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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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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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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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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慕冰至 於 2016-6-27 17:48 編輯
世家再醮記
作者:華飛白
【內容簡介】:
重生在平行世界的盛世大唐,似乎是她的幸運;但穿越成一個和離歸宗的棄婦,又好似是她的不幸。王玫王九娘,從來沒想過要過什麼富貴榮華、巾幗力壓須眉的快意生活,她只想安安樂樂地活下去。可是,安樂的生活,情投意合的夫君,都並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九娘子漸漸才明白這個道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2:32
☆、第一章 大唐棄婦
仲春時節,天氣轉暖,正是賞春游園的好時候。適逢盛世,上至王公貴族,下及平民百姓,皆以游賞為風尚,哪裡願意錯過這般春日好風景。大江南北、城郭內外,早已是一片摩肩擦踵、衣冠如織的景像了。
自古皆繁華之地的東都洛陽當然也不例外,不僅洛水附近車馬如龍、帷帳林立,又因城郊山川丘陵交錯,人們紛紛驅車踏春登山訪景。那些藏於山中的寺觀,也不復幽然寧靜,各類香客頻頻拜訪,寺觀之內皆是游者如雲。
由前朝世族捐建的長秋寺盡管並不是洛陽名寺,但因是座尼寺,也迎來了不少官宦女眷。焚香祝禱之後,香客們也會在寺中盤亙片刻,賞景游玩。前頭寺中的玩鬧笑聲隱隱約約傳到廟宇後頭,卻絲毫沒有衝淡正走在竹林小徑上的幾人身上的沉郁氣氛。
在前面引路的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步伐快而穩,行走間大家氣度盡顯。走在她身後的男子約二十來歲,眉頭緊皺,臉色沉郁,仿佛心中壓著什麼重擔。而落在最後的兩個婢女年近雙十,舉止卻略有些輕浮。兩人互相使著眼色,目光裡盡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竹林深處,掩映著幾間精舍。院落雖小,卻樣樣齊全、處處精致。精舍外頭,守著位十七八歲的婢女。眼見著這一行人來了,她難掩驚喜之意,向著男子行禮,低聲問候:“郎君可算是來了。”
年輕男子往精舍裡看了一眼,問道:“九娘近來如何?”
聽出他詢問中的關心之意,這婢女的眼睛立時便紅了,搖首道:“郎君延請的醫者來瞧過之後,給娘子開了藥方,氣色已好轉了些。但自從娘子醒來,便已有月余不曾開口說話了。奴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得郎君終於來探望娘子了……”
年輕男子的眉頭微微一動,道:“你們都下去罷,我去看看她。”
“是。”四個婢女都退到了院落中間,卻是兩兩各自站著,絲毫沒有許久未見略作寒暄之意。
精舍面闊三間,寬敞明亮。男子進了精舍內,環視一遭,見各色擺設還算齊全,暗暗地松了口氣。他也沒有心思仔細打量,徑直往右轉去了東屋。跨入屋內,便見一扇繡著曼荼羅的立屏風後,半掩著水色紗羅垂帳的矮足床。待他繞過屏風,那半躺在床上、靠著隱囊的人便直勾勾地看了過來,驚了他一跳。
那是一位年約二十許的少婦,五官秀麗,面容卻一片青白,毫無血色,顯是正在病中。她仿佛不認識他一般盯著他看,反應異常淡漠。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木然的眼神,襯上垂落下來的如雲烏發,竟讓人不由得生出森森寒意。
年輕男子站在床邊,看著她的模樣,眼中終於流露出了痛色:“九娘……”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輕輕地按在她攏著被衾的柔荑之上,半途中卻緊緊握成了拳頭,收了回去:“我忘不了……”他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怒火也隱約透了出來,甚至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忘不了那日的屈辱!”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細白麻紙,放在床前的矮幾上,語速異常快:“九娘,我不能再見你了。只要一看到你,便會想到那一日。你我夫妻緣分雖已盡,但那件事於你我皆為大恥,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任何消息流出去。今日回去之後,我便會修書一封讓人送去長安王家,請妻兄過來見證此事。”
少婦平靜地望著他,仿佛根本不曾感覺到他的情緒起伏,又或者,他的情緒起伏早已與她無關似的。事實上,她也根本聽不懂他那又快又急的一長串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好不容易從死後穿越的驚嚇中回過神,她終於接受了自己將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朝代、一群陌生的人中間重新活一次的事實。但是,擺在她面前最嚴峻的問題,就是聽不太懂這個時期的語言。
剛過來的那幾天,她便從婢女穿的高胸長裙上判斷出,這大概是隋唐時期。於是,心裡總算也更安穩了一點。語言不通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但說來說去,這到底也是漢語。雖然古漢語發音不一樣,不過,聽得多了,漸漸習慣了,語速較慢的一些日常對話也就慢慢能聽懂了。
醒來已經有將近四十天了,她仍然處於學習與了解的階段。言語不通,又換了個軀殼,她不敢也不能開口說話,更不能流露出什麼奇怪的情緒,以免兩位貼身婢女發現什麼。而這具身體剛剛大病過一場,接著就懸梁自盡,才讓她這個異世的靈魂得以附身重生。她就算是每天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兩個婢女也只當她遭逢這些事情之後性情大變,什麼都沒有懷疑,僅是時不時趁她“睡著”悄悄相對垂淚而已。
通過她的觀察,以及婢女們的只言片語,她大概推測出了關於這具身體的身份、境遇等的片段信息。
首先,這具身體大概生在一個條件相當不錯的王姓官宦家庭。屋裡的擺設精巧漂亮,件件都堪稱是藝術品,連兩位女婢的舉止也像是後世的大家閨秀一般優雅、禮節周到。其次,她可能被安置在了離家很遠的偏僻地方。直到這個年輕男子進來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探過病。然後,她大概可能已婚,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應該就是她的丈夫,不然不會舉止稱呼都帶著一種奇異的親昵感。他叫她“九娘”,那她應該就是姓王行九。若是沒有閨名,名字應該就是王九娘了。
而眼前這個年輕男子頭戴翹腳襆頭、身穿圓領長袍、腳踏長靴,下頜上略蓄了短須。這樣典型的形容裝扮,終於讓她能夠斷定,這個時代應該就是唐朝沒錯了。
說起來,這男子五官端正、身量修長,光從外貌來看,也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但是——現在是她的丈夫,也許以後很快就不是了。從他的表情舉止,以及她好不容易提取出的關鍵詞就能夠推斷,他絕對不是單純為了探病而來的,更不是為了接她回家養病而來的。而那張細白麻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放妻書”?或者是“休書”?
兩個婢女一直在她面前念叨著要給郎君送信,就是給他送信吧?結果,傳說中的郎君來了,還沒說上幾句話,就直接向著一個重病未愈的虛弱女子,甩出了一封“休書”?
這具軀體的狀況非常差,先前幾乎是從瀕死的邊緣被救回來,養了一個多月也不過堪堪好了些。雖然她從來沒有照過鏡子,但想必現在也是滿臉病容、虛弱不堪吧?這個男人把重病的妻子丟在偏僻角落裡不聞不問,一來就給休書,難不成看不出她現在的病況?或者說看見了也沒有一點憐惜之情?
不,他看起來好像很痛苦,似乎也有那麼一點舍不得——
難道,是這個當妻子的犯了什麼大錯?所以才被安置到了這種地方,又從來沒有人來探視過?但是,兩個貼身的婢女在這幾十天裡,好像從來沒有提起過類似的話題。她們是不知情,還是知情卻不想當著她的面說?
她垂下眼睫,心裡有些亂了。
不知道前身曾經做過什麼事,除了被休妻之外,還會受到什麼懲罰,讓她頓生忐忑。
而作為她的丈夫的年輕男子望著她,發現她仍然沒有任何反應時,有些失落又有些釋然:“你安心養病。身體養好之後,再動身回長安不遲。”頓了頓,他又低聲道:“九娘,待妻兄趕到後,我再過來。”
說罷,他便旋腫離開了。
正當兩位男女主人俱在精舍內時,院子裡的四個婢女也打破了沉寂。
率先說話的卻不是舉止有度的兩個婢女,而是年輕男子帶來的兩個年長婢女。她們一臉嘲笑地看向女主人身邊的兩個貼身婢子,一人道:“瞧瞧她們,事到如今還裝模作樣的,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呢!”
另一人接道:“都說不愧是大家出身的,連婢女都與別家不同。不過,大家出身又如何?還不是被郎君厭棄了?”
“是啊,平日裡就端著架子瞧不起咱們。現在都流落到這荒郊野外的尼寺裡來了,還以為自己同以前一樣呢!”
年紀較幼的女婢臉色微微一變,難掩氣惱:“你們——”
但年紀稍長的女婢立即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只能按捺下惱怒,紅著眼睛低聲道:“丹娘,她們不是在說我們,是在指桑罵槐呢!這樣欺主的奴婢,往日裡我們何曾見過。若是在家裡,早便被驅趕出去了。哼,果然是——”
“住口,青娘。”名喚丹娘的女婢喝止了她,“郎君和娘子還在裡頭呢,何必與她們爭執起來,平白讓郎君不快。”
但,那兩個婢女並沒有因為她們的讓步而放過她們。
“瞧瞧她們那樣,還真以為郎君是來把娘子接回去的麼?”
“嘻嘻,是啊!你不知道,郎君來之前,可是在書房裡待了許久呢!奴親眼見他寫了滿滿的一張紙,揣在身上帶來了。”
“咦,那張紙上寫了什麼?”
“奴又不識字,怎會知道?”
丹娘和青娘怔了怔,均臉色劇變。她們因為擔心娘子的病情,最近不斷地給郎君送信,希望郎君消氣之後便能過來探一探娘子,也好安一安娘子的心。卻沒想到,都過了兩三個月,郎君竟仍然不能放下那件事。
“丹娘!怎麼辦?”青娘幾乎要哭出聲來了,滿面無措。
丹娘定了定神,聽見精舍內傳來的腳步聲,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怎麼這麼快便出來了?娘子心緒不穩,郎君若能多坐片刻,她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年輕男子看了她一眼,並沒有接過她的話頭,而是直接道:“我已經將放妻書給了九娘,回頭就給長安去信。你們二人是她的貼身婢子,仔細照料好她。她從王家帶來的婢僕,我會陸續遣過來。多些人,熱鬧一些,說不得她的精神也會好一些。”
說罷,他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竟像是連一時半刻都不願意在此處多待了。
“郎君——”丹娘和青娘又驚又恐,顧不得儀態,提起裙角便追了上去。
“郎君請止步!”
“郎君,娘子並沒有做錯什麼!”
“郎君!”
她們一直追到了竹林外,男主人也沒有任何猶疑或回頭的意思,徑自匆匆去了。而路邊也多了些到長秋寺來賞景進香的女眷,略有些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了過來。
兩位婢女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知娘子歸宗之事已經成了定局。丹娘想到精舍內不知該有多傷心的女主人,又猛地轉過身,提裙跑了回去。青娘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後。兩人和男主人帶來的兩個得意洋洋的婢女錯身而過,卻完全無視了她們的挑釁,急急地奔回了竹林深處的小院落。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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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2:46
☆、第二章 放妻之後
精舍內,滿臉病容的少婦聽著院落裡的動靜,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年輕男子分明對妻子仍有情意,句句吩咐都頗為細心,不過,休妻的決心也異常堅定、無可更改。從他和兩個婢女的反應裡,她覺得,這對夫妻之間大概產生了什麼敏感的誤會。妻子並沒什麼明顯的過錯,但做丈夫的實在忘不掉也忍不得,才這麼狠心地給出了“休書”。
說到敏感的誤會,大概就是紅杏出牆之類的事了吧。前身的那場重病和懸梁自盡,或許就是出於這個緣故。少婦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幸好她穿到了唐朝,若是換了明清兩代,大概就只剩下沉塘的下場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非常想知道。如果對此事一無所知,恐怕會給她往後的生活埋下隱患。但是,這種事也不可能貿然去詢問兩個婢女,只能等學會說話以後,再慢慢旁敲側擊了。而這對性格向來較為直率、從來就不適應那些彎彎繞繞的她來說,簡直就是件無比艱難的任務。
王九娘的視線挪到了矮幾上,探出身,拿起那張細白麻紙,仔細地看了起來。
雖然她在書法上沒什麼造詣,但幸好這位“前夫”寫的是楷書,即使是筆畫復雜的繁體字,也大致能認得出來。這個時代根本沒什麼標點符號,斷句完全靠猜,她只能艱難地聯系著上下文,勉強提取了一些重要的詞句。
這男子確實對妻子手下留情了,寫的並不是措辭嚴厲的休書,而是放妻書。內容大致是性格不合,夫妻關系不協調,所以放妻離開,各尋幸福。其中還提到了妝匣、資財之類的事情,她看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再琢磨了。
正當她想把細白麻紙放回去的時候,丹娘和青娘急匆匆地奔了進來。
王九娘還是頭一次見到兩位素來舉止有度的婢女這樣驚慌失措,手裡的細白麻紙竟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放下去,同時也極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丹娘望見那張細白麻紙,又看了看她,猛地撲到床邊,跪坐下來,俯身哭道:“娘子,以前的事情便都忘了罷!郎君既然不願信娘子,便是緣分盡了!只望娘子念及家中郎主、娘子,別再自傷了!”
王九娘結合她的神態語氣,以及能聽懂的只言片語,大致理解了她的護主之意。她又看了一眼那封放妻書,忍不住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頸部。直到現在,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剛醒過來那會兒,頸上火辣辣的疼痛。頭部稍稍一動,便會牽扯到傷處,疼得她成天渾渾噩噩,完全無法思考。後來,喉嚨更是腫得幾乎連藥湯都咽不下去,幾度高燒瀕死。她不知道前身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選擇了懸梁,又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逝去。但是,換了是她,絕不會因為離婚就想不開。
且不說唐朝是個對女性多有優容的時代,僅是這次來之不易的重生奇遇,就夠讓她無比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青娘見她撫著頸上仍未消解的青紫瘀傷,似是若有所感,也跟著跪下來抹淚哭泣:“娘子可別再輕賤自己的性命了!那天瞧見娘子懸在屋裡,奴簡直就要嚇死了!且娘子可放心些,郎君道會去信長安,七郎說不得馬上便來了。有七郎為九娘子做主,事情說不定便會有什麼轉機。”說話之間,她便帶出了女主人未嫁時的稱呼。
捕捉到了關鍵信息的王九娘終於知道,她可能還有個排行第七的兄長,住在長安,過些天就會趕來探望她。父母俱全,又有個哥哥,離婚之後多少也能得到些照顧。只是,她“性情大變”,他們是否會接受?思索之間,她也便錯過了丹娘怒視青娘的那一幕。
“會有什麼轉機!難不成你方才沒見郎君離去匆匆的模樣麼?”
“丹娘不是也一直希望郎君把娘子接回去,重新和好?”
“那是先前。事到如今,郎君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九娘又何必再留戀他們張家?而且,九娘在他們家也過得不如意,區區女婢竟然都敢欺主,目無尊卑……”丹娘目露決然之意,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九娘,那放妻書不看也罷,奴且收起來,如何?”
王九娘瞥了她一眼,將那張細白麻紙遞給她,又半躺了下來。
她這樣的反應,已是比今日之前的毫無動靜好了不少。丹娘和青娘對視一眼,又是意外又是高興。二人也不再為放妻之事爭執,一個忙著把放妻書放進匣子裡保存好,一個上前給主人掖了掖被子。
王九娘看她們忙忙碌碌,心裡對她們這些天的照顧也頗覺感激。雖然她們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職工作,但盡心或是不盡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覺得到。不論前身曾經做過什麼不靠譜的事,單只看她身邊能有這種忠婢,就應該也是位不錯的大家閨秀了。她或許性格太過剛烈,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對此事的不滿,才憤而自盡;或許性格略有些軟弱,承受不住丈夫對她的誤會以及聲譽毀滅的壓力,萬念俱灰才自盡。不管如何,紅顏薄命,真是可惜了。
“九娘——還是喚九娘習慣些。”青娘破涕為笑,殷殷道,“這兩日九娘的臉色眼見著好了不少,將窗戶支開些,也好教九娘瞧瞧外頭的春景,如何?”
丹娘轉過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主人一番,頷首道:“確是如此。”主人今日並沒有因郎君匆匆來去給了這封放妻書而失色,她心中卻更是擔憂了。一則九娘與郎君向來琴瑟和鳴,郎君此番卻如此決絕,她希冀破滅,只會更加傷心。二則情緒若外露還可,若分毫不露,焉知九娘又下定了什麼決心?有前番懸梁自盡之事在,唯恐她又想不開了。
她將窗戶支起,讓外頭的日光斜斜灑了進來。透過那一扇窗,便可見精舍外頭,幽幽竹林隨風婆娑舞動。那長秋尼寺寶殿的一角屋檐,也若隱若現。
王九娘定定地望著窗外,感受著微涼的春風帶來的竹林清香,一時間,內心隱藏著的重重心事也都暫且放下了。
見她仿佛被窗外美景吸引住了,神情略松快了一些,丹娘便輕輕拉著青娘退出了東屋。
“從今日起,我們輪流陪伴九娘,絕不能令她身邊少了人。”她低聲囑咐著,“郎君如此無情,九娘心裡許是有什麼念頭也未可知。不論如何,藥湯、飲食均不能斷了,從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
青娘躊躇了一會兒:“可是,九娘之前……”
丹娘打斷了她:“那時九娘不准我們向郎君提及此事,我們自是聽九娘的。但待到七郎來時,勢必全盤托出,也好教七郎定奪此事。七郎知道事情始末,才更好緩緩開解九娘。”
青娘聽得連連點頭,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問:“九娘出了這般大事,郎君一怒之下發賣了黛娘。在這尼寺裡,九娘又……奴擔心,七郎該不會遷怒我們,將我們打殺了,或者發賣了罷?”
丹娘雙目微冷:“別再提黛娘那背主的賤婢!”她咬緊牙齒,勉強才咽下滿腹的憤懣,聲音更低了:“我們忠心為主,與黛娘怎麼可能一樣?七郎素來寬仁,絕不會因此怪罪我們。大罰雖不可能,小懲卻也難免。畢竟九娘出了事,我們既是貼身女婢,多少有失察疏忽之錯。”
“奴明白了。”青娘松了口氣。
丹娘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接著道:“奴去熬藥,准備夕食。你且去九娘身邊,好好陪她說說話。”
青娘拿起前兩日她折的一枝桃花,笑道:“也教九娘看看它,興許心情好些。”
丹娘贊許地頷首,便去了位於精舍院外的簡易廚房中。而青娘輕步回到東屋,將那枝泰半盛放的桃花插在瓶中,擱在床前的矮幾上:“九娘看這桃花,開得可好?若是身體好些,便可去這竹林旁邊的那一小片桃林中賞玩了。說起來,這長秋寺唯一能賞的春景,也就是那片桃林了。”
王九娘瞥向那枝桃花,見那整枝上開了十余朵花,灼灼艷麗、柔嫩可愛,心裡越看越是喜歡。而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站在桃花邊,真應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之語,更顯得俏麗靈動。
青娘年紀尚幼,悲喜憂怒更形於色,眼下也笑得格外燦爛,嘰嘰咕咕地說起了這些時日她在附近轉悠時的所見所聞。
王九娘看似面無表情地聽著,實則從她的話中得知了不少事。譬如她們眼下所在的精舍,是屬於一座名為長秋寺的尼寺所有。這尼寺處在洛陽城郊,並不如何出名,只有那片桃花林尚可稱道。但因唐人皆好游玩,又篤信佛教,所以不少品階較低的官家女眷都紛紛來此上香。這些時日,青娘遠遠瞧見了不少眼熟的女婢,唯恐她們認出,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便再也不敢隨意踏出竹林了。
“聽聞郎君對外稱是娘子染病,送到尼寺祈福安養。但若真是祈福安養,洛陽城中有竹林尼寺、正覺尼寺、明懸尼寺,哪個不比這長秋寺好多了?真遇上那些官家娘子,就什麼都說不清楚了。”
聽了個大概的王九娘聯系起了那件關乎她未來生活的桃色事件,心中不免嘆息。或許,自從她那“前夫”將她送到了這裡,便注定了王九娘的結局了。這裡既然是座尼寺,等她身體好些,也入鄉隨俗,去上上香吧。既謝過諸天神佛給了她這份奇緣,也能為那縷不知歸於何處的芳魂祝禱一番。
丹娘端著藥碗進來時,青娘連忙收聲不語了。
看王九娘似乎正在聽她說話,注意力也轉移了不少,丹娘便當作什麼也未曾聽見:“夕食奴准備了紫米粥、鵝肉羹、人參益氣湯、雞子,前頭尼寺還送來了七寶五味粥、菘菜豆腐湯、天花畢羅。在夕食之前,九娘還是先飲了藥湯罷。”
青娘將一張小食案放在床上,低聲道:“到了這尼寺,九娘也跟著茹素了,一連多少天都不見什麼葷腥,身體如何能好得起來?”
“胡說,雞子和鵝肉便不是葷腥麼?而且,九娘眼下身體尚虛,食不得過於葷腥之物。”丹娘瞥了她一眼,將藥湯奉上。她剛想像往常一樣,一勺一勺喂王九娘飲藥湯。王九娘卻徑自拿起湯匙,自己飲盡了這碗苦藥湯。
兩位女婢對視一眼,皆有些欣喜。不論如何,主人總算不再像個木頭人似的毫無反應了。或許,是她們想得岔了,今日郎君那封放妻書,說不定反倒刺激得九娘想開了。照此下去,在七郎到之前,九娘也許便能養得好起來了。到了那時,她們作為貼身婢女,也算是能夠向主家交待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2:59
☆、第三章 長秋尼寺
轉眼之間,十幾日便過去了。
這些時日裡,張家陸陸續續送來了不少人,男女老幼齊全。他們都是王九娘自王家帶來的陪嫁奴婢,據說是母親李氏精挑細選的,個個都非常忠心。先前九娘被送來長秋寺時實在太突然,因此只帶了丹娘與青娘兩個貼身女婢,頗有些凄慘之意。如今各色人等皆漸漸到齊,多少恢復了之前呼奴喚婢的風光,令兩個婢女不勝唏噓。不過,由於九娘尚在病中,丹娘令他們在院子裡跪拜行禮便罷了。又因精舍院落太小,裝不下這許多人,她選了兩個小丫頭並一個善庖廚的老嫗,便將其他人遣到山腳下,賃了農家院子暫且住了下來。
王九娘也並不關注此事,她在床上躺了四十余日,自覺越躺越虛、骨頭都快要散架了,於是堅持每天勉強下地走幾步。盡管兩個忠心護主的婢女都憂心忡忡,勸她安心在床上多躺兩日,但她不言不語、一意孤行,氣色也越來越好,她們便也不再多言了。於是,她每日早中晚都堅持走上一走,直到微微出汗才罷休。
唐人素來以矯健豐腴為美,並不青睞身體嬌弱無力的女子。王九娘病得久了,自是格外渴望擁有健康的身體,暗地裡也制定了運動計劃。第一階段的目標,便是希望自己能在這長秋寺裡好好地走一走、逛一逛,賞賞晚春的風景。最好能在她那便宜兄長王七郎到達之前,就完成這個目標。長安離洛陽僅有八百余裡,不緊不慢行走也才十日,快馬加鞭兩三日即到,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時近暮春,陽光愈發明媚。那淺金色的日光照在人身上,亦是暖熏熏的,格外舒適。
王九娘在精舍院落裡來回走了幾圈,便站在門扉處,對著外頭蒼翠幽靜的竹林出起神來。困在這小小的院落裡將近兩個月,就算是再不愛動彈的人,恐怕也厭煩了。她如今比任何一個人都想踏出這片靜謐幽篁。
“說起來,剛過谷雨不久,正是賞牡丹的好時候。”青娘陪在她身側,小心地攙扶著他,笑道,“洛陽哪裡都不比長安好,唯獨這種牡丹、賞牡丹的風氣,竟比長安還熱鬧些。說起來,最近都沒什麼女眷來這長秋寺上香賞景了,可不是都湧到各處寺觀、園子裡去賞牡丹了?”
王九娘自是從未見過這盛世大唐的都城長安與東都洛陽。聽著這少女流露出一派天子腳下京畿人士的驕傲自豪,心中也覺得頗為有趣。而唐人對牡丹的狂熱愛好,她早先也曾聞名已久,卻因並未到過洛陽,而無緣萬千人湧來賞牡丹的盛況。
當然,於她而言,無論是洛陽還是長安都離她眼下的生活有些遠了。現下,若能去外頭那長秋尼寺走一走,她便已經無比滿足了。想了想,她自忖近來體力尚可,舉步便邁出了門扉。
“九娘?”青娘一邊攙著她循著竹林小徑往前走,一邊低聲勸了起來,“九娘身子剛好些,也不急在這一時。竹林幽森,若是吹了風、受了寒,又該如何是好?”說著,她心裡便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提到牡丹之事。
王九娘卻只是瞥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她的步速極慢,單只是看這片除了蒼翠挺拔之外更無其他景致的竹林,也看得格外仔細。往常日夜聽著的簌簌竹濤,如今身在其中又頗覺不同。起伏搖動的竹枝,只露出半截的竹筍,皆是充滿了勃勃的生命力。而病弱的她,也仿佛受到感染一般,漸漸覺得精神多了。
幾百步後,竹林已到了盡頭,王九娘也出了一身薄汗,仍然堅持前行。青娘苦著臉相扶,回頭望見八九歲的小丫頭春娘,連忙使了個眼色,讓她去找丹娘。緊緊跟著她們的春娘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快步走回精舍報信去了。
終於來到竹林外,眼前便是長秋寺的角門了。王九娘靠在青娘身上略休息了一會兒,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丈余高的院牆裡露出的寶殿廡頂,那飛翹的檐頭襯著碧空,顯得格外瀟灑。每個時代的建築皆有其特點,她雖然不懂這些,但能看到風格俊逸的唐時廟宇,亦是一種幸事。
“九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去罷?”青娘額角也微微出了汗,神情更是有些緊張起來。
王九娘左右顧盼,終於發現青娘曾經提及的桃林。山中桃花比城中開得略遲,但如今花期也將過了,灼灼其華、落英繽紛的景像已是見不到了,反倒只有些殘花留在枝頭。她有些遺憾地又看了幾眼,才走向尼寺的角門。
“九娘……”青娘壓低聲音,“若是遇見什麼人……”
王九娘面上沒有任何反應,心裡卻不免笑了。這青娘,說如今大家都去看牡丹的不就是她麼?長秋寺裡沒什麼人,可不正是游覽的好時機?也不必擔心被曾經來往過的官家女眷認出。何況,她並不在意那些外在名聲。離婚之事遲早會傳遍,這在唐朝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頂多也就給其他人在茶余飯後提供些談資罷了。
甫越過角門,眼前便豁然開朗。
長秋尼寺比不得洛陽城中那些聲名遐邇的大尼寺,前後只有兩進。前頭院落中屹立著供佛像的寶殿,也算有些氣勢恢宏。寶殿左右各有鐘樓、鼓樓一座,卻是頗為小巧。至於後頭院落,便是比丘尼們起居坐臥,以及香客們暫時休息的寮舍了。
王九娘踏入的便是後一進,是一個遍植青松的疏闊院落。兩三位形容清臒的比丘尼正在清掃著路徑,看也未看她一眼。倒是有個剛從寮舍內走出的比丘尼怔了怔,轉身又走了回去。
王九娘並沒有注意到她,扶著青娘,挪著步子穿過月洞門,去了前頭的寶殿。
來到寶殿前,她才發現這座佛殿比她想像中的更雄偉。殿中供著的佛像高達三四丈,竟是鍍了一層金身。抬首看去,只見這佛像雙目半閉、嘴角輕笑,形容格外生動。那雙眼睛俯視著信徒們,仿佛洞悉了過去未來、看穿了生老病死一般。
王九娘從未信過神佛,但聯想到自己的奇遇,再看這趺坐於蓮台之上的慈悲大佛,心中一動,便輕輕地掙脫了青娘,在佛像前的茵褥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頭。
青娘也忙跪了下來,跟著磕頭跪拜,嘴裡念念有詞,無非是保佑九娘身子大安之類的話。
王九娘聽了,心裡越發柔軟。想到那位她們忠心耿耿的前身,她內心不免嘆息,又向著佛像磕了幾個頭,暗暗祝願那位真正的王九娘早登西方極樂,或者和她一般有一番奇遇,又或者下世能投入殷實之家,享盡父母疼愛、丈夫寵溺、兒女孝敬。
“九娘可要上香?再捐些香油錢?”青娘祝禱完後,忙將她扶了起來。
王九娘點點頭,目光投向寶殿角落中,正跽坐著輕輕誦讀梵經的幾個比丘尼。雖然聽不懂她們念誦著什麼經文,那些經文到底又是什麼含義,但這方外之音聽起來卻格外能安撫情緒。其中一個比丘尼站起身來,引著她們來到寶殿外上香。
巨大的三足香爐上,燃著三支約拳頭粗的長香,旁邊也插著長短不一的線香。
王九娘上了三炷香,又到鐘樓鼓樓前轉了轉,這才覺得有些疲憊。她的身體本來便未養好,一旦覺得倦疲,雙腿就異常沉重,連挪都挪不動了。青娘年紀尚小,力氣也不大,勉強扶她走了一段路之後,便已是氣喘吁吁了。
“明青,扶那位檀越,到寮舍中歇息片刻。”
“是,師父。”
旁邊突然又多了一個年輕比丘尼攙扶,王九娘轉頭向身側看去,便見一個手持佛珠的中年比丘尼朝她點了點頭。她表情肅然,看起來很難親近,但目光恬淡清澈,並不讓人覺得冷厲。而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位比丘尼有些眼熟,似是在重病掙扎的時候見過。
自她的意識清醒之後,長秋寺的比丘尼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出現過,她還以為她們並不關心她這個借住在尼寺精舍內的異類。可能是她想錯了,比丘尼們沒有來打擾她養病,不意味著她們沒有和丹娘、青娘來往。
於是,王九娘也點頭致意,青娘則忙不迭地道謝。
待到得後進的寮舍中,那中年比丘尼又吩咐徒弟去取金針來,解釋道:“貧尼略通歧黃之術,觀檀越氣色不佳,又在日頭下曬了些許時間,不妨且讓貧尼診治一二。”
王九娘默然伸出手。
“謝謝寺主。”青娘又一次道謝,低聲道,“九娘,這是長秋寺主持靈和法師。先前九娘病勢危急時,法師曾來探病診脈,還開過藥方,是娘子的救命恩人。”說著,她目露懇求之意,看向靈和。
靈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雙目半合,手指輕輕搭在王九娘腕上:“檀越當時病況危急,醫者未至,貧尼也只能勉力為之。我佛向來有慈悲之心,分內之事,救命恩人萬萬不敢當。”
“靈和法師莫要謙辭了。九娘,丹娘與奴已數次謝過靈和法師,還拿出私房來捐了香油錢,天天都給九娘上香。”青娘又道,“法師見諒,娘子生了這場大病,變得不愛說話了。”
“莫非是傷了喉嚨?”
“醫者說似乎未曾。娘子只是不願言語。”
靈和注視著王九娘,若有所思:“此番檀越傷身更傷心,郁氣堵塞,還是想開些罷。”
王九娘聞言,默默地頷了頷首。
這時,明青將一個布包捧了過來。靈和徐徐展開,竟是一排長短、粗細不一的針,讓王九娘看得頭皮發麻。那麼長的針扎進身體裡,換了是以前,她決計不敢。但在這個時代,也只能勉強適應了。
靈和拈起金針,熟稔地扎了幾處穴道。王九娘本以為針扎進身體裡多少會有些疼痛,但除了略麻之外,竟沒什麼其他感覺。這令她不由得在心裡感嘆中醫之奇妙。行針之後,胸腹間的不適感也減輕了許多。
“下地走動雖對身體有益,檀越仍需量力而行。”靈和勸誡道。
王九娘不禁有些赧然,又點了點頭。今日確實是她操之過急了。
“行針雖可緩解檀越的不適,身體仍需慢慢將養。”
“靈和法師,若是坐車遠行呢?”青娘略作遲疑,突然又問。
靈和搖了搖首:“不急於一時,多養二三十日,便可動身了。”說著,她便吩咐明青去竹林精舍裡喚人:“檀越且在寮舍裡休息片刻,再回去罷。”
“多謝法師。”青娘滿面感激之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3:11
☆、第四章 王家七郎
長秋尼寺的寮舍多是比丘尼坐臥之處,自是遠遠稱不上華美,甚至也並不算舒適。自門到對牆,大概十幾步就走到頭了,顯得有些逼仄。屋內的擺設也格外簡陋,靠牆放置了一架光禿禿的松木四足矮床,床邊擱著兩方短榻,短榻間又安有一張小幾,上面供奉著一座小佛像。矮床上鋪了干淨整潔的褥被,卻是粗布制成。短榻之上更是空空如也,連茵褥也沒有。
這樣窄小的寮舍,一旦屋中多了幾人,便顯得格外擁擠。當靈和暫時離開,屋內只剩下王九娘與青娘之後,方留下了些騰挪的余地。
王九娘和衣側臥在床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這間陋室一番。與寮舍相比,精舍內的擺設何止精巧百倍。推想起來,她所見所用的器物,應當不是長秋寺所有,都是張家送來的前身慣用之物。她那“前夫”在這些細微之處上,確實挑不出任何錯漏。這也令她對那件丹娘、青娘都諱莫如深的事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到底出了什麼事,才讓這樁婚姻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
“雖然寺主確實是好意,但這褥被也太粗了,九娘如何能在此處好生歇息?”青娘摸了摸褥被,像被針扎了一樣縮回了手,搖首道,“也不知丹娘究竟在忙些什麼,奴早便讓春娘去告知她了,怎地還不過來接娘子?”
王九娘其實很想說她並不是那般嬌貴之人,也覺得靈和法師的安排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然而,她張了張口,卻仍是不曾應聲。這十幾日來,或許是量變積累達到了質變,她已經完全能聽懂丹娘、青娘的對話了。但出於謹慎,她依然沒有開口,只是試著在心中練習發音、語氣、語調。無法自由表達自己意願的憋屈日子,她並不願意繼續過下去,但貿然開口說話,總需要一個契機——那位便宜兄長的到來,大概便是最佳的時機了。見到親人心情激蕩,說個一言半語也是在情理之中,不是麼?
眼下還不能說什麼,青娘也不期盼她能做出什麼回應,王九娘便只有閉目養神了。她今日確實運動過量,困倦得很了,不多時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青娘見狀,便不再多言了。取出巾帕給她擦了擦額角沁出的汗之後,她便跪坐在短榻上,靜靜地守候起來。
沒過多久,寮舍外便傳來了有些匆忙的腳步聲。就聽似是丹娘喚了一聲守在寮舍外的明青,而後,門便吱呀一聲推開了。
王九娘張開眼,正好見丹娘提著裙角走進來,平日裡梳得整整齊齊的雙環髻竟微微有些散亂。她雖年方十七八歲,但遭逢此次大變之後,已儼然成了王九娘一行人中的主心骨,平素成熟穩重,極少顯露什麼情緒,眼下卻是難掩又悲又喜之狀。
王九娘有些疑惑,便聽她垂淚哽咽道:“九娘,七郎來了。”
七郎——王七郎!她那住在長安的便宜兄長!
王九娘也不知此刻心中究竟是什麼滋味,強撐著半坐了起來。
“太好了!”青娘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喜極而泣,“七郎來了,便能為九娘做主了。”
“九娘莫急。”丹娘拭了淚,忙上前相扶,“方才聽靈和法師說道,娘子身子虛弱,須得在這寮舍中歇息片刻再回精舍才好。七郎剛到山下,差遣了僕從來報信,就算緊趕慢趕地,也須得等好些時候呢。”
“九娘在此處也歇息不好,不若瞧瞧長秋寺內有沒有檐子,抬了九娘回精舍豈不更好?”青娘道。
丹娘略作思索:“也好,只能再煩勞靈和法師了。”
所謂的檐子,便是類似肩輿的唐代轎子。簡單來說,就是兩根粗竹竿上緊緊綁了一張坐榻。靈和不但讓比丘尼們抬來了檐子,見王九娘身邊只得丹娘、青娘二人,還令四個健壯些的比丘尼扛起檐子送她們回精舍。丹娘、青娘自是萬分感激不提。
回到精舍後,丹娘、青娘又是好一番忙碌,帶著小丫頭春娘、夏娘將三間屋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服侍王九娘裡外換了一身衣衫,飲了一回湯藥,勸她睡下養養神。
王九娘心裡忐忑不安,如何能睡得著,只能閉上眼干躺著,聽著屋裡屋外的動靜。
沒過多少時候,便聽精舍外隱約傳來一片人聲。聲音並不大,但其中夾雜了不少男子的音色。接著便聽見丹娘、青娘、春娘、夏娘脆生生地喚“七郎”。
“起來,帶我去見九娘。”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隨即腳步聲便到了精舍內。
王九娘正遲疑著是不是應該恰到好處地“醒過來”,突然似有所感,張開眼看過去,便見屏風後頭,一個將近而立年紀的男子正快步行來。他頭戴玄色長腳襆頭,身上卻是穿了件空青色右衽廣袖長袍,行止之間氣度從容端方。
唐人在這樣的年紀,已是以蓄須為美了,他自是不會例外。王九娘本以為自己會有些難以適應這個時代的審美喜好,但是眼前這位即使略蓄了須,也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風度翩翩、姿容俊美、身形挺拔的成熟美男子。如今這般模樣依舊風姿不減,便可以推想他年少時又是怎樣一位佳公子了。
她不敢打量得太明顯,迅速地移開視線後,卻正對上那王七郎的目光。
那目光裡滿是憐惜和擔憂,令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眼睛竟立即酸澀起來。本以為這一關她必須靠著不怎麼樣的演技才能冒險通過,但感受到那份似乎確確實實屬於她的關愛之後,所有的緊張和忐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瞬間,驟然穿越重生到這陌生時代之後所生出的戰戰兢兢與小心翼翼,所有的委屈與不安,都化成了淚水湧了出來。
她就似見到了真正的親人那般,情不自禁地抽噎著喚道:“阿兄。”
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之後,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嘶啞無比,而久未使用過的喉嚨也隱隱作痛。再想張口說些什麼,卻已是發不出聲音了。
“九娘!”王七郎滿臉心疼,坐在床邊細細端詳著妹妹蒼白的臉色,又拿起她的手腕診了診脈,“沒想到你竟然病得這麼重。可有醫者開了藥方看過了?每日可按時飲了藥湯?”
“洛陽城的醫者隔幾日便會過來瞧瞧,長秋寺的靈和法師也會定期來查看九娘的病情。”丹娘答道,低聲吩咐青娘去取了醫者開的藥方過來,“七郎有所不知,九娘先前病勢更加沉重,如今已是漸漸好轉了不少。”
王七郎眉頭微微皺了皺,見妹妹仍然無聲地落淚,溫聲安慰道:“九娘莫怕,阿兄會一直陪著你。你如今什麼都不必多想,都交給阿兄,只需將身體養好便是。養好了身體之後,便隨阿兄回長安去。阿爺阿娘都念著你,催著我趕緊將你帶回去。眼下卻也不急,總不能讓他們瞧見你這瘦骨嶙峋的模樣,白白讓二老擔心,你說是不是?”
王九娘抽泣著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麼,卻仍是無法發聲。她心中一凜,手按在喉嚨處,“啊啊”地試著發音。越來越著急,喉嚨便越來越痛,發聲的氣息卻像是仍然悶在胸腹內,始終不得門而出。難不成,她永遠都發不出聲音了?這個念頭在心裡一轉而過,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王七郎連忙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待她漸漸平復下來之後,安撫道:“阿兄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說,莫急,且躺下來歇息。待養好了,有什麼委屈盡可向阿兄說,阿兄替你出氣。”說罷,他親自扶著妹妹躺下,又給她掖好了被子:“眼下時候已經不早了,明日一早阿兄便派人請來洛陽城最好的醫者,給你仔細看看。你先睡罷,待你醒了,阿兄陪你一起用夕食。”
他安穩的反應讓王九娘安心了不少。哭過一場,她又耗費了不少體力,不多時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見她熟睡之後,王七郎這才接過青娘拿來的藥方翻了翻,雙目突然微微一凝,沉聲道:“出去說話。”此時此刻,他寒霜覆面,目光冷厲,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方才寬慰妹妹時的和煦風度?
王七郎此次匆匆趕至洛陽,並未帶多少隨從。但他在山下認出妹妹陪嫁的奴婢,遣他們立刻前去洛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采買了藥材、布帛、糧食等物,已是陸陸續續地送上山來了。這些訓練有素的奴婢將添置的物品安放妥當後,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小小的精舍頓時便裝得滿滿當當。
王七郎方才急著探望妹妹,並沒有細看這精舍內的擺設布置。如今有了時間,自是裡裡外外都走了個遍,連廚下正在准備的夕食也過了一眼,這才回到精舍內。
他有些隨意地盤腿趺坐下來,將那一疊藥方輕輕地拍在旁邊的柵足案上,冷冷地望著妹妹的貼身婢女:“九娘身邊的婢子不止你們二人,我記得還有一個碧娘、一個黛娘,人呢?”
“碧娘年前由娘子做主,開臉給了張家郎君為妾。黛娘背主,已經被張家郎君發賣了。”丹娘猶能保持冷靜,一向覺得王七郎性格和善的青娘卻嚇了一跳,臉色慘白地往丹娘身後避了避。
“他竟然敢發賣九娘的陪嫁婢子?!”王七郎眯了眯眼睛,眸中冷光微閃,“張氏豎子!不過寒微之族,暴發戶而已,居然生出那麼大的膽子,敢苛待我王氏之女。你們身為九娘的貼身婢子,居然也不往長安報信?!”
丹娘立刻跪了下來,低聲哭道:“事發之時,婢子便勸娘子派人去長安,但當時娘子不允,身邊也沒有人可供差遣。後來,婢子亦不知張家郎君竟如此絕情。娘子病重時,他分明遣了醫者過來,婢子與青娘本以為他還念著夫妻情誼。沒想到十幾日前,他竟然徑直拿來了放妻書!”
青娘也嚶嚶泣訴:“七郎有所不知,娘子在張家本便受盡了閑氣。那張家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規矩,張家娘子動輒對九娘呼來喝去,時不時地便把身邊得寵的侍女送過來給九娘添堵。那些賤婢也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張家娘子撐腰,一直對九娘不恭不敬。若不是當時張家郎君還算疼愛娘子,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這回出了事……娘子更是受盡了苦楚……”
王七郎的目光越發冰冷,他何曾想過妹妹婚後的生活竟如此艱難,寫信往來時卻從來不提這些瑣碎之事。長安與洛陽畢竟相距八百余裡,他們在家中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她願意告訴他們的那些而已。他審視著這兩個年輕的婢女,冷冷一笑:“很好,很好。那你們誰來告訴我,這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仔仔細細地說,一星半點也不許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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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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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3:24
☆、第五章 和離之因
雖然今日身心俱疲,但或許因心情太過激蕩之故,王九娘其實並未睡多久,便醒了過來。若是往常,丹娘、青娘不放心她獨處,至少會留一人服侍在側。但她張開眼後,卻發現寢房中竟然空無一人。反倒是隔壁的中屋,隱隱約約傳來啜泣與低語聲。
王九娘下意識地輕輕坐起來,側耳細聽。中屋內王七郎早便遣退了無關人等,令他們都在院子外聽候吩咐,自然不會刻意防備正在熟睡的她。於是,丹娘略帶沙啞的聲音所敘述的事情,她皆聽得一清二楚。
“九娘出嫁三載,一直未有身孕,年前侍奉舅姑時,遭張家娘子暗諷,回來後左思右想,便將我們四個陪嫁侍婢中顏色最好的碧娘開臉給了張家郎君為妾。張家郎君口頭寬慰九娘不必憂心子嗣之事,她仍然整日悶悶不樂。雖不見張家郎君有多愛寵碧娘,但自忖相貌出色的黛娘私下卻頗有怨懟之意。婢子曾提醒九娘,早日將黛娘發嫁出去,不過九娘念著舊情,說是好歹過了年再提此事。”丹娘似是頓了頓,聲音越發低沉,“除夕後原本一切順遂,但上元節前,黛娘突然提起觀燈之事,勸說九娘去城中幾大寺廟中觀燈,施舍些香油錢,嘗嘗那些吉祥寓意的佛門小食,也好保佑早得貴子。九娘意動,上元節便依言去了幾大寺廟。”
“寺廟中燈火輝煌、人潮洶湧,到得安國寺時,更是擠擠攘攘。婢子、青娘本來一直緊跟在九娘身邊,但不留神卻與九娘並黛娘走散了。待我們四處尋找,終於尋得九娘時,已是過了半個時辰。而九娘那時明顯失魂落魄、驚懼交加,回到家中後便稱身體不適,又不肯就醫,便懨懨地躺了兩天。”丹娘這樣徐徐說來,細節詳盡,連王九娘都仿佛親身經歷一般,聽得聚精會神。她雖然不曾明說,但前身在那短短的半個時辰內所遇見的事,顯然便是一切變故的根源了。
“因上元夜裡只有黛娘一直侍奉九娘,張家郎君便詢問她那時可遇到什麼事端。黛娘巧言說人流夾裹她們走出太遠,九娘受到驚嚇這才病了。但是,沒兩日,她便悄悄給九娘遞了張細白麻紙。婢子侍奉在側,親眼見九娘臉上血色全無,然後便勉強起了身,打點出門。”
“九娘本想只帶著黛娘一人,但婢子好說歹說,她便勉強答應容婢子與青娘在側服侍。婢子本以為,她只是去見一見故交舊友,沒料到她進了一座偏僻的寺廟,出來相見的卻是一個年輕男子。”
說到這裡,丹娘突然沉默了。
緊接著,王九娘就聽見王七郎緊捏指節發出的咯吱聲,然後便是難掩怒意的冷笑:“呵,好個無恥之尤的元十九!接著說!”
元十九?聽得這個名字,王九娘突覺心中一縮,又驚又痛又怒又怨的復雜情緒瞬間從心底湧出來,幾乎便要將她的神智淹沒了。她猛然警醒,暗地裡握緊雙拳,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這才恢復了平常。
看來,這名叫元十九的男子,確實和前身有舊情。然而,明知舊情人已經嫁作他人婦,卻收買其貼身婢女私相授受,暗地裡傳信約見,人品實在太不堪了!
“那年輕男子長得一表人才,口舌又甚是了得,同九娘說了好些舊情難忘的話。九娘不言不語,那黛娘竟跟著胡說八道起來,還說她見這十九郎後悔不迭,這才心軟讓他在上元節見了九娘一面。婢子直到那時才知道,上元節的事,都是這黛娘一手設計的。”丹娘接著道,“然後,他們又一唱一和地說起九娘被張家薄待的事,惹得九娘落淚不已。那年輕男子竟說他比張家郎君更憐惜九娘,九娘若遇到什麼難事,不妨便遣人告知他。又說他被長輩逼迫娶的娘子已經過世了,若九娘願意,他們便可重續前緣。”
王九娘心中一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狗血事件,她完全能想像得到。前身識人不明,被無恥的舊情人和心存不滿的侍女聯手禍害到自盡身亡的境地,她必須吸取教訓才行。
“九娘又羞又急,轉身欲走,迎面就撞上了臉色鐵青的張家郎君。結果,因張家郎君只帶了隨身僕從,沒攔下那元十九郎,教他跑了。他一怒之下,便把黛娘直接捆了發賣出去,又將羞愧暈倒的九娘徑直送到了長秋寺。”
外間又是一片安靜,只能聽見青娘細小的哭聲。
王九娘定了定神,便聽王七郎冷道:“發賣?實在太便宜那賤婢了!你們便不曾想過,張五郎怎會來得那麼巧?”
王九娘心中一動,順著他的提示細細思索,悚然想到另一個名字——碧娘。
就聽丹娘倒吸了口冷氣,澀然道:“竟是碧娘?!”
不是那碧娘還會有誰?前身將她開臉送給丈夫為妾,又對她不冷不熱,還有黛娘在旁邊虎視眈眈。誰知道她會不會膽大包天,企圖一箭雙雕?再者,除了曾經是貼身侍婢的她以外,誰能那麼輕易地打聽到主母的動靜?甚至從主母的反應中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便暗地裡通報給了張五郎?
“你們二人對前事一無所知。那兩個賤婢本來早應灌藥打死,卻因九娘憐憫她們的性命,阿娘不得不放過她們。一個兩個在阿娘面前發了毒誓,到頭來卻害得九娘落到如今的境地。”王七郎嘿然笑了,語中帶著說不出的冷酷之意,“本應是內宅婦人之事,但犯到我手上,也容她們不得。”
王九娘雖不習慣這種高高在上、視人性命於無物的姿態,但也不可能愚蠢到對這個時代的一貫做法說三道四。何況那碧娘與黛娘都心存害人之意,將前身逼得自盡,也算得上是罪有應得了。
接著,便聽王七郎又問:“九娘到這長秋寺後,便病了?”
丹娘啞聲答道:“……不是病了,是當夜就小產了。”
王九娘雙瞳微縮,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腹中竟曾經孕育著一個生命。剛遭到丈夫拋棄的前身,又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孩子,所以才——
外間王七郎久久未曾說話,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果然,我方才看那些藥方便覺得不對,確實是產後失調用方。此事,那張五郎可知道?”
“九娘小產之後,心灰意冷,令婢子不准再提此事,說是便當這個孩子從未來過。將養了幾日後,替九娘診斷開藥的長秋寺寺主靈和法師私下對婢子說,九娘此次小產太傷身體,恐怕往後再難有子息了。”丹娘哽咽起來,“又過兩日,九娘將婢子、青娘支開,便……便懸梁自盡了……”
外間猛然響起幾案翻倒的聲音,王九娘又悄悄地躺了下來,翻了個身。她仿佛感覺到有人站在東屋入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這才安心地放下擋風的竹簾。
“婢子當時只顧著替九娘傷心,後來想想,九娘許是聽到了靈和法師那番話,才會一時想不開。”
“所以,九娘才傷了喉嚨?”
“是。那天剛好張家郎君請來的洛陽醫者趕到了,又有靈和法師相助,才救活了九娘。後來九娘也幾度病危,幸得醫者妙手仁心,這才轉危為安。經此大變,九娘易了性情,醒來後不言不語,毫無反應。今日喚七郎一聲‘阿兄’,還是九娘頭一次開口。”
王七郎長嘆一聲:“丹娘,將那放妻書拿來我瞧瞧。青娘,去將長秋寺靈和法師請來一見。她是九娘的救命恩人,我作為阿兄,理應替九娘好好向她致謝。”
“是。”
青娘似是出門了,外間又安靜了一會兒,王七郎才道:“和離之事,已無可更改。事到如今,張五郎如此行事也算是事出有因。不過,他張家上下苛待九娘,我絕不會就此放過。兩個賤婢也只有一死才能放心。”說罷,他低聲又道:“你們二人好好侍奉九娘,也算是將功補過了。倘若再有什麼流言蜚語,那兩個賤婢就是你們往後的下場。”
“是,七郎放心。婢子在此立誓,終身不嫁侍奉九娘。如背叛九娘,願受九雷轟頂而死,死後墮入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很好。”
王九娘閉上眼,心裡不免長嘆一聲。丹娘才不過十七八歲,正是適婚的好年紀。然而,在這個時代,嫁人或許並不是什麼好選擇。丈夫納妾蓄婢都是常事,攬妓談笑更稱為風雅。而矢志不嫁又是另一條艱辛的路途了。仔細想想,像她這樣和離歸家,又有父母兄長可依靠的,說不定才過得更自由自在些?
今天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起起伏伏、屢受衝擊的王九娘心裡不免自嘲: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消息,估計她都能保持淡定了。另外,不知兄長王七郎又會怎麼對付那個罪魁禍首元十九?算了,她先記住這個名字,離所有姓“元”、“原”、“袁”的都遠遠的就是了。
似睡非睡地又過了一陣,因腹中實在飢餓,王九娘便假作剛醒過來。
“九娘可是醒了?”雙目紅腫的丹娘守候在床邊,勉強朝她一笑,“九娘睡了兩三個時辰,已經過了未初,可覺得餓了?”
王九娘輕輕點頭,舉目又往她身後看。
丹娘似是察覺了她的意圖:“長秋寺的靈和法師不便過來,七郎便親去寺中致謝了。”
恐怕不止致謝,還想了解妹妹的身體究竟虛弱到了什麼程度吧?王七郎雖然似乎初通脈息,也能看懂藥方,但畢竟不是醫者。
“九娘放心,七郎很快便回來了。雖然七郎說了一同進夕食,但九娘體弱,耽擱不得,不若先進些燕窩粥暖暖胃罷?”
王九娘沉吟片刻,頷首答應了。她如今身子虛弱,萬萬不能錯過進食時間,不然只會把自己折騰得更難受。再者,王七郎恐怕也希望她別因為些許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
而她正在小口喝燕窩粥的時候,王七郎便回來了。
見丹娘正服侍妹妹進燕窩粥,他贊許地點點頭:“沒想到與靈和法師說了這麼些時候,幸好九娘並未專程等著我。廚下都准備了什麼夕食?”
“回七郎的話,夕食備了燕窩粥、紫米蓮子粥、青精飯、羊肉蒸餅、雞子湯、炙對蝦、鯽魚羹、蒸筍、雍菜、蔓菁。另外,長秋寺也送來了曼陀樣夾餅、道場羹。”
“噢?長秋寺的食物口味如何?”
“婢子覺得,比起洛陽城那些大寺來也是不差的。”丹娘中規中矩地回答。
青娘小心翼翼地接道:“天花畢羅尤其不錯,只是今日沒有。”
“那便讓我嘗嘗罷。九娘須在這裡休養兩旬,遲早有機會試試她們做的天花畢羅。”王七郎隨手挑了蒸筍、鯽魚羹、雞子湯放到床上的食案上,“這些都是九娘喜歡的。待身子好了,阿兄再和你一起炙羊肉吃。”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細心,王九娘看向這位兄長,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
王七郎也笑了,在仍然擺滿了各式主食、菜肴的食案邊盤腿坐下來:“阿兄這幾天快馬加鞭從長安趕過來,如今餓得都能吞下一頭牛了。就算廚下做得再多,也都吃得下。”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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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3:36
☆、第六章 再見前夫
便宜兄長王七郎的到來,大幅度提升了王九娘的生活品質。
原本她以為之前那種衣食無憂、起居皆有人服侍照顧的日子便已經很是奢侈了。不過,很明顯,在王七郎看來,這樣的生活水准根本經不起他的挑剔。但是,無論如何,這畢竟並不是在家中。於是,這位格外細心體貼的兄長也只能安慰妹妹“暫且忍耐一二,待回到長安後,阿兄再補償你”。
聽到這句安慰孩子一般的承諾之後,王九娘心裡哭笑不得。這也令她格外好奇王氏家族到底是一個怎樣氣韻深厚的鐘鳴鼎食之族,才能養出這般翩翩君子的兄長,就連侍婢丹娘、青娘也帶著與眾不同的氣度。
王七郎既然並不打算改善妹妹的起居坐臥環境,在衣食方面便格外精心。
在他的叮囑下,綾羅綢緞紗絹繡源源不斷地采買回來,所有擅長女紅的奴婢都開始忙碌。沒幾天,各式各樣長安、洛陽時興的新衣便裝滿了十幾個箱籠。丹娘、青娘特地翻出來給王九娘欣賞了一遍,看得她眼花繚亂,不得不徹底放棄了每天選擇穿什麼衣服的權利。橫豎她也不懂得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還是將這種裝扮搭配的事情都交給兩位貼身婢女更合適。
至於食物方面,自是更不用提。僕從采買的食材一日比一日多,那老嫗也確實擅長廚事,變著法兒整治食物,樣樣都新鮮可口。唐時並沒有炒菜,只有蒸、燉、煮、烤、炸之類的做法,但吃食的種類也已經很豐富了。王九娘並非老饕,只要味道不錯也並不挑剔,所以不知不覺便被養胖了一圈。
當然,王七郎其實並未在這些事情上花費多少精力。抵達洛陽的第二日,他便差人延請了洛陽城幾位著名的醫者,給妹妹進行了細致的會診。盡管名醫們或許各有各的脾性,但得到一位世家子弟有禮有節的邀請,他們也不會輕易駁了他的顏面。會診之後,幾位醫者仔細商討出了一個藥方,又答應輪流定期前來探視復診,這才被王家的僕從們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附帶上了每人五萬錢的豐厚診金。
有了藥方,王七郎從長安家中帶來了不少人參、靈芝等珍貴藥材,又不惜錢財去洛陽三市中的生藥鋪采買了其他質量上乘的藥材,自然令熬出的湯藥更具效果。此外,在醫者的指導下,靈和法師的針灸之術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這般過了將近十天,王九娘便覺得身體大有起色,喉嚨的傷勢也漸漸痊愈。雖然聲音依舊沙啞,但已經不會妨礙她日常說話。至於音色的問題,她並不在意,心中反而慶幸今後又多了個不能多說話的借口。
晨光熹微,王九娘自睡夢中幽幽醒轉,迷迷蒙蒙地坐了起來。
“九娘醒了?”和衣歇在屏風另一側的長榻上的青娘揉了揉眼睛,趕緊起身幫她穿衣。
天氣漸漸熱了,王九娘的體質也越來越好,因此已經換上了較為輕薄的初夏裝束。上身穿藕色窄袖小衫搭配淺青色絞纈羅紋半臂,下身系著一襲水色高腰曳地六幅綾裙,再攏上一條米黃色的薄紗披帛。雖然不是時下貴女們喜好的秾麗風格,但也頗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清新之感。
“九娘就喜歡這樣的素色,若是穿上石榴裙、間色裙,氣色也能襯得更好些。”青娘不免嘟噥了一句,又捧起裝滿各色珠寶飾物的妝匣,興致勃勃地道,“九娘今日換個發髻如何?望仙髻、螺髻、倭墮髻、半翻髻、同心髻、驚鵠髻、樂游髻都行。別總是梳高髻,另外,也得多配些篦子、簪釵、步搖、華勝才行。”
王九娘不由得失笑。她這模樣簡直就像是熱衷於給洋娃娃打扮的孩子,格外靈動可愛。不過,以她的性子,連高髻都不想梳,恨不得就把頭發簡單束起來便好,更別提戴那麼多又沉又重的首飾了。
於是,她很干脆地搖了搖頭:“不必了。”
青娘滿臉失落,將妝匣放在旁邊,又不死心地問:“那九娘待會兒可要修飾妝容?”
按照眼下時興的妝容,把臉抹得雪白,眉畫成又粗又寬的廣眉,還描上紅色的面靨?王九娘一個激靈,連忙搖了搖頭。饒了她吧!這種審美觀她實在是欣賞不了,再怎麼漂亮的美人也經不住這種奇葩妝容的“修飾”啊!
青娘又默默地把鉛粉、胭脂、花鈿、口脂都收了起來,有些失魂落魄地晃悠出去了。
“這又怎麼了?”丹娘掀起竹簾,帶著春娘、夏娘,捧著淨面的溫水、軟巾,漱口的青鹽水、細齒刷進了屋。
王九娘搖搖首,笑道:“無事,許是青娘昨夜沒睡好罷。”
待她洗漱完之後,丹娘本也想捧來妝匣,但一看青娘早就收了起來,不免笑了:“九娘雖是這樣素面朝天的,但氣色也已經好多了。不過,頭上沒有半點裝飾總看著不像,不若奴去附近看看可有開得正好的花,折上兩朵回來簪上?”
簪鮮花總比戴那些金銀珠玉好些,王九娘點了點頭。
“不必去了,今日我見清雲觀外那幾叢芍藥開了,一時心喜折了兩朵,正好讓九娘簪上。”精舍院子裡響起了王七郎的聲音,除了懼他如虎的青娘之外,王九娘並丹娘諸人都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阿兄今日來得真早。”王九娘起身迎了出去,正好見王七郎走進了中屋。
他今日仍然裹著玄色襆頭巾,身著淺碧色交領大袖袍,手裡托著一個盛了水的白瓷盤,上面靜靜臥著兩朵芍藥。一朵為淺粉色,一朵為淡黃色,花盤肥碩動人、花瓣繁復美麗,乍一看去,與花王牡丹相比亦不遜色。
“九娘且簪了這朵,更襯出了好氣色。”說著,他選了那朵淺粉色的芍藥,讓丹娘給妹妹插上。
“原來那清雲觀外也有這般漂亮的花叢,改日真該去看看。”王九娘抬手輕輕撫了撫頭上的花朵,仍有些不太習慣。
“待你身子大好了,阿兄帶你去。”王七郎道。
“我還想看看阿兄住的寮舍,是不是真比長秋寺的寮舍好些。”
“不過住上兩旬而已,被褥早便換過了,其他哪有什麼要緊的?”
雖是兄妹,但畢竟男女有別。小小一間精舍,也容不得兄妹倆一同住下。王七郎便去了離長秋寺不遠的道觀清雲觀中借住。他雖然什麼都不曾提起,但春娘、夏娘兩個小丫頭向他的貼身侍從打聽過,那道觀的寮舍恐怕也不比長秋尼寺舒適多少。
王九娘沒想到,對衣食住行那麼挑剔的王七郎竟如此隨遇而安。每日都是精神奕奕的,便如在華屋美榻中歇息一般起居自然。她不禁對這位兄長的人品氣度更加敬服了。
兄妹倆用過朝食之後,便一同去了精舍外的竹林裡散步。
不多時,王七郎的心腹侍從便匆匆來報信,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王九娘瞥見兄長的眉頭微微一挑,嘴角輕輕勾了起來,主動道:“阿兄若是有事,盡管去忙便是。我正想去長秋寺裡拜佛上香,也有兩日沒見靈和法師了。”
“去罷。”王七郎道,“我也沒什麼事,不過是張五郎來了而已。”
轉身欲走的王九娘步子一頓。
便聽身後兄長又輕飄飄地加了幾句:“九娘可想見他?當初他遣人往長安送信,路上竟費了十來日。所以,大約他就以為,阿兄要從長安過來,至少也須得十幾日後罷。難怪都隔了這麼久,才想起來見你。”
作為貴介公子,王七郎從長安趕到洛陽,只不過用了三日。而張家的僕從連送急信也如此怠慢,怪不得他提到張家時便又憤怒又不屑。
“我與他緣分已盡,也不必再見面了。”王九娘對那張五郎也沒什麼特別的惡感。畢竟,他以為自己被戴了綠帽子,才做出了過激的反應,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作為丈夫,他對於前身的死當然也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算了,畢竟說的是你與他和離之事,你在東屋裡聽著便是。”王七郎略作思索,便松了口,示意妹妹跟著他回精舍。
回到精舍後,王九娘便在東屋的矮榻上坐下了。因她如今身子尚虛,丹娘、青娘也並不會提醒她必須規規矩矩地跪坐,反而主動地拿了隱囊給她靠著,又在她身前放了個柵足案,擺了些水果、小食供她取用。
不多時,便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聲。
“許久不見七郎,真是風采依舊。”
“呵,七郎不是你能叫得的,我與你張五郎從未如此親近過,舅兄當然更不必了。”
一句話噎死人哪!阿兄威武!王九娘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
那張五郎猶豫了一會兒,果斷換了稱呼:“明潤兄若是責怪於我,也是情理之中。放妻緣由我不便細說,九娘與身邊的侍婢都很清楚。”
王七郎回道:“不錯,其中緣故,我如今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和離便和離罷,九娘在你們張家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當初你阿爺帶著你到我家苦苦相求,許了無數好話,我阿爺阿娘才答應讓九娘下嫁。不然,光憑你們寒素之戶,就算你家阿爺官至禮部侍郎,又如何能娶得我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
張五郎似是被他這段話激怒了,外間傳來幾案翻倒之聲:“口口聲聲太原王氏嫡支嫡女!太原王氏女又如何?!還不是不守婦道!!與外男……”
“張五郎,慎言。”王七郎很及時地打斷了他,語氣仍然像平時一樣和緩,“九娘下嫁你家,卻遭受慢待是事實。不必她說什麼,光是你家的僕從連送封急信都需要十幾日這種事,我便能推斷出你們張家的家風如何了。如此下去,張家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罷了,不提其他,且說說和離之事罷。我太原王氏不缺資財,只需將九娘嫁妝帶回即可。不過,你那小妾碧娘,須交給我來處置。”
“碧娘?”張五郎顯然怔住了,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碧娘已有了身孕……”
“尚未有嫡子,便先有了婢生子,虧你家阿爺還是禮部侍郎,竟沒教過你如何端正家風麼?”王七郎仍是慢條斯理地道,“且不說其他,那賤婢的身契在我這裡。若你不將她送來,那就算成是逃奴罷,打死不論。”
“你——”張五郎一時啞口無言。
王九娘一面聽著,一面心不在焉地想著“太原王氏”這個稱號。就算以她實在沒多少積累的歷史知識,也聽過魏晉隋唐時一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名字。比如魏晉南北朝時,當然以烏衣巷的王謝最有名。其中,“王”就是出過王羲之的琅邪王氏了。而隋唐時更有五姓七家之說,其中——似乎就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有什麼關系來著?
完了,她如今大概是最沒有常識的世家女了,沒有之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3:51
☆、第七章 兄妹深談
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之間有什麼關系,委實是一個相當深奧的命題。
尤其對於王九娘而言,再苦苦思索,亦找不出答案。她本人對縱橫魏晉隋唐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幾乎一無所知,而前身又從未給她留下半點記憶。於是,思考了一段時間未果之後,她便果斷地將這個深奧的命題拋到了九霄雲外。
與其耗費時間想什麼世家譜系,不若先仔細打聽清楚自家到底有哪些人。免得回長安與親人相見時,鬧出見面不相識的破綻來。不過,她該向誰打聽?兄長王七郎自然不能提,不但不能提,更不能讓他察覺。至於丹娘與青娘,也不合適。她們是她的貼身侍婢,對前身的性情了如指掌。眼下她的轉變尚可稱為遭逢大變移了性情,但若是連家人都不記得,又該如何解釋?何況,她都已經與兄長兩眼淚汪汪地相認了,如今再裝作失去記憶,已是太遲了。
想到此處,王九娘有些糾結地放下手中的書卷。
她此刻正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中屋左側的矮榻上,慣用的柵足案放在旁邊,上頭擺了一大碟紅艷艷的櫻桃。而她那位便宜兄長盤腿趺坐於正中的長榻上,手持書卷側靠著憑幾,一派閑適之態。按理說,他眼下全無儀態,但偏偏即使是這樣隨意一靠,也仍然姿容優雅、毫無破綻。
“怎麼?可是累了?不必坐得那麼端正,隨意一些便是。你身體尚虛,經不得也沒必要守這些虛禮。”王七郎溫和道,隨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果然還是當季的櫻桃味道好。那些為了擺闊早早辦櫻桃宴的,卻因果實酸澀只能沾糖酪吃,真是暴殄天物。”
王九娘輕輕地捶了捶跪得有些麻木的腿,也學著靠在了憑幾上,頓時便覺得舒服多了。不過,她只吃了幾顆櫻桃,便因心事重重沒了胃口。
王七郎突然放下書,拍了拍掌。
他那名喚趙九的貼身侍從立即從精舍外走了進來:“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去清雲觀將我的琴取來。”王七郎道,對著妹妹笑了,“九娘,轉眼你離開長安已經三載,也許久未聽阿兄撫琴了。今日阿兄便為你撫上一曲,也教你聽聽阿兄的琴藝是否有長進。”
“確實許久未曾聽到阿兄的琴音了,甚是懷念。”王九娘只能如此回答,心中卻是苦笑連連:她哪裡懂得欣賞什麼琴藝?
自從不費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張五郎之後,她這位兄長的心情便越發好了。心情好,容光煥發,即使有些過於隨意的本性逐漸暴露,也絲毫不損他格外出眾的氣度。也因此,他時不時地便會給她帶來一些嚴峻的考驗。
譬如,最近他在清雲觀結識了幾位前來投宿的士子,頗覺投契。於是,每日都抽出半天時間,與這群新認識的友人飲酒談笑、游覽附近的山川古跡。幾天下來,這些人吟詩作對、寫賦撰文唱和,竟很是有所收獲,光是文卷便記了足足十幾卷。這等值得自豪的風雅美事,他自是不會忘記妹妹,親手抄了一份,送了過來讓她好生賞鑒。
王九娘硬著頭皮展開那些文卷,細細品讀了一番。詩還好說,一句一句對仗工整,短短幾十字也容易理解。那些幾百字的長賦,依舊沒有標點符號,文辭再華麗,她也覺得實在無法讀懂。
所幸王七郎並未追著妹妹問感想,不然,有些悲催地覺得自己成了半個文盲的王九娘,說不定見了他便要繞道而行了。
趙九很快就取來了王七郎慣用的九霄環佩七弦琴。不多時,精舍內便響起了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王九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櫻桃酪漿。琴音比她想像中更加舒緩,流露出的安撫之意也讓她焦躁的心情略有些緩解。打聽家中之事確實很重要,但也不能因為心急而露出了什麼行跡。兄長、丹娘、青娘都可排除在外,春娘與夏娘兩個小丫頭說不定能給她一些啟示。再不濟,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既然想開了,她臉上的神色也便松快了許多。又給她倒滿一杯櫻桃酪漿的丹娘覷著她的神情,悄悄地松了口氣。
一曲畢,王七郎笑道:“九娘覺得如何?”
“阿兄的琴藝越發精進了。”王九娘真心實意地道,“原本心中有些郁結,聽了阿兄這一曲後,頓覺胸臆間開闊許多。”她於樂理也並不太通,但音樂本便是直撼人心的藝術,單只情感動人這一點,便足以評判高下了。
“比起過去,你確實豁達了許多。”王七郎不禁滿意地頷首,“如此甚好,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放心,就算你仍然念著那張五郎,在阿兄面前居然也是一付神思不屬的模樣,阿兄也不會多說什麼。權當作沒看見罷,不為難他了。”
這個誤會簡直太離譜了!
王九娘趕緊搖首:“阿兄不提起張五郎,我都快將他忘了。”
王七郎挑了挑眉,顯然並不相信。
王九娘想了想,低聲道:“阿兄,我只是……想阿爺阿娘,想回長安了。”
王七郎怔了怔,恍然安慰道:“是阿兄不對,竟未發現你是思念阿爺阿娘了。”
王九娘略作猶豫,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阿兄,我歸宗回家,可會讓阿爺阿娘為難?”
王七郎鎖緊了眉頭:“九娘,你怎會冒出這樣的念頭?難不成是誰在你面前嚼了什麼舌頭?”他的聲音雖然溫和,但目光卻銳利之極,掃過精舍內的幾個侍婢時,她們的臉色都微微一變,立即跪了下來。
“與她們無關。”王九娘道,吩咐丹娘、青娘帶著兩個小丫頭先退下去。“阿兄,此番和離之事,都是我太過大意了。不論如何,和離到底於名聲有損,我倒是無妨,只怕給阿爺阿娘還有阿兄你臉上抹黑了。”
王七郎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傻丫頭。如今哪有多少人會在意這些。和離再嫁者比比皆是,天家公主連三嫁、四嫁都有過呢。”說到此處,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皺眉道:“當初……便不應該送你回晉陽休養,短短一年就養得呆了。別聽他們說什麼太原王氏女頗重貞節,矢志守貞不再嫁者大有人在——阿爺阿娘只得你一個女兒,我也只得你一個妹妹,我們都只願你過得好便心中足矣。”
王九娘只覺得心裡一片溫暖,四肢百骸仿佛都湧出了融融之意,令她不由得笑道:“再嫁?我才不想再嫁呢!我只想一直待在家裡,讓阿兄養著。”
王七郎啞然失笑,毫不猶豫答道:“放心,有阿兄在,絕不會委曲了你。”
“那,阿兄,我們何時啟程回長安?”王九娘又問。她必須了解兄長的行程安排,抓緊時間打聽消息,做些准備。
“張五郎那封放妻書上,須得有阿爺阿娘叔伯的署名作為見證。”王七郎答道,“我早已派人送回長安,過兩日應該就取回來了。張家也需有爺娘親戚署名,再將放妻書送往縣廨中備案即可。”他略作思索,又笑道:“待到那一日,你便去洛陽城中再逛一逛罷。回長安後,大約便很難再過來了。”
王九娘頷首,聲音依舊低啞卻不掩歡喜:“多謝阿兄。”
“這有什麼好謝的?”王七郎笑道,低頭一看,正好瞧見她手邊合攏的文卷,“九娘能猜得出,哪首詩是阿兄作的麼?”
王九娘笑容一滯,蛾眉微蹙,扶額道:“阿兄,我有些頭暈……”
她這般模樣當然騙不了火眼金睛的兄長。王七郎放聲大笑起來:“猜不出來,阿兄又不會吃了你。罷了罷了,回屋歇著去罷!”
心事皆煙消雲散的王九娘好好地歇了個午覺,醒來後同兄長一起進了夕食,便目送兄長回清雲觀去了。時候尚早,她根本沒有任何睡意,於是習慣性地從那一堆文卷裡隨意抽了一軸,帶回了寢房。
她側坐在榻上,雙足自然而然地垂在榻邊,靠著隱囊,拿著文卷,在腦海中梳理著今日獲得的一些細節信息。
丹娘見了她這有些怪異的坐姿也並不覺得奇怪。跽坐為正坐,盤腿趺坐、垂足坐甚至躺臥在榻上完全憑貴人們的喜好,只需不在人前這樣隨意便可。“多掌幾盞燈。”她低聲對青娘道,又取了件廣袖大衫輕輕披在王九娘身上,“山風仍有些冷,九娘小心受寒。”
王九娘點了點頭,繼續琢磨。
今日兄長王七郎不僅充分表達了家裡對她這個和離歸宗女的支持態度,也無意之間透出一些家中的情況。譬如,家裡只有她一個女兒,沒有任何姐妹。而從他話中隱含的意思來看,她甚至覺得,家中應該也只有他一個兄弟。
不過,為什麼兄長的排行已經是第七了?而她也是第九?和堂兄弟姐妹們敘的排行麼?又或者,是太原王氏三房敘的總排行?她隱約還記得,唐時不少詩人的排行都是十幾甚至二十幾了。
且不提這些,若是家裡只有這位兄長,那便再好不過了。人口簡單,日子也簡單。
等等,兄長已經年近而立了,應該早就娶了嫂子,有了兒女——不知那位嫂子的性格如何?是不是好相處?能嫁給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也一定是五姓七家之女吧?
五姓七家,到底是哪五姓、哪七家來著?
她緩緩地展開文卷,隨意地瞥了一眼,便見開頭寫著三個大字“氏族志”。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拿錯了——本來還想繼續拜讀兄長與友人的詩文,拿出當初苦背文言文的勁兒,讀通讀透,下回大約就不用再使“病遁”這一招了。然而,反應過來之後,她便不由得雙目一亮,驚喜不已。既然是氏族志,五姓七家這麼出名的世族大家,一定名列前茅。
於是,她立刻凝神看了下去。
結果,她卻發現,排在前面第一等、第二等的那幾個郡望姓氏,除了隴西李氏依稀似曾聽聞之外,其他的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印像。
她的失落引起了青娘的注意。她好奇地探頭瞧了一眼,驚訝道:“九娘怎麼拿了氏族志?不,咱們這裡,怎麼會有氏族志?”
王九娘抿了抿嘴唇:“隨手抽了一軸。”的確很巧。
青娘有些不屑地嘟囔道:“這一定是張五郎的書。那些人不識字,胡亂就塞進了九娘的箱籠裡。說起來,這氏族志有什麼可看的?就算天家把自家姓氏列在首位,娶婦嫁公主,不還是盯著咱們幾家?”
王九娘眸光微轉,有些隨意地道:“你瞧瞧,五姓七家都排到第幾等了?”
青娘取了文卷,仔細一瞧,憤憤不平起來:“怎麼竟會如此?隴西李氏名列第一也就罷了,太原王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居然連第二等都未排上!聖人簡直是欺負人呢!”
“什麼欺負人?”丹娘抽掉她手裡的氏族志,卻只是瞥了一眼,“別胡說了,聖人豈是我們這樣的奴婢能非議的?便是九娘和七郎也不能說這種話。若是教人聽見了,那便是心存怨望,給太原王氏招禍呢!”
青娘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不說了。”她想了想,眯著眼又笑了起來,“反正,不管氏族志上怎麼寫,九娘都不愁嫁。”
“……”王九娘頓時無言以對。她確實並不想再嫁,但這種事與兄長王七郎說得,卻暫時沒有必要和丹娘、青娘提。遲早她們便會發覺她的想法,自然也不會再說起這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4:04
☆、第八章 東都洛陽
這一日,王九娘是微微翹著嘴角醒過來的。甫張開眼睛,她便含著笑意擁著衾被坐了起來。服侍她穿衣的青娘亦是一臉喜氣洋洋,她甚至還能聽見外頭春娘、夏娘兩個小丫頭低低的說笑聲。而素來穩重的丹娘也並未約束她們,眉眼彎彎地獨自捧著一朵新鮮欲滴的大紅芍藥進了寢房。
不錯,王九娘心裡想著。今天委實是個好日子,一想到從今往後便能徹底擺脫那樁婚姻、重獲自由,她心中便止不住地湧出喜意。更何況,兄長王七郎還特地安排她進洛陽城中逛一逛、散散心。困在長秋尼寺已是兩月有余,她又何嘗不想四處走一走?如今,總算是能見識到大唐東都的風采了。
“可算要去洛陽了,九娘可不能裝扮得太素淨了。”青娘從箱籠裡找出了她看中的衣裳,熱切地看向丹娘,尋求她的支持。
丹娘放下那朵芍藥,抿嘴笑道:“素淨的衣裙,可壓不住這朵七郎特地折的芍藥。”
王九娘瞥了她們一眼,搖了搖首,道:“罷了罷了,今日便隨你們罷。”連兄長王七郎都希望她裝扮得華麗一些,她當然不能辜負大家的好意。何況,好生打扮一番,也能教那些以為她會傷心欲絕的人息了幸災樂禍的心思。
青娘自是喜出望外,服侍她洗漱之後,便與丹娘一同忙碌起來。各色衣籠、大小妝匣都紛紛打開了,從裡頭細細挑選。
王九娘也豁出去了,只要不畫廣眉、不點面靨,便由得她們如打扮洋娃娃一般打扮她了。
如此折騰了好一會兒,方裝扮完畢。青娘特意將半人高的銅鏡推到旁邊,喜滋滋地道:“九娘好生看看。”
王九娘下意識地往銅鏡中看去。這還是她穿越重生後,頭一回自鏡中瞧見如今的自己。
銅鏡打磨得異常光滑,比她想像中還看得更清楚些。只見那裡頭映著一位雙十年華的秀麗女子,略施薄粉、輕掃娥眉、口脂微點、雙頰暈紅,眉間貼著紅色花鈿,顯得氣色相當動人。她一頭烏黑長發都盡數梳了起來,盤成了朝天髻的式樣。鴉鬢上插著一把通透勻稱的玉篦,側面則是一枝精巧的花穗釵,此外還簪著那朵吐露芬芳的大紅芍藥。她上身著了淺橘色窄袖小衫外套鵝黃色寶相花紋的半臂,下身系了條高腰石榴裙,肩頭又攏了一條銀泥夾纈披帛。
見了自己這番形像,王九娘不由得有些晃神。若不是體態仍有些過於纖瘦,鏡中之人瞧起來竟像是記憶中那些活脫脫從畫卷裡走下來的大唐仕女一般。
“九娘再將養一段時日,便可恢復從前的好氣色了。”青娘捂嘴笑道,“就算是眼下,若是再肯多戴些首飾,脂粉施得更厚重些,可不是比哪家新婦子都漂亮?”
王九娘回過神來,聽了她脫口而出的稱贊,不由得失笑了。這句話她自然不會太當真,剛剛大病初愈之人,當然無法與那些出嫁的新婦媲美。青娘這性子,不比丹娘穩重,唬唬外人是足夠了,但私下裡總有驚人之語。她是和離歸宗的婦人,若是心不寬,光是聽了“新婦”這種詞,恐怕便會疑心她是在暗諷什麼,心生不喜遷怒於她了。不過,這也足見青娘的性情委實真摯率性得可愛。
“什麼‘新婦子’?又口無遮攔。”丹娘伸出纖纖食指戳了戳青娘的額頭,無奈道,“也就是九娘寬容慈和才不與你計較。”
青娘立刻將銅鏡推回原處,壓低聲音道:“是奴的錯。”聽見精舍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她更是唬得連臉色都變白了,萎靡道:“奴下次再也不敢胡說了。九娘,奴去廚下看看朝食和藥湯可做好了。”說著,便趕緊匆匆地走了。
王九娘不由得淺笑道:“青娘怎地如此懼怕阿兄?阿兄哪有那般凶惡?”她也知道,王七郎唯恐她身邊再出像黛娘、碧娘那樣背主的侍女,待丹娘等人便格外嚴厲一些。但,嚴厲歸嚴厲,他並不是那種苛刻暴虐的主人。
丹娘搖了搖首:“她只是不習慣七郎的威容而已。其實,青娘也該好好磨一磨性子了,九娘千萬不能由著她。”
“我知道了,聽你的便是。”王九娘攏了攏銀泥披帛,慢步朝外走去。她一度曾擔心自己的禮儀步態會露出端倪,但這具身體早便形成了習慣,她又曾經暗地裡揣摩了許久兩位貼身女婢的動作,因此舉手投足竟也頗像樣子。
在王七郎看來,妹妹如今雖不如以往那般舉止規矩妥帖,但也別有一種從容氣度。這與他兩旬前第一次見她時,簡直天差地別,看了也教他心情跟著好了許多。
“這般裝扮便是正好。”他滿意地打量了妹妹一番。
“阿兄也終於肯穿圓領衫了。”王九娘笑道。她家這位兄長似乎並不喜歡時下流行的圓領、翻領袍,總是穿著寬袍大袖,也襯得風度十分優雅。不過,今天他卻是戴了長腳襆頭,身著赤紅圓領衫,腳踏黑靴,顯得格外精神奕奕,仿佛瞬間便年輕了好幾歲。
“阿兄也不是那般古板之人。”王七郎道,“何況,今日還是顯得利落一些更好。時候不算早了,用了朝食,我們便動身罷。趁你出游,精舍裡的擺設器物正好讓僕從都收起來,明日我們便啟程回長安。”
“太好了,阿兄。”王九娘翹起唇角。
王七郎又細細端詳了她一番,確定她確實滿心喜意,這才完全放了心。
東都洛陽,是大唐僅次於京師長安的繁華都市。洛水自西南流向東北,穿城而過,將整座城池一分為二,稱為洛北、洛南。洛北區域的西北隅便是皇城與宮城所在,與城外的上陽宮、禁苑遙遙相望。由此,洛北東面便稍顯窄小,建有二十九坊,以一坊之地為市,稱“北市”。而洛南區域便寬敞許多,建有七十五坊,內有以三坊之地辟成的兩市,稱“南市”、“西市”。整座洛陽城共計一百零三坊、三市,不似長安那般規整,熱鬧之處卻並不遜色多少。
王九娘端坐在馬車內,光明正大地通過掀起的門簾觀察著車外的景色。
長秋寺就在洛陽南城郊,乘馬車只需一個時辰便到了城門外。洛陽城南共有三座城門,分別是厚載門、定鼎門、長夏門。若從定鼎門入城,便直接上了天街。這條大街自定鼎門起,通過洛水之上的天津橋後,直達皇城,地位等同於長安的朱雀大街,是洛陽城最重要的街道。不過,由於離長夏門較近,他們一行人並未舍近就遠。
待入了長夏門後,王七郎驅馬來到車邊,低聲道:“阿兄先去張家走一遭,再去縣廨。九娘,你隨意逛一逛,我將趙九和一些部曲留給你差遣。不必管我,你只需在城門關閉前出城回長秋寺即可。”
“阿兄放心。”王九娘嫣然一笑,“盡管去便是。”
“若是有什麼想要的物事,隨便買,阿兄替你出錢。”
“知道了,阿兄去忙罷。”有位出手大方的兄長真是太幸福了。
待王七郎帶著隨從離開後,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言的青娘才松了口氣,就像活轉了過來似的:“時候還早,三市都未開坊呢!九娘想去哪裡?”
對這座城池一無所知的王九娘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記起在城門外所見的蔥蘢垂柳:“這些時日成天待在寺廟裡,今天便不去聞什麼香火氣了。不若去水邊走一走,賞賞楊柳也是好的。”
“那便去洛水邊上走走。”丹娘聞言,笑道,“明天就要離開洛陽,說不得便再也不會來了,總得去天津橋上轉轉。”
“走罷。”王九娘微微頷首。
洛水之上,自西向東共有三座橋,稱為天津橋、中橋、利涉橋。其中,位於皇城端門、定鼎門之間的天街之上的天津橋自然最為出名。立在天津橋上,南眺人流如織的天街、北望巍峨壯觀的皇城,東西又可觀水波粼粼的洛水以及兩岸婉約拂動的垂柳。人間權勢之盛莫過於帝王,天地鐘靈毓秀皆集於山川,天津橋上的人們所見的自是無雙盛景了,所思所想所感慨的,則復雜多了。
由長夏門大街一直往北行,便正對著中橋。王九娘在中橋邊下了馬車,帶著丹娘、青娘、春娘、夏娘,緩步走上了這座寬闊的石拱橋。而趙九領著王七郎留下的護衛部曲不近不遠地綴在她們後面。
中橋上既有行色匆匆的平民百姓,也有賞景吟哦的士子。王九娘立在橋邊,俯身看了看流淌的洛水,又眺望了一番南北堤岸上的翠煙柳色,果然覺得心境開闊了許多。青娘、丹娘等默默在她身後侍立,並不出聲打擾。
看了許久,王九娘才轉過身,剛舉步欲離開,便見不知何時,一丈之外又多了兩個游人。那一大一小長相頗為相似,顯是父子,穿著的衫袍不論是式樣還是顏色都完全相同,竟像是後世的“親子裝”一般。兩人皆一動不動地凝神望著前方,似沉迷美景又似神游天外,看起來竟有些令人忍俊不禁。與不斷抒發感慨的其他人相比,這安安靜靜的父子二人倒是頗有些不同。不過,彼此不過是陌生人,王九娘也並未多看,便帶著侍婢們下了橋。
順著洛水北堤,在楊柳岸邊漫步了約一個時辰,王九娘便又乘車來到了天津橋。天津橋上慕名而來的游人比中橋上更多,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抒情感懷者,甚至一時忘情竟手舞足蹈起來者,比比皆是,更引來了圍觀叫好之聲。
若不是意動共舞的人越來越多,王九娘都險些以為這是在賣藝了。觀賞了這一出臨時群舞,又見一舞畢後,那些或老或少的男子互相致意,她不由得心裡感慨。唐人性情豪邁,熱衷歌舞,不拘小節,由此便可見一斑了。
走走停停,轉眼間,一上午便這樣過去了。
“九娘可覺得腹中飢餓?附近便是道術坊,聽方才走過的人說,裡頭很有幾家不錯的食肆,胡餅、蒸餅、湯餅的味道都很是不錯。”青娘道。她一向伶俐,又熱衷說話,便格外注意行人們的言語。
“那便去罷。”王九娘記得丹娘曾提過前身喜歡粥食,但她在病中每天都喝粥,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若不是如今還不能食生,我也想嘗嘗魚膾了。”生魚片尚可接受,生羊肉片就敬謝不敏了。
“炙羊肉呢?九娘可想試試?”
“想。”唐朝的烤羊肉是什麼滋味,她早就想嘗一嘗了。
丹娘眉頭微蹙:“那些小食肆,恐怕不太干淨。而且,九娘還在喝湯藥,仍然進不得過於葷腥之物,炙羊肉便罷了。”
王九娘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好容易出來逛逛,不必在意這些。炙羊肉我可以不吃,但其他的小食卻想試試。”
“是啊,丹娘別掃九娘的興了。好容易今天高高興興的,偶爾嘗一嘗應該也無妨。”青娘立即附和道。
丹娘只得默許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4:14
☆、第九章 洛陽坊市
道術坊位於洛水南岸,是天津橋與中橋之間的五坊之一。這名字聽起來甚是大氣,其實卻是個小坊,與西側的惠訓坊加起來才抵得過東側的道德坊。不過,或許也正因為它占地較小,坊中倒沒什麼豪門世家宅邸,只擠了些頂多兩進、三進的小宅院,而且多數住著平民與商人。也因此,坊中開了不少食肆、酒肆,有幾家頗具特色,在洛陽城中也算有些名氣。
當然,只在平民與商人當中口耳相傳的名氣,作為官家女眷的王九娘從來不曾聽說過。即便是一向喜好聽傳消息的青娘,也是剛剛才得知,此刻正笑得甜甜地喚著趙九,請他去打聽那些食肆的消息。
趙九是王七郎最得用的心腹,對王九娘自然也是畢恭畢敬。他吩咐趕車人將馬車停在妥當的地方後,便帶了兩名部曲在道術坊中尋訪了一圈。不多時,他便回來稟報:“回稟九娘,坊中人倒是薦了兩三個食肆。某去看過了,其中一家是上下兩層,瞧著既軒闊,也干淨些。”
“那便去罷。”王九娘其實並不挑,想當年她也就是個普通平民而已,路邊攤沒有少吃過。但看丹娘手中攥著軟巾一付擔憂緊張的模樣,她便也不得不挑剔一些了。
趙九便在前面引路,帶著她們去了那家看好的食肆。與旁邊那些古舊的小樓相比,這食肆確實修得格外精致一些,二樓窗邊懸著迎風招展的旗幟,從遠處看去也頗為醒目。
因王九娘瞧起來身份高貴,食肆店家不敢怠慢,特地命伙計引她們去了二樓最大的雅間。說是雅間,果然齊整地鋪著坐席,設有干干淨淨的案幾、憑幾,牆壁上還掛了字畫。王九娘跪坐下來後,春娘趕緊在她身側放了個隱囊,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那小伙計也頗有眼色,待她安穩坐好,便殷勤地推薦了不少市井吃食。王九娘因心中好奇,又仗著人多,不虞浪費,於是便按他所言,要了不少聽起來或稀奇或誘人的飲食。
譬如色澤碧綠的桑葉飲,據說是用扶桑葉制成的,喝起來酸澀中微微帶苦,但細細品來又有回甘之意。不過,這種味道略有些奇特,就像時下大家都愛喝的酪漿一樣,王九娘仍然有些接受無能。要仔細說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些加了水果的飲品——櫻桃酪漿就不錯。只需用水果調調味,酪漿也便變得可口多了。
王九娘還點了傳說中的肉類胡餅古樓子。待伙計端上來,她微微張大雙眼,有些訝異地看著那份占了半張幾案的千層肉烤餅。一層餅夾一層羊肉,足足摞了十幾二十層。這可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解決的份量,就算她與四個侍女分食,撐死了也吃不下這麼許多。幸好外頭還有趙九和幾個部曲,於是,她命伙計切了一大半給他們送過去了。
當然,也有很合她胃口的吃食。盛在白瓷碗中的五色餛飩,細巧可愛地簇擁在碗中央,顯得格外誘人。說是五色,白、綠、紫、紅、黃,用不同的糧食揉的面,裡頭的餡料也完全不同,味道確實很不錯。以及裹著白嫩蝦仁,還撒了些腌蘿蔔之類的酸菜在裡頭調味的蝦餅,咬下去便是滿口鮮香。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很少嘗這市井中的小食,還好奇地要了這裡的芝麻胡餅、蒸餅,說是要嘗嘗與自家廚下做的是否有所不同。結果認為自家做得好吃的和食肆做得好吃的,各占一半。青娘不服氣,又央王九娘來試試,作為評判。王九娘不著痕跡地按了按吃得微微有些鼓脹的小腹,只能艱難地拒絕了她的提議。
吃飽喝足之後,王九娘想走路消消食,於是帶著婢女們循著路在道術坊中漫步。這裡甚少見她這樣的世家女子,來往的人群不免總會多看她幾眼。沒多久,她便受不住打量的目光,回到了馬車上。
這時,從東面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鏗鏘激昂,足足響了上百下才突兀地止住了。
丹娘道:“已經到了午正時分,附近的南市也開了,九娘可想去走一走?”
王九娘點點頭,想起兄長先前豪氣萬分的叮囑,不由得淺笑道:“既然阿兄都那樣說了,我自是不必替他省錢。”
聽她竟自然而然地說出了這種玩笑之語,丹娘與青娘均微微一怔。
穩重如丹娘居然突地便雙目紅了起來。她垂首迅速地拭了拭淚,方勉強笑道:“奴真替九娘高興,九娘終於……終於算是走出來了。”
青娘更是又哭又笑,鼻尖都有些發紅了:“奴這才算是相信,九娘真的想開了。在張家時,九娘何曾如此輕松過?總算脫離了他們家這個苦海,九娘往後一定會苦盡甘來的。”
王九娘反思了一番自己近來的得意忘形,決定還是應該高高掛起“謹慎小心”這四個字作為座右銘。再如何移了性情,前身也不會成為那種過於活潑外向之人。雖然她本便不是那類人,但打趣這種事情或許確實不太符合原本的設定。
不過,兩位貼身侍婢的反應,仍然忠誠得讓她意外。
“今天本應是個再高興不過的日子,你們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哭成花臉貓了?”她不由得輕輕地拍了拍她們的手,“這幾個月你們也跟著我受苦了,往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們。”
“九娘說的哪裡話?這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怎麼能這麼說?九娘就從來沒虧待過奴與丹娘。有九娘這樣的主子,奴就已經很滿足了。”
說來說去,怎麼哭得越厲害了?連兩個小丫頭也受到了感染,偷偷地抹起眼淚來,想是也曾經受過不少慢待。王九娘略作思考,決定換個話題轉移她們的注意力:“明日便要啟程回長安了。別的不提,總得買些禮物帶給阿爺阿娘、阿嫂和侄兒們才是。”她並不知道兄長到底已經有幾個孩子,或者她先前以為的只有這一個兄弟的結論是否推斷失誤了。但有丹娘、青娘在,肯定不會讓她在這種事上出差錯。“你們須得幫我想想,帶些什麼回去才好。”
兩個貼身婢女得了這個異常重要的差事,立刻精神起來,左一句右一句地出起了主意。春娘與夏娘也豎著耳朵細細聽著,似乎想將這些都牢牢記在心裡。
“郎主與娘子愛重九娘,只要是九娘送的,不論是什麼都只會說好。如此,倒不用送多貴重之物。九娘且去那些行肆中多瞧上幾眼,有合心意的便很不錯了。”
很好,再一次印證了兄長先前所言,父母確實愛寵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並非原主,最擔心的便是見父母這一關。越是疼愛,越是了解女兒,這一關其實便越不好過。但願性情大變這個借口能瞞得過去。她也會替前身好好孝敬父母的。
“若是崔娘子,送些時興的珠玉發飾總不會出錯。”
“還是慎重些罷。崔娘子平素不太喜愛逛市坊,一些別致的擺設或許更能打動於她。”
兄長娶了崔氏女,不知是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估計也應是嫡支嫡女。名門著姓之嫡女,珠玉發飾多得早就使不過來了,眼光也不會太低,或許別致些的玩意兒更能得她青睞?
“小郎君、小娘子們今年該有多大了?九娘剛出嫁那會兒,二郎才過百日呢!”
“算起來,大郎應有十歲了。大娘晗娘也有八歲,二娘昐娘也是六歲了。”
“這麼說來,大郎便送筆墨紙硯,二郎送些玩器,兩位小娘子就送臂釧或是玉佩?”
兄長已經有兩雙兒女了,雖不知是嫡是庶,但膝下毫不空虛,實在是太好了。想到此處,王九娘輕輕地撫了撫腹部:她這輩子恐怕是不可能有兒女了。便把侄兒侄女們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女,好好疼愛罷。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便聽外頭趙九道:“九娘子,馬車已經入了南市。某見南市之北多為飯食行肆之類的雜店,便驅車往南趕了些。”
“還是趙九大兄細心。”青娘頭一個下了馬車,粲然笑起來。
丹娘眉頭輕挑,瞧了瞧她,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趙九,轉身扶著王九娘下馬車:“九娘小心腳下。”
王九娘方才只顧著聽婢女們談論禮物和家人了,根本沒仔細看馬車外頭的景物。如今見到寬闊的大街兩側,各類行肆林立,作為招牌的旌旗在風中飛舞,衣著富貴的男男女女悠閑地在不同的店面中進進出出,儼然便是一片繁華的步行街,不由得大開眼界。
而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更不乏高鼻深目的胡人與肌膚黝黑的昆侖奴。不愧是萬國來朝的大唐盛世,外國人的比例真是出奇地高。即使是在後世早就看慣了外國人的王九娘,也不禁為那一張張擁有頗具異國風情的臉孔、卻身著唐人服飾的胡人而訝異。
倒是丹娘和青娘依舊顯得很淡定,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旁邊的行肆。
“九娘,前頭似有一家夾纈店,可要去瞧瞧?”
夾纈?因為最近做了不少新衣衫,王九娘總算是知道了一些衣料織染的常識。夾纈便是用雕版夾緊織物染出圖案的印花技術,色彩斑斕、圖案豐富,時下非常流行。絞纈便是扎緊部分織物再染色,形成暈染效果的印花技術,雖然印花紋樣有限,但勝在效果特別,也很是受歡迎。
“先去瞧瞧。”還沒逛過大唐織物店的王九娘心裡充滿了躍躍欲試。
夾纈店裡的伙計很是熱情,不近不遠地介紹著店裡那些設計特別的夾纈布匹。聽說這裡既提供批量染的織物,也提供少量定制的圖案,任客人選擇。不差錢的王九娘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相中了一塊新染出的描繪洛水柳色的夾纈。
“將這塊夾纈做成屏風,擺在阿爺的書房如何?”好歹也是從洛陽帶回去的禮物,當然要有洛陽特色。天津橋、洛水、楊柳堤岸都齊全了,色彩又是難得的單一墨色,格外風雅——就是它了。
丹娘與青娘自是連連點頭,稱贊她這份禮物確實選得好。
首次購物便大獲成功,王九娘的信心也慢慢膨脹起來。接下來,不論是絞纈店、紗行、成衣行、珠寶行、脂粉店,還是文房四寶行、書肆,她都走了個遍。當然,就算是有錢有閑,兄長也拍胸脯豪爽地答應付賬了,做慣了市井小民的她也依然不習慣胡亂花用。為長安的家人們捎帶禮物,這是最重要的目標。為一直照顧她的兄長選件禮物,也是她的一片心意。最後,才輪到考慮自己的喜好。
待到南市即將關閉的時候,王九娘才終於完成了此次南市之行的目標。馬車裡已經堆滿了各色物品:絞纈、夾纈,鑲著寶石的大食彎刀,不知自哪裡出產的一套水晶杯,上等的陶硯、筆墨,以及潔白細膩的玉佩、赤金嵌紅寶石的臂釧……林林總總,看得王九娘直皺眉:她原以為自己買得不多,但不知不覺竟也積累起了這麼一大堆東西。
這堆東西,究竟值多少錢?
算了,既然有兄長付賬,她就不必肉疼了。骨子裡仍是個平民百姓的王九娘,顯然仍需要朝著世家貴女的方向繼續修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4:28
☆、第十章 啟程歸家
被侍婢們簇擁著的王九娘,回首望了一眼竹林掩映下只露出些許輪廓的精舍,目光中充滿了感慨與復雜。這是前身自盡之地,亦是她獲得新生之地;曾經是充滿絕望之地,後來卻成了安逸休養之地。洛陽、長秋尼寺,這輩子她可能都不會再踏足了。然而,這間精舍,一定會永久地留存在她的記憶中。
她身側的丹娘、青娘也跟著望過去,眼裡蘊含的情緒卻更加矛盾。過去這幾個月充滿了跌宕起伏,她們陪伴主人從垂死邊緣掙扎著走了過來,委實太過不容易了。兩人仿佛回憶起了那些驚惶、恐懼的過往,互相看了看,卻並未出聲提醒什麼。春娘、夏娘則更是靜默無比,對於主人此刻的舉動,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理解。
“走罷。”王九娘很快便回過了神,緩步走出竹林,進入了長秋尼寺。
她在長秋尼寺的精舍中住了那麼久,又曾得靈和法師妙手相救,於情於理,都應向這位恩人告別。不過,當她在年輕比丘尼的指引下,於寶殿香爐邊尋得身著一身緇衣的靈和法師時,卻發現兄長王七郎正拈著香立在旁邊。
“阿兄。”她出聲喚道,又對靈和法師行禮,“見過靈和法師。”
靈和法師對著她微微頷首,王七郎掃了妹妹一眼,勾唇笑了。
王九娘抬起下頜,有些刻意地挺了挺胸膛,作出幾分威武霸氣之態。只見她身著時興的藤黃色翻領窄袖長袍,配上漆黑的腰帶,身側垂著塊羊脂白玉花鳥佩,頭上綁著玄色長腳襆頭,腳踏翹頭長靴,瞧著竟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一般俊逸瀟灑。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紛紛著了胡服,站在她身後,亦是個個精神抖擻。
長安、洛陽兩地的貴女們多有著“丈夫衣”的舉動,王七郎瞧著妹妹前所未有的打扮頗覺有趣,靈和法師則早就見怪不怪了,反應也很是平靜。
將手裡的線香插進香爐中後,王七郎道:“你親自來辭別靈和法師也好。阿兄不便在尼寺中逗留,且去外頭等你。”說罷,他便悠然出去了。
王九娘遂笑了笑,像個男子一般朝著靈和法師躬身作揖:“蒙法師數次施救,九娘感激不盡。他日若是有緣,法師去往長安掛單時,莫忘了與我一見。若長秋寺遇上什麼事,只要我幫得上忙,法師盡管差人送信便是。”其實,作為一個女子,她能幫得上忙的,或許也只有定期派人過來多施舍些香油錢了。
靈和法師合掌還禮,淡然道:“檀越是有緣法之人,心性又赤誠,一劫一度已是過了,往後必然安穩無憂。而貧尼與檀越,若有緣便自能相見,倒是不必太過刻意相求。”
王九娘怔了怔,心中對這位豁達的比丘尼更是欽佩:“多謝法師吉言,九娘就此別過。”
靈和法師微微頷首:“貧尼是方外之人,便不送檀越了。”
王九娘點頭致意,目送她回到寶殿內繼續誦經,便帶著侍婢們走出了長秋寺吱呀輕響的大門。待她們踏出去之後,那無人守著的木門竟緊跟在她們身後,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正回頭打量著門上懸著的“長秋寺”牌匾的王九娘若有所悟。丹娘、青娘也似是想到了什麼,春娘、夏娘則被唬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覷了。
王七郎就等在門外,仿佛沒有看見這一幕般,笑著道:“九娘居然穿了一身胡服,莫非是想跟著阿兄一起騎馬?”
“阿兄覺得,我能騎馬麼?”王九娘並不知道前身騎馬技術如何,也只能這樣反問回去,“我只是覺著,趕路的時候,穿長裙實在不太方便,著胡服才便於行動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褲和靴子,在上下馬車的時候就干脆利落多了。她新做的衣服裡恰有那麼兩三身,正好在這一路上換著穿戴。
“騎馬便罷了。”王七郎搖了搖首,“教了你六七年也沒學會,還賭氣不願意繼續學。如今都這麼大了,就算你想學,阿兄也不能教了。”他語中帶著感慨,仿佛回憶起了過去的時光,看著妹妹的目光越發溫和。
王九娘又瞧見他身後立著幾個眼熟的部曲、僕從,還抬著一個精巧的檐子,笑道:“阿兄,我們不如走下山罷。我連這片山都不曾好生走過呢,今日也算是最後的機會了。”昨天趕著進洛陽城,所以她也是坐了檐子下山。今天她倒想漫步下山,不但能賞景,還能在坐一整天馬車前,好好活動一番筋骨。
王七郎自是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無妨,我們也不用急著趕路。橫豎只要在端陽前趕回長安便可,十來天已是足夠了。”
於是,兄妹二人帶著侍婢僕從,緩步朝山下走去。這座山並不高峻,與那些名山大川相比,也不過是個林木森森的小坡罷了。又因附近寺觀眾多,平日也常有不少香客往來,上下山的路徑皆鋪了青石板,所以並不難行走。
時近五月,陽光已是頗具威力,但走在幾乎遮蔽了頭頂的森林石徑上,卻依舊是涼風習習、舒適愜意。
王七郎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岔路口:“那邊便是清雲觀了。說起來,一直沒帶你去瞧瞧那幾叢芍藥,實在可惜了。不過,待回到長安,自家園子裡的芍藥也應該開得不比它們差。”
王九娘好奇地側身瞧了瞧,小徑彎彎曲曲,通入松林深處。雖沒能見到屋檐圍牆,卻隱約聽見鐘聲陣陣。她搖了搖首,道:“聽阿兄說起來,這清雲觀也不過是座普通的道觀而已,沒有道法高深的觀主,亦沒有多美的景色。至於那芍藥叢,這些天阿兄大概已經將那些開得好的都折來與我簪在頭上了,我便也不覺得有多可惜了。”
王七郎不由得大笑起來:“說得倒是。守門的小道童每一回見到我都是一付苦臉,似乎恨不得立刻將那幾叢芍藥移到別處去才好。不過,在這觀內認識的幾個文士,倒是心性、才華俱是不錯。”他忽然細細聽了聽動靜,又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九娘正疑惑,便聽見後頭一陣腳步聲傳來。
自剛才那條岔路上,快步走來了幾位年輕男子。他們中,年紀輕的不過十七八歲,年長的也不足三十,皆穿著有些褶皺的圓領衫,行色匆匆地邊趕路邊低語著什麼。待瞧見王七郎後,幾人均是神情微松,露出半是怨怪半是欣喜之色。
“王兄怎麼不待我們醒來,便不告而別了?”
“是啊,王兄走得也太匆忙了。”
“總得讓我們送一程罷。”
王九娘聞見他們身上傳來的淡淡酒味,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王七郎瞥了妹妹一眼,微笑著道:“昨夜咱們喝得又盡興又暢快,該說的也都說了。今早發現你們都酒醉未醒,我也不忍心再將你們都拉起來了。相交相知一場,又何必拘泥送與不送這等小事?”
“王兄說得好!我們幾個適才也合計了一番,就不給你送行了——干脆直接跟著你一起回長安便罷。”
“是啊,在洛陽也待得夠久了,回長安便該好生准備貢舉之試了。”
“咱們的文貼,也該尋機好好投遞一番了。”
“最近的詩文正好能用得上!”
王七郎不由得莞爾:“也好,若是送行便罷了,若是同行,自是再好不過。此去長安十余日,途中說不得還能多出些佳作。”
年輕男子們個個意氣風發,都齊聲大笑起來。
這時候,才有人發現王九娘與幾位侍婢似有些不同。女子裝扮成男子,又未刻意掩飾形態,只要稍加注意,便能認得出來。不過,扮成須眉的女嬌娥在長安、洛陽早已成了一道道亮麗風景,他們倒也並不算太意外。
“王兄,恕我等唐突了,不知這位是?”
“正是舍妹。”
王九娘便垂首與這些士子見禮,侍婢們則退得更遠,低首靜默不言。有外人在場,她再與他們一起下山便不太合適了。於是,她只能略有些遺憾地坐上了檐子,暫時辭別了兄長,先一步下山去了。
山下,趙九牽著幾匹駿馬,正立在裝載得滿滿的車隊前靜靜守候。見王九娘乘坐著檐子下了山,立刻迎了上去:“九娘請入馬車。”
王九娘見他牽了這麼多馬匹,又想起方才那群年輕男子的人數,竟正好能對上,不由得微微蹙起眉來。等入得馬車內,丹娘便立刻讓青娘出去問問待會兒會在哪裡用午食、晚上去哪裡投宿,她們可需要准備帷帽之類的細節。青娘對這些問題也甚為好奇,便帶著兩個小丫頭纏上了趙九。
待馬車裡只剩下她們兩人後,丹娘壓低聲音問:“九娘,怎麼了?”
王九娘恍然回過神,眉頭略松了松,道:“阿兄莫不是早就料到這些人會一同回長安?不然怎會教趙九正好備了那麼多馬匹?”
“七郎料事如神而已。”丹娘倒似並不覺得意外。
王九娘搖了搖首,沒有再言語。不知為何,她總有種兄長似乎在打什麼奇怪主意的錯覺。這群文士衣著樸素簡單,家世門第應該很一般,所以才寄居在道觀中。兄長可能只是起了愛才之心,想幫他們順利回到長安,又不願直接贈程儀傷了他們敏感的自尊,這才巧妙激他們同行;也有可能想與他們在這段旅程中繼續加深了解,日後助他們一程,不教他們埋沒了才能。但,她總覺得這些都並不是他的本意。
該不會……
他正在思量著從這群人中間,給她找個青年才俊吧?
王九娘一激靈,無奈地笑了起來。但願只是她多想了。她明明都已經說過她不願再嫁了,兄長恐怕也只當她是一時傷情而已。或許只有等日子久了,他才會放棄這種念頭罷。
如此,本是兄妹一同回長安的旅程,便多了幾位同伴。
由於心存疑慮,王九娘舉止行動便格外小心翼翼,隨時隨地都帶著丹娘、青娘在身邊,也不敢隨意走動。她白天待在馬車中,也不掀開車簾看外頭的景色,只是悶著讀書讀經,或者與侍婢們說笑。也因此,只有在進朝食、午食、夕食時,她才會遠遠地與那幾位年輕文士見上一面,互相遙遙行禮致意。在這種彼此都敬而遠之的狀態下,她倒是漸漸覺得自在了許多。
而王七郎也始終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舉動。他一面不忘記細心叮囑侍婢照料妹妹,定時詢問她的身體情況,一面又與那群文士一同騎馬奔馳、談天說地。王九娘在馬車內,經常聽見他們暢快的大笑聲,或互相打趣,或者隨時冒出幾句眾人都津津樂道的精彩句子。旅程因為有了他們,確實也更添了不少興味。
如此幾日便倏忽間過去了,王九娘已是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些。就算兄長確實有讓她再嫁的意思,肯定也不會急於一時。而且,有了張五郎這種前車之鑒,或許他反而會更挑剔才是。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4:40
☆、第十一章 路過潼關
一行人日行七八十裡,不緊不慢地走了七八日之後,終於來到了潼關。潼關是扼守關中的要衝,京師長安的門戶,亦是自東向西去往京畿地區的必經之路。它南鄰延綿千裡的秦嶺,西接險峻孤絕的華山,北依渭河與黃河交彙之處,東面亦是山峰相連,只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通往關內。如此險要之處,從古至今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古戰場與傳說無數。由此,憑吊往昔、懷古思今的文人騷客也始終絡繹不絕。
王九娘早便聽兄長提過,他們會在潼關附近逗留一日。於是,當車隊徐徐在潼關外停下來後,她亦絲毫不意外,甚至心中還有些許雀躍。這些日子她都悶在馬車裡,早晚也只能在邸店的房間內轉幾圈,渾身早便是又酸又麻了。因而,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兄長趕緊帶著那幾個友人走遠些,她也好抽空下馬車松松筋骨。
“九娘。”青娘掀開車簾,左右瞧了瞧,欣喜道,“七郎他們下馬了。”
王九娘瞥了車外一眼,示意她繼續實況播報。
“趙九大兄去旁邊的食肆買了酒。咦,七郎過來了!”青娘趕緊縮了回來,小臉煞白。
緊接著,王九娘便見竹編的車簾被緩緩地拉了起來,露出兄長那張雖然風塵僕僕但仍然不掩風度的臉。
“九娘,阿兄與鐘十四郎幾人去一趟大河河谷,打算邊飲酒邊吃炙羊肉,至少須得費上三四個時辰,你去麼?”最後那句詢問,仿佛是不經意之間順帶提起,絲毫聽不出什麼特別之處。
早就已經放松了戒心的王九娘眼睛一亮:“阿兄盡管去罷,我就在這附近走一走便罷了。”她對這種文士聚會當真沒有任何興趣,一則很可能聽不懂,二則萬一兄長興致上來讓她點評一二,她到底說什麼才好?妙口生花是決計不可能了,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面子也委實丟不起。
王七郎挑了挑眉,發現她似乎確實不感興趣之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也罷。我把趙九留下來保護你。若是我們回來得晚,你便先入關城,到裡頭的邸店投宿,歇息一夜再走。”
“阿兄放心。”王九娘彎起了嘴角。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王七郎早便已經看穿了她那期盼他們早點離開的小眼神。即使知道妹妹這幾天是拘得有些狠了,他也算是被那幾位朋友無辜牽累,做兄長的也仍覺著微微有些內傷。於是,他輕咳一聲,吩咐丹娘、青娘好好服侍之後,便有些蕭索地離開了。
“九娘。”不多時,馬車外便傳來趙九一貫冷靜的聲音,“七郎與客人都離開了,可要下車走一走?”
“好。”王九娘忙不迭地下了馬車,頓覺神清氣爽。
站在馬車邊,她第一眼自然看向了千古雄關潼關。那是一座造在山坳中間,用於屯兵的小型城池。城池之外還有更堅固結實的關城。潼關的關城因地利之便,只需將周圍的山地囊括其中,便營造出了易守難攻的城防。而面西的關城門樓高達將近六七丈,底下的門洞窄而幽深,門洞上方刻著“潼關”二字,被時間侵蝕得略有些剝落了。無論是門樓上垛口處,或是門洞中間,都立著一隊隊目光裡萃著煞氣的士卒,緊緊地盯著過往的行人不放。
由於此處地處要衝,門卒驗過所也格外細心,停在門樓外的車馬已經排成了長隊。步行之人、下車走動之人越來越多,又兼有衝著潼關名氣而來的文士,人頭攢動,竟讓這充滿威煞之氣的潼關外圍變得像洛陽南市那般熱鬧。
也許由於人實在太多,過門樓又實在太慢,為了滿足過往行人的需求,這關城外頭竟還開了兩家食肆,生意非常興隆。
王九娘轉了幾圈,終於活動開身體之後,便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了,遂帶著侍婢們隨意地選了一家食肆,進去用午食。這樣的路邊食肆,也不可能提供雅間,所有客人都擠在一樓的大堂裡,吆喝聲、大笑聲,幾乎將小二的聲音都淹沒了。
“此處……”丹娘皺起眉,湊在王九娘的耳邊,“九娘,這等腌臜之地,便莫要進去了。不若讓趙九去買了吃食,在馬車裡用便是。又或者,先驗過所入了關城,在城中的邸店中用午食。”
“丹娘顧慮得是。”趙九也很少見地附和道,“九娘身份貴重,還是先回馬車中。某這就去買些吃食。”
王九娘掃了一眼這稍有些亂糟糟的食肆,為了安全考慮,只能點頭同意。不過,在轉身離開之前,她卻發現角落裡一張小食案邊坐了個年約四五歲的孩童。他手裡拿著一個芝麻胡餅,另一只手在懷裡摸了又摸,有些窘迫地抬起首,那張白嫩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在旁邊正等著收錢的店小二見狀,說了幾句之後,又趕著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那小家伙咬了咬嘴唇,又在懷裡摸索起來。比起同齡之人,他已經足夠鎮定了。但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又丟失了錢財,總讓人覺得分外可憐可愛。
“趙九。”王九娘以眼神示意,“幫那位小郎君付了午食錢,再將他帶過來。”她左看右看,也沒見那孩子的父母出來解圍,更沒有什麼僕從追隨,不由得有些為這小家伙的安全擔心。
待趙九將小二叫過去付錢,又低聲去與那個孩童說話。王九娘不太意外地發現,孩子對他充滿了警戒。他側首認真地看了看她們這一群人,神情才略松了松。接著,小家伙朝她們走了過來,小短腿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竟也隱約透著幾分風度。
走到她跟前後,他仰起首,這才恍然大悟般行了個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謝娘子相助。”
“……”小家伙如此稱呼她,王九娘一瞬間竟有些難以反應過來。誰叫這個稱呼和“相公”一樣,在後世變成了私密稱呼呢。“你怎地一人在此?阿爺阿娘不在身邊麼?你小小年紀,孤身待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很是危險。”
“阿爺方才出去了,吩咐我在此處等他。”
“他也不擔心你被人擄走。”
小家伙笑了起來,搖了搖首,道:“旁邊就是潼關,誰敢在這裡擄人?”
這孩子倒是比想像中更成熟懂事。王九娘微微笑了,還是不太放心:“此處確實不安全,你阿爺可說過何時回來接你?”
“不曾說過。”小家伙頓了頓,又補充道,“昨晚我們在城內的邸店裡住,我可以回去那裡等他。”
“這做阿爺的也太不小心了,竟將這麼小的孩子丟在這魚龍混雜的食肆裡。”青娘壓低聲音,卻難掩憤慨,“連上元節看燈的時候都有拐子擄走那些與家人失散的孩童呢!潼關外又如何?這麼小小的人,轉眼就帶走了。”
確實是位不負責任的父親。王九娘心裡也腹誹了一番,和顏悅色地對小家伙道:“我們也正要入潼關去邸店投宿,你可願意同行?”
“多謝娘子。”小家伙又不緊不慢地行了個禮,“我姓崔,不知娘子貴姓?”
“原來是崔小郎君,我姓王。”王九娘習慣性地牽起他的手。這崔小郎剛開始似乎有些訝異,卻並未掙脫,反而還多看了她好幾眼。
一起回到馬車上後,不多時,趙九便買了些蒸餅、芝麻胡餅、古樓子、餅餌之類方便拿在手中的吃食回來了。王九娘吩咐他用過了午食,就立即排隊驗過所、入城投宿:“時候雖早了些,不過我已經有些累了。估計阿兄他們興致一起,也會在河谷處多賞玩一陣。待我在邸店住下之後,你還可以帶些吃食與酒,去瞧瞧他們。”
趙九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幼小孩童,點頭道:“聽九娘的。”
崔小郎正接過丹娘遞給他的蒸餅,乖巧地道謝,感覺到他的目光後,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或許擔心嚇著他,趙九對他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結果,卻讓青娘忍不住笑了起來,丹娘和王九娘亦是忍俊不禁。
吃完有些簡陋的午食之後,孩子約莫是累了,趴在馬車角落裡便睡熟了。排在長隊伍中等待驗過所的馬車仍然緩緩地朝前面移動著。
王九娘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睡著的孩子,輕聲道:“丹娘,這崔小郎君的衣衫雖普通,但氣度卻很是不一般,莫非是世家子弟?”
丹娘微微頷首:“可能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的分支子弟。”
“再如何枝繁葉茂的鐘鳴鼎食之家,分支也有敗落的時候。但看這位小郎君,便覺得他們家遲早會有再起的一日。”王九娘嘆道,又想到兄長的孩子,“許久不見大郎了,不知與崔小郎君相比如何。”
“大郎當然是好孩子。”丹娘毫不猶豫地道,“九娘以前也說,大郎君和七郎很像呢。”
王九娘在腦海中想像出一位縮小版的兄長,不由得勾唇笑了:“二郎呢?”
“那便只有見過才知道了。”丹娘回道,“但崔娘子一向教子嚴格,又有大郎那般懂事的哥哥,想必二郎的性子也是頂好的。”
眼見丹娘臉上流露出了自豪與驕傲的神色,王九娘也不忍心再說下去了:安安穩穩長大的子弟,與顛沛流離中長大的子弟,心性上總會有些差別。且不提別的,單只見多識廣這一項,自家的侄兒們或許便不如這崔小郎君了。只是,若是他父親再這樣隨意下去,遲早會讓這個孩子遇到危險。
好不容易驗了過所入得關城,王九娘才聽趙九說,這潼關城內只有一家邸店,而且上好的房間都已經訂出去了。若是官身,自然便能入住更寬敞舒適的驛站。但潼關來往人多,官吏也不少,驛站可能早便已經滿了——即使未滿,也不會有什麼好的房間留下。而兄長王七郎尚未出仕,父親的官銜也並不高,即使身為太原王氏嫡支,權勢不夠煊赫,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若過了潼關城,趕在天黑前,應能到下一個縣城。”趙九盤算片刻,道,“九娘是想在此處住一晚,還是繼續趕路?”
“我怎麼能拋下阿兄先走?”王九娘絲毫沒有猶豫,“沒有上好的房間也無妨,只要收拾得干淨些便可。趙九,先訂好房間;丹娘,多找幾個人仔細收拾一番。”
“是。”
由於丹娘、青娘的強烈要求,王九娘並沒有下馬車,而是繼續坐在裡頭等消息。
這時候,睡足一覺的崔小郎也醒了,揉了揉眼睛,發現馬車正對著邸店門口,立刻露出了放松的笑容:“王娘子,就是這家邸店了。你們也要住在這裡?”
“是,我阿兄正和友人在河谷那邊游覽,我須得在這裡等著他們。”王九娘道,“你也乖乖地待在邸店房間裡等你阿爺。”細細一想,她又問:“我送你回房間如何?都送到邸店門口了,再多幾步路也無妨。”
“多謝王娘子。”崔小郎沒有拒絕,主動地朝她伸出了手。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很快就到了二樓的某間房前。王九娘推開房門,確定裡面確實空無一人後,才低頭囑咐道:“若是稍晚你阿爺未曾回來,我再讓青娘給你送些吃食,你就別去大堂裡吃夕食了。”
崔小郎點了點頭,滿臉感激:“待我阿爺回來,一定會把吃食的錢還給王娘子。”
“不用客氣了。”王九娘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軟軟的頭發和白嫩漂亮的小臉,讓人的心也不由得柔軟了許多。
兩人依依不舍地暫時道別,王九娘才帶著青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待到晚上,聽說崔小郎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還沒回來,她又親自去送了夕食。她待一個萍水相逢的孩童如此友善體貼,惹得青娘、丹娘似乎想起了什麼,眼圈不約而同地微微紅了。她自個兒倒是沒有多作聯想,即便沒等著兄長回來,也安然地睡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4:54
☆、第十二章 崔氏父子
翌日一早,王九娘足足睡到卯時末才醒過來。擁著帶有熟悉味道的衾被坐起來,她半睜著有些朦朧的睡眼,滿足地伸了個大懶腰。邸店的四足矮床光禿禿的,並未掛任何紗帳遮蔽,她一眼便望見半支開的窗外透入的淺淡日光,略有些不習慣。
“九娘睡得可好?”聽見響動後,青娘從床前那扇粗糙的屏風後探出頭,眼下一片青黑。
“很好,昨日你們收拾得很不錯了。”王九娘淺笑道。這家邸店的尋常客房就像長秋寺的寮舍那般簡陋:一張四足矮床、一扇屏風、屏風外鋪著蘆葦編成的長榻,便再也放不下旁的東西了。昨天丹娘、青娘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強布置出她們認為能睡下的床鋪。但在這樣樸素簡單的房間內,她倒是睡得很是安穩。
青娘利索地爬了起來,穿上裙衫:“丹娘還說我呢。說是九娘都受得委屈,偏我竟受不得……”她嘟噥著,“她這回卻是冤枉我了。我前半夜的時候還睡得好好的,後來聽見外頭響起了怪聲,才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怪聲?我倒是未曾聽見。”王九娘道,“丹娘聽見了麼?”
“奴也什麼都未聽見。”丹娘捧著清水走了進來,“偏就她說聽到了刀劍的聲響。”
王九娘蹙了蹙眉:“阿兄可回來了?”刀劍的聲響,令她聯想到了各種打劫、追殺之類的惡性事件。但潼關城是屯兵之處,尋常惡人盜賊哪裡敢在城內肆虐?如今又是太平盛世,潼關守兵也不可能隨意調動。算了,這種事,像她這樣的後世人怎麼想也想不清楚,只求別牽累了兄長便罷了。
“七郎剛入城不久,瞧著很是精神。”丹娘看出了她眼底的擔心之意,回道,“許是青娘聽錯了,九娘千萬別將此事放在心上。”
青娘也忙跟著點頭:“許是我做夢了罷。待會兒在馬車上,可得好好補足了覺。”
“橫豎沒什麼事,睡上一整日也無妨。”王九娘神色微松,由著她幫她挽發換衫。烏黑密實的長發在頭頂綰了個髻,用玄色的襆頭巾綁住,身著檀色圓領長袍,煙灰色腰帶上系了件葡萄穿枝碧玉佩,雙足套上皂色小短靴。
裝扮妥當後,依舊又是一位風姿俊逸的少年郎。而且,穿“丈夫衣”穿得久了,王九娘舉手投足間也多了幾分英氣、幾分隨意。若是不熟識之人,一眼看上去,已是很難發現她女嬌娥的真實身份了。
“稍後便要啟程了,九娘是去大堂用朝食,還是在房間中用?”
王九娘想起兄長那幾位朋友,不得不選擇了後者:“取來在房間中用罷。”
丹娘、青娘將春娘和夏娘喚進來收拾床鋪,這才一齊出去了。不多時,她們便端了羊肉湯餅、蜜豆蒸餅、葵葉湯過來。
王九娘吃了幾口,突然想起了昨日遇見的懂事小家伙,“崔小郎的阿爺可回來了?”她昨夜睡下之前,那人確實還未回來。晚上城門關閉,又有宵禁,就算要回邸店,也應是像她家兄長那樣,一大早才進城。按理說,趙九等人應該會注意到才是。
丹娘搖了搖首,以目光詢問消息比較靈通的青娘。
而青娘皺了皺秀氣的鼻子,頗有些不情不願地回道:“聽趙九大兄說,一早他們便離開了邸店,留了一千錢作為酬謝。咱們還缺那一千錢麼?九娘待崔小郎那麼好,他阿爺竟然也不過來拜訪致謝,實在是太不知禮了。虧丹娘先前還猜他們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分支呢!行事做派一點也不像世家子弟!”
王九娘笑了笑,不知為何卻想到了青娘夜半聽見的刀劍聲響:“這倒是無妨,或許他們只是急著趕路罷了。”她幫那個小家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並不求對方感謝。只願那位父親能吸取教訓,別再一次將孩子隨意地拋在人來人往的陌生之地便足矣。
辰時左右,潼關城內唯一的邸店前越發熱鬧了。從邸店內走出的旅人們或匆忙或悠然地分赴東西,帶著厚重行李或貨物的車輛則慢慢地在一旁的角落裡彙聚成了車隊,去往了不同的方向。隨著一隊隊人馬的離開,有些嘈雜混亂的邸店前終於漸漸安靜下來,只留下了一支車隊停留在原地。
那車隊裡足足有十來輛牛車、驢車,不僅拉著沉重的行李,還裝了二十來個老弱婦孺。趕車人且不說,另還有一群穿著短打的精壯漢子守在一旁,半是警惕半是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邸店對面的某條小巷中,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正安靜地站著。騎在它身上的,是位身著紅褐色窄袖圓領衫的年輕男子。他大約二十余歲,身形挺拔,膚色卻很白皙,視線略有些散漫,似乎正在出神。而他懷裡抱著個四五歲的幼童,倒是目光炯炯地盯著邸店前面不放。
“阿爺,那些人,是部曲?這些部曲瞧起來挺厲害。”
“唔。”
年輕男子答得很隨意,顯然並沒有仔細聽兒子在說些什麼。但孩童也絲毫不在意,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
這時候,自邸店的門內,走出三位衣著輕便、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緊跟在他們身後的,便是幾個年紀略長一些的年輕文士。為首的少年郎朝著年輕文士中的一人說了幾句話,又簡單地向其他人點頭致意,這才快步走到馬車邊,利索地登了上去。
“阿爺,那位就是王娘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險些將她認成是男子了。”
“嗯。”年輕男子有些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雖然穿著胡服,但對方是位女眷,所以他並未細看,便挪開了視線。不過,他很快就在翻身上馬的那群人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王?”輕輕地念著這個字,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依稀記得,好像這一支確實是只有一兄一妹。既然是他們,那昨天的事,的確僅僅是巧合而已。晚上的意外,應該也和他們沒什麼干系。
“阿爺,不用過去謝謝她麼?他們已經朝西城門走了。”小家伙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年輕男子撥馬轉身,驅馬小步地跑了起來,留下一陣煙塵。
“王娘子幫了我,阿爺怎麼能不去當面致謝?”小家伙固執地抬起頭,抿緊了嘴唇,滿臉都是不贊同之色,“記得以前祖父教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施飯之恩呢?雖然這是給我的恩情,但我還小,報不得恩,當然只有阿爺去報了。”他小小年紀,說得頭頭是道,越說眉頭便皺得越緊。
本來他以為,阿爺一早就會去拜會王娘子致謝——但當他把他夾在手臂下匆匆離開邸店後,他發現自己徹底錯了。本來他還以為,阿爺是因為昨晚出了事,不想牽累王娘子才趕忙離開邸店,打算日後再去致謝——但當他帶著他驅馬轉進了這條小巷後,他發現自己再一次錯了。本來他又以為,阿爺是想等著王娘子出邸店再去致謝——但他如今打算轉身就走,他發現自己又一次錯了。他家阿爺,好像總是在做一些五歲的他完全無法理解的事。
年輕男子只覺得他氣得雙頰微微鼓起,顯得格外可愛,卻並不把他的怒氣放在心上:“王家與我們也算是世交。你回頭寫封信給祖母,她便會替我們好生謝謝她了。”而且,作為世族女子,她或許也更需要那樣“實實在在”的感謝。
“真的麼?世交,又姓王,是太原王氏?”小家伙轉怒為喜,迅速地想出了他最熟悉的郡望名稱,“阿爺,我以後還能見到王娘子麼?”
“以她的年紀,應該已經出嫁了。若是嫁在長安,倒是能見著。若是嫁在外地,或許也能像昨日那樣偶遇上罷。”
“我總覺得王娘子有些眼熟,我以前見過她麼?”
“呵。”年輕男子挑起眉,“或許你出生的時候,她給你添過盆。”
早慧的小家伙自然知道父親是在敷衍自己,想了想,又道:“阿爺,他們像是要回長安,我們也許久沒有回去了。”
“你想回長安?”
“阿爺不想回,我就不想回。”小家伙將自己完全縮進了父親溫暖的懷裡,“阿爺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下一回,阿爺不能再把我丟下來了。”
年輕男子微微一怔,神色溫和了許多,輕輕地揉了揉兒子的發頂:“好,我答應你,再也不會把你丟下來了。”
“那……阿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小家伙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心裡暗暗想著,如果下回還能遇到王娘子,他一定要自己好好地謝謝她。
“不如仍舊讓阿玄來決定罷。隨便它怎麼走,它將我們帶到哪裡,就去哪裡,如何?”
“好。”小家伙撫了撫身下駿馬脖頸上油亮的皮毛,“阿玄,都看你的了。”
原本安安靜靜的烏黑駿馬竟像是能聽懂主人的話般,從鼻中噴出一口氣,長嘶一聲,接著便踢踢踏踏地轉了個彎,又回到了邸店面前。而後,它順著邸店的街道往前走,慢騰騰地在這小小的潼關城內逛了一圈。它甚至還在賣胡餅的小食鋪前停了一會兒,等著小主人包了十幾個芝麻胡餅、餅餌、環餅回來,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了西城門。
耽擱了這麼久,王家的車隊早便已經不見蹤影了,西城門附近有些空空蕩蕩的。阿玄也並不理會修得整整齊齊、延綿向遠方的官道,專門尋了一條羊腸小徑,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通過,便小跑著撒歡扎進了小徑盡頭的密林裡。
馬上的一大一小對視了一眼,兩張相似的面孔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無奈的笑容。照這樣走下去,今夜他們又得在野外露宿了。幸好方才還准備了一些干糧,行李中也帶足了各類所需之物。不過,這些干糧也吃不了幾天,少不得又必須打獵果腹了。
待這父子二人與一匹馬消失在密林中後,幾個高大結實的虯髯大漢循著這條小徑跟了上去。
“昨夜發生了那種事,四郎還敢帶著小郎君往這種荒郊野外跑,膽子也太大了些。”
“老魏你有所不知,四郎十來歲就外出游歷,這天下都快要走遍了。別的暫且不說,膽子卻是比你我都大了不少。”
“是啊,咱們一直跟著,也沒幫上什麼忙。只能多傳傳信,也好教郎主和夫人能放心些。”
“別光顧著說了,莫追丟了!”
他們的低語聲隨著清風傳了沒多遠,便消失了。
而已經繼續朝著長安前行的王九娘,自然並不知道這對崔氏父子還在暗中觀察了她一陣,更不知道他們似乎來頭還不小。她只覺得,自己大概再也不會再遇上那對父子了,於是很快便將那個成熟懂事的小家伙也放進了記憶深處,再也不曾想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2 16:25:05
☆、第十三章 回到長安
過了潼關,離京師便已只剩下二百余裡。繼續往西行了三四日後,京都長安便遙遙在望了。
離長安愈來愈近,王九娘的情緒也愈來愈低沉。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化成了忐忑不安,甚至於焦躁,蠶食著她所剩無幾的激動與興奮。她發現,自己遠不如自以為的那般鎮定、那般樂觀。能順利得到王七郎這位兄長的關愛,並不意味著能同樣順利地獲得父母的認可。萬一他們發覺了什麼,她該如何應對?萬一他們不能接受性情大變這個借口,她又該如何是好?萬一她連兄長的認可也一並失去了,又該怎麼辦?
她的緊張,也影響了丹娘與青娘。她們誤以為她是近鄉情怯,安慰了幾句卻毫無效果之後,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陪伴著她。於是,馬車中越發悶聲不響,一日比一日更安靜,讓王七郎也頗覺訝異。
這一天,偌大的長安城終於浮出了地平線,隱隱綽綽地露出了輪廓。離這座當今最為龐大、最為繁華的都市只剩下半日路程,車隊卻突然停了下來。王七郎驅馬來到馬車邊,低聲道:“九娘,鐘十四郎等人要告辭了,出來給他們送行罷。”他這幾位朋友雖然皆是京畿人士,但都未居住在長安。京師所屬的雍州下轄二十余縣,長安分屬萬年縣與長安縣,他們的老家則在周邊諸縣中。
馬車的車簾微微一動,在丹娘、青娘的幫扶下,王九娘穩穩地下了馬車,快步走到兄長身邊。她迅速地掃了一眼圍在兄長另一側的幾個年輕男子,不期然卻與其中一人對上了視線。那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面容端正,身形略顯得有些清臒。他微微一怔後,朝她輕輕頷首,便挪開了目光。
他的目光清澈平靜,也並不唐突,因此,王九娘便也不甚在意,垂首靜靜地聽著兄長與他們寒暄道別。
“承蒙王兄這些時日的照顧,平白蹭了王兄這麼多日的吃喝,改日一定請王兄光臨寒舍,也好讓我有機會盡盡地主之誼。”
“過兩日便給王兄下帖子,一同去曲江池走一走,王兄可莫要推脫。”
“那我便在家中等著你們二人的帖子了。可別教我一直等不著啊。”
“王兄身為太原王氏嫡支子弟,竟與我等平輩論交,不愧是大家風度。我先前還對高門子弟多有微詞,目光實在是太過短淺了。”
“時人可不以家世出身論英雄。我與諸位相交,也是性情相合、意氣相投之故。諸位都有意貢舉晉身,我卻沒什麼太大的能耐幫上什麼大忙。不過,些許小事還是能做到的——諸如舉薦你們的文卷、邀你們參加幾場文會之類。”
“這於王兄雖是小事,於我們,卻已是幫了大忙了!”
“王兄能如此提攜我們,已是我們的幸事了。”
到目前為止,王九娘仍然未能將這幾人的名字與人一一對應起來。幸好她也不必多說什麼,只需朝他們點頭致意便可。王七郎卻很是和顏悅色地說了好些話,又是一同展望貢舉之事,又是三言兩語定下幾日後的邀約。送行的時間眼看著便越拖越長,再依依不舍的友人,也只能果斷地告別了。
“王兄,時候不早了,也別耽擱了你們入城。我們這便告辭了。”
“王兄,改日再會!回頭我抄上幾十卷書送與你,就當抵了這匹馬了!”
幾個年輕男子終於撥馬轉身飛奔而去了,留下幾道煙塵慢慢地消散在路途中。
王七郎微微眯起眼睛,目送他們的背影漸漸變小,突然對身邊的妹妹道:“九娘可想騎馬散散心?阿兄讓趙九替你牽著馬,慢慢走。”
王九娘略想了想,覺得往後大概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王七郎親自給妹妹挑了一匹性子和順的小母馬,又扶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兄妹二人騎馬跟在車隊後頭,慢慢地走動著。剛開始王九娘渾身上下一片僵硬,連韁繩也只敢虛握著,唯恐刺激到了身下的馬。但走得久了之後,發現這匹馬確實脾氣溫和,她也便漸漸地放松下來。
“這兩天,阿兄覺得你又有些悶悶不樂了。馬上便要見到阿爺阿娘了,不高興麼?”
“能見到阿爺阿娘當然很高興。”王九娘回道,“只是覺得離開長安太久了,有些情怯而已。”
王七郎挑了挑眉,只覺得妹妹的性子果然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有了心事便藏在心裡不說,自己悶著獨自煩惱,也不知又該悶出什麼症候了。但她既然不想說,他也不能逼著她吐露什麼。於是,他只能嘆了口氣:“前兩日給你的文卷,你看過了麼?”
“……”她這幾天腦子裡紛亂得很,哪裡還能集中精神欣賞什麼詩文。無法回答,王九娘便只能保持沉默了。
王七郎又看了妹妹一眼:“你以前最好品讀詩文,這幾年大概也沒什麼心思了罷。說起來,張五郎一手字寫得尚可,詩文卻是平平,委屈你了。”頓了頓,他又道:“那鐘十四郎,文辭是幾人當中最出色的,他的詩文,很是值得細細品讀一番。他也有意貢舉,如今常科眾多,他若想中進士科仍然略有些不足,明經科應是無礙。”
王九娘眨了眨眼。這鐘十四郎到底是誰?阿兄果然還是未曾放棄幫她選婿的念頭?
“阿兄打聽過了,他尚未娶妻。”
“……”居然打聽起了這種事,心思簡直是昭然若揭。恐怕那位被打聽的鐘十四郎也應該心裡有數了罷。王九娘突然想起方才與她對視的那位青年:或許那並不是巧合,他也有心想看看她的反應?但單從他的目光來看,也不像是在試探什麼,或許是她想得太多了。
王七郎似笑非笑地接著道:“榜下捉婿如今已漸成風尚,若是九娘你不著緊些,這樣的佳婿很快便會被人搶走了。早些下手,也好早些定下來。只要你有意,鐘十四郎必定不會拒絕。”
“阿兄,我當真不想再嫁。”被他這樣一說,王九娘的雙頰上不禁飛起了粉霞。但她的神情卻異常認真,聲音也非常堅定:“不管是鐘十四郎也好,旁的什麼人也好,我都不想嫁。所以,阿兄也別再替我操心這些事了。”
王七郎輕輕一嘆,有些懊惱:“是阿兄太心急了,想著你一向最欣賞這種文士才子,說不准便會因詩文而動心。罷了罷了,此事阿兄不會再提。那鐘十四郎,也只能隨緣了。”
王九娘繃緊了臉,接道:“阿兄這麼急著想將我再嫁出去,難道是不願往後在家中見到我麼?若當真不想再見我,我便搬到尼寺、道觀中去住,也好自在一些。”
王七郎瞥了她一眼,見她嘴角輕輕勾起,顯然並不是當真在生氣,不禁莞爾:“好罷,都學會打趣阿兄了。在阿兄面前這般頑笑無妨,阿爺阿娘可聽不得這些,別惹得他們傷心。”
“知道了,阿兄放心。”經過這麼一出“驚嚇”,先前種種不安與焦躁竟像是飛走了似的,已經尋不著痕跡了。王九娘淺淺地笑了笑,示意趙九放開韁繩,輕輕夾了夾馬腹,竟駕著馬小步跑動起來。
王七郎搖了搖首,驅馬趕了上去,忍不住提醒妹妹小心一些。
不多時,巍峨壯麗的長安城便已是近在眼前了。
這座城池與洛陽不同,結構規整而嚴密。皇城、宮城位於城池的正北,以一條朱雀大街分隔東西。朱雀大街之東屬萬年縣管轄,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東市”;朱雀大街之西屬長安縣管轄,同樣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西市”。整座長安城便被橫豎三十八條街道,分成了棋盤狀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對稱形狀。不過,東北面興建的大明宮、西內苑、東內苑,東南角的曲江池則又多少增添了些許不對稱之美。晨鼓響則裡坊開,暮鼓響則裡坊閉。近百萬人就在這樣一座輝煌的都市中,過著規律而又浮華的生活。
長安城郭共開了十二座城門,北面是光化門、景曜門、芳林門,西面是開遠門、金光門、延平門,東面是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南面是安化門、明德門、啟夏門。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門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長安城的中軸線。而正東方向的春明門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橋,關中八景的“灞橋風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飛舞的景像了。
如今早已過了柳絮飄飛的時候,這般美景王九娘自然無緣得見。但灞橋上折柳送行的人卻仍是絡繹不絕。不過,她也只是好奇地看了兩眼,便下了馬,回到馬車中去了。長安城中不許跑馬,像她這種生手,還是小心謹慎一些為好。稍後,連兄長王七郎也下了馬,去了前頭另一輛馬車裡。
“九娘,這是要從春明門入城?”青娘問道。
“阿兄說,當年我是從春明門出嫁,經過了灞橋。如今當然也應再過一回灞橋,從春明門回家。”王九娘回道。
她對長安的布局一無所知,印像最深刻的當然是那兩座佛寺塔大雁塔與小雁塔了。不過,方才遠眺城內的時候,高達兩丈有余的長安城城牆掩去了城中絕大部分房屋的檐角,她只瞧見東北角上有些台閣的輪廓,並未見到後世聞名遐邇的大小雁塔,不禁有些遺憾。大概,這一雙雁塔還未開始建造罷。她依稀記得大雁塔像是與玄奘有關,這樣說來,如今仍是唐初?在位的天子究竟是李世民還是李治?可千萬別是李治,不然,光是他的後宮就能鬧出一陣又一陣腥風血雨了。說不定,父親官職卑微也是件好事?不用被牽扯進層出不窮的謀逆、廢後、立後之事裡。
“宣平坊離延興門近些,繞道從春明門入,不知能不能趕在坊門關閉前家去。”丹娘看了看天色,略有些擔心。
“阿兄自有成算。”王九娘道,心裡默默記下“宣平坊”這個名字。若是連自家在哪個裡坊都一無所知,假如有一天與大家走散了,大概就連找也找不回去了。
她自是不知道,長安城的裡坊雖然對稱分布,但因方位不同,聚居者也有些區分。
“東”素來被視為主位、貴位,且因東北面更靠近皇城、宮城與三內,不少達官貴人的宅邸便都建在東北角上。東市附近的幾個裡坊,包括傳說中的平康坊在內,同樣是高官世族的聚居地。作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家雖未住在靠近皇城的那幾座裡坊中,但距離東市只隔了一個安邑坊,也已經算是不錯的位置了。
而“西”相對而言便稍顯不足了些。雖然靠近皇城的那些裡坊也有不少貴人宅邸,但西市附近住著的都是些豪富胡商,將偌大的西市經營得格外繁華熱鬧。而千古聞名的唐時絲綢之路,正是從西市發端,經由這些不畏風霜的胡商,通往遙遠的西域。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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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5:17
☆、第十四章 親人相見
自春明門入長安城,越過道政坊後折向南行,經過東市東大街,再過安邑坊,便是宣平坊了。天色已經不早,落日余暉灑落在坊牆之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明暗相間的寬闊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唯恐錯過了坊門關閉的時辰。尤其東市坊門附近,更是人流如潮。但即使大家都歸心似箭,人群與車隊也仍是安定有序地在街道兩邊迅速地流動著。王家十幾輛車彙入其間後,更是絲毫不醒目,很順利地趕在暮鼓敲響之前,進入了宣平坊。
王家的宅第便在宣平坊的東南角。從外面看去,不過是座不甚起眼的四進宅院。白牆黛瓦,非常樸素,絲毫沒有高門世家那種煊赫氣勢。這樣的普通宅院,整個長安城中幾乎隨處可見,委實低調得很。
車隊無聲無息地自烏頭大門駛入,伴隨著咚咚的暮鼓響聲,在外宅左側漸次停了下來。載著王七郎、王九娘的馬車,則一直順著甬道行至第二進的內門前才緩緩停下。
“九娘,到家了,還不趕緊下車?”馬車外響起王七郎的笑聲。他似是正在和什麼人說話,口氣甚是親昵:“這些時日辛苦你了,阿爺阿娘身子可還健朗?”
“阿翁阿家身體還好,只是最近掛念九娘,略有些心火旺了。”回應他的,是一個寧靜的聲音,淡然中帶著些許溫情。
“九娘初回家,恐怕有些不慣,還須你多用心些。”
“等你吩咐便晚了,我早便和阿家都布置妥當了,放心罷。”
王九娘稍稍平復了心情,便下了馬車。一眼望過去,藤蘿垂落的內門前立著一位年約二十余歲的少婦,眉眼淺淡,氣質略顯清冷,看起來像是有些難以親近,但當她唇邊勾起一縷微笑時,卻顯得隨和了不少。只見她上身著雪青色窄袖小衫,外套藕荷色卷草紋對襟系帶半臂,身下是一襲高腰碧色長裙,手上挽著一條水色絞纈披帛。這樣一身偏素淡的裝扮,與時下流行的富貴華美全然不似,卻很襯她高華的氣度。
王九娘心道:這應當就是那位不知是出身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的嫂嫂了。她正要上前見禮,崔氏便輕移蓮步,姿態優雅而又不失親密地將她拉到身邊:“九娘,來,讓我瞧瞧。”
她並沒有刻意地流露出親熱之態,只是溫和地打量了王九娘一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道:“果然又瘦了些,氣色倒是還好。不過,還須好好將養一段時日。”
“往後說不得便要煩勞阿嫂了。”這樣自然的態度,倒讓王九娘覺得十分舒適。她是歸宗之女,往後大概一直會在娘家住著,少不得必須與這位嫂嫂打交道。若能姑嫂相得,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性情不投,也只能敬而遠之了。幸好,目前看來,崔氏不愧為大家女子,氣度從容高潔,並非難相處之人。她總算可以略微松口氣了。
“一家人還說什麼見外的話?”崔氏笑道,“七郎,記得將九娘所用的方子抄一份與我。明日再延請醫者好好瞧一瞧。”
王七郎道:“那便都交給你了。”他敏感地發覺妹妹在崔氏面前仍有些拘謹,想起過去這姑嫂二人的關系也很是尋常,心中不禁微嘆。不過,來日方長,一起生活得久了,漸漸地便會親近起來。
“阿翁阿家都已是等得急了,我們這便進去罷。”崔氏把起王九娘的手臂,帶著她往二門內走去。王七郎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含笑隨在她們身後。落在最後的,便是一群靜默無聲的侍婢了。
越過內門,眼前赫然是一個偌大的回字形寬敞院落。院落裡遍植蔥蘢花木,或幽香陣陣,或樹蔭婆娑,幾條青石鋪就的小徑湮沒其中,彎彎曲曲,頗有意境。院落正中央建有一座軒闊的二層小樓,便是女主人起居或待客所用的內堂了。由於天氣漸熱,樓上樓下都懸掛起了竹卷簾,半放不放地垂在中間,既可遮陽又顯得精巧美觀。
王九娘隨著崔氏、王七郎踏上內堂的台階,正要推門而入,門便突然由內打開了。幾個侍婢匆匆退到一旁,裡頭快步走出了一位中年麗人。她梳著高髻,身穿茶色寶相紋絞纈廣袖衫、青翠色撮花高胸裙,體態微豐、膚色白嫩,尤顯雍容。但她此刻的神情卻與雍容毫無干系,滿面急切焦躁,蹙緊的眉頭在望見王九娘時,才漸漸舒展開來。緊接著,她眼中便已盈盈泛起了淚光,伸手將女兒緊緊地攬入了懷裡:“玫娘,我的兒,你可真是受苦了!”
或許因血緣的關系,王九娘甫見到她便覺得格外親近。如今聽得她忍不住啜泣起來,心中亦是又酸又澀,淚水也止不住地湧了出來:“阿娘,兒回來了。”至於“玫娘”這個稱呼是否意味著她有個大名,她也已經暫時沒有心思再細究了。
“早便該回來了。若知道我兒過的居然是那種日子,阿娘早便讓七郎接你家來了,哪裡會讓我兒受那麼多委屈?”李氏眼見著女兒消瘦得略有些脫了形,又想起兒子先前信中所言,越發憐惜心疼,竟哭得更厲害了。
母女二人就這樣在內堂外頭相擁而泣,崔氏在一旁看得雙目微紅,侍立在側的婢女也無不落淚。只有王七郎勸解道:“阿娘,九娘回來便是好事,應覺得歡喜才是。過去之事不必再提起,徒增傷懷而已。”見母親、妹妹、妻子都已哭得眼睛紅腫,他一嘆,又勸道:“阿娘,九娘隨著兒子千裡迢迢趕回來,已是累得狠了。如今又哭了這麼一場,恐怕身體便更虛了。兒子好不容易才讓她養了這般好氣色,若是病倒了豈不是白費了功夫?到時候,又累得阿娘阿爺擔心了。”
崔氏也拭淚道:“阿家近來心火略旺,七情上頭也需注意一二,大喜大悲恐有些傷身。九娘的身子尚未完全養好,也該小心才是。”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容易勸得兩人收了淚,這才一同進了內堂。
內堂一樓以一架巨型的花鳥人物屏風分隔成內外兩間。外間中,一張長榻緊靠那架屏風放著,長榻東西兩側則置有幾方短榻,上頭都鋪著厚實軟和的茵褥,角落則擺放著香爐、銅燈座等物。
李氏攜著女兒坐在了長榻上,王七郎在右側短榻上坐了,崔氏侍立一旁,低聲吩咐了侍婢幾句。
李氏摩挲著女兒消瘦的臉頰,嘆道:“我的兒,你阿兄還說你身體好多了,阿娘怎麼看都覺得還病著呢。”
“確實已經好多了,阿兄將兒照顧得很好。”王九娘回道,瞥了坐在下頭的兄長一眼。王七郎端起一杯解渴的漿水飲了,朝她笑了笑,接道:“方才十五娘還說,明日便讓醫者來給九娘瞧瞧,看看是否要改個藥方。”
李氏看了看崔氏,也微微露出了笑意:“確實想得周到。十五娘,你也忙了一天,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她說著,又對身側的侍婢嗔道:“還不趕緊去把郎主請過來?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還端什麼架子?”
王七郎聽了,站起來道:“我去外院見阿爺罷,九娘身體弱,便不必去了。”
王九娘也連忙要跟著起來:“兒不累,拜見阿爺是應當的。”
“好好坐著。”李氏卻把她攬在身邊,“七郎也別動。當初都是他答應了張家,許了這門婚事!將好好的女兒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他這做阿爺的也不覺得虧心!”
明顯是兩個長輩正在置氣,做兒女的倒是不好說話了。
王九娘正覺得為難,便聽外頭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溫和的聲音也隨之傳了進來。“好了,都是我這做阿爺的錯,你這做阿娘的半點也沒有錯。玫娘如今好好的,這些事也不必在她面前提起了。否則,豈不是總教她勾起了心事?”說著,一位身著淺綠色襕袍的中年男子便走了進來。他蓄著長須,膚色略顯蒼白,身形也稍有些瘦弱,姿容儀態雖是無可挑剔,卻絲毫沒有一家之主那般的威嚴。
“阿爺。”王七郎行禮喚道。
“阿爺。”王九娘被李氏按著只能坐在榻上,也趕緊喚了一聲。
“好,好,回來便好。”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王奇,不論待家人或是同僚,皆是溫如春風。他坐在了女兒的另一側,也細細地端詳了她一番,撫了撫長須:“天色已經晚了,盡快用過夕食,也好早些讓七郎、九娘下去休息。待到明日,再好好敘一敘這幾年的事罷。”
李氏微微頷首,道:“十五娘,將孩子們喚過來,讓他們見一見姑姑。玫娘,你離家已有三年了,大郎他們也都長大了。”
“若是遇上了,我還真有些擔心認不出來。”王九娘笑著接道,“尤其是二郎,他長大後我還從未見過呢。”
不多時,四個年歲不一的孩童便在侍婢的簇擁下過來了。最年長的孩子已經是個十歲的少年郎,梳著成年男子似的單髻,舉止沉靜有度。其次便是位七八歲的女童,梳著雙丫髻,眉眼俱像父親,性情卻頗似母親一般淡然。再次便是位五六歲的女童,生著圓溜溜的杏核眼,竟與祖母李氏生得相像。最小的男童不過三歲左右,圓圓滾滾,有些笨拙地行了個禮後,便徑直扎進了父親懷裡,連連喚著“阿爺、阿爺”撒嬌。
王七郎將他從懷裡拉出來,笑道:“二郎這些時日又鬧騰了?”
“可不是麼?”崔氏頗有些無奈,“若不是有大郎管束著,連園子裡的池子他也敢跳下去。”
“大郎,書讀得如何?”
“阿爺盡管考問。”
“噢?那明日一早,你到我書房來。”
“晗娘、昐娘,到祖母身邊來。”李氏將兩個小姑娘喚過來,愛憐地揉了揉她們的頭發。
王九娘見著兄長的血脈,自然也覺得親近,笑道:“晗娘、昐娘若是得了空閑,便盡管來找姑姑頑。”
“阿娘說姑姑要養身子。等姑姑養好了身子,我們再來找姑姑。”昐娘道,笑起來的時候,瞧著也頗像崔氏。
“到時候,我還想聽姑姑說說洛陽的事呢。”晗娘也淺淺笑道。
眼見著家人之間的和樂融融,又不著痕跡地觀察了一番孩子們的面容,王九娘心裡隱隱有些猜測:兄長與她是嫡親的兄妹,父親並沒有旁的庶子庶女。而這四個孩子,似乎也皆是崔氏所出,兄長竟也沒有庶子庶女。難道,家中居然有不納妾的規矩麼?在這個時代,那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端正家風了。
另外,她似乎有個大名?也是,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怎麼會沒有名字,只以排行為名呢?不過,玫?眉?梅?究竟是哪個字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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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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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5:35
☆、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
沒過多久,侍婢們便陸陸續續端上了食案。
時人素喜分食,只在宴飲之時才會偶爾同桌共食,王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氏一邊攬著女兒,一邊摟著孫女,都不願意放手,侍婢們便在她們面前擺了一張格外寬大的食案,上頭放滿了各式菜肴飯食。
每一張食案上都有一盤薄如蟬翼的切鲙(生魚片)、一碟翠綠欲滴的涼拌波棱菜(菠菜)以及一些很難認全的腌菜、肉脯類的佐食涼菜,除此之外,便是各有所好了。譬如,王奇食案上便擺著蒸餅、裂餅、餛飩,另有羊肉羹、蒸鵝肉、葵菜湯;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則是羊肉湯餅、金銀絲粥,煮菘菜、燉鴨肉、炙羊蹄;崔氏食案上偏素淡,一小碗香米粥,菘菜豆腐湯、清蒸雞塊、煮昆侖瓜(茄子);至於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滿目,什麼都有了:青精飯、櫻桃畢羅、魚羹、燉雞湯、蒸兔肉、天花畢羅、裂餅、涼拌胡瓜(黃瓜)、炙鵝肉、鴨舌羹、雞絲粥、雞子湯等。
世族大家雖然講究禮節,但因是家人團聚,也便更隨意一些。除了崔氏仍然按規矩跽坐之外,李氏帶著女兒、孫女皆是側坐,而王奇、王珂與大郎王昉、二郎王旼皆是盤腿趺坐。二郎王旼吃著吃著,看著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饞,還蹬蹬蹬地跑過去要櫻桃畢羅吃。
他雖然長得圓圓滾滾,行動卻異常敏捷。服侍他用食的乳媼、侍婢都尚未反應過來,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便已經撲到了長榻旁邊,睜圓了烏黑的眼睛,指著櫻桃畢羅脆生生地道:“祖母,我要吃這個!”
王珂與崔氏均皺起了眉頭,王旼的乳媼、侍婢則驚了一跳,這才趕忙過去抱他:“二郎君……”他卻不住地掙扎,異常執著地道:“我要吃櫻桃畢羅。”
小家伙力氣奇大,手腳揮舞來揮舞去,竟從乳媼懷裡掙脫了,又一次撲到王玫王九娘面前:“姑姑,我要吃櫻桃畢羅。”
這一聲“姑姑”,叫得王玫頓時心軟了。在她看來,三歲多的孩子,看著想吃的食物眼饞是常事。於是,她忍不住拿起一塊櫻桃畢羅遞給他。
王旼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眯了,捧起櫻桃畢羅就要啃,冷不防旁邊卻伸出一只手將畢羅搶了過去。
小家伙扁了扁嘴,淚眼汪汪地看向搶他的畢羅之人——卻是大郎王昉。
王昉施施然地拿著櫻桃畢羅回到他的食案邊,刻意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這才揚起眉對弟弟道:“還不快回你的食案邊去?不然,夕食你便別吃了。”他作勢要接著拿王旼食案上的菜肴:“你拿走姑姑的夕食,我便拿走你的夕食,這才算公平。”
“那是姑姑給我的。”王旼趕緊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撅起嘴哽咽著回答。
“你不能仗著姑姑心善,便索要她的吃食。平日裡還缺你這點吃食麼?想吃櫻桃畢羅,與阿娘說了,明日一早便能吃上,連一晚上也等不得?”
“那……那我明日一早能吃嗎?”
“不能。你方才犯錯了,必須受懲,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
王旼淚汪汪地又看向父母、祖父母和姑姑,發現大家仍舊在默默地用著夕食,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長“欺負”,頓時失落極了。但他現在還餓著呢,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歡的肉糜粥,只能趕緊先填飽了肚子。
王玫夾了一箸切鲙,沾了些碟子邊緣的蔥碎、橙皮絲與蒜泥,放入口中。清甜滑膩,味道很是不錯,比她印像中的生魚片美味多了。她一面品嘗著美食,一面暗暗關注著兩個孩子的互動。旁觀了十歲的侄兒別出心裁教弟弟的全過程之後,她不禁在心中感嘆家裡的好教養。單看孩子們的言語舉止便知,王家雖然重禮節,卻並非一板一眼,而是更自然從容。既不縱容孩子,也不會嚴加教訓。由兄長來教弟弟,也別有一番趣味。而她往後也必須謹記,不能隨意縱著這小侄兒,免得與家裡的教養相衝了。
而後,除了偶爾還記得抽噎兩聲的王旼之外,王家繼續在“食不言”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圓滾滾的王旼才站了起來,有些猶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間看了看,果斷地奔向素來和善的祖父尋求安慰。
王奇笑呵呵地將他抱了起來,晗娘與昐娘也挪過去逗弄弟弟。倒是王昉仍然坐在原地,並沒有理會的意思。
王玫瞧瞧大侄兒,又看看旁邊的兄長,覺得這父子倆確實出奇地相像。侄兒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兄長的模樣了——再看笑得合不攏嘴的父親,又覺著這大概便是二十年後兄長的模樣了。
“玫娘在想什麼?一直盯著你阿爺、阿兄瞧。”李氏輕輕地捏了捏女兒依然略帶些病色的臉頰,嘆道,“方才用的夕食也不多,難不成沒有胃口?”
崔氏接道:“許是我記錯了?記得以前九娘甚是愛吃魚。”
“阿嫂居然記得那麼清楚,真是費心了。魚羹確實很好喝,切鲙味道也很不錯。”王玫笑道,“只是我下午墊了兩個胡餅,不覺得餓而已。”
“想吃什麼,就盡管與我說。”崔氏道。
“若想換換口味,也盡可去街上買來。”李氏接著道,又指了指正在撒嬌的王旼,“二郎與你阿爺一樣,最喜東市魏家餅肆,隔上一兩日便想著念著,非要吃他家的吃食不可。到時候,不如你干脆跟著十五娘,帶著大郎、二郎、晗娘、昐娘去東市走一走。”
“待九娘歇過勁了,我便邀她出門去。”崔氏笑道,“正好也快過端陽了,熱鬧著呢。”
王玫自是答應了,又想起自己在洛陽買的禮物,連忙喚丹娘、青娘趕緊取過來:“回來之前,正好去洛陽南市走了一遭,尋了些有趣的東西,便帶了回來。”說著,她站起來,拿起丹娘捧著的一個長盒子,打開道:“這是一匹夾纈,印的是洛水春景。兒想著或許能做張屏風,好給阿爺擺在書房裡。”
“好!好!”王奇喜得笑眯了眼,展開一瞧,道,“這幅圖的筆法有些眼熟,玫娘眼光很是不錯。”王珂與王昉也湊上來瞧,祖孫三人對著這夾纈沉思了半晌,愈看愈是眼熟。最後還是王珂想了起來:“這不是崔子竟的筆法麼?不過,倒像是早些年的畫,最近兩年在外頭已經瞧不見了。嘖,這夾纈店或許與崔家有些干系,九娘確實買得很妙。”
見他和王昉均是一臉不舍地放開那匹夾纈,王奇更是笑得連胡子都要翹起來了,王玫不禁失笑:“改日我再去瞧瞧,東市、西市的夾纈店中或許也有呢!”她心裡也默默記下了崔子竟這個名字——唐時赫赫有名的大畫家,她也只記得閻立本、吳道子而已,往後須得多做些功課了。
而後,她又捧了一個精巧的紫檀木盒,送到李氏面前:“這是帶給阿娘的,煙熏色絞纈銀泥帔帛。兒看這絞纈花紋暈染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阿娘喜不喜歡?”
“當然喜歡。”李氏拿出來比了比,眼眶微微發紅,嘆道,“玫娘送什麼,阿娘都喜歡。何況這帔帛式樣確實很不錯,飲宴時正好挽著出去。”
“阿娘喜歡便好。”王九娘又小心地捧出了一個盒子,遞給崔氏,“這是幾只水晶杯,在胡商鋪子裡瞧見的。阿嫂拿來飲漿水或飲酒,也許別有一番滋味。”
崔氏有些驚訝,打開來一瞧:“清透得與琉璃也相差無幾了,確實很難得。九娘費心了,我很是喜歡。”
王九娘又拿了一個盒子,轉身卻見王旼、昐娘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有些期盼地望著她,而年長些的王昉、晗娘也似有似無地瞧了瞧丹娘與青娘手上的盒子。她不由得笑起來:畢竟還是孩子,多少也會期待給自己的禮物。
“這是給大郎的陶硯。這是給晗娘的玉佩,給昐娘的赤金嵌紅寶臂釧。這是給二郎的九連環。”
“多謝姑姑!”
孩子們抱著禮物,有些興奮地打開了盒子,又忍不住互相瞧了瞧。
“好了,得了姑姑的贈禮,你們也該滿足了罷。”王珂道,“回你們的院子去。”
聽得他的吩咐,孩子們又忍不住朝他望了過去,睜大眼睛朝他身後左看右看,直到確認他確實什麼也不曾給他們帶回來,這才在大郎王昉的帶領下,有些失落地行禮告退了。
見他們走了,王珂搖了搖首,對妹妹道:“這九連環居然是玉的,大概沒兩天便會被二郎砸碎了。他須得玩精煉鐵連環,就算再如何使蠻力也無法破開,才願意仔細去想。”
“這是給阿兄的,大食彎刀。”王玫將最後一個盒子塞進他懷裡,不太在意他的提醒,“二郎還小呢,就算砸碎了也無妨,往後再送他別的便是。”
“連我也有麼?”王珂也又訝異又驚喜,當場便將刀拔了出來。寒光爍爍,照映著他的臉,他不禁笑道:“這大食彎刀雖不像以前所見過的那些,刀鞘上盡是珠寶玉石,但卻同樣很是鋒利。不錯,不錯。”
“橫豎錢都是阿兄出的,花起來也不心疼。”王玫笑道。
崔氏、李氏與王奇均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一家人又說了幾句話,李氏見王玫已經小小地打著呵欠,困倦得很了,便催著她去休息:“你趕了一天路也累了,回薰風閣休息去罷。十五娘早便收拾好了,色色都與以前一樣。”
“那,阿爺、阿娘、阿兄、阿嫂,兒這便回去了。”王玫也實在是撐不住了,起身行禮。
“趕緊去罷。”王奇也道,“明日一早記得過來與阿爺、阿娘一同用朝食。”
“阿翁、阿家,我送九娘過去。”崔氏款款地立起來,輕輕挽住王玫的手臂,“也好瞧瞧是否有什麼遺漏。”
李氏頷首:“也好,去罷。”
此時已是夜幕沉沉了,內堂四周與兩旁的回廊上都掛起了燈籠。不過,待繞過回廊,經過第三進的院落,來到第四進的垂花門前時,裡頭的燈火便少了許多,顯得有些黑黢黢的。崔氏命貼身婢女掌著燈籠在前頭引路,輕聲解釋道:“自你出嫁後,這一進已經許久未曾住人了,平日也便沒點什麼燈火,小心些腳下。”
王玫眉頭微微一蹙,心裡不免感嘆父母兄長的偏愛,又忍不住問道:“那晗娘與昐娘住在何處?”
崔氏笑道:“她們年紀還小,我不放心她們單獨住,便暫時在我院子裡的左右廂房中安置下了。橫豎院子也寬闊,再多幾個都能住下。”
“若阿嫂能讓她們搬來陪我才好呢,也好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住著。”王玫順著她的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態度。哪有兄嫂和孩子們擠在一起住著,她倒是一個人獨享一進的道理?
崔氏借著燈火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你若不嫌棄她們吵鬧,改日再問問她們罷。”
兩人簡短地說了幾句,樹蔭深處,又一間燈火通明的小樓便近在眼前了。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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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2 16:26:34
☆、第十六章 王家夜談
崔氏和王玫離開後,同樣是風塵僕僕剛趕回來的王珂絲毫沒有告退回去休息的意思,而是繼續陪著父母說話。
便聽王奇道:“往後,二郎盡可交給大郎了,不如讓二郎搬到大郎的院子裡住下罷。”
“阿爺說得是。”王珂也一付十分欣慰的模樣,“想不到我離開家一段時間,大郎都能教養阿弟了。倘若他們兄弟二人住在一起,大郎便能隨時管教他。如此,十五娘也能松口氣了。”
李氏卻抿嘴一笑:“今日大郎教二郎這番模樣,令我想起了七郎和玫娘年幼的時候。那時不也是這樣?後來我也將玫娘交給七郎帶了。”
提到王玫,內堂中徒然靜了下來。王珂朝周圍看了一眼,侍婢們立刻垂首靜悄悄地退了下去。轉眼之間,內堂裡便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阿爺阿娘,我遣人送的信,可都看過了?”王珂低聲問。自從他得知妹妹和離的真相後,便將過程簡要地寫了下來,派可靠的心腹趕緊送回了長安。
王奇長長地嘆了一聲,臉色更蒼白了一些。矛盾、痛苦和憤怒在他臉上交錯,與方才那個滿含笑容逗弄兒孫的他相比,竟像是猛然老了好幾歲一般。
李氏保養得宜的面孔上,卻噴湧出了森然的寒意:“七郎,那兩個背主的賤婢呢?!”
王珂平靜地回道:“不敢留著髒了阿娘的手,已經處置妥當了。”
“當初便不應該留她們一條賤命!至少也該灌了啞藥打斷手腳發賣出去!”只要一想到女兒在前幾個月裡受到的苦楚,李氏便不由得咬牙切齒,“那元十九,居然還敢鬧出這種事!簡直是無恥之極!玫娘當年因他受的苦還少麼?!一想到那畜生,我便恨不得打殺了他!!”
王奇本便顯得有些過於蒼白的臉色更是浮上了一層灰敗,連聲音也變得嘶啞起來:“是我無能,對不住玫娘……”
“阿爺……”王珂剛想說什麼,李氏便火冒三丈地重重拍向旁邊的憑幾:“與你何干?!他不過是始亂終棄,卻給自己找借口而已!你宦途不顯又如何?!他們元家這兩代出過高官麼?!還敢嫌棄我們家不能給他助力?!”
想起當年的屈辱,她心中的怒火更是難以抑制,竟一把掀翻了身側的憑幾,猛地站了起來:“元家!哼!元家又如何!不過是胡人而已!端著個前朝皇室的名頭又如何?!蘭陵蕭氏、弘農楊氏還是前朝皇室呢!比流著鮮卑賤血的他們可高貴多了!”
“阿娘慎言。”王七郎不得不出聲打斷了她。當今天子流有鮮卑血脈,娶的皇後又是鮮卑高門女子,對這種事情分外敏感。況且,當年五胡亂華,未曾渡江的那些世家大族,嫡支雖然仍彼此嫁娶,但分支或多或少都曾與胡人聯姻。而太原王氏中途北渡歸來,除了嫡支之外,分支也同樣不得不與胡人嫁娶成姻親。在血脈這種事上,與天子一族相比,其余世家也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通常也不願提及這些事。
李氏自知一時憤懣失言,閉上眼,勉強平復了情緒後,這才跽坐下來,接著道:“若論門第,太原王氏比他們家高多了,只不過欺我們三房沒有顯宦,玫娘又是女子壞不得名聲而已。遲早有一日,我們必要教那畜生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王奇有些愴然,看向唯一的兒子:“阿爺這些年的考評皆是中中,恐怕四年大考時又難以更進一步了。七郎,你可有什麼打算?”他以門蔭出仕,兢兢業業從不怠慢,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卻仍是從七品下的少府監主簿。職官位卑,散官因家族之故已經逐步升到了正六品上的朝議郎,卻也於事無補。作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他雖然身體偏弱,但文才武藝亦從不懈怠。就算而今名臣輩出、能人比比皆是,按理說他的仕途也不該如此不順——只能說,是上意如此了。
李氏也沉默著望向兒子。作為隴西李氏嫡支之女,她的眼光自然也遠遠超過了尋常內宅女子。夫君此生怕是難出頭了,而尚未出仕的兒子與聰穎穩重的孫子,便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未來的希望。而倘若要幫女兒復仇,也只能靠兒孫了。
“我去試試貢舉。”王珂回道,“不論常科或制科,出仕應是無礙。”以父親的職官品階,他大約是守不到門蔭出仕的資格了。而且,他的文名不顯,也等不來天子的征辟。不如下場一試,先博個清貴文名,從九品慢慢地往上熬。
貢舉於他而言,不過是小事。更嚴苛的,卻是太原王氏嫡脈幾房所面臨的困境。從父親及族中叔伯兄弟曲折的宦途便能看得出來,太原王氏嫡脈因國朝初立時態度不夠果斷,毫無擁立之功,所以普遍都受到了壓制。偌大的太原王氏晉陽嫡脈,大房、二房、三房數百男丁,兩代以內竟未出過服緋高官,實乃幾百年來聞所未聞的怪事。至於四房,出了駙馬又如何,不過是帝王安撫太原王氏的心術而已。如天家所願,四房確實也與其他三房漸漸越走越遠了。倘若繼續如此蹉跎下去,五姓七家之中,太原王氏恐怕便將最早降等沒落——又或者,晉陽嫡支被中山王氏等分支徹底取而代之。
“你想清楚了便可。”王奇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時候不早了,去罷。”
“阿爺阿娘也早些休息。”王珂立起來,欠身行禮,“九娘也已經安然回來了,往後阿爺阿娘只管享受天倫之樂便可。外頭的事,便都交給兒子罷。”
李氏雙目微微一紅:“七郎,以後便要辛苦你了。”
王奇長嘆一聲,卻沒有再言語。
待兒子告退後,李氏想了想,又對進來服侍她洗漱的侍婢道:“去瞧瞧玫娘可睡下了。待她睡了,便將她身邊那個叫丹娘的貼身侍婢帶過來。”說罷,她垂下眼,慢慢地握緊了雙拳。坐在她身側的王奇伸出青筋糾結的手掌,輕輕地覆在妻子仍然潔白柔嫩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
王玫的閨房薰風閣占據著王家宅子第四進的東半側,西邊緊鄰著家中的小花園。它其實亦是一個回字形的院落,若論大小,與母親李氏的正內院、兄嫂居住的三進主院也相差無幾。院落正中央同樣立著上下兩層的小樓,樣式結構俱像是小巧一些的內堂。除了小樓之外,院子左右建有廂房,又有坐北朝南的正房、耳房,正房後頭還有一排後罩房。大大小小竟有二十來個房間,別說是住她一個主人,就算再住上兩三個人也仍然顯得很是寬敞。
小樓自然便是王玫的起居坐臥之處,也是院落中燈火最明亮的地方。王玫隨著崔氏緩步走上木台階,便隱約聽見像是從哪裡傳來了細微的鈴聲。她循著聲音抬首望去,就見屋檐下收起的竹卷簾皆垂落著一條條赤紅色的流蘇,而每一根流蘇尾部都掛了個小巧精致的銀鈴鐺。當微風拂來時,流蘇輕輕擺動,這數十個小鈴鐺便叮鈴鈴地響起來。鈴聲錯落有致,又細微輕柔,聽著與風鈴聲一般無二,不但不吵鬧,反而令這寂靜的夜色中多了些許趣味。
“記得你以前最愛聽著鈴聲讀文卷,我便從庫中尋了些出來。大小有些不一,聲色聽起來也不太相似。”崔氏笑道,伸手輕輕地撥了撥離她最近的小鈴鐺,“晗娘與昐娘也很是喜歡,都說姑姑這裡有意思,這些日子每天都要過來聽一聽。”
王玫自是面露感動之色:“阿嫂真是太細致了,我也已經有好一陣未曾聽過這些鈴聲了。”她在精舍養病時,自是什麼也聽不見。至於在張家生活的日子,每天都被各種煩惱雜事纏繞,料想前身也沒有多少心思聽鈴聲看文卷罷。
走在她們身後的丹娘與青娘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許懷念之色。
王玫又道:“既然晗娘與昐娘喜歡,阿嫂便讓她們多來尋我頑。當然,搬來與我同住便更好了,也能讓這院子裡熱鬧一些。”
崔氏不由得失笑:“花園裡還有幾處院子空著呢,哪能與你擠著。只是與你住得近了,少不得讓你費心照顧她們一二了。”
“阿嫂若能放心,我自是願意。”王玫淺笑回道,“晗娘、昐娘俱是乖巧聽話,能天天見著她們,恐怕心情也會好些。”
二人說話之時,引路的婢女已經推開了門。王玫與崔氏便在貼身婢女的簇擁下,移步進入屋內。舉目看去,屋內正中擺了兩架花鳥蟲魚屏風,呈扇形環抱著一張曲足長榻。長榻邊放著月牙坐墩、圓坐墩等,造型甚是精巧別致。除了這些能夠垂足坐的坐具之外,當然也少不了矮短榻之類的跪坐之處。
此時,立在房間四角的銅燈台上都燃著燈火,長榻邊的枝形燭台上更是點了好幾支蠟燭,角落的香爐也徐徐吐著淺淡的香氣,案幾、憑幾、隱囊也都放得甚是隨意,就像是主人從未離開過一般。
“都是按你在家時的樣子擺的。以前那些家居擺設你都帶走了,這些是另尋出來的。若是覺得不舒服,盡管與我說,咱們再一起好好去挑一些。”崔氏道。
“我瞧著簡直就像從未離過家似的,多謝阿嫂費心。”王玫輕輕握著她的手,心防已經不自禁地徹底放下了。不論如何,這位嫂嫂待她也是盡了全力,不僅想得周到,做得也十分妥帖,她自然當領她的情。“阿嫂可要略坐一坐?”
“今夜便不必了。”崔氏搖了搖首,溫雅地笑起來,“本便是送你過來歇息的,就不擾你了。待明日再來陪你說話。”
“那我送阿嫂出去。”
因王玫執意相送,崔氏實在推辭不過,讓她送到了小樓外,便催她回去。
王玫目送幾盞燈籠引著她遠去,這才回到小樓裡。她今日又是坐馬車又是騎馬,中途還被兄長那一出驚了一跳,再與父母家人重聚,真是累極了。現下眼皮半張半合地,恨不得立刻便能躺在床上睡過去。
她快步繞到那兩扇屏風後,便徑直衝著北面那張垂幔箱式大床走去。中途卻被丹娘拉住了,將她半推半抱地拖到了床邊的小屏風後:“九娘,溫湯都已經准備好了。一身塵土,還是先洗浴再睡罷。”
王玫的睡意正濃,也顧不得堅持自己洗浴了。迷迷糊糊地讓她們又是擦又是洗又是揉又是按了一番後,她便躺倒在柔軟的床鋪上,幾乎是轉眼間便睡熟了。
丹娘、青娘帶著春娘、夏娘又悄悄地清理收拾了一番。留下青娘在外頭長榻上守夜後,其他人便退了出去。
王玫的侍婢們都住在那一排後罩房裡。以前有四個貼身侍婢、五六個小丫頭的時候,也從未住滿過。如今,丹娘與青娘更是各居了一間,春娘、夏娘兩人也得了單獨一間,另又有灑掃的三四個小丫頭共住了一間,其余的都暫時空了下來,亦可當作庫房使用。
丹娘正要回房,卻發現後罩房邊立著兩個穿高胸間色裙的侍婢,正打著燈籠笑盈盈地瞧過來。才不過離開三年,她自然認得這兩人都是李氏身邊的貼身婢女,笑著迎了上去:“都這麼晚了,兩位阿姊怎麼來了?”
“娘子說,待九娘歇下了,便讓你過去呢。”名喚璃娘的女婢道。
“怕是娘子、郎主都等得急了,這便走罷。”另一名叫琉娘的女婢也道,“也有三年未見你了,改日我們聚在一起好生親熱親熱。”
丹娘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了平常:“九娘這裡都收拾妥當之後,我再邀阿姊們罷,可不許不賞臉。”她早便料到了,素來疼愛九娘的郎主、娘子必定會讓她將九娘經歷的那些事再述說一遍。她已經能夠想像,兩位主人聽了這些,又將會是如何傷心郁怒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3:33
☆、第十七章 家中生活
翌日清晨,王玫在一陣陣仿佛從遙遠之處傳來的輕微鈴聲中醒了過來。她略有些迷茫地望著陌生的青煙色垂帳,目光落在垂帳下方的團花蝴蝶銀球香囊上。一時間,她仿佛忘卻了如今的身份,又回到了一千余年後。直到見到半透明的垂帳外,丹娘、青娘忙碌的身影,她才恍然回過神,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苦笑,而後又漸漸地消散了。
“九娘可是醒了?”青娘挽起床帳,嬌俏的臉紅撲撲的,顯得極有精神:“時候不早了,九娘莫忘了,郎主昨日可是說了要一同用朝食的。”
“時辰可來得及?”王玫立刻清醒了許多,起身洗漱之後,便由得青娘給她好生裝扮了一番。她素來堅持不施脂粉,或者少用鉛粉,青娘拗不過她,只能淡掃了峨眉,略塗了淡色的甲煎口脂,眉間貼了梅花狀花鈿。一頭烏發挽成了半翻髻,插著白玉鑲金步搖,又戴了火紅的石榴花,再配上秋香色小團花對襟窄袖薄衫、一襲齊胸石榴裙,妃色絞纈紗帔帛,自是病色全無、容光煥發。
隨意地看了一眼銅鏡中那張略顯消瘦卻仍然年輕昳麗的臉龐,王玫並沒有多瞧,便起身道:“阿爺阿娘怕也等得急了,這便去罷。”青娘隨在她身後,仍然對她不願意施脂粉的行為表示不滿:“脂粉能讓九娘的氣色更好些呢!”
“那可不是真正的好氣色。”王玫只得如此道,“我倒想養出白裡透紅的好氣色,天天給阿爺阿娘瞧呢。”正說著,略有些憔悴的丹娘便迎了上來:“九娘,箱籠尚未歸置妥當,便由青娘陪你去內堂用朝食,奴帶著春娘、夏娘好好收拾一番。”
“十幾二十個衣物箱籠,另還有妝匣,有好些東西也一時用不著。”王玫想了想,也沒見自己的房間裡有衣櫃、收納盒之類的家具,便道,“將正房打開,暫時作為庫房,再把不用的東西都裝了箱子,全都放進去。”
“奴再清點一遍,造冊之後再入庫。”
“你想得周到,我素來很是放心。造冊之後,拿來與我看看,也好教我知道,自己都有些什麼東西。”
“奴省得。”
眼下,王玫的大件嫁妝都由兄長王珂清點過了,全部裝入家中的庫房。庫房鑰匙她自己留了一份,母親李氏那裡也保留了一份。至於隨身攜帶的箱籠,如衣物、貴重首飾、慣用的小擺件等物,全都由穩重的丹娘保管。青娘則一手挑起了給她梳妝挑衣的重任。春娘與夏娘目前只能是打打下手,收拾擦洗寢房。仔細想想,她身邊有這四個人也夠了,總算是共患難過的,感情也更深一些。若是再添些人,便不免又多了煩雜,反倒容易擾亂眼下的平靜。
於是,王玫便只帶了青娘一人,去了第二進的正內院。
到得內堂時,崔氏早已經侍奉在李氏旁邊了。婆媳二人正挑著盛在瓷盆內的兩支杜鵑,一支艷紅如火,一支雪青淡雅。見王玫到了,李氏笑道:“玫娘簪的石榴倒也很是不錯,襯得血氣也足些。”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又瞥了崔氏一眼:“石榴寓意好,你這些時日也別嫌它顏色太濃,多簪幾天,也好早日給二郎再添個弟妹。”
崔氏雙頰微紅,低聲道:“阿家……”聽起來竟像是女兒與父母撒嬌一般。
王玫也笑道:“若是再添了侄兒侄女,家裡便更是熱鬧了。”
崔氏輕輕地推了推她,目光裡含羞帶嗔,原本淺淡的眉眼竟也染了幾分嬌媚生動之色,令人看得有些轉不開眼去。
“十五娘面皮薄,不提這個了。若早日傳來好消息,我便再去廟裡捐些香油錢。”李氏拍了拍兒媳與女兒的手,讓她們都在自己身邊坐了:“玫娘昨夜睡得可好?”
“阿娘看我如今的氣色,自然是睡得好了。”王玫回道。
三人說了幾句話,晗娘與昐娘也到了。隨後不久,王奇領著王珂、王昉、王旼都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王家崇文尚武,最是推崇上馬能拉弓殺敵,下馬便能揮毫撒墨。自一家之主王奇往下,每日男丁們都會去外院的小演武場中練習一個時辰武技。
“趕緊先擦了汗。”李氏命侍婢端上銅盆與軟巾,親自替王奇拭汗。崔氏也給王珂遞了軟巾,又把二郎王旼摟進懷裡替他擦干淨滿頭大汗。
接著,侍婢們便將食案都端了上來。這回,王玫、晗娘、昐娘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獨自用朝食。食案上擺放的吃食也完全不同——王玫還不能進太多油膩之物,古樓子、羊肉湯餅之類的自然與她無緣。不過,魚片粥、鮮花蒸餅以及幾樣蒸熟蘸佐料吃的小菜她都覺得味道不錯。
用過朝食之後,王奇趕緊穿上襕袍去了皇城內的少府監官衙。他雖然職官位卑,又並非常參官,平日不必上朝,但官衙點卯考察也一向甚是嚴格。中午官衙提供午食,直到傍晚他才能趕回來。
接著,王珂也領著王昉去了外院的書房。因王旼年紀尚小,便留在內堂裡與兩位阿姊頑耍。
“中午便不必讓七郎、大郎過來了。”李氏對崔氏道,“我雖然也想時時多見他們幾面,但畢竟他們有事忙著,只管把午食送過去便是。”
崔氏自是答應了,想了想又道:“昨日聽七郎說,欲試一試貢舉。進士科縣試約莫就在五月中下旬,兒去打聽打聽須要備些什麼東西?”
李氏略作沉吟,頷首道:“恐怕我們交好的世家裡也沒什麼人去考貢舉,喚僕從去那些鄉貢舉子聚集的地方打探一二便可。七郎既然已經下了決斷,便由得他去罷。”她說著,將二郎王旼摟過來,道:“原本還說早日讓二郎搬出你們倆的院子,去與大郎住。這些時日先讓他與我同住罷,免得一時不習慣,反倒成天纏著七郎不放。”
聽了她們的交談,王玫覺得母親與嫂嫂對兄長去考科舉似乎並不算太擔心,這也讓她不由得放下了心。而且,想到兄長之前交好了一群寒門士子,想必早就有所打算,她便也對兄長此次下場產生了有些盲目的信心。不過,既然說到王旼搬院子的話題,她想到自己空落落的大院子,遂提議道:“何不讓晗娘與昐娘也搬去與兒同住?兒一人孤零零地住在第四進,也沒什麼人說話解悶呢。”
李氏笑了起來:“哪有讓姑姑和侄女擠在一處的道理?花園裡也不是沒有別的院子,收拾出來便可讓晗娘、昐娘住進去了。不過,昐娘如今還小,還是與晗娘住在一起更放心些。十五娘以為如何?”
“阿家說得是。”崔氏輕輕地揉了揉兩個女兒的頭發,“九娘若是覺得悶了,隨時都可去找我。我若不是侍奉在阿家身邊,便必是在自己院子裡管教孩子呢。”
“你也可以多來陪陪阿娘。”李氏道,“整日讓你陪著我也沒趣,從我這裡把你兩個侄女兒帶出去逛一逛也不錯。”她說著,將圓滾滾的王旼放下來,興致勃勃地道,“不如現下就去花園裡瞧瞧,讓晗娘、昐娘選一處院子?先收拾著,該修葺的好生修葺一番,待七郎縣試之後,便搬進去。”
“正好也走一走消消食。”王玫道,牽起了二郎王旼的白嫩小手。
王旼對這位昨晚給他櫻桃畢羅的姑姑顯然很有好感,衝她燦爛一笑:“姑姑,我帶你去。”小家伙手勁大得很,竟拉著她便蹬蹬蹬地跑將出去。
王玫不得不加快腳步跟著他,青娘和王旼的乳媼、侍婢提起裙子隨在他們後頭。
他們繞到回廊外時,李氏、崔氏剛帶著晗娘、昐娘出了內堂。
王玫只依稀聽見李氏笑道:“可小心些!別摔了!”崔氏接著又像是說了什麼,但因他們已經奔進了第三進的垂花門,卻是聽不清楚了。
跑了這麼一段路,王旼也有些累了,身體尚未完全養好的王玫更是氣喘吁吁。小家伙精力旺盛,走了幾十步之後,又撒歡地跑開了。這一回,又跑進了第四進的垂花門。垂花門前的小徑分了兩條,左邊通向西側的花園,右邊通向東側的薰風閣。
王旼拿那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著王玫,指著東側:“那裡是姑姑住的地方?”
“是,你想去瞧瞧麼?”王玫笑著回道,立在原地平復氣息。
“下回再去。”王旼搖了搖小腦袋,拉著她又要往西走。
“二郎,等等祖母和你阿娘、阿姊。”王玫從侍婢手中接過軟巾,蹲下來給他擦汗,“姑姑想同她們一起逛逛花園。若你願意在這裡等,午食之後,姑姑給你一個櫻桃畢羅作為獎賞,如何?”
聽到櫻桃畢羅,王旼眨了眨眼睛,顯然很是心動。小家伙用力地點了點頭,認真地想了想,又提出一個條件:“悄悄地給,不讓阿兄看見。”
王玫忍俊不禁,答應了:“等大郎下午去了書房,我再給你。保管不讓他看見。”
姑侄兩個又你問我答地說了幾句話,便顯得異常親昵起來。待李氏、崔氏與晗娘、昐娘走近了,不免有些詫異:“二郎今日怎麼變得這般乖巧了?以前若聽說去花園裡,必定是在前頭跑得沒影的。”
“他的乳媼、侍婢每日也跟得很是辛苦。兒還想著,干脆直接從部曲、奴僕中挑幾個性子穩重的六七歲男童,陪著他一同頑耍。”崔氏接著道,“最好能陪著他一起舞刀弄槍,每天也好耗耗他的精力。他天生氣力大,格外適合從武。”
“這倒是個好法子。”李氏頷首道,“你不必操心這件事,不如——交給大郎去挑。”
崔氏雙眸微微一動,似是有些感慨:“阿家說得是。”
一行人便繼續朝花園而去。王家這四進宅子前後三進大小俱很相似,唯獨第四進因多了個花園,顯得格外軒闊。花園中央挖了個小湖泊,湖中植有兩色芙蕖,此時正巍巍地吐著或雪白、或粉紅的花苞。繞湖種了些婀娜多姿的垂柳,在柳蔭下漫步,涼風習習,暗香浮動,也很是愜意。
花園四周則又是花木扶疏,竹林、桃林、杏林、梅林成片,又雜有牡丹、芍藥、海棠、石榴等。園子雖小,但照料精心,一年四季均有時令花開放,王家女眷頭上簪的花也隨時令而換,出門飲宴時也每每頗得贊譽。
“這竹林、桃林、杏林、梅林中都各有座小院落,本來便是想著給女兒、孫女兒住的。”李氏道,“只因之前人口少,便一直空置著。晗娘、昐娘,你們倆仔細瞧瞧,喜歡哪座院子便住哪座。”
這四個小院落自然不比得王玫的薰風閣寬敞。每個院落也均是回字形,該有的建築一個不少,只是房間少了些也小了些罷了。當然,住兩個小姑娘,卻也是綽綽有余了。晗娘與昐娘都看過一遍後,都說住哪裡都使得。
兩人如此乖巧,自然讓李氏又是好一番心疼。崔氏與王玫再三讓她們細細挑選,晗娘便選了竹林小院,覺得幽篁深處寧靜;昐娘挑了桃林小院,覺得桃花開得熱鬧。由於昐娘確實年紀小,李氏、崔氏便讓姊妹倆都暫時住在竹林小院中。王玫又主動許諾每日晨昏定省都帶著她們一起走,平時也多顧著她們。搬院落的事便算是說妥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3:46
☆、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如此悠閑地又過了幾日後,王玫已經完全適應了家中的生活。她平常也沒什麼事要忙,一天的生活極為簡單:早晨起來梳妝打扮後,便前往母親李氏的內堂中,一家人共進朝食;上午陪著李氏說說話,或者與晗娘、昐娘、二郎王旼在花園裡走一走,頑耍一陣;中午繼續回到內堂,一同用午食;下午回薰風閣小睡,讀一讀文卷或者打一打秋千;傍晚再一次來到內堂,一家人共用夕食,之後再聊一會兒天,便可回去睡了。
這樣簡單而規律的生活,讓她因旅途辛勞而過於消瘦的體態又漸漸地養了回來。不過,不論是王奇與李氏,還是王珂與崔氏,都覺得讓她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大概會悶壞了。這一天,用完夕食又讓孩子們回去睡之後,李氏便將想告退的王玫留了下來。
“玫娘,你的身子也養得好些了,出門逛一逛應是無礙了。”王奇滿面和煦,“若是想出門去,便帶上幾個僕婢,隨意走一走也使得。”
“阿爺阿娘,最近日頭有些烤得慌,實在不想出門。”王玫有些無奈地回答。近來接連幾天都是烈日炎炎,她的身體還有些虛,根本無法在這般炎熱的天氣裡出游。她並不是不想出門逛一逛這盛世長安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李氏眉頭微蹙,搖首道:“出門便暫且算了。待再過些時日,我帶你們一同去寺裡上上香也好。”
“九娘最近很是得閑,便幫你阿嫂處置些雜事罷。免得她常向我抱怨,都沒什麼空閑撫琴習字了。”王珂笑著道,望了崔氏一眼。
崔氏聽了此話,又得了他的眼色,神情不但沒有半分變化,反倒莞爾道:“原本我也不過是幫阿家分擔些許雜務而已。九娘若願意幫忙,我也好偷些懶。”
“饒了我罷。阿爺阿娘也都知道,我哪裡理得了什麼雜事?”王玫當然不願意擔下這種事。王家內宅未來的女主人自然是嫂嫂,而不是她這個歸宗之女。倘若她伸手分理家務,就算嫂嫂毫不在意,僕婢們也不知心裡該如何想了,她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呢?以她的本性,好好地過眼下平靜的小日子便足矣,攬事也只會攬過來一堆麻煩。“阿兄,我陪著晗娘、昐娘、二郎頑耍,也算是幫嫂嫂的忙了。”
王奇、李氏、王珂與崔氏聽了這話,皆是忍俊不禁。仔細想想,這話也不無道理。至少二郎王旼如今不但聽大郎王昉的話,也很是信服這位姑姑,成天都惦記著和姑姑頑耍,聽姑姑講故事,也很少去騷擾忙碌的父母了。
王珂笑道:“我還說,二郎最近怎麼都沒使勁纏著我了,原來是九娘的功勞。”
崔氏也抿唇微笑:“阿娘,眼下確實有件事需要九娘幫忙。眼看著端陽節就要到了,各色的辟邪厭勝之物也都須得備起來了。咱們家中的端陽宴席,當日去曲江池觀看競渡,諸事種種也都須仔細安排。細細一想,事情還真是不少呢。”
李氏笑著將王玫攬進懷裡:“你便去幫你阿嫂這個忙罷,免得她忙得團團轉,連喘口氣的功夫也快沒了。”
王玫完全不懂這個時候端午的風俗到底有些什麼,但如今也只能暫時先答應下來:“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阿嫂盡管吩咐便是。”
“你身子還未養好,我也不敢使勁地差使你。”崔氏沉吟了半晌,“我先想想,列個單子出來,你從中挑幾件感興趣的事做了便是。”
王玫自是點頭應了。
翌日,王玫展開崔氏遞給她的紙卷,看著上面用秀氣的簪花小楷列出的一長串事情,不禁有些驚呆了。在後世,端午節最為典型的兩項活動,無非就是吃粽子、賽龍舟了。若是那些傳承保持得完好些的地區,自然也還有吃五毒餅、懸掛艾草的風俗,但那時候的人們也早就已經不太在意這些了。她從來不知道,在一千余年前,過個端午節而已,居然還有那麼多傳統習俗。作為內宅主婦,安排過一個節日,也委實是件不容易的事。
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因時處夏日,蚊蟲滋生易生疫病,所以被視為是五毒皆出、邪祟肆虐的“惡日”。因而,辟邪厭勝之物的准備是非常要緊的事。每家每戶門外都懸掛艾草,插著因形似劍而稱“蒲劍”的菖蒲葉。另還須用五色絲繩結成續命長壽縷,或掛在門上、床上,或纏在手臂上,用以去除邪祟。給孩子做的續命縷又稱長壽索,可以鎖在腕上或戴在頸上,更有祝福之意。當然,除了這些,實實在在驅蟲的藥香囊也需要准備充足,既可自己佩戴,也可贈與來客。
端午的吃食、飲品同樣是重中之重。粽子自然不必提,菖蒲酒、雄黃酒也都是必飲之物。這些在食肆、酒肆中都能買得到,西市中的虞家食肆做的粽子更是聞名長安城。不過,王家這樣的世家大族,通常都是由自家准備這些吃食飲品,外頭買來之物也只是嘗嘗鮮罷了。
端午這一日,曲江池畔還有競渡活動,也便是後世所言的賽龍舟。到了那時候,長安城簡直是萬人空巷,但凡能趕過去的長安人都不會錯過這場熱鬧。王家想要找個好些的位置看競渡,並且從人海汪洋中全須全尾地回來,亦需細細安排一番。
一般而言,端午晚上通常都是家宴,但也可能會有不請自來的客人,自是該早早吩咐廚下好生籌備,以免待客失禮。
林林總總,確實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忙。王玫仔細想了想,道:“若阿嫂不嫌棄,我願領了籌備辟邪厭勝之物等事。只是,阿嫂須得派人來幫我才好。”其實,年年都需要過節准備這些東西,肯定早就有成例做法在了。她只需要吩咐侍婢僕從按去年的成例好好籌備,再隨時監察督促一番便可。不過,她畢竟對這些事很是陌生,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在旁邊提點。
“好,那些事便交給你了。我身邊可差使的人少,實在分不出人手來,不如求阿家將她的心腹侍婢暫時遣給你用,也便宜些。”崔氏道。
王玫看了一眼她身後立著的兩個十八九歲的貼身侍婢,記得她們名叫桃娘、杏娘,平日確實很得崔氏倚重。嫂嫂不想將自己的人給她,大概也不止是人手不夠,還有一絲避嫌的意思在罷。“那我便向阿娘討要人罷,阿嫂也記得時不時來瞧一瞧,免得我出了什麼錯漏還不自知,也好及時補救一二。”
崔氏笑道:“那是自然,放心罷。若是出了什麼差池,阿嫂替你擔著。”
王玫勾起唇:“有阿嫂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說罷,兩人便分開了,各自去忙碌。
王玫回到內堂,一五一十將自己領的事說了,又向李氏討人:“阿娘也知道,我身邊的丹娘、青娘當初隨我去洛陽時都還是小丫頭呢,與家中上上下下都生疏了,哪裡能辦得了這種事?少不得還須阿娘給一個人,我才能幫得上阿嫂的忙。不然,怕是給阿嫂添亂呢!”
李氏瞥了瞥立在旁邊的丹娘、青娘,點頭道:“你身邊確實沒有個經事可靠的僕婢。”她想了想,喚婢女璃娘過來:“璃娘過些日子便要出嫁了。嫁的是你阿爺身邊的小管事,往後也大小算是個管事娘子。以後,便讓她去你身邊幫襯著你,如何?”
王玫怔了怔,她本來只想借個人使一使,沒想到母親卻干脆把人給她了。雖說似乎不好推辭,但她實在不願意身邊多一個陌生人。目前,她與身邊的婢女都有患難之情,私下言談也很是隨意自然,璃娘一來,恐怕會影響她們相處時的氣氛。而且,她也有些擔心她瞧出自己有什麼不對勁,便報給母親李氏知道。
“怎麼?只想借人,不想要人?”李氏挑起了勾畫精致的蛾眉,嗔道,“阿娘的人,還能害了你不成?”這話一出口,她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眼眶又微微一紅,輕輕握住女兒的手,對周圍使了個眼色。
待婢女們靜悄悄地退出了內堂,李氏這才接著道:“玫娘,阿娘也仔細想過了。你在家中長住,身邊沒有個熟悉家裡的人怎麼能行?璃娘的性情溫和穩重,與你身邊的丹娘、青娘應該也處得來。而且,她到你身邊時,又是已出嫁的管事娘子,你那些貼身婢女的差使都不必變,讓她將外頭往來的事情挑起來便是了。還有你嫁妝中的鋪子、田莊的出息,阿娘也不能一直替你管著,你也得學著自己接手才好。”
說著,她流淚道:“阿爺阿娘都想過了,以前真是太寵著你了,又以為你身邊的僕婢都是我們精挑細選出來的,必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你,夫婿也是仔細看了又看的,必能讓你安樂無憂——如今想想,哪裡有什麼人能一直忠心不二?哪裡又能有那麼好的運氣遇上如你阿爺、阿兄那般的佳婿?如今你歸宗回家,就算阿爺阿娘眼下能顧著你,我們百年之後,你也尚可靠著你阿兄。但若你阿兄不在了,大郎、二郎又只是侄兒,你還能靠他們多久呢?靠這個靠那個,倒不如靠自己。玫娘,阿娘可得狠狠心,好好教你些家務之事了。你身邊的婢女,也須得由你來調教,讓她們個個都能獨擋一面才好。”
“阿娘……”王玫心頭一震,大為感動,忍不住撲進她懷裡。她覺得李氏說得實在是太對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融入這個時代,成為一個能夠半獨立生存的女子,她的後半生才不會淪落到無依無靠的境地。兄長確實待她很好,但天有不測風雲,她不能像蒲草一樣失去依仗就只能等死。即便不能扶助兄長,至少也應該做到不拖累他,不讓他有什麼後顧之憂才好。
“你也想通了,是麼?”李氏愛憐地撫著她的頭發。
“以前兒不願意學這些,覺得這都是些俗務。”王玫想了想,從前身留下的文卷和讀詩文的喜好來看,確實可能是清高不通庶務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性格,才會在年少時誤托終身,後來又在內宅中四處碰壁。“如今想來,人身處在俗世當中,哪裡能脫得開俗務?吟詩作對撫琴都是風雅,但若是沒有衣食住行,又如何能做得了這般風雅之事?”
李氏一怔,接著長長一嘆,垂淚道:“我的兒,真不知受了多少苦,才轉過這個彎來。”
“阿娘,能轉過彎來,便還不遲。”王玫安慰她,“我便從這回籌備端陽節的事開始,多幫幫阿嫂的忙,接觸這些庶務便是了。”
“你阿嫂是個好的,心也寬,性子又細致。”李氏拭淚笑了,贊了崔氏幾句,“以前你總覺得她看起來清雅,實際卻俗得很,不願與她多親近。十五娘是清河崔氏嫡支女,骨子裡也有傲氣在,所以對你也頗為不喜。阿娘此前還擔心,你回來後,你們會處得不好。如今看來,卻像是姊妹一般了。”
王玫雙頰微紅,輕嗔道:“以前都是兒不懂事,阿娘如今提起來,兒都覺得羞愧呢!阿嫂對兒赤誠,兒當然須得還一片真心。以真心換來真心,自然便親近多了。仔細想想,兒還須得跟著阿娘、阿嫂好好學呢。”
“確實懂事了。”李氏將女兒緊緊摟在懷中,喃喃道,“懂事得,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王玫心中微微一緊,不免嘆息:這軀殼中確實是換了一個人。但她如今,也已經完全當自己是王家的女兒了。
“阿娘,兒當日確實已經死過一次了。”感覺到李氏的身子因她這句話竟微微顫抖起來,王玫輕輕地摟住她的腰,“被救活之後,兒原本不願意再活下去,但見到阿兄,便想到了阿爺阿娘。兒便想著,若是兒死了,阿爺阿娘阿兄不知該有多傷心,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了?所以,以前執著不放的那些事,便都想通了。從今往後,兒哪裡都不去,只管侍奉阿爺阿娘。”
“好,好。”李氏溫柔道,“玫娘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橫豎,阿爺阿娘一直都陪著你呢。”
王玫心想:有這樣慈愛的父母、這樣體貼的兄嫂、這樣可愛的侄兒侄女,她如今便已經很滿足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3:56
☆、第十九章 端陽來臨
一陣輕風拂過寬敞的院落,叮叮的鈴聲仿佛舞動一般陸陸續續響了起來,此起彼伏、時斷時續,如同奏起了不知名的樂曲。院落中遍布的花木亦搖動著枝葉,以簌簌的葉濤聲相和,使幽靜的午後更多了幾分安寧的氣息。
薰風閣小樓的二層,此時亦是輕紗曼舞。煙霞色的紗幔時而被風卷出了欄杆,時而又飄落回來,微風穿過它們之間的縫隙,為坐在陰影中的人帶來絲絲清涼。王玫輕輕地理了理旁邊的五色絲線,繼續有些笨拙地編織著五色縷。編五色縷的花樣很多,她學了一種類似編發辮的法子,自以為掌握得很快,編得也很是用心,實際上卻連六歲的昐娘都比她靈巧多了。
王玫也並不氣餒,橫豎明天才是端陽節,別說她已經早就編得夠了,就算再多編上幾條五色縷,時間也是綽綽有余。而且,她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並不是容易滿足,而是堅持與執著。只要是下定了決心與目標,她便會用盡自己的全力去完成,最終無論結果如何,也都不會留下遺憾。譬如,如今她已經決定學些簡單的女紅針黹技巧,至少貼身的衣褲須得自己縫制才好——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不習慣過於寬大的褻衣褻褲,穿著總覺得格外別扭。
五股絲線交錯相纏,編到能繞手臂兩三圈的長度後,在尾部細細地打個漂亮的結,又留下一段絲線當作流蘇。按照這種較為簡單的方法,終於又編完一條五色縷,王玫認真地察看了一遍,這才滿意地放入旁邊的小籃子裡。抬首朝對面瞧去,她卻發現只剩下晗娘仍然坐在茵褥上編著長壽索,昐娘已經不知何時趴在了紗幔外頭的欄杆上,衝著樓下咯咯地笑起來。
“姑姑!二郎想上來呢!”小姑娘扭過頭道,杏眼水汪汪的,透著嬌憨之態。
王玫隨口道:“若他不給我們搗亂,便放他上來。”前兩天二郎王旼見姑姑與兩位阿姊又是忙著做五色縷、長壽鎖,又是忙著編艾草人勝,根本沒空理會他,便一直在旁邊鬧騰不休,擾得她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換地方。之後,李氏親自過來將他帶走了,這才算是安生了不少。
於是,昐娘便守在樓梯口,待二郎王旼興奮地抓著一把草葉跑上來時,脆生生地道:“姑姑說了,不許搗亂才放你上來。”
王旼轉了轉烏黑的眼睛,高高地舉起肉呼呼的手:“阿姊陪我鬥草,我就不搗亂。”
對編五色縷早就失去興致的昐娘自是滿口答應了。談好了條件的兩個小家伙蹲在一邊,從那把草葉裡各挑了一根,將葉柄相勾,捏住葉子用力拉拽起來。斷了自然便是輸了,再挑一根草葉繼續鬥。
鬥草也算是端陽節的風俗之一,孩子們當成游戲,倒是每日都能玩耍。只是,另一種文雅些的采集花草最終以種類多寡定勝負的鬥草,卻是內宅女子們打發時光的戲耍方式了。人越多越是熱鬧,越是有趣,彩頭自然也越豐富。
待王玫又編完一條五色縷,晗娘放下了手中那個異常精致的長壽索:“姑姑,做這些極費眼睛,不如歇息一會兒吧?”
王玫點點頭,笑道:“眼睛確實有些酸澀,還是晗娘體貼。你年紀小,更是熬不得。”
見兩人停下了活計,丹娘、青娘很及時地端上了幾杯口味各不相同的漿水,以及幾碟時令鮮果供她們歇息食用。“這是剛做的櫻桃酪漿、楊梅酪漿、桑葚飲、杏酪,新鮮的枇杷、杏子、櫻桃。”
“這個時節已經有枇杷和杏了?”王玫吃櫻桃都已經快要吃膩了,便拿了個皮薄汁厚的杏子吃,“晗娘、昐娘、二郎,渴了罷,來喝些漿水。”晗娘選了紫黑色的桑葚飲,昐娘、王旼各選了杏酪、櫻桃酪漿。王旼對櫻桃的執著讓王玫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腦袋,將一碟櫻桃塞給了他大半。她自己拿了剩下的楊梅酪漿慢慢喝,覺得酸酸的滋味甚是不錯,比櫻桃酪漿還要更合她的口味一些。
“方才鬥草誰贏了?”她突然想起了孩子們的鬥草游戲,隨口問。
“阿姊贏了。”王旼答得有些垂頭喪氣。
昐娘的笑容很是甜美:“二郎將端陽那天的粽子輸給我了。”
提到這個,王旼喝光他的櫻桃酪漿,便往姑姑的懷裡扎,一付悶悶不樂的樣子。王玫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二郎可是擔心沒有粽子吃了?放心,姑姑的粽子分給你吃。”
“那姑姑吃什麼?”小家伙並沒有立刻歡天喜地地接受,反而撅起了嘴,遲疑起來。
“姑姑去買虞家粽子吃。”王玫也已經聽說了那家名滿長安的西市虞家食肆了。每逢端陽節的時候,那家的粽子便賣得格外火爆,不但是平民百姓、中下層官吏十分捧場,就算那些達官貴人們也都想嘗嘗鮮。嫂嫂崔氏當然也不會錯過,據說今天下午便會遣僕從去買回來,以免明日一早人實在太多買不著。
“姑姑與我鬥草麼?”王旼咬了咬嘴唇,圓溜溜的眼睛裡難掩對虞家粽子的渴望。
晗娘與昐娘都齊聲笑了,王玫故作認真地想了想,瞥見樓梯口璃娘的身影,道:“姑姑忙得很,你還是尋你阿姊們去頑罷。”
王旼很是失望,吃了幾顆櫻桃後,猛地又跳了起來,往樓下跑去:“我去找阿兄!”
晗娘、昐娘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定是去找阿兄幫他鬥草了。阿姊,如果阿兄幫二郎,那你就得幫幫我。”
“贏了二郎的粽子還不夠麼?回頭我將這個長壽索給你。”
“阿姊做得真好看。”昐娘歪著腦袋想了想,又誠懇地加了一句,“比姑姑做的好看。”
正要隨璃娘下樓的王玫聞言,抬眼瞧了瞧連忙捂住嘴、睜圓了烏黑的杏核眼望向她的小姑娘:“晗娘確實手巧,姑姑自愧不如。你編的那些艾草人勝實在精致,姑姑明日還想戴著出門呢!”
受到誇贊的晗娘雙頰微微一紅,立即從她的小籃子裡拿出個精美漂亮的艾葉人勝,笑道:“明日姑姑插在頭上,一定好看。”
“多謝晗娘了。青娘趕緊替我收下來,再將我那兩條蜜蠟手串送給晗娘與昐娘作為謝禮。”王玫朝她笑了笑,不等小姑娘們推辭什麼,便繼續與璃娘一同下了樓:“長者賜不可辭,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們拿著便是。”
接著,她便與璃娘說到正要去驗看宅中辟邪厭勝之物的懸掛情形:“光是我一個人看?不如喚上阿嫂一同去?”
璃娘雖然剛來到她身邊沒兩日,卻早就摸清了她謹慎的性子,笑道:“九娘考慮得周到,奴已經遣秋娘去請崔娘子了。”她來之後,便從灑掃的小丫頭裡又挑了兩個,改名叫“秋娘”、“冬娘”,專門負責這類跑腿通傳的差使。王玫也覺得這樣安排很是方便,丹娘、青娘、春娘、夏娘都不必增減任務,正好繼續各司其職。
於是,兩人便去第三進的正院中與崔氏彙合,一同在四進的宅子裡轉悠了一圈,確定每個門楣、每張床上都掛了五色縷,宅子大門和每一進的月洞門、院門處都懸了艾草和蒲劍,各色裝著藥的香囊也足足准備了幾籮筐。
崔氏微微頷首,輕輕握住王玫的手,淺笑道:“多虧了有九娘,這回可輕松了不少。”
王玫抿唇輕笑,回道:“也是有璃娘幫忙,才沒出什麼差錯。回頭璃娘出嫁的時候,我可得多給些嫁妝才行。”
璃娘臉微微紅了紅,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打趣:“那婢子就先謝過九娘了。”
崔氏雙眸微轉,接道:“如此說來,我給的嫁妝也必不能少了。”
“阿娘那裡定也還有一份呢!”王玫又道。
崔氏的貼身婢女桃娘、杏娘也跟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直說得璃娘忍不住輕輕跺腳微嗔起來才罷休。端陽節的各項籌備事務,亦終於在這說說笑笑中圓滿的結束了。
第二日一早,正是五月初五端陽節。王玫在艾草與蒲劍的獨特香氣中醒了過來,一想到今日要出門去曲江池看賽龍舟的前身“競渡”,她的心情便飛揚了起來。青娘歡歡喜喜地服侍她洗漱了,給她挽起了螺髻,簪了一對鑲金蔓草紋白玉梳,又插上晗娘做的翠綠艾草人勝。頭發雖是細細的裝飾了,脂粉卻仍然未施,眉眼也不曾多加修飾,只在雙眉間貼了青色的三瓣紋花鈿,唇上略塗了些甲煎口脂。
到得內堂後,一家人先聚在一起用了朝食。
不出所料,今日大家的食案上都擺了幾個用五色繩串起來的小巧粽子。王玫剝了一個吃,豆沙口味,清香甘甜,味道確實不錯。不經意間,她瞧見對面坐著的王旼正依依不舍地將他的粽子都給了昐娘,便又剝了一個示意丹娘端過去給他。
“謝謝姑姑。”王旼高興得很,三兩下便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了過來。
“不許多吃。”大郎王昉在一旁道,“你年紀小,吃不得這種不克化的糯米吃食。”
這句話頓時讓小家伙的好心情一掃而光。他有些悶悶不樂地喝著餳粥,待朝食吃完了,又撲進了祖父懷裡求安慰:“大父,我什麼時候能長大?長大了就什麼都能吃了。鬥草也不會輸給阿姊,也不用聽阿兄教訓。”
“不管你年紀多大,都得聽你阿兄教訓。”王奇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鬥草輸了倒是無妨,你能認輸不耍賴,將粽子都給了昐娘,確實很不錯。不管如今輸了什麼,往後再贏回來便是。”
王旼聽出了祖父的誇獎之意,得意地看了昐娘一眼:“阿姊,我們待會兒再鬥草。”
“待會兒不是要去曲江池看競渡麼?你不去?”昐娘回道。
“看競渡?我去!我一定去!!”王旼的眼睛亮了起來。盡管他連競渡是什麼都不知道,但至少他明白,“曲江池”三個字便意味著出門。
“阿翁、阿家,去曲江池的馬車已經備好了。是如今即刻過去,或是沐浴之後再去?”崔氏問。
“競渡須得下午才開始罷。先遣些僕從去扎好席棚,咱們洗去邪穢之物再出門,也有個好彩頭。”李氏道,“想必那會兒人也不會太多。”
於是,一家人各自回到院子裡,按習俗沐浴去了。“蘭湯沐浴”是古俗,所謂“蘭湯”,就是用艾草、清香藥草等熬煮成的草藥汁。不但有強身健體的功效,據說也有驅邪的附加效果。王玫坐在綠色的藥草汁中,嗅著那種獨特的清香味,倒也覺得很是舒服。這種清香味能保持一整天,有強烈的驅蟲功效,正好便於出門。
沐浴完後,青娘又給她裝扮了一番。這回換了更寬松輕薄的衣裙:上身著牙色窄袖小衣配梅子青色連珠花紋薄紗圓領半臂,下身系八幅高腰秘色裙,看起來便很是清爽宜人。王玫身形略有些纖瘦,穿著八幅裙更有些飄飄欲仙之感,與時下那些豐潤白嫩的貴女相比,也似有種特別的魅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4:09
☆、第二十章 曲競渡
收拾妥當之後,留下丹娘、春娘值守,王玫帶著青娘、夏娘,再一次來到第二進的內堂。
她來得不早不遲,嫂嫂崔氏已經到了,兄長和侄兒侄女卻尚未趕來。而母親李氏正換上了她送的那條煙熏色絞纈銀泥帔帛,配上秋香色的寶相花對襟半臂、綰色高腰曳地長裙,顯得富貴而又雍容。
“阿家這身襯得很是年輕。”崔氏贊道,將一個繡著五毒花樣的香囊系在她腰間,“兒上阿家續命。”端陽節凡送禮必稱“續命”,也有吉祥祝願“長命百歲”之意。
王玫拿起那個精致的香囊看了又看,嘆道:“阿嫂這樣的好手藝,兒還如何送得出手?”她這位嫂嫂果然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幾乎無所不能。若說高雅,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熟讀詩文,吟詩作對信手拈來,撫琴彈琵琶也很是精通;若說世俗,女紅針黹做得,整治宴席、交情往來、打理家務也都有條不紊。簡直就是這年頭大家閨秀的典範人物。她若是能學得她五分,大概便能在這世上好生立足了罷。
“早便知道你這幾日都忙著做什麼去了,還藏著掖著作甚?你女紅做得不好,阿娘也不是頭一天才知道。”李氏橫了她一眼,“眼下不送,等晗娘、昐娘來送了,怕是你更要羞得不敢送了。”
“兒上阿娘續命。”王玫趕緊將自己編的五色縷系在她手臂上,也給崔氏系了一條,“上阿嫂續命。”接著,她見王奇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又趕緊湊上去給他也系了一條:“兒上阿爺續命。”
王奇仔細看了看那條五色縷,笑道:“總算比以前有些長進了。”
“終於能系著出門了。”李氏也道,“也算是費了不少心思。罷了,阿娘相信,你是真的想學女紅針黹。待過幾日,就跟著晗娘、昐娘一起在內堂多留一兩個時辰,讓家裡的繡娘好好教教你們。”
淪落到與小侄女們一同上女紅課的王玫點頭答應了。她本來只想向丹娘、青娘學一些簡單的縫紉編織技巧,但遇上了系統學習女紅針黹的機會,她自然也不願意錯過——雖然與八歲的晗娘、六歲的昐娘相比,她最有可能是課業墊底的那位。不過,在家人面前,她在女紅方面的面子裡子早就掉光了,即使墊底也毫無壓力。
沒過多久,王珂便帶著四個孩子過來了。王玫又送了一圈五色縷不提,也得了晗娘、昐娘做的五色縷、藥香囊。嫂嫂崔氏亦給她准備了一個格外小巧的五毒香囊,讓她綁在手臂上纏著的五色縷邊,看上去就像個別致的飾物。
一家人互相贈了禮物,又將那些具有吉祥寓意的禮物都帶上了,這才來到內門外頭。馬車備了兩輛,牛車也有三四輛。王奇與李氏帶著王玫、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坐了頭一輛馬車,王珂與崔氏、晗娘、昐娘上了第二輛。除了貼身女婢之外,剩下的僕婢帶著各色器物吃食皆上了牛車。
車隊徐徐出了宅門,又多了幾十名部曲在旁邊護衛警戒。只是去曲江池看競渡而已,便前呼後擁地帶上了這麼些人,王玫仍然略有些不習慣。她本以為自家這種陣勢已經很是誇張了,但尚未出宣平坊,旁邊就駛來另一個足足有十幾輛車、上百護衛的車隊。被幾十位騎馬披甲的衛士簇擁在中央的金頂朱輪車上綴滿了珠玉,光芒奪目。連拉車的健馬也均是一模一樣的棗紅寶馬,每一匹看起來都健碩非常,連深棕色的馬鬃都修剪得格外飄逸。
對方氣勢驚人,王家車隊自然默默地退到旁邊讓道,待那煊煊赫赫的車隊過去之後,才隨在後頭出了坊門。
“玫娘恐怕還不知道,這是真定長公主的車駕。”李氏道,“前兩年這位貴主在坊中東北角建了座別院,時不時地便帶著兒孫過來小住幾日。以前宣平坊裡沒什麼達官貴人,安安靜靜的。貴主來後,連坊中的道路都像是窄了幾分似的,與我們家來往的人也多了起來。”她唇角微勾,流露出的些許諷意轉眼間便消失了。
王玫並沒有發現母親的情緒變化,而是在腦海中搜索了一番“真定公主”這個封號。真定長公主聽起來應該是皇帝的姐妹而非女兒。當然,她也從未聽說過這位公主的名號。有唐一代赫赫有名的幾位公主,除了和親西藏的宗室女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外,無非是李淵之女平陽公主、李世民之女高陽公主、李治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李顯之女安樂公主等寥寥幾位而已。平陽公主是位活生生的花木蘭般的女中豪傑,而其他三位既沒有留下什麼美名,也未得到什麼好下場。唐代前期的公主駙馬們,真是說謀反便謀反,廢成庶人、賜自盡、流放三千裡、絞殺者比比皆是,割韭菜似的一茬接著一茬。不得不說,這也是兩份相當高危的職業。
出了宣平坊後,真定長公主的車駕穩穩地向南行去。而王家的車馬也彙入人群之中,順著人潮湧動,亦是一路南行。宣平坊離曲江池並不算遠,出了坊門後一直往南,經過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青龍坊後,便到了曲江池畔。
曲江池是長安人最喜愛的游覽之地,本便是一座天然湖泊。因湖岸彎彎曲曲,所以得名“曲江”。曲江池周圍花卉環繞、綠柳成蔭、煙水明媚,碧波紅渠相映,樓閣亭台宮殿高低錯落,掩在蔥蘢之中,美得如詩如畫。附近的皇室禁苑中更是栽滿了櫻桃樹、杏樹、桃樹與梅樹,每逢花開季節,皆是爛漫如雲、燦若煙霞。
聽聞競渡下午才開始,王玫本也以為時候尚早。不過,她很快便發現自己低估了長安人民對游樂活動的熱情。當馬車進入曲江池附近後,便漸漸陷在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她悄悄掀開車簾的一角,發現舉目望去盡是黑壓壓的人群,與後世旅游旺季的景點相比也不遑多讓。若不是提前遣僕從占好了位置,恐怕他們一家人便也只能看這群烏泱泱的人了——且別提競渡,就連曲江池的水面也休想看到了罷。
“郎主,附近的人實在太多,車馬都過不去了。”車夫吆喝了很久,馬車仍是寸步難行,不禁急得滿頭大汗。
“罷了,不如下車步行。”王奇道,摟起了二郎王旼,“大郎,好好照顧你祖母與姑姑。”
王昉點點頭,吩咐僕婢們將李氏與王玫圍在中間,慢慢地朝前走。
“不等等阿兄、阿嫂麼?”王玫問。
李氏道:“馬車早便失散了,不如先去席棚中。”
王玫回首望去,果然後頭早已經不見自家馬車、牛車的蹤影,不知何時便被人流裹夾得散開了。
此時,曲江池畔的楊柳岸邊,早已扎起了形形色色的彩樓席棚。就連皇家禁苑最外圍的紫雲樓上,也已經布滿了儀仗,顯然宮中亦有貴人前來觀賞競渡。
彩樓席棚有大有小,或粗糙些或細致些,形形色色,綿延數裡。王玫光是看著,就覺得要在這中間找到自家那頂席棚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氏端詳了半晌,也笑道:“許是今日聖人也要來看競渡的緣故,光是彩樓席棚便比去年多了不少。更別提那些人了,有多少是真衝著競渡來的?”
“阿娘,至少咱們家是只想好好看競渡的。”王玫接過話,“附近席棚裡也沒什麼人,大概都被堵在外頭了。咱們家的席棚到底在何處?還接著找麼?”
“不接著找,待會兒競渡開始,被人群衝散了便危險了。”李氏道,牽起她和王昉,繼續跟在王奇身後走。
直到中午時分,他們才總算在不甚起眼的角落裡尋得了自家那座小席棚。王珂、崔氏帶著晗娘、昐娘早到一步,葦席、茵褥、食案、吃食、漿水都已經准備妥當。
“阿爺、阿娘。”見了他們,王珂臉上的焦急之色才盡數褪去,笑著迎上來,“趕緊進來休息,用些漿水吃食。”
崔氏也忙讓侍婢遞過軟巾,親手替李氏擦了臉,又服侍她補了一回妝容。王玫坐下喝了一杯杏酪,這才略微緩過勁來。炎炎烈日下,在人群中擠了這麼許久,她已經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了。不過,從席棚裡隨意往外看去,便是曲江池浩淼的水面,微風清涼,景色開闊,又令她漸漸精神起來。
一家人用了溫熱的午食後,便一面談笑,一面等著競渡開始了。附近的席棚裡也漸漸填滿了人,絲竹笙簫之聲不絕於耳。
不多時,便聽見遠處響起了熱烈的呼喊聲。王玫仔細看過去,才發現曲江池面上豎起了一座簡陋的小門樓。門樓上垂下了一條五彩絲鍛編成的索結,遠遠看去亦是鮮艷奪目。莫非,這便像是舞獅爭繡球一般,是比賽的龍舟爭搶的信物?
王玫還待細想,便聽咚咚的鼓聲接連響起,似乎正在向人們傳達著什麼。曲江池畔的人群略安靜了些,待又是三聲鼓響後,便猛然爆發出了更加熱烈的呼喝之聲。
萬眾矚目下,幾十艘細長的龍舟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了出去,在碧綠的水波上翻起了一道道水線。立在船頭的魁梧大漢咚咚地敲著鼓,與水手們齊心協力喊出的號子聲相合。木槳翻飛、白浪湧動,瞬忽之間,便分出了先後。
岸邊呼聲如潮,喝彩聲與樂聲大作。成千上萬人的高喊彙聚在一起,燃起了比驕陽暴曬更熾烈的熱情。王玫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一般,情不自禁地跟著侄兒侄女們一同歡呼起來。她看准的那條龍舟初時還落在十名開外,中途迎頭趕上,接連超越了好幾條龍舟,引得岸邊觀看的人們更是湧動不已。
到了最後時刻,三條龍舟幾乎是齊頭並進,闖進了那座小門樓內。鼓手們探出身子,用鼓槌用力地朝五彩索結做成的“錦標”砸去。用力最猛的那一位不慎砸偏了,一頭栽進了池水中,濺起好大一朵水花。其余二人卻是看不出先後,竟爭搶起砸下的錦標來。
岸邊又響起了陣陣歡笑聲。這一回競渡的過程實在是精彩紛呈,沒有一直領先的隊伍,直到最後,勝負都充滿了懸念,看得大家皆是無比心滿意足。此時此刻,最終的勝者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王玫又是呼喊又是鼓掌,一雙美目顧盼神飛,臉上也湧起了健康的血色,裙裾在風中飛揚飄逸,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引來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王奇、李氏、王珂、崔氏在席棚中安安穩穩地坐著,看她與侄兒侄女們樂成一團,也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們並不知道,隔得不遠的某個席棚裡,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眯起眼睛,有些意外地望向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窈窕身影,低低地念道:“九娘?”漸漸地,他的目光裡流露出些許熱切,臉上帶著勢在必得的自信,微微地笑了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4:21
☆、第二十一章 受邀宴飲
端陽節過後,王家便恢復了往常和樂融融的生活。除去王珂縣試之事尚需擔心一二外,其余諸事皆很是順利。不過,眼見著王珂言行舉止一如往常,似乎對縣試滿懷信心,原本暗地裡多少有些緊張的王家人也便完全放松下來。
王玫、晗娘、昐娘開始每日跟著家中繡娘上女紅課。與兩位侄女相比,王玫於女紅針黹上頭確實沒什麼天分,十指上很快便扎滿了針眼。但她性格堅韌,即使如此也毫無退縮之意。李氏、崔氏則帶著二郎王旼啟蒙,旁的暫時不教,只教他讀《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稚嫩的讀書聲琅琅動聽。王旼生得聰慧,卻因年紀尚小不耐久坐,一天能讀半個時辰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不過,即使如此,沒兩天他便也記下了不少字。喜得王奇胡子直翹,接連好幾日都命大郎王昉帶著他去東市魏家餅肆買他喜歡的吃食作為獎勵。
如此過了幾天,也到了璃娘出嫁的日子。李氏、崔氏、王玫皆給了一份嫁妝。僕婢的婚禮主人不便出面,丹娘、青娘都去了觀禮,回來說給王玫聽,也甚是熱鬧喜慶。王玫本想多給她放幾天假,但沒過兩日她便回到薰風閣當差了。她的丈夫王四喜往後便管著王玫在京畿附近的三個田莊,而她則幫著王玫盤所有嫁妝的賬目,越發受到倚重。從此後,因原本姓“劉”,人皆稱她“劉氏”,平輩間亦可稱“阿劉”或“劉娘子”。“璃娘”這個名字,也只是主人或親近之人才能叫得了。
這一日,王玫與晗娘、昐娘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息,圍坐在一起旁聽二郎王旼學《千字文》。見姑姑與阿姊們也都在旁邊瞧著,王旼很是得意,挺著小胸膛,想也未想便背出了好長一段,頓時得到了一片誇贊聲。
“二郎學得也不比大郎慢。”李氏笑道,“只是這性子實在是安靜不下來。”
“讓他耍刀弄槍,他反而更是起勁。”崔氏也頗為無奈,“七郎說,他如今尚小,也不必拘束他。阿翁似乎也有此意?”
“他這性子,就該去外頭撒歡。”李氏頷首,“若是拘得太緊,反倒會令他對讀書生厭。”
王旼按著王玫的要求又背了一遍,果然便坐不住了,扭來扭去頗有些不耐煩,接著就拉起她的手道:“姑姑,我們去園子裡頑!”
“別纏著姑姑,阿姊帶你去。”晗娘、昐娘立即牽起弟弟,向長輩們告退。
王玫見狀,不禁笑道:“晗娘和昐娘也正是喜歡游戲的年紀。她們每日的功課都安排得很緊,也很該多休息幾天。”如今兩位小姑娘不但有女紅課,還有習字、撫琴、繪畫、詩文等課,由祖母李氏、母親崔氏輪流授課。原本李氏、崔氏還想讓王玫去教她們習字、詩文,她連忙以學習庶務為借口推辭了。以她眼下的水准,時時刻刻都擔心露陷,別說教授了,簡直恨不得還能繼續跟著她們一起學呢!
李氏想了想,也嘆道:“咱們家的女兒原便不必過得那般辛苦,何況晗娘、昐娘也都聰敏懂事得很。”說罷,她又聯想到身邊這個原本不懂事、吃了虧才好些的女兒,忍不住在心裡長長嘆了口氣。
崔氏一向心疼孩子,左思右想,也妥協道:“能多留她們幾年也是好的。”
王玫雖覺得孩子們尚小,她們不免想得太長遠了些。但一想到侄女們遲早都會出嫁,到時候不知會被夫家如何磋磨,心裡也頗不是滋味。然而,在這世道中,女子就是如此艱難。五姓七家女又如何?權勢鼎盛如皇後,不也須忍受三宮六院?更須大度為夫君廣納美人?若流露出一絲一毫不甘不願,便是嫉妒,便是七出之條了。
三人坐在內堂裡,一時沉默下來。待回過神後,互相瞧了瞧,又微微笑了。
至少在他們王家,孩子們多留一日,便能無憂無慮地多過一天。
這時候,家中的大管事王榮捧著一個泥金帖子匆匆地趕了進來。他是王奇的心腹,如今隨著王珂做事,等閑並不在內院出現。如今拿了帖子過來,想是發生了什麼急事。李氏、崔氏對視一眼,心中雖是一動,神情卻仍然優雅而平淡。
“娘子、七郎娘子。”王榮躬身行禮,雙手奉上那泥金帖子,沉聲道,“東北角送來了帖子,邀家中女眷過兩日赴芙蓉宴。”
王玫眨了眨眼睛,見母親、嫂嫂似乎皆有些驚訝,這才反應過來:東北角,那不是真定長公主的別院麼?那位真定長公主似乎與他們家並沒什麼交情?上次路上遇見了也未曾遣人來招呼一二,可見本便不怎麼熟悉。如今為何又送了帖子來?確實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李氏拿過那張帖子,打開看了看,道:“知道了。”
待王榮退下之後,崔氏也接過帖子看了,眉頭微蹙:“阿家,貴主在宣平坊建了別院後,與咱們家幾乎沒什麼往來。除了按時送節禮之外,兒也從未做過什麼多余的事,怎麼……”
“我記得,與其他幾位貴主相比,真定長公主素來並不喜歡宴飲熱鬧。”李氏想了想,“怎麼突然便辦起了芙蓉宴?若是小宴倒也無妨,只是帖子裡點明了家中女眷都必須赴宴,玫娘、晗娘、昐娘都免不了,那便是上千人的大宴了。”
“阿娘,必須去麼?”王玫實在不願意去參加這種宴會。她倒並不擔心禮儀舉止,這些日子她一直悄悄觀察母親與嫂嫂,私下也勤加練習,應當不會出什麼錯漏。只是,就怕遇見前身認識的閨中好友與她寒暄,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掉,含糊其辭更容易惹人懷疑。
“既是貴主相邀,當然必須去。”李氏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看似安撫,出口的卻是警告,“這回不許臨出門前稱頭昏,不許半途稱病退席,不許看不慣他人便給臉色,不許聽見別人冷嘲熱諷便淚流不止……”
王玫本來想的就只有“裝病”這一招,沒想到不但立刻就被她拆穿了,後頭還跟著一連串的“不許”,頓時便有些蔫蔫的。不過,轉而想到前身這種脾性,或許也沒有多少交好的朋友,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絡起來,拉著李氏的手嗔道:“阿娘,兒不想見她們。”
“她們”究竟是誰,她並不知道,也無法細說。但李氏與崔氏卻像一點就明白似的。
“都已經不是小娘子了,從前那些小恩小怨哪會有人還一直放在心上?”李氏寬慰道,“她們有嫁得遠的,你這輩子怕也是遇不上了。就算是嫁得近的,也接了帖子,有阿家在面前,哪敢隨隨便便說什麼話?”
王玫聽明白了,前身的“仇家”絕對比閨中好友多了不少。她心裡松了口氣,若是“仇家”,不理會便是。她只擔心那些個閨中密友。不過,仔細想想,前身離開長安三載,可能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而且,她回家後也沒人上門探訪過,大約友情早便淡了罷。
崔氏在一旁細細想了想,又輕聲道:“阿家,真定長公主的駙馬是博陵崔氏二房,有一子崔子由。”原來她沉吟許久,卻是在梳理各種世家關系。世家女子自小便對這種人情往來、遠近親戚了如指掌,接人待物也游刃有余。這也便是時人競相爭娶五姓七家女的原因之一。門第高貴、教養出眾,不但能相夫教子,又有親戚族人遍布朝中,哪家不喜歡這樣的新婦呢?
王玫恰是最缺這些“常識”,便認認真真地聽起來。
李氏略加思索,也頷首道:“崔子由娶的是我們隴西李氏女,論起來也是不算太遠的親戚,她還須喚我一聲姑姑。”同一個房頭,尚未出五服的族侄女,也算是很近的親戚了。就算幾乎從未見過,在外頭也少不得姑姑、侄女喚得親熱。到時候,崔氏、王玫也應跟著敘敘表嫂、表姊妹的情分。
崔氏松了口氣:“若是如此,給我們帖子也算是理所應當了。”
李氏又想了想,不放心地道:“我記得崔子由年紀不大,可有兒女?晗娘、昐娘雖然尚小,但也保不准有這個心思。”畢竟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門第足夠高貴,父祖宦途不順也無妨。世家大族之間,有些將權勢看得重些,有些將門第看得重些。五姓七家之一的博陵崔氏,從來不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與太原王氏也多有聯姻,未必沒有選孫媳婦的想法。
事關愛女,崔氏一時也有些急了:“博陵崔氏二房一貫顯達,又是貴主之孫,晗娘、昐娘應該沒有這個福氣。兒依稀記得,他們家孫兒剛三四歲,與二郎差不多大小。”公主之孫聽起來榮華富貴不用愁,但自小就被寵著長大,哪裡是知冷知熱的好夫婿?不說別的,那崔子由便是吃喝玩樂無所不精的紈绔子弟,不但家中寵妾眾多,也是平康坊常客。父親如此,兒子又能好到哪裡去?她寧願晗娘、昐娘嫁的門第低一些,也不願意她們高攀這般顯貴之家。
“說起來,崔駙馬是崔尚書之弟?崔尚書家兒孫很多罷?”
“阿家,崔尚書光嫡子就有三個,孫輩不知有多少……”
王玫聽到這裡,有些哭笑不得了。母親與嫂嫂也是關心則亂,實在想不明白真定長公主為什麼會給這個帖子。別說這位貴主或許真是想到同住在宣平坊又是遠親的情分,就算崔家確實有為孫輩看媳婦的意思,晗娘、昐娘年紀也還小著呢!事情都尚未發生,就算發生了也有應對之策,又何必著急呢?不過,做母親的或許都是如此罷。
“阿娘、阿嫂,這崔子由與崔子竟是親戚?”她忍不住提出另一個話題,轉移她們的注意力。而且,這兩個名字聽起來很是相像,她也確實非常好奇。
崔氏一怔,笑道:“崔尚書便是先前的崔侍郎,去年剛升任了兵部尚書。你呀,怕是只記得崔侍郎家的四郎才是崔子竟了。”
“原來是堂兄弟?”王玫總算解惑了。這麼說,那位崔子竟家世很是不錯,畫畫大概也是興之所至,怪不得畫作很難得到。她本來還想過去東市、西市走一走,為兄長、侄兒再仔細尋找一番,可能確實沒有那般好運氣了。
“倘若我們真能與崔子由的娘子敘上親戚情分,說不得哪天就能給七郎、大郎求一張崔子竟的畫呢!”崔氏抿唇笑了起來,終於放松了許多。
王玫頷首笑道:“我就是這麼想的。”如果那位便宜表姊性子不錯,有來有往也是件好事。至於崔子竟的畫,也不過是玩笑之語罷了。有緣分便能得到,沒有緣分也不必強求。
李氏搖了搖首,慈愛地看著她們:“你們也不必多想,高高興興地打扮了去赴宴。玩樂一日便回來就是。”
“阿家說得是。晗娘、昐娘也沒多少機會赴這種千人大宴,就算是讓她們增長些見識也好。”崔氏這般說了,李氏卻突然有些出神起來。
想當年,她新嫁那會兒,還在前朝。身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新婦,隴西李氏嫡支嫡女,大大小小的飲宴什麼時候少得了她呢?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不但帖子越來越少,來往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繁盛之時,世人都爭相交際;沒落之時,卻無人能記得起來。確實,她方才想得太多了些。博陵崔氏二房,那可是博陵崔氏最顯赫的一房,其實並不是他們能夠高攀得起的人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4:32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到了芙蓉宴這一日,從清早開始,來自長安城各處的馬車隊便紛紛朝著宣平坊湧了過去。往日已經算是很熱鬧的宣平坊內,更是處處聞得車馬喧囂之聲。東北角別院的烏頭門外,形形色色的客人亦是絡繹不絕。
在諸位貴主之中,真定長公主應該算得上是最容易令人忽略的一位了。她的那些姊妹侄女時不時便鬧出傳遍長安大街小巷的奇葩事,幾乎都成了長安人民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而這位貴主既不驕奢跋扈,亦沒有養面首或與什麼奇怪人士私通的嗜好,更不喜大肆揮霍、日日飲宴被一群人圍起來吹捧。當然,她也並非孝悌賢婦的典範,也從未大度到主動為駙馬納妾尋嬖寵的地步。總而言之,在一群公主中亦是處於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的位置。所以,真定長公主一年到頭都難得在各類宴席或者傳聞中出現,低調得幾乎讓人很難記住她。但這並不意味著高官世家們膽敢無視她的存在。因為聖人對這位安安靜靜從來不惹是生非的異母妹妹很是看重,時不時便給些豐厚的賞賜,連帶她的駙馬和唯一的兒子也甚得聖意。
正因如此,這位貴主的芙蓉宴帖子甫發出去,不論是收到帖子還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趕過來赴宴。原本打算選在這個日子開宴的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衝撞了貴主,或者屆時大部分賓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時,三輛不甚起眼的烏檀馬車在別院的二門前緩緩停了下來。既不是朱輪華蓋車,也未鑲金飾玉,顯見裡頭坐著的並不是有品級的外命婦。然而,正立在門邊迎客的真定長公主兒媳李氏柳眉微微一動,卻仍是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兒好等!”
這一聲親熱的呼喚,讓剛與她寒暄過,正要入內的幾位盛裝貴婦步子略停了停,不著痕跡地回首瞧去。雖然李氏對每一位客人都是同樣的親近,言談舉止無不妥帖,但待自家親戚畢竟不同,這種親熱勁兒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
就見那當頭的烏檀馬車內下來一位看上去大約三十左右的雍容貴婦,那含著笑意的精致面容竟與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輕輕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一人在這裡迎客,怕是累了罷。若早知道你這麼忙,我便讓我們家十五娘來幫忙了。”她梳著寶髻,頭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搖,身穿一襲妃色寶相花紋八幅齊胸長裙,肩上披著杏紅花鳥紋夾纈帔帛。雖不算格外富貴逼人,卻自有高門女子的氣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舍得,便讓她在這裡陪著我迎客如何?順便將九娘也留下。”李氏笑道,略有些好奇地往後頭兩輛馬車瞧去。第二輛馬車內,下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梳著高髻,眉眼淺淡,氣度出眾。她上身著水紅石榴紋絞纈對襟半臂,系了一條梅青色六幅高腰綾裙,披著秘色卷草紋絞纈帔帛,看似簡約卻十足出塵不凡。第三輛馬車裡,則走出一位年約二十許的少婦。她梳著螺髻,前頭插了個金鑲玉釵朵,簪了朵半開的芙蓉,後頭彩帶飄飄,配上蜜合色的小團花翻領半臂,齊胸的八幅石榴長裙,披在肩上的鵝黃五瓣花絞纈帔帛。秀美的面容被這身打扮襯著,顯得穩重大方中又多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嫵媚動人。
“表妹。”崔氏頷首行禮,淺笑道,“若不嫌棄,我便留在這裡幫你罷。”
王玫一手拉著一個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學一學接人待物呢!”由於來客眾多,各色馬車都排成了長隊,規規矩矩地從二門前通過。她們雖然早便到了,但其實已經在這內外院的甬道裡等了一陣。透過輕薄的紗簾,她早已看到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見她的時候,她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天殺的崔子由,簡直是暴殄天物。不錯,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見過容貌最出眾的美人。年約二十余歲,柳眉杏眼,肌膚白嫩如玉,體態略豐,身段婀娜多姿,一顰一笑皆優雅貴氣而又嬌艷。如果她是男子,這般的極品美人必是要時時寵著愛著才好。但很可惜,這個時代的男子絕大多數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李十三娘雙目微微一動,又看向她身邊的女童。一個大概七八歲,梳著簡單的雙環丫髻,兩邊各插了一朵攢珠花,上著淺粉色葡萄紋夾纈半臂,下穿櫻桃紅高腰六幅裙;一個只有五六歲,同樣是雙環丫髻配小珠花,上身著櫻草色對襟花鳥紋夾纈半臂,下穿橘紅高腰六幅裙。一個溫柔嫻雅,一個嬌憨可愛,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鮮嫩的花兒一樣讓人一時挪不開眼。
兩個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禮,口稱“表姨”,嗓音亦似黃鸝般動聽。
李十三娘忙從手上褪下兩個赤金花鳥銜藍寶手鐲給她們,連聲贊了幾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將自家媳婦、女兒、孫女兒藏得嚴嚴實實,生怕她們被人搶了去不成?不過,若我在街上見了這般的人兒,也願意搶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著。”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來:“若不是怕貴主怪罪,我還想將你帶回家去藏起來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著說笑了幾句,李氏接著道:“後頭還有貴客,我們便不耽誤你了。”
李十三娘露出些許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實在對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齊了,我再過去與六姑姑說話。我呀,一見十五娘、九娘便覺得實在心喜,待會兒你們一定要坐在我身邊才好。”
“到時候,希望十三娘不覺得我們無趣便好。”崔氏抿唇微笑,也順著她換了稱呼。她們倆年紀相差無幾,這樣喚著名字倒是更顯親熱些。
“我也與表姊一見如故,很想和表姊多說說話。”王玫也笑道。這便宜表姊真是個長袖善舞的妙人,與自家母親、嫂嫂的風格完全不同,她也著實對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說的不是什麼客氣話,想必往後也會漸漸有來有往,成為關系不錯的朋友。
於是,李十三娘便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婢吩咐了幾句。那侍婢相貌平平,舉止卻很是從容,極為有禮地將王家女眷們引入了二門。
真定長公主這座別院,建造之時確實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整座別院只有兩進,頭一進是家中男子大宴賓客之處,裡頭據說還有個夯土修築的大馬球場。裡一進則是個繞湖修築的大園子。王家女眷一路走過去,便見假山奇石如峰巒疊嶂,時而泉水叮咚,時而飛瀑流瀉,時而矮木蔥蘢,時而蒼松挺拔。抬首便遠遠可見有一座樓閣立在假山之上,隱有絲竹笙簫之聲傳來,歡笑一陣接著一陣,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腳下卻並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隨在她身後,繼續緩步行走。
直到繞過這座如延綿山脈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一片碧波蕩漾,清澈的水面上覆蓋著幾乎無邊無際的綠葉,潔白、粉紅的芙蕖竟相綻放,隨波湧動起伏,簡直就像是芙蓉之海一般。王玫看得驚嘆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為芙蓉宴。開了這麼一池子荷花,若不請大家都來賞一賞,如何能分享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還猶猶豫豫地不願意過來,但如今看了這座園子,心裡卻覺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來會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動搖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這片芙蕖開得真是漂亮。”晗娘也略停了停步子,嘆道。
昐娘則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沒有來,不然他肯定高興極了。”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虧二郎沒有來。咱們家湖裡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別禍害了貴主院子裡這些花兒。”
李氏與崔氏聽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領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繼續將她們領到臨湖的一座樓台前。那樓台看起來像是宮殿,其實四面都沒有牆壁,只圍了幾層紗幔,顯然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
樓台中影影綽綽坐著三兩個人,遠遠沒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樓閣那般熱鬧。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卻更加慎重了些。王玫見她們將背脊挺得更直,步伐也越發優雅,不禁有些緊張又有些納悶:以她們與李十三娘的遠親關系,有必要特地帶她們來覲見真定長公主麼?不過,也許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罷。在貴主跟前露一露面,往後與那些趨炎附勢的高官貴族交往起來,也更多了一層底氣。
到得樓台外,侍婢低聲稟報道:“貴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
“請進來。”裡頭傳來一個平靜中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幾人魚貫走入飛舞的紗幔內,口稱“覲見貴主”,款款行禮。
“坐。”那聲音再度響起來。
李氏、崔氏、王玫攜著晗娘、昐娘在旁邊空著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來。
“蒙貴主青睞,終於有緣得見這座園子了,果然又疏闊又精致,景色實在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去。”李氏微笑著道。她不提其他,只是贊這個園子,頗有幾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親戚之間本就該常來常往,何況又住得近。”真定長公主的聲音裡多了些許和悅,“我瞧著十三娘與你確實長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將我那孫女兒叫來,不知與你家孫女兒是否也有幾分相似?去把芝娘叫來,見見她的表姑祖母。”
話音未落,立在外頭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長公主又道:“這位是我家阿嫂,你們可曾見過?”
李氏笑著回道:“以前也曾有過幾面之緣,鄭夫人恐怕也覺得有些面熟罷。”
真定長公主旁邊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昔年也曾交往過,只是這些年阿李深居簡出,確實許久不曾見了。”
崔尚書位列三品,其妻出身滎陽鄭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親身上並無品級,對方稱“阿李”,足見確實略有些親近之意了。王玫心中一嘆,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親職官位卑其實給父母都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家世高貴卻無相應的權勢匹配,就只留了個名聲在外而已,無論是族內或是族外,嘲諷者估計都並不少。倘若這回能與真定長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結個眼緣,母親與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一代,日日出門交際宴飲,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淪落到無人下帖邀請的地步,對於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悲哀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4:44
☆、第二十三章 提攜還恩
李氏與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寒暄起來,崔氏也時不時插上幾句話。王玫原本微微垂著首、裝作內斂羞澀之狀,但她始終覺得主位上似是有什麼人正打量著她,於是忍不住抬起眼皮撩了一眼。
卻見主位的長榻之上,斜倚著一位面容嬌嫩的女子。她梳著寶髻,兩鬢插著玉步搖,簪了朵盛放的粉色芙蓉,身上穿著十二破杏黃色夾纈鳳鳥紋及胸長裙,雪白的臂膀上輕輕籠著石榴紅的薄紗蓮花紋帔帛。鳳目半張半合,紅唇輕勾,顯得極為隨意,甚至帶著幾分慵懶。而她旁邊,跪坐著一個與母親李氏差不多年紀的貴婦,梳著高髻,發鬢上插戴了翠玉葡萄釵、白玉梳篦、珠花等。她穿著較為正式,上身著秋香色對襟廣袖短襦衫,系了條銀紅色走獸紋六幅長裙,腰上纏著條姜黃色夾纈帔帛。她的相貌並不算如何出眾,但面帶淺笑、眼含善意,光是瞧著便令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這便是真定長公主,與她的嫂嫂三品郡夫人鄭氏了。
王玫剛要趕緊移開目光,卻對上了鄭氏的視線。這位貴婦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顯然方才就是她在觀察她。王玫怔了怔,朝她露出一個恭敬而又得體的笑容。雖然不知道這位鄭夫人為何無緣無故便對她表露出善意,但對方是長輩,這樣應對總不會有錯。
“貴主,丹陽長公主到了。”外頭侍婢又輕聲道。
真定長公主臉上露出些許喜意,竟坐了起來:“怎麼來得這般遲?我去迎迎她。”
李氏見狀,很識趣地提出了告退。崔氏、王玫、晗娘、昐娘也都跟著起身行禮。
真定長公主莞爾道:“也罷,正好讓芝娘替她阿娘招待你們。”她這樣說了,侍婢自然將王家女眷往另一個方向引去。
待她們去得遠了,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走出樓台,迎向遠遠迤邐走來的一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麼,真定長公主輕輕一笑:“阿嫂覺得如何?如此這般,可算是幫著阿實報了施飯之恩?”
鄭夫人勾起唇,笑意溫暖:“幸虧貴主舉辦了這芙蓉宴。不然,我還不知該以什麼名目邀她們才好呢。本來只想著瞧一瞧阿實所說的恩人,提攜一二也便罷了。如今看來,倒不愧是太原王氏嫡支,舉止有禮有節,確實是可交之人。”
真定長公主對這些並不是十分在意:“那李氏說起話來倒也還算舒服,她家女兒似是個內斂不愛說話的,不吵不鬧也不錯。若十三娘喜歡,也可多邀她們過來游玩。”
不過,王家幾人於她們而言始終是陌生人,寥寥幾句後,妯娌二人便沒有再提起她們,自顧迎客去了。
卻說侍婢引著王家女眷沿著湖邊的堤岸往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座掩在亭亭花樹後的院落前。裡頭也傳來了人聲,卻並不似方才所見的假山樓閣那般熱鬧。她們正要入內,恰好遇上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帶著幾個侍婢走了出來。乍一看去,這小姑娘同李氏、李十三娘、昐娘生得甚為相似,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王玫知道,這必是真定長公主所說的孫女兒,也就是她那便宜表姊的愛女崔芝娘了。
見了王家一行人,尤其是李氏的形貌,年紀不過八九歲的崔芝娘也有些驚訝。但她很快便掩飾了神色,迎上來笑道:“沒來得及去見表姑祖母,是兒的過錯。”她小小年紀,卻像自家母親一般言行舉止得當,又別有高華大氣之風,令王玫不由得在心裡嘖嘖贊嘆。怎麼她所見的孩子,一個兩個都這般早熟?先前遇到的崔小郎、自家侄兒大郎王昉、晗娘,以及這位崔芝娘,雖然性子不同,但個個都像小大人似的。也只有昐娘、二郎王旼年紀小些,才仍保留著童稚之心——說起來,那位崔小郎的年紀怕是比昐娘還小些,但因顛沛流離之故,反倒是懂事多了。
李氏一見崔家這小姑娘便心生喜愛,從頭上拔下碧玉梳篦,插在她的丫髻上:“哪裡的話,我知道你還須幫著你阿娘招待客人呢。不必管我們,去忙便是。”
崔芝娘忙搖了搖首:“表姑祖母和表姨、表舅母又是親戚長輩又是客人,兒怎麼也該好好招待才是。”她說著,又看向晗娘、昐娘:“這兩位表妹如何稱呼?”
“我是晗娘,這是我妹妹昐娘。”晗娘不急不緩地回答,昐娘反倒是有些害羞似的,只眨著眼睛,並不像平常那般隨性活躍。
“如果不嫌棄,你們便叫我芝娘姊姊罷。”崔芝娘伸手牽了晗娘、昐娘,帶著李氏、崔氏和王玫走進了院子裡。
這院子很是寬敞,一邊種著石榴、杏樹、桃樹,一邊是形如長廊般蜿蜒曲折的紫藤花架。如今只有火紅的石榴花綻放,若稍早一些紫藤花開或桃杏花開時,想必這院落中亦是一片盛景。除了這些花木之外,院落裡只有兩座相對而望的二層小樓,與尋常院子的布置完全不同。而三三兩兩的客人便散布在院子中,或在紫藤花架下說笑對弈,或在桃杏樹下投壺,或在石榴樹下漫步。
李氏、崔氏與王玫在紫藤架邊安置的矮榻上坐了。見崔芝娘帶著晗娘、昐娘也要坐下,李氏不由得道:“不必特地陪著我們,芝娘,你還是帶著表妹們去一旁頑罷。”
“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我們正巧在這裡歇息一會兒。”王玫也笑道。
“這兩個孩子甚少外出赴宴,也不認識什麼人,便勞煩你了。”崔氏溫柔道。
崔芝娘略作猶豫。她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與長輩之間不好說些什麼,於是點頭道:“表姑祖母、表舅母、表姨放心罷,我帶著表妹們到處走一走,稍後便將她們還回來。”
李氏、崔氏和王玫看著三個小姑娘離開,心中自是各有所思。
枯坐了一會兒,李氏與崔氏竟是遇上了熟人,自然而然地說說笑笑起來。王玫自覺無趣,便悄悄同母親、嫂嫂使了個眼色,站起來四處走動走動。她既不想去看對弈,亦不想加入投壺游戲,又對外頭池子裡那一大片荷花很是心動,於是便回到了湖泊邊,極目遠眺。丹娘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此時也分神欣賞著這片美景。
主僕二人立在楊柳岸邊,看了半晌碧波映荷,都覺得心曠神怡。
待回過神來,王玫覺得自己出來得似乎久了些,心中擔心母親、嫂嫂找不見她會著急,便轉身欲離開。不料,這時候,突然從旁邊傳來了有些故作驚訝的聲音。
“咦,這不是王九娘麼?”
王玫循著聲音看過去,卻見幾位打扮時興的貴氣少婦結伴款款行來。為首那位容貌瑰麗,一雙美眸中帶著高傲,紅唇微勾又似含著幾分諷意。她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打量了王玫一番,又道:“果然沒認錯人,你不是嫁去了洛陽麼?依稀記得,是禮部侍郎張家罷?”
她提到張家時,明顯並沒有什麼敬意,反倒目露鄙薄之色。王玫想起青娘以前滿含怨怒的話,以及當時兄長與張五郎交涉的過程,自是知道在世家女子眼中,即使位列高官,寒素之家仍然是不值得來往的。想必,她以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身份下嫁了張家,更是會讓她們在背後說道不休、嘲笑不已罷。
對方顯然並不是為了敘舊而來,王玫也沒有自找氣受的想法,於是便當作什麼也沒聽見,轉身緩步離開。
那少婦輕輕笑了一聲,當她是羞慚不已了,聲音又刻意提高了些:“怎麼?你們太原王氏三房也開始賣女兒了?賣了一回不夠,還想再賣第二回?”
賣女兒?這又是什麼說法?王玫步伐微微一頓,繼續往前走。不論這究竟是什麼新鮮說法,她都沒有必要停下來與滿懷惡意的人繼續糾纏。
“他們家正是敢想,居然試圖攀上崔四郎。”又有一人加入,一句話裡既含怒帶怨又有輕鄙。其他人似乎被這消息震驚了,不顧方才作壁上觀的矜持,竟是紛紛議論起來。
“崔四郎對亡妻情深意重,定是不願意再娶的。”
“盧氏去了也有三年了罷,守孝三年也已經夠了。”
“這是哪裡來的消息?貴主與鄭夫人真的打算幫崔四郎相人麼?”
王玫無言以對,也不知她們是怎麼聯想到的。難不成,就因為方才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見了她們一家,便被這群貴婦傳出了什麼小道消息?崔四郎崔子竟?虧她們想得出來。她是和離歸宗之婦,與那個鰥夫大才子根本不般配罷!更何況,博陵崔氏二房出了崔尚書,又有真定長公主下降,這般煊赫權勢,便是再尚一位公主也使得,如何看得上他們家?
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離這群人遠一些。那崔四郎在貴婦們中間名氣怕是不小,說不得裡頭可能還有幾個腦殘粉,頭腦一熱,指不定就會圍著她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她必須離得夠遠,以策安全。
“九娘這是怎麼了?”迎面卻正好遇上李十三娘。
王玫松了口氣,微微一笑:“在湖邊賞芙蓉忘了時辰,怕惹得阿娘、阿嫂擔心,正要回去找她們呢。表姊忙完了麼?”既然主人家來了,那些貴婦肯定不好意思追上來了罷。
李十三娘順手便挽住她,朝她身後那群貴婦看了一眼,暗暗記下那群人的名字,笑道:“該我迎接的客人都到齊了,我便偷個空過來瞧瞧你們。聽阿家說,芝娘正替我招待你們,我還有些不放心呢。”
“哪裡的話,芝娘小小年紀,舉止言行就頗有大家風度,還是貴主和表姊教養得好。”
“我們不是外人,這些誇贊我便厚著臉皮收下了。你那兩個侄女兒,我瞧著也是極好的。可惜我家大郎年紀尚小,不然我都想向六姑姑定下一個了。”
王玫聽了此話,心裡不免苦笑起來:雖然這大概是玩笑話,但她阿娘和阿嫂先前的擔心果然也不完全算是憂慮過甚。孩子們明明都小著呢,話裡行間便不離她們的親事了,讓她這做姑姑的好不習慣。而且,兩家雖是門當戶對,但權勢畢竟不匹配,她也不好再打趣回去——比如,將芝娘送給我家大郎當媳婦,年紀不是正好?細細想來,不止年紀合適,連性子也很是般配。不過,像她這樣的後世之人,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有些抵觸心理。孩子們的親事,也應該由他們自己看中了更好。
雖然腦中轉過很多念頭,但也是一瞬即過。王玫回過神,笑應道:“表姊若想定下誰,便早早地向我阿娘、阿嫂說去,我可是一點也做不得主的。”
李十三娘聞言,脆聲大笑起來,打趣道:“那你應該能為自己做主罷。”
王玫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回道:“可不是?如今這樣卻是正好,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全都由得自己做主了。”她很巧妙地將打趣換了內涵,既點明了自己的想法,又透出灑脫從容之意。
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瞧著她,轉而又說起了旁的事。王玫只當她是隨口一個玩笑,也並未多想什麼,便順著她繼續聊起來。兩人本就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大方坦誠得很,不多時便更覺得一見如故了。待再見到李氏、崔氏時,這對頭一回見面的遠房表姊妹已經是親親熱熱的,竟仿佛真的姑表姊妹一般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4:55
☆、第二十四章 宴飲之樂
有李十三娘在旁,先前那些被莫須有的消息震得又驚又喜的年輕貴婦們也不敢追著過來冷嘲熱諷了。須知這可是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若是莽莽撞撞地掃了貴主的面子,她們不但會立即淪為笑柄,更有可能往後便徹底被隔絕在頂級豪門世家的飲宴活動之外了。於是,王玫終於得了清淨,心情自是很快便恢復過來。
不久之後,便到了午食時分,李十三娘親自引著這院落內的客人們前往湖邊。
不知何時,湖邊早已搭起了帷幔圍成的席棚,繞著楊柳堤岸延綿而去。藤黃色的綾紗隨著湖邊的風輕輕抖動,與綠意盎然的楊柳、碧波芙蕖相映,幾種顏色衝撞在一起,鮮而不俗,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這可真是芙蓉宴了,一邊賞著芙蕖,一邊進食,實在是風雅得很。”王玫嘆道,挽著嫂嫂崔氏的手臂,“阿嫂,改日咱們自家也辦一場芙蓉宴罷。須知芙蓉不但能賞,也能吃呢。”
崔氏笑著戳了戳她的臉:“想來想去,哪有什麼芙蓉做的吃食?光喝蓮子粥,拌藕片麼?眼下鮮藕也尚未長成呢!”
“前兩日剛吃了槐葉冷淘,不如用芙蕖葉試試?荷葉冷淘聽起來也很是不錯。”王玫想起曾嘗過的荷葉腊味包飯,以及藕合、桂花糯米藕、藕片粥之類的食物,再看向那一池子荷花時,也沒了什麼風雅的心思。當然,她一向就是俗人,本便與風雅沒什麼干系。
“荷葉冷淘?這可是個好主意。”李十三娘聽見了,喚來婢女吩咐了幾句,笑道,“若是阿家吃著歡喜,九娘可是大功臣。”
“那可不敢當,不過是隨口這麼一說罷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時,她們又一次回到先前覲見真定長公主的樓台邊。離得最近的頭一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諸位貴主、國夫人、郡夫人,隱約也已經坐滿了,由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親自招待。李十三娘則帶著她們這一行人進了第二座席棚。
這座席棚裡並未設主位,而是安置了一排弧形的榻席與食案,大概二三十席,都正對著湖面而坐。李十三娘將李氏、崔氏和王玫留在自己身邊,又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待坐下後,王家三人不免想到晗娘、昐娘,俱流露出些許擔憂之色。
李十三娘見了,低聲寬慰道:“晗娘、昐娘和芝娘如今正在湖對面的席棚裡坐著呢。她們年紀尚小,與我們這些人在一起,反而拘謹。我便想著,不如讓小郎君、小娘子們都在一起坐著,也好多認識些人。”
“就怕晗娘、昐娘給芝娘添麻煩。”崔氏這才定了定神。
“你家的兩個小娘子如此懂事,還說什麼客氣話?”李十三娘微嗔道。
李氏也笑道:“早知還有些小郎君也過來,就該把二郎也帶來了。”
“他一個人待在家裡,不知會有多氣悶呢。”王玫抿唇笑了笑。她們出門前,二郎王旼便攔著馬車不許她們去,被大郎王昉強行拉走了。待她們晚上回去,必是要哄一哄,小家伙才願意原諒她們。
李十三娘聽了,接道:“過兩日便帶著大郎、二郎過來頑罷。既然離得這麼近,也該多多來往。改日我再領著芝娘和我家大郎去做客,六姑姑可千萬別將我關在門外。”
“你肯來陪我這老婆子說說話,當然是再好不過的。”李氏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此說笑了幾句,李十三娘不免又去與席棚裡的其他客人寒暄。以這個席棚的位置,裡頭這群貴婦應該不是博陵崔氏二房的世交,就是貴主們、國夫人、郡夫人們帶來的兒媳、女兒之類。不少人似是瞧著王家的女眷很是眼生,不免多看了幾眼,低低議論了一番。
王玫有些好奇地望向席棚外,眼尾掃見其他席棚中坐著的人,並未瞧見方才那些個找她麻煩的年輕貴婦。近千人的飲宴,三四十個席棚,想必她們坐得有些遠了。也好,若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反倒影響彼此的食欲。
忙碌了一會兒,李十三娘又去前面的席棚中見了真定長公主,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她走了這麼一圈,額上已是微微見汗,壓低聲音道:“幸好還有堂嫂們、姊姊們幫我,不然只今日這一遭便要累得病上好幾天了。”
王玫恍然大悟。上千人的大宴會,李十三娘一人當然忙不過來。這麼多客人,也需多些人幫著招待才不失禮。而博陵崔氏二房同輩的貴婦在這個時候自當挺身而出,務必讓每一位客人都不覺得受了冷落。想必,如今每一個席棚中也都坐著一位身份適當的人,正周游在客人們之間罷。
便聽旁邊的席棚外響起了鼓聲,似是昭示宴飲開始。隨著絲竹笙簫聲隱約傳來,近百個美貌婢女捧著各色新鮮吃食依次進入每個席棚。沒多久,王玫面前的食案上就已經擺滿了吃食:肉食當然以野味與羊肉居多,有駝蹄羹、紅虯脯、炙羊蹄,也有魚肉做的魚白作、乳釀魚,以及海鮮制的光明蝦炙、冷蟾兒羹。蔬菜便是涼拌胡瓜(黃瓜)、蒸波棱菜(菠菜)、蔓菁,還有可以去油膩的冬瓜薏米湯、葵菜湯。主食還有狍皮索餅、素湯餅、五色餛飩,以及王玫提過的荷葉冷陶等。
琳琅滿目的菜品,每一樣都放置在如玉一般瑩潤的青瓷食器中,份量並不算太多,佐以芙蕖花瓣相配,將一張食案擺放得如同藝術展覽一般。王玫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旁邊也響起嘖嘖贊嘆之聲。
她忍不住低聲對李十三娘道:“表姊,光是看便看夠了,哪還忍心吃呢?這般的巧思實在難得,只是這些芙蕖是哪裡攀折來的?自家池子裡的恐怕舍不得罷。”
李十三娘眉眼彎彎,夾了一朵芙蕖花瓣,朱唇輕啟咬了一口:“你不妨試試?”
王玫便也夾起了一瓣。只是,夾起的同時,她便發覺那並不是花瓣,而是由面揉成的。接著,她便嘗了嘗,果然是甜而不膩的面點,味道也很是不錯。雖然不比鮮花裝盤風雅,但以面點雕琢既好看又好吃,卻又更費了心思。
食者,色香味俱全也。為了賞色,反而不品香、味,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王玫略收了收驚艷之心,開始享用起美食來。駝蹄羹看似肥膩,喝起來卻濃如凝乳,味道並不十分濃厚;乳釀魚顧名思義,竟有種奶酪煎魚的口感;冷蟾兒羹以蛤蜊為原料做成,鮮香味美,隱有回甘。進了肉食之後,再略用一些冬瓜薏米湯、葵菜湯解膩。而這些素菜的烹制果然也別有方法,嘗起來滋味與平常並不相同。
待各色菜品都略嘗了一遍,王玫便已經是七八分飽了。此時,便見席棚邊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後頭跟著兩個扛著高足案的僕役。那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余歲,生得眉目俊美,顧盼之間又自含著一股別樣的風流意味。明明應該是頭一次見,但王玫怎麼都覺得這人似是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笑盈盈地走進這席棚裡,朝諸位貴婦略拱了拱手,便向著李十三娘道:“聽阿娘提過要辦場芙蓉宴,我總算是趕上了。十三娘,有些日子沒嘗我做的切鲙了罷。”
李十三娘美目流轉,竟是含喜帶羞:“都過了這麼些日子,別是手生了才好。小心些,這麼多貴客都在看著你呢!”
王玫暗道:原來這個風流俊美男子就是那便宜表姊夫崔子由了。不過,切鲙?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這位堂堂貴公子要親自給客人們做生魚片?在場的貴婦們也似乎很是期待?君子遠庖廚什麼的,難不成在唐時並不盛行?
當然,她並不知道,切鲙絕不僅僅是切點生魚片這麼簡單。切鲙的技術不但考驗眼力、刀法,也是速度的較量。就如狩獵似的,切鲙早已經成了貴公子們之間的比試。在長安城,倘若哪家世族公子不會切鲙,便如同不會騎馬打獵一般,遲早都會淪為眾人的笑柄。而若是切鲙技巧聲名在外,自然也頗得追捧。
就見那崔子由手法嫻熟,很快便料理了一條魚,細嫩的魚膾堆積在一起,看著瑩白柔嫩,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魚鲙吃的便是新鮮,僕從很快便將它們分成了十來碟,送到略年長的貴婦們跟前。王玫品嘗的是第二條魚,配著酸甜的橙絲、香濃的豆豉與蔥蒜泥,果然滋味非同一般,比家中廚子做的還更勝一籌。
“如何?手藝沒有生疏罷?”崔子由淨了手,湊到李十三娘跟前,笑著問。
李十三娘笑盈盈地贊了兩句,旁邊那些貴婦自也是不吝誇獎,連聲說這是她們嘗過的滋味最好的切鲙。
崔子由聽著聽著,眉頭微微一挑,低聲道:“大家都贊我,偏阿娘與伯娘卻是含笑不語。我也算知道了,這手切鲙,還是比不上子竟。罷了罷了,若等他回來了,必要與他同場較量一番。”說著,他便飄然出去了,僕從忙又扛著食案隨上去。
他聲音雖低,但王玫、崔氏和李氏就坐在旁邊,自然聽得很清楚。
王玫心中腹誹著這崔子竟崔四郎真是名聲在外,不論到了哪裡都能聽見他的名字。然而仔細一想,卻又是理所當然。真定長公主是他的嬸娘,崔子由是他的堂兄弟,這別院也等同於崔家的宅子,時常聽見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今天發生的不愉快與崔家委實毫無干系,她就算心中仍存了些許郁氣,也沒有任何理由遷怒這位大才子。
有了崔子由親自獻藝,這一場飲宴自是賓主盡歡。雖然他總共不過走了三個席棚——最後一個席棚去的是湖對面,親手切鲙給女兒、兒子品嘗,也算得上一位頗有慈愛之心的父親了。
飲宴之後,真定長公主又邀客人們泛舟湖上,近距離觀賞芙蕖。一條條輕舟在湖上搖曳,裙裾飄揚、帔帛垂落水中,雪白的臂膀與旁邊柔嫩的荷花相映,花朵清香與脂粉膩香交融,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不勝收”。年長一些的貴婦不欲多動,在岸邊小酌,不時看那些年輕貴婦、少女們戲水嬉鬧,也是忍俊不禁。相形之下,湖岸湖中,一靜一動,靜中有動、動中有靜,不經意間便形成了一幅雋永的畫卷。
一日飲宴之後,王家女眷們皆是盡興而歸。
聽著轔轔車輪聲,李氏輕輕地將女兒攬進懷裡,長長一嘆:“玫娘,今日玩得高興麼?”
“高興。”王玫枕在她腿上,又問,“阿娘高興麼?”
“很高興。”李氏的回答似有些悠遠之意,“阿娘新嫁的時候,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過的。不是去赴這家的宴,就是去應那家的邀,有時候還會覺得煩,不願意出門。只是,後來才知道,別人願意發帖子邀請,便是給足了面子。等到連面子也不願意給的時候……便是那些無恥小人輕賤咱們的時候了。”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便有些發沉:“原本你應該嫁入世族大家,每天都過得這麼快活,都是……所以才耽誤了你。”
都是?都是那個人品低劣的渣渣元十九?王玫並沒有錯過李氏話語中的懊悔與痛恨。她裝作什麼也沒有察覺,反手抱住李氏的腰,笑道:“阿娘,我可不願意天天過這種日子。今日表姊忙了一整天,都累成什麼樣了?而且,天天都去赴宴,也不覺得有多新鮮了。不管什麼山珍海味也好、有趣游戲也好,每日都吃、每日都玩,很快就會膩。還不如偶爾嘗試嘗試,事事都有驚喜,才會像今天這般快活。”而且,人多是非就多。今天只是受了些小刁難,若下一回換了別處飲宴,那家主人未必會袒護她們,需要面對的便可能不只是一兩個人的冷嘲熱諷了。
李氏抬了抬眉,淺淺一笑:“玫娘說得是……”
一切都隨緣罷。說不得,從今日開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要否極泰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5:07
☆、第二十五章 寺廟進香
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之後,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仿佛是從水底潛出徐徐盛開的芙蕖一般,引來了那些高門世族的關注。不但邀請女眷赴宴的帖子日日不斷,連王奇和王珂也收到了不少文會、馬球賽、宴飲的請帖。五姓七家之中,隴西李氏、清河崔氏本來與他們是姻親,來往也似乎變得更親密了。加之博陵崔氏的示好,連滎陽鄭氏、趙郡李氏、範陽盧氏也接連表現出了最大的善意。即使在太原王氏家族內部,作為分支反而仕途更顯達的中山王氏也送來了帖子,一付要與本宗好好敘舊的模樣。一時之間,王家人便再度悄然回歸了頂級世族的交際之列。
來自諸世家的帖子眾多,李氏、崔氏自是無法推辭,每天都忙個不停。王玫剛開始還隨著她們去了幾回,但自從被那群看她不順眼的年輕貴婦堵過三四次之後,她便對千篇一律的飲宴活動失去了興趣。橫豎也不過是吃著山珍海味,聊些衣料首飾花草,賞歌賞舞或者彈奏樂器之類的活動。無才無藝的她也做不得別的游戲,還不如待在家中繼續讀書明理、苦練書法與女紅呢。
由於李氏與崔氏忙著赴宴,家務自然而然便都推給了閑著無事的王玫打理。王玫實在無法,只能帶著兩個小侄女一起熟悉家事。幸有璃娘在旁邊,家裡的僕婢又得過李氏、崔氏的吩咐,不敢陽奉陰違,家中事務才逐漸有條有理起來。即使有幾個以挑撥為樂的刺兒頭,也被她毫不心軟地責罰了一通,後來又由兄長王珂做主發賣了出去。此事讓她郁悶了幾天,之後便漸漸振作起來:她來自後世,確實同情這些如同牛馬般可以隨意買賣的奴婢的處境。然而,以一人微薄之力很難做出什麼改變,便只能適應這個時代的規則了。而她自己,也只能做到尊重身邊的人,教養侄兒侄女們對下人仁慈一些而已。
如此過了十來日,李氏與崔氏終於分別將那些該去的人家都走了一遭,敘了敘過去的情誼,也將這些個給王家送帖子的人家分出了親疏遠近。接連在熟人、陌生人當中周旋了這麼久,她們也已經累得狠了,便在家中歇息了一段時間。眼看著便到了五月下旬,王珂即將去萬年縣廨赴縣試。李氏這才猛然想起要去寺裡上香,索性便約了李十三娘一同去施舍些香油錢。
這一日清早,坊門打開的晨鼓聲咚咚響起後,王家那不甚起眼的烏檀馬車便一前一後徐徐駛出了家門。來到正對西邊坊門那條街道上時,一架翠蓋朱輪車帶著數十護衛與她們彙合在一處。李氏正待讓趕車僕從繼續走,李十三娘卻遣了貼身婢女過來。
“娘子遣婢子過來向王家娘子們問好。”那婢女立在馬車外行禮,道,“因想著有些時日未見王家九娘子,問九娘子是否方便過去同車?”
王玫仔細一想,她最近都在家中,沒出門赴宴,確實已經有些日子沒見表姊了,遂拉著李氏的袖子道:“阿娘,兒去表姊馬車裡坐一坐?帶著晗娘、昐娘一起去?”今日王家用了兩輛馬車,前一輛坐了李氏、王玫、晗娘、昐娘,後一輛坐了崔氏、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她將侄女們帶過去交際也是應該,但留下李氏一人畢竟有些孤單:“不如讓阿嫂過來陪阿娘?”
李氏看了看晗娘、昐娘,笑道:“將晗娘帶過去,昐娘便留下來陪我罷。”
晗娘似有幾分意動,又有些為難。王玫拉起她的白嫩小手,鼓勵道:“晗娘不是與芝娘頗為投契麼?也有些日子不見芝娘了罷?正好與我一同過去,好好地敘一敘。”
“可是……昐娘……”晗娘秀眉微蹙。
“我替姑姑、阿姊陪著祖母說話。”昐娘笑道。她年紀幼小,與崔芝娘的關系很是平平,寧願留在祖母身邊。
王玫便攜了晗娘下了自家的烏檀馬車,隨著那侍婢走了幾步,踏上那架翠蓋朱輪車。
剛掀開薄紗制成的車簾,內裡便伸出一條白如凝脂的臂膀,將她拉了進去。便聽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懶怠的性子!沒幾天就到處都不見你的蹤影,說是病了,誰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懶呢!”
纖纖食指戳在額頭上,王玫也並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先前病了一場,確實尚未好全呢。表姊看,養了這麼些時日,是不是好多了?”這些天來,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藥又是用藥膳又是每日點心水果粥湯的,養得皮膚白嫩、氣色紅潤,又胖了一圈,總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風姿了。
李十三娘拉著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頷首道:“看著確實豐潤了一些,更光采照人了。”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將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一日勝過一日,越發嬌艷動人了。”
互相捧了幾句,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崔芝娘與王晗娘在一旁聽了,也跟著脆聲笑起來。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坐到了馬車角落裡,小聲地說起了悄悄話。王玫與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裙,斜靠著隱囊,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車隊出了宣平坊西門,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轉向西經過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於朱雀大街邊上的靖善坊。這靖善坊內,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興善寺。此寺廟初建於晉朝開國時期,開始稱遵善寺。前朝開皇年間,文帝將其命為國寺,遷寺於都城之中,因都城稱“大興城”(長安城隋時名稱),便改名為大興善寺。僅僅一寺,便占了靖善坊一坊之地,是長安城中最大的寺廟,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廟之一。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裡知道這前朝國寺大興善寺?在靖善坊內下車時,猛然見到那巍峨高聳的山門,金碧輝煌的數座佛殿,在蔥蘢綠意中矗立的鐘樓、鼓樓、舍利塔,延綿不絕的僧舍、寮舍院落,還險些以為自己來到了皇室行宮。
當初在洛陽郊外供她住了幾個月的長秋尼寺,與這座宏偉的寺廟比起來,委實寒酸得不值得一提。而出沒於大興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無比虔誠來上香的,也有無所事事來聽講經的,更有來賞花賞景游園游湖的。不論他們目的為何,大興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彌們都態度平和地引著香客們來來去去,國寺氣度盡顯。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聽法師講經。中午在寮舍裡用素膳,歇息一會兒,下午便在園子裡走一走,然後去濟度院捐些錢物,如何?”李氏似是經常來這大興善寺,早便已經想好了這一日的行程。眾位小輩自然由她安排,皆點頭稱是。
合掌在一旁靜靜聽著的知客僧人朝他們微微頷首,便帶著他們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養的佛像都不盡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著過去佛燃燈佛、現世佛如來佛、未來佛彌勒佛,趺坐蓮台,面容莊嚴、目含慈悲,俯視眾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別供了菩薩、羅漢等。
王玫跟著一座佛殿一座佛殿走下來,跪拜、磕頭、敬香,心裡一邊念著兄長王珂的縣試,一邊為前身王九娘繼續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平安安。至於她自己,目前過的生活已經很是滿足了,並不需要更多花團錦簇。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將諸佛殿都拜了一遍,眾人額上早已見汗,便由小沙彌領著去了旁邊的講經院雅舍中休息。那講經院顧名思義,便是法師向信徒講經之處,是個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滿古木,樹蔭森森、涼風習習。他們進去時,法師早已坐在小佛堂前頭的台階上開講了,底下一片人頭攢動。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後進了講經院西側一排房間中的某個雅舍,在鋪設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彌又端了生津解渴的烏梅飲與楊梅飲進來。
王玫一口氣喝了半杯烏梅飲,這才覺得舒暢了許多,也分了些神去聽外頭的講經。本來她以為講經必定很是深奧虛無,或者講述些佛祖菩薩以身飼鷹之類的傳說,沒想到那位法師卻是正娓娓地講著信徒的故事。雖然說的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但他講得無比生動,讓底下的信徒們都聽得如痴如醉。
王玫聽了一個故事後,心裡不禁感嘆,後世的評書說不定便是由這講經發展下去的。連對話也惟妙惟肖,哪裡是講經,和表演也差不離了。大概不少信仰沒有那麼虔誠的信徒將聽講經當成了娛樂活動,才不論寒暑,都拖家帶小、准時准點地過來罷。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聽得很是投入,聽到起伏轉折之時又是蹙眉又是擔憂,連手裡拭汗的軟巾也攥成了一團而不自知。而到了動情之處,個個都是眼淚漣漣,又是哽咽又是嘆息。連帶著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聽得很是入迷,她們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著眼淚細細解釋了一番。
王玫卻有些坐不住了,將一臉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懷裡,用帶著他去外頭散步為借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頭走了出來。待離那講經院一段距離之後,姑侄三人都松了口氣。
“姑姑,咱們去後園裡頑!”王旼掙扎著從王玫懷裡跳了下去,興致勃勃地指了指講經院後面郁郁蔥蔥的樹林。從那樹林裡拂來的風中含著濃重的水氣,甚至隱約還有芙蕖香味,顯然裡頭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點了點頭。寺廟的僧舍、寮舍之類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隨意走動,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後園裡賞賞景也好。大興善寺占了一坊之地,不論是建築群或是風景,應當都是長安寺廟中數一數二的。
“大郎也一同去嗎?”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一起去罷。”
王玫不由得笑了:“別顧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一走。聽阿爺說,那裡時常聚集了一些文人士子。”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著你去了,你帶上兩三個僕從,別聽得太入迷忘了時間。”王玫道,見這孩子仍然似有些擔憂,又笑道,“這大興善寺裡女眷眾多,我又帶著丹娘、青娘在身邊,二郎的乳媼也跟著,不會有事,放心罷。”
王昉這才躬身行了禮,帶著貼身侍從走開了。
王玫牽起了王旼的手,小家伙正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著阿兄,還是跟著姑姑?”
小家伙想了想,艱難地做出了選擇:“跟著姑姑有意思。”他年紀雖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沒什麼時間陪著他游戲。也只有姑姑和阿姊們,才會有些空閑時間。就算從家中出來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沒什麼好玩的。
“那咱們就去後園。”王玫道,領著身後的丹娘、青娘、王旼的乳媼,緩步朝林中走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5:19
☆、第二十六章 遇到惡人
大興善寺後園在長安人民心目中,是僅次於曲江池的人間勝景。然而,曲江池之美,勝在天然雕飾、野趣盎然,而大興善寺後園之美,勝在一花一草無不精心琢磨的細致與巧思。換而言之,大興善寺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當年前朝工匠們費盡心思布置而成的。西園中的牡丹、芍藥、海棠、玉蘭、桃花、杏花,群花各居一隅,互不奪色。然而,每一株亦是獨一無二,盛開之時往往吸引了無數游園觀賞者。東園中那一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潔白無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隨風搖動的柳枝,在水中自在游動的魚兒,既靜且動。有佛門之純淨,也有放生之慈悲,更令人不由得靜坐冥思、心平靜氣。
王玫帶著王旼從西園中走過。此時已經過了諸花的花期,但園子中叢叢蔥翠,觀之仍然甚為可喜。三三兩兩的香客在園中漫步,既有結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長袍的男子,各自緩步而行。姑侄二人並未停留太久,便接著朝東園走去。
此時正值芙蕖盛開之季,偌大的湖泊邊自是圍了不少游人。大興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蓮,如雪般清淨,不染一絲雜色。看在香客信徒眼中,自是佛門之淨;看在文人士子眼中,則又別有另一番感念了。
“姑姑。”王旼站在水池邊看了半晌,揚起小臉認真地道,“我不該折了家裡的芙蕖。它們還是長在水裡好看,折下來沒兩天就枯了。”
在家中最喜歡攀折花木、屢教不改的小家伙竟然主動反省了自己的行為,令王玫頗有些驚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愛簪時令花朵的喜好。不論貴女民女,仿佛不在鬢邊簪朵盛放的花,便襯托不出自己的顏色似的。甚至連男子也有在喜慶之時簪花的習俗,似乎不簪便顯不出自己的喜氣洋洋一般。尊重花草樹木也有佛門不殺生的慈悲之意,但與眼下的習俗確實有些矛盾。因而,她這做姑姑的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對不住它;若是折之無用,胡亂丟了它,才是對它的不敬。”
王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折下來送給祖父祖母、阿爺阿娘、姑姑和阿兄阿姊。”
“乖。”王玫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牽著他繼續沿著湖邊慢慢走。丹娘、青娘及乳媼靜靜地隨在他們後頭。
時已近午,日光炙烈,走在柳蔭下卻甚是舒暢,時而便有陣陣帶著芙蕖香氣的輕風拂過,萬千柳枝翩然飛起。雖然旁人的說笑聲始終不絕,但王玫卻有種異常寧靜祥和的感覺。仿佛她牽著小侄兒,走在與別人不同的時空之中。那些經過她身側的人們,與他們似是隔著一層膜,極近,卻又極遠。
恍然間,她像是回到了剛到達這個時空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唯獨她的死亡才是最真實的。然而,死亡與孤獨,卻又讓她心中油然生出了恐懼與不安。不過,而今,手中傳來的溫暖、父母兄嫂的疼愛,已經令她漸漸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歸屬感。
“姑姑?”
小家伙的聲音令王玫回過神,露出了笑容:“怎麼?”是的,曾經的她已經逝去了,如今的她存在於此時此刻此世間。她屬於她眼下的親人,而他們也屬於她。她屬於這個大唐盛世,這個時代也同樣屬於她。或許她來到這裡確實是有什麼因果,而這因果,也只能用她剩下的人生去追尋、去圓滿了。
“他是誰?”王旼皺著眉頭,有些不高興地望向突然攔在他們面前的年輕男子。
王玫這才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擋住他們的去路。他頭戴玄色翹腳襆頭,身穿深青色襕袍,腰上系八銙瑜石帶,眉眼彎彎,笑意盎然。顯然,這是位年少有成的人物。二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是八品官,且又生得眉清目秀,瞧著又甚是溫和可親,走在街上也定是讓尋常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風流人物。
然而,盡管有一付俊秀而又和善的好相貌,王玫卻直覺此人甚是令人厭惡。
當然,她並非因這人貿然攔住她而心生不悅,只是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便從心底湧出了一種恨不得離此人越遠越好的強烈意願。下意識地,她便將這種意願判斷為——生理性厭惡。待理智盡數回籠之後,她自然而然便又想到:能讓自己生理性厭惡的陌生年輕男子,除了那個渣渣元十九之外,還能是誰呢?
王玫拉著小侄兒,裝作根本沒看見這麼一個大活人站在跟前,干脆利落地轉身就走。倘若她有足夠的能力,早便恨不得替前身好好報復這個人渣了。可惜,如今不論是她還是王家,都暫時沒有辦法對付他。因此,眼下唯一的辦法,只能裝作不認識,趕緊避開了。
那元十九怔了怔,快步跟了上來:“九娘,你可還在生我的氣?”
王玫眉頭微蹙,心裡又膩歪又不齒。這人渣究竟是怎麼回事?正月鬧的那一出竟然被他選擇性忘記了麼?還敢厚著臉皮跟上來,口中說得如此親熱?堂堂一個八品官,竟然主動設計有夫之婦私相授受,被人家丈夫當場逮住之後又逃得比誰都快——難不成他以為這是一樁無關緊要的風流韻事?被那些個監察御史得知也無妨?所以竟然不躲不避,還不罷休地纏上來?
“九娘子,咱們趕緊回講經院罷!也到用午食的時候了!”丹娘勇敢地攔在了元十九面前,朝青娘和王旼的乳媼使了個眼色。她們也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拉起王玫,一個匆匆地抱起了王旼,加快腳步繼續往回走。
然而,丹娘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攔得住成年男子?元十九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裡,繞過她便繼續趕了過來,口裡連連賠罪:“九娘,我那時也沒料到有人走漏了消息,之後也甚是掛念於你。後來聽說你與他和離了,我才放了心……”
王玫越聽越是惱火,因一己之私害得前身家庭破碎、小產傷身之後又投繯自盡,他怎麼還敢再追過來糾纏不休?她回頭一看,丹娘已經被跟著元十九的一個僕從擋住了,還有幾個人跟在那人渣身後,竟也是氣勢洶洶地趕了上來。
王玫被他們逼迫得步子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了起來,低聲吩咐:“你們一個抱著二郎趕緊去講經院,先什麼都別提!一個去找趙九,讓他多帶幾個人來!”以眼下這種情況來看,如果她們都被這人渣帶來的人困住了,就很難脫身了,倒不如趕緊去找人來幫忙解圍更好些。眾目睽睽之下,這人渣又是八品官,想必也干不出什麼太過分的事,也只能多惡心她一陣而已。
青娘略作猶豫,咬咬牙道:“聽九娘的!”
那乳媼也跟著胡亂點了點頭,摟著不知發生了何事的王旼趕緊跑開。
王玫立刻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向跟在她後頭,仍然一付情深意重模樣的元十九:“我與閣下素不相識,光天化日之下,閣下意欲何為?”
元十九倒並沒有遣僕從去追青娘與乳媼,而是滿臉憐惜地一嘆,道:“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我對天發誓,當初說的句句都是發自真心。如今你和離歸宗,我又喪妻,豈不是天作之合?可見老天果然憐惜我們,終於願意成全我們了。”
“閣下認錯人了罷。你我根本不相識,別再胡說羞辱於我了。”盡管武力值不怎麼樣,但王玫對這個人渣根本沒有半點耐心,已經生出了拿塊石頭砸破此人腦袋的衝動。
“九娘……”元十九仍是一派深情款款的無奈模樣,又上前幾步。
王玫趕緊退後,與他保持距離,仍然冷淡道:“閣下想仗著自己八品官的身份,欺壓良家女子麼?”為了不引起周遭游人的注意,她已經盡量壓低了聲音。但是一個年輕男子緊緊跟在一個年輕女子後面追跑了一段路,早就令不少人又是好奇又是皺眉地看了過來。
元十九勾唇一笑,不軟不硬地道:“九娘,我知道你並非如此無情之人。也罷,此處不便說話,我在寮舍那邊賃了個雅靜的院子,不如過去再說?若是在這裡……我身為男子,倒是不懼什麼,你的名聲……”
這人是聽不懂人話麼?!還要自說自話、自作多情到什麼時候?王玫氣極反笑:“閣下是在威脅我麼?你莫名其妙地糾纏過來,我還能有什麼名聲可言?”旁邊漸漸聚起了圍觀的人群,各種私語議論之聲也傳了過來。有唐一代雖然甚為開放,但那些風流逸事都是暗地裡的勾當。明面上一同出游的單身男女仍然會引起議論,被視為舉止不謹慎。愈是世家大族,便愈是在乎這些。
眼見著果然便要困在此處了,王玫雖然盡量鎮定以對,但始終難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離歸宗之婦,在世家中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名聲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更黑些也無所謂。但就怕因她的緣故,牽連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兩個乖巧可愛的小侄女。
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倏然,從人群中衝出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低著頭便朝元十九撞了過去。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趁其不備,竟是將那元十九撞得踉蹌了一下,倒退了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王玫一怔,尚未反應過來,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攏,又本能地都往後退了兩步,竟是讓他們順利地突圍出去了。元十九臉色一沉,舉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沒有再喊出王玫的閨名,但那付不肯罷休的模樣,卻讓圍觀的人群更是津津有味地猜測起來。
丹娘見狀,趕緊甩開元十九的僕從,轉身從另外一個方向奔進了樹林裡。青娘去叫了趙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著那突然出現救下她的孩子一路往樹林裡鑽,只覺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連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來了,卻仿佛還能快些、更快一些。但她穿的是重台履,而不是便於行動的靴子,實際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給她帶路的孩子而已。
兩人在樹林裡繞來繞去,王玫剛以為自己應該已經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後緊跟著好幾個腳步聲,那人渣竟然帶著僕從追了上來。她心中一凜,雖然已經漸漸氣喘吁吁起來,卻不敢停下來歇息片刻,只能勉強自己繼續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裡也忍不住自嘲起來:方才被人渣圍住壞了名聲,如今被人渣追趕難道不也是壞了名聲?或許今日在這裡遇見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麼巧合,所以他才又賃了院子又帶了僕從,就專門等著她呢!她實在不應該離開母親和嫂嫂的!運道實在是太差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6:31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王玫心中雖是愈來愈緊張,但頭腦反倒是更加冷靜了。倘若被追上,無非就是繼續冷淡對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們帶人來找到她為止。她不信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還敢多做些什麼,或者強行將她帶到他租賃的院子裡去。倘若沒有被追上,當然是再好不過,她也不用忍受惡心繼續面對那個人渣。
在前頭奔跑開路的孩童忽然又轉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隨著他跑了過去,卻見不遠處或坐或立,似是聚了一群人。她正想避開,那孩童卻牽著她從一旁繞了過去,只驚動了站在外圍的一個穿右衽寬袖長袍的年輕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們一眼,露出些許驚訝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間,也覺得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卻已經來不及細想了。
“這不是元十九郎麼?元兄!元兄稍等!某對元兄實在仰慕已久!”身後忽然響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顯然那士子攔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轉頭看去,正好那年輕士子也不動聲色地瞧過來。她終於想起來,那是兄長在洛陽城郊認識的朋友,鐘十四郎。她忍不住對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回首笑道:“諸位看這是誰?四年前以一首曲江賦名動京城的元十九郎啊!”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開他,卻不料旁邊那些布袍士子聽了此話,都又驚又喜地湧了過來,將他圍在了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起來。
王玫見那人渣與幾個僕從都被這群士子團團圍在中間,不敢翻臉只能勉強應對,頓時松了口氣。但她也知道,光靠這群士子畢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處於危險之中,只能繼續逃跑。
這時,她才分神望向前頭那個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詳卻越覺得熟悉,忍不住脫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一滯,卻仍然未停下來,反而牽著她的手繼續在林子中東繞西繞。直到奔到湖泊北側的一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頭粲然一笑。不是在潼關遇到過的崔小郎卻是誰?
跑了這麼久,此時王玫已經累得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看著與記憶裡一般無二的可愛孩子,一邊喘著氣平復過急的心跳,一邊笑道:“崔小郎,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現救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對付那個人渣……”
“人渣?就是那個壞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氣喘,歪了歪腦袋,“我瞧著王娘子很討厭他,他還追過來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帶走的拐子嗎?”
“反正不是什麼好人。”王玫失笑。這孩子倒是將青娘提過的“拐子”這個詞記得很是清楚,想必潼關那番被父親丟下的遭遇也令他記憶十分深刻。“真是多謝你了。你眼下有空閑麼?我帶你去講經院找我阿娘、阿嫂,順便請你一起吃素齋,如何?”雖然已經離得足夠遠了,但她仍然須盡早與侍婢彙合,回到講經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媼驚慌失措將此事透露給母親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驚動了她們。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過去,脆生生地問:“阿爺,我跟著王娘子去吃素齋,行麼?”
王玫一愣,根本沒想到假山上居然還有人。她立刻抬首看過去,卻只瞧見那假山石上露出的一角衣袍。只見那衣袍微微一動,一個有些心不在焉的聲音回道:“什麼王娘子?阿實,你小心被人騙了去。”那音色聽起來像是簫聲,低沉而磁性,但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好像正魂游天外一般。
崔小郎臉微微一紅,鼓起雙頰,氣道:“就是在潼關對我有施飯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惱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對自家阿爺散漫的反應十分不滿。
王玫安撫地朝他淺淺一笑。畢竟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記得也很正常。作為成人需要記住的事情委實太多了,對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來也不過是彈指間便可忘記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記起了什麼,沉吟了一會兒,“你們怎麼趕得這麼急?都餓到那般程度了麼?”
“……”王玫沒想到對方剛才根本沒聽見她和崔小郎的對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猶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壞人,我帶著她逃出來了。”他就像所有年紀不大的孩童一樣,對著自家阿爺難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壞人一直追在我們後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一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將他留下了。啊,對了,他還穿著襕袍呢!”
“噢?這麼說,你救了王娘子。”
“是的,幸虧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脫身。”王玫趕緊接過話,“解困之恩眼下難以報答——不知二位暫居何處?改日我再與阿兄來拜訪二位。”說是拜訪,其實就是送禮答謝。有兄長王珂陪伴在側,方便來往,也顯得正式一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實,不是我,你盡管謝阿實便是。”
王玫暗道:這人倒是頗為灑脫,並不是那等挾恩圖報之輩,怪不得養出了崔小郎這般懂事的好孩子。她先前因潼關之事,多少對這位不負責任的父親有些負面印像。但如今卻覺得,大概這位父親的性格便是如此,又是孤身帶著幼小的孩子,難免有疏漏之處。
想到此,她笑盈盈地行了個禮,又對崔小郎道:“崔小郎的小名是阿實?我能這麼喚你麼?”
崔小郎坦然點了點頭:“我叫崔簡,小名阿實。”
“那,阿實,時候也不早了,你大概還未用過午食,先同我一起去用了午食如何?你這解困之恩,可比我那施飯之恩重多了,我須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謝你。”
“我救王娘子,只是因為想救,沒想過要謝禮。”崔簡很干脆地回道。
王玫笑了,終於緩過勁來的她看起來也精神了不少。“當初我帶你回潼關城裡,給你送吃食,也沒想過讓你記我的恩情。所以,彼此彼此而已。”
崔簡想了想,看了一眼假山上那完全看不見蹤影的父親,猶豫道:“我可以帶些吃食回來給我阿爺麼?”
“當然。”王玫牽起他的手,朗聲道,“崔郎君,我借阿實一會兒,大約一個時辰後定將他還回來。”
“借?還?”假山上的人笑起來,“去罷。”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不約而同地走進了假山裡,又相視一笑。王玫只是不想走回頭路,再在湖泊邊出現,遇到那人渣元十九的幾率也大些。而崔簡早熟懂事,自然也理解她的顧慮,熟門熟路地順著小徑走出假山群,越過一個不起眼的月洞門,一路向西行去。
王玫見他對這大興善寺十分熟悉,索性便完全由他帶著走:“阿實,你們什麼時候來了長安?如今是住在這大興善寺中麼?”
“前兩日剛回來。阿爺不想回家,便帶我躲在這裡。”崔簡回答。
“原來你們也是長安人?”
“嗯。”
“之前你阿爺帶著你四處游歷?”
“嗯,我們去了蒲州、鄭州、洛陽、商州。”
兩人一問一答,很快便回到仍然熱熱鬧鬧的講經院。法師講經顯然已經告一段落,正在小佛堂中休息。底下的聽眾信徒們或正吃著自己准備的簡單吃食、飲些漿水,或擠到法師身旁抹淚問那些故事人物命運如何,或干脆施舍香油錢換了寺內的素齋吃。
王家眾人先前聽講經的雅舍外,李氏身邊的貼身婢女琉娘正安安靜靜地等著,卻不時目露焦灼之色。王玫心中暗嘆王旼那乳媼實在沉不住氣,竟然沒聽她的話,莽莽撞撞地便說了出去。她並不是想隱瞞今日之事,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在寺中提起。何況李十三娘也在,委實不好解釋。待到回家之後,她自會向父母兄嫂將前因後果述說清楚,尋求他們的幫助。
“琉娘,我回來了,正好遇見一位有緣的小郎君,便帶著他來了。”想到此處,她仍是揚起了笑容。
琉娘神色略松了松,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看崔簡,笑著將他們迎了進去:“午食的時辰都要過了,娘子、七郎娘子還擔心九娘迷了路呢!”
“這大興善寺的園子確實太大了些,不慎就與青娘、丹娘走散了。”王玫回道,“幸好遇到這位崔小郎君,便央他帶我回來了。”說話時,她已經走進了雅舍裡。李氏、崔氏、晗娘、昐娘雖然仍坐在茵褥上,卻都有些擔心地看了過來,王旼更是突然從乳媼身邊撲了上來,緊緊摟住她不放。而李十三娘、崔芝娘卻並不在雅舍裡頭。
這時候不必面對李十三娘,無疑又是幸事了。王玫問:“表姊和芝娘呢?”
“有位貴主也來寺裡上香,她帶著芝娘過去問好,待會兒便回來。”李氏略收起了擔憂之色,和善地對著崔簡笑起來,“都餓了罷,趕緊用午食。”
崔簡躬身行禮,見過長輩、同輩後,這才在食案邊坐了下來。
李氏、崔氏雖不知潼關之事,但見這孩童小小年紀進退有據,顯然是世家子,仔細一看也煞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子弟。而晗娘、昐娘也甚少見這般年紀的小郎君,很是好奇,時不時地便瞧過來。至於王旼,眼見著自家姑姑對這陌生孩童如此親近,心中難免有些吃味,一直往王玫懷裡鑽。
在眾人的關注下,崔簡倒仍是泰然自若,仿佛早已經習慣一般。
寺中的小沙彌又端上新鮮的素點心、素菜,將兩人面前的食案擺得滿滿當當。僧尼不得破戒食葷,因而最拿手的便是做“糜餅油食之物”,並會為那些特別的點心取些佛門典故名字。諸如婆羅門輕高面、法王料鬥、指天餡、羅睺羅飯、道場羹、涅盤兜之類。粗略一看,竟辨不出究竟是什麼食材制成的。至於素菜,也無非豆腐、葵菜、雍菜、菘菜、胡瓜之類,較為名貴的波棱菜(菠菜)等卻是不見蹤影。
不過,這些主食、點心、素菜樣樣皆很是精致,又清香撲鼻,早便覺得腹中飢餓的王玫與崔簡都不由得食指大動。
待他們用完比平日份量更多的午食,丹娘、青娘也陸續回來了,在外頭簡單地喝了粥湯後,便回到王玫身旁繼續伺候著。
王玫瞧了一眼王旼那仍有些驚魂不定的乳媼,輕描淡寫地道:“方才不過是個誤會而已。那位郎君認錯了人,後來也道過歉了。阿娘阿嫂都很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也因此又遇上了崔小郎,我才能順利地回到講經院。說起來,他阿爺正在湖邊冥思,尚未用午食,我送崔小郎回去,不如也順便捎帶些吃食?”
“這自是應該。”李氏道,吩咐身邊婢女向小沙彌要了食盒,裝了一份吃食。崔氏又貼心地吩咐天熱多放些漿水。
李氏、崔氏自然知道方才的內情絕不僅僅是如此,但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也只能放王玫去了。王玫便帶上丹娘、青娘,牽著崔簡又一次繞道去了東園湖邊。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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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06:44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見
卻說王玫、崔簡與丹娘、青娘再次循著小路走到方才那座假山群裡。先前她急於回講經院,並沒有什麼心思看這座假山,如今仔細看過去,突然覺得這並不像是尋常堆砌起來的山石,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片碎石區。大塊的石頭林立,長滿了野草矮樹,陰影處也生了青苔;小塊的碎石被蔓草覆蓋,逐漸化成了泥土。這些山石雖不算太高,但若坐在上頭眺望生滿白蓮的湖泊,想必也與湖畔邊常人所見的景觀並不相似罷。
雖是這樣想,但王玫也並沒有登上去望遠的念頭。只是忽然便有些理解為什麼崔簡的父親光是在山石上坐著也能出神而已。
崔簡連聲喚了幾句“阿爺”,卻久久無人回應。他也不急不躁,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不過,王玫仔細一看,假山頂上那一角衣袍已經不見了蹤影:“阿實,你阿爺已經不在此處了,莫非回你們暫居的院子裡了?”
崔簡想了想,又在假山群裡繞了幾圈。穿過一個幾乎隱蔽在濃密爬藤葉之下的小門,前方便出現了一處回廊。那回廊依著底下山石、水流高低起伏,飛檐上垂著爬藤、長了高低不一的青草,看起來便是久未修繕,很有些年頭了。不過,這一切都無法掩去內裡廊牆上那整片線條昳麗、色澤鮮艷的禮佛圖的風采。
禮佛圖的中心是趺坐蓮台上的佛祖,周圍則仿佛展開的畫卷般,描繪了數十個供養人。或男或女、或長或幼、或坐或站、或悲或喜,皆作雙手合十之狀,神態虔誠地望著佛祖的方向。王玫雖然不懂國畫,但仍然覺得畫中之人皆是衣袂飄飄、靈動至極。
她情不自禁地登上回廊,走近了細細觀看。行了一段距離,繞了個彎後,便見前頭一個男子正面對廊牆站著,雙目緊盯著畫中人,似是在欣賞,又似是在發呆出神。他渾身上下打扮得都極為簡單:頭上只是挽了個發髻,用竹簪固定,身上穿著與崔簡一個式樣的牙色圓領窄袖長袍,腳踏皂色短靴。然而,即使是這般樸素的裝扮,也絲毫不減他渾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世家子弟氣度。只是那般隨隨意意地立在那裡,便讓人忍不住去端詳他。這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強烈存在感,王玫此前只在自家兄長身上見過。但王珂比此人更收斂、更圓潤一些。
“阿爺!阿爺!”崔簡喚道。
那男子“唔”了一聲,回過頭來。他的面容與他的背影給人的感覺完全不符,臉上的胡須濃密得幾乎將半張臉都遮了起來,而且似乎很長時間都未曾好好修剪過,令人完全猜不出他現在的年紀。而那雙眼睛剛開始尚有些茫然,而後又仿佛瞬間便彙聚起了注意力,變得炯然有神。他的視線迅速掠過了王玫、丹娘與青娘,並未停留片刻,便落在青娘提著的食盒上了。
端看此人形像,王玫便聯想到了後世那些個不修邊幅的藝術家或科學家。不過,魏晉隋唐時的文人士子也多有狂狷不計形像之人。這些人無一例外,與時下的禮教並不相合,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於是,她自動自發地將那食盒接過來,遞給崔簡:“崔郎君請用。”
崔簡拎著食盒轉交給了他的父親,禮貌道謝。
“多謝。”他家阿爺也不推辭,抬手便把食盒接了過去,似是有些餓得狠了。
王玫也不欲打擾他用午食或者觀賞畫作,接著便行禮告辭了。崔簡有些不舍地看著她走遠,回首就見自家阿爺已經打開食盒,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邊吃還邊低聲嘟囔了一句:“嗯,能吃這種素齋,捐的香油錢也不少。呵,他們家到底是有些家底。”
“反正阿爺你每天也記不起來要吃飯。等餓了再吃,不管是素蒸餅還是天花畢羅,滋味不都一樣麼?”崔簡道。
男子失笑,用竹箸敲了敲他的額頭:“你救下她,便是報了潼關的施飯之恩。為何又要隨著她去吃素齋?想著日後再報一次施飯之恩麼?施來施去,這恩情何時才能了結?你每天又要掛著記著了。”他自己掛著記著倒也無妨,但總是在他這做阿爺的面前念叨替他報恩之事,他耳朵都聽得要起繭子了。原本他對這些事毫不在意,如今也不得不記住了“王娘子”這個看似尋常又似略有些不尋常的女子。
崔簡捂著被他敲紅的額頭,低聲道:“為什麼非要了結?”他見著王娘子便很是歡喜,或許便是祖母曾說過的眼緣。既然是有緣之人,為何不能常來常往?橫豎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也是世交。
男子怔了怔,嘆道:“也罷。她品性不壞,由得你喜歡便是。”想了想,他又道:“日後走得近了,她定會知道我們的身份。你不擔心此時欺瞞於她,她以後會生氣?”
“那我馬上去告訴她——”崔簡轉身就要跑。
男子趕緊拉住了自家兒子:“你阿爺我好不容易在這裡藏了幾日,你就見不得我清淨?!”他蓄須自毀形像,就為了將面目遮住,以防熟人認出來,也好繼續在外頭自在逍遙地過日。如果透露了消息,讓家裡人得知,來個甕中捉鱉,豈不是前功盡棄?
“王娘子不會說的。”崔簡干脆地答道。
“……她不說,她身後的婢女不會說?你能確定那時候不會隔牆有耳教別人聽見?總之,你若不想回家被困上幾個月,便去罷!”男子心情頗有些復雜。他怎麼突然有種自家的兒子被人搶走了的錯覺?
待王玫再回到講經院時,李十三娘帶著崔芝娘也回來了。見她進來,忙不迭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嗔道:“方才聽六姑姑說,早些時候有個士子唐突你了?沒事罷?”
“沒事,認錯人了而已,生了些許誤會。”王玫笑著回道。
“當真?”
“當真,騙你作甚?”
李氏搖了搖首,對崔氏道:“十五娘,你代我去濟世院捐些財物。我這就將玫娘帶回去,找醫者來仔細看看,以免她受了驚嚇反而不自知。”
李十三娘也點頭道:“我聽了剛才的消息都唬了一跳,你可別不放在心上。今日回去,必是要好好診斷一番才好。明天我再遣人給你送些養神的藥材、香片,好生休息幾日。”
王玫感受到她們的善意,也便不再堅持:“也好。”倘若那人渣還在寺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又遇見了。今天還是早些回去,盡快向父母兄嫂說清楚此事比較妥當。
於是,一行人便兵分了兩路。崔氏、李十三娘仍然帶著小姑娘們去濟世院,李氏與王玫攜著二郎王旼打道回家。行到山門外時,大郎王昉正巧趕了過來,悄悄看了看王玫,見她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祖母與姑姑要家去?我也一同回去。”說著,他順手把王旼拎到了自己懷裡。
出事之時,丹娘去舍利塔尋了一圈,卻並未找見王昉。但如今瞧他的模樣,似是知道了些什麼。王玫轉念想到了鐘十四郎,或許是他正巧遇見王昉,與他說了些什麼。這一位也是她的恩人,雖然是兄長的朋友,她也仍須找機會好好謝謝他才是。
回到家中之後,青娘、丹娘特地燒了艾葉給王玫去晦氣。王玫猶覺得不足,干脆如端陽節那天一般,用蘭湯沐浴了一番,這才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而她換下來的衣物,丹娘也毫不客氣地都拿去燒了個干淨。
剛剛再次裝扮妥當,李氏便親自帶著相熟的醫者過來了。王玫並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弱到了受到一場小驚嚇便會病倒的程度,但為了安撫母親李氏,也只能順從地讓醫者把了脈,又不痛不癢地開了幾個凝神的方子。
李氏吩咐廚下趕緊去煎藥,又將那些小丫頭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了幾個貼身女婢。王玫正想著該怎麼坦白今天那場意外之禍,便見方才還優雅含笑的她猛然神情一變,臉色沉得似乎要滴出水來:“是不是元十九那天殺的混賬?!別想瞞著我!聽二郎的乳媼說起來,我便知道,一定是那個犬彘不如的畜生!”
她一面怒罵著,一面紅了眼圈,把女兒擁進懷裡:“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我們不立刻找他尋仇已經算好的了。他竟然還見不得你安生,非得毀了你才罷休麼?!元十九!元十九!往後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長久以來,她雖然一直怨恨元十九,但從未在女兒面前發作出來。一則她深知女兒對元十九仍有情意,必定聽不得這樣的話;二則她擔心提起元十九反而勾起女兒的情傷,徒惹得她哭泣不止。但是,今天居然又鬧出了這麼一件糟心事,她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王玫沒料到母親的反應竟然這般大,連忙輕撫著她的背:“阿娘莫動怒,因這種人怨怒過甚傷了身子,反倒是不值得。”李氏將她今天氣急的時候生出的念頭都說了出來,她再想起稍早的惡心遭遇時,反而沒有當時那般火冒三丈了。
在她的安慰下,李氏漸漸平復了情緒:“他尋你是想做甚麼?”
王玫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應是想迎娶兒罷。”
“痴兒做夢!”做母親的暴怒得將旁邊的矮案一把掀翻了。
“狗鼠輩!想得倒美!”與李氏的怒罵同時響起來的,是兄長王珂的冷笑聲。就見他大踏步地走了進來,皺著眉頭仔細端詳了妹妹一番:“他哪兒來的顏面?還敢三番兩次糾纏於你?”
王玫猜必定是王昉將今日之事告訴了他,他才匆匆離開書房過來探望她。兄長正在備考縣試,因她的事情打擾了他,實在是太不應該了。“阿娘、阿兄,兒真的沒事,你們都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那元十九聽不懂人話,又卑鄙無恥地尋機會堵兒,那兒就在家中多歇息一段時日,避開他便是。”
“他是有備而來?”王珂眉頭攢得更緊了。
王玫也不由得苦笑起來:“我也覺得奇怪,今天並非休沐之日,他一個八品官,難道不需去衙門點卯?”
“八品?呵,不過是散官而已。他的職官只是個九品上的校書郎。”王珂冷哼了一聲,也並不解釋校書郎到底是什麼官職,“你回長安後,從未單獨出門游玩。想是他一直派人盯著我們家的動靜,好不容易才尋得了今日的機會。我會請坊中武侯多留意一二,將在咱們家附近逗留的可疑之人都驅逐出去。”
王玫頷首道:“那我這些日子都待在家中便是。”倘若只有“出門遇人渣”、“在家中休息”兩個選擇,她毫無疑問必定選後者。
“元家小兒,實在欺人太甚!”李氏怒道,“玫娘竟被他逼得連家門都不能出了!”
“阿娘……”王玫忙抱住她,轉移她的注意力,“許是近來兒運道不太好。阿娘那裡不是有經文麼?兒正好天天抄經,也好求佛祖保佑,解了最近的厄運。”她哄了一會兒母親,又對兄長道:“阿兄,今日蒙一位崔小郎君和鐘十四郎替我解困,我想好好謝一謝他們。”
王珂道:“鐘十四郎是我的友人,我替你謝了便罷。”提到鐘十四郎,他不免又想起先前曾對妹妹提起之事,如今越發覺得二人確實有緣。只是,此事尚未詢問父親與母親,這種時候也不好提及。“至於那位崔小郎君,他家在何處?”
“崔小郎君與他阿爺近來都住在大興善寺中。待阿兄考完縣試,便陪我去一趟罷。”王玫道。
“你不必去了。十五娘應該也見過那崔小郎罷,我們一起去便是。”王珂道。兄嫂上門致謝,反倒是更正式些。而且,他也不願意妹妹再冒著遇見元十九的風險出門,好端端的平白壞了心情。
王玫略作思索,有些遺憾地答應了:“到時候,阿兄替我好好解釋清楚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6:57
☆、第二十九章 兄長貢舉
此事過後,王家便對外稱王玫受驚生病,須休養一段時日。李氏、崔氏也借口照顧她,減少了外出赴宴的次數,即使出門宴飲,提起她來亦是滿面憂心忡忡之色。李十三娘本是遣了貼身婢子送了藥材和熏香過來,聽聞消息之後,也匆匆帶著崔芝娘來探病。王玫不得不佯裝病態,躺在床上隔著紗簾與她說了些話。雖然欺瞞這位表姊讓她心裡覺得很是過意不去,但兩人之間的交情尚未好到能將元十九之事和盤托出的程度,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幸好除了李十三娘之外,王玫並沒有在宴席上交到其他朋友,也沒有人會借此來探望她。她便沒有必要一直裝病,仍如先前一般練字、學女紅針黹,帶侄兒侄女玩耍。若說有什麼不同,那便是她確實開始抄經了。她不習慣用卷起的紙軸抄寫經文,便讓婢女找了重物將白麻紙壓得平平整整,裁剪得橫平豎直,再一張張地抄寫。每次抄得也不多,抄完順便就塞進香爐裡燒了,以免自己的字跡泄露出去。雖然丹娘、青娘以前不得前身信賴,伺候筆墨的事情也做得少,但她們都是識字的婢女,多少曾見過前身的字跡,她不得不格外注意一些。
丹娘、青娘雖覺得這種行為有些奇怪,但主人自從瀕死之後,又經歷了性情大變,如今好不容易平易近人起來,就算有些許執拗之處,她們也毫無異議。
如此又過了幾日,王珂去萬年縣廨赴進士科縣試。縣試需連考兩天,一天考讀史,一天考策論。高祖時,進士科只須考策論一門,一天便考完了。而當朝聖人登基之後,親口加試了讀史,從《史記》、《漢書》、《後漢書》中擇一精通即可。自從知道如今正是貞觀盛世,莫名松了口氣的王玫不免聯想到李世民與魏征這對君臣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以及後世那句流傳甚廣的“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位千古一帝對“古史”的愛好,或許早就已經在選拔官吏時便顯現出來了。而她在好奇之下,也將《史記》當成了認字讀文的教材。太史公所著的各種逸聞,可比長孫皇後寫的《女則》有趣多了。
此時科舉考試方興起不久,士子多清高自持,更無考場舞弊之風。因此,無論縣試或是府試都無封考場之說。一日考完,便可回家休息,第二日再來應試便是。王珂第一天出門時,神態從容,仿佛與平時一樣,不過是應朋友之邀赴文會而已。
他如此安然自若,王玫卻很是心神不寧。既擔心兄長考試疲倦,又憂心前兩天發生的事情會影響兄長考場發揮。她胡思亂想了一陣,沒心思抄經,做小香囊的時候又把自己十個指頭都戳滿了針眼,索性便去了正院內堂中。
“阿娘、阿嫂,阿兄還未回來麼?”她到內堂時,李氏、崔氏兩人正在裡頭看晗娘、昐娘陪二郎王旼玩耍。就連大郎王昉也在,為了看顧撒歡的弟弟,不得不跟著他滿屋子走動。
“時候還早著呢,你阿兄也不是那種會提前交卷惹人注意的性子。”李氏笑道,伸手將她攬到身邊,“你阿兄出門的時候胸有成竹,不必擔心。”
崔氏也笑了:“這才是縣試第一場,九娘便如此憂心,後頭還有府試和省試呢。”
見母親與嫂嫂一如往常,王玫不由得暗暗慚愧:“是兒多想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李氏道,“別說你阿兄此次鼓足了勁,必是中第無疑。就算他考場失常,也與你無關。”
“阿娘,這種不吉利的話怎麼能說出口?”王玫嗔道,晃著她的手臂搖動了好幾下,“阿兄文采風流、才思敏捷,定然不會折在縣試這一關。不論是縣試、府試還是省試,都能一路過關斬將、順順暢暢。”母親的態度讓她心中暖融融的。她知道,這不但是在開解她,也是說給嫂嫂崔氏聽的。就算往後兄長貢舉入仕確實遇到什麼波折,母親也會替她撐腰,崔氏心中自是不能對她生怨。不過,以她對崔氏的了解,也應該不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
果然,崔氏就像什麼也沒聽出來似的,抿唇淺笑:“倘若七郎這回貢舉順遂,說不得便是九娘吉言之功了。”
“連阿嫂也打趣我。”
“怎麼會是打趣?到時候我可得好生謝一謝你。”
一家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時間便過去了。暮鼓聲響起後,王珂與王奇一同走進了內堂,照常共進夕食。王玫見兄長精神奕奕,說笑一如平常,便稍微放下心來。王奇、李氏、崔氏也並不問他今日考得如何,只讓他早早地去歇息。
第二日,王玫便將女紅帶到了內堂來做。她連著幾日都在做手上這個秋香色的夾纈小香囊,本想做完便送給李氏,但怎麼看都不滿意,於是拆了又做、做了又拆。如今就算是她針腳再好,這小香囊做出來也已經不堪入目了。教李氏、崔氏見了,又忍不住笑了好一陣。連她自己也不免自嘲:不用繡花的香囊都能做成這樣,比起小侄女們已是遠遠不如了。說不定十幾年後,她便要淪落到和侄孫女一同習女紅了。
雖是一家人守在一起,但這一天裡,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日頭升到正中央,又不慌不忙地才往西落。李氏與崔氏早早地便派了大郎王昉去萬年縣廨接他阿爺,過了沒多久,又有僕從回來說郎主從官衙出來後,也直奔萬年縣廨那頭去了。
連王奇都這般心急,李氏、崔氏卻仍然淡定地吩咐僕從准備夕食。待到祖孫三人一齊回了家,最是急切的王玫便代她們說出了眼下最想問的話:“阿兄看起來很是輕松,這兩日可是很有把握?”
王珂瞥了她一眼,笑道:“放心,區區縣試,還難不住我。”
他姿容俊美,風度翩然,如此自傲的一句話說出來,更平添了幾分魅力。當下就將妹妹和幾個兒女都“降服”了。王玫不用提,對自家兄長早就充滿了崇拜。大郎王昉更是從小便以阿爺為目標,雙眼都亮晶晶的。晗娘、昐娘因是小姑娘,憧憬阿爺也只是立刻送上她們精心做的足衣、軟靴。至於二郎王旼,乳燕投林一般扎進自家阿爺的懷裡,緊緊抱著都不願意放手了。
李氏、崔氏相視一笑,心中自是欣喜無限。
王奇坐在長榻主位上,含笑撫著長須,對李氏道:“貢舉之事,七郎在試場上應是無礙,該下的功夫在試場之外。”他這些日子也很是打聽了一番,對貢舉也算是了解得更透徹了,“我雖職官位卑,但總算也是從七品下,又是太原王氏嫡支出身,想必區區縣試應是無妨。至於府試、省試,太原王氏的郡望名頭大概也不頂用了。”
王玫聽得雲裡霧裡,完全不明白自家阿爺在說些什麼:“阿爺,難不成試官判卷排名次,也要看是誰家子弟不成?”她以為科舉制中,最提防的便是營私舞弊。以前也多少聽過明清時的科場舞弊案,每一次無不牽連甚眾。皇帝最在意的便是欺上瞞下,在科舉上走人情關系,明晃晃地以權謀私,與收買人心無二,如何能忍得?
不過,她低估了唐時世家大族、高官勛貴的力量,也高估了此時貢舉制度的完備程度。眼下仍是世家貴族和寒門庶族貴賤分明的時候,平民百姓之家往往供不起一個讀書的士子。即使能供得起,也找不到合適的先生。在官學遠比私學更受重視的年代,能進入官學的子弟靠的就是資蔭身份。如,父祖為三品以上,方有資格入國子學;父祖為五品以上,方有資格入太學;父祖為七品以上,方能入四門學。八品以下子弟與庶民只能入律學、書學、算學,但因所學甚偏,入仕後也很難往上升遷。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幾乎聚集了所有官家子弟,又有名師教導,因而省試所取之士多從中出身。而各州解送的舉子,往往連考多年卻毫無所得。
王珂年少時,王奇職官寒微,按資蔭只能入律學、書學、算學。當然,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豈能去學那種雜藝。王奇便靠著太原王氏的名頭,在家中延請了先生,教王珂讀書。他天資聰穎,太原王氏又有家學淵源,自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策論雜文,樣樣都出眾。
兒子越是出色,王奇便越覺得慚愧。他除了能將太原王氏郡望留給兒女之外,竟完全不能給兒女任何助力,也只能更寵愛他們一些作為彌補了。此時,聽了女兒的話,他嘆了口氣:“正是如此。高門子弟自是無人敢得罪,若有幸能得那些高官、宗室的眼緣者也是前途無限,誰又敢阻攔?”
“……”沒想到現在的科舉比的就是“後頭有人”,王玫一時無言以對。他們家後頭還有誰呢?太原王氏晉陽嫡支,大房、二房、三房一個比一個混得更凄慘。三房好歹是京官,大房、二房都是外官,職位也都是七品、八品,想調任京官都沒有門路。至於四房,不提也罷。最近李氏、崔氏幾乎將京中走了個遍,尚了南平公主的四房仍然沒有任何與他們來往的意思。連中山王氏都禮尚往來,漸漸走近了,相形之下,四房的態度就更令人齒冷。
王珂將二郎王旼舉得高高的,毫不在意:“無妨,離府試還有兩三個月,我多參加些文會,四處投一投文卷便是。只需府試及第便可,又不求解頭之名,想必也沒有人會特意為難我。”
李氏略作沉吟,道:“不如讓十三娘去向真定長公主說一說?有貴主出面,想必府試也能順暢許多。”
“阿娘,真定長公主素來不喜這種交際之事,別為難十三娘了。”王珂搖了搖首,把王旼丟進了王昉懷裡。王旼一點也不害怕,竟高舉著手嚷嚷著再來一次。這一回,王珂沒有再繼續陪他玩耍:“九娘好不容易交了個性情相投的朋友,可別壞了她們的情誼。”
王玫接著道:“阿兄說得是。府試當然不及省試重要,這次人情必定要欠下,那就應該在最合適的時候用。”見王珂似仍是有些不同意,她又笑道,“阿兄別看低了表姊。若是貴主不願意,表姊定不會勉強,說不定她還能幫我們走一走崔尚書的門路。如果能得了崔尚書的舉薦,阿兄的省試定是無礙了。”
王珂、王奇皆是一怔。不得不說,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面子,不論誰是主試官都須考慮一二。不但有位兵部尚書,還有位貴主,誰敢得罪他們?
李氏聽了,十分欣慰:“玫娘這回說得沒錯。有往有來才是交好之意。這回欠下的人情,往後七郎再盡心盡力還了便是。不過是一次舉薦而已,七郎又非繡花枕頭,想必也經得起崔尚書的考察。”
王珂略作思索,點了點頭:“阿娘和九娘說得是,是我著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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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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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07:10
☆、第三十章 雙喜一怒
第二日,王珂與崔氏便攜著些小郎君常用的筆墨紙硯以及穿戴之物,趕去了大興善寺,打算正式向崔簡致謝。然而,兩人遣僕從仔細地四下打聽了一番,卻並未找見崔氏父子。又問了經常來往於寮舍院落中的小沙彌,這才知道,崔氏父子前兩日便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想起那個早熟懂事又勇敢的小家伙,王玫略有些遺憾。不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與崔簡很有緣分,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再次相遇了。“若下回遇見他,我再好生致謝罷。那鐘十四郎呢?阿兄想如何謝他?”
王珂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說當如何謝他?”
見他這般神態,王玫自是知道他尚未放棄讓她再嫁的念頭,便當作什麼都未發覺,一臉認真地提議:“去東市買些筆墨紙硯?或者阿兄將自己鐘愛的書畫割舍出一些來?”既然兄長能認得出崔子竟的畫作,連一匹印著畫的夾纈也愛不釋手,想必平日也喜歡品鑒書畫。而太原王氏延綿數百年,書畫藏品當然自是少不了的。
“嘖,竟然將主意打到阿兄身上了,哪有你這樣的妹妹?”王珂不由得失笑了。委婉探聽之下,發覺妹妹仍然並未動心,他心裡多少有些惋惜。“安心罷,改日我將他邀到家中作客,再送他幾方上好的陶硯便是。他前兩日剛去赴了明經科縣試,若是通過了,也正好一同慶祝一番。”
此時科舉考試種類眾多,通常分為常科與制科兩類。常科便是每年皆有考試的科目,制科則是聖人臨時下詔舉行各類特招的考試科目。常科內又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道舉、童子等諸科。秀才等科不常開,貢舉上來的人才也很少,明法、明字、明算多偏技藝,世人不屑為之。因此,常科之中,明經科與進士科被視為重中之重。由於進士科考試更艱難,取中人數更少,在官場中也更為清貴。不過,對於尋常人家的士子而言,明經科已是相當難得的貢舉之途了。
王玫自然不懷疑兄長的眼光與見識。若鐘十四郎果然通過了縣試,她自是替這位恩人感到欣喜。但除此以外,卻是什麼也沒有了。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不論是鐘十四郎或是其他人過了縣試也罷,成功出仕也罷,都與她毫無干系。
幾天之後,萬年縣廨外頭陸續貼出了明經科與進士科縣試入第的榜文。早就等著縣試結果的貧寒士子、世家僕從都一擁而上,個個伸長了脖子,在那白麻紙上尋找著自己或自家主人的名字。有一眼便瞧見的,立即欣喜若狂起來;有仔仔細細看了兩三遍尚未有所得的,頓時失魂落魄;也有不慌不忙待人群漸漸散了才去瞧的,自是各有所得。在進士科入第榜文上,一個名字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太原王氏王珂”——雖然並不是頭名,只列了第三,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太出彩的文名,但光是他的出身郡望,就已經足夠令人矚目了。傳聞中的五姓七家這樣的世家子弟,在貢舉考試之中可是並不多見的。
此時,宣平坊王宅自然也已經得了這個好消息,裡裡外外都透著濃濃的喜意。
李氏毫不吝嗇地賞了家中僕婢每人一百錢,部曲每人二百錢,轉瞬間便撒出了上萬錢也毫不心疼。崔氏則連連吩咐廚下加緊備宴席,招待前頭紛至沓來的賓客,又讓奴婢們將花園裡臨水的一處水榭收拾出來,正好晚上再舉辦一場小家宴。
王奇喜得一雙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口中卻道:“只是過了縣試而已,你們便是如此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七郎得了府試的解頭呢!”縣試不過是初試牛刀,只有府試及第才能得雍州的解送資格,再與天下才俊一同角逐省試。
撒完錢之後越發精神的李氏橫了他一眼,嗔道:“也不知是誰,連著幾天夜裡都翻來覆去地吵得人睡不著,就連做夢都念著七郎入第了。我迷迷糊糊地還當是真的呢,仔細一想,榜文都未張貼出來,他又如何能知道?”
被老妻揭破之後,王奇清咳了兩聲,訕訕地轉過身去逗弄小孫子了。
目睹全過程的王玫不由得捂著嘴笑了:“阿爺,就是縣試才辦家宴呢!若是阿兄過了府試,必是要請親戚朋友一同慶祝的。待阿兄過了省試,更是得廣發帖子,邀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家都來宴飲,也好教大家知道咱們王家出了個新進士王七郎。”見嫂嫂崔氏終於忙完了,她又及時地送上一杯酪漿:“阿嫂好生歇一歇。說不得這兩日還有不少阿兄的朋友來慶賀,須得阿嫂張羅呢!”
崔氏接過酪漿,抿了一口:“你那驚悸之症不如就治愈了罷,也好出來幫我的忙。”
王玫眨了眨眼睛,笑容中帶了些許狡黠:“哪裡能這麼快治愈?不過,身體略好一些便幫襯幫襯阿嫂也是應該的。忙了這一陣後,定是又得臥床幾日方可了。”
“你這病症可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崔氏指著她失笑道,“我若是哪天倦怠了,也試試這法子。”說著,她突然眉頭微蹙,撫了撫胸口,將那杯酪漿放下了:“難不成說病便真的病了?忽然覺著有些胸悶。”
“阿嫂?”王玫忙坐到她身側,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莫非真是累得狠了?叫醫者來瞧一瞧?”
“前幾日還好好的。”崔氏作勢欲嘔,卻只是干嘔而已,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快去叫醫者!”李氏趕緊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漸漸露出了笑意,“好孩子,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了,眼見著又苦夏瘦了一圈,可得好生養一養才是。不管是你,還是肚子裡這個,如今可都比七郎更金貴,絕不能虧了去。”
“阿娘?阿嫂這是有身孕了?”王玫恍然大悟。她雖然從未有過生育的經驗,但大抵也知道懷孕的症狀,只是方才並沒有往那方面想而已。如今對照一番,可不正是如此?“這麼說,兒又要有小侄兒或小侄女了?”
“是啊,十五娘爭氣,家中又要添丁了。”李氏滿面喜色。
崔氏低聲道:“阿家,醫者尚未診斷過,還不能確定呢。”口中雖是這樣說,但她臉上卻浮出了喜悅的紅暈,顯然也已經自己推算過了。
“恭喜娘子,恭喜郎主,恭喜七郎娘子!”貼身侍婢們紛紛拜下行禮,說了好些吉祥話。
“阿娘!”晗娘和昐娘也圍了過來,又是高興又是好奇地往崔氏的腹部瞧。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王奇喜得哈哈大笑,抱著二郎王旼站了起來,“這孩兒來得真是時候,正趕上他阿爺過了縣試,必定是個有福運的!”
“可不是麼?”李氏接道。
許是內堂中的人都圍了過來,氣味實在太雜亂,崔氏越發難受起來,嘔吐反應也更劇烈了。李氏忙把人都遣散了,讓琉娘去催人趕緊把醫者請到家裡來,又支使婢女們去取了壓舌的酸梅過來,再讓僕從去准備檐子,好抬了崔氏回三進的院落裡歇息。
她忙忙碌碌,那邊祖孫三代卻是被擠出了內堂外,面面相覷。
“在這裡也是添亂,我帶二郎去園子裡走一走,你們可要一同去?”王奇道。
王玫想到尚在前院裡招待朋友的王珂,便道:“兒和晗娘、昐娘去告訴阿兄這個好消息,也好教他嘗嘗雙喜臨門的滋味。”說罷,她便牽著晗娘、昐娘走了出去。
今日一早,坊門甫開,王珂結交的友人便陸陸續續前來拜訪,陪著他一同等縣試的結果。本是在一起小酌,待及第的好消息傳來之後,眾人皆情緒激動,紛紛祝賀起來。於是,王珂便命僕婢在正堂中備下酒宴,與眾位好友一同歡慶。
王玫帶著晗娘、昐娘走出二進內門,繞過一段封閉的甬道,便折進了外院當中。外院是個比二進內院更寬敞的回字形院落。除了中間宴客待客的正堂之外,正房是王奇的書房,左廂房做了王珂的書房,右廂房則是王昉讀書之處。待王旼再長大些,也必是要過來與兄長一同念書的。
遠遠便聽見正堂中的呼喝歡笑聲,從打開的門內望去,隱約還能瞧見有人正在中間手舞足蹈。王玫在右廂房邊停下了腳步,遣丹娘去將王珂叫出來。
王珂見了丹娘,自是知道妹妹來了,與正興致勃勃要下場跳舞的友人們道了聲見諒,便快步走了出來:“九娘?晗娘、昐娘?怎麼了?”
“阿兄,恭喜恭喜,阿嫂有身子了,你又要當阿爺了!”王玫特意行了個禮,笑道。
“阿爺!我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晗娘、昐娘則圍了上去,笑嘻嘻地道。
王珂雙眉微微一揚,眼中流露出些許喜意:“當真?實在是太好了,我又要當阿爺了。”雖是又驚又喜,但他性子本便優雅沉穩,情緒素來收斂在內,此時也不過是笑容越發溫和真切了一些而已。
這般淡定的反應,也在王玫的意料之中。她這位兄長也不知是像誰,情緒從來不會大起大落。不過,這樣反倒是讓人更覺得穩重可靠。
“十五娘的身子如何?”
“阿嫂有些孕吐症狀,正在休息呢!”王玫笑盈盈道,“我和晗娘、昐娘來給你報喜信,你如何犒勞我們?”
王珂挑眉道:“你們想要什麼?晚上我差人給你們送去。”
“阿兄既然如此慷慨,那我可得好好想上一想才行。”王玫道,又揉了揉晗娘、昐娘的小腦袋,“你們也別著急,想清楚了再說。”
“聽姑姑的。”兩個小姑娘很聰明地選擇了姑姑這一邊。
“那我們便不擾阿兄了,你繼續招待客人罷。對了,鐘十四郎過了明經科縣試麼?替我向他道個喜罷。”只提了這麼一句,王玫便不待兄長再說出什麼暗示之類的話,轉身就要走。
王珂本想讓她自己去向鐘十四郎道喜,但見她顯是想刻意回避,便熄了叫住她的心思。
這時候,家中的大管事王榮匆匆地趕了過來。見兄妹倆都在,他略作猶豫,低聲道:“七郎,又有訪客到了。”
“請進來。”王珂隨口道,發覺王榮臉上神色有些奇怪,又問:“是何人?”
“……元……元十九郎。”王榮在王家待了幾十年,自是知道九娘子與這元家郎君間的糾葛,連回話都沒有往常利落了。
王珂臉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得干干淨淨,王玫也鎖緊了眉頭:“他來做什麼?我們家與他素無交情,阿兄又不曾下帖子邀他,平白無故上門做什麼?”
“他說是來祝賀七郎過了縣試。”
“是麼?”王珂突地又笑了起來,“既然是上門祝賀的客人,那便請他進來罷。”
他的笑容看起來甚至比往常還要粲然一些,王玫卻不知為何,感覺到了他周身籠罩著的森森寒意:“阿兄……莫理會此人,將他趕出去便是。”
“堂堂九品校書郎上門慶賀,我哪有那麼大臉面將他趕出去?這可是貴、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王珂瞥了自家妹妹一眼,笑得越發溫和,“九娘,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內院休息罷。前院之事,交給阿兄便是。”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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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07:21
☆、第三十一章 惡人求親
隔著書房支起的窗戶,王珂靜靜地望著那個步伐優雅、笑容溫柔可親的年輕男子。恍惚間,似是又回到了五年之前。那個因一場文會的緣故主動尋上門來找他請教,形容甚是討喜的少年郎,滿面凄切地跪在地上,以家中父母已為他定親為借口,拒絕了他為妹妹提出的婚事。既是如此,王家自然不能勉強,便放他去了。然而,當聽聞這個消息之後,臉色一片慘白的妹妹昏倒在地的時候,他與父母才知道,兩人竟早已私相授受多時。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竟被這個少年玩弄於股掌之中。愛重之時,甜言蜜語、誓言賭咒不知說了多少;欲說婚姻之際,卻什麼都不認,說棄便棄。咽不下這口氣又如何?於男子不過是婚前的風流韻事,於世家女子卻是不可宣揚的醜聞。“元”一姓,從此便成為了王家的禁忌。
前事若如此了結,說不得時日一長,怨怒也就漸漸淡了,沒想到他卻再一次出現破壞了九娘的婚姻,禍害得九娘小產自盡,險些失去了性命。一次又一次將九娘害到如此境地,王家自是與他結下了深仇大恨。他實在很難想像,這人怎麼生了如此厚的臉皮,如今居然還敢主動踏進王家。
想到此,王珂望了一眼角落中立著的大理石屏風:“九娘,你還是回去罷。”
屏風後環佩叮當輕響,王玫坐在月牙墩上:“他哪裡是為了祝賀阿兄過了縣試來的?一定會提到我,又胡言亂語一番。我可不能由得他敗壞我的聲譽。”
“他會說些什麼,阿兄心裡有數。你別做聲,聽著便是。”王珂回到書案邊坐下,不得不向妹妹妥協。他相信妹妹對這元十九已經毫無情意,絕不會聽了幾句好話便心生動搖。不過,若被那元十九知曉她在場,免不得又會歪纏一番,煩不勝煩。
“七郎,客人到了。”大管事王榮親自將這個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輕客人引了過來,又將附近的僕婢遣得干干淨淨,自己在書房外頭守著。
“王家阿兄,許久不見了。”身著深青色襕袍的元十九主動地拱了拱手,絲毫沒有擺官身的架子,反倒是如多年前一般帶著幾分自然而然的親近。
王珂似笑非笑地站了起來,躬身還了一禮:“某何德何能,不過區區進士科縣試入第而已,竟然勞動元校書郎親自上門恭賀,實在是惶恐至極。”
元十九似是聽不出他語中暗含的諷意一般,溫和笑道:“幾年不見,王家阿兄怎麼如此生分?當年我可是得了你不少指點,這書房也來過許多次。這麼些年過去了,書房的擺設竟一絲未變,可見王家阿兄也是常情之人,必不會忘記當年的情誼罷。”
王珂淡淡地掃了一眼自己的書房:“某卻是已經不記得,曾與校書郎有過什麼交情了。而且,這麼些年來,書房裡的擺設也換了許多回,許是校書郎記錯了罷。有些擺件看著很相像,但也並非舊物了。”
元十九輕輕一笑,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王家阿兄,以往之事是怎麼抹都抹不掉的,又何必否認?我今日上門,便有再續情誼之意。還望王家阿兄放下過去那些齟齬,日後繼續往來才是。”
“某實在無法與校書郎共處,也沒有必要續什麼情誼。”王珂將僕婢准備好的酪漿放在他身前的矮案上。當然,作為一位兄長,他其實更想將這杯酪漿都潑在此人臉上。不過,都已經忍了五年了,再忍上五年也無妨。無權無勢之人,這種趨炎附勢之輩自然看不上,也不能好好收拾他。待到有權有勢之日,這人定會搖著尾巴圍過來。屆時,不論他想如何報復,此人也必定不敢還手。
元十九飲了一口酪漿,又嘆道:“果然還是以前那般滋味。”
屏風後,王玫難掩臉上的厭惡之色。原來這元十九不管是對誰,都能自說自話,真算得上是個奇葩人物了。恐怕連阿兄都不知道,此人居然是如此的性情罷。不過,聽起來,原來這元十九是通過認識阿兄,進而與前身相識的。以阿兄對妹妹的疼愛,想必也非常懊悔將這頭狼帶進了家門,同時也定然是最恨他的人。
阿兄……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什麼逆毆官員之類的舉動罷?
王珂雙目微眯,掩住越發冷凝的視線,待元十九喝完了酪漿,才不緊不慢地道:“校書郎上門祝賀,某只能以酪漿一杯相酬了。若是沒有旁的事,校書郎便自忙去罷。某還需招待朋友,便不送了。”
王玫松了口氣:如此明晃晃地點明了送客,可見自家阿兄已是忍到極限了。不管換了是誰,面對元十九郎這樣臉皮奇厚無比的人渣,恐怕也忍不了太久。
元十九撣了撣袍角,同樣慢條斯理地道:“王家阿兄若有事忙,不妨請王公出來一見。”
“家父體弱多病,無法起身待客,望校書郎海涵。”王珂淡淡地回道。
元十九勾起嘴角,笑了起來:“也罷,長兄如父,想必王家阿兄也是能為九娘做主的。”
王珂目光一寒,悄悄握緊了雙拳。
王玫聽了這句話,不由得怔了怔,暗暗咬牙切齒起來。每一次她都覺得這元十九已經夠無恥的了,但偏偏他總是能繼續突破下限,奔著更無恥而去。前身的眼光到底是有多差?才會喜歡上這個始亂終棄又裝情聖繼續禍害別人的人渣?她前世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見過比他更卑鄙無恥的混蛋!
元十九優雅地站了起來:“不瞞王家阿兄,我與九娘一直彼此傾心。先前礙於家中父母之命,我不得不另娶滎陽鄭氏女。如今鄭氏已過逝,九娘也和離了,我們都是孤身一人,正是天意。也請王家阿兄成全我們二人的姻緣。”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王珂臉上浮起了溫煦的笑容,目光卻冷冽如冬日寒風。
元十九從善如流地重復了一遍:“我與九娘一直彼此傾心,如今都恢復了自由身,自當結成婚姻。先前是我錯了,不該欺瞞諸位長輩。如今我願彌補過錯,求娶九娘,不日便將遣官媒來提親。”
“呵。”王珂笑了起來,“這真是我今日聽到的最有趣的玩笑話。校書郎莫不是喝醉了酒,走錯了地方?還是早些回家醒醒酒罷。”
元十九搖了搖首:“唉,我知道,一時半會,王家阿兄必定不相信我的真心。但我發誓,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在乎九娘,比我更珍惜九娘。請王家阿兄轉告王公罷,改日我再過來。”
“校書郎不必再來了。”王珂平靜地回道,“我家九娘,永遠都不會嫁給你。”
“王家阿兄說笑了。”元十九卻依然笑得很是溫和,仿佛他的拒絕根本不值得一提,“九娘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呢?”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屏風後:“九娘,我說得是不是?你安心等著,過些日子,我必定會三媒六聘來娶你。”
說完,他便在王珂冷厲的視線下,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王玫屏住了呼吸,直到他走得遠了,才略松了口氣,走出了屏風外:“阿兄……”
她看著又一次靜靜立在窗邊的王珂,總覺得與剛才相比,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分明神情依然平和,氣度也像往常那般從容優雅,但她似乎能從他的周身感覺到濃濃的狂暴煞氣。這種煞氣與他素來給人的印像如此違和,讓她忍不住心生憂慮:“阿兄……你放心,我絕不會嫁給他。”
王珂回首,認真地端詳著她的面容:“九娘,他說‘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在乎九娘,比我更珍惜九娘’的時候,我真想抽劍殺了他。只要想到你那時候在洛陽城郊受盡磋磨的樣子,阿兄便想將這個負了你的家伙千刀萬剮。”
“阿兄,我相信你不會一時衝動做傻事。”王玫輕聲道,“他受到什麼報應都是罪有應得,但阿兄千萬不能因他折了進去。咱們一家人,還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呢!這種人渣,大可不必理會。”雖是這樣說,但她也知道,元十九絕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其實,她也覺得很奇怪。明明她拒絕了,兄長也拒絕了,這元十九是從哪裡來的自信,認為他們最後一定會答應?這到底是想結親還是結仇?或者因為本來就有怨仇在,所以他根本毫不在乎?
“五年都忍過來了,阿兄當然能忍得下去。”王珂微微一笑,“你進去罷,此事別讓阿爺阿娘知道,免得他們郁怒傷心。”
“我省得。”王玫道,出了書房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王珂仍然立在窗邊,笑得溫雅如常。
王玫心中一嘆:兄長背負著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振興的重任,本來便很是不容易了。她這做妹妹的不但不能幫他的忙,反而在這種緊要關頭又給他惹來了麻煩。倘若那一日她沒有去寺廟上香,倘若她一直跟在母親與嫂嫂身邊,又怎麼會遇上那個人渣?這件事,又該如何解決,才不會拖累家人呢?
王玫回到二門內時,丹娘、青娘都在那裡等著她。兩人見她臉色微沉情緒低落,自是知道那元十九登門必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方才之事,別透露出去。”王玫吩咐道。好不容易遇上雙喜臨門,她也不想讓父親、母親因此事而傷懷。
“是。”丹娘和青娘低聲應了。
王玫微蹙著眉,絞盡腦汁地想著對策,卻是一無所獲。王家無權無勢,太原王氏嫡支都是世家大族中的邊緣人物,所以才一直無法對付元十九。借表姊之勢?恐怕她們的交情目前還不到這個份上。除了借勢之外,還能從什麼地方下手?向監察御史投帖子,狀告元十九逼娶良家女子?且不說區區一個校書郎是否能引起監察御史們的興趣,作為被欺壓逼娶的良家女子,她的名聲肯定也要被傳壞了。此計不成,她決不能帶累晗娘與昐娘。
還有什麼法子呢?
走進內堂的時候,王玫已經換上了和平日毫無二致的笑臉:“阿娘,阿嫂怎麼樣了?阿兄方才還特意問了阿嫂的身子呢!醫者已經來過了麼?”
李氏眉開眼笑地回道:“你阿嫂已經回去休養了。醫者也來診斷過了,說是日子尚淺,不過一個多月。只是你阿嫂這些天來有些勞累,所以反應才厲害了些。她須得臥床一段時日,待到孩子坐穩了,才能出來走動。”
“那阿嫂可得專心休養。正好晗娘、昐娘這些天便要搬院子了,此事便交給兒來辦罷。不過,突然讓她們離開阿兄阿嫂,獨自住在一個院子裡,兒擔心她們會不習慣。不如讓她們暫時跟著兒住幾天罷。過些日子,再搬到園子裡去。”
“你說得是。本也想著將二郎交給大郎照料,但大郎畢竟也還小,十五娘如今也分不出心思看顧他們,七郎又須准備府試。我看,二郎還是交給我和你阿爺帶最合適。”李氏頷首道。
母女兩個又說了些家務之事,言笑如常。
到了晚間,雖然崔氏不能參加,家宴也照樣在水榭中舉行。兄妹兩個也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極力融入家人的談笑之中。只是,家宴散去的時候,兩人不經意地對視一眼,才在各自的視線中都發現了些許端倪。
這一次總算是瞞過去了,下一次元十九登門,又該如何瞞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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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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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07:35
☆、第三十二章 尚無對策
“七郎君,那位客人又來了。”書房外,大管事王榮低聲道。
王珂筆走龍蛇寫了一個“忍”字,隨手將狼毫筆擱在筆洗裡,端詳著字形字意,搖了搖首,近乎自言自語地輕嘆道:“果然心性修養仍有不足,寫得有些急了。”說罷,他便將這張字放到一旁:“就說我們一家出門去逛曲江池了,恕不招待。”
“是。”王榮退下去了。
隔了沒多久,外頭便又響起了他帶著些許苦意的聲音:“七郎君,那位客人說,聽聞九娘一直生著病,他攜了些藥材過來,正好探望九娘子。”
“呵,男女授受不親,我王家又非蓬門小戶,怎麼可能放他進來。”王珂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道,“王榮,連這種話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若是往後再拿這種小事來擾我,你這大管事也不必再當下去了。”
“……是。”
待書房內外再度恢復平靜,王珂瞥了一眼坐在他書案對面,正饒有興致地拿著他那張大字欣賞的王玫:“你阿嫂臥床休養,你不是須幫著阿娘協理家務麼?怎麼?才幾日下來,內院裡便沒什麼事了?能容得你在我書房裡消磨一上午?”
“許久不曾看阿兄習字了。”王玫很順手地將他習字的紙都卷了起來,交給丹娘捧著,“阿兄的字寫得就是漂亮,我拿回去都能當法帖臨了。只是未免太單調了一些。連著一個多時辰都在寫‘忍’字,我看‘忍’字都要被你寫出花了。”
王珂唇角輕輕勾起:“說罷,你到底想做什麼?”
於是,王玫正襟危坐,肅然道:“阿兄,元十九逢休沐之日就過來堵在咱們家門口,雖說我們總是閉門不見,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一則日子一長恐走漏消息,阿爺阿娘終歸會知道此事,難免傷心郁怒;二則他以官身上門求見卻屢遭拒絕,鄰裡之間多少會傳出閑話,於阿爺、阿兄的聲名不利。”
王珂點了點頭,很是欣慰:“你說得不錯。嘖,吾家九娘確實是長進了不少。”
王玫自是欣然接受他的肯定,接著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打消他的念頭。若是我與他見上一面,不像先前那般回避,開誠布公地說清楚,他可還會繼續強人所難?”當然,這個法子的前提,是元十九那人渣還有些良知底限。雖然對於這個人渣的無恥程度,她不會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好歹也須試一試才是。
“他根本聽不懂人話,你又如何能保證,不會適得其反?”王珂反問。
“至少我能問清楚,以結仇的方式來結親,他到底圖的是什麼。”王玫想了想,回道。誰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難不成這元十九就如此自信,強娶了她之後,必定過的是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日子?或者,他果然是另有所圖?
王珂緩緩地鋪開一張空文卷,拿起狼毫,又寫了一個“忍”字:“他的想法,你我永遠無法理解。”
“那阿兄可有什麼對策?”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眼見著就要到七月了。王玫實在不願意再繼續拖下去了。就因為這元十九,整個王家怕是都不得安生。就算可以對他視而不見,但光是他的出現,就足夠讓人惡心膩煩了。
“暫時沒有對策。”王珂很干脆地回答。
王玫蹙起眉:“我已經許久不在長安,也不知元十九家的情形,阿兄想必知道不少事情,可否告訴我?兩人一起想,說不定便能想出什麼好法子。”她除了知道元十九是個頗有文名的少年才子,九品校書郎,曾娶了個滎陽鄭氏出身的妻子之外,其他的皆是一無所知。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種事情也只能問自家兄長了。
王珂看著她,緩緩道:“元氏是前朝皇室之後,元十九那一支雖不算嫡支嫡脈,但也曾經累任高官顯赫一時。他曾祖父是前朝尚書,早逝。祖父在高祖時任起居舍人,雖只是從六品上,但卻是天子近臣。不過,沒多久便因牽涉皇太子事遭貶,郁郁而終。其父任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其叔父為蒲州司馬,正六品下。其母出身滎陽鄭氏嫡支,只生他一子,視若珍寶。”
王玫眨了眨眼睛:正六品、從七品什麼的,殿中侍御史、司馬什麼的,聽起來就比她家阿爺官職高、更有實權。而且,殿中侍御史和監察御史聽起來像是關系很近的同僚,大概直接告上去也無人搭理?“比權勢,我們家不如他們。”至少,元家已經出了三個官,王家目前還只有一個官。
“阿兄所說的‘皇太子事’……”李淵時期的“皇太子事”,莫非指的是李建成?這麼說來,李世民對元家的態度應當很微妙才是。不過,這位帝王素來喜歡顯示自己“博大的胸襟”,和魏征都能來一場君臣相得的佳話,定然不會輕易為難其他人。何況,那也是元家祖父時的事了,如今也生不起什麼風浪了。
王珂眉頭輕輕一動:“皇太子事不可輕易涉入。我們太原王氏晉陽嫡支已不得聖心,決不能鋌而走險。不過,此事於他們家也有些影響,不然他父親身為元家嫡長子,也不會一直在殿中侍御史一職上蹉跎。”
那一直在少府監主簿這個職位上蹉跎的阿爺又算是什麼?更不受皇帝待見嗎?王玫心想著,繼續思考剛才那一段話中的信息:“他娶的滎陽鄭氏女,是他的表妹?”
王珂點了點頭:“他舅家是太學博士,文名清貴。”
“……”怪不得當時要拋棄前身了,明顯就是奔著前途去的。不過,按理說,表兄表妹不是天作之合麼?想來想去,王玫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莫非他婚後生活不順,對比之下突然覺得若是娶了我,想必便能過上神仙眷侶的日子,所以才執拗得瘋魔了?”這便是所謂的人渣本性了,得不到的便是朱砂痣或者白月光,得到的就成了蚊子血和米飯粒了。
“……”王珂怔了怔,沉吟了一會兒,“我再讓人去打聽打聽,你不可輕舉妄動。”
王玫也震驚於自己豐富的想像力,越想越覺得元十九如今的一舉一動都證明他偏執得厲害。若是尋常的無恥人渣也就罷了,說不定還能溝通一二。但若是一個偏執狂人渣,那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前身真是太不幸了,怎麼會招惹上這麼一個奇葩人物呢?
“你先回內院去。”王珂見她坐著發呆,對丹娘使了個眼色,“扶九娘回去罷。”元十九不依不饒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不懼他頻繁登門施加壓力。若是王家不應,他還能逼婚強娶不成?然而——若是他使出什麼混賬招數,壞了九娘往後的姻緣——想起當日他說的那句‘九娘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呢’,他又寫了一個“忍”字。
“九娘?九娘?”
王玫恍然回過神,露出一個微笑:“對不住,表姊,方才有些走神了。”她最近滿腦子都在想要如何解決元十九的事,經常各種走神。母親李氏以為她是協理家務累著了,將她趕回薰風閣,命她好好歇息。但若真的無所事事,她反而更是難受,於是不顧李氏的反對,仍然天天幫著打理內院中事。
今日,聽聞崔氏有了身孕的李十三娘帶著崔芝娘與她家小郎君登門拜訪,王玫自是當仁不讓地出來待客了。打起精神陪這位表姊說了一會兒話,一同用了午食,李十三娘便提出了告辭。她一路送出來,走著走著,瞧見二門附近立著的大管事王榮,神思便不由自主地移開了。
李十三娘蛾眉微皺,憐惜道:“你身子尚未養好,就不必勉強自己出來招待我。我又不是旁人,只是想過來看看十五娘,和你們說說話而已。唉,早知道會勞累到你,我就過一陣再來了。十五娘那時候也應該能下地走動了罷。”
“表姊,本來就是我待客不周的錯,你又何必攬在身上?豈不是讓我越發羞慚了?”王玫連忙致歉,“我們一家子如今都只能悶在宅子裡,外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巴不得表姊每天都過來一趟,也好講些新鮮趣聞聽聽呢!”
李十三娘見她確實精神尚可,便笑道:“若是待在家裡悶了,我自是會常過來瞧瞧你們。只是近來天氣越發熱了,稍動一動便滿身是汗,每天都恨不得臥在冰上才好,恐怕越發懶怠出門了。眼見著乞巧節、中元節也要到了,又得忙著籌備節日之事。你們家裡姑娘多,也須得好生准備一番,更是不好上門打擾了。說起來,中元之時,你們定不能錯過昊天觀的法會。”
“好。我和阿嫂趕緊好好養身子,到時候一定同你一起去看法會。”王玫雖然不知那昊天觀的法會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李十三娘既然相邀,自是先應下再說。
“那咱們可是說好了,看完法會再去盂蘭盆道場放燈去。”
“嗯,我待在家中這麼久,也是時候到處走一走了。”
目送李十三娘的翠蓋朱輪車遠去後,王玫剛想轉身回內堂去,眼角余光又瞥見王榮,不由得停了停腳步,向他走去:“今天正是休沐之日,元十九又來了?”幸好表姊進來時沒有遇上什麼岔子,但常用的“主人不在家”的借口恐怕也裝不下去了。自家門口被人盯得緊緊的,出入完全不能自由,堪比後世那些個“跟蹤狂”了,真是煩不勝煩。
王榮彎腰行禮,禁不住露出一臉愁苦之色:“是。他看著李娘子的馬車進來,還問是不是九娘的客人……”
許是煩惱了一個多月、始終毫無辦法的緣故,王玫只覺得心中那股郁氣直衝胸口。即使再三告誡自己必須忍耐,卻依然忍不住滿腹怨怒:“阿兄還在書房裡讀書?你沒有告訴他罷!”
“七郎已經有一陣不曾過問此事了。”
“我要會一會那元十九,大管事安排一個合適的地方罷。”
王榮驚訝地抬起首:“九娘子……這……”
“我只是想同他說清楚而已。”王玫打斷了老管事的話。這樣對峙下去,王家絕對討不到什麼好處,說不得那個人渣什麼時候便會爆發了。所以,她需要了解清楚,這人渣到底是有多偏執,為了心頭的白月光或者朱砂痣還能做出些什麼事情來:“放心,丹娘、青娘都會陪著我,你守在外頭便是。”
王榮仔細想了想,謹慎地回道:“外院與大門之間有一排倒座房,供客人帶來的僕從暫時落腳之用,平素都空著,周圍也沒什麼人走動,就是腌臜了些。”
“無妨。”只是見個人而已,又不是花前月下,用不著什麼太干淨的地方。
“謹慎起見,九娘不妨戴上帷帽再過去得好。”
“青娘,回去取頂帷帽。”王玫微微頷首道。
青娘應聲而去,丹娘眉頭輕鎖,似是想勸說什麼,但終究沒有出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7:48
☆、第三十三章 再次對峙
許是對先前大興善寺中被元十九圍堵之事仍心有余悸,青娘從薰風閣裡取回來的卻不是帷帽,而是羃離。這羃離做得頗為精巧,用翠竹做成帽檐,輕煙色的兩層紗垂落下來,便將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
王玫本因待客之故,穿得甚為鮮亮,鵝黃色花樹紋窄袖短襦,搭配一襲芽綠色絞纈及胸長裙,手臂間挽著梅子青色輕紗帔帛。這般盛裝打扮去見那元十九,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妥當。更關鍵的是不能給那人渣造成什麼誤會,腦補過度就不好了。
於是,她欣然戴上羃離,順著甬道走到外院之側。遠遠地繞開通往外院的側門,再穿過一片綠蔭林木,一路沒有遇上半個人影,安然來到王榮所說的倒座房前。
已經上了年紀的老管事正在外頭等著,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充滿了懊悔與苦惱之色。瞧他這般為難的模樣,本是滿腹怨怒的王玫突然冷靜了不少,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許歉疚。說來說去,她尋不到對策心生憤懣,又何必遷怒為難一個老人家?倘若父母兄長得知此事,這位老管事很可能受重罰,倒是她連累他了。
而且,兄長再三提點不可貿然行事,她這次有些衝動,或許也壞了阿兄的盤算。對付這元十九絕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若要欺瞞於兄長就實在更不應該了。
想到此處,王玫略停了停步子,伸手指了指外院書房的方向。王榮立刻將佝僂的身板挺得筆直,小跑著便趕了過去,卻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腳步聲。
王玫抿緊嘴唇,推開了房門。
午後的日光隨著她的動作投進了有些昏暗的房間內,那立在陰影中的年輕男子抬起首,快步迎了上來。一如既往的笑容晏晏,一如既往的“情深意重”,也一如既往的令人見之生厭。經過這些時日,元十九此人已經成為王玫平生最厭惡之人,沒有之一。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人能完全無視她與兄長的憎惡姿態,根本不顧事實如何,一心都只顧著將自己洗白,把別人所有的反應都朝著於自己有利的方面解釋。這般自欺欺人,說無恥也罷,說下作也罷,說偏執也罷,甚至說是瘋魔也罷,總需要徹底戳破他,以此了結。
當然,是否能一舉成功,又是另一說了。
或者,干脆撕破了臉皮,亮出獠牙來,也總比這麼膩膩歪歪讓人惡心好些!
“九娘,我便知道,你必定是不會忘了我的。今日能見著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也不枉我在你家宅門外等了這麼些時日。”元十九深情款款地道。他那看似情意綿綿,實則粘膩的目光仿佛能透過羃離,讓跟在後頭的丹娘、青娘又緊張又生氣。
王玫卻似已經習慣似的,面不改色地隔著羃離冷冷地看著他。她做出見面的決定時,頭腦還有些發熱,此刻卻是徹底冷靜下來了:“元十九,我今日來,並不是為了與你敘什麼舊情。只是想告訴你,時過境遷,往事已矣,舊日之事已不必再提。當年你另娶他人,將我拋下,令我蒙受恥辱的時候,我便已經對你再無情意。所以,你再如何糾纏下去亦是徒然,我絕不會再嫁給你。”
元十九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搖了搖首,似面對淘氣的孩童一般很是無奈:“正月裡見你的時候,你分明還對我有情,如今卻說五年前便再無情意,我如何能相信?九娘,莫要騙自己了。鄭氏於我,張五郎於你,都不過是折磨罷了。你我姻緣多舛,卻是天生應該在一處的。那時我也是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才娶了鄭氏,你就不能體諒我麼?”
“體諒?你棄我一次,我便恨你十分。正月裡又賄賂我的貼身婢女,誑我這有夫之婦與你私見。待我丈夫趕來後,你又慌不擇路逃之夭夭將我丟下。棄我第二次,又毀了我的婚姻,我已經恨你入骨,又如何會答應嫁給你?”王玫冷笑道,“而今我家屢次拒絕,你卻仍然死纏濫打,難道還想強娶不成?”
元十九側了側首,滿臉憐憫之色:“唉,九娘,先前是我不對,怨不得你如今鑽了牛角尖,轉不過彎來。待我們成婚之後,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你便必定不會再這般想了。我知道,如今我說什麼你都不肯信我,那不妨就看我婚後是如何做的罷。”
“元十九,別再裝作聽不懂了。我今日便將話撂在這裡:我發誓,這一輩子,我王玫王九娘,絕不會嫁給你為妻!”王玫一字一字地說道,語中充滿了堅毅與果決之意,“不但這一輩子,只願今後永生永世,都不會與你牽扯上!若有違背,願生生世世受地獄輪回之苦!”
只要能離這人渣遠遠的,不管她發什麼毒誓都行!她相信,漫天神佛將她送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不是為了讓她和人渣互相折磨。而是為了讓她替原身珍惜性命,享受親情與家庭溫暖,感受這大唐盛世的別樣生活。
元十九垂下了眼,笑了一聲:“九娘,我說過,你只能嫁給我。”頓了頓,他抬起眼,目光沉沉:“想必,你也不願意從哪裡傳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婚前私相授受的流言罷。你我當年的信物,若非不得已,我實在是不願意拿出來的。”
王玫臉上瞬時失去了所有血色:“元十九,你威脅我?”她根本不知道,原身當年落下了多少定情信物給這個人渣!他既然敢這麼說出來,莫非真的是會毀掉她的貼身之物?或者書信?如果真有什麼流言傳出,毀的肯定不止是她的名聲,而是整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名聲!
元十九溫柔一笑:“怎麼會呢?我舍不得將那些信物拿出來。”他長長一嘆:“若不是時常把玩那些,想著當年我們耳鬢廝磨的日子,我怕是熬不到這個時候呢!”
耳鬢廝磨?王玫越聽越覺得以唐時女子的開放程度,說不定前身還做過更多連她前世都沒有做過的事情。於普通平民女子或者皇室公主、郡主,這當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於遵從禮教的世家大族來說,這便是足以讓家族蒙羞的恥辱了。何況是“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這樣的高門,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族人會是什麼反應!就因為如今是個世家快要衰敗的時代,一個家族的名聲才比什麼都要緊!
“此事若傳出去,你的前途恐怕也差不多了。”王玫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年你另娶鄭氏,為的不就是借舅家清貴揚才子之名,讓仕途更順利?如今,你是想毀掉自己麼?同歸於盡這種慘烈的結果,相信你也不想要罷。”
元十九微微一怔,勾起唇:“九娘,這麼些天不見,你又變了。變得更聰慧了,居然也學會反過來威脅我了。想必往後內宅之事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不過,同歸於盡未免太凄慘了些。你不妨好生想一想,我一人換你們一家,到底值不值得。”他慢悠悠地又添上一句:“我也舍不得你傷心,只是想讓你略微冷靜一些,別總是矢口否認自己真正的心意。”
王玫望著他,心中突然生出森然寒意。這元十九大概真的已經偏執得有些入魔了。
臉皮確實徹底撕破了,獠牙也亮出來了。但她發現,前身留下的把柄太多,王家完全處於被動之中。倘若前身在洛陽城郊就那麼逝去了,說不准兄長還能忍辱負重,伺機報復這人渣。而且,就算再偏執,畢竟是已死之人,元十九也不會死盯著不放。偏偏她來了,替前身活下來了,也給王家留了一個偌大的漏洞。
嫁?當然不能嫁!
那還能怎麼辦?去找元十九的父母家人述說清楚?想必他們也不都是這種偏執狂罷!太原王氏三房嫡支雖式微,但畢竟也是五姓七家之人。他們也不願意同太原王氏徹底交惡罷……
王玫腦中徹底亂了——
或者,派人將他說的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定情信物全部偷出來?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焚毀他的房子算了?但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兄長能找得到人去做麼?而且,現在還來得及麼?要是留下痕跡被人追查出來又該怎麼辦?她根本不想走犯罪這條路啊!
見她半晌不語,元十九滿意地笑了:“九娘,好好想一想。下旬休沐的時候,我再來見你,聽你的決定。”說罷,他上前一步,似是想撩起羃離上的輕紗,王玫卻本能地後退好幾步,避得遠遠的。
元十九眯著眼睛看向她,失笑了:“真懷念你在我懷中,百依百順的模樣……”說罷,他便優雅地離開了。
而他留下這一句話,不僅讓王玫風中凌亂,也讓丹娘、青娘驚懼難當。
一時間,三人竟然都不言不語也不動,站在原地發起呆來。
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著一身大袖對襟長袍的王珂緩步走了出來,神色有些凝重。不過,當他望見妹妹失魂落魄的樣子之後,不免又心生憐惜:“九娘,沒事罷?回薰風閣好好休息,此事交給阿兄便是。”妹妹不過是錯愛了一頭狼,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頭狼卻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將她吞噬干淨才肯罷休,他豈能如他所願?!
“阿兄。”王玫猛然抬起頭,脫掉那礙事的羃離,露出了蒼白的臉色,“對不起,阿兄。”這是前身種下的因,而她現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說只能吞下這枚苦果——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錯。”王珂寬慰道。
“阿兄,我們可否去找元家人說清楚?讓他們約束元十九?”
“我已經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親鄭氏。但那鄭氏只說依兒子所願,話裡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誰便是誰的福分,根本無從下手。”
“那他的父親呢?”
“……若要將來龍去脈說清楚,便須述說過往,於你名聲必定有損。他元家若是治家不嚴,你的事情……”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總比他散布流言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經瘋魔了,此事必須盡快處理!我方才還想過把那些東西偷出來,或者放火燒了他家,但這些畢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跡便會對阿兄、阿爺不利。”更重要的是,王家衰敗,沒有權勢也沒有通天的手段去掩蓋這些事情。
“九娘,冷靜一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別慌張。”
“阿兄,如果能將這些惡名聲都歸結在我一人身上,也是我該承擔的因果。”王玫望著面前的兄長,緊緊地攥住他寬大的袖子,“可是咱們家還有晗娘、昐娘,阿嫂還懷著小侄子,決不能讓她們受了我的牽累。阿娘、阿爺若是被氣出個好歹來,我……我實在無顏面對他們。”她能多活這麼些天,多了這麼些一片心思待她好的親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沒有更好的法子,為了他們,她也願意承受一切惡名。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詐死遠遁了罷!
“九娘,阿兄現在只有一個主意,你願意聽嗎?”王珂想了想,問。
“什麼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見了曙光一般,急切地問。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談解決此事,斷掉元十九的念想。畢竟你是已嫁婦人,他絕不敢公然糾纏於你。然後,我們便可靜待時機,安排人進入元府,悄悄將那些信物毀掉。”
毀掉信物確實需要一段時間,但是,結婚真的能擺脫那個人渣嗎?他難道不會像元月那樣,死皮賴臉地纏過來?王玫並不是不願相信兄長,只是直覺這並不是最好的解決對策。但她知道,這可能是兄長認為的,對她最有利的解決對策。
“如今,還有誰願意娶我?”
王珂目光溫柔,篤定地道:“鐘十四郎是可托之人。”
王玫頓時怔住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8:04
☆、第三十四章 心生抉擇
王玫微蹙著眉頭,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長身側,緩步繞進略有些眼熟的回廊內。廊牆上那幅延綿不絕的禮佛圖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想起了曾經在此處見過的崔氏父子,也想起了湖邊那場無妄之災。
時隔月余,再次來到大興善寺,她曾以為自己會不喜不安,甚至於煩躁不堪。但如今見到這些熟悉的景物,湧上來的反而是那些有緣之人的勇敢相救帶給她的溫暖。而眼下她要去見的,便是當日幫助她的另一位恩人,鐘十四郎。
自昨日兄長提出“趕緊成婚”這個主意,並且連人選都干脆利落地推舉出來後,王玫便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愈是想,愈是覺得這並不是一個適當的解決對策。誰知道元十九未來會鬧出什麼事來?鐘十四郎本便與這些是是非非無關,娶了她之後,反倒有可能遭受羞辱或者刁難,又何必連累他呢?作為她的恩人,他還沒有受過報答,便將自己也搭了進來,就算是幫助友人之妹,也付出得太多了。而且,聽阿兄說過,他還是初婚?她不僅是和離歸宗之女,這具身體還很難有子嗣。沒有嫡子什麼的,對於唐朝人而言也很難接受罷?雖然傳宗接代在古代應該是最要緊的事情,但以她的性格與所受過的教育,也不可能接受妾室、庶子這樣的存在。
思來想去的她,聽到兄長已經安排翌日便與鐘十四郎見一面之後,毫不猶豫地一起過來了。且不說其他,自從遇人渣這件事發生之後,直到如今,她都不曾當面謝過鐘十四郎。就把今日當成一個致謝的機會罷。其余之事,大可不必勉強。
越過回廊後,撥開嚴嚴密密垂下的藤蘿,露出被擋住的月洞門,前方便是一片蒼翠的松林。松林深處,立著一座有些破舊的木亭。木亭四根柱子漆面斑駁不堪,亭頂長滿雜草,卻又有種古舊滄桑的美。而鐘十四郎就跽坐在木亭當中,手捧著文卷,似是正沉迷其中。
為了避嫌,打消兄長做月老的心思,王玫此前從未仔細打量過他。如今她認真地端詳了一番——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確實是個長相很正派的俊秀書生。但與那些想像中的書呆子相比,他顯得更沉默而堅韌,既沒有迂腐之氣,也沒有那種名士的狂放之性。
王玫不得不承認,兄長看人很准。如鐘十四郎這樣的人,沉穩可靠,確實是個可托付之人。但是,他越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就越不能就這樣拖累了他。這人是沒落三流世家之後,身上同樣背負著振興家族的責任。妻室子嗣,都不應該成為他的弱點。
“鐘十四。”王珂望了望妹妹,又看向木亭中的好友,露出了滿足的笑意,“能如約看到你,我實在是松了口氣。”他果然沒有看錯人,在這種時候還願意應承婚事,人品膽量都是絕佳的,日後必有成就。
鐘十四郎放下文卷站了起來,對著兄妹倆行禮:“王七,王娘子。”他似乎並不意外王玫也跟著過來了:“你在信中所言之事,確實非常緊急。我已經想過了,絕不會辜負你的托付。”說著,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好友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上轉了轉,便移開了。
“我就知道你必定會答應。”王珂笑道,遂正色躬下身行了一個大禮,“公致的恩情,王七記下了,日後必當回報。”
鐘十四郎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沉聲道:“你我相交一場,又與王娘子有緣,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
王玫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將她丟在一旁,似乎就打算這樣將事情定下了,突然覺得有些想笑——這可是她的事,怎麼沒有人問一問她的想法?——當然,被人愛護的感覺確實也很不錯就是。笑意從心底湧了上來便止不住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自是引起了身邊這兩個出色男子的注意。
“九娘,可以安心了罷?”王珂挑起眉。
鐘十四郎仍然靜靜地望著她,眼中盤旋著溫和之意。
“阿兄,我有話想和鐘十四郎單獨說。”王玫勉強收了笑聲,臉上卻仍然留著笑意。
王珂怔了怔,看了鐘十四郎一眼:“好罷,你有什麼話,盡管問鐘十四便是。阿兄到外頭看一看那幅禮佛圖。”倘若好友能表明他的決心,想必妹妹便不會再抗拒這場婚事了罷。他覺得鐘十四郎可托付自然不夠,須得妹妹覺得他是個良人,日後婚姻方能琴瑟和鳴。
鐘十四郎也有些意外,點點頭,退兩步,示意她走進木亭中:“日光熾烈,久曬傷身。王娘子,請。”
王玫便帶著丹娘走進了木亭,也不管地上鋪著的葦席茵褥有多陳舊,便跽坐下來,舉止間皆是優雅從容。鐘十四郎在她對面坐下了,兩人相隔不近不遠,既不顯得親近也不顯得十分疏遠。
王玫看著眼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年輕男子,心中慨然一嘆:越是這樣優秀的一個人,越不應該被她拖累。她直覺認為,兄長必然不會越俎代庖,將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然而,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有權利知道一切的人。所以,兄長安心讓他們相處,想必也是認可她將事實和盤托出罷?
“鐘十四郎,我想先向你道謝。當初幫我解圍之事,我始終沒有當面謝過你,實在是失禮了。”
鐘十四郎微微搖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那個帶你逃走的小郎君才是首功。”
王玫聽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你是你,他是他,都是我的恩人。既然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想因此事拖累於你。我年少時錯愛了人,將一頭狼當成了良人,遭他拋棄後另嫁他人。不料他又來糾纏,使我不得不與夫君和離。這頭狼緊咬著我不放,逼著我再嫁給他,我自是不願意。但他有先前私相授受的把柄,又拿我家名聲威脅,實在無法,兄長才想出了‘盡早嫁掉’這個主意。他認為你是可托付之人,我也覺得你人品才學俱佳。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選擇你。”
鐘十四郎一怔,眉頭輕輕擰了起來:“我知道日後可能會面對什麼,但我願意娶你,也相信你我必能共度難關。”
王玫笑得更是坦蕩,目光誠摯地望著他:“這是我的難關,不是你的,又何必將你拉進來?我雖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已和離歸宗,身後又有這頭狼咬著,而且身體不利於子嗣。你娶了我,委實是弊大於利。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我卻不能給你帶來什麼,這樁婚事實在是不合適。”
鐘十四郎垂下眼,毫不猶豫地道:“我並非為利而娶你。”
“那你也不該為朋友之義娶我。婚姻大事,豈能如此輕易決定?”王玫搖了搖首,萬鈞壓力之下,她的腦筋也轉得更勤快了,就似突然開了竅一般,“若你明經科高中,由我阿兄牽線搭橋,想必也定能娶得上我們一房分支的嫡女。既能娶五姓七家女,又不虞小人作祟,振興家業指日可待,實在沒有必要牽涉此事。”
鐘十四郎望著眼前這個細細為他分析的秀麗女子,心中升起了苦澀,卻又有幾分愉悅。他其實尚不明白為何看到好友的信之後,根本沒有細想,就決定答應這樁婚事。但自從在洛陽城郊見到這個身影之後,只要她在場,視線便總是不由自主地會隨過去。聽到她述說那些過去,他心中有些酸澀,也更佩服她的坦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勇氣將錯誤如實告知,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膽量獨自承擔因果。
“王娘子,我已經答應了七郎,一定會照顧好你。那元十九竟然出言威脅於你,想必忍耐不得太久。只有與人成婚,才能迫使他不得不放棄。為了經營自己的文名,他必然不敢再妄動。有了時間,我們才能更從容解決他的脅迫。”
“這樁婚事,我不能答應。”王玫的脊背挺得筆直,微微抬了抬下頜,堅定地回答,“你是阿兄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我不想連累你。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值得擁有更好的前途和家庭。”說實話,經過這番接觸,鐘十四郎的人品和堅持讓她十分感動。如果沒有元十九這個人渣緊迫盯人,如果不是她的身體已經損壞,說不定阿兄確實能成功地當一回月老。可是,眼下沒有如果,她做不出來轉嫁災禍這樣的事。
鐘十四郎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道:“若是權宜之計呢?你也不答應?”
“權宜之計也於你有損,好端端的成婚又和離,不是什麼好名聲。”雖然剛來了幾個月,但生活在這樣一個世家中,她也明白了一些基本的高門禮法規則:要娶五姓七家之女,或嫁五姓七家之子,好名聲必定少不了。世家好名,權勢是背後的盤算,但名聲必是不可或缺的。鐘十四郎在家世、權勢上已占不得優勢,只能好好經營名聲才能取得認可了。
說完這些,王玫突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很多。她款款立起來,朝對面的鐘十四郎行了一禮:“不論如何,我必須謝謝你不計後果伸手相助的恩情。不過,我心意已決。”她走出木亭,剛想往外走,突然停下了步子,壓低了聲音,“鐘十四郎……這裡有沒有別的路?”兄長為她盤算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向好友求助,她卻干脆利落地拒絕了。眼下,她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或許充滿了無奈的阿兄。
鐘十四郎從怔愣中回過神,指了指另一邊:“從這裡出去,經過大片寮舍,便可直通山門之外。不過,如今王娘子還須小心自己的安危。”
“多謝,我會留意。”王玫帶著丹娘走了幾步,又回首道,“煩勞……過一段時間再去找我阿兄,可好?”
鐘十四郎不由得失笑了,頷首道:“好。”
得到鐘十四郎的保證之後,王玫便快步走出了這片松林。丹娘緊緊隨在她身邊,警惕地左右看著,唯恐從哪裡又冒出一個登徒子來。然而,此處確實十分偏僻寂靜,又沒什麼好景致,除了在角落裡清掃的小沙彌之外,半個人影也瞧不見。
主僕二人繞過人流多的寮舍,找了位小沙彌帶路,直奔山門外。
直到坐上自家那輛烏檀馬車,王玫才松了口氣。
“九娘……”丹娘跽坐在她身邊,低聲道,“拒絕了這位鐘郎君,還有什麼法子……”
“暫時沒什麼好法子。但若是用這個法子,我於心不安。”王玫輕輕一嘆。
“可是那鐘郎君……”似是對九娘有意。丹娘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出後半句話。既然九娘已經做出了決定,而且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決然之態,她這貼身侍婢也沒有資格置喙什麼,只需聽令便是。
王玫托著腮,隔著薄紗車門簾望著這座寺廟巍峨的山門,忽然心生了想逛逛這座長安城的念頭。
此時剛入了七月,仍在三伏之中,很是悶熱。她也知道,這樣的天氣實在太不適合游玩了。但是,心中一直悶著事,也只有到處逛一逛,看一看這座長安城不同的風景,或許才能開懷一些了。而且,回到長安已經兩個多月,除了去曲江池、赴宴、來大興善寺之外,她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8:20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因是三伏天氣,且剛過正午,長安街頭不復往常那般車馬如龍的繁華景像,連埋頭趕路的行人也少了一些。在這種仿佛只要略抬一抬手便汗出如漿的時候,出門討生活的平民百姓也不得不避開暑熱,選擇較為清涼的清晨或者傍晚出行。而那些必須在這時候出門的富貴人家,則在馬車或牛車裡置了冰盆,驅散悶熱的暑氣後便舒適多了。
一輛烏檀馬車不緊不慢地在寬闊的街道上行駛著。兩匹油光水滑的溫順母馬踏著小步,在馬車夫刻意的放縱下,隨意地轉著方向,穿過一道道坊門、越過一條條街道。馬車上,竹卷簾半垂半落,擋住了熾烈的日光。薄紗制成的馬車門簾已經束了起來,通風散熱。而斜倚在馬車內的年輕女子則好奇地望著車外的景物,眼中充滿了贊嘆之色。
長安城修得規整而嚴密,若遠遠望過去,難免會為它的宏偉規劃所驚嘆。然而,倘若從每一個裡坊中穿過,又能欣賞到與眾不同的景色。漂亮的宅第園林、莊嚴的寺觀、高低錯落有致的房屋、旌旗招展的食肆酒肆,或忙碌或輕松的人群。每一座裡坊,都仿佛獨一無二的畫卷,具有不同的生命氣質。
“丹娘,前頭似有個不錯的食肆,去買些吃食罷?”王玫忽然指著路旁的一個小食肆道。那食肆似是專賣湯餅和蒸餅,大熱天裡蒸汽騰騰,裡頭的店家與食客俱是揮汗如雨,卻依舊很是熱鬧,想必口味應該也不錯。
丹娘猶豫了一下,瞧了瞧身邊的三個大食盒:“九娘,咱們一路已經買了不少吃食……這種天氣,吃食也存不住,若想帶回去給郎主、娘子嘗嘗,恐怕便要壞了……”
王玫勾了勾嘴角:“我想嘗嘗,說不定這家的湯餅和蒸餅味道格外好一些呢?”丹娘自是不能理解,心情不好的時候若是暴食一通,說不准便能靠著食物治愈自己了。然而,有這位忠心耿耿的貼身侍婢在旁邊盯著,她也不好意思吃下那麼多,買來的各色吃食都只略嘗了嘗便放下了。連暴食都找不著機會,她越發覺得有些郁悶了。
丹娘想了想,點點頭,敲了敲車廂,對外頭道:“九娘想嘗嘗那邊食肆中的湯餅與蒸餅,可否煩勞趙九大兄走一趟?”
一直在馬車旁邊步行護送的趙九早就汗濕重衣,發現小食肆旁邊還有個酒肆,沉聲道:“天氣炎熱,九娘可還覺得口渴?想飲什麼漿水?”
王玫道:“馬車內還有剛買的幾種漿水,我倒是不渴。只是你們在外頭步行護送,走了這麼許久,應該也累了。先別只顧著我,去食肆中用些吃食,略歇息一會兒罷。我看不遠處似有個小寺觀,想下車走一走,你們待會兒帶著食盒去找我們便是。”
“便是歇息,也須輪班方可。九娘身邊斷不得人。”
“一切由你安排。”
馬車駛向那掩藏在林蔭中的小寺觀,停在略有些破敗的山門前。王玫借著丹娘的扶助下了馬車,心中頗有些懊悔:若早知今日會在外頭走動,她便應該穿上一身男裝,更方便行走。她抬頭看著山門上的牌匾:“原來是座道觀。”李唐皇室自詡為老子李耳之後,自是對道家之術多有提倡。只是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還未能有機會上道觀中走上一走,如今也是機緣巧合了。
於是,她跨步走了進去,順著林蔭小道,緩緩打量著周圍。
這道觀並不大,也就是前後兩進。前頭一進的正中是供著三清的三清殿,香火並不旺盛;兩邊各有一側殿,名老君殿、紫微殿;三殿中間是一座碑亭,大概寫著道觀建造緣由及捐建者生平。後一進隱約有人影晃動,大約是道士、道童之類。
丹娘道:“哪位部曲大兄去裡頭問問,可有干淨的寮舍,讓九娘歇息片刻?”
一個生著褐色眼珠的大漢站出來,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拿給旁邊的部曲:“某去瞧瞧,九娘和這位小娘子且在前頭拜一拜,稍等片刻。”
王玫略頷首,在那碑亭面前逗留了一會兒,又去三清殿裡跪拜了,而後對丹娘道:“我想獨自一人在老君殿裡靜思片刻。將食盒也帶進去,取些吃食,權作供奉罷。”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暴食治愈計劃了。
丹娘雙眉微鎖,低聲道:“九娘可得小心些,有什麼事趕緊喚奴。奴就在殿外候著。
”
“裡頭又沒什麼人,哪裡會有什麼危險?”王玫不由得失笑。她這位貼身婢女,如今倒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於是,部曲們將食盒提了進去,又簡單地走動了一番,果然未發現人影,這才安心地關上殿門,將王玫一人留在了老君殿內。
王玫打開食盒,挑了些吃食點心放在供桌上,又跪在茵褥上稽首拜下,口中輕輕念道:“太上老君在上,護佑王家上下安康,遠離小人算計。若這一回能避過那人渣的謀算,信女定會一直在家供奉老君香火。”說著,她突然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唇:曾記得似是哪位大家說過,國人從無穩定的宗教信仰,總是哪個顯靈便信哪個,佛家也拜得、道家也拜得,甚至不知哪裡來的山靈精怪大仙們也拜得。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先前佛祖菩薩也拜過了,如今道家老君也拜過了,漫天神佛都被她苦求了一遭,或許總有一個顯靈的罷。
想到此,她站了起來,眯著眼睛看向地上的三個食盒,隨意抱起一個,一邊慢吞吞地在殿裡轉悠,一邊吃了起來。
這老君殿並不大,但牆壁上卻繪了太上老君騎著青牛、領著小道童騰雲駕霧的壁畫。筆觸宛如行雲流水,那雲霧也繪得氤氳非常,連她也看得出來這繪畫之人定是大家。“沒想到,這樣破敗的小道觀裡,竟也藏著名家畫作,真是不可貌相。”
“呵,沒想到世家貴女竟抱著食盒進食,轉眼間便吃下去三個橡子餅、兩個蜜棗蒸餅,確實是人不可貌相。”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正在啃著鷺鷥餅的王玫嚇了一跳,險些噎住,世家貴女風範霎時全無。好不容易捶了捶前胸,將那塊鷺鷥餅吞了下去,她才小心翼翼地回頭一看。便見老君像後頭輕巧地跳下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你是……崔郎君?”許是他被老君像旁邊垂落的帳幔遮住了,方才那些部曲竟然沒有發現此處還藏著人。不過,既然是熟人,她也就沒有必要將外頭守著的丹娘與大漢們都喊進來了。
那人挑了挑眉,濃密且凌亂的胡須裡,只能看得清那雙滿含興味的眼睛:“我都成了這幅模樣,王娘子如何還能認得出來?”他的胡須又留了一個月,刻意一點也不曾打理,整張臉都已經不能見人了,居然還是被人認了出來,這可真是危險了。
“你那雙眼睛的形狀,和阿實一模一樣。”王玫答道。她也不知為什麼,一見這個大胡子,立刻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廊牆上的禮佛圖。老君殿裡的壁畫如此出色,遇到這位“藝術家”或者“狂士”也在情理之中。
那崔郎君摸了一把臉上的胡子,喃喃道:“真能認得出來?”難不成,他又得換個地方了?突然,從他的腹部,傳來一陣響亮的鳴聲。他回過神,撫了撫飢餓如火燒的腹部,鼻子微微動了動,直勾勾地望向了王玫——手中的食盒。他終於知道,讓自己從冥思中醒轉過來的罪魁禍首是什麼了。
王玫忍不住看了過去:這一位是多久沒吃了?然後,她發現那崔郎君又雙目發亮地盯上了她懷裡散發出陣陣香味的食盒,連忙指了指香案前放著的那兩個大食盒:“那裡頭的吃食,崔郎君隨意用罷。”她的暴食計劃,就這樣壽終正寢了。
崔郎君大步地走過去,和她一樣抱起了一個食盒,速度快又不失優雅地吃了起來。“這芝麻胡餅比起輔興坊的胡餅也不遑多讓了。咦,這環餅也很是不錯,酥脆得很。唔,這餅餌略有些涼了,味道尚可。古樓子要趁熱吃才好,幸好沒有完全涼下來。咦,底下居然還有花折鵝糕、七返糕?”
王玫見他邊吃邊評論,似是對這些吃食都很是了解,食欲也被帶動得更旺盛了,不知不覺便空了大半個食盒,然後才發現自己好像吃得有些撐了。待會兒趙九還會帶湯餅和蒸餅回來,她還能吃得下去麼?或者,這具身體也只能裝得下這麼多了?想當年——好罷,好漢不提當年勇,就別再想當年了。
崔郎君抬起首,目光略有些詭異地看了看她手裡的食盒:“有這麼好的胃口,居然還生得如此瘦弱……”說著,他便毫不客氣地打開最後那個食盒:“竟然有幾杯漿水?正好吃得渴了,你要喝什麼漿水?”
等一等,這些吃食漿水什麼的,似乎都是她帶來的?怎麼此人卻是反客為主了?王玫眨了眨眼睛,但對方這般自然的舉止,她卻奇異地並不覺得厭惡。許是他灑脫的風度讓人實在生不出負面的情緒罷。“我要烏梅飲。”
“那我便喝酪漿罷。嘖,若是有些酒水便更好了。”
兩人趺坐在香案前的茵褥上,慢慢地飲起了漿水解渴。
許是因為有過一面之緣,許是因為對方見過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許是他的態度太過自然而然,王玫竟然覺得和這個稱得上陌生人的男子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內心的焦慮和躁動便漸漸地消解了不少。兩人這樣坐著,既不覺得尷尬亦不覺得曖昧,仿佛認識多年的鄰居或者同學一般,讓她覺得格外放松。
“阿實呢?怎麼不見他?”
“方才出去買吃食了。”
“他才四五歲,你便如此放心麼?”
“有幾個小道童會陪著他一同去。”崔郎君瞥了瞥對面的年輕女子,“王娘子怎麼會跑到這大通坊來了?此處沒什麼好景致,也沒什麼出名的寺觀,又是平民百姓聚居之處,尋常世家貴女都不會過來。”
“原來這裡是大通坊?”王玫勾起嘴唇。其實她完全不知道這大通坊究竟是哪裡,但若是平民百姓聚居地,想必便是城南罷。“我只是讓馬車在這長安城裡隨意走一走,沒想到便走到此處來了。不過,崔郎君方才所言,我並不認同。每一座裡坊都是與眾不同,又何必非要有什麼好景致才能令人駐足觀賞呢?”
“嘖,沒想到王娘子的見解倒也與常人不似。”崔郎君摸著胡須笑了起來,“這話聽著確實很有意思。”這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不論是名川大山還是路旁的野花蓬草,不管是繁盛都城還是鄉間炊煙,都自有一番風致。這偌大的天下,是怎麼走、怎麼看,也看不盡的。
“崔郎君是為了這裡的壁畫來的?離開大興善寺,也是因為看夠了那幅禮佛圖?後來我阿兄阿嫂特地去了一趟,想向阿實致謝,沒想到你們卻已經走了。”
“你不是已經謝過了麼?又何必特地再謝一回?唔,那我便自作主張,將這食盒留下罷,算作給阿實的謝禮。往後你便不必提起那回事了——那又不是什麼讓人愉悅的事,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來?反而憑生不快。”
“也是。”王玫微微一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8:29
☆、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兩人繼續靜靜地對坐著,時不時飲一口漿水,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說話聲。
或許是這樣的氣氛實在太平和,或許是內心的不安和郁怒已經積壓得太久了,王玫突然生出了一種訴說的衝動。她垂下眼,握緊了手中盛漿水的陶杯:“崔郎君可否幫我出個主意?”
“什麼主意?擺脫那個大興善寺出現的惡人的主意?”崔郎君挑起眉,他自然很快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中發生的事,“王娘子居然這麼信得過我?你我也不過是第二回見面而已。”
“能教養出阿實那樣的孩兒,崔郎君的為人我自是信得過的。”王玫毫不猶豫地回答,“如今我被那惡人逼得實在走投無路,還請崔郎君幫我一幫。”
“那你說罷,也算是償還你兩次施飯之恩。”說罷,崔郎君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家兒子最近的口頭禪,不禁失笑了。想必這王娘子確實與他們父子是有緣之人罷,不然也不會一再遇見,恩情也一還復一施,就如阿實所期望的那般,像是總也斷不掉了。
王玫便將她與元十九郎過去的糾葛簡明地說了:“本是我當年錯愛種下的因,卻不料結出這般苦果。我又不想連累其他人,也只能拒絕兄長與他那位摯友的好意了。只是,那元十九以家族名聲要挾,我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今日才胡亂在街頭到處逛,也好散散心。”
崔郎君眯起了眼睛:元十九郎?這人他自是不陌生。作為北魏皇室之後,元家在世家中也算是門第頗高了。因同是鮮卑胡人,與長孫氏、宇文氏相比亦毫不遜色。只是在朝中的權勢,遠不如皇後娘家長孫氏,以及同樣為北周皇室的宇文氏。五年前,年方十八歲的元十九考取進士科入第,雖不是甲第,但因是個年少才子,也轟動了長安城。隨後他便娶了滎陽鄭氏太學博士之女,表兄表妹、青梅竹馬,亦是羨煞旁人。只是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個始亂終棄、品性卑劣的偽君子。他的母親也同樣出身滎陽鄭氏,與元鄭氏是不同房的族姐妹,也算是繞著彎的遠親了。不過,只要思及自己竟然與這種人做了親戚,怎麼都覺得實在惡心得緊。男子漢大丈夫,便是玩弄計謀也應在朝堂之上或戰場之中才是。對曾經耳鬢廝磨的女子使這種要挾伎倆,委實令人不齒。
“那元十九手裡拿著把柄,確實難辦。”
“是麼?”王玫嘆息了一聲,垂下頭,鴉發雲鬢上的步搖輕輕一動。
崔郎君看她有些垂頭喪氣,不禁淺淺一笑。他沉吟了一番,視線卻不知為何落在她如雲的烏發高髻上,那蝶翅下垂落紅寶珠的步搖也似格外栩栩如生一般微微晃動著。察覺自己略有些失態,他默默地移開了目光:“雖然難辦,卻也並不是沒有法子。”
王玫立刻抬起頭,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
崔郎君欣然接受了她期待而又欽佩的目光,笑道:“後頭的老君像,便可救你。”
王玫眨了眨眼睛:咦,她怎麼有些聽不懂?老君像?是要虔誠跪求太上老君顯靈麼?他不會出這麼不靠譜的對策罷?
崔郎君清咳了一聲,似是看出她並沒有轉過彎來,繼續道:“若你出家度為女冠,想必誰也不敢逼嫁於你。”
“出家?女冠?”王玫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笑了起來,“沒錯,我怎麼沒想到呢?若是出家,不管是比丘尼還是女冠,便都能躲得過去了。等阿兄把元十九手裡那些把柄解決了,再還俗便是。崔郎君果真機智,救我於苦難之中,大恩不言謝,受我一拜!”
她立即向對面的人行了一個稽首大禮。這樣的大恩,真是等同再造了。而且,這主意委實太妙了。既不會牽累家人,也不會惹人矚目。不論是誰,都不會逼著一個尼姑或者女道士嫁人罷!畢竟那可是方外之人,逼迫太甚只會引出醜聞而已。出家,真是躲避逼嫁的不二法寶啊!
崔郎君坦然受了她的大禮,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如你這般好吃之人,還是別想著出家成比丘尼了。女冠又不忌口,也不必苦修,每日靜坐冥思一段時間還能平心靜氣、休養身體,正適合你。”
聽了他的話,王玫難得地臉紅了:給恩人留下了“吃貨”這個印像,實在是太毀形像了。不過,“吃貨”便“吃貨”罷,能吃能喝有什麼不好的?反正,她這位恩人在她看來也似乎不在意什麼形像——其實,說起來,她也就是偶爾暴食一番,興致一來喜歡嘗嘗鮮而已。對吃食的追求,還真沒有老饕那般挑剔。
“崔郎君可有什麼好的道觀推薦?”收女道士的道觀,她還不曾聽說過。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出家之人總是男子多過女子的。而且,那些個偏僻寺觀還不知會不會藏污納垢什麼的,她可不能貿然行動。
“……連道觀也須我來推薦?”崔郎君嘆了口氣,“好罷,送佛送到西。”他略想了想:“你家住在哪個裡坊?找個離家中近些的道觀,也方便與家人來往。其實,只要有度牒,你在家中修道亦無妨。”
“不可。”王玫搖了搖首,“須得做出個模樣來才行。既然要出家,便實實在在地出家,到道觀中住一陣。以免那人渣又想出什麼陰損計謀來禍害我們。”
“你倒是小心,也好。”
“我家住在宣平坊中。”
“宣平坊?”崔郎君略加思索,以他對長安諸裡坊的了解,自是毫不費力地便想到了最合適的地方,“從宣平坊出,往南經過三個裡坊,便是青龍坊。那裡的東南角有座青光觀,雖然小巧,卻是前朝時士族捐建,又有不少世家貴女曾在裡頭修行,頗有名氣。而且,那裡臨近曲江池,去游玩散心也便宜些。”
“青光觀?我記下了。”王玫在心裡念了幾回那青光觀的名字,自是歡喜不迭。
就在這時,殿門外突然有人推動,響起了一個格外清脆的聲音:“這位娘子,我認得你。你是王娘子身邊的侍婢?王娘子也來了麼?咦?她在這殿中冥思?真巧,我阿爺也在裡頭冥思呢!都坐了一天一夜了,還不肯用吃食。”
丹娘有些慌張的回應也由遠及近了:“阿實郎君此話當真?但先前部曲們在裡頭看了,怎麼未見崔郎君……”說著,她趕緊推開了殿門,然後僵住了:原以為孤身一人在裡頭冥思的主人,可不正與一個虯髯漢子對坐?而且,兩人身邊的食盒都已經空了……
王玫微笑著朝她頷頷首:“丹娘,遇到了熟人,便沒有向你們示警。”
丹娘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低聲道:“後頭收拾出來了一間寮舍,九娘可想略作歇息?”
“王娘子!”此時,拎著個食盒的崔簡也走了進來,高興極了,“想不到真的能在這裡見著你!”
“阿實。”王玫看他禮貌地朝自己行了個禮,這才走近前來,立即牽住他的手,“無妨,丹娘。我眼下不累,正好與阿實敘敘舊。”
“是,婢子在這裡守著……”
“你也下去用些吃食,歇息片刻罷。”王玫笑得如沐春風,先前的郁色早已一掃而空。
丹娘怔了怔,自是想到了什麼,對著崔郎君行了一禮,便悄然退到庭院中了。真是三清道君護佑,讓九娘遇到了貴人指點。若是這元十九之事能安然解決,九娘也不必徹夜難眠、強顏歡笑了罷。
暮鼓聲響起的時候,王玫才回到家中。
她本想先去兄長的書房請罪道歉,但來迎她的大管事王榮卻道七郎正在內堂。於是,她便徑直去了內堂拜見父母兄長。她到的時候,除了仍在休養的嫂嫂崔氏之外,一家人都齊聚在內堂裡。
“阿爺、阿娘、阿兄,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李氏嗔道,“阿娘以為你玩得都忘了時辰了,還擔心你錯過坊門關閉呢!”雖是這麼說著,但她看起來似乎比玩了一天的女兒還要高興些,伸手將女兒攬過來:“今日都去什麼地方了?你在家中悶了這麼久,也是時候出門逛一逛了。可憐見的,回長安都兩個月了,連東市都沒去過呢。”
王珂勾了勾嘴唇:“阿兄也很是好奇。我將你帶出去了,結果卻一個人回來了,阿娘還以為我將你丟了,將我好一頓埋怨呢。”
“對不住,阿兄。”王玫懇切地望著他,“我只是悶得慌了,所以才想散散心。沒有告知阿兄就私自離開,是我的錯。不過,我也沒有特地去哪裡,就是隨便走了走。”
王珂垂下眼,嘆了口氣:“罷了,此事不怨你。”他說的自是一語雙關。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想法,一門心思地替她安排,卻忘了詢問她願不願意。倘若她確實不願意,又與強嫁有何區別?不過,事已至此,再瞞著父親母親卻是不該了。他日元十九上門要挾事發,父親母親只會更惱怒悲傷。
於是,一家人用完夕食,孩子們都退下之後,王珂主動說起了近來發生之事。
王奇、李氏先前被他們兄妹倆蒙在鼓中,但也多少看出了些不對勁。此時聽了,自是勃然大怒。
“元氏豎子!休想強娶我女兒!”一向性格溫和的王奇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就算是拼了這張老臉,也要去元家問問元殿中侍御史!他們元家教出這麼一個好兒子,便有什麼好臉面麼?!”
而李氏更是氣得紅了眼睛:“鄭氏欺人太甚!她以為自家兒子是什麼珍寶不成!誰上趕著要?元十九那獠奴,誰看上他都是瞎了眼!還不知道他心裡又存了什麼肮髒心思!當初小鄭氏助他得了文名,沒幾年便病死了!誰知道他又想拿玫娘做些什麼事?!”
王玫一邊安撫她,一邊在心裡寬慰不幸受牽連的前身。仔細想想,當初那墜入愛河的少女哪裡又有足夠的冷靜去揭開情郎甜言蜜語下的真面目?
王珂雙目微微翕張,沉聲道:“元十九再執拗瘋魔,也確實不會做於他無利之事。他定是覺得娶了九娘有利可圖,方如此執著。”元月之時那番舉動,或許只是心血來潮而已。那畜生確實做得出那般事體。但,大興善寺之事……
王玫也似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難以置信:“莫非,他知道我們家那次赴芙蓉宴,得貴主、鄭夫人提攜,阿兄又即將入仕?所以,他才想一箭雙雕?”也並不是沒有可能,此人為名為利便能始亂終棄,沒有名利誘惑在前,他又怎會執著如斯?或許,在這名利與執念雙重的引誘下,他才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王珂彎了彎嘴唇,目光冰冷:“他若是續娶,應該也擺脫不了滎陽鄭氏女。但鄭氏給不了他更多,所以才費盡心思想找更合適的罷。阿娘,近來還有什麼合適的五姓嫡支嫡女麼?”
李氏將近來赴宴所得的消息在腦中過了一遍:“初嫁嫡女自是看不上元家,歸宗嫡女……門第權勢上合適的,只有咱們玫娘。”五姓女幼承庭訓,多與五姓子聯姻,自是相敬如賓。和離歸宗女很少,而寡婦歸宗因無子而再嫁者也並不算太多。何況,嫡支嫡女也就那麼幾個房頭而已,分支嫡女倒很是不少。不過,元十九那畜生也看不上罷!
“原來如此。”王玫略作思索,“不過,阿爺、阿娘、阿兄不必擔心。今日閑逛長安城又遇到了崔小郎君父子。崔郎君給我出了個主意,我覺得很是不錯。眼下,也只有我暫時出家,才能避開元十九的脅迫了。”
“出家?”李氏忙握住她的手,“我的兒!阿娘怎麼舍得讓你出家!”
“阿娘,我只是暫時出家,而且是為女冠,連忌口都不必,也不辛苦。”王玫微微一笑,“我相信阿兄,待阿兄將事情都解決之後,我再還俗回家不遲。”
王奇、王珂皆沉吟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最好的對策:“此計甚好。”
李氏猶豫半晌,也不得不同意了:“唉,你不願在家中修行,阿娘天天去看你。”
“兒不孝,讓阿爺、阿娘、阿兄擔心了。”王玫正色,向著父親、母親與兄長行了稽首大禮,認真道,“待兒回家,再為阿爺、阿娘盡孝。其他一切,皆交給阿兄了。”
“你放心罷。”王珂低聲道。他突然對那從未謀面的崔郎君父子有些好奇了。許是當局者迷,他竟未能想到出家這個主意。不得不說,有此急智之人,應當並非常人。到底是清河崔氏子,還是博陵崔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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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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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08:39
☆、第三十七章 道觀生活
位於青龍坊東南的青光觀,在寺觀眾多的長安城中實在很不起眼。既沒有占據一坊之地的壯麗廟宇,亦沒有引人駐足的園林美景,更從不曾出過廣受尊重的法師名流。即使是在為數不多的女冠觀中,它亦仿佛是悄無聲息的。除了兩三個大世族之外,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更別提供奉香火了。它就這樣毫不引人注意地蟄伏在長安城的角落中,寧靜得仿佛並非處於鬧市中,而是藏在深山裡,幾乎要被世人所忘記。
晨光熹微,王玫從香甜的夢鄉裡醒了過來。許是剛醒過來,仍有些不清醒,她望著有些陌生的青紗床帳,恍然回過神:是了,這是青光觀,不是家中。昨日她剛剛受戒,成為了一位女冠。本以為換了陌生的環境,她會一時難以適應。卻未曾想到,一躺在那張略有些硬的矮足床上,她便睡熟了,一覺到天明。
“九娘?”一身道袍的丹娘從松木屏風外走了過來,手裡捧著水盆與軟巾,一如往常。
王玫卻笑了起來:“丹娘,如今已不是在家中,不必過來服侍我。洗漱之事,我自己也做得。咱們還須在觀中生活一段時日,凡事皆遵從此處的規矩為好。再擺什麼世家貴女的架子,便不合時宜了。”青光觀多有世家女子出家修行,通常其侍婢也受戒隨侍在旁。雖然觀中默許侍婢服侍,但據她觀察,不少世家出身的女冠也會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何況,她心中暗暗將這段時光當成磨礪,也頗有些懷念過去那種自立的生活,自是不想再同家中一樣享受那種無處不妥帖的服侍。
丹娘眉頭微蹙,將水盆與軟巾放到床邊的幾案上:“寮舍已經很是簡陋,奴擔心九娘受不住,只是想讓九娘過得更舒適一些。”
王玫環視周遭,笑道:“簡潔明淨,沒什麼不好。而且,比起長秋寺的寮舍,已經寬敞多了。對了,昨天你我都已經受戒,觀主也取了法號。如今都是道門子弟,便互相喚法號罷。”提到法號,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受戒時,那位形容清臒、氣度超然,年約四十余歲的女冠垂目望了她半晌,道:“既然你出家只為求一清淨之地,法號便喚‘清淨’罷。你那婢子是個穩重可靠的,法號‘誠意’便是。”受戒前她便將出家緣由盡數道來,坦誠地說明不日便將還俗。但那位女冠仿佛見多了這種事體,竟是分毫不動容,連眼神也未曾變過。或許,修道之人便是如此超脫世俗之外罷。
丹娘猶豫片刻,方低聲道:“是,清淨道長。”
這法號她說起來多少有些不習慣,但王玫卻笑盈盈地應了一聲,起身作揖道:“誠意道長。”在這無人認識的道觀內,她心中毫無負累,既不必擔心自己露出太多破綻讓親人們疑心,也不用憂心元十九逼迫一事,便難得露出了略有些俏皮的一面。
丹娘微微一怔,也不由自主地作了個揖。
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均忍不住輕輕一笑。
王玫將搭在屏風上的道袍穿好,又自行洗漱完,這才發現她不會梳道髻。她嘗試了許多次,畢竟不曾盤過發髻,直到將滿頭濃密的烏發弄得略有些亂了,才不得不向丹娘求助。丹娘笑著幫她盤好發髻,戴上蓮花冠。
“快卯時中了罷?早課可別遲了。”一切妥當後,王玫略整了整袍服,拿起竹拂塵,翩然走出寮舍。
青光觀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是供奉道君的殿堂,主殿自是三清殿,側殿則是老君殿、祖師殿,院落中間還建有碑亭。第二進是靈宮殿、紫微閣、蓬萊閣,據說是迎同門坐忘論道之所,或是聽觀主講經之處。第三進便是寮舍了,供女冠們或信徒居住歇息。寮舍院落很是不小,大概有近百間,住了數十個女冠,不少房間還空著。
這座女冠觀對修行並無太嚴格的要求,只需晨昏按時到三清殿中誦經半個時辰,將早晚課做好便可。其余時候,女冠們繼續在殿中念誦經文也罷,在寮舍中打坐靜思也罷,吟唱或演奏道曲也罷,甚至去曲江池漫步也罷,隨意安排即是。
王玫才剛來,也不曾細想過自己往後每天要如何打發時間,但至少早晚課她必須做好。
主僕二人來到三清殿,便見三清造像前已經坐滿了人。觀主閉目端坐在香案前,其余女冠皆背門面向她趺坐,整座大殿裡悄然無聲。兩人小心地找了個空席位坐下,如其他人那般閉目養神起來。
卯時中,觀主輕輕地敲了敲身邊的雲板。眾女冠遂齊聲念誦起了《道德經》。
王玫抄了一段時間佛經,倒是記得差不離了。不過,這道教經典前世也素有耳聞,跟著旁邊的師姐們念了幾段便越發流利了不少。然而,女冠們念經的聲音輕柔悠長,將那玄妙的《道德經》誦得格外動聽。她只顧著欣賞,倒是忘了細細琢磨經文中的涵義。
半個時辰很快便過去了,早課結束。觀主在弟子的簇擁下回到寮舍,其余女冠也三三兩兩地走了。似乎沒有什麼人對新來的王玫、丹娘感到好奇,頂多便是瞥了幾眼,便自顧自地離開了。
這樣涼薄的脾性,王玫反倒覺得輕松不少。若遇上太熱心問她為何出家的,她也只能撒謊了。撒謊這種事,當然能不做便不做最好。
她與丹娘回到寮舍院落後,徑直向著廚下而去,領了自己那份朝食,便可回到寮舍進食了。光從吃食就可看出來,青光觀的香火甚是不錯。朝食便有蒸餅、湯餅、芝麻胡餅、天花畢羅、子母餛飩、雞子羹、紫米粥、魚片羹等多種選擇。道家雖不像佛家那般忌口,但大葷之物仍然不常用。青光觀中用的肉食,多為禽肉、魚肉之類,做法也頗為清淡。
主僕兩個一同進了朝食,便在寮舍院落中散起步來。這院子裡種了不少花草,雖未到花期,但枝葉皆是翠綠可愛,漫步其中也頗有意趣。
眼見著日頭升得高了,陽光漸漸炙熱起來,王玫便打算回到寮舍中抄經。當然,如今需要抄的便是《道德經》了。一則可記誦經文,二則仍可練習書法,三則可打發時間,一舉三得,自是很不錯。至於其他活動,如吟唱或演奏道曲之類,或許也可學習一二。而外出逛逛散心什麼的,她則打算待天氣涼爽些再說。
“九娘……清淨道長,既是要抄經,弟子可在一旁服侍筆墨。”丹娘道。
王玫搖了搖首:“抄經或冥思還是一人獨處合適,你自去忙罷,或歇息片刻也好。”
見她堅持,丹娘只得停了腳步,目送她回到寮舍。忠心的侍婢覺得自己有些辜負了家中郎主、娘子的囑咐,微微有些懊惱。但是,畢竟九娘才是她的主人,她也不能違背她的意思。
回到寮舍中,王玫便取出從家裡帶來的墨錠、陶硯,挽起袖子將墨磨得均勻細膩、濃淡合宜,再執起羊毫筆蘸墨抄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比起梵語諸多難以理解的佛經,《道德經》可讀通,又確實“玄之又玄”,每個人的解釋或許都不同。她一面抄寫一面在心中默念,有不解之處均記錄下來,打算日後再去問兄長。在她心目中,自家兄長當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的。
《道德經》並不算長,不過,抄了兩遍之後,手腕也略有些酸痛了。她便放下筆,坐在矮榻上閉目冥思起來。當然,她也不懂得打坐冥思的訣竅法門,但閉目養神、腦中放空,還是能做得到的。
倏然,寮舍外傳來淡淡的聲音:“清淨,觀主召你去靜室。”
王玫睜開眼,略有些疑惑。她記得,以昨日那位觀主的表現,明顯對她毫無興趣。而從觀中淡薄的人際關系來看,她也不可能體貼到如學校的老師一般,喚她這位“轉學生”過去,詢問她是否適應觀中的生活。難不成要考校她的經文?她才剛來,就算再怎麼考校,也應該輪不上她罷。
她打開門,外頭站著的正是觀主的一位親傳弟子,年約三十許,眉目略有些淡漠:“師姐可知,觀主為何召喚弟子?”
“有人來探望你,去罷,別讓觀主久等。”
“多謝師姐指點。”
王玫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地嘆了口氣:阿娘果然還是忍不住了麼?在家中時,她與兄長好不容易才勸服李氏別想著每天都來看望她,隔個三四日再來最好。沒想到,她竟然擔心得一日都忍不得了。這一片慈母之心,她自是滿心感動。只是憂心母親日日掛念往返,又需照顧嫂嫂,又需主持中饋,會不會太過疲憊。而且,這番反常的舉動,是否會引來元十九的注意?不過,她其實應該放心才是,母親李氏並非尋常婦人,這種事情自是會想得很周全。她只須勸她好好保養身體,不必太過擔心她便是。
來到觀主的靜室前,她隱約聽到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卻似並非李氏,不禁有些疑惑起來:阿爺須去衙門,阿兄更是忙碌於准備府試與毀掉元十九手中的把柄,阿嫂還在休養身體——除了家人之外,還有誰知道她剛剛出家,便前來探望她呢?
“弟子清淨,拜見觀主。”
“進來罷。”
“是。”
門吱呀一聲輕響,靜室內的人皆不再說話,循聲看去:便見推開的門外立著一位身穿淡青色道袍、頭戴翠玉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雖是素面朝天,卻更顯得膚質潔白細膩如美玉,臉上的氣色也格外好。甚至比幾日之前渾身郁色一掃而空的時候,還更加從容一些,仿佛掙脫了禁錮自己的無形枷鎖一般,輕輕松松,笑意湛然,眉目間亦是顧盼生輝。如此氣質,配上那寬松的大袖右衽輕紗道袍,似是無風自動,格外多了幾分飄飄欲仙之意。
待看清楚觀主正在招待的客人之後,她的雙目更是一亮:“弟子見過觀主、崔郎君、崔小郎君。”她早便該想到了,除了崔氏父子之外,確實不會有其他人知道她在這裡了。而且,他們竟然會特地前來探望她,實在讓她驚喜不已。
崔郎君仍是滿臉從未打理的胡須,摸著胡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一笑:“聽說你的法號是‘清淨’?如何?清淨道長?如今可得了清淨?”
“確實是清淨多了。”王玫坦然回道,“住處清淨,心中也清淨,一覺便能睡到天亮。”她也很喜歡觀主給的這個法號,處在這塵世當中,清淨實在是太難得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8:51
☆、第三十八章 訪客探望
崔郎君注視著面前這個年輕女娘,並未注意到自己攏在袖中的右手五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說實話,每一次見到這位王娘子,仿佛都覺得她更加鮮活了些,也越發顯得與尋常世家女子不同。而大約因為阿實的緣故,他們之間也絲毫不見生疏,說起話來更是自然而然。想到此,被濃密胡須掩蓋的唇角微微地翹了起來:“自從阿實得知你要出家後,不停地在我耳旁念叨,想知道你到底過得好不好。我被他擾得無法,只得帶他來看看你。”
被阿爺毫不留情揭破的崔簡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燦爛的笑容中卻充滿了純然的快樂:“王娘子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才會出家。阿爺不肯告訴我,我才有些擔心。不過,如今見了王娘子,我便放心了。”雖然離家成了女冠,但在他看來,王娘子的氣色比任何時候都好些,確實過得很好。
王玫低頭看著他,覺得這孩子實在貼心得很,心中非常感動:“我受到觀主照拂,確實過得很不錯。出家的事由,暫時不便向你說明。不過,阿實,若你能常來這裡看我,我定會更加高興。”緣分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與阿實這般的情誼,也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罷。她知道這孩子早熟懂事,不會將他當成普通孩童看待,更不似對侄兒二郎王旼那般寵溺。能與他說的話,她覺得都能告訴他,他也都能理解。如此信任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對她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卻仿佛理所應當似的。
“王娘子放心,我一定會常來看你的。”崔簡不假思索地許下了諾言,“我和阿爺這兩天就住在隔壁的通善坊裡,離得很近。”
崔郎君顯然沒想到,兒子這麼快便泄露了行蹤,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剛想說什麼,一直靜默的觀主卻突然道:“清淨,帶著阿實出去走一走罷。”
“是。”王玫隱約察覺觀主與崔郎君早便認識,覺得他們許是要論道或者敘舊,自是不想打擾。她牽起崔簡的手,笑盈盈地作揖道:“崔郎君,阿實我便先借走了。”崔簡也睜著烏黑的大眼睛,躬身行禮:“姑曾祖母、阿爺,我去了。”
“去罷。”崔郎君暗忖道:她似乎格外喜歡用‘借’一字,聽起來雖不夠親近,卻總有一分跳脫之意,頗為有趣。
而王玫聽見“姑曾祖母”這個稱呼後,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郎君會推薦她來這青光觀中出家。原來觀主竟然是他的姑祖母,這裡當然便是最信得過的女冠觀了。這份恩情真是越來越重了,她已經不知道日後要如何回報了。
待王玫牽著崔簡離開後,靜室內又恢復了寧靜。
觀主瞥了崔郎君一眼,淡淡地道:“原來是你推薦她來的。我還道,太原王氏三房怎麼會知道這座女冠觀。此處本是咱們博陵崔氏的私觀,也只有幾戶親戚知曉底細。在這裡修行的也都自家人,尋常外姓人便是想進也進不來。若不是念在她是太原王氏嫡女的份上,我也不會讓她在此出家避禍。”
“姑祖母到底還是心軟,居然沒問她是何人舉薦,便讓她受戒了。”崔郎君微微一笑。
“這世間女子都活得不容易。便如我們這般煊赫的世家,外人看起來皆是繁花似錦,裡頭卻是鮮血淋漓。我也是瞧她確實被逼迫得有些可憐了。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女,竟落到如斯境地,實在頗覺可悲。”
“還是姑祖母慈悲心腸。此番救了她,也是一件大功德了。”
聞言,觀主望向他,有些淡漠的目光裡多了些許溫柔:“你又為何會幫她?只是因為阿實與她有緣的緣故麼?”
“當然是因為阿實。”崔郎君回道,“姑祖母方才不是瞧見了麼?每回阿實見了她,便是滿臉歡喜,將我這阿爺都拋到腦後了。”他話中雖然隱有酸澀之意,但聽起來卻很是輕松:“說起來,我家阿實真不愧是我的兒子,真是走到哪裡都惹人喜歡。”
見他如此沾沾自喜,觀主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實跟著你風裡雨裡四處跑,看起來身子骨倒是結實了不少。當初你不顧一切帶著他離京,你阿爺怒不可遏,阿娘憂心忡忡,我卻覺得這是件好事。孩子畢竟小,又失了阿娘,當然應該跟在你這阿爺身邊。只是,你都回京了,怎麼還躲在外頭不願家去?”
崔郎君眉頭微皺,嘆道:“阿實畢竟已經五歲了。若是回去,阿爺定會堅持讓他留在家中啟蒙讀書。而我,恐怕會被逼婚罷。禍害了一個盧氏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禍害第二個。”想必盧家既不願意斷了這門姻親,又擔心阿實得不到妥善照料,一定想著再嫁一個女兒過來。他不想再娶,自是不願回去面對來自岳家與父母的雙重壓力。
“說什麼胡話?”觀主搖了搖首,無奈道,“你生性曠達,怎麼竟鑽到牛角尖裡去了?嫁給你的時候,盧氏便知道以你的性子,必是不可能困在京城裡的。你周游四方,她在家中侍奉父母,又有何不對?就算她心中有怨,見你將阿實照顧得這樣好,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崔郎君苦笑道:“與其說我照顧阿實,不如說阿實在照顧我罷。姑祖母也知道,我一旦看到美景佳畫入了迷,便是不管不顧了。若非有阿爺派的幾個部曲在後頭跟著,阿實……”
觀主微微頷首:“幸好阿實年紀雖小,性子卻早已養成了,沒被你影響。說起來,你們在路上難不成出過什麼事?與我說說。”
崔郎君想到潼關那一夜的驚險,眯起眼睛:“有人想殺我。”
“可有什麼線索?”觀主的表情越發冷漠了。
“我這麼憊懶,哪裡結過什麼生死仇家?”崔郎君搖了搖首,“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
“當真沒有留下痕跡?”
“……那時在潼關,不好驚動他人。”
“你趕緊家去,別在外頭晃蕩了,若連累了阿實可怎麼辦?事到如今,此事也只能交給你阿爺和你叔父繼續查了。”
“……”崔郎君垂下眼,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濃密的胡須覆蓋了,令人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難不成,他還能對姑祖母說,他懷疑想殺他的人竟然是同族兄弟不成?就算是素來殺伐果斷的阿爺,想必也料不到那一房那位持身極正、受人尊敬的從叔祖留下的後輩,竟然能狠辣如斯罷。
這廂姑侄孫二人正說著生死攸關的大事,那廂王玫與崔簡卻坐在她窄小的寮舍裡,正吃著觀主的弟子特意送來的小點心。當著那位弟子的面,崔簡規規矩矩一點也不動。但等她走了,他便低頭瞧了瞧那些點心:“王娘子喜歡什麼口味?”
“只要味道好,什麼口味我都喜歡。”王玫笑著回道。
“我喜歡甜點心。”崔簡道,“但阿爺笑話我,只有小娘子才喜歡吃甜點心。”
“你也知道,那只是你阿爺打趣你而已。”王玫將木盆端過來,讓他淨了手,“不過,甜點心可不能多吃,若是壞了牙便不好了。”
崔簡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告誡,認真地問:“為何吃甜點心會壞了牙?”
“甜味的吃食若進得多了,不勤於漱口刷牙的話,便會在牙縫中殘留些碎渣,引來些我們看不見的細小蟲子。那些蟲子在牙齒縫裡生存,便會讓周邊的牙齒變黑、疼痛,最後還會松動脫落。”王玫盡量簡單地解釋後世的孩子們都知道的齲齒,“不過,若是每天只吃上一兩個,及時漱口,倒是無妨。”
崔簡默默地捂住了臉頰,一雙墨玉似的眼睛裡流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稚氣。
這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王玫忍不住笑了,將點心往他身邊推了推:“嘗嘗罷。”
崔簡眨了眨眼,拿了一塊點心,一口一口地吃光了。他雖是小小年紀,動作看起來卻非常優雅,禮儀毫無疏漏之處,讓王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大郎王昉。至於二郎王旼,目前連跽坐都不耐煩,更別提日常飲食禮儀了。以前一無所知,所以她才辨認不出來崔氏父子到底出身有多高。但到了如今,她隱約覺得,這般的好教養與不凡氣度,必定不是普通分支子弟。
兩人吃了些點心後,到書案邊看了王玫抄的《道德經》。
“王娘子,女冠念的經文就是《道德經》?與大興善寺的和尚們念的不一樣。和尚們念經我聽不懂,《道德經》的字我認得。”
“我也聽不懂和尚們在念什麼。《道德經》的字我也認得,可是光認得也沒有用,還是讀不懂。”她似乎依稀記得,只要讀懂了《道德經》,在這個時代似乎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過,除了作為基礎的《道德經》之外,日後還要念誦《黃庭經》——據說這是師承魏夫人上清派所必須修習的經典。
“不懂不能去問姑曾祖母麼?”
“道經重在領悟,還是自己多加參悟得好。”
“王娘子是女冠,姑曾祖母也是女冠,怎麼穿得不同?”
“你姑曾祖母是觀主,我不過是弟子,自然穿戴不同。”
“王娘子穿戴什麼都好看。”
“……”怎麼辦?用認真的口氣說出這種天然的甜言蜜語,實在是讓人無法抵擋啊。王玫被激起了滿腔母愛之情,揉了揉崔簡的臉頰,笑道:“阿實,你記住,這樣的話,但凡是個女子,都很愛聽。”
崔簡點點頭。他說的都是大實話,但就是不知道,為何女性長輩們聽了之後,總是會樂不可支地將他摟在懷裡連呼著“心肝”,一通亂揉。他更喜歡王娘子這樣稍微“溫和”一些的反應。
“說起來,阿實,你是頭一次來青光觀?”
“嗯。不過,剛來的時候,阿爺就已經帶我四處轉過了。”
王玫想了想:“那咱們出山門,在附近走一走?”她依稀記得,青光觀外頭便是百姓雜居的房子,也開了個有些簡陋的小食肆。
“好。我和阿爺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一個賣冷胡突的貨郎在附近。天氣熱,王娘子要試試麼?”小家伙從懷裡拿出個小錢袋,“我帶了大錢。”
“哪能用你的錢。”王玫很豪爽地從自己的箱籠裡取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足足有幾百錢,拎起來頗有份量,“不過,冷胡突是什麼?”
“王娘子沒嘗過麼?”
“在家中確實沒試過呢。”
“阿爺說,是用磨細的米粉、牛乳、蜜糖、果漿制成的。外頭放了冰鎮著,冰冰涼涼又酸酸甜甜,很好吃。”
冰淇淋?雪糕?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種消暑必備佳品?
一大一小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了寮舍,看起來甚是其樂融融。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9:01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長安城內素來有東貴西富的戲說。高門世家往往集中於東北及東市周邊裡坊中,而豪富胡商則聚居於西市旁邊的裡坊。至於南面,那便是平民百姓生活之處了。因迫於生計,有些裡坊中甚至還開辟了田地種菜。放眼望去,阡陌相交,雞犬相聞,猶如村莊一般。
青龍坊中亦是如此。東南角的青光觀周圍不遠處皆是些稍稍殷實的百姓人家,而西面則有些人家以種花或種菜為生,整治出了一小片翠嫩的菜地與花圃。若不是坊中武侯嚴令禁止,說不定連養牲畜的都有。而菜地與花圃,也為青龍坊增添了別樣的田園風光。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也正好是青光觀的女冠們定期施藥看診的日子。民間名醫稀少,診金也不算便宜,因此百姓們並無尋醫問藥的習慣。若患了重病,遇到游醫、鈴醫已經算是大幸了。一些看起來輕微的小病小痛,便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過去。女子對某些病症更是羞於啟齒,數十年下來都只能強忍著,漸漸發展成重症亦不自知。由於女冠們的身份特別,所以到了這一天,不光青龍坊中求診求藥者眾多,周邊裡坊的女眷聞訊之後,也紛紛坐著牛車趕過來。
王玫這才知道,觀主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道醫。不少師姐也曾受她的教導,多少通一些醫藥調養之術。每逢施藥看診之日,觀中上下皆是忙碌無比。罹患重症者由觀主看診,而調養失當者則由一些輩分較高的師叔看診,其他師姐也都幫著抓藥、制藥、抄寫藥方。因她完全不懂這些,只能臨時背了些藥材名稱,領了給觀主抄錄藥方的活計。丹娘則領了招待來客之事。
一天下來,她坐在觀主的靜室裡,抄得手腕酸痛不堪。然而,見那些求診之人滿面愁色地進來,診治開藥之後又一臉喜色地出去,不論再累再難受,心中也替他們覺得歡喜。而且,她也越發佩服這位觀主——雖是瞧起來性情清冷之人,但對貧弱受困者懷有同情之心,本質上再純善不過。而她心裡也悄悄地改變了對上清派道士的看法。修道,不僅僅是修清淨無為,同時也是修功德。在這一點上,不論是道家還是佛家都是相通的。而在如今這個時代,這兩大宗教能帶給大眾的,絕不僅僅是堅定的信仰、善惡有報的樸素道德觀念而已,更有無數官府難以顧及的細微惠民之舉。
待最後一位求診者滿面感激地離開之後,觀主淡淡地瞥了瞥正在收拾筆墨紙硯的王玫:“今日也辛苦你了,去罷。”
“弟子不敢當,不過是稍動一動手而已。觀主今日才頗為耗費心神,還請用過夕食之後,便早些歇息。”王玫笑著回道。
觀主微微頷首,注視著她,又突然道:“過來。”
王玫依言上前。就見觀主伸出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說了幾味藥與用量:“你小產失調,氣血虛旺,尚未完全調養過來。先按此方調理半載,到時候我再給你換個方子繼續養著。既然修道,便不可忽略養生之道。我會讓清雲給你拿些養生方,自去看罷。若有不懂之處,再來問我。”
“多謝觀主教導。”王玫將藥方暗暗記下來,向她行了個禮。
觀主遂閉目不語,王玫便輕聲告退出去了。
丹娘守在外頭,見她出來了,低聲道:“方才家中娘子過來了,見你在裡頭忙,站在這裡看了半晌,便回去了。”
“阿娘?怎麼不喚我出去?”自從她出家度為女冠後,這還是李氏第一次來探望她。王玫在這陌生的時代中,最為信任依賴的便是家中的親人。出家之後,也時不時便會想念他們。不過,觀中清淨,每日做的功課又相似,她渾然不覺自己都已經離家三四天了。而聽到李氏來過後,思念之情更甚。“何時走的?”若眼下追出去,可能追得上?
“娘子不讓。且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丹娘道,見她似是愧疚,又寬慰道,“娘子是帶著兩位小娘子來的,氣色瞧著都很是不錯。她道九娘雖過得格外清苦了些,但看起來很是精神,能幫著做些功德之事也是好的。見女冠們都盡心盡力做善事,娘子一高興,便捐了十萬錢買藥材,留下話說過幾日再來看九娘。”
王玫這才心裡略松了松:“你可與璃娘說了,下回將幾個鋪子的賬本給我送來?”
“提了。不過,九娘,在道觀中算這些商賈之事,不太妥當罷?”
“我不是放不下鋪子的事,而是覺得觀主所行的是大善事。便想著每月從鋪子的出息裡拿出些錢,買了藥材捐過來。”自從開始學著打理自己的嫁妝,王玫便被自己所擁有的財產給震驚了。且不說洛陽、長安兩處的十來個店鋪,光是別宅林立的長安近郊就有三個十頃地的小田莊,而雍州、華州、同州這幾處,更有好幾個百頃大田莊。李氏猶覺得不足,張羅著要在長安城內再給她買個別院,又要在老家晉陽購置莊子。被她勸了一番後,仍堅持在隔壁的幾個裡坊中買了三個三進的院落,打算全部填在女兒、孫女的嫁妝裡。
從平民百姓變成富庶的世家貴女,從時時對存款數字哀嘆,變成了對龐大財產的麻木,王玫好不容易才適應這種落差極大的生活。那些鋪子田莊原本便經營得不錯,大小管事也頗為盡心。剛開始她細細想了一番,決定在自己徹底適應之前,暫時不貿然干預他們的行事。
不過,如今發現這些不斷增長的財產有了更有價值的使用方式,她對經營嫁妝的興趣也越發濃厚了。她須得仔細想一想,將這些店鋪、莊子都好生規劃一番。若能幫助家人,進而幫助更多人,或許便不枉她來到此世一遭罷。
“九娘到底心善,一定能得道君保佑。”丹娘笑了起來,“改日奴也將那些金銀飾物尋出來捐了,也算是奴的一片心意。”
“你那些便留著罷。”王玫搖了搖首。她雖然給了幾位貼身婢女不少飾物,有些以她們的身份也穿戴不出去,但畢竟數量不多,又能直接當錢財使用,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也好。
“就不許奴盡盡心麼?”
“……也好。”
兩人剛要一同去廚下領夕食,便見院落外走進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阿實?”
崔氏父子這幾天也並未露面,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崔簡,王玫自然很是高興。
“王娘子。”崔簡抿著嘴笑了,手裡提了一串編得很是精巧的蘆葦籠子,“今日是乞巧節。阿爺說,乞巧是女兒之節,你晚上打算如何過?乞巧果子吃過了麼?”
王玫不由得失笑:“我如今是出家之人,不過乞巧節也無妨。何況,乞巧,乞的是女紅針黹之巧。我的女紅技藝天分,就算再如何乞巧,也改變不了。”在家中時,母親與嫂嫂沒少拿乞巧之事打趣她,還說要在七夕之前讓她私下多在夜裡練一練穿針,說不得便熟能生巧了。如今身在道觀中,不必再動針線,穿針乞巧便只能罷了。
崔簡似乎頗有幾分失落,攥著手裡那串蘆葦籠子,低聲道:“喜蛛呢?”
王玫看他這般模樣,不由自主地便心軟了。雖然蜘蛛、蜈蚣之類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動物。但為了讓眼前這小家伙再露出笑容,她也只能豁出去了:“喜蛛倒是一個好兆頭。你帶了那麼多蘆葦籠子,不如我們一起多抓幾只?”
“好!”小家伙臉上頓時雨過天晴,喜滋滋地牽著她在院中花草周圍轉悠起來。
丹娘看著他們,搖了搖首,往廚下領夕食去了。
許是觀中向來沒什麼人打這些蜘蛛的主意,兩人收獲頗豐,不多時便找了好幾只。崔簡膽子很大,直接動手拈起來,塞進蘆葦籠子裡。王玫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拿葉子或樹枝引著,待蜘蛛爬上去後,趕緊往蘆葦籠子裡丟。崔簡見狀,笑彎了眼睛:“王娘子找著了,讓我來抓便是。”
如此,兩人很快就把蘆葦籠子裝滿了,掛在寮舍的門旁。因籠子編得細密,也不擔心蜘蛛們都鑽出來。王玫暗忖:明日只能讓丹娘來打開籠子看蜘蛛網結得如何,順便將這些蜘蛛都放生了。若要讓她自己來看,倒不如不看得好。橫豎她也不少那一點好兆頭。
“阿實郎君,清淨道長,用夕食罷。”丹娘將夕食擺在食案上,喚道。
王玫與崔簡便去淨了手,再用夕食。許是乞巧節的緣故,夕食裡竟多了扭結成角狀、方勝狀的兩樣乞巧果子。王玫略嘗了嘗,外頭過油炸得金黃酥脆,裡頭分別是蜂蜜干棗泥餡兒和蜂蜜紅豆沙餡兒,吃起來味道很是不錯。
甜口味是崔簡愛吃的,王玫便用白麻紙給他把剩下的乞巧果子裝起來,方便他帶回去吃。
吃過夕食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晚了,王玫眉頭微蹙:“阿實,坊門眼看便要關閉了,你阿爺怎麼還不來接你?”
“我們最近搬到了青龍坊裡,就在西邊住著。”崔簡回道,“阿爺最近看上了隔壁人家的花圃,天天蹲在旁邊發呆。”
在腦海裡想像了一番那個絡腮胡子大漢蹲在花圃邊的模樣,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我們送你回去?”她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何況,平民百姓聚居之地,武侯反而不會那麼盡心。說不得哪個角落裡便冒出來專門誘騙孩子的拐子之類的人物呢!
王玫向觀主稟告一聲後,便與丹娘一同送崔簡回去,順便還帶了一食盒的吃食。鵝肉蒸餅、槐葉冷淘、乞巧果子之類,將食盒裝得滿滿當當,拎起來都頗為費力。
三人沿著大街走了不多時,便到了裡坊西面。如今已接近宵禁時分,行人們都匆匆往家中趕。一眼看去,蹲在路旁花圃邊的大漢確實很是引人矚目。那花圃之主忍了幾天,終於忍不下去了,拿著笤帚趕起人來:“你這漢子蹲在這裡,連買花的客人也不敢來看了!走遠些!!”
那滿臉胡子的大漢有些茫然地抬起首,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火冒三丈的老漢,從懷裡摸出個錢袋丟給他:“多有打擾,是某的不是。”說著,便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老漢接了錢袋,有些手足無措:“算了!你也沒什麼壞心思!唉!若想看接著看便是!”
“已經看夠了。”大漢回道,不經意間望見手牽手走過來的一大一小,又微微出了神。
“崔郎君。”王玫將崔簡帶到他面前,嘆道,“你又將阿實忘到一旁了。”或許她實在沒有立場說什麼,但為了崔簡的安全考慮,還是應該多提醒幾回。
崔郎君低頭看了看兒子,道:“我托鄰居看顧他,沒想到他又去青光觀中找你。”
“這倒是無妨。阿實若有空閑,什麼時候來找我都便宜。”王玫道,“只是,獨自一人畢竟危險。阿實的安全,崔郎君還是盡心一些為好。”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時候已經不早了,我便先走了。”王玫點了點頭,將食盒遞給他後,便與丹娘往回走。若是過了宵禁的時辰還在路上走,坊中的武侯必定是不會放過的。
“王娘子,路上小心!”
父子兩個看著那清麗的背影漸行漸遠,崔郎君突然道:“阿實,若這位王娘子遇到為難之事,你想幫她麼?”
“想!”崔簡毫不猶豫地用力點了點頭。
“如今的你,幫不上什麼忙。”崔郎君搖搖首,笑道。
崔簡鼓起了臉頰:“不是還有阿爺麼?”他用純然信任的目光看著自家的阿爺,笑了起來:“阿爺一定能幫王娘子!”任何一個孩童,都崇拜自己的父親,認為自己的父親無所不能,他也不例外。
崔郎君怔了怔,笑了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9:13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在長安城高門貴族中,若提起崔家四郎,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別人。崔四郎只有一人,那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幼子,排行第四的崔淵崔子竟。據說他生來早慧,旁人還在讀《急救篇》《千字文》的時候,他便已經能誦《詩經》《論語》。然而,及年紀漸長之後,他卻痴迷書畫之道,無心詩文辭賦。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便毅然離家遨游天下,再回京城之時,便以氣勢磅礡的山水圖而轟動四方,甚至連宮中的聖人見了也贊不絕口。聖人喜他的書畫,又愛他年少俊美倜儻,本欲破格征辟,將他留在身邊做起居郎,他卻婉辭不受,自比“閑雲野鶴”。因他是真定長公主之侄,聖人將他視為子侄輩,亦是不以為意,遂成為一段佳話。
關於這位崔家四郎的傳聞還有許多。譬如他瀟灑隨性,有人捧著千金求一畫,他卻毫不理會,而他若看上某家人的園子,便會要求在裡頭住上一段時間,再以畫為賃金相贈。譬如他本是擅長山水,每作一幅都令人拍案叫絕,但後來他卻觀顧愷之畫作而入迷,為揣摩人物繪畫精髓而暫時封筆。譬如他看似風流實則痴情,其妻盧氏逝世之時他尚在外游歷,回來得知噩耗扶棺痛哭,為妻守孝整整三年。
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已難以辨認。他人眼中的崔四郎,是位翩翩佳公子,既有一騎紅塵行遍天下的瀟灑,又有書畫雙絕的雅致情懷。他繼承了魏晉名士那般的才華,視功名利祿於無物,醉臥山林、醒時放歌,自由自在。家庭留不住他,長安亦留不住他,沒有任何一處能留得住他,反而讓人羨慕不已。
上述種種,皆是崔四郎,又皆不是崔四郎。
或許,只有崔家人自己才清楚,自家這位四郎君究竟是何性情。說痴也痴,說不羈也不羈,說狂放也狂放,說隨性也隨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一旦想要做什麼事,誰都攔不住他。
清晨,天邊剛剛亮起一絲微白,長安城中絕大多數人依舊處於睡夢之中。青龍坊西側某個商人家的院落內,便響起了推門的輕微吱呀聲。賃了這戶人家東廂房的,正是一位虯髯大漢。原本主人家見他生得高大又一臉凶相,唯恐引了盜匪入室,不願賃房屋與他,但又見他帶著個年幼乖巧的孩童,便動了惻隱之心,許這父子兩人住下了。幾日來,這大漢皆是早出暮歸,將兒子托給主人家看顧一二,自己蹲在不遠處的花圃邊發呆,即便頑童往他身上丟石頭也一概不理,倒讓主人家與附近鄰居安心了不少。
便見這大漢從井裡打了一盆水,洗漱干淨後,剛開始還有些迷茫的一雙眼睛頓時精光四射。他環顧四周,突然低聲道:“都給我進來。”
說罷,他便回了屋子,只是那門卻並未關上,敞開了一條縫隙。
幾乎是下一刻,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翻上院牆,跳進了院子裡。他們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進了東廂房,順帶合上了門。
崔淵坐在四足矮床邊,打量著進來的幾位大漢,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們。”他當然很清楚自己身邊跟了多少個父親派來的部曲,但卻沒料到裡頭還有不少熟人。“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你們真是每一回都沒落下。”
被他點名的四個大漢一臉苦笑。
“四郎,某等行事都是聽郎主的吩咐,實在不敢隱瞞四郎如今身在長安的消息。”
“就看在某等跟了四郎十幾年,連婆娘都沒娶上的份上,千萬手下留情啊!”
崔淵挑了挑眉:“這新來的是誰?”他當然早已經不是年少輕狂時的他,也不會再遷怒這群忠心耿耿的部曲。而且,正因為他們在,他才能放心地帶著兒子四處游歷,不必擔心哪天將兒子丟在角落裡而不自知。
“某吳老五,見過四郎。”被幾位同僚的反應驚了一跳的大漢忙拱手行禮。
“改日我和阿爺說說,干脆將你們放到我的名下。”崔淵笑道,“該娶婆娘的趕緊娶了婆娘,免得跟著我風裡來雨裡去,連傳宗接代的事都耽誤了。”
五個大漢一喜,忙不迭跪拜下來。他們跟了這位這麼多年,哪裡還不清楚他的本性?且不說那些他們鬧不懂的書畫風雅之事,便是光論武藝,這位郎君游歷這麼些年,見過的血也很是不少,只有他們拜服的份。
“如今,我有件事須得讓你們悄悄地去做。”崔淵將他們扶了起來,沉聲道。
“何事?四郎盡管吩咐!某等必不負四郎所托!”大漢們連連拍著胸膛。
崔淵微微一笑:“你們輪流去盯著一個叫元十九的校書郎,看他每日都在做些什麼,回來稟報與我。尤其書房裡、寢房裡可有什麼暗格之類的所在,須得一一打探出來。”他家的部曲曾隨著阿爺走過了幽燕之地、突厥王帳、回紇諸部、鐵勒部落,每一個都是如百煉橫刀般歷經鮮血磨礪的人物,尋常世家部曲自是不能相比。這樣的打探任務,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大材小用了。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
“不錯。”
“那元十九可是得罪了四郎?某等將他套在袋子裡打一頓便是!管教他只能哭爹喊娘,丟盡了臉!!”
“此人人品低劣,我也不過是打抱不平而已。”崔淵輕描淡寫地道,“打一頓難免留下什麼行跡,能讓他墜馬便是最好。若有什麼進展,你們隨時都可過來告知與我。不過,須時時留一人看顧阿實。”
“那是自然,小郎君可比那什麼元十九重要多了。”大漢們爽快地道。
倏忽間便是幾日過去,又逢官員休沐之日,長安城街頭巷尾多了不少車馬行人。然而,青龍坊內卻仍然一派安寧。王玫估算著日子,覺得今天母親李氏大概不會過來,心中略有些失落。為了避開那人渣,家人外出時也不得不錯開休沐的日子。明後日她應該能見著母親李氏,父親王奇便大概只能在中元節的時候見面了。至於兄長王珂、嫂嫂崔氏,大約也能在中元節時出門罷。橫豎也沒有幾天了,她便耐心等待就是。
如今,王玫已經完全適應道觀中這般清淨的生活。每日練字誦經、修習養生之術,時不時還有一位可愛的客人來串門,日子平淡中帶著趣味,天天心情都非常放松,連走路似乎都輕快了不少。她甚至想過,就算是元十九之事解決了,保留著度牒也沒有什麼不好。在道觀中住一段時日,思念家人了便回家中修行;若家中有什麼不方便了,她便回到道觀中居住。偶爾將度牒拿出來,女冠的身份還能擋掉不少事:譬如赴不完的飲宴,交際不完的貴婦之類。若有萬一的時候,還能繼續避婚。
過得甚至稱得上有些愜意的她,自是不知道,有人正化身“路見不平”的游俠兒,打算尋機拔刀相助。
“嘿!四郎有所不知,那元十九看著像個人模狗樣的世家子弟,其實……嘖!平康坊中曲、南曲幾乎天天都去,那些個平日眼睛都往天上看的都知娘子個個都往他身上貼,這個讓他作詩、那個讓他寫字,他也都笑呵呵地應了,把那些個婆娘逗弄都恨不得直接跟著他跑了。她們哪裡知道,若是真被他贖回去做了家伎,不是撕咬就是鞭打辱罵,過得怕是連狗都不如!”
崔淵眉頭輕輕一動,作勢踢了一腳那說得口沫橫飛的大漢:“張二,別說這些沒用的!叫你們打聽他書房、寢房中的暗格呢?可有發現?”
那張二搔了搔頭:“他平常都不在寢房睡,某和大兄進去翻了一回,都是些娘們兒的衣裳用具,沒什麼暗格。倒是書房裡外總有幾個僕人看守,他每天也只在書房的長榻上睡,像是確實藏著什麼。”他想了想,又道:“這幾天我們發現還有一撥人也在盯著他。行跡也很是小心,不過他們尚未發現我們。”
崔淵輕輕一笑,點頭道:“想除掉他的,自然大有人在。他那書房果真看得那麼緊?”
“他家裡身手過得去的部曲都在書房附近!不過一個校書郎,還真把自家書房當成什麼進不得的重地了,又不是郎主那般得聖人看顧的重臣!”張二嘟囔道,“若要闖進去,那些人也擋不住某等!只聽四郎吩咐便是!”
“何必闖進去?放火燒了便是。”崔淵淡淡地道,“別傷著無辜之人便可。把他那書房燒個精光後,再看他如何反應。”若是當真把那些私相授受的證據把柄都燒光了,那元十九定會失去理智去找王家七郎算賬罷!這不正是制造意外的好機會麼?
真可惜,不能向王七郎說明身份。不然,若是兩人能聯手,想必此事會做得更干脆利落罷!崔淵心裡頗有些惋惜之意。不過,有王家在明面上吸引了那元十九的注意,他在暗中出手便更合適了。如此倒也是正好。
七月十五,正是中元節。道門視中元節為祭祀祖先之日,幾乎每一座道觀中都設壇打醮,祈福作法。而佛門則稱“盂蘭盆節”,借由祭拜儀式,普度亡者鬼魂尤其是那些無主孤魂,將他們送入地府之中。
這樣重要的節日,官府自然休沐一日。長安城的人們也格外忙碌,不是去佛寺中參加法會,便是去道觀中圍觀打醮。到了晚上,大家都湧到曲江池或水渠邊,買了各式河燈沿著水放了。遠遠看去,幽幽水波上,點點燈光就猶如冥河中的魂火一般,仿佛真的連通了生死兩個世界。
就在大家都正寄托哀思之時,崇義坊內一戶人家卻燃起了衝天的火光。坊中武侯連忙敲響了雲板,周圍貴族宅第裡皆派了僕從過去幫著滅火,以免火勢繼續蔓延下去。幸好得了眾人相助,火勢很快便控制住了。不過,那家人的外院也已經燒毀了大半。所有僕從都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等著主人發落。
而從盂蘭盆法會上回來的這家主人得知消息後,自是驚駭不已。他家的郎君更是立刻奪了旁邊部曲的馬匹,翻身上馬便要催馬狂奔而去。然而,長安城內不許跑馬,他家人自是不允他行如此魯莽之事。就在勸的勸、攔的攔、教訓的教訓,場面混亂不堪的時候,那馬突然受驚了,前蹄高揚直立起來,竟將那郎君甩在了地上。一時之間,驚叫聲、嚎哭聲響成一片,圍觀者更是數不勝數。
宣平坊,王宅。
“什麼?”王珂驚訝之極,竟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方才。”趙九恭敬地回道,“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筆,完全不留痕跡。某等跟了元十九這麼些時日,也沒發覺他得罪過其他人。”
王珂垂目想了想,嘴角微勾:“元十九傷得如何?”
“據說跌斷了腿,至少須在家中休養半年。”趙九道。
王珂聽了,冷笑一聲:“真是便宜他了。若能讓他跌斷了椎骨,從此半身不遂,才能解吾家之恨!”
“七郎君,那暗中下手之人,可要查一查?”
“不必了。”是誰做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想要的是同樣的結果。王珂略作沉吟,接著道:“元十九必會懷疑是我下的手,幸好你們不曾出手,他也栽贓不成。都趕緊撤回來罷,暫時不必理會他。”待他此番府試過了,明年省試也過了,授了校書郎一職,便也不必回避他了。針鋒相對也罷,報仇雪恨也罷,彼此傾扎也罷,他都接得下!想到此,他神色溫和了不少:“明日便去將九娘接回來。我也已經快有半個月不曾見她了。”
“是。”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9:29
☆、第四十一章 暫時告別
翌日一早,王珂去內堂向父母問安的時候,便將元十九出事的好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王奇和李氏多年來因元十九辜負女兒而郁怒在心,無時無刻不期盼著這畜生遭到報應出點什麼事,如今當真出了事,兩人頓時一派神清氣爽。
“往後咱們家也總算能夠安心度日了。”王奇欣慰地撫了撫胡子,“這些天,連聽同僚提起‘元’這個字,我心裡都不舒服。昨日過中元節,好不容易得空去見了玫娘,也覺得渾身上下不爽快。咱們王家捧在手心裡千嬌萬寵的女兒,幾乎被元十九那畜生毀了半輩子,也終於盼得出頭之日了。”
“不錯,玫娘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李氏接道,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七郎,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若能查得恩人的身份,我們必要傾力重謝才是。”
“那人不曾留下什麼痕跡。”王珂回道。他本來還想吩咐趙九幫著對方把蛛絲馬跡都抹平了,卻未曾料到那邊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別說他查探不到什麼,就算元家想將這件事翻個底朝天,恐怕也翻不出什麼水花。能將事情做得如此漂亮之人,必定是個人才,何況又與元十九結怨,他日若有機會見面,想必也能成為莫逆之交罷。
李氏笑嘆道:“雖說咱們沒搶到動手的機會,到底心裡還是有些意難平。但得了這個好消息,我和你阿爺怕是用朝食的時候都能多吃幾個蒸餅了。”她愈說愈是眉飛色舞:“過一兩日,咱們便擺宴好好慶祝一番,也去一去晦氣!”這晦氣都纏在家裡好些年頭了,怎麼也得借著旺盛的人氣衝一衝才好。
王珂輕輕笑了起來:“阿娘,元十九還活著呢,總會有動手的機會。”他可並不認為彼此結下的仇怨到了這般地步就算了結了。有些事情,只有親自動手出氣,心裡的恨意才能漸漸平息下來。而且,元十九肯定認為這回的事是他做下的,往後也不會放過他。當然,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比以前不得不裝腔作勢、虛與委蛇順心多了。
李氏頷首,吩咐貼身女婢讓廚下多做幾樣朝食呈上來。這個好消息,確實讓她胃口大開。
“阿娘,既然此事已了結,不如今日便接了九娘家來?”王珂問道。
王奇也很贊同:“玫娘在道觀裡到底過得清苦了些,早些將她接回來罷,別讓她繼續受委屈。”
李氏蛾眉微蹙,略作沉吟,卻搖了搖首:“此事不妥。前腳元十九逼婚,後腳玫娘就出了家。這回元十九剛出了事,玫娘便從道觀裡回來了。這不是明擺著提醒旁人,玫娘和元十九有什麼瓜葛麼?我可不樂意自家閨女再與那畜生扯上什麼關系。”就算是旁人玩笑著提起來,她也絕對忍不下這口氣。
王珂與王奇顯然都從未想過她竟然會不同意,略有些驚訝。父子二人對視一眼,一個憂心忡忡,一個胸有成竹。
“話雖是如此,但在那道觀裡住得久了,玫娘移了性情可如何是好?唉,她年紀還輕,我實在不願看到她過那種清淨無欲、沒滋沒味的日子。”王奇道。青光觀雖沒什麼不好,但那些女冠個個都神色淡漠,只要想到女兒也會變成那種模樣,他便心疼得很。他家的女兒不過雙十年紀,正是韶華璀璨的時候,就算再嫁一個如意郎君也是無妨的。人生還長著呢,哪能伴著青燈過一生呢?
王珂接著道:“阿娘,元十九逼婚是事實,便是那些人要議論,該非議的也是他,而不是九娘。九娘因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避開流言蜚語,就繼續與我們骨肉分離下去。”他始終記得,在洛陽城郊見到自家妹妹那付生無可戀的模樣時,內心的痛苦、憐惜與憤怒。從那時候起,他便在心裡發誓,要讓自家妹妹往後都過著舒舒服服的好日子。這些天,他找不到對付元十九的時機,被別人搶了先,又是驚喜又是自責。被人欺上門來,是做兄長的無能。往後也只有加倍對妹妹好才能補償她所受的驚嚇。
聽了他們的話,李氏忍不住橫了兩父子一眼,嗔道:“你們父子兩個,襯得就像我不是玫娘的親娘似的!就許你們替她撐腰,不許我替她打算一二麼?”
王奇與王珂深知她的性情,此時當然只能連聲道不敢。
李氏仔細想了想,方嘆道:“我是她阿娘,哪裡會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也是被那畜生禍害得怕了,養成了小心謹慎的性子,一定不會輕易答應。七郎,若想將她接回來,你須得親自走一趟才好。正好,你也有一段時間不曾見她了。”
王珂點頭應了:“阿娘放心,我定會勸服她。”
“玫娘若是不答應,也不必勉強她。”李氏補充道。
王珂自是答應了,心裡卻更堅定了信念,一定要將妹妹帶回來。
“說起來,十五娘的身子也應該養好了罷?這孩子真是個愛折騰的,就沒消停過,連累得十五娘養了這麼些時日也沒養出肉來,看著倒又瘦了一圈。”
“唉,說不得這孩子往後比二郎還皮呢!”
“我早便與十五娘說了,等他出世之後,必要先打幾下屁股替她出口氣才好。”
不多時,孩子們也陸陸續續到了,內堂裡一片喜慶熱鬧。除了大郎王昉、晗娘隱約察覺籠罩在家中的低迷氣氛已被喜氣衝走之外,昐娘、二郎王旼懵懵懂懂,只會跟著一起歡笑。小家伙們純真的笑顏,看在王奇、李氏眼裡,更是心滿意足。做父母的別無所求,兒孫承歡膝下,每一個都過得安逸幸福,便足夠了。
就在王珂驅車往青龍坊而來的時候,王玫正牽著崔簡在民居附近緩步而行,丹娘自是寸步不離地隨在他們身邊。
王玫其實並不經常走出青光觀,更別提出青龍坊去曲江池邊游玩了。平日裡,她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領悟道經、修習養生之術、習字、鍛煉身體,這些事情都不能耽誤,也沒有時間去想些空虛寂寞冷之類的事。只有崔簡來看望她的時候,才是她最放松的時候。
小家伙雖然同樣住在青龍坊裡,但也並非天天都過來。每一回來的時候,也總會很有禮貌地給她捎帶些東西作為禮物。或是他跟著別人學著折的草蚱蜢,或是路邊看見的野花,或是遇到走街串巷的貨郎買的吃食。
這樣可愛而又貼心的孩子,王玫自是喜歡得緊,每一次都會親自送他回去。
今天崔簡來得有些早,直接將她拉出了道觀。她隱約猜到,崔郎君大概又要帶著兒子離開青龍坊了。所以,小家伙的情緒才似乎有些低落。
由於時候還早,兩人也沒有走大街,而是沿著民居往裡走。沒過多久,便見路邊擺起了臨時的市集,既有人拿了些自家栽種的菜蔬出來叫賣,也有不少賣些小件繡活的女子,更有些挎著籃子賣花的少女。
偌大的長安城,自然不是買任何東西都必須去東西兩市。不然,若是住在城南的平民百姓為了買些新鮮菜蔬便需步行那麼遠,一來一回,怕是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而且,城南的裡坊多開辟菜園,新鮮蔬菜不但水靈,價格也很是便宜。使上十幾個錢,便能買得足夠一大家子吃用的各色當季蔬菜。
“王娘子,那是什麼?”
王玫順著崔簡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堆應季的蔬菜,她只認得胡瓜(黃瓜)、昆侖瓜(茄子)、菘菜、油菜、韭菜等後世也常吃的蔬菜,以及蔥姜蒜之類。至於葵菜、蕹菜、瓠子、芥菜之類,她雖然看著眼熟,但也不能完全確定。
賣菜的老漢見了兩人的穿戴,笑呵呵地介紹起來。
崔簡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原來菜蔬長成這樣……”他牽著王玫繼續往前走,帶著些自豪道:“阿爺在花圃邊蹲了那麼久,不但那些花都認得,連隔壁菜園裡的菜也認得呢!”
“你阿爺見多識廣,確實不容易。”王玫非常佩服這樣的人。明明是世族貴公子,卻像是什麼環境都能適應,不管身處何地都能生活得很愜意。她以前還是平民百姓呢,照樣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來到這個世界後,也被家人養得更加嬌弱了。世家後宅的生活必須適應確實不假,但若只能在後宅裡生活,能幫得上父兄之處也有限。最起碼,她應該變得更加堅強,讓自己不論身處順境逆境,都能夠生存得下去。何況,像她這樣從後世而來的靈魂,困守在後宅之中,便真的能心情舒暢地過一輩子麼?
“王娘子……你一直都會在青光觀裡麼?和姑曾祖母一樣,不回家了?”
“不,大約會輪流在家中和道觀中居住。想念家人了,便回去看看;若是守在家中沒意思了,便回來幫師姐們的忙。”
“我和阿爺,要回家了。”
王玫微微一怔,笑道:“這不是件好事麼?家中應該還有親人罷?”
“有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崔簡一個一個地數著,小臉上露出了些許緊張,“我們都離家那麼久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記得我。以前我在家裡時,他們都對我很好……”
小家伙這是有些近鄉情怯了罷。王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作為安撫:“阿實這麼可愛,他們怎麼會不記得?你跟著你阿爺出門,吃了那麼多苦,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崔簡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真的?”
“真的。”大約是年幼失恃的關系,這孩子非常敏感。他阿爺又是粗疏的性子,一定顧及不到他的想法。“你瞧,我與你剛認識不久,都這麼喜歡你,何況是他們這些親人呢?就算他們惱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不回去看一看,肯定也是生你阿爺的氣,與你無關。”
“嗯,我會替阿爺說好話的。”崔簡很認真地回道。他其實知道,祖父和祖母也不是第一天生阿爺的氣了。阿爺一個人在外頭的時候,他們就時不時地在他面前提起過。
王玫忍俊不禁:“沒錯,你阿爺一定要好好謝你。”
崔簡燦爛地笑了起來。
兩人並未注意到,崔淵已經悄然立在不遠處注視了許久。看著那兩張無比純粹的笑臉,思及回家後需要面對的種種事情,也似乎並不那麼厭煩了。他微微地揚起嘴角,喚道:“阿實!”
崔簡和王玫都循聲望去,見他已經背起了一個布囊,顯然將行李都收拾好了。
“聽阿實說,崔郎君打算家去?”王玫問。
“也是時候回家了。”崔淵答道。
“敬祝崔郎君闔家團圓歡喜。”王玫遂行了女冠的拱手禮。
“希望王娘子日後能過得更愜意舒適。”崔淵回了一禮,意味深長地道。
崔簡有些依依不舍地告了別,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崔淵身後走遠了。
王玫目送這父子倆遠去,有些悵惘地嘆息了一聲。今日一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會了。偌大一個長安城,想要巧遇也並不容易。
走了一段路後,崔簡突然皺眉道:“阿爺,我好像忘了什麼。”
“噢?”崔淵笑了笑,“莫不是你又忘了告訴王娘子我們家在哪裡?”
“是啊。”崔簡有些懊悔,“王娘子還是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以後要是遇見了,她會不會生氣?”要不是阿爺一直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都是阿爺的錯。他決定,祖父和祖母生氣的時候,不會馬上就幫著他說好話了。
“王娘子像是會為這種事生氣的人麼?”崔淵用力地揉亂了兒子的頭發,笑了起來。
“阿爺,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王娘子?”
“用不了多長時間,耐心等一等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9:42
☆、第四十二章 回到家中
因緊鄰皇城、宮城與禁苑,長安城東北角早便成了達官貴人的聚居之地。王侯府第、高官宅邸比比皆是,一排排烏頭門內,戟架上長戟森森林立,像征著至少三品以上的品階地位。每日上朝之時,服紫配金魚符者幾乎盡從這些裡坊而出,權勢一個比一個更加煊赫。而這十來個裡坊也因主人的緣故,不必嚴格遵守宵禁之策,不論朝暮,皆是車馬轔轔、賓客如雲。
在這些人家當中,位於勝業坊西北角的崔府其實並不算引人矚目。就如同其主人,時任兵部尚書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崔敦崔禮之一般,實在而又低調。比起聖人身邊那些赫赫有名、滿腹才華的名臣,崔敦確實有些不起眼。李靖、房玄齡、杜如晦、魏征,哪個不是才華出眾?哪個不是深得聖人寵愛垂青?這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便如同拱衛在聖人身邊的明亮星辰,襯托得夜空其他星子皆是黯淡無光。然而,崔敦卻也有旁人不能比的長處——他深識突厥、鐵勒、回紇等諸蕃之情,精通蕃語,頻繁奉命出使安撫諸部落,數度化兵戈之亂於無形。從靈州都督轉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書,足可見聖人對他的信重。若在後世之人看來,他也確實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
崔敦出身博陵崔氏高門,娶滎陽鄭氏女為妻,膝下有三嫡子一庶子。嫡長子崔澄崔子尚,門蔭出仕,時任戶部郎中,性情端方,略有才具。他娶表妹鄭氏為妻,生有二嫡子一嫡女一庶子。嫡次子崔澹崔子放,因武藝不錯且美姿儀,被聖人提拔為千牛備身(高級禁衛武官)。他娶了徐王之女清平郡主,生有一嫡子一嫡女。庶三子崔游崔子謙,門蔭出仕,外放為畿縣縣令。他娶妻趙郡李氏女,生有一嫡子一嫡女一庶女。嫡幼子便是名動京城的山水畫大家崔淵崔子竟,娶妻範陽盧氏女,生有一嫡子。盧氏女生子時難產,損了身子,及嫡子一歲多便去世了。
這一日下午,守在烏頭門後閽室中的門子照舊迎來送往。家中郎主已是服紫顯宦,大郎君亦是服緋高官,前來投文拜帖的文士、客卿不知凡幾。因鄭夫人管家有方、賞罰分明,他們倒也沒有養成什麼惡習,不管看起來如何落魄的士子投的文書都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也贏得了不錯的名聲。
只是,眼下,門子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身量高挑、衣著尋常的虯髯漢子,不得不張開手將他攔在外頭。“且慢!這是兵部崔尚書府邸!不得亂闖!”
那漢子噗嗤地笑了一聲,有些輕慢地瞟了一眼正門外擺放的戟架。像征著三品大官的十根長戟威風凜凜地插在上頭,幡旗隨風飛舞。尋常人見了,膽子小的怕是連腿都要軟下去了。但他卻像是見了十根竹竿似的,完全不放在眼裡。
“你可是新來的?”他問道。若是資格老些的門子,哪裡會認不出他來?難道留了幾個月的胡須,果然是有奇效麼?那他該不該轉身便走?
門子略作猶豫,心底擔心自己得罪了貴客而不自知。但仔細一看,眼前這位哪有什麼貴客的樣子?光是臉上那一片絡腮胡子,就不知道幾個月沒打理了,蓬亂得無法直視,一身牙色圓領袍也落滿了灰塵。於是,他抖了抖膽子:“若持有拜帖,請取出拜帖一示。”
回自己家哪會拿什麼拜帖?漢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道:“阿實,咱們還是走罷,連家門都不讓進了。”
就見那漢子身後轉出個四五歲的小郎君來,俊秀可愛的臉上滿是迷惑:“阿爺,咱們沒走錯地方吧?”他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略有些陳舊的烏頭門,和裡頭修繕一新的正門樓,又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立刻發現了問題的根源:“都是阿爺你的錯!你這付樣子,連祖母都認不出來,下人哪裡會放你進去?”
漢子哈哈大笑起來,揉亂了他的頭發:“這豈不是說明這法子很有效?”
“阿爺,趕緊去洗個臉把胡子剃干淨!”
“阿實,你可是嫌棄你阿爺了?唉,兒不嫌父母醜……”
“這不是小六郎麼?!”正送了幾位客人出門的大管事崔順瞥見這父子二人,老眼發亮,連忙連跑帶走地趕了過來。他看著崔簡,幾乎要老淚縱橫了,抬首又仔細地端詳了那漢子一番,還有些不太敢認:“……四……四郎君?”
“大管事來得正好,把我和阿爺放進去罷!”崔簡見了他便歡喜了幾分,“我想念祖父祖母了,他們可在家裡?”
“郎主還未回來,夫人就在正院裡呢!”崔順抹著眼淚道,忙在前頭引路。又見方才那攔路的門子已經麻溜地滾到一邊去了,笑罵道:“敢將四郎君和小六郎攔在門外,自個兒去領罰!!郎主和夫人不知道已經盼了多久,要是又給四郎君尋得了借口跑了,又該如何交代?!”
被大管事一言戳穿的崔淵抬了抬眉,牽著兒子繼續往裡走。
得知要回家的時候,崔簡還覺得緊張。如今熟悉景物皆在眼前,他又滿心雀躍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發現他又不知道神游到哪個角落去了,他也並不在意。只是,見崔順直接將他們往正院內堂裡帶,他想起昔日祖父的教導,立刻拉住父親,道:“大管事,我們這樣去見祖母實在是太失禮了。不如先讓我們回院子裡換身衣服?”尤其是阿爺的胡子,必須在見祖母之前便處理干淨!
崔順回頭笑道:“夫人哪裡會在意這些!真恨不得早一刻見到四郎君和小六郎才好哩!”
崔簡聽了,也頗覺猶豫。讓長輩久等,肯定也是十分失禮之事。橫豎都是失禮,也只能隨阿爺怎麼辦了:“阿爺,先去見祖母要緊,還是換身衣衫要緊?”
“當然是見你祖母要緊。”崔淵回過神,笑道。他還頗帶幾分瀟灑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你阿爺我從未蓄過須,也好教你祖母瞧一瞧,是不是有你祖父當年的樣子。我同你說過罷,當年你祖父去西域,蓄了一把胡子回來,把全家都嚇了一跳。”
崔簡嘟噥道:“祖父蓄的胡子,肯定比你好看。”阿爺這滿臉的胡子,肯定不管誰見了都嚇一跳,還曾經嚇哭過路邊的小兒呢!青龍坊那些百姓,剛開始都當他是凶神惡煞,見了他便瑟瑟發抖。也只有王娘子,好像從來都不覺得奇怪似的。
父子倆剛到了內堂外,得到消息的鄭夫人便已經快步走了出來,眼圈微紅,喜得連聲喚道:“我的兒!!可把祖母想死了!!”眼睛余光一掃,她倏然停了下來,望著台階底下那個風塵僕僕的虯髯大漢,用軟帕按了按眼角,溫柔地道:“這是哪裡來的軍漢?還不趕緊帶下去安置?”
崔簡正要歡快地撲進祖母的懷裡,聞言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道:“祖母,那是阿爺……”原來祖母竟然真的認不出阿爺了,不然又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鄭夫人伸手將他攬進懷裡,橫了底下的大漢一眼,笑道:“我哪裡不知道那是你阿爺?他可是我生的,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只是,堂堂博陵崔氏子,竟然如此不修邊幅,真是愧對咱們家的名聲!別說是軍漢了,就算說是綠林強盜也使得!”
崔淵苦笑著跪拜下來,行了稽首大禮:“惹阿娘動怒了,是兒子不孝。”
“我哪裡敢動怒?先前我怒了多少回,你不是照樣我行我素麼?”鄭夫人牽起了乖孫子,瞥了瞥他,轉身往內堂走去。
崔簡偷偷地往後瞧了一眼,崔淵衝他使了個眼色。
父子倆已經相當有默契,他想也沒想,便按著肚皮道:“祖母,我和阿爺一早便往家裡趕,午食都沒來得及吃呢!一路上,阿爺的肚子都響了好多回了,大家都盯著他看。”
“……”崔淵暗暗無奈:他家的兒子也算是很有急智了,只是為何給他額外安排了這麼一出?聽起來他這做阿爺的豈不是更不靠譜了麼?
這一招苦肉計自是使得不錯。鄭夫人聽了,頓時心疼極了:“你阿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將你帶出去!可憐我的兒,祖母天天擔心你不是凍著了就是餓著了!”說著,她又忍不住看向心愛的幼子,嗔道:“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趕緊回去洗刷干淨再來見我。”
“是,阿娘。”崔淵立刻站了起來,大步往後走去。
崔簡看著阿爺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輕輕地拉住祖母的袖子,認真地道:“祖母,將圍牆四周都看好了,一定別讓阿爺悄悄地跑了。”他擔心阿爺將祖母的話記在心裡,干脆拋下他自己去雲游。比起在家裡受盡祖父祖母的疼愛,他寧可跟著阿爺風餐露宿。他也仍然記得,阿爺在潼關時就說過,他絕對不會再丟下他。但是,阿爺忘性那麼大,他總擔心他沒過幾天就忘了自己的承諾。
鄭夫人心中酸澀,撫摩著孫子的臉龐:“放心,祖母心裡有數呢!”
因家中人口不少,崔府雖然建得寬敞,但每個院子也都住得滿滿當當。孩童歡笑嬉鬧之聲將家裡襯得熱鬧無比,唯獨四郎崔淵的院落總是格外沉寂。盧氏在時,多少還有些人氣。自從盧氏去世後,小六郎崔簡就被抱到了祖母的正院中撫養,這偌大的院落便因失去了主人而漸漸衰敗起來。
崔淵回到自己的院落“點睛堂”之時,崔順已經吩咐僕婢備好了熱水。因知道這位四郎雲游四方慣了,不喜下人服侍,便讓那些侍婢退得遠了些。他自己拿著趁手的工具,進去幫他剃胡子。
“老管事,手不抖麼?”都五六十歲的人了,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剃胡子這種事情還是換個人妥當罷?
“給四郎剃胡子就不抖了。”老管事中氣十足地回應道,眼明手快地下了第一刀。
“……”崔淵只能閉上眼睛,任他動手。
刷刷刷十幾刀下去,那遮住大半張臉的胡須便不見了蹤影。老管事又給他抹了些澡豆,繼續將那些青青黑黑的胡渣都剃得干干淨淨。剃完之後,他很滿意地端詳著這張臉龐:“都說二郎長得像郎主,要我說,四郎更像哩!郎主年輕的時候,走在大街小巷上,附近的小娘子都趕過來看,又是投瓜投果又是投花,足足能拉一車!”
崔淵微微勾起嘴角:“都說看殺衛階,阿爺當年豈不是險些就步了後塵?”
“可不是?”崔順繼續嘮叨,“郎主後來便不上街了,把書都丟下,練起了武藝,曬得黑了不少。小娘子們都喜歡膚色白皙的少年郎,哪裡能看得上郎主那般英武的樣子,便沒有人痴迷他了。”
崔淵摸了摸臉,笑道:“嘿,傅粉何郎……”他覺得自家阿爺真是再聰明不過了。他叔父便是膚色白皙、俊俏非凡的美男子,後來可不是尚了公主?本朝的駙馬都尉,除了本身便是開國有功的那些將軍、名臣之外,便都只能擔任閑職而已。阿爺文武雙全,自然不願如此委屈自己。為臣者,出將入相才是最為風光。而今,他可不是離宰相就差一步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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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崔敦此人有個原型,是博陵崔氏崔敦禮^_^
他是高宗朝的宰相,所以我也不打算讓崔老爹很快當宰相啦~~
唐朝三品服紫五品服緋,是官場上的兩個坎~服緋就已經是很難得的高官了,服紫更是難上加難
一家裡能出一個服紫一個服緋的非常不錯啦,二郎也是六品,三郎是個畿縣縣令,正七品。王老爹要鞠一把辛酸淚了,除了沒出仕的四郎,個個官職都比他高啊,又是實權官!!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09:55
☆、第四十三章 崔氏一門
崔淵這頭正聽著老管事津津有味地憶當年,崔簡那頭卻是比他滋潤多了。
鄭夫人將他帶進內堂後,不待她吩咐,便自有貼身婢女將雜事都准備妥當了。叫了小丫頭倒熱水的、准備澡豆香料的、捧著一色新衣裳的、出去傳喚廚下趕緊做了吃食的,十多個人進進出出,卻忙而不亂、井然有序。
“跟著你阿爺東奔西跑的,都瘦了一圈,也曬得黑了。”鄭夫人摩挲著孫兒的臉,嘆道。幼子幼孫,本來便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何況她又親自帶了小孫子將近三年,看他從一個尚不怎麼會說話的小嬰兒長成了如今這般早慧又貼心的性子,再怎麼疼愛他,她都覺得不過分。
崔簡倚在她懷裡,雙眼也有些澀澀的:“祖母。”他覺得有些愧疚,之前怎麼會覺得祖母祖父會忘了自己呢?就像他會時常想念他們一樣,他們也一定是經常思念他和阿爺的。
“好不容易回來了,祖母可得把你養回來。”鄭夫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若是沒養好,便不許你阿爺帶你走。一走就是大半年,連冬至、元日(除夕正旦)也不回來。眼看著便是你五歲生辰了,幸好你那阿爺還記得此事,將你帶了家來。”
崔簡眨了眨眼睛。他阿爺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只記得遙祝祖父、祖母生辰,真的記得他的生辰麼?祖母恐怕是想多了吧?但是,光只是這樣想一想,就算不是事實,他也覺得很高興了。
一切雜事都准備齊全後,一個十八九歲的婢女過來,朝著祖孫二人行了一禮,喚了聲小六郎,便上前要替崔簡脫衣裳。年方五歲的崔小六郎臉漲得通紅,揪著自己的衣襟,悶聲悶氣地道:“祖母,我自己來。”
鄭夫人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你才多大一點?就想著避嫌了?便是再講究的人家,也是七歲才男女有別呢!”更別提如今胡風漢俗融合交彙,即便是五姓七家這樣的世族高門,也不會完全按照古禮行事了。
“我自己會!”崔簡堅持道。他可不想被自家阿爺笑話。當初阿爺帶著他離開家,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穿戴、束發。阿爺每次都胡亂地給他裹了一身、隨便給他扎個小圓球髻,出去的時候總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他不像阿爺那樣什麼都不在意,又羞又愧,不得不漸漸跟著學會打理自己。好不容易能憑著這個挺起胸膛了,他怎麼能讓自己又變回過去的模樣?
鄭夫人拗不過他,笑道:“真是隨了他阿爺的性子。罷了,就由得他去罷,你們都退下。”
將自己脫得干干淨淨之後,崔簡想了想,又從遮擋的四折屏風後探出了小腦袋:“祖母也不許過來看。”
鄭夫人無奈,只得答應了:“好。那你可得將自己洗刷得干干淨淨。”
“我每天都洗浴。”崔小六郎嘟囔著。阿爺也是每天都洗浴,不過是不剃胡子,又懶得洗衣衫而已,所以看起來才格外邋遢。
聽著屏風後傳來的水聲,鄭夫人微微地笑了起來。圍在她身邊的婢女們見狀,也都低聲地贊起了小六郎的懂事。她自是聽得心中高興,眉眼彎彎道:“今日四郎和阿實回來了,我心裡實在歡喜,按前些日子過節的例賞下去。”
“多謝夫人。”四周頓時響起了一陣陣嬌脆的鶯啼聲。
“沒想到兒趕得這麼巧,正好討一回阿家的賞呢!”一位看起來年紀不超過三十許、優雅動人的貴婦人拾級而上,出現在內堂前。她身後跟著位豆蔻年華、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也噙著微笑道:“祖母可別忘了還有兒呢。”
“哪裡能忘了你們。”鄭夫人將她們招到身旁坐了。她沒有女兒,一向將娘家侄女當成親生女兒疼愛。因舍不得侄女,又娶了家來做了長子媳婦。小鄭氏也爭氣,進門沒多久便生下了崔家的嫡長孫,後來又育有一女一子。崔家女兒少,孫女兒也稀罕得緊,這嫡親的長孫女便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珍寶。即便這樣嬌寵著長大,崔家的這位大娘子仍舊養得氣度高華、雅致非常,在高門世家中廣受贊譽。
崔蕙娘望了一眼響著水聲的屏風內,笑道:“祖母,兒聽說四叔父和阿實回來了?”
“可不是剛進家門?”鄭夫人道,“父子兩個都是不省心的,把自己折騰得像在泥地裡滾過似的。”她想起幼子方才那個模樣,便忍不住銀牙微咬:“你祖父當年從西域一路疾馳回來,也沒成了他那樣!”
小鄭氏捂嘴輕笑:“阿家這麼一說,兒還真想見見呢!四郎一向風度翩翩,自毀形像之事可從未做過。”
崔蕙娘也跟著彎起了嘴角。聽得屏風後的水聲停了,她又瞧過去,發現祖母身邊的侍婢都垂著眼一動不動。一陣悉悉索索之後,一位身穿朱紅色連珠禽鳥紋圓領袍的小郎君便轉了出來。他披散著一頭正在滴水的黑發,雙眸烏黑清亮,膚色比養在家中的五郎顯得更健康些。那張俊秀的小臉綻放出的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起來。
“阿實見過大世母、蕙阿姊。”
“趕緊過來,讓世母好好瞧瞧你!”小鄭氏笑道,把崔簡拉進懷裡,接過婢女遞來的軟巾給他擦干頭發,“阿實長高了不少,瞧著也很結實呢!阿家天天擔心四郎不會帶孩子,這不是將阿實帶得很好麼?”
鄭夫人剛要說話,外頭便傳來一聲輕笑:“還是阿嫂公平些。”
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響起來後,便見一位頭戴長腳襆頭、身穿紫藤色小團花紋翻領袍、腳踏皂靴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進來。他身量頎長、肩寬腰細,顯得格外挺拔颯爽。五官雖然俊挺非凡,但因膚色微黑,瞧起來完全不像是名動京城的書畫大家,倒像是從邊關趕回來的青年將領。
“四叔父。”崔蕙娘避席行禮。
“阿爺。”崔簡眼睛亮晶晶地,“很久沒見阿爺這麼干干淨淨了!”
崔淵嘴角那抹笑容僵了僵,無奈道:“阿實,我也只是最近才開始蓄須而已。”甫出場所營造的翩翩佳公子形像,轉眼間就被童言稚語刺得千瘡百孔。他終於略有些認真地開始反思,自己在兒子心目中到底變成了何等模樣。
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頓時忍俊不禁。
“不是餓了麼?你們爺倆先用些吃食墊一墊。夕食的時候,正好舉行一個小家宴,給你們接風洗塵。”鄭夫人道,吩咐女婢將准備好的吃食端過來。
婢女們已經在內堂的一角擺了兩張食案,上頭放著兩碗碧色的槐葉冷淘,幾碟做成不同花樣的酥蒸餅,另還有些肉脯、酢菜、菹菜之類的佐餐小菜。吃食並不算多,也確實只是為了墊一墊而已。
父子倆在路上也就吃了兩個胡餅充飢,此時不必裝也是有些餓了,於是便將槐葉冷淘、酥蒸餅都吃了個干淨。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見他們吃得歡,也取了侍婢們端來的應季嘉果嘗了嘗。
隨後,鄭夫人、小鄭氏、崔蕙娘就問起了他們在外頭的見聞。崔淵並不多說,崔簡則講得頭頭是道。因崔淵事先囑咐過他別再提起王玫,他便省去了那些不說,將跟著平民百姓家的孩童一起玩耍游戲描述得很是生動。
“我學了編草蚱蜢、蘆葦籠子、花環和柳環,蕙阿姊想要的話,我給你編。”當他那雙澄淨的眼眸看過來的時候,其中的好意和真切不管是誰都難以拒絕。崔蕙娘雖對那些其實沒什麼興趣,也不由得連連點頭,笑道:“阿姊就等著你的禮物了。”
崔簡想了想,認真地算了起來:“大兄、二兄、三兄、五兄,英娘也要送。”兩位世父家中的兄弟姊妹,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小小的年紀,就如此細心周到,讓鄭夫人和小鄭氏更是疼愛到了心裡。
鄭夫人嘆道:“也不知他這性子是隨了誰……”說著,她忍不住橫了兒子一眼。這幼子從小便不在人情往來上費工夫。有了書畫大家的名聲之後,他那性子便是再輕狂些也有人贊魏晉名士風流,便更是粗疏得很了。當年盧氏雖然也是個好的,但性情內斂些,也沒有阿實這麼貼心。
就這樣閑談了一個多時辰,日頭西斜,天色漸漸暗下來,也到了坊門關閉的時候了。傍晚的時候天氣也涼快些,鄭夫人便吩咐在後園的水閣裡擺家宴。
這時候,二郎崔澹之妻清平郡主也帶著幼女英娘來了。英娘是眼下在崔府中最小的孩子,比崔簡小了四個月,生得粉雪可愛,就是身子骨略有些弱。清平郡主疼惜女兒,這樣炎熱的天氣,暑氣未散的時候是不會帶著她出門的。鄭夫人也體諒她,並不因此與她生了間隙。而清平郡主也不似其他宗室貴女那般跋扈任性,孝敬翁姑,體貼夫君,妯娌間也處得不錯,與真定長公主一樣,曾多次得聖人贊譽賞賜。也有人背地裡羨慕崔家運道實在不錯,竟得了這麼兩位好性子的金枝玉葉下降。
“聽說四郎回來了。”清平郡主淡淡地笑道,看了看正溫和地陪著英娘說話的崔簡,目光柔軟了許多,“阿實可算是回家了,英娘一直記著你呢。咱們家裡,也只有阿實能和英娘一起頑。”大房還有一個六歲的庶子五郎,但清平郡主素來是當他不存在的。
崔淵便笑道:“我總算是知道了,從阿娘到兩位阿嫂,還有蕙娘、英娘,都只盼著阿實回來,我是否跟著家來卻是毫無干系了。”
“本便是如此。下回你走了,別帶上阿實就好。過了十年八年再回來,正好趕上阿實娶新婦,你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小鄭氏回道。
崔淵還未說什麼,崔簡便突然撲進了他懷裡,悶悶地道:“我要跟著阿爺……”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垂目微笑道:“也罷,這一回就在家中多待一段時日。”
鄭夫人搖了搖首,卻也是難掩喜色:“只怕你這‘多待’也待不了多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一家人便先去了水閣。路上正好遇見大步流星走來的崔澹。崔澹身為武官,自是英姿勃發,舉止之間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優雅。他與崔淵都與父親生得相像,兩人光是臉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經蓄須,頗有幾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潔的崔淵顯得年輕許多,也更有朝氣。
“四郎可算是回來了!阿娘,今日可得多備些酒,我要與四郎好好喝個夠!”他呵呵笑著,因性子粗豪,也學不來那種文人執手相對的模樣,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淵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個借口喝酒罷!”仍穿著一身淺緋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過來。他生得像母親,面容尋常,但勝在氣度儒雅出眾。見了幼弟,他也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不過,今日特別些,多喝幾斛酒也無妨。”
“你阿爺呢?”鄭夫人問。
“今日像是有什麼事,阿爺被聖人傳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書,因聖人垂詢政事而晚歸已經不是一兩回了,家裡人早便習慣了。鄭夫人也不覺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們反而更自在些。我叫人備下玉明春、三勒漿、龍膏酒、葡萄酒,隨你們想喝什麼,只是別誤了明日點卯。”
“兒子省得!”
鄭夫人又特地囑咐崔淵道:“你也別喝多了。明日一早,別忘了帶著阿實去公主府拜見你叔父。貴主最近都住在別院裡,你也去一趟。那別院就在宣平坊的東北角上,也不遠。貴主一向喜歡阿實,你們父子便是去陪一天也使得,橫豎也沒什麼事。”
聽得“宣平坊”三個字,崔淵微微一怔,勾起了唇角:“貴主別院裡的風光定然不錯,兒子想在那裡住上些時日。”說完,他心裡輕輕一動,竟一時辨不清到底是確實好奇別院風光,還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著的王家人。
鄭夫人也知道他對園林的痴性,便道:“讓子由陪著你住!不然你在裡頭流連總歸不好。”這麼說,便是答應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0:05
☆、第四十四章 心中志向
卻說王玫與崔氏父子道別之後,便緩步回到青光觀。離道觀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便瞧見山門旁邊停著自家的烏檀馬車,不禁有些驚訝。昨日中元節設壇打醮,父母帶著侄兒侄女們趕來探望她。一家人坐在她的寮舍裡說了好些話,又一同去了附近的水渠裡放河燈,最終盡興而歸。按理說,這才是第二日,母親李氏應當不會這樣著急趕來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此,王玫眉頭微蹙,加快了腳步。兄長盡全力籌備府試以及應付元十九,連中元節也抽不出空來,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懷胎也很是辛苦,據說身體剛剛好轉,又有了孕吐反應,仍須繼續在床上靜臥一段時日。他們已經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撐著整個王家的穩定,可千萬不能出事。
端坐在馬車中的王珂靜靜地望著由遠而近匆匆行來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寬大的灰藍色輕紗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記得,妹妹以前喜歡各種輕薄些的顏色,認為過於濃郁的色彩太奪目了,缺少風華。然而,經歷一番事之後,她對衣衫式樣、顏色已經完全不在意了,任憑身邊的婢女替她選擇搭配。而今,身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節的寡婦更素淡些。
她才多大的年紀?便對妝扮自己失去了興趣,亦不願意再嫁。他怎麼能容許她這樣委屈孤單地度過一生?
“九娘。”他抬手撥開紗簾,溫聲喚道。
“阿兄。”王玫見是他,忍不住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來看我的麼?阿嫂可安康無事?”一段時日不見,兄長看起來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差別,仍是那般風雅翩然,神情也溫和輕松。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應當都很順利罷。
“你不必擔心,家中一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寬慰她道,“我是特地來接你的。事情都已經了結了,心頭大患再也不足為懼,你安心跟著阿兄家去罷。我們這便去辭過觀主,還能趕上在家中用午食呢。”
王玫雙眸微亮,笑意盎然。雖然不能明言,但她自是明白元十九之事已經解決,壓在心底的沉重負擔也總算能暫時放下了。不過,想到立刻回家,她卻有些猶豫起來,低聲道:“阿兄,此處不方便說話,不如去我的寮舍中坐一坐?”
王珂微微一怔,想到母親李氏的提醒,心中一哂,下了馬車:“也好。那件事也該與你說得更清楚些,免得你擔心。”
於是,兄妹兩人並丹娘一同去了寮舍中。趙九和另幾個部曲則到附近的食肆、酒肆裡買了些漿水、吃食送過來,然後便一動不動地守在了寮舍外頭。
寮舍內,兄妹倆在榻上隨意地坐了下來,王珂便將這些日子前前後後探查的消息與昨晚發生的“意外”都一一說了。最後,他笑道:“雖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也正好為我們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我們自己動手,難免留下痕跡,容易被元家窮追不舍。而今袖手旁觀,不論元家如何懷疑、元十九如何暴怒,也不能平白無故冤枉我們。待阿兄日後入仕,自有法子對付他。”
王玫聽得,一面思索到底是何人伸出了援手,一面松了口氣,道:“一想到往後不必再見到元十九那張臉,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既然此事已了,為何不想與阿兄家去?如阿娘所說,你擔心那些流言蜚語?”王珂問。
王玫想了想,點頭道:“我出家所用的借口是休養身體。既然從頭到尾都與元十九無干,何不做得更干淨一些?待過一段時日後,再家去不遲。”這確實是原因之一。她也確實不願意再與元十九扯上什麼關系。不過,她更認為,既然已經使出了出家為女冠的招數,便應該將這招數用到極致,而不是半途而廢,徒增隱患。
“阿兄擔心你在道觀中生活清苦。”王珂道,環視著這間寮舍。
王玫搖了搖首,笑道:“看起來器物陳設雖是比家中簡陋些,但吃食衣衫俱是不錯,我也並不覺得有多清苦。何況,如今跟著觀主修習養生之術,每日冥思靜坐吐納,又常在院落中散步,身體好像確實結實了不少。七夕之時觀中施藥義診,我也幫著抄藥方,還記下不少藥名呢!”因在觀中過得愜意,她不知不覺便帶出了些情緒。
王珂聽了,雙眼微眯,突然道:“九娘,你不想還俗?”以他的敏銳,自然察覺了妹妹對離開道觀這件事似乎並不感興趣。他心中一沉:莫非真如阿爺所言,短短十來天而已,九娘便已經移了性情,有了出世的念頭?
王玫沒想到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他竟然便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只得頷首承認了。
正在給他們斟酪漿的丹娘雙手輕輕一顫,險些打破了陶杯。她早便在心裡暗自猜測了,如今得到了證實,也仍然無比驚駭。但她身為貼身婢女,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只能行禮之後退到一旁。
“為何會有此念?”王珂長嘆一聲,“難道你只想著侍奉道君,卻不念著家中的阿爺阿娘?你若是真的出家,可知阿爺阿娘心中會有多難過?何況,阿兄往後定然會越來越忙碌,也需要你幫襯你阿嫂,陪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教養侄兒侄女。”
思及王奇與李氏待她的拳拳之心,王玫心中酸澀,回道:“孝敬阿爺阿娘,自然是我分內之事。不過,即使我仍是女冠,也能侍奉在阿爺阿娘身邊盡孝。”女冠亦可在家裡修行,戒律並不如佛門的比丘尼那般嚴苛。而且,她原本便沒有打算一直留在道觀中。畢竟她也會想念家中親人。
王珂擰起眉,有些無奈地問:“九娘,你到底為何不願還俗?你與阿兄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覺得悶在家中不舒服,往後便多出門游玩便是。阿爺、阿娘也不想將你成日拘在家裡,養得木訥了。”
其實,王玫也才生了這念頭不久,並未完全理順自己的想法。但兄長既然問了,她也覺得應該將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與他說個清楚明白,同時也好理清自己往後想走的路途。於是,她沉吟了一會兒,道:“阿兄,其實我並非虔誠信奉道君,只是不想消去度牒,希望保留女冠的身份而已。”
“為何非得保留女冠的身份?”
“一則,若是我不想嫁人,便可借著女冠身份拒絕婚事。”王玫道。她指的並不僅僅是元十九的脅迫,同時也暗指了父母兄長給她安排再嫁之事。
王珂一怔,皺眉道:“元十九、張五郎二人傷你至深,阿兄知道你不願再嫁便是因為不想再遇到這樣的人。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世上就沒有好男子了。他們不適合你,總有適合你的人。”他又想到了鐘十四郎,心中一嘆。
“阿兄,我不能為他人延綿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納妾,又何必耽誤他人?”王玫搖首道,“天下間,如阿爺、阿兄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實在太少了。我覺得寧缺毋濫,也不想那些重視子嗣的人家日後懊悔。”在這個時代,誰家不想生育嫡子?從禮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統,方可興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傳宗接代之事,確實已成了妹妹的心結。而那些已經有子嗣的男子,喪妻之後又有幾個能守得住不納妾?再者,他也不願意讓妹妹成為繼室。無子的繼室,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後,繼子不孝不敬,倒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受侄兒侄女們敬重為好。
王玫接著道:“二則,我其實並不喜歡日日赴宴、游樂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體不適的借口推辭這些交際之事,出入亦更加自由。在青光觀裡,我跟著觀主學了許多,不想斷掉這份情誼。而且,女冠不必局限在後宅中,能做的事情更多。”飲宴游樂,總是大同小異。而且,世家舉辦飲宴,為的是人情交際,而非吃喝玩樂。她作為歸宗女的身份,也並不合適經常出門交際。而飲宴上的吃喝玩樂也無非就是那些而已,試過了便不新鮮了。
“你想做什麼?”王珂認真地問。每個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一個人每個時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時曾經立志成為謝道韞那般的才女,後來因元十九之事,又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致。她本來便不是一個尋常的後宅女子。飲宴、妝扮、游樂,這些事情從來都不是她最喜歡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懇切:“阿兄,我只想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事物,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一些。我不想困在後宅之中,過著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更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負擔。除了中饋之事外,我也想幫阿兄和阿爺的忙,甚至希望能幫更多的人。我那些嫁妝,怕是幾輩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她本來以為,先適應這個時代,小心謹慎不被家人發現破綻,做一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該做的事。但成為女冠之後,她卻發現,其實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她。好不容易來到了對女性更寬容一些的盛世大唐,她為何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呢?
“阿娘施舍香油錢、贈藥,何嘗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問。
“不一樣。”王玫搖了搖首,低聲道,“我想親手做些什麼事。雖然眼下還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會讓我行事更加便利。”
王珂長長一嘆:“我知道了。你想做什麼,盡管去做便是。這世上有尋常的高門貴婦,也有平陽長公主那般的巾幗英雄,更有為生計奔波不休的農婦、商婦。”
王玫淺淺笑道:“是啊,阿兄,我身為王家女,享盡了阿爺、阿娘、阿兄的寵愛,若是只能庸庸碌碌過著我不喜歡的日子,豈不是可惜?何況,出家為女冠的女兒,說起來也總比和離歸宗的女兒的名聲好聽些。”若是她沒有記錯,因李唐對道家多有優容之舉,盛唐時有不少公主出家為女冠,帶動了高門貴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時,這樣的潮流尚未興起,但修行的女冠也總會讓人高看一眼。
王珂瞥了瞥她:“說來說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將那些事徹底解決,所以才想借著女冠的身份留一條後路?這一回,確實是阿兄無能,怨不得你多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著回道,“但你們想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們。阿兄,咱們的心意是一樣的,你們為何不願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沒什麼不好,我覺得有趣,也不曾受半點委屈。”
王珂心中一動,嘆道:“九娘果然是……長大了。”妹妹這幾年遇到的這些事,究竟是誰的過錯?元十九自是罪魁禍首,而後便是那兩個背叛她的賤婢,將結發妻子拋在洛陽城郊不聞不問的張五郎,張府上上下下那些對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這個引狼入室的兄長就沒有錯麼?她自己的輕率天真便沒有錯麼?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嘗不是因禍得福?他作為兄長,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過些時日,我便向觀主稟告,回家小住。往後,便在家中、青光觀裡輪流住著。”王玫又道,“阿兄只當我去了別院住便可,阿爺阿娘那頭,我來與他們細說罷。”
王珂垂下眼睫:“阿爺、阿娘必會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擔心。下旬我便要府試了,府試之後,再來接你罷。”
“也好。我一定會在道君前祈禱,祝阿兄府試及第。”府試及第後,便成為了舉人,有了參加省試的資格。雖然太學、國子學、四門學中出進士者眾多,但王玫始終堅信,自家兄長一定能從成百上千個應考者中脫穎而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0:22
☆、第四十五章 道門歸家
七月流火,處暑已過,氣候漸涼,毒辣酷熱的陽光似乎變得越來越溫和起來。於是,長安城的人們也便逐漸恢復了活力,各類熱鬧的飲宴游園活動再度興起。一些達官貴人府邸中,歌舞笙簫通宵達旦,日以繼夜,仿佛無休無止。
就在此時,持續兩日的雍州府試也終於結束了。當赴試的士子們正或平靜或焦急地等待府廨張貼榜文的時候,因出身高貴、風度從容、美姿儀而聲名鵲起的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王珂,卻言家事在身,婉拒了府試次日的各類詩會、文會、宴飲的邀請。據說,他一早便親自騎馬護送自家的一輛烏檀馬車去了城南的青龍坊中,接了一位女冠家去了。
當馬車駛入宣平坊後,熟悉的宅第漸漸展露在眼前,王玫心裡也湧出了幾分奇妙的歸屬感。與前世首度離開家赴遠方讀大學,而後第一次迫不及待地在長假裡奔回家的感覺頗有幾分相似。就在兩個月前,她剛回到長安時,還將生活在這座宅邸中的親人當成需要小心應付的對像。然而,不知不覺間,他們發自內心的維護和寵溺便打動了她,讓她感覺到了血脈相連、不可分割的親近,也讓她心生出保護他們的念頭。
馬車在內門前停下,王玫下了車,抬首便見崔氏淡淡笑著立在門邊。這與她上回歸家時的情景何其相似,令她略恍了恍神,而後便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阿嫂正是身子重的時候,怎麼竟出來了?若是有什麼不適可如何是好?”
“剛能起身,若再不尋機會動上一動,渾身都要散架了。”崔氏笑道,把住她的手臂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何況又有這麼久不曾見你了,心裡也盼著早些見到你。你看起來氣色確實很不錯,七郎的確不曾騙我。”
王珂立在一旁,聞言笑道:“騙你作甚?九娘如今也算是略通養生之道,若有空閑,與你們說說這些也好。”他已經完全想開了,妹妹能隨著青光觀的觀主修習養生之術,至少能讓身體康健一些。不似以往沉迷詩詞歌賦,傷春悲秋,又不喜活動游戲,以至於身形單薄,時不時便要病上一場。
“阿兄,我如今都算不得入門呢!”王玫忍不住提醒道。她於醫藥之道實在沒什麼天分,目前只跟著青光觀觀主修習飲食養生、呼吸吐納之術。因前世也有些運動常識,每日也至少會活動半個時辰。飲食運動雙管齊下,又定期服用觀主開的藥,心境也比往常開闊,身體自然便漸漸養得更好了。“不過,我也特意問過觀主,阿嫂如今正該多活動才好,每日散步一個時辰以上方可。至於吃食,炙羊肉、魚鲙等大燥寒涼之物不可食,多用一些豆類、蔬菜、水果、干果都很不錯。”唐人喜食羊肉,羊肉性燥熱,多食便容易積累熱毒在身,對胎兒十分不利。不過,她記得嫂嫂崔氏一向吃得清淡,即使懷孕變了口味,應該也不會差得太多。
崔氏扶著腰,笑道:“前一陣我聞見肉味和豆腥便想吐,只能喝得下清粥,餓得狠了便吃些點心壓一壓。最近忽然覺得肉味和豆腥味都變得香甜誘人了,尤其喜食鵝肉,大約是腹中這個饞得狠了罷。”
“鵝肉、雞肉、鴨肉、魚肉都很該多進一些,放些菌子、紅棗一起燉了,味道不錯,於身體也大補。朝食的時候,阿嫂多吃一盞雞子羹也好些。”王玫順勢扶著她往裡頭走,“過一陣胡桃(核桃)、栗子熟了,不妨多吃些。”唐時後世那些常見的花生、瓜子之類的堅果類零食尚未傳入國內,但有核桃與栗子便已經足夠了。堅果營養豐富,適合孕婦食用已經是後世的常識。以修習養生之道作為借口,她亦可將後世那些保養常識融會貫通,也不至於引起他人的疑慮。
兩人說說笑笑地,不約而同地將王珂丟在了身後。王珂立在原地,看著她們比兩個月前親近許多的舉止,彎了彎嘴角。他並沒有跟著去內堂,而是轉身回到外院的書房裡。這兩天拜帖和請帖格外多,本便應該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待過些天府試及第榜文張貼後,京城中也將徹底沸騰起來。隨著各州府的舉子彙聚長安,直到來年的省試到來之前,恐怕東北角那些達官貴人家的文卷都快堆積成山了罷。
王玫與崔氏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孕期吃食,說話間,便到了正院的內堂。
“阿娘,兒回來了。”王玫一眼就望見坐在屏風前長榻上的李氏,與崔氏一同上前行禮。
“總算是舍得回家了。”李氏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崔氏,讓兩人在自己身邊坐了。她前兩天剛去青光觀裡探望過女兒,此時也只是多看了幾眼,便細細地問起崔氏的身子來。崔氏皆輕聲答了。王玫側耳聽著,不經意往外看去,卻見晗娘、昐娘帶著二郎王旼來了。
“姑姑。”侄兒侄女們脆生生地喚道。雖是有好些天不曾見了,形容間卻絲毫不見生疏。
王玫笑著示意他們過來,吩咐隨侍在身側的丹娘取出一盒她在青龍坊小集市裡買的小玩意兒:泥人、草編動物、葦編籃子、籠子、各色絨花之類。雖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但看起來拙樸可愛,也頗有幾分趣味。
“這些拿去頑罷。”世族高門家的孩子,應當從未見過平民百姓家孩童們的玩具。即使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兒,對他們而言也頗為新奇。
“多謝姑姑。”
晗娘年紀大些,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隨意地挑了朵小絨花便罷了。昐娘拿了個小籃子,似乎在思索到底用來裝什麼合適。剩下的那些,王旼都很不客氣地抱進了懷裡,這個拿起來瞧一瞧,那個擠壓摩挲一番,玩得很是高興。
他的乳媼立在他身後,幾度欲言又止,見李氏、崔氏都視同不見,也便沒有阻攔。王玫瞥了她一眼,也絲毫不放在心上。王家待乳媼雖然優容,卻不喜家中兒女過於依賴乳媼,故而到孩子四五歲時,便會將乳媼放回莊子裡去。這位乳媼雖是忠心耿耿,但畢竟眼界狹小。幸好在王旼身邊待不長久,不會影響他的性情。
“姑姑,這些是怎麼做的?”王旼拿起一只草編青蛙,興致勃勃地問。
“用野草編的。具體要如何才能編成,姑姑也不知道。”王玫答道,“青龍坊裡那些孩童,倒是人人都會編。”崔簡也學會了不少花樣,編得很是漂亮,還送了她不少,都成了她的珍藏之物。若他們倆能認識,崔簡應該便是一位幾乎無所不能的小兄長罷。從學識到玩耍,都能帶著王旼。大郎王昉畢竟年紀相差太大了,沒有時間和精力陪伴王旼。
王旼聽了,果然道:“我也想編!”他跑到姑姑身邊,抓著她的道袍:“下回去道觀看姑姑,姑姑帶我去見見他們,讓他們教我。”
“好。”他撒起嬌來,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真是可愛極了。王玫看得心都軟了,自然答應得很痛快。
李氏聽了,指著姑侄二人笑道:“二郎在家裡便常說要去陪姑姑。不如真讓他隨著你去道觀裡住些時日,免得成日鬧騰不休。”
崔氏也道:“他不曾去過青龍坊,正是好奇的時候,讓他去住上幾天也好。只是他性子如此頑皮,難免擾了觀中清靜,也妨礙九娘修行。”說著,她正色對王旼道:“二郎,若是你一直聽姑姑的話,便讓你去陪姑姑,如何?”
王旼眼珠子轉了轉,用力地點點頭:“我聽話!”說著,他將手裡的道袍角攥得更緊了。
昐娘撅起嘴,不滿道:“祖母、阿娘,我也想去陪姑姑一起住。怎麼就許二郎去?”
王玫沒想到自己竟如此受歡迎,笑著把昐娘、晗娘都摟進了懷裡:“你們若真想去,什麼時候去都行。觀中寮舍多,與觀主通稟一聲便應是無妨了。平日也常有些信徒來住下,吃幾天齋,做完了道場再家去。”
晗娘、昐娘對視一眼,又懇切地望向李氏與崔氏。
李氏見了,不由得一嘆:“最近我忙得分不開身,你阿嫂又臥床養著,她們也沒有機會出門走動。果然是拘得太緊了,才想四處走一走罷。咱們家的姑娘,哪裡有成日坐在家裡的道理?讓王榮將最近的帖子都拿來瞧瞧,看看有什麼合適的宴會,將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帶過去。”
她的貼身侍婢琉娘行了一禮,退下去了,不多時便又捧了高高的一摞帖子進來了。
李氏、崔氏、王玫各自取了一些,翻了一遍,卻沒有尋著特別合適的。如今天氣仍有些熱,飲宴活動多在廳堂之內,也沒甚麼趣味。有些不錯的宴會,卻遠在長安城外的莊園裡。她們與主人家的關系並沒有好到能借住一夜的程度,那附近也沒有自家的莊子,若是一日往返,來回時間又太緊了些,只能放棄了。
王玫瞧見晗娘與昐娘似是對這些帖子頗為好奇,便遞給她們看:“你們可有相熟的小娘子?”她只知道晗娘和李十三娘的女兒崔芝娘交好,也不知她們是否交上了新朋友。
晗娘看了一遍帖子,有些失落地搖搖首:“很久沒見芝娘姊姊了……”
王玫也點頭道:“阿娘,我也有一個月不曾見表姊了。該派個人去貴主別院裡同她說一聲,問候幾句罷?”
李氏道:“自該如此。中元節後,十三娘便忙得不見蹤影。前幾日她剛派人來送了新鮮的蓮實讓我們嘗嘗。聽那僕婢提到,說貴主最近微恙,她正忙著侍疾呢。好像別院裡又來了客人,據說要長住一段時日,她也須得看顧一二。”
崔氏道:“我臥床休養後,十三娘來瞧了我好幾回。待她那頭空閑下來,我們也很該去看看她才是。”
李氏頷首道:“趁著玫娘在家的時候,一起去罷。”想了想,她突然又道:“前些日子還想著趁著高興,辦一場飲宴大肆慶祝一番。又因後來實在太忙,竟是將此事給忘了。如今十五娘能起身了,玫娘也回來了,總算有了差使的人手。不如,這兩日我們便借著七郎府試的喜氣,辦一場游園小宴如何?也不邀多少人,只管叫上親近些的人家便是。尤其十三娘,須得問明她何時得空,我們也好作安排。”
崔氏抿唇笑道:“阿娘,府試都還未張榜呢!”
王玫接道:“阿嫂還信不過阿兄麼?今日一早見他那般從容的模樣,我便連問也不曾問他,只等著過幾日發榜了。”
李氏蛾眉微挑:“不論如何,咱們先准備起來。不然,待到發完榜再籌備宴飲,怕是已經來不及了。你們放心,若是七郎落了榜,壞了咱們飲宴的興致,我可絕對不會饒了他!”見女兒與媳婦都沒有異議,她滿意地點頭,道:“十五娘經不得勞累,玫娘、晗娘先仔細想想此事有哪些差使,列了與我瞧瞧。”
姑侄二人一怔,心裡明白李氏正想教她們籌備飲宴。兩人都沒有任何經驗,也只能絞盡腦汁地想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0:34
☆、第四十六章 宴飲邀請
正值初秋時節,宣平坊東北角上的那座別院,仍是安逸靜謐一如往常。
坐落於湖邊的台閣依舊以素色綾羅帳幔圍了起來,時不時便有涼風攜著水氣穿過飛舞的帳幔,帶走所剩無幾的暑熱。斜倚在長榻上,靠著隱囊小寐片刻的真定長公主懶懶地張開雙目,凝脂般的雙頰上仍帶著些許睡後的紅暈,更顯得容姿嬌艷非常。她的目光穿過飄起的帳幔,落在一個正坐在台閣欄杆邊的背影上。
發現那人身上竟停了幾只振翅的紅蜻蜓,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四郎這都一動不動地坐了多久了?”
正在給她打扇的婢女回道:“回稟貴主,從卯正一直坐到眼下,已經整整四個時辰了。”
“從早到晚不吃不喝的,又犯了痴性。小時候便是如此,年紀越長,越是變本加厲,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真定長公主笑吟吟地坐了起來,順手揉了揉躺在她身側正要翻身坐起來的崔簡,“阿實,去,趕緊去將你阿爺拉起來。”崔簡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地,一臉惺忪地爬下榻之後,搖搖晃晃地走到欄杆邊,險些一頭栽進湖裡。
真定長公主唬了一跳,竟猛地坐了起來,侍女們也驚惶地尖叫出聲。崔淵卻似是突然回過了神,伸手便將兒子撈了回來。
這一栽一撈只在片刻之間,台閣內諸人仍是一片兵荒馬亂,只有崔淵仍是一付老神在在的模樣,牽著兒子不慌不忙地走回長榻邊,制止了那些婢女去傳喚太醫。他的淡定讓真定長公主與侍女們很快便平靜下來。
真定長公主將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的崔簡攬進了懷裡,心疼地道:“阿實,我的兒,趕緊讓叔祖母瞧瞧,嚇壞了不曾?”
“叔祖母別擔心,阿實善泳。便是掉下去了,也能浮起來游回岸邊。”崔簡寬慰她道,淡定的模樣與他阿爺幾乎如出一轍。
“都是你阿爺的錯。這滿是殘梗敗葉的湖面有什麼可看的?還一連看了半個月之久!下回早兩個月過來,那千朵萬朵芙蕖綻放的場景才叫漂亮呢!”真定長公主也舍不得責備他不小心,便順理成章地遷怒了說無辜也不無辜的某人。她瞥了一眼慢條斯理用著吃食的崔淵,半嗔半怒道:“幸好臨時回了神,不然若讓你跌進了湖裡,他也別想再帶著你出什麼遠門了!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出這種事,只剩你們父子兩個的時候,還不知出了多少回意外呢!”
“叔祖母莫生氣了,阿實還是喜歡叔祖母笑起來的樣子。”崔簡眨了眨眼睛,道。
聽了此話,真定長公主便撐不住又笑了,摟住他不放,嘆道:“唉,若是大郎能學得你這般嘴甜,我不知該有多歡喜呢!”說著,她又吩咐侍婢道:“去看看大郎醒了不曾?將他牽過來,讓阿實帶著他去頑。”大郎便是她唯一的嫡孫,崔滔崔子由與李十三娘的愛子,大名崔韌。因公主身份貴重,自崔澄、崔澹、崔滔、崔游、崔淵這一代堂兄弟幾個開始,便分別敘了排行,小輩們亦是如此。
“叔祖母,我想去看看阿弟。”崔簡道。崔韌就睡在屏風後的小隔間內,也就是幾步路的距離而已。兩個孩子年紀差了將近兩歲,一個早慧利落,一個仍是懵懵懂懂。但因崔簡性子溫和體貼,又會照顧人又會頑耍,很快便將崔韌收服了。崔韌黏他黏得很是厲害,兩人這些日子皆是形影不離,連做阿姊的崔芝娘都有些吃醋了。
“去罷。”真定長公主便含笑放他去了。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崔淵便迅速而又不失優雅地將食案上的點心吃光了,暫時撫慰了腹中的飢餓。思及外頭那大片殘荷碧水的美景,他簡直連半刻也待不住:“叔母,我再去外頭看看。”說罷,他便施施然地起身,又回到原地坐下了。坐下之後,便又是雙目放空之態,似出神又似凝視著某處,很快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
真定長公主又氣又笑,對旁邊侍婢道:“隨他去罷!今日便不必再喚他了,也很不必催著他睡,亦不准燃驅蟲香,看他是不是能耐得住晚上的蚊蟲!”
侍婢們自是滿口答應了。膽子大又聽過崔四郎之名的,忍不住偷偷地望了那昂然的背影好幾眼。都說文人士子足風流,可這位俊美的崔四郎眼裡卻只裝得下那些景致,完全不將這些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放在眼裡。她們雖是有心,但可惜郎君無意,也只能放棄了。
“阿家罰的不是四郎,而是阿實罷。明日那孩子若見了自家阿爺一身紅腫,恐怕便要心疼死了。”台閣外,李十三娘拿著一張精巧的帖子,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阿家,容兒過兩日告個假,去王家赴宴罷。”
真定長公主瞧了一眼她手裡的那張帖子,只覺得似與平常那些灑金鑲銀的帖子不太相同,便接過來瞧了瞧。只見這張帖子以最上等的箋紙制成,上頭用寥寥幾筆繪了張游園圖,還夾了串半開的丹桂,香氣似有似無。“帖子倒是有趣得緊。王家……哪個王家?”
“便是我那六姑姑家。”李十三娘解釋道,“也住在宣平坊裡頭的,先前阿家辦的芙蓉宴她們還來過呢。她家裡的七郎剛過了府試,正高興著,便想邀些親朋好友一同聚一聚,也算是沾些喜氣。”
真定長公主這才想了起來,自家媳婦好像確實有這麼一門親戚:“她家是太原王氏晉陽嫡支罷。竟能過了府試,也頗不容易了。”說著,她似笑非笑地瞥了兒媳一眼:“怎麼?她與你說了省試之事?你便來替她兒子鋪路了?”
李十三娘搖搖首,笑道:“六姑姑倒是什麼都不曾說。但既然是親戚,兒也覺得與她們家頗為投契,哪能在一旁等著她們說起此事再動呢?這不是想著阿家能不能往省試的主試官那邊遞個話麼?也不求什麼,只是別讓他被旁人擠下去便可。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子,若被些才華不如他的擠了下去,傳出去可不好聽。”
真定長公主略作沉吟,回道:“我從不曾管過這些事,也不想牽扯上什麼麻煩。”
李十三娘立即道:“是兒唐突了,沒有替阿家著想。”身為長公主的媳婦,她當然萬事都聽從阿家的話。能在長公主面前主動提起王家之事,便已經是盡了親戚的情分了。成或不成,自然全憑天意。
婆媳兩個說著話,根本沒注意到崔淵不知從何時起,便開始垂目聽著她們之間的交談。就見他突然起身走了過來,看了那張帖子一眼,笑道:“此事本來便不該煩勞叔母。不如讓那王七郎將文卷投到我阿爺那裡去罷。他若真有才華,我阿爺必不會教他落榜。”
“怎麼偏偏被你聽見了?”真定長公主斜了他一眼,“不是還要看那一池子殘梗敗葉麼?”
李十三娘也抿唇笑起來:“有四郎這句話,我便放心了。”想了想,她又打趣道:“莫非你還記得那施飯之恩?這才一聽到王家之事,便移了心神?這份恩情,未免也還得太重了些!”
崔淵笑道:“既然是還恩情,哪有輕重之分。”說著,他又輕描淡寫地道:“阿實總惦記著那位王娘子,不如阿嫂去赴宴時,也將他帶上。如此,他大概便不會常在我耳邊念叨了。”
“我正有此意呢!”李十三娘道,“芝娘、大郎我都打算帶上,哪有將阿實獨自丟下的道理?何況王家孩子也多,不論年紀長幼,個個都教養得很好。阿實去了,也能與他們頑在一起。”似是想起了什麼,她又接著嘆道:“只是我那表妹,因身子孱弱的緣故,竟去了道觀中修行,成了女冠,真真可惜了。”
“阿嫂說的,便是那王娘子?”崔淵明知故問道,腦海中浮起了那年輕女冠一身素淡卻言笑晏晏的模樣,唇角不自禁地便勾了起來。
“可不正是她。”李十三娘唏噓道,“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此事。許久不曾去看她,沒料到她竟然便投入了道門。”
真定長公主對此倒是頗感興趣,仔細想了想,終於回憶起芙蓉宴上那年輕女娘的形像來:“我依稀記得,她是個內斂不愛說話的性子。似是剛和離歸宗不久?看這脾性,倒是個外柔內剛的,很是不錯。十三娘,改日將她帶來給我瞧瞧。”
“能得阿家青睞,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李十三娘笑道,“這回我便去問問她。橫豎離得也近,什麼時候過來都便宜。”
真定長公主微嗔:“我素來不愛與那些個送上門的比丘尼、女冠往來。都說佛門、道門清淨,那般愛走動的哪裡算得上清淨?與那些趨炎附勢的尋常人也差不離了,誰知道她們說的那些是真是假?好不容易有個世家出身的年輕女冠,能陪我說說話也是好的。橫豎阿兄也喜歡這些玄學、道學的,說不得往後還能與他說道兩句呢。”
“叔母果然明智。”崔淵接道,“真正佛法、道法高深的法師,都是隱者。或小隱隱於山林,或大隱隱於鬧市。成日汲汲營營,來往於高門世家之間那些法師,哪裡有時間侍奉佛祖、道君。滿口的大道理,也只能聽聽罷了。”他走遍四方,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高人自然拜訪過,自是相談甚歡;佯裝高人的俗人也識得,不過一哂而已。
“正是如此。”真定長公主笑道,“我那些個姊姊妹妹,都愛聽那些。凡俗人的奉承已經聽習慣了,便愛聽方外人的吹捧,無非虛榮而已。有那些時間,我倒不如多睡幾覺呢。”
“叔母這些話,真讓侄兒受教了。”崔淵回道,“侄兒亦是如此想的。與其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虛與委蛇,倒不如坐在一個角落裡出神冥思來得好些。”
“你倒是打蛇隨棍上了!”真定長公主笑彎了眼,“罷!罷!就許你下回將我當成幌子,拿去向你阿爺辯解!”
“多謝叔母。”崔淵作勢長揖,抬首時,卻正好望見屏風後伸出的兩顆小腦袋。
見他看過來,崔簡燦爛一笑,又拉著崔韌縮回了屏風後。將近半個月不曾見王娘子,他早便忍不住纏著自家阿爺問他什麼時候能去一趟青光觀了。但阿爺總是一付高深莫測的模樣,也只會給他一個答案——“再等等”。沒想到,果然等到這一日了。
一想到要去王娘子家中做客,他便覺得又緊張又高興。
“阿兄很想出去頑?”崔韌一臉不解地望著他。他年紀還小,自然聯想不著什麼。
“嗯,阿弟,咱們不是出去頑,是出門做客呢!”崔簡壓低聲音道,“我正想著要帶什麼禮物才不失禮。”以前是私下相見,他自然想送什麼便送什麼。如今卻是正式見面了,他做的那些東西當作禮物也不合適了吧?
該送什麼好呢?
一直到晚上,崔簡都有些心不在焉,睡前還忍不住問了他家阿爺一句。誰知,他阿爺聽了,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抽了一張剛剛親自裝裱好的畫軸:“就送這個罷。”
“……”崔簡撅著嘴接過來,忍不住抱怨道,“這是阿爺你的禮物,我的禮物怎麼辦?”
崔淵揉亂了他的頭發,毫不在意地道:“你才多大?當然是我替你送禮。記住了,往後這種正式的人情往來,都與你們這些孩童無干。”
不知為何,聽了此話,崔小六郎心裡竟微微有些失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0:46
☆、第四十七章 王家宴會
這一日,已經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宣平坊王宅終於徹底熱鬧起來。不僅外院中賓客盈門,正堂裡鼓樂琴聲延綿不絕,不時便有聞樂起舞者,或行酒令即興吟詩者,引來一片轟然叫好聲;內院前亦是車馬喧囂,迎來了一群衣飾華貴的嬌客,或優雅或歡快的笑聲便如鶯啼般動人。
內院門前,頭戴白玉道冠、身著雪青色廣袖素紗道袍的王玫微微含笑,迎向剛下馬車的李十三娘:“表姊可算是來了。本想著離得不遠,你應該到得也早些。卻沒料到其他客人都要到齊了,你才姍姍來遲。”
“我可是將別院中的事安排妥當才過來的,不然哪裡放心得下?”李十三娘仔細端詳了她一番,嘆道:“許是不習慣,總覺得你這打扮太素淡了些。不過,你穿著這一身來迎客,不打緊麼?”
“什麼叫‘穿著這一身’,我如今也只能穿道袍了,不是適合得很麼?”王玫笑道,“阿嫂實在不方便,我雖已經是方外之人,也只能出來幫襯一二了。幸得諸位貴客也都能理解,不會覺得家中失禮。”按理說,她這出家之人,確實不該出門迎客待客。但今日一早,崔氏便被腹中的孩兒折騰得臉色蒼白,晗娘年紀還小,李氏輩分又高,只能臨時讓她頂上來了。
“她眼下如何?待會兒帶我去瞧瞧她罷。”
“阿嫂如今大概在園子裡待客,跽坐著倒是無妨,只是不能久站。”
“這可是我見過的,最能折騰阿娘的孩兒了。”李十三娘嘆道。
“可不是麼?”王玫早便猜測,如此不體貼阿娘的小家伙,必定是個比二郎王旼更頑皮的侄兒。李氏也這麼想,還責令王珂與大郎王昉往後必須好好教養他。上房揭瓦倒是無妨,就怕一時不查,讓他傷著了自己或他人。
“說起來,帖子上說只邀了親近的人家,我便將幾個孩子都帶來了。”李十三娘回首道,“來,趕緊出來見過表姨。”
王玫看向那輛翠蓋朱輪車,便見崔芝娘扶著侍婢的手下了車,然後便是她也曾經見過的大郎崔韌。緊接著出來的,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小身影。她不由得微微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緊緊抱著一個長木盒的小家伙跳下馬車,滿臉笑容地朝她走過來。雖說都是姓崔,但她從來未曾想過,崔氏父子與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竟如此親近。能讓表姊帶著來赴宴,必定不會是尋常的親戚,莫非是族兄弟?——許是崔子竟崔四郎的名氣實在是太響亮了,翩翩佳公子的傳聞也委實太多了,她竟始終沒有想過會是他。
李十三娘瞧著她的神色,笑道:“你還記得這小家伙罷。潼關的施飯之恩,他可一直不曾忘記呢!”
“王娘子!”崔簡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仰著小腦袋望著她,笑得眉眼彎彎。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想牽著她。但一想眼下的場合,又不動聲色的縮了回去。能見到王娘子,他已經很高興了。如阿爺所說,還是別顯得太親近比較好,免得旁人看了疑惑,反而不好私下再往來了。
王玫心念微轉:看來,表姊也只知道潼關之事。後來他們之間的來往,牽扯到了崔郎君,又有私相授受之嫌,確實是不好明說了。於是,她也便接著李十三娘的話道:“這樣懂事的孩子,哪裡會不記得呢?許久不見了,阿實。”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又看了看一臉歡喜的崔簡,戲謔道:“阿實,怎麼不將你的禮物送給九娘?九娘,你有所不知,剛上馬車時,我讓他將這木盒交給侍婢拿著,他怎麼都不願意,一直說要親手交給你呢。”
王玫聽了,想起這孩子曾送給她的各種小禮物,目光越發柔和:“是麼?阿實有心了。”
崔簡見崔芝娘、崔韌都空著手,李十三娘也並沒有直接送上禮物的舉動,頓時明白這般場合的贈禮應是僕婢拿了私下送上,自己的行為的確是有些突兀了。他俊秀的小臉上頓時升起了淡淡的紅暈,但仍是將木盒遞了過去:“這……這是我阿爺的畫,送給王娘子。”
王玫並沒有注意到李十三娘的神情突然微微一變,而是自然而然地將木盒接了過來:“謝謝你,阿實。也替我謝過你阿爺。”每一次見到崔郎君時,他不是正沉迷於風景之中,便是在揣摩他人的畫作。如今終於有機會見識到他的作品,她也頗覺期待。
她的神態動作如此平靜,絲毫沒有半點應有的激動或者高興,李十三娘猜測她或許並不知道崔淵、崔簡的身份,捂著嘴笑起來:“如今時候不早了,咱們進去罷。禮物也不忙著看,回頭再拆也無妨。”
聞言,王玫頷首,將盒子遞給了身後的丹娘:“表姊說得是,隨我來罷。”
她先將李十三娘帶到內堂,裡頭已經坐了十來位貴婦人,都是出身五姓七家或類似世家的高門貴婦,如河東裴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琅琊王氏、蘭陵蕭氏、弘農楊氏等。不過,因王家官位不高的緣故,交好的這些貴婦家中的境況也很相似,俱是出於五品以下的小官之家。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彼此相互理解,也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李十三娘雖是晚輩,但身為真定長公主唯一的兒媳,自然不可小覷。這些貴婦人也便都含笑招呼起來,又打趣李十三娘與李氏兩姑侄不但長得相像,脾氣也同樣爽利。李十三娘笑吟吟地與她們寒暄了一通,將三個孩子牽過來拜見長輩,收了一圈裝著見面禮的荷包香囊,便道:“在場的都是長輩,小輩待在這裡也不合適。六姑姑,我還是到園子裡去幫襯阿崔罷。”
“去罷,煩勞你了。”李氏道,又轉首對王玫道,“玫娘,將你表姊帶過去。”
王玫行了女冠的拱手禮,在諸位貴婦難掩惋惜的視線裡,淡然地離開了。李氏望著女兒的背影,收回了目光,笑盈盈地換了話題,很快便將諸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盡管外頭對女兒出家的緣由多有猜測,但她只需知道,玫娘有想做的事情,那便夠了。做父母的,雖盼著孩兒安樂無憂。但若孩子是個有志向且心中有成算的,便不該埋沒了她才是。
在園子裡游玩賞景的女眷,都是些年輕貴婦或花信少女。王家的園子雖然占地不算大,但勝在花樹齊全,四季皆有時興鮮花綻放。如今正是秋季,在名為“木樨閣”的院子中,正有兩棵吐著幽幽香氣的桂樹。金色的桂花宛如小巧精致的鈴鐺,一簇簇地煞是可愛。桂樹下支起了青羅帳幔,隨風擺動的帳幔中間,擺了張曲足長食案,食案邊放著幾十張月牙凳,頗有些類似於後世那種多人聚餐。
此時尚未到用午食的時候,年輕的婦人和少女們正在玩著各種小游戲,如行令、投壺、雙陸、鬥草等。也有些人只是坐在旁邊聊天談笑而已。因大家都相熟,也不拘坐姿,趺坐、垂足坐者,不一而足。崔氏也側坐在茵褥上,靠著憑幾與旁邊的婦人輕言細語。
“我本想著來幫你的忙,眼下看了,哪裡還須幫什麼忙,竟是無處不妥帖。”李十三娘親昵地走過去,坐在崔氏身邊,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氣色比先前算是好多了,但仍是太瘦弱了些。”
“這個孩子懷得實在辛苦。”崔氏笑著回道,“我方才還問阿杜、阿楊,可有什麼好主意呢!”
被她稱為“阿杜”、“阿楊”的兩位年輕婦人抿唇輕笑起來。李十三娘便很順利地融入了她們的談話之中。王玫輕輕與崔氏說了一聲,便攜著崔芝娘、崔簡、崔韌到了離木樨閣不遠的竹林小院“幽篁裡”中。當初晗娘選擇此地作為她的院子,如今早已帶著昐娘搬了過來。今日,她也在自己的院落裡招待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們。王昉則在另一座杏林小院裡,負責看住那些小郎君。
“芝娘姊姊。”聽了女婢傳的消息,晗娘驚喜地迎了出來,與崔芝娘說說笑笑地進去了。
崔韌本來想跟著崔芝娘往裡走,但回首見崔簡仍站在王玫身邊,又猶豫著走了回來,緊緊拉住小兄長的手不放。
“阿實,我家的侄兒在隔壁的杏林小院裡招待小郎君們,你想帶著大郎去那裡頑麼?”王玫俯身問道。她與崔簡的相處較為隨意,也習慣將他當成大孩子,絲毫不覺得詢問他,讓他來選擇有什麼不對。
崔簡略作思索,問道:“王娘子接下來要去哪裡?接著招待客人?”若是招待客人,他再跟下去便不合適了。不過,分明是來王娘子家做客,卻一時連單獨相處說話的機會也尋不到,他不禁覺得有些失落。
“客人們應是到齊了。”王玫回憶著發出的請帖,確定需要她暫時忘記眼下的身份去迎接的客人都已經到了。
“那,你要回桂樹下麼?”
“我如今是方外之人,不好與大家一道飲宴游玩,待會兒便直接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那我也與你一同去。”崔簡很干脆地道。
王玫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也好。我先與我侄兒說一聲罷。”
到得杏林小院,不出她所料,王昉早已經把一群七八歲往下的小郎君都馴得服服帖帖了。他深諳他們的年齡差異與興趣,給他們安排了不同的游戲:稍大一些的,在草地上頑射箭。每人手裡都拎著一張小弓,排隊輪流去射草地上豎著的十步、二十步、三十步遠的三種靶子。這些靶子上已經插滿了七零八落的小木箭。射中的時候,大家一同歡呼;不中的時候,互相嘲弄一番,也不放在心上。年紀小一些的,或目不轉睛地盯著兄長們射箭,或拿著王旼貢獻出的一箱籠玩具追逐打鬧,或湊在一起鬥草,也都各自找著了樂趣。
至於王昉,時不時指點一番怎麼射箭,又在小家伙們中間轉了轉、平息他們的紛爭,赫然便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小先生模樣。
“姑姑,這兩位是?”瞧見王玫帶著小客人來了,王昉快步走了過來。
“這是李家表姊帶來的兩位小郎君,崔韌和崔簡。”王玫介紹道,“阿實,這是我家的大侄兒,王昉。”
“崔小郎君。”王昉微微一笑。
“王家阿兄。”崔簡規規矩矩地朝他行了一個長揖禮。崔韌被他帶得也彎了彎腰,抬起頭後,卻是眼巴巴地看向那頭正玩得熱火朝天的小郎君們:“阿兄,我們也去頑。”
崔簡有些為難,猶豫了一會兒,眼見著崔韌眼睛裡已經含起了淚水,只能對王玫道:“王娘子,我先陪著大郎頑一會,過一陣再來找你。”
“好,別著急,你帶著阿弟玩得盡興了再來尋我便是。”王玫自然笑著答應了,又指著王昉道,“你若有為難的時候,便盡可找我家大郎。”小家伙們還是應當多與同齡人在一起頑耍才好。尤其崔簡總跟著崔郎君在外頭走動,也不容易交到年紀相近的朋友。往後年長了,少了這種總角之交便太可惜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0:56
☆、第四十八章 原來是他
薰風閣小樓二層,王玫倚在欄杆邊,捧著厚厚的一疊賬簿查看著。杏黃色的紗幔輕輕地搖動著,拂過她白皙的臉頰,仿佛也為她染上了些許秋色。清風時不時地便帶來了陣陣依稀可聞的歡笑聲,她卻似是不曾聽見一般,更顯得淡然而沉靜。
薰風閣似乎已經自成了一個小世界,不論是外院正堂的絲竹樂聲,或是園子裡的嬉笑玩鬧,都與這一方小天地毫無干系。這裡所擁有的,便只有靜靜流淌而過的時間,與隨風暗送的秋意而已。
看得有些累了,她便放下賬簿,拿起一旁的拂塵,盤腿趺坐冥思起來。說是冥思,其實也不過是閉目休息而已。這些日子,她早已經學會了在腦海中將《道德經》與《黃庭經》默誦一遍,通過參悟其中的涵義,將其余雜念驅逐出去。而在參悟的時候,便有可能進入那玄之又玄的空明狀態,使雜念充塞的心與腦都能徹底得到寧靜。
又一陣樂聲隱約傳來,間或夾雜著近在咫尺的哽咽聲。王玫有些無奈地張開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青娘。便見她淚眼盈盈地望著她,連鼻尖也微微紅了,一連拭了好幾回淚,這才勉強露出了笑意。
“幸好我去道觀的時候沒帶上你,否則豈不是每天都要發洪水了?”王玫輕笑道。
“奴也是心疼九娘……”青娘低聲道,垂首又用軟巾擦了淚,“家中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九娘卻連這樣的熱鬧也湊不得,只能孤孤單單坐在這裡。奴也不懂九娘為何要出家,出家又有什麼好處,只知道九娘如今什麼鮮艷的顏色也穿不得、什麼裝扮也戴不得、什麼宴會都去不得,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青娘,照你這樣說來,若是每日都能盛裝打扮去各家赴宴,這種日子便很有意思?”王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青娘一怔,吶吶道:“像咱們這般的人家,那些娘子不都是如此麼?”想了想,她的聲音更低了:“奴知道,九娘一點也不喜歡這些。”
“那便是了。”丹娘將蒸梨和新鮮的林檎端了上來,放在王玫觸手可及之處,才接道,“旁人有旁人的活法,九娘也自有九娘的活法。如今的生活,九娘可是愜意得很呢!你好端端的,哭什麼?”
青娘又羞惱又委屈,咬著嘴唇道:“那九娘也將奴帶去道觀罷。奴眼下確實什麼都不懂,興許跟在九娘身邊久了,就懂了呢?丹娘能做的事,奴也都能做。”
她還不滿十五歲,年紀小、性情也跳脫,情緒湧上來便一時控制不住了。王玫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首:“道觀裡不許帶多了人。何況,我會在家中、道觀裡輪流住著,你替我守著薰風閣也是極緊要之事。除了你,我也尋不出可托付的忠心之人了。若是連你也跟著我走了,璃娘又早便嫁了出去,難道要讓春娘、夏娘看屋子不成?”其實,青娘的性情也不適合待在道觀裡,反而容易受了拘束。
青娘神色微霽,忍不住低聲道:“奴明白了。不過,你們都去了道觀,將奴留在薰風閣裡,活像是被丟下了似的。”
丹娘與她最要好,也一向將她當成親妹妹般教導,此時不禁拉起了她的手,向王玫行了一禮,便退到一旁去了。兩人坐在角落裡,輕輕地說了好些話,漸漸地,也多了些笑語之意。王玫吃了顆蒸梨,再度感嘆一番唐人吃梨的奇特愛好——不是蒸梨便是烤梨,連吃鮮梨的機會都尋不到。幸好還有口感綿軟的林檎(蘋果)可供選擇。
不多時,璃娘便帶著一行端著午食的侍婢過來了。
因今日待客的關系,王玫的午食也是為宴席而准備的一道道菜品。主食就有:“天花”蒸餅,即用“天花蕈”拌米飯為餡,做成類似燒麥的面食;以及鋪著魚子的蒸餅“金粟平”,意為金黃的魚子鋪在蒸餅上,看起來便像是粟米粒一般。而肉食便有駝蹄羹、用鱖魚做的魚羹“白龍臛”、用雞子混合豬肉碎做成的丸子“湯浴繡丸”,均以清淡為主。至於蔬菜,便有葵菜湯、蔓菁、蒸芥菜、芋頭羹等。另有花折鵝糕、水晶龍鳳糕等幾味微甜的點心。
王玫正要進午食的時候,卻聽底下傳來了崔簡、崔韌的聲音,以及春娘與夏娘的應答聲。
她起身到欄杆邊一瞧,崔簡似有所覺地抬起小腦袋:“王娘子!”
“上來罷。”王玫笑道,又低聲吩咐青娘和璃娘再去廚下取些口味重的吃食來:“炙鵝、古樓子、環餅、七返糕、單籠金乳酥、餳粥、蔥醋雞、光明蝦炙、卯羹各一份。天花蒸餅、金粟平、白龍臛、芋頭羹、葵菜湯各兩份。阿實喜歡吃甜食,那些點心也多來幾樣,每樣兩三個便夠了。”
璃娘、青娘應聲去了。她們與崔簡並不熟悉,悄悄看了他和崔韌好幾眼。丹娘則在樓梯口迎了兩位小貴客,將他們引到王玫的食案邊坐下了。
“我猜你們是趁著大家要去木樨閣入席的時候,悄悄過來的,是與不是?”兩人身邊一個王家的僕婢也沒有,若是大郎王昉,決計不會讓他們獨自找過來。幸好照顧崔韌的侍婢一直都盡職盡責地跟在兩個小家伙身後,不然若是遇到了什麼意外便危險了。
崔韌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表姨怎麼知道?”
“我當然什麼都知道。”王玫笑著回道。
崔簡當然不像崔韌那般天真不知事,而是聽出了她語中的不贊同:“確實應該和王家阿兄說一聲再來找王娘子……是我太急躁了。這樣不告而別,王家阿兄找不見我們就會擔心。待會兒,我一定要向他道歉。”
“你明白就好。”王玫滿意地點了點頭,“此事不急,我已經遣人去告訴他和表姊了。你們倆玩了這麼一會兒,肚子也該餓了罷。先用了午食再說。這些是我的午食份例,口味偏清淡。待會兒還有你們喜歡的口味重些的吃食,也有甜點。”
“謝謝王娘子。”聽到最後半句,崔簡笑彎了眼。
因循著食不言的規矩,用午食的時候,連年紀最小的崔韌也沒有言語。只是,他於進食時的禮儀還有些生疏,侍婢便跪坐在旁邊幫他布菜。崔簡看了幾眼,便示意那侍婢不必再接著伺候。他刻意將進食的動作都放得慢了不少,崔韌也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王玫見了,心中也添了幾分暖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用完午膳後,王玫便帶著兩個孩子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崔簡認識許多種花草樹木,教崔韌念它們的名字。他每說一種花木,便問:“王娘子可知它的花期?”王玫對自己庭院裡的花木頗為了解,自然述說了一番。他便很快就總結出一段話裡的重點,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崔韌。崔韌奶聲奶氣地跟著念了一遍,雖然仍是似懂非懂的,卻很是高興。
“阿實,你真是位好兄長。”兩個小家伙的互動,看得讓人情不自禁地便想微笑。仿佛所有的煩心事都在這一刻消失了似的。“你照顧大郎多久了?”看起來就像相處已久的親兄弟一般親近自然。
崔簡回想了一番,脆生生地答道:“我和阿爺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叔祖母的別院。阿爺說這別院實在是漂亮,就住下了。除了回家問候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們之外,我都陪著大郎一起頑。”
“叔祖母?”王玫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稱呼,“你稱呼貴主為叔祖母?那你阿爺和大郎的阿爺——”
“是堂兄弟!”崔簡回道。
堂兄弟?王玫沉吟起來:崔尚書除了崔駙馬以外,還有兄弟麼?對這些世家大族譜系不夠了解的她,根本不清楚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情況。由於她始終沒有將崔子竟崔四郎與滿臉胡須不計形像的崔郎君聯系起來,推測反而離事實越來越遙遠。於是,她就這樣再一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王家的宴飲在日暮時分徹底結束了。因住得近,李十三娘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笑吟吟地望著牽著崔簡的王玫:“阿實與九娘確實投緣得很,瞧著完全不像是第二回見面。你們這一下午都做什麼去了?那些個小郎君裡,就沒找著有趣又投契的麼?”
“倒是有幾人邀我和大郎去他們家頑,只是他們不曾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崔簡回答道,“那些游戲剛開始頑得還有些意思,後來我一直贏,就沒人願意同我頑了。”
王玫也是頭一次聽他說起今天頑耍的情形,與李十三娘一樣,都忍不住笑了:“原來如此。許是見我一人孤單,阿實和大郎這一下午都在陪我說話。大郎又睡了一覺,現在還有些迷糊呢。”
李十三娘瞥了她一眼,抿唇笑道:“我前兩日與阿家說起了你出家為女冠之事,阿家說讓你多去陪她說說話。你這些日子可有空閑?不如明日我便派人接你到別院?”
王玫怔了怔,回道:“承蒙貴主垂青,是我之幸,自是隨時都能過去。只是不知貴主要與我說些什麼。我如今才剛能背誦經文,也不敢談什麼玄學道術。”
“就陪著阿家隨意說幾句便是,也不拘什麼。”李十三娘道,勾著嘴角轉過身,“就這樣說定了,明日我讓人來接你。”臨上馬車時,她又似笑非笑地瞧了過來,心情似乎變得格外愉快,這才進了馬車。
王玫察覺了她的舉動,心裡頗有些奇怪,卻也不曾放在心上。等她回內堂的時候,父親王奇遠遠望見她,便異常興奮地從長榻上下來了,連聲道:“玫娘!玫娘!聽聞今日十三娘帶了位崔小郎君過來,送了你一幅畫?”
“阿爺怎麼知道?”王玫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吩咐丹娘將那個木盒取過來,“這幅畫是阿實——崔小郎君的阿爺所作,我今日一直忙著,竟忘了看。阿爺、阿兄不妨點評一番,也好教我能欣賞欣賞這幅畫的一二絕妙之處。”
王奇摸著胡子,呵呵笑道:“若是點評了,這幅畫便送給阿爺收藏如何?真是料想不到,與你有緣的那位崔小郎君,竟然是崔四郎之子!崔四郎的畫,可是有兩三年不曾見過了!這應該是新作罷!”
“崔四郎?”王玫呆了呆,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似乎好像聽錯了什麼。她抿了抿嘴唇,決定再確認一遍:“崔子竟崔四郎?崔尚書家的那一位?”
“不然長安城裡還有哪個敢稱崔四郎?”王珂微微一笑,瞥了妹妹一眼,“你不是曾在大興善寺見過他麼?就不覺得他看著很是面熟?崔家堂兄弟幾個,除了崔澄之外,長得都頗為相像,不可能認錯罷。”
“崔子竟是崔子由的堂兄弟?”王玫的表情有些發僵:見過一面或是見過幾面,有什麼區別麼?至今為止,她都沒能見著崔郎君的臉呢!誰知道那堆胡須底下到底是什麼長相?
“上回赴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李氏奇道。
“……原來是他……”王玫喃喃道,終於接受了事實。崔子竟崔四郎的傳說,她實在聽得太多了。一直以為他是一位頗帶幾分憂郁、不理世俗凡情的貴公子。如今,腦海裡的貴公子形像瞬間碎裂了,連灰渣渣都飛得半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滿面胡須的糙大漢。很能吃,很能發呆出神,同時也很聰敏,絲毫不難接近。
想像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傳聞和真相之間的距離,真是異乎尋常的遠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1:13
☆、第四十九章 崔家四郎
千古雄關,山川彙聚,氣勢磅礡。山勢險峻,峰巒疊起,積起的新雪掩不住鐫刻在一石一木上的肅殺之氣;水流奔騰,咆哮千裡,飛濺的水花蓋不住百川入海的義無反顧;關城一角,毅然屹立,一磚一瓦藏不住凝聚千年的風霜殘血。一張畫而已,卻仿佛繪盡了人皆可見或是人皆不見的潼關景像。
王玫立在掛起的畫軸前,靜靜地凝視著,久久不曾挪開視線。
她確實不懂得欣賞國畫,尤其是山水畫的精妙之處。然而,這幅畫或筆墨濃重,或寥寥勾勒,或留白帶過,線條如行雲流水,卻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河之美。尤其畫中仿佛能噴湧而出的俾睨氣概,更令人不由得動容。
正如兄長所言,旁人看潼關,能領略得五六分崔子竟眼中的潼關,便已是足夠了。她雖在路過潼關時不曾見它的景色,但只這一幅圖,便完全能夠彌補她的遺憾。果然不愧為名動四方的大家,其才華橫溢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傳捧了。只消繪出這樣一幅畫,便可讓無數人敬服罷。
“玫娘……”
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喚聲,令她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望向站在旁邊的王奇。
王奇瞅了她一眼,清咳兩聲,撫著長須道:“你不是答應了,此畫往後便掛在阿爺的書房裡麼?怎麼一早便過來了?難不成是後悔了?你阿兄也想要?唉,阿爺把上次那個做好的夾纈屏風給了他就是。”
“……”見他一付緊張得很、唯恐她改主意的模樣,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兒只是昨日不曾仔細看過這幅畫,這才想著過來專心欣賞一番而已。放心罷,這幅畫,就掛在阿爺書房裡了,誰也不會拿去。夾纈屏風是兒送給阿爺的禮物,也不必給阿兄。阿兄若是想看畫和屏風,便到阿爺書房裡來就是。”
“不錯,我也這麼想。”王奇煞有介事地頷首道:“放在他書房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反而干擾他讀書。”
“……”王玫聽了,心裡暗道:不願割舍也就罷了,阿爺若是真拿出這樣的說法,恐怕連大郎王昉也很難說服罷!
“說起來,與早先相比,崔子竟的筆法真是越發大氣了。這幅圖,確實妙不可言!”
王玫瞥了一眼自家阿爺一臉陶醉的模樣,憶及曾經在飲宴上遇到的那群崔四郎腦殘粉,又想起那位眼睛盯住食盒不放、笑得格外爽朗的虯髯大漢,心情依舊頗有些微妙。因她並不似原身那般崇拜崔子竟,也沒有產生偶像形像破裂的失落甚至於失望感。只是有種真人與傳聞完全相反的錯位之感而已。相比想像中那位又憂郁又深情又出塵的貴公子,她當然覺得對繪畫充滿痴性且豁達好義的崔郎君更親近些。
“九娘。”書房外,丹娘輕聲喚道,“別院派車來了。”
王玫轉過身,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說著,她向王奇行了一禮,道:“阿爺,表姊邀兒去別院陪貴主說說話,兒這便去了。”
王奇仍沉迷在那幅畫中,隨意地點了點頭:“記得好好謝一謝崔小郎君與崔子竟。畢竟,他的畫已經許久不曾外傳了。”
“兒明白。”
翠蓋朱輪車駛進了真定長公主別院中,王玫扶著丹娘的手下了馬車,走向正在二門邊等候的李十三娘:“何須表姊親自來接?隨意派個貼身婢女來引路便可。”她頭戴玉冠,身穿水藍色紗道袍,手執紫檀木拂塵,多了幾分出世的淡然態度。即使是像過去那般談笑,神情亦不似往常那樣隨意,而是略有些淡淡的。
李十三娘昨日見過她,已經是有些習慣了,笑道:“清淨道長可是阿家親口邀的客人,哪裡能怠慢?”
聽她喚了自己的法號,王玫便行了個作揖禮:“不敢,不敢。”
兩人相視一笑,把著手臂慢步前行。
“昨日回來後,阿家還特地問阿實、大郎與芝娘,王家的宴會如何,頑得高不高興。三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還繪聲繪色地說了他們頑的游戲,將阿家逗得樂不可支。阿家還說,改日專門邀些小娘子、小郎君過來宴飲呢。再過一個來月便到了賞菊的時候,小娘子們便能簪菊、繪菊、賞菊,小郎君們便是詠菊、射菊了。”
“貴主此舉真是大善。我阿娘也總說,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很該多出門走一走。只是,如今那些宴飲,能帶上他們的時候並不多。若是貴主在別院裡定期舉辦他們這個年紀的賞花會,他們也能多見見其他人。”
“我家芝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邀她去頑的帖子倒是每日都不少——不怕與你說,好些個公主、郡主、縣主那頭,我都不願意讓她去。若是撞上了什麼,或聽著了什麼,好端端的豈不是壞了性情?”
王玫心有戚戚焉,點頭道:“表姊顧慮得是。”便是後世之人看來,唐時不少宗室貴女的所作所為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何況是像李十三娘這般,出身於向來重視禮法的世族高門的女子?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了那片寬闊的假山群中。循著一條青石板小路前行,順著掩藏在其中的一段石階而上,登到階頂,眼前便赫然是個很是開闊的觀景台。觀景台前頭擺著石桌石凳,桌上還放著下了一半的玉石棋局;後頭則是一座精致漂亮的八角亭,周圍垂著竹卷簾,半放半落,遮擋住了殘暑的日光。
“阿家,兒總算不負所托,將清淨道長帶來了。”
“快進來。”
裡頭話音未落,就有侍婢伸出纖纖玉手,將竹卷簾托了起來。李十三娘便帶著王玫走進了亭中。
“見過貴主。”
“起來,讓我瞧瞧。”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短榻,真定長公主正斜倚在隱囊上,手中端了個盛著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慢慢地飲了一口,隨手便放在一旁的食案上。見王玫直起身,抬首垂目,她頗感興趣地打量了她幾眼,懶懶地笑道:“坐罷。”
王玫在她右側的茵褥上坐下,這才注意到,左側的茵褥上,坐著一位正在看著亭外的年輕男子。他不曾戴襆頭,烏亮的黑發挽成單髻,以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身上著秘色曲領大袖寬袍,腰間束著白鞓帶。單只看著那寬肩蜂腰的背影,她便覺得此人身形實在是高大挺拔,又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聽十三娘說,你因體弱而入了道門。這道門,當真有養生之術?”真定長公主問。
王玫立即收回了注意力,謹慎地回道:“家師確實曾傳授貧道養生之道。只是,貧道甫入道門,修行之日尚淺,如今也只是略有所感而已。”養生之術,於眼下的道家而言,有動有靜。因道醫眾多,又包含了醫藥與食療。至於丹藥,她完全不感興趣,青光觀觀主也似乎並沒有煉丹的嗜好。
“那便是有用了。”真定長公主輕輕勾起嘴唇。
“兒也覺得似是確實有用,清淨道長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李十三娘笑著接道。
“這養生之術,都有些什麼?莫非符箓丹藥之類?”真定長公主又問。
“主要是呼吸吐納之術,另有藥方與食方相佐。”王玫答道,“家師是位道醫,醫術高深,道法也很精湛。她已經年近七十,看起來卻仍像四十許人,體態輕盈康健,也是養生得法的緣故。”她初見青光觀觀主時,以為她與自家母親李氏應是同輩人。只因不注重保養,這才看起來略蒼老一些。只是,後來得知她竟然是崔簡的姑曾祖母,實際年齡也有六十多歲,便覺得養生之術確實頗有效用。高門貴婦們用了無數保養容顏的方法,都只是為了留住青春時光。觀主雖從未刻意追尋過這些,歲月卻待她多有優容,可見其修行之深了。
“你師傅的法號是什麼?在哪個道觀裡修行?” 若是女子,無不對容顏保養感興趣,真定長公主果然起了興致。
“家師道號青玄子,是青光觀觀主。”王玫回道。
“青光觀?”真定長公主微微蹙起眉。李十三娘也細細地想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在長安城中,青光觀確實沒什麼名氣。
“叔母有所不知。”那位背對她們而坐的年輕男子突然插了一句,語中含著笑意。他姿勢優雅地轉過身來,仍是盤腿趺坐,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對面一眼,然後便移開了。“這青光觀,本是咱們崔氏的私觀。如今這位觀主青玄子,是阿爺、叔父的小姑姑,也便是我們的姑祖母。”
王玫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有些震驚地望向了對面的男子——
便見他生著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烏眸仿佛隨時處於游離之中,顯得頗有幾分散漫。鼻梁挺直,唇不薄不豐,正是恰到好處。這般出色的五官配在一處,整張臉孔顯得俊美而又英氣,充滿了生機勃勃,又帶著一種隨性的慵懶優雅之態。
時人最喜的便是膚色白皙、貌若好女的美少年,風度翩翩、美髯微飄的美中年,精神抖擻、優雅不減、銀發銀須的美老年。然而,此人既非膚色蒼白如傅粉,又下頜光潔不曾蓄須,反倒是最符合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對於美男子的審美。
在對面的人注意到之前,她便收回了目光,默念著《道德經》,努力促使自己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幾眼,欣賞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是出世的女冠,也應懷著審美的心態來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不是麼?
雖然貴公子變成了糙漢子,糙漢子又突然成了美男子——識得崔子竟崔四郎真實面目的過程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她完全不曾想過。然而,不論是糙漢子也罷,美男子也罷,亦或是貴公子也罷——這人仍然是那位救她於危難之中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能在花圃邊蹲好幾天發呆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看壁畫如痴如醉忘記一切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餓得狠了眼裡只剩下食盒的崔郎君。不是各種傳聞中的存在,而是真真實實的人物。
紛雜的念頭在她心中盤旋而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大約除了崔淵本人之外,連李十三娘都不曾察覺到她那剎那間的失態。至於崔淵,他從未想過,從王玫眼中看到震驚之時,自己竟會如此愉悅——莫非,他明知她不可能向旁人透露他的身份,卻堅持不讓阿實說明,便是為了等著看這一刻麼?
“竟是如此?”真定長公主嘆道,“清淨入道,居然選的是崔氏的私觀?又成了姑母的弟子?這可真是——”
崔淵勾起嘴角,自然而然地看向王玫,泰然自若地接道:“這可真是有緣。”
“……”王玫眉頭一動,垂目微笑道,“確實是有緣。”就是眼前這位舉薦她去的,可不正是有緣麼?原本以為很難再相見之人,卻沒料到,家中舉辦宴會便能接到來自於他的禮物。而且,論來論去,竟然也是拐著彎的遠親。或許,確實是有緣罷。於她而言,崔氏父子,的確是她生命中的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終於……終於露了正臉了
不過,美男子,你的形像分刷得可真是奇怪啊
人家都是一出場就是正分正分,你是從負分刷到了正分,不容易啊……可是負分的印像已經深深印刻在女主腦海裡了腫麼破?
崔淵:呵呵。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1:26
☆、第五十章 重新相識
崔淵微微含笑,望著對面坐著的年輕女冠。半個月前,她牽著崔簡在街上走動的時候,瞧起來只是個錯穿了道袍的普通女娘而已;如今,或許因拜見長公主的關系,她看著已經完全是一位隱約帶著些許淡然出塵氣息的女冠了。若非見過她狼狽的、焦躁的、歡喜的各種模樣,大概他也會覺得這便是她原本的性情罷。
她的身形仍是略有些消瘦,穿著寬大的道袍實在很是合適。若是走在風中,那衣袂飄飄的模樣,與那些壁畫中的人物相比起來如何?想到此,崔子竟崔四郎半垂著雙目,又開始出神了。他的右手五指再次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而後仿佛驚醒過來一般,寬大的袖子底下,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攥了起來。
“雖說是有緣之人,但清淨道長與四郎恐怕從未見過罷。”李十三娘輕笑起來,一雙美目在二人之間轉了轉,“阿家有所不知,昨日赴宴時,阿實竟然帶去了一幅四郎作的畫,親手贈給了清淨道長。崔四郎的畫作,長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呢?兒本覺得一定能瞧見她滿臉驚喜的模樣,誰知她竟然一直淡定得很,怕是根本不知道他們父子兩個的身份呢!兒就想著,真不知她何時才能明白過來,明白之時,又會是什麼神情,真可惜沒機會看見。”
“……”王玫暗道:原來昨日某人見了她便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樣子,臨走時還瞥了她好幾眼,敢情是一直都掛念著這件事呢!晚上若是她也在場,瞧見她當時的反應,恐怕便如願以償了——不用說,一定會笑得前俯後仰罷。
“是麼?”真定長公主笑道,“她才與阿實見過一面而已,不曾通報過身份也很正常。”
“兒還是好奇得很。清淨道長是何時看出來的?”李十三娘追著問道。
王玫如實答道:“是家中父兄迫不及待想看那幅畫,這才得知了阿實竟是崔郎君之子。家父與家兄一向欣賞崔郎君的畫作,兩人都想將那幅畫掛在書房裡,於是爭相點評,家人皆聽得興致勃勃,很是開了一番眼界。貧道見他們實在心喜,誰都割舍不下,最後便孝敬給了家父。”
她並沒有刻意誇大事實,語氣也一如平常。但用淡然的口吻說著家中的逸事,卻似乎別有一番趣味。不僅李十三娘忍不住笑出了聲,崔淵揚起眉彎了彎嘴角,連真定長公主聽了,也撐不住笑道:“只得一幅畫,你阿爺高興了,阿兄豈不是失落得很?也罷,子由那裡還有不少子竟的畫作罷,十三娘挑一幅寓意好些的出來,送給那王家郎君,也算是提前賀他省試及第了。”
“多謝貴主厚愛,家兄若收到這般重禮,不知該有多欣喜呢。”王玫躬身行禮,微微笑道。但此時她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長公主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到了兄長省試及第之事,莫非表姊早已經向她提過了?這實在是太驚喜了,她本來還想著時候還早,過些時日再來求這個人情呢。思及此,她禁不住感激地看向了李十三娘。
李十三娘察覺了她的目光,卻是輕輕搖了搖首,朝崔淵使了個眼色。
王玫微微一怔,視線跟著移了過去:難不成,又是他——
崔淵望了她一眼,笑著接道:“叔母,我這送禮的人就坐在這裡呢,何必再煩勞阿嫂與子由?按理說,是我思慮不周,再送出一幅畫便是。”
“你不是許久不曾動筆了麼?”真定長公主微嗔,“若是知道你能拿得出手,這自然便是你的事了。下回可得記清楚了,往王家送畫,要送便送上雙份。”
“叔母教訓得是。”崔淵笑道,瞥了瞥王玫,又道,“雖說王娘子與崔氏實在有緣,不過,今日尚是我‘頭一回’見王娘子……清淨道長。清淨道長既然已經是道門弟子,相識相交應也算是無礙了罷。”
真定長公主笑道:“可不是。一時都忘了讓你們彼此見禮了。”
崔淵便施施然立起來,行禮道:“某,博陵崔氏崔淵崔子竟,見過道長。”
王玫也起身還禮道:“貧道法號清淨,見過崔郎君。”
若是從真實身份來說,這確實是崔淵崔子竟崔四郎與王玫王娘子王九娘“頭一回”見面。初見之時,他們恐怕從未想過還會再見。再見之時,又從不曾想過身份之事。何況,真實身份,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
那一次又一次見面,便只是崔郎君與王娘子論交而已。他不是名動四方的崔淵崔子竟,不是那位書畫大家;她亦不是狼狽歸宗的和離之婦,不是尋常的高門女子。沒有那些身份所累,他與她,展露的便是最真實的一面。或許,這也是一種緣分罷。若當真換了眼下這般情景,也許便是另一種境況了。
見禮之後,崔淵並未繼續留在八角亭內,而是向真定長公主告了一聲罪,便緩步離開了。他雖是走了,但有李十三娘在,亭中的氣氛便始終很是融洽。真定長公主確實無意聽什麼玄學、道學,只是漫不經心地想著什麼便問什麼而已。王玫便專門挑了些趣事給她說。既有家人之間相處的趣事,侄兒侄女們的趣事,也有她在道觀中生活遇到的趣事。真定長公主聽得津津有味,心情一片大好。
“先前我還當你是個內斂不善言辭的,想不到說起這些,竟是如此有意思。你與十三娘的性子雖是半點不似,但如今瞧起來,也確實是表姊妹。”真定長公主笑道。
“貴主謬贊了。貧道確實口拙,只懂得實話實說,哪裡能像表姊那般擅長湊趣?”王玫回道,“表姊的機靈,貧道便是想學也學不來。”長袖善舞或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從未擁有過。曾經也想變成那樣的人物,但仔細想想,性情不同才有交際的樂趣,如今便也想開了,覺得完全不必勉強自己。
“只要能為阿家取樂,兒便是彩衣娛親也使得,何況是說些湊趣話兒呢?阿家若是喜歡聽清淨道長說這些,兒便天天接她過來。或者干脆讓她在別院裡住下,我們姊妹兩個也正好作伴。”李十三娘跟著道。
真定長公主紅唇輕勾,道:“若是在別院裡住下,或是天天都過來,她上哪裡去尋那麼多趣事說?隔幾日再來罷,也不耽誤她在家中修行、侍奉父母。”說著,她抬首看了看天色,“留下來陪我用午食,下午歇息片刻再家去罷。十三娘,將孩子們都喚過來,也去將四郎找來——子由今日在不在?”
“兒遣人去前頭瞧一瞧。說起來,他也有好幾日不曾來陪阿家了,很該在家中多待一陣才是。”李十三娘應道。
真定長公主微微頷首,便闔上雙目,似是有些疲倦了。
李十三娘悄悄地起身,帶著王玫往外走。這八角亭實在是太小了些,顯然擺不下這麼多人的食案。若是擺在外頭的觀景台上,陽光又略有些烈,也不合適。於是,她停在觀景台邊,向遠處眺望,尋找更合適的午宴之地。
王玫也遠望過去。視野之內,精巧漂亮的樓台亭閣錯落有致地點綴在山石、花木翠林之中。最引人矚目的,無疑便是那一汪粼粼碧水了。便見那微微蕩漾的碧波中,殘荷枯梗敗葉稀稀落落,看起來竟令她突然覺得有種別樣的美感。她憶起方才崔淵背對著她時看著的方向,可不正是這座湖泊麼?想必,在他的眼中,這片湖泊更是無比動人罷。藝術家所見的世界,與尋常人眼中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模樣。就如他眼裡的潼關,就如他眼裡的花圃,就如他眼裡的湖泊。
若有機會,不知能否看到這些他眼中的,她也曾見過的,或尋常或並不尋常的風景。
王玫不禁又想起了那幅潼關圖,接著腦海裡再次閃過了崔子竟崔四郎的真實樣貌。而後,這位雙十年華的年輕女冠再一次默念起了《道德經》。容貌的殺傷力果然極大。若是崔郎君還是以前那個糙漢子的模樣,她想起潼關圖又想到他,想必也只是單純欣賞他的絕世才華而已。哪裡至於如今心裡一動念,便覺得需要念《道德經》或者《黃庭經》來靜心?
就在此時,李十三娘突然笑道:“四郎果然又回到水邊去了,對著這片湖看了半個月,當真是半點也不覺得膩煩。”
王玫微怔,望向湖泊邊那座除了廊柱之外空空如也的殿台。離得太遠了,她只能依稀瞧見似乎確實有個人影,正坐在欄杆邊發呆。
“九娘,你是不知道。原本阿家看著這些殘荷覺得很是敗興,便想讓僕從將它們清理一番。哪裡知道,四郎竟說眼下這般才是湖中秋景,一切順其自然方好。因他發了痴性,阿家也只能由得他去,干脆便離這片湖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了。”
“他或許能見到我們看不見之物。”王玫淺笑著回道。無論是聽起來還是看起來,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兩家人關系都很親近。真定長公主待崔淵、崔簡就如同嫡親兒孫一般。之前參加芙蓉宴的時候,她和鄭夫人之間的關系看著也非常好。這不但在諸公主之間算是非常難得了,就連平常人家的妯娌關系恐怕也很難如此融洽罷。
李十三娘蛾眉微動,笑道:“的確是如此。罷了,若要將他從發呆中喚醒可不容易。干脆便將午食擺在那水閣中罷。走,咱們且過去瞧一瞧。”
兩人便帶著侍婢下了假山群,緩步走到水閣邊。離得近了,崔淵盤腿趺坐發呆的模樣便看得更是清楚了。在王玫看來,此刻容姿俊逸的他,與當初胡須凌亂的他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她不由得輕輕牽了牽嘴角。
原本雙目放空的崔淵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微微側過首看過來。
兩人隔著水面對視片刻後,又各自移開了視線。
“水閣如今空空的,瞧著也不像。”李十三娘嘆道,“須得臨時布置一番才好。九娘,我得給人布些差使,怕是不能陪著你了。不如你在附近走一走,或者去水閣裡歇息片刻也好。”
“這——”王玫有些猶豫。她身邊只有丹娘,水閣裡也只剩下崔淵一人。如果在別處當然覺得無妨,但這裡畢竟是長公主別院,人多眼雜。即便是根本沒什麼事,怕也容易被人傳出什麼來。
“你如今是女冠,方外之人,無妨。”李十三娘笑道,又看了那頭的崔淵一眼,“而且,四郎在那裡坐定了之後,通常便一動不動了,將他當成擺設便是。”
“……”等等,這位“擺設”方才就看了過來,如今也一定將她們的對話聽在耳中了罷,不然嘴角怎麼又勾了起來?——說好的“發呆出神,叫也叫不醒”呢?為了避免自己再度陷入默念《道德經》的境地,王玫正色道:“我倒是想去瞧瞧芝娘、阿實和大郎。”
“也好。”李十三娘頷首道,“又能見到你,他們一定很是高興。”
待兩人走遠之後,崔淵望向那個道袍飄逸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擰了擰眉:他怎麼覺得,這位王家娘子今日待他有些生疏呢?無論是神情、動作、話語,或是方才的故意回避,似乎都像是透著不願再與他來往的意思?
莫非,她誤會了什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1:38
☆、第五十一章 有來有往
崔芝娘住的院子,便是先前在芙蓉宴時她招待客人的小院。李十三娘將王玫帶到月洞門前時,因早有侍女通報,她便帶著崔簡、崔韌迎了出來,屈身行禮道:“若是知道表姨今日過來,兒早應該去見禮才是。”
李十三娘聽了,瞥了愛女一眼,朝王玫笑道:“你瞧,我只顧著帶你去見阿家,倒是將他們忘了。如今可不是埋怨起我來了?幸得你念著他們,要過來瞧一瞧,否則待會兒午宴時,他們指不定還在心裡想著我有多不周到呢!”
“芝娘這孩子一向懂事。”王玫淺笑著贊道,“我每回見她,都更喜愛一分,恨不得帶了她家去才好。”她這話確實說得真心實意。崔芝娘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胚子,性情出眾,品性也很不錯。不但進退舉止優雅有度,而且知書達理,很會照顧人,顯然教養極為出眾。這樣的孩子,誰能不愛呢?
李十三娘聽了,竟像是比贊她自己還更眉飛色舞些。只是,沒待她說什麼,崔簡便突然道:“王娘子怎麼不帶我家去?”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崔芝娘,又接著道:“從世母一定舍不得芝娘阿姊。若是我,只需和阿爺說一聲,他肯定不會阻攔的。”
“噗嗤!”李十三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連連拍著胸口,“這孩子……”
崔芝娘也忍俊不禁,揉了揉崔簡的腦袋:“表姨與阿娘說笑呢!你怎麼當真了?”
崔簡輕輕皺了皺眉,認真地重復道:“我今日就跟著王娘子家去。”
王玫牽起他的手,難掩笑意:“阿實,若是你阿爺准了,我便帶你家去。你跟著我家大郎住幾日也好。”當這個素來早慧貼心的孩子流露出稚氣的一面時,她心中便情不自禁地湧動起了滿足他所有願望的衝動。而且,這孩子如今已經習慣了作為兄長照顧崔韌,大概早便忘了被兄長照顧是什麼滋味。大郎王昉這位稱職的好兄長,也應該能讓他感受頗不一樣罷。
“當真?”崔簡雙目一亮,“王家阿兄待我們很好!”
“我也去!我也要去!”崔韌聽了,一頭扎在李十三娘懷裡,“阿娘!我也去!阿姊!阿姊也去!”
李十三娘無奈地搖了搖首,佯怒道:“你不過是只身一人來了別院,走時卻要帶上三個,可真真是劃算得很!”
王玫笑著打趣道:“便是一晚上也舍不得麼?那我明日不僅將你們家的三個帶回來,還將我們家的四個帶過來如何?”
“罷了罷了,真將你家那四個都帶來了,阿崔豈不是要擔心得睡不著覺了。”李十三娘拍了拍崔韌的背,將他交給了崔芝娘,“若是你家去時,他們還記得此事,便將阿實和大郎帶去住一晚罷。只是要煩勞你家大郎了。至於芝娘,我如今可舍不得讓她離開半步。”說著,她嘆道:“不知不覺便又說了這麼些,我若是再不去布置午宴之事,大概便趕不上時辰了。芝娘,替阿娘好好招待你表姨。”
“兒知道,阿娘放心。”
“表姊去忙罷。”
待李十三娘走了,王玫對崔芝娘微微一笑:“芝娘,先前來你這院子時,也不曾好好走一走。如今,你便帶著我散散步罷。”
崔芝娘淺笑頷首:“表姨隨兒來。兒這院子裡有兩座小樓。左邊小樓是兒的寢樓,右邊小樓有繡房、書房、琴房,也有客房。先前兒還曾想過,邀晗娘、昐娘過來小住一段時日呢。”
“盡管給她們下帖子罷。她們一定會很高興。”
“當真?”
就在眾人都隨著引路的崔芝娘在院子裡漫步時,崔簡突然輕輕地拉了拉王玫的袍角。
王玫腳步略停了停,低頭看著他:“怎麼?”
“我不會忘的。王娘子,記得帶上我。”
“……好。”她怎麼突然有種真想將這孩子抱回家去養的衝動?《道德經》,又該默誦《道德經》了。這父子倆,真是令人想淡泊也淡泊不起來啊。
王玫與崔芝娘安安寧寧的漫步並未持續太長的時間。因崔韌很快便被已經果實累累的桃樹吸引了過去,拉著崔簡一直嚷嚷著要摘桃吃。王玫看過去,就見肥碩粉嫩的桃掛在桃樹枝頭,壓得枝條都墜了下來。於是,她笑著對崔芝娘道:“這些桃也該采摘了。芝娘,你帶著兩個弟弟摘些下來,待會兒也正好孝敬貴主嘗一嘗。”
崔芝娘聞言,欣然頷首,喚來侍婢准備好剪子和托盤。然而,正當她猶豫是否要將剪子這般鋒利之物交給兩個弟弟的時候,崔簡便已經利落地爬上了樹,一手摘了一顆桃,衝著樹底下的崔韌道:“用衣袍兜著!”
崔韌忙拿起自己的袍角,在樹底下轉來轉去,兜住他丟下來的桃。
王玫禁不住笑了,寬慰崔芝娘道:“小郎君就該這般頑一頑。不必擔心,我看著他們呢!你趕緊也去剪些下來罷。”
崔芝娘便安心去了,她的動作很是秀氣,不慌不忙。
“王娘子!吃桃!”這時,桃樹上的崔簡又摘了兩顆桃,拋了過來。
他扔得很准,王玫伸手便將桃接住了,放在旁邊侍婢拿著的木托盤上:“阿實小心些。”
不過五歲的小郎君嘿嘿地笑了起來,臉上多了些他這個年紀的小家伙才有的頑皮之色:“我多摘一些,隨王娘子家去的時候帶上,就當作我送給你的禮物,怎麼樣?”他家阿爺雖然說,正式的人情往來與他無關,但這可是私下往來,便意味著他想送什麼便能送什麼。
他既然有心,王玫自是含笑微微點頭。
於是,午時正,當李十三娘的貼身女婢前來請他們去水閣時,崔芝娘身邊的侍女便帶著洗淨的粉桃一同去了。因愛子崔滔不在而略有些失落的真定長公主立時便歡喜起來,破例在進午食之前便吃了一顆桃,連聲贊味道不錯。
崔簡與崔韌在一旁辨認哪些桃是他們倆一個摘一個接的。兩人本以為憑借上頭的梗便能分辨出來,卻不料侍女在洗桃的時候,早便將梗都去盡了。他們只得從裡頭挑了些自認為品相不錯的,捧給了長輩們品嘗。
李十三娘、崔淵、王玫實在是不忍心讓他們失落,也只得吃了一顆桃,算是撫慰他們的孝心。
因彼此都已經足夠熟悉,又有吃桃這一出,午食之時,氣氛也便格外融洽起來。
一張張食案抬上來之後,因每人的口味不同,食案上的吃食也完全不同。如王玫,李十三娘便給她安排了清淡的飲食,肉食只有鵝肉、雞子和蝦,其余又有時鮮菜蔬與菌類,以蒸煮燉為主。真定長公主也似是不喜味道過重的菜品,菜肴盡是羹湯一類,但主食與點心卻好油炸煎作之物,看著顏色鮮亮,也頗為誘人食欲。
午宴結束後,王玫便去了李十三娘安排的客院中休息。崔簡與他的小尾巴崔韌也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一同跟去了客院。這客院收拾得干干淨淨,是個難得一見的口字型院落。院子中央種著一叢翠竹,又有一株桂樹立在窗前,隨風送著香氣。
兩個孩子方才爬樹摘桃接桃,也是累著了,不多時便昏昏欲睡起來。王玫將他們安排在正房的寢室內睡下。她並沒有午睡的習慣,只需在外頭的長榻上略靠一靠,或者冥思一番便已經足夠了。
待孩子們睡熟了,她正要執著拂塵上榻,丹娘走進來輕聲道:“九娘,崔郎君來了。”
她微微一怔,推門而出,便見崔淵正拿著一個紫檀木盒子立在院落中間。許是因他吩咐過的緣故,先前帶她過來的幾個侍婢都不見了人影,院子裡只剩下他一人。
聽見門開的吱呀聲,他回過首,笑道:“清淨道長,上午我曾提過要送一幅畫給王兄,便煩勞你帶回去罷。”
王玫婉拒道:“崔郎君送了那幅潼關圖便已經夠珍貴了,很不必再送一幅——”從父兄對他那些畫作的推崇便可看出來,崔子竟的畫因很少外傳,每一幅都彌足珍貴。便是捧著千金萬金,恐怕也未必能得到。她又如何能再收下一幅?
崔淵抬了抬眉,忽然問:“清淨道長似乎對我起了什麼誤會?”
王玫一怔,搖首道:“崔郎君為何有此問?我並沒有生出什麼誤會。”
“難不成,你覺得我是故意對你隱瞞身份?”崔淵自顧自地猜測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其他做得不妥當之處了。
“並非如此。我知道,崔郎君隱瞞身份也許是迫不得已而為之。身份一事,其實並不重要。”王玫確實不介意他隱瞞身份。無論是無意或是刻意,不管身份變或是不變,他都仍是那個豁達仁義的崔郎君。
“那為何不願接下我所贈之禮?”崔淵彎了彎嘴角,“既然我願意送,你只需坦然收下便是。也只不過是尋常的往來而已——除非,你已經不願意與我來往了。何況,我最近一時技癢,畫了不少,書房裡都快掛不下了,送出去也好。”
“……那便多謝崔郎君了。”他都已經這麼說了,王玫只得如此回道。
“總覺得,這一回見面,你似乎生疏了不少。”崔淵又道。
“只是有些不習慣而已。”王玫答道,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從對面這位美男子身上移開了。
崔淵一怔,抬手摩挲著自己光潔的下頜,失笑道:“對不住,長相本便是天生的,我亦無法改變。若是驚嚇到了你,是我的不是。下回我再蓄須的時候,或許你便覺得熟悉多了罷。”這尚是他頭一回聽聞,有人竟然更願意看他胡須滿面的模樣——當真是,與眾不同啊。
“……”他的話中帶著幾分調侃,讓王玫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心裡那些許不習慣也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時,她想起了李十三娘暗示之事,便道:“兄長省試之事,又煩勞崔郎君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崔淵答道,“我雖不曾見過你兄長的文卷,但以前也曾在文會上見過面,知道他是個胸有溝壑之人。如此人才,自然不該被埋沒。”
“不論如何,還是要替兄長謝謝崔郎君。”王玫行了一禮,接著正色道,“橫豎欠崔郎君的人情也多了,往後再一並還就是。”
“人情?若是照這樣仔仔細細一筆一筆算,你替我照顧阿實,我已經不知道欠了你多少了罷。”崔淵微微一笑,一雙桃花眼的眼尾飛揚起來,容光湛然,“聽阿嫂說,他還想跟著你家去?恐怕又須煩勞你了。”
“若是崔郎君不介意,阿實在我家裡住多久都使得。”王玫笑著答道。
“這……我雖是個不怎麼稱職的阿爺,卻還是有些介意的。”
“所以,我雖然心裡喜歡阿實,卻也不能奪崔郎君所愛了。真遺憾。”
崔淵朗聲笑了起來:果然,這般自然隨意,這般有來有往,才是她的本性罷。他略作沉吟,突然又問:“說起來,讓阿實帶去的畫本應是送給你的。如今你阿爺得了一幅,阿兄得了一幅,你倒是什麼也沒有——你想要一幅什麼樣的畫?”
“什麼樣?”王玫怔了怔,也不再糾結怎麼又多了一幅千金難換的珍貴畫作。若是再推辭下去,未免過於矯情了些,也不合兩人相交的風格。“雖說崔郎君只畫山水風景,但我記得在青龍坊時,你在路邊的花圃旁觀察了許久。我那時候便很想知道,崔郎君眼裡的花圃,到底與我所見到的花圃有何不同。”
“花圃?”崔淵心頭微動,挑起眉,沉吟了一會,“我確實從未繪過花鳥圖,或許並不盡如人意。若是王娘子不嫌棄,畫完之後便送給你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1:50
☆、第五十二章 敏銳察覺
夕陽昏黃的光斜射在坊牆上,投下長長的陰影。隨著源源不絕的暮鼓聲響起,長安城所有裡坊的坊門均在同一時刻關閉。坊外的大街上皆已經空無一人,而諸坊之內,人們也匆匆地趕回家中,整座城池再一次陷入沉寂之中。
一輛翠蓋朱輪車緩緩地在王宅內院二門前停了下來。正跟著王玫背誦《道德經》的崔簡揚起首,烏黑的眼睛中閃著些許興奮之色。在他的記憶裡,這尚是他頭一遭離開阿爺,作為客人獨自在旁人家中留宿。雖然他已經來過王家,但從未有過的經歷讓他依舊充滿了新鮮與好奇。
王玫下了馬車,見他不忘抱起那個裝著畫軸的紫檀木盒子,不由得微微彎了彎嘴角。在崔簡、崔韌都隨著她回家的情況下,這份禮物由她轉交給兄長便不合適了。於是,臨離開別院時,崔淵特地將崔簡叫到一旁吩咐了幾句。他的出現,讓李十三娘好一陣大驚小怪,充滿了興味的目光在父子倆與她身上流連了許久。強撐著一張淡定臉孔的她險些破功,好不容易才熬了過去。
即使是在後世,男女之間是否存在單純的友情也總會引起許多人的懷疑和爭論。這個時代便更是如此了。許多人的目光大概都會投在他們身上,因此也不能流露出更多的痕跡,以免遭人誤解。她與崔淵之間的相交還能持續多久,王玫也並不確定。她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把持好自己的心——而值得慶幸的是,《道德經》、《黃庭經》以及女冠的身份都具有靜心的效用。
“走罷。”王玫牽起了崔簡,將他帶向內堂。丹娘默默隨在他們身後,從崔淵出現到現在,她都像是正沉浸在某種思緒中一般,幾乎沒怎麼言語。而長公主家的侍婢抱著昏昏欲睡的崔韌也跟在後頭。
王家的正院內堂中,仍然既熱鬧又溫情。王奇、李氏坐在長榻邊,笑看晗娘帶著昐娘、二郎王旼頑耍。崔氏撫著腹部倚在一旁,時不時地與李氏說笑一兩句。王珂則正在考校大郎王昉最近的學問進度。
當王玫攜著兩位小貴客進來時,屋子裡驟然一靜。
“阿娘,阿爺,瞧兒帶著誰回來了?”王玫笑道,輕輕地在崔簡頭上撫了撫。
被這麼多長輩、同輩注視著,崔簡也依舊泰然自若,朝他們綻放出笑容後,便躬身向他們見禮。他一舉一動皆毫無疏漏之處,神色間又透著幾分親近之意,看著便令人不由得心生喜愛。
“原來是崔小六郎。”李氏揚眉笑道,“昨日沒來得及仔細瞧瞧你,來,過來讓我看看。後頭是十三娘家的大郎?也別立在門口了,當心受了風,趕緊抱過來罷!”她說著,又輕嗔道,“玫娘,既要帶著客人回家,你怎麼不曾事先遣人回來說一聲?臨時布置下去,難免手忙腳亂的,哪裡是待客之理?”
“兒也是想給阿娘、阿爺一個驚喜。”王玫笑著回道,示意崔簡上前去。
而王奇、王珂、王昉祖孫三代,早就敏銳地發現他手裡抱了個紫檀木盒,心裡油然而生的某種猜測讓他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明知道崔淵崔子竟的畫能得一幅便已經很是難得了,但看這木盒的大小長度,讓他們不由得又多了幾分希冀——
崔簡不負他們所望,徑直走向王珂,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那紫檀木盒:“這是我家阿爺贈給王家世父的畫,賀世父府試及第。”得過崔淵叮囑的他,說這句話時也很是像模像樣。
王珂一怔,雙目微微翕張,含笑接了過來:“多謝小六郎,回頭也替我謝謝你阿爺。我一向喜愛他的畫,這份贈禮實在是太合意了。”
崔簡眨了眨眼,回道:“阿爺吩咐我說,若是王世父想尋些什麼回贈與他,不需別的,只要一軸行書就好。這便是君子之交的往來之道。”
聞言,王珂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呵,崔子竟本便工於行書,沒想到居然也能瞧得上我的筆墨。若他不嫌棄,便請他點評一二罷。明日崔小郎君就替我帶書軸過去,如何?”
崔簡點點頭,低聲嘟囔了一句:“我如今都成了阿爺的信使了。”不過,能借著這信使的差事往來王家,多見幾回王娘子,他當得也很愉快便是了。
“小小年紀就能做你阿爺的信使,事事都說得一清二楚,可不容易呢!”李氏笑著將他攬進懷裡,仔細看了又看,嘖嘖贊嘆道,“這孩子與他阿爺生得真是相像,當初在大興善寺中第一次見面時,我居然未曾想起來。不過,崔四郎我也只是遠遠見過一面而已,子由倒是見得多些。他們雖是堂兄弟,卻都長得像阿爺,容貌確實很是相似!如今看著,連十三娘家的大郎和小六郎也像是親兄弟似的。”
“可不是麼?”崔氏笑道,將揉著眼睛的崔韌也摟了過來。
自從兩位小客人出現後,二郎王旼便轉過臉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眼下見了這種境況,也不跟著阿姊們頑耍了,猛地便跑了過來,扭著身體爬上榻,硬生生地將崔韌擠得東倒西歪,霸占了自家阿娘的懷抱。而後,他又虎視眈眈地看向崔簡,似乎因他引起了全家人的關注而生出了莫名的危機感。
李氏、崔氏見他這般悍然無禮,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腦門,數落了幾句。
崔簡則衝著他笑了笑,毫不介意他的敵意,順便將崔韌拉到自己身邊,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崔韌原本便還未睡醒,迷迷糊糊地,也沒來得及感受到什麼委屈,便趴在小兄長身上繼續打起盹來。
雖說臨時來了兩位小貴客,廚下准備的夕食也仍然很及時地端了上來。崔簡、崔韌、王旼都隨在了李氏身旁,其余人則坐在各自的食案邊。夕食過程中,見崔韌一直在努力地模仿著崔簡的進食禮儀,王旼便不自覺地收斂了不少,也偷偷地往旁邊看,照著崔簡調整自己的姿勢。他本來便聰明,又比崔韌大幾個月,動作很快便比崔韌熟練多了,難免露出了幾分得意之色。然而,這番得意,崔韌和崔簡卻都視如不見,毫不理睬,讓他不禁又微微有些失落起來。
小家伙們的交鋒,看在長輩們眼中,自是有趣得緊。
於是,用完夕食之後,崔氏感嘆道:“兩位崔小郎君很該多過來住一住,讓我家二郎也跟著多學一學,收一收性子。”
“確實如此,今日可是頭一回見二郎在進食的時候如此規矩。”李氏笑道,“玫娘,你原本打算如何安置兩位崔小郎君?”
“交給大郎罷。”王玫回道,“我想,大郎一定能照顧好他們。”
“崔家大郎年紀太小了……”李氏仍有些猶豫。
“他們兩兄弟如今是一刻都離不開,將他們分開反而會讓兩人都不習慣。而且,阿實也很會照料阿弟,應該沒事。”王玫笑道,瞥向王昉,“大郎覺得如何?”
王昉微微頷首:“祖母、阿娘、姑姑放心,孩兒一定會照顧好他們。”
在旁邊聽著的王旼撅起嘴,鼓起了臉頰,突然喊道:“我也要跟著阿兄住!”
“二郎……”李氏與崔氏皆滿臉不贊同地蹙起了眉。雖說年紀小,任性一些也無妨,但太過任性,便不符合世家的教養之道了。
王玫卻朝著她們輕輕地搖了搖首,望著王旼,笑道:“那二郎也去罷。只是,要聽你阿兄的話,知道麼?若是這回不聽話,往後便不許你去擾你阿兄了。”
“好!”王旼答應得很干脆,喜滋滋地衝過去抱住了王昉,衝著崔簡和崔韌哼了一聲。
崔韌抱著崔簡,理也不理他;崔簡只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便又看向了王玫。於是,王家二郎突然又有些失落起來。
緊接著,王昉便帶著三個小家伙向長輩們告退了。跟著他出去的時候,崔簡一步三回頭地望向王玫,任誰都能瞧得出他眼中的戀戀不舍。
王玫滿臉鼓勵之色,朝著他點了點頭。崔簡這才抿了抿嘴唇,牽著崔韌離開了。
直到看著孩子們的背影消失在左回廊外,王玫才挪回視線。因活動了一天有些疲倦了,她並不曾注意到母親李氏、嫂嫂崔氏、兄長王珂都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阿爺、阿娘,阿兄、阿嫂,我有些倦了,先回薰風閣休息了。晗娘、昐娘,與姑姑一同走麼?”
“好。”晗娘與昐娘乖巧地回道。
姑侄三人便帶著各自的貼身婢女離開了。
王玫自然並不知道,待她離開後,仍然留在內堂中的父母兄嫂互相看了看,便分別私語起來。
左邊的角落中,兩父子的關注焦點首先便是那幅新得的畫。
王奇撫著頜下長須,急切地連聲催道:“七郎,將剛得的那幅畫拿出來瞧瞧?昨日一幅、今日又一幅,咱們家突然得了兩幅傳聞中萬金難換的崔子竟的畫作,我總覺得仿佛是做夢一般。莫非崔小六郎是咱們的福星不成?”
“兩幅畫都是他送來的,說是福星高照也不為過。”王珂贊同道。然而,他心中卻很清楚,孩子不過是信使而已。事實上,送畫的人到底為何要一連送上兩幅畫,才是值得他思考之事。他之前是否忽略了什麼?很明顯,九娘與崔氏父子的交情,絕不僅僅是見過幾次面那麼簡單而已。
“說起來,崔子竟怎麼突然想與你相交?你的行書雖是不錯,但也並不常在人前顯露,他又是如何知道的?上一回你們在文會上相遇,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王奇接著問。他尚未聯想到其他事,只是單純覺得有些意外而已。倘若自家兒子能與崔四郎相交,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自然都是件極好的事。
王珂慢慢地解開畫軸上的玄綢系帶,近乎自言自語地回道:“上一次偶遇,已經是五六年前了。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麼才想與我交往——淡泊如水的君子之交固然很不錯,但他如此主動,倒是太突兀了些。”他其實並不了解這位名滿天下的山水畫年輕大家。因他時常在外游歷,很少參加各類飲宴活動。而一旦他出現,必定有無數人圍上去搭話。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根本從未有過正式結識對方的機會。
如今,這樣一位人物,卻提出想與他做“君子之交”?這“君子之交”,交往的到底是他,還是九娘??倘若因他忽略了什麼,致使崔子竟與九娘——王珂皺緊了眉頭:他希望,確實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長榻上,李氏與崔氏也正在低聲地討論著她們方才所見的情形。
“崔小六郎似乎格外在意九娘。”崔氏道,“他們之前才見過三次而已,居然便這麼熟稔了,讓兒頗有些意外。”
“我又何嘗不意外?”李氏道,“或許他們確實有緣罷,所以才一見如故。”她認真地想了想,突然又道:“我記得,崔子竟的娘子,過世已經三年有余了罷?”
“是的。那盧氏也是極溫婉的人,實在是可惜了。”崔氏跟著感嘆了一句,而後意識到了什麼,“倘若——”
李氏一嘆,打斷了她:“我只是隨口一提而已,別想得太多了。”
“阿家,也未必沒有可能。”崔氏卻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九娘一向欣賞才子,面對崔子竟這等人物,又如何不會動搖?她眼下雖是女冠,但隨時都可還俗,於婚姻上頭完全無礙。”
李氏搖首苦笑道:“崔子竟年輕,什麼人娶不得?便是想尚公主,怕也是無妨罷。別說範陽盧氏一定會想著再嫁一女延續姻親關系,便是他母家滎陽鄭氏,想必也不會甘心放過這個機會。咱們家,還是罷了。何況,眼下來看,玫娘依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也不必勉強她。”
崔氏怔了怔,有些惋惜地嘆息了一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2:02
☆、第五十三章 心有所動
一輪弦月懸在深邃的夜空中,無聲冷視這同一方天地、同一座城池中的萬千人家,灑下淺淡的銀芒。在這般清冷的月光之下,仍有無數悲歡離合正在發生,仍有無數貪嗔痴怨憎正在膨脹,也仍有無數似火般的熱情正在醞釀。
此時此刻,宣平坊東南角的王宅已經漸漸進入沉眠之中,一切猜測與揣度似乎都已經離他們遠去了。不論是十分疲倦的王玫,或是略有些興奮的崔簡,或是心事重重的王珂,或是滿心喜悅的王奇,或是略覺惋惜惆悵的李氏、崔氏,如今都已進入睡夢之中。而東北角的真定長公主別院裡,卻仍有一處院落依舊是燈火通明。
窗外松濤湧動,竟有幾分澎湃起伏的意味。夾雜著寒意的秋風從窗戶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拂動著燈火。室內四角矗立著的枝型銅燈台上的油燈火,與書案上放置的幾盞燭火,將整間屋子映得亮如白晝。
在明亮的火光下,崔淵正在不緊不慢地研磨著顏料。
他研磨得非常仔細,甚至有幾分小心翼翼。朱砂、赭石、雄黃、石青、石綠,這些濃烈的色彩仿佛像是能刺痛雙眼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放下了陶杵。接著,他又取出鹿膠兌水,將這些顏色粉末分別調和,靜待它們澄清。“淘、澄、飛、跌”是研漂顏色的大致步驟,每種顏色研漂出來都須費不同的功夫,耗費的時間亦是長短不一。每一位丹青大家於此都是經驗豐富,也各有獨到之處。
而但凡看過崔子竟的山水圖者便知,他的山水重在氣勢與意境,通常只用赭石色或者干脆不用顏料,與時人濃妝重彩的風格完全不同。正因如此,他的山水反而更受文人雅士推崇,認為水墨兼五色,顯得更有意境。也因此,於研漂顏色上,他並不擅長,動作間甚至有些生疏。其實,他已經能夠預見,除了赭石色之外,朱砂、石青、石綠等色能漂出的色澤大約並不正。不過,他也毫不在意,反倒是悠然地坐在一旁,等著顏料各自沉降,神思也不自禁地漸漸地飄遠了。
人盡皆知,崔子竟崔四郎年少時便以淺絳山水、水墨山水而聞名。其實,他選擇繪山水,並不是由於他只酷愛山水,而是因為他那時游覽天下風光,認為山水才足夠豪情壯意,不屑畫其他而已。然而,及年紀漸長,卻有越來越多的景物能夠留住他的目光。潼關又如何?路旁的花圃又如何?殘敗的蓮池又如何?在他的眼中,既有不同,也似乎並無不同。
丹青一道,無非山水、花鳥、人物三科而已,其實並無高下之分。他曾經無數次想過嘗試花鳥與人物——不想讓自己永遠拘在山水之中,而是更想越出年少時給自己設下的界限,將眼中所見的天地山川、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將能夠打動他的整個世界都畫出來。然而,歷經幾載,看遍了古今各類名家畫作之後,他卻遲遲沒有動手。
為何不曾動手?或許他仍然不夠瀟灑,或許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盛名確確實實一直束縛著他,或許他並沒有自己原以為的那樣充滿突破自我的勇氣。然而,這一回,他卻突然找到了改變的契機:有人想看看他眼中的花圃,想看看他眼中除了山水之外的,普通而平凡的世界。
許多人對崔淵崔子竟都有這樣那樣的期待。他或者聽過,或者不曾聽過卻能感覺到。其中也不乏期待他做出改變的聲音。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樣的話。讓他當時不由自主地便湧出了萬千豪氣:就讓她看看罷!
沒錯,就讓她看看罷!他隨心所欲構想的在虛幻與現實之中交錯的世界,或充滿了濃烈的色彩或白描水墨的世界。他其實大可更隨意些、更自由些,不拘於什麼風格,不拘於什麼清淡高雅,不拘於什麼濃艷俗氣,想繪什麼便繪什麼。
旁人不願意看也罷,認為他有失水准也罷,甚至認為他背棄了風骨也罷——總有人想要看,總有人好奇,也總有人認同他。
想到此,崔淵微微勾起嘴角。山水、花鳥、人物,皆有生命。四時變換、繁盛枯榮,既是外物,亦是他心中之物。他用色彩將它們填滿,更加豐富且龐大的世界仿佛便在觸手可及之處;而若拋卻一切色彩,它們又仿佛透露出了某些玄而又玄的寓意,引人無限遐思。
色便是空,空便是色,又何必拘泥?
就如他眼中的那個花圃,時而閃爍著紅黃藍綠清靛紫,時而宛如淡墨勾勒留白帶過。他的世界比旁人更多出了許多個,便都給她看看罷。
腦海裡浮現出的那個衣袂飄飄的身影,讓他的右手五指不由得再次摩挲起來。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指,並沒有克制它們的動作,而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很想畫她。
好不容易有一個他想畫的人物,好不容易有了想畫的衝動,他為何要顧慮那麼多?隨心所欲罷,否則,什麼時候才能遇上另一個他想畫而且能畫的人物?
他從筆架上隨意選了一支小狼毫,在書案上鋪開紙,提筆便勾勒起來。不過寥寥幾筆,便有一位衣飾飄逸的女子躍然紙上。她星眸半閉,唇瓣微抿,似是垂目看著什麼,寬大的袍袖飄飄欲飛,坤帶高高蕩起來。他並沒有停下來細看自己所繪的人物,而是緊接著蘸了墨,又一次筆走龍蛇,繼續繪出了那女子的各種姿態:正襟危坐、緩步行走、斜倚欄杆——他所曾見過或是不曾見過的模樣,他所曾見過或是不曾見過的神情,仿佛都在腦海中清晰可見——清晰到他甚至不必思考,意念一動,便能勾畫出來。
不知不覺,弦月沉下,天際漸漸亮起一絲微白,而書案上的那一疊紙已經畫滿了同一個身影。他這才從靈感如泉湧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將筆丟進筆洗中,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他靜靜地看著自己耗了一夜所畫出來的幾十張人物圖,目光緊緊地盯著最後繪成的那一張圖:正是她面帶淺笑牽著阿實向他走來時的那一刻。他看了許久,最終緩緩地轉開了目光,輕輕地嘆了口氣。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罷。
她於他而言,已經絕非“想畫的人物”、“想相交的人物”那麼簡單了。
為何想畫她?為何想與她相交?第一次在潼關見到她、第二次在大興善寺見到她時,分明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只是因為,後來在大通坊的小道觀中偶遇她,那靈動鮮活而又堅韌的模樣讓他動了心而已。動了心,所以才生出了畫她的衝動,才想接近她、了解她,才會為她的一句話而心生感觸。
他曾經以為,能令他心動的只有那片廣袤的山河、那些形形色色無比獨特的生命。卻原來,只是尚未遇見罷了。如今,已經遇見了,而後呢?
白露過去,秋日的清晨中已經多了些絲絲縷縷的寒意。當破曉的霞光驅逐了夜寒之後,暖陽東升,人們也陸陸續續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由於在道觀中已經習慣獨立自理的緣故,王玫依舊婉拒了青娘的服侍,自己戴好了道冠、穿好了道袍。青娘眼巴巴地立在一旁望著她,雖然仍會因為找不到活計干而覺得有些不適應,臉上倒是沒有了前些日子的失落之色。
王玫想了想,替她臨時找了幾個活兒:“我待會兒想見一見璃娘與王四喜,你遣人去傳喚他們。另外,中秋節就要到了,替我繡幾個帶著拜月寓意的香囊,也好送給阿娘、阿嫂她們。”她如今是女冠,沒有必要動針線,而且就算動了針線也繡不出像樣的東西。青娘繡好香囊後,她打算親手研磨一些香藥裝進去,也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了。
“好。”青娘聽了,立即眉開眼笑起來。
王玫彎了彎嘴角,帶著丹娘出了薰風閣後,腳步便緩了下來。等到晗娘、昐娘也從園子的另一頭趕來了,她們這才一起去了正院內堂中問安。
她們算是去得最晚的,趕到的時候,內堂裡早便已經熱鬧起來了。
王奇、王珂與王昉圍在一起,再一次欣賞點評著昨日收到的畫。離他們不遠的角落中,王旼、崔簡、崔韌三人正蹲在一起頑耍。一夜之後,王旼單方面的敵意與不滿已經完全消失了。三張俊秀的小臉上都帶著歡快的笑容。李氏與崔氏則依舊坐在長榻上,拿著食賬選擇這幾日的吃食。尤其中秋將近,也很該准備一番。雖然在此時,它遠遠比不過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中元、重陽、春秋二社、下元、冬夏二至等諸多重要節日,但自家拜一拜月,設一席家宴卻是少不得的。
因王玫昨天也並沒有看過那幅畫,於是便走到了祖孫三人身邊,好奇地看了看。
便見那畫軸上繪著一方頗為眼熟的湖泊。湖泊波紋蕩漾,周圍柳枝如煙、繁花似錦,濃濃的春意仿佛便從那清淺而柔和的筆觸中流淌了出來。若說潼關圖中凝聚著歷史的厚重與自然的險絕,那這幅圖裡便只有純粹的生命氣息。淡淡的赭石色與水墨融彙在一起,濃妝淡抹毫不衝突,反倒異常調和。與純粹的水墨圖相較,它便像帶著融融的暖意;與色澤濃厚的春景圖相較,又似是更加清爽舒適。
“這是,曲江?”王玫終於認了出來,“曲江春日圖?”在畫軸的一側,寫著幾個筆鋒銳勁的小字,確實是“曲江春日”。
“阿爺,崔叔父送曲江春日圖,莫非便是取了進士宴的寓意?”王昉問道。
“正是如此。”王珂回道。新進士素來便有在曲江芙蓉園舉行宴飲的傳統,既共同慶祝登科,又有同年交好之意。崔子竟選擇送曲江春日圖,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兆頭。而這份贈禮愈是適合他,他便愈是覺得不對勁。今日必須問清楚趙九,那天九娘拒絕鐘十四郎出了大興善寺之後,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又見了哪些人。莫非,出家為女冠的主意,就是崔子竟給她出的?
越是想,王珂越覺得手中這幅畫有些燙手。於是,他也顧不得王奇與王昉大睜的雙目,將畫軸卷了起來,再度放入紫檀木盒中:“阿爺不是說過麼?崔子竟的畫掛在我書房中,反倒是妨礙我讀書。不如便收起來罷。”
王奇立即反應過來:“那便照舊掛在我書房裡便是!”
“阿爺怎能忍心奪人所好?這可是崔子竟送給我的畫,寓意又好。”王珂淡淡地拒絕了,“阿爺每日光是看那幅潼關圖便已經是如痴如醉了,這曲江春日圖便算了罷,免得連睡覺都顧不得了。”
王奇頓時無言以對。
王昉咳嗽了一聲,突顯自己的存在感:“阿爺……”
王珂瞥了他一眼:“你便罷了。若真掛在你書房裡,便真要妨礙你讀書了。”
王家大郎聽了,臉色霎時便黯然了不少。
王玫眼看著再一次出現了你爭我奪的場景,禁不住笑出了聲。看來,就算是阿爺阿兄一人一幅畫,也不能滿足他們。何況還有個王昉在呢!
而就在此時,崔簡忽然奔了過來,拉住王昉的袖子,認真地道:“王家阿兄莫急,我替你向阿爺要一幅畫便是!不就是一幅畫麼,阿爺書房裡都掛滿了呢!”
“這……不太合適罷。”王昉頓時糾結了起來,拒絕得格外艱難。
“很合適。”崔簡笑著回道,“他是我阿爺。我想送你禮物,自然該他准備才對嘛。”
“……”敢情崔子竟的畫,得來竟如此容易麼?王家祖孫三人,再一次深深地震驚了。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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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12:14
☆、第五十四章 嫁妝經營
雖說王家祖孫三人皆十分喜愛崔子竟的畫,但畢竟凡事都不可過度。若說“一而再”是驚喜,“再而三”便顯得有些貪婪了。王家人與崔淵尚無什麼交情,往來之間自然不可能如此隨意。於是,作為祖父的王奇便替孫子婉拒了崔簡的好意:“崔小六郎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如此重禮,大郎實在受不得。”
他明明是真心實意想送給王家阿兄,為什麼他們不答應呢?崔簡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回首看向王玫,等著她的解釋。而他這般自然而然便依賴王玫的態度,令王珂挑了挑眉,也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了自家妹妹的反應。
王玫蹲下身,看著崔簡的眼睛,輕聲道:“阿實,我知道,你見大郎有些失落,便想送他禮物讓他高興起來。”見崔簡點了點頭,表示確實如此,她才繼續道:“不過,畫畢竟是你阿爺所作,是你阿爺之物。不經他的允許,你便隨意許諾送給其他人,與不問自取又有什麼區別?”
崔簡垂首想了想,雙頰微微一紅,低聲道:“是我錯了。應該先問過阿爺再送禮物。”
王玫揉了揉他的臉,笑道:“你阿爺的畫,是他辛辛苦苦繪出來的,價值也很珍貴。隨意拿出來送人,便是對他的不尊重,知道麼?”
“嗯,知道了。那……”
“其實,若是你將自己做的草編動物送給大郎,他也會很高興。”
崔簡眼睛又亮了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待會兒就去采草葉,做草編蚱蜢送給王家阿兄。”
王玫滿意地頷首,牽著他回到王旼與崔韌身邊,輕聲問:“昨夜睡得可好?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二郎已經同你們倆成了朋友……”
一大一小喁喁細語,一個無比耐心溫柔,一個滿臉孺慕依賴。看得王珂、李氏、崔氏皆是神色微微一動。這樣看過去,他們竟比尋常的母子還更親熱一些。若說昨日他們還只是覺得兩人頗有緣分,今天看來,便委實是太過親近了些,“緣分”顯然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了。當然,瞧見兩人的互動之後,當兄長、阿娘、阿嫂的,因此而生出的念頭也完全不同。
許是因王玫陪著三個小家伙玩了一陣的緣故,朝食的時候他們都主動地圍在了她的食案邊。侍婢們便換了張大食案,擺滿了四人份例的朝食。三人有模有樣地喝完了鵝肉糜粥,吃了蜂蜜棗泥蒸餅,又飲下一碗羊乳,便都已經飽了。
接著,王旼與崔韌不約而同地都望向了崔簡,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崔簡露出一付“欣慰”的模樣,在他們倆頭上揉了揉:“很不錯。”兩個小的立即嘿嘿地笑起來,手牽著手又衝到王昉面前,同樣得了贊揚。他們倆更是高興極了,跑到每一張食案前求了稱贊後,這才心滿意足地跟著崔簡出去頑耍了。
看著他們奔出去之後,王玫才收回目光,依舊是眉眼彎彎,繼續用完了朝食。
當侍婢們撤下食案後,王奇便在朝鼓聲中趕去了官衙,王珂與王昉繼續回外院書房裡讀書。晗娘與昐娘也起身,打算去看弟弟們在玩些什麼。李氏不放心,吩咐自己信重的貼身婢女琉娘跟著她們一同去,看顧小娘子與小郎君們。
王玫便道:“阿娘、阿嫂可有空閑?”她先前吩咐青娘將璃娘、王四喜叫來,便是想理一理自己那些嫁妝。她已經拿著那些田莊、店鋪的賬簿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曾經問過大管事王榮尋常田莊每年的出息大概是多少,而東市西市那些經營不同類物品的店鋪又能日進多少錢,心中便也隱隱約約有了些想法。不過,具體這些想法是否能實現,是否合理,她還需要更多經驗豐富的建議。於是,她便想到了李氏與崔氏。
“本想商量中秋家宴之事,卻也不急,還有好些天呢。”李氏道,“怎麼?”
“兒想理一理嫁妝中的田莊、店鋪和宅子,又想著自己沒什麼經驗,便想讓阿娘、阿嫂在旁邊指點指點。”王玫答道。
崔氏看了她一眼,略有些猶豫:“我打理嫁妝也都是阿家教出來的,有阿家指點便足夠了。”
王玫心裡很清楚,她之所以拒絕便是心生避嫌之意。但她卻覺得,自己嫁妝中的田莊、店鋪、宅子也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她若是不再嫁,死後這些嫁妝便要留給家中的侄兒侄女們,崔氏心裡有數豈不是更好些?“阿嫂莫要謙虛,多一個人指點,我也更受益些呢。”
李氏輕輕地拍了拍崔氏的手,也嗔道:“玫娘的嫁妝單子你也不是沒見過,且看看她是不是有長進罷。玫娘,你將璃娘和王四喜叫來了?便讓他們過來內堂就是。”
崔氏瞧著她們,微微笑道:“是兒一時著相了。”
不多時,青娘便引著璃娘、王四喜進來了。兩人皆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磕了好幾個頭,這才跪坐起來。璃娘雖然生得並不算十分美貌,但因在李氏身邊服侍了十余年,舉手投足間自有大家世婢的風度,比起那些小戶人家的娘子來更從容許多。而王四喜也是大管事王榮親手調教出來的子侄輩,長著一張方臉,眼裡雖透著精明,目光卻很清澈。王玫已經見過他不少回了,也覺得母親李氏挑人的眼光非常不錯,他確實是個可信賴之人。也正因他可信賴,她動自己的嫁妝時才需格外小心一些,以免令他生出她不信任他的誤解。
“將你們夫婦二人叫來,便是想說說我的嫁妝之事。”王玫道,“前些日子我也與你提過,目前田莊與店鋪的出息確實還不錯,但也只能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同店鋪與田莊的經營也各有優劣。我想提高田莊與店鋪的出息,你可有什麼想法?”
王四喜想了想,慎重地道:“九娘提過此事後,某也細細想過了。一則需從田莊管事、店鋪掌櫃入手。他們更盡心一些,田莊與店鋪自然便能經營得更好。二則出息低一些的店鋪可更換成其他的買賣。某最近也去西市、東市走了幾遭。那些個看起來日進鬥金的店鋪,賣的皆是些珍奇之物,如越州綾、玉石珍珠、宣城紫毫筆、益州紙、香藥之類。那些胡人從西域商道上帶回的上等葡萄酒、胡椒、駿馬,價錢也都奇高無比。只是,這些珍奇之物,卻很難尋得進貨來源……”
王玫有些意外他居然親自去做了一番市場調查,滿意地笑道:“你做得不錯。與其咱們在此處苦思冥想,倒不如四處走一走,瞧瞧其他人都靠著什麼賺錢。我這些時日也詢問了大管事,仔細想過了。店鋪且先不提,如今田莊裡都只種了麥、粟之類的糧食,一鬥米一鬥麥卻也只得幾錢而已。不如在那些有山坡的田莊裡養些馬匹與牛,或者干脆專門買個只有下等田與山坡的田莊,種了草養這些大牲畜。駿馬雖難得,但普通馬或者駑馬卻不難得。便是駑馬,也價值四千余錢。普通馬更是價值兩三萬錢。”
貞觀盛世,民間得以休養生息,連續幾年豐收,糧價卻一降再降,最低的時候甚至一鬥米只需要兩錢。她的田莊大都是良田,畝產也不過兩石即二十鬥糧。十頃地的小田莊,即一千畝,得兩萬鬥糧,頂多也只能換成十萬錢。若是養上二十匹劣馬,便能換得至少八萬余錢了。或者養上一群犍牛也罷,犍牛與劣馬價格幾乎相似,但坐牛車的人可比坐馬車、騎馬的人多了幾十倍。
“雍州、同州、華州那些大田莊畢竟離得遠,暫時不必動,京畿附近的三個小田莊便可先養起來。你去選些曾經在家裡照料過馬匹的僕從,專門負責此事。先別養得太多,十來匹馬、二十來頭牛,仔細照料著,每日都刷洗、打掃得干干淨淨,免得顧不過來反倒容易出事。”且不說牲畜若照顧不得法便很可能生病,如果生了瘟病更會到處傳染,所以不能養得太多。便是養殖規模太大了,按照供需平衡的市場規律,也會影響價格,豈不是得不償失?
王四喜雙目一動,背脊挺得筆直:“九娘說得極是!某這便去找些會照顧牲畜的人,趕緊試一試!京郊的田莊畢竟小,大田莊裡山林也大些,放養馬也更容易。橫豎那些山林除了野物之外,沒什麼出息,往後便在大田莊裡多養些馬匹就是。某再到京畿附近看看,買些山地劣田。”
“京畿附近建滿了莊園別宅,地價都貴些,離得遠一些再買也無妨。你只需記得,田莊內若是只種糧食便太浪費了便可。不如多蓄養些牲畜,或者挖開魚塘種藕養魚,或者種些櫻桃、葡萄之類較為貴重的水果。待到收獲之時,除了留些自家吃之外,便可都拿去賣了。用自己的店鋪做生意較合適,長安城裡五家店鋪,到時候你瞧著哪個合適,就在應季的時候做些果品買賣。”
“我瞧著僕從之中有個手藝不錯的老花匠,便讓他專門去我那座升平坊的三進宅子裡建花圃,侍弄些牡丹、芍藥之類的罷。若是種得好了,這些名花或許一株也能值上萬錢。”唐人賞花的風潮只會越來越盛行,在花會上勝出的那些品種名貴的花株可比珠寶首飾貴重多了。
“是,是。”王四喜皆一一記下來。
李氏與崔氏則相視一笑。
王玫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其實大都只是田莊之事。雖然她心裡還有很多想法與念頭,但事情必須一步一步來做,有些也不太適合現在就做。總得看看這些想法是否有成效之後,再觀下一步。來自後世之人,心裡總會湧動一些想做不同尋常之事的念頭。但是,那些不同尋常之事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被人接受的。即使是開放包容的大唐,也仍然需要幾十年的時間,才會到胡風大行其道、人皆尚富貴華美新奇的時候。
於是她便道:“關於田莊,眼下也就這麼些了,且做上三五年看看罷。店鋪買賣之事,我回頭再想一想。”繡坊、絞纈鋪、夾纈鋪、成衣鋪、首飾鋪,都是來自後世、審美不同的她能做卻並不好做的事。因她並未學過設計,不僅描畫出來可能有些不倫不類,繡工、絞纈刻版工、夾纈工、金銀匠人也都一時尋不起來。至於需要技術的玻璃、鏡子之類的便算了罷,那些工序她就從來沒有刻意去記過。
“是。某這就布置下去,改日再來報知九娘。”王四喜磕了幾個頭,便與璃娘退下去了。
王玫便笑著對李氏、崔氏道:“阿娘、阿嫂以為如何?”
“確實用了心。”李氏滿臉欣慰地點了點頭,“你想得也確實不錯。如今米價賤一些,田莊出息不可盡依賴糧食。說到葡萄,西域來的葡萄酒滋味不錯,價格又高,不如我們再去哪裡買幾個莊子專門種葡萄,釀葡萄酒?”
“原來我打理庶務的天分都是隨著阿娘來的。”王玫露出了驚喜之色,拉著李氏的袖子朝崔氏笑道,“阿嫂,有阿娘在,咱們哪裡需要再想什麼?便跟著阿娘去做就是!”
“是,是。”崔氏笑道,“橫豎兒早便想清楚了,不論阿家想做什麼,便拿著錢匣子奉上就好。”
李氏被兩人逗得笑了起來,戳了戳她們的額頭:“幸而你們倆現在都轉過彎了,我也不必再替你們的往後操心了。嘖,咱們世家裡許多人都瞧不起這些經濟庶務。那些高官且不說,俸料祿米足夠一家人嚼用。但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沒有田莊鋪子出息,光靠著你阿爺的幾十石祿米、幾百畝職田,能供得起咱們的衣食麼?”
“……”雖然這樣有些對不起正在官衙裡辛辛苦苦的父親王奇,但王玫仍然很果斷地附和道,“阿娘說得是。”
崔氏也抿著嘴笑了:“阿家說的才是實在的道理。”
“不論官職高低,若家裡的經濟庶務不倒下去,便能維持咱們世家子弟的體面與教養。”李氏笑道,“待到男丁們做了高官,就更不必說了,光是那些迎來送往,便需費多少錢?咱們不做有違德行之事,便自給自足即可。”
“阿娘說什麼都對。”
“兒受教了。”
“不如改日讓晗娘、昐娘也都來聽聽?”
“九娘說得是。尤其是晗娘,她的嫁妝也很該備起來了。”
於是,王家三位娘子興致勃勃地開始就嫁妝討論了起來,時不時便傳出了陣陣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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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PS.貞觀時期的米價大概是唐朝時最賤的時候了,查的資料說最低是二錢一鬥,而高宗朝五六錢一鬥,玄宗朝五六錢到十幾錢不等,安史之亂之後甚至有幾百錢一鬥的……。田莊嘛,現在種那麼多糧食也吃不了,谷賤傷農,也換不了多少錢……也要相信李二執政的能力是不是,女主就開始琢磨副業了。養馬養牛雖然是技術活,但是王家本來就有馬車牛車,照顧這些大牲畜的僕從不缺,所以就能從養殖業開始了。店鋪之類,雖然穿越女們搞服裝首飾都風生水起,不過咱們家九娘表示不是專業的暫時不考慮……以後等她和崔郎君在一起了,就有專業人士幫忙了,很多事也更好做了。另外,種葡萄什麼的,唐朝在中原地區種了不少,還出產葡萄酒,所以本土人士李氏也絕對是經濟眼光很不錯的~~→ →
說句題外話,王家老爹你的工資很低啊造不?你家娘子表示沒有我全家都喝西北風啊造不?其實,唐朝的中低層官員的工資水平在歷朝歷代已經算是第一了,但世家靠這麼點工資怎麼活……怪不得王家的後人都淪落到住寺廟去了→ →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2:26
☆、第五十五章 中秋之節
當濃郁的桂香不知不覺便在長安城中彌漫起來的時候,當懸於夜空中的彎月日復一日逐漸圓潤起來的時候,八月十五中秋節也便悄悄地到來了。此時的中秋節,遠不似後世那樣受人重視。不但民間並沒有什麼集體慶祝活動,連官衙也不放假休沐。於是,家家戶戶便只是備了香案祭果拜一拜月,順便張羅上一席家宴,自娛自樂一番。
崔家也不例外。鄭夫人早早地便遣人去別院請了真定長公主,商量著一起過中秋節。真定長公主很是愉快地答應了,干脆便在八月十四日正式搬回了同在勝業坊的公主府。這令最近幾乎天天都相互串門的崔簡、崔韌、王旼頗為失落,而關系日漸緊密的崔芝娘、晗娘也約好了至少每旬都見一次面。李十三娘更是對王玫與崔氏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一定要勤快些來往。與崔家、公主府保持往來,無異於無形提攜王家在世家高門中的地位。李氏、崔氏、王玫自是含笑答應不提。
不過,真定長公主雖是搬回了公主府,崔淵、崔簡父子倆卻仍然在別院裡住著。崔淵沉浸在作畫中,已經有好幾日不曾踏出院子一步。每當這種時候,他便像頭盤踞在領地中的猛獸一般,任誰都不能侵擾。崔家人很清楚他的脾性,自是不會勉強於他。
直到八月十五那天下午,他才將堪堪完成的畫作裝裱完,也不顧散落一地的顏料,便施施然地走出了屋子。將自己收拾干淨之後,他帶上了崔簡,不緊不慢地騎著愛馬阿玄,踢踢踏踏地回到了勝業坊崔府。
時候尚早,崔敦、崔澄、崔澹、駙馬崔斂依然都在皇城中。於是,父子二人便先去了內宅中問安。距上次問安已經隔了好幾日,正院裡也似乎悄然發生了些許變化。譬如,角落裡那兩株桂樹吐露的香氣更醇美濃厚了。幾個小丫頭圍在樹底下,正拿著竹竿小心地將桂花敲下來,用干淨的銅盤接住,以備晚宴之用。
崔淵在桂樹旁邊駐足片刻後,很快便回過了神,似是不經意地問道:“你方才說,王娘子前兩天做了桂花糕給你嘗?”
崔簡點頭,想起當日便難掩興奮之情:“王娘子聽說咱們要搬回家去,便說中秋節後她也要回青光觀住一段時日,重陽時再歸家,許是有些天不能相見了。然後,她便親自去了廚下做了桂花糕給我們吃!”說完,他猶嫌不足地再次強調道:“她親手做的!我們也都幫了忙!”當然,到底是否幫上了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被他暫且忽略掉了。
崔淵挑了挑眉。在他看來,這孩子興高采烈的模樣裡帶了幾分不自知的得意與炫耀,令他頗有幾分不是滋味:“味道如何?”
“很清甜!”崔簡毫不猶豫地回答,“味道雖是沒有廚子做的那樣好吃,但我喜歡王娘子做的點心,就算是天天吃也吃不膩。”
“只要是甜的,你便吃不膩罷。”崔淵失笑道,而後,臉上又浮現出了幾分黯然之色,“阿實,最近你是不是將阿爺忘到腦後去了?怎麼有什麼好吃的都不想著阿爺?唉,先前咱們還在外頭的時候,你可是天天記掛著阿爺,見到吃食就會給阿爺留一份。那時候如此貼心懂事,怎麼如今卻……”
崔簡聽了,心裡不禁有些內疚起來,也覺得這些天他頑得太高興了,似乎確實將阿爺忘到了一旁,實在有些不應該。於是,他主動牽了牽自家這位正無比惆悵的阿爺的袍角:“阿爺別傷心,下回我一定給你留!”
崔淵滿意地勾起了嘴唇,揉了揉他的臉頰:“過幾天,我們去一趟青光觀。”
“阿爺實在是太好了!”崔簡驚喜地笑了起來,“阿爺怎麼知道,我一點也不想只能等到重陽的時候才能見王娘子?”
“呵,我是你阿爺,當然知道你的小心思。而且,我也正好有幅畫要給她。”崔淵道,頓了頓,“這幅畫與以前不同,阿實,你想看麼?”
“阿爺畫什麼我都想看。”崔簡脆生生地道,一雙烏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敬慕與崇拜,“阿爺畫什麼都好看!”
崔淵雙目微動,笑得格外溫和,牽著他踏上了內堂的台階。
此時,內堂裡已經坐滿了崔氏女眷。身份最貴重的真定長公主仍是斜倚在長榻上,輩分最高的鄭夫人則在她旁邊跽坐著。左邊短榻上依次坐著小鄭氏、李十三娘,右邊短榻上坐著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芝娘與崔英娘小姊妹三人。放眼望去,五位年紀不一的貴婦們皆是盛裝打扮,鴉鬢堆疊、首飾琳琅、妝容濃艷、衣裙華美,讓人不禁看得有些眼花繚亂。
“阿娘、叔母,諸位阿嫂。”崔淵領著崔簡給她們見禮,“幾日不曾問安,不知阿娘、叔母可安好?”
“我還當你不記得今日是中秋呢!”鄭夫人嗔道,“一早便等著你家來,都快閉坊了才見著你的人影。”一邊說,她一邊將崔簡摟進懷裡,道:“你不回來也就罷了,連累阿實也不能回來!”
“說得是。你便罷了,至少早些將阿實送回來。”真定長公主笑道,“一日沒見著阿實,我這心裡便像是缺了一塊似的。不單是我,我家大郎昨日也念了阿實一整天,連晚上都睡不安穩。”
“貴主可不能同我搶阿實。”鄭夫人接道,“自從他跟著他阿爺回來,還不曾在家裡好生住過幾日呢!中秋之後,我可不會再放他出去了。”說著,她又橫了崔淵一眼:“四郎也一樣,安安生生在家中住著罷!待貴主辦重陽菊花宴的時候,再去別院也不遲!”
崔淵略作思索,頷首答應了:“阿娘說得是。”住在家中,並不意味著他必須整日待在家裡,每日騎馬去別院也使得。
崔簡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尾巴崔韌,在整個內堂裡尋了一圈,發現他正在角落裡的矮榻上睡著。於是,他探出了小腦袋,對真定長公主道:“叔祖母放心,我每日都會去給叔祖母問安,陪大郎頑!”
真定長公主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頰,憐愛道:“阿實簡直太惹人喜歡了,便讓他多陪一陪我們這些老婆子罷。”
崔淵微微一笑,泰然回道:“叔母和阿娘看著便如同二十許人,哪裡是什麼老婆子?阿實,你就留在這裡,替阿爺向長輩們盡孝罷。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大郎、二郎和三郎了,正好去外頭看看他們。他們可從國子學裡回來了?”大郎崔篤,是他的長兄崔澄的嫡長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二郎崔敏,是他的二兄崔澹的嫡長子,今年也有十四歲;三郎崔慎,是崔澄的嫡次子,今年剛過十歲。這三位小郎君都在國子學中就讀,平日課業較為繁重,每日的作息幾乎與祖父、父親一樣。也因此,這次回家後,崔淵崔簡父子幾乎都沒有什麼機會與他們相處。
“剛回來不久。”小鄭氏笑道,“他們也正念著你呢!”
崔淵便舍下了崔簡,自行去了外院。崔簡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走遠了,頗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認真地回答著祖母鄭夫人的詢問。鄭夫人問得相當瑣碎,衣食住行、交往游玩,事無巨細都問了個遍。而他的耐性也相當足,將能說的事情都說得非常清楚明白。那些愉快的經歷,他也很願意說給長輩們聽,與他們分享他的快樂。
聽了之後,鄭夫人輕輕笑道:“沒想到,你、阿韌和王家二郎竟然這麼投契。”
“嗯,他知道我們要搬回家後,還拉著我們哭了一場。大郎也忍不住跟著他一起哭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們倆別再哭了。”崔簡回道。
“你怎麼勸的?”真定長公主感興趣地問。
崔簡振振有詞地道:“既然我們馬上就要分開了,一起頑的時間本來就很少了。要是一直哭,不是浪費了那些本來就很少的時間麼?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繼續頑,然後再讓世母們將我們帶出門見面就是。”
“還是阿實聰明。”真定長公主笑得前俯後仰。
鄭夫人也抿嘴笑起來:“說得是。既然你們喜歡一起頑,便多上門走動走動罷。”上次在芙蓉宴裡見面,她便覺得王家二房嫡支是可交之人。只是沒想到,貴主竟然默許李十三娘與他們來往得這麼密切而已。
崔簡眨了眨眼,覺得自己還應該多說些王家的好話,讓祖母對他們更有好感:“王家阿兄也很好,他還會教我們讀《千字文》。我年紀大,學得最快,他對我的要求也最高。嘿嘿,大郎和王家二郎背不出來的時候,我還能教他們呢!”
“背來聽聽。”真定長公主興致勃勃地道,又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仍然在睡的崔韌,“你們兄弟兩個一起背才好。不如這樣,晚宴的時候再背給大家聽,如何?”
“好。”崔簡點頭答應了。不過是《千字文》而已,他已經背得很流利了,還能說出好些字的意思呢!
鄭夫人瞧了瞧真定長公主,笑道:“那王家,果真很不錯罷?”
真定長公主勾起了紅唇,懶懶地回道:“品性確實都很不錯,而且,這一家人都很有趣。對了,改日不如讓阿嫂也見見他家那個出家為女冠的女娘罷。聽她說一說趣事,一整日都會有好心情。”
“貴主看人一向很准,那可真該見一見了。”鄭夫人微微頷首道。
外院中,崔淵盤腿趺坐在書房裡,挨個點評著侄兒們練的大字。崔慎、崔敏都在寫楷書,崔篤已經拿著他的字學行書,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狠批了一通。
“即便是楷書,亦不能太過圓潤柔媚而失了風骨。你們可曾見過虞公(虞世南)、歐陽公(歐陽詢)、褚公(褚遂良)的墨跡?好生臨摹幾年,揣摩其中的筆意罷。大郎,你的性情不適合寫行書,勉強為之反而不美。我看你最好去臨虞公、歐陽公的墨跡,練成了便是大善。”
崔篤、崔敏、崔慎皆聽得連連點頭,一臉信服。在國子學中、在各類文會裡,他們不論走到何處,都能聽到他人對自家叔父書畫雙絕的推崇。何況家中祖父、父親也經常說起這位叔父的逸事。因此,雖然彼此不常見面,但他們也早便對他向往已久,同時也因血脈親緣的關系,天然便有種親近之感。
“四叔父最近可有墨寶?能讓侄兒們一觀麼?”崔篤又問。
崔淵看了他們一眼,大笑道:“拿筆來!”
崔篤忙奉上紙,崔敏捧了硯,崔慎送上筆。崔淵遂豪氣大發,在紙上一氣呵成地寫了四個大字:筋骨氣度。他的行書便如同他的山水畫一般,氣勢鋒銳雄渾,力透紙背。說是金戈之氣也罷,說是殺伐之氣也罷,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森然寒意。
崔篤、崔敏和崔慎連連叫好,捧著那四個字如痴如醉地欣賞起來。
崔淵笑看著他們,仿佛便透過他們,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2:36
☆、第五十六章 中秋夜宴
當夜幕降臨之時,崔府後園中的幾棵桂樹上掛起了一排精致的燈籠。月白色的帳幔繞著桂樹圍了起來,沉重而紋飾精美的烏檀食案依次擺成雁翅狀,中間則留出大片的空地,以備歌舞奏樂之用。身在帳幔之中,周圍的一切都被遮擋住了,只能望見頭頂那片深邃的夜空,與那一輪靜懸的圓月。
崔簡提著一盞玉兔燈,從桂樹後探出身體,卻不由得被那一輪圓月吸引了注意力。崔韌在桂樹間跌跌撞撞地找了幾圈,終於看見他,喊著“阿兄”,便要去拿他手裡的那盞燈。他手裡本來也應該有一盞燈,眼下卻不知道丟到哪個角落裡去了,崔簡也便很大方地將自己的燈給了他。
桂樹的陰影裡,崔澄的庶子,六歲的五郎崔會悄無聲息地站著。
“五阿兄。”崔簡發現他之後,便衝著他燦爛的笑了起來。
崔會挪了幾步,終於移到了燈籠的光暈下,有些拘謹地回了他一個笑容:“六郎。”他生得和父親崔澄很像,性子卻和生母一樣沉默寡言。在崔府當中,也常常是被忽略的存在。除了晨昏定省的時候偶爾能見到他之外,只要崔澄和嫡母小鄭氏沒有想起來,他便從來不在人前出現。
“五阿兄知道月宮的故事麼?”崔簡問。關於嫦娥的故事,他也是前些日子才聽王玫說過。出處自然是語焉不詳,但故事的情節卻是跌宕起伏。所以,看到空中的圓月,聞著桂花的香氣,他便想起了月宮中那棵桂樹、砍樹的吳剛、搗藥的玉兔和郁郁的嫦娥。
崔會搖了搖首,崔韌也跟著扭回了腦袋,好奇地看了崔會一眼:這位小兄長對他來說就是個陌生人。
“那我給你們講講吧。”崔簡一手拉起一個,又轉回了桂樹中間,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他那略有些稚嫩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傳出來,正盯著燈籠出神的崔淵勾了勾嘴角,神思不知不覺就越飄越遠。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剛將四處游蕩的心神收回來,便聽見身後響起了眾多腳步聲,有輕有重,有快有慢。他回首看去,便見裊裊婷婷行來的女眷們身邊,一行或氣宇軒昂或優雅瀟灑的男子也緩步走了過來。
為首的男子年約五十來歲,須發皆已經斑白,卻毫無半分老態。他雙目精光湛湛,看似和悅的笑容中隱藏著鋒芒,既不過分張揚亦不低調含蓄。這樣的氣質與脾性,在那些才華橫溢的當世名臣之中,既不特立獨行亦不平庸失色。然而,在某些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時刻,他卻足以令任何一個人在第一眼見到他時,就會對他高大結實的身量、鬼斧刀削般的臉孔產生深刻的印像。他,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主,時任兵部尚書的崔敦。
在崔敦身側走著的,是一位氣質飄逸出眾、皮膚白皙、容貌也十分賞心悅目的美髯公。他的眼角眉梢都帶著格外和煦的笑容,性情看起來也十分和緩,甚至連說話時都不緊不慢。他便是駙馬都尉崔斂,目前也有職官在身,為光祿寺少卿。光祿寺執掌酒醴膳羞之政,總太官、珍羞、良醞、掌醢四署,算得上是個悠閑職位,卻也是四品高官。
他們身後,便是剛剛將襕袍換下的崔澄、崔澹,以及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的崔滔。
“阿爺,叔父。”崔淵向兩位長輩行禮,又對後頭的幾位兄長示意,“大兄,二兄,子由兄。”
崔敦掃了他一眼,又瞥向從桂樹後頭走出來規規矩矩行禮的三個小家伙,似笑非笑道:“子竟,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他公務繁忙,自從幼子歸家之後,只趕上過一次晨昏定省,便再也不曾見過了。
“從今日起,我和阿實便搬回家中住。阿爺有什麼事,盡管吩咐便是。”崔淵彬彬有禮地回道。
崔敦便道:“宴席之後,你們幾兄弟都隨著我去書房。”說罷,他眼角余光看向崔斂、崔滔父子:“二郎、子由,你們也一起過來。”而後,他望向了一旁正在笑吟吟和鄭夫人低語的真定長公主,笑道:“貴主,請入席。”
“今日只敘家禮,不敘國禮。”真定長公主笑道,“阿兄、阿嫂先入席罷。”
崔敦與鄭夫人也便不再推辭,率先在主位上坐了。真定長公主與崔斂隨後也在主位上就座。晚輩們分成子輩與孫輩,以年齡排行順次坐在左右兩邊。左邊共設七席:崔澄、小鄭氏、崔澹、清平郡主、崔滔、李十三娘、崔淵;右邊共設八席:崔篤、崔敏、崔蕙娘、崔慎、崔芝娘、崔會、崔簡、崔韌。崔英娘始終跟在清平郡主身邊。
崔敦撫了撫斑白的長須,滿意地看著底下的眾兒孫們。除了他的庶子崔游因在外為縣令的緣故並未歸家之外,博陵崔氏二房嫡支便都已經到齊了。他頗有些感慨地望向崔斂,嘆道:“我們這一代只得你我兄弟兩個,未免太過單薄了些。如今且看下頭,你我皆是兒孫滿堂,也算能對得起父母祖先了。”
崔斂微笑著舉起夜光杯:“阿兄怎麼突地便感傷起來了?兒孫滿堂不是大喜之事麼?當浮一大白才是。”
崔敦失笑,頷首道:“飲勝!”
鄭夫人、真定長公主皆接道:“飲勝!”
待長輩們飲完後,崔澄幾兄弟便帶著自家娘子皆飲盡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而另一頭崔篤、崔敏、崔蕙娘、崔慎也跟著飲了一杯,從九歲的崔芝娘往下,便都只能喝酪漿或者葡萄漿了。崔會、崔簡與崔韌對酒並不好奇,只顧著將酪漿換成葡萄漿,又將葡萄漿換成甜瓜漿。這種酸酸甜甜的口味,也讓他們食欲大開。
“今日既是家宴,便不須守什麼規矩,隨意一些便是。”崔敦道,瞥向崔淵,隨口吩咐,“子竟,去舞一曲胡旋來助興!”
崔淵早便有了心理准備,自是毫不意外他是第一個被自家阿爺挑中叫起來的。於是,他很干脆地起身,淺淺彎起嘴角道:“不如讓子由敲羯鼓罷,合著鼓點也跳得更盡興些。”為家人起舞助興是應該的,但他幾乎已經一天未曾進食了,肚腹空空地怎麼也提不起勁來。若能再拉上一人,自然便平衡許多。
崔滔磨了磨牙,笑道:“既是子竟相邀,自然不敢不從。”
“好!”崔敦與崔斂都頷了頷首。
話音剛落,立刻便有僕從抬上一面羯鼓,崔滔掄起鼓槌便敲了起來。先時鼓點緩慢,但隨後越來越急,竟仿佛夏日午後的疾風暴雨一般。崔淵在空地上的旋舞也愈來愈快,與鼓點絲毫不差。立著飛旋、半蹲著飛旋、蹲下來飛旋,身姿變幻的時候,只留下一道道殘影。胡旋舞看的便是旋的速度與持續的時間,他從頭到尾就不曾停下過,反而越旋越快。
“好!!”崔澄與崔澹大聲喝彩,崔篤、崔敏與崔慎也很是捧場。崔會、崔簡、崔韌更是看得雙眼亮閃閃,滿臉都是崇拜之色。
終於,鼓點由疾而緩、由重而輕,崔淵的動作也跟著慢下來,旋舞的舉手抬足漸漸看得越發清楚。崔簡和崔韌都不自禁地跟著手舞足蹈起來。兩人一不小心,便摔成了一團,趁著沒幾個人發現,立即裝作若無其事地爬起來,端端正正地坐好。坐在對面的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見了,都露出了笑容。
一曲胡旋舞結束,崔淵在原地立了片刻,緩了緩頭昏目眩之狀,這才走回食案邊。他已經餓得狠了,也不拘食案上究竟有些什麼,便如同風卷殘雲一般吃了個干淨。旁邊的僕從不動聲色地又給他上了些吃食,他端起葡萄酒飲了一杯,接著慢條斯理地吃起了駝峰炙、光明蝦炙等現烤的肉食。
不多時,崔篤、崔敏、崔慎三人便又主動起身,為長輩們獻上群舞。這種群舞十分簡單,時下不論老少都會,無非是拍拍胸口、拍拍大腿、拍拍手臂、跺跺腳之類的動作。但凡是大型飲宴上,便少不了一群人這樣載歌載舞(群魔亂舞)的景像。不過,堂兄弟三人勝在動作整齊,而且均十分認真,看起來竟有幾分憨態可掬之感。他們這般賣力的表現,逗得真定長公主笑個不停,輕聲與鄭夫人一起評他們跳得如何。
“比起四郎,你們三個可差得遠了!好好地向他學一學!咱們家的兒郎,不光是文武出眾,可是什麼都不能輸的!”一舞畢後,真定長公主如此評道,還含笑看了看旁邊的崔斂、崔敦,意有所指道,“你們祖父、阿爺、叔父們,跳得可都不差。阿兄還曾贊過你們祖父跳舞的姿態優美得很呢!逢宴飲時便要讓他去舞一場!”她所說的阿兄,自然便是當今聖人。
崔篤、崔敏和崔慎臉微微一紅。他們平日都只顧著習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確實沒顧得上跳舞。年紀最小的崔慎大著膽子道:“孫兒們可從未見過祖父跳舞,不如也讓孫兒們開開眼界?阿爺、二叔父也不知跳得如何?”
崔敦哈哈大笑,興致大發地站了起來:“二郎,子尚(崔澄)、子放(崔澹)、子由(崔滔)、子竟,都下場跳給他們好好瞧一瞧!”
於是,祖父輩與父輩們都舞了起來。動作雖都是那些動作,看似沒有什麼變化,但他們舉手投足間便多了那麼幾分英武、幾分豪氣。於是,如此簡單的群舞,看起來便是賞心悅目多了。崔篤、崔敏、崔慎看得有些心癢,擠進去一同舞了起來,崔簡、崔韌也坐不住了,拉上崔會也悄悄地溜了進去。
最終,崔家的女眷們便欣賞到了崔家老少三代兒郎們帶來的群舞。宴席中,歡聲笑語始終不斷,一直持續到深夜也不曾停歇。
作為兵部尚書,崔敦的書房內外皆是防衛森嚴,足足有二十來個部曲專門守在附近。這些部曲都是曾隨著他闖過腥風血雨的屬下,無不對他忠心耿耿,家人也盡在崔氏門下。他們也只忠誠於崔敦一人。若無他的允許,家中的任何人,包括鄭夫人與郎君們在內,都不能進出這座書房。
然而,此時,他卻浩浩蕩蕩地將自家的兒郎們都帶了進去。
這座書房看起來與別的書房並沒有任何不同:書案上鋪著未寫完的文書,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文牘卷軸,牆上則掛著一柄寒光四射的橫刀。除此之外,四處皆是光禿禿的,只剩下地上鋪著的茵褥等物了。
崔敦與崔斂率先在茵褥上趺坐下來,崔澄、崔澹、崔滔、崔淵也依次坐下了。
崔敦也不再繞彎,直接問道:“子竟,你怎麼不曾說過,在潼關遇襲之事?!若不是我的部曲發現你那些部曲的異動,你難不成打算一直隱瞞下去?這種事如何能瞞得?!”
崔斂、崔澄、崔澹、崔滔皆悚然大驚,忙問道:“可曾受傷?”
“阿爺、叔父、兄長們安心,我並未受傷。”崔淵回道,“阿實也沒發覺異狀。”
“沒受傷你便不打算說?”崔斂擰起眉,一貫含笑的臉孔上布滿了怒火,變得暴躁無比,“到底是何人下的手?!”他猛地跳了起來,猶如困獸般在原地走來走去:“你在外頭結了仇家?是那些游俠兒干的?!不,若是游俠兒,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那會是誰?子竟又不曾入仕,若是咱們家的仇家,又為何會衝著他去!!”
“二郎,冷靜一些。”崔敦安撫了一句,不慌不忙地繼續道,“子竟,我若是想查,還查不出來麼?你,或者那人,想將這件事抹得一干二淨,也不容易。”他手底下那群部曲,風裡來雨裡去,什麼事不曾見過,查出真相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四郎,你知道是誰?”崔澄滿臉擔憂,“那為何還要替那人隱瞞?”
“說出來,好教我們知道,給你報仇。”崔澹握著拳頭冷笑道。
“你不說,是因為我們認得?”崔滔撫著下頜上的短須,猜測道,“不方便……有多不方便?難不成,是我們的親戚?”
“我確實懷疑一人。”崔淵道,不讓他們再繼續聯想下去,“待我查得證據之後,再給你們說罷。”倘若沒有證據,便是父親、叔父與兄長們,恐怕也難以相信。不,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然而,若要報復回去,集一家之力與他一人之力,帶來的後果絕對不可同日而語。同族之間的操戈,只會讓整個博陵崔氏聲名掃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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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在唐朝的時候,載歌載舞是必備技能→ →
宴席上更是要跳舞助興的,會跳的上個劍器舞、胡旋舞或者胡騰舞,引來一大片叫好聲。不會跳的跟著大家跳群舞,群魔亂舞也沒有人注意。據說,在新年那種大朝會上,也是要跳舞的。李二陛下,不知道看著底下大臣們群魔亂舞,新年第一天的心情會不會好呢……OTL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3:01
☆、第五十七章 久仰大名
黎明時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崔府已經漸次亮起了燈火,厚重的朱紅正門轟然大開。崔敦、崔澄、崔澹在僕從的簇擁下,緩步出門走下台階。老管事崔順親自將三匹駿馬牽了過來,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一匹通體烏黑四蹄踏雪的烏騅、一匹渾身雪白的照夜白。
“阿爺,大兄,二兄,一路小心。”崔淵將父兄們送出門外,似乎並未發覺自己穿著一身染著墨跡的對襟大袖袍一般,神色一如往常。
崔敦一哂:“這樣的情形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五載?十載?”他斜了幼子一眼:“恐怕正好是趕上了你還沒睡下的時候罷。”按照崔家的規矩,長者出門之時,晚輩自是必須恭恭敬敬地相送。只是,崔淵在家中的時日稀少,而且經常日夜顛倒,因而最不守規矩的便是他了。他年少時,還經常罰抄家規,但抄了千遍萬遍之後,依然隨心所欲,倒是將一手字練出來了。這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罷。
崔澄、崔澹聽了,都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說得是。四郎出來相送,我還以為看錯了呢!”“待會兒我可得看看,今天的太陽到底是不是自西邊升起來的。”
來自父兄的打趣,崔淵恍若未聞:“只是起得急,沒來得及換衣衫而已。”
“趕緊回你的院子裡去好好收拾一番再出來,別教阿實學去了你這付邋遢模樣。不成體統!”崔敦喝道,翻身上了棗紅寶馬,便催馬小跑著越過烏頭門,走得遠了。崔澄、崔澹也各自上馬,撥馬離去。他們很快便趕上了父親,幾十名精悍部曲不遠不近地在父子三人身後護送。
崔澄略作猶豫,低聲道:“阿爺,前幾日所說的四郎遇襲一事,當真就讓他自己查?”
崔澹也接著道:“那人對他起了殺心,有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絕不能放過!”
崔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們一眼:“四郎在外闖蕩這麼些年,經歷的事比你們更多。既然他想自己動手,便相信他罷。不過,膽敢動我們家的人,不論是誰,我都絕不會放過。”根據幼子的反應,他已經有了不少懷疑對像,一一排查便是。既然幼子不願意,那便是他身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不方便做的事。然而,若是身為一位父親,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崔澄、崔澹都默然垂目。他們心底很清楚,比起在血雨腥風中支撐起家族的父親,他們還差了許多。他們也並不是不曾遇見過歷練的機會,只是決心與勇氣皆不夠,因而才屢屢錯過而已。家人,有時並不只是溫暖的歸處,亦是溫柔的牽絆。
崔府門樓外,崔淵目送父兄們消失在夜色裡,回首又見崔篤、崔敏、崔慎精神抖擻地從人群中越出來,恭恭敬敬地對他道:“四叔父,我們先回外院演武場了。”他們一向起得很早,直到坊門打開之前的一個多時辰裡,通常都在演武場中鍛煉。或騎馬、或射箭、或搏擊、或練橫刀,也算是崔家的家學淵源了。
崔淵略作思索,笑道:“我便陪你們打一場罷,也看看你們的武藝到底修習得如何。”
因父親忙碌,崔篤、崔敏、崔慎也只能在休沐之日才能得到他們的指點,平日不過是由一些老部曲陪著練習而已。此時聽了,他們當然又興奮又激動,趕緊湊到了叔父身旁。這位四叔父雖然不曾上過戰場,但能在外獨自闖蕩那麼多年,手上也並非不曾沾過血。他們敬慕的,便是這般文武雙全之人!
就這樣,崔淵度過了一個十分充實的早晨。陪著侄兒們摔打了一番後,他回到“點睛堂”,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洗浴完,換了身行頭——玄色長腳襆頭、茶色窄袖圓領袍、白色鞓帶、烏皮靴,將自己打理得容光煥發。
而後,他來到書房裡,挑了只在邊邊角角繡著蔓草紋的藤黃色帙袋,將三個畫軸放進去,束緊了袋口。
“阿爺?”書房門口,崔簡扶門而立,笑逐顏開,“我們今日可是要去青龍坊?”自家阿爺在八月十五那天許下的諾言,他記得清清楚楚,一天都沒有忘記。這幾日眼看著阿爺又是忙著畫畫、又是忙著裝裱,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呢!
崔淵微微點頭,抬首看了看朝霞萬丈的天空:“已經不早了,坊門也快要開了,趕緊用了朝食,便去青龍坊。”因崔家男丁們不是忙於公務就是忙於學業,所以並沒有聚在一起用朝食、夕食的習慣。當然,每旬的休沐日和假日除外——但即使是那些時候,全家聚齊都並不容易,因家中兩位長輩皆是宮中宴飲的常客。
父子倆在正房裡迅速地用過了朝食。崔淵喝了兩碗馎饦(面片湯),吃了兩個牛肉蒸餅;崔簡則喝了一碗餳粥,吃了一個小巧可愛的七返糕(花卷)、一個幼童拳頭大小的婆羅門輕高面(糖饅頭),最後飲了一杯如今對他來說已經必不可少的羊乳。
隨後,他們便去正院內堂中向鄭夫人問安,兼告知他們今日的行程。父子二人能安然在家中住下,鄭夫人便已經很是歡喜了,自然不會過問他們要去何處。只是,望著兩人出去後,旁邊的小鄭氏忽然笑道:“阿家,都已經多久沒見四郎打扮得如此清爽干淨了?”
鄭夫人蛾眉微動,似是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起來。
卻說崔氏父子二人一路驅馬便向著青龍坊去了。勝業坊與青龍坊倒是在一條直線上,卻是一北一南,離得並不算近。路上便要越過東市、安邑坊、宣平坊、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六個裡坊。且因崔簡臨時想起來自己並未准備禮物,又央著崔淵去了一趟東市,買了個憨態可掬的面人,這才作罷。於是,待父子倆趕到青龍坊青光觀時,便已經是將近午時了。
阿玄才剛在青光觀門前停下步子,崔簡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舉著面人往裡頭奔進去了。
而崔淵一眼便瞥見了山門一側停著一輛有些眼熟的烏檀馬車。他雙目微微一眯,略作思索,便將阿玄拴在了不遠的樹下,也施施然地進去了。這時候,已經奔到第三進寮舍院落裡的崔簡十分驚喜地發現了小伙伴:“王二郎!”
正獨自一人有些無趣地蹲在花盆邊拔草的王旼猛地抬起首,歡快地朝他奔了過去:“咦!阿實!你怎麼來了?”
“我來探望王娘子!”崔簡笑道,給他看手中那個面人,“你瞧!這是我去東市買的面人,送給王娘子的!”
王旼眨了眨眼,頗有幾分動心:“我……我……”
他畢竟年紀小,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個面人的興趣,眼睛都快要挪不動了。崔簡見了,想了想,便將面人給了他:“這回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面人先送給你。王娘子的禮物……下一回再補給她就是。”說著,他想了想,看向王玫的寮舍:“你是跟著誰來的?祖母?還是世母?”
王旼捧著面人,稀罕地戳了戳,頭也不抬地答道:“跟著祖母和阿爺一起來的。”
崔淵正好走到第三進的院門前,聽了這句奶聲奶氣的回答後,腳步微微一頓。
此時,坐在寮舍內正與母親李氏說話的王玫也聽見了崔簡的聲音,臉色不自禁地變了變。崔簡自然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帶他來的除了崔淵不會有旁人。至於崔淵為何要來,她很快就替他想到了緣由:他畫了她提過的花圃,所以特地給她送了過來。如今她雖然已經是女冠,但在母親和兄長看來,這與私相授受也沒什麼分別了罷。
她剛想起身,旁邊王珂卻一眼掃了過來,似笑非笑地道:“阿實來了,莫非崔子竟也來了?”
王玫敏銳地發現,兄長的眼神中飽含了許多她根本看不明白的復雜情緒。於是,她只能順勢坐了下來,笑道:“沒想到阿實只聽我提過一兩回,就特地趕來這裡探望我。”兄長應該尚未查出青光觀是博陵崔氏私觀這件事罷?她應該主動坦白麼?裝作不經意地提一句?免得往後他查出了事實,反倒容易想得太多了。
李氏瞥了兩兄妹一眼,接道:“阿實這孩子,確實貼心得很。我也有幾天不曾見他了,正有些想念呢。至於崔子竟,那可真是巧得很了。先前他不是還說要與七郎論交麼?七郎,你正好出去會他一會罷。”
“阿娘說得是。”王珂道,起身欲出。
他臨出門時,李氏卻突然又道:“我已經多年不曾見過這位傳聞中的崔子竟了。待會兒你便帶著他進來罷,也好教我仔細瞧一瞧。”
“……”王玫接過話道,“也將二郎和阿實都帶進來罷。快午時了,他們在外頭曬著也不舒服。”按理來說,得知長輩在此,作為晚輩的崔淵自然應該進來拜見。不過,難不成是她想多了麼?總覺得母親李氏主動提起此事,似是對崔淵充滿了好奇,感覺有些奇怪。
王珂無奈地望向李氏,嘴唇抿直,答道:“這自是應該的。”
於是,一個抬步入內、一個推門而出,正好四目相對,將對方看在眼裡。
時隔五六年,再度相見,崔淵崔子竟崔四郎與王珂王明潤王七郎,都沒有錯認對方。身為五姓子,無論是鐫刻在血脈之中的風骨,形顯於外的優雅氣度,或是出眾的姿容,都讓他們足以成為人群中矚目的焦點。
崔淵崔子竟,年少成名,性情不羈,相傳頗有魏晉名士遺風。然而,此時的他,看上去卻像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五姓子,容貌俊美,淺笑優雅,氣度從容,舉止瀟灑。只是,那雙桃花眼裡偶爾閃過的興味、散漫、無所畏懼,或許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王珂王明潤,素來才名不顯,直至此次貢舉之試中才嶄露頭角。長久以來,在京城諸多五姓子當中,他除卻傲人的家世出身,冠絕的容顏身段,似乎也並沒有其他值得稱道之處。然而,也有不少利眼曾經看出了藏在他那具出色皮相之下的滿腹才華。崔淵便是其中之一。
兩人相互端詳著,嘴角都微微地勾了起來。
除卻此時因某個人而起的、盤旋在他們心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他們都不得不承認,對方確實是足可成為摯友之人。
崔淵因年紀小些,率先一拜:“明潤兄,許久不見。”
“確實許久不曾見了,子竟,別來無恙?”王珂回了一禮,淺笑道,“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這座小小的道觀中再遇。真是,太、巧、了。”
在旁邊圍觀的崔簡和王旼歪著小腦袋,目光在他們的阿爺們中間轉來轉去。
“他們笑得真奇怪。”崔小六郎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我阿爺生氣的時候,就是這麼笑的。”王二郎悄悄湊到他耳邊道。他經常惹阿爺生氣,才會對這樣的笑容格外敏感。
“他們見過面麼?”崔小六郎有些疑惑。自家阿爺雖然經常惹人生氣,但是,如今收拾得很像樣了,按理說不該無緣無故便招人討厭才是。
當然,崔小六郎年紀還小,自是不知道,對於疼惜妹妹的兄長來說,總有些人,是他無論如何都需要提高警惕的。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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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3 17:13:10
☆、第五十八章 互相試探
“崔子竟見過世母。”
李氏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眼前這位恭恭敬敬向她行禮的年輕郎君,微微一笑:“崔四郎不必多禮。我多年前曾在宴席上見過年少時的你,那時候就已經十分出眾了。而今又見,果真如傳聞中那般出色。”
“多謝世母誇贊,子竟愧不敢當。”崔淵笑著回道。
“因阿實想見玫娘,你便特地帶著他來青光觀,實在不容易。”李氏接著輕描淡寫地道,“寵兒女的阿爺我也曾見過不少,如你這般的確實很難得了。我家的七郎便成日都只顧著忙自己的事,根本抽不出時間陪兒女。”她將崔淵父子到訪的事都歸結在崔簡身上,又著重誇獎了崔淵這位阿爺對孩子的珍視,便將那些似有似無的猜想轉瞬間化為無形了。
崔淵心中苦笑,他這位未來的岳母果然精明得很,絕不會容許任何一個可能傷害女兒的傳聞產生。看來,他想繞過未來舅兄與岳父,直接向岳母示好的打算,也不會那麼輕易成功。於是,他便接著李氏的話道:“我也經常忙於作畫,無暇照料阿實。因而,一旦有了空閑時間,便想補償他。他與清淨道長有緣,常念著她,我才帶著他貿然來訪。”看來,帙袋裡的畫軸,今日或許很難直接送出去了。
一直保持鎮定的王玫無視了身邊正冷眼旁觀的兄長,淺笑道:“無論阿實何時過來,我都歡迎。下一回,崔郎君若是忙得無法抽身,便遣幾個信得過的僕從將他送來罷。”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只歡迎崔簡到訪,崔淵崔子竟則暫時可以免了。她相信,崔淵也應該能夠理解自己的苦衷。雖是答應如往常那般相交,但也並不急於一時,不是麼?尤其他們如今的身份太敏感,反倒不適合走近。
崔淵聽了,眉頭輕輕一挑,笑道:“也好。”或許他以這付面目出現實在是太引人矚目了,若是恢復成滿臉胡須的模樣,又和阿實分開行動,便無人會注意到了罷?唉,如今他應該很慶幸,九娘早已經習慣他不修邊幅的樣子了。
崔簡則高興地翹起了嘴角,牽著王旼坐到王玫身側:“下一回我帶著大郎過來。聽阿爺說,路上會經過宣平坊,正好也去接了王二郎一起來頑。”
“青光觀裡實在太小,沒有園子,你們頑起來也不痛快。”王玫笑著回道,“而且,阿韌與二郎畢竟年紀小些,你們三人單獨出行也讓人有些不放心。若是實在想一起出行,不如叫上大郎,這樣我們才能安心。”
“王家阿兄每日都要讀書,也許沒有空閑。”崔簡想了想。
“那你們陪著他讀一日書,再換他陪你們去東市玩一天,如何?”王玫提議道。雖然不知崔家的啟蒙教育何時開始,但以崔簡的年紀,也該正式讀書了。至於王旼與崔韌,仍然是培養興趣的時候,倒不必強求。
“好!”崔簡答應了。
崔淵注視著他們,不由自主地便笑了起來。這一大一小之間的互動,總能讓他心中充滿溫情,也總能奪取他的注意力。毫無疑問,他希望自己今後都不會錯過這樣的溫馨時刻。而前提是他能將九娘順利地娶回去,讓她成為阿實的阿娘。
王珂冷瞥著他,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得眯了眯眼:“阿娘,我與子竟久未見面,想好好敘一敘。不過,在這青光觀裡畢竟不方便——”
“那你們便找個地方,自去敘舊罷。”李氏道,“阿實和二郎都留下,陪著我和玫娘用午食。下午若是你們回來得太遲,我便將他們都帶走,讓阿實在家裡住一晚上就是。子竟,你覺得如何?”
“那阿實便煩勞世母與清淨道長了。”崔淵從善如流,起身行禮,便要跟著王珂出門去。
只是,他刻意落在短榻邊上的藤黃色帙袋實在太醒目了,王珂回首瞧了瞧,似笑非笑地提醒道:“子竟可別落下了什麼物品。”
“無妨。”被揭穿的崔四郎依舊泰然自若,“阿實,替阿爺看著這個帙袋。”
“嗯,阿爺放心!”崔簡將帙袋抱進了懷裡。目送自家阿爺與王世父走遠之後,他悄悄地望了望李氏,咬了咬嘴唇就把帙袋塞給了王玫:“其實,其實這是我阿爺送給王娘子的禮物。”既然阿爺好像找不到機會贈禮,那就由他來轉送就是。
王玫心裡長嘆一聲,注視著眼前這個誠實得可愛的小家伙,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接過帙袋,卻並不打開:“記得替我謝謝他。”好罷,如今她該如何向阿娘解釋呢?私相授受也算是坐實了,阿娘又會如何想?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氏,卻發現她似乎並沒有惱怒,而是頗感興趣地望著那個帙袋。
王旼也好奇地撥弄起了裡頭的畫軸:“這是什麼?”
“是我阿爺的畫。”崔簡回答。
“噢?咱們家已經有兩幅了,想不到今日竟又得了三幅?崔子竟的畫,得來竟是意外的容易呢。”李氏瞥了女兒一眼,“打開讓我瞧瞧。”
“……”王玫默默地打開了一個畫軸:鮮活而又絢爛的顏色在微黃的畫紙上一簇一簇地綻開,一瞬間甚至讓她感覺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在躍動。看慣了崔淵的淺絳山水與水墨山水,如今卻見到如此色澤鮮艷的群花竟放圖,令她驚異無比。
李氏仔細一看,也有些驚訝:“這……竟是崔子竟的新作?他不是只繪山水麼?而且不喜用顏色。”
這幅圖半工半意,色塊成片出現,絢麗驚人,卻又並不讓人覺得雜亂俗艷。王玫並不知道其他人看到這幅畫之後的觀感如何,但在她看來,這與先前那兩幅山水相比也毫不遜色,讓她越是看便越是喜愛。
接著,王玫又打開了第二個畫軸:黑白分明,墨色染暈,僅僅用幾筆便淺淺勾勒出一片花海,大部分都留白。然而,仔細看去,好幾朵花的輪廓與第一幅圖頗為相似。倘若說那幅圖是花海的一角,那麼這幅圖便展現出了花海的全貌。不得不說,水墨單色與留白使這幅畫多了幾分雋永的意味。
“這幅畫頗似他的山水畫風格。”李氏贊道,“確實很不錯。看看最後那幅?”
最後那個畫軸裡卻是莖葉花朵無比分明的一叢芍藥,儼然便是花鳥工筆的極致,繪得如同真實情景一般。只是,它上色卻不如第一幅那樣大膽,而是取了相互調和的色彩,與後世的油畫相比稍顯得有些黯淡。這幅畫凝聚的並不是這叢芍藥盛放的時刻,花瓣都已經稍有些枯萎敗落了,然而,它們卻仍是充滿了生命之美。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也不過是開啟另一段生命罷了。
三個畫軸,三張畫,讓李氏與王玫沉浸其中,久久也未能回過神來。
過了許久,李氏才道:“既是送給你的,便收起來罷。別教你阿爺阿兄看見,免得他們又想拿走。”
“阿娘……”王玫張了張口,想強調他們之間不過是相交而已,並無他意。然而,其實,連她自己都無法確定,這樣單純的相交能持續到什麼時候。而一旦情誼不再單純之後,她又是否能決然斬斷?
“餓了罷?也該用午食了。”李氏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轉移了話題。
另一邊,王珂與崔淵並沒有特意去找什麼出名的酒肆、食肆,而是來到了離青光觀不遠的一處小酒肆。這種通常只得市井小民來往的小酒肆並不設什麼雅間,他們便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了。趙九等部曲也坐了附近的幾桌,仍然對周圍保持著警惕。
叫上一壺清酒,五六個下酒的小菜,相對而坐的二人卻並沒有品嘗的意思,而是靜靜地打量著對方,仿佛各自在心中估量著什麼。
良久,崔淵這才執壺倒酒,微笑道:“明潤兄,請。”他一邊倒酒,一邊似是無意地道:“這酒肆雖看著小,往來的也都是平民百姓,但這店家自釀的清酒,倒也不比那些大酒肆有名有號的酒差多少。”
王珂看著倒入陶杯中的微紅色酒液,確實頗為清透,香味也濃郁。他當然不會錯過對方字裡行間的意思,接過話道:“聽起來,子竟常來此處?”
“長安城中一百多個裡坊,便沒有我不曾去過的地方,也沒有我不曾造訪過的酒肆。”崔淵笑著回道,“不過,先前曾在青龍坊住過一段時日,所以對這裡也格外熟悉一些。”
“接下來,莫非子竟想說,便是住在這裡的時候,遇上了舍妹,給她出了出家為女冠的主意?然後便時不時地與她來往?”王珂勾起嘴唇,微微含諷。他早已經盤問過趙九與其他部曲了,那日出了大興善寺之後,九娘確實在大通坊遇上過崔小六郎和一個虯髯漢子。雖不知崔子竟何時蓄須成了虯髯大漢,但那必定是他無疑了。
“遇到清淨道長給她出主意那回,是在大通坊的一個破落道觀裡。”崔淵察覺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於是便索性和盤托出,“我在殿中欣賞壁畫,她正好入內參拜,後來便提起了深受困擾之事。我見她憂心忡忡,便給她出了這個主意。”
王珂垂下眼,淡淡地道:“子竟急智,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他轉念想到了那個出手對付元十九的神秘人物,又問:“後來之事,是你做的麼?”
“阿實喜歡清淨道長。我覺得,他定也見不得她苦惱,便索性動了手。”崔淵回答得也很淡然,仿佛這件事並不值得一提,“若是王兄出手,難免引得元家懷疑。我的部曲動手,任誰也猜不出來。”
“多謝子竟仗義。”王珂端起陶杯示意,“飲勝。”
崔淵便將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
王珂執壺,也給他倒了一杯酒:“那為何子竟推薦了這青光觀?”
崔淵坦然答道:“此處是我博陵崔氏的私觀,觀主是我的姑祖母,多少也能照顧一些。”
王珂挑起眉,這一番話過去,知道他確實做了許多事,一次又一次出手相助之後,他哪裡還能對他橫眉冷對。於是,他輕輕一嘆,道:“子竟費心了。”
“哪裡,舉手之勞而已。”崔淵又飲下了一杯酒。
王珂喝著酒,嘗了嘗小菜,臉色漸漸地便舒緩了不少:“聽聞,子竟將我舉薦給了崔尚書?多謝。”
“明潤兄這般人物,埋沒了才是可惜。”崔淵笑道,“你這般性子,與我父兄大概也很投契。往後若是能共事,也定會頗為愉快。”
王珂莞爾道:“你應該知道,聖人不會重用太原王氏嫡支子弟,我父親與族中叔伯兄弟仕途都非常艱難。想必即使我考取了進士,大概也只能從校書郎慢慢地往上熬了。”
“明潤兄何不考慮外放?”崔淵道,“校書郎固然是清貴,但若能夠做些實事,也更容易得到聖人青睞。當今聖人既有心胸也有氣魄,待吾等著姓子弟,也不會一味打壓。若當真有才具,便是出將入相,誰又能指摘出身如何?”
王珂望著他,半晌,失笑道:“子竟說得是。比起那些寒門子弟,吾等五姓子已經是沾了家族榮光了。若無五姓子這樣的身份,你我能像現在這般過活麼?大抵是不能罷。”
崔淵怔了怔,若有所思。應該不是他太過敏銳的緣故——他總覺得,這位未來的舅兄似乎正在暗示什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3:22
☆、第五十九章 續弦之意
卻說崔淵與王珂二人在小酒肆中對坐而飲,剛開始雖是不斷互相試探,卻意外地真誠坦然。於是,說得多了,他們漸漸也有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兩人也毫不意外地發現,倘若當真有足夠多的時間,就算是閑談上幾天幾夜,他們也有無窮無盡的話題能夠繼續聊下去。雖然出身相似,家族處境完全不同,但這樣的差異反而能夠讓他們更全面地省察自己,以及反思那些正在做或者將要去做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酒肆中的人也陸陸續續來了又去,臉孔不斷變換。
崔淵將杯中剩下的酒飲盡,道:“時候不早了,明潤兄須護送世母家去罷,我便不拉著你繼續喝下去了。”
王珂頷首:“若子竟不嫌棄,改日我再給你遞帖子,邀你煮酒閑談。”
“那我便等著明潤兄的帖子了,你我正該多往來才是。”崔淵微微一笑。
此時,一個身材高大、著棕黃色窄袖圓領袍的大漢走上二樓,大步向著他們行來。趙九等部曲原本有些戒備,卻見崔淵將陶杯放下,看向這大漢,顯然是認識之人,又慢慢放松下來。那大漢瞧了他們一眼,咧開嘴一笑。
“四郎君,某兄弟幾個方才在青光觀守著小郎君,去買吃食的時候發現,就在山門對面的民居院子邊上停了一輛牛車。那趕車的瞧起來很是眼熟,裡頭的人像是正透過牛車的窗紗,緊盯著山門裡來來往往的人呢!”
“張二,別賣關子了。”崔淵打斷他道。
張二嘿嘿一笑:“某和大兄想起來,那趕車的可不就是前一陣四郎君讓盯著的那家的僕從?想想在牛車裡的也不會是旁人,所以便來稟報四郎君了。”因在人來人往的酒肆裡,他也不便明著說。但這樣一提,在座之人心中都很清楚那家人的身份。
崔淵神色微微一動,看了坐在對面的王珂一眼。
王珂輕輕地笑了起來,卻帶著幾分森然之意:“居然讓他追過來了?看來最近我家的部曲確實有些大意了。”他已經數次嚴令家中的部曲驅逐在宅子附近逗留的陌生人,趕開元十九的眼線。卻沒想到,元十九斷了一條腿還不肯安生,竟然綴著他家的馬車隨了過來。教他知道了九娘在青光觀裡修行,誰知道他又會鬧出什麼事來?
“明潤兄不必擔心。”崔淵略作沉吟,道,“此事王家不便出面,交給我便是。”
王珂擰起眉,低聲道:“這是我王家之事。先前子竟慨然出手相助,我承你的情。只是,決不能事事都交給你。”
“明潤兄何必拘泥於此?清淨道長的安危才是最緊要的。”崔淵笑道,“何況,青光觀是我博陵崔氏的私觀。在附近發現一個可疑之人,我崔家自是不能置身事外。若由得他生出事來,怕是我姑祖母便不會饒了我。”
王珂略作思索,突地一笑,爽快地道:“罷了。此情我也承下便是。如今,我卻是很佩服子竟,這種走一步看百步的功夫,當真是領教了。下一回邀你煮酒閑談,我們不妨手談幾局,也教我瞧瞧你的棋風。”
“明潤兄謬贊了。”崔淵搖首道,“其實,當初走那一步之時,我尚且懵懵懂懂,根本沒想過如今會到這一步。不過,或許這便是緣分罷。明潤兄以為呢?”
“緣分一事,也有長有短。”王珂勾起嘴角,“且看往後罷。”
崔淵朗聲笑起來,朝他行禮道:“那我便不送王兄了,先將此事處理了再說。”
王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帶著趙九等部曲下樓去了。這些部曲也都是精干之人,簇擁在他身邊警戒護衛時,竟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神情態度一如往常。張二立在窗邊,看得嘖嘖一嘆:“身手雖然差了些,但也都調教得不錯。”
崔淵似笑非笑道:“若讓你們挑些新人,手把手地教著,須費多長時間才能教成這樣?”
“嘿!好漢子哪裡是能教得出來的!歷練多了,自然見識、手段都不會缺!”張二拍了拍胸膛道,“別管多少人,四郎君盡管交給某等便是!也好教某學學大兄,耍耍威風!”
“只得你們五人,確實不夠使。阿實、王娘子、青光觀都不能斷了人。我會向阿爺再要二十個新手,你們五個各帶上四人,也仍舊都聽張大調度。”崔淵道,“眼下,你們暫且出一個人盯著那輛牛車。待到合適的時候,我便告訴阿爺,以崔家的名義警告元家。”
“這回不揍那獠子?”張二似是頗有些可惜。
崔淵看了他一眼:“眼下還不是時候。而且,他這回坐的是牛車,你怎麼動手?”牛車比馬車平穩,犍牛也比馬溫順多了。若想讓這些馴養多時的牛失控,所用的法子都會留下痕跡,難免讓元家察覺。這元十九摔斷了腿之後,也會謹慎許多罷。若想將同樣的計策使上第二回,怕也是很難了。
“呔!某這等粗人也想不到這麼許多!到時候四郎君想如何做,只管吩咐便是!”張二抓了抓腦袋,嘿嘿地笑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首,期期艾艾地道,“四郎君……先前不是說要給我們弟兄幾個討婆娘……”
崔淵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道:“這種事,本應是內宅主母指婚才好。待我娶了娘子,自有我娘子做主。你們便安心罷,婆娘必定少不得你們的。”
“娘子?”張二唬了一跳,轉念似乎想到了什麼,“嘿!四郎君可得趕緊些,再趕緊些!”
“嘖,聽著你們竟比我還著急呢。”崔淵笑道。
“哪裡輪得到咱們著急!”張二道,“怕是郎主和夫人比誰都急呢!也就是四郎君性子倔不願松口,不然這京城裡的小娘子們還不早就擠破頭了?”
崔淵聽了,只是一笑,也並沒有答話。他已經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意了,想必今日的舉動便會讓阿爺阿娘猜得一二罷。不論他們是如何想的,這一回,他的婚姻必定要遂自己的心意方可。不然,他寧可帶著阿實就這樣父子倆相依為命下去。
因走得有些遲了,崔氏父子兩個緊趕慢趕,才在坊門關閉之前回到了勝業坊。雖說許多高門宅第都有在坊牆上開扇小門進出的特權,但崔府那個小門也只供崔敦得了聖人急詔的時候使用,平日都鎖得緊緊的。即使是鄭夫人,也從來不曾用過那扇門,更別提崔氏的子侄輩們了。而真定長公主府既無徹夜飲宴,也受到了駙馬崔斂的嚴格約束,那扇門更是干脆便自裡頭鎖緊了,從未有人進出過。
路上行得有些急,崔簡尚未向自家阿爺提過帙袋一事。如今得了空閑,便雙眼亮晶晶地拉著崔淵的袍角,道:“阿爺,帙袋我幫你送給了王娘子。裡頭的畫她也看了,很喜歡呢!她還說,讓我替她向你道謝!”
因元十九出現之事一時擾亂了心神,崔淵倒是將帙袋給忘了。此時得了這個消息,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噢?阿實,你真是幫了阿爺一個大忙!說起來,你是何時送的?當時王家那位世祖母可在場?”
“阿爺剛和王世父出去,我便塞給了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王娘子本不想打開來看,還是王家世祖母說想知道畫了什麼,才一起看了畫。”
崔淵的腳步不由得一停,長嘆一聲:“那王家世祖母可曾說了什麼?”阿實的年紀還是太小了些,且已經習慣他與九娘相處了,便沒有生出那些個避嫌的念頭。此舉雖說是幫了他,但可千萬別在那位未來岳母心裡留下一根刺才好。
“王家世祖母贊了阿爺的畫。”崔簡乖乖回答,“還讓王娘子收起來,說別教王家世祖父、王世父瞧見。”
崔淵想了想,彎起了嘴角,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今日與王二郎都頑了什麼?”
“我們就在院子裡拔草,還看了幾盆菊花。那些菊花連花苞都沒有長出來,聽說重陽節的時候才能開花呢!”崔簡高興地說著,“後來,姑曾祖母將我們叫去了她的靜室裡,讓我們淨了手吃點心。她又邀了王家世祖母和王娘子,說了些保養身體之類的話……”
崔淵就這樣含著笑聽他將下午的經歷一一道來,牽著他來到了正院內堂裡。
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英娘都在。見他們回來了,鄭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道:“你帶著阿實去了什麼地方?他衣角上都沾滿了泥。”她話音才落下,便有貼身婢女抱著給崔簡新做的衣衫過來。崔簡自是不願意讓她們伺候著換衣服,自己捧著衣服便避到屏風後頭去了。
鄭夫人無奈一笑,看向崔淵,想了想,道:“子竟,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她拍了拍身邊的一摞帖子,從中抽了一張遞給他:“過兩日,趁著休沐的時候,盧家人想來拜訪你阿爺與我,順便也瞧一瞧阿實。”
“盧家?”崔淵一怔,接過帖子看了一眼,“盧氏那一脈不是尚在範陽麼?”同博陵崔氏一樣,範陽盧氏作為五姓七家的大族,分出了眾多房頭。他的亡妻盧氏,便是其中一個房頭的嫡支嫡次女。只是,他記得盧家那兩個舅兄如今都是外官,並未入京。自盧氏故去之後,彼此來往也並不親密,只是四時八節並沒有斷過節禮而已。
帖子上寫的是盧十郎、盧十一娘,他挑了挑眉:“我記得,那兩位舅兄行二、六,這盧十郎是堂舅兄?”而且,這盧十一娘又是什麼人?盧家又打著什麼主意?
這時,小鄭氏給清平郡主使了個眼色。清平郡主便款款起身,帶著崔蕙娘與崔英娘一同告退了。而後,小鄭氏搖了搖首,輕嗔著接過話道:“四郎,你可真是……只記得兩位舅兄,不記得還有兩位嫡親的內姊妹了麼?阿盧是嫡次女,上頭還有個嫁給我家中堂兄的嫡姊,下頭便是盧十一娘這位嫡妹了。”
崔淵當然記得。若不是鄭夫人瞧著娘家外甥娶的盧家婦品格性情不錯,也不會聘了盧家女與他為婦。他當時並無娶親的心思,只想著自己外出游歷、作畫,卻實在推不過父母之命,只得娶了從未見過面的盧氏。憑心而言,盧氏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子。然而,他們滿打滿算也只相處了三個月,他便又出了遠門。待他時隔三載再次回來的時候,盧氏已經撒手去了,給他留下了阿實。當時他便覺得,自己虧欠盧氏良多。以他的性情,或許本便不該成婚才是。只是那時阿實年紀尚小,他也只能將他留在父母身邊,等他長大一些,才敢帶著他一同出門。
想到此,他又看了看那張帖子:“阿娘,盧十一娘……”
鄭夫人道:“你應該知道,阿盧的阿娘本來身子便不好,如今也已經過世兩年有余了。盧十一娘是他們家的嫡幼女,已經十六歲了。眼看著過了孝期,他們見你仍未續娶,應是有了些想法罷。”
崔淵沉聲道:“我不會再娶盧氏女。”他本來想尋個適當的時機,說起九娘之事。但沒想到盧家一行人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此時提起九娘,反倒可能讓自家阿娘生出不好的印像。何況,九娘如今是女冠,也並未應允他什麼,說什麼都太早了些。
“你為何不想娶盧氏女?只有盧氏女才能善待阿實。”鄭夫人眉頭微皺,道,“這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有了這一層關系,她與阿實才能處得好些。若是換了其他人,對阿實生出了什麼歪心思又該如何是好?”
崔淵回道:“阿娘思慮太多了。是否能善待阿實,與是否盧氏女無關,只是品性的問題罷了。倘若阿娘擔心阿實,我便不再續娶便是。”說罷,他起身便欲大步離去,見崔簡從屏風後探出小腦袋,又微微一笑:“阿實,你跟著阿爺回院子裡用夕食,還是陪祖母一起用夕食?”
崔簡看了看自家阿爺,又瞧了瞧擰起眉頭的鄭夫人,脆聲答道:“阿實陪祖母罷!”他在屏風後頭聽得很明白,心裡又有些期盼又有些擔心。那畢竟是他的姨母和堂舅。除了曾經接到過盧家僕從送來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信與禮物,見過些京中任職的盧氏族人之外,嫡親的母系親戚,他一位都不曾見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3:40
☆、第六十章 盧家拜訪
沒兩日便到了休沐那天。頭天晚上,崔簡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才睡著,而後又早早地便醒了過來。外頭仍是一片漆黑,他瞪圓了雙眼看了好一陣,這才起身洗漱穿衣。想了想,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無視了院子中黑黢黢的林木,望向旁邊的正房。正房裡已經亮起了燭火,他心裡不禁安心許多,悄悄地走了過去,輕輕地喚道:“阿爺?”
正房內,披著衣裳正在練字的崔淵抬起首:“進來。”
崔簡遂邁著小短腿走進來,見自家阿爺正在揮墨寫字,便好奇地辨認著他正在寫什麼。
崔淵這回寫的是楷書,頗有幾分歐陽詢之風,但鐵畫銀鉤間格外鋒銳。崔簡依稀認出了前八個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不由得疑惑道:“阿爺在寫《千字文》?”在他的記憶裡,阿爺若是起了書寫的興致,一定都會寫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字。他幾乎從來沒見過阿爺寫楷書,而且寫的居然是《千字文》。
崔淵一口氣將《千字文》寫完後,將那一沓細白麻紙推到了兒子跟前:“阿實,過兩日便是你五周歲生辰。若按虛歲論,也早便已經六歲了。”崔簡出生於八月末,若是再過幾個月,轉年便是虛歲七歲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也都是這般年紀正式啟蒙,你自是不能例外。”說是正式啟蒙,但生在崔家,兩三歲左右便認字識字是常事。只是,五六歲時才可拿筆練字,因此便會開始安排固定的讀書時間。
崔簡眨眨眼,粲然一笑:“所以,這是給我臨帖用的?”能臨阿爺專門為他寫的《千字文》,他覺得非常高興。而且,其實,他早便看著自家阿爺揮墨瀟灑的模樣眼熱了。那時候,因他年紀小,手腕、手指均細弱無力,阿爺不願讓他用筆損手,他還曾經心情低落了一段時日呢!
崔淵又寫了一遍隸書、篆書的《千字文》:“若寫楷書倦了,不妨也認一認秦篆、漢隸。”
“篆書看起來像畫。”崔簡仔細地看了半晌,“阿爺,篆書的字長得和隸書、楷書不像。”
“你再仔細瞧瞧?字的演化,由大篆、小篆而來,漢隸其次,草書、行書、楷書皆在其後。漢隸、楷書於你這種入門者最為適宜,行書、草書便看你的興趣,日後再練習便是。”崔淵又用草書、行書寫了幾個字:“漢時,我們的先祖崔瑗便被譽為草聖,又有《草書勢》一篇流傳下來。是以我們博陵崔氏尤喜草書,但真正能將草書寫成者卻寥寥無幾。”連他的草書也尚在形成風格之中,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書寫。
“崔瑗?名字聽起來和阿爺好像。”崔簡看著那幾個字,認真道,“阿爺,草書看起來也像畫,像阿爺先前繪的水墨花圃。”
“你很喜歡?”崔淵勾起嘴唇。
“很喜歡。”崔簡點點頭,“我以後也要學草書。”他喜歡那位名字和阿爺一樣的先祖,也喜歡和阿爺的畫相似的草書與篆書。至於楷書、漢隸,確實渾圓可愛,也很有趣。而行書,他覺得看起來就像是處於楷書、草書之間的書體。練好了草書與楷書,想必便能練好行書吧?
崔淵自是不知,自家兒子已經雄心勃勃地打算將五大書體一網打盡,只是耐心地教他如何執筆,如何寫字。他握著兒子的手,帶著他寫隸書、篆書、楷書。崔簡看著自己寫成的幾個字,一臉的成就感,越發躍躍欲試了。
父子倆就這樣書書寫寫,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意猶未盡地淨了手,一同進朝食。
這個時候,崔簡早便將今日到訪的母系親戚忘得一干二淨,積累了幾天的緊張不安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像往常一樣,胃口大開地吃了一個天花畢羅、一塊桂花糕,飲下一碗雞子羹、一杯羊乳之後,便迫不及待地道:“以後我每日早晨都跟著阿爺讀書練字?”
崔淵略作思索,道:“阿爺若不作畫,便能教你。今年你便暫且跟著阿爺,轉年阿爺再問問你祖父,能否在族中尋個先生。”他突然想起了大兄房中的五郎崔會,那孩子比阿實大一歲多,早便到了啟蒙的時候。若是家裡有個先生,一起教著也好,公主府的大郎阿韌到了年紀也能過來一起進學。
崔簡頗有些失落,但仔細一想,阿爺自有需要做的事,也不可能成天圍著他轉。他能跟著阿爺啟蒙已經算是很不錯了,至少他不會像在外頭那樣,因為沉迷賞景而將他忘到一旁。不過,照這麼說——“那,阿爺,我們不出遠門了麼?”
崔淵一怔,想了想,不禁啞然失笑。這些天,他確實一刻都不曾想過遠游一事。腦海裡都被那些記憶深刻的景致所占據,恨不得將它們全部繪出來才罷休。另又有九娘一事讓他謀劃許久,除了繪畫之外,想的便盡是如何才能將她娶回來。若不能將九娘娶回家來,他又如何能安心出門去?不,這一回,他必定不會也將她留在家中……
“暫時不出門了。”他回答道,“在家中休息一年半載也好。”
崔簡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太好了,阿爺。我舍不得祖父祖母、世父世母,也舍不得大郎和王二郎。還有王娘子,若是出門了,便見不到她了。我曾經想過,如果離開太久了,說不定大郎、王二郎、王娘子就會忘了我。”只要一想到小伙伴們和王娘子往後會忘記他,他就覺得很難過。
崔淵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牽起他的手:“那你留在家裡?”
“不!”崔簡堅決地搖了搖首,“我要跟著阿爺!阿爺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於他來說,自家阿爺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刻都不想和阿爺分開!
崔淵看著他,眼神格外溫柔,將他的小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中。
正院內堂中,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崔蕙娘與崔英娘都在。因今日有訪客,她們也便穿戴得頗為華美,只是不如過節時那般隆重罷了。畢竟來的不是盧家的長輩,只不過是晚輩前來問安探望而已。
“怎麼沒給阿實穿一身新衣衫?”鄭夫人見父子倆來了,忍不住嗔道,“今日有客,專程來探望阿實的,你們都忘了不成?”她可不信愛孫竟然忘了此事,昨日分明還有些緊張不安、坐立不寧呢。
崔淵與崔簡對視一眼,父子倆那兩張頗為相似的臉上露出了同樣的表情:“當真忘了。”
“阿實身上還沾著墨跡……還不快去換了衣衫!”鄭夫人皺起眉道,“四郎也仔細收拾一番再過來!如此見客,未免太過失禮了。盧家恐怕會覺得,咱們崔家這是瞧不起他們呢!你阿爺今日有約,早早地便出門去了。你須得好生招待盧十郎,將他們盧家的來意弄清楚。言辭小心一些,可別寒了這門親戚的心,畢竟是阿實的母族。”
崔淵皺了皺眉。他在外頭頗有幾分狂名,便是由於他素來不喜應付那些不感興趣之人。盧十郎攜著盧十一娘來訪,若是尋常親戚走動還好,如果流露出什麼意思來,他可保不准會不會揮袖而去。
“阿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家裡呢!”小鄭氏笑道,朝崔淵使了個眼色,“由大郎做主招待,二郎和四郎相陪,定是無礙。”按理說,崔澄是嫡長子,也確實應該在這個時候出頭待客才是。
崔淵微微點頭:“我略收拾一番後,便去見大兄和二兄。”
待崔簡自己換了身簇新的衣衫出來,他家阿爺已經不見了。看他穿上梔黃色窄袖圓領袍,更襯得唇紅齒白,鄭夫人的心都要化了,好不疼愛地將他攬在懷裡,又將崔蕙娘、崔英娘都喚過來。美麗動人的長孫女、俊美可愛的幼孫、柔弱生憐的幼孫女,她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看得越發歡喜。
“夫人,盧氏的牛車已經到了。”有僕婢前來稟報道。
鄭夫人略頷首,對小鄭氏道:“幼娘,你去迎一迎盧十一娘罷。”
小鄭氏便笑著起身:“兒也從來不曾見過這位盧十一娘,不知和阿盧、堂嫂長得像不像呢。”她帶著貼身女婢去了,崔簡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陪英娘說起了話。
鄭夫人略有些疑惑:“阿實不想見姨母麼?”
崔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想見。姨母不是已經到了麼?馬上就能見到了。”
“祖母可一點都瞧不出你有什麼‘想見’的意思。”鄭夫人輕輕地在他臉頰上揉了揉。她本想再多說幾句,但轉念一想,愛孫如此聰慧敏感,還是暫時不問得好,免得他多想。若阿實當真與盧十一娘投緣,想必四郎也無法執意拒絕這門親事罷。
不多時,小鄭氏便帶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緩步行來了。那少女生得皮膚白淨、容貌端麗,一襲橘紅色花鳥紋六幅長裙配上櫻草色秋葉紋對襟短襦,手肘間搭著鵝黃絞纈四瓣花紋帔帛,穿著上便頗帶著幾分秋意之感。而範陽盧氏的教養自不必說,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動人,笑容也含而不露。
鄭夫人神色微微一動,清平郡主也淡淡地望了崔簡一眼,道:“這盧十一娘,生得和阿盧倒是有幾分相似。”
崔簡原本一動不動地盯著盧十一娘看,聞言問道:“二世母,有多像?我阿娘……我阿娘就是這個模樣麼?”因盧氏在他一歲多的時候便過世了,他對她完全沒有任何印像。然而,在瞧見盧十一娘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卻像湧出了什麼似的,只覺得異常眼熟。
“五六分罷。”清平郡主道,臉色柔和下來。
鄭夫人輕輕一嘆,拍了拍崔簡的背。
“盧十一娘見過鄭夫人、清平郡主。”那盧十一娘入了內堂後,就蹲身行了禮,而後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崔簡。整個內堂之中,也只有崔簡一個小郎君,她自然知道,這便是她那二姊留下的小外甥了。
“阿實。”鄭夫人輕輕地推了推崔簡。
崔簡起身,向著盧十一娘行禮:“阿實見過小姨母。”
盧十一娘雙目微微一紅,有些猶豫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溫柔道:“阿實,終於見到你了。你果然就像小姨母所想的那樣,生得很可愛。”
崔簡歪了歪腦袋,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還有親舅父和姨母。”母系親戚盧家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遙遠了。來自於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世父、世母與阿爺的疼愛,讓年紀尚幼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便會忘記盧家的存在。
盧十一娘又一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鄭夫人安撫地笑了笑,道:“阿實年紀還小,不太熟悉親戚間的事。”
“也是家中父兄都忙於公務,兒又是一介女流,實在太忽略阿實了。”盧十一娘忙回道,“此次因堂兄入京赴試,這才有機會來長安見見阿實。”
“赴試?進士科?明經科?”因她提了起來,鄭夫人便不免問道。她自然知道,明經科與進士科截然不同。明經科取士眾多,但凡有一二才能,便不會被埋沒。倒是進士科每科頂多取二十余人,每一位新進士都可謂是傲視大唐的有才之輩了,十分難得。
“進士科。此番堂兄一舉得了幽州解頭,便想盡早趕來長安,也好與天下名士結交,開一開眼界。”盧十一娘回道。
鄭夫人淺淺一笑:“能得一州解頭,盧十郎的才學定是十分不錯了。家中阿郎一向喜歡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想必也很是歡喜。他若是願意多來走一走,便再好不過。”
盧十一娘感激地笑了笑:“多謝鄭夫人,堂兄也一直希望能得到崔尚書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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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崔瑗,大家可以百度一下,是博陵崔氏的傳奇人物→ →
第一代草聖、篆體也頗有小成,還通些相卦之術神馬的……“座右銘”的傳說便是由他而來噠
另外,盧十一娘是個好姑娘。那種狗血的小姨子和姐夫的橋段,是不會出現的→ →,人家姑娘也是有想法噠。不是每一個姑娘,都會喜歡上亡姐的丈夫。總之,崔子竟是很受歡迎沒錯,知道他要續弦也前僕後繼好多姑娘都想嫁,不過,也有心裡很清楚的姑娘,也有為了家族而奮鬥的姑娘……噗,本來想說各種各樣的,但其實也不會出現那麼多……
五姓七家裡面,盧氏、鄭氏不必說,肯定有姑娘撲過來,其他家嘛……嗯,還會有個王家的姑娘~(這算是劇透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3:52
☆、第六十一章 盧十一娘
鄭夫人與盧十一娘寒暄了幾句後,心中便大致明白了盧家此番的打算。她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盧十一娘的舉止,原本只因阿實而考慮兩家繼續姻親,如今卻對人也多了幾分滿意。畢竟是範陽盧氏嫡支嫡女,雖是幼女,性情瞧起來卻也很溫和,便如同當年的盧氏一樣。她一向覺得,四郎表面上看起來隨性,其實卻是個執拗無比的,必須娶個能順著他、理解他、支持他的世家貴女,才能過得夫妻和美。看來,盧家這門親,便是再做一次也無妨。
她垂目細思時,見崔簡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盧十一娘瞧,心裡不免升起幾分憐惜,遂道:“阿實,你小姨母頭一次來咱們家,想必也覺得很是陌生。你不妨帶她去園子裡散一散?”她覺得不論是崔簡或是盧十一娘,彼此間都有些親近之意,自然願意給他們些許單獨相處的時間。說不得,這般多相處幾回之後,往後的事情就好說了。四郎將阿實疼到了心裡,應當也會替他著想的。
崔簡聞言,笑得眉眼彎彎:“好。”他對這位小姨母充滿了好奇,也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盧十一娘抿唇微笑,朝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盈盈行了禮,便暫時告退,隨著崔簡出去了。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地走著,繞過旁邊的回廊時,盧十一娘主動地牽起了崔簡的手,而崔簡也並沒有拒絕。
鄭夫人看在眼裡,滿意地笑了。
且不說鄭夫人如今盤算起了什麼,崔簡看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又抬首望向盧十一娘的側臉,突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身在青龍坊的時候。那些日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去尋王娘子。待到夕陽西下時,她也總是這樣牽著他,慢慢將他帶回阿爺身邊。那時,他其實也曾經想過,若是阿娘還活著,他們是否也會這樣手牽著手,一起去找阿爺呢?回過神後,他瞧著盧十一娘,卻突然有幾分失落:不論小姨母有多像他阿娘,畢竟她也並不是阿娘。而且,他也隱約發覺,她雖然有心與他親近,但好像仍有些緊張不安。
崔小六郎仔細地想了想,在心裡安慰自己:小姨母比蕙阿姊也就大了兩三歲而已,其實更像是一位姊姊一樣。而且,他們倆從未見過面,自然是有些陌生。他自己在前幾天不也是坐立不安、左思右想麼?
“小姨母一直知道我麼?”他低聲問。
“自然知道。”盧十一娘垂首笑望著他,“你尚未出生的時候,我便給你繡了小衣服小鞋子送過來呢。”
“那,小姨母為什麼不來看我?”崔小六郎咬了咬嘴唇,又問。
盧十一娘怔了怔,停下腳步,認真解釋道:“盧家在範陽,屬幽州管轄,距離長安實在太遠了。你的兩位舅父都在外頭做官,天南地北,已經多年不曾歸家了。小姨母一介女流,也不好出門。”她說著,微微一頓,眼眶紅了起來:“你阿娘過世的時候,小姨母曾想過來看看你。只是,那時候你外祖母病重,小姨母須得侍疾,又擔憂她的病情,所以才未能成行。後來,她也去了,小姨母和舅父們都須得閉門守孝……所以才……”
“我……我不知道。”崔簡低聲道,有些傷感,“我不知道,外祖母已經去世了。”
“你那時候還太小了。”盧十一娘輕輕一嘆,“如今也還小呢。”
“那外祖父身體可還好?”
“他身子還算康健,如今也已經賦閑在家中休養了。”
“等阿爺下一回帶著我出遠門,我們便去幽州探望外祖父。”崔簡道。他亦不知道幽州究竟有多遠,但他相信,跟著自家阿爺,就算是再遠的地方也能去。
盧十一娘聽了,笑道:“那他一定會很高興。”
崔簡素來敏感,覺得她說此話時似乎語氣隱有波動,便不再提外祖父之事:“除了小姨母,兩位舅父,我還有哪些長輩?”
“你還有一位嫡親的大姨母,如今正在滎陽,也便是你祖母、大世母的娘家。”盧十一娘回道,“她也常念著你。若是你祖母、大世母有回娘家省親的打算,不妨請她們帶上你去見一見大姨母。另外,你還有三位庶出的姨母,她們都嫁得遠,平常來往也不算多,不提也罷。”
崔簡年紀尚小,還不明白嫡出、庶出之間的差別,崔家也從來沒有人與他說這些。他想了想,又問:“庶出,就是像我三世父、五阿兄那樣?”
盧十一娘微微頷首:“嫡庶有別,你再長大些,進學之後便會漸漸明白了。說起來,阿實,你可曾啟蒙?”
“今天正好啟蒙了。”崔簡想起早晨與阿爺在一起寫字,便忍不住笑眯了眼,“阿爺教我寫篆書、漢隸、楷書,還寫了《千字文》給我臨帖。”
盧十一娘微怔,終於露出了一個異常明媚的笑容:“阿實,你阿爺很疼你呢。”
“嗯!”崔簡連連點頭,“我阿爺,是世上最好的阿爺。”盡管他知道,自家阿爺很多時候其實並沒有那麼好。但這並不妨礙他崇拜和憧憬阿爺,更不妨礙他敬愛和依賴阿爺。
盧十一娘松了口氣,笑著接道:“你過得好,那小姨母便放心了。”
崔淵跽坐在茵褥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盧十郎與崔澄討論進士貢舉之事。這盧十郎的年紀與他相差無幾,態度也甚為從容自若,但或許因為中了一州解頭的緣故,說話間頗有幾分自信甚至自傲的意味。當然,身為五姓子,又在故鄉頗有文名威望,自傲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他卻從那種自傲當中,感覺到了些許對他的審視甚至於輕視。
崔子竟崔四郎並不是不曾受過審視與輕視,也並非受不得審視與輕視。年少剛成名時,他受到聖人誇贊,又拒絕聖人的征辟,便有各種議論湧過來,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前兩日,他那未來舅兄打量他時也頗為苛刻,言辭中多有試探與機鋒,但他也能夠理解他並不相信自己會是九娘的良配。
只是,這盧十郎分明奉了長輩之意,想繼續崔盧兩家的兩姓之好,在貢舉之事上又欲得他家阿爺舉薦,卻在他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也不明著說到底是為什麼,簡直是不知所謂。難不成他以為,他崔子竟須得懷著好涵養一直忍耐他不成?或者,他崔子竟必娶盧氏女不成?或者,他若不願意娶,還有人能逼著他娶不成?
崔淵眯起了眼睛,瞥了旁邊的崔澹一眼。崔澹性子直,但眼光向來銳利,也不耐煩這樣的“親戚”。兩兄弟互相瞧了瞧,決定將這人扔給大兄處置便是。既然是長兄,自然須得勞累一些。
於是,崔澹率先起身,道:“大兄、盧十郎,我與同僚有約,也是時候出門了,便不多陪了。”他拱了拱手,以示抱歉。盧十郎自然連聲道“無妨”,客氣地起身相送。
只是,沒待崔澹走出幾步,崔淵也立了起來,漫不經心地道:“我還有幅未完成的畫,忽然生了些靈感,耽誤不得。既然大兄與盧家十舅兄相談甚歡,便多擔待一些罷。”
盧十郎聽了,臉上微微一僵:“既然子竟事忙,便隨意就是,我倒是無妨。不過,若有機會,可否讓我欣賞欣賞書畫雙絕崔四郎的那些畫作?我於行書一道也頗費了些功夫,也想請子竟點評一二。”
崔淵挑了挑眉,說是點評,怎麼聽起來卻像是不服輸的挑釁?“罷了,我暫時沒什麼空閑。而且,你我性情似乎不怎麼投契,欣賞點評這類事還是與知己友人一同做更暢快一些。想必,盧家十舅兄在長安也能結交到更對脾氣的朋友,我這等閑雲野鶴之輩便不奉陪了。”
盧十郎神情驟然一冷,崔澄露出一個苦笑,瞪了幼弟一眼:“盧十郎,我這幼弟性子一向狂放無禮,莫放在心上。坐下來罷,我們接著說,別理會他就是。”
盧十郎遂臉色難看地坐了下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勾起了嘴唇:“呵,不愧是盛名遠揚的崔四郎。”
當然,他這句諷刺,已經走遠的崔淵也聽不見了。他與崔澹出了外院,神色皆輕松下來。
“這盧十郎究竟有什麼可自傲的?”崔澹冷哼道,“區區幽州解頭而已,我泱泱大唐每年有多少個這樣的解頭?!省試入第者又有幾人?!實在是井底之蛙!雍州那些個入第的舉子,哪個比不上他?更別提國子學、太學裡那些苦讀上進的世家子弟了。”
“一州解頭,自傲一些也無妨。”崔淵倒是比他更淡然些,“他見我與他同齡,卻只痴迷於書畫之道不務正業,贏得了一些虛名,所以才瞧不起我罷。不過,二兄,我可半點都不願意接近這麼一位堂舅兄。”如此這般的性情,這人便是當真省試入第,大概在官場上也走不得太遠,恐怕還不如他那兩位門蔭出仕的正經舅兄呢。範陽盧氏的這一房,已經沒落到如此程度了?
崔澹挑起眉:“你若是想入仕,就算是考進士科又如何?省試及第也不在話下!只是你志不在此而已。”
崔淵搖了搖首,失笑道:“二兄將進士科看得太低了。若換了我去考,恐怕連府試也未必能過。”見崔澹似有些不以為然,他又道:“這一陣,我也結識了一位有真才實學的雍州舉子,改日將他引薦給阿爺,二兄可有興趣一見?”
“什麼人?”崔澹隨口問。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七郎。”崔淵回道。
崔澹細細一想,嘿然一笑:“原來是他。他一向裝得不顯山不露水,居然去考進士科?若你哪天邀他過來,便叫我一聲。當年狩獵搶我獵物之仇,我可還記得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偏你竟然還記得。”崔淵不由得又笑了。
兩兄弟暫時別過之後,他便自顧自地往“點睛堂”去了。只是,行到點睛堂附近時,他卻發現,崔簡正牽著一位少女在院子裡徘徊說笑。他皺了皺眉,立在院門前,靜靜地望著他們。在他看來,盧十一娘與盧氏並不相像。許是她還年輕,與阿實相處時也有些陪著頑耍的意味,更像是阿姊照顧幼弟。仔細想想,他們之間也就差了十歲,可不正是長姊與幼弟麼?
不過,即使有阿實在,他與盧十一娘若是這樣私下見面,畢竟也不合適,很容易引人多想。於是,他悄悄地轉身離開了,信步往園子裡走去。直到中午進午食的時候,他也並沒有出現。崔澄只得獨自陪盧十郎用午食,送走了客人之後,便循著僕人所言,到園子裡尋找他的蹤跡。
待崔澄找到崔淵時,他正泰然坐在幾棵桂樹下,頗為愜意地煮酒自斟自飲。
“四郎,盧十郎雖有些無禮,但你今日也做得過了。”崔澄伸手要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崔淵抬眉道:“大兄,他來我們崔家做客還能對主人無禮,我又何必給他什麼臉面。不甩袖而去已經很是克制了。”
崔澄一嘆:“盧家畢竟是你的妻族,阿實的母族。與他們家鬧僵了,於阿實有什麼好處?”
“大兄不妨倒過來想一想,若有這樣的舅父,於阿實又有何益?倒不如不來往得好。”崔淵淡淡地道,“他也不過是堂舅兄而已,正經的兩位舅兄都不曾這麼不給我顏面呢!若是因我疏忽盧氏而惱我,我倒是坦然接受了也無妨。如今不過是文人相輕而已,還不許我狂上一狂了?豈不是白費我在外頭的名聲?”
崔澄聽了,一時竟無言以對:“你便等著阿娘責問你罷!我方才去見她,她可是一心想讓盧十一娘嫁進來呢!”
“我不會娶盧十一娘。”崔淵淡然答道,“阿娘若想要這麼一位媳婦——不如讓大郎娶了她,雖是錯了輩分,但年紀上倒很合適。”
崔澄哭笑不得:“胡言亂語!這也是你這做姊夫、叔父的能說得出的話?!”
崔淵笑哼了一聲。錯輩婚姻這樣的事在五姓七家中也並不算罕見,又有什麼不能說的?當然,同一家如此做親確實很不妥當便是了。不過,不論如何做親,他若不願娶,便誰都勉強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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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MUA,繼續更新
盧家是阿實的母族,說極品也不會出什麼太大的極品→ →
不過,現在好像除了趙郡李氏沒有人出現之外,其他六家都有人出來了……給大家總結一下:
女主家:太原王氏
女主娘、表姊:隴西李氏
女主嫂嫂:清河崔氏
男主家:博陵崔氏
男主娘:滎陽鄭氏
團子娘:範陽盧氏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4:06
☆、第六十二章 堅持己見
傍晚,一家之主崔敦終於回府了。於是,崔家人再度齊聚一堂,在正院內堂中一道用了豐盛的夕食。用過夕食之後,崔敦斜倚在憑幾上,掃了一眼底下的兒孫們,又看向鄭夫人,問道:“怎麼覺著你們都有些沉悶?日間發生了何事?”他事務繁忙,早便不記得盧家晚輩來訪這等小事了。
“沒什麼。”崔淵神情自若地答道,“阿爺,我最近想著,阿實和五郎也都到了該啟蒙的年紀了。轉年之後,可否從族裡尋個先生來教他們?如此,阿韌再過兩三年也能過來與他們一同讀書,叔父叔母便不必操心此事了。”
崔敦抬起眉,欣慰地撫了撫長須,轉向崔澄笑道:“都是當阿爺的,到底盡不盡心,真是一聽便知啊。怎麼就能差得那麼遠呢?”
崔澄訕訕地看了角落裡默不作聲的崔會一眼:“阿爺教訓得是,都是兒子的錯。”他既是如此說了,小鄭氏也垂下雙目道:“也是兒疏忽了,向阿翁、阿家請罪。”父母皆認錯了,大郎崔篤、三郎崔慎、崔蕙娘、五郎崔會也都跟著拜倒在地。
“行了,只是讓你們倆上些心而已。”崔敦揮了揮手,“別以為大郎、三郎、蕙娘都大了,便將五郎給忘了。”說著,他又瞥向崔淵:“尋先生一事,便交給子尚罷。子竟,你也跟著看看,挑個你們都覺得合適的。記住,須提攜那些家境雖一般,品性卻不錯的崔氏子弟。”
“是,阿爺放心。”崔澄、崔淵齊聲應道。博陵崔氏二房雖顯赫,但也僅限於嫡支而已,有些分支早便已經沒落了。族中置有大量族產祭田供他們日常生活所需,卻畢竟無法維持世族的體面,於是族人間也便漸漸有了高下之分。既有緊緊依附嫡支,靠著他們的日常節禮過活的;亦有自強不息,干脆便成了耕讀之家的;甚至更有些罔顧博陵崔氏名聲,靠著家中女兒收取大量聘禮的。崔敦作為二房之主,素來賞罰分明、毫不留情。只是,他如今雖然身居高位,卻仍然須得謹慎小心。即便想提攜族人,也須得越發不動聲色方可。
說到此處,崔篤、崔敏、崔慎、崔蕙娘與崔會便先告退了。孫輩中,便只留下了靠在自家阿爺身邊不願走的崔簡與懵懵懂懂的崔英娘。
“可還有其他事?”於是,崔敦又問。那些孫輩們不宜聽見的話題,此時便可提起來了。
“阿爺是不知道,今日那盧十郎來拜訪,話裡行間卻很是自命不凡,還敢瞧不起子竟!”崔澹趁著崔澄尚未出言,立刻為幼弟說起話來,“只不過區區幽州解頭而已,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一些!”
鄭夫人眉頭微微一皺,看向崔澄、崔淵道:“你們兄弟倆怎麼不曾提過此事?”
“也不是正經的舅兄,無須說這些。”崔淵滿不在乎地回道。
崔敦卻是笑了起來:“子放,你也未免將子竟看得太高了些。瞧不起他又如何?舍掉什麼書畫雙絕的名聲不提,他身為人子、身為人夫、身為人父,又做了多少能讓人瞧得起的事?咱們一家除了他無所事事之外,皆已經出仕,還不許旁人瞧不起他麼?”
料不到父親竟是這般態度,崔澹一噎,一時竟無法答話。而崔淵卻像與己無關一般,漫不經心地又作出了走神之狀。倒是他身邊的崔簡撅起了嘴,對祖父指責自家阿爺感到非常不高興。但他是晚輩,就算是仗著年紀小,在這種場合也不能多語。
“阿郎,盧家這個時候遣了盧十郎與盧十一娘來訪,無非為了三樁事而已。”鄭夫人接道,“一則想定下四郎與盧十一娘的婚事;二則是在來年省試裡推舉盧十郎之事;三則是提醒我們,盧家已經出了孝,丁憂的盧二郎與盧六郎也是時候謀個合適的職官了。”
沒待崔敦回答,崔淵便出聲道:“婚事絕無可能。我不會娶盧十一娘。”
鄭夫人蛾眉微蹙:“你今日沒見過阿實與盧十一娘相處,瞧起來便像是阿盧再世一般和睦。為了阿實,你也不願與盧家繼續做親麼?”
“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往後自是能夠繼續往來。”崔淵答道,“在阿娘眼中,難不成以阿實為借口,便能左右我往後的親事了?不論我娶何人,皆只因我想娶,如此而已。不然,我寧可不娶,免得又禍害了一個可憐人。”
“四郎你……”鄭夫人有些惱了,“你以為阿娘不知道,前兩日你去見了何人?!”
“我本便無意隱瞞,阿娘知道了也無妨。不過,此事尚是我一頭熱,她根本毫不知曉。若於她名聲有礙,也都是我的錯。”崔淵平靜地接道,“此生我若再娶,非她不可。在她答應之前,我不想再提續弦之事。”
“是哪家女子?”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崔敦問。崔澄、崔澹也一臉好奇,倒是小鄭氏、清平郡主似是想到什麼,皆看向了崔淵與他身邊的崔簡。
“阿爺,她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想在這時候給她添什麼麻煩,因此不方便提她的閨名。”崔淵解釋道,“我相信她的品性,也覺得她與阿實相處更像母子。若是將她娶了家來,便算是無憾了。”在他心中,父親崔敦身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在兒孫婚姻上的顧慮反倒比母親鄭夫人更現實一些。鄭夫人還能以情動人,崔敦卻更多地會考慮與王家聯姻將給崔家帶來什麼益處。至少,在目前來看,崔敦定會認為,太原王氏女不如範陽盧氏女——雖說兩家這一房的嫡支都不曾出什麼高官,但至少盧氏全族中還有位範陽郡公,五品以上的高官也有幾位。太原王氏則是遍尋族中都不曾出過服緋之官,沒落衰退之相已是難以更改了。
崔敦望了望幼子,略作沉吟,對鄭夫人道:“既是如此,此事便不可操之過急。至於其他兩件事,倒是舉手之勞。但範陽郡公眼看著便要升遷吏部考功員外郎,正好主持來年的省試。此事,不妨交給他們盧氏自己人便可。丁憂補缺,須得再等等。四年大考時才會有好缺,到時候幫盧家人看看便是。”
“多謝阿爺。”崔淵俯身拜下。
鄭夫人一聲嘆息,望向仿佛聽不懂又仿佛什麼都懂的崔簡。她不願相信,幼子便如此固執。倘若博陵崔子竟欲續娶的消息傳出去,什麼正當好年華的五姓七家女娶不得,又何必將就一個和離之婦?何況又是已經出家為女冠的婦人!事到如今,她須得好好想一想對策方可。
該說的事都已經說了,時候也不早了,崔家三兄弟便向父母告退,各自帶著媳婦兒女,回了自己的院落。
當崔氏父子兩人手牽著手,走回點睛堂時,崔簡突然問:“阿爺不想娶小姨母,想娶王娘子?”盡管自家阿爺與祖母並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來,但一向聰慧敏感的他自然聯想到了真相。
崔淵頷首:“你覺得她如何?”
“我喜歡王娘子。”崔簡毫不猶豫地回道,“不過,阿爺,我覺得……突然要喚她阿娘,還有些別扭。”在內心深處,他認為誰都不能取代自己的阿娘。因此,聽著祖母總是將小姨母與阿娘放在一起說,其實他並不覺得愉快。小姨母便是小姨母,永遠也不會變成阿娘;王娘子也是王娘子,同樣不是他真正的阿娘。
“生你的阿娘只有盧氏。”崔淵道,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不必勉強自己。你只需想著,和九娘在一起生活高不高興便可。將她當成你最親近的長輩,像信任阿爺一樣信任她,像敬愛阿爺一樣敬愛她,便足夠了。”
崔簡眨了眨眼睛,笑了:“我不會勉強自己,阿爺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如果是為了我,阿爺娶了不喜歡的人,我也會不高興。王娘子……已經是一位我最親近的長輩了。雖然比起她,我更喜歡阿爺,但我會努力更喜歡她的。”
“很好。”崔淵勾起嘴唇。
沒兩日,鄭夫人便又下了帖子邀了盧十一娘過來頑。崔淵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刻意避了出去,在外院待了許久。只是,當他突然一時技癢,想回點睛堂繼續作畫時,卻不期然地在路上遇見了正與崔簡一同散步的盧十一娘。
“阿爺!”崔簡眼尖,發現了自家阿爺,立刻拉著盧十一娘奔了過來,“阿爺去哪裡了?怎麼剛才不與我們一同用午食?”
“有些事忙。”崔淵不得不找了個借口,有些冷淡地朝著盧十一娘微微頷首致意。既然他不想繼續與盧氏聯姻,便不能給這位內妹任何可能會引起誤解的態度與舉動,也只能冷漠一些了。
“見過姊夫。”盧十一娘蹲身行禮,瞧著兩父子的舉止,又垂目想了想,忽然道,“姊夫可知,鄭夫人將我邀來是為何意?想必定是很清楚罷,不然也不會避而不見了。見到姊夫之後,我便明白了,其實姊夫並沒有與盧氏再續姻親的念頭。”
崔淵沒料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挑了挑眉,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位內妹的性情,倒是與他所知的盧氏的性情並不相像。當然,他也更欣賞這樣直爽的脾性,彼此說話不用太費心思,也更容易坦誠相對。
“姊夫怕是不知,我家中阿爺已經打定了主意,將我這個女兒再嫁入崔氏。”盧十一娘臉上流露出輕諷,“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目前是博陵崔氏最顯赫的一房之一,他又如何舍得斷掉這門姻親?只顧著要將我這個女兒的一生,去換我兩位兄長的前程,也不管我是不是願意,崔家是不是有意。”
崔淵神色微松,緩聲道:“岳父想得太多了。若是為了兩位舅兄出了孝求職官一事,崔家當然會盡力,畢竟盧氏是阿實的母族。”有個實力強大的母族,往後也能支持與庇護阿實,自然是件好事。
盧十一娘苦笑道:“但一個外甥,總不如一個女兒來得放心些。我先前也曾想過,若是阿實過得不好,便是頂著姊夫的冷眼,嫁過來照顧他亦是無妨。可如今見阿實過得這麼好,我實在想不出嫁入崔家於他有什麼益處,甚至於崔家有什麼益處。也只有我那阿爺與兄長,才能從這樁婚事裡獲益罷了。”
“於你也是毫無益處。”崔淵微微一笑,“十一娘,你如今處境很是艱難罷,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便是。”
盧十一娘沉默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大膽地道:“希望姊夫千萬別答應聯姻之事。而且……而且若有……若有……”她的臉頰上浮起了紅暈:“若有合適的郎君,請姊夫幫我。”
“此事交給內姊,是否更合適些?在滎陽鄭氏裡尋一位合適的郎君,想來岳父也不會斷然拒絕罷。”崔淵沉吟道。這本來應是內宅女子之事,但想必盧十一娘如今在盧氏一族中也找不到能幫她之人了罷。那些嫂嫂、姊妹們,無不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都想讓她嫁入崔家。但還有一位能夠名正言順替她打算的人,那便是她與盧氏的長姊。
盧十一娘搖了搖首,眼眶微微紅起來:“就因為此事,阿爺幾乎已經與阿姊斷了來往。我……我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崔淵細細思索了一番:“博陵崔氏二房中或許有合適的郎君。若你不介意並非嫡支——”
“是否嫡支無妨。”盧十一娘懇切地道,“只需看人品才學便可。我阿爺想的也只是有利可圖便夠了。至於我自己……只想見一見,看看是否合眼緣。”說到此處時,她的臉越發紅了起來,雙目中卻盡是堅定。
崔淵點頭,回道:“那我盡力一試。”
“姊夫大恩,十一娘銘記終生。”盧十一娘感激地道,眼角也漸漸濕潤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4:18
☆、第六十三章 心悅君兮
勝業坊崔府中,因崔淵續弦一事而生出的暗流漸漸洶湧起來。而且,在或有意或無意的暗示下,不知不覺間,這股暗流便已經衝出了崔府、勝業坊,攪動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世族家中的安寧。當然,這一切,王玫都毫不知情。道觀中的生活就像往常那樣,安靜得近乎平淡。而只要回到青光觀,她便能讓自己的心境如法號那般,徹底清淨下來。
這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做完早課,用過了朝食,便來到了院子裡散步。在幾盆菊花前逗留了片刻,她倏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翠綠的枝葉間便已經伸出了嫩黃色的花苞,正迎著風輕輕顫動著。想到幾日之前,崔簡和王旼兩個小家伙還嘟囔著菊花什麼時候才能開,她不禁微微彎了彎唇角。若是這些天他們有機會再過來瞧瞧,定會覺得很驚喜罷。
不過,憶及那一天偶遇來訪的崔淵時,母親李氏與兄長的態度,她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的心湖又泛起了漣漪。若是她的感覺不曾出錯的話:阿娘的舉動始終充滿了曖昧,甚至似乎像是很期待?阿兄原本應該持反對的立場,但與某人出去一趟再回來後,竟也像是軟化了不少?而那位某人,如今又究竟是否還像當初他所說的那樣,坦坦蕩蕩地只論相交?
許是她想起了崔氏父子二人的緣故,下一刻,方才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人便赫然出現在了眼前。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臉龐上流露出的愉悅笑意,王玫雙目微微一動,直起身,執起墨竹拂塵:“又見面了。”即便她尚不能分辨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復雜的情緒情感,但她至少能夠確定一件事:再見到這父子兩人,確實是個令人很愉快的驚喜。
“王娘子!”崔簡小步奔到她身邊,仰起臉仔細地端詳著她,而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偷偷地笑了起來。王玫抬了抬眉,發覺今天小家伙的舉動略有些令人費解。不過,他很快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舉起手裡的面人:“王娘子,上一回給你帶的禮物,我送給了王二郎。這一次我特地讓家裡人給你做了一個面人!你瞧像不像?”
“多謝阿實。”王玫接過來,發現這面人竟然做成了女冠的模樣,實在是頗費心思了,“很像,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這面人應該如何保存,才能留得更久一些?”
崔簡一怔,擰著眉頭仔細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他只得回過首問他家阿爺:“阿爺知道什麼法子麼?”
“我也不知道。”崔淵搖了搖首,笑道,“如今雖是仲秋,卻尚未過寒露,想必這面人很快便會腐壞。若在冬日,還可在雪中凍嚴實了,放到天氣轉暖也無妨。”
崔簡有些失望,略作思索,又道:“要是壞了,我就再送一個,送到過冬為止。”
“面人易壞,泥人便不易壞了。”王玫笑道,“以前我們也曾在集市上見過泥俑、陶俑,雖不及這面人精細,卻也很是可愛,不是麼?對了,不如我們倆出去走一走?我也正好尋些東西,回贈給你。”持續不斷地送面人,總覺得有些浪費糧食。而且,易腐壞之物,遠不及那些能長久保存之物便於收藏。
“好!”崔簡點點頭,捏住她的袖子。
崔淵聞言,卻是眉頭微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以為避而不見,便能無視他的存在麼?以為不與他相處,不與他多言語,便能夠裝作不曾察覺來自於他的情意麼?她或許不知道,他崔子竟生就了魏晉名士的狂風傲骨,不但平素接人待物隨心所欲,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喜曖昧婉轉。
不過,眼下——便暫且放過她罷。若是步步緊逼,倒是更容易讓她緊張不已,轉身逃得更遠罷。什麼時機適合做什麼事,才能達到如預期般的效果,他已經仔細考慮過了。千萬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反倒是壞了自己的好事。
“阿爺也一同去麼?”崔簡隨著王玫走了兩步,又轉身問。雖然自家阿爺也不曾叮囑過他什麼,但他本能地覺得,如果兩人活動變成了三人活動,阿爺一定會很高興。
王玫也回過首,目光終於落在了崔淵的臉龐上。許是已經習慣的緣故,如今見到這張臉,和那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她已經不覺得突兀了。想到崔子竟崔四郎的時候,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糙漢子的形像,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這位美男子。而後,再思及他那群腦殘粉時,突然也便覺得理所當然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她依然能像過去那般,毫無顧慮地與他來往。畢竟,與名人來往,總有種莫名的壓力——當然,或許她只是純粹以此為借口,試圖避開那些來自於他的似有似無的吸引力而已。
“我便不去了。”崔淵迎著她的視線,淺淺一笑,“你們自去罷,我去問候姑祖母。”
“那阿爺也替我問候姑曾祖母。”
王玫輕輕點頭示意,牽著崔簡,便緩步離開了。
“王娘子,後日是我的生辰,你能去我家中看我麼?”
“這,恐怕不合適呢。我是女冠,那種場合不宜出現。不過,既然是你的生辰,那我便更該給你挑個禮物了。”
“真可惜。比起禮物,我更希望你也能去我家裡走一走呢!你就不能不當女冠麼?”
“其實,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
“我就覺得不好。上回王家的宴會,你也不能列席。”
崔淵聽著漸漸遠去的對話,心裡不禁生出了些許疑惑。出家為女冠,本便是為了避開元十九那廝的權宜之計。如今他已經翻不起什麼風浪,為何九娘不願意立刻還俗回家?避婚應該是最重要的原因,只要還有危險,她便不願累及家人,所以寧願孤身在外。不過,除此之外,還會有其他的緣由麼?令她認為,“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的緣由?或許亦是一些阻礙她接受他的緣由?
他眯了眯眼,轉身便去了觀主的靜室。
靜室中,觀主張開眼,淡淡地道:“最近你倒是來的格外勤快。”
“姑祖母說笑了,以前我也常來。”崔淵故作無辜地回道。確實如此,他算是崔家諸人中往來青光觀最多之人。每逢回到長安,他便會前來拜望,所以才積累起了眼下這般的姑侄孫情誼。不過,那時候當然與如今的頻繁程度無法相比。
觀主瞥了他一眼:“你的心思,早便路人皆知了,也不必隱瞞。”
“那姑祖母覺著,我是否能得償所願?”崔淵索性問道。
“那便端看清淨心中如何想了。她若解不開心結,你也只能繼續守下去。”觀主道,“以前我也不知,你竟然生了這般厚的臉皮。有這樣的臉皮,想必不管是誰,遲早磨也被你磨回家去了。”
聽了她的打趣,崔淵不由得朗聲大笑起來:“我不過是不願藏著掖著而已。心悅便是心悅,又有什麼不能直言的?知己之間相談甚歡便引為佳話,男女之間相互愛慕反倒是有違禮法,簡直滑稽得很!”
觀主笑了笑,接道:“以清淨的性子,率直一些確實也容易令她放下心防。”
“姑祖母不想留住她?”崔淵略作思索,又問,“我覺得,她於修道一事一直很認真。”
“她確實不像那些空在道觀中消磨時光之人,而是想認真地度過每一日,實實在在地充實自己,心懷善意地扶助他人。不過,即使誠心信奉道君,亦不必出家修行,在家中修行也夠了。”觀主半垂下眼,回道,“她剛來時,我便覺著她不適合此處。這裡的女冠,都是些與家人無緣之人。她與家人彼此情誼深厚,又何必勉強分開?女冠的身份,也並不如她想像中的那般超脫、那般無垢。若是頻頻行走於俗世與道觀之間,遲早也會引來非議。”
崔淵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或許,他需要找個時機,問問九娘到底想借著女冠的身份做些什麼。若是不問,他便不會明白她的顧慮。他的揣測猜度,未必便是她的所思所想。也只有明白她想做什麼,理解她、支持她,才能獲取她的心罷。
待王玫與崔簡回來時,兩人各提了一個素色布囊,裡頭放著種種粗糙的玩物,有草編、木雕、泥塑,也有些劣質的玉石刻。因崔簡的屬相是馬,那些木雕、泥塑、玉石刻便多是各式各樣的馬,有的頗像回事、活靈活現,有的造型卻十分奇特。不過,崔簡每一個都愛不釋手,也不願仔細挑,於是王玫便干脆全都買了回來。
“多謝王娘子。”崔淵笑著道謝。
“應該的。阿實總是掛記著我,我也一直想著如何才能表表心意,如今總算是有了機會。”王玫回道,“買來之物到底還是不及親手做的。過些時日,我再補上一個香囊罷。久不動針線,阿實可別嫌棄才好。”
“不管王娘子做的香囊是什麼樣的,我一定都很喜歡。”崔簡立刻接道,“王娘子也別著急,慢慢地做。”
“我本便不擅長女紅針黹,若是以此為借口總拖著不願意做可怎麼辦?”王玫不由得失笑道,揉了揉他的頭發,“阿實,你也太貼心了。總是為他人著想,也並非不好。只是,照顧得太過了,反倒是過猶不及。”
崔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他家阿爺一眼。
崔淵勾起了嘴唇:“王娘子說得有道理,待回去後我再解釋給你聽。”說罷,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扎得緊緊的淺碧色帙袋:“這是我近日繪的一幅圖。因又是花鳥,便覺得送給你才最合適。”
王玫想起掛在寮舍牆上的那三幅畫,突然覺得有些心虛起來。她幾乎每天都會駐足在畫前欣賞,總覺得越是瞧便越是喜歡。原本一幅變成三幅,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早便應該尋機會向他道謝才是。但她方才卻因想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便帶著崔簡躲了出去。如今不待她就那三幅畫說些什麼,他便又送上一幅畫——她到底該如何是好?若是拒絕,想必會讓他很失望?但若是接受,那便更不合適了。
“好畫贈知己。”崔淵微微一笑,接著道,“我聽阿實說,你很是喜歡我先前送的畫,也覺得又感慨又歡喜。若是將那三幅畫贈給他人,想必也很難聽到他們的好言好語。不是諷刺我失了氣概,便是諷刺我失了風骨。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試試花鳥與人物,但若不是你主動提及,我也不會生出畫它們的豪氣。因而,我的花鳥畫,你是唯一有資格收下的人。沒有必要拒絕,也不需要想得太多。”
被繪畫大家引為知己,王玫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了。但她確實真心喜愛那三幅畫,便忍不住道:“我覺得山水、花鳥、人物不分高下,只是各有側重而已。或許有人會覺得山水才足夠氣概,但花鳥魚蟲,各類生命,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氣概?在這大千世界中,美無處不在——既有雄渾之美,也有細膩之美,將美盡數繪出來,而不計較什麼高下,才是大家所為。”
“確實如此。”崔淵眼尾微微一挑,目光中仿佛多了絲絲縷縷更深的意味。
王玫本能地轉開了目光,不再與他對視:“那……便多謝了。”
“改日我們再來拜訪。”崔淵道,“到時候,希望能聽到你對這幅畫的見解。”
王玫輕輕頷首:“只盼崔郎君不嫌棄我見解淺薄才好。”
“怎麼會?我十分期待。”崔淵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待崔氏父子辭別之後,王玫這才回到寮舍裡。她將那帙袋放在書案上,過了許久,才下定決心打開它。
那是一幅絢爛奪目的桃花圖:一棵桃樹自山石後探出了枝椏,枝頭上粉色的桃花簇擁在一處,灼灼華麗,落英繽紛,美不勝收。她看得一驚——這一回雖是工筆為主,色澤卻非常濃艷,充滿了熱烈的活力,看得令人甚至想伸手去畫裡摘上一朵花、嗅一嗅香氣。不愧是崔子竟,給她的四張畫,竟然每一張的風格都不同。當然,這也意味著他正在嘗試著勾勒出一個他眼裡的完整世界。而在藝術家眼中,或許每時每刻,這個世界都會變得不同。
她正在感慨的時候,視線移到畫邊那一行小字上,臉龐便突然燒了起來。那異樣的溫度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耳部,“臉紅耳熱”這個詞的涵義,她也終於頭一遭有了最直觀的體驗。一時之間,所有的理智都像飛到了九霄雲外似的。分明寮舍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她卻羞窘得手足無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哪裡是一幅畫,簡直是一封情書!而且是熱情燃燒的情書!看了那行字,再看那一樹桃花,眼前便浮現出那雙含笑的桃花眼。隨著她的心念微動,那雙眼中,便透出了她很想回避卻不容錯認的炙熱情意。
她其實記得很清楚,最後告別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一雙眼睛望著她。雖然只是一眼,但卻已經在她的心裡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就算她再如何欺騙自己忽視它,也始終無法忘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4:28
☆、第六十四章 心中糾結
“九娘?”
王玫回過神,有些恍惚地抬起首,看向難掩擔憂的丹娘。她眨了眨眼睛,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垂首看向食案上那碗早就被她攪拌得面目全非的粟米粥。這粟米粥是廚下精心烹制的,她這些天來很是喜歡,幾乎每日朝食都會喝。據說是以粟米混合芡實、白米、糯米,在水中浸一下午,放入陶罐當中,再注入燉雞的高湯,燒木炭慢慢烘了一夜熬出來的。顏色金黃誘人,一層薄薄的粥油浮在面上,香濃軟糯,味道也非常不錯。然而,昨夜她輾轉反側、一晚難眠,今日起身後更是混混沌沌,看著這碗粟米粥也依然沒什麼胃口。
“九娘可是身子不舒服?”丹娘細細地端詳著她的神色,蹙起眉,“奴這便去請觀主來瞧一瞧。”因一時情急,她便恢復了往日的稱呼。
“不必了。”王玫搖搖首,也不曾發覺什麼,“我只是昨夜沒睡好,所以有些昏沉罷了。”若是觀主來了,一眼便能看得出她昨晚休息不足罷。至於為何睡不著,難不成她還能解釋說,就因為某人送了一幅堪比情書的畫,她又羞又窘又不知該如何應對,所以才難以成眠?便是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得很,前世也並非不曾戀愛過,經歷的表白也有幾回。或者冷靜地拒絕,或者微羞地接受,開始或結束都是那般理所當然。她從來不曾如此猶豫過,更從來不曾如此糾結過——心也從來不曾跳動得如此急躁過。
丹娘低聲勸道:“就算沒有胃口,多少也用些罷。什麼都不曾動過呢,一上午如何能撐得住?”她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從昨日崔氏父子走後,九娘將自己關在寮舍內,便有些奇怪了。當時她離得有些遠,只依稀聽得他們說了些繪畫之事,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勁。不過,新得的那幅畫,九娘倒是不曾掛出來。
王玫勉強喝下了那碗粟米粥,便道:“已經吃不下了。”想了想,她突然又道:“我有些想阿娘阿爺了,不如今日便家去罷。待到過了重陽再回來。”其實,她在家中過了中秋才回道觀,如今滿打滿算也才待了十來天而已。原本想著重陽前兩日再歸家,如今卻再也呆不住了。她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昨日某人說,再來拜訪的時候希望聽到她對這幅畫的見解——這不就意味著,他隨時都會過來索要答復麼?
若是她能像前世那般干脆利落,他索要答復那便給他答復便是,又有何懼?只是,她如今腦中紛亂無比,根本想不出答案。其實,想不出答案又何嘗不是一種答案呢?至少意味著,她也確實已經動心了。
既然無法給答復,自然只能選擇避開了。若是避回家去,他總不會追上門來罷。至於到底能避多久,也只能順其自然了。只期望在這段時日裡,她能將這份感情理得清楚些,既不辜負自己,也不敷衍他。
丹娘一怔,道:“那奴這便去山門外頭看看,是否有眼熟的部曲大兄在附近。請他們回宣平坊稟報一聲,遣輛馬車過來接九娘。”
“去罷。”王玫頷首。王珂曾經提過,元十九似乎知道了她身在青光觀之事,時不時地便坐著牛車過來監視。這種類似於跟蹤狂的行為再度出現,也讓她不寒而栗。不過,因兄長特地安排了十來名部曲住在青龍坊中護衛她,兼隨時向家裡通報消息的緣故,她也漸漸地安下心來,不再去想此事了。幸好那人渣也不是天天都過來盯著,她偶爾也能有喘息的機會,走出山門四處散一散。昨日與崔簡外出時便正趕上了這樣的時候。
趁著丹娘出去,王玫便簡單收拾了行李。昨日那幅畫她早便卷起來收進了那個淺碧色帙袋中。看見它時,她拿起來左思右想了一番——將它留在寮舍內實在無法放心,若是有人瞧見了便是妥妥的私相授受了;但若是將它帶回家去,也只能找個妥當的地方暫時藏起來了。於是,她將帙袋放在箱籠的最底下,又將其余三幅畫也收起來,擋在上頭權當遮掩。
如此忙碌了一番後,她又去了觀主的靜室,稟報她將家去之事。
觀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雙幽深的眼眸仿佛洞若觀火:“去罷,多待些時日亦無妨。”說話時,她的聲音也仿佛柔和了幾分。
王玫已經不敢再多想下去——否則她怎會覺得一貫淡然的觀主眼中竟也含著一分戲謔的笑意?“下回施藥看診之日正好在重陽之後,弟子定會趕回來幫忙。”
“橫豎你也只能抄抄方子。”
“便是只能幫著師姐們抄抄方子也是好的。更何況,弟子已經能認出幾十味藥了。”
觀主彎了彎嘴角:“幾十味藥……好罷,待你能將常用之藥認全,便讓你去抓藥。”
“多謝觀主。”王玫躬身行禮道,“弟子在家中時,也一定會仔細研讀《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難經》這樣的醫書,她看得雲裡霧裡,完全不懂。倒是覺得專門述說草藥的《神農本草經》很是有意思。她自知資質興趣皆有限,能從養生之術延伸到抓藥識藥便已經很不容易了。
宣平坊王宅外院,王珂的書房內。
紅泥小火爐中燃著上好的銀霜炭,烘著爐上的一壺清酒。翻滾沸騰的酒發出輕輕的咕咚咕咚之聲,淡淡的酒味在房內漫溢開來。
王珂手執翠竹酒提,舀了一提酒,緩緩倒入酒杯中,朝對面斜倚在憑幾上的男子道:“嘗嘗我自釀的櫻桃酒,也不知這一壺能飲盡否?”臨到待客之時,他才想起三個月前自釀了幾酒甕櫻桃酒,自個兒還不曾開封品嘗過,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光是看著那用酒床過濾出的微紅清亮的酒液,便覺得至少品相上還算是不錯了。
那年輕男子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眼尾微挑,笑道:“不愧是明潤兄,這櫻桃酒煮出來之後,滋味竟也不錯。不如下一壺慢火微燒如何?燒酒不會變味,滋味應當更上一籌。”煮酒確實風雅,但許多酒卻經不得煮,味道變異得有些離譜了。燒酒才能保證酒的風味,也適合在秋冬時飲用。
“也好。”王珂也自飲了一杯,眯起眼,“確實味道不錯,總算是不曾暴殄天物。”櫻桃可不比得其他果品,拿來做酒也只有他家園子中產櫻桃才耗費得起。“下回試試自釀葡萄酒。若是能做出琥珀酒,便再邀你過來品嘗。”
“即便不是琥珀酒,明潤兄也盡管邀我來罷。”年輕男子笑道,“我這一陣也正在釀桂花酒。不過,我性子急,大概等不得兩三個月後再開甕了。即便是濁酒,屆時也請明潤兄賞光。”
“嘖,上好的桂花酒可是能掛壁的,你也別太心急了。”王珂道。
“那便留一半、飲一半罷。”
兩人頗有幾分懶散地對坐飲酒,並不覺得沉默尷尬,偶爾想到什麼,才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話,倒也頗為愜意。
不多時,書房外忽地傳來腳步聲。
屋內二人均聽出了那熟悉的腳步聲所屬何人,神色都微微一動,直起了身,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然後朝門邊望去。
外頭的人輕輕扣了扣門,而後便有些匆匆地推門而入,口中道:“阿兄……”她走了兩步,聞見淡淡的酒味,抬首望去,竟不由得猛然呆住了。
王珂對面盤腿趺坐著的人向著她淺淺一笑,一雙桃花眼中光芒大盛,俊美的容顏一時間竟令人無法直視。
他怎麼會在此處?!王玫心中震驚無比,已經忘了控制自己驚愕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家來,想要躲開的不就是他麼?!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何竟然會在她以為絕對安全的家中遇見他?這不是適得其反,活生生地送上門了麼?!
“怎麼?”王珂掃了崔淵一眼,心裡猜測著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同時卻忍不住覺得妹妹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可愛至極。
“沒……沒什麼,不打擾阿兄待客了。”王玫這才回過神來,果斷地轉身便走,順帶將門也合上。而後,她立在門前,咬牙想著:某人實在是太狡猾了!居然從阿兄那裡下手,直接登堂入室了!往後她還能躲到何處去?自己那幢宅子?不,她從未去那裡住過,這樣一來,不免太明顯了些。
書房裡,崔淵想到王玫剛才的神色,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匆匆逃回家來。只不過,連他也未曾想到,竟然會在今日接到未來舅兄臨時送來的帖子;更不曾想到,她竟然甫回來,便過來找未來舅兄了。他原本並沒有打算今日便與她見面,不過,能得見她這番模樣,也算是意外收獲了。
王珂瞥了瞥他,笑了一聲:“子竟莫非做下了什麼事?”
崔淵略作思索,坦率地答道:“不過是表明了心意罷了。”
王珂動作頓時一滯,見他一付理所當然的模樣,只能無奈道:“你小心些,別嚇著九娘。”
他這般平和的反應,也在崔淵的意料之外。但對於這位未來舅兄,他仍然保持著謹慎:“明潤兄放心,我一定恪守禮儀,不會唐突於她,亦不會逼迫於她。而且,不論她給出什麼答復,我也都不會放棄。”
王珂聽了,嘴角勾了勾。他不由得想到,或許固執的妹妹就需要這樣一個直率坦誠的人來打動她。不過,他其實也依舊很難確定,眼前的崔子竟於九娘而言,是否是最合適的人。畢竟,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與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權勢實在差得太遠了。
卻說王玫出了外院,便有些心神不寧地向著母親李氏的正院內堂而去。丹娘隨在她身後,突然低聲道:“九娘……雖說奴說這種話有些逾越了,不過,若是九娘與崔郎君彼此有意,索性答應了這樁婚事便是,又有什麼值得憂愁煩惱的?九娘如今是女冠,但還俗返家也容易得很。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門第名望上也相差無幾。”
王玫怔了怔,挑眉苦笑起來:“丹娘,你怎麼會覺得,我對……我對他有意?”
“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坦坦蕩蕩地望著他?而是一直躲避著他?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對鐘十五郎那般客客氣氣,不願煩勞他?”
“那是因為他生得太好了,我總是望著他才有些無禮罷。”王玫努力地找出借口來反駁,“而且,我欠他的人情已經太多了。就算一時想還也還不過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了。”
“九娘喜歡崔小郎君,也容易讓人誤會。”丹娘接著道,“奴覺得,娘子、七郎、崔娘子早便已經生出了疑惑。而且,九娘與崔小郎君,如今相處起來也越發像是嫡親的母子了。若九娘當真成了阿實的娘,豈不是更好?”
王玫咬了咬嘴唇,嘆道:“我是真心喜歡阿實。”若讓她不再見阿實,心裡一定會異常難受罷。“我也是真心不願意再嫁。至少,目前為止,我想不出再嫁於我會有什麼益處。”或許因前身的經歷太過慘痛的緣故,她實在是無法信任與期待此時的婚姻關系。即使是崔淵,或許也會覺得她那些對婚姻的要求太過驚世駭俗了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4:40
☆、第六十五章 吹皺池水
仲秋時節的暖陽照在身上,曬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起來。王玫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認真研讀手中那卷《神農本草經》,無奈連日睡眠不足的疲憊襲來,令她不知不覺便斜靠在隱囊上睡了過去,握在手中的書卷也掉在了地上,轱轆轱轆滾出了老遠。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她醒過來的時候,璃娘正在她旁邊跽坐著,翻看那卷《神農本草經》。而後,因恐婚而糾結苦惱了多日的王玫王九娘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多了一項新技能:評估她眼前所見的已婚之婦的婚姻情況。
就如眼前的璃娘,此刻身邊似乎就自發浮動出了她自己“客觀平淡”的解說:劉氏璃娘,身份為奴婢,嫁與管事王四喜為妻。婚後夫婦和睦,夫唱婦隨。眼下有孕在身,據說王四喜每日家去必捎帶各種開胃吃食,顯然頗得愛重。暫時無出軌或類似傳聞,一方面可視為品性不錯,一方面可視為王家自上而下家風十分嚴格。總體而言,婚姻幸福,令人羨慕。
“九娘醒了?”璃娘發覺了她的視線,笑道,“奴已經多日不曾見九娘了,甚為掛念。所以,不待九娘差人來喚,便自個兒過來了。不曾打擾九娘罷?”
“我原是想著你有孕在身勞累不得,才將薰風閣中之事都交給了青娘與丹娘。卻沒想到你是個閑不住的。”王玫淺淺一笑,道,“既然你來了,索性便陪我去內堂罷,順帶去給我阿娘問安。阿娘今日外出赴宴,如今也該回來了。”
“多謝九娘。奴確實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問候過娘子了。”璃娘接道。她本便是李氏的貼身女婢,自小在李氏身邊長大,情分自是十分深厚。
於是,王玫便帶著璃娘、丹娘、青娘一同去了正院內堂。此時天色雖漸漸晚了,但也並未到用夕食的時候。她趕到之時,內堂裡也只有李氏與崔氏二人。李氏面色微沉,似是在懊惱著什麼,崔氏則在旁邊輕聲勸解。婆媳倆見王玫來了,便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神情也恢復了平常。
“我的兒,怎麼覺著你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些?可別是病了罷。”李氏將愛女攬進懷中,越看越是心疼,“趁著離坊門關閉還有些時間,去請一位醫者來瞧瞧如何?不然,阿娘總有些不放心。”
王玫聞言,想想自己思慮過甚睡眠不足,可能也確實需要喝些安神之物了,便道:“阿娘,我最近只是睡得有些少了,飲些安神的粥湯便是,診脈喝藥倒是暫且不必了。”她自己便能開些養生的食療方,暫且照著喝幾日罷。是藥三分毒,藥湯還是少用一些比較好。
“怎麼突然睡得少了?”李氏打量著她,“若有什麼事,可別只顧著悶在心裡亂想。盡管說出來便是,也好教阿娘和你阿嫂給你出出主意。”她的話中字裡行間似乎皆意有所指,崔氏聽了也微微頷首點頭。偏偏此時王玫正在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們的異樣。
耳邊仿佛傳來再次運行的新技能所發出的平淡聲音:阿娘李氏,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阿爺王奇為妻。夫婦二人性情互補,阿娘剛硬堅強,阿爺溫柔和煦。阿娘在家中說一不二,牢牢把控著王家後宅,並為阿爺孕育了阿兄與她,打破了三房嫡支三代單傳的人丁稀薄之相。也因此,阿爺始終不曾納妾或蓄養家伎,十分潔身自好。如今三代同堂,家族上下和睦,婚姻堪稱美滿之極,十分令人羨慕。
阿嫂崔十五娘,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清河崔氏,嫁與阿兄王珂為妻。夫婦二人性格相似,志趣相合,彼此信賴,情誼很是深厚。上頭的阿家也通情達理,婆媳相處融洽猶如母女,內宅中始終一片和樂融融。阿嫂為兄長孕育了二子二女,如今又身懷有孕,是王家開枝散葉的大功臣。阿兄也始終未曾納妾、蓄養家伎,品性高華。阿嫂的婚姻中簡直挑不出任何不足之處,足可譽為此時難得的婚姻楷模罷。當然,對於來自後世的她而言,她的生育稍微有些過於頻繁了。但在這個時代,多子多福便是評判一位妻子是否優秀的標准之一。
“阿家,許是九娘這段時間都悶在家裡或道觀中的緣故,才覺著難受罷。正巧,我想起來上午曾收到十三娘的帖子,邀九娘過兩天去公主府頑呢。”崔氏淡淡笑道,從貼身婢女捧來的一摞帖子裡抽出一張,“聽聞貴主很是想念九娘,也盼著九娘多往公主府走一走。”
李氏略作沉吟,道:“既是如此,玫娘便去罷。”她似乎頗有些不放心,又嘆道:“若是覺得不舒服,便早些向貴主告辭家來。”
王玫終於察覺了她的過度擔憂,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阿娘放心。”她也應該早日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走出來才是。被人表白本應是件喜事,怎麼卻反倒是成了她的壓力之源?細想起來,逃避其實並不是她的風格。當初下意識做出這種選擇,大約也是情緒不穩的緣故。若是一直這樣猶豫不決下去,便不像是她原本的性子了。
受邀當日,王玫便乘馬車去了勝業坊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照常在內院垂花門前接她,不過,她下車時便發現,公主府似乎正在舉行飲宴活動,後頭緩緩駛來好幾輛馬車、牛車,看裝飾俱是官宦世族人家。遠處還出現了金頂朱輪車、紅頂朱輪車,似是公主、郡主之類的宗室貴女。
“表姊邀我來,可不是為了參加宴飲罷。”她微微一笑,走向迎來的李十三娘。而後,新技能繼續在耳畔淡淡地道:表姊李十三娘,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崔滔崔子由為妻。為崔滔孕育一子一女,然而崔滔卻廣納妾室,又蓄家伎、出入平康坊等聲色之地,常外出游樂不歸。每日侍奉公主婆婆,幸得婆媳關系融洽;同時須打理內務,照料兒女,成天忙碌不堪。偏偏以世俗禮法而論,她的婚姻卻並不算不幸,因那些妾室都不曾生育,崔子由也從未有過寵妾滅妻的舉動。表姊無論出身或是容貌都堪稱一流,卻嫁了個花心的夫君,真真令人惋惜不已。倘若大唐高門時下最常見的婚姻生活便是如此這般,那她寧可孤獨終老。
接著,她心裡又默默地加上一段:崔滔是崔淵的堂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風並無不可納妾蓄家伎一說。家風不嚴正,意味著即使崔淵不願意,長輩也有可能賜下妾室或同輩之間互送家伎。若是如此,誘惑太多,出軌的幾率也大幅度增加。更何況,身為這個時代的男子,納妾蓄伎方是常態,又有幾人當真能一輩子坐懷不亂?
“別提這個了。”李十三娘挽住她,瞥了後頭那些馬車一眼,似有些不快,“眼看著重陽快到了,阿家便想著在別院裡舉行一次賞菊宴。她只想給芝娘、大郎找些玩伴,也不曾想過邀那些個十五六歲正當年紀的少年少女,以免又多了什麼紛擾。不過,我念著有些時日不曾見那些親戚朋友了,便打算趕在今天舉行一次小宴,不但可以好好熱絡熱絡,正好也能將阿家的意思透出去。本來邀的人並不多,哪裡知道,她們一個兩個,竟然都帶了五六個小娘子一同過來。那些平素來往的人家裡有多少小娘子,誰還不清楚麼?竟是不管是什麼親戚家的也都領過來了。偏我還只能笑顏相對,也不能流露出什麼不快的意思。”
“那可苦了表姊了,飲宴又須重新安排罷。”王玫深感同情。自從家裡舉行過一次飲宴,幫著忙前忙後了一番後,她便明白,雖說具體做事的都是下頭那些僕從,但主人需要操心的事也很是不少。一樁樁事壓下來,也非常耗精神。
“誰不知道她們是衝著什麼來的?”李十三娘蹙眉惱道,“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四郎要續弦的消息便傳了出去。世母最近又並無飲宴的打算,她們便想著從公主府這頭打聽。今日世母雖然未到,但那頭的兩位嫂嫂都會過來,可不是正如了她們的意?”說著,她又嘆道,“崔子竟果然是個香餑餑,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聞風而動。別說五姓女了,便是那些公主、郡主之女也來了不少。還有裴氏、杜氏、韋氏、顧陸朱張、楊氏、蕭氏,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王玫半垂雙目。果然,雖是續弦,但崔子竟有意娶妻的消息一出,也不知吹皺了多少池春水。虎視眈眈的人實在太多,壓力當真不小。而且,這似乎也說明,鄭夫人對她並不滿意罷,不然也不會公然放出消息了。莫非,她想讓她知難而退?只是,她絕不可能知道,她所憂慮的難處,遠比這些更多。
因她早便想過這些事,倒也並不覺得意外,神色間亦是毫不動容。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心中驚訝於她的平靜。如今她們這些崔家的女眷誰不知道四郎放出話來,只想娶他傾心的女子為妻?而誰又猜不出來,這女子除了眼前的王家九娘不會有旁人?她原以為四郎早便已經與這位表妹通過氣了,如今卻絲毫瞧不出異樣之處,讓她也不禁有些相信他所言的自己是一頭熱的說法了。
“表姊既然還須在此迎客,便不必特意陪著我了。遣一人領著我去拜見貴主便是。”王玫道,“不知貴主如今可方便見我?”
“就因為阿家不想理會那些人,才格外念著你呢!”李十三娘笑道,“你便替我好好陪阿家說說話罷。”
王玫微微一笑,思及真定長公主,又有一段解說在她腦海中自動響了起來:真定長公主,聖人之妹,身份貴重。與其說嫁,倒不如說娶了駙馬崔斂,生一子崔滔。因是金枝玉葉的緣故,每一日都過得隨心所欲、順遂無比。權勢自不必言,駙馬溫和自持,愛子雖紈绔些卻從不闖禍,媳婦孝順能干,又有孫女孫兒承歡膝下。這般的婚姻,大抵是這個時代最尊貴女子最美好而又長久的生活罷。只是,這樣的生活大都因身份而來,旁人很難將婚姻經營成這般模樣。
世間婚姻百態,總有美滿者,也總有不美滿者。無論在哪個時代,婚姻幸福都需要男女雙方的共同努力。然而,後世女子尚可要求身份地位對等,可因男子出軌等各種理由離婚。在這盛世大唐,世俗卻對男子優容得很,享盡妻妾之福不說,還能蓄養家伎更顯風流。忠誠暫且不提,成婚之後,女子的時間便不由自己做主,甚至連想法、行動也未必能由自己做主。侍奉阿翁阿家、處理內宅事項、赴宴、照顧子女,困守在內宅之中,哪裡還有什麼時間做些自己感興趣的事?
所以說,此時的已婚之婦是否幸福,並不能取決於自己,而是取決於夫君,取決於夫家翁姑,甚至在年老之後取決於孩子。
作為後世女子,她很難適應這樣的婚姻生活常態,所以才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如何回復崔淵罷。然而,光是自己苦惱又如何能想出答案?她需要崔淵解答所有疑惑,需要他理解她的困擾,才能對他們未來的婚姻進行評估,才能最終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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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MUA,怎麼說呢,有親問女主一點都不像是現代女子,怎麼和個古代女子一樣瞻前顧後?
我想說,正因為她是個謹慎的現代女子,才會對這樁婚事顧慮良多。她擔心自己無法適應那種婚姻生活,與她剛開始獨立生活的打算也差得太遠了,所以她才不能立刻做出決定。另外→ →,也確實是遇到了真愛所以情緒起伏太大了,有點患得患失了。
總之,我的觀點是:一個剛穿過去幾個月的現代姑娘,要選擇古代那種後宅生活,真是不容易的。當然,咱們的男主本來就不是遵守禮法什麼的人,答案會讓女主放心的~~女主很快就要跳進男主的碗裡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3 17:14:51
☆、第六十六章 坦誠溝通
想通之後,王玫便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一路隨著侍婢去拜見真定長公主,她也有了些閑情逸致觀賞公主府的景色。與宣平坊的別院不同,公主府中的建築更加規整大氣,布局也與尋常人家的宅邸十分相似。整座公主府是個左中右三路的七進大宅第,長公主便居於內院中路的宮殿群中。遠遠看去,樓台深深,層層殿堂屋檐深遠。寢殿尤其軒闊堂皇,重檐歇山頂正脊、垂脊、四條戧脊上的鴟尾高高翹起,有種別樣的瀟灑美感。
見她來了,守在外頭的侍婢轉身入殿稟報。緊接著,真定長公主那特有的略帶著些許慵懶的聲音便從殿中傳了出來:“快進來罷。”
王玫緩步上了台階,不著痕跡地掃了殿中一眼。除了正從屏風內緩步而出的真定長公主外,長榻旁的矮榻上,還跽坐著兩位看起來年紀比李十三娘略長一些的年輕貴婦。左邊的那位眉目含笑,裝扮得穩重而優雅;右邊的那位略顯得有些淡漠疏離,那精心修飾的動人容色也似乎多了些許與眾不同。
見她們的神態之間很是自在從容,王玫幾乎立刻便反應過來,她們可能便是崔淵的長嫂小鄭氏與二嫂清平郡主了。她那表姊方才還特意提起了她們,也有提醒的意味罷。不過,如今她也只能佯作不知她們的身份。
“見過貴主。”她躬下身作揖,行了女冠之禮,又對旁邊那兩位略頷了頷首。
“這是我那兩個侄兒媳婦,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多禮。”真定長公主笑道,在長榻上坐下來,潔白細膩的一截玉手抬了起來,“清淨,也有段日子不曾見你了,到我身邊來,讓我仔細瞧瞧。”她的話中充滿了興味,打量過去的時候也格外仔細了幾分,仿佛正在端詳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似的。
表現得如此明顯,王玫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除了鄭夫人之外,恐怕崔家的女眷們對她這個“迷惑”崔淵崔子竟的人都好奇得很罷。即便是頗為熟悉她的真定長公主也不例外。旁邊的小鄭氏與清平郡主更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心裡不由得暗自苦笑起來:她還什麼都不曾答應呢,便引來眾人圍觀。若當真答應了,只怕那些個吹皺的池水裡便會翻湧起軒然大波罷。
“以前不曾細看,如今這麼瞧起來,你這孩子容貌秀麗得很,而且很是耐看,越看越是舒服呢。”真定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瞥了瞥小鄭氏、清平郡主,道,“容貌秀美、性情也恬淡,除了身段略消瘦些,便挑不出不足之處了。”
她這段話顯然意有所指,小鄭氏笑著接過話道:“兒也覺得清淨道長很是合眼緣,只恨不得把著她的手臂多看幾眼,多說說話才好。唉,以前兒怎麼不常到叔母的別院去走一走呢?也好早些結識道長才是。”
清平郡主也淡淡地道:“如今卻也不算晚。往後若有機會,道長不妨也多與我們走動走動。”
王玫一怔,她們明明白白地釋放出了發自內心的善意,怎麼與她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樣?鄭夫人確實應該不滿意她才是,所以放出消息引來了大小世家的蠢蠢欲動。然而,從真定長公主、李十三娘,到小鄭氏、清平郡主,卻顯然都贊同崔淵選擇她。這並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釋,可能便是——她大概仍然太小看崔淵崔子竟的決意了。他所付出的努力,絕不僅僅是送畫、接近她家阿兄這麼簡單。他正在做的事,遠比她所見到的、想到的更多了無數倍。
想到此處,她心中漸漸地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甜意。一度被各種紛紛擾擾的情緒所掩蓋住的真實情感,此時終於顯現了出來。不錯,接到令她動心之人的表白,確實應當感到喜悅才是。就算當初那會兒有些受了驚,其實也應當是驚喜。然而,尚不能完全適應這個時代的恐慌,對不能主宰自己的未來的擔憂,卻掩蓋住了她的真實心意。
這個男子,確實是不一樣的。同以前她遇到過的人都不一樣,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一樣。
既然她從來不曾如此心動過,又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眼光?
她應該努力地試著去相信他才是。
相信即使生長的時代相隔了一千五百年,他們也依然能夠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信賴——也依然能,坦率地相愛,一起度過未來幾十年的美好時光。
陪著她們說了些話之後,王玫再一次將真定長公主逗得笑了,心情也似乎好轉了不少。而後,她頗有些感嘆地握著她的手道:“我倒是很想再與你多說說話,但前頭也得去應應景方可。你瞧,雖同樣是長公主,但我到底還是不像我那些姊妹一般隨性而為。”
“也是貴主性子隨和的緣故。”王玫接著道,“我才見過貴主幾面呢,便從心底將貴主當成了一位親近的長輩,說話之間也毫無顧忌。也只有貴主,才不覺得我失禮呢。”
“瞧瞧,我就說你和十三娘真是嫡親的表姊妹似的,說出的話總是讓人愛聽得緊。”真定長公主笑了起來,又望向小鄭氏和清平郡主,打趣道:“十三娘讓你們二人過來,也不是請你們來當客人的,還不趕緊去幫著她支應那些人。至於清淨道長,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小鄭氏不由得笑道:“不知不覺便說了這麼些時候,不然兒也不會將十三娘給忘了。清淨道長待會兒也別忙著走,得空我便來找你說說話。”
“到時候阿嫂也別忘了喚我一聲。”清平郡主接道。
待真定長公主領著小鄭氏、清平郡主走後,她的貼身婢女便將王玫引到了寢殿邊上的配殿中。裡頭早已經准備好了一席,寬大的食案上擺滿了各類冷熱吃食與鮮果。她怔了怔,光看這食案,也不像是只招待她一人——
“總算是放你來了。”殿門突然被合上了,隨後,含笑的熟悉聲音便響了起來。
王玫很是淡定地望向門邊的人,唇角輕輕一勾。她發現,自從徹底想通之後,她便接受了內心深處真正的情感。再見到眼前這個一度讓她心跳不已、不敢直視的人,也坦然了不少。既然兩情相悅,又何必一驚一乍的呢?安然接受他出現的驚喜便是了。
“九娘似乎並不意外?”崔淵挑了挑眉,走到她對面,泰然自若地在茵褥上坐了下來。
“在公主府見到你,當然不必意外。”王玫回道,“總比在我家中見著你合情理一些。”
“那日我也只是接了明潤兄的帖子赴約而已。”崔淵微微一笑,“也並不想逼迫於你,更不曾料到你竟甫歸家便去找明潤兄了。只是,又過了這麼幾天不曾見你,心中實在想念,這才輾轉托了叔母與堂嫂助我一臂之力。”
再熾熱動人的情書,也比不過當面的一句表白。他如此直率地提起相見的緣由,王玫又禁不住雙頰一熱,眼波婉轉,心跳如鼓。毫無疑問,如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也確實更欣賞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
她定了定神,抿抿嘴唇,這才回道:“你確實不曾逼迫於我,是我自己一直逼迫著自己。這些時日總是恍恍惚惚,左思右想,還忍不住將身邊人的婚姻都評判了一遍,以此揣測我們二人是否合適。”她在恍惚之下所產生的“新技能”的錯覺,倒是讓她確實理清了自己心中的擔憂與問題,也令她想出了最佳的解決辦法——溝通。
聞言,崔淵雙目猛地一亮,緊緊地盯著她,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我當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便會承認也對我動了心。我真是高興……太高興了。”只有動了心,才會思慮得那麼深遠;也只有動了心,才會患得患失。他突然站了起來,推開殿門喚道:“來人,上一壺燒酒!”又回首道:“如此之大喜,當浮一大白!”
見他這般喜不自禁,王玫也不由得彎起了嘴角,微嗔道:“你倒是只願撿那些愛聽的聽。”
“這才是你那段話中最重要的意思,我並沒有領會錯。”崔淵回道,桃花眼的眼尾向上挑起來,越發顯得眉目含情。這般的表情再配上他此時率性的反應,也讓人覺得更加真實。“我也知道你的性子,謹慎而又小心,一向想得很遠。如今你可想出來了?我們二人到底合不合適?”
“合不合適的結果在你,若是你能清楚地解答我心裡的疑問,我自然不會再有疑慮。”王玫應道。分明心裡有許多問題彙聚在一起,但鬼使神差地,她卻問:“你,為何會對我心動?”是的,或許這才是最根本的疑問,也是所有動心的男女最關注的問題。而其他的那些,只不過是由此而派生出的問題而已。
“你問為何?”崔淵笑道,“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覺得心動。”
“我……還是無法理解。”王玫道,“我覺得,自己並不特別。”
“不,在我看來,你就是特別的。”崔淵接過話,“就如你方才那般直率地回應我的心意,就如你左思右想權衡了許多,就如你在我跟前不加掩飾。我因欣賞你在與我相交時的率真、坦然自若而動心。這樣罷,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可好?”
王玫微微頷首。
“倘若成婚之後,我想帶著你、阿實出門游蕩一兩載,你是否願意?”
王玫注視著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
崔淵笑了起來,露出一付果然如此的神情:“我就知道,你必定願意。不論我去往哪裡,你都會陪著我去。不論我所看到的世界有多麼不同,你也必定願意分享、接受甚至贊賞那些不同。不論我嘗試做什麼,你也必定願意支持我去做。或許,這世上還會有如你這般的女子罷。但我只遇到了你,又何嘗不是緣分與命運呢?”
王玫垂目想了一會兒,也輕輕地笑了:“我竟不知,原來在你眼裡,我居然如此特別。”原來,自認為再尋常不過的她,機緣巧合之下竟成了他的知己,也觸動了他的心。他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她對他而言亦是特別的。她以為相隔了一千五百年的代溝,很可能並不存在,反倒是成了引來他的共鳴的階梯。
“你先前曾向阿實提過,覺得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崔淵接著道,“我後來也細細想過了,你為何不願意還俗的緣由。除去逼婚一項之外,女冠確實比尋常世族女子行動更自由一些,能做的事也更多些。你或許會覺得那樣的生活更自在。但,其實,無論身在何處,這世間都仍對女子有頗多拘束。即使是女冠,即使貴為公主,也依舊擺脫不了世間的名聲傳聞。但是,若是我們在外頭生活,便不必在意那些高門貴族口口聲聲必稱的那些荒唐禮法了。而且,身為我崔子竟的娘子,與眾不同亦是應該的。”
聽到最後那句略有幾分自負嫌疑的話,王玫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而後,她認真地道:“我其實也尚未想好,自己究竟想做些什麼。但唯一能確定的是,不想只拘在內宅中,甚至不想只拘在長安城中。我總覺得,比起相夫教子、游玩宴飲,我還能試著做更多的事。”
“那便去做罷。我和阿實兩人好得很,大約也不需要你費多少時間相夫教子。”崔淵答道,“而且,我保證內宅一定清清靜靜,任何多余之人都不會出現,貿然擾亂你的心緒。只要你總攬著家中的經濟庶務之事,別教我找不著用畫換來的錢匣子便可。至於外頭種種風霜雨雪、流言蜚語,均不必擔心,都交給我處理便是。”
王玫不自禁地笑道:“近來那些紛紛擾擾也算?”
“當然。”崔淵十分理所當然地道,“你只需等著做新嫁娘便是。便是想幫我,也不急於一時。”
王玫想了想,道:“我只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該她出頭出力的時候,自然應當讓她來解決。全部推給他,自己避在一旁,也不合她的性情。“至於其他,想必你已經有安排了罷。”他,確實比她想像中更加值得依靠與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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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很多親對上一章的“新技能”嚇了一大跳,我本來以為大家都能看出來那是女主的自嘲,沒想到大家還有點擔心,後來君君親提醒我,忘了給加引號了→ →,因為改V文不容易,所以就不去加引號了。在此申明一下,那是自嘲,女主正在評估自己身邊人的婚姻情況以此做判斷而已。咱家的九娘沒有技能、空間之類的金手指,也不會制造玻璃水泥、做蛋糕之類的,炒家常菜以後結婚會嘗試一下,穿越女在唐朝炒炒菜,雖然鍋不一樣,但也不追求做得多好吃,應該還行。
另外,咱家兩位的風格大家也看出來了,不玩曖昧也不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之類的,直率、信任而且忠誠——我想嘗試著寫這樣一對的愛情,所以就算各種經典橋段出現,大家放心,也不會出現狗血的後果——比如說小姨子、表妹之類的,前渣男、前夫、情敵之類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2:23
☆、第六十七章 自然相處
該說的都已經說得很清楚,兩人相視一笑,便舉箸慢慢享用起吃食來。偌大的華麗配殿中,只有他們相對而坐,令王玫突然想起當初在那破舊道觀中偶遇的時候。那時他們在老君殿裡一人抱著一個食盒暴食,分明對方只能算是個陌生人,竟也絲毫不覺得尷尬——如今想來,也只有“緣分”或“命運”才能解釋了罷。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大通坊偶遇之事?”崔淵將一個精致的竹蒸籠打開,輕輕推到王玫跟前,又挑了一盅鱖魚羹“白龍臛”放在她手邊,“那時我當真以為你好吃,且私下如此不計形像,也頗為有趣。不過,後來見你也吃得並不多,仍是瘦得仿佛風一吹便能飄走似的。雖說也確實多了幾分飄飄欲仙之意,但略豐腴些對身子也有好處罷。”
“若是心情不佳,我便喜歡暴食一通。吃飽喝足了,心中憂結便自然而然解去了不少。至於太瘦削,連我阿娘阿嫂也一直念著呢。許是還須養一養罷。”王玫夾起竹蒸籠裡那枚金黃油亮、奶香味四溢的蒸餅,輕輕咬了一口,松軟綿甜,十分可口,“每日多吃些像這樣的蒸餅糕點,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多幾圈肉呢。”
“我早便發現了,你與阿實都喜愛這些甜食。”崔淵笑道,“這單籠金乳酥的味道也確實不錯。”
“你像是對什麼都不忌口。評點起吃食來頭頭是道,應該也品嘗過不少美食罷。”王玫道。
“美味佳肴自然人人都喜歡,總會不知不覺便令人心情愉悅起來。因而,我也曾慕名去了不少裡坊的食肆、酒肆裡尋訪了一番。不是我自誇,長安城的高門子弟中,大概沒有多少人如我這般,對每個裡坊中的美食、美酒都如數家珍了。”崔淵笑道,“往後,我也可帶著你去走上一走。不過,若只為了飽腹,粗茶淡飯也能吃得下去。畢竟身在外頭,總有窘迫或境遇不佳的時候。”
王玫微微頷首,道:“確實如此。”如他這般,便真正詮釋了何為隨性而為,果然有名士之風。如此聊了幾句之後,待她發覺時,崔淵已經不著痕跡地將七返糕、水晶龍鳳糕、玉露團之類的甜點心以及一些口味清淡的蔥腊雞、蒸鵝、葵菜湯、蒸菠菜、藕片等都調換了位置。而他放在自己跟前的,則盡是些煎炸烤之類口味略重些的吃食,如古樓子、熊白、駝峰炙、光明蝦炙、巨勝奴等。
王玫瞥了他一眼,輕輕笑嘆道:“你是在學著阿實的貼心麼?”以她對他的了解,在日常生活當中,崔淵崔子竟是相當粗疏的。以前崔簡經常給因發呆而忘記飢餓的他帶吃食,便可知道他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生活細節。
崔淵面不改色地微微頷首,坦誠地道:“我仔細想過了,在我未曾沉迷於作畫觀景之時,須得盡可能地對你和阿實好一些。如此,若是哪天我又坐在荒郊野外發呆,將你們暫時忘了,你們也會更體諒我。”
王玫彎了彎嘴唇,正色道:“你無須擔心,盡管發你的呆便是。想必,那時候我和阿實兩人也能找著樂趣。”她早已經知道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藝術家,當然能理解他對繪畫與景物的痴迷。而且,她反倒是覺得,心中有這樣一份執著與熱情的崔子竟更令人佩服,也更讓人心動。
崔淵挑起眉,略作思索,半是認真半是調侃道:“那我便更該待你們好些了。不然,若是你們倆玩得樂不思蜀,倒是將我拋下了,又該如何是好?”
“只要你不覺得勉強便好。”王玫回道。不論是哪種脾性的女子,見到這樣貼心的舉動當然都會覺得溫暖喜悅,她亦不例外。然而,這並不是他原本的性情,偶爾為之便可,根本不必成為他的負擔。
崔淵垂目笑了起來,神色間越發輕松了,斟了一杯酒,又問:“能飲一杯否?”
“如你所言,確實當浮一大白。”王玫道,舉起盛滿琥珀色酒液的白陶杯,“飲勝。”說罷,她便一口飲盡。此時的酒度數遠不如後世那般高,味道非但不辛辣,反而很甜。便是她,大概也能喝上不少,只是平常更喜愛鮮果壓榨而成的漿水罷了。
崔淵含笑望著她,干脆拿起那壺酒直接飲了,贊道:“好酒!稱得上今日!”
“希望往後每年的今日,都能如此慶祝一番。”王玫道。
“也好。九月初五,也並不難記住。”崔淵接道,“若能飲我自釀的桂花酒或菊花酒,恐怕會更有意思罷。”
“你還會釀酒?”王玫有些意外。
“釀酒自飲或待客可是風雅之事。”崔淵笑道,“不過,我也不求什麼風雅,只是覺得有意思罷了。若是你想試試,再等幾個月,我給你送些桂花酒嘗嘗。若是等不及,不如回去問問明潤兄罷。上回我們對飲時,嘗的便是他釀的櫻桃酒。”
時而想起什麼而說笑,時而靜默享用美食,兩人就像他們當初遇見時那樣,態度舉動皆是無比自然。只是,不經意對視的時候,彼此的目光之間仿佛都多了些纏綿。雖不曾有任何逾矩的行為,但情意仍然如發酵的酒一般,越發濃厚。漸漸地,吃食或者說話便已經都變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即使什麼也不做,即使什麼也不說,對方的眼神,對方的視線,對方的微笑,都已經足夠吸引人沉迷下去了。
時光似乎流淌得格外快,殿門外突然響起的輕叩聲讓二人回過了神。他們這才發覺半推開的窗外已經是晚霞彌漫,眼看著便要到坊門關閉的時刻了。
“今日你怕是來不及歸家了,不如明天再走罷。”崔淵道,“堂嫂素來行事妥貼,想必已經遣人去送信了。”他側耳細細聽了一番外頭的動靜,眉頭輕輕一皺。與方才相比,外頭人聲略有幾分嘈雜,顯然有人正朝著偏殿行來,門外守著的侍婢才提醒他們小心。於是,他迅速起身,利落地從窗戶翻了出去,壓低聲音道:“九娘,你安心等著便是。沒兩日便是重陽了,叔母的賞花宴上再會罷。”
王玫微微頷首,剛想再說些什麼,崔淵朝她點頭示意後,便閃身離開了。而下一刻,幾個陌生女子的笑聲便在殿門外響了起來,聽著像是與李十三娘年紀頗為相近,卻比她更多了些高門貴女的盛氣。
“阿李,這便是你的不對了。有位能得貴主贊賞的表妹,也不讓我們見見。”
“是啊,有什麼可藏著掖著的?便是不能與我們一同飲宴,方才也很該讓她去園子裡走一走才是。”
王玫打開門,正好迎上那幾名年輕貴婦打量的視線。她朝著她們點頭示意後,便轉向李十三娘微微一笑,道:“真是對不住各位,身為道門中人,一向好清淨。若是知道今日公主府安排了飲宴,我便不該上門叨擾才是。如今卻讓表姊不得不顧慮我,真是委屈表姊了。”
“哪裡的話。”李十三娘笑著挽住她,瞥了瞥身畔諸人,“也是你與阿家實在投緣,阿家什麼時候見了你都歡喜得很。如你這般的客人,便是天天過來我也倒履相迎。畢竟,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討得阿家喜歡的。”她說罷,便徑自帶著王玫往寢殿而去:“時候不早了,你也趕不及回宣平坊了。我已經收拾出了一個客院,離這裡也不遠。待會兒陪阿家用過夕食,便帶你去瞧瞧。”
那幾位年輕貴婦被她扔在身後,臉色均是變了又變。有性情烈的,冷哼了一聲,轉身便走了;也有看起來渾然不當一回事,一雙烏眸卻暗自沉下來的;亦有面露悔色,忙不迭跟上去的。
“也是我邀錯了人,阿家本來只想過去虛應一番,她們卻像是看不見聽不懂似的,緊緊纏過來不放。什麼話題都說不得,總有人會見縫插針地提起自己帶來的那些個小娘子,又忙不迭地將她們往阿家、兩位嫂嫂那邊推。究竟抱著什麼心思,簡直是昭然若揭。”李十三娘低聲抱怨了幾句,“阿家懶得應付她們,只帶了幾個交情不錯的回寢殿繼續說話兒,余下的都交給我們了。你是不知道,好幾個人仗著是公主、王府出身的,便將四郎當成自家的了,話裡話外都互相擠兌起來呢!我恨不得將她們都趕出去才痛快!還敢打聽你的消息,挑你的事,哼!真當我們真定長公主府是什麼軟柿子不成?”說著,她又似笑非笑地輕輕在王玫手臂上捏了一把,“你們倒是逍遙得緊。”
王玫雙頰微微一紅。在旁人家中約會這種事,她從未做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主人家的打趣。難道要致謝不成?若是當真這樣做了,以她與李十三娘如今的親近關系,大概只會惹得她笑個不停罷。
兩人步入寢殿時,正巧見一位貴婦攜著四五個各有風姿的少女走了出來。王玫察覺到其中一位十五六歲的明媚少女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依舊不動聲色。錯身而過的時候,那少女又禁不住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
王玫幾乎能夠斷定,這位少女認識前身。但她在出家為女冠前也曾經參加過不少飲宴活動,既從未見過她,也從來不曾有人提起過前身的閨中密友。而且,她與這位少女的年紀差了好幾歲,應當也不可能相交莫逆罷。
大約只是親戚而已?王玫想著,朝她輕輕點了點頭,便入了寢殿。
那少女還欲說些什麼,回首見帶著她來的貴婦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便再也顧不上她,忙跟了上去。王玫收回目光,再一次在記憶中搜索起來。這少女是位典型的唐代美人,膚白體豐,圓臉杏眼,微笑時甜美至極,很不容易讓人忘記。她確實從未見過她,或者面貌類似的人物。
“你認得她?”李十三娘問道。
“很是面善,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王玫回道。
李十三娘掩唇而笑:“可不是面善麼?我記得她自稱是太原王氏晉陽大房嫡支的姑娘,算起來也是你的族妹了。”
“……那便是了,許是前些年曾經見過,長大後面貌變了些,一時也認不得了。”王玫一怔,回道。大房家的姑娘何時到的長安?她記得,母親李氏提過,他們三房在祖父出仕的時候定居長安後,便很少再回晉陽老家。算起來,那也是國朝初立的時候了,所以與大房、二房、四房的關系便漸漸疏遠了。沒過多少年,四房也因轉做了京官來了長安,又因尚主的緣故,一家人都從晉陽移居了過來。至於大房、二房,都仍在老家聚族而居呢,每個房支也不曾有人赴京為官,不斷地在低階外官任上輾轉。按理說,王家的姑娘到了長安,於情於理也該告知他們家一聲才對——莫非她去了四房?南平公主府,聽起來也確實比他們家好多了。不過,四房當真會提攜大房的人麼?怕是避也避不及罷?又或者,她去了外家寄居?
想也想不通,王玫索性便不再想了。回家順便向阿爺阿娘提一句便是,也不是什麼大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2:35
☆、第六十八章 告知親人
翌日下午,王玫好不容易才婉拒了李十三娘的挽留,乘車回了宣平坊。她到家時,又逢暮鼓敲響的時刻。聽著那回蕩在長安城上空延綿不絕的暮鼓聲,她緩步穿過內院月洞門,突然想起了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緊張不安與茫然。那個時候的她又何曾想過,不過幾個月而已,失去了過往一切的她便得到了這世間最美好的親情與愛情?
想到此,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崔淵那雙含笑的眼睛,她不由得微微彎了彎嘴角。
“阿爺、阿娘,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李氏嗔道,“我還想著,若是十三娘執意再留你幾日,便讓七郎去將你接回家來呢!雖說你如今是女冠,但長住在公主府也不妥當。何況宣平坊離勝業坊也不遠,日日往返都使得,又何必非要住下?”
“昨天也是一時未曾注意到時間。”王玫解釋道,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她身邊,“表姊便安排兒在客院住下了。雖則公主府樣樣都好,但兒也仍有些不習慣,今日便辭別貴主家來了。聽表姊說,貴主打算在別院舉行重陽賞菊宴,這兩天便要派帖子了。咱們家的晗娘、昐娘、大郎、二郎許是都要去呢。”
“竟真是讓小娘子、小郎君們一起頑耍的宴席麼?”李氏奇道,“貴主可真真是疼孫兒孫女。不過,單只是這些孩子,怕是家裡人也都不放心罷。”
“關系近些的女眷應該也會請上一兩席。”王玫答道,“阿娘、阿嫂盡管放心便是,別說咱們家的四個孩子早便對別院很是熟悉了,就算是去了旁人家,也都只有人人稱贊的。而且,到時候兒可能也要去陪貴主說話。”
“貴主確實瞧你投緣得很呢。”李氏道,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愛女一番,“依我看,你多去陪陪貴主也是好事。瞧這模樣兒,便比前些日子精神了不少。”
“可不是。”崔氏淺笑著接過話,“阿家昨天還有些坐立不寧地念著你,直說不該讓你這時候出門。不想今日瞧起來卻已經恢復了,也總算能放心了。”
王玫聽了,不免有些慚愧:“讓阿娘、阿嫂擔心了。”說著,她想了想,又道:“用過夕食之後,兒有些事想同阿爺阿娘、阿兄阿嫂商量。”
正在旁邊對弈的王珂敏銳地回過首,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王奇正猶猶豫豫地執著黑子,聞言也望過來,疑惑道:“玫娘可是又遇上了什麼難事?這般鄭重,聽起來有些像是你上回說想出家當女冠的時候。”
“阿爺放心。”王玫笑彎了眼,“這一回,是喜事。”
“喜事?”王奇看了看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王珂,又瞧了瞧似有所思的李氏與崔氏。堂堂一家之主頓時覺得有些苦悶:“阿爺怎麼覺著,好像只有我一人還蒙在鼓裡?”
於是,待用完夕食,孩子們都退下後,王奇便迫不及待地問:“玫娘想說什麼?”
王玫本是打算與家人說明這些日子崔淵與她之間的事,臨到此時,又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妥當。委婉一些?或是直白一些?即便是盛世大唐時的女子,與親人說起這樣的話題,也通常是半遮半掩的罷。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從她與崔家父子認識來往的來龍去脈開始。
“或許還須從潼關偶遇阿實說起。”她道。說了第一句,後頭的話也仿佛變得流暢多了:“潼關之事我本來不曾放在心上,想不到崔氏父子卻掛記著,於是便有了貴主與鄭夫人在芙蓉宴上提攜我們一事。當初接到芙蓉宴的帖子時,阿娘與阿嫂一直猜測著緣由。如今想來,這個解釋才最是合適。”
李氏與崔氏皆頷首:“確實如此。”
“之後,阿實又在大興善寺救了我。阿兄阿嫂本想去致謝,但他們父子卻離開了。因他們並未明說,我們也一直不知道崔子竟的身份。”王玫接著道,“阿兄帶兒再去大興善寺那日,兒在長安城裡閑逛,正好遇見他們父子二人,說起最近苦悶之事,崔子竟便給兒想了出家為女冠的主意。而且,他還推薦了博陵崔氏的私觀,便是青光觀。”
此事王奇、李氏、崔氏都並不知情,均有些訝異,只有王珂仍然一派淡定。
話說到此處,王玫略頓了頓,便又道:“那時,崔氏父子正巧住在青龍坊裡,阿實便常到青光觀中頑耍,我們倆也漸漸熟識起來。與崔子竟倒是沒有太多的來往,但也曾見過好幾回——當然,那時候兒也仍然不知他的身份。”
“此後,便是表姊帶著阿實來咱們家赴宴,又拿了崔子竟的畫作為禮物。也是那天阿爺與阿兄說起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崔淵崔子竟。”說到此,王玫雙頰微微一紅,聲音不由自主地便低了些許,“許是因投緣罷,後來……也有些來往,他又送了好些畫給兒。兒前一陣神思不屬,便是為此。昨日,兒在公主府見到了他,說清楚也想明白了。待他說服家中長輩之後,便會找官媒來提親。”
李氏與崔氏均松了口氣,難掩喜色。
“崔子竟對你有意,阿娘前一陣便瞧出來了。不然,他何必打理得那般光鮮,又特意帶著三幅畫去青光觀裡探望你?”李氏笑道,“只是,前兩天去赴宴,便聽眾人紛紛說起來崔四郎續弦之事。都說他眼光高得很,崔家正在挑選合適的小娘子。哪家不是蠢蠢欲動,忙不迭地將自家合適的小娘子都推出去?阿娘還以為他改了心意,或是崔家瞧不上咱們,心裡惱怒得很。沒想到,他確實是個有擔當的。”
“名動四方的崔子竟崔四郎,我不知已經聽人說起了多少回,卻還不曾見過他呢。”崔氏道,“想不到竟然成了咱們王家的女婿。”
“這女婿到底能不能成,還須得等一等再說。”王珂很平靜地回道,“阿娘猜得不錯,至少目前鄭夫人定是不滿意的。至於崔尚書,與咱們王家結親,於崔家若是無益,他應當也不會答應。”
“雖說嫁娶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是彼此身份相當,順其自然豈不是更好些?”李氏皺起眉,“小兒女們若是過得好,又何必拘泥於家族權勢?”說著,她想了想,又自嘲道:“我瞧著玫娘千好萬好,旁人卻未必如此。仔細論來,門第雖是相當,但咱們家與他們結親,也確實是高攀了些。如此說來,玫娘若當真嫁過去了,阿翁阿家恐怕也不好相處罷。”
見她已經開始擔心她的婚後生活了,王玫有些啼笑皆非,忙岔開話題:“阿娘莫要多想。成與不成,皆由天命。而且……兒也相信崔子竟。”
“相信他便夠了麼?”王珂瞥了妹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信阿兄?若是阿兄省試入第,你的婚事也便能穩當一些。”與崔家滿門服紫、服緋的高官相比,一名新進士當然算不得什麼。但,崔敦崔禮之能在濟濟名臣中穩坐兵部尚書之位,便並不是一位短視者。他一旦出頭,選擇了一條正確的升遷路途,便意味著王家未來可期。而若有他在後頭撐腰,又有崔淵愛重維護,九娘自然便能得到崔家善待。
王玫聽了,立即正色朝他行了一禮道:“那便有勞阿兄了。”
王珂聽得心中妥帖,正想再說上幾句,呆怔了半晌的王奇卻突然從長榻上跳了下去,連軟履也顧不上穿,赤著腳便在地上轉起圈來,樂呵呵地大笑:“崔子竟!崔子竟!崔子竟居然成了我的女婿!難以置信!簡直難以置信!!”
王玫本以為自家阿爺半天未曾言語,只因為需要一段時間消化這個消息。卻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如此直接。她眨了眨眼,輕輕地對李氏和崔氏道:“阿爺瞧起來,竟是比兒還高興呢!”偶像成了自家女婿這種事,給他帶來的衝擊居然如此之大?
“別理他。”李氏輕嗔道,“他怕是喜得好幾個月都要睡不著了。”
“都說岳丈看女婿,越看越挑剔。”崔氏也抿唇笑道,“如今看阿翁,哪裡還舍得挑剔這位女婿?若是崔子竟來了,只怕恨不得趕緊拉著他一起飲酒賞畫罷。”
王珂看著手舞足蹈的自家阿爺,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早便很清楚,挑剔的“岳丈”也只能由他這位舅兄兼任了。或許,他先前待崔子竟還是太好了些,往後可不能再那麼“和善”了。若是崔淵得知此刻他這位舅兄的想法,一定會忍不住苦笑:上回他也不過是頭一次得了舅兄的好臉色而已,往後也不知將會如何水深火熱了。
“玫娘,你准備何時還俗?”李氏又問,完全無視了王奇。
“此事不急。兒還想跟著觀主多學些養生之道。”王玫回道。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崔淵說服鄭夫人與崔尚書想必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她暫時並不想放棄女冠的身份,也有些舍不得離開青光觀。
李氏沉吟了一會,道:“你的嫁妝,可需再添置些?種葡萄的莊子才買下來不久,也瞧不出出息如何。不過,橫豎也不費多少錢,不如再買上一兩個?”
王玫聽了,連忙搖首:“阿娘,兒的嫁妝已經夠多了,哪裡還需要添置什麼。依兒想,不如多給晗娘、昐娘備一些才好。”她越來越覺得自家阿娘在添置產業時,簡直豪爽之極。不管所費幾何,總是輕描淡寫地便做出了決定,偏偏眼光又極其獨到。想到此,她不免又看向正歡喜得忘了形的王奇——自家阿爺能娶了阿娘,確實不知是修了多少年才修來的福分。
“晗娘、昐娘的嫁妝,阿娘早便有成算了。”李氏道,拉起崔氏的手拍了拍,“十五娘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不曾出門了。正好,這些天咱們去東市、西市走一走,散散心,也給玫娘、晗娘、昐娘挑些頭面首飾。”
“……”王玫勸不住,眼睜睜地看著崔氏微笑著答應了。她突然又想起了在公主府遇見的明媚少女:“阿娘,說起來,昨日兒在公主府見到了大房嫡支的小娘子。十五六歲,圓臉杏眼,膚白體豐,笑起來很是甜美。咱們家最近應該沒有收到大房的小娘子趕到長安的消息罷。”
“大房嫡支?他們家也就養了兩個女兒。長女三娘,嫁了趙郡李氏子,早早地便去了;幼女十七娘,確實也到了及笄的年紀。”李氏疑惑道,“只是,大房久不與我們來往,也有幾年不曾接到他們的消息了。”
“若是十七娘來了長安,可能便寄居在母家罷。我記得,阿家曾提過,她阿娘也出身清河崔氏。”崔氏道,細細一想,“可能是青州房那一支,有位族世父如今正是鴻臚寺卿。”
“不論如何,到了長安也不來告知一聲,實在是有失禮數。”李氏蹙眉道,“咱們這一房與大房、二房之間雖不親近,但也不曾交惡。她小小的人兒,哪裡知道這些,也不知她阿爺阿娘可曾說了些什麼。”
“阿娘何須費心想這些?”王玫接道,“她若是個知禮的,此次見了兒,應該這兩日便會遞帖子來拜見了。阿娘若是覺得與她投緣,便多照顧她一些;若是覺得性情不合,便也遠著她便是。”
李氏斜了她一眼:“放心罷,我哪裡還會有什麼閑心想著大房之事?如今光是替你歡喜便已經夠了!”
崔氏看了看王珂,又道:“阿家確實很不必放在心上。十七娘之事,讓七郎去查一查便是。也不知大房那頭究竟生了什麼不滿,我們總也不能毫不知情,是時候遣人回晉陽老家瞧一瞧了。”
“這倒是。”李氏頷首。
“我明日便派幾個部曲去打聽。”王珂道。
這邊母子幾個討論妥當,另一邊王奇自顧自地高興了許久,突然便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首笑道:“玫娘,崔子竟送你的畫,可否讓阿爺瞧一瞧?放心,這回阿爺絕不會拿走,只是瞧一瞧而已。”
“……”王玫自是不在意這些,除了那幅桃花圖情書之外,其余三幅隨時都可供自家阿爺、阿兄觀賞。當然,僅限於觀賞,所有權依然屬於她。
李氏卻不待她答應,便笑哼了一聲:“有什麼可瞧的?不若等你那好女婿上得門來,讓他親手給你繪一幅!”說著,她向王玫使了個眼色。
王玫恍然大悟。那三幅畫可是花鳥圖,與先前的山水圖完全不同。她家阿爺這樣推崇崔淵的畫作,還不知能不能接受他的畫風發生變化呢。確實,暫時還不能給他瞧。
“我聽阿娘的。哪日阿娘准了,再拿給阿爺欣賞。”
王奇聽了,不免連連嘆息,瞅著李氏的神情緩和了不少,又陪著笑臉說了無數好話。王玫、王珂、崔氏忍俊不禁,不好再聽下去,便悄悄地告退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2:47
☆、第六十九章 表妹來襲
自從定下終身之約後,崔淵便從崔韌的院子裡領回了崔簡,滿面春風地騎馬回了崔府。仰頭見他心情甚佳,崔簡睜著圓圓的眼睛,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什麼,微微撅起嘴抱怨道:“王娘子也來了麼?從母竟然沒提過,阿爺也不告訴我。”居然沒有讓他與王娘子見上一面,算起來他們也有將近十日不曾見了呢。
崔淵瞧了他一眼,含笑道:“阿爺與九娘有要事商量。再過幾日便是重陽賞花宴,到時候你再去見她也不遲。”其實,他原本也只是想見一見王玫,與她說些話一解相思而已。卻沒料到這一回見面竟然如此之巧,正趕上她欲解疑惑之時,輕輕松松便得了佳人首肯。他們既然已經是情投意合,便該走下一步棋了。
崔簡瞅著自家阿爺的神情,大膽地猜測道:“王娘子願意嫁給阿爺了?”
崔淵微微頷首,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勾:“阿實,與以前一樣,此事不可教旁人知道。尤其是你祖母與祖父,他們尚不知九娘的品性,恐怕不喜她如此坦率。”出身滎陽鄭氏的鄭夫人,在遵從禮法一項上頗得家學淵源,最喜愛的便是那些有禮有節、優雅自持的世家貴女。若是教她得知王玫與他已經私定終身,定會留下不守禮的印像。他雖有帶著妻兒離家遠游的念頭,卻也不希望她們婆媳之間生出重重誤解。
崔簡點點頭:“我知道。”想了想,他又問:“阿爺,坦率不好麼?”他仍然記得,阿爺提過,身為君子,便須坦坦蕩蕩才好。
崔淵笑望著他,答道:“在阿爺看來,無論是男是女,坦率之人都最值得相交。但他人未必如此認為。人與人都有不同的喜好,阿實,你結交朋友之時也定會有自己的想法。你也不必完全和阿爺一樣,只需做到隨心便可。”
崔簡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大郎崔韌、王二郎王旼、王家阿兄王昉,性子都不同。若是要讓他總結他為什麼喜歡與他們待在一起,他只能想到——因為他能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他們也是真心喜愛他。
“而且,你們年紀尚小,還未定性。只要本性良善,便足夠了。”崔淵又道。
崔簡再一次頷首。或許,他結交朋友的時候,考慮的便是彼此之間的情誼都很真摯吧。如今還想得不是特別清楚,再交些朋友他就會更理解阿爺的意思了。
父子二人回到崔府的時候,天色剛剛擦黑,早便到了昏定的時候。他們平日一向行蹤不定,又不喜隨身帶著僕從,即便去了一趟公主府亦是無人知曉。老管事崔順也什麼都不問,便將他們帶向了正院內堂。當能瞧見內堂輝煌的燈火之時,他又輕咳兩聲,壓低聲音道:“夫人今日本想稍作休息,但下午咱們家的部曲卻護送來了兩位客人,一直不曾離開。夫人還吩咐下來,收拾出旁邊的院子讓嬌客們住下。也不知那些丫頭小子們手腳是不是麻利,可得去瞧一瞧才好。”
崔淵收了掛在嘴角邊的笑容,眯了眯眼,道:“老管事一向凡事親力親為,也須讓下頭的人多經一經事才好。”說完,他頓了頓,又道,“既然是嬌客,想必便是哪裡的親戚罷。未出閣的姑娘,寄居在旁人家中,想必也留不長久。”他家阿娘不但想攪渾了京城裡這池水,讓他有機會“多見識見識”各類鶯鶯燕燕,還不願放過“親上加親”的念頭?難不成,她當真以為,他便是會被這些花迷了眼的淺薄之人麼?或者,是什麼不曾見過世面的尋常世家公子?或者,她也只是純粹並不相信他的堅定和執著?不相信他對九娘的心意?
不論自家阿娘如何想,恐怕這一回他都會令她失望了。
於是,當崔淵牽著崔簡走進內堂,瞥見一左一右親昵地坐在鄭夫人身側的兩位少女時,只是神色淡淡地行禮問安,便轉身舉步欲出。
“四郎。”鄭夫人不急不緩地喚住他,“怎麼如此無禮?沒見我身邊坐著你兩位表妹麼?”
崔淵回首瞧了瞧,微微笑道:“阿娘說笑了。我舅父家不只有大嫂一位表姊麼?什麼時候又多了兩位表妹?”鄭夫人上頭僅有兩位嫡親的兄長,攏共也就只得了小鄭氏一個嫡女,如今成了他家大嫂。而崔敦、崔斂兄弟倆也是孤零零的兩人,沒有姊妹。算來算去,他們家也確實沒有血緣親近的表妹。當然,若是往遠了算,往庶出算,姊姊妹妹又不知有多少位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家阿娘定不會給他尋個庶出的妻子回來。
鄭夫人挑起蛾眉,溫和笑道:“你確實也不曾見過。這是你族舅父家的兩位表妹,三娘與四娘。這幾天我正覺得身邊有些安靜,便想起她們來,遣人將她們請過來住上些時日再家去。她們家阿爺是阿娘同一個房頭的族弟,眼下任華州別駕。”
長安隸屬雍州,與同州、華州緊鄰。這三州皆為上州,身為一州之長的刺史為從三品高官,其下便是刺史佐官別駕,亦是從四品高官。雖然外官位階權力皆不及京官,但能任上州別駕,官途已經算是十分順暢了。但那又如何?與他何干?崔淵彎了彎嘴角:或許,他家阿娘正在委婉地提醒他,若他不選盧十一娘,那麼在他家阿爺眼中,也只有這樣的親家才算是好親家罷。
鄭三娘、鄭四娘裊裊婷婷地立起來,朝眼前這位聲名遠播的表兄行了一禮。
崔淵略有些矜持地頷首回禮,連眼神也不朝她們多瞟一下,很是規矩守禮。崔簡則待長輩們都見過禮了,才上前行禮,口稱“表姨”。鄭三娘、鄭四娘努力地露出憐愛的笑容,各自從袖子裡取出了上好的玉佩以及自己繡的發帶,塞給他作為見面禮。
然而,她們畢竟年紀尚幼,與崔簡又無親近的血緣關系,流露出的那幾分憐愛多少便欠缺了些真摯,崔淵與鄭夫人皆看在眼中。鄭夫人依然不動聲色,崔淵的表情卻更是淡然了。
“多謝表姨。”崔簡脆生生地道謝。他心裡一點也不覺得這兩位表姨親近,又直覺自家阿爺待她們十分疏遠,心裡立刻做出了選擇,直接退了兩步靠在阿爺身邊,絲毫沒有與她們熟悉起來的意思。
“阿娘,我與阿實便先告退了。”崔淵緊接著道。
鄭夫人看了一眼鄭三娘與鄭四娘,笑道:“本想將你們父子倆都留下來,陪著我用夕食。不過,你們才從外頭回來,想必也疲倦得很。橫豎不急於一時,去罷。”
若是換了以前的崔淵,必定順水推舟地便留了下來。然而,如今他卻巴不得離這兩位表妹遠遠的,自然是能走多遠便走多遠。“明日再來陪阿娘用朝食。”由於崔敦日日常參的緣故,崔家的朝食一向准備得很早。兩位嬌客若想隨著他們的作息,想必一時之間很是艱難。況且那時又有兩位嫂嫂、侄兒侄女們在,也自在一些。
鄭夫人瞧著父子二人略有些疏遠的神態,心裡喟然一嘆。
不過,翌日,崔淵卻並未出現。連送崔敦、崔澄、崔澹去上朝的人群中也不見他的蹤影。鄭夫人差僕婢去問的時候,便聽說昨夜三更時分四郎君就突然披著衣裳起身,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令下人不得打擾。這是他繪畫時的常態,崔家上上下下都已經習慣了,也不放在心上。鄭夫人便只接了崔簡過來,與她一同用朝食。
崔簡穿了一身火紅色窄袖圓領衫,跟著婢女來到內堂,向祖母和其他長輩們行禮之後,便依偎在鄭夫人身邊。鄭夫人給他挑了雞子羹、天花蒸餅、一杯羊乳、一碟曼陀樣夾餅。他卻只端起了羊乳,低聲道:“祖母今日用朝食比平時晚,我剛才已經吃過朝食了,飽著呢。”
鄭夫人和藹一笑:“那你便喝羊乳就是。”她倒是一時忘了,崔簡如今很是獨立,也習慣了自家阿爺時不時地便沉浸於繪畫當中。不論是餓了或是累了,他都能獨自進食或者入睡,也與他家阿爺一樣,完全不習慣僕婢的服侍。她轉念又看向清平郡主身側嬌弱可愛的崔英娘:雖說小郎君與小娘子確實不同,但散養與嬌養的差異也未免太大了些。
待用過朝食,一家人便照舊圍坐在一起,陪鄭夫人說話。
鄭夫人不免又正式為兩位兒媳介紹了鄭三娘與鄭四娘:“她們會在家中住些時日,你們平時也多照拂一些。若有什麼飲宴,別忘了帶上她們一同去。”
“阿家盡管放心。”小鄭氏抿唇淺笑,“三娘、四娘,若論起來,咱們都是一個房頭的族姊妹,可須得好生親近一些。”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姊妹倆一番,又看向正陪著崔英娘頑耍、毫無好奇之意的崔簡。
“我們也常聽阿爺阿娘提起姑母、阿姊。”鄭三娘微笑道,“得知姑母派人來接我們,又是歡喜又是緊張。若是我們姊妹有什麼做得不對的,請姑母、阿姊隨時管教。若能學得姑母、阿姊一兩分,怕是我們這一輩子也足夠受用了。”
“這張嘴兒可真是甜得很。”小鄭氏笑道,“阿家,重陽那日,叔母不是想舉行賞花宴麼?正好便可將兩位妹妹引見給叔母,以及相交的那些世母,請她們多照拂一二。”姊妹倆都是不錯的小娘子,既然一起來了長安,想必也不是只衝著四郎來的,家中的爺娘也有讓她們嫁入長安五姓人家的意思。至於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那些個世母心裡會如何想,她便愛莫能助了。
鄭夫人略作思索,道:“成日將她們拘在我身邊也確實不好,多讓她們見見其他小娘子罷。”無論如何,族侄女們進入京城高門世族女眷交際,結識些閨中朋友也都是件好事。她也並不是那般自私自利之人,族侄女們的婚姻,亦不可能牽系在四郎一人身上。只要是於鄭氏一族有利的姻緣,皆可仔細考慮。
鄭四娘的性子更活躍些,隨即接道:“兒從未來過長安,也不知這裡的飲宴有什麼安排?或是有什麼忌諱之處?”
“待我一會兒細細給你講來。”小鄭氏笑道,“阿家是不知道,昨日公主府的飲宴有多熱鬧。十三娘原本只下了二十幾張帖子,卻來了上百個人。不但她自個兒忙得團團轉,帶累得兒和郡主也不得安生。直到現在,兒還腰酸背疼的呢!”
鄭夫人眉眼微動,道:“是麼?恐怕連貴主也覺得膩煩了罷?這倒是咱們家御下不嚴的錯了,改日我可須得向貴主賠個不是才好。那些個小娘子裡頭,你們可有幾個看得過去的?重陽宴那一日,也好教我仔細瞧上一瞧。”
小鄭氏看了看清平郡主,沉吟了一會,道:“倒是確實有些不錯的小娘子。只是,人實在太多,兒都看得眼花繚亂了,也沒記住多少人。”
清平郡主接過話:“那些客人帶來的,都不完全是本家的小娘子。什麼出身姓氏都有,兒和阿嫂一樣,也是記得模模糊糊了。而且,還有些公主府、王府出來的小娘子,舉止言辭間瞧著很是不像。兒便想著,這時候也很不適合再提起四郎續弦之事了。”
鄭夫人看著兩位兒媳,輕輕一嘆道:“罷了,便暫時當成沒有此事罷,免得反倒引來了什麼奇怪風聞,影響了咱們家的名聲。”她仔細想了想,此事若是從半公開轉到私下進行,或許倒是更合適一些。至少,能夠免去那些驕橫跋扈的宗室女、公主之女帶來的危險。雖說他們家的兩位金枝玉葉性情皆是不錯,相處也融洽。但這在宗室中畢竟少見。更多的宗室女、公主之女,五姓七家都恨不得繞著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2:59
☆、 第七十章 王十七娘
接連幾日,王玫王九娘都過得格外愜意自在。自來到大唐之後,這大約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不必謹慎小心地藏住自己的真實性情,不必緊張不安地悄悄探索周圍陌生的事物,不必催著趕著自己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不必憂慮擔心來自人渣的逼迫與威脅,亦不必刻意將自己與家人隔離開來,更不必絞盡腦汁思索自己想要做些什麼。不過,換而言之,只因這些她曾遇到過的問題都已經一一解決了,才有了如今的悠閑。
轉眼便到了九月初八這一天,用過朝食之後,李氏與崔氏便興致勃勃地開始挑選搭配晗娘、昐娘明日赴賞菊宴的穿戴。兩位小侄女亦很是上心,顧不得陪二郎王旼頑耍,也坐了過來一同參詳。王旼跟著看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身子扭來扭去,便歪倒在王玫懷裡。
“姑姑。”他眼巴巴地揪住王玫白青色的寬大袖子,“和阿姊頑沒意思,我想阿實和阿韌了。”他向祖母、阿娘都抱怨過,但她們只是戳了戳他的額頭,笑著說過兩天便能見到小伙伴們了。可是,他折著手指頭數來數去,都已經過了許多個兩天了。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扎在姑姑懷裡,哼哼唧唧:“我每天都想阿實和阿韌。”
王玫摟住他,輕輕地撫著他的後腦勺:“明日賞菊宴上,你便能見到他們了。”
“真的?”王旼抬起首,睜大了眼睛,“這一回不是‘過兩天’了?”‘明天’顯然比‘過兩天’可信多了。
王玫聽了,不由得失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二郎都數了多少個‘過兩天’了?”
王旼認真地掰起了手指,給她算了起來。他生得聰敏,記性也好,竟然數得絲毫不差。王玫忍不住在心裡感嘆起來,抱著他誇贊了好幾句,保證往後若是她出門去公主府便帶著他去見崔韌、崔簡,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又有面熟的僕婢疾步走了過來,立在門邊低眉順眼地稟報道:“娘子,清河崔氏的客人到了。”
李氏一怔,吩咐侍婢們將鋪開的衣物首飾都暫時收起來:“清河崔氏?十五娘,莫不是你的娘家人?”崔氏那一房也有族人在雍州任縣令,因離得不遠不近,關系也不甚親密,逢年過節便只是送送節禮便罷。這樣突然上門拜訪的情形,之前從未有過,但也有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急事。
崔氏想了想,疑惑道:“前兩日剛接了族叔父家的節禮,也不曾提到他們家有人上京。”
王玫隨口道:“前兩日阿嫂不是說,十七娘的母家便是清河崔氏青州房的麼?”她其實並未將王十七娘之事放在心上,但當時聽到“鴻臚寺卿”這個從三品高官,多少有些印像在。
李氏挑眉一笑:“真不愧是鴻臚寺卿家的人,前來拜訪也不曾遞個帖子便上門了。莫不是與那些蠻夷打交道時,染了他們的習氣,竟不知道何為禮節了?”她心裡自然很清楚,對方只是輕蔑他們家,才會這樣貿然上門拜訪。只是,心裡難免存了一口氣在,所以才諷刺兩句而已。
崔氏想了想,嘆道:“兒原想著是不是大房那頭與我們生了什麼誤會。如今想來,大概是他們的意思罷。與青州房久不來往,未曾想他們家……”如此捧高踩低,真是家風敗壞。她扶著腰站起來,道:“九娘如今尚不方便待客,阿家,便由兒去迎她們一迎罷。晗娘也隨我來。”
李氏頷首道:“路上小心些。”
晗娘便扶著崔氏出去了,王玫牽著王旼起身:“阿娘,我帶著二郎先回薰風閣了。”
李氏道:“想必她們也只是來應應景,哪裡會在咱們這樣的落魄世家裡耗費什麼時間。待她們走了,我再派人去喚你們。”
不多時,崔氏便領了位年紀與她相當的年輕貴婦與笑顏甜美的王十七娘過來了。那年輕貴婦見了李氏,禮數也頗為周到,親熱地喚道:“還望世母饒恕則個。十七娘才剛來幾日,本來應該早些攜她來府上拜望,但家中剛舉行完一場婚事,又忙又亂,竟是抽不出時間。如今剛得了閑暇,這可不趕緊帶她來向世母請罪了。”
王十七娘烏黑的眸子略垂了垂,甜甜笑著行禮:“都是兒禮數不周,不敢求族世母原諒。”
李氏打量了她一番,拉著她的手瞧了又瞧,笑道:“本以為是玫娘看錯了呢!我的兒,十來年不見,想不到竟生成如此水靈的人兒了。”她將王十七娘攬在身邊坐下,又讓那年輕貴婦也坐了,不軟不硬地笑道:“即便是抽不出時間來,送個信兒也是好的。也好教我隨時遣人去瞧瞧這侄女兒。”
那年輕貴婦神色微微一變,笑道:“世母說得是,是兒疏漏了。”
“阿家,這位是十七娘舅家的大嫂,阿韋。”崔氏在一旁補充道,“方才我也說見她眼熟得很,好幾回都在飲宴上遠遠瞧見過呢。”韋氏,便是京兆韋氏了。在京畿附近與杜氏齊名,亦是著姓世家,且實權官宦眾多。
“原來是阿韋。”李氏道,“如今既然認識了,往後可得多來往才是。即便不從十七娘這頭算,我們家十五娘亦是清河崔氏大房嫡支嫡女,說起來與青州房也是同族罷。”
韋氏眉眼微動,又驚又喜地拉起崔氏的手道:“都是兒孤陋寡聞了,竟不知道阿崔是族姊。論來論去也都是親戚,以後兒可不會客氣,說不得隔三差五地便上門拜訪,世母可不許嫌棄。”
“貴客上門,哪裡敢嫌棄。”
李氏、崔氏與韋氏便寒暄起來,王十七娘偶爾插兩句,並不多言。不過,很快她便似有些分神,不著痕跡地瞧了瞧左右,輕聲問道:“族世母,上回兒似是見到了九娘姊姊,不知她是否在家中?”
李氏笑回道:“玫娘也念著你呢。只是她如今已經出家為女冠,不便待客,所以才不曾過來。”
王十七娘道:“兒很是想念九娘姊姊,可否去瞧一瞧她?”
李氏想了想,對陪在一側的晗娘道:“晗娘,帶著你十七姑姑去薰風閣罷。”
晗娘懂事地點點頭,起身帶著昐娘一同引著王十七娘出去了。崔氏的一位貼身侍婢也隨了上去。韋氏看著她們的背影,目光閃了閃,又隨意地尋了個話題說起來。李氏、崔氏身為五姓七家嫡女,教養見識樣樣頂尖,說起什麼都是游刃有余、不卑不亢,她也便暗暗收起了輕視之心。
薰風閣裡,王玫正陪著王旼頑捉迷藏。捉迷藏是個很容易便熱鬧起來的游戲,除了大郎王昉之外,家裡的三個孩子都很是喜歡。王玫也一直希望捉迷藏能讓兩位小侄女增加一些活動量,畢竟光憑著打秋千和散步,增強體質也有限。當然,最喜愛這個游戲的是王旼。他總喜歡藏在那些以為旁人瞧不見的角落裡,露出了腳或者衣袖也毫無自知。王玫、晗娘、昐娘也總是讓著他,數次從他身邊經過也假裝瞧不見,逗得他游戲結束後常常笑得燦爛無比。
因家中宅院太廣闊,游戲通常限制在一個院落裡。薰風閣是孩子們最喜歡藏的院子,花木眾多,空房間也很多。每到這個時候,王玫總是讓丹娘、青娘將庫房之外的所有房屋都打開,任他們鑽來鑽去。
因今日晗娘與昐娘不在,王玫又叫了春娘、夏娘、秋娘、冬娘陪著一起頑耍。她帶著青娘在院子裡四下尋找,丹娘站在小樓邊笑看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從王旼躲藏的茶花樹邊經過,完全無視了他不小心露出來的半截袍子。
王十七娘到時,便正好見她穿著一身白青色道袍,含笑立在秋風中。許是裝扮的緣故,又許是分別多年的緣故,她不自禁地停下了步子,格外仔細地端詳起了這位族姊。晗娘與昐娘很快便加入到了游戲當中,王玫也隨之望向了王十七娘:“十七娘,原來真是你。”
“九娘姊姊。”王十七娘喚道,聽起來有少許艱澀之意,“多年不見,你怎麼出家了?”
王玫怔了怔。也許因為她們是同輩,這姑娘並沒有露出什麼甜美的笑容,話語也十分直接。不過,聽起來卻沒有任何惡意。她的性情,與她想像中的並不太一樣。
“我已經和離歸宗了。”王玫也答得很坦然,“因與道觀有緣,所以便出了家。”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也只是一時而已,修身養性一段時間後,可能就會還俗。”
王十七娘松了口氣,蹙眉道:“張氏不過是寒門小戶,九娘姊姊本就不該折身下嫁。這樣的人家,與咱們太原王氏本便是雲泥之別,如何能過得下去?”她頓了頓,又道:“你是不知道,你的婚訊傳來之後,族裡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些長輩說要去長安訓斥族世父、族世母呢!”
王玫自然很清楚此時世族、寒族之間的門戶之見。不過,她從未想過,王奇與李氏將愛女許給了張家,竟然頂著如此大的壓力。那時候前身剛從元十九的情傷中走出來,他們也是為了女兒的婚姻幸福著想罷。若是嫁入五姓七家,與元十九多有交集,難免會露出什麼行跡。如果舊情復發,失節之事又追尋出來,便難以翻身了。何況以前身的性子,恐怕也無法承擔身處高門、婆媳妯娌之間相處的壓力。彼時張家只得張五郎一個獨子,又是誠心上門求娶,想必也許下了不少諾言。於是,他們便無視了門第之見,只希望女兒獲得一個好歸宿。卻不料,最終——
王玫恍然回過神,心中長長一嘆:可憐天下父母心。
“你呢?何時來的長安?在舅父家裡過得可好?”
王十七娘有些勉強地一笑,卻並不似初見的時候那般甜美可人。她似乎也並不想多加掩飾,滿不在乎地答道:“嫡親的舅父,又哪裡會待我不好呢?只是,舅父舅母都忙著,一時也總是顧不上我,便將我交給表嫂們照料。倒是表兄弟、表姊妹多得很,不但有崔家的表姊妹,幾位姨母家的表姊妹也都像我一樣住過來了,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王玫聽了,當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瞧著這十五六歲的少女眼中流露出的郁色,知道她過得並不好。鴻臚寺卿崔家雖是母家,但家風如此,舅父舅母又不怎麼管她,想必底下表嫂表姊妹待她也不會熱絡到哪裡去。寄人籬下,如今婚姻又有求於人,她心裡也定是積壓了無數委屈。只是,那是大房的安排,他們三房即使察覺了什麼,也不可能插手。
王十七娘跟在她身後,緩步邊走邊隨意地瞧著薰風閣內的風景:“今天才登門,我心裡實在很過意不去。其實,我已經來長安半個多月了,早便想著給族世母送信,他們左右推諉只說家中忙,沒有合適的人去送。但是,南平公主府那頭卻早早地便派人送過去了。”
“畢竟是公主府。”王玫接道,“哪裡敢怠慢?”至於像他們這種低階小官之家,再怠慢也無所謂罷。
“是啊,畢竟是公主府,送過去的信便像砸進海裡的石頭似的,沒有半點聲響。”王十七娘輕諷道,“上回在真定長公主府見到你,瞧著李氏待你頗為親熱,回去後我那舅母與表嫂們便將我找過去詢問了一番,推敲起了過來拜訪的日子。”她說著,哼了一聲,“她們以為我不知道麼?還不是想借著你與真定長公主府的關系,讓我那幾個表姊妹借著明日的賞菊宴,在公主和鄭夫人面前好好露一露臉?”
“我與她們並不相熟。”王玫回道,“不可能幫著她們。”她既然知道這些貴婦人、小娘子們都打著什麼主意,當然不可能幫什麼忙。雖然說她與崔淵已經定情,但尚未過鄭夫人與崔尚書那一關,這些姑娘們可都是她的潛在競爭對手,應該小心應對才是。不過,她似乎記得,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往上數到始祖,其實也是兄弟?同姓不婚,以崔淵為主要目標的,應該是十七娘那些異姓的姨表姊妹罷。
“何必相熟?將這份親戚關系說出來,不就是一個極好的借口麼?也顯得與那些個急赤白臉的人家全然不同。”王十七娘道,“也不知那崔四郎有什麼好,只是個喪妻的鰥夫而已,人人都爭著搶著。”
王玫臉色微妙地變了變,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崔淵的行情確實好得出奇,據她推測,大概與他的家世、書畫雙絕的名聲,以及那些個腦殘粉不遺余力的宣傳都有關系罷。哪一家若有他的腦殘粉,當然恨不得與偶像扯上關系。即使事情不成,努力一番也無錯處。如她家的阿爺,尚未晉升到腦殘粉的級別,便已經天天如春風拂面般了。
“九娘姊姊明日也會赴宴?”王十七娘又問。
“已經接了公主府的帖子。”王玫回道。
王十七娘微微蹙眉,道:“我舅母與崔府交情不錯,想必也會去。因想借著我們認親,說不得還會帶著我去。如此也好,就讓我見識見識鰥夫選妻的熱鬧場景罷。”說著,她抬了抬下頜:“九娘姊姊可不能像以前一樣,聽不懂她們打機鋒,便白白讓她們又嘲弄又利用了。”
這可真是個嘴利心軟的姑娘,也不知以前與前身是如何相處的。想想兩人的性格,關系大概應該算不上多好罷。王玫禁不住淺淺笑了起來:“你放心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3:10
☆、第七十一章 重陽之宴
到得九月九日重陽節,長安城的百姓們又一次紛紛湧出了街巷。與後世連休假之日都不曾規定的尷尬地位不同,重陽在唐時亦是頗受重視的盛大節日。每逢這一日,人們皆插戴火紅色的茱萸,或登高望遠,或賞玩菊花,或飲酒作樂。從宮廷到民間,皆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景像。
絕大多數民眾不是趕往曲江池游玩,便是驅車去延興門附近的樂游原登高望遠。不過,也仍有不少高門貴族正在舉辦飲宴,裝飾精美的馬車與牛車在寬闊的街道上逆流而行,駛入各大裡坊的豪華宅邸中。
宣平坊真定長公主別院裡亦是十分熱鬧。一群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各自湊在一處,由生疏到熟悉,也不過是片刻的工夫而已。小郎君們聚集在湖左岸的空地上,大些的勉強也能說一說詩詞歌賦,小些的扎成一堆頑鬥草或射彈弓;小娘子們都在湖右岸徘徊,或三三兩兩地游玩閑話,或坐下來品嘗重陽糕。
王玫遠遠瞧著崔芝娘帶著晗娘、昐娘融入了一群小娘子裡,心中也完全放松下來。她轉身正要離開,許是動作略有些大了,腰上掛著的那一串赤紅珠子似的茱萸跌落在地上。丹娘上前幾步要幫她拾起來,她卻自己撿了起來,捏了捏茱萸子,又掛回腰上。想起坐車來時,二郎王旼一直堅持讓她在頭發上插一枝茱萸,她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王娘子在笑什麼?”忽然,旁邊冒出崔簡的聲音。
王玫循聲望去,便見崔簡一手拉著崔韌、一手拉著王旼立在假山石邊。三個小家伙都歪著小腦袋瞧著她,動作一致,看起來真是可愛得緊。她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揉了揉他們的臉頰:“想起方才二郎還讓我在頭上插茱萸,若是聽了他的,大概也不會那麼容易掉下來。”不過,她如今的身份卻是插戴不得這般艷色之物的。若不是茱萸有辟邪之意,又有驅蟲除濕的效用,她也不想戴在身上。
崔簡聽了,立刻從頭上拔下自己插戴的茱萸,遞給她:“送給王娘子。”
王玫笑著搖首:“謝謝阿實,但我不能戴。”她指了指自己一身碧藍色的道袍:“我可是女冠,不必遵守世間之俗。”
崔簡眨了眨眼,望了望四周,瞥見李十三娘身邊的貼身婢女,便道:“王娘子要去叔祖母那裡麼?我們也去,一道走吧。”
王玫本以為他們三人是來假山附近頑耍,卻沒想到他們正想離開此地。她往他們身後看,只瞧見幾個貼身僕婢隨著,並不見王昉。“怎麼大郎不曾跟著你們?”以王昉的性子,既是要看顧弟弟,便不會隨意因其他事而離開。
崔簡疑惑地看向二郎王旼,見他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便道:“王二郎說,王家阿兄正和其他阿兄頑,讓他來尋我和大郎一起頑。”他猜出了王旼方才是在撒謊,也沒有替他遮掩的意思。在他看來,如果不是有什麼不得已,欺騙長輩都是不對的。就算自家阿爺想讓他幫著隱瞞些什麼,也都會告訴他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因此,他年紀雖幼小,心裡卻已經有一杆秤,知道什麼做得,什麼做不得。
王玫抬了抬眉,道:“二郎,你莫不是騙了你阿兄,悄悄地溜出來了?”她立刻吩咐跟著王旼的婢女去找王昉說明此事:“告訴大郎,有我帶著二郎呢,教他只管自己盡興就是了。今日難得有那麼多同齡的小郎君,多認識些意氣相投的朋友也好。”待那婢女去了,她又正色道:“二郎,你可知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這樣撇下阿兄悄悄跑出來,他該有多擔心?”
王旼扁了扁嘴,抽了抽鼻子:“姑姑,是我錯了。下次……下次我讓阿兄帶我去找阿實、阿韌頑。”
“姑姑知道你是想念阿實和阿韌,這才忍不住了。但,決不能有第二回。別院這麼大,你若是沒找著他們,自己走丟了,可如何是好?也牽累你阿兄憂心你的安危。”王玫揉了揉他的腦袋。
崔簡也跟著安慰道:“我祖父說過,知錯就改……”他有些不記得下頭的話,想了想,接道,“知錯就改,就沒事了。”崔韌也跟著學道:“知錯就改,沒事了,沒事了。”兩個小家伙也跟著去揉王旼的腦袋。
王玫再一次被他們逗得笑了,牽起王旼和崔韌:“既然同路,便一起走罷。”
崔簡知道她牽著更幼小的王旼和崔韌也是應當的,但目光仍然止不住地往他們牽著的手上看去。他捏了捏自己的拳頭,一邊心想著下一回去青光觀看王娘子時一定要多牽一會,一邊拉起崔韌:“我知道叔祖母在哪裡。”
李十三娘派來的貼身女婢聞言,默默地走在他們身後,任憑崔簡在假山群裡轉來轉去,並不出聲。而崔簡果真很快便尋到了地方,帶著客人們走進了一處擺滿了一盆盆金燦燦菊花的小院子裡。單瓣、重瓣的花朵一瓣瓣綻開,吐露芬芳,整片整片的金色無比耀眼奪目。
王玫以前對菊花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如今眼見著如此絢爛的人工花海,也忍不住憶起她印像中詠菊裡最富氣魄的一首——“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詠菊之人,正是覆滅這個鮮衣怒馬的朝代的亂世梟雄之一。只是,那戰亂紛繁的時代,距離眼下還有數百年罷。她確實應當慶幸,身處的是貞觀年間,而不是武周、開元等時代,更不是安史之亂前後。
“真好看。”王旼驚嘆道,眼珠子轉了轉,摧花辣手忍不住悄悄地伸了出去。
“二郎。”王玫提醒般喚道。他立刻收回了手,但旁邊的崔韌卻已經掐下了一朵,好奇地看著上頭重重疊疊的花瓣。他捏著手裡的花,似是還不夠滿意,繼續四下尋找著。不遠處幾位照顧菊花的僕婢已經臉色發白地跪了下來。
崔簡看了她們一眼,道:“阿韌,你數數這朵花有多少瓣?”
崔韌聽了,立刻數了起來。王旼也湊到他旁邊,兩人一起折著手指頭。王玫輕輕地撫了撫崔簡的小腦袋,無聲地贊許了他。小家伙確實是位再好不過的兄長,不但王旼和崔韌都喜歡跟著他,大人們也都能放心。
崔簡也朝著她粲然笑起來。
王玫本想牽著他們繼續穿過花海,突然卻似感覺到了什麼,抬首望向院子旁邊植滿樹木的山坡。這山坡不同於方才的假山群,似乎並未特意雕琢,地勢卻算得上是整座別院最高之處。重陽有登高的習俗,將飲宴安排在這附近也有便於活動的心思。此時,山坡一側紅楓似火一側銀杏如金,竟比這底下的菊花海更美得動人心魄。
王玫賞景之余,卻也在那片楓林下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因離得遠,她瞧不清楚崔淵此刻的神情。不過,那似有似無在她身上流連的目光,卻仿佛比他身後的火紅楓葉還更熾熱一些。她心中微甜,半垂下眼,勾起嘴角,帶著三個孩子繼續走進了院子裡。
而立在楓樹下的崔淵一直緊緊地凝視著她,直到再也瞧不見她的身影,才收回了目光,繼續又似是專注、又似是出神地望向底下的菊花海。他身後響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走出了穿著一身大紅圓領袍的崔滔。
崔滔有些漫不經心地瞥了瞥下頭,嗤笑道:“還當你真是來看菊花的,卻不想你竟對一個女冠起了心思。不愧是崔子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
“不過是偶遇而已。”崔淵回道。
“嘖,偶遇?不如我也去裡頭與她偶遇一番?”崔滔懶洋洋地接道,想了想,“想起來了,這不是十三娘那遠房的表妹麼?太原王氏女。一個落魄世家的女兒,又是和離之婦,偏你居然瞧得上眼。”
“和離之婦又如何?我也不過是鰥夫而已。”崔淵淡定地回道,也不再否認了,“且不論王家落魄與否,不論崔家煊赫與否,與她,與我,又有何干?崔子竟想娶的是王九娘,又不是太原王氏。她想嫁的也是我,不是博陵崔氏。”
“你這話可不對了。婚姻結兩姓之好,怎麼就不是博陵崔氏子娶太原王氏女了?”崔滔挑起眉,與他辯駁起來。
崔淵想了想,繼續道:“我想娶她,只因是她,而不因她是太原王氏女。她嫁我,也只因是我,而不因我是博陵崔氏子。純粹只想著結兩姓之好的那些婚姻,又何須顧慮誰娶誰、誰嫁誰,只需有一位博陵崔氏子娶一位滎陽鄭氏女、範陽盧氏女、隴西李氏女、趙郡李氏女、太原王氏女便足夠了。”五姓七家之間的聯姻,通常為的是家族,為的是聯姻本身。而他,不想再一次讓自己的婚姻淪為利益的交換。然而,就算不願意淪為利益的交換,高門世族的婚姻,也會帶著利益的影子。他身處其中,無法變更這些想法與規矩,就必須利用它們。
崔滔一怔,大笑起來,連連拍著旁邊的紅楓樹干:“子竟啊子竟,我原本還羨慕你來著!不過是續弦而已,卻引來了大大小小的世族關注,數十貴女芳心萌動。只怕是我那三位嫡出的表哥娶正妻也不及你!仔細想想,你如今可不就是那些擺在東西兩市上的貴重飾品,正待價而沽麼!哪家出的價錢高,便能將你買走!呵呵呵!有趣!實在有趣!不如咱們這就去瞧瞧你那些買家罷!”
他嫡出的三位表哥,正是長孫皇後所出三子,聖人愛若珍寶。崔淵知道他這說法實在很不妥當,但五姓子、五姓女比皇室的皇子皇女在婚姻上更受歡迎,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國婚一事,於高門世家而言,唯恐避之不及。“子由,幸得這裡沒有旁人。不過,還須慎言。”
“我知道。”崔滔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臂,“上一回修氏族志,將咱們博陵崔氏列為天下第一門戶,舅父便氣急了要重修,好不容易將隴西李氏排了第一。但,修來修去,咱們博陵崔氏子還不是連續弦都有如此勢頭?”他說著,想了想,又回首瞧了一眼:“嘖,我說,你這心眼也多得很,莫不是故意等到這個時候罷?”
“阿娘畢竟心急,一時想不到罷了。”崔淵微微一笑,桃花眼尾挑了挑,分明應當是風流無比的眼波卻帶著幾分氣定神閑之意。“阿爺也是想不到竟然會掀起這番風波。博陵崔氏好不容易在聖人面前洗清了些,他也不想再引起聖人注意罷。”博陵崔氏被列為天下第一門戶之後,雖說是無妄之災,但也在聖人心裡留了個心結。他家阿爺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提拔族人,不敢多走一步,為的也是不讓聖人想起過去之事。如今他不過是續弦而已,卻讓這些世家都趨之若鶩,雖說也有幾分文士逸聞之感,但畢竟也能從中窺得博陵崔氏在天下郡望當中的地位。而這又會讓聖人心中作何感想?他家阿爺又會因此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怨不得世父一直想讓你走仕途。”崔滔道,“兩位阿兄加在一起都沒有你這麼多心眼。只是你平常不想使而已,旁人才瞧不出來。仔細想想,十來歲就在外頭闖蕩,沒有這麼多心眼怎麼能過得像你那般瀟灑?”
崔淵瞥著他,笑而不語。
崔滔絲毫不將他的視線放在心上:“原來如此。你續弦的消息傳得那麼快,還有你自個兒推波助瀾的緣故。心思都用在後宅裡,也真是有出息。”
“總比心思用在尋花問柳上強些。何況,娶妻是我的事。”崔淵言簡意賅地解釋道。若是家中爺娘不在娶妻一事上為難什麼,他又何必費這些心思。不過,若是費些心思便能娶到心愛之人,卻也沒什麼。他於內宅、外宅的分別,也看得並不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連家中之事都平息不了,又何談官場之事、天下之事?——當然,他對治國、平天下也沒什麼興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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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氏族志第一次修,就是把博陵崔氏排成天下第一門戶,李二怒了,說重修!!
這些世家在不同的朝代地位不一樣,隋唐之前,清河崔氏、隴西李氏應該是排第一等的,趙郡李和博陵崔稍次。但到隋唐之時,博陵崔氏便碾壓上去了→ →,太原王就是個綴尾巴的,當然名氣也很大就是了。(為什麼我每次都要順帶就說太原王了呢?七郎我對你真的是寄予厚望啊啊啊!相信我!!)
男主就是想讓自家老爹意識到,這次玩大了嘿,可別弄個刺了李二陛下的眼睛的續弦啊~~~當然,在這之前,得先玩大一點╮(╯_╰)╭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3:22
☆、第七十二章 初次交鋒
王玫帶著三個小家伙步入院子後,便聽見陣陣銀鈴般動聽的嬌笑聲。一眼望去,她毫不意外地瞧見了葡萄架下那群風姿各異的少女們。或嬌俏可愛,或溫柔雅致,或優雅動人,這二十來位十五六歲的少女每一個都是足以令人禁不住停下腳步欣賞的美人。這尚是挑揀過後的那些親近世家帶來的呢,整座長安城裡不知還有多少世家因為沒得到來真定長公主別院的機會而捶胸頓足。她在心裡暗嘆著某人的行情實在太好,淡定地移開目光,便要走向院落中間的廳堂。
不想,還未走出兩步,葡萄架下便行出一位膚白如脂嬌艷無比的少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她穿了一身火紅的石榴裙,搭配著藤黃色的對襟長袖小衫,便像是將無邊秋色都凝縮在身上一般,燦爛卻並不炫目。少女一眼瞟過來,視線在王玫身上微微一停,便掠了過去,彎腰笑著對崔簡道:“阿實怎麼過來了?”
“四表姨。”崔簡有些冷淡地行禮,答道,“我帶著大郎、王二郎來見叔祖母和祖母。”
於是那少女又望向他身側的兩個小家伙,親昵地道:“原來是公主府的大郎阿韌麼?”因崔韌生得與崔簡很相像,她很輕易地便認了出來,從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金魚,塞進崔韌手裡:“我是鄭家的四表姨,阿韌還不曾見過我罷。”至於王旼,也得了她另一塊玉佩,只是成色雕刻皆很是尋常。王旼也道了謝,隨手就給了王玫。
發覺崔簡毫不掩飾地擰起了眉,王玫有些意外像他這樣貼心溫和的孩子也會流露出不悅之色,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崔簡轉過首,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她朝著他淺淺一笑以示安撫,對那少女道:“多謝鄭娘子。”
少女發覺她與崔簡的互動實在不同尋常了些,終於又瞧向了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我還須多謝道長送他們到此處才是。既然阿實、阿韌想去見貴主與姑母,便由我帶過去便是。道長若需引見,還請在外頭稍候片刻。”
王玫眨了眨眼睛,心裡禁不住一哂。這位小娘子果然太年輕了些,過於急切反倒是起了反效果而不自知。她並非誠心實意喜愛阿實,而是存著接近他和阿韌討得貴主、鄭夫人歡心的心思,敏感的阿實才會對她反感罷。
“鄭娘子與貧道皆是客人,哪有客人招待客人的道理。”她微微一笑,垂目道,“有阿實、阿韌小郎君招待我便夠了。”她這樣說多少有些不客氣,但這位鄭娘子方才語中的輕視卻很難讓人客氣得起來。何況她又是方外之人,不卑不亢很正常。論起來,她與她都是客人,也沒什麼孰高孰低的道理,委婉拒絕的理由也很正當。
鄭四娘雪白的臉頰上湧起了紅暈,她還想再說什麼,崔簡卻接道:“清淨道長是叔祖母的客人,不勞表姨費心了。”他說罷,便凝著一張小臉看向旁邊的僕婢:“還不去廳堂裡通報?”
其實,早便已經有僕婢進廳堂通報了,李十三娘笑著迎了出來,掃了鄭四娘一眼,又看向正從葡萄架下走出來的鄭三娘:“清淨道長可算是來了。吾家阿實、阿韌如今也能替長輩們待客了,真是令人驚喜得很!來,都趕緊過來!”她挽著王玫的手臂,朝著鄭氏姊妹點了點頭,便緩步走向了廳堂,壓低聲音道:“旁支就是旁支,這對小姊妹也實在是太心急了。”身為隴西李氏嫡支嫡女,她本來便能用出身來藐視這對姊妹。
王玫笑而不語。也許因為不像預想中那般順利,她們才心急了罷,將今天來的每一位客人都當成了潛在的敵人。葡萄架下還不知是怎樣的場景呢,你諷我刺、風雲詭譎、沒有硝煙的戰場什麼的,想起來就替這些少女們累得慌。
廳堂裡,五六位貴婦正簇擁著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立在一架屏風前細細欣賞。那屏風以紫檀為骨架,共十二扇,上頭很應景地繪著金秋時節的曲江池。只有赭色與水墨相間的淺絳山水,明顯便是崔淵近期所作。
王玫只能瞧見最外頭的兩扇,以赭色作為秋葉之色卻並不顯得過沉,勾勒出的線條不輕不重,美感十分獨特。她不禁多瞧了幾眼,李十三娘低笑著在她手臂上捏了幾下,愉快地使了個眼色。
“不愧是崔子竟的畫,淡泊明遠,繁盛下見蕭瑟,很有秋意。”
“若不是知道這是崔子竟獻給貴主的節禮,真恨不得自己搬回家去才好。”
“李夫人說笑了,這十二扇屏風便是你我幾人想抬也抬不起來呢!”
“說起來,這屏風只得我們這幾個婦人欣賞也太暴殄天物了。外頭那群小娘子不是說想畫菊麼?不若也讓她們瞧瞧崔子竟的畫作,多少沾染些書畫才華之氣也好。”
真定長公主聞言,望了那位笑得溫婉的貴婦一眼,勾了勾嘴角:“也好。橫豎她們也已經畫了一段時間,干脆便將畫作也一同拿來,讓我們品評一番。”她笑著看向身側的鄭夫人:“阿嫂以為如何?”
鄭夫人淺笑道:“貴主說得是。”她想了想,又道:“說起來,子由與子竟今日也都在別院裡罷。他們還不曾來見過各位長輩,也將他們喚過來罷,免得失禮。”按理說,在長輩們到齊的時候,作為男子的崔滔、崔淵就應該過來見禮。待到如今才過來,多少也有些其他的意思在裡頭。不過,在場的幾位貴婦哪裡會挑剔這種細節,曖昧地笑了笑之後,便十分配合地點頭答應了。
又是賞畫又是繪畫又是評畫,接下來莫非要借著互相評畫來“選妻”?王玫心裡感嘆:她果然小瞧了這個時代的豁達,連相親也能如此光明正大,真不愧是盛世大唐。轉念又想到王十七娘說的“鰥夫選妻”,她的嘴角便禁不住挑了起來。
“阿家,清淨道長來了。”李十三娘適時地出聲道。
真定長公主望過來,臉色柔軟了許多,嗔道:“怎麼這時候才來?”
王玫躬身行禮,笑道:“貧道帶著侄兒侄女一同來的,心裡好奇貴主給他們准備了什麼玩樂,便跟著去瞧了瞧。見小郎君、小娘子們皆頑得很開心,這才過來了——路上還偶遇了崔家的小郎君們。”因鄭夫人在,她便沒有喚崔簡和崔韌的小名。崔簡聽了,抬頭悄悄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
“清淨道長和阿實總是很有緣。”真定長公主笑道,“阿嫂說是不是?”
鄭夫人以近乎審視的目光望著眼前這位面容秀美的年輕女冠,略頷了頷首:“許是道君保佑罷。”這是她第二次見這位王家的歸宗女,與記憶中那個沉默內向的形像也並沒有太大的出入。若說顏色,外頭那群小娘子裡容貌上乘令人見而難忘的便有好幾位,她頂多只能算中上而已。若說氣質,比她更清冷出塵、優雅雍容的小娘子也並不是不曾見過。然而,這年輕女子卻有著獨到的吸引力,淡然中隱見執著,平靜中隱見熱烈,自持中隱見隨性。一雙清澈平靜的烏眸裡透著善意,光是瞧著,便讓人滿心的焦躁都不由得漸漸緩和下來。由經歷而沉澱下來的性情,確實是那些未曾出閣的年輕小娘子所無法企及的。
“卻不知這位是哪個道觀中的道長?瞧起來很是仙氣飄飄,看著便令人覺得舒服呢。”一位貴婦問道,看向王玫的時候目光十分柔和,“總覺得很是面善,就似在哪裡瞧過一樣。”
王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貴婦們的記性通常需要人“提醒”才能“徹底”好轉。而像她這樣的尋常之人,當然記得很清楚。這位夫人正是王十七娘的舅母,鴻臚寺卿崔家的夫人。幾日之前,她帶著王十七娘等幾位小娘子走出公主府的寢殿之後,曾經與她錯身而過。
李十三娘掩口笑道:“蕭夫人莫不是忘了?前幾日在公主府便曾見過一面。”
那位大概出身於蘭陵蕭氏的蕭夫人作恍然大悟之狀,又微蹙著眉打量了王玫一番,道:“瞧我這個記性,可不是麼?那日回去後,十七娘說這位道長應該是她隔房的族姊,我還讓阿韋陪著她去了一趟王家。聽說你們族姊妹關系很是不錯?臉龐兒看起來也有些相像呢!”
“是。”王玫向她行禮,微笑道,“與十七娘已有些日子不見,能在長安再遇,貧道也是驚喜得很。”
“原來還有這一層麼?”真定長公主笑盈盈地接過話,顯然心情很不錯,“我一直覺得與清淨很有眼緣,也不知她這族妹又是什麼樣的?阿蕭,還不趕緊讓你們家的小娘子都進來讓我再瞧瞧?”喚王十七娘一人進來顯然不合適,因此她便讓蕭夫人帶來的小娘子們都進廳堂。
不過,鄭夫人瞧了瞧王玫與蕭夫人,笑道:“還是都喚進來罷,也好問問她們畫得如何了。”她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鄭三娘、鄭四娘失去了優勢,也只能委婉地請真定長公主給她一個面子了。
真定長公主遂頷首道:“阿嫂說得是。”
李十三娘脆聲笑道:“阿家也不妨猜一猜,哪一位才是清淨道長的族妹。”
這話卻是接得很巧妙,真定長公主興致勃勃地點頭贊了自家媳婦一句,又將崔簡、崔韌和王旼都招到身邊,慈和地笑道:“阿實帶著大郎、王二郎來見我們麼?聽說你也沒讓人指路?也虧你能找著地方。莫不是誰和你提過,要在這個院子裡飲宴?”
崔簡搖搖首,答道:“阿爺說,重陽有三件事要做,插茱萸、登高、賞菊。別院裡最高的山坡就在這裡,我想招待客人的院落應該也離得不遠。來到這裡之後,院子外面又擺滿了菊花,裡頭還有笑聲。有客人在,祖母和叔祖母一定在這個院子裡。”
“可真是聰慧得緊。”
“像足了他阿爺呢。”
“再過些年,可不是又一位博陵崔氏的好兒郎。”
貴夫人們都露出了和藹的笑容,紛紛出言贊賞。
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聽了,心裡自然是妥帖得很。因鄭夫人第一回見王旼,便取了個流光溢彩的雙魚玉佩與他,又細細端詳了他一番。即使一向覺得家中孫兒們都個個頂尖,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唇紅齒白眼睛靈動的小郎君確實非常不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不論在宦途上如何,家中兒孫的教養卻當真是半點不差的。
“多謝世祖母。”王旼露齒一笑。他這小模樣讓其他幾位夫人也愛得緊,紛紛解囊給他見面禮。收了一圈下來,他手裡拿了一堆禮物,統統都塞給王玫保管。崔簡也是第一次見這些夫人,也得了各式各樣的玉佩玉飾,都交給了鄭夫人。崔韌年紀小,看著有些眼紅,也伸出小手,望向鄭夫人。
鄭夫人失笑,給了他一個紫葡萄玉佩。他還不滿足,真定長公主將他牽到一旁,笑著數落道:“真是寵壞你了,這些世祖母你都見過多少回了?哪能回回都想著見面禮?兩位兄長都可都是頭一回見面呢。何況,你還缺這些東西麼?”崔韌是她唯一的孫子,公主府所有的珍寶奇玩都是留給他的,自小也都見慣了這些,當然並非眼皮子淺的孩子。
然而,崔韌才不過三歲,哪裡懂得這些。小伙伴們有,他沒有,心裡就是覺得不高興,仍然攥著紫葡萄玉佩不放。崔簡想了想,從他得的一堆禮物裡挑了一枚團在一起的玉貓飾送給他。他頓時笑得眯起了眼睛:“阿兄真好。”
王旼看了,也蹬蹬蹬跑回王玫身邊。王玫給他拿的卻是李氏另外准備的禮物,一枚雕琢成小白兔的鑲紅寶石玉飾。又得了禮物的崔韌也毫不吝嗇地對他綻放出笑容:“二郎也好。”
真定長公主忍俊不禁,揉了揉崔簡和王旼的小腦袋。
“真是心善的孩子。”這番舉動又引來了貴夫人們的稱贊。她們瞧著崔簡的時候,目光也越發溫柔。王玫看向崔簡,果然發現這孩子垂下臉,轉身依在了鄭夫人旁邊。他實在是太敏感了,但凡投向他的視線裡有些什麼別的算計,便能感覺出來。而這些正在心裡盤算著這位原配嫡子性情極佳、容易相處的貴夫人,大概只是以為他害羞了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3:34
☆、第七十三章 落花流水
這廂說話之間,外頭那群少女便如穿花蝴蝶般翩然飛了進來。她們全然不似方才在葡萄架下時那般活躍,舉止形容皆收斂了幾分,或三五成群,或彼此相攜,親親熱熱地走到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諸位貴夫人面前行禮。一時間鶯啼燕語,真是好不動聽。
因她們人數眾多,難免似有些擁擠。王玫便退後了數步,帶著幾分欣賞之意瞧著她們。未來赴宴之時,她心裡也將她們當成了潛在競爭對手。但如今一見,卻都是一群未成年的小妹妹,還有幾人甚至看起來尚未及笄。不論是過去或是眼下,她與她們的年紀都相差了這麼多,便是稍微受了些不明不白的排擠,她又如何會放在心上。於是,她便很是怡然自得地讓自己成了這樁“鰥夫選妻”盛事的旁觀者。
她並不知道,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都正在不動聲色地關注她的反應。當然,真定長公主對她這般淡定又好奇又賞識,越發喜愛她。而鄭夫人則只當這王氏女確實對自家四郎無意,下意識地瞧著她,心裡又暗暗放心,又不免越看越不是滋味。
“這會兒便讓你們進來,全因阿家得了樣好東西。”李十三娘引著這群少女看向那架紫檀屏風,輕笑起來,“你們也都是知書達理、善工詩畫的,不妨點評一二?”
只一眼,早便做了不少功課的鄭四娘便道:“咦,這淺絳山水莫不是四表兄的手筆?這是四表兄獻給貴主的重陽節禮麼?”
除了她之外,許多少女也都見過崔淵崔子竟的畫作,自然多少認得一些。只是其他人不及她反應快而已。此時,她拔尖說了頭一句,少女們便含羞帶怯,嘰嘰喳喳地點評起來。這個說“筆意一氣呵成”,那個說“秋意延綿無邊”,另一個說“留白意味雋永”,倒是都頭頭是道,聽起來也讓人覺得果然見識頗為不錯。
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及其他幾位夫人已經帶著崔簡、崔韌、王旼走到一旁,分別在榻上坐下了。幾位貴夫人湊趣地逗弄著三個小家伙,全然不理會少女們都說了些什麼。倒是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似是始終關注著少女們的動靜,時不時悄悄說上兩句。
王玫本是靜靜立在一旁,不想少女們又按親疏遠近分了不同的小團體,輪流過去細看討論。而尚未輪著的某個小團體不知不覺地便靠了過來,讓她不得不又避讓了幾步。這小團體裡一位看起來很是嫻靜端莊的小娘子卻趁機走到她身側,欠身行禮,低聲道:“方才四娘出言無狀,實在失禮,還請道長見諒。”
王玫微微一笑,道:“一場小誤會而已,鄭娘子不必放在心上。”這位阿姊看起來便比自家妹妹成熟穩重多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在這群少女當中也是較為年長的,也早就到了該婚配的時候了。若說心急,以年齡來看,也應是姊姊心急才是。或許,做妹妹的也不過是急姊姊之所急?
鄭三娘抬起首,輕輕彎了彎嘴唇:“多謝道長。”她也不再逗留,轉身又走進方才的小團體中,很快便加入了她們的談話。而鄭四娘咬著嘴唇,看了王玫一眼,又紅著臉移開了視線,滿面懊惱。
王玫勾了勾嘴角,淡淡地笑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又站了位小娘子,也仿佛局外人一般,打量著那群少女,壓低聲音哼道:“九姊姊怎麼這時候才來?已經錯過了好幾場戲了,真是太可惜了。”
“你們倒是到得早,明明住在布政坊。”鴻臚寺卿崔家住在長安城西側的布政坊中,倒是緊鄰皇城,周圍也同樣居住著許多達官貴人。但畢竟遠離東北角的高門世族聚居之地,平常往來都甚為不便。
“緊趕慢趕著,總算不是最後一個到的。”王十七娘回道,“來了之後,只見了這麼些小娘子,我那些表姊妹高興得雙眼都放光了。”她毫不忌諱地抬了抬下頜:“鄭氏姊妹提議畫菊,大家都紛紛應了,忙不迭地塗塗抹抹。這個不小心往畫上倒了顏料,那個不小心裙角沾了墨汁,真比去寺院聽講經、看百戲還有趣。也不知待會兒,她們要給貴主和夫人們看什麼。”
王玫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笑聲,身旁另一側卻傳來一聲低笑。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旁邊又多了一位小娘子,正掩口笑著,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眸。“兩位見諒,我也並非刻意偷聽,只是眼下無處可去了……”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道:“無妨。我是太原王氏大房嫡支王十七,這是我族姊,三房嫡支王九,一時想不開出家了。”
那小娘子瞧著這族姊妹二人,抿唇笑道:“我是範陽盧氏四房嫡支盧十一。”
盧氏?王玫心中一動,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盧十一娘,果然在她的眼角眉梢間發現了幾分崔簡的影子。原來,這一位就是阿實的姨母。論起來,也應是鄭夫人與崔尚書極為中意的兒媳人選罷。只是,這姑娘看起來卻完全不像鄭氏姊妹那麼熱衷,反倒與十七娘一樣找到了這個不想引人注意的角落。
“我法號清淨,喚我清淨道長便可。”
盧十一娘朝她笑了笑:“道長年長,喚我十一娘便是。”
王十七娘也道:“至少在這樁事上,咱們應該很是投緣。那便不必拘束,互喚名字就是了。”
王玫掃了長輩們那頭一眼,忍不住低聲道:“十七娘,你這樣獨自出來,表姊妹們恐怕會覺得你不合群罷。”王十七娘在舅父家本便過得不盡如人意,越發特立獨行,便越容易受到排擠。
“她們巴不得我不上心呢。”王十七娘接道,“這兩日舅母常抽出空來叮囑我,她們已經很是不滿了。若是對這件事充滿興趣,恐怕往後的日子才更是難熬。幸好我不喜什麼書畫,又是從晉陽來的,沒聽過崔子竟的名聲,更對這個引得人人競相追逐的鰥夫沒有興致。隨她們去罷,我只是來看到底會選中誰而已。”
“……今日未必能有什麼結果。”王玫道,“待會兒我們不如一同去登高望遠?”那片一半紅楓一半銀杏的小山坡實在是漂亮,她很想去賞玩一番,也順便多活動活動。“十一娘也一同去麼?”
“同去罷。”盧十一娘頷首答應了,“我今日是獨自跟著長輩過來的,正巧認識了兩位,也實在是有緣得很。”
三人說話的時候,婢女也低聲地給李十三娘傳了幾句話。李十三娘便快步行到真定長公主身邊:“阿家,子由和子竟過來了。”真定長公主瞧了瞧鄭夫人,笑道:“小娘子們暫且避一避罷。”原本還在低聲議論的少女們或湧起了紅暈,或仍談笑如常,走入了廳堂北側豎立的石屏風後。王玫便也壓低聲音和王十七娘、盧十一娘暫時道了別,目送她們攜手去了。
“清淨,倒是讓你在那裡站了許久,趕緊過來。”真定長公主又喚道。
“離小娘子們近些,也染了些朝氣。”王玫緩步走到給她安排的坐席邊,安穩地坐下來。
“你這年紀,不用養都顯得氣色好,還需染什麼朝氣。”真定長公主笑道。
“都是兒的不是。”李十三娘遂嘆道,“就和清淨似的,被這群花迷了眼,都忘了該做什麼了。她們退下之後,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呢,只恨不得再多看幾眼才好。”
“待會兒你們倆便繼續好好看個夠罷。”真定長公主笑吟吟地道,“我們光是看你們也夠了。”婆媳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感情融洽得讓在場這些很熟悉她們的貴夫人們仍不免在心裡感慨萬分。
這時候,崔滔與崔淵舉步走進來。兩人一前一後,一個穿大紅色窄袖圓領袍,一個著梔黃色大袖圓領袍,襯得都十分精神。只是,兩張相似的俊美臉龐上,卻似不約而同地帶著幾分懶散的氣息。當然,這懶散氣息在崔滔身上,添了幾分紈绔風流之感;而在崔淵身上,卻又多了些許名士不羈之風。
幾位貴夫人也有許多年不曾見到崔淵了,自是暗暗滿意不已。而且,崔淵將胡須剃得十分干淨,更顯得年輕了好幾歲,瞧著也似少年郎一般。
兩人拜見了諸位長輩,崔滔環視了堂內一遭,目光在石屏風後停了停,顯然有些失望。崔淵則忍不住又看了看王玫,雖只瞧見她安靜的側顏,心裡乍然又起的思念也漸漸平靜下來。他的動作實在太隱晦,連一直注意著他的鄭夫人也沒有瞧出來。
“阿娘,若是沒有什麼事,我和子竟便先告退了。”崔滔道。他其實很清楚,那些個未出嫁的世家貴女不是那麼容易能見到的。但眼前這幾位貴婦“買家”,顯然並不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你想走便走罷,子竟留下。”真定長公主道,指了指侍婢們陸陸續續捧過來的畫。因尚未裝裱,所以這些畫也仍是攤開的一張張紙,望過去也毫無例外皆是菊花。“子竟,你好歹也是書畫雙絕,便評一評這些畫如何?”
鄭夫人看了真定長公主一眼,心裡對這位身份貴重的弟媳婦頗為感激。這本來是她的意思,在貴主舉辦的賞花宴上這麼做,也確實有些逾越了。但真定長公主十分體諒她,以叔母的身份讓崔淵來點評也不會那麼直接。
崔淵只是掃了一眼,便道:“叔母,這恐怕不合適。”他也不提什麼閨中之作之類的話,而是輕描淡寫地道:“我一向非名作不評。”崔子竟崔四郎若是誰捧著畫讓他點評都答應,那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因此,他一向是看得過眼的才評點一番,看不過眼的毫不猶豫便拒絕了。若是連這一點都無法由他自主,又何談狂放的魏晉名士之風?
真定長公主也不惱,無奈地瞥向旁邊的幾位貴夫人,道:“瞧瞧,我竟是將他這脾氣給忘了。”
“貴主也不過是一時戲言而已。”貴夫人們趕緊答道。誰都清楚,真正的名士,哪裡會看得上閨中之作,又哪裡會降尊紆貴來配合這樣的活動?
“不如貴主和鄭夫人點評罷。”
“是啊,貴主與鄭夫人的眼光,必定是不錯的。”
此時,崔淵卻揉了揉崔簡的小腦袋,突然道:“讓阿實看看罷。他也看多了我的畫,不知可能瞧出什麼來。”他沒有就這樣甩袖而去,反倒留下來提出了建議,倒是讓幾位貴夫人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顯然,這意味著崔子竟崔四郎對續弦一事也有幾分熱衷。
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對視一眼。崔淵拒絕點評,在兩人的意料之中。不過,由她們點評出來,若是對方便當成了什麼暗示,恐怕也不合適。畢竟,畫菊不過是一項玩樂活動,繪畫也不過是一種才藝而已。她們要看的是小娘子們的品性脾氣。如此,便徹底當成玩樂也好,交給崔簡點評又有趣味又不會讓那些小娘子們丟了面子,也確實是兩全之策。
於是,真定長公主索性便命侍女們將畫捧過來,給崔簡瞧。
崔簡如走馬觀花一般迅速看了過去,俊俏的小臉上很是鄭重。因他年紀小,評畫便像是一個游戲一般,也無人會責備他不盡心不仔細。他都大致地看過了一遍後,才走回自家阿爺身邊,認真地道:“都不喜歡。”
鄭夫人與幾位貴夫人一時無言以對。
真定長公主笑道:“你看慣了自家阿爺的畫,眼界也高得很!就沒有一幅能入你的眼?”
崔簡想了想,搖首道:“不好便是不好。阿爺說,不論畫技如何,若不能感動人心便不是好畫。所以,我看著都不喜歡,就說明都不是好畫。”
他說得有理有據,幾位貴夫人也只有誇的。鄭夫人無奈,便讓崔淵帶著他們出去:“這裡都是女眷,他們在這裡呆著也是無趣。不如將他們帶到小郎君們的宴席上去頑罷。”她也不想再見到愛孫時不時就望向王家女的小模樣了。
崔淵含笑應了,分別牽了崔簡、王旼,大步走了出去。崔滔也略有些不習慣地牽起了崔韌,跟了上去。
王玫垂下眼,心裡暗嘆少女們一番落花之意全部付諸了流水之中。而石屏風後的少女們自始至終皆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響也不曾發出,便像驟然消失一般。由此也可見,這群世家貴女們確實個個都是好教養。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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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4 19:23:49
☆、第七十四章 登高相會
崔淵與崔滔離開後,鄭夫人便向蕭夫人、李夫人等道歉,不鹹不淡地說了崔簡幾句。幾位貴夫人卻像是將崔簡當成了自家嫡親孫兒似的,爭相護得緊緊的,反倒為崔簡辯駁起來。真定長公主並不多語,似笑非笑地瞥了王玫一眼後,又望向從石屏風後陸陸續續走出的小娘子們。
雖得了崔簡那麼一番毫不客氣的“點評”,但這群少女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如故。甚至還有幾個嬌憨些的,依偎在自家長輩面前,紅著臉撒嬌說要趕緊將她們的畫收起來,回去再好好練一練畫技。王玫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們,也發現其實不少人性子都非常高傲,雖努力掩飾,但眼中仍透出一二分惱怒。畢竟她們畫菊也是費了些工夫的,最終卻讓一個五六歲的小兒評點得一無是處,身為頂尖的世家貴女,難免覺得崔家有些輕視她們。
真定長公主突然道:“阿蕭,你身後立著的那個圓臉杏眼的小娘子,莫不就是清淨的族妹?”她仍然記得蕭夫人方才認親戚那一段,於是格外仔細地打量著圍在她身邊的四個小娘子。
蕭夫人驚訝道:“貴主真是好眼力,如何認出來的?”
“她們族姊妹確實看著有些相像。”真定長公主笑道,“兩人都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王玫側首見王十七娘垂目作羞澀之狀,唇角勾了勾,牽著她便走近長榻邊。一時之間,諸位少女的視線都彙聚在姊妹倆身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誰心裡都很清楚,即使不能成為崔淵崔子竟的續弦人選,若是得了真定長公主的喜歡,又有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提攜,自然會有更好的前程。然而,能得貴主看重,也須與貴主投緣方可。再羨慕嫉妒恨,這般的緣分也是求也求不來的。
“我依稀記得,你是大房的,清淨是三房的?”真定長公主問。
“貴主好記性。”王十七娘行禮回道,聲音溫和,頭卻一直垂著,“兒與九娘姊姊雖然隔了房,卻因相處過一段時日,也頗為親近。”
王玫接道:“貧道及笄之後,曾患了一場重病。爺娘便將貧道送回晉陽老家休養了一年。”此事她也是從丹娘、青娘那裡旁敲側擊而來,也曾經聽王珂提到過。據她推測,應該是剛被元十九拋棄的那段時日,家中父母為了避嫌才將前身送回了晉陽。或許也因確實相處過的緣故,她後來瞧見王十七娘便越發覺得熟稔了。
“姊妹倆親近也是一種緣分。”真定長公主似是想起了什麼,眉頭微微一動,“你們待會兒也不必拘束,便坐在一起就是。”
有了真定長公主發話,午宴開始之後,王玫便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相鄰坐了。她的表姊李十三娘一向細心,自然注意到稍早時她們站在一起,便索性將她們安排在了一處。王玫、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相視一笑,也不似旁邊那些少女們或安靜或熱鬧或時不時打打機鋒,安然享用起吃食來。
因重陽有登高之俗,所以這一日大家便索性只吃些糕點,取“高”與“糕”的同音湊趣。而但凡是重陽所食糕點,便一概稱為“重陽糕”。當然,除了平日常用的那些糕點之外,也有些重陽節令糕點。如用充滿芳香的蓬草做的灰綠色的米糕“蓬餌”與面糕“蓬餅”,用紅色、金色菊花榨汁做成的雙色重九米錦糕,以及干脆便直接揉進菊花的“菊花糕”等。
這些蒸制的糕點皆清香微甜,吃起來毫不油膩,但難免有些容易口渴。於是,吃糕的同時,大家便也飲菊花酒與茱萸酒。菊花酒清甜,茱萸酒辛辣,各人口味不同,選擇亦不同。不過,女眷們多受不得茱萸酒的味道,宴席上便只溫了菊花酒。
午宴之後,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與幾位貴夫人便帶著少女們走出了院子,或賞菊,或登高。賞菊的自是少不得鬥一鬥文采,勝者便能得一朵長公主親自剪的菊花簪起來。因有彩頭,一時便吸引了諸位少女的注意。而一直想著登高的王玫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各自帶著貼身侍婢,緩步朝著小山坡上行去。
小山坡上除了她們踩在落葉上的咯吱聲,便只余下秋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葉濤起伏,撲簌作響,間或夾雜著一二鳥鳴,卻襯得樹林中更寧靜,也讓身處其中之人的心境不由得更平緩安寧了許多。
三人一邊慢行,一邊聊了些故鄉風物舊事。王玫說的自然是她根據真實經歷與所見所聞拼湊出的長安、洛陽,王十七娘提了晉陽老家的事情,盧十一娘則回憶了範陽的風俗。話裡行間,她們對彼此也更加了解,越發覺得性情十分投契,也都生出了結交之心。
王十七娘忽然道:“九娘姊姊,方才借了你的光,入了貴主的眼,多謝。”
“也是你和貴主有緣,我可當不得你的謝。”王玫微微笑道,“你想想,我哪裡有那麼大的顏面?若不是蕭夫人尋著好時機提起這一樁,貴主也不會放在心上。”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哼道:“總歸是要謝你,你便受著就是,推辭什麼?也許貴主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但有她這樣幾句話,我在那邊府裡也好過許多。舅母大概也會真的費些心思幫我尋一門好婚姻了。”
提起婚姻,她亦是臉不紅氣不喘,仿佛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王玫越發覺得這位族妹從外貌到性情,都似她想像中那般肆意隨性的唐朝貴女。驕傲卻不失本真,隨意卻不會妄為,心裡對她也更是喜歡了幾分。“蕭夫人若能上心,確實能尋得不錯的親事。”鴻臚寺卿崔家,總比遠在晉陽的大房人脈更廣一些。想必大房也是因此才決定將女兒遠遠地送過來罷。
王十七娘微微垂下眼睫,道:“不論多好的親事,結親之人終歸是我。若並非我想要的親事,倒不如與九娘姊姊你一樣出家為女冠得好。”
“你方才是怎麼向十一娘說我的來著?‘一時想不開出了家’?”王玫似笑非笑地接道,“出家之事確實應該慎重考慮,莫要總是掛在嘴邊,對道君也不誠心。”
“知道了,不提就是。”王十七娘回道。
盧十一娘在旁邊聽著族姊妹倆討論這些,有些尷尬,又有些感觸。王氏姊妹既然當著她的面議論這些,便是信任她的品性,相信她不會隨意外傳,也相信她的性情與她們相類,不會因此而生出什麼輕視。她垂首想了想,也鼓起勇氣道:“十七娘說得是。世家聯姻,外人看起來光鮮亮麗,道是門當戶對。其實又何嘗不是互取好處呢?娶嫁之事,終歸不是賣兒鬻女,也須得讓人兩廂情願才好。”
王十七娘聞言,杏眼微眯,笑道:“九娘姊姊,十一娘這性子,實在讓人喜歡得緊。”
“喜歡便向十一娘多學一學。”王玫道,“千萬記得捂好自己的本性,可別圖一時痛快。”她覺得以方才王十七娘所言,似是隱約發現了自己的婚事有什麼不順之處,且生出了抗爭之心。抗爭是應當的,但如何抗爭才能不傷及自身,卻是需要仔細計較方可。“你是太原王氏女,不是清河崔氏女,若有萬一,便來投奔我們就是。”
王十七娘微微一怔,扭過了臉,耳畔泛起淺紅:“我是大房之女,你們三房插什麼手。”
王玫很清楚她是個別扭的性子,便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說什麼。不經意望向旁邊,卻見盧十一娘帶著些許艷羨望著她們,輕嘆道:“有可靠的族中長輩投奔,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我身邊的親人族人,都靠不住。”
“若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的,盡管告訴我們。”王玫寬慰她道。
“即便幫不上,聽你訴訴苦,心裡或許也好受些。”王十七娘也道。
盧十一娘笑著搖搖首:“今日不是時候,改天再與你們相約訴說罷。”
因這小山坡並不算太高,不多時她們便登到了坡頂。舉目望去,別院的景致便如畫卷一般展露開來。金紅二色染盡了秋光,襯得別院中央那座碧波蕩漾的湖泊也更是美不勝收了。而湖左岸的一群小郎君正熱鬧非凡地射菊,時不時便遙遙傳來喝彩聲。連湖右岸的小娘子們也顧不得賞玩了,紛紛好奇地走近,為各自的兄弟助威。因他們年紀尚小,頑在一處也無妨,僕婢們便干脆將小娘子們的飲宴搬到了左岸。於是,待小娘子們坐在靶場邊觀戰後,小郎君們也越發熱血沸騰了。
王十七娘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什麼賞菊、繪菊,無非是她們各顯神通而已,哪有小郎君們射菊有趣?不如咱們走近瞧一瞧?”
王玫想了想,搖首道:“咱們且去問問表姊罷。”她們畢竟是客人,也不好違了主人家的安排,隨意走動。何況這是長公主別院,更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地方。
盧十一娘也頷首同意:“若是能去,我也覺得射菊更有意思些。”
三人走了沒幾步,後頭便傳來一個聲音道:“叔母也已經帶著客人去看射菊了。你們若是行得快些,倒是能趕上她們。”說話之人正是崔淵。他說罷,便從楓樹林中緩步走出來,坦坦蕩蕩地望著她們,身後則冒出了三顆高低不一的小腦袋。
“姨母,王娘子。”崔簡滿臉驚喜地出聲喚道,“阿爺正帶我們登高望遠呢,沒想到還能遇到你們。”他家阿爺三兩句就將從父支開了,帶著他們緩步在樹林裡慢行,又是教他們撿樹葉又是教他們認蟲鳥,十分有耐心。他本來以為,說不准什麼時候,阿爺便又會坐在角落裡發起呆來,卻沒想到轉來轉去,竟遇上了王娘子、姨母一行。
崔簡當然不知道,自家阿爺為了這番偶遇又費了多少心思。連這漫山遍野的秋景,也似一時之間失去了吸引力一般,讓他只追尋著眼前這個略有些單薄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盧十一娘悄悄看了看王玫,見她似乎沒有接話的意思,便向崔淵行了禮,又問崔簡:“阿實,你們眼下也要去看射菊?”
“嗯。三兄好不容易參加一回宴會,王家阿兄也來了,我想看他們比試。”崔簡毫不掩飾自己的興致勃勃。他說的三兄便是崔澄的嫡次子崔慎,年方十歲,與王昉正好同齡。
“我阿兄一定會贏。”王旼接過話,自信滿滿地道。
“三兄會贏!”崔韌撅起嘴道。
從方才望見射菊場上的熱鬧景像開始,兩個小家伙便為自家阿兄爭執起來,誰也不願意讓誰。崔簡倒是覺得勝負輸贏都無妨,哪位阿兄獲勝他都覺得很高興。而且,若是他再長幾歲,也能去參加射菊,便更有意思了。
“我們下去瞧一瞧,便知誰贏誰輸了。”崔淵道。
王十七娘看了看他,上前牽了一臉不快的王旼,將他與崔韌分開。盧十一娘若有所思地牽上了崔簡,發覺小家伙的視線在王玫身上繞了繞,她也禁不住看了過去。王玫卻很淡定地牽起了崔韌的小手,低聲安慰道:“阿韌別急,先下去看看再說。”
她們牽著小家伙們在前頭走,崔淵落在最後,與王玫隔了幾步距離,不遠也不近。他的視線始終不由自主地落在王玫身上,從她滿頭青絲、白皙的頸項、纖細窈窕的身影,到細嫩修長的手。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怎麼也看不膩。
看著瞧著,崔子竟崔四郎便有些漫不經心地想道:這樣相對只作不相識,已經完全不能滿足他了。須得盡快去王家提親,將此事定下來才好。婚期也須早些安排,只有娶得人歸才能真正放心。當然,在此之前,他需要與自家阿爺阿娘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這樁婚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4:01
☆、第七十五章 談話了悟
真定長公主舉行的重陽節賞菊宴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去了。且不論暗地裡有多少人失落不滿,在明面上卻是賓主盡歡。尤其是那些難得聚齊的小郎君與小娘子們,不但結交了志趣相投的友人,也尋得了惺惺相惜的對手,尤為可喜可賀。
當日夜裡,崔家諸人又一次難得地聚在一起用了夕食。待食案撤下後,鄭氏姊妹很有眼色地率先告退了,眾人便說起了今日的所見所聞。除了鄭夫人、崔淵父子、崔慎去了真定長公主的別院赴宴,小鄭氏帶著崔篤、崔蕙娘去了同族安平房的宴會,清平郡主領著崔敏、崔英娘回了趟娘家徐王府,崔敦、崔澄、崔澹則奉召在宮中活動了一日。
“居然是平手?”提到三郎崔慎今日射菊的勝負,崔澄、崔澹都有些意外。崔慎雖是崔澄嫡次子,於騎射上卻很有天分。不論是在家中與兩位兄長相比,或是在國子學中與同窗相比,射箭也從不落敗。卻沒想到,區區射菊之戲,竟也未能獨得魁首。
崔慎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還有一人與我一樣,屢射屢中。”
“這倒是很不容易。”崔敦道,“是哪家子弟?”
不等崔慎回答,崔簡便迫不及待地道:“是王家阿兄!”他答得甚是歡快,仿佛那“王家阿兄”與自家三兄平局,便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結果一般。“三兄和王家阿兄一直比到最後!”
崔淵接道:“兩人性子都傲得很,手都顫抖了還不肯下場。我險些將他們的弓都折了,才將他們拉下去。”他說得極為輕描淡寫,仿佛要折的不是這兩個孩子心愛的寶弓,而是隨便誰做的彈弓一般。
崔慎忍不住看了自家四叔父一眼——當時在射菊場上,他家四叔父亦是這般雲淡風輕地語出威脅。但他和王昉都覺得他絕對會說到做到,所以才不得不放棄繼續爭下去。結果,叔祖母將他們兩人都點了魁首,送了他們每人一柄上好的陌刀。
崔篤與崔敏對視一眼,按捺不住了,又問道:“祖父、阿爺、叔父(世父),今日大射如何?”
時人尚武氣息濃厚,當今聖人更是文治武功皆十分出眾之明主,因而對鼓勵武風的“射禮”活動也十分重視。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要賜群臣大射。重陽這一日的大射尤為重要,不僅聖人通常會著武弁下場一試,諸位重臣也都須得下場陪射。武臣自不必說,十射中總有七八次能領賞。而文臣則是各有所長了,既有像崔敦這般比起武臣來亦毫不遜色的,亦有些連靶子都射不中引來眾人嘲笑的。
崔澹是千牛備身,戍衛聖人左右,自然旁觀了此次大射,嘿然笑道:“哪一年大射,你們祖父不是領一大堆賞賜回來?今年不僅領了御賜的綾羅綢緞,還得了一匹好馬。”十射之中,每回射得最好的大臣都賜下駿馬,其次賜些綾羅綢緞布匹之類。因競爭者眾,崔敦倒也不是每一年都能得一匹御賜駿馬。
崔篤、崔敏、崔慎聽了,滿臉都是崇拜之色:“孫兒想去瞧瞧那匹馬。”
“去罷。”崔敦心情很是不錯,讓僕從將他得的綾羅綢緞都捧上來,交給鄭氏分配。當今聖人一向大方得很,這些衣料也都是貢上所用,皆甚是名貴。雖然崔府女眷們平常也不缺這些,但畢竟是御賜之物,自是與有榮焉。
崔敦又瞥了三個嫡子一眼,見長子、次子都是一付興高采烈的模樣,只有幼子仍是神游太虛狀,心裡不禁一嘆。“子尚、子放,若是你們二人上場,十射幾中?子竟又能幾中?”比起旁人家那些被內宅婦人寵壞了的兒子,他至少應該慶幸自家嫡子庶子在品性能力上俱是過得去,不會給家裡招來什麼禍事。只是,人心畢竟總是不足的——他也時常憂心,以長子、次子之能,依然支撐不起偌大的博陵崔氏二房。而能力足夠的幼子,偏又性情狂恣,執拗無比,死活不願意出仕。
“應可射中五六……”崔澄略作思索,回道。他平時練習射箭,十中七八亦是常事。但當著聖人與群臣射箭,心裡卻多少會有些緊張。“如阿爺這般拔得頭籌,卻是很難。”文臣武將一同比射,他沒有十足的信心。
“十中七八。”崔澹很直接地回道,“不過,陪射的都是重臣,我怕是一輩子都進不了射宮。”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身為千牛備身這樣的武官,只有靠積累軍功才能出人頭地,不然只能永遠混跡在千牛衛裡頭。然而,積累軍功倒是說得好聽,戰場上刀劍無眼,說不定剛上去便是馬革裹屍還了。不但母親鄭夫人不會允許,妻子清平郡主也不可能放他出去。
崔敦沉默著又看向了崔淵。他心裡很清楚,長子、次子缺乏歷練,勇氣膽識亦多有不足,全因過得太順遂的緣故。所以,幼子隨心所欲地出門闖蕩,他從來不阻攔。有勇有謀,總比無勇無謀好些。至於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中八九。”崔淵低頭看著崔簡,很是隨意地笑道,“說不得還能給阿實贏一匹好馬回來。”崔簡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自家阿爺,毫不懷疑他的許諾一定能夠成真。
崔敦見狀,似笑非笑道:“首先,你得進得去射宮。”不是聖人信重的臣子,哪裡能得侍射射位。外州那些從三品的刺史,便是再位高權重,也不及聖人身邊正五品的中書舍人,甚至連從六品的起居郎亦是多有不如。
“……”崔澄、崔澹望了望自家阿爺,又看向幼弟,決定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
崔淵揉了揉崔簡的腦袋,笑而不語。
不多時,鄭夫人與小鄭氏、清平郡主便將那堆綾羅綢緞分配完了。除了自家人之外,公主府那頭當然也得送些貴主喜歡的料子。貴主自是不缺這些,送的只是一片心意罷了。公主府若是得了賞賜,也從來不會忘了她們。有了衣料,做什麼衣服,何時穿,她們心裡也已經有了盤算,於是很快便淺笑著吩咐僕婢帶上新得的衣料告退了。
崔淵將崔簡帶回點睛堂,囑咐他睡下之後,便復又回到正院內堂求見爺娘。
崔敦正在寬衣,聞言一哂,一邊吩咐讓他進來,一邊對鄭夫人道:“今日貴主的賞菊宴,他沒鬧出什麼事罷?”自從回來之後,幼子便安分守己得很,連規矩都重新守起來了,讓深知其本性的他禁不住想瞧一瞧他究竟能忍到什麼時候。而今,可算是盼來了這一天。
鄭夫人自是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微笑著回道:“他倒是沒使什麼脾氣,只是讓阿實去評點那些貴女的畫作。讓阿實出足了風頭,也得罪了不少性情高傲的小娘子而已。”她說到此,也只是彎了彎嘴角。自家孫兒自己心疼,那些個掩飾不住不悅的小娘子當然早便已經被她剔除出媳婦候選人之外了。
崔敦眉頭一挑,隱約發覺了些許不對勁:“不過是四郎續弦而已,暗地裡相看幾個也就罷了,怎麼去了那麼些人?”
鄭夫人剛要回答,外頭便傳來崔淵的聲音:“阿爺有所不知,我欲續弦一事已經傳遍了長安城。上回叔母行宴,客人們便攜了近百少女前來赴宴。這一回叔母只邀了三五知交,也帶來了二十來個小娘子,真是令我受寵若驚。”
崔敦披上衣裳,快步走了出去,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可真是聲勢浩大得很。”
“確實浩大得很。”崔淵淺笑著盤腿趺坐下來,“指不定哪一天,那些個御史便抓著這件事不放,給阿爺造出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罪名來,那我可擔當不起。”他含笑望著自家阿爺,竟是格外氣定神閑。
鄭夫人在裡頭聽了,心頭微動:“阿郎,是妾身的不是。”她原想著借那些傳聞逼得王家知難而退,自行與四郎了斷。卻不想王家人淡定得很,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仿佛根本不覺得此事與他們有關一般。結果風聞傳開,反倒是招來了那麼多小娘子,挑也挑不過來。確實是她一時心急,做得差了,連當年四郎初婚時也不曾掀起這般盛況,豈不是故意惹人注目麼?若是真有御史看不過眼,參奏一本位高而驕,恐怕也算得上是有理有據。
崔敦在長榻上坐下來,靠著旁邊的憑幾,睨視著底下的幼子:“這麼說,確實是夫人將四郎續弦的消息放出去的?”
鄭夫人仍舊隔著屏風回道:“妾身確實暗示過那些相熟的世交。”
崔敦卻冷哼道:“這件事能傳成這樣,想必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勞。子竟,你怕是也做了不少事罷!”
崔淵卻是一臉無辜:“我還能做些什麼?難不成眼睜睜看著阿娘將婚事定下來不成?自然是攪亂了一池子水了。”他頓了頓,又道:“本以為先前我已經提過,若不能娶心儀之人,便寧可不娶,阿爺阿娘也答應婚事暫緩。但阿娘罔顧我的意願,又是三番四次邀請盧十一娘,又是接了鄭氏表妹二人入府,我便只有多給她找些媳婦人選,讓她好生挑一挑了。以她挑媳婦的眼光,這長安城裡隨便一抓便有一大把。”
鄭夫人聽了,一時竟無言以對。崔敦則氣得笑了:“你不提你那心儀之人是哪家女子,反倒怨你阿娘一門心思給你挑個好媳婦?”
崔淵眼尾一勾,仍是一臉憊懶:“若我那時提了,且不說阿爺阿娘會不會答應,他們家也是不會輕易應下的。自然須得費些心思通好氣方可。”
崔敦冷冷一笑,道:“這世間尚沒有我博陵崔氏配不得的女子。你且說來聽聽!”
崔淵正色回道:“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王玫王九娘。”
聽到“太原王氏”時,崔敦的眉頭便緊緊地擰了起來:“太原王氏一族都不得聖人喜歡,與他們結親有弊無利。何況,他們的四個房頭裡都沒什麼出眾的人才,往後也只會愈發敗落下去而已。若不能守望相助,徒有五姓之名亦是毫無益處。倒不如與裴、杜、韋、楊、蕭結親。”河東裴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皆是五姓七家之外最受推崇的著姓,且朝中人才濟濟。
崔淵挑眉一笑:“阿爺此言差矣。今日那位與三郎同奪射菊魁首的王大郎,性情堅忍,頗類其父,往後的前程也不會比三郎差得太多。至於其父,明年初便要下場考省試,進士及第亦是手到擒來之事。聖人心胸寬廣,若有大才,必定不容埋沒,區區不喜說不得早便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崔敦冷眼瞧著他:“每年省試入第者也有十幾二十人,服緋服紫仕途通達者卻少之又少。是否有大才,你我皆不能斷言,只有聖人方可慧眼識英才。”
崔淵笑著瞥向自家阿爺:“首先,那也得有英才讓聖人看見方可。”
真是睚眥必報,崔敦又氣笑了。不過,這才是他熟悉的幼子。不這麼頂嘴氣上他幾回,父子兩人好像都不習慣似的。
崔淵又自顧自地接道:“而且,如今流言傳得紛紛繁繁,我若當真選了一個家世出眾的世族貴女,豈不是坐實了阿爺位高而驕?博陵崔氏身居《氏族志》第三等,實際上卻仍是天下第一門戶,連續弦都能如此轟轟烈烈,讓聖人作何感想?阿爺低調了那麼多年,難不成也願意因這樁婚事毀去博陵崔氏諸兒孫未來的仕途麼?”
“我們已經足夠顯赫,安平房出了宰相,二房又有阿爺叔父,大房三房亦多有入仕者。服緋服紫者,幾乎濟濟一堂,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不為過。若是再結一門身居高位又有實權的姻親,是禍非福。太原王氏雖是著姓,宦途卻不顯,在長安城中也沒什麼名望。若是崔王結親,非但流言蜚語消彌於無形,鰥夫與和離之婦皆再醮之姻緣,也能成一場佳話。”
崔敦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你這般推波助瀾,為的便是先以利誘之、再以險挾之,接著許以好前景?我倒是沒想到,你的口才竟也著實不錯。”
“都是從阿爺那裡繼承而來。”崔淵朝他行了一禮,笑道,“阿爺昔日與諸蠻唇槍舌劍,風采更勝,兒子實在是班門弄斧,獻醜了。”
崔敦垂目想了想,道:“改日將那王家子帶來給我瞧瞧。”
“多謝阿爺成全。”
“你謝得太早了,我並未答應這樁婚事。”
“阿爺願意考慮,便已經足夠了。”崔淵說罷,施施然地走了。
待他告退後,崔敦便將旁邊的憑幾掀到了長榻下,而後,卻又突然撫著長須笑了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4:13
☆、第七十六章 相見恨晚
倏忽之間便又是一旬過去,九月二十這一天,正是久違的休沐之日。
鄭夫人目送小鄭氏、清平郡主帶著崔蕙娘、鄭三娘、鄭四娘遠去,眉頭微攢。自重陽之時崔敦、崔淵父子倆的夜談之後,她心裡便越發清楚,這兩位族侄女嫁進崔家的可能性極低。不過,即使不能與博陵崔氏結親,若能在長安給她們挑兩門合適的婚事,想必族弟一家也只會感激於她。只是,幼子的婚事一日不定下來,她便沒有心思再想別的,也只能讓兩位兒媳幫忙相看一二了。
她扶著侍婢轉身回到長榻上坐下,轉念想起了崔淵父子。正要問幾句他們最近可曾出門,便見崔敦渾身是汗地提著一柄陌刀走了過來,而崔淵緊緊跟在他身後,亦是汗濕重衣。父子倆明顯才從演武場上下來,臉色均是赤紅,氣息卻已經漸漸平緩下來。
鄭夫人忙吩咐侍婢備水沐浴。崔敦眉頭一挑,回首道:“將浴堂燒起來,天氣漸冷了,在裡頭沐浴也不容易著涼。子竟,可要與阿爺同浴?”
崔淵退後一步,畢恭畢敬地道:“浴堂燒起來恐不容易,今日怕是很難趕上了罷。阿爺別忘了,待會兒還有客人拜訪,須得阿爺親自一見。”浴堂便是大一些的浴室,是崔敦受寺廟僧人浴堂啟發所建。因挖有一方浴池,較為費水,平時用著很不方便,冬日裡倒是頗為享受。亦便於祖兒孫三代泡在一起解解乏,順便談談公務學業之事。
“行了,知道你坐不住了,趕緊去罷!”崔敦也不留他,坐下來飲了一整杯酪漿解渴,笑哼道,“這幾日倒是乖覺了不少,還特地陪我去演武場。”他將陌刀放在一旁,神色略柔和了些:“許久不曾練習,我倒是生疏了不少。”
“怎麼?讓四郎贏了?”鄭夫人接道。
崔敦表情有些復雜又隱隱帶著些許驕傲:“他的武藝一向不差。”
鄭夫人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又問:“今日來的客人,可是王家七郎?”
崔敦頷首。
“阿郎果真被他說動了?”鄭夫人嘆了口氣,不禁想起了賞菊宴那日所見的王氏女,“那王氏女瞧起來似對四郎並不在意。且她嫁去洛陽張家後,三年無出,身體消瘦又三天兩頭生病,恐不是福厚之相。”時人喜的是膚白體豐的娘子,瞧著強健一些也好生養。偏他們家四郎的眼光卻獨特得很。不過,福禍相依,於阿實而言,幾年內都不虞有弟妹引得四郎分心愛護,倒也並非全然是件壞事。
崔敦一向不喜聽這些內宅婦人之語,聞言擰緊眉道:“子竟若執意想娶,誰能拗得過他?他這一回若是再跑了,恐怕沒有三四年不會回來。如果瞞著我們在外頭成婚,也只能認了。”以大唐律,卑幼在外自娶妻,婚成則如法。他們這些尊長也無法干涉,事後給他另娶妻子。他毫不懷疑,自家這幼子絕對能做得出這種事。
“世家婚姻,哪能如此兒戲?”鄭夫人卻是嚇了一跳。自古以來,婚姻皆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更是謹遵禮節。大唐律中所說的情形,她並非不知道,但也覺得只有那些不守禮法的人家才會做出這種事。如果四郎當真這麼做了,博陵崔氏大概也將顏面掃地了。
“他何曾在意過什麼世家的顏面。”崔敦揮了揮手,道,“且讓我見了那王家子再說。子竟語中對他頗為欣賞,兩人似有成知交之意。以前盧家那兩個,哪裡能與他說得上什麼話?連面都不曾見過幾回。如今我卻聽聞,子竟常出門,與那王七郎相約一起閑談。若是他們二人成為知交密友,王七郎入仕之後,說不定也能勸得子竟出仕——娶王氏女,或許於我崔氏便是轉機了。”
鄭夫人一怔,喃喃道:“當真?”崔淵自年少時便立志不出仕,家中誰都曾認真勸過。每勸一回,他便離家一回,索性也便不再勸了。以他的固執,又如何會更改畢生志向?
崔敦沉聲道:“若子竟只懂書畫,我也不想勉強於他。畢竟,我博陵崔氏亦是名士輩出,怎麼可能容不下他談風弄月?只是,他明明有出將入相的才能卻寧可浪費,子尚與子放偏偏又撐不起來,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鄭夫人低聲道:“若是他始終不願,又當如何?”
“有位他看得上眼的舅兄,總也能互相幫著出謀劃策罷。”崔敦長嘆一聲,“但凡世家,哪家不是起起伏伏?沒有誰能始終屹立不倒。只要孫兒們爭氣,幾十年後,崔氏宰相說不得便出在咱們家了。”
鄭夫人跟著喟嘆,垂目也不再多言。
到得巳時中左右,果然便有僕從通報說,太原王氏三房王七郎請見。崔敦也不著急,慢吞吞地晾干了頭發,披著衣裳,趿著木屐,朝外院書房行去。他用來處置公務的書房不便待客,便另開辟了一處書房,專作藏書、待客之用。
他久久不至,崔淵卻不能慢待未來舅兄,早便引著王珂來了那處書房。兩人很是隨意地在書架前翻看那些書卷的標簽。標簽上頭寫著每一卷書的內容,按鄭國公魏征所分的“經史子集”四部分類,十分清楚。他們皆是博覽群書之人,自家藏書幾乎都能倒背如流,看過標簽,談笑幾句便也罷了。
外頭立著的部曲突然粗聲粗氣地通報道:“郎主至。”
崔淵與王珂聞言,轉身走到書房門邊,恭敬地相候。若是單純的主客,倒不必如此多禮。他們卻心照不宣地遵從了世交子侄輩之禮,卻是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崔敦入內之時,不免又多看了兩人幾眼,撫須微微一笑:“不必多禮,都坐罷。”
待他在主位上坐下,崔淵與王珂才分別在他左右跽坐了。兩人都穿著寬袍大袖,脊背挺直,風度翩然,優雅至極。崔敦卻很是隨意地盤腿趺坐著,嘲弄地看向目不斜視的崔淵,又端詳了王珂一番,道:“我曾見過你阿爺,你們容貌看著確實很相像,性情卻相差了許多。”朝中出身世家的大小職官,他皆記得很清楚。如王奇那般蹉跎的,也委實非常罕見。但一查是太原王氏,便又似是在情理之中了。打壓太原王氏,遠在先皇之時便已經開始了。五姓七家畢竟根深蒂固,也只能從最薄弱的一家開始動搖。更何況,太原王氏幾房三代之中皆未出能者,亦是事實。
王珂淺淡一笑,回道:“讓世父見笑了。”以他的晚輩身份,彼此又不熟悉,也不好接別的什麼話。
崔淵卻接道:“仔細一想,我們兄弟幾個,與阿爺的性情也頗為不似。”尤其是他和崔滔,兩人與各自阿爺的真實脾性都差得很遠。
崔敦瞥了他一眼,道:“確實相差甚遠。王家只有七郎一子,萬事卻都能交給他。我白白生了四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不頂用。”他見過各色各樣的人,雖不能說一眼便能看透,但從言行舉止之中也能瞧個八九不離十。這位王七郎,論資質比崔淵亦是不差,而論性情與抱負,卻比崔淵強得太多了。
崔淵聽慣了自家阿爺的指責,依然是臉不紅氣不喘。王珂也並沒有流露出尷尬之色,泰然回道:“在其位謀其政。世父待兩位世兄也太過嚴苛了些。”王家與崔家處於不同的境地,他於王家顯得非常可靠,若換了崔家卻未必能風生水起。這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不過,他願意為崔澄、崔澹仗義執言,到了崔淵,他卻是避而不言。
崔淵挑起眉,看了未來舅兄一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這些時日,他這位舅兄似乎對他越發嚴苛了不少。連這種面子情上的話,也不肯替他說了。難不成婚事越是順利,他的眼光便越是挑剔了?
崔敦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呵呵大笑:“好一個‘在其位謀其政’,太原王氏久未出七郎這等令人眼前一亮的俊才了,想必明年省試上也會大放異彩罷。”
“天下俊傑彙聚京都,晚輩也只能盡力而為罷了。”王珂回道。
“是否狀頭倒不重要。”崔敦道,“重要的是,七郎想在何位、謀何政?”
“校書郎雖清貴,但難以做實事。”王珂應道,“晚輩想習實務,只求京縣縣尉、畿縣縣丞或望縣縣令之職。”校書郎或長安、萬年兩縣縣尉都是足以讓人眼紅的職官位置,意味著在仕途上有個極為出彩的開始。其他京縣縣尉也算是尚可。而畿縣縣丞或望縣縣令卻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尤其是那些蠻荒偏遠之地,身體弱的恐怕一去便不復返了。許多新進士寧可再重新考制科,也不願意去。他卻不甚在意。
崔敦深深地看著他,手指輕叩著書案,道:“從校書郎往上磨,若適逢其會,一朝得了聖人青睞,便是一飛衝天了。”
“聖人雖然寬容納諫,卻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魏公。”王珂淡定地回道。當今聖人身邊圍繞著的群臣,哪個不是絕世之才。若想學鄭國公魏征,以正直進諫聞名天下,再出一則君臣相得的佳話,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校書郎實在是太過清閑了,有那些參加文會的時光,倒不如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些得好。
崔敦眯了眯眼睛,笑道:“呵,不錯,不錯!但若是外官往上遷轉,卻更是很不容易,白白蹉跎時光者比比皆是。而如果想破格提拔,自是免不了冒險。七郎願意冒多大的險?”
王珂雙目輕輕一動,剎那間迸發出燦若星辰的亮光,凜然回道:“雖身後仍有爺娘妻兒,但若能為大唐拋頭顱灑熱血,才是大丈夫所為!當年世父數度前往突厥、鐵勒、回紇帳中,又何嘗不是時刻處於生死之間?!如今晚輩再如何冒險,也不比得世父當年了。”他是文職,而非武職,上戰場的可能性並不高。且即便是上戰場,以大唐如今的國力,亦絲毫不懼諸蕃之軍。
崔敦一怔,朗聲大笑起來:“好!好!好個王七郎!”他猛地起身,將王珂拉起來便往外走:“嘖,子竟這一回的眼光倒是不差!很該早些將你引見給我才是!來人,去園子裡擺酒宴!我要與王七郎好好痛飲一番!”
他的身材比王珂更高大一些,拉扯著他大步往外走,王珂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能跟得上。
“聽聞你家大郎重陽射菊之時,與吾家三郎一同拔得頭籌。想必七郎的武藝亦是不差,改日過來與我比試一番罷!”
“世父何時有空閑,盡管叫晚輩過來就是。”
“說起來,你可通突厥語?”
“……不通。”
“這幾個月,可有空隨我學些蕃語?若是能成,便將你送到邊疆去。”
“若能得世父教導,晚輩自是感激不盡。”
崔淵跟著兩人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情驟然有些復雜。明明應該十分高興此次引見很是成功,婚事必定也已經是水到渠成。但是,眼下,他倏然意識到,自家阿爺之所以如此興奮,是因為確實遇到了值得造就的晚輩。而家裡的子孫,卻一直令他失望。原本他曾認為,繼承父輩的期望與他無關。然而,當他確實將目光從他身上轉開之後,他不但不覺得慶幸,反而頗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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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每一個兒子,骨子裡其實都希望得到父親關注的~~~
照這麼說,崔淵也不過是大號的崔簡而已。
崔淵:……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4:24
☆、第七十七章 舅兄提醒
時近九月下旬,秋風已經頗為蕭瑟,而崔家的園子裡也充滿了秋意。雖不如真定長公主別院中那般紅楓銀杏互比絢爛,卻也少不得幾棵楓樹、幾株銀杏添抹些許濃厚的秋日氣息。崔敦便讓人在銀杏樹底下擺了食案,就著飄然而落的金色銀杏葉,飲著劍南燒春、吃著現烤的全羊,也十足愜意得很。
許是方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如今時間地點也不合適,崔敦倒不再追問王珂那些前程之事,而是饒有興致地詢問些家事:“除了大郎之外,你膝下還有幾個孩兒?瞧著你年紀大概也只比子放、子謙略小一些。”
王珂回道:“晚輩現有二子二女,轉年省試張榜前後,便又該有一個孩兒降世了。”提到孩子,他神情微微一變,倒是完全不像方才那般激昂,亦不似先前那般優雅出塵。“大郎年紀最長,二郎年紀最幼。一個沉著穩重,一個頑劣無比。”
崔敦呵呵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向崔淵:“幼子通常都是被寵壞了。”
崔淵給他們片了兩碟羊肉,只當做什麼也不曾聽見。
“家裡人丁單薄,只有大郎也支撐不起門戶。”王珂淡然接道,“往後待二郎略年長一些,也須得更嚴苛幾分了。我如今便只有一人,總有種獨木難支之感。”他很清楚,王家正處於緊要的時候,不僅兒郎們須得齊上陣,連後宅女眷們也免不了多忍受些交際往來。當然,再如何窘迫,王家也不會淪落到賣兒鬻女交換利益的地步。他願意與崔家結親,歸根究底還在於妹妹的心意與崔淵的執著。只是,如今這妹婿卻仍然不能完全令他滿意。
“此言甚是。”崔敦也憶起了往昔,“只有兄弟互相扶持,家族才能日漸興盛。”
兩人說了些閑話,越發親近了幾分。不多時,便又有僕從過來稟報說有貴客至,還遞上了帖子。崔敦打開一瞧,略作沉吟,看了崔淵一眼:“是範陽郡公。”這位範陽郡公也是他平時頗為欣賞之人,自是不能慢待。他這一次來到底是為了何事,他心中也有些底了。一則為公,一則為私罷。
“阿爺且去罷,明潤兄由我來招待便是。”崔淵道,臉上仍是一派輕松。
王珂卻是垂下雙目,思索起來。他早便聽聞盧家有與崔家接續姻親的意願,範陽郡公雖並非同一房,應該也不願意放過博陵崔氏這等顯赫的親家罷。若不是今日他來得早,也來得巧,這樁婚事說不准還會有一番波折。
“也好。”崔敦道,親切地囑咐,“七郎,下旬休沐時,早些過來!”
“晚輩明白,世父慢走。”王珂起身相送,待崔敦走得遠了,才與崔淵一同坐下,繼續拿烤羊肉就酒喝。
範陽郡公乃是開國郡公爵位,位列正二品。若只論品階,猶在中書令等宰相之上。但若論職官實權,範陽郡公如今卻是遠不如崔敦的兵部尚書。不過,即使如此,這亦是不能怠慢的貴客。鄭夫人聽聞郡公夫人也到了,換了身衣裳便親自迎了出去。她心裡知道,四郎續弦之事鬧得紛紛揚揚,盧家想必也是坐不住了,所以才請了郡公夫人前來探消息。然而,崔敦見了王七郎後是否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目前卻仍然毫不知曉。
“阿郎如今在何處?”於是,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問侍婢。
“郎主方才正在園子裡宴客,眼下應該也往書房去了。”侍婢答道。
鄭夫人腳步微頓,心裡又一嘆,便不停歇地走向了內院的月洞門邊。她如今倒是有些好奇了,那王珂王七郎竟能讓自家阿郎如此滿意,以長輩之尊親自宴客,又該是怎樣出色的一個後輩?而他的妹妹王九娘,又是否真如洛陽傳回的消息所說的那般軟弱,完全無法轄制內宅,也不通什麼人情世故?光是看著那些消息,也並不符合這回賞菊宴上王九娘留給她的印像。看來,她還須得讓人再去打聽打聽才行。畢竟是未來的兒媳婦,熟悉一些也好相處。
月洞門邊,一位貴婦攜著盧十一娘慢步行近,淺笑著與鄭夫人見了禮。她們輕聲寒暄著,誰也不曾注意到,盧十一娘一雙烏眸深處透出的些許無奈。長輩們只顧著家族、只顧著兒郎們的前程,又有誰曾注意過,被他們安排操縱婚姻的晚輩是否願意呢?
酒足飯飽之後,崔淵得知自家阿爺仍然在招待範陽郡公,而郡公夫人帶著盧十一娘來做客,自家阿娘也暫時不方便見王珂這位後輩。他索性也不往外院去了,領著王珂便回了點睛堂。崔簡今天並不在家中,去了公主府找崔韌頑耍。據說李十三娘還遣了馬車,專程去接了晗娘、昐娘與王旼。至於清淨道長王玫,重陽節後便回了青光觀繼續修行,已經有些時日不曾在公主府出現了。他最近不斷地在自家阿爺與未來舅兄之間周旋,也能忙中偷閑去看望她。
兩人立在院子裡,觀賞著角落中的一叢細竹。因崔淵喜靜,隨身服侍的僕婢也少,偌大的院落裡也並沒有旁人,很是幽靜。兩人言談舉止也便更為自在了不少。
“聽說,你的畫風似是起了變化。”王珂道,“這一從細竹,可能入畫?”他不似自家父親那般遲鈍,一見母親與妹妹捂著幾幅畫不肯讓人瞧,心裡便疑竇叢生。當時見過這幾幅畫的,還有二郎王旼。他年紀雖小,但對色彩鮮艷的繪畫卻是一直不曾忘記。隨便問幾句便套出了實情。若不是變了畫風,崔淵崔子竟什麼時候又作過五彩斑斕的畫?
崔淵勾了勾嘴角:“自然能入畫。只是我如今想繪的實在太多,而它們暫時不能入我的眼罷了。”他繪畫當然須得挑那些有眼緣之物。並不是所有眼中所見之物,皆能引起他繪畫的興致。
“可否讓我瞧瞧你的新作?”王珂又問。他一向也很欣賞崔子竟的畫作,對他轉變畫風也十分好奇。
崔淵略作沉吟,便引著他來到他的書房。書房裡正好掛著他最近繪制的紅楓銀杏圖,一半炙熱如火,一半秾艷似金,絢麗的色澤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而那澎湃的秋色之美又似乎能從畫中湧出來,將所有觀賞者都淹沒。
王珂一怔,竟是看得呆住了。崔淵不動聲色地悄悄將隨意放置的顏料等物都收拾了一番,又將他最新繪制的白描仕女圖輕輕壓在空白的紙張下頭。待未來舅兄清醒過來之後,這些有可能會惹得他不悅之物自是不會再露痕跡。嘖,討好未來舅兄,比起示愛、得心儀之人青睞之類的事,可真是累多了。不過,若能抱得佳人歸,再累一些又何妨。
好不容易王珂才回過神,又瞥見那紅楓銀杏圖角落裡的一行草書小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不禁雙目微眯,似笑非笑地看向將雜亂無章的書房收拾得稍可見人的崔淵:“你的草書,可遠不如你的行書。”
崔淵淡定地看了一眼那幅畫:他怎麼將上頭的字給忘了?本便是要送給九娘的,卻正好讓未來舅兄抓著了把柄。“草書尚在練習之中,臨摹的是先祖崔瑗的帖子。”
“原來是崔草聖,他的筆墨在外頭也難得一見。不過,細想起來,草書才合你的性情。”王珂道。他對草書的興趣並不是很濃厚,也並未想著看看崔瑗留下的墨寶真跡之類。“說起來,以前曾認為水墨山水、淺絳山水很合你的性情,既有名士之風,也雅致得很。但如今見了這幅畫,又覺得顏色亦能凝聚情感,引得人幾乎要陷進去。如此飽滿的色澤,我也從未見過,仍很是與眾不同。你不論是繪山水還是花鳥,於繪畫一道,確實許多人都難以企及。”
“我以前追求所謂文士風雅,倒是拘泥了自己。還是九娘說,想看看我眼中的世界,才使我從自己圈起的牢籠中走了出來。”崔淵回道,似是想起了什麼,眼角眉梢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原來如此。”王珂瞥了瞥他,想了想,突然問:“你為何對出仕毫無興趣?”
“我又為何須得對出仕感興趣?”崔淵挑眉問,“人各有所志,志向亦無高低之分,無大小之別,亦不可奪也。”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王珂注視著他,“從你的言談舉止之中,我覺得你並不全然是那些心無外物的魏晉狂士。不論心中的志向為何,也總存有一二抱負、一二牽掛。不然,你只會離世俗更遠、離官場更遠,而不會觀察思索朝廷官場之事。”
崔淵怔了怔,心緒一時越發復雜難辨。
王珂尋了個空地,盤腿趺坐下來:“既然多少有些興趣,你又為何拒絕聖人征辟,也不願門蔭出仕?我來猜一猜罷。一則,你那時太過年少,不願受官場束縛,也未曾多想什麼便推拒了;二則,你不願因‘畫’而入仕,不願因家族蔭護而入仕,覺得有辱尊嚴。可是如此?”
崔淵望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坦然承認了:“你猜得倒是很相近,莫非年少時也曾有此念?”少時他確實驕傲得很,執拗得認定了不想做什麼便不願去做,而不曾細想過其中緣由。後來想通了,又得過且過,不願再更改。這種執拗與膽怯,與他的畫風又何其相似?
“不,我與你不同。我一直都希望能夠振興家族、支撐門戶,若遇上你那種機會,絕對不會等到如今才以進士出仕。”王珂淡淡地回道,“能得聖人征辟,便是因‘畫’入仕又如何?閻公(閻立本)不也已經官居刑部侍郎?再往上遷轉,日後得任宰相也並非不可能。倒是考進士的變數,實在是太大了。只有做足了准備,我才能踏出這一步。”
“若早些年明經出仕,明潤兄也不必等到如今了。”崔淵接道。
“不錯。我也確實是想得岔了——偶爾,也會犯你當初那種拗性,覺得明經遠不如進士來得清貴。但如今想想,入仕便踏入了官途,便能保護家人。至少不會任元十九那獠奴欺上門來,自己竟一時間束手無策。”王珂道,“雖入仕並不全為了家族,而是為了濟世利民。但若無權無勢,卻連保護家人也做不到,只能任人欺凌。”
崔淵抬了抬眉,已經能想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果然,王珂的視線轉而變得無比冷淡,似是在審視著他,透著銳利的光芒:“子竟,若你不靠著博陵崔氏二房之勢,不靠著世父,可能保護得住九娘?”
明知道他會說什麼,但崔淵此時卻做不出任何保證。他能讓九娘衣食無憂,能讓九娘始終快樂。但,他確實無法僅憑自己之力,護住九娘、護住阿實。
“我同你說過,身為五姓子,我們比起那些寒族子弟,境況已經好了不少。如你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自幼衣食無憂,享盡家族榮光,卻無人逼迫你承擔家族的責任。如我出身太原王氏三房嫡支,雖無家族蔭護,但仍能讀書識字、衣食住行皆不必擔憂。比之於你,我自然不如;但比之於我,又有多少人更加不如?”王珂緩聲道,“這些都是家族、父母所帶給我們的,並不是我們生而與他人不同。思及養育恩情,我也只想為家、為族、為國、為天下,做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而你,可曾想過如何回饋父母、如何回饋家族?若是只想著隨心所欲,未免也太自私了些。世事無常,誰也不知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是否會同陳郡謝氏一般徹底敗落,我實在信不過眼下的你。”
崔淵定定地望著他,無言以對。
“既然想成家,便拿出立業的氣魄罷。”王珂說罷,翩然起身,“或許終有一日,不入官場亦能守護家人。但是,如今,你我別無選擇。”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4:36
☆、第七十八章 曲踏秋
王玫緩緩展開裝裱精致的畫卷,眼前不由得一亮。真定長公主別院中那座山坡的秋意盎然之美,如今依然深深鐫刻在她的記憶裡,令她每瞧見秋葉之時便忍不住想起來。但畫卷中的秋色,卻似乎比她記憶當中的還更加奪目。紅、金二色將畫面割裂開來,似乎正爭相傳遞著秋日的絢爛、燃燒著四季輪轉間最終的生命力,卻又並無互相奪色之感,反倒是奇異地調和起來。
雖然所見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幕美景,但他眼中的一切,果然是那麼與眾不同。並非美則美矣那麼簡單,而是借用色澤來傳遞濃烈的情感,讓人不由得為之震撼。
接著,她便又瞧見了畫卷角落裡一行草書小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臉上微微一熱。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旁邊的崔簡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輕聲念著那一行字,“王娘子,這一句是什麼意思?”
侍立在旁邊的丹娘忍不住清咳了一聲,欲轉移話題。王玫想了想,卻坦然答道:“意思是,雖然只有一天沒有見面,卻像已經有三個秋天不曾相見似的,心中十分想念。”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回避的。雖然又是一封情濃意重的“情書”,大概也像上一幅桃花圖一樣無法堂而皇之地掛出來,但這句話出自《詩經》,孩子遲早也要學,倒不如解釋清楚。
“出自《詩》,王風之采葛篇。”站在門口的崔淵道。他注視著王玫,唇角微挑,磁性的聲音如吟唱一般念了起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王玫的雙頰便像著了火似的燒了起來。當面朗誦情詩什麼的,簡直是犯規!這人怎麼也不看看場合?丹娘和阿實都還在旁邊呢!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在情感上,某人這樣一往無前的坦率才是她最為欣賞的風格。這幾乎等同於後世之人的當街下跪求婚了罷。比起羞窘,驚喜與澎湃的情意很快便占了上風。
崔簡才剛啟蒙,尚未開始學《詩》,但他明顯已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王玫先前已經解釋了其中一句,前後兩句也並不那麼難以理解了。他想了想,認真地道:“我和阿爺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王娘子,算起來就像是十幾個秋天沒有見面了,我們也都十分想念你。”
王玫見他滿臉期望地等著她的回應,忍不住低聲道:“……我也很想念你們。”
聽了她的回答,崔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崔淵亦是眉眼彎彎,自動忽略了那句話最後那個“們”字,心中不斷回味。
丹娘見此情狀,掃了掃寮舍外頭經過的人,道:“今日觀主要給香客做道場祈福,來來往往的人很是不少。崔郎君與崔小郎君若在寮舍附近盤亙,怕也是不方便。不如,九娘帶著崔小郎君去外頭走一走?”
“道場那一頭,可需我們去幫襯一二?”王玫卻問道。她尚且不能算是位合格的女冠,道場祈福設壇之事也輪不到她幫忙。不過,招待香客之類的事,她也從來不會推卻回避。多與香客接觸聊天,更熟知世情,也多少小有收獲。
“不過是一個小道場,觀主早已經點了幾位師姐去了。”丹娘回道。
“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視線挪到她白皙柔軟的手上。他們確實已經很久不曾手牽著手了,他也有些想念那雙手所傳遞給他的溫暖和安心。
“也好。有一段時日不曾與阿實一同外出了。”王玫點點頭,牽起崔簡的手便往外行去。至於崔淵,她就似暫時將他忘了似的,不但提也不提他,連目光也不曾挪過來看一眼。他挑眉微笑,也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頭。待到出了山門之後,才走近了幾步,隨在她們身後緩步慢行。
時近深秋,便是紅日當空,風中也依然帶著蕭瑟的寒意。不過,當陽光照在身上時,卻是暖意融融。也只有初春和深秋時節,曬太陽才仿佛變成了一種享受。到了隆冬,便是日光也無法驅散刺骨的寒冷,也不適合在外頭活動了。
穿過幾條街巷之後,不知不覺間,他們便走出了青龍坊,來到了曲江池邊。無論何時,曲江池畔總是人流如織。放眼望去,萬頃碧波蕩漾,輕舟、游舫穿梭其中,笑喝之聲時遠時近。而已經遍布黃葉的樹林裡,卻立起了三兩素帳,或大或小,也隱有樂聲傳來。當然,更多人也只是像他們一樣,在堤岸邊漫步,淺談輕笑而已。
崔淵見崔簡時不時看向湖中的輕舟、游舫,便吩咐跟隨他們的部曲張二去賃了一艘烏篷小船。撐船的是一對老嫗老叟,待他們上船之後,便用長杆一撐,悠悠蕩蕩地離開了岸邊。因船實在有些小,隨波浮動很不穩當,王玫與丹娘也顧不得在船頭賞景了,彼此相扶著進了烏篷裡坐下。倒是崔簡緊緊拉著自家阿爺便什麼也不怕了,興致勃勃地左顧右盼,欣賞水上景色。
張二也跟著上了船,與老嫗老叟攀談了幾句,得知他們也住在青龍坊之後,更是連呼有緣。他雖生得高大健壯又蓄了滿臉胡須,但言談豪爽,給錢又痛快,老叟便一時興起,與他說起了青龍坊裡那些酒肆食肆。老嫗搖搖首,回到烏篷裡,自角落中取出個干淨的小食盒打開,招呼王玫與丹娘用些吃食。
食盒裡放著芝麻胡餅與煎得兩面金黃的餅餌,許是剛做出來沒多久,香氣仍然十分濃厚,看起來也頗令人食指大動。
“都是老身自己做的,兩位道長要是不嫌棄,盡管用罷。”老嫗笑眯眯道,“老身瞧著兩位道長也頗眼熟,前些時日青光觀施藥問診的時候,說不得便曾見過哩。”
“阿婆如今可病愈了?”王玫問道。以她的能力,從這位老嫗黧黑的臉上也瞧不出什麼病狀,但若能幫上一幫,也算是應了同船的緣分了。
“已經好了。”老嫗道,聽起來精神氣也頗足,“要不是有青光觀的道長們定期施藥看診,老身恐怕早便撒手去了。道長們也不必與老身客氣,用些吃食,也算是老身回報各位道長的恩情了。而且,兩位也不是頭一遭乘這條船的道長。有好幾位道長經常坐船游覽曲江池,還譜了什麼道曲,老身也曾聽過幾回哩!好聽倒是好聽,卻沒有寺廟裡的百戲熱鬧。”
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婆說得是。道曲只在道場上演奏,實在是熱鬧不起來。”道曲稱得上是道門的雅樂,聽起來倒是韻味悠長,也優雅得很,但普通百姓卻不懂得欣賞。果然還是寺院更親近些,講經像是說書,還容納百戲演出,不管什麼時候都有一大群湊熱鬧的。這般平民化,也怪不得佛教穩穩壓了道教一頭了。若沒有皇家扶持,道教恐怕會更容易遭人忽略。
“不過,聽著心裡也平靜哩!”老嫗又忙接了一句,將食盒往她們面前推了推。
“那便多謝阿婆了。”王玫道,推卻不過她的好意,拈起芝麻胡餅吃了,贊道,“阿婆果然是好手藝。”
老嫗笑眯了眼,又回到船頭去幫老叟撐船了。丹娘從袖裡取出錢袋,壓在食盒底下。
崔淵帶著崔簡,略彎了彎腰,也走了進來。因走了一段路程,崔簡早便覺得腹中飢餓了,便拿起餅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崔淵跟著嘗了個芝麻胡餅:“雖然仍有些不足,卻也稱得上鮮香酥脆了。”
“我覺得這位阿婆往後可以去賣胡餅和餅餌。”崔簡也道,“撐船需要花費力氣,以他們的年紀也做不得太久。”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勾唇笑道:“下船之時,你不妨將這個想法告訴他們罷。”
於是,待繞著曲江池游覽了一圈後,到了該下船的時候,崔簡便特地在船頭停了一會兒,與老嫗老叟說起了話。王玫與崔淵立在岸邊,遠遠地看著他。而丹娘、張二站得更遠了些,很有眼色地不打擾他們單獨相處。
崔淵瞥見王玫始終微微翹著的唇角,笑道:“從方才起,你的心情便像是格外好一些。”他習武多年,耳力過人,當然也聽到了那時候她與老嫗的對話。不過,卻不曾料到,這麼幾句話,竟讓她如此高興。
王玫遙遙看著脊背有些佝僂的老嫗老叟,笑答道:“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與這位善心的阿婆有這樣的緣分,確實是件值得高興之事。當然,更讓我歡喜的,卻是有人因我作做的一些微不足道之事而獲益。”
“道觀施藥問診時,我不過做些記錄藥方、抓藥之類的小事,也有不少人曾向我道謝。我卻不曾想過,有人會一直長久地記得這些舉動,還會回報我以善意。這種感覺,竟比當天得了那麼多人道謝還更溫暖一些。”這讓她覺得,無論現在她能做的事情有多微小,也是有意義的。她選擇的志向,也確實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勿以善小而不為,古人誠不欺我。”
崔淵聞言,輕輕一笑:“以善報善,確實能令人心情愉快。”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曾說過,並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些什麼。我倒是覺得,至少這便是你想做的事之一罷。”
“確實如此。”王玫頷首道,“不過,我於醫術上沒什麼天分,也無法救死扶傷。往後大概也只能做些贈藥施粥之類的事了。這些事,許多信佛信道的婦人也都能做。我還在思索,有沒有什麼事,是沒有人想到過,需要我去做的。”
人,總是希望自己還能做更多的事,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認可,希望能證明自己的生存價值。當身為平民的她,需要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的時候,她便能從自己的職業和工作中找尋到生命之於自己、之於他人、之於社會的意義。而當她已經衣食無憂的時候,尋不到適合自己的娛樂與活動的時候,她就需要找尋到更值得做,也應該去做的事情。
就像她曾經因危機迫近而生出的最直觀的想法:希望自己不但不會成為家人的弱點,反而能夠盡力維護他們,進而幫助更多的人。於是,成為女冠,借由女冠的身份結交貴婦,擺脫陰影籠罩的過去;向觀主學習養生之術,幫助觀主施藥問診贈藥;經營嫁妝,繼續積累財富,用錢財支持家人與道觀——這是她那時候認為自己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的事情。
只是,如今,這些事都才剛剛開始,她的身份便即將改變了。她也需要仔細地再想一想,她需要隨之改變哪些目標: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媳婦,崔淵崔子竟之妻,這樣兩個身份,需要她做些什麼?她又能借著這兩個身份,做哪些女冠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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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4 19:24:49
☆、第七十九章 天命不違
夜色漸深,點睛堂的書房中卻依然燈火通明。
崔淵坐在書案前,正注視著自己方才研漂出的顏料在鹿膠兌的水中緩緩沉降下去。良久,他回過神,起身將角落裡的幾盞燈都滅掉了,只余書案上那盞燭火。燭芯漸長,垂落而下,本便搖晃不定的燭火越發黯淡了幾分。幾度掙扎之後,燭火終於熄滅了,書房也籠罩在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崔淵微微垂首,有些習慣性地看向書案之上攤開的畫卷,仿佛能瞧見他新作的仕女圖。當然,即使他什麼都瞧不見,腦海中也依然能勾勒出那隨秋風而動的衣袂、一雙含著笑比秋波更動人的烏眸——還有,那不急不緩的聲音裡的淡然與執著。
他依然記得,他們後來在曲江池邊漫步,談論的卻並不是風花雪月、延綿秋色,而是他正為之迷惘糾結的未來志向。
“九娘想做一些非你不可之事?”
“你相信‘命’麼?”她淺淺笑著,回答卻異常認真,“天命不可違。我以為,人來到此世,總有些必須背負的命運。有些事,或許就在某個角落中悄悄等待著你去發現、去解決。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很清楚,或者擁有邂逅命運的機遇。若是有朝一日找到了,全心全意投身其中,便能感覺到連內心都能充實無比的樂趣了。”
“九娘的意思,便是天命與心中所願其實並不衝突?”
“確實如此。命由天,運從己。聽天命,盡人事,方能稱之為命運。若是一時被好運道所惑,自我放縱享樂,便可能錯失真正的天命,所得的愉悅也只是一時而已。若是一時被壞運道所迷,只顧著怨天尤人,反倒是隨波逐流,越發淪落下去,也很難發覺天命所在。不過,不同之人所追所求亦不盡相同,許多人並不在意自己背負的天命,也過得自在得很。”
“九娘信奉道君,果然見解頗有不同。”
“聽觀主論道,或者與觀主論道,總有所得。所以,我才一時舍不得離開青光觀。”
“那九娘不妨為我算一算,我的命運究竟是什麼?”
他語帶戲謔之意,她也甚為配合,細嫩白皙如削蔥般的手指掐算了一番,神色莊穆:“崔淵崔子竟的命運,自然是成為書畫大家,名留青史。如今就已經是名動四方了,想必往後亦能稱之為‘畫聖’罷。”說到此,她似是想起了什麼人,紅唇輕輕彎了彎。
“原來,我卻沒有出將入相之命麼?”他跟著長長一嘆。
她卻是一怔,輕輕喚道:“四郎,我阿兄是不是同你說了什麼?”而後,她不待他回答,便斬釘截鐵地道:“我阿兄說什麼,你阿爺說什麼,我說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做什麼。若是覺得,出將入相、功名利祿都毫無干系,那便專心成為‘畫聖’便是。若是覺得,除了成為書畫大家之外,還想報效大唐、造福萬民,那便是你的天命,是你想做也應當做之事。”
想到此,崔淵不由自主地低聲喃喃道:“天命,命運。”
他曾以為,他的天命便是縱情山水之中,繪盡天下美景。直到遇到她之後,他才終於能夠順應心意承認,他想繪的,其實是他眼中無數個尋常的、不尋常的甚至於奇妙的世界。他也曾以為,他不屑於功名利祿,更不願投身官場汲汲營營。但得未來舅兄當頭棒喝,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佩服自家阿爺,也佩服那些個彙聚一堂的濟世名臣。年少時閑游天下,他又何嘗不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又何嘗不曾快意恩仇劫富濟貧?他又何嘗不曾想過泱泱大唐能成大同世界?
“九娘所說的‘機遇’,確實很有意思。”他輕輕地笑出了聲,眸光微轉,不再迷茫散漫,而是銳利如刀刃:“她大概也很清楚,‘機遇’,既有善緣,也有惡緣罷。”所謂善緣,便是他遇到了她,領悟了他的繪畫之道;便是他因她而結識了未來舅兄,得到他的啟發與提醒。所謂惡緣,便是她再遇元十九,領悟了她的行善志向。而他,自然也少不了惡緣——許是最近順遂了不少,他竟然將那個在暗中虎視眈眈的毒辣家伙暫時忘記了。
有善緣,必當珍之重之;有惡緣,必當斬之斷之。
他不可能等到任人宰割之時,再後悔不迭。眼下,也該更冷靜些,好好籌劃一番了。他素來是睚眥必報之人,復仇也必定不是輕輕抬起緩緩放下,而是必須徹底將那人碾壓成泥方可。如此陰狠毒辣之人,也是博陵崔氏之恥,就算是他清理門戶罷。
窗外,報時的梆子聲響了起來,遠遠有燈光閃爍,照亮了暗夜。
崔淵起身,步伐輕快地走出了書房,快步朝著正院內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性將阿爺阿兄都送出門去,再倒頭睡下也不遲。而且,如今見到他們,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畢竟,若沒有他們的放縱,他也不可能隨心所欲那麼些年。換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逼著擔起應負的責任了。
仔細想想,他想通之後,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爺了罷。想到他明裡暗裡皆無比贊同他與未來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響了未來舅兄,就是舅兄影響了他。這大概便是自家阿爺從這樁婚事中最想見到的“益處”了。
那麼,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們,他方才做出的決定?
或者,干脆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一向更喜歡驚喜——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罷。
送了自家阿爺阿兄出門後,崔淵便到自家的酒窖裡,挑了一壇富平石凍春。抱著美酒,腋下夾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簡,他翻身上馬,催馬徑直去了不遠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剛剛送了駙馬崔斂出門上朝,連忙將他迎了進來。
“子由可在?”他問道,將那壇酒丟給僕從抱住,解下身上的披風裹緊了崔簡,摟在懷裡,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來常往,這裡也有專供他長居的院落,布置擺設皆與他的點睛堂毫無二致。
“郎君尚未歸家。”同樣出身於崔家的老管事崔從接道,“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這便喚人去將郎君叫回來。”
“他是去了平康坊?罷了,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將坊門叫開。等坊門開後,再去喚他回來,就說我有要事尋他。另外,還自家裡帶了一壇上好的石凍春,打算與他同飲。”崔淵略作思索,道。說話間便已經到了院落裡,他親自將崔簡送到床上,蓋好錦被。崔簡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了過去,絲毫不曾察覺自己已經換了睡覺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實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來,再來喚我罷。”
許是確實累了,崔淵這一睡,便安然無夢睡到了午時。他醒來的時候,崔滔正斜倚在旁邊的長榻上,拈著棋子隨意地在棋盤上擺了幾個圖案。見他睜開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尋著個絕色胡姬,還沒親香幾日呢,便讓你給攪合了。”
“還以為你平日只混跡於平康坊,沒想到連義寧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過,口味真是越發奇特了。”崔淵嘲諷道。起身洗漱干淨後,他便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了。守在外面的僕從聽見兩人的動靜,也很知機地將食案擺放在了外間,好酒好菜,樣樣不缺。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崔滔回擊道,“前兩天原本也想去找個女冠、比丘尼什麼的嘗嘗鮮。但左右尋訪了一番,瞧起來竟是連平康坊那些尋常妓女還不如,簡直倒胃口。無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確實頗有風味——嘖,你那是什麼眼神?真是沒見識的家伙,嘗過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實是虛了。”
“沒有興趣。”崔淵回道。他知道崔滔說話隨意慣了,提起女冠也並沒有惡意,便懶得理會他,自己拍開酒壇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來,一飲而下。
“這便是你從家中帶來的石凍春?”崔滔聞著味道,眯起眼,“嘖,這香氣確實清冽得很!來!來!給我倒上一杯!”
兩人飲了幾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墊了墊之後,這才一邊吃著牛肉炙、西江料(精制西豬江肉丸)與暖寒花釀驢蒸(黃酒蒸驢肉),一邊漸漸說到了正題。
“你急匆匆將我叫回來,所為何事?”崔滔問道,“若是想讓我給你的婚事說情便罷了。世父一向固執,我替你說話只會讓他越發厭憎你那樁婚事。”他夾了塊驢肉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們實在不許,你便將那王娘子帶出去,找個由頭在外面成親,等有了孩兒再回來。按律而言,他們也只能認了。到時候又多了個大孫子,說不定便轉怒為喜了。”
“這種餿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來。”崔淵嗤笑道,“就算我願意,我岳父岳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將我趕出門去罷。”以王家對九娘的珍愛,以他對她的珍惜,又哪裡願意讓她受這般委屈。他從來不曾想過要鑽這個空子,只想著光明正大地將她娶回家來。
“罷,罷,罷。瞧你這模樣,上回便是胸有成竹,如今更是面露春色,想必這事也成了。”崔滔道,一臉興味闌珊之狀,“還有什麼事?能讓你想起我來?”
“中秋那一天,不是說起過我遇襲之事?”崔淵回道,“查了這麼些時日,沒拿到證據,我險些將此事忘了。仔細一想,便是我願意放過他,他恐怕也不樂意放過我。我知道,即使沒有任何證據,你們也都會相信我。但此事卻不宜鬧得太大,便是復仇,也只能私下行事。大兄、二兄一向藏不住心事,我也不好與他們說,便只能找你了。”
崔滔眯了眯眼睛,將酒杯放下:“我之前猜是咱們家的親戚,可猜中了?”
崔淵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道:“安平房的大郎,崔泌。”
聽見這個名字,崔滔雙目微張,驚訝無比:“竟然是他?!”說罷,他又嘿然笑了起來:“嘖,這小子陰險得緊,確實做得出來!想不到,趁著崔相剛去世後家中混亂,他便鬧了這麼一出。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便能將你除掉?去刺殺的,怕也是他們家的部曲罷?嘖,也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指使得動了。說起來,你何時與他結了仇怨?”
“我也想知道。”崔淵道,“左思右想,我十來歲就出京游歷,以前也不常與他接觸,何曾有機會與他結下生死大仇?”
安平房所出的宰相崔仁道,按輩分是他們的從叔祖,待己嚴謹自持,待人寬容厚道。雖在禮法上,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四個房頭之間早便出了五服,但博陵崔氏上下皆對他頗為敬服。他於數月前病逝,聖人賜下正二品“特進”散官之位,以示恩榮。崔淵在外得知消息後,還特地帶著崔簡茹素十日,以寄哀思。卻未曾想隨後便遭崔泌遣人襲擊。若不是他曾偶然見過其中一人,知道他是安平房的部曲,恐怕也猜不到他身上。
“罷了,咱們怎麼猜也猜不著他那種人的想法。”崔滔道,“如今沒有證據,你打算如何報復他?需要我做些什麼?”
“暫時只需要你用公主府的人手去盯住他。公主府部曲眾多,總有些旁人沒見過的生面孔。”崔淵笑哼了一聲,“他不是去年考了進士,當上了校書郎麼?國子學出身,考上進士也不值當得意什麼罷。不如我也下場去考上一考,府試得個解頭,省試博個狀頭,穩穩壓著他,看他還能不能裝得下去。”既然回到長安之後,崔泌便佯裝若無其事。那他便大張旗鼓好好刺激他一番,或許就能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窺得些許端倪罷。而且,同為博陵崔氏子,他想要碾碎他,也必須從官場中借勢而為方能實現。
崔滔一呆,有些艱難張了張口:“此話當真?我莫不是聽錯了罷?今天的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不成?!你崔子竟崔四郎,居然要去考進士?!”
崔淵朝他微微一笑,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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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崔淵:隨便下場去拿個解頭再拿個狀頭,刺激刺激別人,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崔簡:隨便就精通楷書、篆書、草書、行書、隸書,刺激刺激別人,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眾人:……求給條活路……
唐朝木有殿試,省試之後直接點狀頭了,所以頂多也只能拿兩個榮譽→ →。。。
崔仁道、崔泌都有原型= =……不過人家不是在這個時候去世,也不是這個時候出頭的。。都被我安排提前了~~既然名字都換了,原型神馬的就浮雲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5:20
☆、第八十章 還俗歸家
“承蒙觀主善心收留,弟子方能避過危險。又幸得觀主多日以來的悉心教導,弟子……感激不盡。”王玫跪坐在茵褥上,朝著前方稽首拜下。端坐在榻上的觀主冷淡的神色微微一動,起身下榻,將她頭上的道冠取下來。
一頭濃密光亮的青絲垂落,披在寬大的淺青色道袍上,又有絲絲縷縷從道袍上滑了下來。王玫微微抬首,低聲問:“若是觀主不嫌棄弟子駑鈍,可否容弟子往後過來請教道經與養生之術?”她對收留她三個多月的青光觀所產生的感情,比她預想到的還要更深一些。雖然觀主性情淡漠,從未表現出溫柔慈愛,但她也早便從心底將她當成了人生導師。
觀主注視著她,眼眸裡浮起了極淺的笑意:“即使銷了度牒,你也仍是道門俗家弟子。若有心修行,自是隨時都能過來。”
王玫心中欣喜,再度垂首一拜:“多謝觀主。”
觀主將她扶起來,又道:“你的身子還須繼續調養,日日湯藥飲食必不可斷。每月來一次觀中,我再與你把脈。”
“弟子知道了。”王玫頷首道。她曾以為自己早便已經痊愈了,但得了觀主的藥方之後,才知自己離健康還差得很遠。或許,遲早她也能像那些熱衷於打獵、打馬球的貴女們一樣精神氣絕佳罷。以她來自後世的審美,既不喜歡過於瘦弱的自己,亦不喜歡虛胖的自己,而是希望自己能擁有運動得來的好氣色。“每逢觀中施藥問診,弟子亦會盡量趕過來,盡微薄之力。”
“你……倒是真心喜歡這些。”觀主牽了牽嘴角,坐回了榻上,下頜微抬,“去罷。”
王玫又朝她行了俗家肅拜之禮,這才緩步退了下去。她披散著頭發,正欲回寮舍收拾一番,卻見崔淵帶著崔簡正立在院子裡。原本披頭散發不合禮儀,也不方便見外人,但她知道,他們彼此之間也不會在意這些。“你們怎麼來了?”前天這父子二人才剛來過,也分明並未約好今日再見,不想如今卻又過來了。
“送你家去。”崔淵答道。深秋寒風拂過去,對面女子那滿頭烏發飄揚而起,寬大的道袍也仿佛灌足了風似的往後蕩動不已,竟是比平日戴著道冠時還更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之感。他雙目微眯,右手指頭再一次下意識地摩挲起來。
“由崔家人送回王家?”寮舍院落門外,王珂緩步而入,嘴角含笑,“不勞子竟費心了。九娘是王家人,自有我來護送。”他不過晚來了一刻,便讓某人又成功地獻了一番殷勤,心中怎麼都不覺得暢快。
崔簡側了側小腦袋,發現自家阿爺見到王家世父之後,神色似乎拘謹(正經)了不少,略想了想,道:“王世父,我有三天沒見王二郎了,就像隔了九個秋天那麼長的時間,很想念他。今天能去找他頑麼?”自從上回得到贊揚之後,他覺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話確實很貼切,忍不住便又拿出來用了。
不料,王珂聽了,卻是似笑非笑地掃了崔淵與王玫一眼。
王玫攏了攏袖子,低聲道:“阿兄,我回寮舍內收拾收拾,稍等片刻。”說罷,便輕盈地旋踵離開,避開了自家阿兄的無言譴責。雖然這不過是教育理念的不同,但她並不想挑戰自家阿兄的權威。
至於崔淵,卻是避無可避。不過,他畢竟是名士崔子竟,頂著未來舅兄含諷帶刺的目光,也仍是一派安然若素狀:“不知明潤兄今日可方便?”
“阿實盡可隨著我們家去。”王珂回道,“子竟卻是不方便出入王宅了。”崔家遣官媒過來提親也不過是這兩日的事了。按照規矩,崔淵自然不能在王宅附近出現,以免又傳出什麼奇奇怪怪的流言來。
崔淵心裡當然也很清楚,所以今日才特地又過來一趟。畢竟,往後要見王玫,可並不像如今這般容易。且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行下來,還不知要費多少時日。至少在納征結束之前,他與她都不能輕易見面。便是一向較為縱容他的真定長公主,恐怕也不會在此事上偏幫他。而且,以他家阿娘對婚事的嚴謹態度,就算是請期的時候有好幾個合適的日子,也不會定在除夕之前。畢竟,明日便是十月初一,就算是只過前四禮,時間也實在是太緊了些。
想到此,他輕輕一嘆,很干脆地行了叉手禮:“也罷,我先家去,晚些再讓僕從過來接阿實。”說罷,他揉了揉崔簡的腦袋,叮囑道:“記得聽王世父的話。”而後,便施施然地離開了。臨上馬時,他仿佛察覺到有人正在暗地裡打量著他,唇角勾了勾。得了他們博陵崔氏的警告後,某些人竟然還死性不改,仍然派人盯著青光觀不放。嘖,那元十九確實是執拗得已經瘋魔了。他原本還想留他幾年,讓未來舅兄也能尋機會出出氣。不過,既然有人上趕著找他的不痛快,他也不能讓他過得太痛快了。
他略作思索,驅馬奔出青龍坊,在曲江池邊停下了。不多時,張大、張二便帶著底下的人跟了上來。他將張大、張二召過去,有些隨意地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眼見著元十九也要好全了罷?想不到,摔斷腿也不能讓他長長記性,總得讓他更刻骨銘心一些才好。”
張大和張二立即反應過來,領會了他的言下之意。兩兄弟雖生得魯莽漢子的相貌,但一個比一個更細心。張大遂爽快地笑道:“嘿!這些時日某也沒少在元家附近費時間,總算等來了這個時候!四郎君放心,不怕尋不著機會,也就是幾天的事!”
張二也跟著道:“大兄接了這件大事,某便再去細細打聽一番。保管將那人面獸心的家伙揭個底朝天!”
崔淵頷首,目送他們去了,這才又上了馬。愛馬阿玄就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隨意地在長安城各大裡坊中穿來穿去,直教好不容易又遠遠跟上來的幾人叫苦不迭。他久未在長安的各類文會、宴飲上出現,這些個僕從下人就算發現他常出入青光觀,也認不出他。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也不知聽聞他們博陵崔氏二房向太原王氏三房提親之後,那元十九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王玫在寮舍中換下了道袍,穿上及胸珊瑚紅間色長裙、黃櫨色小團花圓領窄袖衫。因天寒的緣故,丹娘又給她挑了件蜜合色菊紋對襟大袖短襦夾衣。許久不曾穿得如此鮮艷,她略有些不習慣。丹娘替她梳了個高椎髻,插戴了玉梳篦,又簪了朵金燦燦的菊花,這才放過了她。
待她出得寮舍後,卻發現崔淵已經離開了,王珂牽著崔簡在院子裡走動,教他認秋菊的品種。此時,菊花並不止金黃一色,還有素白菊、紫棠菊兩種,堪稱菊中名品。若是精心培育出這兩種顏色的菊花,亦是值得自傲之事。青光觀裡便有一株紫棠菊,顏色深濃,與旁邊的金菊相映,別有一番穩重大氣之感。
“走罷。”見她出來了,王珂便道,“家中阿爺阿娘也怕是等得急了。”
今天正是休沐之日,想到父親母親都在家中,王玫的腳步也略快了些。
待到出了山門後,崔簡自是與她一起坐馬車,王珂在外頭騎馬。她也不過問小家伙他家阿爺的行蹤,而是陪著他吃了幾塊點心,又聽他認認真真地背《詩經》。她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孩子幾歲開始讀《詩》,但既然崔淵教了,小家伙也學得很認真,自然只有贊許的。何況,小家伙能一口氣背出十幾首詩也不容易。
而馬車外,王珂聽著裡頭琅琅的背書聲,抬了抬眉。不愧是崔淵崔子竟之子,六歲的年紀,竟然《千字文》、《急救篇》、《詩》都背得如此流暢,且還能解讀一二。正式啟蒙之後,《詩》不必說,或許便能開始讀《書》(《尚書》)、《禮》(《禮記》)、《春秋》了。說起來,往後他入仕,怕是不得空教授大郎與二郎,或許某人無事,也可替他教上一教?或者隨著崔家的先生讀書?光是請先生,王家也能在族內尋著不錯的。只是,這樣的同窗卻實在難得了些。
不多時,馬車便回到了宣平坊王宅。王珂、王玫帶著崔簡一同去了正院內堂,給父母親問安。因算是正式還俗歸家,王玫又行了稽首大禮,這才依偎在李氏身畔坐下了。李氏輕輕地拍著她的手,笑道:“阿娘可算是將你盼回來了。自從你說要出家,我便擔心你不願再還俗。如今又見你裝扮起來,真不知有多高興。”
王玫攬著她的手臂,低聲道:“讓阿娘阿爺擔心了,是兒的不是。”她曾許多次向父母兄嫂保證,出家也從不曾受過什麼委屈。然而,在家人看來,出家本身便是受了委屈,只是順著她的意思,將擔憂與牽掛都藏在心裡而已。
女冠的身份,於她而言,稱得上是一種自由,於父母而言,卻意味著護不住女兒的辛酸罷。或許,她想通過當女冠來保護家人確實是那時那刻所能尋到的一條最好的出路。但父母卻寧可不讓她走那樣一條路。因此,如今她還俗了,又將再婚,他們才如此高興——只因她又一次回到了他們所認為的人生坦途上。
王奇見妻女擁在一起說話,突然覺得自己與兒子在內堂中有些多余。他清咳兩聲,多看了崔簡幾眼,便滿意地撫著長須,和王珂、王昉一同去了外院。留下王旼歡歡喜喜地和崔簡湊在了一處。
“阿實今日真是來得巧了。我安排了一場家宴,算是慶賀你歸家,正好都一起樂一樂。”李氏慈祥地道,越看崔簡越是喜歡,招手讓他和王旼都過來,抱在懷裡揉了又揉。
崔氏接道:“說是家宴,我也邀了十七娘。她遣人回信說,還要帶一個與你也相熟的小娘子過來。”她懷孕已經將近五個月,腹部漸漸隆了起來,也不適合跽坐,平時便顧不得禮節了,垂足坐在了月牙凳上。
王玫想到了盧十一娘,微微笑了笑:“還是阿嫂想得周到。我與十七娘、盧十一娘性情相合,確實應當多來往才是。”她如今有了溫暖相護的親人,又有了親密相愛的情郎,若再能得一二閨中密友,人生便算是圓滿了。只不過,性情相合離摯友還差得很遠。而且,盧十一娘的身份也實在有些敏感。她們也尚未親近到能告知崔淵之事的程度,真不知她們得知她與崔淵定親後,又會作何反應。
“盧十一娘?”崔簡聽見熟悉的名字,回過首來,“小姨母也會過來麼?”
“沒錯。阿實想必也有些天不曾見她了罷,待會兒好好陪她頑一頑。”王玫笑著答道。
“好!”崔簡點頭,拉著王旼奔出了內堂。兩人同一群部曲家的孩童頑起了捉迷藏。因天氣寒冷,晗娘、昐娘並沒有隨過去,而是乖巧地坐在崔氏身邊,聽著長輩們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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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唐初的時候,官學一般學九經:《詩經》《周易》《禮記》《尚書》《春秋》《周禮》《儀禮》《公羊傳》《谷梁傳》。不過,進士考試那時候不考貼經墨義,考策論和讀史(《史記》《漢書》《後漢書》)兩門。所以,小家伙們要讀的書很多很多,考的內容也非常廣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5:33
☆、第八十一章 閨中之客
“小姨母?”見小家伙們出去了,李氏才流露出驚訝之色,“原來那盧十一娘竟是阿實的嫡親姨母?與她來往過密,是否有些不合適?”她似是想到些什麼,又蹙眉道,“說起來,不知盧家又有什麼打算,倒是忘了遣人去範陽打聽他們家了。若是他們有心從中作梗,這樁婚事免不了又生出什麼波折來。”她對崔淵崔子竟這個女婿簡直不能更滿意,也希望這回女兒能夠過得順順遂遂,自然不想盧家那一頭給女兒女婿添堵。
“十一娘是個好姑娘。”王玫回道。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一樣,都是心裡有成算的聰慧女子,重陽那一日的冷眼旁觀便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態度。不過,她的想法並不意味著盧家的想法。在這個時代,許多世家大族延續婚姻的要求,都遠遠凌駕於兒女意願之上,支配著他們的人生。“至於盧家如何,崔家自會應對。阿娘放心,此事與我們並無太大的干系。”且以王家如今的身份,也不方便涉入盧家與崔家之間的事。
“盧家畢竟是阿實的母族,便是不能交好,保持明面上的和善,過得去也就是了。”崔氏接道,“先前七郎不是曾說,範陽郡公遷了考功員外郎,主持明年的省試麼?聽聞這位郡公博學有才、胸懷寬廣,深得聖人賞識,想必也不會關注隔房的兒女婚姻之事。”盧家上下,如今以範陽郡公這一房支為尊。範陽郡公的態度便表明了一切,即使盧氏的父親再有異議,也不敢折騰出什麼事來。
李氏頷首,神色略松了松:“說不得,這便是一個結交的機會。七郎若省試入第,邀範陽郡公前來赴宴坐席,也是全了禮數。”
王玫早便將此時的科舉考試與印像中後世的科舉制度互相比照了一番。因以門蔭、明經等入仕者眾多,進士也不過是頗受文士認可的一種入仕途徑而已。所以,每一年的新進士也很少敘什麼同年之誼。而吏部考功員外郎每年都主持貢舉之事,明經科、進士科等常科及那些不常見的制科考試都經這位從六品官員之手,亦不會講究什麼師生情誼。畢竟,若是這般論起來,此人一任四年,這四年裡每年經貢舉入仕的官員,便都是他的學生了。不過,日後如果著緊些往來,當真能相交宛如師生,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罷。
李氏、崔氏很快便又轉開了話題,好奇地問起了盧十一娘。王玫便將重陽賞菊宴上的事挑挑揀揀與她們述說了一番,她們也聽得津津有味,繼而感念起了真定長公主的提攜照料。
李氏輕輕一嘆,意味深長地道:“鄭夫人雖也不是難相處的人,但得了貴主喜歡畢竟不一樣。就算是博陵崔氏全族,恐怕也不會有人敢明著對你說三道四。你確實是個有福運的,青光觀的觀主、十三娘、貴主,都是你命中的貴人呢。”
聞言,王玫彎唇笑起來:“觀主是兒的先生,又是崔家的長輩,再如何敬重都不過分。兒往後定會多去青光觀請教、探望她。表姊將兒當成親妹妹照看,兒也將她視為親姊姊。以後我們也是堂妯娌,自當守望相助。而貴主身份貴重,又是嬸母,兒必定會更加孝敬她,多聽從她的教導與指點。鄭夫人是阿家,兒也會時時刻刻尊重她。兒也曾見過兩位阿嫂,亦不是難相處的性子。”
“初時說不得也會受些委屈。”李氏道。誰都是從兒媳婦熬過來的,便是後來婆媳之間相處得再好,最初之時也總有一段磨合的日子。有些人磨合著便互相退讓一步,有些人磨合著卻仍恨不得將所有棱棱角角都扎進對方身體裡才甘心,漸行漸遠。
崔氏抿唇一笑,接道:“阿家放心,都說九娘是個有福運的,說不得便得了鄭夫人的喜歡呢?”
王玫突然覺得話題有些奇怪。崔家還未提親呢,她們就已經議論起了她未來的婆媳關系問題,是否有些言之過早了?
卻聽李氏又道:“前些天我與十五娘走遍了東市與西市,也看了好些個首飾行。就算你不想買新的頭面首飾,卻也很該將妝匣中的首飾拿出來再重新炸上一炸,顏色看上去也鮮亮些。這幾日便將你的嫁妝單子再拿出來仔細清點一番罷,若有什麼舊的、壞了的,趕緊換了。那些個料子卻是不能用舊的,須得重新采買。四季衣衫也該趕緊做起來了,還有嫁衣、喜被,樣樣都不能缺了。”
她一面說,崔氏一面寫,竟是將要准備的事項足足列了一整張紙。
王玫看著那烏壓壓的簪花小楷,悄悄地慶幸自己的女紅針黹功夫學得不到家,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不然,大概接下來的日子,她便須成日關在薰風閣裡繡花了。
不過,未等她慶幸完,李氏便瞧了過去,蹙眉道:“待拜見舅姑時,兩手空空總也不像話。玫娘,明日起你便學著做軟履罷。好歹給舅姑做出兩雙能穿的軟履來,也算是德言容功俱全了。”
“……是。”王玫不得不應道。
李氏滿意地點點頭,又說起了清點、采買等事。王玫不緊不慢地發表了意見:如衣料不宜采買過多,若是壓了箱底便容易放得舊了,不好再拿出來做衣衫被面等物,反倒是浪費;四季衣衫也不宜做得太多,橫豎每季都會做新衣裳,也不缺這些……
李氏白了她一眼,聽僕婢稟報說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到了,便索性將她趕出去待客:“你不必管這些,都交給我與十五娘便是。好好的將兩雙軟履做了,便安心待嫁罷!”女兒大約是在道觀裡待得久了,對日常用度的要求也越來越低。不尚奢侈並不是件壞事,但婚嫁准備自然不能如此節儉,不然,反倒容易讓人看得輕了。
王玫無法,也只能起身離開了。
她在內院門前接了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一手牽了一人,笑盈盈地將她們往內堂引去:“好些天不曾見你們了,這些時日可還好麼?”
王十七娘仔細打量著她,噗嗤笑道:“九娘姊姊可算是還俗了,氣色也眼見著越發好了,莫非是好事將近?我也托了你的福,多少過得比先前好些了。不過,就算得了舅母的歡心,也依然是眾矢之的。”
她說的本是頑笑話,盧十一娘聽了,卻是神色微動,不由自主地觀察起了王玫。“既然已經將身體調養好了,便很該還俗才是。這些天,我也被長輩們帶著東奔西走,好幾回都遇見了十七娘。若是能像九娘姊姊這般,避開這些飲宴便好了。”
王玫略作沉吟,回道:“十七娘也算是猜中了。最近家裡要給我說親,所以我才還了俗。若是你們二人的親事也能定下,自然便不需要去趕赴那些飲宴,讓各家的長輩們相看了。只是,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若是長輩們有了什麼意向,不妨先告知我。我讓人幫你們仔細打聽打聽對方的人品才學。”家裡養著一群部曲與僕從,打聽這些事情應該是手到擒來罷。
“我們的事還早著呢。”王十七娘頓時生了好奇,道,“九娘姊姊不妨說說,族世父、世母看中了什麼人?我們聽說過麼?這一回該不會又是寒族子弟罷?若還是寒門小戶子,晉陽的族老們恐怕真會趕過來阻攔這樁婚事了。”
“是世家子弟。”王玫頓了頓,答道。
“哪家子弟?”王十七娘繼續追問。盧十一娘卻像是恍然大悟般,微笑著接道:“十七娘,還未定下的事,九娘姊姊又如何知曉?待提親之後,我們再來慶賀也不遲。”
“也是。”王十七娘道,“若是提親了,可得讓七郎阿兄好好查一查此人。不,我倒是想得岔了。以七郎阿兄的性子,此番必定是查得清清楚楚,才會讓族世父、世母答應這樁婚事。有位這樣的阿兄可真好啊!”
“可不是麼?”盧十一娘思及自身,亦是一嘆。
突然,旁邊的矮樹下猛地撲出了兩個小家伙,一左一右分別抱住了她們,口中喚道:“姨母(十七姑姑)!”
一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的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皆驚了一跳,低頭看去,見是崔簡與王旼,才又放松下來。
“阿實,你怎麼也在這裡?”盧十一娘又驚又喜。
“我來找王二郎頑!”崔簡答道。
“阿實,你跟著二郎學得頑皮了。”王玫忍不住笑道,戳了戳兩人的額頭,“你們是繼續頑,還是陪著我們去園子裡走一走、說說話?”
這廂王旼還在猶豫之中,那廂崔簡卻道:“想陪著你們。”他本來見盧十一娘的機會便不多,也不好去她正在借住的族親家探望她,自然便做出了選擇。王旼聽了,也有些不甘不願地點頭道:“我帶著你們去逛園子。”
“二郎可真是個好主家。”王玫贊許道。王旼聽了,眨了眨眼,臉上的不甘不願之色便盡數變成了興奮。
於是,待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向李氏、崔氏見過禮之後,王家小二郎便連聲催著她們趕緊離開。聽說他要給客人們介紹園子裡的風光,李氏、崔氏忍俊不禁地放他們去了。晗娘、昐娘實在好奇得很,也跟了過去。
“這裡是池子,夏天會開花,裡頭還有魚。”
“祖父和阿爺經常坐在這裡釣魚。”
“這是柿子樹,要敲柿子吃麼?”
一大片種著各類樹木花草的園子,在王家小二郎看來,卻只有寥寥幾處地方值得向客人們介紹。最後,他實在不忍心離開那幾棵掛著橘紅燈籠似的柿子樹,干脆便讓人拿來了竹竿,敲起了柿子。只是他力氣小,怎麼敲都敲不動,拿著竹竿還手酸。崔簡便接過竹竿敲起來,一敲一個准。
王玫、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笑看著他們倆在樹底下歡騰,又讓晗娘、昐娘去幫他們接柿子。待他們都頑得出了一身汗,王玫便吩咐僕婢領著他們去換了身衣衫,接著便帶著客人們回了她的薰風閣。
午時左右,家宴在正院內堂中舉行。李氏征詢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的想法,索性將原本擺在內堂中間的一架夾纈八扇曲屏撤下了。沒有主客之別,亦沒有男女之分,他們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般一同享用吃食、啜飲美酒漿水,並慶賀王玫歸家。
宴席之後,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在王玫的薰風閣裡歇息了一段時間,便一同告辭離開了。她們畢竟都客居在親戚家中,單獨出門做客也不適合待得太久。王玫將她們送了出去,王十七娘因離得遠,便率先辭別,上了馬車。盧十一娘把著王玫的手臂,走到牛車邊,突然俯身過去貼在她的耳邊道:“九娘姊姊,阿實便交給你了。”
王玫一怔,見對方正滿含信任地望著她,不由得也回以一笑:“你放心,我很喜歡阿實。”
盧十一娘彎起了嘴唇,在侍女的扶持下,輕快地登上了牛車,衝著她眨了眨眼,笑道:“那我改日再過來拜會。”
“好,我必掃榻以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5:44
☆、第八十二章 遣媒提親
十月初一是寒衣節,既是給家人送御寒衣物以示關心之日,亦是祭拜祖先燒送“寒衣”的日子。因祭奠先人素來便受重視之故,這一天官員們亦得了休假,各自在家中主持祭祀之事。
王家先祖皆有歸葬晉陽老家的傳統,便只在家中的小祠堂裡祭奠了一番。燒了些紙錢寒衣之物,男丁在祠堂內、女眷在祠堂外祝禱。因儀式簡單的緣故,前後也不過費了半個時辰。
而後,王奇便鄭重地穿上了淺綠色的襕袍,又安排僕婢在正堂西面鋪設了一張席子,准備了些酒水以及打賞之物。見祖父正歡歡喜喜地忙碌著,王旼像小尾巴一般跟在他身後,舉手投足皆模仿他,惹得來來往往的僕婢都忍俊不禁,最後被王昉抓住,抱回了內堂。
除了王奇之外,王家其他人都在內堂裡坐著,穿著新制的寒衣,飲著溫熱的漿水,吃著昨日孩子們敲下來的柿子,顯得格外悠閑。王旼從自家阿兄懷裡掙出來,撲到長榻前,撲閃著大眼睛:“祖母,祖父在做什麼?”
李氏難掩眼角眉梢的喜色,回道:“今天崔家要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行納彩、問名之禮。”昨天下午,崔府便派了人來說定了婚事,約好了今日就提親。當時她還覺得略有些急了,在寒衣節提親聽起來也有些不合宜。不過,聽崔家人說,崔尚書早便親自請道長算過了,定下了十月初一這個最近的好日子,她便也不再堅持了。
王旼自是似懂非懂,回首向王昉看去。王昉微微一笑,解釋道:“阿實的阿爺要娶姑姑,所以請了媒人來提親。再過些日子,姑姑就會嫁到崔家去,成為阿實的阿娘。”他這麼一解釋,小家伙倒是聽懂了,眼睛發亮地看向王玫。
李氏、崔氏、王珂、王昉、晗娘、昐娘也都隨之看了過去。突然便成為家人注目焦點的王玫卻並未如他們所想像的那般羞澀起來,而是泰然自若地輕輕笑了笑,接道:“二郎這是想到什麼了?為何如此高興?”
王旼喜滋滋地道:“我也跟著姑姑嫁到崔家去,就能和阿實、阿韌住在一起了!”
聽了他這番“豪言壯語”,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李氏攬著他,笑得止也止不住:“若你是個小娘子,將你嫁給阿實倒也是樁親上加親的上好婚事!真可惜!咱們家二郎怎麼偏偏是個小郎君呢?”
王旼撅起嘴,從長輩與兄姊們的反應中發現了自己犯的錯誤,小臉上滿是委屈:“為什麼只有小娘子才能嫁?那小郎君怎麼辦?”
王珂似笑非笑地回道:“小郎君也並非不能‘嫁’。只是,阿實家裡沒有合適的妹妹,你卻要‘嫁’給誰去?”崔家最小的嫡出之女便是崔澹與清平郡主膝下的英娘,只比崔簡小幾個月,眼見著也要滿五歲了。
李氏橫了他一眼:“做阿爺的跟著胡言亂語,算是什麼事?別教壞了孩子。”雖然尚主或者娶了家世更煊赫的新娘也有“嫁兒郎”的戲說,但絕大多數高門世家都不願意結這樣的姻親婚事。倒是那些寒族子弟,都恨不得一朝及第後便被榜下捉婿,娶上五姓女,借岳家之力一路登上青雲。
王旼聽了自家阿爺的話,認真地想了許久,這才覺得自己找到了真相,恍然大悟道:“原來小郎君不能嫁給小郎君,小娘子也不能嫁給小娘子!”正高興著,他又苦惱起來:“那我還是不能和阿實、阿韌住在一起,每天一起頑?”
眾人禁不住又笑了起來。崔氏揉了揉隆起的腹部,勾著嘴角道:“二郎,安心罷。你便是不能嫁去崔家,也能偶爾去住上一段時日。阿實、阿韌也可到咱們家裡住下,不礙著你找他們頑。”
王旼這才松了口氣,又擔憂地拉著王玫的手道:“姑姑成了阿實的阿娘,還是姑姑麼?”
“當然。不論我成了誰的阿娘,都永遠是你們的姑姑。”王玫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以示安慰。能讓小家伙念念不忘,她覺得自己這個姑姑也算是當得頗為稱職了。
這廂正合家溫馨著,便有僕婢來稟報說,有官媒登門了。
此時,宣平坊坊門附近正快步行來了一群人。走在前頭的檐子上,坐著一位十分富態、眉目和善的婆子,作官媒打扮,著一身雪青色團花上襦夾衣,系著淺青色長裙。檐子後頭,則是一群悶不吭聲抬著禮盒的崔家部曲。每一個部曲都是精壯漢子,每一抬禮也顯得沉甸甸的,最後那個虯髯大漢手裡還捧著兩只活雁。
這群人頗有幾分聲勢浩大之色,自是很快便引起了街上來往行人的注意。不少愛看熱鬧的街坊鄰裡紛紛停下腳步,圍過去指指點點起來。
“這是上哪家說親的官媒?光是禮盒就有五六抬,都頂得上旁人家的聘禮了!還有兩只大活雁哩!”
“瞧那架勢,怕也不是普通的人家!”
“他們要去的不就是王家?!聽說也是什麼太原王的世家哩!”
果然,這一行人敲開了王家的烏頭門,王家大管事王榮那張老臉也笑成了一朵花,一臉喜色地將他們迎了進去。
那官媒婆顫巍巍地從檐子上下來,笑問道:“貴主家王公可在府中?”
“郎主正在家裡。”王榮回道,將他們往外院正堂引去,“不知官媒娘子如何稱呼?”
“老身姓胡。”官媒胡娘子道。
王榮將她帶到正院中,與翹首等待的王奇見了禮。接著,二人便在早已經安排好的席子前站定了,互相躬身行長拜禮。便聽那胡娘子道:“聞王公之女秀外慧中、寬明達禮,勝業坊崔尚書府使老身前來,請王公賜妻崔淵崔四郎君。”
王奇聽得“崔淵崔四郎君”這個名字,雙眼都笑得眯了起來:“某之女生性駑鈍,蒙崔府青睞,使胡娘子前來,實不敢辭。”
胡娘子喜盈盈地接道:“敢納彩。”便將旁邊那大漢抱的一只肥嫩的大雁送給了他。王奇接過來,遞給侍立在邊上的王榮,這便是全了納彩之禮。
緊接著,就開始了“問名”之禮。那胡娘子又取了另一只雁,道:“老身受崔府所使,將為婚事蔔之,敢請問貴主家女之名?”
王奇回道:“某之女名曰玫,族中排行第九,故又名九娘。”他取出袖中早便准備好的庚帖,交給了胡娘子。胡娘子拿著庚帖瞧了一眼,便仔細收妥當了,告辭離開。
王奇再三邀她留下,胡娘子也再三推卻,道:“崔尚書府上還等著老身回話呢!”
其實,邀請與推卻也都是禮節。聽她這般說了,王奇便讓王榮將他們送出去。王榮禮數周到地將這前來提親的一行人送出了烏頭門。胡娘子臨上檐子時,又給她塞了提前准備下的豐厚賞錢,每個部曲也各有打賞。不知何時,那名原本抱著兩只活雁的部曲卻落在了最後,笑呵呵地道:“這兩只雁可是四郎君前些天親自獵得的,放在院子裡養了好些日子哩。”說完,他也不管王榮是何反應,便快步跟了上去。
王榮立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又往圍觀的人群中掃了一眼,見到幾個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後,皺了皺眉,吩咐守門的小廝緊閉大門。他又回到正院時,就見王奇正撫著長須,樂滋滋地讓僕從將崔家提親帶來的禮物往內堂抬去。
等這五抬禮物都在內堂外頭一字擺開了,越看越興奮的王奇圍著轉了幾圈,衝著內堂裡喊道:“都出來看看,崔家送的提親禮!”
“又不是聘禮,有什麼好瞧的。”李氏抱怨道,卻仍是起了身,緩步走到門前。王玫也略有些好奇,牽著王旼站在了廊下,往那幾抬禮盒上瞧。王珂、崔氏、王昉、晗娘、昐娘也俱隨在她們身後走了出來。
此刻,王奇渾身上下也依舊完全不見任何所謂的岳父的威嚴,笑呵呵地親自將禮盒打開。第一抬的禮盒中裝著綾羅綢緞,都是些時興且貴重的上貢用料,花色鮮艷,十分喜慶。第二抬的禮盒中都是些精巧的點心,捏成各式各樣的吉祥形狀,過油炸後定了型,瞧起來卻仍是很引人食欲。第三抬的禮盒中裝了幾壇好酒,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西域葡萄酒、郢州富水、新豐酒和阿婆清。第四抬的禮盒中是些時下新產的水果,顆顆鮮亮飽滿。第五抬的禮盒中卻是裝了些柔軟的皮毛等物,上頭還特地放了幾個顏色不同的帙袋。
王奇雙目驟然大亮,眼明手快地趕緊將帙袋解開,抽出裡頭的畫軸,徐徐展開。未等細看,他便再一次嘖嘖贊嘆著手舞足蹈起來:“上回是曲江春日圖,這回卻是曲江秋日圖。若能湊齊了一年四季,便可成為我王家的傳家之寶了!”
“……”王珂挑起眉,看向那些帙袋,“說不得裡頭便有曲江夏日圖與曲江冬日圖,也正好湊齊了。”說完,他突然笑著看向王玫,又道:“都說千金萬金難求崔子竟一畫,如今咱們家也見得多了,便是留個幾十幅傳家也使得了。”
“可不是。”李氏笑著接道,“往後若是送節禮,也不教他送別的,只把最近作的畫拿來一幅,保管你們阿爺就樂得什麼都忘了。”
王玫垂下眼,笑而不語。大概,於某人而言,她家阿爺絕對是最容易討好的泰山大人罷。
王家仍在圍觀提親禮的時候,崔家那一頭也收到了胡娘子帶回來的好消息。鄭夫人拿著王玫的庚帖瞧了瞧,又取出了崔淵的庚帖:“四郎是正月生的,這王家娘子生辰在三月,倒是小了四歲有余。”
“年紀上也合適。”小鄭氏接道。
鄭夫人便將兩張庚帖都交給旁邊的貼身婢女:“送去前頭給阿郎和四郎君看看,也好教他們安心。”說罷,她笑著向胡娘子道:“若是八字合過了,少不得須得再勞煩胡娘子走幾趟了。”
“鄭夫人真是客氣了。”胡娘子笑道,“這種兩邊府上都看中了的姻緣牽線之事,多走幾趟便多積攢些功德。何況又是給崔四郎君做親,多少官媒娘子盼也盼不來的好事,卻偏教老身遇上了,也是老身的福運。”
兩人說了幾句,鄭夫人便命管事娘子好好招待她一番,賞金禮物自也是不會少了。胡娘子又是一番感念,笑眯眯地隨著去了。
待到人都下去之後,鄭夫人便靠在了隱囊上,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苦笑道:“可算是遂了四郎的願了。”
“阿家,四郎得償所願,往後說不得便會長留在家中,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小鄭氏笑著勸道,“兒也見過這王娘子,冷眼瞧著性情也是不錯的。娶進家來,妯娌間相安無事,日子可不是這麼順順利利地過下去麼?何況,阿實也與她緣分不淺,想必很快便會習慣罷。若當真娶了那些個年輕氣盛的小娘子,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呢!激得四郎又離家,豈不是得不償失?”
鄭夫人瞧了她一眼,道:“我何嘗不曾想過這些?也罷,也罷,多想無益。以阿郎這回的急性子,聘禮也須得趕緊備齊了才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5:55
☆、第八十三章 納吉之禮
翌日傍晚,正值昏定的時候,崔家的晚輩們紛紛來到正院內堂中問安。當崔淵帶著崔簡踏入暖融融的內堂裡時,便見小鄭氏與崔蕙娘早已陪伴在鄭夫人身邊了,崔會也悄悄地坐在了角落裡。他與崔簡行了頓首禮後,便在旁邊設好的茵褥上坐下了。崔簡則照舊被鄭夫人攬在了懷中,揉了又揉。
“都已經過了寒衣節,你怎麼還讓阿實穿得如此單薄。”她檢查了一番孫兒的衣物,見他只著了件楝色的圓領窄袖袍,便禁不住輕嗔道。
崔淵回道:“阿實已經習武,穿件夾衣便盡夠了,也不會覺著冷。”他這做阿爺的連夾衣都不曾穿,崔簡便仿照著他,怎麼也不願意穿得更厚實些。見小家伙堅持說不冷,他也就由得他去了。等到真正冷起來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會加衣裳了——崔家的小六郎經歷了將近一年的浪跡生涯後,早已經比自家阿爺還更懂得照顧自己。
鄭夫人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倒也不再強求。此事若讓崔敦知道了,更只有贊許的,反倒可能會責怪她婦人見識,別寵壞了家裡的兒郎們。她便轉而又問起了別的:“阿實今天一直在家中?不曾出門?都做了些什麼?”
“阿爺教我和五阿兄讀《詩》。”崔簡答道,“還練了十張大字,學了畫畫。”
他是頭一回和崔會一同讀書,發覺兄長的進度比自己慢了許多,《千字文》、《急救篇》都背不過來,更別提《詩》了。他生性體貼,也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思,小聲跟著背了幾遍之後,就自己默默記起來。崔淵見狀,便干脆讓他默寫下來。崔簡這才發現,默寫比背誦難多了。許多字他都認得,但偏偏寫不出來,不是落了這一筆,就是缺了那一筆,被自家阿爺用朱砂圈出了好多個別字。捧著那十張塗滿了紅圈的大字,崔小六郎又羞又愧,心裡藏著的些許得意洋洋瞬間便散得一干二淨。崔淵不忍見他低落,便又教他們塗塗抹抹一番,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了許多。
“這都已經讀《詩》了,不愧是咱們崔家的兒郎。”鄭夫人欣喜地笑了起來,又讓侍婢去庫房裡取兩套上好的筆墨紙硯,獎勵給兩個小孫子。角落裡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崔會頭一次得了祖母的賞賜,有些受寵若驚地叩首行禮,又忍不住看了看崔淵與崔簡,目光中充滿了艷羨。
這時候,清平郡主身邊的侍女匆匆趕了過來,臉上難掩焦急之色:“稟告夫人,三娘子方才突然發起了高熱,郡主怕是這幾日都不得空過來問安了,使奴前來告罪。”
鄭夫人微驚,連聲道:“可曾請了太醫?趁著坊門尚未關閉,趕緊些使人去太醫署!”
那侍女答道:“郡主已經遣人去了。因擔心太醫恐怕一時趕不及,又讓人去了公主府。”真定長公主府養了兩個醫女,時常照顧崔韌與崔芝娘。她們的醫術自然遠不及太醫,但對小兒症候也頗為了解,應一應急也使得。
“那便好。”鄭夫人想了想,又道,“若是英娘病情起了變化,須記得隨時過來通稟。”
“是。”那侍女行禮之後,便退下去了。
鄭夫人緊緊摟著崔簡,憂心忡忡地嘆道:“每逢秋冬,英娘都要病上一場。本來身子骨便嬌弱,怕是又要在床上躺一個冬日了。眼見著她也快要過五歲生辰了罷,瞧起來卻是瘦瘦小小,仿佛不足三歲似的,看著便教人心疼。”
“阿家安心罷,這孩子現如今經受得住這麼些病痛磋磨,應是提前將這輩子的災難都熬過去了,待長大後必定也是個有福的。”小鄭氏勸道,“這兩天咱們再去寺廟、道觀裡施些香油錢,設壇打醮為她祈福,應該便無礙了。”
崔蕙娘也道:“這幾日怕是不方便探望她,免得帶去了寒氣。待過些時日,孫女也多去陪一陪她,免得她病中無趣。”
“我也去。”崔簡認真地接道,“我可以陪著英娘妹妹頑。”
“都去,都去,都是好孩子。”見孫輩們如此友愛,鄭夫人欣慰之極,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正欲留他們陪她一起用夕食,就聽外頭僕從突然道:“阿郎、大郎君、二郎君回來了。”
崔淵瞥了一眼外頭的天色,笑道:“今天倒是回來得格外早些。”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大概也遇到了什麼事罷。御史台三院,台院那些侍御史尤其喜歡借糾察百官的職權打發時間。但他們並非全然毫無理智,即使逮著了些許把柄,必定也須權衡一段時日再上奏。只是,他們大概沒想到,這一權衡,便失去了最佳的時機。原本大概是一招好棋,如今使出來或許栽倒的反而是自己。
“正好也一同用夕食。”鄭夫人道,率先起身相迎。兒孫們也都隨在她身後,立在門邊等候著一家之主歸來。
崔敦進來後,先掃了崔淵一眼,表情一如往常般平淡。崔澄、崔澹卻是神色凝重,還帶著幾分遮掩不住的憂色。鄭夫人見了,疑惑道:“難不成今日出了什麼事?你們一個兩個臉色都這麼難看。”
崔敦嘿然笑道:“他們順風順水慣了,就那麼一點小事也一驚一乍的,經不住事。”
“哪裡是一點小事?!”崔澹忍不住回道,氣哼哼地在崔淵旁邊坐下,“那些個風聞奏事的台院侍御史可真是夠閑的,連四郎續弦這樣的事也給揪了出來,恨不得扣上一個驕奢仗勢的罪名,將阿爺扳倒了才甘心!”
崔澄也擰起眉道:“就趕在下朝前,一連跳出了兩個侍御史彈劾阿爺,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所謂!”
鄭夫人一怔,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崔敦,又瞥向毫不動容的崔淵,不禁想起了多日之前這父子二人的夜談。作為母親,她也不得不承認,幼子確實比長子、次子更敏銳,也更受得住這些波折。“流言果然傳入了御史耳中。咱們這些世家大族於婚姻上都很有些默契,哪一家不為年紀合適的兒女辦些相看的宴會?光憑這些流言也說明不了什麼罷。”
“四郎的婚事早便已經定下了,這些無稽之言又如何能信?”崔敦道,“聖人也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笑過之後便罷了。身居兵部尚書之位,就算是朝中人緣再好,也免不了惹來各種彈劾。即使是聖人的寵臣,也一樣。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便由得他們亂吠去罷。”當今這位聖上並不是那等多疑之人,也不耐煩聽這些毫無根據的家長裡短之事。不過,為人臣下的,再如何謹慎小心也不過分。
崔淵接著道:“阿爺堅持趕在昨天納彩問名,果然挑對了日子。若是等彈劾一事過後才去提親,不免給人留下遮遮掩掩的印像,反倒是顯得我們不夠磊落。這樁親事,也該更積極主動些才是。”
崔敦聽了,禁不住笑罵道:“你只恨不得明日便能娶上妻罷!還敢嫌棄咱們家不夠積極主動!!說起來,昨日既已經拿回了庚帖,可找人去蔔算過了?”
鄭夫人道:“正想著明日便去請上回算提親日子的道長算一算呢!”
崔敦略作思索,道:“明日一早,便派人將庚帖帶給青光觀中的姑母,請她合一合他們的生辰八字。姑母素來看重四郎,與那王氏也頗有緣分,想必心裡也歡喜得很。合完八字,立刻行了納吉之禮,再挑個日子下聘。”
鄭夫人頷首:“這個月之內下聘未免有些太快了,下個月比較合適。至於完婚的日子,還是轉年再說罷。三月轉暖的時候便很不錯,不但我們時間上寬裕,王家也能做些准備。嫁娶太急了,看著也不像。”
“這些事你做主便是。”崔敦道,瞥了瞥崔淵,“可滿意了?”
“婚事有阿爺阿娘做主,兒子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崔淵眼尾一揚,微笑著回道。
“你院子裡那幾只雁,也別喂得太肥壯了。”一向熱衷於時不時刺一刺幼子的崔尚書又加上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你獵來的野雁,是咱們家自己養的家雁呢!奠雁禮上就算是想放生,它們怕是也飛不起來。”
“……”崔淵想到那幾只已經肥壯了不止一圈的野雁,默然不語。他將這些雁都交給了崔簡照顧,哪裡知道照顧得太好,也會惹來注目?
“是我每天給它們喂得太多了,每頓都會讓它們吃完一桶小魚。”認真負責的崔簡勇敢地站了出來承認了錯誤,而後便從鄭夫人懷裡回到自家阿爺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道:“像趕鵝一樣趕著它們在籠子裡跑,應該就會瘦下來了。”
只管打獵不管養的崔淵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飛不起來也無妨,徹底養成家雁便是了。許多人家結親的時候,連雁都沒有呢,只能拿鵝來代替。”
崔小六郎想了想,仍然堅持道:“阿爺放心,交給我就是了。”
“我一直很放心。”崔淵笑著回道。
見父子倆這般和樂,崔簡對自家阿爺續弦之事似乎也充滿了熱情,鄭夫人突然便覺得堵在心頭那口氣也全然散開了。縱使她能從王氏女身上挑出許許多多的不足,與她過日子的也是崔淵與崔簡。這父子二人都如此歡喜,她又何必想得太多?平白給自己添了無數煩惱而已。
沒過幾日,青光觀那頭便將庚帖送回來了。兩人的八字竟是異常相合,堪稱相輔相成的天賜良緣。觀主還算出了幾個適合下聘的好日子,十一月、腊月裡頭都有。鄭夫人在這些日子裡選了又選,見幼子這些天都在家裡等著消息,也不忍他著急,終於定了十一月初十。
官媒胡娘子便受了崔家的委托,再次走了一趟王家,又送了一只肥胖如鵝的大雁,告知了崔家下聘的日子。王奇回到內堂後,便嘆道:“定了十一月初十下聘。納征禮之後,玫娘就是崔家的人了。”
“玫娘又要成了別家婦,你倒是天天歡喜得很。”李氏橫了他一眼,“也不擔心她婚後受人欺負。”說著,她卻是自己也笑了:“這一回若是咱們全家人都看錯了人,亦不能就這麼認了,也不怕再和離一次。”
“崔四郎是什麼人品,張五郎哪裡能與他比。”王奇立刻為未來女婿辯護起來,全然忘了張五郎也是自己當初挑了又挑的好女婿人選。
“他這樣的名士,就算如今待玫娘全心全意,日後變了心也絕不會留下半點情意。”李氏道。
王奇還待再爭論,王玫已經忍俊不禁地打斷了他們:“結了這樁婚事,阿爺比兒更歡喜,阿娘也比兒更緊張。見到阿爺每天笑得合不攏嘴,兒便心中平定;見到阿娘憂心忡忡的模樣,兒也忐忑不安。這種事也不值得阿爺、阿娘多想,如今還不曾一起過日子呢,怎麼能斷定往後?且過了幾年再說罷。”她相信崔淵,也會努力與他一同經營這段婚姻。不過,若想得到岳母大人的全心信任,他也只能靠實際的行動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6:05
☆、第八十四章 終成密友
納吉過後,崔王二家的婚事便算是定下來了。雖然兩家或忙著准備聘禮,或忙著清點嫁妝,都默契地並未宣揚此事。但關注崔四郎婚事進展的大小世家仍然陸陸續續地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頓時又震驚又疑惑。博陵崔氏與太原王氏結親,看上去確實是門當戶對。但一邊是服紫著緋的煊赫之家,另一邊卻是沒落的低階小官,這樁婚事怎麼看都透著些蹊蹺的意味。不少貴夫人忍不住打聽起了王家女兒究竟是位什麼樣的小娘子,結果卻更令人難以置信了。
不論外頭如何議論,崔家、王家都顯得十分淡定。鄭夫人以籌備婚事為由,不再頻繁出現在各類飲宴活動中。面對那些好奇心過剩上門拜訪的貴婦人的時候,她也一概說王氏女年紀性情都合適雲雲,態度與回應皆是滴水不漏。作為女家,李氏便更是矜持了不少,只說是崔家相看中的而已。有心人仔細琢磨,思及真定長公主對王氏女的喜愛,自以為得到了真相,便也不再胡亂猜想了。另有些人聯想到崔尚書早些時日所受的彈劾,更認定了那才是事實,也只能暗中怨那些個侍御史管得有些太寬了。
在傳言仍舊紛紛揚揚的時候,王玫略作考慮,便分別給王十七娘、盧十一娘發了帖子,邀她們來家中做客。她覺得,自己若是真心想與她們相交,便應該澄清一些事情。她們認識的契機如此敏感,倘若因自己遮遮掩掩的態度而讓她們生出了誤會,變得生疏起來,反倒是可惜了。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都遣人回信說會過來,只是,兩人字裡行間透出的情緒卻全然不同。別扭的自然毫不客氣,敏銳的仍是一如往常。
到得相約那一日,王玫等在內院月洞門前,將她們迎進來。王十七娘斜了她一眼,便有些賭氣地不再看她,也不答她的話。盧十一娘則笑著一手攬著一個,打趣道:“外頭停了好些牛車、馬車,最近一直都這麼熱鬧麼?”
“可不是麼?”王玫有些無奈地一嘆,“看稀奇的、瞧熱鬧的,什麼時候都不少。好不容易清淨一兩天,便又有客人不請自來。與其說她們是來拜訪我阿娘的,倒不如說是特地來看我到底是不是生著兩只眼睛、一張嘴的。”自從親事定下之後,就算拿出了備嫁事忙的理由,家裡也不可能閉門謝客。於是,她便成了各路世家婦人圍觀、參觀的對像。原本還有些不適應,但被圍觀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也淡定了。
“不單她們好奇,我那些族姊妹、阿嫂們也一直纏著我問呢。”盧十一娘想了想,抿了抿嘴唇,“其實,我知道九娘姊姊想說什麼,我也有些事想同你說明白。”
王玫微微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理解。
王十七娘聞言,杏眼一眯,哼道:“你們倆都是胸懷大度,就我是個斤斤計較的!”說完,她一邊笑一邊咬嘴唇:“上一回你便說得遮遮掩掩的,偏我生性駑鈍,怎麼猜也猜不到那上頭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當然該生氣。”王玫接過話,彎起了唇角,笑道,“我可不是覺著應該讓你將悶在心裡的氣都發出來,才特地將你們都邀過來麼?待會兒回到薰風閣後,咱們一邊吃酒,一邊想數落什麼便數落什麼,如何?”
王十七娘橫了她一眼:“這可是你說的,待會兒可別覺得受了委屈。”
“能讓十七娘將心裡那口氣順過來,便是受些許委屈又何妨?”
“這麼些天不見,九娘姊姊越來越會說話了。”
“也是咱們三個投契。若換了在其他人跟前,我哪還有什麼話可說?”
三人相視一笑,便先去了正院內堂中見過李氏、崔氏和幾位不速之客。見她也有閨中客人需要招待,那幾位世家貴婦也不方便開口讓她們留下來,便只能目送她們行禮退下去了。有心思活絡的,立即打聽起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但聽得她們的身份之後,大多數人也只能打退堂鼓了。太原王氏大房嫡支嫡女,範陽盧氏嫡支嫡女,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夠求娶的。除非家中嫡出的兒郎實在格外出色,心裡才漸漸盤算開來。
到得薰風閣,丹娘與青娘早便已經安排好了一席小宴。因王玫覺得分食不夠親昵也不夠熱鬧,於是便擺了一張大食案。食案邊用紅泥小爐溫著王珂自釀的櫻桃酒,食案上則放著各種廚下剛送上來的新鮮吃食,騰騰冒著熱氣。
屋內早已經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三人便將披在肩上的厚實帔帛取下來,又將外頭的夾衣換成了更輕便的窄袖衫,這才在食案邊圍著坐了下來。青娘留在屋裡侍候,丹娘則將那些個侍婢都帶到了後罩房裡招待。
見那些侍婢皆跟著走了,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都松了口氣。王玫方才就發現她們這回帶來的侍婢裡有幾個格外眼生,見狀便給她們斟上兩杯酒,笑道:“想不到邀你們聚一聚,倒是讓你們也不得安寧了。那幾個侍婢,是長輩新賜下的麼?”
“說是賞給我了。”王十七娘眉頭一揚,“也信誓旦旦地表了忠心,但畢竟不熟悉。如今,我便是想私底下說幾句氣話,還須得趁著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好處。吃穿用度上,由她去打交道,便誰也不敢再克扣什麼了。”
“我身邊那幾個,是好些個長輩送來的。”盧十一娘苦笑道,“橫看豎看,我也只想留範陽郡公夫人給我的侍婢。其他那些,不是攛掇著我去崔府,就是撩撥我生你的氣。口口聲聲都是為我好,但真正能為我著想的又有幾人呢?”
“罷了,且不提這些。”王玫舉起酒杯,道,“先前我確實隱瞞了你們,是我的不對。其實,我與崔子竟早便認識了,也算是頗有些緣分,才有了這樁婚事。就用這杯酒,給你們賠罪罷。”說罷,她一口飲盡,香甜的酒液毫不滯澀,味道格外不錯。只是,雖然這櫻桃酒的酒精濃度比後世那些酒精飲料也高不了多少,她這身體卻似乎沾不得酒——僅一杯而已,雙頰上便湧起了紅暈,襯得多了幾分容光嬌艷。
盧十一娘亦飲盡了杯中酒,接道:“我倒是覺得無妨。親事未定的時候,哪裡能多說什麼。也只有完全定下來,才好開口。”
王十七娘哼了一聲,也豪爽地喝下了酒,將杯子往食案上重重一放:“什麼好話都被你們倆先說完了,倒越發顯得我不講道理了!罷了!罷了!那時候我們也確實沒有親密到什麼話都能說的程度。往後走得近了,可不能再發生這種還須從旁人那裡聽得你們的近況之類的的事了。”
“自然不會了。”王玫笑道,又給她滿上一杯,“日後,但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記得早些寫信告知你們。”
王十七娘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想了想,突然又失笑道:“那時候,我還在你們面前數落崔子竟是個不值得一提的鰥夫,偏偏九娘姊姊又與他說了親,也算是成了我的姊夫——而他又是十一娘的姊夫——這拐著彎的關系還真是奇妙得緊。”
盧十一娘側了側首,接道:“我其實也不了解這位姊夫,只知道他是位名士,且品行很是不錯而已。”
“崔子竟雖是位名士,但也是個尋常人。”王玫禁不住笑了,“我還覺得你當時說得極妙極貼切呢!仔細論起來,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罷——往後他便再也沒有機會掀起這麼一陣陣風潮了。”
說到這裡,三人笑成了一團,而後,言談舉止便放得更開了。
“說起來,因為先前賞菊宴上托你的福得了貴主幾句話,我那些個表姊妹後來大概便將我當成了對手,好幾個連話都不想與我說了。直到你這樁婚事傳了出來,她們還特地圍著我冷嘲熱諷了一通,也算是出了口氣罷。”王十七娘道,“我舅母也一直在我跟前說惋惜得很,還說崔家是因受了御史彈劾,才慌忙地選了家在長安的九娘姊姊。不然,同是太原王氏女,怎麼也該選我才對。”說著,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當時,我險些就要衝口而出‘我才不想嫁鰥夫’了。”
“幸而你忍住了。”盧十一娘搖著首道,“在這些不熟悉的長輩面前,便是再不願意,也須得裝出個安安分分、柔柔順順的模樣來。不然,咱們這種寄人籬下的,哪會有什麼安生日子?”
她略作沉吟,又道:“不瞞九娘姊姊,我家中阿爺一直存著讓我嫁到崔家,延續這門姻親的心思。我也曾想過,若是阿實過得不好,便是姊夫不喜,我也一定要嫁過去照顧他。但見他過得好之後,我便徹底熄了這個念頭。盧家上下如今皆對我十分失望,明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又生出了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幸而我已經托了姊夫幫我尋個合適的郎君,不然,若是將婚事交給她們,我實在不放心。”
“他,幫你尋合適的郎君?”說實話,王玫有些驚訝,不過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雖說這時代的男子都不喜牽涉內宅之事,但也並非沒有例外——如她家阿兄,便總掛記著她的婚姻幸福。像崔淵這樣隨意的性子,若覺得盧十一娘的性情合他的眼緣,又顧慮到盧氏與崔簡,也一定會答應罷。
盧十一娘有些羞澀地垂下了眼:“此事本不應煩勞他,但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也找不到可依賴的人了。說不得……往後還須讓九娘姊姊也跟著費心……”
王玫眨了眨眼,笑道:“若只讓他相看,我還有些不放心呢!必定要幫著你仔細掌一掌眼才好!”
王十七娘聽了,也湊熱鬧道:“九娘姊姊可不能光想著十一娘,也幫幫我罷!舅母與表嫂們看中的什麼青年才俊,我都覺得奇怪得很。我也不求別的,只要品性不錯,有些真才實學,卻不自視甚高,便算是很合適了。偏偏她們一看家中權勢,二看出仕與否,三看文名清名——若要我說,這些都是虛的,只有人才是實的。”
“我也這麼想。”盧十一娘驚喜地附和。
頭一次承擔了這般重任的王玫卻仍覺得不夠清楚,於是反射性地接著問道:“除了這些,便沒有別的了?譬如說,容貌、身段之類?”
“當然是偉男子更好些!”
“我倒是……倒是喜歡帶書卷氣的……”
說到這個話題,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相視而笑。兩個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又哪裡有機會議論這些?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們希望嫁個什麼樣的夫婿,喜歡什麼性情、樣貌的男子。但情竇初開的少女們,又有誰不曾想像過夢中的情郎呢?
王玫聽了,煞有介事地道:“那我可得好好記下來,別給你們找錯了。”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一個泰然自若、一個粉面微紅,卻都異口同聲地道:“心裡記得便足夠了!”兩人說完,又互相瞧了瞧,這一回卻是不約而同地朝王玫撲了過去。三人笑著鬧在了一起,險些把旁邊的紅泥小爐弄翻了。
鬧了一通之後,時候也不早了,早已經鬢發散亂的三人在青娘的協助下,將自己打理了一番,重新恢復了世家貴女的優雅姿態。丹娘也適時地將那些侍婢都領了回來,進門的時候,所見的便只有她們矜持地吃些點心水果的模樣了。
待得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告辭之後,王玫也便徹底放下了心。來到盛世大唐已經半年有余,她也終於收獲了兩位閨蜜,真是可喜可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6:46
☆、第八十五章 波折再起
自從定了納征的日子之後,崔淵便精心地挑起了兩位函使的人選。他年少時經常孤身在外游歷,十余年下來,昔日的總角之交也早就已經生疏了。因而,仔細想了又想,竟尋不著合適的青年才俊。鑒於兩位兄長忙於各自事務,無暇他顧,他便直接尋上了公主府,又一次將崔滔從不知哪個角落的溫柔鄉中揪了出來。
“每回你主動找過來,都會壞我的好事。”甫歸家,崔滔便抱怨道。
他身上夾雜著酒味、脂粉味,崔淵挑了挑眉,嫌棄道:“酒不是什麼好酒,脂粉也不是什麼上好貨色,你的口味真是越來越回去了。”
“嘖,酒味也就罷了,脂粉味你竟然也懂?”崔滔似笑非笑,“一聞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貨色,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嗅覺靈敏,記性也好。”崔淵回道,“什麼人吃用什麼,我比你見得更多。”他行走在裡坊街巷之間、鄉野村落之中的時候,什麼人都曾經見過,什麼落魄的生活也都曾經歷過,也可稱得上是見多識廣了。
“崔泌最近都在閉門守孝,也不見有什麼動靜。不過,他阿爺不是嫡長子,他也並非承重孫,不須守足三年孝,轉年便又會出來活動了。眼下,安平房上一輩都在守孝,這一輩也只有他是個少年得志、進士出身的,恐怕都恨不得全力栽培他呢。”崔滔懶洋洋地靠著憑幾,“你若是直接將他給扳除了,安平房上下恐怕都會視你為敵。”
“如果我只想將他清除掉,完全不顧及博陵崔氏的名聲,自然有的是簡單粗暴的手段。”崔淵微微一笑,“且看罷,以他們一家子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風,遲早會露出破綻。到時候,或許只需輕輕推上一推,安平房便恨不得將他們出族呢?”真不知崔相地下有知,又會如何惱恨這些個不肖兒孫。
“你說的是他阿爺?”崔滔嘿然笑道,“以他之能,居然也能任國子祭酒,真是沾上崔相的光了。又貪財又好利,在國子學裡沽名釣譽也不容易。想必三年出孝後,便會鑽營個外官來當一當罷。”
“在國子學裡只能收些書畫古物,借著崔相的名頭在省試上使些功夫,哪裡比得上外官逍遙自在?”崔淵勾起嘴角,“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他們,只須盯著崔泌便是。”崔泌如今也是個校書郎,雖與元十九不在同一處,但“校書郎”這一官職,他如今光是瞧著就已經滿心厭惡了。
兩人相視一笑,崔淵便又道:“今日來尋你,其實為的不是這件事。我的婚事馬上便要行納征下聘之禮了,定了十一月初十,如今我卻尋不出函使的人選。你交游廣闊,幫我想一想,咱們家的親戚朋友裡可有什麼合適的人?”
崔滔聞言,坐直了身體,納罕道:“坐在你眼前的,不就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崔淵淡定地掃了他一眼:“你?我要找兩個才貌兼備的青年才俊,你覺得自己哪一處和這四個字相符?”
“我也不過比你大兩歲,怎麼不算是‘青年’?”崔滔眯起了眼睛,下頜微抬,“且我還是正四品的上輕軍都尉,可著緋。你上哪裡去尋如我這般年紀的服緋‘才俊’?”
“呵,區區勛官而已,也值得你如此得意?若能任正四品職官,那才足以自傲罷。需要我幫著你回憶回憶麼?哪一位長公主家的嫡子沒得個四品勛官?便是正三品的上護軍也絲毫不稀奇。一個上輕軍都尉,完全不值得一提。”
“口氣可真大啊!你且尋一個非宗室、年紀不足而立的正四品實權職官給我瞧瞧?”
“……你當真就那麼想當這個函使?”
“我還沒當過函使呢!”
崔淵眉頭一動,無奈道:“那你可別誤了我的事。若是那天不知醉醺醺地倒在哪個角落裡……嘖,到時候可別怨我翻臉無情。”
“保證不會誤了你納征的吉時。”崔滔摸了摸下頜上的短須,笑了起來,“至於另一個副函使,也不能官位太低。干脆也尋個五品能著緋的罷!別家且不說,宗室子弟還缺勛爵?”
“我只想從咱們博陵崔氏二房子弟當中挑選。”崔淵道,“你已經占了一個,剩下的可得好生挑選。罷了,橫豎最近我也要給阿實找位合適的先生,先將族人都訪一訪再說。”他突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有些浪費時間。
崔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這函使還真是金貴得很!”說什麼‘已經占了一個’,就活像他怎麼也配不上似的。
“確實金貴得很。”崔淵面不改色地接道,起身便告辭了。
待崔淵回到家中後,老管事崔順跟在他後面,送上了一個黛色的錦繡暗紋帙袋,笑道:“方才有個面生的僕從,說奉他們家郎君之命,給四郎送一幅畫,煩勞四郎點評一二。還說他們家郎君素來仰慕四郎,若能在畫技上得到四郎的指點,便是終身無憾了。呵呵,四郎如此受人景仰,某也真是跟著沾光哩!”
崔淵接過那個帙袋,嘆道:“已經許久沒有人會如此直接地送畫過來了。”
“四郎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老管事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到底是誰,因為不耐煩一群人天天圍堵,將他們送來的畫都扔在一旁?還放話說,只會畫,不會評也沒興致評畫?那時候還惹來一群人不滿,天天在文會上指責你傲慢呢!”
“他們利用我來謀取好名聲,還不許我不樂意不成?”崔淵道,晃了晃手中的帙袋,“如今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誰還有那麼大的膽子,也不懼我這狂士損了他的顏面。”以他猜想,此人不是剛到長安不了解他性情的寒族士子,就是受了人挑撥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也罷,就當他心情好,做件好事便是。
回到點睛堂後,崔淵便將帙袋中的畫軸取了出來,緩緩展開一看:只見那畫紙上赫然臥著一位衣衫半解的妙齡少女,星眸半合半閉,眼波婉轉柔媚,朱唇微啟仿佛邀人品嘗,雙頰暈紅,似是春情浮動。而這輕浮少女旁邊則是落了幾行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崔淵凝視著畫卷上那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少女,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若只聽見他的笑聲,恐怕誰都覺得他如今一定很愉快。然而,任何人見到此時此刻的他,都不會錯認他眼下的暴怒與躁動。他那雙桃花眼中透出的寒光就像刀劍一樣冷厲,渾身殺氣四溢,仿佛下一刻就會拔劍而出,只有飽飲鮮血才能收去那赫赫煞氣。
“呵,‘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元十九啊元十九,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的性命。只是,若是這等屈辱也能忍得下,便枉稱男子了!!”
畫卷瞬間被撕成了碎片,在火盆中燃成了灰燼。而後,崔淵便猛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一路上,他沒有理會任何人,徑直去了馬廄牽出了愛馬阿玄,而後便驅馬去了不遠的崇義坊。因元家在崇義坊的緣故,他已經許久不在附近出現了,也算是避嫌。只是,如今他卻公然騎馬入了坊門,一直向著西邊的元府而去。
待到遠遠能瞧見元家的烏頭門了,他才在路旁的一個酒肆邊停了下來,直接上了二樓,靠窗坐下了。沒多久,張大、張二兄弟倆便聞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又是疑惑又是不安地給他見禮。
“四郎君怎麼突然便過來了?”張二壓低聲音問道。
崔淵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先前是誰曾說過‘也就是幾天的事’?如今都過了多少個‘幾天’了?我實在等不及,便過來瞧瞧你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原本,他也並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元十九這畜生竟然敢得寸進尺,羞辱玫娘與他——若是眼下不能出了心裡這口氣,他實在不知自己是否能忍到可以順理成章除掉此獠的時候。
張大滿臉羞愧地回道:“都是某的不是,想不到元家又召集了一群部曲,專門保護元十九那獠奴。如今,元家上下也守得如鐵桶一般,很難像上回那樣隨意就能摸進宅子裡頭去。他幾乎不出門,一踏出元家周圍便是重重護衛,在外頭也很難下手。”
張二緊接著道:“就在方才,那獠奴派人拿了兩個帙袋,一個送去了咱們府上,一個送去了王家。某本想截下來,卻沒尋著機會。後來,他還特地叫十幾個部曲往洛陽送信,眼下剛出了長安城。”
崔淵唇角一勾:“那封信,必須截下。”果然是瘋了麼?為了破壞崔王兩家的婚事,不惜惹怒他,不惜嘲弄王珂,更不惜去挑釁早已經和離的張五郎。他是想借著他和張五郎的手,乘著被羞辱之後失去理智的憤怒,徹底毀掉玫娘?!徹底擊潰王家?!
呵,借刀殺人,想得倒是不錯,真不錯啊……
這樣一個人品低劣的豬狗之輩,必須好生招待一番,才能平息他心頭之怒。當然,最合適的時機須得靜靜等待,才能緊緊抓住。而他,一向很有耐心,務必要一擊即中方可解恨!略作思索之後,崔淵便決定,再次親自動手。就算眼下沒有機會,也要制造出機會。
與此同時,王珂也接到了陌生僕從送上的黛色帙袋。打開之後,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將畫卷撕得粉碎仍不能解心頭之怒,一腳便踹翻了跟前的書案。這算是何意?!若崔王二家不解除婚事,他便打算將這種畫送得到處都是?!不!不!!以此人好功利的性情,絕不會毀了自己的名聲。送給他,不過是無聲的嘲諷;送給——
想到此,王珂立刻高聲喊道:“來人!備馬!”
並非是他不相信崔淵,只是,任何一個男子怕是都無法忍受這等屈辱罷。且他也希望自己這回能夠做些什麼,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只能憋屈地讓自己一忍再忍。
坐在薰風閣裡的王玫,並不知道自己方才又被那個人渣算計了一場。她正啟開信封,讀王十七娘遣人送給她的信。她們前兩日才剛見過面,若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必定不會急著送信給她。
果然,信中提到了最近她的舅母蕭夫人又熱心地說起了一位“青年才俊”。據說年少時便高中了狀頭,如今不過二十出頭,便已經是頗得聖眷的校書郎了。只是,這一位青年才俊也是喪妻的鰥夫。她自然對鰥夫毫無興趣,也不喜這種少年得志,剛喪妻便想著續娶的薄情之人。但蕭夫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她去見一見那男子的母親。她百般無奈,正想方設法引起那些個表姊妹的注意,讓真正感興趣的人替了她去。
王玫看著看著,突然覺得她所描述的這位男子的經歷似曾相識。少年得志、高中狀頭、剛喪妻,這不就是人渣元十九麼?!
於是,她立刻回了信,百般強調此人卑劣之極,又瘋狂又偏執,萬萬不可嫁他。哪個女子嫁了他,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好日子。警告完之後,她懸筆停了一會,終究仍是不想提這人渣先前糾纏她一事,只能草草說此人曾與王珂相識,也便住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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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函使,是納征下聘的時候押送男方婚書的兩個大唐帥哥,很拉風的~~
至於元渣渣送的那幅畫,詩出自詩經《鄭風•褰裳》,本意是少女對情郎的話,大家感受下就知道他在加倍羞辱玫娘和崔淵了。要真是不熟悉玫娘的男人,恐怕忍不下這口氣馬上就會退親外加把王家踩了又踩了。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譯文:
你要是愛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趟過溱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難道就沒有人喜歡我?輕狂的小子呀,狂妄又笨拙!
你要是愛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趟過洧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難道就沒有男子喜歡我?輕狂的小子呀,狂妄又笨拙!
——以上譯文來自百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7:03
☆、第八十六章 准備雪恥
“不在?”王珂雙目微動,眉頭攢了起來,“既然不在,那我改日再來拜訪罷。”以崔淵崔子竟坦率隨意的性情,惱怒便是當真惱怒,不至於也沒有必要避而不見。既然老管事說他不在府中,想必便是出門去了。至於是為何而出門,料想與那幅畫也脫不了干系。
“王七郎君可有什麼話需某代為轉達?”老管事崔順又問。眼前這位是四郎的未來親家舅兄,他自然很清楚四郎對王家諸人的重視,也了解自家郎主對王七郎的欣賞,言行舉止之中便透出了幾分自然而然的親熱勁。
“那便煩勞老管事帶一句話,讓他得空便去我家一趟,帶上他自釀的桂花酒。”王珂道。他心中已是憂心焦急之至,面上卻是半點不露。縱是老練如崔順,也不曾瞧出任何不對勁來,笑著目送他策馬離開了。
出了勝業坊後,王珂面色微沉,撥馬便往崇義坊而去。因元十九的緣故,他已經有好些年頭不曾去崇義坊了,如今卻不得不走這麼一遭。當初出手教訓元十九的是崔淵,他相信這一次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只是,他心裡仍然有些不放心,擔心他會遷怒於九娘。妹妹一時錯愛,誤信此畜生,失去的已經太多了。但若是這樁婚事因此蒙上陰影,讓她日後不得安寧,那他寧願她能忍下一時之痛,就此斷絕這門姻緣。
就在崇義坊坊門附近,一名大漢瞧見他後,突然便往前幾步,攔在了他的馬前。
“你是什麼人?”王珂有些冷淡地問。這大漢雖是身著平民袍服,也偽裝得很憨厚,但那雙眼睛裡卻透出了彪悍之色,明顯並非尋常百姓,而是哪家蓄養的部曲。是元家的部曲?將他當成了敵人來防範?或是崔淵手下的部曲?
大漢呵呵一笑,拱手行禮道:“某何老六,奉家中郎君之命,在此等候王七郎君。郎君言道,可惜今日出來得急,不曾帶桂花酒,只能暢飲外頭的好酒了。只是,這崇義坊也沒什麼出名的酒肆,倒是旁邊的平康坊什麼都不缺,更適合一聚。”
王珂挑起眉,會提起桂花酒的應當也沒有旁人。沒想到,情急之下他們皆想到了一處,都將桂花酒拿出來做了暗號。“帶我去見他罷。我很少去平康坊,還須你領路了。”
何老六便熟門熟路地領著他往回走,由平康坊西坊門而入,向東快步行去。平康坊最出名的自然不是什麼食肆、酒肆,甚至也並非裡頭住著的達官貴人,而是坊東三曲那些看起來與尋常宅院毫無二致的妓館。尤其是中曲、南曲的都知娘子們,只有那些士子、豪門紈绔才能見上一見,尋常平民百姓便是准備了再多財帛,也很難覓得芳蹤。
何老六便帶著王珂走進了中曲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裡,立即就有僕從過來將馬牽到馬廄中照顧。王珂也曾逢場作戲,與一些自命風流的文士來過這種妓館,自然不陌生。只是,一想到未來妹婿竟然也出入這種尋歡之地,他心裡就多少有些不喜。
然而,何老六帶著他彙進一群談笑風生的士子當中之後,腳步卻一轉,悄悄地穿過了這座宅院,從後門走了出來。一番七折八彎後,他們就離開了坊東三曲,又進了附近的一座兩進小宅子。宅子雖小,布置卻精巧得很,只是行走在其中的卻是些勇猛大漢,令人頗有種實在不太匹配的異樣之感。
到得裡進的正堂前,何老六便稟報道:“四郎君,王七郎君來了。”
“快請進來。”裡頭傳來崔淵的聲音。
王珂便推門而入。正尋思著自己該就今日之事說些什麼,他抬起眼,卻突然怔住了,本能地將門猛地合上了。然後,他立在門邊,眯著眼睛打量著屋內唯一的人。那是位昂然而立、虎背熊腰的大漢,滿臉胡須,雙目炯炯有神。無論怎麼看,他也很難將昔日那位俊美非凡的佳公子與眼前的魯莽漢子聯系在一起。
那漢子眼中浮動著笑意,摸了摸胡須,滿意地道:“連明潤兄都認不出我,想必也沒幾個人能認得我了。”當然,九娘是例外。說不定,她瞧見他這般模樣,還會覺得十分親切呢。
王珂心中一動:“你想親自動手?”若不是想著親手教訓那元十九,也不必如此喬裝打扮罷。“這胡須,怕是蓄上幾個月方可罷。”能長得這麼亂糟糟的胡須,倒也不多見,“你這是拿什麼貼上去的?”
“不是我的胡須,自然就是旁人的胡須。”崔淵道,笑著大喝了一聲,“張大、張二,還不趕緊帶著人出來見一見明潤兄?”
他話音方落,便從門外走進一列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士子。他們或剃光了胡須,或留著精心打理過的短須,穿著成衣行裡買來的蒼青色、紺藍色圓領窄袖夾衣,顯得十分精神。然而,也只是乍一看上去很精神而已,臉上刷牆似的塗滿的鉛粉撲簌撲簌往下掉。每個人也都有些無精打采,滿面艷羨地看著崔淵那些幾乎遮住整張臉的胡須——某人的胡須都是從哪裡來的,已經顯而易見了。
見此情狀,不知何時,心中隱藏的憂慮已經一掃而光。王珂彎了彎嘴角,實在忍不住笑意:“原來你並未失去理智。我還以為你已經魯莽到了想單槍匹馬衝過去的地步。”
“明潤兄實在太小瞧我了。”崔淵道,滿是胡須的臉上瞧不出表情,話語中也聽不出情緒起伏,“越是憤怒,便越應清醒。不然,這滿心怒火又如何能尋著發泄之道?只是,我本想將那險獠留給明潤兄出氣,如今卻不能放過他了。皮肉之苦、前程盡失之苦、名聲淪落之苦、眾叛親離之苦,皆須得一一讓他嘗盡,方能一解心中之恨。”
“確實。只讓他一死,實在是太便宜他了。”王珂道,“只是,我胸臆間那口怨氣比你還憋得久一些。這些好事也不能都教你占了去,須得給我留幾分才好。”他想了想,解恨的心思終於占據了上風,有些勉強地道:“可還有能供喬裝所用的胡須?”作為一位時時視儀表風度為禮儀的世家子弟,做出犧牲形像的選擇並不容易——當然,崔淵崔子竟,絕對是五姓子當中的異類。
“明潤兄何須勉強自己?”崔淵失笑道,略作思索,“也罷,我正想尋張帖子,照著筆跡寫上一份,引那險獠出門。讓明潤兄來臨摹他人筆跡,應當不在話下罷。”
“此事交給我便是。”王珂微微一笑,十分自信,“不過,也不知什麼樣的帖子才能引蛇出洞?”送出兩幅畫,徹底得罪崔家與王家之後,元十九再如何洋洋得意,再如何暗喜於心,也不敢在這時候出門了罷。畢竟,他想徹底毀掉王家,王家也便不必再瞻前顧後,如何報復他都不算過分。
“呵。”崔淵笑了一聲,頗有幾分寒涼之意,“魏王在文士之中素有威望,若是那險獠得了他心腹幕僚的帖子,你說他會不會出門?”元十九此人,在校書郎上也熬了四載,馬上便要到考評遷轉的時候了。身為少年狀頭,他自是不甘願才能被埋沒。只是元家、鄭家一時都尋不著合適的門路,無法保證他的仕途一路順順暢暢,於是便又打起了續弦的主意。嘖,此時此刻,若能搭上魏王,別說如今他的腿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便是剛摔斷腿的時候,爬也得爬過去罷!
“魏王幕僚的帖子?恐怕不容易得罷。”王珂皺起眉。
崔淵望向他,朗聲大笑:“明潤兄莫非忘了?我崔子竟在文士當中,多少也有些名氣。何況貴主又是我的叔母,不論誰主持的文會,自是從來不會落下我。”只是,他總是隨手就將那些精致的帖子都扔進了火盆裡,懶得去罷了。記得前兩天剛接到一個魏王幕僚的帖子,他還沒來得及焚毀,正好能用得上。
王珂抬了抬眉毛,首次意識到,眼前的崔淵崔子竟,確實是那位傳說中的狂傲之士。只憑著他的書畫之才,他便已經有足夠的資格這般狂傲了。不過,若想一直這樣狂傲下去,光有才能卻是遠遠不夠的。“不會牽累到你罷?” 利用魏王底下的人,若是日後牽連出來,恐怕誰也落不得什麼好處。畢竟,魏王可是當今聖人的愛子。若只論受寵,連太子都略有不及。
“明潤兄安心便是。時間上略錯過一些即可。我又不會擾亂他們的文會,借地方一用而已。”崔淵早便已經胸有成竹了。
當王珂開始臨摹帖子的時候,作士子模樣站了半天的張大、張二等人苦著臉,悄悄抬首望了望心情似是好轉了不少的崔淵。
張二終於忍不住道:“四郎君,某等都是些粗魯軍漢,便是換了這一身衣裝,也半點不像那些個吟詩作對的士子。到時候恐怕一照面,便會露陷吧!!”他刻意抬起手臂,捏了捏上頭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雖說此時的士子都是文武兼修,不過生得像他們這般大塊頭的文人也確實罕見。何況他們常年風裡來雨裡去,臉上都曬成了黧黑色,好不容易借了婦人的脂粉遮上一遮,又哪裡經得住細看?
崔淵瞥了他一眼,其他幾人自然也忙不迭地附和。連走起路來都須得束手束腳,裝文人士子什麼的,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難熬了。就算心裡清楚,這便是四郎君對他們辦事不利的懲罰,他們也希望能換一種懲罰更好些。
“看起來確實有些不像。”崔淵不得不承認,這群家伙實在是太壯實了。他須得裝扮得虎背熊腰,裡頭墊了好幾層衣衫才撐出了這般效果。但要讓他們這群真正虎背熊腰的裝扮成身形修長的文人,光是靠著減衣衫卻是遠遠不夠的。
於是,崔四郎君眯起眼,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那就淨餓上幾日罷。到時候,不需你們假裝,走路也輕飄飄的了。”
“……”張大、張二等人頓時欲哭無淚。
對於每一頓都能吃掉好些個蒸餅、半只羊的他們來說,餓一頓已經足夠可怕了——餓上好幾日,那簡直就是酷刑!!
“離那文會還有三四天,應該來得及。”王珂抬首瞧了他們一眼,皺著眉加上一句,“光是餓著可不夠,那些文士之間的禮節,還須得好生教一教才好。”
“此事便交給明潤兄了。”崔淵接道。
王珂仿佛審視一般緩緩巡睃著這十幾名壯漢,頷首道:“放心罷,保管讓他們脫胎換骨。”
張大、張二等人心中爆發出了無聲的吶喊:兩位郎君就放過他們罷!他們一點也不想脫胎換骨!!將他們的蒸餅和羊肉還來!!將他們那把引以為豪的大胡子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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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張大、張二:求放過!!
崔淵:這打扮也挺新鮮的……
王珂:沒有你新鮮。
崔淵:只要九娘不嫌棄就行。
王珂:……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7:15
☆、第八十七章 崔郎報復
翌日,一張措辭有些隨意的帖子被送到了元府,指名給元十九郎。且不說見到這張帖子之後,躺了三個來月就為了養好腿傷的元十九是如何又驚又喜地一躍而起,跳下了臥榻。也不提送去帖子的僕從又是如何深藏功與名,從熱情好客的元家又吃又喝又拿地離開。平康坊中那個二進的小宅院裡,眾人也都正忙著熱火朝天地“磨刀霍霍”,教訓元氏獠奴的行動正式開始。
十幾個餓得臉色青白的漢子咬牙切齒,在風度翩然的王珂王七郎的教導下,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士人禮節。崔淵崔四郎將他們的努力看在眼中,十分大度地肯定了他們的勤奮,終於准許他們每日喝一回粥。大漢們對著一人一大碗幾乎找不見幾粒粟米的清湯粥,也只能感激涕零。與此同時,欲讓自己變得更厚實一些的崔淵卻不得不加大食量,淨用些大魚大肉,一頓吃上幾個蒸餅。一日四五頓還嫌不夠,再加兩回宵夜,看得那些個餓著肚子的大漢們眼紅不已。為了更好地消食,他也必須從早到晚舞刀弄槍,增加活動量,眼見著便更威風了。
幾日之後,該瘦下去的便生生餓得連腰都細了幾圈,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仿佛宿醉一般;而該壯實起來的也已經不必靠著多穿幾層衣服來撐門面,氣質更凌冽彪悍了不少,行動之間虎虎生風,軍漢之威盡顯。
“明日,大興善寺見。”王珂一臉微妙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大漢,仍然很難適應此人便是崔子竟的現實。
崔淵向著他行了個叉手禮:“這幾日,也讓明潤兄費心了。幸而有明潤兄的教導,他們才多少有了些文人士子的模樣。”頓了頓,他又道:“明天雖有文會,但大興善寺一向人來人往,隱在眾人中也不會引人注意。明潤兄不妨多帶些人去瞧瞧,便當作是看百戲取樂了。”
多帶些人?王珂一怔。他自然很清楚,他言語間指的是誰。真不愧是崔子竟,報復的同時卻也不忘記讓玫娘一雪心頭之恨,實在很是體貼細心。眼下還有什麼比旁觀元十九受教訓更讓人暢快的事呢?毫無疑問,此舉也意味著他對玫娘的用心,已經超乎他這位兄長的想像。先前的擔憂不安,多少也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於是,王珂微微一笑:“你放心罷,該帶去的人,我自然會帶著。只是——”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某人身上轉了一圈:“你這模樣,又有多少人認得?便是再勇猛,也英姿颯爽不起來。”
聞言,崔淵笑道:“該認得的人,自是認得。”改日他還可再問一問九娘,是否懷念他這般形容模樣。
王珂自是不知某人的形像在自家妹妹那裡是從負值刷到了正值,如今便可以再也不計形像了。因天色已晚,也沒時間再與他多說些什麼,他便只是一哂,轉身離開了。崔淵示意何老六跟上去帶路。這宅子位置隱秘,若只靠著王珂一人,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著方向,能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不遠處的宣平坊。
王珂歸家後,便徑直去了正院內堂中。他一連幾天在外留宿,為了不泄露行蹤,也只遣人通知趙九等部曲回家報了一次平安。王奇、李氏、崔氏、王玫都以為他去了朋友家中借宿,也並未察覺什麼。如今見他回來了,李氏便吩咐廚下加了些吃食菜肴,也僅是如此而已。
稍晚時,王珂讓崔氏先回了院子,隨著王玫去了薰風閣。
“阿兄,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王十七娘在信中提到了元十九那人渣,王玫這幾天的心情都不怎麼愉快。就算是將自己藏在箱籠裡的那兩幅情書一般的桃花圖、秋景圖取出來日日欣賞,心中也始終存了些陰影。她成了博陵崔氏婦,既是擺脫元十九的契機,同時也伴隨著一定的風險。元十九畏懼崔家權勢打壓,她又何嘗不擔心他執拗瘋狂起來抹黑她的名聲?越是高門世家,便越不能容這種緋聞。崔淵早便得知內情,自然不會在意。但崔尚書呢?鄭夫人呢?他們心念一動,她與王家縱是無辜,也必定難逃牽累。
必須想個妥當的法子,早些將元十九人道毀滅掉。她是後世之人,受教育與道德感所限,也從未想過做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然而,若是面對元十九,卻實在生不出任何憐憫仁慈之心。
“明日,你換身‘丈夫衣’,隨我去大興善寺聽聽經、散散心。”王珂道,敏銳地發覺了妹妹的焦躁情緒,“怎麼?我不在這幾天,出了什麼事?”
“阿兄,十七娘給我送了信,提到鴻臚寺卿家的蕭夫人正欲將她說給元家。”王玫素來無條件信賴自家兄長,自是和盤托出,“我知道,元家想娶的當然是家中有權有勢的小娘子,怎麼也輪不上十七娘。只是,若真讓他們攀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報復他便會變得更難了。”
王珂聞言,展顏一笑:“呵,你便安心罷。不用再想這些,明日只管高高興興的便是。”難不成崔子竟居然還能掐會算?怎會料到九娘這些天情緒低落?也罷,不論如何難受,看過明日那出戲後,保管便神清氣爽了。
王玫頷首,將兄長送出去之後,轉而吩咐丹娘、青娘給她找出件合適的男子袍服來。許久不曾做男兒裝扮,她也有些想念了。至於明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橫豎不會是壞事,她便安心隨著兄長走一趟大興善寺便是。
時至初冬,長安城中卻仍是到處熱熱鬧鬧,連文會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作士子打扮的青年人、中年人幾乎隨處可見。蓋因十月正是各州府解送的舉子齊聚京城的時候,需在尚書省列名報到備案並審核資格後,方能參加轉年正月或二月的省試。而這樣的景像,長安城的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依然淡定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科舉考試,此時仍是世族與富裕地主寒族專享的權利,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
舉子們趕到長安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給達官貴人府上投文卷,或是在各類文會上博取聲名。因此,各類文會活動的邀請帖子便格外受人關注。尤其是魏王幕僚出面辦的文會,別說那些個不得門而入的外州府解送的舉子了,就是國子學出身的眼高於頂的高門子弟,為了一張帖子也能擠破了頭。每一回不請而至的人,都比拿著帖子過來的人多了好些。
這一回,在大興善寺舉行的文會也不例外。消息傳開之後,未等拿帖子的客人們到齊,圍觀的舉子們就已經來了一大群。他們也不在意是否有席位,而是自帶了席子與茵褥,就地坐下了。料峭寒風之中,這些舉子們哆哆嗦嗦地論起了詩詞歌賦,只求得到貴人青睞——這樣的精神,也足以讓人感慨不已了。
元十九算好了時間,趕到了大興善寺。魏王幕僚主持的文會,他自然不敢托大,但也不能如普通舉子那般急切。於是,他做足了准備後,帶上十來個精干的部曲,不早不晚地騎馬而至。
中元節時摔斷的腿,如今也早已經好全了。本以為今年運道格外差,不料禍福相依,眼下卻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他自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了。魏王不是太子又如何?這位大王在文人當中的聲望,別說太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聖人可能也及不上。他只是想借一借力而已,也並沒有投入其門下的心思。這幾日與元父一同仔細盤算了一番,覺得應該也沒有多少風險,他這才自信滿滿地來了。
至於崔家與王家,拿到畫之後,當然也並不是毫無反應。聽聞崔淵徑直住進了平康坊,王珂找過去,兩人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最終不歡而散。雖然崔家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退婚,但能讓兩家生了間隙也算是達到目的了。至於王珂想找他的麻煩,且不說他周圍部曲眾多,尋不著時機。便是他當真下了狠心,得不到崔家相助,元家又如何會懼區區王家?
想到此,元十九勾了勾嘴唇。
九娘啊九娘,若知有今日,必定悔不當初罷。呵,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事事聽他的,往後自然能過上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幾十年後,他元十九又何嘗不能封妻蔭子?如今,嫁了那個性情狂放、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崔淵崔子竟,守著活寡且不說,又到哪裡去享浩命夫人的榮光?不,不,她本是他的女人,他若是不能得到她,任何人都休想得到!如果張五郎那頭能起作用,流言從洛陽傳到了長安,崔家顧惜名聲,便一定會退婚!!
正有些心不在焉地算起了幾日前派出的部曲何時能到達洛陽,又是否能趕在納征之前毀掉這樁婚事,元十九並未注意到,本來與他們同路的一些文士已經轉向了另一頭。而十幾個高談闊論的青衫士子吸引了他身邊那些部曲的注意,絲毫未曾懷疑他們趕去的方向是否有誤。只因他們並不知道,元十九接到的帖子與旁人不同,地點當然也不同——雖然文會確實是在湖畔樹林中舉行,但一東一西,隔得已經足夠遠了。
一行人正穿過一個有些偏僻的院落,那些個青衫士子突然吵嚷爭執起來。元十九皺起眉,欲讓部曲離他們遠些,卻不料那群人竟急吼吼地動起了手。也不知怎地,場面瞬間便混亂起來。士子們摔打在一起,將部曲們也衝開了不少。有些人甚至沒看清楚對手是誰,揮著拳頭便砸了下來。雖然那些拳頭就和沒吃飽飯似的軟綿綿的,但元家的部曲也不是耐得住這等委屈的漢子,索性便回了更狠的反擊。
“你們這群莽漢,竟然敢趁機對我們動手?!”
“可知道我們是誰?!堂堂大唐舉子,豈是你們這等人能侮辱的?!”
部曲說起來也只比奴僕好聽些,並不是良民,舉子卻是半個身子都已經跨入官場之人了。以低賤之身犯上,那可是不敬之罪。元父如今是糾察百官言行的殿中侍御史,若教人抓了縱容下僕犯上的把柄,別說往上遷轉了,說不定辯駁不了幾句便會貶斥出京了。
元十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立即叫住那些部曲。誰知他的聲音卻淹沒在眾人的喊叫之中,打得越來越歡的一群人根本無暇理會他。他心中焦急,連忙喚旁邊那部曲小頭目趕緊去將手下召回來。那小頭目猶豫片刻,便離開他身邊,放聲大喊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旁的院牆上倏然翻過來一個人影,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接便闖到了元十九身側,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救我!!”元十九腹部痛極,疾呼道。
沒等他身邊那些部曲反應過來,那突然出現的虯髯大漢便又一腳踩在了他的右邊小腿上,用力一碾。不僅是他,連周圍的人似乎都能聽見那清脆的一聲“啪嚓”,元十九目眥欲裂,疼得幾乎要昏迷過去。
但那虯髯大漢並未就此放過他,而是拎起他的衣領,一拳印上了他的眼睛。這一拳的力道奇大,元十九的腦子裡竟嗡嗡作響起來,一時懵住了,毫無反應。大漢嘿然大笑:“世家紈绔子耳!竟縱容部曲毆打士子,某實在是看不過眼!!”
“多謝義士相助!!”那些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士子立即感動得哭號起來,引得旁邊趕來圍觀的群眾們一陣唏噓。
“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幽州陳三是也!嘿!想報仇便衝著某來就是!莫找那些個無辜士子的麻煩!!”說罷,自稱“陳三”的大漢便似大雕一般縱身而起,又翻過了院牆,不見了蹤影。圍觀百姓們自然大為震動,紛紛議論起了這陳三到底是不是幽州有名的人物,聽口音倒確實不假。而此人從頭到尾也不過踢了一腳、踩了一下、揍了一拳而已,毫無私仇之意,確實像是傳聞中那些行俠仗義的游俠兒。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踢的那一腳便傷了某人的髒腑,踩的那一下已經碾碎了某人的小腿骨,揍的那一拳也能教某人在床上足足躺上半個月。
而早就藏在院落的空廂房裡,目睹了這一出好戲的王玫眨了眨眼睛,愉快地笑了起來:“阿兄這幾天便是與四郎在一起,商量如何教訓元十九?”她烏黑的雙眸靈動地轉了轉,輕聲抱怨道:“怎麼也不事先與我說一說?”她也很想幫著出出主意——便是出不了什麼合適的主意,能從頭到尾參與策劃也是好的,多少能解些心中的惡氣。
“……你怎麼認得出那是崔子竟?”王珂的重點卻已經完全偏移了。
王玫抿著嘴唇笑著回道:“如何會不認得?阿兄忘了,我第一回見他,他便是這般模樣啊。”
“……”王珂見妹妹笑容妍妍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家妹妹的審美觀似乎也有些偏離常人了。不過,倒也正好與崔子竟湊成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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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不止是教訓,順便還坑了一把
崔尚書看人一向很准,崔四郎就是應該進入官場的材料→ →
大家放心,元十九蹦跶不了多久,四郎會慢慢地、好好地收拾他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7:27
☆、第八十八章 下聘納征
倏忽間便又是數日過去,崔家定下的納征吉日十一月初十終於到了。
因是休沐之日,崔敦、崔澄、崔澹都在家中。既然將此事交給了鄭夫人,崔敦便果然不再過問,只是親手寫了《通婚書》,而後親自封好而已。至於崔澄、崔澹,都頗有興致地來到外院正堂邊,參觀備得整整齊齊的聘禮。
崔淵實在不放心崔滔,昨日便將他從外頭“請”回了崔府,好生招待他在點睛堂住了一夜。在他的緊迫盯人之下,崔滔不僅摸著鼻子沒有發出任何怨言,反倒是吩咐貼身侍婢將自己打理得格外精神抖擻。便見他身著緋色襕袍,短髭修剪得齊整漂亮,一站出去,確實是位風度優雅的俊美兒郎。
以崔滔作為正函使,崔淵另在族人中尋了一圈,終於找到一位以明經出仕九品正字的副函使。這位副函使雖只是旁支,家道也已經中落,教養卻十分嚴謹,且文武皆長,形容舉止風雅中帶著英武,正是崔敦一家人最欣賞的類型。更重要的是,他今年只有十八歲,容姿出眾,性情穩重又不失變通,且尚未婚配。
與這位英姿勃發的少年郎相比,自詡為“青年才俊”的崔滔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自己腰間松松垮垮的軟肉,又瞥向崔澄、崔澹兩位堂兄。且不說剃光胡須與少年郎也沒什麼區別的崔淵,便是比他大上幾歲的堂兄們也因日日習武的緣故,個個身量挺拔、容光煥發。平常他尚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麼不足,如今仔細一瞧,卻隱約生出了些許危機感。再這樣下去,不說五年後、十年後,到了二十年後,腆著肚皮的他又如何能趕得上堂兄弟們的風儀?如此豈不是墮了自家阿爺美姿儀的名聲?
崔淵那雙桃花眼掃過他,微微一眯,又看向虎背蜂腰的二兄崔澹,輕輕一嘆。
崔滔挑起眉,靠近他身邊,咬牙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想換人不成?”
“八郎只能著青袍,與你這身緋袍確實不匹配。”崔淵所說的八郎,便是副函使崔泓。博陵崔氏二房並未在全族內敘排行,通常是每家各自序齒。嫡支兩房雖是堂兄弟,但因崔斂尚主的緣故,也是自家敘了排行而已。
“那便將八郎換下,我再與你找個宗室子來。”崔滔立刻接道。
崔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子由,你多久不曾驅馬打獵了?待會兒可莫要驚了馬。”言下之意,他要換也只會換下他這個花架子。因函使所乘駿馬不設鞍轡,很是考驗騎術,所以他才以這一點刺他一刺。
崔滔當然不承認自己只是個花架子。他雖是京中有名的紈绔子弟,平素也沒有什麼上進之心,但若論起文才武藝,在一群宗室子或公主子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畢竟,馬球、射獵亦是他們格外熱衷的游樂活動,偶爾去一趟平康坊,還須得行酒令呢!當然,與崔澄、崔澹、崔淵三兄弟就不用比了。幼時一同讀書,他與二兄崔澹爭相搶奪墊底的位置也不容易。
一身青色襕袍的崔泓立在旁邊,正與自己的弟弟崔沛說話。崔沛年方十六歲,正是崔淵、崔澄為孩子們挑中的先生。兄弟倆在族人聚居的裡坊中確實文名出眾,但卻從未想過竟能得到崔淵崔子竟的青睞。且不說得到嫡支提攜於他們未來的仕途意味著什麼,即便只是能與傳聞中的崔四郎相交,也已經足夠讓兩人欣喜不已了。
“時辰快到了。”老管事崔順笑眯眯地道。
崔淵朝崔滔、崔泓行了個叉手禮,目送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策馬遠去。待三十抬聘禮都送出了崔府大門,他便牽著崔簡、崔會,正式拜見了崔沛這位先生。今天不但是宜嫁娶、納彩、納征、求嗣的好日子,也正適合拜師啟蒙。
卻說崔滔、崔泓兩位函使催馬出了勝業坊,帶著抬聘禮的精壯部曲,浩浩蕩蕩地朝著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崔滔緋紅的襕袍引起了無數圍觀議論。畢竟,平日裡能見兩位著青色官袍的函使就已經意味著新郎家世不一般了。緋袍函使,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宗室婚禮才有的景像。
聽著眾人興奮的議論之聲,崔滔勾起嘴角瞥了崔泓一眼。不料崔泓卻十分敬業地作出了目不斜視的認真之狀,根本不曾注意到他。他看上去如此專注,倒是吸引了不少路邊小娘子們的注意。若不是場合與時候不對,恐怕投瓜果鮮花的也不會少。
崔滔雙目一眯,想起崔淵曾經的警告,心裡那口氣突然便平息了。他都是兒女雙全之人了,與這種毛頭小子計較什麼?此番順順當當地做了崔淵崔子竟的函使,出了一回風頭,也足以傲視那群酒肉朋友了。
兩位年輕俊美的郎君帶著人直奔了宣平坊東南角的王宅。管事王榮一早便守在烏頭門前翹首盼望,瞥見坊門附近的動靜,立刻便遣人通知王奇、李氏。
便見納征一行人的最前頭,仍是用檐子抬著的官媒胡娘子。檐子後,則是崔家派來的兩位騎著膘肥體壯的駿馬的函使。函使們後面,才是整整三十抬的聘禮。而第一抬中便放了個長一尺二寸、寬一寸二分、捆著五彩線的楠木盒子。這盒子即此次函使“押送”的禮函,裡頭裝著的便是男方的通婚書了。
王家早便在外院正堂前設了矮床、香案、水碗、刀子等物,一群僕從肅然侍立在旁。王奇身著襕袍,迎了兩位年輕函使進來。崔滔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番,笑得格外真誠,將禮函送上去:“世父請。”
王奇笑著接過禮函,用刀子啟開楠木盒子,取出裡頭的通婚書,交還給崔滔。崔滔便展開,當眾讀了起來:“博陵崔敦白:第四子年已成立,承賢王公之女秀外慧中,寬明達禮,四德皆備,願結高援。謹因媒人胡氏,敢以禮請。脫若不遣,貯聽嘉命。崔敦白。”
王奇收下這封通婚書,供奉在香案上,又取出裝著答婚書的禮函交給崔滔。
崔滔接過,遞給崔泓,便連聲道喜。王家是崔淵的岳家,他又視堂兄弟為嫡親兄弟,李十三娘與李氏也是同族姑侄,論來論去已經是雙重親戚,自然格外親近一些。向王奇賀喜後,他便又與王珂見禮道喜。王珂也曾見過他幾面,覺得他與傳聞之中似乎有些不同,也便順著他的意稱兄道弟起來,將他和崔泓引到正堂裡親自招待。
納征大禮已經行過了,王奇親手將裝著通婚書的禮函收起來,又讓自家僕從把聘禮都抬進內院裡去。官媒胡娘子也自有李氏、崔氏款待。至於抬聘禮的崔家部曲下僕,不但得了豐厚的賞錢,王榮也將他們帶去了下人聚居的偏院裡,好酒好肉地大吃大喝。
正院內堂中,李氏、崔氏、王玫都是頭一回見到胡娘子。胡娘子生得福相,易親近,又極會說話,將王玫和崔氏狠狠誇了一通,連連說李氏有福氣,讓李氏越發喜氣洋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相談甚歡了。
出於禮節,王玫此時不便待客,悄然退出了內堂。正要回薰風閣,就見僕人們抬著聘禮進來了。三十抬聘禮,裝得滿滿當當。既有沉甸甸的上貢綾羅綢緞、絹帛錦紗,又有百兩金、大堆銅錢,豚羊驢之類宰殺好的肥壯牲畜,五色糧食、精米細面,時令水果、精制點心,油鹽酒醬醋蔥姜蒜,鹿兔熊之類的新鮮野味,以及溫暖厚實的皮毛等等……
聘禮與王玫想像中的略有些出入,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她瞧了個新鮮,覺得母親李氏曾說過的聘禮都並入嫁妝中抬回去有些不實際。不說別的,光是送來的糧食肉類、水果點心,便最好趕緊趁新鮮吃掉。而油鹽酒醬醋蔥姜蒜等等,除了酒醋之外,也留不得太久。
因不好逗留太長時間,新嫁娘參觀自己的聘禮說出去也不像,王玫很快便轉身回了薰風閣。聽著外頭的歡笑聲,她忍不住也牽起了嘴角,認認真真地做起了送給未來阿翁阿家的軟履。幸好李氏並未要求她再弄出什麼花樣來,她嚴格按照崔淵送來的尺寸鞋樣練手,漸漸地也不覺得這是件難事了。畢竟,比起繡花這種需要強大天分與大量時間練習的“藝術活”,做鞋子只能算是“技術活”而已。只要按照程序來,自然而然便做得好了。
王家款待了官媒、函使後,便又趕著吉時將他們送了出去。崔滔、崔泓押送著答婚書又一路風風光光地回到了勝業坊崔府,將禮函交給了崔敦。
崔敦開啟了禮函,命崔滔誦讀:“太原王奇白:女年已適齡,未閑禮則。承賢第四子未有伉儷,顧存姻好,願托高援。謹因媒人胡氏,敢不敬從。王奇白。”
至此,納征之禮便結束了。而自這一刻起,王玫便已經是崔家之婦,不再是王家之女。只待請期、親迎二禮後,便正式成為崔家人。
崔敦、崔澄、崔澹、崔淵又將崔滔、崔泓、崔沛留下來用晚宴,推杯換盞,宛如家宴一般融洽。崔淵特地給崔滔、崔泓敬了酒,謝過他們,眼角眉梢皆是喜意。崔沛成了崔簡、崔會的先生,不僅得了兩位阿爺的誠懇請托,也受到了作為祖父的崔敦的肯定。
與此同時,就如王玫見到聘禮時所想的那般,王家將聘禮中的點心水果、新鮮肉食皆取出來,做了一席豐盛的夕食。一家人聚在一起,慶祝納征之禮完成。王奇、李氏、王珂、崔氏既歡喜王玫終身有靠,又感傷她即將離家。悲喜交加之間,卻被孩子們的童言稚語逗得笑了,於是展開了歡顏。
不論如何,比起半年前從洛陽和離歸家時的狼狽不堪、憤懣悲傷,如今不論是王玫還是王家,未來都充滿了希望。
崇義坊元府,聽聞崔王兩家已經順利地行完納征之禮後,元十九臉孔扭曲地將身邊的憑幾扔了出去,砸在旁邊的侍婢頭上。那侍婢立時便頭破血流,晃了兩下便栽倒在地。其余侍婢皆噤聲不語,一動也不敢動,甚至沒有人敢將這位奄奄一息的傷者扶出去。
因這猛的一下動作扯疼了腹部的內傷,元十九疼得粗聲喘息起來,對著跪在地上的部曲頭目吼道:“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那部曲頭目叩首行了一禮,悶不吭聲地離開了。侍婢們也立刻湧出了屋子,順便將傷者帶了出去。元十九凝視著地上那灘鮮血,視線又移到了自己的右腿上,雙目頓時一片赤紅。
自那日大興善寺之事後,他便再也不能下床了。無論請來多少擅長外傷的醫者,都推辭不治他的腿傷。他便知道,內腑之傷尚可調理,但他的右腿卻永遠瘸了。不僅如此,分明他傷得最重,傳出來的流言卻是他仗勢欺人,縱容部曲毆打赴魏王文會的舉子。那些眼紅元父殿中侍御史一職之人自是落井下石,竟相彈劾。元父幾次辯駁皆不成,因壞了御史台殿院的聲名,被迫告老辭官。而他雖仍保留校書郎之職,卻徹底得罪了深受聖寵的魏王,在文人士子眼中也已經毫無名聲可言。
“一定……一定和王家脫不了關系……”
他低聲念著,咬牙切齒,只恨不得食王珂之血肉。除了王家,還有誰恨他至此?!設下這個根本找不著痕跡的局給他跳?!事後不但遍尋長安不見那自稱陳三的幽州游俠兒,連那些個受毆打的士子也不見蹤影!!找不著人,也失去了讓人裝扮出來辟謠的時機。明知這是陷阱,卻始終爬不出來!!
他不甘心!!他絕不會就這麼倒下去!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王家借崔家之勢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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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裡的納征禮節,參考書目還是《唐朝穿越指南》,尤其是婚書的內容,實在沒辦法自擬出來。大家見諒,麼麼噠~
腿壞了,名聲壞了,下一步該干嘛呢?四郎表示,一定要一擊即中。
大家別以為元十九是boss,別忘了還有個崔泌呢……
不過咱寫的是種田文,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情啦,抽打boss也不是重點來著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7:38
☆、第八十九章 除夕之夜
全了納征之禮後,剩下的便只有請期、親迎二禮了。這一回,不等幼子再轉彎抹角地催,鄭夫人沒過兩日便遣人去了青光觀,請那位姑母再蔔算幾個好日子。而後,她選了又選,終於定下了轉年的三月初二。想必那時候省試早已經張榜,王家七郎若是及第了,於這樁婚事亦是喜上加喜,增添了光彩。
於是,官媒胡娘子又帶著大雁走了一遭,告知王家婚禮吉日。李氏盤算著日子,繼續監督王玫清點嫁妝。腊月也即將到了,幾個莊子上送來的糧食野物皮毛等出息,正好都仔細挑一挑,放進嫁妝裡頭。她也不管女兒如何堅決反對,隨時想起什麼便往嫁妝裡塞,眼見著嫁妝單子便又多了幾張。
轉眼便又是月余過去,因打理清點嫁妝、做女紅而忙得團團轉的王玫終於能夠松一口氣了。通常而言,新娘子都不需要考慮嫁妝准備之事,而她卻是例外。細想起來,她大概是大唐境內最忙碌的新娘子了罷。不過,不親手操持嫁妝之事,她便不知道籌備嫁妝還有這麼許多注意事項。別說從無到有攢嫁妝了,就算只是增添補缺,亦不是件容易的事。且年節底下,理清嫁妝中店鋪、莊子的賬目出息也繁雜得很。她先前雖有些想法舉措已經在莊子裡開始施行了,但畢竟才剛剛開始,尚未見到成效。
閑下來之後,王玫才突然發覺,除夕快要到了。
不經意間,時光流逝而過,距離三月的婚期越發近了。而且,就算將大興善寺那一回算在內,她與崔淵也已經有兩個多月不曾見面。心底的思念或許來得有些遲了,但其洶湧程度卻比她預想中更熱烈了幾分。光是欣賞他送給她的幾幅畫,已經解不了心中那些越發濃重的相思。偶爾,她甚至會生出約他出來相見的衝動。
就在這時候,某人便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般,借著來尋王旼頑耍的崔小六郎,又給她送了一幅畫。展開一瞧,裡頭筆觸輕柔地描了一位仕女的小像。王玫一眼就認出,那嘴角勾起淡笑的仕女正是自己。寥寥幾筆,勾勒得並不算仔細,神韻卻躍然紙上。小像旁邊,寫著“靜女其姝”四字。這四字亦出自《詩經》,邶風之靜女篇,王玫並不算太熟悉,作不經意狀取出書軸,尋出了下文——“俟我於城隅”。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兩句話,其含義並不難理解。王玫發現,自己似乎徹底愛上了《詩經》。那些曼妙而又生動的詩句,每回味一次,心底便微妙地泛起了漣漪。他們兩人之間,一直都是崔淵主動地表達相思之意,她是否也應該學著浪漫一些,借詩傳情?若一味接受,而不主動一些回應,並不符合她後世女子的性情。
不過,在此之前,她必須弄清楚,他到底約的是哪一日相見。
若是不曾記錯,上元才是情人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約會佳期罷。即便是崔淵崔子竟,應該也只能遵從習俗所限了。至於其他時候,她這新嫁娘受的約束越來越嚴格,已經尋不著出門的時機了。
除夕轉瞬即至,家家戶戶均笑歡顏。頭一回經歷這盛世大唐的新春佳節,王玫又好奇又歡喜。不過,准備新春諸事完全不需要她幫忙。在李氏、崔氏的主持下,年節的各項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毫無任何疏漏。而她只需要等著過年便足夠了。
與後世相似,除夕的熱鬧自夜幕降臨之後開始。
享用完豐盛無比的夜宴,王玫本以為一家人就要熱熱鬧鬧地開始守歲了。不料,大郎王昉卻取出了幾張早就做好的面具。有的面具柔美漂亮,有的面具卻猙獰無比。王玫眨了眨眼睛,尚未猜測出其中意味,面具便被送到了她跟前,由她開始先挑。
“在家裡拘了幾個月,你也該出去散散心了。”李氏笑道,“你阿兄、阿嫂這回都不便出去觀看驅儺,便由你帶著侄兒侄女們走一遭罷。大郎抱著二郎,晗娘、昐娘緊緊牽著你們姑姑,千萬別衝散了。”
“九娘、晗娘、昐娘都換身丈夫衣,便不會過於引人注意。”王珂接著道,“也別走得太遠,瞧見皇城便往回轉,免得太累了。我會讓趙九他們護送你們。”觀看驅儺、參加驅儺的人流實在太多,也只有訓練有素的部曲才能緊隨在主人身側保護,僕婢之流則盡量少帶些比較合適。
王玫一怔,想起“靜女其姝”,不禁有些訝然。難不成,某人指的就是除夕,而非上元?想到此,她心跳微微加快,瞥見有個繪著蔓草的面具,便挑了出來。王旼、晗娘、昐娘也都選了自己喜歡的面具,王昉拿起剩下那個面具戴在臉上。
換了身火狐皮裘,外頭再著一件大紅圓領窄袖夾袍,覆上面具,聽得門外傳來歡呼笑鬧聲後,王玫便帶著侄兒侄女們彙入驅儺的大隊裡。隊伍前頭,戴著老翁、老嫗面具的男女作為儺翁、儺母領舞,後頭數百上千個戴小兒面具的年輕人、少年郎,蹦蹦跳跳地跟著前行。其余絕大多數人都覆著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裝作被少年郎們踢打得抱頭鼠竄。還有些人帶著琵琶樂器,給唱詞起舞的儺翁、儺母伴奏。若是排練過幾遍,說不定這一出驅儺便是上好的游行節目了。只是,如今大家的唱詞、奏樂皆不在同一水准,起舞則更像是群魔亂舞,也僅僅是人多湊熱鬧而已。
王玫牽著小侄女,隨著驅儺隊伍走出了宣平坊。甫出坊門,她便忍不住朝兩旁仔細看了看——果然,坊門一側,立著穿戴皆一模一樣的一大一小。他們也戴著鬼怪面具,青面赤眼勾畫得格外逼真。
雖然周圍有成千上百人,但熾熱的目光卻在剎那間便鎖在了她身上。兩人隔著面具相望,她想要靠近,卻被人流裹夾著一直向前走,完全不能自已。不多時,躍動的人群便遮住了那一大一小,她踮起腳尖想要找到他們,視野內卻到處都是猙獰的面具,已經遍尋不見相思之人了。
王玫有些失落,步伐也略微遲疑了不少。晗娘抬首,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掌。喧囂之中,兩人根本無法交談,她卻感受到了侄女的寬慰之意,心下略窘。難不成,方才她那般情狀,也都讓侄兒侄女們瞧見了?
也罷,能見上一面便不容易了。再有三個月,她就會成為他的新婦,且忍一忍罷。
心念微轉,她便徹底投入到了歡樂之中。儺翁、儺母驅除鬼怪的唱詞通俗且生動,就像是聽打鬼故事一般,而眾人十分配合的裝作毆打與被毆打的模樣,也令人忍俊不禁。笑聲裡,她並未察覺,不知何時,一個身影便來到了她身側,含笑望著她。待她再度感覺到熟悉的視線時,回頭一望,兩個青面赤眼的鬼怪面具已經近在咫尺。面具底下,只露出鼻尖、嘴唇和下頜的曲線,嘴角勾起的弧度因她的動作也變得大了些。
王玫情不自禁也微笑起來,王昉、王旼、晗娘、昐娘注意到了來人,都停下了腳步。由趙九等部曲護著,他們穿過人流來到了街道另一側。原本追隨著的驅儺隊伍漸漸遠去,鼎沸的人聲也隨之減小,終於能夠說話了。
“阿實,你們什麼時候來的?”王旼問道。
“我和阿爺用過夕食便出門了,到宣平坊門外的時候,正好見驅儺隊伍出來。阿爺一眼就認出你們了。”崔簡答道。
“怎麼認出來的?”不光兩個小家伙,連晗娘、昐娘與王昉都一臉不可思議地望向崔淵,滿是崇拜之意。崔淵意味深長地瞥了王玫一眼,但笑不語。他見王昉抱著王旼有些吃力,便主動將王家小二郎拎到了自己懷裡,一手摟住一個。
王旼這時候才注意到父子倆的面具,怎麼都覺得這面具比自己的好看多了,扭了扭身子便眼巴巴地看向崔淵。崔淵被他瞧得失笑了:“我這面具大些,你如何能戴得下?上元時我再給你們畫幾張面具罷?”
王旼聽了,卻仍是有些失落地撅起了嘴。王昉忍不住道:“二郎,別太任性。”
王玫揉了揉王旼肉肉的臉頰,主動將崔淵面具後的繩結解下來,再給小家伙系上:“不過一個面具而已,二郎喜歡便好。還不快謝謝……”
她突然一時說不出後頭那個稱呼,倒是侄兒侄女們齊聲接道:“多謝姑父。”
崔淵笑得很是滿足,瞧著王玫面具下嫣紅的臉,目光也越發柔和。遠處又走來一個驅儺的隊伍,比先前那一行人更加聲勢浩大。他們便加入到這一隊當中,隨著眾人走街串巷,奔向北面的皇城。
除夕之夜,皇城城門大開,各路驅儺隊伍都能去裡頭舞動一番,為帝後嬪妃驅除邪祟。據說聖人還會帶著皇後、妃子們登上宮城城樓觀看驅儺。雖說驅儺之人多是些少年兒郎,卻也不乏湊熱鬧的平民百姓。畢竟,不論是聖人或是後妃,都離他們太遙遠了。若是能僥幸得見,恐怕便是一輩子的談資了。
王玫等人對於皇城沒什麼興趣,再一次脫離了驅儺隊伍,緩緩地往宣平坊走去。
一路走來,也著實有些累了。晗娘、昐娘平日裡從來不曾走過這麼長的路,實在是走不動了,小臉一片煞白。王玫立即吩咐趙九派幾個部曲回家中拿個檐子過來接她們。而後,她便對侄女們道:“雖是小娘子,也須多動一動才好。如此,身體結實了才不易生病。”此時不推崇瘦弱,但畢竟活動少,虛胖體弱的小娘子也不少見。她也希望侄女們能像那些騎馬打球射獵的貴女們一般意氣風發,而非只將自己困於家宅之中。
“知道了,姑姑。”晗娘乖巧地應道,“芝娘姊姊也說,春後便教兒騎馬呢。”
“兒也想騎。”昐娘羨慕地接道。
“咱們家在京郊也有莊子,待天氣轉暖,大郎便帶著弟妹們去走一走,給她們挑兩匹柔順的小馬,慢慢騎著罷。”王玫道。兩個小侄女好不容易表現出對運動的興趣,必須支持她們維持下去。她相信,兄長一定會贊成,想來阿嫂崔氏也應該不會反對罷。
兩個小姑娘頓時欣喜不已,崔簡和王旼也約好了到時候一起去學騎馬。
因身邊帶著孩子們,王玫並沒有機會與崔淵單獨說話。直到部曲們抬著檐子來了,崔淵才道:“我送你們回宣平坊。”一路上,家家戶戶庭院中都正在“庭燎”驅邪祟,燃著巨大的火堆,四處火光通明,映紅了長安的夜空。王玫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千余年後的不夜都市,回過神,卻仍是她與他並肩而行。
“上元時,再出來罷。”崔淵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在她耳畔響起,“我也將侄兒們帶出來,讓他們多看顧些小家伙們。”
他的意思,是想單獨相約?王玫點了點頭:“我也已經許久不曾看長安的燈會了。”
“那便帶你到處走一走、瞧一瞧。”崔淵笑道。
於是,待回到宣平坊時,除夕之夜的約會順利結束,又定好了上元相約。崔淵一臉心滿意足地帶著崔簡家去,王玫也滿心愉悅地與侄兒侄女們回到家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7:53
☆、第九十章 共度元日
回到家中,姑侄幾人便見庭院中亦是火光熊熊,格外亮堂。外院正堂前,也燒起了幾個巨大的火堆“庭燎”。分明是數九寒天,熱浪卻一陣陣襲來,映得人們的臉頰一片通紅。正堂的屋檐下早已布置了青色步障避風,中間則設了席位茵褥與食案。王奇、李氏坐在主位,王珂、崔氏陪坐在一旁,正含笑看僕婢們圍著火堆唱唱跳跳。
“祖父!祖母!阿爺!阿娘!我們回來了!”王旼摘下面具,飛奔到坐席前,將那青面赤眼的面具塞給王珂,興奮地道,“這是阿實家阿爺給我的!比阿兄畫的好看!!”他一句話就出賣了未來姑父,卻仍不自知,喝了兩口姜湯後,便又回到火堆邊頑耍去了。
王珂挑了挑眉,見王玫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自顧自在李氏身旁坐下,便笑著哼了一聲。
李氏橫了他一眼,為女兒女婿出頭:“你阿爺與我還不曾說什麼呢,哪裡輪得到你這做兄長的挑剔?橫豎都已經訂了親,偶爾見上一面又有什麼?當初你不也是想方設法地見了十五娘幾回?還當阿娘阿爺什麼也不知道麼?”
王玫豎起耳朵,聽著新鮮得很。王昉、晗娘、昐娘也都眨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見狀,崔氏禁不住輕咳了一聲,舉杯以寬袖遮住了暈紅的臉頰。王珂則頗有幾分無奈地向著李氏一拜,道:“阿娘說得極是。上元那三日,我親自送九娘出門與崔子竟相會還不成麼?”
“阿兄只管陪著阿嫂觀燈便是。”眼看著火又燒回了自己身上,王玫立刻推辭,“我隨著阿爺阿娘,也帶著侄兒侄女們。”
王珂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也罷,到得那日再說。”他看向在火堆旁蹦來跳去的王旼,眉頭一揚:“大郎,你且下去,舞一曲胡旋來看看。”
王昉便起身,來到火堆邊起舞。不過十歲的少年郎,舞步輕盈漂亮,旋轉時仿佛能飛起來。只知道伸手踢腿的王旼看得呆住了,立刻纏了上去:“阿兄教我!阿兄教我!”昐娘也拉著晗娘去湊熱鬧,跟著慢慢學了起來。
王玫飲了一口酒,觀賞著侄兒侄女們或靈敏或笨拙的表演,再一次在心中感嘆大唐人們的多才多藝。這種獻藝的場景,從街巷、家中到官場,都是屢見不鮮。她作為觀賞者大飽眼福,但若是舞蹈者,恐怕便只能獻醜了。
如此熱熱鬧鬧地守歲,臨近子時的時候,僕從們便搬來了一大堆竹子。王旼立刻對跳舞失去了興致,趕忙跑過去,拖起一截竹子便投進了火堆裡。王昉也露出了帶著些許稚氣的笑容,抱起一堆竹子丟進大火中。連晗娘、昐娘亦不示弱,繼續拿著竹竿放進火中。
火舌騰地飛了起來,燒紅的竹節爆響,火花及碎片四濺,發出一連串的劈啪聲,與附近人家傳來的爆竹聲相和,響徹了整座長安城。爆竹聲聲除舊歲,烈火將一年中積累的穢物燒盡,聲響將妖魔鬼怪都驅除。子時正,在爆竹聲中,鐘鼓齊齊敲響,偌大的城池就在這喜慶無比的混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王珂、崔氏、王玫起身,帶著孩子們給王奇、李氏行跪拜禮:“阿爺阿娘(祖父祖母)福慶延新,壽祿綿長。”待王奇、李氏笑呵呵地讓他們趕緊起來,孩子們又給王珂、崔氏、王玫行禮,口中說著吉祥話。王玫早就准備好了一袋漂亮的金錁子,給他們一人抓了一把,或是小動物式樣、或是花草式樣、或是福祿壽喜字樣、或是吉祥花紋式樣,都十分精巧。
“虧得你還想著准備了這些。”李氏嗔道。
“寓意好,孩子們也喜歡。”王玫笑道,“連我自己看了也歡喜呢。”她確實覺得,與其將黃金花用了或者打了頭面首飾,倒不如做成這樣的金錁子收藏起來,又可愛又漂亮,還可以拿出來玩耍。
接著,滿院子的僕從部曲也齊齊跪下,向主人們行稽首大禮。李氏早便命王榮准備了幾籮筐銅錢,讓他們都去領了賞賜。大家都得了賞錢,又歡歡喜喜地過來謝恩。而後,火堆邊的歌舞便越發熱鬧起來。
“大郎他們都困了,讓他們回院子裡休息罷。”李氏發話道,“阿郎一早便要赴大朝會,也趕緊歇下。”元日的大朝會是王奇這等低階小官也難得能露一露臉,覲見聖人天顏的盛大朝會之一。這樣隆重的朝會上,禮節叩拜都須得嚴格遵守規矩,若因過於疲憊或緊張而失了禮,殿中侍御史的彈劾轉天便會壓上來了。輕者聖人一笑也就過去了,重者左遷亦不罕見。
王玫本以為自己還能繼續守歲,疲倦感卻連連湧了上來,困得雙眼似閉非閉。李氏見了,又笑道:“玫娘回薰風閣去,十五娘也熬不得夜——七郎若是守得便繼續守著,守不得也早些睡。”
王珂頷首道:“有我守著便夠了。”
於是,一家人陸陸續續歇下了。因睡得比平日遲了不少,似乎尚未真正入眠,王玫便被丹娘、青娘喚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洗漱梳妝後,她換上一身正紅色聯珠花鳥紋對襟窄袖襖,下頭系著杏紅色寶相紋六幅長裙,顯得格外精神。
這時候也不過剛破曉,因下了一場雪,外頭顯得格外明亮。幾個粗使丫頭已經將被雪覆蓋的路都清理出來,白雪襯著青石小路,也頗有一番趣味。王玫披著件貂裘鬥篷立在雪地裡,呼吸了一口雪後格外清涼的空氣,含笑道:“元日下了這樣一場雪,應是吉兆。”
“可不是麼?”青娘接道,“剛起來那會兒,奴還以為起得遲了呢!”
“雪景雖是難得,不過,眼下也已經不早了,是時候趕去內堂了。”丹娘笑道。
王玫便帶上她們倆,一同去往正院內堂問安拜年。路上遇到晗娘、昐娘給她拜年,她牽起侄女們柔軟的小手,繼續前行。沒走幾步,便聽幾聲嘎嘎大叫,四只肥胖如鵝的大雁扇著翅膀,腳步蹣跚地自樹叢中狂奔而出。它們後頭,穿得圓滾滾的王旼正揮舞著一根細竹竿,滿面興奮地追了上來。
王玫看著那四只驚慌失措、撲扇著翅膀卻始終飛不起來的大雁,認真地考慮起了大雁養殖的可能性。此時婚禮上至少需要五六只雁,逮不著大雁的人通常用鵝、鴨或者木鳥代替,卻總也比不得大雁寓意好,需求量應該十分旺盛。而且,她也有些舍不得將這些某人親手獵的大雁作為野味吃掉,或者全部放生——從目前來看,即使放生,它們這般肥碩的體型在野外也已經生存不下去了,何不發揮更多的價值呢?
當然,眼下最緊要的,是阻止王旼繼續摧殘它們:“二郎,一早就追著它們作甚?”
“阿實說,它們喂得太肥壯了,不好看。他天天趕著院子裡的雁,讓它們活動活動,我也想趕一趕。”王旼答道。
“今天是元日,也不差這麼一天。”王玫回道,“而且,聽說你們穿的新衣都是你們阿娘親手縫制的。若是弄髒了,豈不是對不住她的一番心意?”
王旼想了想,連忙將細竹竿扔掉,低下頭看自己的新衣裳是否沾了泥土。他的幾位侍婢終於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替他拍了拍沾著的塵土。
姑侄四人一起趕到正院內堂,給李氏拜年。因王奇去了大朝會,一家人也不等他,便開始用元日朝食。這元日朝食與平常不同,卻是一道一道上的。第一道不是吃食,而是家中自釀的屠蘇酒。因是放了多種藥材的藥酒,聞起來便有種苦澀之意,味道想必比苦藥湯也好不到哪裡去。
“由二郎開始喝罷。”李氏道,“這是一年之始的好兆頭,可不能失禮。”
本來對酒便充滿了好奇的王旼眼珠子轉了轉,興高采烈地一口喝下去。然而,含在嘴裡的時候,他的臉便皺了起來,烏黑的眼睛裡淚汪汪地。饒是如此,他卻也並沒有吐出來,而是扁著嘴趕緊咽了下去,然後一臉控訴地看向旁邊的自家阿爺。平日總見阿爺與祖父飲酒,他哪裡知道酒竟是這麼難喝的東西?
去年便已經喝過屠蘇酒的昐娘、晗娘都滿面憐惜地瞧著他,也將杯中酒飲盡了。王昉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也面不改色地飲完了屠蘇酒。由小到大,輪到王玫的時候,她覺得這種屠蘇酒的味道果然不是尋常人能接受的,不禁有些感慨,難為王旼小小年紀卻並未失禮。
喝過屠蘇酒,又上了五辛盤,裡頭放著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香菜)五種氣味濃重的蔬菜。據說元日吃下這五辛,寓意一年都不會生病。王玫也只能略嘗了嘗,靠著接下來那盤清甜的玉露團壓下了直衝肺腑的奇怪味道。
之後,僕婢便又端上了一小碗湯中牢丸,即水餃。裡頭包著各種各樣的餡料,如羊肉餡、鵝肉餡、雞肉餡、魚肉餡,以及素的菘菜餡等。過年吃餃子,才讓王玫找到了文化與傳統的千年承繼之感。
牢丸之後,接著又上了其他常見的主食及羹湯。朝食用完,王珂帶著王昉、王旼去給族人、鄰居們拜年問好。而李氏、崔氏、王玫、晗娘、昐娘都留在家中,讓僕人趕緊准備午宴,以便隨時招待上門拜年的客人。
午宴才剛准備好,王奇終於一臉疲憊地歸家了。王玫尚來不及好奇地詢問他大朝會都需要做些什麼,那位千古一帝又生得什麼模樣,便已經有客人陸陸續續上門了。來拜年的客人都是男子,王珂出門不在家,自然需要王奇出面招待。他便匆匆換了身待客的衣衫,去往了正堂。
李氏、崔氏與王玫守在內堂裡,也見了好些各世家派來的僕婢。王玫這才發現,李氏身邊的幾個管事娘子也不見了蹤影,想是也遣去向交好的女眷們拜年的緣故。
作為同在長安城中的親家,鄭夫人也遣了身邊信重的管事娘子帶著禮物前來拜會。公主府那一頭也派了真定長公主身邊侍候的宮婢。兩人一前一後來了,態度恭謹,陪著說了許久的話,才一同告辭。李氏對她們的態度都很滿意,戳了戳王玫的額頭笑道:“鄭夫人的脾性確實是個不錯的。不過,你仍需隨時恭謹著些,畢竟只是阿家,不是阿娘。”
“兒知道了。”王玫應道,“到時候,看阿嫂們如何做,兒只管學著更敬重幾分便是。”小鄭氏是鄭夫人嫡親的侄女,清平郡主是宗室貴女,兩人的身份都很特別,光是比照著她們的言行舉止顯然不夠。
這時候,又有僕婢稟報說,南平公主府遣了侍婢過來拜年。
李氏、崔氏、王玫皆是一怔,一向不與他們走動的四房居然也趕在元日遣人過來,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李氏略作沉吟,道:“既然是公主府家的侍婢,也不能怠慢了,請進來罷。”
那南平公主府的侍婢禮數上卻遠遠不比真定長公主府周到。即便見了她們,也不減公主侍從的傲慢態度。不過,言行之間卻也顯露出了些許交好的意味。因話不投機,李氏便賞了她些許東西,就讓琉娘送她出去了。
“阿娘……”王玫想了想,問道,“他們到底是衝著我,還是衝著阿兄來的?”
“兩者皆有。否則,早在你阿兄府試入第的時候,就該派合適的人過來了。”那時候家裡大擺宴席,南平公主府也不過送了些薄禮而已。如今見他們家又與真定長公主所在的博陵崔氏二房結了親,果然便坐不住了罷。“往後你也少不得與南平公主府打交道,不近不遠地敬著些便是。”
王玫微微點頭。能得真定長公主喜歡,也確實是有眼緣,當然更不乏表姊李十三娘的關系。至於南平公主這般眼高於頂的金枝玉葉,她根本沒有送上門去受人輕蔑的念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8:04
☆、第九十一章 相約上元
如果欲選出一年之中最為隆重的節日,冬至、元日等恐怕都赫然在目;不過,若說要挑出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節日,那麼正月十五上元節則毫無疑問位列前茅。縱然晦日、上巳節、端午節也都是能令長安城內外皆熙熙攘攘的盛大節日,但無論如何,整年之內,也只有正月十五前後三日方能解除夜禁、徹夜狂歡。到了那時候,恐怕任何大唐人士都不忍心錯過這難得的三個夜晚。
正月十五,勝業坊崔府正院內堂中,正在舉行家宴。
說是家宴,崔敦、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崔斂、崔澄、崔澹、崔滔卻並不在。自除夕元日以來,他們便很少出現在自家的宴會當中。多數時候,他們都應召去了宮中趕赴賜宴。好不容易抽出些許時間,既要去那些必須拜會的人家裡走一走,又免不了設宴待客。連著忙碌了這麼些天,上元又至,一家人卻仍未能湊在一處,也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不過,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與孩子們早已經習以為常。倒是今年又多了崔淵父子,也算得上是難得的驚喜了。
宴席撤下之後,小鄭氏掃了一眼蠢蠢欲動的幼子三郎崔慎,笑道:“天色才剛暗下來,連這一點時間都等不得?咱們離東市、皇城都近,也不必像旁人家那般緊趕著。何況,咱們一家人都出門,馬車也需仔細准備妥當方可。”
“阿娘,我們先行一步如何?”崔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我們也不想坐馬車,一路步行便是。”在上元之夜,步行觀燈遠比坐馬車、騎馬更有趣。何況,人潮洶湧,馬車隨時都可能堵在街道上,騎馬也容易受驚。
小鄭氏看向清平郡主,見她似乎不反對,便溫聲道:“去罷。”
大郎崔篤、二郎崔敏、三郎崔慎立刻起身朝外走。經過五郎崔會身邊時,崔篤略停了停,將他也拉起來。崔敏亦看向六郎崔簡,似是無聲詢問他是否要跟著他們一同去。
“去罷。”發覺崔簡正有些猶豫地瞧過來,崔淵微微一笑,“昨夜我們已經去東西兩市看過燈了,你不妨給兄長們說一說,也瞧瞧是否與今夜有所不同。”兒子喜歡隨在他身邊,並不是件壞事。然而,父子倆相處的時間越多,阿實與其余人相處的時間便越少。尤其他與堂兄們之間的感情有些過於淡了,更需要漸漸彌補起來。兄弟們之間,正該多些趣事,甚至多些胡鬧也好。當然,某位當阿爺的不會承認,他同時也有些別的考慮——譬如二人單獨相約之類。
崔簡想了想,點點頭,牽著崔韌走到幾位堂兄身邊。
小鄭氏叮囑道:“大郎、二郎,弟弟們便都交給你們了。”崔篤已經十六歲,崔敏也有十四歲,無論年紀或是閱歷,都已經足夠獨當一面了。如今不過是帶著弟弟們出門觀燈而已,長輩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之處。
他們走後,崔淵也拱了拱手,暫時拜別了幾位嫂嫂。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不必猜,也知道他正打算去做什麼,不由得抿唇笑了起來。她們嫁入崔家少說也有十來年,眼見著他從狂放不羈的少年長成如今這般脾性,卻幾乎從未見他對某個人如此在意過。三人不禁都聯想到了王玫,思及不久之後的婚期,神情間也自然有些微妙的差異。
崔淵緩步走出勝業坊,對面便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東市。他與晚輩們相差也不過前後腳的工夫,目視他們笑鬧著走入東市中,淹沒在人群裡。一瞬間,他的視線便由溫柔轉成了隨意,順著人流繞開東市繼續往南行。宣平坊與東市之間隔了個安邑坊,想來便是乘馬車,速度也快不起來。
走了不多時,他便住了腳步,含笑望向前方艱難行進的一輛烏檀馬車。那馬車夾在人群中間時走時停,來到他跟前時,正好被前頭的馬車堵住了。
崔淵敲了敲車廂,厚重的簾子便掀了起來,大郎王昉探出首瞧了瞧,抿唇淺笑,見禮道:“姑父安好。”
崔淵嘴角勾起,從袖子裡取出早便繪好的幾張面具遞給他。王昉又驚又喜地謝了他,拿進車廂裡頭去。正嚷嚷著要見阿實的王旼立刻便安靜下來,眉開眼笑地與兄長、姊姊們分起了面具。連王玫、李氏也都各得了一個。
李氏拿起那面具瞥了幾眼,給王玫戴在臉上,又幫她理了理藤黃色的鬥篷:“去罷。”
當著母親與侄兒侄女們的面,去與未來夫君約會,便是來自後世之人,也難掩羞澀。王玫的臉不自禁地微微紅了起來,低聲道:“阿娘,兒去了。你們多加小心。”
李氏頷首道:“別回得太晚。”
王玫小心地踏下馬車,崔淵自然而然便伸出手,扶住了她。只是,當她踩在地面的時候,他便又十分君子地松開了手。兩人互相望著,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神色都完全放松下來。於是,借著寬袍大袖的遮掩,兩只手牽在了一起,比肩往東市而去。
甫進入東市坊門,迎面便見一棵高近百尺的燈樹,以木扎成枝椏繁復的樹狀,而後在上頭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遠遠看去燈火輝煌,耀眼奪目,與後世霓虹燈相比亦毫不遜色。而在那燈樹下,各種雜技百戲班子競相演出,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
王玫有些好奇地與崔淵擠進去瞧了瞧,便見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正表演口中噴火、仰頭吞劍。還有兩個光著膀子抖著一身肥肉奮力相撲的大漢,幾位輕盈地舞著彩帶的少女,正在刀光劍影中比鬥的少年郎,豎起一根竹竿便能輕松爬到頂上的小兒等。
平日大唐的百姓們只有在寺廟裡才能得見百戲班子,哪裡能像今日這般看得如此齊全。雜技百戲耍得精彩,圍觀的群眾更是幾乎要將整條路都堵住了。連燈樹附近的酒肆、食肆裡都站滿了人。王玫環視著周邊的人山人海,心裡感慨著不愧是擁有百萬人口的長安。只是,她以前見多了這樣的雜技,也並不覺得有多稀奇。
“不如再去看燈?”崔淵在她耳邊問道,拉著她走出東市。
剛出東市,迎面便又見皇城安上門前屹立著一個宛如摩天輪般的燈輪,懸掛著成千上萬盞造型各異的花燈,又以綾羅綢緞纏繞裝飾。端的是瑞氣千條、霞光萬丈、富貴逼人,就如金烏墜入了人間一般炫目之極。燈輪對面,仿佛比鬥似的也扎了一座燈樓。那燈樓就像縮小些的安上門,城門、城樓清晰可見。一排排的燈上繪著熊虎豹狼等猛獸,待燈隨風轉動起來的時候,竟似或撲或躍般栩栩如生。
這燈輪與燈樓將皇城周邊映得宛如白晝,數千名著綺羅華衣的宮女以及尋常衣飾的平民婦人正載歌載舞。有獨舞,亦有群舞,更有上千人手挽著手踏歌。嘹亮的歌聲響徹周圍,不少男子或駐足觀賞,或搬來羯鼓樂器演奏,或干脆也齊聚起來一同踏歌。你唱我和,此起彼伏,人人臉上皆是歡笑,喜意從每一個人的心底透了出來。
在這個時刻,沒有人想到富貴貧賤之差,也沒有人想到世族寒門之別,甚至沒有人想到這幾日過後將要面對的困苦潦倒,沒有人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家遠行,更沒有人想到不久之後的艱難省試。今朝有酒今朝醉,盛世大唐之人那豁達放縱的風流性情,就在這些歌舞之中,盡情地展露綻放。
王玫也受到了感染,與崔淵加入了踏歌隊伍裡。她原本什麼也不會,但拉著崔淵骨節分明的大手,學著他舉手投足的每一個動作,舞步從滯澀到流暢,從小心翼翼到自然熱情,很快便融入到了歡樂的人群中。崔淵一直注意著她的表情,見她跳得興奮起來,目光越發柔和。
待到跳得累了,兩人便又牽著手走出來,買了兩盞花燈,緩緩地逛起了吃食攤子。
此時尚未出現“元宵”、“湯圓”這種應節的食物。不過,王玫覺得,就像餃子一樣,“元宵”或者“湯圓”也不過換了個名字,換了種吃法而已。譬如說大多數吃食攤子賣的“焦糙”、“焦圈”,其實便是油炸湯圓。將或甜或鹹的餡兒用面皮裹了,五指用力一捏,指縫中便擠出了小湯圓。再將這些小湯圓丟進鍋中煮熟,過油煎炸到金黃酥脆即可食用了。
王玫嘗了果仁餡兒和鹹肉餡兒的焦糙,吃得有些膩了,便又要了一碗馎饦湯喝下。崔淵另又吃了個芝麻胡餅,這才覺得腹中不再空空了。
賞了燈、跳了舞,又嘗了應節的吃食,時候也已經不早了。雖則周圍的人群依舊喧鬧,但他們繞過平康坊、宣陽坊、親仁坊後,來往的人便少了很多。到得宣平坊內,更是十分安靜。宣平坊裡雖有不少世族人家,但因無人扎起燈樓、擺出燈會,離東市、皇城又近,大家都湧出去看燈湊熱鬧,尚未來得及歸家。
王宅也只在烏頭門附近燃了幾盞燈,指引著夜歸之人。見到那昏黃的燈火後,王玫和崔淵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在幾百步外便停了下來。
今夜比除夕晚上還走得更久更遠,雖然雙腳已經又酸又疼,但王玫卻並不想就這樣告別,結束這一夜的相約。想到此,她輕輕一嘆,與他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仿佛剛見面,便又要分別了。她抬起首,借著燈光描摹著那張俊美的臉,忽然有種親吻那兩片嘴唇的衝動。
而崔淵仿佛洞察了她的內心,俯下首,迅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輕觸即分,唇上一熱,接著便又涼了下來。王玫一怔,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吻便已經結束了。
便聽崔淵又道:“剩下的,三月初二再說。”頓了頓,他嘆息道:“才正月十五。”
王玫後知後覺的燒紅了臉頰,抽出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低聲道:“只剩下一個多月了。”四十幾天而已,或許轉眼就過去了。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不,不,遠不止三秋——應是‘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為什麼她這來自後世之人,論起坦誠直白和行動力,竟然遠遠不如這位唐朝人呢?下一回,她是否應該更努力、更主動一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8:15
☆、第九十二章 夜色後續
難得相會一解相思,時光卻轉瞬即逝。只是,再如何難舍難分,終究也要暫時離別。待下一回相見,或許便是一世相依相伴了。這樣想來,仿佛凝結在地上的雙腳,似乎也生出了些許挪動的氣力。
因某人隨口便道來的情話而頗覺落了下風的王玫忽然想起一物,從自己袖中取出個楊木長盒,塞進崔淵手中。而後,不待他詢問裡頭是什麼,她便輕輕向前幾步,離開他氣息籠罩的範圍,這才回首笑道:“我家去了,你也路上小心。”
“去罷。”崔淵握著木盒,勾起嘴角。
他立在原地,就這樣目送著她一步一步遠去,走進那熟悉的烏頭門中。她的侍婢丹娘、青娘出來迎接,大門緩緩關閉。月余之後,他便將帶她離開這座宅邸、這架大門。他心中充滿了急切,只恨不得能早些將她攬進懷裡,讓她屬於自己方能放心。只是,仔細想來,需要籌劃的事情還多得很。若是讓自己忙碌起來,不過四十來天而已,彈指一揮間便可過去罷。
看了半晌,崔淵這才緩緩轉身往回走。他自宣平坊西門而出,轉向北。沒幾步,便又彙入了喧囂的人群之中。他走得愈來愈慢,忽然站定了,舉目遠望,東市的燈樹隱約露出身形,絢麗奪目。它與背景般的夜空都靜默不動,而左右說笑穿行的人們卻仿佛不息的川流。一靜一動,一明一暗;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明中有暗,暗中有明。
許多人撞到他身上,或行禮道歉或指責怒罵,他卻依然立在原地,不動不應,仿佛已經神魂出竅一般。那些人心裡奇怪,也不再理會他,便自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腦海中忽然又浮起了燈光下她歡笑踏歌的神采,黑暗中她脈脈相望的模樣。右手的指頭再一次摩挲起來,他繼續舉步前行,速度越來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他的書房中,將懸在腦中、心中的圖景都一一繪下來。
然而,臨近東市,人潮實在太過洶湧,返家的牛車、馬車也彙聚在一處,平康坊與東市之間幾乎已經堵得動彈不得了。於是,他轉而大踏步地往回走,繞過安邑坊、靖恭坊,再沿著城牆往北,經過常樂坊、道政坊。再度由明轉暗,由鬧轉靜,他心裡卻越是歡喜,想繪的圖景也似乎更加鮮明,仿佛一提起筆便能一氣呵成。
到得春明門外,正要折向西時,一輛牛車恰好入城,徐徐駛過他身邊,裡頭一雙審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他身側,而後便猛然停住了。
崔淵本來不想理會這莫名的視線,如今他滿心都是畫,哪裡願意再浪費時間?只是,這視線卻讓他本能地從心底油然生出幾分厭惡,想到了某一個人。於是,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那駕車的僕從一眼,在牛車車轅上找到了安平房的表記後,眉頭輕輕抬了抬。
嘖,冤家路窄。偌大的長安城,上元夜觀燈者數十萬計,竟也能與仇敵遇上,真是晦氣得很。今日他心情實在太好,便當作沒瞧見罷,免得壞了心境,連畫都繪不出來了。
不過,冤家便是冤家,又哪裡會顧得上他的心情與意願?那輛牛車緩緩在他面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男子掀起簾子,笑盈盈地下了車,朝著他行了個叉手禮:“原來真是子竟,我還以為認錯了呢!”
他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生得白皙俊美。一雙丹鳳眼斜挑,卻毫無銳利之色,笑容望之可親,仿佛無論面對任何人,都沒有尋常世家子弟那般高高在上的態度。在不知道他的惡意之前,崔淵曾以為,他們是既相反也十分相似的人。他狂傲不羈,不將榮華富貴、世俗禮教放在眼中,視世間萬物平等;他溫和圓潤,待每一個人都有禮有節,能拋開門第之見欣賞他人。
然而,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大善即大偽,此人就是不折不扣的狠毒偽君子。
崔淵有些隨意地眯起眼睛望著崔泌,也回了個叉手禮,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冷芒:“呵,我也不曾想到,居然能在此處遇見澄瀾。”上元之夜,京畿之地的人都恨不得湧進長安城裡,他卻去了城外?是孝期剛過不久,想作出不願行歡之態?或是去做什麼事?見什麼人?
崔泌微微笑起來,往他來的方向瞧了瞧:“子竟步伐匆匆,想是有要事在身,我就不礙你的事了。如今我尚不便出門拜訪,改日若有機會,再約子竟敘一敘罷。算起來,你我也有三四年不曾見過了。”
“也好。”崔淵頷首,舉步欲走。
崔泌忽然又道:“聽聞子竟婚期將至?恭喜。可惜,到時候我不能赴宴,也無法得見子竟詠催妝詩的風姿了。”他才剛出了孝期不久,家中長輩仍在孝中,便是作作姿態,也不能隨意宴飲作樂。
“我哪有什麼詠詩之才?見笑了。”崔淵朝他笑了笑,便再也不理會他,徑直走了。幸而他不能來,否則好端端的,豈不是又敗了他的興致?
崔泌回到牛車上,垂目勾了勾嘴角,敲了一下車廂。牛車再度動了起來,很快便越過了崔淵,融入了前方眾多車流之中。
崔淵來到勝業坊與東市之間,倏然又隨意地繞進了依舊熱鬧非凡的東市裡。他忽而停下來看燈,忽而走進那些仍然開著的店鋪,忽而又擠入人群裡看百戲。很快,苦苦跟在他後面的幾人就失去了他的蹤影。並沒有人發現,繞了一圈後,他便又回到了勝業坊。
勝業坊裡也扎了燈樹、燈樓,雖遠不及東西兩市、皇城前那般壯觀,卻也吸引了不少觀燈者。因來來往往的人亦是不少,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崔淵後頭忽然多出的幾名大漢。他們一路悶不吭聲地跟著他進了崔府,一直到點睛堂裡,才俱松了口氣。
“不愧是崔相家的部曲,很是有兩下!”
“險些就要被他們盯上了!幸好咱們以前不常出現,也算是生面孔。”
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魏老五嘿嘿地笑著,立在院子中給崔淵見禮。他們五人各有各的事,也不常聚在一起。今夜人多,來往勝業坊也不虞被有心人發覺,他們才特地一同趕了過來。
好不容易將餓瘦的腱子肉都補了回來,滿臉絡腮胡子也已經漸漸蓄起來的張大、張二兄弟倆率先上前。
便聽張二道:“四郎君,洛陽那頭傳來消息,說是張家要入京了。”自從阻攔了元十九派部曲去洛陽,崔淵便也開始注意來自張家的消息,以免出現任何疏漏。不過,自張家傳來的多半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絕大多數時候甚至都沒有必要傳到他跟前。
“嘖,這倒是新鮮消息。”崔淵挑眉一笑,“他們家一直都在洛陽,怎麼突然想起入京?” 雖然不論是他,或是未來舅兄王珂,都並不將張五郎放在眼中。但他們來到長安後,也多少將擾動目前的安寧平靜。
“京中張府的僕從都傳,是主母覺得洛陽不夠繁華,不願再待下去。”張二摸了摸蓄起不久的胡子,覷著崔淵的臉色,立刻滿是憤慨地加上一句,“什麼時候入不得京,偏偏趕在四郎君婚期之前!”
“張侍郎即將遷工部侍郎,或許也與這次遷轉有干系。”崔淵略作沉吟。吏部、兵部素來是六部遷轉的最高目標,若從禮部調任吏部、兵部便是右遷,如今轉任工部也不過是平調而已。想來,身為寒族的張侍郎覺著內眷交際或許能幫襯他一二?只是,寒族內眷素來為世族貴女們瞧不起。若來個不知禮不著調的,倒不如繼續待在洛陽得好。而且,旁的且不說,那張五郎若是遭元十九利用,說不准會惹出些風波來,須得仔細防範。
“元家這一陣也沒什麼太大的動靜。”張大接著道,“元十九那廝先前也派了些部曲去宣平坊,後來卻被元父都喚了回來。他該不會將先前的事都算到七郎君頭上了罷?”雖說王珂也參與了此事,但若是就這麼被記恨上也實在是太冤了。
崔淵一嘆,笑道:“這元十九也是夠心虛了,尋不著證據便不管不顧地只栽給明潤兄。不過,無妨,他們家要保住他,也容不得他再胡來了。”子不教,父之過。如今做父親的代兒子受過丟了官,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至於罪魁禍首,瘸了腿、失了名聲,也遭了魏王厭惡,往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這正是他希望見到的情景。
“咱們不再坑他一回?”張二嘿嘿一笑。
崔淵眼尾輕揚,睨視著他,似笑非笑道:“怎麼?再讓你們淨餓上幾天、剃光胡須裝模作樣也無妨?”
張二連忙拍胸脯:“四郎君讓某等做什麼,某等絕無二話!就算前頭遭了那麼些罪,如今見那人面獸心的畜生得了這樣的下場,也都通體舒爽了!”
“咱們幾個也想參一腳尋尋樂子——不!幫襯幫襯四郎君!!” 何老六、錢老八、魏老五趕緊表態。上回他們都沒能湊著熱鬧,聽張二繪聲繪色講了大興善寺的事後,羨慕之極。他們這些做部曲的,為郎主做什麼事都無妨,但也圖個意氣痛快,圖個快意恩仇。
崔淵笑道:“且讓他熬一陣再說罷。”這樣的痛苦只受一兩個月怎麼夠?熬到無法忍耐,熬到失去理智,再徹底擊垮他,才不違他的初衷。“至於張家那邊,給他們添點熱鬧,讓他們遲些入京。長安城裡各種新鮮事也不妨多傳給他一些,讓他知道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
張二心領神會,退到一旁去了。
何老六、錢老八又說起了崔泌一家子的事,卻也尋不出什麼特別的。在崔淵續弦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前,崔泌甚至並未派人出來打聽什麼消息。務必一擊即中,不中便立刻收起利爪抹去痕跡,靜靜等待下一次機會——崔淵心中感嘆:他們倆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魏老五負責的是崔簡、王玫的安全,也暫時沒有什麼意外發生。
崔淵給了他們一人一袋錢作為賞錢,便讓他們退下了。這幾個大漢悄悄出了崔府大門,轉入街道中的人潮裡,幾息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此時,方才繪畫的衝動已經消失於無形之中,只能等下一回靈感突來的時候再畫了。崔淵緩緩回到了正房,剛要坐下,想起王玫之前塞給他的楊木盒子,立即打開一瞧。裡頭躺著各種紙、金銀箔、綾羅綢緞剪成的“彩勝”,有花草魚蟲燕雀,有虎豹熊狼兔狸,還有雙髻幼童“人勝”。在“彩勝”下頭,還放著一個繡著簡單蘭草的香囊,裝著一堆打造得精巧別致的金錁子。
“彩勝”與“人勝”本來應是正月初七“人日”佩戴的吉祥飾物,但因之前他們沒有機會相見,九娘也便未能及時送給他。不過,只要是她精心准備的禮物,卻是什麼時候送都不晚。
崔淵拿起幾枚“彩勝”貼在窗戶上,剩下的都收了起來。至於金錁子,當然是屬於崔簡的,但香囊他卻悄悄昧下了。雖然明顯未來娘子的女紅針黹技巧只能勉強入眼,但多看幾回,竟也讓他瞧出了幾分“古拙”的意味。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8:27
☆、第九十三章 七郎省試
上元節那三日三夜的歡慶氣息尚未在長安民眾們記憶中褪色,一年一度的省試便又聲勢浩大地開始了。明經科、進士科以及其他諸常科的舉子共計數千人,自然不可能同時考試。正月二十五日明經科率先開考,烏泱泱的一群少年郎紛紛湧進了皇城內。待到經義、試策兩場作兩日考完後,正月二十七日便輪到進士科開考。
散落在長安城各角落的舉子們自這一日開始,大都不再四處奔走,而是閉門靜心等待考試之日到來。該投的文卷早已經投出去了,該走的門路也早已經得了消息,他們只需在試場上好生發揮便可。只是,偏有些人卻依然頂著風雪,坐著馬車出了門,一如往日般自宣平坊來到了勝業坊。
王珂往來崔府多次,崔家的下人早便已經認得這位未來的親家郎君,自然殷勤地將他引到了外院崔敦待客的書房中。今天並非休沐日,崔尚書早便上朝去了,但書案上已經堆滿了各類奏疏,仿佛主人早便猜到他會過來似的。
王珂微微一笑,盤腿趺坐下來,拿起那些奏疏細細地看起來。他才學見識樣樣不缺,少的便是這樣的實務歷練。王家沒落已久,人脈與交際越來越狹窄,他無法接觸到這個龐大國家最上層的那群名臣,更難以學習他們獨到的眼光與令人拍案叫絕的應對。而今,崔敦欣賞他,自然不吝嗇於指點他。與博聞廣識的崔尚書交談,他受益匪淺;看這些過去的奏疏,他不但能夠領悟那些老辣的時務策對,更隱約窺得了朝中上下的風向。這些都是極為難得的體驗,可遇而不可求。他不得不承認,若無崔敦這位長輩的提攜,他此次省試入第大概有些艱難。而如今,他胸有成竹,心境平和,已有水到渠成之勢了。
“明潤兄。”崔淵得了未來舅兄過來的消息,自點睛堂趕了過來。他又熬了一夜作畫,只匆匆將沾滿墨與顏料的衣袍換了下來,來不及洗浴,因而墨香與顏料的味道仍是十分濃厚。
王珂一聞便知,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也不是第一回來了,不必理會我,你自去忙罷。”雖然他並不像自家阿爺王奇那般總覺得崔淵崔子竟千般萬般皆好,但憑心而論,其人品才學確實值得欽佩。不論是誰,只要打擾他作畫,都是不應該的。
崔淵牽起嘴角:“該畫的已經畫完了,無妨。”若他當真還在興頭上,便是九娘來了,也必須畫完方可相見。正逢當擱筆的時候,倒是巧得很。“我本以為明潤兄這兩日會在家中養精蓄銳,卻是想岔了。”
“省試本是順其自然之事,與先前、如今都沒什麼分別。”王珂回道,“之前還曾心存忐忑,所以略感緊張。如今得了世父點撥,迷雲皆散,便無需擔心了。”眼下,省試於他,與先前的府試、縣試沒有任何差別。
崔淵掃了他手中的奏疏一眼:“安西都護府之事?”他眯起眼睛,又想起了延綿沙丘上傳開的清脆駝鈴聲:“安西都護府才設不久,上下皆不穩。陳國公(侯君集)攻下高昌後,遺留下的禍患確實不少。”他去安西時,都護府剛設,只有震懾之威,而無撫民之能。戰後民生凋敝,所遇高昌故民皆對他這唐人十分警惕。雖然高昌乃漢魏遺民,看起來俱是烏發烏目,無甚區別,但畢竟脫離中原已久。開疆拓土固然是不世之功,但若不能安撫教化這些民眾,令其心向大唐,便毫無意義。“安西且如此,想必突厥故地更是隱患重重罷。”
王珂收起奏疏,嘆道:“子竟見多識廣,比我這困守長安之人眼界更高。”
“並非如此。”崔淵搖首道,“我先前游歷天下,眼中只有風景,民生卻不甚經意。仔細論起來,我也不比明潤兄知道得更多。”因不曾想過民生之事,所以也並未格外注意某些細節。他能記住的,也只有印像最深刻的事而已。
“見了這麼多奏疏,邊疆之事頻發,比之長安的歌舞升平,又是另一番景像。”王珂道,眉目間帶著些許堅毅之色,“即使眼下不能去,往後也必要走一遭。不拘東南西北,總該出去見識見識。”長期待在盛世繁華之地,若非心志堅定之人,難免沉溺於浮華當中,雄心壯志日漸消彌。只有遇險,歷經打磨,才能從石中脫胎而出,終成溫潤美玉。
“明潤兄可學了那些蕃語?”崔淵一語道破了關鍵。若是不通蕃語,雖也能建功立業,但畢竟做不到知己知彼,也容易為人蒙蔽。
“……”王珂搖了搖首,笑道,“蕃語也並非一時之功。想來,至少在第一回授官時,我是去不成那些地方了。”
“早一些、晚一些都無妨,只要時候合適便可。”崔淵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書案上的奏疏都拿起來,迅速地掃了一眼。他看得很快,幾乎只是過一過目便罷了,仿佛不必思索也能瞧出奏疏中的真意。看完之後,他沉吟了一會兒,突地一笑:“因緣際會,或許四年之後,時機正好呢。”
王珂望著他,也不問他所言到底為何意,突然道:“我曾提醒過你日後之事,想得如何了?”關於未來的路途,兩人也就談論過那麼一回而已。後來他也不曾再問,崔淵也並未特意回答。只是,今日說起安西都護府諸事,又見他看這些奏疏,若是他不曾意會錯,他當真——
崔淵眼尾一挑,唇角微勾:“明潤兄以為呢?”
“呵……”王珂垂下雙目,“納征、請期都已經過了,只剩下親迎禮。我還能如何?”
“明潤兄放心罷。”聽得此話,崔淵忍不住笑起來,接著便正色道,“雖然以前從未想過,自己竟然也能忍受那種枯燥無趣的生活,但仔細想想,或許官場也未必如我所想的那般枯燥。何況,人確實一時有一時之重任,該擔負的時候,擔負起來亦是應該的。”
王珂遂笑了,朗如清風明月,舒然雅致。
正月二十七日,進士科也終於開考了。與先前縣試、府試一樣,第一日考讀史,第二日考策論。不過,這兩天舉子們吃住都在考場中,不得擅自離開。考場上的規矩較之先前,也嚴格了許多。李氏、崔氏與王玫早便打聽了省試需准備些什麼,吃食及御寒衣物都反復檢查了好幾遍,備得十分齊全,還特地讓他帶了個黃銅手爐以及些許木炭供取暖之用。
王珂帶著僕從乘車來到皇城朱雀門前,抬首望了望有些陰沉的天空。而後,他又看向旁邊那些形容各異的舉子。因他並不積極參加文會,見這些面孔都頗覺陌生。便是一同自雍州府試解送的舉子,也只是覺得略有些面熟而已。
眾人正在等候朱雀門開,紛紛灑灑的鵝毛大雪便從天而降。
舉子們身邊的僕從都忙去准備鶴氅,也有些舉子感慨起了這落雪之美。王珂卻只是掃了一眼,便垂目養神起來。很快,他身上便落了一層雪,沾濕了頭發與衣衫。不過,旁邊突然伸出一柄傘,擋在了他頭上。
“明潤兄。”撐傘之人這回連衣衫也忘了換,只穿著件墨跡斑斑的夾衣立在風雪之中,卻並不顯得落拓,反倒有種瀟灑之態,吸引了眾多舉子的注意。
王珂輕輕地拍落身上的雪,朝他頷了頷首。正要說幾句話,朱雀門的側門徐徐打開了,幾個書吏捧著名冊,唱著名字,驗查文書後才放舉子們通過。時候不等人,這些書吏也並沒有太多的耐性。王珂無暇多言,便轉身去了。
崔淵撐著傘目送著他。雪越下越大,仿佛滿天飛舞的柳絮,遮住了朱雀門外漸漸稀少的人影。直到最後一個舉子得以進入後,偌大的銅門終於緩緩關閉。崔淵伸出手掌,接住一片雪,凝目看著它在手心裡化去,連水跡也蒸騰不見。而後,他緩緩轉身往回走,勻稱的兩列腳印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住了。
明年的今日,他或許就在裡頭了罷。
幾乎同樣的時刻,王玫正扶著崔氏在內堂中緩步轉圈走動。王旼帶著寒風奔了進來,凍得通紅的臉上充滿了興奮,小手裡捧著一堆新雪:“祖母,阿娘,姑姑,下雪了!”他也不怕冷,捧起雪仿佛獻寶一般給長輩們看。但沒等他炫耀夠,雪卻已經漸漸融化了。他疑惑地看著手中的雪化成水,剛想繼續去外頭再捧一些回來,卻被王玫拉住了。
“手都是冰的,不覺得冷麼?”王玫給他揉熱了手,這才牽著他來到炭盆邊烤火。內堂裡暖融融一片,卻不知如今考場中又該是何等寒冷?後世都覺得高考安排在六七月實在太難熬,她卻覺得,此時在數九寒天考試才更痛苦。幸而只需要熬上兩日,若是時間再長些,身體弱的恐怕一染上風寒便可能斷送掉性命了。
李氏手裡拿著一串佛珠,慢慢地撥動著,口裡輕輕念起了經文。晗娘、昐娘也都隨著她念誦起來,王旼眨了眨眼睛,卻突然背起了《道德經》。雖只得前面幾句,但內堂中諸人聽得皆是一怔,而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緊張與擔憂之意也在笑聲中一掃而空了。
兩天後,進士科考完。比起旁人那凍得青白的臉色,王珂卻仿佛只是去友人家中歇息了兩晚一般,風度翩翩如舊。因王昉、王旼對他省試都十分好奇,他也不需要立即休息,索性便說起了考場中的事。吃住都在一處,自然會發生些大大小小的趣事。孩子們按他所說的,又自行潤色了一番,更是樂不可支。
一片輕松的王家人自是不知,崔敦很快就親自看了王珂的答卷,笑眯眯地撫著胡子回家,對崔淵道:“你那未來舅兄,想必定是進士無疑了。”不但崔淵聽了很高興,連崔澄、崔澹,甚至鄭夫人,都覺得帶出了幾分與有榮焉之狀。本便立志於下場科考的崔篤、崔敏、崔慎也將王珂王七郎當成了努力的目標。
崔淵本想給王珂送個消息,轉念一想,覺得他那未來舅兄大約並不需要,只需等著榜文便是了。於是,便一直保持著沉默。
轉眼間便又過了半個來月,明經科率先張榜。王家派去打聽的僕從回來報說,鐘十四郎高中了。王珂立即給鐘十四郎去信道喜。緊接著,進士科也張榜了。果然,太原王氏王珂名列前茅。奪狀頭者,則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至此,貞觀十六年年初的這一批新進士,正式進入了高官世族們的視野當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8:38
☆、第九十四章 添妝鋪房
太原王氏三房出了一位進士的消息傳出之後,長安城中那些世族豪門紛紛開始垂首正視日漸沒落的太原王氏。再思及崔王二家的婚事,那些不堪匹配的言論也終於煙消雲散。有一位進士支撐門庭,總比那些靠著門蔭出仕、十數年止步不前的家族走得更長遠些。於是,關於崔尚書慧眼識珠的議論喧囂日上,而確實欣賞王珂的崔敦也毫不謙虛地將這些贊美都收下了。沒有任何人想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新郎新娘二人是否另有什麼隱情。
又幾日,王珂通過吏部關試,獲得守選授官資格。此時守選官員隊伍尚未如開元時期那般龐大,新進士也沒有必須守選三年的規矩。國朝雖已建立二十余年,但因疆土變化甚巨,官員空缺亦很是不少。京官且不提,外官卻並未滿員,隨時都能在邊疆附近尋出職缺來。當然,莫說是進士出身,便是明經出身,又哪裡願意去那些偏遠之地任九品縣尉?也只有雜途出身的流外官,才會不計艱難趕赴那些等同流放之地的蠻荒地區任官了。
有崔尚書在上頭鎮著,王珂自然絲毫不擔心授官之事。他也暫時無暇理會家中盈門的賓客,而是專門抽出幾日時間與好友們小聚。他結交的朋友中,唯有鐘十四郎明經及第。其余朋友羨慕之余,也都虛心求教,兩人也毫不藏私,將考試經驗、心得與體會一一告知。到了後來,酒宴索性便成了文會,大家吟詩作賦,皆盡興而歸。
次日,王珂算著日子,給鐘十四郎去了一封信,又給崔淵遞了一張帖子。
當帖子送到崔淵手中的時候,他搖首淺笑,嘆道:“我這舅兄,剛開始將我當成洪水猛獸般提防,如今卻又視我同聖人君子,嘖……”引見一位朋友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說明自己曾有將九娘嫁與他的念頭,卻被九娘拒絕了?不過,說得如此坦然,他便是想生出什麼心結,也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又看了一遍帖子,忽而笑了起來。九娘拒絕?應該前後拒絕了很多回罷?連元十九逼婚都未能讓九娘選擇鐘十四郎,反倒是認同他給的建議出家做了女冠,後來又因他還俗歸家,他又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略作思索後,他便回了帖子。婚期眼見著便到了,他暫時沒有空暇會友。何況,新進士的曲江宴須得到三月中旬才舉行,離吏部授官也還早著呢,不必急於一時。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將九娘娶進門,其他事都可推後再說。
遣僕從去送了帖子後,他徐徐起身,衣袍帶起了書案上的文卷,轱轆跌落在地,緩緩展開。他也只是瞧了一眼,並不理會,便悠然緩步往外行去。不過,若是王珂在此,細看過去,必定會十分驚訝——那文卷上赫然抄著貞觀元年省試的策問答卷。而類似的文卷,書案上還堆了一摞。
離開書房後,崔淵便發現崔簡正在院子中間那座小樓前徘徊。他走過去,撫了撫他的小腦袋,見他臉上滿是迷惘,低聲問道:“阿實,在想什麼?”見此情狀,他當然很清楚兒子正在想些什麼,但更希望他能坦然明白地說出來。
崔簡抿了抿嘴唇,低聲道:“阿爺,我想進裡頭瞧瞧。”
崔淵看著面前封閉已久的小樓,牽起他的手,推開塵封的大門。
點睛堂與崔府其他院落一樣,皆是回字形結構,中間的小樓便是主母的住處。盧氏嫁過來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前後也有兩年有余。自她去世,鄭夫人便讓人將她的嫁妝全部封存起來,這幢小樓也收拾得干干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崔淵回來,也直接住進了正房裡,並未讓人重新鋪設小樓。
因而,父子倆走進樓中,便發現裡頭一片空空蕩蕩,卻不曾落了灰塵,想必僕從也會定期清掃。一大一小緩步行走著,崔淵垂目出神,崔簡則有些好奇又有些難過。
“阿爺。”他扶著樓梯,忽然轉過身,“我聽僕從說,這幾天要將這裡收拾干淨,過兩天王家就要來鋪房了,所以才……才想來看看。”他其實也並不知道裡頭早便已經空了,根本沒有留下阿娘的蹤跡。進來之後,又是失望,又是慶幸。
崔淵抬眼望著他,溫聲道:“阿實,這小樓是屬於你阿娘的,九娘不會住進來。”以他對王玫的了解,她也並不會在意這些。或者說,她或許更願意分享他的寢房罷。他自從有了獨立的院落後,便只在正房、書房之間來往,住在小樓裡也只有當年新婚的那三個月而已。將正房當作新房來鋪設,也最為合適。而屬於盧氏的一切,都留給阿實緬懷就是了。往後他們這一房搬出去後,正院內堂自然便屬於九娘了。
崔簡怔了怔,從樓梯上走下來,抓住崔淵的袖子,悶悶地道:“阿爺,我喜歡王娘子。”自家阿爺和王娘子的婚期馬上就要到了,他先前一直很期盼,臨到今天,卻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阿娘。
“我知道。”崔淵微微一笑,“她也喜歡你。所以,不管你聽了什麼奇怪的話,都不必放在心上。”鋪房之事在即,鄭夫人和他尚未發話,底下的僕婢就嚼起了舌頭,想必往後也少不得在九娘和阿實面前挑撥是非。這樣的僕婢,不如早些換掉得好,免得往後還要讓九娘勞心勞累。
“嗯。”崔簡點點頭。他當然明白什麼人可信,什麼人不可信。比起阿爺、王娘子、祖父祖母,那些僕婢之流的言語肯定有不實之處。不信任父母,反而滿心依賴身邊奴僕的人,在小小年紀的他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
離三月初二的婚期只剩下幾天了,王玫的嫁妝以及婚禮那天的安排,李氏都親自查看了好幾遍,十分滿意。不過,有一件事卻將她難住了——那便是婚禮前一天鋪房的人選。鋪設新房雖然並非六禮之一,卻十分重要。女家須挑選出兩位合適的女眷,將新娘的嫁妝提前送到男家,並且親自布置新房。她們的角色與納征時兩位函使相當,也須得是品性出眾以及公認有福氣的官家女眷方可。
原本崔氏便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但她如今身子重,眼見著便要到了十月產期,自然不能勞累。她雖然很願意去,但李氏、王玫皆意見一致地搖首拒絕了。李氏思來想去,也只在隴西李氏裡尋出了一位身在長安的族嫂。但太原王氏一族裡,卻一直找不出合適的女眷來。
這一日,見李氏又在翻著親眷們送添妝時的帖子,為鋪房發愁,王玫忍不住道:“若不拘是官宦女眷,別說一位,便是十位八位也挑得出來。”三房的旁支們或住在宣平坊南的修行坊、修政坊內,或住在長安城郊,與他們嫡支來往都較為緊密。但出仕者也只是些八九品的外官,親眷皆在任上。留在長安的,竟是連官家娘子也尋不出來。不過,若不考慮官眷身份,她們多數都是五姓女出身,即便只是旁支,亦同樣教養出眾,絕對能撐得起場面。
李氏有些黯然地望著女兒,嘆道:“那可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天下第一門戶,服紫服緋者不知凡幾。我們的親眷裡不但尋不出一位誥命夫人,若連官眷的身份也沒有,崔家那些去看嫁妝的親戚豈不會看輕了你?”
王玫一怔,握住她的手:“阿娘,他們若想看輕就隨他們去罷。阿兄中進士之前,種種傳言還少麼?若嫁過去了,他們再看輕我,便是看低了四郎,想必也不敢太過分。而且,我又不與他們生活在一處,再多的流言也礙不著我。”
“不成。”李氏道,“容我再想一想。”
王玫還待再勸,僕婢們卻來報說,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來了。她知道,她們一同過來必是給她添妝來了,便迎了出去,將她們都帶到了內堂,也給李氏解一解悶。
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都是客居之人,又是未嫁的小娘子,當然拿不出什麼太金貴的添妝之物。但密友之間的情誼不在於添妝的貴重與否,只在於用不用心而已。王十七娘花功夫繡了從大到小整整十個顏色各異的香囊。香囊上繡著十種栩栩如生的花草,裡頭都裝了她親手調制的香餅。她知道王玫不喜太濃的香味,因此也只用了草木花果之香,聞起來淡雅非常。盧十一娘則繡了一張案屏,上頭赫然便是她們三人對坐而飲,用花梨木做了屏風底座,趣味盎然。這案屏大小適中,正好可放在榻邊,或者書案旁。
王玫十分喜歡,命青娘與丹娘好生將這些都收起來,又露出愁色道:“我女紅針黹的功夫實在拿不出手,待你們出嫁時,送什麼添妝才好?”
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對視一眼,忍住了撲過去鬧她的衝動,道:“隨你想送什麼,我都會喜歡。”她想了想,又道:“倘若你能將崔子竟的畫送給我,便是更好了。”
王玫不禁笑了起來:“你要的是崔子竟的畫,我只管問一問,成與不成卻不在我了。”借花獻佛,大概便是如此了罷。當然,崔淵想必也不會吝嗇一幅畫,而她也不可能僅僅只送一幅畫。
盧十一娘抿唇微笑:“十七娘得了什麼,原樣送我一份便是了。”
王玫聽得,笑得更厲害了:“想不到十一娘你倒是更簡單,連想也不必想了。”
李氏見三人笑鬧起來,嘴角不由得勾了勾,滿臉欣慰之色:玫娘終究也有了朋友,不再形單影只了。於是,她也放下帖子,與她們說笑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卻不知什麼時候又提到了鋪房之事。
“可否問一問四房?”王十七娘出起了主意,“先前曾聽九娘姊姊提起,南平公主府過年時也派人過來問安了?”
李氏眉頭微蹙,搖首道:“不妥。四房也不過盡面上情而已。若當真想交好,來個帖子,派個小輩來走動走動也使得。過年時尚可說忙,七郎進士及第,他們也沒有什麼動靜,仍只是遣了貴主身邊的宮婢。”這樣的舉動,可見四房雖有些許交好的心思,但也並不想與他們當作親戚走動起來。鋪房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也不可能讓他們出面。
王十七娘也只能跟著一嘆:“那咱們晉陽嫡支,在長安附近也確實尋不著合適的親眷了。”
李氏擰著眉,流露出愁容:三房自己找不出來,四房又置身事外,大房、二房都在晉陽老家,便是想尋也已經來不及了。先前誰曾想到,太原王氏嫁女,竟然連鋪房的人選都找不著呢?
王玫卻似是想到了什麼,在帖子裡翻了翻,拿出兩張來:“阿娘,只要是太原王氏族人便可,也不必拘泥於晉陽嫡支了。中山王氏、祁縣王氏都與咱們往來多時,便煩勞她們如何?”晉陽嫡支與祁縣王氏在東漢末便分房,與中山王氏在南遷時分房,血緣都已經離得很遠了。但都是太原王氏之後,同氣連枝,嫡支、分支、旁支,也不必分得太過清楚。何況,如今中山王氏、祁縣王氏人才輩出,服緋服紫者皆有,榮華比晉陽嫡支更盛。祁縣王氏更尚了先帝嫡親妹妹同安大長公主,駙馬都尉王裕亦是位極人臣,封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文散官中的最高階,可稱得上是所有文官的奮鬥目標了。
李氏接過她手裡的帖子,挑了挑眉,嘆道:“也罷,祁縣王氏畢竟分房太早,就請中山王氏罷。”
王玫松了口氣,看著中山王氏、祁縣王氏的帖子,想起祁縣王氏滿門煊赫,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九娘麼麼噠,你忘了王皇後了親~人家就是祁縣王氏的小娘子,同安大長公主的侄孫女喲~相當於真定長公主和崔蕙娘、崔英娘的關系~
王玫:QAQ……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8:49
☆、第九十五章 婚禮前日
在殷殷期盼之下,仍舊寒冷的二月終於過去了,暗含暖意的三月姍姍來遲。自初春轉而到了仲春,分明不過是一夜而已,王玫卻覺得仿佛能真切地感覺到春意了。她在薰風閣的院子裡轉了轉,瞥見角落裡盛開的桃花,不由得抿唇微微笑起來。
薰風閣裡也只有兩三株桃杏,如今正是吐蕊綻放的時候,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辣手折了幾枝,讓丹娘抱著,便披上鬥篷往正院內堂去了。路上又遇見兩個小侄女,她便讓她們先挑了兩枝,又掐了幾朵花兒插在她們的發髻上,這才滿意地牽著她們來到了內堂。
她們來得稍有些晚了,內堂中一家人都已經各自坐好了,僕婢正陸陸續續上朝食。王玫輕聲吩咐婢女將桃花、杏花都拿去插瓶,便也坐了下來。用過朝食之後,因女兒婚事而得了九天假的王奇眉開眼笑地領著王珂、王昉去了外院,剩下晗娘、昐娘、王旼、崔氏、王玫仍然陪在李氏身邊。
因崔氏已臨近產期,側坐在茵褥上也很是不舒坦,王玫便幫著她的貼身侍婢一起將她扶起來,在月牙凳上坐下。
李氏見狀,微嗔道:“十五娘,都說這幾天你很不必過來問安了,這來來回回地折騰,於身子實在不利。”
“阿家放心,兒自省得。”崔氏扶著腰坐下,淺淺笑道,“這兩日九娘大婚,到處都熱鬧著,兒悶在院子裡也是孤單,多沾沾喜氣也好。”
王玫倒是想得開些,也贊同崔氏多出來走動走動。就算預產期就在這幾日間,散散步也總比躺在床上好些,生產也會更加順利。而且,崔氏這都已經是第五個孩子了,也攢足了生產經驗,很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應該無礙。
李氏聞言,有些惆悵地看了看愛女,嘆道:“今天都已經三月初一了。”
明日便是親迎禮的正日子,而今天也該鋪房送嫁妝了。早先她挑親眷時還恨不得能給女兒選兩位撐得起門面的,如今卻左看右看都有些舍不得了。然而,再如何舍不得,也必須舍得。四年之前遠嫁洛陽都舍得了,眼下不過再嫁去相隔兩坊之地的勝業坊,歸寧、探視也都方便,又有什麼舍不得的呢?
想到此,李氏便囑咐琉娘再去前頭看看兩位貴客何時到。請來鋪房的兩位貴婦,一位是來自隴西李氏的蕭氏,為長安縣縣令家眷。長安縣因是京縣,縣令也是正五品官銜。蕭氏本應受封為五品縣君,卻因任職時日不長的緣故,尚未得正式誥命赦封。另一位是來自中山王氏的楊氏,為著作局的著作郎家眷,已有從五品的縣君誥命。
不過,只能請中山王氏,到底讓她心裡有些不舒爽,眼裡便帶出了些許郁色。
王玫便輕聲在崔氏耳邊道:“待到晗娘、昐娘出嫁時,阿嫂可不能嫌棄我身上沒有誥命,一定要讓我去給她鋪房。”
崔氏失笑,在她手上輕輕一掐:“放心,必是少不得你的。我早便想好了,有你和十七娘就盡夠了。如今長安城裡也只能尋得出青州房的族親,我們清河大房、小房的卻都在外頭。平常也不怎麼與他們走動,不請也罷。”
兩人雖是作竊竊私語之狀,其實也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李氏聽了個正著,知道女兒是在開解她呢,蛾眉不由得挑了起來:“你們若是有個姑姑在,哪裡還用得著請旁人。”回首見晗娘、昐娘正逗弄王旼,又笑罵道:“孩子們都在跟前呢,一個兩個都口無遮攔的!玫娘,也是你將你阿嫂帶歪了!”
王玫立刻作正襟危坐狀,朝崔氏眨了眨眼:“阿娘說的哪裡話,兒也不過是提前與阿嫂做個約定而已。說起來,阿嫂,前兩日阿兄說要給我理一理博陵崔氏各房的關系,後來也不見他教我,不如阿嫂來給我說一說?”李氏之前已經給她大致說過一回了,但畢竟只是外人,說的也都是些泛泛之言。倒是王珂有些擔心妹妹理不清崔家四房之間的錯綜復雜,所以特地提點了她幾句。
崔氏想了想,歉然道:“我險些忘了,他早上確實給了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王玫接過她從袖中取出的信,拆開一看,一眼就認出了崔淵的字跡——她早便應該想到,說起博陵崔氏各房的關系,問誰都不如問本人。許是為了方便她看懂,信中像是列家譜一般,將博陵崔氏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的嫡支及其姻親都畫了出來,另還有些重要的旁支。有些人只有寥寥幾語注釋,有些人旁邊卻寫了上百字。一封信,攏共寫了幾十張,粗略一看卻也只記住了些許。
“先了解一二便是。”崔氏道,“日後有時間再讓他給你細細解釋也不遲。”
“阿嫂說得是。”王玫便將信收了起來。
這時候,僕婢來報蕭氏、楊氏到了。李氏立即起身,帶著崔氏、王玫迎了出去。因這兩位經常來往於王家,王玫也見了她們好幾回,便拜下行禮,口稱“舅母、世母”。蕭氏、楊氏笑眯眯地讓她起身,與李氏把著手臂回到了內堂。
“兩位阿嫂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李氏道。她之前與蕭氏、楊氏也只能算是有些情誼,雖料想到她們不會拒絕鋪房的邀請,但她們應承得格外爽快,也讓人心裡越發妥帖,來往間自是又多了些許真心。
蕭氏、楊氏笑道:“這樣的大喜事,我們也能湊熱鬧,旁人羨慕還來不及呢。”她們與李氏交好,開始也是看著王珂能支撐起門戶。卻不曾想王玫又得了這麼一樁好婚事,成了博陵崔氏二房之婦。有了與博陵崔氏二房論交的機會,自然更不能錯過。
二人只是略坐了坐,吉時便快到了。於是,她們便帶著王家六十四抬壓得緊緊實實的嫁妝,領上丹娘、春娘、夏娘,喜氣洋洋地出了宣平坊,一路朝著勝業坊崔府去了。
崔府,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坐在內堂裡,微笑著看底下一群貴婦們帶著優雅得體的笑容輕言細語。今天並不是婚禮的正日子,但離得近的族親們也早早地趕了過來。眾人都笑說是想多沾一沾喜氣,但誰不知道她們其實也都想瞧一瞧新娘的嫁妝?雖說新娘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她們也都知道太原王氏晉陽嫡支早已沒落。有幸災樂禍的,便想瞧瞧都有些什麼嫁妝,尋機嘲弄一番;有懷著憐惜的,也想見一見王家來的人,滿足自個兒的好奇心。
鄭夫人前兩日便見過王家送來的嫁妝單子,將底下那群人的神情看在眼裡,卻是不動聲色。真定長公主瞥了瞥那群婦人,低低一笑,道:“想不到博陵崔氏裡,也有些沒見識的。雖說見人落魄了便瞧不起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言語間帶了出來,掃的卻不知是誰的面子?”雖是五姓子女,但總也有些沒頭腦、沒出息且沒眼色的。平日不曾見著,她也就當成不知道,如今趕在大喜的日子過來掃主家的興,不著調到這般程度也很是少見。
鄭夫人溫言道:“貴主若是乏了,不如去歇息片刻?”這些人她當然都記了下來,往後也不想再多走動。便是一族之長,有提攜族人的責任,也須得區分一二方可。不值得提攜之人,便是幫著使再多的氣力也只是浪費而已。
於是,真定長公主懶懶地坐了起來:“且去園子裡走一走罷。四郎和阿實可在?讓他們爺兒倆來陪一陪我便是。”她回首望見似笑非笑已經有些不耐煩那些打聽之人的李十三娘,又笑道:“十三娘也隨我去罷。”
於是,鄭夫人並內堂中所有的婦人都起身行禮,送她出去了,才又坐下。不待眾人再熱絡起來,就有僕婢稟報說王家鋪房的貴客來了。鄭夫人親自迎了出去,蕭氏與楊氏笑盈盈地與她見了禮,便領著一隊抬嫁妝的部曲僕從往點睛堂去了。
隨在鄭夫人後頭的那些崔家婦眼見著六十四抬嫁妝過去了,都有些轉不開眼睛。原先猜著王家頂多也就能湊出三十來抬的幾個婦人更是難以置信,便玩笑似的鬧道:“六十四抬嫁妝可很是不少了,世母可能讓我們親眼見上一見,也開開眼界?”
鋪房本便有展示新娘嫁妝的意思,鄭夫人頷首,默許她們去了。長輩們自是不好湊這樣的熱鬧,便圍著鄭夫人又回了內堂。小鄭氏與清平郡主則帶著平輩湧去了點睛堂裡。
諸人到得點睛堂後,就見六十四抬嫁妝已經擺滿了院子,用五色絲線扎好的禮盒俱一一打開,妝匣等也都取出來放在一旁。莫說那些貴重的綾羅綢緞,光是頭面首飾之物便整整有四抬之多:金飾件件精巧,玉飾皆是中上等的白玉、翠玉,偶也有晶瑩透亮的珍珠攢花、手鏈、項鏈,看得人眼花繚亂。每一抬都塞得緊緊湊湊,怕是連手指都插不進去。說是六十四抬,若是放得寬松些,便是七八十抬也能湊得出來。
本來還想挑剔幾句的崔氏婦們頓時無言以對。別說她們這些分支嫡女出嫁,便是正經的嫡支嫡女出嫁,頂多也不過如此了。小鄭氏想起自己出嫁時的七十二抬嫁妝,論起實惠恐怕也是差不離了,心裡不由得感慨著王家果然底蘊豐厚。
蕭氏與楊氏身為王家鋪房的貴客,見狀也覺得面有榮光,便張羅著讓丹娘、春娘、夏娘將被褥羅帳都取出來,去鋪設新房。除此之外,還有些古董器物,屏風、書案、憑幾、柵足案等日常用物,也都統統換上。
此時雖不像後世那般所有家具都須得新娘嫁妝中備齊才好,但嫁妝多便意味著娘家實力雄厚,也不虞被夫家小看。鋪房正是需要大張旗鼓地顯露財力的時候,自然要將能換的也都給換下來。其實有些器物也並不是新做的,而是王玫的慣用之物,帶過來也便於她適應。
鋪房結束了,丹娘、春娘、夏娘留下來看顧新房,蕭氏與楊氏則謝過崔家的挽留,回了王家。她們也確實該由王家招待,鄭夫人送了她們出去後,便吩咐廚下准備小宴款待了族人。至於有些人是如何羨慕嫉妒恨,又私下傳了什麼不好聽的小話,她也當作不知。而真定長公主卻懶得再應酬,興致勃勃地看了一圈王玫的嫁妝,便在崔淵、崔簡父子倆的陪同下回公主府去了。
蕭氏與楊氏回到王家後,自然也贊了一番崔府的氣度。李氏盛情招待了她們,送了她們豐厚的禮物以示感謝。倒是身為新娘的王玫,又悠閑地坐了一天,總覺得婚禮似乎都是父母在忙碌,而她反倒是無事可做。當然,她也知道,明日穿著那身新娘的行頭,拜上拜下,各種禮俗,有得是自己累的時候。
晚上,李氏實在是忍不住了,特地來到薰風閣,與女兒一同睡下。
她原本性情爽快,念及女兒又要離開自己身邊了,卻忍不住一再叮囑。說了許久,又擔心女兒明天沒精神,便放她睡了。自己望著床帳看了半晌依然睡不著,終究還是側過身,憐惜地凝視著女兒安寧的睡顏:不拘哪位神佛保佑,那幾年的遭遇,便權當玫娘將這一輩子的苦難都熬過去了罷。雖說熬過去之後,性情也幾度大變,但若是她平安喜樂,做父母的也確實是別無所求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9:02
☆、第九十六章 親迎之禮
第二天一早,王玫照常精神抖擻地起身,李氏卻仍然睡得很沉。她特意放輕了動作悄悄梳洗完,又低聲吩咐琉娘讓李氏多睡一會兒,便披著鬥篷緩步出了薰風閣。一面想著家人,一面想著情郎,她在院落前停了停,腳步一轉,便讓青娘、秋娘、冬娘都不必跟著,獨自往園子裡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明亮起來,園中一景一物皆清晰可見。遠遠望去,湖光粼粼,桃杏芳菲,粉蒸雲霞,蔚然可觀。每一處景,每一株花木,仿佛都能牽連起一段歡快而又鮮活的回憶。算起來,她在這宅子裡攏共也沒能住上一年,心中卻早已經將這裡當成安寧的歸處,魂牽夢縈的所在了。
想到此,她忽然有些悵然,轉回身遙望著薰風閣,靜默不語。
春風裡依稀傳來鈴聲,一陣又一陣,似是在呼喚,又似是在送別。她垂下雙目,微微勾了勾嘴角。出嫁了又如何?只要家人尚在,這裡什麼時候都是她的家,什麼時候都會歡迎她歸寧,什麼時候都會有更多更美好的回憶。悲歡離合,人生常事而已。該珍視的人與事,認真記在心底,永不忘懷也就是了。
待她靜靜地在園子裡轉了一圈,又回到薰風閣,李氏已經等著她了。
“便是想走一走靜靜心,也不該將貼身侍婢們都遣開。”李氏輕嗔著將愛女攬到懷裡,戳著她的額頭道,“萬一有什麼意外可如何是好?”說著,她又吩咐僕婢趕緊端上朝食。
王玫一瞧,卻見自己的食案上只有馎饦湯與紫米銀耳粥。兩小碗而已,比她平時的食量小多了,不禁在心裡感慨著當新娘可真不容易。眼見著就要洗浴梳妝開始折騰一整日了,卻從早到晚都必須忍飢挨餓,簡直太不仁道了。
不過,她也知道事關禮儀,確實進不得口味濃重的葷腥之物,只能乖乖吃了簡單的朝食。李氏也沒什麼胃口,陪著她吃了這些,便讓人撤下食案。
之後,母女兩個在薰風閣的院子裡一起走一走,消了消食,便又回到小樓中。
此時,熱水、澡豆一應都已經准備好,水中似乎還溶解了些許藥材,聞起來有種格外淺淡的香氣。王玫解衣沐浴,將一頭如瀑青絲披下。平日她洗浴時一向不喜旁人接近,今天李氏就在屏風外頭坐著,自然只能讓青娘幫著擦洗。
也不知這洗浴的水中都放了什麼,熱騰騰地洗完之後,渾身的皮膚仿佛都滑膩嬌嫩了許多。擦干水後,王玫便披了件貼身小衫,由青娘給她托著一頭濕發,來到長榻前坐了。濕發烘干可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還須得擦些保養的脂膏。不過,顯然,需要保養的並不單單只是頭發。琉娘奉了李氏之命,捧了個陶盒走過來,擺開了架勢。
王玫只得別別扭扭地躺臥下來,權當作回到後世美容院中享受了一回按摩。琉娘一邊挖了些脂膏在手中摩挲著潤開,而後依著穴道在她背上小心按壓,一邊指點青娘認穴道、學指法。青娘聽得極為認真,也上手試了一試,連連保證一定會勤加練習,讓九娘每回洗浴後都能按摩解乏。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認真,王玫雖有些不習慣,但也按得舒服,於是便由她們去了。
如此從頭到腳都細細侍弄過一番後,一個上午就匆匆過去了。王玫平時十分注重養生,不喜濃妝打扮,膚質本便潔白細膩。經過這幾個時辰的保養後,更是由內而外透出了好氣色,粉光脂艷,秀美的容貌也更多了幾分讓人轉不開目光的昳麗之色。
李氏看了半晌,才頷首讓她吃些點心略墊一墊,准備正式梳妝打扮。而她自己也須得回到正院內堂,招待上門來的客人,便將女兒留給了信重的僕婢們。
王玫已經被擺弄得習慣了,用了玉露團、水晶龍鳳糕等幾樣口味清淡的點心之後,便隨侍婢們將自己圍了起來。青娘許久不曾給她梳妝,興奮得難以自已。但婚禮大妝畢竟隆重,輪不上她動手。幾位李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取出妝匣,慢慢地給王玫上妝。
大婚的妝容看上去都很相似,厚厚的一層脂粉,面靨點得格外喜慶,額間的花鈿倒是應時貼成了桃花狀。王玫只往銅鏡裡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一瞬間她甚至有些懷疑,崔淵見了她是否還能認得出來。這樣的妝容,明顯只有卸了妝才敢出來見人。
而後,便是穿上大婚禮服了。因王奇是七品官,她按禮制可以穿一身大袖連裳。與後世大紅的婚服不同,她卻是一身深青色的大袖外袍。除了素紗內衫外,蔽膝、腰帶、鞋襪等也俱是深青色的。瞥著銅鏡內的深青色身影,她略有些不習慣,移開了視線。青娘、秋娘、冬娘便又捧了個裝滿頭面首飾的匣子過來,給她插戴上金玉釵簪步搖等,又在黑鴉鴉的發髻兩旁戴上一對搏鬢。細細的簇狀花朵似的金鏈隨著她頭部的動作而搖晃,發出輕輕的響聲,格外動人。
終於妝扮妥當後,王玫便被侍女們扶著在安置好的吉位上坐下了。這時候,便聽小樓外頭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鬧聲,王十七娘帶著一群小娘子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圍坐在她身邊陪她說話。這些小娘子年紀約十四五歲左右,都來自於太原王氏,以三房居多,中山王氏、祁縣王氏也來了幾人。晗娘、昐娘亦在其中,但因她們年紀小,只是好奇地瞧著姑姑的打扮,卻並不說話。
為了保持妝容,王玫不但不能喝水,連說話微笑都須得小心。見侄女們撲閃著眼睛,她忍不住輕聲道:“你們兩個,莫不是連姑姑也認不出了?”
晗娘、昐娘笑了起來,顯是默認了。
王十七娘見了,噗嗤笑道:“別說她們兩個,便是我都險些認不出了。”說罷,她有些嫌棄地看著那大濃妝,嘟囔道:“若不是一輩子或許也只有這麼一回,我往後才不會讓人這麼糟蹋自己呢!”
“唉,我們真是想到一處去了。”王玫附和道。
兩人相視一笑,王十七娘又道:“可惜十一娘不能來,不然也能看她舞著棍棒打姊夫了。”她語中似是惋惜,卻難掩滿臉躍躍欲試:“九娘姊姊可不許心疼!管他是不是崔子竟,娶走了你便須得過了我的棍棒再說!”
王玫失笑,點頭道:“你只管敲便是。敲中幾下,心裡記著,回頭去找阿兄討賞,他必定很樂意給。”
“原來還有這樣的好事,你們可都不許和我搶!”王十七娘笑著回頭道。
一眾小娘子聽得,都笑了起來。原本大家都只是見過幾面,並不算熟悉。這時候連新嫁娘都與她們站在了一起,頓時便生出了同仇敵愾的情誼,陌生感也漸漸去了。大家也不再拘謹,你一言我一語地笑鬧起來。
夕陽西下,勝業坊崔府內,也正是一派熱鬧景像。
祠堂裡,烏壓壓的牌位下,崔敦、崔斂肅然而立,崔澄、崔澹、崔滔分別站在兩旁,注視著崔淵向著祖宗牌位行稽首大禮。崔篤、崔敏、崔慎、崔會、崔簡、崔韌則都在祠堂外頭,安靜地看著長輩們。
跪拜結束,崔淵起身,又向著崔敦、崔斂行禮。得了父親頷首許可後,他便轉身出了祠堂,帶上兄長和侄兒們,徑直走向外院正堂前。而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雄赳赳氣昂昂的兒郎,既有先前當過副函使的崔泓、崔沛兄弟等博陵崔氏二房族人,亦有崔澹的千牛備身同僚。放眼看去,這一群英姿勃發的俊俏兒郎足足有上百人,便像是即將趕赴戰場一般激動興奮。
這一行人自崔府中徐徐而出,頓時吸引了大群圍觀者。因他們中不少人都身負官職,穿著公服,服緋、服綠、服青者比比皆是,十分顯眼。又崔淵是三品高官之嫡子,按禮制大婚可著絺冕。繡著粉米、黼、黻章紋的玄衣纁裳,瞧起來竟有幾分威風凜凜的意味。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卻衝淡了玄衣纁裳帶來的莊肅感,也讓這浩浩蕩蕩的隊伍多了些許喜氣洋洋。
僕從牽來愛馬阿玄,崔淵上馬,瞥了一眼烏頭門內伸出的小腦袋,微微一笑。門內的小家伙也衝著他笑了起來,想是擔心有人瞧見,小腦袋立即又縮了回去。
崔淵笑意更深了些,拎過一只大雁,便催馬直奔宣平坊而去。他身後,作為儐相的崔滔、崔泓、崔沛,以及崔澹的同僚王方翼立即跟上去,而後便是崔澄、崔澹、崔篤、崔敏、崔慎及其他人。
因出來得晚,長安城內又不能跑馬,當他們到得宣平坊王宅前時,夜幕已經降臨。於是,眾人點起了火把,將王家緊閉的烏頭門圍了起來。乍一看去,這上百個呼喝聲四起的年輕漢子,便像是一群乘夜襲擊的綠林強盜一般——而門禁森嚴的王宅之中人頭攢動,亦是嚴陣以待。
崔淵笑吟吟地下了馬,給崔泓使了個眼色。作為儐相之中唯一明經及第者,崔泓擔負起了作詩的重任,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前去叩門。作了好幾首詩,裡頭站著的王昉才覺得有些滿意了,便吩咐僕從開門。
這才是第一道門,還有外院大門、內院大門、園子大門,重重門禁,崔泓再有急智,也實在抵擋不住了,便將自家弟弟崔沛拉了出來。於是,崔沛也硬著頭皮頂了上去。倒是新郎崔淵風度翩翩地走在眾人中間,很是悠閑自在。
此時,薰風閣中,王十七娘得了晗娘、昐娘帶來的消息,柳眉蹙起:“哪有這樣的道理?什麼都讓儐相代勞,他自己卻不出面。”說罷,她拿起旁邊的棍棒,威武霸氣地對王玫道:“九娘姊姊,我且出去殺一殺他們的威風。”
世家小娘子少有當真動起棍棒的,不少陪著王玫聊天的小娘子見狀不禁看得呆了呆,僅有寥寥數個旁支的小娘子興致勃勃地起身相應。雖說大家都知道婚俗如此,但主人家又哪裡會讓一群未出嫁的小娘子們出頭?真正執起棍棒的多是些旁支已嫁的婦人,或者貼身的僕婢——世家的官眷們定然做不出這等彪悍行為。
王十七娘掃了一動不動的諸人一眼,眼波婉轉,笑道:“你們去是不去?我們幾個去了,到時候向七郎阿兄領了賞錢,可不會分給你們。”她也是頑笑之意,誰又在乎那些許賞錢呢?無非是不想維持世家女子的矜持,也湊湊熱鬧而已。
王玫知道她寄居鴻臚寺卿崔家,心裡集聚了頗多不滿,也贊同她發泄發泄。更何況,十七娘這樣的性情才是她所熟知的唐朝小娘子,她當然十分支持她真情流露:“盡管去罷。若有人問起,只管說是我讓你去的。”
“有九娘姊姊這句話就夠了。”於是,王十七娘興衝衝地提著棍棒出去了。那幾位應和的小娘子也緊緊跟了上去,晗娘、昐娘想了想,亦隨了過去。王玫原本覺得她們太小,想喚住她們,轉念想到兩個孩子向來乖巧,也定然只是想近距離瞧瞧熱鬧而已。何況王昉、王珂應該都在附近,也不會讓她們磕著碰著,便只讓冬娘趕緊跟過去看顧一二。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9:14
☆、第九十七章 催出新婦
這時候,崔淵等一行人已經順利地到達內院門前。崔沛作得了幾首詩,將眼前的月洞門、門鎖連同門上爬滿的青藤都贊了一遍,終於喚開了門。然而,門打開之後,裡頭卻衝出了一群手持棍棒竹竿嘻嘻笑著的婦人,衝著外頭這群郎君便是一通敲打。
“新婿在何處!可找准了!打殺他的威風!”
“打新婿!打新婿!”
甫衝出來的時候,場面頗有些混亂。這些彪悍娘子們放眼看去,見服緋、服綠、服青的,一時也認不出新郎到底是哪個。於是,她們暫且不管是誰,見人就打,務必每一棍棒下去都劈裡啪啦砸在肉上。只是,大家都不曾忘記正主,一邊打一邊找尋著新郎。不多時,穿著絺冕的崔淵便顯了出來,玄衣纁裳格外醒目,也受到了諸娘子們更“熱情”的照顧。
身為新婿,挨女家的打自是應該,不可發怒,更不可還手。於是,崔淵便只左右挪移,躲閃著那些朝他呼嘯而來的棍棒。他本便習過武藝,身形格外輕巧,竟沒有狠挨上幾下。而作為儐相的崔泓、崔沛、王方翼都很是仗義,幫著他擋了不少棒打。倒是崔滔笑呵呵地站在崔澄、崔澹身邊,圍觀他們被毆打,絲毫沒有做儐相該有的自覺性。
忽然,伴隨著一聲嬌叱,旁邊又有一棒打將出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擊到崔淵背上。戴著帷帽的王十七娘笑哼了一聲,道:“阿嫂們,若不打他幾百下,咱們哪有什麼顏面去見九娘姊姊?”她身後的幾個王家小娘子也都附和道:“將新婿捆起來!好好地打!”
一群世家子弟哪裡見過舉著棍棒奔出來的未婚小娘子,頓時怔住了。只是小娘子們都戴著帷帽,見不著真容,卻也算不得失禮。趁這個時候,打新郎的主力們立即抓住機會,一擁而上:“大家看准了新郎!接著打!!”
崔淵勾唇笑了起來,便不再閃躲,硬生生地扛了下來。這些婦人、小娘子們的棍棒本也沒有多少氣力,他皮糙肉厚,多挨幾下也無妨。何況,“弄女婿”弄得越狠,這場婚事也便越熱鬧。多受幾下,說不定往後舅兄會看他更順眼些,九娘也會憐惜他。
崔泓、崔沛、王方翼回過神後,便踉踉蹌蹌地被這群悍娘子們推到了外頭。再看崔淵,卻已經淹沒在棍棒、竹竿中間了。三人對視一眼,崔泓便讓弟弟崔沛退到一旁,與王方翼衝進了人群裡,將崔淵解救出來。
王十七娘趁亂敲了崔淵十幾下,還待再敲,卻被人抓住了棍棒。定睛一瞧,正是一位著淺青襕袍的少年郎。她認出這是崔家的儐相,便索性將棍棒丟了,笑道:“替我給崔家姊夫帶句話,就說多謝他不閃不躲。我打了他十六下,正是個吉利數,好去七郎阿兄那裡領賞錢。”
崔泓愣了愣,見這戴著帷帽的少女閃身便入了門內徑自去了,醒過神來,又幫著崔淵擋了幾下。
一眾婦人打得香汗淋漓、氣喘吁吁,才終於放過了新郎。崔淵整了整衣冠,總算是“順利”地踏入了內院。他雖不曾進過王家內院,但也知道王玫住在後頭的園子裡,於是朝著內堂遠遠行了一禮,便又領著一行人向裡衝去。
內堂裡,王家的貴婦們均掩唇輕笑,打趣李氏得了個美姿儀又脾氣好的新婿。世家弄新婿很少捉弄得這般厲害,很顯然也透出了李氏這位岳母的態度:必要先殺一殺新婿的威風,讓他待女兒好一些方可。當然,至於裡頭是否還有王珂這位舅兄的暗示,卻是無人知曉了。
一路過關斬將,崔泓、崔沛皆一時才盡,崔淵便親自上陣,詠詩作賦,得了一陣陣喝彩。王珂帶著兒女遠遠跟著,也不出面,聽了崔家人一句一句幫著喊出來的詩賦,笑了笑,轉身回了外院。
王昉牽著兩個妹妹,認真聽著這些詩賦。雖則只是催妝急作,但也意趣盎然。想來他這位姑父,不但是書畫雙絕,詩賦亦是毫不遜色,倒讓他更為佩服了。想到此,他總覺得姑姑不曾聽見這些頗有些可惜。於是便又繞著近道去了薰風閣裡,將姑父作的詩賦都一一轉述給自家姑姑聽。
王玫聽著外頭熱鬧越來越近,也知道崔淵快要到了。但她並不著急,慢慢地吃了兩個點心,又讓趕過來報信的侄兒侄女們以及旁邊的小娘子們都分了些,才道:“多謝大郎,難為你還趕過來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這種時候,侄兒仍然記得她,讓她也跟著欣賞一番某人的才學,她當然很高興。“你們在此也是不便,待會兒還須去正堂行禮,且去罷。”
王昉便又帶著妹妹們出了薰風閣,避開崔家一行人,站在角落裡繼續聽姑父作詩。
而崔淵也終於到得薰風閣的小樓前,立在階下,瞧著裡頭的燭火。見他一時沒有動靜,崔家那上百個兒郎終於開始出力,喝道:“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原本安靜的院落裡霎時間喧囂四起,聲勢很是浩大。
裡頭的管事娘子們卻在端詳王玫的妝容。因妝扮多時,也確實須得補一補妝,她們便完全不理會外頭的喧鬧,又取出妝匣,脂粉、石黛、甲煎口脂都擺開,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外頭繼續嚷嚷著催新婦,崔淵輕咳一聲,待眾人稍靜片刻,便作起了催妝詩。
“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閑。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須脂粉污容顏。”
一首詩自然不夠,小樓裡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於是崔淵便又道:“兩心他自早心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只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一首接著一首,崔淵作得累了,崔泓、崔沛接上,就連身為千牛備身的王方翼也開口作了詩,引得崔澹等人一陣大笑。其余儐相都作了,崔滔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想了一首,便將作詩的重任又扔回給崔淵,他只管跟著眾人繼續催新婦。
如此鬧騰許久,青娘、秋娘、冬娘終於將王玫扶了起來。外頭本在看熱鬧的崔家諸人見裡頭人影幢幢,似是有意出來了,便一邊繼續高嚷著,一邊退出了內院,回到外院正堂前去。待這些兒郎們都離開內院後,內堂中的貴婦們才走出來,目送小娘子們簇擁著王玫緩步走向正堂。
正堂裡也已經擺出了重重屏風行障,王玫坐在裡頭放置的馬鞍上,斜瞥見幾層行障外頭的身影,不由得牽了牽嘴角。方才王十七娘已經向她說了,光是她就足足敲了十六下,也不知某人到底挨了多少下。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他受不住,一想到他那虯髯大漢的模樣、敏捷的身手,便更是信心十足了。但,轉念想到被打了這麼許多下,再如何悍勇恐怕也會受傷,心裡又憐惜起來,默默記下一定要給他看傷敷藥。
此時正該行“奠雁禮”了,崔淵提起大雁,輕巧地一擲,便將那活雁丟過了幾重行障。王玫身邊的僕婢趕緊將大雁捉住,用五色絲線纏住它的嘴,又張開綢緞將它兜住,抱到旁邊安置好。
而後,伴隨著崔淵吟詩,這重重行障、屏風才逐一撤去。
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原本覺得自己很淡定的王玫逐漸越來越不淡定了。不需細聽,她便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幾乎欲從身體裡蹦了出來。周圍的笑鬧她也似乎都聽不見了,滿耳都只有那磁性的聲音。
最後一重行障終於撤了,走入一個著玄衣纁裳的身影。
已有數十天未見,兩人的目光便仿佛凝結在對方身上似的,一時竟移不開了。旁邊的僕婢們低低地笑了起來,也不催他們。倒是王玫突然想起自己臉上刷牆似的鉛粉,連忙低下頭。崔淵眼尾一揚,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將婚禮中最後一只雁送到她身前。
兩人一坐一跪,又對上了視線。
王玫雖不知為何她坐在尊位,反倒讓他跪在卑位,但不免聯想起了後世的跪下求婚,心裡更是甜如蜜。這種新娘家中處處都殺新郎威風的習俗,真是太對她的心思了。不過,想來待會兒到了新郎家,被殺威風的便是她了罷。
“奠雁禮”告一段落,崔淵起身,本能地欲扶王玫,卻又被她身邊圍繞的侍婢們擠開了。待僕婢們利索地將正堂裡都收拾干淨,王奇、李氏便坐在了北面尊位上,注視著這對佳偶比肩行來,辭拜他們。
王奇便道:“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
李氏也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一個滿含笑意與期待,一個難掩擔憂與離別之情,王玫不由得雙目微微一紅,垂首應諾。
而後,崔淵先行一步,回到停在外院前的婚車附近等待。王玫則用蔽膝遮了臉,在青娘、秋娘、冬娘的扶持下,一步一步走出正堂,離開王家。每邁出一步,她仿佛都能感覺到家人們的不舍與自己心中的留戀。然而,她的步伐卻始終舒緩而優雅,毫不停歇地走向婚車,走向婚車邊靜立的人。
待她上了車,青娘便給她撤下了蔽膝,又從袖子裡摸出幾塊包好的點心給她吃。王玫略吃了兩口,感覺到車身微微一動,行駛起來,突然又沒了胃口。而後,她便聽見車外崔家兒郎們的笑鬧聲。
崔淵的聲音離得最近,仿佛就在婚車正前方,不疾不徐道:“子由,我真不該心軟讓你做了儐相。你今天哪有什麼儐相的樣子?嘖,不幫我擋著棍棒也就罷了,連催妝詩也只得了一首,仲翔身為千牛備身都作了三四首呢。”
不遠處響起了崔滔的聲音:“你是聲名遠揚的大家,哪裡還需要什麼會作催妝詩的儐相?許是你先前躲懶惹惱了親家,才讓你經了那麼一頓棍棒也說不准。”
“說起來,你還得謝謝阿兄我呢!”又有一個男子接道,“仲翔出自祁縣王氏,本應算是新婦家的親戚。虧得我請得早,將他邀過來成了你的儐相。不然,光憑著八郎哪裡能將你從那群悍勇娘子手底下救出來。”
“那可真得謝謝仲翔了。”崔淵便又道,“八郎與十二郎也是辛苦了。”
又有幾個少年郎的聲音謙遜了幾句,因離得有些遠,也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王玫將余下的點心吃了,青娘又給她再補了一回妝容。
婚車忽而又停了下來,前方一片鬧騰,卻是障車的湧過來了。方才崔府的迎親隊伍出來,便引了不少好熱鬧的圍觀群眾,眼見著他們進了王宅,便正等著這一刻呢!且不管旁的,先將路堵上,趁著喜事“打劫”一番,也好沾一沾新郎新娘的福氣。
你來我往地說了一連串的詞兒,障車的那群人依舊寸步不讓。崔家這頭早便預備好了各色禮物,看准時候分發了下去。好酒好肉,還有喜錢、糧食、布帛等物,讓這些“攔路虎”們都統統心滿意足了,才得以繼續往前行。
不過,障車之人卻是去了一波,又來一群,始終沒有停歇。崔家的大群兒郎們又是哄笑,又是威嚇,又是唇槍舌劍,替崔淵和王玫討得了不少吉祥祝福。
婚車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回到勝業坊崔府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9:26
☆、第九十八章 喜結青廬
勝業坊崔府烏頭門前,崔簡、崔會、崔韌三個小郎君正繞著門頑耍。老管事崔順笑呵呵地看顧著他們,不教他們磕著碰著。崔敦、崔斂兩位祖父倒不在意這些,但若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兩位祖母知道了,卻難免心疼。
這時候,幾位稍大些的旁支小郎君從街上奔了過來,口中喊道:“新婦來了!”
崔簡趕緊抬頭一瞧,果然見遠處行來一隊舉著火把的人,在暗夜裡蜿蜿蜒蜒如火龍一般,十分醒目。他情不自禁地跟著那些只稍有些面熟的小郎君跑了幾步,卻被崔順攔了回來,勸道:“小六郎還是回內堂去罷,待會兒門前人多,怕是要擠壞了你們哩!”
“我……我想見……”想見王娘子。後半句崔簡卻並未說出來,因他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喚王玫了。於是,滿腔的期待就像被澆了冰水似的,他突然有些垂頭喪氣起來,一步三回頭地牽著崔韌、崔會往裡頭走去。
待他們到得正院內堂,便正好聽見外頭喧天的鑼鼓聲,僕婢們皆喊著:“新婦來了!”便有一群人湧將出去,抱著火紅的地衣與氈席,靜候在烏頭門邊。隨著婚車徐徐在門前停下,青娘挑起花簾,王玫手舉團扇遮面,緩緩下了馬車,踩在氈席上。
青娘、秋娘、冬娘扶著她,沿著鋪好的氈席地衣一路走入門內。這氈席卻並非早已鋪設妥當,待她走過之後,僕婦們便又拾起踩過的氈席地衣,繼續往前頭鋪,稱為“轉氈”。崔淵開始走在她前頭引路,待入了懸著箭的大門,便放緩了步子,與她並肩而行。氈席兩側,火把熊熊,躍動的明亮火光照耀著這一對新人,一舉一動無不盡入人眼。
崔淵以眼角余光能瞥見王玫從團扇下露出的香腮與黑白分明的眸子,王玫卻是目不斜視,專注無比地走路。旁邊圍觀的崔家諸兒郎與賓客們見了,自是大笑不已:有問崔淵新婦到底美是不美的,也有笑鬧著讓新婦趕緊卻扇讓他們瞧一瞧的,更有嘲笑新郎已經著急得很他們偏不能教他如意的。
新人在前頭走,崔篤、崔敏、崔慎帶著崔會、崔簡、崔韌從偏門裡出來,在後頭蹂新婦跡,也很是歡騰。不獨他們,旁支的兒郎和年幼的小娘子們也都過來湊熱鬧,這也有壓一壓新娘的意味。
待到了點睛堂院子裡,西南方向的吉位上早已搭建好了偌大的青廬。青廬旁邊布置了席位茵褥等物,崔敦、鄭夫人跽坐於尊位上,正等著他們過來行禮。於是,王玫很是辛苦地舉著團扇跪地肅拜,崔淵則跪地叩首。待行過了禮,侍女們便送王玫進青廬坐帳,儐相及賓客等簇擁著崔淵隨後也進去了。
“嘖,子竟,我們都沒見過新婦呢,還不趕緊讓新婦卻扇?”
“可不是!陪著你來回走了兩趟,什麼都沒見著,太不合算了!”
“趕緊詠詩,卻扇!”
在崔家兒郎們的起哄聲中,崔淵不慌不忙地詠了卻扇詩。王玫本想配合一番,讓眾人更熱鬧些,但無奈團扇舉得太久了,手都有些酸了,也支撐不得太長時間。於是,等崔淵詠了五六首詩之後,她便緩緩往下移開了扇子。
便見那繡著三兩枝絢爛桃花的團扇慢慢下挪,露出一雙含笑的婉轉美目——接著,便是大婚常見的厚重妝容了。這樣的裝扮眾人也早就見得慣了,不管原本到底生得如何,上了這樣的妝容後也完全瞧不出來。當然,出於禮節,賓客們仍然紛紛誇贊起了新婦的美貌,也有戲說崔淵運道好的。
既然看過了新婦,身為男子的賓客親戚們便都陸續離開了。小鄭氏、清平郡主則領著女客們入帳,繼續圍觀新人,並又輕嗔著讓崔淵與王玫並肩在帳中央坐好了。接著,僕婢們便送上了“同牢盤”,青娘、丹娘分別給兩位新人喂了三口飯。
王玫也是餓得很了,一日不知肉味,嘗了嘗這混著肉的拌飯,頓時覺得十分美味。只是,還沒等墊一墊空空如也的胃,“同牢盤”便端下去了。因旁邊圍了一群姑嫂,她也只能繼續作矜持狀,在心裡很是惋惜了一番。
旁邊的崔淵察覺到她一剎間戀戀不舍的目光,不禁彎了彎嘴角,袖子微微一動,便輕輕握住了旁邊的柔胰。將那光滑而又溫暖的手握在掌心裡後,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王玫雙睫垂下來,也勾起了紅唇。
“瞧他們二人,都笑得比盛放的桃花還燦爛幾分。”小鄭氏笑道,“還不趕緊行合巹禮,莫讓新人等得久了。”
便又有僕婢送上兩個由一個葫蘆對半剖成的青黃色小瓢,裡頭盛著淺淺的酒。兩人同時拿起小瓢飲盡了酒,卻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旁邊的女客們自有眼尖的,一看便知是何緣故,不禁掩口嬉笑。在青娘、丹娘用五色絲線給他們系上腳趾的時候,女客們便忍不住說說笑笑起來。這個說兩人有緣,以後必定鸞鳳和鳴、夫唱婦隨;那個說兩人天作之合,這樁婚事怎麼看都很不錯,真是羨慕得緊。當著小鄭氏、清平郡主、崔淵的面,便是誰心裡再嫉妒不平,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來。於是,王玫又收到了各式各樣的吉祥話與祝福話。
這些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崔淵自是明白得很。若不是婚禮上必須有這麼一遭,他也不想讓這些不相干的人來湊什麼熱鬧。聽得實在有些膩了,他便挑了挑眉,望向兩位嫂嫂。小鄭氏、清平郡主自是了解他的意思,兩人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咱們還杵在這裡做甚麼?新婿都要惱了。”小鄭氏便道,催著眾人趕緊出去,“待到來日認親時,再細細看新婦也不遲。這時候便別擾了他們的好時光了。”說罷,臨走之前,她又有些促狹地衝著崔淵、王玫一笑。
她們既出去了,青廬最外頭的帳子便放了下來。丹娘、青娘幾個團團圍過來,給王玫去了頭面首飾、脫掉外裳,卻將崔淵撂在了一旁。幸而崔淵一向習慣了自己動手,便也將玄衣纁裳順利地解了下來。
兩人穿著素紗中單坐在一起,一邊聽丹娘念念有詞,一邊任青娘給他們結發。春娘、夏娘又捧上水,讓王玫淨面卸妝。這樣忙亂一通之後,貼身侍婢們才竊笑著離開了青廬,幫新人將層層羅帳都放下,隔絕了外頭的喧囂熱鬧。
旁人都走光了,王玫方松了口氣,神情也輕快了許多。然而,一想到整個帳篷內就只剩下她與崔淵二人,繼而又有些緊張起來——不但心砰砰亂跳,呼吸也急促了不少。雖說原身是再嫁之婦,但她自己卻是實打實的初婚,對情意再如何坦然,到了這時候也免不了羞怯不安。她迅速地斜飛了身邊的崔淵一眼,發現他正含笑望著她,仿佛一直在端詳她的神色,便反射性地立刻移開了視線,“認真”地研究起了周圍的擺設。
也不知是誰,貼心地在不遠的矮榻上放了兩碗清湯餅與幾樣點心,她頓時覺得腹中更餓了,一時也忘了緊張與羞澀,便問道:“你餓是不餓?新郎會像新娘一樣,拘著不讓多吃麼?”
崔淵忍不住笑出了聲,只覺得方才籠罩在兩人身上的曖昧氣氛已經一掃而空了。便是如此,他也只覺得自己的新婦實在是坦率得有趣。“看你也是餓得狠了罷,我拿過來,咱們一起吃一些也好。”他一起身,王玫卻突覺頭上一痛,便不由自主地扯得往他懷裡栽去——原來一時間兩人都渾然忘了還結著發,腳趾也仍然系在一起。
王玫正想解開結發與腳上的五色絲線,崔淵輕輕拂開她的手,猛然干脆利落地將她摟進了懷裡,攬住她的腰肢,就這樣半抱半帶地一起走到了矮榻邊。王玫這才反應過來,臉上不由得燒起了紅暈,默然不語。
“不是餓了麼?”崔淵又道,也不提解開結發與五色絲線,拉著她圍在矮榻邊坐下,又將一碗清湯餅推到她面前,“用煨出的鵝湯做的湯餅,且嘗嘗廚下的手藝是否合你的口味。”原來這卻是他事先想到,吩咐底下送來的。
王玫應了一聲,舉箸慢慢吃起來。她初時因方才那一摟一抱還有些羞意,但兩人早便已經熟悉了彼此的吃相,此時看著身邊人吃得很香的模樣,又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初兩人不計形像、抱著食盒在老君殿裡對坐而食的時候,於是,也便漸漸淡定了下來。更何況,她在心中補上一句——自己可是來自後世之人,摟摟抱抱經得多也見得多了。
只是,當吃食一掃而空後,她回首望見灑滿了干果、銅錢、花朵的床,心便又一次提了起來,眨了眨眼,立刻道:“剛吃過,不如走一走罷。”不論怎樣,先拖上一拖,待她做好了心理准備,才能迎接下一步的親密接觸不是?
崔淵環視周圍,勾唇一笑:“在這裡?”
“這青廬建得這麼寬敞,可不是能散一散麼?”王玫答道,說完還覺得頗有道理。
崔淵也不忍心拆穿她的借口,便攜著她起身,慢吞吞地繞著屏風、行障並矮榻散起步來。兩人手牽著手,發結未解,腳趾也系著,時不時便扯得一疼,竟也別有一番甜蜜滋味。也正是應了有情人在一處,做什麼都有趣味。
這般走了一會兒,王玫也不好再拖延下去了,便任由崔淵將她牽回床邊。
兩人這才將頭發、五色絲線都解了,收好放在一旁。王玫將床上那些干果銅錢等物都掃下去,似是有意似是無意地離某人越來越遠。崔淵見她羞窘,想起先前在王家受的那一頓打,便脫了中單與貼身衣物,露出肌肉分明的上身來,嘆道:“今天你家的那些親戚娘子下手可真不輕。”
王玫聞言,抬首就見他背上果然有些淤青,立即便擔憂起來,一時也忘了羞澀,伸手觸了觸,又問:“還疼不疼?這裡可有藥膏?給你擦一擦?”見他傷著了,她也不好說是她覺得他武藝出眾,便答允了王十七娘,王十七娘又鼓動了眾人,心裡不禁有些愧疚。
“……”崔淵本想說並不疼,但見她眉宇間的憂色,心裡一時暖得很,便順勢躺下來,“我袖子裡正好有瓶藥膏,卻是仲翔給我的。”這一位儐相實在請得很好,改天須得宴請一番,再好生致謝才是。
王玫從他脫下的衣物裡尋出了陶瓶,便替他抹起了藥膏。
崔淵趴在床上,只覺得背上那雙柔軟的手按壓揉捏,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別說這點瘀傷對他而言本便可忽略不計,便是當真傷了疼了,經了這一番撫慰按摩,怕也什麼疼痛都覺不出來了。不過,舒適得過了頭,內外暗火燒起,就又不舒爽了——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側身拉住王玫的手,翻過身來,又道:“前頭還有傷呢。”
王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果然見腹部那曲線分明的肌肉上也有些發青。不過,眼下她只覺得崔淵看著她的目光越發炙熱,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再給他塗藥,手一顫,陶瓶便掉在了床上。
“九娘……”崔淵喚著她,聲音格外低沉,甚至有幾分嘶啞的意味。
王玫臉上一熱,望著燭光下那張情意湧動的俊美臉龐,心裡一橫,緩緩地俯下首,挨近他的嘴唇。兩人呼吸相交,一陣陣的熱氣帶著彼此的氣息,仿佛撩撥一般,將心弦拉到了極致。伴著唇齒接觸,那心弦便轟然斷裂,理智也隨之飛到了九霄雲外。
“九娘……”崔淵仿佛嘆息一般又從胸腔中瀉出模糊的呼喚,興奮與喜悅交織在了一起。王玫主動啟開唇瓣,將他的舌接納進來,糾纏相交,融在一處。隨著這一吻漸漸加深,她的身子也有些發軟,撲在了底下人身上。崔淵再也忍耐不住,緊緊地鎖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鴛鴦相交,芙蓉帳暖,春宵夜遲,喁喁細語,隱約聽聞,兩人就這樣沉醉在這獨屬於他們的漫漫長夜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4 19:29:36
☆、第九十九章 崔家認親
自酣夢中醒來的時候,王玫依然帶著幾分惺忪睡意。床帳外仍留著昏暗的燈火,她定定地望著繡著百子頑耍的灑金紅帳,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已經出嫁,成了崔家婦。回過神,她方察覺到,旁邊早有一雙桃花眼正滿是興致地注視著她,也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思及昨夜的極致繾綣纏綿,她雙頰微紅,忍不住輕嗔道:“有什麼好瞧的?”話甫出口,她便覺得這樣的反應太過嬌俏太過少女,不符合自己的風格,於是忙又補救一句:“還不曾洗漱呢。”睡前也只要了些熱水擦了擦身,眼下卻是來不及洗浴了,渾身似乎都帶著些許粘膩,多少有些不舒爽。
崔淵挑了挑眉,接道:“隔了這麼些日子不見,自然要瞧個夠。”他端詳著她,低低笑起來,又將她攬進懷裡,啄了啄她的鼻尖:“我那般邋遢的模樣你都見過,也不嫌棄,怎麼如今卻計較起這個來了?我倒是覺得,你剛睡醒的時候那呆呆怔怔的樣子也很是惹人憐惜……”當然,也很有趣味。
一番唇舌交纏後,王玫好不容易才推開他,低聲道:“時候怕是不早了,咱們還是起身罷。”她已經聽見青廬外頭的動靜,似是有人掀開帳子進來了,應該是丹娘、青娘幾個。洗漱梳妝還須得一段時間,拜見舅姑可不能晚了,免得頭一天就給長輩留下行為不謹的壞印像。
崔淵彎了彎嘴角,也跟著她起身。只是,待他自行換了身梅子青色對襟大袖夾袍出來,轉到屏風另一側時,王玫正蹙著眉,拒絕青娘給自己上妝:“昨日大婚,脂粉施得濃厚些也就罷了。今天不過是認親,很不必如此。”她梳著高髻,卻只插戴著步搖與桃花寶釵,配上杏紅的上襦與一襲石榴裙,已經與她平時的素淡大相徑庭。不過,作為新婦,卻是如何妝飾濃重都不過分,這樣瞧起來也確實不夠繁華。
青娘為難道:“奴也知九娘不喜脂粉,可——”
“既然不喜,又何須勉強?”崔淵接道。他隨手便拿起眉黛,將王玫的蛾眉填補了幾下。而後,又自然而然地取了花鈿,在她額間貼成了半朵桃花形狀。沒等青娘、丹娘反應過來,他便滿意地頷首道:“再補些口脂便夠了。”
王玫驚訝地望著他,又有些詭異地看向他剛放下的眉黛、花鈿等物。她一時未曾想到張敞畫眉那樣鶼鰈情深的典故,只是思及他最近似乎正在嘗試著人物畫,莫不是將她當成了畫中仕女?而青娘、丹娘則愣住了,想不到他的動作竟然如此利落,且——也確實很適合九娘!
崔淵並不在意她們的目光,似是很感興趣地撥弄著妝匣中的物品,興致勃勃地道:“往後就由我來給九娘畫眉罷。”這種隨他勾畫的感覺很是不錯,比起只能想像她諸般模樣要生動許多。勾得順手了,說不得他繪仕女時也更從容一些。
這種閨房之趣意味著夫婦感情融洽,便是在世家之中也算不得什麼。何況放在崔淵崔子竟這般的名士身上,更有了幾分佳話的意味。無論是王玫,或是丹娘、青娘都接受得很迅速——只是,青娘也免不了嘟噥道:“奴本便沒什麼活計了,又被搶了一樣……”
王玫、丹娘聽得,禁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補上口脂,又用胭脂略增補了些氣色後,王玫便隨著崔淵走出了青廬。丹娘、青娘、春娘、夏娘跟在後頭,秋娘與冬娘則留下來收拾。青廬只在大婚之夜供新婿新婦住著,往後便要搬入鋪陳好的新房中起居坐臥,點睛堂的僕從們也正好趁著主人不在的時候,將該拆的拆了,該搬的搬了。
一路往正院內堂而去,沿途崔淵將視野中可見的院落都介紹了一番。
崔府依制而建,是三路五進的大宅院。中路正院並後頭的幾個院落,是鄭夫人及幾位媵妾的起居之處。因崔敦性情堅毅獨斷,鄭夫人將內宅也安置得井井有條,那些媵妾在崔府內幾乎毫無存在感——也只有生下三郎崔游崔子謙的韋氏偶爾會出現。東路前頭的幾個院落住著崔澄、小鄭氏一家,後頭便是崔淵的點睛堂。西路前頭的幾個院落則是崔澹、清平郡主的起居處,後頭本是崔游一家的住處,但因他外放為縣令,屋子都暫時空著。
崔家的人口並不算多,不但住得寬敞,將近成年的孫輩們都有自己的院子,還有好些院落仍然空著,正待添丁進口。最後一進的花園裡更專程修了些給小娘子們住的精致小院子,只是崔淵一輩沒有姑娘,小鄭氏、清平郡主又舍不得女兒離開身邊,便都暫時荒廢著。
“園子裡倒也有些景致,待會兒便帶你去走一走。”崔淵道。
王玫頷首淺笑,接道:“阿實呢?也喚上阿實一同去罷。”
崔淵瞧著她滿含期盼的神情,心裡又溫暖又隱約有些不是滋味,便答道:“阿實昨夜在內堂裡住下了。盧氏去世之後,阿娘便將他接過去撫養了三年,祖孫情誼很深。”
王玫心裡暗道:說不得鄭夫人之所以接受她作為媳婦,也有為阿實考慮的原因。而她往後與阿實之間的相處,亦會一一落在這位阿家的眼中。不過,她本就是真心喜歡崔簡,一切照舊便是了,倒也很不必刻意表現。
兩人到得內堂時,崔家諸人都已經到齊了。崔敦、鄭夫人安然端坐於長榻上,榻下兩旁各安置了一列席位。崔澄、小鄭氏坐於左側,崔篤、崔蕙娘、崔慎、崔會在他們身後跽坐著;崔澹、清平郡主坐於右側,崔敏、崔英娘亦在他們後頭正坐了。崔簡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望見他們走進來的時候,原本有些沉郁的小臉立時便明亮起來。
長榻前擺著兩方茵褥,崔淵與王玫雙膝跪地,鄭重地向崔敦、鄭夫人行禮。
“拜見阿爺、阿娘。”
“兒王氏,拜見阿翁、阿家。”
兩人便像是說好了似的,都不用“父親”、“母親”這般正式的稱呼。如今連皇室父子都喜愛用“耶耶”這等親昵且肉麻的稱呼,更顯出家人之間的親密,世家也早便已經不拘泥於這些了。
崔敦、鄭夫人頷首,喚他們起來。
王玫趕緊送上自己親手做的軟履,輕聲道:“兒不擅女紅針黹,給阿翁、阿家做了雙軟履,卻不知合不合適……”
見她瞧起來性情很是溫和,崔敦撫了撫胡須,滿意地笑道:“有心了。”
鄭夫人也溫柔笑道:“瞧著卻很是不錯,也費了不少心思罷。”她命侍婢將軟履接過去,便又有婢女捧了個木匣過來,交給丹娘:“你入了我們崔家門,便是崔家婦,往後四郎與阿實就交給你照顧了。我也沒有甚麼好東西,尋出幾個鐲子,你若喜歡便常戴著罷。”
王玫躬身謝了:“多謝阿家賞賜。照顧四郎和阿實本便是兒的分內事,兒必會盡心盡力。”
接著,崔淵便將她帶到崔澄與小鄭氏跟前,行禮拜見:“這是大兄與大嫂。”又往崔澹、清平郡主前頭走,再次行禮拜見:“這是二兄與二嫂。”小鄭氏、清平郡主也笑著給了見面禮,說是插戴的首飾,也都裝在小木匣裡。王玫又誠心實意地謝過了。
而後,子侄輩們便在崔篤的帶領下,都過來行禮,口稱“四叔父”、“四叔母”。王玫給他們分發了裝著金銀錁子的香囊,崔蕙娘、崔英娘的香囊裡則裝著正適合她們這般年紀的珠花、臂環。
最後,崔淵、王玫在崔澄、小鄭氏下首坐了,崔簡接著起身給二人跪拜,喚道:“父親,母親。”他心裡糾結了一晚,也並未詢問鄭夫人,後來終於想到了這個主意,心底還頗有些忐忑,覺得自己似乎太過疏遠了些。喚出口之後,他便有些後悔了,抬起眼望向對面,臉上盡是不安。
崔淵卻是微微一笑,似是毫不在意。王玫也彎起了嘴唇,朝他伸手道:“阿實,來。”
崔簡眨了眨眼,按禮節起身之後,才走到她身側,緊緊依偎在她身邊。王玫從袖中取出個大香囊,塞進他手中,壓低聲音道:“給你准備得最多。”不但有金銀錁子,還有她從王奇、王珂那裡得來的兩方上好硯台,並她單獨給他打的玉佩穗子。
崔簡捧著沉甸甸的香囊,忍不住又看了看堂兄和堂姊妹們拿的小香囊,笑得格外開懷。雖然這麼想似乎有些不應該——但她給他備下了特別的禮物,便意味著他在她眼中是獨一無二的——他實在歡喜得很。
崔淵低聲笑道:“也難為你,袖子裡還揣著這麼重的東西。”其他禮物都是春娘、夏娘捧著的,唯獨這一樣特別,也確實顯出崔簡在她心目中的與眾不同。
崔簡有些好奇地打開香囊瞧了瞧,見自家阿爺似是斜了他一眼,突然便福至心靈,脆生生地道:“阿爺,這裡有兩方硯台,正好我們一人一方。”
崔淵挑起眉,望向王玫,嘆道:“你瞧瞧,連阿實都比你更懂得人情往來。”
王玫揉了揉崔簡的頭發,笑回道:“可不是麼?不過,我有阿實幫我做人情便盡夠了,哪裡還需要懂得那些?”雖是這麼說,她心裡卻不禁腹誹道:他們倆的“有來有往”還少麼?光是她上元的時候送的彩勝,便夠他戴上好幾年呢!
這一家三口相處起來其樂融融,竟全然不似新家庭,既熟稔又自在。崔家眾人見狀,皆似有似無地舒了口氣。鄭夫人的目光尤其有些復雜,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便使眼色讓僕婢上朝食。
除了崔英娘之外,子侄輩都各有自己的食案。但這回崔簡卻故作不知,坐在王玫身邊不願意挪動。雖然算起來他虛歲也已經七歲了,但畢竟年紀並不大,崔敦便當作沒瞧見,鄭夫人也只是搖了搖首,便由得他去了。
於是,王玫和崔簡坐在一處,異常和諧地用起了朝食。因擔心小家伙吃得太甜膩,王玫先將清淡的魚羹放到他跟前讓他喝了,又讓他吃了小碗湯餅,用了些菘菜,才允許他吃了一碟七返糕。她自己則用了雞子羹、蝦肉餛飩與小胡餅。最後,兩人都飲了一杯溫熱的牛乳。
用過朝食後,仍在休沐當中的崔敦、崔澄帶著崔篤、崔敏、崔慎去了外院,考察他們的學業進度。崔澹則約了同僚去射獵,迫不及待地騎馬出了門。小鄭氏、清平郡主領著崔蕙娘、崔英娘依舊留在內堂裡陪伴鄭夫人。
王玫本想盡一盡媳婦的責任,留下來與阿家、嫂嫂、侄女們說說話,增進彼此的了解。崔淵、崔簡兩個卻一直亦步亦趨地隨在她後頭,讓她無奈之極。小鄭氏、清平郡主忍俊不禁不提,連鄭夫人也忍不住笑道:“這才第一日,也不急於一時。你便在府中走一走,先熟悉熟悉罷。”
於是,王玫只能紅著臉告退,將兩條尾巴帶出了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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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晨昏定省是應該的,不過鄭夫人是和善婆婆,新婚就且讓他們舒服地呆著去吧。
另外——崔尚書的媵妾是有身份的,不僅僅是良妾,還相當於從七品官階╮(╯_╰)╭,這是三品官的福利。所以,他的庶子是正經的庶子,非婢生子之類。當然,對於鄭夫人來說,三個嫡子,妥妥的地位穩當。崔澄的庶子崔會也是這樣,他五品官,可以有三個媵妾,從八品官階。但是……小鄭氏這嫡母強勢,所以,崔會就是個小透明了~~六品以下的官員的妾室就只是妾室,木有什麼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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