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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花溟 -【老女七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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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5:40
標題:
花溟 -【老女七嫁】《全文完》
【書名】:
老女七嫁
【作者】:花溟
【內容簡介】:
據說,京城裡婦孺皆知的人有兩個,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甄家老女。
據說,京城裡人人聞風喪膽的人也有兩個,
一個是自稱黑山老妖的採花大盜,
一個是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的甄家老女。
我姓甄名離春,正是這個據說中的甄家老女。
其實,我並不老,堪堪正是曼妙雙十年華,
但人生苦短,我嫁了六次都未成功,
誰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還有沒有第七嫁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6:03
掌心明月光
第一章
據說,京城裡婦孺皆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甄家老女。
據說,京城裡人人聞風喪膽的人也有兩個,一個是稱黑山老妖的採花大盜,一個是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的甄家老女。
我姓甄名離春,正是這個據說中的甄家老女。就在方纔,我試圖跟橋頭邊賣肉的張麻子搭話,他一見我,頓時嗷的一聲扔下殺豬刀,奪路狂奔而逃。他一邊逃一邊驚恐尖叫:「唉呀媽呀,甄家老女啊!」
霎時,街上男子,不管老少,頓如驚弓之鳥,紛紛躬身含胸,抱頭鼠竄。
傳聞所言不虛,我果然讓人聞風喪膽。
我覺得心酸的很。其實,我不過就是想告訴張麻子他的錢袋子掉到地上了而已。
遙想幾年前,我堪堪二八青蔥年華時,京城裡曾流傳著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謠,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甄家好女,君子好逑。
那個時候,京城方圓數十里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紮了堆兒似的馬蜂窩一樣,蜂擁而至,紛紛上門提親,什麼情書啊,詩帕啊,紙條啊,我收了足足兩籮筐,各大媒婆更是扛著嚴寒酷暑,沒日沒夜蹲守在甄府大門口,對我和爹爹圍追堵截,生生踩扁了我們甄府二十又二副門檻。
七瞧八看,千挑萬選,終於,某日爹爹兩手一拍,給我定下了一門親事。然正當兩府大紅燈籠高高掛,派帖子張羅喜事時,新郎暴斃了。
爹爹扼腕歎息一番,揚揚袖子,然後大手一揮,又給我定了一門親。可悲的是,這次尚未等到紅燈籠掛起來,新郎就提前暴斃了。
第三次,仍舊暴斃。
然後第四次,第五次……如此一直到第六次,這廂方才定下親,那廂新郎騎馬回去,腳一沾地,又暴斃了。
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於是,自然而然的,我被京中熱愛八卦的長舌大媽大嬸們訛傳成妖了。是以,京中男子皆避我如避瘟神一般。不過短短四五年間,我就一躍從人人趨之的甄家好女落魄成了人人避之的甄家老女,中間的曲折起伏,著實令人欷歔。
我想,如果人生是出戲,那我這齣戲也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蕩氣迴腸了,只可惜的是,卻是一出悲劇。
想至此,我不免歎了兩歎,抬頭望望天,天空湛藍如洗,暮風將雲朵吹得飄忽鬆散,有成群的烏鴉麻雀呼啦啦飛過,我在心裡安慰自己,其實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從兜兒裡摸出幾塊銅板放到張麻子的錢袋子裡,我挽起袖子,操起案上殺豬刀匡當匡當砍下兩條豬腿,然後遞給丫鬟小桃道:「等會回去燉了。」
我喜歡吃豬腿,這不是個秘密,但我喜歡吃豬腿的原因卻是個秘密,這個秘密除了小桃和醉花蔭的花魁瑤玉,就只剩我一個人知道——因為我喜歡雲非白。
果然,小桃笑嘻嘻的說:「小姐,你又想雲公子了。」
翩翩少年郎,冠蓋滿京華。我想京城裡當得起這句話的非雲非白莫屬。
第一次見到雲非白是在我剋死了我的第六個未婚婿的第九九八十一日。那日他作為新近遷京,久負盛名的江南第一錢莊的少莊主,應我阿爹的邀請前來甄府赴宴。
猶記得那是個蝶舞蜂忙,夕陽染幽草的黃昏,圓圓的夕陽像個摔爛的紅柿子掛在半空中。我坐在後花園裡的一個亭子裡滿嘴流油的啃著豬腿,忽聽一個聲音問我:「豬腿這麼好吃嗎?」
我從碗裡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男子,藍衫廣袖,清雅溫潤,嘴角噙了絲微微笑意怔將我望著。
我抹了一把嘴,想了想鄭重答道:「淡定使人長壽,豬腿使人忘憂。」
他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心裡斟酌了一番又斟酌了一番,然後乾脆利落的回答:「甄家老女。」
甄家老女這幾個字滿京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縱然他才來京城不久,想必也早聽了我這個叫人如雷貫耳的大名。
我原以為他會面色一白,驚叫一聲,然後雙手捂胸奪路而逃。哪知他只是微微一愣,唇邊的笑意愈發的深,然後走到我面前來,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白色絹帕遞給我,道:「你嘴角的油漬還沒擦乾淨。」
我驚了。倒不是因為我嘴巴上的油,而是第一次見人聽到甄家老女這四個字後,還能鎮定如斯,淡定如斯。於是,驚了之後,我望著他傻了。
等我回過神,他已經走遠了。
翩翩風姿,黑髮如墨,我心裡一動,頓時拍案而起,揚著帕子高聲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在一棵鳳凰樹下駐足,回過頭來,衝我微微一笑,道:「雲非白。」
已記不得是他的這一抹笑醉了我的眼,還是他的那方白手絹惑了我的心,我忽然間就開了情竇,動了春心。咳,簡而言之,我對他一見鍾情了,並且從此戀上他了。
但我的這個戀是暗的。作為一個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的老女,我實在沒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明戀。
暗戀讓人憔悴,也讓人衝動。
某日,我心情愁悶的去醉花蔭找瑤玉訴我對雲非白的衷腸。她一聽,戳著我的腦袋,道:「敢愛敢恨才是真女子,似你這般畏畏縮縮,簡直丟人。那些個所謂被你剋死的男人,是時辰到了,被閻王爺收回地府幹活去了,與你何干?你且莫要庸人自擾,大大膽膽的去跟他表明心事。」
我那時喝了幾口酒,腦子模糊,一聽,深以為然,於是回去提了把菜刀去向雲非白表白。
他當時正在後院石桌前看書。我悄悄的爬上院牆,拿著菜刀,默默的在心裡把我事先演練的表白過程在腦子裡過一遍。
我開口叫他,他放下書朝我走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下牆,然後縱身撲上去將菜刀架到他脖子上,惡狠狠的問他:「我要嫁你為妻,你從是不從?」
他若答從,那麼皆大歡喜。若是答不從,我便把鼻子一哼,惡狠狠的威脅他:「那我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孰料,我正認認真真的溫習著,忽聽一個聲音響起:「阿離,你這是在做什麼?」
匡當,我手上的菜刀掉地上去了。
我覺得他這個阿離真真是叫的美妙又動聽。雖則是第一次聽,我卻覺得親切的很。
我乾哈哈一笑,指著他院子裡栽的竹子,道:「我見你這院子的竹子長的頗好,想砍一根回去栽栽。」
他將菜刀撿起來,拿在手上,溫言笑道:「砍的竹子怎生栽的活,明日我著人給你送幾株去。」
我幹幹一笑。他個子高,院牆卻矮,是以,我騎在院牆上恰恰與他平視。
正是黑夜裡,風乍起,吹起他耳邊髮絲,我一時看傻了眼。正怔然間,他卻忽然上前來握住我的手,微微蹙眉道:「夜裡寒涼,怎生穿的這樣薄?
我一個激靈,從牆上滾下,落荒而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6:15
第二章
佛說,人生總是充滿著變數和意外,以一顆平常心處之,方能拈花一笑,坐看庭前浮雲變幻。
我深以為然。
但很顯然,我遠遠未達到這個境界。
狼狽奔逃回去後,我很是對月欷歔感歎了一番。
第二日傍晚,金烏西沉時,小桃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腿,我正欲舉筷,丫鬟突然來報,雲公子帶著家丁,扛了幾根竹子來。
我怔了一怔,然後啪嗒放下筷子,起身奔到銅鏡前,畫眉點唇。
雲非白正同爹爹在前廳喝茶,見我進去,唇角一揚,眼裡是滿滿笑意。
我並未做虧心事,卻被笑得面上發燙。
座上爹爹忽然兩手一拍,驚道:「噯喲,我怎麼忘了還有公文未批完!」
言畢,扼腕歎息著同雲非白作辭,揚一揚袖子,走了。身姿甚是瀟灑。
這廂雲非白走到我面前,望著我含笑道:「你昨天說想栽竹子,我從院子裡挖了幾株給你送了來。」
我做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倒多謝了。」
他卻未答話,只把一雙眼睛含笑將我望著。我幹幹一笑,正欲講話,忽聽他開口:「你的眉,畫的很好看。」
我頓時像被迎面潑了一盆滾油,面皮滾燙滾燙。
雲非白這廝,作孽。
我揉了揉眉毛,乾笑兩聲,道:「是麼。」
他臉上笑意愈發的深。頓了頓,問道:「竹子想栽在哪兒?」
我想了想,道:「栽在後院池塘邊罷。」
於是,我們扛著竹子慢慢踱去了後院。
金烏已沉,有風起,池塘水中野鴨三兩隻。
雲非白放下肩上竹子,回頭笑對我道:「我挖坑,你栽竹子。」
我大驚。想他名冠京城的天下第一錢莊少莊主居然親來我家挖坑栽竹,這是多麼奇妙又值得八卦的一樁事。
驚過之後,我把他這話細細品味一番,頓覺和「我織布來你耕田」有異曲同工之妙,於是心下竊喜之,欣然答應。
家丁小廝見我二人親攬了這個體力活,頓時歡喜了得,興奮的奔走相告,取來鐵鍬、水桶,便一哄而散。
栽樹確是個體力活,我素來憊懶,此番卻做的極是興趣盎然。當然,乃是因為某人。
他栽樹來我挖坑,他提水來我培土。私以為,這是個很容易滋生某種情愫的氛圍和時機。
果然不負我所望,在我第三次將竹子栽歪時,雲非白放下鐵鍬,微微笑著上來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再往右一點。」
我強忍著沒將喜形露於色,順勢將手往他手掌心裡縮了縮。
佛說的很對,人生無時無刻不充滿著變數和意外。我也無時無刻不深以為然。於是,悲劇發生了。
就這麼一縮,但聞「喀嚓」一聲巨響,一道閃子當空劈下,竹子「卡」的一聲被削掉半截,落到池塘裡,驚起野鴨哀叫連連。再一看,那竹子恰恰的從我和雲非白握在一起的手邊截斷,正滋滋冒著青煙。
我目瞪口呆。我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方才不過只是碰了碰雲非白的手,便引來天雷,我登時不由得將自己驚為妖孽。
我覺得沮喪又哀傷。我果然是個孤獨終老的命麼?
雲非白拉著我往後退了一步,皺眉望望天道:「許是想下雨了,這些竹子暫放在這兒,且先回去罷。」
孰料,他話音這廂落下,那廂便見天色陡變,烏雲翻滾,如注大雨霎時頃下。
於是,自然而然的,我們酣暢淋漓的被大雨瓢潑了一回。待到家丁丫鬟們將傘送來時,雨已驟收。
彼時,我正靠在雲非白胸口前,哆哆嗦嗦的抖著,那些個家丁丫鬟掩嘴偷笑,將傘遞過來,嘻嘻亂笑著撒腿跑走了。
我這才驚覺自己整個人幾乎都貼著雲非白,頓時把臉一紅,跳開身,撐傘欲走。
雲非白卻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回頭,撞擊他幽深的眸裡。他輕聲問:「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我望著他髮梢啪嗒啪嗒往下滴著的水珠,怔住。
「阿離?」
我回過神,澀然一笑:「我是甄家老女,你難道就不怕……」
他低笑一聲,截斷我的話,道:「若怕,我就不會說這話了。」
我覺得鼻子酸酸的,仰頭朝天眨了眨眼,然後望著池塘中的一雙戲水寒鴨,道:「雨過天晴,鴛鴦成雙,適宜求婚。」
他忍俊不禁,握了握我的手,道:「明日我便來提親。」
夜晚回去,我開始歡歡喜喜的找花樣子,準備給自己做嫁衣。但人生中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誰也預料不到。
我一連等了三日,也未見雲非白登門提親。著人去打聽,才知他因淋雨傷了風,回去突然高燒,一連數日昏迷。
小廝回來疑惑與我說:「聽說雲公子身體一向很好,此番不過是傷風而已,卻奈何高燒不退,一直昏迷,著實叫人奇怪。」
我默然不語。
又過了幾日,雲家忽然閉門謝客。
再過了幾日,聽說他醒了,但,卻失憶了。
是真的失憶了。我爬到院牆上,騎在上面,看見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院子裡,夕陽黃昏裡,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長。
我叫他:「非白。」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愣,問道:「姑娘是?」
他病了一場,面容憔悴了許多,就連臉上的一如既往的溫煦笑意也顯得有幾分蒼白。
我歉意朝他一笑,然後默不作聲的從牆上下來。
就在方纔,我在街上突然遇到他,他從我身邊過,帶過一陣香,很快又隱沒到如織人流中。
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那個說娶我的溫潤男子,也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
一株竹子引發這樣一場悲劇,說來,著實叫人欷歔,細一想,我不免略有些傷感。但是沒關係,幸好,我還未失憶,我還可以一邊吃豬肉,一邊想一想念一念他的笑。我想,老天終究還是待我不薄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6:25
第三章
回時,從一家賣花的攤子旁過,我一如既往的買了一盆君子蘭。
經過雲府時,我抱著花又一如既往的爬上了院牆。
雲非白失憶後,我每天都會偷偷來給他送一盆君子蘭。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想,再也沒有比君子蘭更配他的花兒了。算一算,這是第六十一盆了。
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院子裡空空落落,風從牆角的竹子裡穿過,吹起葉子颯颯作響,院當中的石桌上斜躺著一本書,翻開的幾頁被風掀起,在薄薄的夕陽中顫顫巍巍的立著。
我騎在牆上,看的憂愁又哀傷。
「你在看什麼?」耳旁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看人。」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有人嗎?」
「沒有。」
那聲音便停了下去,良久未言。
我下意識的回過頭去。
一張帶著些許玩味的笑臉霎時撞進我眼底。是個陌生男子,眉眼出於意料的竟和雲非白有六七分相像,只是臉上少了幾許溫潤謙和,多了一分風流不羈。
我愣了一愣:「方纔是你在和我說話?」
他聳了聳肩:「你以為呢?」
我朝一旁站著的小桃瞟眼過去,她緋紅著一張臉,對我嗤嗤一笑。
我撫額望望天,放下花,正欲從牆上下來,卻聽得那男子慢悠悠道:「小包子,這麼多年沒見,你這愛爬牆頭的習慣怎麼還沒改?」
喀嚓,我頓覺一記悶雷從我腦門上劈下。包子,包子,包子。我腳下一軟,噗通,從牆上滾下去了。
小桃驚叫一聲,聽起來慘絕人寰。
面前這個殺千刀的罪魁禍首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雙手扣著我的腰,好似春風拂面一般淺淺一笑:「怎麼,小包子見到我竟這麼激動麼?」
「你,你,你是……」我大驚。
「雲洲。」他接下話。
果然,果然!我覺得心肝疼。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這個世界多麼奇妙又缺德。
我穩了下心神,仔細將他打量一番,這廝雖則長變了許多,但細一瞧,仍可見當年幼齒時輪廓模樣。
他少時便生的面皮乾淨風流,如今添了身形和成熟氣韻,愈發顯得風流倜儻。
好是好的,然我覺得,不及某人。
那廝突然將臉湊到我面前,望著我道:「小包子為何這般脈脈含情將我望著?」
我一寒,回過神來。摸了摸臉,肅然道:「你看錯了。」
他不以為然一笑,把手在我腰上加了幾分力,「小包子怎麼會在這兒?難道是聽聞我今天進京,特特的趕來與我相會的麼?」
我又一寒,推開他的手,認真的望著他道:「確然不是的。」
「哦?」他挑了挑眉,「那你騎在我們家院牆上做什麼?」
喀嚓,我踉蹌了一下。
緩了半晌,我指著雲府,木然道:「這……是你家?」
他鄭重點了點頭。
「雲非白是你什麼人?」
「我大哥。」他說著頓了下,雙眼微微一瞇,「怎麼,小包子認識我大哥麼?」
我忽的心裡一酸,豈止認識,豈止認識。
我望了望天,忽記起這幾日京城裡傳的沸沸揚揚的一樁事,說是雲府二公子將從蘇州來京,和雲非白共同接管第一錢莊事務。
我先前只曉得他姓雲名洲,卻從未料到他竟是久負盛名的第一錢莊的雲家少公子。
看來,就連生活也是個奇妙又缺德的東西。
我扯了扯嘴角,答道:「不認識,只是聽說,聽說而已,雲大公子名冠京城,誰人不知。」
「哦?」雲洲那廝臉上笑意頗為意味深長,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目光裡卻透著些許冷冽,「那你爬到我們家院牆上來看什麼人?」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微微一笑,答道:「我的風箏斷了線,飛到你家院子裡不見了,我在看是誰給揀去了。」
雲洲嘴角抽了抽:「這半陰天的,你放風箏?」
我淡定的抖了抖衣裳上的灰,然後對他做了一個大家閨秀式的端莊笑容:「有何不妥麼?」
「那,這盆花呢?」
這廝,真真好耐心,打破砂鍋問到底,審犯人的麼?
我瞥了他一眼,墊著腳將花抱下來,道:「差點忘了拿,多謝提醒。」
他嘴角又抽了抽。
我抱著花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扯住。他皺著眉將我望著,幽幽道:「你就這麼走了?」
我望著他認真問道:「不然呢?」
他一噎。眼睛裡明顯竄出那麼兩簇火焰。這廝,還和當年一樣德行。
我沉思了一下,我同他雖說小時候很有些過結,然畢竟是年少無知,算不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況又這許多年未見,今日也算是他鄉遇故知,我若就這麼刺啦啦的走了,的確顯得有點人情淡薄世態炎涼。
於是我將花遞到他手上,道:「這盆花送給你,算是為你接風洗塵。」
語畢,我衝他端莊一笑,舉步離開。
走了好半晌,忽聽背後傳來他似低笑又似低歎的一聲輕歎。
我想起雲非白,也不由得輕歎了聲。
小桃提著兩條豬腿,搖搖晃晃的小跑著跟在我後面。
「小姐。」她叫了我一聲。雖小心翼翼卻掩蓋不住八卦的興奮和好奇。
我瞥了她一眼,揮揮手:「說吧。憋壞了,小姐我還得花錢給你請大夫。」
她扭捏一笑,道:「小姐,這個雲二公子真真是風流倜儻的很呢。」
我默然不語。
「小姐,原來你還有個小名叫小包子啊。」
我繼續默然不語。
然後聽得她又繼續八卦道:「小姐,你和雲二公子像是以前就認識,你們……」
我打斷她:「你是想問我和他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是麼?」
她興奮的連連點頭:「小姐你好英明。」
我咬牙切齒道:「當然有,不僅有,還很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6:36
第四章
和雲洲認識那會兒,本老女還不是個老女,那時候,我還只是個白嫩嫩水靈靈的小姑娘,才剛剛不過九歲。
一晃十多年,櫻桃紅了好幾茬,芭蕉也綠了好幾茬,時間已夠長,然我卻記他記的比我喜歡吃豬腿這個事實還要清晰。
當初他回揚州,臨走時在我胳膊上狠咬了一口,威脅我一定要記住他。至今我胳膊上還留著他的毒齒印子。
我也果然不負他所望,時刻將他銘記在心。偶爾啃完豬腿閒暇時,便將他曾經送給我的那塊據說價值連城的玉石拿出來,磨一磨繡花針,然後一邊繡花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的將他腹誹一番。
我之所以記他記得如此不渝,絕然不是因為被他咬了一口,而是妖孽如他,給我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一回首便讓我抑鬱的往事。
話還得從我外祖父說起。
我的外祖父是個妙人,妙到何種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你外公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流傳著你外公我的傳說。」
我深以為然。
我的外祖,姓展名揚,乃是名震天下的藥師谷谷主展神醫。神到什麼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沒有你外公我治不好的病,除非那個病你外公我治不好。」
我深以為然。
我曾經問外公是怎樣煉成神醫的,外公語重心長的與我道,「把死馬大膽的當活馬醫。」
語畢,又神秘兮兮的叮囑我,「不可與外人道也,不可與外人道也。」
但這句話在我見到雲洲的第一眼,就一不小心道了出去。
我打小身體就不好,因我娘親去的早,爹爹又常年在任上,因此,我便一直跟著外祖住在藥師谷裡。雲洲來藥師谷的那年我已記不大清楚是哪一年了,那日我也記不大清楚具體是哪一日了,唯獨記得的是,那個時候藥師谷的桃花開的正盛,灼灼桃色,耀花了我的眼。
記得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好日子,我翻了翻黃歷,曰,黃道吉日,宜嫁娶、納婿、動土、沐浴。
於是我歡歡喜喜的去了藥師谷南面的夏園裡泡溫泉。溫泉在茂林掩映深處,泉邊栽了幾株柳樹,垂柳拂面,彩蝶翩翩,我就這麼泡啊泡,泡啊泡,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晚風拂柳,夕陽山外山。一個錦衣華服小公子坐在柳樹杈上,正一臉大方的將我望著。眉眼約摸不過十一二歲。
我傻了。
他卻對我一咧嘴,笑了。
這一笑,帶著三分的爛漫,七分少年老成的風流痞氣,好似「倏」的一聲,霎時間,千樹萬樹梨花開,不僅耀花了我的眼,也耀傷了我的心。
我望著他悲憫道:「果然病的不輕,這回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外祖曾我與說,偷窺是種病。自然,偷窺別人洗澡也就是一種病了。但能將偷窺發揚到如此高的境界,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方如斯淡定如斯,恐怕已是病入膏肓了。
作為神醫的外孫女,我甚感悲痛。
那小公子顯然沒有領略到我話後面所蘊含的深厚悲痛之情,卻把嘴角彎了彎,又是一笑,然後抬起手指朝我身後指了指。
我一回頭,卡嚓,真他娘的黃道吉日,本神醫外孫女的衣裳鞋襪正被一隻大白雕刁在嘴裡,迎風獵獵飛舞,煞是好看。
那白雕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很快振奮精神,翅膀一拍一抖,一頭扎進雲裡,很快消失在了天外。
我於是又傻了。
好半晌,我才回過神來,望著樹上幸災樂禍的那張臉,問道:「這白雕哪兒來的?」
「我帶來的。」他答的理所當然。
果然,果然。於是本神醫外孫女怒了。
但我那時不過只是個八九歲的娃娃,怒了的結果只有一個,我哇的一聲哭了。
我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驚起谷中烏鴉數只。
樹上那小屁孩子頓時慌了手腳,從樹上跳下,急道:「小包子,你莫哭,莫哭。」
包子,包子。我哭聲嘎然而止,望著他怒氣沖沖道:「我不叫小包子。」
他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我的耳旁的兩團髮髻,道:「你扎個包子頭,不是小包子是什麼?」
我忿忿的瞪著他,覺得包子真真是委屈了我作為神醫外孫女的形象,於是嗓子一轉,繼續嚎啕起來。
他來撈我:「莫要哭了,久泡溫泉不好,你都泡了這麼些時辰了,該上來了,不然一會兒該手腳發軟了。」
我死命縮在水中。
他繼續撈我。
本神醫外孫女忍無可忍,終於爆發,聲淚俱下控訴:「你這個大色鬼!」
他愣了一愣,停了手,半晌,忽的揚起唇一笑,很有些倜儻風流氣派的與我道:「你放心,本公子會對你負責的。」
我繼續扒著泉池子嚎啕,他無奈,抓耳撓腮一番後,得了一個絕妙法子,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外衣脫了,放到池邊道:「你起來穿上衣服,我背過身去,保證不偷看。」
說完,便背過身去了。
本神醫外孫女慢慢的停止了嚎哭,從側面偷瞄了他幾眼,發現他確是閉著眼的,於是這才從池子裡迅速爬上來,撿起衣裳裹在了身上。
他笑嘻嘻的轉過身來,將我上下一打量,道:「小包子,這件衣裳就當做你我之間的定情信物,送你與罷。」
我那時尚小,並未懂得定情信物是個什麼物什,於是撇撇嘴巴,道:「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也不叫小包子,你再叫,我就讓我外公把你活馬當死馬醫。」
他愣了愣,旋即面上浮出笑意:「原來你就是展神醫的外孫女。」
本神醫外孫女驕傲且傲慢的挺了挺胸,昂首闊步,準備離開。孰料,腳才一抬,撲通一聲跌了個狗啃食。
真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被那小屁孩子扶起來,揉著膝蓋,眼淚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伸手往我臉上抹了一把,道:「小包子,莫哭,哥哥背你回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6:48
第五章
說完,他便在我面前矮身蹲下。
我摳著手指,把五臟六腑都糾結了一遍,最後覺得被人背著走是比自己走要舒坦,於是抹了把鼻涕眼淚,哼哼唧唧的爬到了他背上。
他箍著我的腿站起來,響亮的吹了個口哨。薄薄的夕陽從柳條縫裡灑下來,將他耳根脖子鍍上一層緋色。
他回過頭來,臉頰上騰起兩朵紅霞:「這是本公子第一次背女孩子,小包子,你真有福氣。」
我往他背上狠狠的蹭了一把鼻涕。
「小包子,你叫什麼名字?」
「……」
「告訴哥哥,哥哥給你買冰糖葫蘆哦。」
我又狠狠的往他背上蹭了一把鼻涕,身為神醫的外孫女,我怎麼能像一般的小姑娘一樣庸俗的去吃冰糖葫蘆呢?本神醫外孫女只愛吃豬腿。
「不然,給你買新衣服穿?」
我鼻子哼了哼,庸俗。
「那你給買花兒戴?」
我繼續哼了哼鼻子。
他突然頓住腳步,轉過臉來,望著我沉聲道:「你再不說,我把你扔到河裡。」
我被震住了。
外祖曾與我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但若是遇到威武一定要屈。
我問外祖為什麼,外祖語重心長與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屈的人那是傻子。」
我深以為然。
本神醫外孫女當然不會做傻子,於是在他威脅的目光下,只好含淚憋屈的報了姓名。
他滿意一笑,方才心滿意足轉過臉去。反覆將我名字在嘴裡念了幾遍,又問我:「你今年幾歲?」
這下,我便老老實實回答:「八歲零十二個月又十二天。」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的肩膀抖啊抖。
我憤恨的把鼻涕眼淚往他背上蹭啊蹭。
後來我才知道他姓雲名洲,祖籍揚州,此番乃是陪他祖父雲老爺子前來藥師谷看病的。
他跟我說他的名字時,與我道:「雲洲,雲洲,雲是雲洲的雲,洲是雲洲的洲。」
說完,將毛筆蘸了墨,扯過我的手,一筆一畫的往我手心上寫給我看。結果被剛睡醒的白雕一個翅膀掃過來,將我從小板凳上掃到地上,糊了滿臉的墨。
我嚎啕大哭。
他在谷中住了整整半年。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二天,我哭了不下一百八十二次。
他每次總能把我惹的哇哇直叫,然後嚎啕大哭。每每這個時候,雲老爺子便會欣慰的喝著茶,慈愛的望著我二人輕歎:「歡喜冤家啊。」
我的外祖便會在一旁捋捋鬍須,淡定的點點頭,接上一句:「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是冤家不聚頭。」
末了,二老齊齊一歎。歎的我憂愁又哀傷。
某日,在雲洲那廝一天中第三次把我惹哭後,雲老爺子笑瞇瞇的拉著我的小手問道:「阿離,跟雲外祖回去做孫媳婦好不好?」
我瞥了一眼雲洲,抽抽嗒嗒道:「我才不要給他當媳婦。」
雲洲本來鍍著一層紅霞的臉立即黑了。
雲老爺子哈哈一笑,又道:「不嫁弟弟,嫁哥哥也一樣,嫁到我們家每天有肉吃哦。」
卡嚓,我心裡登時蕩漾了一下。認真思考了一下,問他:「有豬腿嗎?」
我那坐著一旁淡定喝茶的外祖突然被茶嗆了一下,狠狠咳了兩咳。
雲老爺子忍俊不禁:「有,阿離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都有。」
卡嚓,本神醫外孫女心動了,鄭重思考一番後,我抹了一把淚,挺直腰桿,揚起小臉,望著他做了一個莊嚴的決定:「好,我願意去給你當孫媳婦。」
只聽「噗」的一聲,我那一向淡定如菩提老樹的外祖,很失神醫體統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我說過,我的外祖是個妙人,妙人自有妙事,於是,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但聞一聲抽泣輕響,我望過去,喀嚓,雲洲那廝眼淚珠子正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他竟然哭了。
我傻了。
先前一直是他把我惹哭,然後又反過來哄我,孰料這一遭卻是他哭了。
我愣了好久,然後走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襟,怯怯問他:「你怎麼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哦。」
他忿忿然甩開我的手,望著我氣呼呼道:「哼,原來我還比不上豬腿。」語畢,憤然離去。
我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他這是突然得了哪門子的邪病。我那外祖和雲老爺子卻是哈哈大笑,與我道了一句很高深很奧妙很菩提的的話:「緣,妙不可言。」
我苦苦思索了一夜,突然靈感乍現,茅塞頓開。於是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央外祖蒸了一碗豬腿,然後端著興沖沖的去找雲洲。
他見到我碗裡的豬腿,面色變了變。
我將碗啪嗒往桌子上一擱,推到他面前,豪氣道:「這豬腿,給你吃。」
他嘴角抽了抽,看了好半天,才吶吶開口:「為什麼?」
我肅然道:「因為你比豬腿重要。」
他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怎麼掩也掩不了的春風蕩漾的微笑,咳了兩咳,問我:「真的?」
我肅然道:「說假話我牙齒掉光,再也不能啃豬腿。」
他滿意一笑,撈過碗,三下五除二將一碗豬腿吞到肚子裡了。
我在一旁看著直吞口水,心裡頗怨念,這廝,竟然吃獨食。
於是,就這麼和好了。然後再吵,再鬧,再和好,如此反反覆覆無窮潰也,一直到半年後他離開藥師谷。
離開的前一天,我和他牽著大白雕出去散步。回時,坐在白雕身上,他問我,說:「小包子,你跟我回去,我娶你做媳婦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我要是說不好呢?」
他臉色一沉,鼻子一哼:「那我就把你扔下去。」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望了望地面,估摸著我被扔下去的話,肯定會被摔死,於是昧著良心憋屈道:「那就好吧。」
他滿意一笑。坐下的大白雕卻是抖了一抖。
這一抖不要緊,但聞卡嚓一聲巨響,半空中一道閃子劈下,只聽得白雕一聲慘叫,然後翅膀一耷拉,往地面栽去。
雲洲抱著我在地上滾了幾圈,一直滾到一條臭水溝旁方才被石頭給絆住停了下來。結果,他的胳膊折了,我的腿崴了,而可憐的白雕,翅膀燒焦了。
第二日,他走時,胳膊被吊在脖子上,淒淒然將我望著。
我望著他傻乎乎的笑,笑著笑著,卻突然覺出那麼一兩分難過來。
正是濕漉漉的早晨,谷裡的桃花還未睡醒,三兩隻早起捉蟲的鳥兒蹲在即將離去的馬車上面,拍著翅膀,唧唧啾啾的叫著。
他望著我動了動嘴唇,像是是要說什麼,卻未言語,轉身掀開轎簾上了車。
我緊緊抓著外祖的手,覺得鼻子酸酸的。
馬車在谷底的蜿蜒小道上動起來的時候,雲洲突然揭開轎簾,從車上跳了下來,疾步衝到我面前。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卻一把撩起我的袖子,二話不說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咬。
他這一口咬的是下了狠勁兒的,我登時疼的哇哇直叫。待他鬆口一看,血肉模糊的一個洞。
真他娘的狼牙狗齒。
我強忍住眼淚,才沒哭出來。他卻是嘿嘿一笑,摘下掛在脖子裡的一塊玉石,塞到我手裡,道:「把這玉石拿好,這可是價值連城哦,還有,不許把我忘了,等我回來找你。」說完,轉身跳上了車。
馬車踏踏,終於搖搖晃晃走了。
我跛著腿爬上牆頭,看著在它在薄霧裊繞中漸行漸遠,□轆□轆,聽起來遙遠又哀傷。
我在牆頭上騎了一天。外祖來拉我,我死活不願下去。我說:「外公你看,在牆頭上可以看見地上看不到的風景。」
外祖歎了歎氣。
從那以後,我忽然就莫名其妙養成了愛爬牆頭的習慣,而且一爬就是一整天。
壞習慣一旦養成就很難改掉,一晃十多年過去,我離開藥師谷,跟隨爹爹赴任到了京城,但卻仍然愛時不時的爬上自己大院牆頭眺望一下夕陽黃昏。
眺著眺著,本老女就老了。真真是滄海桑田,一眼十幾年啊。
想至此,我不免歎息了一番,對小桃幽幽道:「回去把豬腿蒸了,再燒壺酒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7:02
第六章
回去啃了一碗豬腿,喝了一壺酒,吃了半碗清粥小菜。
夜裡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好長一個夢,夢裡幾番滄海桑田,幾番流年繾綣,又幾番清歌容顏,渾渾噩噩一片。一覺醒來,已是大亮。
窗外疾風忽起,俄而,雨點颼颼砸下。翻開黃歷,黃道吉日,曰,有客東來。
晌午時分,雨歇住,丫鬟忽然來報,城東王媒婆造訪。
我問丫鬟:「是來跟我爹爹說親的麼?」
丫鬟掩嘴笑:「是來跟小姐你說親的呢。」
我一口茶噴了出來。
這個頭戴大紅花,臉塗白麵粉,邁著金蓮小碎步,四年前曾獨擋一面,踩扁了我家第十四副門檻的京城第一媒婆,給我帶來了一樁喜事,一樁八卦。
喜事是一個來京不久,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的江南客商,聽聞我叫人如雷貫耳的大名後,覺得我與他乃天上地下第一絕配,想以毒攻毒,以克制克,此番特特請她前來提親。
八卦是寧王府的小郡主瞧上了第一錢莊少莊主雲非白,央她去雲府探探口風。
我心頭如電光火石嚓嚓閃過,一陣明一陣暗,剎那間神思恍惚。又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扯著嘴角,強擠出幾絲笑意,與王媒婆道:「且容我考慮幾日。」
這廂王媒婆才歡歡喜喜離去,那廂丫鬟又來報,城東宋媒婆造訪。
今兒個是我甄府桃花盛開的日子麼?
揚著紅手絹,嘴巴笑的攏都攏不住的這個宋媒婆也給我帶來了一樁喜事,一樁八卦。
喜事是她冀州娘家舅舅的莊子裡一個家財萬貫的大鄉紳,早年克親娘,幼年克姊妹,青年克妻子,簡而言之,就是家中女子無論是誰,一律被剋死。此番這位鄉紳來京無意間聽聞了我的大名,當即大腿一拍,將我引為知音,歡歡喜喜央了她前來提親。
而八卦則是,柳丞相的千金瞧上了第一錢莊的少莊主雲非白,央她前去雲府探口風。
我覺得腦子裡轟隆隆直響。
他娘的黃道吉日,看來今兒個宜定親,還更宜相思人神傷。
爹爹揮手讓家丁送了宋媒婆出去,我坐在椅子上強裝鎮定,心裡卻酸的眼淚快要掉下來。
爹爹微歎了口氣,上來摟住我的肩,道:「姻緣本是天定,強求不得,莫要傷心。你若不想嫁,爹爹養你一輩子,等爹爹告老還鄉,咱們就回蘇州老家。」
話音才落,忽又見家丁風風火火進來報,第一錢莊雲家二公子前來拜訪。
我怔了一怔。尚未來得及起身迴避,便見青色身影一閃,雲洲那廝已跨步進來。
翩翩少年郎,青衫落拓,神采飛揚,眉宇間俱是風流。霎時間屋裡的丫鬟臉紅偷笑。
他眼睛掠過我,微微一笑,拱手與我爹爹見禮。
爹爹撚鬚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頓時拍案而起,讚道:「真真是一表人材!」
雲洲謙道:「世伯過獎。」
語畢,讓隨從呈上禮,又道:「晚輩祖父與藥師谷谷主展神醫乃是摯交,先前在藥師谷時,晚輩便與阿離妹妹見過,此番來京,聽聞世伯和阿離妹妹亦在京,特地前來拜會,還恕晚輩冒昧。」說完,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
我聽著阿離妹妹四個字,不禁一寒。
阿爹卻是哈哈大笑,道:「不冒昧,不冒昧,甚好,甚好。」
中午,爹爹留了他用飯,席間,二人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乾柴遇到烈火之勢。飯畢,爹爹棋興大發,便又邀他對弈。
二人從正午一直對到傍晚時,猶興致高昂。
我瞅了空子,回後院睡了一晌,怎奈五臟內心思翻滾,愈睡愈沉,於是起身出門踱到市集上買了一盆花,悄然去了雲府。
雲非白正在給院子裡的一株剛栽上的竹子培土,墨色長衫鬆鬆垂落地上,低眉斂首間氣質絕然。
雨初歇,院子裡泥土清香氤氳。我騎在院牆上看著他,恍然想起在某個黃昏,也是這樣有著濕漉漉空氣的雨後裡,他問我說,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可願意,溫言切切,柔情繾綣。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但,只可惜。
如果可以,我多想問他一聲:「你還記得城南甄家的阿離嗎?」
也是,只可惜。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我心裡酸了一酸,將剛剛買的一盆花悄悄放下,翻下院牆。
腳剛一踩到地上,身子突然被猛地一拉,腰被扣住,雲洲那廝的臉在我眼前驟然放大。
我大驚:「你、你不是在和我爹爹下棋麼,怎麼會在這兒?」
他唇邊勾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人笑意:「你說呢?」
我推開他,拍了拍胸口,認真與他說道:「你這樣會嚇死人的。」
他將一張笑的陰陽怪氣的臉湊到我面前:「小包子,你昨兒爬我們家牆頭,今兒個又來,莫非今日下雨你也放風箏了?」
我肅然道:「你真英明。」
他嘴角一抽。忽然抓著我的胳膊,把我逼到院牆上,沉聲道:「你喜歡我大哥?」
雲非白就像我心中的一個疤,一碰就痛。我心裡一酸,緩了幾緩,望著他道:「我不敢喜歡任何人,就算真的喜歡,也只能偷偷摸摸的。」
語畢,我舉步離開。
半晌聽得後面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他喃喃喚了我一聲,阿離。
我佯裝未聞,低頭匆匆走開。
第二日,王媒婆來探我口風,順道坐實了一樁八卦,雲非白對寧王府的郡主頗有意。
我心裡酸澀,不由得啞然失笑。終究是無緣。
夜晚我很喝了幾杯酒。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攀了梯子,爬到屋頂上吹風。
我站在屋頂上踉踉蹌蹌的晃著,小桃戰戰兢兢的扶著我。
我推開她,盤腿坐下,醉眼迷濛望了一會兒月,然後道:「小桃啊,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小姐,你又想雲大公子了。」
我笑笑,「你有沒有等過一個人?」
「……」
「你有沒有被人負過?」
「……」
我垂下眼簾,道:「你小姐我被人負過。」
「小姐……」小桃的哽咽起來。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莫哭莫哭,若是將來有人膽敢負你,小姐我定用豬腿打折他的腿。」
「小姐……」
她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聽起來泣不成聲。
這孩子,太脆弱了。
我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小姐我一個人賞一會兒月,吟一會兒詩。」
屋頂上露水重,幾隻烏鴉撲稜撲稜著翅膀從黑暗裡鑽出來,嘎吱幾聲,又沒入黑暗。
我想想往事,想想今事,不知何時倒在屋頂上睡著了。
似乎是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有人將我抱起,雙手撫著我的臉,輕輕歎息:「我來遲了一步,你就喜歡上了他。」
片刻,又聽得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沙啞,「……我找了你這麼久……還好,還好終於找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7:14
第七章
第二日醒來,握一握手心,微微發熱,似乎還留著誰的溫度。
小桃攀著梯子蹬蹬爬上屋頂,一見我,便紅著臉掩嘴偷笑,問我:「小姐,昨兒個睡的好不好?」面上帶著七分八卦,三分賊眉鼠眼。
我白了她一眼,默默無言。
憶起來,昨兒夜裡雖寒涼,我睡得卻出奇意外的踏實。
晌午時分,王媒婆又邁著金蓮小碎步一搖一擺來了甄府,派了一張大紅帖子與我。翻開一看,卻是那江南客商邀我良辰美景黃昏時前去喝茶。言辭切切,感人肺腑。
我沉思半晌,收了帖子。
臨赴約前我特特坐到銅鏡前梳了一個甚賢良的良家婦女髮式,點了點唇又畫了畫眉,而後戴了一個黑紗斗笠遮住面容。
作為京城裡人人皆識且聞風喪膽的甄家老女,摀住臉偷偷摸摸相親是一種美德。
見面的地方是京城第一茶樓,萬客來。
門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頗熱鬧。我一隻腳剛踏進門,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人。
我剎步不及,一個踉蹌撲到了那人懷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像是一顆石子猛地投到了湖裡,我心裡立即蕩了幾蕩。抬起眼,果然,是雲非白。
他輕扣住我腰,將我穩穩扶起,面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後鬆開手,微微笑著從我旁邊擦過。帶過一陣風,一陣淡香。
我急急轉身,下意識的想叫住他,卻奈何嗓子發乾,一個字也發不出。
若不相見,便不相戀,若不相戀,便不相憶。我和他,如今只剩了這擦肩而過的緣。
怔了好半晌,我方才慢慢回神,斂了斂起伏心緒,在王媒婆的催促下匆匆上樓。
乍一見那個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的江南客商,我很是驚艷了一把。西瓜肚,彎彎眼,香蕉臉,微微一笑,嘴巴便佔據了半壁江山。長的很是濃墨重彩。
王媒婆將我們相互引薦介紹之後,便掩著嘴巴揚著帕子扭著腰退了出去。
我和彎彎眼面對面坐下,大眼瞅細眼,一時無話,氣氛略顯尷尬。
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我一打量,手正搓了幾搓,又反搓了幾搓,終於率先開口,道:「姑娘可否將面紗掀起來?」
我勾手將面紗掀起,扯著嘴角,衝他端莊一笑。
他眼中精光一聚,面上頓時笑開了一朵花兒。迅速將圓凳往我面前挪了挪,瞇起彎彎月牙眼,向我道:「姑娘姓甄,是吧?」
我點頭。
他一拍手,月牙眼精光驟放:「絕配啊絕配,我姓賈!」
我幹幹一笑。
他把凳子繼續往我面前挪:「我一連剋死了六個妻子,是吧?」
我沉思了一下,而後默默點頭。
他一聽,頓時把眼睛又彎了幾彎,將圓凳又往我面前挪了挪:「你一連剋死了六個未婚婿,是吧?」
我沉思,而後默默點頭。
他登時拍案而起,猛地撲上來捉住我的手,淚花灼灼:「絕配啊絕配啊!」
我被震了一震,正欲抽手,卻聽門「噗通」一聲巨響被踢開。
驀然回首,雲洲那廝正在包廂門口處。
他眼睛從我和彎彎眼尚握在一處的手上掃過,眸色一動,微微沉了一沉,只一瞬,便斂了神色,望著我似笑非笑道:「真巧,原來阿離你也在這裡啊。」
我覺得他那笑,□人的很。
言畢,未及我答話,他便施施然踱步進來,氣定神閒的撩開袍子倚桌坐下,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然後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與顯然未見過這等世面而發愣的我二人道:「包廂滿了,只好到這兒來和兩位擠一擠了。」
我將手從彎彎眼肥膩膩的手中抽出,往袖子上抹了抹,與他幹幹一笑,正欲搭話,卻見彎彎眼猛地把腰一挺,背手大力咳嗽兩聲,姿勢甚優雅的望向天花板,扼腕道:「這個……其實,我們在相親,怕是不甚方便……」
「哦,相親?」雲洲把玩著手上杯子,目光沉沉暗暗明明滅滅望向我。
我默默的扯下面紗遮住臉皮。
作為一個高齡老女,相親被抓好比捉姦在床,面子上實在叫人掛不住。
「是啊,相親,這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與甄小姐此乃真真是天造地設,舉世無雙的好姻緣啊。」彎彎眼接過話,老面含羞,說著朝我投來脈脈含情一望。
我默默的低下眼。
「是麼。」雲洲那廝慢條斯理的將杯子扣到桌上,然後把嘴角一扯,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既這樣,你們相你們的親,我喝我的茶,我不介意。」
我愕然。彎彎眼也怔了。
於是,兩個人的相親戲碼變成了三個人的沉默比賽。屋子裡氣氛一時神秘莫測。
雲洲那廝卻一派氣定神閒,一口一口的抿著茶。
其間,外面王媒婆畏畏縮縮探了腦袋進來,卻被他一個眼神掃過去,哆嗦著逃開了。
在我喝了四杯茶,咳了二十又二聲後,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這個沉默並非是我打破的,而是彎彎眼的一個小廝突然破門而入,一入門便跳起腳來哭嚎:「老爺啊,俺們家停在樓下的馬車被一起混賬官差以妨礙京城容貌為由拖走了,僅有的兩匹馬,也被驚跑了!」
彎彎眼頓時「嗝」了一聲,然後一個駭嗝之後,兩眼一翻,倒地了。
唔,這心靈也太弱不禁風了點。
那小廝一口一個「我苦命的老爺」,撲上來對他又掐又搖又捏,折騰半日,彎彎眼終於幽幽轉醒,悲慼的握著他的手,淚花灼灼灼灼道:「快扶我起來,我得去找那兩匹馬,好幾兩銀子租來的呢。」
於是,主僕二人相扶相攙,抹著眼淚稀里嘩啦的出門絕塵而去。
我目瞪口呆。
聽得雲洲那廝輕蔑一笑出聲,我抬眼,恰對上他眸子。
他涼涼的斜睨了我一眼,手扣著桌子,幽幽道:「好一出相親大戲啊。」
我肅然道:「過獎。」
他嘴角一抽,面上霎時黑了一層。頓了半晌,他忽然放下茶慢條斯理朝我踱步過來。
我覷著他涼涼的眼神,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
他拽住我,伸手將我頭上斗笠拿下,然後皺眉,道:「戴著個做什麼?」
我愣了一愣。
他卻又握住我的手,道:「相親相完了,該回去了。」語畢,不由分說拉著我出了門。
人生無處不意外,於是,接下來,悲劇發生了。
本老女剛一出現在二樓樓梯口時,一個不幸認得我真面目的小二哥迎面走來,及見了我,一愣,俄而,嗷的一聲,扔下手中餐盤,狂奔而下。
他和張麻子一樣,一邊奔一邊尖叫:「唉呀媽呀,甄家老女啊。」
他娘的,雲洲這個禍害。
霎時,樓上樓下,座上座下,但凡男子,紛紛奔逃。頃刻間,茶樓裡就只剩了桃紅柳綠的女人們。
而女人們無一意外都將目光黏在了雲洲身上。
於是空空蕩蕩且寂靜無比的茶樓裡,出現了這樣一段對話:
「那個男的是誰?」
「好像是第一錢莊雲府二公子哎。」
「那,那個女人是誰?」
「好像就是傳說中的甄家老女。」
「天……他、他們怎麼會在一起?這老女又想出來殘害人家良家男了嗎?」
我從雲洲手中搶過斗笠,一把砍到頭上,掩面落荒而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7:27
第八章
第二日,京城裡便傳出了一樁八卦。
八卦曰,甄家老女久處深閨,難耐寂寞,一顆思春心蠢蠢欲動,近日在萬客來茶樓頻頻出沒,意欲捕獲良家少年男子,殘害無辜生命。更叫人痛心疾首的是,此老女還將魔爪伸向了第一錢莊雲家顏如宋玉貌比潘安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雲二公子雲洲,實乃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我一聽,深為震撼,未料到我區區一介老女,魄力竟達如此天怒人怨境界,我頓時將自己由妖孽驚為天人。
約摸是想和這樁美妙的八卦相互照應,城門上還特特的貼出了喜慶的大紅告示。
紅紙黑字甚是搶眼,引得圍觀者數眾,曰:甄家老女出沒,諸男迴避!
我默默的啃著豬腿,心酸的很,本老女這是作了哪輩子的孽?
小桃跺腳氣道:「小姐,她們這是嫉妒,嫉妒!」
扭著肥腰喜滋滋上門而來的宋媒婆,扯著我的手義憤填膺說了同樣的話:「那些個老娘們小娘們兒們分明是嫉妒,嫉妒!」而後同昨日王媒婆一樣,笑逐顏開的派了一張大紅帖子與我。卻是那早年克親娘幼年克姊妹中年克妻子的冀州鄉紳,邀我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時一起遊湖。亦是言辭切切,感人肺腑。
更感人的是帖子的右下角,畫龍點睛的一句妙語: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遊湖。
宋媒婆拿帕子掩著嘴巴咯咯笑著,然後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的與我八卦道:「今兒黃道吉日,宜遊湖。聽說寧王府的小郡主今兒也邀雲府大公子遊湖去呢。」
我心裡頭忽然打了個閃子。呸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將帖子接下揣到袖子裡,扯了扯嘴角,衝她擠出一個微笑,道:「勞煩宋大娘了,大娘放心,我定準時赴約。」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遊湖。即使,一個在這隻船,一個在那隻船。
那冀州鄉紳倒是頗大方,租了一艘畫舫。畫舫泊著岸口,隱隱可聞見裡面絲竹聲。
宋媒婆咳了兩聲,尖起嗓子道:「賈老爺,甄小姐來了,出來迎迎吧。」
我大驚,怎生又是個姓賈的?
無人應答。
宋媒婆面上訕了訕,把嗓子又拔高了一層音:「賈老爺,甄小姐來了,出來迎迎吧。」
仍然無人應答。
宋媒婆大力咳嗽兩聲,再叫:「賈老爺……」
一個清淡的聲音忽然傳出:「這裡沒有賈老爺。」
我心突然就跳停了一下,這聲音,分明是雲非白。
下一刻,便見船簾被撩開,雲非白長身玉立而出。
他頷首朝我笑笑,道:「姑娘可是在等什麼人嗎?」
他負手佇立,墨色長衫迎風輕揚,眉眼淡淡然,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我想所謂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也不過如此。
我怔怔凝視著他,看見風從他肩膀上穿過,吹起他耳邊髮絲,纏上雙眸,夕陽中,泛著溫柔的紅色的動人光澤。纏纏綿綿。
我的心像是開水鍋煮沸的雞蛋,卡擦一聲,裂開了縫隙。一種怦然心動又帶著點些許酸澀的感覺從裡面潺潺流出,那感覺像春日裡被風吹的乍起的蒲草,從心尖上拂過,纏綿悱惻。
我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是啊,我一直都在等一個人。」
他眼波一動,目光望進我眼中,凝眸微駐,眉眼間似萬水千山流過。
船簾忽而又被掀開,一紅衫女子提裙而出,眼睛掃過我,微皺眉:「你們是誰?」
想必便是寧王府的小郡主了。
我吶吶回過神,聽得旁邊宋媒婆連聲道歉:「搞錯了,搞錯了,打擾,打擾。」
一語畢,忽聽背後驀然傳來一聲興奮驚叫聲:「甄姑娘,我在這裡呢。」
回頭一瞧,但見一瓜子臉麻雀眼,腰肢堪比趙飛燕,飄著瀟灑關公須的奇妙物什劃了個小木舟搖搖晃晃朝我而來。
我踉蹌了一下。
再回眼,便見雲非白朝我投來似笑非笑一瞥,我頓覺心肝隱隱作痛。
我摸摸臉皮,正打算拿袖子遮住臉落荒而逃,哪曉得急急一轉身,腳下一個踩空,噗通,滾到了水裡。
聽得岸上一陣騷動,一聲慟哭頓時劃破長空:「甄小姐啊,我們還沒開始相親,你怎能就這麼棄我而去了?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心這麼無情這麼殘酷?」
我一連嗆了幾口水。老娘這是自作孽啊。
聞得岸上宋媒婆怒斥:「你不是說租的是畫舫嗎?怎麼劃了這麼一個小木船來?」
奇妙物什立即止了嚎哭,沉聲莊嚴道:「畫舫既是船,船既是畫舫,無所謂船,無所謂畫舫,又何須糾結於此呢。」
我又連嗆了幾口水,他娘地,你爺爺的船,你奶奶的畫舫。
忽聽一聲清脆躍水聲,我腦袋沉在水底,瞧見一襲墨色向我靠近。
水中暗香流動,一雙手上來圈住我,熟悉的感覺與味道讓我心中一悸。
一抬眼,對上他水中搖晃的眸子,如初雨湖面,波光瀲灩。果然,是雲非白。
將我拖上岸,他抱著我輕聲叫我:「姑娘。」
我緊緊閉著眼。
外祖曾告訴我說,如果在喜歡的人面前狼狽出醜,不如掩耳盜鈴,假裝自己不知道。
我的外祖真真是個妙人,他竟如此妙算,算到我會有今日。本老女此番模樣,豈止是狼狽二字能道的盡的?
我便只好掩耳盜鈴,一動不動。
「姑娘。」他又叫了我一聲。
他胸口貼著我的臉,我能清楚聽到他的喘息和心跳聲。我強忍住緊張沒露與色,正竊喜間,忽聽一個清冷聲音道:「把她給我。」
卡嚓,這聲音……雲洲,居然是雲洲那廝。
這廝是專門掐著點趕來毀我的麼?
下一刻,我便被一雙手撈到了懷裡。果然,雲洲那廝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會游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7:39
第九章
外祖曾與我說,一個人過獨木橋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正過著,橋被人抽走了。就像掩耳盜鈴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正捂著耳朵盜著鈴,卻有人掐著點趕來拆你的台。
比如此刻,比如悲劇的本老女,再比如掐著點趕來拆台的雲洲這廝。
此年此月,此時此景,好比八月飛霜下在了本老女的心尖尖上。
雲洲那廝貼著我耳根,又繼續道:「你說我是要裝作無意拆穿你,還是要故意拆穿你?」
我心裡一片淒涼,這個……殺千刀的!
他低低一笑,將我從地上撈起,又湊到我耳邊道:「臉都白了,只是嚇你一嚇,這麼緊張做什麼?」
這廝是在作孽,作孽啊。
岸上圍觀者聽起來甚眾,騷動中忽聽見一聲尖叫:「唉呀媽呀,那不是甄家老女嗎?!」
驚叫聲奔逃聲霎時此起彼伏,辟里啪啦一陣亂響。
本老女十分想一頭再栽回水中,蹲到天黑人散時,再偷偷爬上岸,偷偷的摀住臉回去。
我被雲洲一件衫子包住給裹了回去。
臨走時,雲非白忽然開口,略帶遲疑問雲洲道:「你們……認識?」
雲洲箍著我腰上的手重了幾分,淡笑一聲,慢慢開口:「豈止是認識。」
頓了下,又向雲非白道,「哥,方才謝謝你救了阿離上來。」
雲非白卻未做聲。
聽得雲洲又繼續道:「我送阿離回去了,郡主還等著和你遊湖呢,如此良辰美景大哥莫要辜負了才好。」
剛一被拎進門,丫鬟們便鬼哭狼嚎叫嚷著撲上來,圍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叫我耳膜隱隱作痛。
雲洲倒是一派淡定,吩咐讓人速速去燒洗澡水、熬一鍋薑湯。聽得呼啦啦一陣腳步疾奔後,屋子霎時就只聽得見他的聲音慢悠悠響起:「好了,睜開眼吧。」
這廝,終於還是拆我台來了。
本老女咬牙屏息,打算堅持到底,臥在床上巋然不動。
他等了片刻,輕笑一聲,俯身下來,薄薄氣息從我面皮上掃過:「不睜?」
我面上滾起一陣熱浪。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叫一向端莊自持的本老女稍感不適。
他氣息愈近:「真的不睜?」
本老女腰背挺直,打算繼續挺屍之姿巋然不動,正揣著胸口撲騰撲騰的一顆巴掌心,忽覺一溫熱柔軟的物什壓到了唇上。
我怔了一怔,然後一個激靈,猛睜開眼。
孤男寡女,四目相對,唇唇相貼。
麻雀東南飛,半空響驚雷。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雙手捂胸:「你、你、你幹什麼?」
雲洲直起身,抖了抖袖子,望著我一本正經的慢悠悠開口:「我以為你沒氣兒了,給你接口氣。」
說著,朝我胸前瞟了一眼,似笑非笑:「怎麼,你以為我幹什麼?」
我訕訕放下手,衝他乾巴一笑。
他冷哼一聲:「你這兩日相親可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我道:「過獎,過獎。」
他嘴角抽了抽,面上略顯慍色:「就這麼著急嫁人麼?」
我訝然反問:「難道我要老死閨中嗎?」
他目光微動,轉了轉,又落到我面上:「如果我說我娶你呢。」
我怔住。
雲洲坐到我旁邊,伸出手來拉我。
我望著他一陣恍惚,恍然間記得曾經某個山茶花開滿山谷的曼妙黃昏,他也曾對我講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阿離,我要娶你。」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離。那時的我,初初長成,正是娉娉婷婷十五年華。那時的他,時隔六年,再來藥師谷,也已長大,也還很年輕,有好看的笑,好看的眉毛眼睛,正是少年得意張狂時。
離開時,他與我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走那樣,爬到牆上,目送他的馬車走遠,直至暮色落下。
第二年山茶花開的時候,卻未見他。
我每日騎在牆上眺望谷底那條小路,從日出到日落,直到山茶花謝下,我離開藥師谷。
後來想一想,那不過是他少年時隨口說的一句話,他並沒有承諾,我也並沒有應答,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只是我卻傻傻的當了真。
那實實在在只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我從他手中又抽回手,嘿嘿一笑:「這話你五年前就已經說過了。我知道,只是個玩笑而已,你不必這麼安慰我。」
雲洲望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並有開玩笑,我說的是認真的。」
頓了下,又苦笑一聲,「當年,我說的也是認真的,只是……」
他頓住不語。
門口幾聲咳嗽傳來,小桃端了薑湯咧著嘴進來。臉上掛著一幅叫人心酸的八卦笑容。
雲洲起身踱到一邊,看著我灌下兩大碗薑湯。
俄而,小丫鬟來報,洗澡水已燒好。
雲洲道:「我先回去,你好好泡個澡,當心受了涼。」
出門時,忽又轉身望向我,「阿離,你記住,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
我心裡一悸。
屋子裡的丫鬟掩嘴偷笑。
他前腳走,後腳小桃就貼到我旁邊,興沖沖道:「小姐,你看出來了嗎?」
我吶吶道:「看出來什麼?」
「雲二公子看你的眼神啊,好溫柔好深情好……」
我望著她認真道:「八卦使人衰老,而且長斑。」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後我裹到被子裡睡下。
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想一想這些年的年歲往事,我心裡略略傷感。我等的人沒來,我喜歡的人失了憶,六個未婚夫婿通通被我剋死光光,我趟了二十個年頭,結果還是孑然一身,老天待我何其厚愛,總是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當頭給我一棒。
熬到半夜,終於迷迷糊糊睡著。
夢裡面回到了十五歲藥師谷開滿山茶的那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7:58
第十章
那一年的藥師谷,滿谷的山茶開的醉人眼。
是那樣一個早春的午後,太陽暖暖,我提著鞋子,光著腳,揚著細長乾草鞭子在谷底的淺灘上慢慢追趕一隻蝸牛。
風從我衣衫間穿過,吹起地上蝸牛,翻滾幾滾。
我第一次來了月事。
白裙上染了血,我揪著裙子驚慌失措,回眸間望見幾步外一大片山茶中佇立的少年。
他在那一大片開的火紅的山茶中定定將我望著,是那樣一個眉目耀眼的少年,墨發青衫,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凝眸望去,卻像滿谷的山茶都黯了色,待目光落到我裙上時,微微怔了怔,繼而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緋色。
我面上一燙,摀住裙子驚慌欲逃。
少年卻急急開口將我叫住。
他叫我:「小包子。」
我心裡喀嚓一聲,猛地怔住。
他從那大片山茶中向我奔來,立到我面前,頓住腳將我望著,眉眼間似有萬語千言,頓了好一頓,忽上前一步,猛的將我擁進懷裡。他伏在我耳邊,聲音低低沉沉,卻如二月春風,綿軟綿拂過我心尖:「小包子,是我。」
我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看著手上提著的鞋子啪嗒掉到地上。
我知道,叫我小包子的,除了那個曾經偷看我洗澡,將我惹的鬼哭狼嚎,走時狠咬我一口,威脅我記住他並告訴我說回來找我的傻小子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我傻了半晌,又半晌,才回過神:「雲洲?」
他抱著我許久,才將我放開,手拂上我耳根前髮絲:「是我。」
我望著他眉眼間熟悉的輪廓模樣,脫口而出:「你怎麼才來?」
他一怔,眸光微動:「你一直在等我?」
我訥訥道:「你說過讓我等你回來找我的。」
他又是一怔,望了我好半晌,目光落到我脖子上,伸手將當年他走時摘給我的玉石鏈拿了起來,道:「這個你一直都戴在身上?」
我點點頭。
他便笑起來,臉上眸子裡皆是滿滿笑意,道:「傻丫頭,我回來了。」頓了頓,目光落到我裙子上,又道,「我回來了,你也長大了,真好。」
我面上燙熱,忙低下頭揪著裙子欲逃開,卻被他扯住了手腕。
他解下袍子披到我身上,就像六年前初見的那樣,在我面前蹲下,道:「我背你回去。」
這便是我們六年後的再次相見。我十五歲初初長成,他也由當年的青澀模樣,長成了那樣一個耀眼的少年,有寬闊的脊背和肩膀。
我趴在他背上,聞著他頸項間熟悉又帶了點新鮮的陌生的氣息,心裡有某種東西,像是埋在地裡的白菜種子,慢慢的緩緩的破土而出,說不清道不明。
後來我與外祖說時,他捻著鬍鬚,意味深長與我道:「典型性青春期情竇初開症狀。」
言畢,望著我憂傷一歎,「妮大不由她外公,我的乖乖小阿離的春天來了。」
春天的確是來了,岸邊的楊柳條抽了芽,成雙成對的老燕子叼著小燕子回來忙忙乎乎的搭巢,水中寒鴉雙雙游上岸,肩並肩在沙灘上慢吞吞散步,山茶越來越醉人眼。
我勾著雲洲手指追趕一隻喝的醉醺醺的啄木鳥時,被他抱住從山頂滾到谷底,劃花了臉,他卻恍然未覺,只觸著我的鼻尖,望著我說,春天來了。
我想春天果然魅力無窮,妙不可言,不僅是一個適合繁衍生息的時機,還是一個讓人魔怔的好季節。
於是,在那個月亮圓圓燈火迷離,讓人魔怔的夜晚,我在燈下給雲洲那廝臉上塗藥時,突然被他吻住了唇。
本是上藥時,他齜牙咧嘴叫疼,作為妙手仁心的神醫外孫女,我便義不容辭上去捧著他的臉吹了一吹,一吹,便吹出了這麼個結果。
我傻了。
待他沙啞著嗓子喚我名字時,我方才回過神。
我一把將他推開,從椅子上跳起,破門而出。
半途上遇到牽著兔子出來望月的外祖,大驚失色,伸出手來探我額頭:「臉怎生紅成這樣,可是發燒了麼?」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月移西天時,聽得窗戶輕響。雲洲的聲音在窗戶外響起,叫我:「小包子?」
我躺在床上斂聲屏氣,未做聲。
默了片刻,聽得他輕歎一聲:「小包子,我……我喜歡你。」
我噗通一聲從床上滾了下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8:12
第十一章
從床上滾下時,拉的路線稍稍長了點,碰到了桌子腿,連累一隻無辜的杯子和我一起滾到了地上。
黑且暗的屋子裡,卡嚓一聲脆響,聽起來格外的叫人熱血沸騰。
雲洲隔著窗子急急叫我:「小包子?」
我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踱到窗下,揪著衣角搓啊搓搓啊搓,搓了半天,愣是一個字也沒搓出來。
心裡頗糾結。
雲洲又扣了幾扣窗戶:「被老鼠叼走了嗎?你再不出聲,我可就破窗而入了。」
我腦子靈光一閃,捏住鼻子,尖起嗓子,學著夜半叫/春貓子的聲兒,喵喵叫了兩聲,算是聊表回應。
叫聲一出,屋子旮旯角里猛地竄出一隻滾圓滾圓的大白貓,支起爪子,一雙貓目賊亮賊亮將我望著。
外面雲洲像是踉蹌了下,沉默半晌,方才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方才與你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我想了想,便又尖起嗓子,喵了一聲。
他低笑起來:「你既不說,那我便當你聽見了。」
我繼續喵了一聲。
他又低聲一笑:「那你呢,是我一樣的心思嗎?」
我默了。
他繼續笑:「小包子,你在害羞嗎?」
我摸摸臉,的確很燙。
「你不說,那我便當你是默認了。」
「……」
便聽得他傻傻一笑,道:「小包子,你知道嗎?今晚的星星好圓,月亮好大。」
星星圓圓,月亮大大,一直圓滿的持續到他離開。
雲洲此番仍是和雲老爺子一道來的,倒不是雲老爺子痛風又犯了,而是他老人家要帶著他這個剛從孔老夫子書裡走出來的孫子去京城談一樁買賣,進行實質性操練,磨礪其商人必備的優秀品質。
走的前一天的那個傍晚,我和雲洲在沙灘上慢慢的趕著一隻蝸牛,是那樣一個曼妙的黃昏,夕陽圓圓,山茶火紅,水中寒鴨撲稜著灰黑灰黑的翅膀,嘎嘎的叫。
我說:「看,野鴛鴦。」
雲洲一個踉蹌,頓了好一頓,才開口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哦了一聲。
他又道:「估計要大半年才能回來。」
我繼續哦了一聲。
他突然頓住腳。我跟著他的步伐也頓住。
他目光灼灼將我望著,我也將他望著,彼此你望我來,我再望你去,直望的我頭皮發麻,一顆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正欲低頭走開,卻聽他忽然道:「阿離,我要娶你。」
我驚了。
驚了之後,我尚未來的及張口,便見天色陡變,霎時間黑雲滾滾,狂風大作,地上蝸牛隨風飛遠,俄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我們被澆的透心涼。
一回去,我便開始猛打噴嚏,哆哆嗦嗦的抖。外祖給我把了把脈,曰,無甚大事,然後熬了薑湯,端了碗來給我灌下。
雲洲則很悲劇的發起了燒,臥了床。
夜裡,雲老爺子來探我,走之前笑瞇瞇的慈愛的撫著我的頭,道:「阿離,你雲哥哥就要離開了,你也沒什麼東西送他做個紀念嗎?」
我覺得送紀念物是個很費心思的活兒,極是犯愁,翻箱倒櫃一番後,發現只剩了左腳的一隻繡花鞋。
我思考一番,便歡歡喜喜將鞋子掛到了窗戶上。
第二日雲洲燒退大好,雲老爺子便打道出谷。
走時,雲洲揣著繡花鞋,與我道:「阿離,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覺得面上發燙,扭過眼望見雲老爺子和外祖正雙雙望著我們默默含笑。
我面上更覺燙熱,低頭揪著衣角,訥訥道:「你、還會回來嗎?」
他低聲一笑,道「阿離,你放心,就算隔刀山隔火海,我也回來的。」
臨上馬車,他握住我的手,道:「記住我的話。」
馬車在谷底的那條草青青亮的小道上緩緩動起來時,晨鳥正忙,從薄薄晨曦裡啾啾叫著鑽出來,又嘩啦啦飛走,我騎在牆上,看著馬車在谷底慢慢走遠,心裡面忽然間就覺得傷感起來。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離開時那樣,騎在牆上,一直到至暮色落下。
外祖睡了一中覺,又睡了一個黃昏覺,覺醒踱步來將我從牆上撈下,沉沉一歎:「真是個傻丫頭。」
我揪著他的袖子,道:「外祖,明年的這個時候,什麼時候來?」
外祖沉思了下,認真答道:「應該是得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罷。」
「那豈不是很長?」
「不長不長,啃幾碗豬腿,瞇幾眼覺就過去了。」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按了按胸口,吶吶道:「我覺得心裡面空空的,難受的很,大抵是要病了,病者不宜大魚大肉,今晚恐是不能吃豬腿了。」
「非也非也,阿離尚且不知,這豬腿其實也能治病。」
我訝然:「什麼病?」
外祖笑瞇瞇道:「還記得大詩人王陌劫的《豬腿》詩麼,豬腿下南鍋,春來買幾隻,願君多吃些,此物治相思。」
我篤定外祖是一顆神醫心蕩漾了。
春去春又來,眨眼,便是又一春。
第二年山茶花開的時候,依舊是紅紅火火醉人眼,滿谷山茶香,楊柳青翠翠兒。
第一朵山茶打苞兒時,我便歡歡喜喜爬到牆上,望向谷底那條小路。
第一天,我伸著脖子,一直等到黃昏。
但,卻沒等到雲洲。
我從牆上下來,踩到地上,一步三回頭怏怏回去。
第二天,仍然沒等到。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時間還早,昨天沒來,今天沒來,也許明天就來了。
第三天,仍然沒等到。
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三十天,我依舊還騎在牆上,直著脖子遙望。
直到某日,谷裡忽然來了一個道袍老頭,住了兩日後,第三日離開時與我道:「莫要等了,時候未到,是等不來的。」
彼時我正騎在牆上,聞言愣了好久,待反應過來,跳下牆想追上他問一問清楚時,卻已瞧不見人。我傻乎乎站在谷底的風口,覺得眼睛裡頭像是裹了沙子,硌的眼窩又澀又疼。
夜裡,我問外祖,我說:「外祖,你說雲洲會回來嗎?」
外祖道:「會的,會的。」
我遲疑道:「真的嗎?」
外祖肅然道:「作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神醫,說謊話是可恥的。」
我垂下眼:「可是,我等了這麼久了。」
外祖呵呵一笑道:「莫急莫急,還有外祖呢,外祖陪著你慢慢的等。」
慢慢的等。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外祖他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陪著我慢慢的等下去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慢慢」會是一天接一天,細水長流,過完一天還有下一天,望也望不到頭。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外祖他其實已經老了,他也是個凡人,也會生老病死。
那個早晨,我打開門,看見他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花架下,微微闔著眼,面容安詳又寧靜。
我叫他,外祖,又叫他,外祖外祖,卻怎麼也等不到他回答。
就這樣,來的如此的突然,毫無徵兆。
我跌跌撞撞跑過去,將他扶起,緊緊抱在懷裡,眼淚洶湧而出。
第三日,爹爹從京城趕來藥師谷。給外祖下葬後,停了幾日,便催我回去。
我望著開的依舊耀眼的山茶花,道:「能再等等嗎?」
我等的那個人,他還沒來。
我想,再等等,也許就會來了。
但是,卻沒有。一直到最後,山茶謝去,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曾說:「阿離,我要娶你。」
他曾說:「阿離,你放心,就算是隔刀山隔火海,我也會回來。」
但是,卻沒有。
上一春過了,又一春也過了。
離開時,已是春尾,山茶已盡謝,谷中春/色依舊懶懶在,而我始終都記得,那一春,是和上一春一樣的景致,一樣的燕歸呢喃,池中寒鴉成雙,風細水清山茶紅。
只是,少了一抹青衫,一個眉目耀眼的少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8:22
第十二章
夢裡一番萬水千山,睜開眼來,已是第二天。
小桃來服侍我起床穿衣,期期艾艾了半天,突然道:「小姐,你昨晚睡夢裡面怎麼流淚了?」
我怔了下,下意識摸摸臉:「是麼?」
胸口好容易壓下去的酸澀又翻了上來。
小桃「嗯」了聲:「……好傷心的樣子,我跟了小姐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小姐你流眼淚呢。」
躊躇了下,又小心翼翼問我:「小姐是不是夢到什麼傷心的事情了?」
我緩了半日,嘿嘿一笑:「我夢到我在等一個人,等到春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啃的豬腿堆成了座山,也沒把他等來。我騎在牆上望啊望,被風吹啊吹,吹著吹著就讓沙子給迷了眼,硌出了兩滴子淚。」
小桃立即眨巴眨巴了兩下八卦炯炯的眼:「然後呢?」
「然後……我老了,死了。」
是心老了,曾經盤踞在心裡,像白菜種子一樣蠢蠢欲動,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死了。
外祖說它有個學名叫情竇初開。我少年時的情竇初開。
將才吃過早飯,便見小斯風風火火來報:宋媒婆攜冀州鄉紳賈老爺提著二斤豌豆前來拜會。
我躺到椅子上,揮揮手:「說我出去遛鳥去了。」
小廝答應一聲,風風火火跑出,片刻,又風風火火跑進:「他們說沒關係,到屋裡來等小姐您回來。」
我繼續揮揮手:「那說我病了。」
小廝答應一聲,又風風火火跑出,片刻,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他們說早知道小姐病了,特特來探病的。」
我從椅子上坐起來,認真的思考了下,道:「說我要去廟裡燒香,不方便見客。」
小廝答應一聲,蹭蹭跑出,片刻,又蹭蹭跑進來:「他們說早知道小姐要去廟裡燒香,特特前來相邀的。」
我登時拍案而起:「去問問他們到底來幹什麼的?!」
小廝蹭蹭蹭跑出去,俄而又蹭蹭蹭跑進來,抹了把汗道:「他們說是來提親的!」
所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早朝尚未回來,我自然也無法主張,於是便道:「讓他們先把求親帖子留下,待爹爹回來再說。」
片刻,小廝蹭蹭跑進來,報道:「報告小姐!沒有求親帖子!只有兩斤豌豆!」
我不由得在心裡訝然唏噓,我真真是枉活了這一二十年,見識實在短淺,只道是有人七媒八妁,大紅帖子寫著去提親,卻不曾想過還有人提著二斤豌豆上門來提親的。
我愣了一回,起身直奔前廳。
那冀州鄉紳仍是我昨日見時的那般奇妙模樣,瓜子臉麻雀眼,腰肢堪比趙飛燕,下巴上一撮關公須飄得甚是蕩漾銷魂,叫我十分之目不忍視。
笑成了朵花兒的宋媒婆與我寒暄幾句,便將麻雀眼往我面前推了推,道:「昨日相親雖出了岔子,然賈老爺對甄小姐可是一見鍾情,二見傾心,非卿不娶呢!」
我咳了聲,道:「我們好像只見過一次面。」
宋媒婆噎了下,老臉浮出些尷尬緋色,揚著帕子與我強作一笑:「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自昨兒個回去了人家賈老爺對甄小姐你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這不,這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央我登門提親來了。」
我默默的打眼瞅了瞅瓜子臉手上提著的豌豆,扯開嘴角,擠出絲笑容:「是麼。」
話音尚未圓潤的落到地上,便見瓜子臉猛的竄到我面前,臉上拱起笑:「在下對甄小姐愛慕之心日月為鑒,天地可表!」
我往後挪了挪步子,操手端起桌上茶潤了潤嗓子,衝他作出一個端莊得體的笑容:「敢問甄老爺家田舍幾間?車輛幾匹?馬車還是騾車?」
麻雀眼愣了一愣,顯然是未明白我話中意思,我清了清嗓子,便又與他解釋:「賈老爺難道不知,現在的姑娘嫁人都是要求有房有車的麼?」
麻雀眼臉上肉扭了扭,囁嚅道:「知道……知道……我莊子裡田舍多,馬車騾車都、都有。」
我道:「莊子裡終究比不上城裡,也不利於投資,不知在冀州城裡可也置購了房舍?」
麻雀眼臉上肌肉開始抽搐。
「購置了幾間?是從錢莊裡按揭貸款還是一次性付清?」
「……」
「等我嫁過去了,是不是還得再置購一處,房契上寫上我的名字,等我爹爹老了告老還鄉時,好接了他去養老?」
「……」
「另外,是不是還要再給我添兩輛馬車?我曾經給自己立下誓言,寧願坐在馬車裡哭,也不願意坐在騾車裡笑……」
我這廂話及未完,尚在滔滔不絕侃侃而談,那廂便見麻雀眼嗷的一聲跳起腳,緊緊抱著那袋子豌豆,奪路破門而出。
宋媒婆直愣愣將我望了半天,待回過神,腳一跺,噯喲喲氣急敗壞叫了幾聲,甩帕子扭腰走了。
比人言可畏的是大嬸的嘴,比大嬸的嘴可畏的是作了媒婆的大嬸的嘴。
晌午十分,小桃從外面買豬腿回來,急急奔到我房裡,與我道:「小姐小姐,不好了,京城裡那些臭男人聽聞你要嫁個有房有馬車的人,都把自家的馬往馬市上趕,準備賣掉,去買騾子,結果馬太多,阻塞了交通,把偷偷溜出宮來玩的皇帝最疼的那個老兒子給踢到臭水溝裡去了!」
我噗通從椅子上滾了下來。
小桃蹭蹭蹭上來將我扶起,我扶著她的手,淒涼道:「然後呢?」
「然後那小皇子被趕來的侍衛撈回去了。」
「沒……沒出什麼大礙罷?」
小桃歪著腦袋想了會兒,道:「應該沒什麼大礙,因為他被侍衛撈起來的時候,還張牙舞爪的大聲叫嚷著,說是一定要查出罪魁禍首,瞧上去活蹦亂跳的很。」
我摀住胸口,娘地,老天這是再整我麼?我果然是作孽不可活。
小桃支吾了半天,又道:「小姐,還有個消息,你要不要聽?」
我無力的擺擺手:「你小姐我經不起打擊,只聽好消息,壞消息的話就憋著餵你肚子裡的蛔蟲罷。」
小桃斬釘截鐵:「好消息,絕對的好消息!」
我把目光瞟向她,她嘻嘻一笑,把臉緋紅了一層,道:「寧王府的小郡主今兒正式著人去雲府提親了。」
我心裡一咯登:「去向雲非白提親?」
小桃又嘻嘻一笑:「不是雲大公子,而是去向雲二公子提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8:32
第十三章
好比晴朗朗的天,突然降下來一個霹靂,炸在我耳朵裡轟隆隆作響。
我怔了半晌,又半晌,好一陣子,才慢慢緩過神來。
我吶吶道:「郡主先前瞧上的不是雲非白麼,怎麼、怎麼變成雲洲了?」
小桃撲閃撲閃著一雙八卦眼,嘰裡呱啦說了一通,顛三倒四,我順著意思摸出來,方知先前托媒婆去雲家探口風其實是寧老王爺的意思,並非那小郡主本人,昨兒個遊湖也是寧老王爺一手安排的,也合該命中注定,這一遊,竟叫她碰上了特特趕去拆我台的雲洲,一失足成了千古恨,一眼鍾了情。
佛說人生無處不意外,世界多奇妙,緣分多奇妙。
我忽然想起雲非白,想起那個傍晚的雨後黃昏裡他的諾言,胸口微微的酸。
卻聽小桃跺了跺腳,欷歔一聲,惋惜道:「只可惜,雲二公子竟然一口回絕了!」
我怔了一怔,反應過來,咳了下嗓子,竟覺乾澀無比。
中午歇覺,翻來覆去想了幾個來回,我便悄悄下了床,提了兩條豬腿,揣了張帖子去了雲府。
瑤玉曾與我說她的戀愛經,道,愛情要靠自己爭取,一定要善於把握機會,瞅著空子趁虛而入。
比如眼下這個時機。
我抖著手將豬腿和帖子遞到看門小廝手中,然後揣著噗通噗通的一顆巴掌心,踱到牆根邊蹲下,等雲非白出來。
小廝道他正歇覺,約摸還得半個時辰才醒。午時陽光正烈,我便捂著腦袋,蹲在那裡,默默數地上螞蟻打發時間。
數著數著,地上多了一雙腳來。
我抬眼便望見雲洲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手上擎了把傘,傘的花色甚鮮艷,配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瞧著不甚和諧。
他站在那兒定定將我望著,我蹲在那兒便也昂頭將他望著,你望我來我望你去,只望的我脖子發酸,面上發燙。
我從地上起來,揉揉臉,衝他嘿嘿一笑,道:「你怎麼來了?」
他望向我,目光隱在傘裡的一片陰涼裡,黯黯沉沉,好半晌,才道:「我來陪你等他。」
聲音低沉,卻是波瀾不驚,聽不出情緒。
我訝然望向他,他卻不再說話,拉著我到牆根坐下,將傘塞到我手裡,便別過眼,望向樹上一鳥窩。
氣氛僵了片刻,我挨著他的肩膀,坐立難安,躊躇了半日,於是將傘往他頭上挪了挪,與他搭話:「哎,吃了麼?」
他轉過臉來,將我望了望,沒說話。
我訕訕一笑,道:「聽說郡主來向你提親了?」
他望向我:「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愣了下,然後幹幹一笑,沒做聲。
彼此沉默了下,卻聽他忽然幽幽道:「你還是這麼喜歡他,也還是這麼傻。」
我覺得這句話怪,想接口,又不知從何接起,便沒做聲。
他便也沒再說話。
於是便就這麼默著。
默著默著,我就打了個盹睡去了。
模糊間聽見雲洲伏在我耳邊似是輕歎了聲:「以殘缺命盤換他一眼回眸,值嗎?」
聲音低沉嘶啞,像是極力克制著什麼,氣息灑到我耳根邊,酥酥麻麻。
頓了半晌,又模糊聽見他的講話聲,卻是斷斷續續:「……我什麼都記起來了……當年,我眼睜睜看著你從橋上跳下……那般堅定決絕……我多想恨你……可是……」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卻在模糊中愈睡愈沉,腦子裡紛亂亂一片。
我是被一聲咳嗽給猛地驚醒的。
睜開眼來,卻赫然發現自己正趴在雲洲那廝的腿上睡著,嘴巴下流了好大一灘口水。
而悲劇的是,雲非白那時那刻恰恰的正在幾步之外,面上訕訕將我望著。
我登時從地上跳起,衝他尷尬一笑,正待解釋,卻見雲洲上來將傘塞到我手裡,回眼望了望雲非白,坦蕩蕩叫了聲大哥。
語畢,又把目光轉向我,對我作出一個叫我脊背發涼的溫柔笑意:「還是這麼貪睡,真是個小懶貓。」
我猛地踉蹌下,這廝和著又是故意來拆我台的麼?
他就手將我扶了下,尚未及我反應過來,忽然抬袖往我嘴邊擦了把,柔聲一歎:「這迷迷糊糊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口水還掛在嘴上。」
我心裡一片淒涼,老娘這是自作孽啊,這廝、這廝分明又是掐著點趕來拆我台的!
我忙從他旁邊跳開,眼風裡卻分明望見雲非白乍青乍白的臉。
六月飛雪,十月霜降,本老女心中一片寒涼。
我咳了聲,正待講個什麼話兒來救救場,卻見雲洲忽然從懷裡掏出一隻鞋子,遞到我面前。正是當年他離開時,我送與他的那只繡花鞋。
我望著鞋子傻了片刻。
他道:「當年我去藥師谷的路上發生了意外,馬車翻下了山崖,好在被山下獵戶所救,才撿回了一條命,只是,等我再回去時候,你已經走了。」
「阿離。」他望著我一字一句道,「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語畢,將鞋子放到我手裡,撐著傘離開。
我望著他的背影,陡然想起曾經那個眉目耀眼的少年,心口竟有些微微的酸澀。
正愣神間,忽聽雲非白叫我:「甄姑娘?」
我回過神,便又一愣,他以前叫我阿離,而今卻叫我甄姑娘。
我胸口又酸了酸,幹幹一笑,道:「昨、昨兒個落水,多、多虧公子出手相救,我、我只是來跟公子道聲謝的。」
語畢,我便低頭匆匆走開,將將邁出腳,卻被他叫住。
我頓住腳,回頭訝然將他望著。
他微微一笑,從袖子裡將我方才送去的那張帖子拿出來,道:「我記得你邀請我去醉花蔭聽戲,是嗎?」
我面上發燙,吶吶道:「你、你願意?」
他微微一笑:「為什麼不願意?」
我望著他柔和笑意,突然間有些不知所措,慌張解釋道:「方纔我和雲洲……」
他截斷我的話,又微微一笑:「我知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8:43
第十四章
他截斷我的話:「我知道。」
我怔了怔。
他仍是微微笑著,淡淡的,暖暖的,那一瞬間,我周圍的空氣裡開滿了長滿豬腿的花朵。
雲非白喚了小廝,趕了一輛馬車來。
臨上車前,他忽然朝我伸出手。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心跳了兩跳,臉燙了兩燙,顫著心肝將手伸過去。
手剛一被雲非白握上,一旁牽著馬的小廝便低了腦袋,紅了臉。
我頓覺面上一層熱浪滾過,我篤定這小廝定是和我一樣,思春了。
一般思春的人做事是有些不甚穩妥的。
車粼粼馬蕭蕭,馬車裡,我和雲非白並肩而坐,一路行到王婆賣瓜的城南街,馬車顛了四次,簸了五次,我撞到了雲非白兩次,一次撲到他胸前,一次磕到他下巴。
雲非白扶了我兩次,一次扶在了我胳膊上,一次扶在了我腰上。
我想,這不僅是個讓人思春的季節,約摸連馬也思春了。
好容易安安穩穩走了一程,我這廂方才喘了口氣,一口氣喘上,尚未喘得下來,馬車又再接再厲狠狠的顛了下,我自然而然又跟著顛了下,雲非白伸手往我腰上一攬,輕聲道:「小心。」
我面上滾燙滾燙,心裡卻忽然開了一朵一朵的心花,忍不住想要怒放。
雲非白將我扶起,手扣在我腰上,溫聲道:「沒事吧?」
我訕訕一笑。
他低笑一聲,鬆開手,頓了下,忽然間又開口道:「想好了邀請我看什麼戲嗎?」
我怔了怔,認真思考一番後,望著他結結巴巴道:「鵲、鵲橋仙,行、行嗎?」
七月七日天河岸,牛郎織女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你儂我儂,羨煞天上神仙無數。瑤玉道,這齣戲適合邀請戀人一同觀賞,是十大最適合用作表白的婉約含蓄派戲曲之首。
今兒天朗氣清,太陽高高掛,人思春,馬思春,黃歷曰,宜出行、嫁娶,我覺得實在是個最適合不過的表白的好日子。
雲非白揚了揚嘴角,眼中盛了盈盈笑意:「好。」及望了我半晌,忽然叫我,「阿離。」
我下意識的啊了一聲,啊過之後卻怔住。
雲非白望著我微微一笑,道:「我覺得阿離比甄姑娘好聽。」
我心裡的心花,在那一剎那間怒放開來,怒放的同時,卻又夾雜了些許心酸,頗有些感傷。
算一算,他已經有兩個月一十又二天沒再叫過我這個名字了。
阿離,阿離,此時此刻聽來,我心上一時滋味萬千。
我幹著嗓子,吶吶笑了一晌,覺得鼻子酸了酸。
戲聽得很圓滿,瑤玉一出《鵲橋仙》唱的纏綿悱惻,動人心肝肺,更圓滿的是,一曲終了,雲非白又接著點了出《鳳求凰》。
瑤玉道《鵲橋仙》居十大表白婉約含蓄派戲曲之首,我問她:「那豪邁直白派呢?」
她搖著扇子輕輕一笑:「自然是《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我覷著雲非白帶著笑意的臉,心花頓時一陣亂放。
兩出戲完,步出醉花蔭,已是長街燈火闌珊,月初上。
小廝哧溜溜的跑去停馬圈牽馬。我和雲非白並肩慢慢走著。
是一個好風又好景的夜。
我忍不住道:「夜色真美。」
雲非白應了聲:「是。」
我道:「月亮真圓。」
雲非白低笑了聲:「嗯。」
聲音輕輕緩緩,如細風過耳,又拂過心尖,連帶人的心也跟著軟了起來。
我側過眼望向他,有些失神。
花好微風小,他在我在,圓圓的月亮在,牆根下一對交/配的野貓子也在。
他臉上是微微笑意,我望著他笑,跟著傻傻的笑,心裡像是開了一片油菜花兒,曼妙的很。
天微藍,雲微眠,燈火裡頭透著闌珊,曼妙的月,曼妙的夜,還有走在身邊曼妙的人,我曼妙的心蠢蠢欲動。我覺得此時此刻很有必要抒發一下感情。
在心裡醞釀了下,我輕咳一聲,柔聲道:「雲公子,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大,星星多圓啊,真是叫人流連忘返,只羨野貓不羨仙。」
雲非白一個踉蹌,順著我的聲兒,輕輕咳了幾咳。我慌忙去扶他,道:「雲公子,怎麼了?」
雲非白回過臉來,面上泛著淡淡的紅色,望著我微微一笑,道:「沒事。」
頓了下,又道,「阿離,以後,叫我非白吧。」
我一愣。
非白,非白。
本是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稱呼,就像他突然叫我阿離一樣,忽然的就將我勾的傷感。
他不知道,以前,我一直都叫他非白,而他,一直都叫我阿離。
雲非白忽又開口,聲音有些飄忽:「我總覺得我們像是很早就認識了,從在船上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心中一悸,胸口泛酸,道:「是麼。」
靜了片刻,忽記起寧王府那小郡主,我躊躇了下,磕巴著舌頭道:「你,你和郡主的事……我,我都知道了……你,你莫要難過,還,還有……」
還有我。
「還有什麼?」雲非白含笑將我望著。
我面上發燙,道:「還,還有很多好姑娘呢。」
他輕笑了聲,望著我沒做聲兒,好半晌,忽然道:「你覺得我像是在難過嗎?」
我訝然:「不、不是說你頗有意於郡主嗎?」
他又輕輕一笑:「誰說的?」
我語噎。娘地,八卦果然不可靠。
片刻,小廝駕了馬車過來。
馬車裡,我和雲非白仍是並肩而坐。我心情也突然大好,車又轔轔馬又蕭蕭,我心裡的油菜花兒又開始搖啊搖,晃啊晃。
佛說,樂極生悲,佛又說,人生意外無處不在。人生總是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一個悲劇接著一個悲劇,你永遠也不知道下個意外和悲劇會什麼時候來,也許下個路口的某個拐角處,意外在左,悲劇在右,一左一右的候著你。
佛的高深與奧妙,總在我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馬車剛一行到街的拐角處,我吞了兩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正待開口講話,卻聽外面小廝一聲驚叫,繼而又聽馬嘶鳴一聲,再繼而,馬車匡噹一聲,翻了。
雲非白猛抓住我胳膊:「小心。」
本老女尚未作出驚慌之態,順便撲到他懷裡驚叫兩聲,以示柔弱之美,便被呼啦一下甩出了馬車,撲到地上,狠滾了幾滾,幸而被他摟住了半邊身子,才沒磕破腦袋。
但見雲家那匹鬃毛油亮油亮,一直處於思春狀態的馬,把眼神涼涼的瞟了地上我二人一眼,然後甩甩尾巴,嘶鳴一聲,雙蹄騰空,拉著車絕塵而去。
小廝從馬前座上滾下,從地上爬起來,又忙忙的上來扶我們,雲非白皺眉道:「怎麼回事?」小廝跺跺腳,哭喪著臉道:「都怪我,我忘了這匹馬正在發情期,方才從旁邊過了一匹母馬,它、它、它追人家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8:53
第十五章
我心裡訝然且欷歔,窈窕母馬,公馬好逑,原來身為一匹馬,也是可以做詩裡的主人翁的。
思春的威力果然強大。
但就此刻情形來說,思春的結果卻大不盡相同。
比如雲家這馬在這一刻邂逅了愛情,勇敢的奔向了自己的白馬公主,而同樣處於思春狀態的本老女,此刻從地上搖搖晃晃爬起,腳剛一踩到地上,頓覺腳踝處隱隱作痛,走一步,便瘸了兩瘸。
簡而言之,馬在思春中喜劇了,而我在思春中悲劇了,更更簡潔的說,我腳崴了。
雲非白扶著我,眉頭微蹙:「是不是很痛?」
我咧嘴衝他一笑,咬牙道:「不痛,不痛。」
娘地,怎會不痛,老娘咬牙切齒,就是不想在他面前丟人。
他微微一歎:「頭上都冒汗了,還說不痛,我送你醫館看看。」
我尚未來得及開口,一旁小廝便忙忙接道:「公子稍等,我這就快快去再趕一輛馬車來。」語畢,匆忙欲走。
雲非白叫住他,道,「不用了。」說完,轉身又望向我,「我背著甄姑娘去就可以了。」
我一怔,小廝也一怔。
我這廂尚未怔過來神兒,那廂便見雲非白矮□蹲在了我面前。
我遲疑了好半晌,直到他輕聲喚我:「阿離?」方才怔怔回過神。
他背著我從地上站起來時,恰有風來,吹起他耳邊一綹髮絲,輕輕拂過我面龐臉頰,酥麻柔軟。花依然好,月依然圓,長街燈火也依舊闌珊怒放,我勾著他的脖子,聞著他身上幽幽香氣,望著花望著月望著闌珊燈火,心裡就那麼的,突然的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我想起曾經也有人像他這樣,在我面前蹲下,將我背在背上,他會猛然的回頭對我一笑,叫我一聲「小包子」,會輕輕的哼著歌謠,會彎著嘴角低低的笑,他曾背著我從拂肩青青柳條裡穿過,從開的火紅火紅的山茶中走過,那時候,沒有月也沒有這樣的燈火闌珊,卻有著天藍雲白,黃昏曼妙。
那時候我心裡沒有酸沒有澀,也沒有此刻這樣的惶恐,有的是安寧和心底的蠢蠢欲動的小小的甜蜜和羞澀。
那個時候,我還那樣年輕。
「阿離?」雲非白忽然叫了我一聲,將我猛地拉回神。
我匆忙忙應了聲,等了半晌,卻沒聽見他再講話,於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剛叫我……是、是想說什麼嗎?」
他輕輕笑了聲,道:「沒什麼,感覺到你像是在發呆,所以叫一叫你。」
我訕訕一笑,喉嚨發澀,想說話,卻發不出聲兒。
剛走了幾步,忽見後面小廝匆匆忙忙趕了上來,想是剛剛回過神,垂首雙頰緋紅的走在一邊。
這個思春的孩子喲。
雲非白笑著向他道:「我一個人送甄姑娘去醫館便可。」
小廝又一怔:「那,那小的呢?」
雲非白頓了下腳步,道:「家裡的醬油沒了,你打壺醬油回去吧。」
從醫館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回時雲非白攔了一輛轎子。轎子到得甄府門口,小桃早聞風出來,站在門口左顧右盼,一張臉上寫滿了令人心酸的八卦笑容。
臨走時,雲非白忽然握了握我的手,頓了半晌,鬆開手,將從醫館裡抓的藥遞給我,緩聲道:「記得按時敷藥。」
我揉了揉左邊衣角,躊躇了下,又揉了揉右邊衣角,磕巴道:「我、我還可以再、再約你嗎?」
小桃噗的一聲笑出聲,我微惱,瞪了她一眼,頓覺面皮滾燙滾燙。
雲非白在門口懸著的兩個大紅燈籠的照耀下,臉上的笑容慢慢散開,像是開在黃昏的荷花,映著一池碧波清水,暗香浮動,連眼中似乎也含了一抹忍俊不禁笑意。
「當然可以。」
今天是個美妙又讓人心花蕩漾的一天。
我吩咐小桃道:「給我蒸兩碗豬腿,要嫩的,白嫩白嫩的。」
啃完豬腿,我抹了把嘴巴,心裡的一把油菜花還在繼續晃啊晃,搖啊搖,於是瘸著腳慢慢踱到院子裡散步。
慢吞吞的繞著院子踱了一圈,一不打緊,猛想起中午雲洲還我繡花鞋子那檔子事,我心底的油菜花憂傷的晃了晃,焉了。我望著金黃金黃的月亮幽幽一歎,摸向袖子裡頭。
孰料,袖裡頭竟空空,我心下一緊,忙忙的又摸了一遍。結果摸了三四遍,又將袖子翻過來抖了幾抖,也沒瞧見。
結果摸了三四遍,又將衣裳翻過來抖了幾抖,也未找見。
我仔細回憶一番,估摸著大約是從馬車滾出時,給了掉了出去。
我忙忙的披了件衣裳,讓小桃點了盞燈,瘸著腳匆匆出門。
小桃一手提著燈,一手揪著我衣裳,急道:「小姐,你的腳……你的腳還傷著呢……」
我揮揮手,道:「無事,無事,回頭多啃兩碗豬腿就補回來了。」
小桃急得直跳腳:「到底是什麼東西,非得這深更半夜的去找不可?」
「一隻繡花鞋。」
小桃疑惑道:「……繡花鞋?很重要嗎?」
我怔了一怔,不過是一隻普通的繡花鞋而已,不能穿也不能賣了換錢買上幾根豬腿,找回來作甚?我想我大約是鬼迷了心竅了。既丟了,那便就丟了吧。
我站住腳,頓了頓,道:「回去罷。」
回時,路上小桃唧唧喳喳,我沉默不語,月亮似乎也失了明媚之色,像個焦黃焦黃的大圓餅掛在天上,叫人心口堵得慌。
我側眼對小桃道:「你小姐我心裡忽然有些莫名的憂傷。」
小桃怔了怔。
我劈手從她手裡奪下燈籠,瘸著腳轉身照原路奔回。
夜已深,路上行人稀稀拉拉,打我旁邊過時,頗好奇望著我一瘸一拐,姿勢扭曲的跑。
本老女心中頗憂傷。
憂傷的本老女很應景的遇到了憂傷的事。
在奔到目的地時,我心下一個不察,腳下一絆,撲到了地上。
撲到地上並不憂傷,憂傷的是我把嘴唇磕破了。手往嘴上一抹,指縫裡都淌著血。娘地,這算不算一隻繡花鞋引發的血案?
本老女歎息一聲,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捂著嘴,一手提著燈籠,伸著脖子開始找鞋。
這旮旯扒拉半天,那旮旯扒拉半天,扒拉半天又半天,也沒把鞋子給扒拉出來,我索性蹲到地上,舉著燈籠,挨眼挨眼的瞅。
正巴巴的睜眼瞅著,忽聽一個聲音涼涼道:「是在找這個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9:06
第十六章
來者姓雲名洲,手上一隻繡花鞋,面上表情用面無表情來形容很是貼切。
我蹲在地上,直著脖子將他望著,愣了。
他目光隱在牆上探出的一枝紅杏暗處,瞧不甚清楚,站離我幾步遠。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望了好半刻,他緩步上來,彎腰在我面前,將手中鞋子懸了懸:「是在找這個嗎?」
聲音裡頭帶著幾分沙啞,像是秋風掃落葉,刷刷刷從我心頭掃過,瞬間將我掃回了神。
我瞅著他手中鞋子,訝然脫口而出:「怎、怎、怎麼在你這兒?」
他臉上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你說呢?」
一貫的表情,一貫的台詞,看在本老女眼裡,一貫的□人,在這個涼涼的三更半夜,好似繁花錦上又添花,叫我身上一層涼又添了一層涼。
我沉默了下,舔了舔唇上又冒出的血,咧嘴衝他笑道:「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望著我緩緩道,「我在等你回來找它。」鞋子晃了兩晃,他矮身蹲到我面前,與我面對面,我方瞧得他眼睛,眼眶似微微泛紅,像是讓風吹了沙子硌了眼。
「我剛還和自己打賭,賭你會不會來。」他對著我緩緩開口,話到此處,卻打住,又目光沉沉將我望著,直望的我頭皮發麻,臉皮發燙,胳膊皮上起寒毛,我訕訕一笑,正欲起身,卻被他撈住手腕,一張臉朝我逼近了一步:「為什麼要回來找它?」
我下意識的朝後仰了仰身子,沉思了下,肅然道:「聽過一隻繡花鞋引發的血案嗎?三更半夜把鞋子扔在大街上引人犯罪,是不道德的行為。」
「是麼?」他微微瞇了瞇眼,咬牙盯住我,額上青筋隱隱暴動。
我想了想,道:「我對月亮裡的桂花樹發誓,絕對是。」
他這下不再咬牙了,而是換成了磨牙,牙齒磨的滋滋響。爺娘聞女來,磨牙霍霍向豬羊。本老女心中一抖,欲再起身奔逃。
悲劇的人,總伴隨著悲劇的人生,我再次被他撈住了手腕。
他湊上來,緩緩道:「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我懵了下。
他道:「你別動。」
我又懵了下。
我這廂尚未懵過來,他那廂托著我的後腦勺,對著我的唇狠狠咬了下去。
是真的咬。下了狠勁的咬。本老女下嘴唇本就被磕破了皮,這下被他這狼牙狗齒一咬,恰似那火上澆點油,白茫茫的雪上再打道霜,痛的本老女哇哇直叫,險些掉下淚來。
待他將口鬆開,我下嘴唇已無甚知覺,緩了下,伸舌一舔,喉嚨裡一陣甜腥。
月正中天,小夜風細細刮的正好,我和雲洲面對面,臉對臉,蹲在一處,我望著他,他望著我,兩相望,彼此怒無言。
有怒就有火,有火就得水來澆,老天待我總是格外厚愛,總會默默無聞的提前給我安排好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於是,水來了。
但聞嘩啦啦一聲,我和雲洲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突然而降的一盆大雨從頭澆到腳。
澆的我一個哆嗦,抖了三抖。
這一盆雨不是從金黃黃的月亮裡降,也不是從滿天的星星裡降,而是從我們蹲的這個牆頭上而降。
東風忽起,有大嬸從牆頭出,腳踩步梯,一手持盆,一手叉腰,抬眼望去,正居高臨下將我二人瞪著。
我和雲洲這廂尚未反應過來,那廂便迎來她劈頭蓋臉一陣罵:「你們兩個三更半夜在我牆外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又啃又叫,偷情有沒有!私會有沒有!我是寡婦,寡婦知道不?你們這分明是來勾引我偷漢子的,有沒有!」
說著拿袖子抹了一把淚,抽搭幾聲,又淚花連連道:「每個寡婦,上輩子都是折翼的黃花閨女,你們傷害不起,獨守空房,無花空折枝的思春寡婦你們更傷害不起。」
說完,又梨花帶雨幽怨的瞅了我們一眼,攀著梯子抽抽搭搭爬下了牆。
我目瞪口呆,一旁雲洲默然無語。
片刻,忽聽雲洲那廝低聲一笑,我回過眼怔怔望向他。
這位思春的大嬸這一盆水澆的頗好,方才面上怒意欣欣向榮的雲洲這廝,被這麼一澆,好似被春雨潤了一潤,面上笑意滋潤的很。
他抖了抖衣裳,捏著袖子欲往我臉上擦,我下意識朝後縮了縮腦袋,他頓了下,垂下手,歎了口氣,道:「疼嗎?」
我反應了下,方才反應出來他是在說我的嘴唇,於是頓了頓,望著他道:「你往前湊過來一些。」
他愣了愣,然後孤疑的將臉往我面前湊了一步。
我瞇了瞇眼,對著他一個噴嚏打了下去。
我再一次被他裹了回去。
路上遇到正折回來找我的小桃。小桃一見我,頓時撲上來,抓著我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小姐你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衣裳濕了,嘴唇破了,髮型也亂了,嗚嗚嗚,好淒慘啊……」
我默默無語。
回去後,府中丫鬟小廝不待吩咐,便忙忙的奔去熬薑湯、燒洗澡水。
一直等到薑湯熬好,端上來我喝了兩碗,雲洲那廝才在爹爹捻著鬍鬚讚賞不已的目光下離開。離開前,他將那只繡花鞋遞給我,道:「找回來了,就不要再讓它丟了。」
頓了下,又望著我道:「有些東西丟了還可以再找回來,有些東西一旦丟了就難再找回了,不過沒關係,阿離,我等著你,等著你慢慢的將它再找回來。」
我握著鞋子,垂下眼,忽然就覺得鼻子似乎有些酸。
夜裡泡了個澡,將嘴上、腳上敷了藥,然後睡下。
夢裡似是做了夢,昏昏沉沉,第二日醒來時便覺嗓子乾澀,眼窩發燙。我估摸著是昨日被那寡婦大神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著了涼。
小桃往我額頭上探了探手,失色道:「小姐!你在發燒!」說完,從我床榻邊一躍而起,「我這就去通知老爺,打發人去請大夫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9:20
第十七章
一時,一老頭扛著藥箱,踩著門風翩翩而來,把脈,撚鬚,沉思,開藥方子,抓藥,煎藥。
一碗藥灌下,窩到被子裡又睡了一晌,發了回汗,再睜眼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小桃阿彌陀佛了一聲,道:「小姐你可醒了,雲大公子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呢。」
我怔了一怔。雲非白來了?
小桃嘻嘻一笑:「我本來是想叫小姐你的,但雲大公子聽說小姐你病了,說不著急,他在後花園慢慢等著。」說完,往我面前貼了貼,臉上騰出兩朵紅雲,「小姐,雲大公子好體貼啊。」
這丫頭,思春了。
下床收拾一番後,臨出門前,我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照了好幾遍。
得益於發燒的緣故,鏡子裡頭本老女臉上掛著兩坨一看就是病態的紅暈。我摸摸臉,甚好甚好,倒是省了胭脂。
雲非白正負手立在後花園的小亭裡。
他今兒穿了件月白衫子,寬大的袖子垂在地上,跟著似有似無的風,有節奏的擺動,有夕陽照在他後耳根和□的脖子,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我走過去,他回身斜望我,微微一笑,叫我:「阿離。」
我乾笑兩聲,道:「你,你怎麼來了?」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笑著將我望著,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我想來看看你,於是就來了。」
他聲音低沉,卻柔軟,像風輕輕緩緩拂過心上,帶著絲絲的溫柔繾綣。
我心中一悸,望著他,吶吶的忘了說話。
他忽然伸出手往我唇上輕輕觸了下:「怎麼這麼不小心,嘴唇都磕破了。」
我訕訕一笑,下意識摀住唇。
「疼嗎?」他問。
我嘿嘿一笑,搖了搖頭。
「那腳呢?還疼嗎?」
我又嘿嘿一笑,搖搖頭。
他也笑了起來,嘴角微微揚起,然後伸手將我捂在嘴唇上的手輕輕拿下來,道:「不要擋,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很好看。」
我怔了怔。
他又一笑,頓了下,忽然道:「你等一下。」
說完轉身到花圃裡,彎腰摘了一朵薔薇,然後走上來,將花遞到我面前,道:「這朵花兒送你給。」
我忍不住笑:「你這不是借花獻佛麼?」
才將將說了一會兒話,便有小廝蹭蹭蹭跑來,說是錢莊那邊有客人找,請雲非白過去一趟。
他朝我歉意一笑,叮囑了我一些話,舉步離開。
走了幾步,忽又頓下步子,轉身望向我道:「雲洲也病了,昨兒個被水淋了,傷了風,這會兒還躺床上呢。」
我怔了怔。那廝居然也病了?
看來昨日個那大嬸說的對,思春的寡婦我們果然傷不起。不過,想來昨兒個我對著他打得那個響亮亮的噴嚏也定然是功不可沒。
本老女這一失足竟然和那寡婦大嬸一起攜手造了一個孽。實在是作孽,作孽啊。
又聽雲非白問道:「想去看看他嗎?」
我咬了咬嘴唇,沒做聲。
雲非白便沒再說話,只緩緩道了聲:「我先走了。」
我望著他背影發了好一會子的呆,樹上幾隻烏鴉嘎嘎亂叫。默默的蹲在地上思考了一番,我踱回去,將薔薇小心翼翼的放到窗台上,準備曬乾了拿來做書籤,然後叫來小桃,道:「去提兩隻豬腿來,咱們去雲府。」
小桃兩眼登時放出炯炯有神的八卦光芒:「小姐,你是要跟雲大公子表白去麼?」
我吸了口氣,道:「是雲洲病了。」
小桃恍然大悟,有些沮喪:「原來是去探望雲二公子。」
我肅然道:「不是探望,而是去贖罪。」
造了孽就要還,本老女只是去替我昨兒個那個噴嚏贖罪而已。
叫了小廝套了輛馬車,一路逶迤到雲府。
下了車,報了名號,便有管家匆匆跑出,客氣的領了我進去,叫我十分受寵若驚。
然踏進門,我卻怔住,雲非白正在廊下朝我微笑。
我傻了片刻,吶吶道:「你、你不是去錢莊了麼?」
他道:「我猜著你可能會過來,便特地折了回來等你。」
我摸著臉,訕訕一笑。
到得雲洲房門口,門推開時,雲非白忽然握上了我的手。我怔了一怔,屋子裡躺在床上,聞聲回過臉來的雲洲也怔了怔。
雲洲這廝似乎病的挺嚴重,臉上赤紅,嘴唇乾裂脫皮,平常那鮮嫩嫩水靈靈的面容此刻瞧來憔悴了不止一兩分。
雲非白拉著我進了屋裡,緩聲對他道:「二弟,阿離來看你了。」
雲洲眼睛從我二人握在一處的手上掃過,抬起眼盯著我狠看了幾看,目光深深沉沉,十分高深莫測。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衝他幹幹一笑,正欲說話,他卻忽然垂下目光,然後轉過臉去,半晌,啞著嗓子道:「我累了。」
我目瞪口呆,本老女這還一個字沒蹦出口呢。
於是,想了想,吶吶道:「好,那……那你睡吧,我,我只是聽說你病了,來看看,看完了就走。」
出門前,我忽然想起來帶來的兩隻豬腿,又回頭對他道:「我帶了兩隻豬腿來,很補身子,你回頭讓廚房裡燉了你吃。」
再出來時,暮色已經壓了上來,雲府門前的兩個大紅燈籠高高掛,照的腳下地面暈黃一片。
與雲非白作辭上車時,他忽然扯住我手。
我回頭訝然望向他。
他忽然向前一步,輕輕抱了我一下,過了許久,才慢慢鬆開手,道:「路上小心。」
我呆了一晌,又一晌,待反應過來,心裡的一把油菜花登時辟里啪啦一陣怒放,怒放到我手心微微發抖,心裡直髮酸。
他不知道,我等這個擁抱,等了有多久。
我抬頭望望天,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點頭道:「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9:35
第十八章
今兒這一天過得很出乎意料,也很圓滿。一直到坐到馬車裡時,我還覺得像是飄在雲裡。
夜裡一覺好夢,夢醒來才剛剛半夜,我在被子裡窩了一會兒,頓感詩興大發,遂起身踱步到院子裡賦詩一首。
第二日,瑤玉忽來探我,送與我兩張戲票,眨眨眼與我道:「這是情侶套票,打六折,免費提供茶水、點心和燭光晚餐哦。」
我收了戲票,送走瑤玉,立即奔回屋裡洗漱妝扮一番,然後叫來小桃,提著兩隻豬腿心花怒放的去了雲府。
孰料,到得雲府門口,剛從馬車上下來,便見正門口並排停了兩輛轎子,轎子四周七八十來個侍衛正面目莊嚴持刀把守。
旁邊聚集了一堆圍觀的大嬸大媽,正對著轎子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我悶了一晌,想了想,便踱步上去。
打聽八卦的最佳辦法,就是親自參與八卦。於是本老女湊上去,伸脖子做出一副飢渴的八卦姿態,咳了咳嗓子道:「這是哪家姑娘來提親來了麼?」
一大嬸忙伸脖子過來,雙眼閃著八卦的興奮淚花:「是啊!柳丞相的女兒,柳大小姐來向雲大公子提親來了!」
我傻了眼。本老女這張烏鴉嘴居然一語道破天機。
柳丞相之女柳嫣,先前宋媒婆說過她對雲非白有意,果然不假。
我愣愣的聽著這些大嬸們湊在一處,口中吧啦吧啦唾沫橫飛,從門當戶對八卦到男女主角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片刻,又飛流直下三千尺,到了男女主角何時喜結良緣,何時洞房生娃。
大嬸一說:「我猜過不了十天!」
大嬸二說:「我猜過不了二十天!」
大嬸三說:「我猜過不了三十天!」
……
我愣過神,心裡一片涼接著一片涼,於是輕飄飄接道:「我猜猴年馬月。」
我踱到南牆根下面默默蹲下,小桃提著豬腿,跟上來蹲在我旁邊。
我捂了捂胸口,悲傷的望著天道:「小桃啊,你小姐我心裡有些難過。」
小桃道:「小姐!你要振作!千萬不要自暴自棄!」
我自暴自棄道:「你小姐我活了這一把年紀了,嫁了六次都沒嫁出去,好容易喜歡個人,剛和他勾搭上,現在馬上又要被人搶走了。」
小桃將豬腿往地上一拍,道:「所以!小姐你要先下手為強,趁別人搶走之前自己先搶了!瑤玉姑娘不是說過麼,這年頭,見到喜歡的男人主動撲到才是硬道理!」
此話甚有道理,但我還是不免略略懸心:「那你說你小姐我要是也去雲府提親的話,會不會被雷劈?」
本老女一而再,再而三,三又接四五六,一鼓作氣足足剋死了六個未婚夫,等於是間接謀害了六條人命,若是老天有眼,見我再興風作浪,恐怕會一個雷劈下,劈的我骨頭渣子都不剩。
小桃思索了下,聲音軟耷下來:「這個不好說哎。」
果然連小桃也覺得我很有被雷劈的可能性。
我歎了口氣,憂鬱的抬頭望著天。天空瓦藍瓦藍,天邊上飄著幾朵白白的白雲,金燦燦的太陽高高掛。我瞇眼望著晴朗朗的天,沉思了下,道:「這樣,我數一二三,數完了要是下雨的話,我就不去提親,要是還像現在這樣,我即刻就去登門提親。」
小桃想了下,道:「小姐,不如咱們來下一注吧,我賭你數完一二三,立即會打雷颳風,而且下雨。」
我道:「那我賭不會。」
小桃掏出兩塊銅板放在地上,想了想,又加了兩個銅板。
我從袖子裡摸出有且僅有的幾串銅板也放到地上。
孰料,我手指頭還沒從地上拿開,便見天色一暗,太陽忽隱,抬頭一瞧,天邊飄來一朵黑雲,我剛張了張嘴巴,便聽驚天動地一聲雷劈,豆大雨點子登時嗖嗖砸下。
我被澆的心涼透透,不僅涼,還一陣陣的酸楚。
本老女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麼?
雨驟收,俄而,雲開日又出。
我抹了把臉上雨水,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對小桃道:「你小姐我心肝疼,回緊熬一碗藥,我喝了窩被窩裡哭一會兒。」
從牆根兒下拐出來時,迎面卻撞見雲非白正送了一男一女出來,男的四五十上下年紀,女的十七八歲,著了一身寶藍衣裳,面目端莊靈秀,瞧著甚是可親。
不用猜,也知是柳嫣父女。
雲非白站在門口同他們拱手作辭。
臨上車時,柳嫣忽然頓住腳,回過頭將雲非白望了兩望,咬了咬唇,像是要說什麼,可能一時又沒想到好的用詞,頓了頓,便化作了脈脈含情一笑。
雲非白亦回了她一個脈脈含情的融融笑意。
大珠小珠落玉盤,此生無聲勝有聲,本老女扒在牆邊邊上看,心中略略發酸。
我捂著胸口,正欲挪腳走開,雲非白卻忽然將目光移了過來,本老女偷窺的目光尚未來得及收回,就那麼在半空上堪堪與他對上。
我忙拿袖子遮住臉欲逃。
雲非白卻已疾步走了來,叫我:「阿離!」
本老女看著身上被雨澆的濕透透的衣裳鞋子,在心裡想像了一下此刻自己的狼狽風采,頓住腳,扯開嘴角,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轉過身。
雲非白走上來,蹙眉道:「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低著頭吶吶沒言語。
他頓了下,上來握住我的手,道:「來了怎麼不進去,偏要在淋雨?」
我抽開手,嘿嘿一笑,道:「聽說柳大小姐來提親來了,怕,怕不甚方便。」
雲非白沒做聲,面上浮出一抹笑意,頓了好一頓,緩緩開口,道:「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我愣了一愣。
他伸過手來重又握上我手指,道:「阿離……」
後面的話尚未來得及出口,忽見甄府裡一個小廝突然蹭蹭噌竄了出來,連滾帶爬衝到我面前,放聲尖叫:「小姐小姐,不好了,府裡來了個下巴沒長毛的公公,說皇上下旨,宣您進宮!」
我踉蹌了下,腳下一軟,險些摔到地上去。半天緩過神來,才猛地記起皇帝老兒子那檔子事來。
本老女頭隱隱作痛,娘地,看來是東窗事發了。
匆匆趕回去,換了身衣裳出去接旨。
那宣旨太監站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將我打量,我近一步,他立即神色緊張的朝後連連退了三步,叫我十分心酸。
沒想到我不僅讓男人聞風喪膽,居然連太監也對我畏懼至此,我登時不由得再次將自己驚為天人。
我被一頂小轎子抬進了宮。爹爹與我同去。
半個時辰後,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皇帝。然後訝然發現其實皇帝並不是什麼龍顏,而是一張和普通人一樣的一張人臉,臉上和當年我的外祖一樣,被歲月雕刻上了很多慈祥而和藹的皺紋。
他此番召見我的目的很簡單:純屬好奇。作為一個知名度和他相提並論,讓京城男子皆聞風喪膽,並成功的引發交通阻塞,連累他老兒子被踢進臭水溝裡的傳奇老女,他認為很有必要見上一見。
唔,這是一個極具膽識的老頭。
他圍著轉了三圈,又上下打量了幾眼,然後朝站與一旁的爹爹哈哈一笑:「甄愛卿,原來這就是你那閨女啊……哈哈……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吶。」
這句話說的很實在。
前來一睹本老女風采的還有他的大老婆和幾個小老婆,自然,她們也並不是什麼鳳顏,也長了一張和普通人一樣的人臉,臉上也因人而異,雕刻上了慈祥而和藹的皺紋。
年齡最大,臉上皺紋最多的皇后拉著我的手和藹的問我:「今年二十了?」
我道:「是。」
她欷歔一聲,又和藹的問我:「親事還沒定下來麼?」
我道:「是。」
她又欷歔一聲,後跟著的幾個妃子立刻齊齊抹了一把同情淚。
為表示撫慰並解決我對京城人民造成的巨大傷害,皇帝特特請來了天相師為我卜命。
記得六歲那年,藥師谷來了一個江湖神算,某日花前月下酒足飯飽後,外祖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讓他給我算一算。
那神算一瞅,將我上下打量了幾眼,歎息一聲,然後撂下酒壺,起身回了房裡,絕食了三日。
第四日,他便面帶菜色前來作辭,走之前,他與我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我悄悄的往他包袱裡塞了兩個饅頭。
第二年時,谷裡又來了一個道士,某日仍舊是花前月下酒足飯飽後,外祖又拿了我的生辰八字與他看。
那道士一看,將我打量幾眼,同那神算一樣,撂下酒壺,回了房裡,絕食三日。
第四日,他來告辭時,也與我說了句同樣的話:「自求多福。」
我也往他包袱裡塞了兩個饅頭。
第三年上,谷裡又來了個白鬚飄飄的老和尚,這老和尚見我第一眼便歎了一聲,及看了我的八字,又歎了一聲,走的時候和前兩位一樣,對我說了句:「自求多福。」
不過,這個和尚稍稍實在些,除了這句,還加了句:「命盤殘缺。」
我往他兜兒裡塞了四個饅頭。
後來,一年一年,數一數,我一共塞了一十二個白饅頭出去,但得到的答案無一意外俱是這兩句話。
果然,捻著一把銀白銀白鬍鬚的天相師卜了一番,將我打量幾眼後,搖頭一歎,吐出了和那和尚一樣八字箴言:「命盤殘缺,自求多福。」
我心裡酸了一酸,恍惚間忽然憶起雲洲那廝。
還是我八九歲那年,他十二歲那年。
某天晚上我們肩並肩坐在花架下望月,他忽然問我:「小包子,你的人生理想是什麼?」
這是一個很深沉的問題。
我拖著腮幫子認真思考了一番後,道:「嫁個家裡有豬腿吃的人!」
他噗通一聲從椅子上滾了下去。爬起來的時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鼻子哼了兩哼,不屑道:「真庸俗。」
須知本老女那時候是以神醫外孫女自居,覺得庸俗二字真真是對我的奇恥大辱,況且,我覺得我這個理想很莊嚴很偉大。
偉大而莊嚴的理想怎麼被嘲笑,我小小的自尊心頗受打擊。
於是,我當即眼淚便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咬著牙堅持了兩刻鐘沒同他說話。
後來某日,我被他掇竄著去谷裡的莊子裡偷柿子。
他告訴我說:「小時候不偷柿子,不被狗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為了不讓我的人生留下遺憾,我們風風火火溜進了柿園子裡。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柿子偷著吃的確比正大光明吃要甜,於是抱著樹幹,坐在樹上一個接一個啃。
孰料,正啃著的歡暢時,狗來了。
雲洲拉著我從樹上爬下,撒腿就跑,我那時候年紀尚小,人矮步子小,被他拽著跑了幾步,噗通一聲跌到地上了。
手掌擦到地上,磨破了皮。我哇哇大哭起來。
他忙忙的來哄我。我不理,繼續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嚎著嗓子。
他抓耳撓腮一番,忽然大腿一拍,道:「小包子,你將來會嫁個有豬腿吃的人!」
我愣了愣,噶的一聲止住了哭泣,望向他道:「真的麼?」
他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摳著衣角深沉的沉思了一番,疑惑道:「你怎麼知道?」
他嘿嘿一笑,道:「當然了,我會算命哦,你把手伸給我,我算給你看看。」
我便把手伸了過去。
他撲哧一聲,然後又斂起笑意,一本正經的從我兜兒裡摸出我手帕,把我手上的灰擦了擦,又吹了吹,然後掰著我的手,與我比比劃劃說了一通,然後總結道:「甚好,甚好,命盤圓滿,以後一定會嫁個家裡有豬腿吃的人!」
我疑惑道:「可是人家都說我命盤殘缺哎。」
他愣了愣,然後咳了一聲,挺直腰桿,嚴肅道:「你是相信我,還是相信那些老禿驢老道士?」
我認真的思考了下,然後認真與他道:「我相信你。」
我也確實信了,縱然發生了這麼些事情,我卻依舊在心裡堅信,我命盤圓滿。
因為曾經有個少年,他說過。我信他的一切話,縱然我知道其實不過只是個謊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9:46
第十九章
半個時辰後,我意氣風發的趕了一輛南瓜蓋的馬車出了宮。
出宮之前,遭遇到了一點點小意外。在小太監奉皇帝旨意領我參觀傳聞中的御花園時,從一排薔薇架下突然竄出來一個小屁孩子。六七歲的樣子,鼓著圓滾滾的腮幫子,昂著小腦袋,攔路瞪眼將我望著。
我側眼疑惑的望向帶我那小太監。
小太監忙與我道:「這是十七皇子。」
唔,原來就是被一馬蹄子踢到了臭水溝的皇帝的那個老兒子。
我望著他天真而無邪的氣勢洶洶的小臉,心中愧疚之意頓生,於是扯著嘴角對他作出一個悔恨而自責的笑容,正欲行個禮問個好,小屁孩子卻把鼻子哼了兩哼,道:「跟我來。」
又望向小太監一眼,威嚴道:「你先退下!」
說完,轉過身,背著小手一顛一顛的朝前走去。本老女也一顛一顛的跟在後面。
小屁孩子將我帶了一個水清凌凌的池塘邊,然後停下步子,轉過身子,神情嚴肅望著我一板一眼道:「雖然我父皇母后原諒你了,但不代表本皇子原諒你了,你連累本皇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馬踢到臭水溝裡去,而且是四腳朝天,姿勢十分難看,嚴重破壞了本皇子的形象,本皇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說完,將白嫩嫩的小胖手朝水池子裡一指:「看那裡。」
我看過去。水面上兩隻野鴨子。
我覺得很茫然。正懵著,腰忽被猛地一推,腳往後一滑,撲通一聲巨響栽倒了水池子裡,濺起小浪花一朵朵。那小屁孩子約摸是推我時用力過猛,一個不留神,沒剎住腳,也跟著噗通一聲栽下來了。
我原以為他會放聲尖叫,就算不尖叫,也應該哭上兩聲,就算不哭,按照一貫常理推斷,也應該花容失一失色,孰料這屁孩子第一反應卻是朝我命令道:「不許叫人!」
說完,圓滾滾的小手撲騰幾下,嘩啦啦灌了幾口水。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
本老女費了一二十年吃奶的勁兒將他拖上岸,然後坐到旁邊一塊石頭上,抹了把臉上的水,喘氣催他道:「趕緊回去換身衣裳吧。」
若是把這小祖宗給整出個三長兩短來,本老女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那小屁孩子卻是瞪眼將我望著,像是剛從水鍋裡舀出來的一顆大型湯圓,白嫩白嫩的。他鼓著腮望了我一會兒,然後擠到我旁邊來。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了空兒。
他一屁股坐下,撅起嘴巴:「本皇子這麼狼狽,怎麼見人?給人瞧見了,形象就全毀了。」
娘噯,這不是折翼的孩子,而是根本就沒長翅膀的孩子。本老女頭隱隱作痛。
我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心平氣和一笑:「那怎麼辦?」
他咬著牙,摳著手指,把眉毛皺成一團,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
最後,經過深刻的思考、磋商以及討論,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坐在這兒將自己曬乾。曬的過程中,為了打發時間,作為交換,他給我講皇宮裡的八卦新聞,我給他講市井街面上聽來的八卦新聞。
我道:「城西頭有個賣肉的人叫張麻子,他家的一隻貓喜歡上了鄰居賣春宮圖的大嬸家的一隻貓,兩貓兩情相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叼著一塊肉一本春宮一起私奔了。」
小屁孩子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欷歔一聲。
我道:「城南頭賣紅薯的一個小哥,前兒個家裡的公雞和鄰居家的一隻公雞偷情,結果他家裡的八隻母雞集體相約跳牆自殺了。」
小屁孩子又托著腮欷歔一聲。
在他欷歔了第七七四十九聲時,鼓著腮沉思了下,忽然目光炯炯將我望著:「你真的剋死了六個未婚夫麼?」
我肅然點了點頭。
「那真的沒人敢娶你了麼?」
我怔了下,忽然間有些恍惚,沒人嗎?不,怎麼會沒人,只是,說娶我的那兩個人,一個我曾經試圖忘記,一個忘記了我。
我斂了下神思,幹幹一笑,道:「大抵是再沒人了吧。」
小屁孩子一屁股從石頭上跳起來,白嫩嫩的小手叉著小蠻腰,斬釘截鐵望著我道:「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層濃濃的哀傷。」
我身子一歪,險些從石頭上滾下去。
他把小臉一揚,往我面前走了一步,命令道:「你把頭伸過來。」
我便把頭伸過去。
他抱著我的頭往他那還沒我腦袋寬的胸前貼了貼,道:「你今天救了本皇子一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本皇子決定若是等我長大了你還沒嫁出去的話,本皇子就以身相許來作為報答。」
我淡定的從石頭上滾了下去,然後又淡定的一鼓作氣再次滾到了池塘裡。
本老女會遭天打雷劈的啊。
果然,我剛水裡撲騰幾下,抹了一把臉,便聽喀嚓一聲驚雷響,大地登時抖了三抖,一道雷劈在了池塘裡一對嚇傻了的交頸野鴨子上。
本老女這是在作孽,作孽啊。
爬上岸,摸到石頭上坐下,我抖了抖濕透透的衣裳,望望天,歎了口氣,看來,只得重新來曬。待到曬了七八分乾時,便有小太監風風火火跑來,宣我打道回府。
為表示對我的深切同情以及撫慰,並聽說我立志要嫁個有房有馬車的人,和藹而慈祥的皇帝權衡一番後,賜給我一輛嶄新嶄新的南瓜蓋的馬車。
走之前,那小屁孩子蹭蹭蹭跑到我面前,攀著我的肩膀,踮著腳尖附耳低聲與我道:「你放心,本皇子說話算數,說過以身相許就絕不反悔,等我出宮時,就去找你。」
我的娘噯。本老女頭隱隱作痛,是真的痛,連鼻子也覺得有些重,腳下輕飄飄的,走一步,打了三個噴嚏,再走一步,又打了三個噴嚏。
本來昨日個發燒尚未大好,結果晌午又淋了一場雨,剛又再接再厲滾到水裡兩回,大抵又病了。
虛著步子趕著馬車同爹爹步出宮門口,一抬眼,卻瞧見雲非白正在宮門外,迎面瞧見我,腳下步子忽然一頓,直直將我望著。
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兩相望,我突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旁的爹爹咳了兩聲。
雲非白面上略顯出些緋色來,上前來走到我面前。
我吶吶道:「你、你怎麼來了?」
他輕聲笑了笑,道,「我放心不下,便跟著來了。」又握了握我的手,「沒什麼大事吧?我剛剛還在想,若是等會兒你還不出來,我便去求覲見皇上。」
說著,忽然頓住,摸了摸的袖子,皺眉道:「怎麼是濕的?
我訕訕一笑,正欲搭話,眼卻一黑,倒頭往他身上栽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09:56
第二十章
再睜眼醒來,我不出意料的躺在床上,雲非白也不出意料的正坐在我床邊。
屋子裡沒他人在,只我和他兩個。
我撐眼望著他,頗有些憂鬱,不知道是該對他做出春風拂面一笑,以凸顯本老女勇於和病魔作鬥爭的堅強品質,還是做出西子捧心一笑,以彰顯本老女小鳥依人的柔弱憂愁之態。
瑤玉與我說,男人喜歡的女人通常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火來也燒不死的女強人,此類女人的特點便是堅強,視一切皆為天邊浮雲,好比此刻,就算病入膏肓了,也還能做出笑臉來,讓男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還有一類便是柔柔弱弱,走一步喘三喘,經常以側臉憂傷仰望天空的小女人,此類女人的特點便是柔弱,把眉一皺,胸口一捧,再把那眼淚汪上一汪,便生生將男人三魂勾走兩魂半。
眼下,孤男寡女,四下無人,正是勾人好時機,但我卻不知道雲非白他喜歡的是哪一類,實在叫人發愁。於是,在心裡斟酌了半天,我折中了一折,扯著嘴角衝他做出了一個面無表情的僵硬微笑。
還沒笑開來,雲非白已傾身過來。唇邊噙了一貫的溫潤的笑意。探手往我額上摸了摸,溫聲道:「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回過神,咳了兩下乾澀嗓子,面上有些發燙:「好……好多了。」
他又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慢慢將我額前的髮絲捋到耳根後面,眼裡也浮出些溫柔笑意:「等喝過藥,再好好睡一覺,發了汗,明兒就該好了。」
他手指冰涼冰涼,從我耳廓邊上輕輕劃過,微微的觸感讓我的心也跟著不由自主的狠狠顫了一顫。我望著他心中一個激盪,脫口道:「我……」
我什麼,接下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雲非白等了半晌,望著我忍俊不禁:「什麼?」
我方回過神來。摸了把臉,訕訕一笑。
門口幾聲咳嗽恰響起,小桃端著了碗藥蹭蹭進來,臉上堆滿令人心酸到心碎的八卦笑容。
我撐手起來,正欲接碗過來,雲非白卻止住我,道:「我來。」
小桃嘻嘻一笑,將藥遞過去,緋紅著一張臉,很識趣的退了出去,出門時,還不忘甚好心的將門帶上。本老女也不免把老臉紅了一紅。
碗裡正騰騰冒著熱氣,裊裊藥霧裡雲非白一張臉若隱若現,卻仍可清楚瞧得嘴角噙著的盈盈笑意。我望著他的笑,心口間忽有某種東西絲瓜籐一樣絲絲纏上心尖,像是春風過心坎,放眼望去,麥田綠油油,油菜金黃黃。
忽然間便沒來由的記起了之前。
是和此刻一樣的情形,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撲鼻的藥香,兩個相對而坐的人。我還是我,只是,對面的人卻換成了那個眉目耀眼的小小少年。
還是我八歲那年,雲洲十一歲時,藥師谷我們在一起的那一百八十一天中的某一天。
已記不得那天是和他一起去莊子裡偷人家紅薯回來路上淋了雨,還是被他掇竄著下水捉野鴨子掉到水裡狠泡了一回,只記得是染了風寒,發了熱。
他端了碗藥,坐到我床邊邊上,把我從被窩裡拽起,哄著我喝。
我半閉著眼,哼哼唧唧扣著手指,死活不願張口。
他引誘道:「明天我去偷柿子給你吃哦。」
我不理。
他便又道:「那去偷石榴!」
我不理。
他急了:「那偷了柿子,再偷石榴!」
我哼哼兩聲。
他把腳一跺,登時沉聲道:「再不喝,我讓你明天一天都吃不到豬腿!」
我轟的睜開眼,含淚憋屈將他望了望,憋屈的抱著碗,憋屈的將一大碗烏漆麻黑的藥咕嚕嚕灌了下去。記得那一碗藥苦的很,苦的我心肝狠抖了幾抖,手抖了幾抖,就連臉上掛著的被雲洲那廝嘲笑為貓尿的淚珠子也抖了幾抖。
「阿離?」
我猛回過神。雲非白已將一勺湯藥送到了我嘴邊。我在心裡輕輕一歎,本老女近來著實是思舊了些,一個不小心就把回憶給勾了上來。
我訕訕一笑:「還,還是我自己來吧。」
雲非白彎起嘴角,又微微一笑:「阿離不喜歡這樣?」
我啞然。他並不知道,其實我打小就怕藥苦,每回生病必是閉著眼,憋著氣,仰脖子將藥咕嚕嚕一口氣灌下。但眼下這情形,我自是不好拒絕,於是便又訕訕一笑。
這頓藥喝的我十分艱難。好在,以往印象裡苦的澀嘴的藥,就這麼一口口喝下去,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苦味,只就是喝的我一把回憶剪也剪不斷,一下子老了幾歲。
將碗放到旁邊凳子上,雲非白回身望了我一晌,忽然道:「剛才在想什麼?」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打著哈哈幹幹一笑。
他便上來攬了我身子,將我輕輕擁到懷裡,摟著我好半晌,才慢慢開口,聲音有些低緩:「阿離。」
我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抬眼時,卻忽瞧見房梁頂上一隻貓正立著爪子炯炯有神將我望著。一雙貓目裡春情湧動。唔,又是一隻思春的貓。
我下意識的應了聲:「嗯。」
然後聞著他頸項間隱隱香氣,心裡像是藏了七隻母兔子,八隻公兔子,母兔子們手拉手往上跳一下,公兔子們再拉手往下蹦一下,直蹦躂的本老女臉皮像潑了一層油,滾燙滾燙。
在這種情形下,我還能分出點神來猜測頂上那隻貓從哪裡來,是怎麼鑽到本老女的屋裡子的,又將往何處去,是公貓還是母貓,是已婚還是未婚,已婚的話是否已經有房有車,未婚的話是否已從學堂畢業,找到了工作等等問題,我十分的佩服我自己。
正興致盎然的一樁樁揣摩著,卻聽雲非白道:「阿離,我喜歡你。」
我心口猛地一震。
他伏在我耳邊,輕輕歎了口氣,「阿離,我們在一起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0:06
第二十一章
我心又一震,望著房樑上那隻貓,怔了半晌,又半晌,才慢慢回過神。
雲非白又將我摟緊了些:「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雲看海看夕陽,過完一天,再過
下一天,過完下一天,再過下下一天,過完夏秋,過完冬,再過完春,一直過到我們慢慢老去。」
他身子微微頓了頓,將我往面前又摟了摟:「好嗎?」
房樑上的貓瞪大眼睛將我望著,貓目裡忽然浮出點嬌羞,貓爪子抖了幾抖。
我慢慢伸手抱上他的背:「好。」鼻子有些發酸。
他身子又一頓,半晌,將我鬆開,望著我似笑非笑:「不反悔?」目光輕卻濃,柔卻烈。
我把老臉一燙,臉皮一厚,對上他的眼:「女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晌,往前又將我擁住,俯在我耳根邊低聲道:「執子之手。」
我道:「與子偕老。」
甚默契。
本老女於是便就這麼拐了一個彎,在小道上迂迴了一回,和他再次把這終身私定了。
一如那個初雨後的黃昏。
他說,阿離,我若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我說,願意。
私定終身是個勇敢且奔放的活兒,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雲非白大約是覺得還可以更勇敢奔放一些,於是將我放開,像許多戲裡演的那樣,深情的望了我一晌,然後慢慢的水到渠成的把臉湊了上來。
我心裡公兔子與母兔子又開始撲通撲通的跳。在他的唇將觸到我唇角時,我忽然脫口而出:「我這兒還有兩張戲票呢!」
房頂上的貓子「咚」的一聲栽了下去。雲非白愣了一愣。
我摸了摸滾燙的臉,搓了搓衣角道:「我、我們明天開始約會,好、好嗎?」
雲非白忍俊不禁:「好。」
雲非白前腳走,我後腳便打發人去叫了瑤玉來。經過深刻的探討與磋商,瑤玉給我量身定制了一套完美約會攻略。
第一步,看戲。
第二步,吃飯。
第三步,逛街。
當然,這些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看戲的時,往他身蹭蹭撲撲,以展現本老女小鳥依人的一面,吃飯時,和他談談人生談談理想,以展現本老女知書達理的一面。自然,逛街也並不是為了逛街而逛街,最最重要的是,要在逛的過程中,撒一撒嬌,以展現本老女天真可愛的一面,比如,讓他買一串冰糖葫蘆,一塊桂花糕,或者一個狗不理包子,然後你一半我一半,你一口我一口分食。
瑤玉搖著團扇,幽幽道:「保管你們一根麻花吃出鮑魚味,就算是黃連,也能吃出蜜餞的甜來。」
我深以為然。
第二日,本老女身體大好,神清氣爽。半晌午時候和雲非白相約在醉花蔭門口。
天藍,雲白,風細,他嘴角邊的笑。恰恰好的微笑,恰恰好的人,本老女心坎間的一把油菜花也恰恰好的開滿。
很歡喜。很圓滿。
但悲劇的是,只有圓滿的開頭,卻沒有圓滿的過程。
戲台搭好,旦角上場,本老女惴惴握著雲非白的手剛在台下坐定,忽走上來一個滿面皺紋的老頭和一個同樣滿面皺紋的老太太。
老頭對雲非白道:「小伙子喲,我們沒買到情侶套票,我老伴眼睛不好,坐在後面瞧不大清,能不能和你們換一下位置?」
我往老太太面上一瞅,默了默。
老太太對我一笑,道:「姑娘喲,我們沒買到情侶套票,我老伴腿腳不靈活,我不大放心他一個人座,能不能和你們換一下位置?」
我又往老頭腿上一瞅,默了一默。
於是,這場戲,我和雲非白一個這一旮旯,一個另一旮旯默默看完。
挨到戲落幕,人散場,按照計劃第二步,我和雲非白慢慢踱去了街南頭酒樓。
酒樓裡頗熱鬧。我和雲非白要了一間小包間。一時酒菜端上,茶倒上,本老女將將才拿起筷子,便聽嘩啦一聲巨響,一大漢手持大刀,破窗而入,一個不察,噗通砸到了飯桌上。又從坍塌的飯桌上滾到地上。然後,又一大漢破窗而入,再然後,再一大漢破窗而入。
三個大漢從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你瞪我我瞪你,手上大刀一舉,你砍我我砍你,砍的十分賣力且辛苦。
我望著他們,十分抑鬱,本老女這約會第二步怕是也要宣告失敗了。
雲非白將我拉到角落,握了握我的手,才要說話,忽又聽「彭」的一聲,一隊官差破門而入。
我的娘哎。
官差頭頭將手上令牌一亮,大喝一聲:「公共場合聚眾打架鬥毆,擾亂京城治安秩序,來人,給我拿下,帶走!」
於是,作為旁觀者和無辜的受害人,我和雲非白被熱心的邀請去了衙門裡提供口供。
這些官差抓人的效率十分叫人欽佩,但辦起案子來卻是磨磨蹭蹭,效率著實叫人心酸。
是以,從衙門裡出來時,天已黑了下來。
街上華燈初上,包子味飄香。本老女肚子也十分叫人心酸的適宜的咕嚕叫了一聲。
雲非白握住我的手,微微笑道:「餓了吧,我們去對面酒樓。」
我扯出他,訕訕一笑:「我……我想吃包子。」
雲非白一愣,旋即又笑了起來,道:「好。」
於是,我們肩並肩朝對面的包子攤款款而去。
我想今兒個定是一個多姿多彩的黃道吉日。
才將將挪了兩步,斜刺裡突然竄出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直直朝我撞來。
我驚了一驚。雲非白忙伸手攬住我腰,將我帶到了一邊。那孩子從我旁邊飛快竄過,擦身的瞬間,又飛快的朝我眨了眨眼。
我孤疑了下,反應了下,下意識摸摸口袋。空空如也。錢袋子沒了。
雲非白和我一樣。口袋裡也空空如也。錢袋子也沒了。再一瞧,那孩子早不見了影蹤。
我心中歎了兩歎,今兒這一天過得真可謂是跌宕起伏。本老女望著對麵攤子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十分憂鬱。
雲非白望著我好笑道:「怎麼辦?」
我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後認真的問他:「你從小偷過柿子嗎?」
雲非白愣了一愣,然後搖了搖頭。
我道:「不偷柿子,不被狗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同樣,不偷包子,不被包子鋪老闆追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人生。」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0:17
第二十二章
人生如果不完整,該是件多麼叫人憂鬱的事情。
於是我大膽的走到包子攤前,大膽的趁著包子攤那胖老闆掃眼過來時,揣了兩個包子往兜兒裡,拉著雲非白狂奔而逃。
逃好半晌,才聽包子鋪胖老闆放聲尖叫:「唉呀媽呀,小偷偷包子呀!」
這個反應慢半拍的老闆喲。
於是我們平平安安十分圓滿的奔到了一個旮旯牆根下停住了腳,並排坐在地上歡歡喜喜的啃包子。
啃著啃著,雲非白忽然輕聲笑起來。
我包了一口包子餡兒在嘴裡,望向他。
他道:「想不到你竟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面。」
我默默的思考這孩子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氣質,思考良久,未果,於是默默無語。
這廂雲非白卻忽然幽幽道:「阿離,你知道麼,我總覺得我們像是很久之前就認識了,很久很久之前,也許是上輩子,也許是上上輩子。」
他望著我笑了一笑,又道:「我最近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裡面一個女孩子趴在一條河岸邊,我從橋上走,她望著我盈盈的笑,那笑容和你一模一樣。」
我心中像是有某種東西突然動了下,像破弦的琴,被手指頭輕輕撥動,彈掉蒙在上面的灰塵,噶的一聲,似有東西出來,卻又嘎然而止。
至於止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又思考良久,當然,仍然無果,想了想,於是便道:「也許這就是緣罷。」
「緣?」雲非白似笑非笑,「哦,那阿離說說什麼叫緣?」
緣,妙不可言。
這是我外祖的話。話到這裡,便不得不再提提我的外祖。其實,我的外祖不僅僅是個神醫,他還是個文學家,他活著的歲月裡每天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並且在晚年的時候寫了一本回憶錄《追憶我的草樣年華》。
文章裡有一段他和外祖母在煙花三月,楊柳青青的揚州城裡一個公用茅廁邊邂逅的故事,外祖對緣分的註解是這樣的:緣分就是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你,不早不晚,你看見我,我看見你,你隔著攢動的人頭和一張長滿麻子的大餅臉,衝我羞澀一笑,我心裡瞬間開滿一片油菜花,從此不可自拔的美妙過程。
很顯然,我的外祖是個很有文采的優秀文學家。
作為他的外孫女,按照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歷史基本原則,我自然是得更有文采些。
於是我在心裡斟酌了下用詞,望著他深情款款正欲引經據典,先來一句「鶯鶯張生會西廂」,再來一句「八戒到了高老莊」忽聽一聲高呼:「他們朝那邊跑了,快追!」
正是包子店那胖老闆。
雲非白一把拉起我,攬住我往牆上貼去。
然後便見一群人呼啦啦從旁邊跑過。胖老闆跑在最後,許是跑的太過聚精會神心無旁騖,腳下忽然一崴,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在地上滾了一滾,又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氣急敗壞叫嚷:「等捉住你們,我一定拿包子撐死你們!」
這個執著而熱心滾滾的老闆喲。
我望著他一瘸一拐走遠的身影,不甚善良的笑出了聲,雲非白也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聲音就低了下去。氣氛有些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的原因在於,雲非白扣著我的腰,而我貼在他的胸上。回眼望去,便瞧見雲非白正目光灼灼將我望著。
我面上頓時一熱。
他輕輕喚我:「阿離。」聲音裡帶了絲旖旎。
我應道:「嗯。」
便見他低下頭,將臉慢慢靠過來,俯臉觸上了我的唇,我手上啃了一半的半個包子「啪」掉地上了。
他舌滑入我口中,慢慢逗弄,吮吸,我下意識抱上他的背慢慢回應。一番口舌糾纏,我腳漸漸發軟,他扣住我腰,將我放開,眼裡蒙了一層水潤霧氣,又將我往懷裡摟住,俯在我耳邊,聲音暗啞道:「阿離,嫁給我好不好?」
我迷迷糊糊道:「好。」
他低聲一笑,將我往懷裡又摟了摟,道:「我明天便去提親。」
如此良辰美景,你儂我儂,孰料我尚未答話,肚子便先應了聲,咕嚕一聲,大煞風景,十分叫人心酸。
雲非白忍不住笑起來,將我鬆開,道:「是不是還餓著?」
我一張老臉發燙。
他握了握我的手,道:「等著我。」
我忙忙扯出他,瞪大眼:「你、你、你也要去偷包子麼?」
他忍俊不禁,指了指腰間的玉珮:「我拿這個去換。」
果然是第一錢莊的當家公子,果然有一顆敢於燒錢的心。本老女作為一個旁觀者,甚覺心疼,於是忍不住道:「這個,太、太不划算了罷。」
他輕輕一笑,沒做聲,只望著我柔聲道:「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句極悲涼的話,就像我想等他回來,但是,我等了,他卻再沒回來。
我看著他朝闌珊燈火裡走去,在一個賣糕的攤位旁停住,又看著他將一塊熱氣騰騰的糕小心翼翼用紙托在手上,嘴角噙著滿滿笑意轉身。
只是一個轉身,他突然踉蹌了下,身子微微頓了頓,再回身過來,面上已換上了一片迷惘。
他站在人群中,像一個突然迷路的孩子,看著人來人往,神色茫然而迷惑。
我走上去,叫他:「非白。」
他回身望向我,微微一愣:「姑娘是?」
聲音是一貫的輕柔,也一貫的溫潤,卻仿若三千繁華謝盡,指尖花垂落,而後夾雜著萬鈞雷霆之聲,直直擊向我心臟。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就這麼幾步闌珊燈火走過,再轉身,他再次將我忘記。
就這麼,突然的,平靜的,毫無預兆。
他目光茫然將我望著,一如我扛著菜刀去向他表白的那個夜晚,有風乍起,吹起他耳邊髮絲,溫柔繾綣。
他曾說執子之手,我說與子偕老。
他說我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山抹微雲夕陽近黃昏,我說好。
只是,我偷了一個包子,卻丟了他。
他以美玉換糕搏我笑,轉過身,卻再次把我忘記。我們跌跌撞撞走到一起又散,終究是無緣。
他第一次失憶,我告訴自己,也許是偶然呢,我一直僥倖而固執的堅持一切皆是偶然,但此時此刻,我的堅持與固執在心底深處終於慢慢的,一片片的崩塌。
長街十里燈火闌珊,有人潮逆流而來,洶湧匆匆,我在夜風中衝他歉意一笑,轉身離開,半空有煙花忽現,是花正好月正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0:29
第二十三章
我蹲在街角,默默的發了好久的呆,直到闌珊燈火漸滅。
小桃挑著燈籠找來時,我正和一個小乞丐肩並肩蹲在一處。
小乞丐是個良善而頗有仗義感的俠丐,他端著碗摸到我面前時,我問他:「你趕時間嗎?」
他掰著手指算了算:「今天分配的任務快完成了,應該不大趕。」
我褪了手上的鐲子放到他碗裡,道:「那陪我蹲一會兒吧。」
他把鐲子拿起來對著月亮照了照,又拿手指彈了彈,然後揣到破了兩個洞的布兜裡,端了碗蹲到我旁邊來。
蹲的過程中他去了兩趟茅廁,又往街對面去討了兩趟錢。再回來時,手上握了兩串閃閃發亮的糖葫蘆,並且很大方的分了我一串。
糖葫蘆很酸很酸。酸的我一邊啃一邊眼淚忍不住掉。
小桃來時,我正把糖葫蘆啃到最後一個山楂上。
她提著燈撲到我面前,眉色慌張:「小姐,你,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我把最後一口糖葫蘆嚼下肚,扔掉手上竹籤,抹了把臉,笑道:「無事無事……這山楂太酸了而已。」
我扶著她的胳膊站起身。
起身的一刻,月亮忽然隱了一下,我眼前猛的一黑:「小桃。」下意識手往四周摸了摸。
小桃忙捉住我手,訝聲道:「小姐,你……你夜盲症發作了?」
我打小便有這個病,不定期發作,忽來忽去。發作時,眼神不太靈光,時常磕磕碰碰。
小桃忙忙的拿燈籠往我面上湊了湊,往我面前照了絲亮光,回頭左顧了顧,右盼了盼,聲音裡帶了絲哭腔,哽聲道:「雲,雲大公子呢,小姐你不是和雲大公子在一起的麼?」
我沉默了下,微微笑道:「他把你小姐我再一次忘了。」
夜裡,阿爹來探了我一晌,摟著我的肩沉沉歎了一番,等我睡下,方才離去。
我睡得昏昏沉沉,模糊間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我趴在一條河岸邊,岸兩邊開著紅的刺眼的花,一片一片,像血蔓延,橋上有男子走過,對著我微微的笑,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像是雲非白的身形模樣。
我蹭蹭蹭從水中爬上岸,叫他:「公子!」
男子回過頭來。我撒腿朝他奔去,奔了兩步,又放緩了步子,提著裙子,一扭一扭走了上去。
他眼中有了微微笑意。
我走到他面前,從兜兒裡摸啊摸,摸了好半天,終於摸出了一塊帕子,遞到他面前。
他展開一看,眉頭微微蹙起。
帕子上繡著一雙像是一雙野鴨子的水鳥。
我忙忙向他解釋:「這是鴛鴦。」
男子忍俊不禁,微微笑著沒說話。
我見他笑,也揪著衣角跟著傻傻笑起來。
我道:「那個,那個,我想跟你說件事。」
他微微笑:「你說。」
我低下頭,搓著衣角,望著腳尖道:「我、我歡喜你,愛、愛看你笑,想……想嫁你為妻。」
等了半日,卻沒聽見動靜,我疑惑抬起頭,登時大驚,面前的人忽然換了張臉,來人臉色暗沉,一雙眸裡隱有怒意翻滾,黑袍玉冠,長袖垂地,直直將我望著。正是雲洲那廝。
我一個激靈,從夢裡頭驚醒。
下床摸著黑點了燈,瞅一瞅牆上更漏,堪堪才是後半夜裡頭。
夢奇怪的緊。
我倒了口茶灌下,重又躺回床上,卻是輾轉難眠,想想雲非白,想想方纔的夢,五臟六腑裡神思翻湧,心裡一陣陣的酸。睜眼躺了半刻,我下床穿好衣裳,推門踱了出去。
外面尚有薄薄月亮照著,雖瞇著眼走的磕磕絆絆,倒也無甚大事。我便放心大膽的從房廊上一路踱到了後院。
池塘裡棲著幾隻寒鴉,月好花正眠。
孰料,我剛一走到薔薇架下,才將將立住腳,忽聽得烏鴉嘎嘎幾聲亂叫,倏而月隱。
我眼前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心裡莫名生出一絲恐慌,伸出手往四周摸了摸,踉蹌了幾步,猛地撲到了地上。
我撐著手從地上爬起,下一刻,卻落了一個寬大的懷抱裡,被緊緊摟住。
那人呼吸有些重,下巴抵在我額上來回摩挲,抱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道:「雲洲?」
那人身體僵了下,半晌,啞聲道:「怎麼知道是我?」
我道:「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
他身體又僵了下,又是好半晌,才又啞聲道:「這兩日我原本是氣你的,但現在……看到你這樣子,卻一絲一毫的氣都……沒了。」
「阿離,不要再這麼傻了好不好,你和他注定了有緣無分。」他將我摟的愈發的緊,「先前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是我明白的太晚……太驕傲,撐著不願把心事說出口,眼睜睜的看著你從橋……」
話到此處卻嘎然而止,半晌,化作一聲低歎。
我睜著眼望著眼前一片黑暗,有些茫然。
他又輕輕歎息了一聲:「你可知我這兩日是怎麼度過來的麼,你那日去看我,和他手握著手,你可知你不是去看我,而是去往我胸口上插一把刀。」
頓了下,又輕歎一聲,把下巴在我額頭上摩挲了下,聲音帶了絲柔軟:「好在,都過去了,阿離,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恍惚了下,沉默了會兒,道:「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命盤是殘缺的,對不對?」
他身子一震,沒做聲。
我道:「那六個人其實真的是我剋死的,對不對?非白兩次失憶,你墜下山崖,全部都是因為我,對不對?」
我仰頭看天,眨了眨眼睛:「其實我注定了這一世就是孤鸞命,對不對?」
他仍然沒做聲。
我推開他,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心裡一陣酸接著一陣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我抖著口齒,道:「我困,我要回去睡了。」
話猶未落,手卻猛地一拽,又跌回了他懷裡。
他翻身將我壓到地上,我望不見他的面容,也看不到他是怎樣的神色,只感覺到他略帶粗重的喘息從我面上掃過,然後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覆上了我的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0:40
第二十四章
他吻的深而纏綿,沿著我耳根向下,一路滑到脖子上。
我來不及反應,也來不及反抗。模糊間聽見他嘶啞聲音在耳旁響起:「阿離,相信我,有我在,你就不會是孤鸞命……就算是命盤殘缺,天打雷劈,我也會娶你。」
我怔了一怔,胸口的酸澀驀的又翻上來。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眼淚忽然就止不住往下掉。
他啞聲叫著阿離,伸手來拉我,我推開他手,往一邊蹲下,抖著口齒道:「你、你別過來,我、我蹲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真的只是一會兒就好。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抹了一把臉,抬眼望見雲洲。
他站在幾步外將我望著,夜風裡,面容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他慢慢踱步上來,眼眶有些潮紅,蹲□將我抱住:「阿離,忘了他,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想,我和雲非白是真的結束了。
一段緣結束總要有故事作最後謝幕,就像一個故事結束總要畫上一個句號一樣。我在第三日再次見到雲非白。在這三日裡,我做了幾個夢,一個夢裡是雲非白帶著笑意的眼,一個是我趴在水裡望著橋上人來人往傻傻的模樣,一個裡面滿是雲洲模模糊糊,瞧不真切的臉。反反覆覆。
我在醉花蔭門口遇到雲非白。
我迎頭撞到他身上,他扣住我的腰將我扶起,神色微怔。
他道:「是你?」
我直起身,朝他歉意一笑,側身從他旁邊走過。
擦身的時候,他忽然叫住我:「姑娘。」
我回過頭,他凝眸朝我望來:「那日我們在街上見過。」
豈止是見過。豈止。豈止。
我幹幹笑了一笑,沒做聲,回頭轉身離開。
走了好遠,再回頭時,人潮中他也已走遠,身形落落。
不過三天的時間裡頭,他瘦了好多。
又三日過去。這個三日裡頭,朝廷裡秉承著緩解社會大齡剩男剩女婚姻壓力的重擔,舉辦了一場集體相親大會,負責相親大會的官員應無數未婚少女已婚少婦徐娘老嫗的聯合簽名上書,特特發了帖子去雲府。
聽說寧王府的小郡主花枝兒一樣去了,柳丞相的女兒柳嫣一身素裹,娉娉婷婷也去了。
我爬在院子裡的院牆上看了三天的日出和日落。
日出的時候,太陽很圓,很滿,很圓滿。
日落的時候,太陽也很圓,也很滿,也依舊很圓滿。小廝來報,雲二公子來時,我一概閉門不出。
第三日夜裡,在燈下剪燭花的時候,小桃忽然進來,支支吾吾叫了我一聲。
我疑惑望了望她,想了想,道:「沒買到豬腿麼?」
她眼眶倏地紅了大半邊,哼哼唧唧半天,道:「雲……雲大公子和、和柳丞相的女兒柳大小姐被皇上賜、賜婚了。」
蠟台上蠟燭蕊結了燈花,辟啪爆了聲響。
我愣了一愣,回過神來,吶吶笑道:「是麼。」
夜裡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我光著腳,揪著裙子,站在雲非白面前,覷著他,紅著臉結結巴巴道:「我、我歡喜你,你、你歡喜我嗎?」
他抿著嘴唇,輕聲一笑,握起我的手:「你把手伸開。」
我伸開手。
他道:「你看。」
我瞪大眼瞧時,手心裡多了一枚玉釵。
他拿起玉釵,輕柔的笑著,往我髮髻上別住,道:「我也歡喜你。」
我似乎是笑了,只是笑容蕩在身後橋下的綠水清波裡,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第二日,我買了盆蘭花,悄悄去了雲府。爬上院牆時,夕陽正好。院子裡雲非白脖子耳梢上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
他正埋首寫著什麼,旁邊站著一個姑娘,在細細研磨,眉眼細長彎彎,帶著笑。
正是柳嫣。
我在牆上坐了一會兒,放下蘭花,翻牆下去。
翌日,瑤玉忽然來探我,外面太陽金燦燦,魚兒歡悅,馬兒思春,野貓嬌羞。
她握著我的手,興奮的與我道,她要和寧采辰私奔了。
寧采辰,男,性溫和,出生鐘鼎之家,身欣長而顏色好,翩翩前科探花郎。
這番話是瑤玉所講。瑤玉叫他寧郎,與我道他顏如花色如玉。
私奔是一門偉大而前衛的藝術,於是我邀瑤玉在鳳凰樹下進了兩子罈酒,替她餞了行。
結果卻是我喝醉了酒。
然第二日,我卻見到了本該在私奔康莊大道上的她。她面色有些白,望著我忽然道:「寧采臣死了。」
我去看她時,她臉上沒有絲毫悲傷的樣子,仍舊是微微笑著,給我添茶續水,間或說話,面上笑渦若隱若現,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走的時候,她抓住我的手,遞給我一張戲票,道:「阿離,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明天再唱最後一曲《鵲橋仙》,記得來看。」
我坐在台下面望著她妖嬈帶笑的臉,心裡隱有不安。那一曲《鵲橋仙》唱的格外的讓人覺得傷感,四周眾人紛紛拿拿帕子抹鼻子拭淚,哭得稀里嘩啦,我便也忍不住應景的掉了兩滴子淚。
我一直以為她說的離開只是離開京城,卻未曾想,她這一離開便是永遠。
她在第二日爬上了九龍塔。她穿著一件火紅衣裳,站在塔尖上,長髮散在肩上獵獵飛揚,然後張開雙臂,像一隻紅色的鳥俯身而下,火紅的衣衫耀的人睜不開眼。
我衝過去,哆哆嗦嗦摟著她幾乎碎了身體,她慢慢睜開眼,衝我緩緩一笑:「阿離,你知道嗎,其實我和你一樣……命盤殘缺……我們用殘缺命盤換了這一世……我就要離開了,徹底的離開……你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趴在橋頭邊等待各自喜歡的人嗎?我……我等到了他,用殘缺的命盤換取了這凡塵一世,可、可終究是不能長相廝守……但我已經知足了,我找到了他,愛上了他,並讓他也愛上了我……我知足了。」
她慢慢的閉上眼,眼角悄然劃出一滴淚。
我抱著她哆哆嗦嗦,腦子裡忽然就浮出一副畫面,我趴在岸邊,托著腮望著橋上,旁邊一個赤著腳的女孩子坐在我旁邊,笑嘻嘻問我:「你喜歡玉衡公子什麼呢?」
我歪了歪腦袋看向她,道:「我喜歡看他的笑,你呢,你喜歡那個探花郎什麼呢?」
女孩依舊笑嘻嘻,面上卻帶了一層緋色,道:「我喜歡他臉紅的樣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0:53
第二十五章
我大病一場,昏昏沉沉睡了三日。
夢裡渾渾噩噩一片,山水長遠。直到我折了一把合歡放在瑤玉墓前,灑下酒,噶然而止。
再醒來便聽聞雲非白成親的消息。
阿爹眼眶潮紅,上來攬著我,道:「爹爹已經遞了辭官的奏折給皇上,準備告老還鄉了,咱們不在京城了,咱們回蘇州老家,好不好?」
我喉嚨有些緊,好半天,才道:「好。」
雲非白和柳嫣的婚禮聲勢鋪張的極大。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排滿了一長街。從甄府門口過時,我騎在牆上遠遠的看。
我看著雲非白穿著大紅喜服,看著他騎在馬上噙著淡淡的笑。再看著他從我旁邊走過。又走遠。
這一眼,長且緩,過後,緣便到了盡處。
記憶裡某個雨後的黃昏,某個有著細風的夜,還有某個燈火闌珊的街頭,像是飄浮在空氣裡的木香花香,隨著他身影漸遠,慢慢飄散。
街盡頭處,雲非白忽然回過頭。目光從人群中越過,直直落到我身上,凝眸微駐。
恍若曾經初見那刻。
我從牆上翻下。故事便斷在這裡,也好。
夜裡啃了一碗豬腿,喝了幾口酒,攀梯子爬到屋頂上吹風,吹到後半夜沉沉睡去。
夢裡面似乎落在了一個極熟悉的懷抱裡。
我迷迷糊糊道:「雲洲?」
那人應了聲:「是我。」
我睜開眼,懵了一瞬:「怎麼是你?」
他將我望著,眸子裡有些東西黯黯沉沉:「阿離,這幾日你一直在避我。」
我沒做聲。
他頓了下,忽將我摟緊了些,聲音嘶啞道:「阿離,你在逃避對不對?你害怕我也像大哥一樣,或是像你先前那幾個未婚夫一樣,對不對?」
我下巴磕在他肩上,心頭恍惚一陣,道:「人是拗不過命的,我和爹爹明日就離開京城了,我們、我們相忘於江湖吧,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就當,就當做我們從來沒遇見過。」
他身子一頓,好半晌,才啞聲道:「當做從來沒遇見過……要怎麼才能當做沒遇見過?阿離,你心裡當真一點都沒我嗎?」
我道:「今晚就當做告別罷,以後我們就一南一北,隔了十萬八千里,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了,你……保重。」
和他糾糾纏纏了這些年,終究也要散了。
我和爹爹在第二日天濛濛亮的時候離開。晨曦裡有薄薄的濕氣。
第一十二日到了蘇州。
第十三日,我攀著梯子,扒上老宅牆頭給絲瓜籐澆水時,忽然望見隔壁院子桃花樹下的一抹青衫。
我怔了一怔。
他從樹下轉身出來,朝我望來:「阿離。」
我手上端著的一瓢水一歪,嘩啦啦潑到了地上。
夜裡吃飯時,阿爹忍不住歎道:「雲洲那小子倒是個癡情人,竟然從京城追了蘇州來,只可惜……」
我往嘴裡扒了兩口飯,心裡有些發酸。
憶起今日他桃花樹下那一襲青衫,還有那一眼,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開始。那一年開滿火紅山茶的藥師谷,我初初長成的年紀,還有那個眉目耀眼的少年。
我幹著嗓子叫了聲:「阿爹。」
阿爹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道:「莫傷心,還有爹爹呢,你不嫁人,爹爹就養你一輩子,不老也不死。」
有些人一別便是永遠,有些話一說便再沒了流年去看。就像當年外祖說和我一起慢慢的等,可最終還是留了我一個人。
第二天清晨,我推開門,瞧見爹爹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花架下,微微闔著眼,面容安詳又寧靜。和當年的外祖一模一樣。
我哆哆嗦嗦走上去,叫他阿爹,又叫他阿爹。
也像是當年的外祖一樣,卻再也沒等到他的回答。
我跌跌撞撞跑上去,抱著他卻沒眼淚,只不住的哆嗦。
管家和小桃趕來,將我扶起。我腳有些發軟,眼前一陣陣的黑,嘈雜的哭聲叫我耳膜隱隱作痛。模糊間似有人將我拉到了懷裡,叫我:「阿離,阿離。」
似乎是雲洲的聲音。
我靠在他的肩上,道:「我阿爹,他也死了。」
在這個世上,我終於孑然一身了。
我在阿爹葬禮後,昏睡了兩日。
再醒來時,似乎是夜晚,屋子裡黑漆漆一片。
聽得有腳步聲急匆匆移到了我床邊:「小姐你醒了?」
是小桃。
我摸摸索索從床上坐起,道:「小桃,什麼時辰了,天黑了嗎?」
小桃聲音有些訝然:「小姐,現在是白天。」
我有些懵,怔了怔道:「你把窗戶打開一些,我、我許是夜盲症發作了。」
小桃聲音遲疑道:「窗戶已經打開了。」
我心裡空了一瞬,忽然覺得眼睛痛的欲裂。
我捂著眼睛,有些哆嗦,小桃忙忙將我扶住,聲音裡忽然帶了些哭腔道:「小姐,你的眼睛……」
我口齒哆哆嗦嗦:「沒、沒事……我、我再睡會兒……睡會兒就好了……你、你先出去吧。」
小桃抓著我的手,口齒有些哆嗦:「我、我這就去叫雲二公子,他,他就在廚房給小姐你熬藥。」
不知過了多久,模糊間,感覺到有溫熱的舌尖在舔我的眼睛。
那人聲音低沉暗啞的喚我阿離,阿離。
我反手摟住他:「雲洲?」
他身子一震,將我摟緊了些:「阿離,你感覺怎麼樣了?眼睛還疼嗎?」
我睜大眼睛望著前方黑漆漆的一片,道:「我眼睛瞎了。」
我又沉沉睡去,這一睡,便睡了整整七天七夜。
這七天裡,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了雲洲,夢到了雲非白,也夢到了先前夢裡橋下的那一彎碧水清波。
誰也不知道,這個夢是真的,是我沉睡在記憶裡的很久很久的以前。那座橋叫奈何橋,橋下的那一彎碧水清波,叫忘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1:11
我是一隻水鬼
第一章
我是一隻水鬼。
一隻水生水長的水鬼。
水鬼麼,自然是住在水裡的,我住的這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
我不僅是只水鬼,而且還是只來歷不明的水鬼。
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又將往何處去,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家中良田幾傾,屋宅幾間,姐妹兄弟幾個,我又排行第幾。這個問題從我意識到自己是只來歷不明的水鬼的那一刻起,就深深的困擾著我。
我對面有一個擺攤賣湯的老婆婆,叫孟婆。
孟婆是個長得很美麗的女人。其實我不知道美麗是個什麼東西,是她自己說的。每到黃昏時,橋上沒人,她收了攤子,我就會爬上岸,聽她講故事。
每一個故事的開頭,她都會說:「我在凡間的時候,是個美麗的女人。」她說她其實不叫孟婆,她叫柳婆娑,楊柳婆娑,因為暗戀冥王,於是在地府擺了個攤賣湯。
我道:「什麼是暗戀?」
她探過手來摸摸我腦袋,道:「等你偷偷的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就知道了。」
什麼是喜歡,我不知道。
我問她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爹娘是何方人士,長什麼樣子,是人是妖是神仙還是和我一樣,是兩隻鬼。
她搖搖頭,歎道:「這個問題你都問了兩百年了。」
我覺得很沮喪。
因為河裡那些有爹有娘的鬼們總是嘲笑我,他們說,有爹的孩子是塊寶,沒爹的孩子是根草,沒爹沒娘的孩子一推就倒,說完,衝我一陣嘻嘻亂笑,道:「咦,咦,咦,沒爹沒娘的小水鬼,一推就倒。」
於是,我從河裡扒拉扒拉,扒拉出來兩手滿噹噹的石子,撒腿追著他們繞著河跑了一十又二圈。
我常常趴在岸邊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從奈何橋上過,孟婆就坐在湯鍋攤子旁,揚著手帕向他們招呼:「噯喲,客官,趕路累了吧,來來來,喝碗湯歇歇腳吧。」
有時候我會從水裡鑽出來,坐到孟婆旁邊。她便會把勺子伸進湯鍋裡,拿碗盛一碗湯遞給我,讓我坐在她旁邊的小板凳上慢慢的喝。
有時候是魚頭豆腐湯,有時候是紫菜蛋花湯,還有時候就只是一點燒滾的水灑了點鹽巴巴裡頭。
停在攤子邊買湯的人很多,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比如,痛哭流涕一步三回頭的那個,孟婆道:「他一定是在娶第七房第八房或者第九房小妾時,還沒來得及洞房就死了。」
我思索了一陣,沒能思索出小妾是個什麼東西,洞房又是個什麼東西,於是道:「為什麼呢?」
孟婆道:「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他鄉遇故知,故知是個騙子,更大悲哀是金榜題名時,名字題上了,卻得了失心瘋,更更大的悲哀是洞房花燭時,還沒來得及洞房,一不留神,暴斃了。」
再比如那個機械的邁著步子,雙眼空洞麻木的那個人,孟婆道:「她的前世一定為情所累,活的十分憂鬱。」
我道:「為什麼呢?」
孟婆道:「因為她麻木空洞而又憂鬱的雙眼裡佈滿了濃濃的哀傷。」
再比如捧著一隻破了一個明晃晃大洞的碗,興高采烈哼著小曲兒的那個,孟婆道:「他一定是個像莊週一樣把人生看的比清水還清的偉大的哲學家。」
我問孟婆:「他們喝了湯趕去哪兒?」
孟婆道:「喝了湯就得趕去投胎了,重新輪迴做人,或者做豬狗做牛馬。」
我抱著碗,思索了一陣,道:「我也可以投胎嗎?」
孟婆道:「忘川河中的鬼是不能投胎的。」
我摳了摳碗底,頗有些憂傷:「那我豈不是連做豬做狗的機會都沒有。」
孟婆是只熱心而良善的好鬼,她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妞妞。她道:「小孩子要取個傻名,好養。」
三百歲的時候,我長到了孟婆支起的湯鍋那般高。
某一天,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遇到了一隻小男鬼。
彼時,我剛剛睡醒,正扒在一簇紅艷艷的珊瑚上思考作為一隻水鬼的意義和價值,忽聽岸上傳來抽抽搭搭的哭聲。
本水鬼登覺振奮,忙把腦袋探出水面去看。
是一個長的很好看的男孩子,約摸五六百歲的年紀,長著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連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好看,正坐在岸邊邊兒上,一邊抹眼淚一邊哭,眉毛皺成一團,像兩條黏在眉框上的毛毛蟲。
本水鬼手蹭蹭蹭爬上岸,又蹭蹭蹭跑到他旁邊,憂傷道:「你怎麼了?」
他訝然抬眼,朝我望來,面上怔了怔,旋即轉過臉去,抹了把淚,未做聲。
本水鬼跟著轉到他面前,蹲□往他跟前湊了湊,瞅著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嘻嘻笑道:「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他又望了我一眼,然後面無表情的往旁邊挪了挪,離了我兩步遠。
我想了想,又往他面前挪了挪。
他一甩袖子,呼啦一聲從地上站起來,瞪眼對我怒目而視,臉上還掛著兩顆清亮亮的淚珠。
我腦子裡登時靈光乍現。孟婆常與我講凡間故事,有一個叫什麼《西廂記》的姊妹版本《東廂記》,曾道,止住一個女人眼淚的法子就是用嘴巴封住她的嘴。
我問孟婆:「那男人呢?」
孟婆遲疑道:「男人大抵也是的吧。」
我道:「那鬼也一樣嗎?」
孟婆道:「人有七情六慾,鬼也有七情六慾,大抵……也一樣罷。」
於是本水鬼蹭蹭蹭跑到河邊搬了一塊石頭,又蹭蹭蹭跑上來放到他面前,然後歡歡喜喜踩上去,墊著腳,扳住他肩膀,對著他的嘴就堵了上去。
他愕然瞪大眼將我望著,我也將他望著。
望著望著,他突然一把將我推開,怒道:「大膽!你、你是哪只小鬼?
我愣愣道:「我叫妞妞。」
他繼續橫眉冷對:「姓什麼?家住哪裡,父母姓甚名誰?」
這個困擾了我三百年的問題,經他提起來,叫我十分傷心。我垂下眼,哼哼唧唧道:「我也不知道噯。」
他愣了一愣:「你、你沒父母?
我點點頭,摳著手指頭,道:「那些小鬼們都說我是沒爹沒娘的小孩,一推就倒,不願意和我玩。」
他面色稍霽,走上來,望了我一會兒,道:「我也沒有娘,我哥哥和姐姐們也都不願和我玩,總是嘲笑我,我剛剛把我一個哥哥腦袋砸破了。」
我猛想起孟婆給我講的高山流水的典故,登時不由得將他引為知音。
他道:「你幾歲?」
我道:「三百歲。」
他道,「我五百歲。」頓了下,又補充了句,「我叫忘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1:22
第二章
這是我三百歲的那一年。我遇見忘川。
孟婆說,這時的人間正是草長鶯飛,奼紫嫣紅開遍,春風過萬山。
遇見忘川的第二日,孟婆塞給我一把水嫩嫩的櫻桃,我找了塊布,洗了又洗,將櫻桃包好,小心翼翼揣到兜兒裡,然後趴在橋邊掰著手指等忘川來。
掰到第三日他來時,我將櫻桃從兜兒裡扒拉出來,喜滋滋道:「孟婆婆給了我一把櫻桃,說是從凡間運來的,比冥界的好,聽說只有冥王住的宮殿裡才能吃得到,你一定沒吃過,我給你留了一包。」
我歡歡喜喜的拿上去給他。打開一看,裡面卻已經成了一灘爛泥。
我扁了扁嘴,眼淚險些掉下來。
第二日本水鬼憂傷的從水裡探腦袋出來時,忽見他站在岸邊。
他將我拉上岸,掏出一包東西放到我手上。捏一捏,軟的,打開一瞧,居然是水嫩嫩的紅櫻桃。
我瞪大眼望向他。
他咧開嘴,露齒一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比河邊開的狗尾巴花還好看。
四百歲的時候,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阿離。
他道:「你每天在這奈何橋上,看人來來去去,走來又離開,不如叫阿離吧。」
我歪了歪腦袋,看向他:「為什麼不叫阿來或是阿去呢?」
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道:「那初一叫阿來,十五叫阿去,餘下的時間叫阿離吧。」
我摳著手指頭頗糾結,想了想,道:「可是我記性不大好,記不住什麼時候是初一,什麼時候是
十五噯。」
他道:「那就只能叫阿離了。」
本水鬼於是有了一個嶄新新的名字,本水鬼心中十分歡喜,於是蹭蹭爬上岸,去向孟婆討了一碗湯,顛顛回來捧到他面前。
他朝碗裡望了一眼,頗嫌惡:「這黑乎乎的,油渣子還飄在上面,怎麼喝?」
五百歲的時候,我對他許了一個諾言。我帶著他去集市上逛時,他停在一個包子鋪前,好奇問我:「那是什麼?」
我同情的問他道:「你……從來沒吃過包子嗎?」
他搖搖頭。
真可憐。
於是本水鬼搶了兩個包子。
結果我們被十幾個鬼拿著鞭子和棒槌追趕。
我邊跑邊安慰他:「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他像是憋著笑:「真的麼?」
我勾起他小手指,莊嚴道:「嗯!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於是等那些鬼追上來時,本水鬼大義凜然的跳上去攔在了他前面,又大義凜然揚起小臉大義凜然道:「包子是我一個人偷的……」
結果我被一隻吊死鬼一個棒槌下來,打暈了過去。
六百歲的時候,作為同被同齡鬼嫌棄的知音,我們將童年缺失的遺憾一一補了回來,比如爬樹掏鳥蛋,下水摸魚,去油菜地打滾睡覺,回來時順手牽一把枇杷。
七百歲的時候,孟婆給我束起了發,又去集市上買了兩隻蝴蝶結綁到我髮髻上,我坐在河邊的歪脖子樹下,拔了一捧狗尾巴草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對著河水咧嘴照了幾照,然後爬到樹上等他。
住在我隔壁,常常領著一幫小鬼欺負我的二蛋揚著脖子站在樹下呆呆望了我一晌,搔著後腦勺嘿嘿道:「你戴著花真好看,給我做童養媳吧。」
我望了望他,鼻子哼了哼。
他氣呼呼道:「哼,沒爹沒娘的小水鬼!」
本水鬼哧溜溜爬下樹,抓起地上石子,對著他腦袋麻利而準確的砸了過去。
結果等忘川來時,我正和二蛋抱在一起,滾在地上打的難分難解。本水鬼被抓破了臉,牙齒磕掉了半顆,頭上的蝴蝶結和花環也掉到地上,被踩的稀巴爛。
他把我臉上和手上的泥巴擦掉,背著我去了集市上短命鬼的醫館,又背我回來。
回來的路上忽然遇見一隻家養老鼠從街上過,他手一抖,本水鬼從他背上掉了下去,團成一團,在地上一連滾了六滾才停下來。
於是我知道了他害怕老鼠這個秘密。
八百歲的時候,他教了我幻術,我將自己變成了一朵蘑菇,結果一高興,將變回的口訣忘了,於是縮在蘑菇裡面呆了三日。他在河邊找了我三日。
九百歲的時候,我趴在橋邊曬太陽,隔壁二蛋採了一把狗尾巴花扭扭捏捏送到我面前,與我道:「阿離,我我我喜歡你。」
語畢,滿面緋色狂奔而去。
忘川來時,我好奇的問他:「什麼是喜歡?」
他臉上像二蛋一樣,騰出一抹緋色雲霞,好半天,面色一轉,肅然道:「這個是深奧的問題……」
深奧到什麼程度呢,深奧到他面紅耳赤也沒講出來。
一千歲的時候,隔壁的二蛋又採了一把狗尾巴花送到我面前,結結巴巴道:「阿離,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不?」
本水鬼十分困惑,於是又好奇的問忘川:「什麼是喜歡?」
他托著腮沉思了一會兒,認真與我道:「你把臉湊過來。」
我孤疑的將臉湊到他面前。
他道:「再把嘴湊過來。」
我將嘴巴湊了上去。
他道:「在我臉上啄一下。」
我便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他道:「知道什麼是喜歡了嗎?」
本水鬼摳著手指,憂傷的搖了搖頭。
一千一百歲時,孟婆告訴我,冥王立了太子,叫忘川。我對忘川道:「你知道麼,你和冥太子同名噯。」
他看了我一會兒,與我道:「我就是冥太子。」
我怔了一怔,道:「哦。」
一千二百歲時,我在橋頭邊遇到了一隻長的很好看的女鬼。她告訴我她叫瑤玉,在等一個人從奈何橋上過。
我好奇道:「那個人是誰?」
她道:「他是一個凡人,這一世是凡間的一個探花郎。」
我似懂非懂,又道:「等他做什麼呢?」
她面色緋紅道:「我想看看他。」
本水鬼忽然茅塞頓開,一拍腦門:「你喜歡他。」
她面上又添了一層紅,垂下眼,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千三百歲時,忘川遠赴冥界極東幽冥島上拜師學藝,臨走前,他將一塊玉掛到我脖子,道:
「我要走很長一段時間,等著我回來。」
我摳著手指,囁嚅道:「得多久?」
他沉思了下,道:「也許三百年吧。」
本水鬼眼淚嘩啦啦就出來了。
這一去,果然是整整三百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1:32
第三章
那三百年裡,我初初長成。眉眼漸漸長開。
早晨的時候,我坐在河邊歪脖子樹下梳頭時,二蛋便在樹後面望著我傻乎乎的笑。
我梳完頭便蹭蹭爬到樹上,抱著樹幹朝極東的幽冥島遙望。我憂愁的問二蛋:「三百年什麼時候才能過完?」
二蛋站在樹底下,把炯炯有神的小黑眼睛一黯:「你在等他回來麼……」然後便抿一抿唇,不做聲了。
我不知道三百年什麼時候才到,只好掰著手指頭一天一天的數,每過一天,我就在樹上刻上一個記號。刻到三萬六千刀,樹上刀痕密密疊疊風姿綽約時,忘川托幽冥島裡的老龜給我捎來了一隻漂亮的海螺。告訴我說,對著海螺叫他的名字,他就能聽到,和我講話了。我一千四百歲。
那是個狗尾巴花開滿地,空氣濕漉漉的曼妙清晨,本水鬼編了一個花環戴到老龜脖子上,將它送走,然後捧著海螺歡歡喜喜坐到岸邊。
我好奇的敲了敲螺紋,又擊了擊,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對著裡面道:「小哥哥。」
好一會兒,聽得一聲:「阿離,是我。」果然是忘川的聲音。
本水鬼鼻子一酸,眼淚嘩啦掉下。
他告訴我,幽冥島裡有海有樹,他和他師父住在一個小木屋子裡,面朝大海,春暖油菜花開。
我告訴他奈何橋上走過了多少人,岸邊的狗尾巴花開了多少朵,又告訴他我在樹上刻了多少刀,又問他三百年什麼時候過完,他猴年還是馬月,豬年還是鼠月回來。
他聲音裡有隱隱笑意,道:「阿離,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回去。」
我將海螺用葡萄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每日待他課業修完後就同他講兩句話。本水鬼終於不再那麼寂寞了。
夜晚,他便讓我將海螺放在耳朵邊上,讓我聽海風呼嚕呼嚕的聲音,他道:「阿離,你聽,海在打呼嚕呢。」
本水鬼聽著聽著便也跟著呼嚕嚕睡熟了。夢裡常常有似喜似憂的歎息聲在耳旁響起:「阿離,你可知……我很想你……」
模模糊糊,像一首歌子在海裡浮浮沉沉。
在這一百年裡,本水鬼個頭兒像雨後剛出土的小白菜兒,開始蹭蹭蹭的長。長到一千五百歲時,比孟婆還高了一頭。
我站在燒的辟里啪啦的湯鍋前替她給過路的鬼盛湯時,她悠閒的坐在一旁望著我歎息:「是個好模樣兒,就是心眼沒長開。」
心眼是個什麼東西,本水鬼頗困惑。
我回去拿著海螺問忘川,他在那邊低笑出聲,道:「心有七竅,你啊,我看是一竅還沒開呢。」
本水鬼大驚,未曾料到本水鬼活的竟如此落魄失敗,於是頗憂傷了幾個月。
在這幾個月的某一個憂傷的清晨,本水鬼憂傷的坐在樹上,伸著脖子朝極東的幽冥島方向孜孜不倦的遙望,順便思考我落魄而又失敗的人生,思著思著,一陣小風娉娉婷婷吹來,本水鬼打了個哈欠,便將自己變成一朵樹菇,躺在樹枝上,心滿意足的打了個盹。
等這長長一盹圓滿打完,本水鬼迷迷糊糊睜眼醒來時,駭然發現自己似是趴在一個不知是人是鬼還是神仙的肩膀上。
本水鬼大驚,再一晃腦袋,對上一雙含笑的眼。
本水鬼一個激靈滾到地上,滾出了原形。
面前是個很好看的男子,眉眼溫和,帶著風,唔,是春風,輕輕暖暖,撥的人輕輕暖暖的春風。
他望著我微微怔了怔,旋即,微微一笑:「醒了?」
本水鬼呆呆將他望著。
他又一笑,指了指那棵歪脖子樹,道:「我從樹底下過時,姑娘恰巧從上面掉了下來……正好掉到我肩膀上,我叫姑娘沒叫醒,只好坐在這裡等姑娘醒來。」
本水鬼仍然呆呆將他望著。本水鬼從來沒有看到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和那樣好看的笑。
他又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喃喃道:「阿離。」
「阿離?」他輕輕念了兩遍,臉上笑意緩緩漾開,忽伸手過來,將一片爛草葉從我耳旁髮絲上捻了下來,然後微微笑著從地上站起,轉身步上橋。
本水鬼回過神,一骨碌地上從爬起,蹭蹭追上去,將他叫住。
他在橋上頓住腳,回身望向我。
本水鬼揉了揉衣角,磕磕巴巴道:「那個,我、我我叫阿離,是、是忘川河裡的水鬼。」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年芳一千五百歲,正值花樣年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1:47
第四章
他在幾步外,眼中漾起一抹忍俊不禁笑意,像是晴日湖面,水波瀲灩。
本水鬼心裡忽然開出了一小簇狗尾巴花。
夜晚,本水鬼生平第一次失了眠。
我把海螺拿起來,忍了一忍,沒忍住,將忘川叫醒。
我嘻嘻道:「小哥哥,我想同你說個秘密。」
忘川應了一聲。想是將被我叫醒,聲音有些倦怠。
我趴在海螺上,捂著嘴,小聲而歡喜道:「我……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那邊沉默了一晌,聽見像是什麼東西「彭」的掉下,砸到地上的響了一聲,半晌,才聽得忘川緩緩開口:「是誰?」
我道:「是藍公子。」
忘川聲音微沉:「哪個藍公子?」
這個問題成功的將本水鬼困擾了。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從哪裡來,是人是鬼還是神仙,本水鬼……也不知道,本水鬼只知道他今日穿的是藍衫子,於是自作主張將他叫做藍公子。
我抑鬱道:「我也不曉得哎。」
忘川沉默了下,頓了會兒,忽一字一句道:「我真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一了百了。」
我懵了下,再叫他,便沒聲兒了。
我對著海螺呆了一晌,這、這、這……
本水鬼苦苦思索了一番,又苦苦冥想了一番,也未想明白他生氣緣由,抑鬱睡下後,似有聲音在我耳旁輕歎:「阿離……你果真這麼沒心沒肺麼……」
第二日清晨,本水鬼趴在珊瑚上睡得正好,忽聽一陣搖櫓聲嘩啦啦的響。
我探出腦袋。清晨空氣濕漉漉的。河上一船家正搖櫓行船。船上一人斜身負手而立,正是昨日那男子。
本水鬼精神大振,忙忙爬上岸,沖船上興奮揮手:「藍公子。」
他回身過來,面上微微錯愕,頓了下,眸子裡漾出笑:「我叫玉衡。」
話畢,船已划出數丈,疾馳而去。
我大驚,忙沿著岸奔了兩步,追著船道:「公子,你家住哪裡?是人是鬼還是神仙?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
他聲音遠遠傳來,帶著笑:「下個月我會再來。」
於是本水鬼等的人,從一個成了兩個。
我掰著手指計算了下日子,恍然覺得我下次玉衡來,我應該送個什麼東西給他以表明心意,思來想去,忽記起孟婆與我講的凡間才子佳人的故事。佳人送一個帕子給才子,帕子上繡著鴛鴦戲水,然後才子佳人一帕定終身。
於是本水鬼央著孟婆教了我針線,然後去忘川後面的蘆葦蕩裡捉了兩隻鴛鴦來,照模照樣繡了一幅鴛鴦戲水的帕子。
繡完後,我將帕子興沖沖拿給孟婆看,她瞅了好一陣子,困惑道:「這兩隻野鴨子怎生這般丑?」
本水鬼覺得很受傷,於是又拿去給二蛋看,二蛋搔了搔後腦勺,嘻嘻笑道:「這是兩隻折翼的烏鴉!阿離,你繡的真好!」
本水鬼頗憂鬱。某日在橋邊碰到瑤玉,又拿給她看。瑤玉看了一晌,抿嘴一笑,道:「這是鴛鴦吧?」
本水鬼頓時精神大振。
一月後正午時分,玉衡乘船而來。
彼時我正趴在橋邊打瞌睡,忽聽一個聲音喚我:「阿離。」
我睜眼,對上他帶笑的眼。
本水鬼呆了一呆。
他道:「上次不還追著我跑,問我什麼時候來麼,怎麼現在我來了反倒不說話了?」
我伸手觸了觸他臉。他僵了下。
我嘿嘿道:「原來不是在夢裡呢。」
他面上瞧著忽有些不自然,咳了兩咳,起身道:「我……去冥王那兒。」
語畢,轉身步上橋。
我連忙從水中蹭蹭蹭爬上岸,叫他:「公子!」
他回過頭來。我撒腿朝他奔去,奔了兩步,忽想起孟婆與我說的,女孩子奔放不要外露,要含蓄委婉,走路時要金蓮小翠步,一搖一擺,搖曳生姿。於是本水鬼放緩步子,提著裙子,一扭一扭走了上去。
玉衡眼中有了微微笑意。
我走到他面前,從兜兒裡摸啊摸,摸了好半天,終於摸出了鴛鴦戲水的帕子,遞到他面前。
他展開一看,眉頭微微蹙起。
我怕他像孟婆和二蛋一樣將鴛鴦認作了野鴨子或是折翼的烏鴉,於是忙忙向他解釋:「這是鴛鴦。」
他忍俊不禁,輕聲咳了兩咳,微微笑著沒說話。
我見他笑,也揪著衣角跟著傻傻笑起來。
我道:「那個,那個,我想跟你說件事情。」
他微微笑:「你說。」
我低下頭,搓著衣角,望著腳尖磕磕巴巴道:「我、我歡喜你,愛,愛看你笑,想、想……」
「想什麼?」一個聲音陡然插了進來。
我呆了一呆,這聲音耳熟的很。抬眼一瞧,本水鬼徹底目瞪口呆:「小、小、小哥哥?」
他望著我,臉色黑沉沉一片,像是蓋著一大片烏雲。
我結結巴巴道:「小、小哥哥,你、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狠剜我一眼:「我應該遲些再回來,或者,一輩子都別回來了最好,對不對?」
語氣聽起來像是再和誰生氣,我悶了半晌,望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鼻子哼了一哼,轉過眼瞥向玉衡,握住我的手,臉上忽又攜了笑意:「這不是天界的玉衡星君嗎?怎麼有時間來冥界逛?」
玉衡朝忘川微一施禮,「殿下。」淡淡一笑,「接天君旨意,前來辦趟公差。」
忘川還了一禮,道:「正好,我帶星君前去。」
說完,轉身又望向我,頓了頓,道:「回去收拾收拾,明日進宮。」
我呆了一呆,道:「進宮做什麼?」
他咬咬牙:「當差。」
本水鬼這是呆了一呆,又來了一呆,於是處在呆愣之中不可自拔,待拔上來時,二人已雙雙遠去。
聞得我進宮當差,孟婆喜極而泣。第二日走時,她來送我。頭上戴了一朵哀傷的小紅花。
她將小紅花拿下來慈愛的插到我耳根旁,握著我的手淚花漣漣道:「去了之後,記得給我帶句話給冥王,問他還記得忘川河畔賣湯的柳婆娑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2:00
第五章
去到時忘川並未在宮中。
帶我的那鬼倌與我道他尚在冥王處,少頃回來,然後翹著蘭花指,吊著嗓子囑了我幾句,退了出去。我呆呆站在殿上,呆呆將大殿望了一晌,發了一回怔兩回傻。
門口立著的一個年輕小鬼倌紅著臉上來與我搭話,提點我四處轉轉,熟悉熟悉環境。於是本水鬼迷迷瞪瞪也出了來。
宮門外霧氣繚繞,腳下路面模糊,瞧不大真切。本水鬼深一腳,淺一腳,走的十分落魄。過往鬼娥鬼倌打我旁邊過,皆掩嘴竊竊歡笑。
本水鬼十分憂傷。
約百餘步過,跌跌撞撞過了兩個亭子,一個迴廊,再往前,眼前略略開朗。前方一方荷塘,一座彎月橋。荷葉田田,橋下水波盈盈透亮。
本水鬼落魄走上橋,腳一個不留神,又一落魄,便從橋上哧溜溜且酣暢淋漓的滾了下去。
停下來時,本水鬼抱住了一個人的腿。
揚臉一瞅,本水鬼心裡立即開出了一小朵狗尾巴花:「藍……玉、玉衡公子。」
玉衡像是忍了笑,輕輕咳了聲,眼睛朝旁邊望去。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唔,忘川。
忘川面無表情走上來,面無表情將我從地上拽起,狠捏了下我手腕。
我齜了齜牙。
玉衡又咳了一聲,輕輕笑了一笑,便向忘川躬身作禮道:「小仙先告辭。」
忘川頷首:「星君請。」
玉衡斜身望了我一眼,衝我笑了一笑,轉身離開。
那一笑讓本水鬼心中狗尾巴花登時噗噠噗噠開了一片。於是本水鬼心花怒放的掙開忘川,心花怒放的蹭蹭追了上去,又心花怒放的攔到了他面前。
玉衡怔了怔:「阿離?」
我摳著手指,扭捏道:「我、我、我……」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什麼?」
我什麼……本水鬼也不知道。
我囁嚅了會兒,望著他微低著對著我的臉,心中忽然一動,踮起腳,扶住他的肩,吧嗒往他臉上啄了一口。
記得我曾問忘川什麼是喜歡,他便讓我此刻這般啄了下他的臉頰,想來這是個直接表達方式。
本水鬼為本水鬼的聰明感到十分的蕩漾。
玉衡僵了下,好半晌,才將笑容慢慢散開到臉上。
我道:「你、你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
我摳了摳手指:「那、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他唇邊攜了絲笑,道:「阿離,仙鬼殊途。」
我愣了愣。
他衝我歉意一笑,在霧氣繚繞裡,轉過身去,有若薄霧晨曦,紫微花濃,暗香浮動。
我愣愣看著他走遠,呆了好一呆。待望不見了,我轉身對上忘川的眼。
他在幾步外緊緊盯著我,面色陰沉沉一片,眼裡怒色洶湧,又有某些說不明道不清,讓我莫名覺得揪心的東西。
我愣愣叫了聲小哥哥。
他望了我一晌,沒答話,轉身拂袖離開。
我愣了一愣,忙深一腳淺一腳,跟在他後面落魄行了回去。
一時回去,忘川歪在椅子上,撐著腦袋,閉目養了好半天的神。
我琢磨著他累了,於是悄悄的上去,悄悄的給他倒了杯茶,正待悄悄的走開,聽他忽然開口:「你站住。」
本水鬼老老實實站住了。
殿裡鬼娥鬼倌們俱被屏退。本水鬼望了望四周,略感寂寞。
他睜開眼,眉色間有些疲憊,望了我好半天,歎了一聲,起身到我面前,手往我臉頰上一刮。
唔,血……啊!血!
本水鬼心中一咯登,一把將他手握住,驚道:「小哥哥,你、你手指怎麼、怎麼受傷了?」
他怔了一怔,半晌失笑:「你啊你,從橋上滾下來,臉擦破皮都不知道……這是你臉上的。」
我懵了下,摸了摸臉,果然。
忘川拿了藥來,扯著我坐到地上,將白藥膏往我臉上打著圈圈小心翼翼塗上。
我望著他,道:「小哥哥。」
他道:「嗯?」
我摳了摳手指,垂下眼:「沒、沒事。」
他手頓了下,將藥膏塞到我手裡,拉了我站起。
他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自回來還沒好好的瞧瞧你,兩百多年了,你長高了,也長大了。」
我在心裡默默算了算,認真糾正他:「兩百四十二年又七十二天。」
他怔了下,眸光微動:「你記得這樣清。」
我掰著手指,又算了算,道:「因為我在樹上刻了八萬八千四百零四刀。」
他像是愣了愣,好半日,忽然輕笑了聲,臉上陰霾漸漸淡去。
「你喜歡玉衡?」他忽然開口問道。
我想了想,認真的點點頭。
他道:「那……你喜歡他什麼?」
我想了想,道:「我喜歡看他的笑。」
他眸光微動:「就只因為這個?」
我又認真的點了點頭。
他嘴角邊攜了笑,道:「那我問你幾個問題。」
我瞪大眼將他望著。
他面上紅了一紅,又咳了一咳,道:「假如我和玉衡一同掉進水裡了,你先救誰?」
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先救他。」
忘川面上驀地一沉:「為什麼?」
我道:「因為你會游泳啊。」
他磨了磨牙,咬牙道:「我真想掐死你算了。」
本水鬼十分抑鬱。他確然是會游泳的,本水鬼先前和他在一起下河摸魚,沒摸上千條,也有九百九十九條,他鳧水的本事一直讓我覺得他不做一個水鬼,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瞪了我幾眼,口氣又稍稍軟和了些:「那你說假如我和他都要死了,你會先救誰?」
我想了想,道:「先救你。」
「為什麼?」
我道:「因為我說過要保護你。」
他像是忍了笑在嘴邊:「那玉衡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2:11
第六章
我哧溜一聲變作一朵蘑菇,縮到了桌子角旁。
忘川愣了愣:「你……你做什麼?」
我悶悶道:「我也不曉得玉衡公子怎麼辦哎。」
忘川又愣了愣,半晌失笑,蹲□來彈了彈我腦袋,咬牙道:「那你變成蘑菇做什麼?」
我默了一默,悶聲吶吶道:「我先救你,玉衡公子就死了,他死了,我……心裡難過。」
忘川斂了斂眉:「你心裡難過變成蘑菇做甚?」
本水鬼垂了垂腦袋:「難過的話就會掉眼淚,藏在蘑菇裡面,就沒人瞧見了。」
忘川默了半晌:「你果然這般喜歡他麼?」
本水鬼正準備把腦袋點上一點,卻見他忽然拂袖起身,臉色已沉了七八九十來分:「……算了,我本不該問你這個問題的。」
語畢,冷著臉轉身拂袖而去。
我愣了愣。
本水鬼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裡寂寞的愣了一會兒,待回神過來,忙打了個滾,滾回原形,然後從地上爬起來,蹭蹭蹭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只是待本水鬼追上時,已沒了人影。
我想了想,覺得他應該回了房,然本水鬼初來乍到,對他這宮裡尚且不熟,不曉得具體他住的是哪間,十分發愁。
愁了一會兒,本水鬼得了一個絕妙的法子。奔到廊下,挨著門一扇扇的瞅。
瞅到第七扇門時,聽得對面傳來一聲咳嗽:「我在書房。」
我欣喜過望,忙蹭蹭奔到門口,囁嚅道:「小哥哥,你、你生氣了麼?」
聽得房裡一聲冷哼,然後便沒了聲音。
本水鬼有些手足無措,愣愣站了會兒,道:「小哥哥,是我哪裡做的不好麼?」
便再沒了人答話。
我覺得沮喪,摳著手指默默的站了一晌,默默的行到柱子下面,蹲在了旁邊。
將將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圈,便聽得門嘎的一聲開了。
忘川站在門口,眉宇間有隱隱慌色,及望見我,眉色展開來,歎了口氣。
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歡喜道:「小哥哥。」
他臉抽了抽,望了我一晌,轉身邁進屋裡:「進來吧。」
本水鬼心裡噗噠開了一朵狗尾巴花,屁顛屁顛跟了進去。
忘川一言未發走到書案前,拿起一本折子似的東西看了起來,沒與我作何吩咐。
我興致盎然的將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晌,打量過,便踮起腳小心翼翼的摸到書案下方的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的坐下,然後專心致志的將他望著。
默默過了一晌,待望見他臉上漸漸浮出些緋色來,本水鬼立即從椅子上跳起,蹭蹭奔上去,摸起案上一本花皮書,討好道:「小哥哥,你熱麼,我給你打扇子好不好。」
他面上紅了一下,握著手咳了兩咳:「……你還是來研磨吧。」
本水鬼於是將書撒了手,立到案邊,按照他的指點,勾水兌墨,歡歡喜喜磨起墨來。
本水鬼一邊磨墨,一邊又繼續討好的問他渴不渴餓不餓,椅子坐的舒不舒服,窗外的樹葉子刮的吵不吵云云。
忘川嘴角邊有隱隱笑意浮上來,抬眼望向我道:「怎的這般聒噪?」
我心虛了一虛,垂了腦袋,悶悶道:「我、我怕你還在生我的氣,不、不理我。」
忘川眸色動了下,道:「那你可知我方才為何要生你的氣?」
我搖搖頭。
他盯著我忿忿然道:「真不知道你這榆木腦袋到什麼時候才能開竅,有時候真想一把掐死你,一了百了。」
我立即朝後縮了縮脖子。
他瞪了我幾眼,目光落到我脖子上用葡萄籐掛著的海螺時,頓了下,從袖子裡摸出個一串帶著珠子的項圈,道:「這個是我走時師父送我的琉璃項圈,戴在身上能辟邪驅惡,若遇到危險,還可保平安,你將葡萄籐摘下來,把海螺掛在這上頭。」
我道:「有你在,怎麼會遇到危險,要這個作甚?」
忘川愣了愣,拉過我,道:「不管有沒有危險,還是戴到你身上,我才放得下心。」
他將葡萄籐從我脖子上摘下,把海螺拿下來小心的掛到項圈上,然後讓我伸過腦袋去,將項圈戴到我脖子上,退開時,他忽頓住手,把手指甲往我耳根處刮了刮,蹙眉道:「怎麼起了紅疹子?」
我摸了摸,道:「大概是蚊子咬的。」
他唔了一聲。
一眨眼,本水鬼在這宮裡已過了好一段日子,這一段日子,本水鬼過的十分悠閒愜意。除去有時候本水鬼情不自禁提到玉衡,惹忘川黑臉叫我惴惴之外,其餘倒是很寬心。
有時候我去瞧孟婆,她拉著我的手,問我在宮裡有沒有餓肚子,有沒有被毒打,有沒有被關柴房,然後盛一碗湯拉我坐到她旁邊,像先前那樣與我絮絮說話,講些凡間故事。
日子過得十分圓滿。只是有時半夜醒來,想起玉衡,略感憂傷。
憂傷的本水鬼學會了寫詩。
某次我去孟婆那裡時,二蛋蹭蹭跑了來。
他紅著臉扭捏對我道:「阿離,我寫了幾首詩,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好。」
他讓我坐到小板凳上,然後扭捏一笑,從兜兒裡摸出幾張紙來,陶醉念道:
你是春天的常青籐
你是夏天的常青籐
你是秋天的常青籐
你是冬天的常青籐
你是我心裡永遠的常青籐
一首陶醉念完,二蛋紅著臉興奮道:「阿離,寫的好不好?」
我崇拜的望著他,興奮的點點頭。
二蛋興奮道:「還有一首!我再念給你聽!」說完,咳了咳嗓子,挺直腰桿:
妹妹的手心長出了一顆常青籐
哥哥的手心長出了妹妹的笑容
你在歪脖子樹上等人
我在歪脖子樹下等你
常青籐裝飾了你的頭髮
你裝飾了我的年華
我問二蛋:「寫這些詩做什麼呢?」
二蛋紅著臉,結結巴巴道:「念、念……念給喜歡的人聽啊。」
我恍然大悟,於是回去之後,苦思冥想了一個月,也寫出了兩首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2:22
第七章
詩一首:
你是春天的狗尾巴花
你是夏天的狗尾巴花
你是秋天的狗尾巴花
你是冬天的狗尾巴花
你是我心裡永遠的狗尾巴花
詩又一首:
哥哥的手心長出了一顆狗尾巴花
妹妹的手心長出了哥哥的笑容
你從橋上輕輕的走過
我在橋下輕輕的看你
狗尾巴花裝飾了你的笑容
你裝飾了我的花樣年華
我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心血澎湃的將這兩首詩吟誦了一十又二遍,越吟越順耳,越誦越歡喜,於是揣了兜兒裡顛顛跑去書房找忘川。
忘川正在批折子,抬眼望見我躡手躡腳進門,好笑道:「怎麼做小偷似的?」
我扭捏上前,道:「小哥哥,我、我寫了兩首詩,想、想念給你聽。」
忘川嘴角抽了抽,手上一本折子沒拿好,啪嗒掉到了案上。
本水鬼殷切且滿懷希望的將他望著。
忘川咳了一咳,端起一旁的茶,捋了捋,抿了唇忍了笑在臉上:「好,你念給我聽聽。」
本水鬼忙應了聲,抖起精神,挺直脊樑,清了聲嗓子,高聲而陶醉地念了起來。
孰料,本水鬼尚且才將將把第一句念出,便見忘川手中的茶猛地一傾,灑到了桌上的奏折上。
我停下聲,惴惴將他望著。
忘川握著拳咳了一咳,訕訕道:「沒事沒事,你……繼續。」
本水鬼於是拾掇了下嗓子,生機勃發的接著念了下去。
忘川在我吟詩的過程中又傾了三次茶,嘴角抽了三抽。本水鬼在心裡約摸計算了下,頻率大概是一句一傾,順帶一抽。待本水鬼將第一首詩念到最後一句時,他一口茶噴了出來。
本水鬼十分興奮:「小哥哥,是不是寫的很好?」
忘川擦了擦嘴,垂下眼,望著案上折子,狠咳了幾咳:「……很好,很好。」
本水鬼心中嘩啦啦開了一片狗尾巴花:「還有一首!我再念給你聽!」
忘川臉上不知怎的,忽然染上了一層緋色,唇角噙著難得的溫和淺笑,點了點頭。
本水鬼備受鼓舞,又清了清嗓子,又繼續陶醉的將第二首詩賣力的念了一遍。
忘川這次沒再將茶傾了,只輕輕咳了幾咳,臉上緋色一路蔓延到了耳根,嘴角旁的笑意也越來越柔軟。
我念完惴惴望著他,道:「這、這、這首寫的不好麼?」
他咳了咳,「……好……好。」頓了下,抬了眼朝我望來,臉上又添了一層紅,「阿離,你、你可曉得這叫什麼詩?」
本水鬼迷惑的瞪眼將他望著。
他咳了聲:「這、這是情詩。」
唔,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情詩。本水鬼恍然大悟。
忘川雙眼晶晶亮將我望著:「這詩……是、是寫給我的?」
我嘻嘻笑著垂下眼,揪著裙子扭捏道:「是、是、是給玉衡公子的。」
半晌沒聽見動靜。我兀自歡喜了一會兒,孤疑的抬起頭,登時愣住。
但見忘川臉上已不見了方才笑意,正咬牙切齒將我盯著,面上陰沉沉一片,眼中一把怒火撲哧撲哧跳著,燒得十分旺盛。
我懵了下,覷著他小心翼翼叫了聲小哥哥。
他盯了我半晌,然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過來。」
本水鬼摳了摳手指,小心翼翼的覷著他,慢吞吞慢吞吞的挪步前進。
忘川眉毛一蹙:「作甚磨磨蹭蹭?」
我摳著手指,小聲道:「我、我、我要小心點,慢慢的走,不然將地上螞蟻踩死了……」
忘川磨了磨牙,登時從書案前甩袖起身,蹭蹭蹭幾步走下來,到得我幾步遠,伸手咬牙切齒的將我往前猛地一拉。
本水鬼於是十分賣力的撲到了他身上,腦袋恰磕到了他下巴上。磕的本水鬼齜了齜牙。
他瞪眼將我望著,本水鬼也瞪著眼惴惴將他望著,你望我來我望你,正彼此兩兩相望到酣暢淋漓時,卻瞧他神色漸漸柔軟起來,手往我腰上扣了扣,慢慢將臉俯了下來。
我瞪大眼看著他臉慢慢湊上來,再瞪大眼看著他的唇慢慢湊上來,正待將眼珠眨眨,消消乏,卻聽「彭」的一聲巨響從門口傳來。
我和忘川雙雙回頭。門口一個揚著拂塵的老鬼倌正慌慌忙忙從地上爬起,手忙腳亂扶了扶摔到眼睛上的帽子,一邊扶還一邊喃喃自語道:「老奴什麼也沒瞧見,什麼也沒瞧見……」
我好奇的往四周瞅了瞅,這老倌,怎生這般慌張,沒瞧見甚?
忘川撒手將我鬆開,咳了聲,望向那老倌:「什麼事?」
老倌忙垂首道:「冥王宣殿下議事。」
忘川哦了一聲,瞅了我一眼,整了下衣裳,便隨那老鬼倌一道出了去。
本水鬼望著他們出去,在殿上站著愣了一會兒,便拿了詩回去,又自個陶醉的欣賞了一番,然後將它整整齊齊的壓到了一隻黑箱子裡,打算等玉衡來時送與他。
待興致盎然的拾掇好,本水鬼歡喜的將箱子摸了幾摸,方才心滿意足的出去。
忘川不在,本水鬼略感無聊,於是搬了個小凳子,一路出了宮,準備去初來那日見的荷塘邊,一邊等忘川議完事回來,一邊瞧荷花。
還是像來那日,荷塘彎月橋,荷葉田田,橋下水波盈盈透亮。
我搬著凳子慢慢踱上橋,正欲行到橋下邊去尋個隱蔽又舒適的地方坐下,孰料一個沒留神,腳下一落魄,便像初來那日般,圓滿且酣暢淋漓的咕嚕嚕滾了下去。
停下來時,本水鬼又一次抱住了一個人的腿。
本水鬼在心裡念了句阿彌陀佛,抬眼一瞅,傻了。
玉衡微微笑的臉將本水鬼的眼耀花了一花。我忙從地上爬起來,手往他臉上摸了一摸。
他微微笑了起來:「是真的。」
我縮回手,磕磕巴巴道:「怎,怎的……又是你?」
玉衡挑了挑眉,望向我:「怎麼,阿離見到我不高興嗎?」
我傻傻一笑,嘿嘿道:「高興。」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2:33
第八章
玉衡笑著沒做聲,頓了下,指著我手上的小板凳,好笑道:「你這搬個凳子是作甚?從橋上滾下來也捨不得撒手。」
唔,這句話提醒了本水鬼。
我將板凳拿起來認真的查看了一番,發現這個堅強的小板凳經了一摔,尚且和本水鬼一樣安然無恙,胳膊腿健在。本水鬼十分佩服。
我敬佩的摸了摸小板凳,嘻嘻與他道:「我想坐在這裡等小哥哥。」
玉衡臉上笑意頓了下,只一瞬,又微微笑了起來:「是麼。」
聲音聽起來似有幾分飄渺。
我嘻嘻笑著正待答話,卻猛地想起我壓在箱子裡寫給他的那兩首詩,於是忙興奮向他道:「我、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你、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來好不好?」
他眸光微微動了動:「好。」
本水鬼於是將小板凳放到橋邊邊上,撒腿就往回跑。跑回的過程中,本水鬼腳下接二連三的落魄,接二連三的在地上滾了幾回。
孰料,待本水鬼拿著詩歡歡喜喜返回來時,橋邊卻沒了人影。
我愣了一愣,伸著脖子朝四周望了望,然後慢慢踱到橋邊,坐在了小板凳上。
我想他大概是有事走開了,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
本水鬼坐在小板凳上等了一晌,又等了一晌,略感憂傷。等到夜色微沉時,我想他大概是離開冥界了,於是將詩放到袖子裡,搬著凳子挪到了荷塘邊,開始專心致志的一邊看荷花一邊等忘川。
暮色緩緩壓下,湖面映著幾絲快散盡的夕陽,瑟瑟泛紅。
本水鬼略感憂傷。
待月亮爬上樹梢,荷塘裡蛙鳴陣陣時,本水鬼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一個聲音喚我:「阿離姑娘?」
我迷迷瞪瞪睜眼瞧來時,卻是侍候忘川的那老鬼倌。
他朝我努努嘴。
我望過去。見忘川在站離我兩步遠的地方,正居高臨下將我望著,黑夜裡,面容瞧不甚清楚,只覺得隱約帶了點寒氣。
我猛地跳起來,歡喜地叫了聲小哥哥。
忘川沒作聲,定定望了我一晌,走上前來彎腰從地上撿了兩張紙。唔,是寫給玉衡的那兩首詩。約摸方纔我打瞌睡時,從袖子裡溜掉了出來。
「見到玉衡了?」
我想了想,誠實的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那這詩怎麼沒送掉?」
我沒做聲。
他哼了一聲:「你顛顛兒的跑回去拿詩,等回來人家卻走了,對不對?」
我憂傷的點了點頭。繼續嗯了一聲。
「然後……你就這麼坐在這兒,一直等到現在?」
我嗯了一聲。
他默了下,接道:「他要是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一直等下去?」
我嗯順溜了嘴,精神抖擻地又嗯了聲。
他停了聲兒,磨了磨牙,將詩往老倌手裡一摔,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我愣了愣。
老鬼倌慌忙將詩往我手上一塞,跺腳噯喲道:「殿下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啊哎喲喂。」
忘川一反往常的接連三日未理我。瞧見我只掀掀眼皮,將我瞥一眼,掃眼過去便不再看我。
本水鬼十分憂傷。
苦思冥想了一番,第四日清晨,我一大早早早爬起,帶了兩個白饅頭作乾糧,跑到宮牆邊苦守了整整一上午,抓了三隻身材高挑且健壯的老鼠,兩公一母,揣到兜兒裡裝了回來。
我偷偷溜回去,又偷偷溜進了忘川臥房,偷偷的將老鼠放了進去。
這是忘川的一個秘密。他怕老鼠。
本水鬼變作一朵蘑菇歡歡喜喜的躲在門後。
午時飯後,忘川進來歇息。門吱嘎一聲開,他腳踏進來,在地上頓了一頓,背手輕咳了一聲,然後緩步踱到桌前倒了杯茶,悠哉悠哉的抿了一口。
一隻老鼠精神抖擻的搖著尾巴出了來。
忘川手上杯子喀嚓一傾。本水鬼登時大喜,哧溜一聲變回身,從地上一躍而起,撲上去攔到了他面前,慷慨激昂道:「小哥哥,我來保護你!」
話尚未完,地上老鼠便沒了影兒,然後聽得忘川平聲靜氣地咳了一聲。
本水鬼回過頭。但見他手指上倒掛著的三隻焉巴巴的老鼠。
我目瞪口呆。
他瞪了我一眼,提著老鼠轉身出了去。
我覺得很憂傷。
第二日我默默的蹲在他書房外,老鬼倌偷偷出來提點我:「近幾日殿下睡不大好,現在槐花開了,殿下愛聞那味兒,你不如繡個香囊荷包什麼的,讓他夜晚睡覺放在枕頭邊兒上,他一高興,不就好了麼。」
我抱了個小花籃,扛了根竹竿子,蹭蹭跑去宮牆邊栽的兩棵歪脖子槐花樹下打了滿滿一籃子槐花,然後再蹭蹭回去,使了法術,將花弄乾,挑燈夜繡了一個香囊。
香囊上繡的是一行黑黑的烏鴉在藍藍的天上展翅飛翔。
我曾在忘川書房裡瞧過一個凡間詩人寫的一句詩:兩隻麻雀鳴翠柳,一行烏鴉上青天。
本水鬼覺得頗有意境。
第二日,本水鬼握著香囊,頂著一雙通紅的兔子眼,在他書房外磨磨蹭蹭了好一陣子,然後挨著門惴惴進去。
忘川掀了掀眼皮,瞅了我一眼。
我囁嚅道:「小哥哥,我、我做了個……」
孰料我手裡攥著的香囊尚未拿出來,他已擱了筆,一言未發地起身拂袖朝裡間去了。
本水鬼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裡愣愣的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心裡也空空蕩蕩的,於是走了出來,變成一朵蘑菇寂寞的蹲在了門口。
門口立著的一個小鬼倌蹲到我旁邊來問我:「你怎麼了?」
我悶悶道:「我心裡有些難過。」
小鬼倌嘻嘻一笑,紅了臉扭捏道:「沒事沒事,女鬼麼,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的。」
我垂了垂腦袋,沒作聲。
夜裡,本水鬼生平第二次失了眠。我握著海螺,趴在床上翻來覆去,覆去又翻來,翻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對著海螺裡面囁嚅著叫了聲小哥哥。
那頭卻沒反應。
我便又叫了聲。
還是沒反應。
我抱著海螺愣愣的瞪了好半天眼,然後悶悶道:「其實那日我是在等你。」
我想忘川大概是睡著了,悶悶說完,正打算也睡去,卻忽聽裡面傳來一絲響動,俄而,忘川聲音傳來:「阿離?」
我登時精神抖擻,從床上一躍而起:「小哥哥!」
他頓了下,道:「我……我房間裡有老鼠。」
我愣了愣道:「你、你不是不怕老鼠了麼?」
他咳了聲,道:「白天不怕,夜晚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2:45
第九章
我一骨碌跳下床,蹭蹭奔到他門口,破門而入。
我道:「小哥哥!你別怕!我來保護你了!」
忘川披著件玄青長衫,手裡握著本書,正立在桌前。我縱身上去將他攔在身後,道:「小哥哥!你站在我後面不要出來!我來捉老鼠!」
忘川沒做聲。
我往左邊地上掃了一圈,沒瞧見老鼠的影子,又往右邊地上掃了一圈,也沒瞧見老鼠影子,有些憂愁。
忘川在我身後咳了一聲,叫我道:「阿離。」
我尚未來的及應聲兒,胳膊便被一扯,我被扯過身去與他面對面:「你方才說的是真的?」
我愣了下。
他戳了戳我腦袋,咬牙道:「那日是在等我?」
我反應過來,忙鄭重地點了點頭,再想一想,忽然覺得有些憂傷,心裡醞釀著的抓老鼠的一腔豪情登時沒了影兒,於是垂了垂腦袋,囁嚅道:「我本來是想在橋頭邊等著你,和你一起回來的,可是不曉得你為什麼突然就生氣了……你、你要是不喜歡我在那裡等你,以、以後我、我就不去了。」
頓了下,沒聽見他做聲。
本水鬼小心翼翼抬起腦袋,小心翼翼的瞅了他一眼,瞧他臉色尚平和,便放下心來,摳了摳手指,囁嚅道:「小哥哥,我、我們和好,好不好?」
忘川臉上慢慢像是隱有笑意浮上,定定將我望了一晌,道:「你往我跟前來來。」
本水鬼於是覷著他小心翼翼的往他面前挪了兩步。
待停下時,他道:「再往前一點。」
我囁嚅道:「可、可是再往前就貼到你身上了噯。」
他沒做聲,伸手握住我胳膊,將我往前一帶。本水鬼的腦袋十分圓滿的撲到了他胸口上。
他手扣上我腰,道:「把臉湊過來。」
本水鬼惴惴將臉湊了上去。
便見他低下頭,毫不猶豫的在我臉上啄了一下。
我愣了。還沒愣過來,他的唇已經貼上了我的嘴唇。溫溫軟軟,麻酥酥的感覺。
猶記得當年,本水鬼尚且三百歲時,曾對他幹過這個勾當。本水鬼十分真切的記得,那個時候他的嘴唇上掛了一兩滴淚珠,我用嘴唇封他的嘴時,口裡難免沾上一兩滴,嘗起來有點鹹還有點苦,全然不似他眼下這番奇怪的感覺。
他在我唇上輕輕舔咬了幾下,然後慢慢撬開我齒關,將舌頭探了進來。本水鬼一雙腳踩在地下,忽然感覺有些虛浮。
好半日,他才微喘著氣將我鬆開,臉上一片潮紅,一雙眼深如潭水,似才有風拂過,水面上打著圈圈,漣漪一層一層,一眼望不到底。
我愣愣看著他,腦子有些迷迷糊糊。卻在迷迷糊糊中看直了他這一雙眼。
本水鬼心裡像是有某種東西,啪嗒一聲裂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覺從心底深處慢慢得浮了上來。
本水鬼忽然覺得……有些羞澀……有些慌亂。
忘川滿面春風,春風又得意,得意又有點臉紅的往我鼻子上刮了刮:「眼睛這麼直勾勾的,傻了麼。」
說完,又慢慢笑起來,將我手又往他手心裡握了一握,道:「我答應你了……我們,和好了。」
本水鬼望了望他,再望了望他,一個激靈,變成一朵蘑菇縮到了地上。
忘川愣了一愣:「你、你這是作甚?」
我垂了垂腦袋,道:「我也不曉得哎。」
忘川又愣了下,旋即失笑,蹲□來,好笑道:「你不曉得什麼?」
我將腦袋垂得更低,悶悶道:「我、我、我有些緊張噯。」
忘川似有些驚喜:「……你緊張什麼?」
我沒做聲。緊張什麼,本水鬼也不知道。
忘川默了一下,道:「阿離,你是不是害羞了?」
本水鬼心裡喀嚓一下。
他像是忍了笑,而且忍得十分辛苦,彈了彈我腦袋:「笨蘑菇,終於開竅了。」
本水鬼將腦袋埋到了桌子底下。
他又彈了彈我腦袋,聲音裡春風蕩漾,春水潺潺,春雨淒涼:「笨蘑菇,你臉紅了。」
本水鬼徹底將腦袋埋在了桌子底下。
我縮著腦袋,打了個滾,再打個滾,飛快的滾到門口,然後哧溜溜變回形,哧溜溜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往回奔去。
待奔回去,本水鬼忙忙的往鏡子裡一瞅,唔,本水鬼的臉上團上了兩團紅紅的紅暈,十分像一顆被染得紅彤彤喜慶慶的喜蛋。
本水鬼好憂傷。
憂傷的本水鬼忽然犯了病。
這個病叫本水鬼更加憂傷。本水鬼忽然覺得有些不敢見忘川了,就算見了,也不敢再盯著他看了。
夜晚,本水鬼忽然開始了做夢。夢裡面常常會瞧見忘川,他的臉,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下巴。
本水鬼在夢裡十分想念他。想拉他的手,想摸他的唇,想看他的笑。
我覺得我大約是病了。
某日,本水鬼垂著腦袋,在書房裡給他磨墨時,他忽然擱了筆,望著我若有所思道:「阿離,我怎覺得你好似有心事?」
我放下石硯,摳了摳著手指,猶豫了下,憂傷的道:「小哥哥,我好像生病了噯。」
他將我望了一晌,又探手過來摸了摸我腦袋,疑惑道:「沒發燒,面色也挺好的啊。」
我悶悶道:「可是我最近老是做夢噯。」
身為一個水鬼,本水鬼萬水千山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從未做個什麼夢,連夢是個什麼東西尚且不知道。
而今,本水鬼十分憂心。
忘川哦了一聲,道:「那、你都做些什麼夢?夢到什麼了?」
我誠實而認真的回答:「夢到你了,做的夢也是你……嗯……還有我。」
忘川臉登時浮上一抹緋色,咳了幾咳,嘴角邊牽著笑:「真的?」
我憂傷的點點頭。
他又咳了幾下,道:「這個……這個不是病,我也做夢的。」
本水鬼大驚。
忘川接著道:「我有時候……也會夢到你。」
本水鬼又驚了一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3:25
第十章
這廂忘川頓了下,嘴角邊勾出一抹淺淡卻古怪的笑容:「阿離,你可曉得……這代表什麼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
忘川臉上古怪笑意不減,面上緋色卻深了一層,笑笑的沒做聲。
孟婆一直教導我要做一隻有追求有思想有價值的水鬼,要勤學好問,天天向上。此時此刻,我覺得我應該虛心向他求問,於是摳了摳手指,躊躇了一小下,然後躊躇道:「代……代表什麼?」
忘川咳了聲,端坐好身子,朝我勾了勾手指,道:「將耳朵湊過來。」
本水鬼本著一顆熱烈的求知心,聽話的附耳過去。
聽得他肅然道:「代表著……你懷春了。」
唔,懷春。
好春風蕩漾的一個詞。然本水鬼垂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明白這個春風蕩漾的詞是什麼意思。
本水鬼有些發愁。
忘川彈了彈我腦袋,咬牙道:「春心萌動了,知道麼,笨蘑菇!」
本水鬼只曉得春風蕩漾。
將他這話細細品味一番,本水鬼推斷出了以下幾條信息:
第一,春心萌動是正常的;第二,懷春也正常的;第三,以此類推,本水鬼做夢夢到他也是正常的。
本水鬼其實並未犯病。
忘川聽完,又好笑又好氣:「當然沒病了,而且……」
話到此,頓了下,往我面前湊了湊,咳了聲,認真與我道:「而且你完全可以夜夜……懷春。」
於是我便放心大膽的繼續懷起春,做起夢來了。
夢裡面本水鬼的膽子也越來越肥了起來。
第一日,在夢裡瞧見忘川時,本水鬼摳了摳手指,往他面前蹭了蹭。
第二日,本水鬼蹭到他面前,偷偷牽了牽他袖子。
第三日,本水鬼便摸上了他的手。
待到第四日,本水鬼伸出一根手指偷偷摸上了他的唇。溫溫軟軟的感覺。
第五日時,本水鬼和他並肩站在荷塘邊上。荷塘月色,微風送香。我含情脈脈望著他,道:「小哥哥。」
他含情脈脈回望我:「阿離。」
我踮起腳,扶著他的肩膀,慢慢將嘴巴湊上去。忘川閉上眼。
我將嘴唇貼到他唇上。花好,月好,人好,嘴唇貼嘴唇的感覺也頗好。我往他唇上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再欲舔第三口時,他腳下忽然一滑,撲通一聲巨響掉到了水裡,濺起水花一大朵接著一大朵。
本水鬼一個激靈,登時從夢裡面驚醒。
正是午時,四周靜悄悄。風過窗,幾聲蟬鳴聒噪。我坐在床上摸了摸嘴唇,發了一回呆,然後蹭蹭下床,往忘川房裡奔去。
這個時候他多半是在歇中覺。本水鬼一時心血來潮,想偷偷溜進去瞧一瞧他。
剛躡手躡腳行到房門口,正撐開門縫探著腦袋往裡面望,肩上被輕輕拍了下。
我一驚,回臉一瞧,稍稍鬆了口氣。卻是那老鬼倌。
他笑瞇瞇道:「小阿離,你這是作甚呢?」
我想了想,摸了摸耳朵,肅然而認真道:「我耳釘丟了,正在找耳釘。」
老鬼倌翹了翹蘭花指,掩嘴一笑,湊到我面前道:「殿下在後山呢。」
待望著他扭著腰顛顛走遠了,本水鬼登時從地上一躍而起,直奔後山。
路上我摘了朵憂傷的野花插到耳朵旁,又蹲在河邊咧著嘴照了幾照。
行將幾步,轉過一方假山,便聽得潺潺水聲。
前方濃蔭掩映處,有一湖泉水。
我顛顛跑上去挑開樹葉枝幹,孰料一抬眼,卻瞧見水裡赫然立了個人。
再一瞧,本水鬼登覺振奮。正是忘川。
唔,是脫光了衣裳的忘川。
他半隱在水裡,背部裸在外面,頭髮未束,隨意散在水面。像漂浮的水藻,游啊游晃啊晃。
本水鬼躡手躡腳越上樹,拿了一大片樹葉子擋在面前,然後抱著樹幹好奇的往水裡看。
我望著他搓搓左肩,搓搓右肩,再望著他搓搓左胳膊,又搓搓右胳膊,正望的全神貫注,聚精又會神,忽見他猛地從水裡站起。
本水鬼慌忙拿手摀住眼睛。一個不察,撲通從樹上滾了下去。
忘川一聲斷喝:「誰?」
話音未落,人已披上了衣裳,掠過湖面,到了樹下。
本水鬼縮成一朵蘑菇,垂著腦袋從樹下滾了出來。
「阿離?」忘川愣了愣,「怎的是你?」
我把腦袋埋在地上,默不作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3:34
第十一章
本水鬼縮成一朵蘑菇,垂著腦袋從樹下憂傷的滾了出來。
「阿離?」忘川愣了愣,「怎的是你?」
我將腦袋埋在地上,默不作聲。
忘川也默了下,頓了一頓,望著我幽幽道:「你……在偷看我洗澡?」
本水鬼登時將整顆腦袋貼到了地上。
本水鬼覺得很羞澀很慌張,還很憂傷。
忘川被本水鬼偷窺,似是很愉悅,幽幽道完,未及我答話,便歡聲笑了兩笑。我覺得他大概是從未被人偷窺過,第一次遇到,心裡難免覺得很歡喜。
他彎腰下來戳了戳我腦袋:「你這朵蘑菇,怎的不說話?」
我將腦袋抵在地上拱了幾拱。
他又戳我的腦袋:「笨蘑菇,你不會又害羞了罷?」
我將腦袋又往地上拱了一拱。
我想再拱幾拱,大概就可以拱出個洞。拱出個洞,本水鬼便可鑽進去。鑽進去,本水鬼就可以躲在裡面不出來了。
於是,本水鬼往地上再接再厲又拱了幾拱。
忘川好笑道:「你這蘑菇,拱地作甚?再拱也拱不出個洞來。」
這句話叫本水鬼很受打擊。
他頓了下,咳了聲,又道:「你方才偷看我洗澡……瞧見什麼了?」
我轟的一聲變回原形,捂著眼睛忙忙道:「什麼也沒瞧見,什麼也沒瞧見……」
本水鬼透過指縫,瞧見他抿嘴古怪一笑。
他道:「阿離,你臉怎地紅的這個樣?」
本水鬼好憂傷。
本水鬼從地上一躍而起,撒腿就跑。
好半晌,才聽得後面忘川愕然失笑聲。
我跑啊跑,跑啊跑,熱血沸騰的跑了好半晌,卻聽背後靜悄悄一片。沒了動靜。
忘川似乎並未追來。
本水鬼噶然剎步,轉過腦袋想去瞅一瞅。
孰料,剛一頓住腳,轉過臉,腦袋立刻撞到了一個寬闊的胸膛裡。
忘川居高臨下將我望著,臉上笑容也很居高臨下:「怎地不跑了?」
我愣了一愣。
他往我臉邊上湊了湊,道:「臉越發紅了。」
本水鬼撒腿又跑起來。
孰想,將將跑了不過十來步,一個沒留神,跑走了神兒,腳下一個沒剎住,跑到路邊邊上一條河裡去了。
本水鬼撲通一聲撲到水裡,砸起一丈水花。
本水鬼覺得好憂傷。本水鬼頭上的野花掉了,本水鬼的髮型亂了,本水鬼撲到水裡的姿勢很難看。
我扒住一根水草,默默的蹲在了水底。
忘川在岸上咳了兩咳,叫了我兩聲。
我默默蹲著,默默的不做聲。
忘川抬了抬聲音:「你就打算這麼躲在裡面?」
我繼續默著。正默著,忽聽撲通一聲響,水底晃了幾晃,一人自岸上俯衝下來。
本水鬼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扣住腰,撈上了岸。
我慌忙閉上眼,一動不動。
忘川好笑道:「你一隻水鬼難不成還溺了水?把眼睛睜開。」
我一動不動,堅持不懈。
「不睜?」他俯到我耳邊,有薄薄氣息從我臉上、鼻尖上掃過。
本水鬼的心怦怦直跳。
等了好片刻,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忽然壓到了唇上。我怔了下,懵懂睜開眼。
四目相接間,忘川眼中漾起一層漣漪,卻深得一眼望不到頭。
我愣愣望著他。
他的聲音像是被風吹軟了筋骨,喃喃喚了我一聲阿離,軟的化人心。
我下意識的應了聲。
他微微一笑,臉上帶著淡淡的緋色,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道:「喜歡這種感覺嗎?」
這感覺就如那日在他房裡一般,讓人飄飄忽忽,如游在雲裡,叫我想念,叫我歡喜。
我訥訥望著他,仰臉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和夢裡一樣,溫軟冰涼的感覺。
忘川身子一震,嗓子裡帶了絲顫音:「阿離?」說話間已俯身下來,喘息聲漸起,唇落在我耳根處。
他或深或淺的吻從我耳根處,像是溪水叮咚,有風拂過水面,攜著浪花赤足跳舞,一路蜿蜒纏綿,漫到我脖子上。
我望著忘川深的見不到底的眸,在這一刻,心裡忽然湧上滿心滿眼的安心與歡喜。
忘川粗重的喘息聲掃過我臉頰,唇轉而含上我耳垂,輕輕一咬。我一個戰慄。
他輕笑了聲,眼睛裡有一絲迷亂,望著我道:「阿離,你真的準備好了?」
我不曉得準備什麼,也不曉得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卻在迷迷糊糊中點頭「嗯」了一聲。
河邊似有風吹來,吹起他散在肩上髮絲,從我臉上拂過,酥酥麻麻。他的吻又落下來,細細密密。我望著天,望著雲,望著河邊在風裡起起伏伏的蒲草,如攀著海浪,在去往某個很遠很遠的遠方。
不知何時,衣衫已被褪盡。
忘川眼中一派洶湧。我在迷迷糊糊中好奇的去觸他的胸膛,卻被他反扣住手,一根根吻了下來。
我心裡像是化了一場春雪,淋漓盡致的軟。
他一寸寸吻下來,從我耳根到頸項,從肩頭到足尖。我顫抖卻歡喜。我想他的臉,想他的眼,想他生氣的樣子,想他歡喜時的顏。
還有小時候,楊柳青青,滿地油菜黃,小小的我抓著他的手,和他並肩而行的模樣。
我想告訴他,那個時候他的手很暖和很有力,想叫他一聲小哥哥,然而張開嘴,喉間逸出的卻是斷斷續續的殘破音調。
春水映梨花,鷗鷺渡寒塘。
忘川俯在我耳邊,輕聲道:「會有點疼,一會兒就好,要是忍不過,就咬我一口。」
忽來的疼痛,仿若春雷炸開,勢如急竹。我咬上他的肩頭。
仿若洶湧浪潮,褪卻驚濤,便歸於平靜。蒲草漫天,山水如畫,風過萬山。
忘川喚我:「阿離。」
我應道:「嗯。」
他道:「……阿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3:47
第十二章
忘川近日忽然變溫柔了不少。
出來進去臉上一直笑意盈盈,眉梢眼角也皆是軟意,就連眸子裡也像是藏了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春風,蕩漾的很。
我在書案下研磨時,他會忽然望著我發怔。
待我巴巴的回望過去,他便紅了臉,咳嗽一聲,轉過眼,將目光繼續放到案上奏折上,然,嘴角邊上卻像開了一大朵一大朵的狗尾巴花,笑意那個流淌。
本水鬼有些憂愁。
我覺得他這樣下去,嘴和臉一定會抽搐的。
正愁著,忽然出了件了不得多的事。
這日,本水鬼正和忘川在書房裡。他批折子,我磨好墨,依他吩咐,搬了把凳子坐在他旁邊打瞌睡。
瞌睡打到一半,忽然衝進來一個小鬼倌,噗通一聲跪倒地上。驚得我猛地睜開眼。
小鬼倌道:「不好了不好了!殿下!瀾川冥君拐了九重天上天君的弟弟東華殿下一起私奔了!東華殿下的未婚妻青蓮仙子哭著找上門來了!」
我一個沒坐穩,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瀾川溟君我認得。我來宮裡的第三日便見過他。那時候我初初進宮,不大認得路,從忘川宮裡出來轉了一圈,便迷了路,一迷迷到了一座園子裡。
園子裡有一個巨大的圓形荷花台,台上面躺了一個人,白衫子,頭髮未束,從肩上斜斜披散下來,正側身翹著腿聚精會神的翻看一本書冊。
書冊名字本水鬼記得十分清晰,叫做《龍陽秘戲十八式》。藍色花紋的底,很是好看。
我好奇的湊過去,往他翻開的那頁上瞅了一眼。唔,是兩個男子姿勢極其怪異的摟在一起。
我好奇道:「這是在作甚?」
他頭也未抬答道:「共赴巫山呢。」
話音落,未及我反應過來,忽猛地將書合上,回過頭來望向我。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子,眉眼和忘川有幾分像。
他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笑瞇瞇道,「好個水靈靈的美人。」語畢,起身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十分熱情的招呼我,「來,小女娃娃,坐到我這裡來,跟我說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猶豫了下,正待上前去,手臂忽被猛地一拉。卻是忘川不知何時來了。
我歡歡喜喜叫了聲小哥哥。
忘川黑著臉默不作聲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那男子手上的書,臉上狠狠抽了幾抽,急忙問我道:「沒看見什麼罷?」
我覷著他的臉色,不知道是答看見好,還是沒看見好,正猶豫著,忽聽荷台上那男子拖長了聲咳了兩咳。
忘川這才放了我手,躬身向他道:「叔叔。」
此人便是瀾川溟君,忘川的親叔叔。
我趴在地上,十分震驚。先前孟婆跟我講凡間故事,說某某家的小姐和某某書生私奔了,某某家的姑娘和某某少年私奔了,某某家的女娃娃和某某男娃私奔了……反正不管怎麼私怎麼奔,都是一男一女,怎的、怎的瀾川冥君卻和一個男人私奔了?
忘川將我扶起,默了一晌,蹙眉道:「父王那裡怎麼說?」
小鬼倌忙道:「冥王命殿下速去凡間將瀾川冥君召回。」
忘川捏了捏額,道,「他們二人本是真心,那青蓮仙子又何苦……」頓了下,打住話,道,「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小鬼倌忙道:「聽說在凡間一個叫做通州的城裡,青蓮仙子找去了,卻、卻被咱們瀾川冥君氣跑了,一怒之下,就帶了人找了咱們冥界來。」
忘川於第二日去往凡間。
本水鬼有些憂傷。
夜裡,我摳著手指頭問他幾時回來,他想了會兒,道:「也就幾天吧,頂多不超過半個月,你好好在呆在宮裡等我回來。」
我悶悶的點點頭。
走時他卻忽然扯住了我手,將我往懷裡一拉,在我唇上咬了幾下,道:「記得別到處亂跑,就呆在這宮裡哪兒也不許去,以免……哼,碰到某些不該碰到的人,知道嗎?」
我回去悶悶睡了一晌,悶悶的睡到半夜,爬起來躡手躡腳的溜去了他房裡。
忘川睡得正熟。我變作一朵蘑菇,躲到了他衣裳兜兒裡。我在他兜兒裡翻了幾翻,心滿意足的睡去。
夢裡面似乎被人捻了出來,抱到了床上。一個聲音在我耳旁失笑道:「……你這朵笨蘑菇。」
頓了下,感覺一雙手撫上我臉頰,又聽這個聲音歡喜道:「笨蘑菇,等從凡間回來,我們就成婚。」
這一夜,我睡得不甚安穩,總感覺有什麼在我臉上脖子上啃來啃去。
第二日,本水鬼是被一陣搖櫓聲吵醒的。
我從兜兒裡悄悄的伸出腦袋往外瞧,發現本水鬼正被忘川揣在兜兒裡,站在一艘船上。
這是忘川裡駛往凡間的船。
川水浩浩,江面渺渺,本水鬼一千五百年裡第一次出忘川,頗有些興奮。
待船靠岸時,興奮的本水鬼正探著腦袋到處張望,卻被收了船繩轉身回頭的老船夫一眼瞧見。
他好奇的走上來,瞧了瞧,驚道:「殿下,你的衣服上長出了一朵蘑菇!」
忘川瞟了我一眼,咳了兩聲,將目光投向那茫茫忘川海,拖長了聲音道:「還不出來?」
我順著他衣裳哧溜溜滾到地上,變回身。老船夫目瞪口呆。
我摳著手指,往忘川面前蹭了蹭,囁嚅道:「我、我、我聽說凡間有好多老鼠,我、我不放心,特、特意來保護你的。」
老船夫張大了嘴。
忘川咳了一聲,嘴角邊勾出一抹笑,沒做聲。
待到凡間,正趕上天黑。忘川便攜著我就近找了家客棧。
掌櫃的擎著燈,將他瞅了瞅,又將我瞅了瞅,道:「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忘川抿嘴笑了下,頓了頓,沒答話,卻側過臉來看我,臉上微微帶著點紅:「阿離,你覺得……是要一間還是兩間?」
我認真的沉思了下,問那掌櫃道:「房間裡有老鼠麼?」
忘川踉蹌了下。
掌櫃愣了愣,待反應過來,忙莊嚴立誓道:「沒有!沒有!莫說老鼠,就是地上一根頭髮絲兒也找不到!」
我放心一笑,轉臉對忘川道:「小哥哥,這裡沒有老鼠,你夜晚放心睡覺,不用害怕,就要兩間罷。」
忘川臉抽了一抽。
掌櫃登時瞪大眼,好奇將忘川打量了一番,臉也抽了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3:57
第十三章
瀾川和東華私奔奔得很低調。
兩人在衙門口正對面置了一座宅子。
門口鎮了兩頭獅子,虎虎生威。
忘川攜著我叩了叩門,俄而,門被小心翼翼拉開一條縫,一侍童模樣的孩子探出半個腦袋,滴溜溜轉著眼睛將我二人一打量,登時「嗷」的一聲棄門朝裡狂奔。
他一邊奔一邊嚎啕:「主人!主人!不好了!不好了!又有年輕漂亮的男人來找瀾川冥君了!還、還帶了一個女的!」
我目瞪口呆。
忘川捏了捏額,推門而入。
院子裡一正在澆花的欣長男子回臉望過來,微怔了下,旋即露出一抹清淡笑意:「原來是太子殿下。」
將將狂奔的小侍童,站在他身後登時瞪大了眼。
忘川躬身朝他施了一禮,恭敬道:「東華上仙。」
唔,原來這就是那個叫做東華的神仙。
本水鬼甚好奇的將他打量了一番。天上大約水好,飯也好,養得神仙們很滋潤,故而長得也好看,只這個東華神仙面目甚是冷清,瞧著有些不甚好親近的模樣。
見我瞧他,他淡淡掃了我一眼,沒做聲。
我忙忙學著忘川的樣子,恭恭敬敬朝他拜了一拜,恭恭敬敬道:「東華上仙。」
他沒應聲兒,卻把目光轉向忘川:「不知殿下所謂何事而來?」
忘川道:「奉父王之命,召叔叔速回冥界。」
東華沉默了下,側身吩咐侍童:「帶殿下進屋奉茶。」
小侍童忙顛顛的竄出來,引我們往屋裡去。
路上忘川蹙眉問:「瀾川冥君呢?」
小童嘿嘿一笑,湊上來兩眼放光道:「在屋裡跪搓衣板呢!」
忘川嘴角抽了抽。
小童又興致勃勃眉飛色舞解釋道:「前幾日瀾川冥君去集市上逛,瞧見一個長相頗清秀的良家男子,一時興起,就上前去調戲了那人兩下,調戲完又往人家臉上腰上摸了兩把,那良家男子當時捂著臉哭著跑了,孰想昨兒個忽然寫了封情書,帶了好些綾羅綢緞來拚死拚活要見冥君,說要以身相許!結果先前好些被冥君調戲過的那些男子一聽,登時都拿了情書紛紛找上門來,今兒一上午已經來了三撥兒人了,殿下來之前,那些人才將將被東華殿下打發走,殿下一怒之下,就罰了冥君在屋裡跪搓衣板了。」
忘川嘴角又抽了抽。
本水鬼豎著耳朵,聽得興致勃勃。
小童又興高采烈的伸出兩根手指,道:「不僅如此,殿下還說了,罰冥君一直跪倒明日,兩頓不准吃飯……」
話尚未說完,忽從屋裡飄出一道聲音,拖長了音咬牙切齒道:「敢在背後嚼本君舌根,小——喜——子……」
小侍童忙摀住嘴,臉上一腔生機勃勃的歡喜之色登時焉了下來。
瀾川在搓衣板上跪的很敬業。腰背挺直,面目端莊嚴肅。
忘川嘴皮子抖了幾抖,半日沒說出話來。
瀾川這廂蹙眉哀愁得歎了兩聲,熱情握住我的手,招呼道:「小女娃娃,本君現在很憂傷,快過來撫慰撫慰本君這顆即將破碎的小心肝。」
我抽了抽手,沒抽掉,正待開口,忘川已不動神色上來將他手拿掉,咳了聲,道:「青蓮仙子因叔叔和東華上仙的事鬧去了冥界,父王召叔叔速回。」
瀾川蹙著眉又哀愁的歎了兩歎,正砸著嘴預備說什麼,一道聲音卻陡然插了進來:「太子殿下初來人間,不妨住上一兩日,等過幾天,我和瀾川一起去冥界。」
東華頓了下,又接道,「我和瀾川本是兩廂情願,我非他拐來的,也非他騙來的,本是我心甘情願,說來,和青蓮仙子一事,原是我帶累了他。」
說完,目光深深的望了一眼跪在搓衣板上的瀾川。瀾川登時挺了挺胸,脈脈含情的回望過去。
望著望著,東華一聲哼,甩了甩袖子,踱步而出。
瀾川登時耷拉下了腦袋。
本水鬼在一旁瞧得心花怒放,興致又勃勃。
當下,我和忘川便就安歇在這宅子裡。我一間廂房,他一間。彼此挨著。
東華是個具有傳統美德的節儉的好神仙,午飯親自下廚。升火燒飯時,聽得東華一聲咳嗽,瀾川即刻從搓衣板上一躍而起,瘸著腿喜滋滋的行去了廚房,然後喜滋滋的搬了個凳子坐到了灶台下架起了火。
忘川望了一會兒,半晌,忽笑起來。
他忽然轉臉問我:「阿離,假如我不做太子了,咱們也來凡間置一座房子,你生火我燒飯,你願意嗎?」
我摳了摳手指,抑鬱道:「可、可是我不會生火,你、你也不會燒飯噯。」
他磨了磨牙,盯著我咬牙切齒似想說什麼,結果咬了一陣,什麼也沒說出來。
本水鬼忙端了杯茶,離了他兩步遠,咕嚕咕嚕灌了幾口。
他捏了捏額,又望了望房梁,瞪了我一眼,道:「罷了罷了,朽木不可雕。」
本水鬼有些委屈。
午飯過後,睡了一晌,本水鬼爬起來往忘川房裡瞧了瞧,見他還尚睡著,便提了桶打了一盆井水端到他房裡,以備他醒來洗漱,又給他桌子上倒了杯茶,沏好,蓋上蓋子。他午睡後醒來必會喝一喝茶潤潤嗓子。
待出來,本水鬼便默默蹲在他房門口,一邊在地上畫圈圈一邊等著他睡醒來。
正畫著,卻見瀾川抱了只碗躡手躡腳從房裡推門出了來。
本水鬼登感振奮,忙奔上去,好奇問他作甚去。
他摸著碗一臉樂呵呵道:「你東華叔叔愛喝城東頭王麻子家做的冰豆腐花,本君每日這個時候去給他打一碗,順帶……」
他乾咳一聲,湊到我耳邊,「順帶去調戲調戲一兩個美人。」
本水鬼頗困惑:「東華上仙罰你跪搓衣板,還不准你吃飯,你作甚還對他這麼好?」
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懂,這叫愛,一願打一個願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4:09
第十四章
孟婆曾給我講才子佳人,凡間情愛,什麼梁祝化蝶,鶯鶯張生,本水鬼反反覆覆聽了好幾百年。
但究竟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卻還是沒弄明白。
我蹲在門口默默思考了一番,有些挫敗。待忘川睡醒來,本水鬼忍不住問他道:「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彼時他正攜著我坐在院當中的一顆杏花樹下。他端著杯子慢慢品著茶,我挨著他,端端正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
已是傍晚,晚霞如潑墨桃花,勾在天上,一朵一朵。
我目光炯炯將他望著。
他手頓了下。杯子裡忽然灑出了一兩滴茶水,傾到手指上。
我慌忙掏出手絹,手忙腳亂往他手指上擦,急急問他:「小哥哥,疼不疼?」
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反手握住我手心,低下眼來將我望著,望了好半晌,才緩聲道:「不疼。」
本水鬼登時鬆了口氣。
他臉上笑意更濃起來,忽攬住我肩頭,俯身往我臉上啄了下。
我呆了下。
「這就是愛。」他半摟著我肩,呢喃著將下巴往我額上蹭了蹭,一雙眼裡像是下著春雨絲兒,軟的叫人心裡抽死剝繭般漣漪四起。
「愛就是那個人幻化成你心口上的一粒硃砂痣,烙上了就再也去不掉,不然,就會流血,就會痛。」他將我手往手心裡握了握,「明白嗎?」
我想了想,抑鬱地搖了搖頭。
忘川一反常態地沒捏額望天,對本水鬼的反應像是渾不在意,只專注將我望了一會兒,忽然伸手用指甲在我臉上刮了一刮,道:「怎的來凡間不適應麼?怎的上火了,還起了火癤子?」
我往臉上摸了摸,沒做聲。
本水鬼好憂傷。長了火癤子的臉一定很難看。
忘川頓了下,道:「我去給你熬點綠豆湯喝。」
我愣了愣,尚未反應過來,他便已起身到了廚房門口:「你坐在那兒等著,我來生火,一會兒就好。」
我目瞪口呆。
呆了一晌,本水鬼從小板凳上一躍而起,蹭蹭也跑去了廚房裡。
忘川已將火生了起來,灶台下柴火辟里啪啦的響。
我站在門口愣愣將他望著。
他挽著袖子正在淘洗綠豆,回眼望見我,道:「你且外面坐著,屋裡煙氣太大。」
我摳了摳手指,吶吶道:「小哥哥。」
他嗯了一聲,又抬眼望我。
我垂了垂眼皮,沒作聲,然後慢慢踱出去,將小板凳搬來,端端正正坐在門外面。
一時,瀾川踱過來,朝我瞅了瞅,又探著腦袋往灶屋裡瞅了瞅,歎了幾歎,一臉痛心疾首道:「情真是個叫人墮落的好東西,想不到我堂堂瀾川冥君的侄子也像他叔叔我一樣心甘情願地墮落在了灶台前,讓本君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忘川朝他瞥了一眼過來,輕咳了聲,沒搭腔。
於是本水鬼喝到了在凡間的第一碗綠豆湯。寡淡而白,還帶了點糊味兒。
忘川目光灼灼將我望著,道:「好喝嗎?」
本水鬼想了想,咕嚕咕嚕一連灌了兩大碗。他伸手往我嘴巴上抹了抹,臉上笑的比狗尾巴花還燦爛。
瀾川在一旁搖頭歎息:「墮落了,墮落了啊……」被忘川一眼瞪過去,立即緘了口。
夜裡,吃過晚飯,東華和瀾川出了門,往東街去散步。忘川攜了我往西街去逛。小侍童眼淚汪汪守在家裡。
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煞是熱鬧。
本水鬼買了一隻雞,一隻鴨,一隻烏龜,還有一隻瞧上去很是憂傷的蝸牛。
忘川捏了捏額,沉思了下,道:「你打算將這些東西都帶回冥界去?」
我躊躇了下,望著地上咯咯歡叫,自顧自梳著毛的母雞和半睜眼打瞌睡打得興致勃勃的鴨子,道:「路途是有些遠,到時候我牽著這隻雞和這只鴨,小哥哥你就牽著這只烏龜和這個蝸牛好不好?」
忘川臉抽了抽,默默望了望遠處得闌珊燈火,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個字:「好。」
待回到家,瀾川圍著白胖胖的雞轉了幾圈,又圍著白胖胖的鴨轉了幾圈,然後又圍著在地上慢吞吞刨地的烏龜轉了幾圈,最後欣慰的望著我淚花灼灼道:「還是你這女娃娃孝順,本君果然沒白疼你。」
地上的雞登時撲稜著翅膀警覺的將望了望他,正打著瞌睡的鴨子眼皮子一滑,一抖醒了來,烏龜登時四腳朝天,倒地不起。
我愣愣道:「應該的,應該的。」
忘川掩嘴輕笑一聲,沒搭腔。
第二日午時,午膳頗豐盛。
飯過,本水鬼盛了碗大米飯放了些菜,又倒了碗水,興沖沖得拿去準備給那幾個栓在杏花樹下的小東西餵上一喂。
孰料,去到一瞧,樹下卻只剩了只孤零零的憂傷的蝸牛。
我愣了一愣。
小侍童上來同情的望著我道:「方纔這幾個可憐的小東西都下了咱們肚裡了。」
本水鬼呆了一呆,險些掉下淚。
忘川咳了一聲,上來半摟住我肩,道:「你要是歡喜,等會兒,咱們再去買。」
這一次本水鬼買了一隻雞,一隻鴨,一隻烏龜,還加了隻兔子。
我憂心忡忡問忘川道:「等回冥界時,這隻兔子是你牽,還是我牽?我害怕它和雞打架。」
忘川想了想,道:「那我牽著吧。」
來時,聽小侍童說南街集市上有廟會。我和忘川便牽著雞鴨、烏龜、兔子往順道逛了去。
廟會上人頗多,攤子也多,花燈千樹,甚是熱鬧。忘川牽著我一行往前走,一行牽著幾個小東西,輕聲囑我:「把我手抓牢,夜裡人多,別走丟了。」
又道:「看著點腳下,別絆著。」
我張了張嘴,正待開口,迎面瞧見一股人潮洶湧而來,黑壓壓一片,本水鬼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撞到了一邊。
我慌忙叫了幾聲小哥哥,正墊著腳張望,手卻被輕輕一拉,一個聲音道:「阿離?」
我愣了下,回過頭,又愣住:「玉衡公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4:19
第十五章
他一手執了盞花燈,一手指尖涼涼的握在我手心處,黑夜裡瞧不清他眸裡的顏色,只瞧得他唇畔如月光流瀉般傾下的軟濃笑意。
花燈千樹,魚龍舞,他站的近,卻又似很遠,像是一直隱在這闌珊處,驀然回首間,叫我瞧見。
我看著他。這個男子,他長得這樣好看,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好看的笑。我歡喜他。
我愣愣看了他一晌,然後伸手觸了觸他的臉。他忍俊不禁。
我傻嘿嘿一笑:「真的是你噯。」
他忍住笑,道:「是我。」
本水鬼心裡登時開了一朵狗尾巴花。
我歡喜道:「玉衡公子你、你怎麼也到凡間來了?」
他笑笑看著我,沒做聲。
我想了想,道:「我們好長時間沒見了噯。」
他接道:「兩個月零五天,對麼?」
我愣了下,掰了掰手指頭算了一晌,然後憂鬱道:「記不清了噯。」
他笑笑的沒說話。
我想了想,一拍腦勺,歡喜道:「我、我還有兩首詩要送給你呢。」
他仍是笑笑得看著我,道:「是麼?」
本水鬼點點頭,想了想,忽有些憂傷,道:「那日在冥界,我本來是回去拿給你的,結果回來時,你……你已經走了。」
他定定的朝我看了一會兒,忽道:「……阿離……」卻又欲言又止。
我孤疑將他望著。
他自嘲般笑了笑,「沒事。」頓了下,又朝我看了一會兒,道,「好似長胖了些。」
我忸怩一笑。
孟婆曾和我說,女孩子瘦一些好看。本水鬼胖了,本水鬼好憂傷。
玉衡望了望我,道:「怎麼了?」
我抿了抿嘴,沒做聲。
他輕笑了下,指了指身後牽著的一隻雞和一隻鴨,好笑道:「怎麼牽著這個?」
我回頭看了看雞,又看了看鴨。那只毛紅紅的鴨子正撲在地上打瞌睡打得酣暢淋漓。
本水鬼忍不住歎了一歎,這人間的鴨子怎的都愛打瞌睡?正歎著,聽玉衡聲音飄飄渺渺又道:「我方才瞧著你好像跟忘川太子在一起?」
喀嚓,本水鬼一個激靈,猛地想起忘川來。
我喃喃叫了聲小哥哥,慌忙朝四周望去,正待張口叫他,卻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我在這裡。」
我回臉望過去,瞧見他正牽著一隻兔子,一隻烏龜,站離我幾步遠。
我忙扯著雞鴨歡喜地奔上去。玉衡也跟著走了過來。
忘川將我望了望,沒做聲。
地上兔子頂著一雙紅眼睛涼涼的瞅了我一眼,烏龜也把一雙綠豆眼涼涼的瞟了瞟我。
本水鬼有些憂傷。
我囁嚅著拉了拉他袖子。他蹙眉將我往他面前拉了拉,道:「方纔叫你把我抓好,怎的手一鬆就不見了?」
我扁了扁嘴,沒做聲。
他將我手狠捏了下,轉過臉卻滿臉春風蕩漾地朝玉衡望去:「玉衡星君怎麼得空下界來逛?」
玉衡執著花燈,微微一笑,朝他微一躬身:「近來空閒,想四處走走,便逛來了。」
「哦?空閒?」忘川咬著字,頓了下,忽一笑,「那倒是甚巧。」
玉衡還了他一個脈脈含情,輕柔無比的笑:「甚巧。」語畢,拂了拂手上花燈,又接了句,「聽聞東華殿下和瀾川冥君在此,特意來拜會拜會。」
頓了下,將那花燈又拂了拂,朝我看來,「恰好也來瞧瞧阿離。」
本水鬼默默回望了他一眼,真心道:「玉衡公子,你真好。」
玉衡衝我淡淡一笑。我默默還了他一笑。然後默了。
玉衡默了。
忘川也默了。只是,玉衡默的滿面春風,忘川卻是默的滿臉烏雲。
我望著他們默了,也默了。
正默著,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小男娃娃猛地竄了上來。
小男娃娃長的頗討喜,一雙小眼睛在我三人身上滴溜溜的轉了幾轉,然後湊上來將手裡的一把紅線揚了揚,道:「姑娘公子,這是月老祠的紅線,專栓姻緣,把這紅線拴在喜歡的人身上,既可拴住他的人也可拴住他的心!廟會降價,買一送一哦!」
本水鬼豎了豎耳朵。
小男娃抽了兩根出來遞給忘川,喜滋滋道:「派你一根,再送你一根,一兩銀子。」
忘川遲疑了下,接了紅線,掏了一兩銀子。
小男娃喜滋滋接了銀子,然後蹭蹭到玉衡面前,也抽了兩根出來:「也派你一根,送你一根,一兩銀子。」
玉衡也遲疑了下,然後也接了紅線,再然後也掏了一兩銀子。
小男娃娃又蹭蹭竄到我面前,眨巴眨巴著眼睛將我一望,嘻嘻一笑:「小姐姐,你要不要?」
我摸了摸口袋,有些發愁:「我沒銀子噯。」
小男娃娃忸怩了下,慢慢紅了臉,道:「我不要你的錢。」
唔?
他掰著手指扭捏了下,道:「你蹲下來。」
本水鬼愣了一愣,孤疑蹲□。
但見那小屁孩子忸怩著上來,衝我忸怩一笑,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來,往我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本水鬼目瞪口呆。
一旁忘川的臉抽了抽。玉衡沒忍住笑出了聲。
小屁孩子將兩根紅線往我手裡一塞,撒腿狂奔而去。
回去時,玉衡挑著燈走在我右邊,他道:「既來了,於情於理得去拜會兩位殿下。」
忘川做出一張笑臉,沒說話。
玉衡笑意盈盈地將花燈遞到我面前,望了望本水鬼手上奮力牽著的雞鴨,道:「提著這個,夜黑,小心點腳下路,我來給你牽著雞和鴨。」
忘川卻拂袖輕輕將花燈擋過,將我手握了握手,笑道:「不礙事,我牽著阿離就好。」
玉衡微微一笑,便沒再說話。
本水鬼正在心裡念著那兩根紅線,小屁孩子說紅線拴自己喜歡的人,照此類推,那本水鬼應該將這紅線拴到玉衡身上。我想,怎麼拴呢,是偷偷的栓上去,還是光明正大的拴,是拴在他腳上呢還是拴在他手上。
本水鬼有些發愁。
愁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側過頭去望他。他好看的側臉,好看的笑。我道:「玉衡公子,我真歡喜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4:39
玉衡番外...
他從一小盹覺裡醒來。撐著額的手有些發酸。他在夢裡面瞧見了那個叫阿離的女子。
她是一隻水鬼。生在水裡,長在忘川。也確然是從水裡出來的,眉眼笑靨裡皆透著像是從清亮亮水裡掐出來的一抔靈氣。
他坐在案前,倦倦的揉著額,眉微蹙,眼從指縫裡過,茫然望到殿外。他想起初見她那日,他下船從岸上一棵歪脖子樹下過,她就那麼不早不晚,恰恰好的從樹上落下來,砸到他肩上。
他記得那棵歪脖子樹上被刻的刀痕斑駁,密密麻麻。像是在記載著某個時間,說著某個故事。
他愣了一愣,輕輕推了推她,叫了她一聲,然而她卻是將那顆圓滾滾的蘑菇腦袋往他肩膀上蹭了蹭,打了個滾,攀著他又繼續睡去。
他無奈,只好往樹下坐下,等她醒來。那是個濕漉漉的早晨,空氣了沾了泥土的香,樹下正開著一大片狗尾巴花,他望著肩上那一小朵蘑菇,慢慢笑起來。
天上的神仙們皆道他愛笑,其實卻不是,大多數的時候只是一種應付或只是一種習慣。
笑著笑著,也就習慣了。世上歡樂不過幾樣,平淡涼薄總多過歡喜,哪來那麼多能夠讓嘴角牽上一牽,讓心暖上一暖的歡喜事?但那一刻裡,他肩上搭著一朵蘑菇,腳下狗尾巴花開滿地,他慢慢笑起來的時候,心裡確確然然是歡喜的。
那朵蘑菇一覺貪飽,長長一盹打完,忘川河上撐船的老者已渡了第三撥人來。他在樹下,腿坐得酸麻。
那朵蘑菇站在他肩上迷迷瞪瞪晃了晃腦袋,又迷迷瞪瞪對上他的眼。他彎起眼角,眸子裡帶了笑。
那朵大腦袋菇大概是被嚇住了,一個激靈滾到地上,變回了身。
他對上地上那個光腳女孩兒的眸子,看她一眼,那一瞬,怔住。
在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有些人,是不能看,也不該看的,看了,就要償還。
很久之後,在凡間,他叫做雲非白,而她還喚作阿離,他初見她時,她從一碗油光水滑的豬腿裡抬起眼時,他就像此刻般怔住。
那一刻,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可是是她什麼,她是什麼,他卻不知道。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赤腳女孩兒愣愣將他望著,好半晌,道:「阿離。」
阿離。阿離。
那日他離開步上橋時,她忽然追上來,她赤著腳站在橋上,揉著揉衣角看他,磕磕巴巴道:「那個,我、我我叫阿離,是、是忘川河裡的水鬼。」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年芳一千五百歲,正值花樣年華。」
每每閱公文,或閉目養神時,想起這一幕,他便忍不住莞爾。
她那個樣子真傻呢。
此刻坐在案前,眼睛望向殿外,他又忍不住笑起來。
殿外地上青磚上鋪上一層薄月輝,他從案前起身,立到窗前。蟾宮裡月桂饒水,清霜滿鋪,他忽然覺得有些恍惚,覺得心裡有點莫名想念。
他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夢到她。
夢裡的她和現實中一個模子描出來,有些愣愣還有些傻乎乎的樣子,愛笑,露出一排齒,有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一雙眸子裡黑是黑,白是白,清清亮亮。
他看著她的笑,夢裡面的一顆心是分明的歡喜。
那日在冥界,他被熱心滾滾的瀾川溟君邀去,在他那兒宿了一夜。兩人對弈,瀾川卻巴巴兒的瞅著他打聽東華的事,問他早上吃了幾碗飯,見了幾個人,見那幾個人是誰,笑了幾次,蹙了幾次眉,甚是連上了幾次茅房也纏著他問了個清楚。
他忍住笑一一敷衍應答過,待一局棋過後,便找了個托辭踱了出來。
奈何橋上有淡淡月輝鋪在橋面上,白綢緞一樣,他踩上去,望見河岸邊那棵歪脖子樹上,那個叫做阿離的赤腳女孩正坐在上面,抱著樹幹,朝極東的幽冥島遙望。
像是在等著誰,盼著某個人。
他踱去孟婆的攤子前,叫了碗湯,故作不經意間問起樹上的那個女孩子。
孟婆笑呵呵道:「她在等冥太子回來呢,天天坐在樹上望,過一天就在樹上刻上一刀。」
他訝然。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原來她真的是在等人。
他沉默了下,又道:「等了……多久了?」
孟婆一把嗓子清脆嘹亮:「兩百多年了哩!這兩孩子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哩!」
原來,竟還是青梅竹馬。
翌日離開時,仍是坐了船走。他站在船頭,聽搖櫓聲嘩啦啦的響。也還是個濕漉漉的清晨。他負手立了片刻,正打算入艙裡,卻被一個清亮亮的聲音叫住:「藍公子!」
他回眼過去,面上微微錯愕,那個叫阿離的小丫頭正興奮的朝他揮手。
可是……藍公子?他頓了下,有些困惑又有些想笑,片刻,眸子裡漾出笑:「我叫玉衡。」
話畢,船划出數丈,疾馳而去。
她沿著岸疾奔,追著船辟里啪啦問:「公子,你家住哪裡?是人是鬼還是神仙?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
他忍俊不禁,捏了傳聲訣與她:「下個月我會再來。」
第二次再見,已是一月後。
她趴在橋下正打著盹,睡得酣暢,唇角旁掛了絲口水。他憋住笑,替她揩了口水,推了推她:「阿離?」
小丫頭迷迷瞪瞪睜開眼,迷迷瞪瞪將他望了一望,忽然伸手往他臉上摸了一下。
她的手指冰涼涼的,然那一刻,他卻覺得臉上像是被烙鐵猛地燒了下,整個身子都僵了一僵。
小丫頭卻嘻嘻笑起來:「原來不是在做夢噯。」
他哭笑不得。
這一次,她送了他一副鴛鴦戲水的帕子。
她垂著腦袋,怯怯的望著腳尖,扭捏著對他道:「玉衡公子,我、我歡喜你,我想……」
那樣懷春的少女情懷讓他心動,讓他莞爾。
他捏緊的手上的帕子,屏息凝氣聽著她的話。她歡喜他,她想……想……什麼?
然而,答案卻終究沒出來,她清亮亮的聲音被打斷。
忘川回來。孟婆告訴過他,他們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他望著忘川的眼神,又望著她看忘川的眼神,心裡的暖滯了一下,方纔的一腔期盼像雲朵,倏然被吹散。
話可以騙人,眼睛也可以騙人,但眼裡的眼神卻騙不了人。他瞧的出,這個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他愛她,她亦歡喜他。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他,卻晚了一千多年。他望著川水上翻飛的水鳥,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有時候微笑是一種偽裝,譬如此刻。
夜裡,瀾川又邀了他宿下。對弈時,瀾川將東華吃喝拉撒問了個遍,又興致勃勃講起某一年他和東華在大氓山的初遇。
年輕浮華歲月,明媚流年,他卻聽得心不在焉。五局連敗。
瀾川喜出望外:「本君棋藝果然大進啊!」
他但笑不語。
第二日,早膳過,他正與瀾川作辭打算回去,忘川恰來瀾川的洗塵殿。
瀾川拔了根草叼在嘴裡,將一包袱寫給東華的情書挎到他胳膊上,一臉深情款款地讓忘川送了他出去。
他和忘川並肩而走。一路偶爾說些話,客氣而疏離。他感覺到他的敵意。
走到一座橋旁,忘川忽開了口,他道:「我和阿離一起長大,她沒爹沒娘,從小受到別的小鬼的欺負,而我,娘親一早就去了,小時候經常受哥哥姐姐們的排擠,所以,和阿離也算是惺惺相惜。」
他怔了怔,沒做聲。
忘川又道:「我和她在一起整整一千年,她是個良善的女孩兒,只是心智發育的晚,總是不開竅。」
他靜靜聽著他說。
忘川卻頓住腳,望向他,道:「你知道嗎,我從一千一百歲,初知人事時,就知道自己愛上了她。」
少年的目光分明帶著些挑釁。
他牽著嘴角,笑了笑,道:「阿離得殿下這樣真心相待,不枉此生。」
正欲同忘川作辭離去,剛抬腳,橋上便咕嚕嚕滾下一個人,一直滾到他腳下,將他腳抱住。
待那人抬起臉來,他怔了一怔,居然又是那個丫頭。
他望見她臉上被磕破了點皮,滲著細血絲,他下意識得拉她起來,將她臉擦一擦,然而瞥到忘川沉沉滅滅的眸,終是垂下了手指,換做素日一貫的淡淡微笑,將她望著。
阿離興奮從地上爬起,驚喜得叫他玉衡公子。
玉衡公子。玉衡公子。他從來沒聽過誰將他的名字叫得這樣好聽。然而他只是笑笑,轉身與忘川作了辭。
他沒想到小丫頭會叫住他,更沒想到她會吻他。
她站在他面前,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往他臉上輕輕一啄。他的腦子在那刻一片空白。
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卻無言。半晌,才道:「阿離,仙鬼殊途。」
仙鬼殊途?呵呵,這真是個蹩腳的理由。
月宮裡的桂樹似乎落了一片葉子,蕩到水裡,打了個圈,飄走了。思緒到這裡,噶然而止。
他在窗前站了良久,低聲一歎,緩步踱了出去。
這一夜,夜起的玉桓宮的宮人們望見他們的星君坐在殿前的石階上,瞧了一晚上的月。
他們說星君的身影好寂寞。
他們說星君的眼神好哀傷。
恰巧牆角花影裡一隻野貓子喵了一聲。結果他們得出了一個結果:他們的星君寂寞了,孤獨了,然後……思春了。
太平盛日,人人愛八卦,鬼鬼愛八卦,神神仙仙也愛八卦。第二日,東華邀了他品茶。
他執了杯子,啜了一口茶,聽東華道:「聽聞你……思慕上了紫薇大帝外甥女隔壁家的如花?」
他一口茶噴了出來。
八卦八卦,八著八著,西施就成了東施,東施就成了天蓬元帥。
但有一件八卦卻八對了。天上神仙宮娥們都說東華和冥界的瀾川冥君曖昧的很,某日某某宮的某個鬼倌瞧見東華殿下送了瀾川冥君一個玉墜子,而某日瀾川冥君送了東華殿下一把扇子,扇子上題了一首情詩,又某日瀾川冥君抱了東華殿下一下,又某日東華殿下吻了瀾川冥君一下,結果瀾川冥君一怒之下,將東華殿下猛地一推,壓到了他身上。
又說天君將青蓮仙子強配給東華殿下,實在是不妙,不妙得很。
半個月後,東華與瀾川私奔了。
天上的神仙們登時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他坐在玉桓宮裡,聽著宮人們口水相傳的各種八卦版本,心裡一個恍惚,忽又記起他最近一次去冥界的時候。
還是在那座橋旁,他負手站在那兒等她。
他其實不確定會等到她,但除了那個地方,他不曉得該在哪兒等。等她的目的很簡單。他想看她一眼。
他在荷塘邊站了一會兒,想,再等一會兒,如果她不來的話,就走罷。
孰料,那小丫頭不僅來了,而且像上一回一樣,抓著一隻小板凳,□轆轆從橋上滾了下來,抱住了他的腿。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的模樣明明很讓人發笑,然而他看在眼裡,偏卻覺出幾分心疼和可愛來。
小丫頭愣愣看著他,爬起身,往他臉上摸了下,嘿嘿一傻笑:「是真的噯。」
他忍住笑,問她傻乎乎得搬個凳子做什麼。
然而,然而,她卻道:「我想坐在這裡等小哥哥。」
她一直管忘川叫小哥哥,說這話時,他望見她眼裡的跳躍的光,那種光,他說不清楚,但卻叫他的心莫名的微微的……酸澀。
直到某日天君的小女兒玉箸公主將一封粉紅信箋和一碗熬好的八寶粥托人送到他案前時,他忽然明白,那種感覺叫受傷。
那一日,小丫頭興奮得說有東西要送給他,讓他等在那裡,然後便急忙忙奔回。
他站在橋邊,轉過身,卻瞧見忘川走來。
忘川將他望了會兒,做出一笑:「父王還正等著星君呢。」說完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不容拒絕。
議完事,他抬眼望望殿外,尚好,半個時辰,阿離也許還等著,起身正欲告辭,忘川卻忽然開口,截斷了他的話:「聽叔叔說,星君的棋藝頗高,本殿想和星君切磋切磋,不知星君可否賞臉?」
一盤棋兩人下的艱難。最終以他退步告終。而外面早早就是燈火闌珊,蛙鳴一片了。
他不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頭還有沒有在那裡等,抑或是已經回去了。
玉箸公主又派宮人送了信來,燕窩粥,桂圓八寶粥,參湯,酸梅湯輪著做。
來的小宮人道:「這都是公主親自下廚做的呢。
他微詫,卻還是將東西都退了回去。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自己都是控制不了也勉強不得的。
這日清晨,他拉開門,玉箸公主猛撲了過來,他慌忙扶住她。
玉箸紅著一張臉,望著他道:「星君當真對玉箸沒半分好感嗎?」
他望著她,她其實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兒,賢惠貞靜,溫婉可人,然而,他沒法讓自己愛上她,這些都不是愛上一個人的理由。
他想說聲抱歉,說聲對不起,卻覺得矯情。她不需要。於是,便只好沉默。
玉箸紅了眼,低下頭,轉身奔了出去。
東華和瀾川在凡間置了座宅子,青蓮仙子扛著刀怒氣沖沖找上門,劈了他們一副門板,卻被瀾川一句話氣得險些背過去。
據說瀾川道:「作為一個女人,你的情敵居然是個男人,這人生,太失敗了。」
天上神仙們聞言,登時神軀仙軀轟隆隆一震,興奮奔走相告。
青蓮仙子羞憤交加,抹了兩滴子淚,把刀往肩上一扛,轉而奔到冥界鬧去了。
神仙們樂滋滋議論:「青蓮仙子實乃巾幗女英雄,彪悍,彪悍也!」
冥王大怒,當即命了冥太子忘川前去凡間將瀾川召回。
他聽著議論,想了想,去天河邊掐了好些狗尾巴花,半坐在青石上編了一個花環。
他記得她喜歡狗尾巴花。他突然很想見她。他想,她定是跟著忘川一起去了凡間吧。
將公文批閱完,已經是夜裡,蟾宮月已高,他將花環拿出來看了看,微微笑了笑,然後揣到袖子裡,推門出了來。
半路上,忽然遇到玉箸。她提著一隻燈籠,和他迎面而來。
她目光落到他手上那一串花環上,怔了怔,道:「你……」
他朝她見了個禮,禮貌一笑,道:「去趟凡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4:49
第十六章
我道:「玉衡公子,我真歡喜你。」
忘川握著我的手頓了下,呼吸有些重,卻沒做聲。
玉衡挑燈側過臉來,眼中帶了點點笑意,望著我輕輕一笑:「我也歡喜阿離。」
忘川的手僵了一僵。
我低頭瞅了瞅腳尖,扭捏一笑:「真的嗎?」
玉衡聲音裡也透了笑意:「當然是真的。」
忘川磨起了牙。
我扭捏了兩下,嘿嘿道:「你這花燈真好看。」
玉衡道:「阿離若喜歡,我便送與阿離。」
忘川牙磨的咯咯響。
我嘿嘿道:「好啊。」
孰料,本水鬼話音尚未落地,但聽手裡牽著的那只紅冠雞一聲慘叫,振聾發聵,餘音繞樑,令人瞬間醍醐灌頂。
本水鬼登時鬼軀一震。
回頭一瞧,但見那隻雞幽怨的瞅了我一眼,甩了甩脖子,兩眼一翻,兩腿一蹬,含恨而去。
本水鬼鬼軀登時又震了一震。
剩了的那只鴨子匍在地上,雙目驚恐望向忘川,單薄瘦弱的鴨軀也震了一震。
玉衡咳嗽一聲:「太子殿下,這是何必呢?」
本水鬼側眼望去,但見忘川臉上烏雲密佈,唇畔緊抿,掌心一團紅光衝冠怒發。
唔,很顯然那隻雞是含恨與他掌下。
我怯怯地拉了拉他袖子,囁嚅道:「小、小哥哥,你、你怎麼了?」
「怎、麼、了……」他咬牙盯了我半晌,掌心忽一轉,但聞轟隆一聲,對面一個包子攤瞬間傾塌。一隻噴香流油的白胖包子呼啦啦滾到我腳下。
我愣了一愣。
街上圍觀駐足觀眾也愣了一愣,俄而,忽聽一聲尖叫:「妖怪啊!!!」
霎時,街上男女老少抱頭奔逃,頃刻間,長長一條街,花燈千樹,皎月嬋娟,燈火又闌珊,只剩了我三人。
地上的鴨子一口白沫吐出,趴在了地上,兔子一聲尖叫,撲到烏龜身上,一龜一兔抱在一起抖啊抖,抖啊抖。
本水鬼也抖了抖。
我拽著他袖子,聲音也抖了起來:「小、小哥哥,你、你到底怎麼了?」
他回過臉來,恨鐵不成鋼的將我盯著,額上青筋狠蹦。半晌,吸了口氣,轉過臉去,冷聲道:「沒什麼,只是……看那隻雞和那個攤子不順眼罷了。」
玉衡咳了一聲,嘴上像是攜了笑,望向那燈火闌珊處裡。
我囁嚅了半日,又扯了扯忘川袖子,怯聲道:「小哥哥……」
他掃眼過來,剜了我一眼,然待目光落到我身後攤子時,忽頓住。
本水鬼跟著瞧過去。唔,一個雜貨攤。
忘川面上表情倏然一轉,頓了頓,上來將我手握住,攜我到攤子前,翻翻撿撿了一番,翻出了一串腳鈴,問我:「喜歡嗎?」
本水鬼有些納悶。
聽他又道:「這鈴鐺啊,能治夜裡睡覺磨牙呢。」
玉衡側眼望了過來。
我納悶道:「磨牙?」
忘川臉上換上了一股春意盎然的笑,將我鼻子一刮,歎道:「你啊,夜晚睡覺總不老實,不僅磨牙,還愛拽著人,這兒摸一把那兒摸一把,不然就是這兒啃一口那兒又啃一口。」
頓了下,又接道,「來凡間的那一夜,你拽著我,啃完我臉,又啃脖子,怎麼,不記得了?」
喀嚓。霹靂!霹靂!本水鬼居然有這種癖好?!
玉衡忽喃喃道:「阿離……」
我望向他,見他面上有些發白。我想他大概是被本水鬼這種癖好驚嚇了。
本水鬼好憂傷。本水鬼好憋悶。
我摳著手指,道:「這腳鈴真的管用嗎?」
忘川「嗯」了一聲,手上一動,串著鈴鐺的銀色絲瞬間斷掉:「這銀絲線太難看了,等回去我用方才買的那兩根紅線幫你把這鈴鐺再穿起來,然後戴到你腳上,好不好?」
本水鬼慌忙點頭。
我道:「小哥哥,你真好。」
忘川唇邊漾出一抹笑,咳了咳,道:「阿離好,我就好。」
地上的鴨子抖了一抖,剛死去的那隻雞嘩啦掉了一層雞皮疙瘩。
玉衡朝我往來,目光有些飄飄渺渺,沒做聲。
夜裡,忘川坐在燈下,用紅線穿鈴鐺。
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瀾川興致勃勃邀了玉衡在前廳對弈。
燭火溫柔,帶著些繾綣的味,我歪了歪腦袋瞧他,想了想,道:「小哥哥,我夜晚真的咬你了嗎?」
他從低眉斂首間抬起臉,咳了一聲,道:「嗯。」
我道:「那疼不疼啊?」
他臉上紅了一紅,又咳了聲,「不疼。」頓了下,又道,「我……很歡喜。」
本水鬼愣了。
他沒作聲,將我拉了拉,道:「穿好了,你且將鞋子脫下來,我把腳鈴給你戴上。」
我脫了鞋子。他俯身蹲下,將鈴鐺往我腳上戴了,手拂過,立時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外面瀾川的聲音忽然衝進來:「哈哈!將!玉衡星君,這一盤我又贏了!」
忘川又搖了搖鈴鐺,道:「喜歡嗎?」
我嘿嘿傻笑道:「喜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5:01
第十七章
忘川又將鈴鐺搖了搖,道:「喜歡嗎?」
我嘿嘿歡喜道:「喜歡。」
他滿意一笑,將我往面前拉了拉,攏了攏我的髮:「既戴了這紅線穿的腳鈴,就是我的人了,以後不准再和別人勾勾搭搭,眉來眼去的了,不然……」
他頓了下,忽將臉一板,咬著牙陰森森道:「不然的話,我就將你囚起來,叫你以後笑對著我笑,哭對著我哭,吃飯睡覺也只能對著我一個,再見不到別人,知道麼?!」
我被他這模樣嚇了下,聽著一時迷瞪,愣愣將他望著。
他狠敲了敲我腦袋,咬牙道:「這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怎麼能笨到這種地步。」
這句話叫本水鬼很受傷。
我扁了扁嘴,垂了垂腦袋,沒做聲。
頓了下,聽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刮了刮我鼻子:「笨水鬼生氣了?」
本水鬼有點生氣。
他又撲撲哧哧笑了起來,將我臉抬起,撥開我額前髮絲,往我鼻尖上啄了啄,眼睛晶晶亮將我望著:「等回去了,我們就成婚,好不好?」
我猛地一怔。
成……婚?
忘川將我擁到懷裡,「我想過了,下個月初三是個好日子,等我回去稟了父王,擇日子時就擇這一日,我……等不及了。」
頓了下,聽他低笑了聲,又道,「等回去就開始給你制嫁衣,嗯?阿離喜歡絲緞的還是錦……」
話至此,卻斷了。他身子忽然一晃,撲到我肩上。
我懵了下:「小哥哥?」
他下巴磕在我肩上,悶哼一聲。
我心裡咯登一下,忙將他扶起,見他臉色煞白煞白,額上滲了一層細汗。
我一下子慌了神,忙抓著他胳膊:「小哥哥,你、你怎麼了、怎麼了?」
他半閉著眼,蹙眉靠在我肩上,一動不動。
我顫著聲又叫了他幾聲,眼淚險些掉下來,正打算叫瀾川幾個,孰料,剛起身,手卻忽被猛地一拉,跌入一個寬厚的懷抱裡。
我愣了下,仰起臉對上他瞬間又生機勃發,滿面春風的臉。
我道:「小哥哥,你、你……」
他忍俊不禁,往我鼻子上一刮,「我嚇唬你玩兒呢,瞧瞧……」將手指往我胸口點了點,「瞧瞧你這裡有多緊張我。」
我扁了扁嘴,眼淚險些又掉下來。
他摸了摸我臉:「真生氣了?」
於是本水鬼搬了小板凳離了他兩丈遠,然後下了九牛二虎的狠勁,憋了半刻沒理他。
半刻後,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然後將胸口一捂,噯喲一聲,本水鬼立即從小板凳上一躍而起,蹭蹭衝上去,捉住他的手慌慌張張問他怎麼了。
他反手將我手掌握住,順勢將我一拉,半摟到懷裡,唇上的笑比狗尾巴花開的還大:「我還以為你真不理我了呢。」
本水鬼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忽聽窗戶「彭」的一聲崩開,一陣冷風夾雜著細雨絲猛灌了進來。
放眼望去,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門口杏花樹凋,粉嫩嫩的花瓣鋪了一地。
我轉了轉眼,道:「我想要一支杏花。」
他握了握我手,目光繾綣流轉:「好,明早我起來剪一枝最好看的,插到花瓶裡,放到你屋裡,好不好?」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向他要東西,也是最後一次,世上的事,你想不到,也預料不到。
第二日,雨停,窗外晨鳥啁啾。我從床上爬起來,推門便望見忘川一襲青衫立於杏花樹下。
我振奮地叫了聲小哥哥。
他正剪了一枝杏花條兒,回眼朝我望來,道:「阿離,過來。」
我蹭蹭跑過去,跑的腳上腳鈴叮叮噹噹的響。忘川忍俊不禁。
他將手上杏花遞過來,道:「這個好不好看?」
昨日叫雨一打,這杏花被洗掉灰塵,瞧著亮眼的很。
我捻了捻花瓣,嘿嘿道:「好看。」
他微微一笑:「我再剪一支,湊做一對兒,也好養些。」
那枝杏花亮的耀眼,他的笑也亮的耀眼。我嘿嘿傻笑著望著他的眉,他的眼,望著他轉身,然後望著他步子忽然一頓。
他又轉過身來,臉色忽然一片蒼白,朝我伸出手,道:「阿離,你、過來……」
我怔怔的上去扶住他胳膊,他抬起眼望了望我,眼中眸色一瞬間變得黯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聲音,忽猛地一咳,一口血咳出,身子晃了幾晃,滑到我身上。
我聽見自己抖著嗓子道:「小哥哥,你又在唬我玩兒呢?」
我眼淚忽然掉下來,我道:「小哥哥,這個不好玩。」
我道:「……」
……
他就這麼忽然睡了過去,一直睡了七七四九天。毫無預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5:14
第十八章
我是一隻水鬼。
一隻憂鬱的水鬼。
我隔壁的二蛋捧著一把狗尾巴花,蹲在我旁邊,紅著臉怯怯的望著我道:「阿離,你怎的不愛笑了?」
我納罕:「為什麼要笑?」
他眼睛黯了黯:「你以前很愛笑。」
我其實是一隻失憶的鬼,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住在哪裡,父母是誰,家裡有幾口人,屋宅幾間,良田幾傾,我排行第幾,我都不知道。
我的以前,我早已忘記。
唯一和以前有關的是我脖子上掛著的一隻海螺,和腳上用紅線穿著的一串腳鈴。
那是只漂亮的海螺,貼著耳朵時,可以聽到裡面有海風穿過,像夜裡海打呼嚕的聲音,呼嚕嚕的響。
腳鈴小而精緻,珠子很好看,圓潤飽滿,我常常在沒人的濕漉漉的早晨裡,將裙子撩起,赤腳在地上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聽它在晨風裡叮叮噹噹搖擺的聲音。
我喜歡聽它的聲音。像風在唱著歌子。
我的對面住著一個擺攤賣湯的老婆婆,叫孟婆。我睜眼醒來時,正被她哭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抱在懷裡,她告訴我我叫阿離,是忘川河裡的一隻水鬼。
阿離,阿離,我在心裡默默念著自己的名字,有時候總覺得莫名的感傷。
孟婆常常望著我道,「你變憂鬱了。」
說完,又沉聲一歎,喃喃道,「好容易心眼終於長開了,卻……噯,情深緣淺,情深緣淺吶。」
她歎的傷感,聽到我耳朵裡,心裡卻是茫然的一片白。
河岸邊長著一棵歪脖子樹。樹上被刻的斑斑駁駁,禿了一條枝幹。
我問孟婆何故,孟婆道:「那是一隻傻水鬼在上面刻的,她在等人,等一天就在樹上一刀。」
我贊同的點點頭,「的確是夠傻的。」想了想,又問,「那最後等到了嗎?」
孟婆歎了口氣:「等到了,但是後來又分開了。」
我疑惑道:「為什麼?」
她便放了手裡的活兒,上來拉拉我的手,又撫撫我的髮,「因為那只傻鬼其實並不是一隻水鬼,她本是鴻蒙之初佛陀的一滴淚。那滴淚無意間落到忘川裡,經了千千萬萬年,幻化成了人形,但卻命盤殘缺。」
她頓了下,又抱了抱我腦袋,「這世上無論鬼神還是仙魔凡人,皆有一張圓滿命盤,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即便做了神仙,凡塵歷劫也得經歷這些,但那只傻鬼的命盤卻缺了一角。」
我疑惑道:「缺了會怎麼樣?」
孟婆了用手梳了梳我的頭髮:「命盤既殘缺,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會克及他人。那只傻鬼等的那個人因她命盤所克,險些喪命,傻鬼趁他昏迷,給他喝了忘情泉,自己也喝了,後來,傻鬼就失去了記憶。」
我欷歔一聲。這個故事的確有點令人傷感。
孟婆道只有那些不能轉世投胎的神仙鬼怪或是凡人,再轉世時命盤才會變得殘缺不全,比如,忘川河裡的水鬼。
但作為由一滴淚幻化的鬼,那只傻鬼實在可憐,且不幸的很。
孟婆撫著我的頭髮,憂傷歎道:「一切皆是命數。」
命數,命數,其實是個很玄的東西,我默默參了兩日,也未參透,其實,我想,就算參透了又怎樣呢,該來的還是會來,該是怎樣的還是怎樣,就像那只傻鬼。
我揪著裙子,赤著腳一步一步踩著地,聽著腳鈴叮噹當響時,遇到了一個男子。
男子長得很好看,一雙好看的眼,唇邊的笑意清淺溫和。
他叫我:「阿離。」
我愣愣看著他。
他彎起嘴角笑了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狗尾巴花織成的花環,戴到我頭上。
我愣愣道:「你?」
他微微笑著將我手牽起,在我手心一筆一畫寫了兩個字:玉衡。然後將我手掌合起,道,「好好的放在心裡記著,好嗎?」
我點點頭,忽然覺得臉有點發燙,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我在心裡默默的念,玉衡,玉衡。
公子端方,如玉溫良。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道:「你變了。」
孟婆和二蛋也說我變了。變了,變了,但是從前的我是什麼樣子,我已記不得了。
我瞅著腳尖,沒做聲。
他又輕笑了聲,道:「也清減了不少。」
我抬眼望他,猶豫了下,道:「我以前……很胖嗎?」
他忍俊不禁,「不胖。」頓了下,忽然伸手將我往懷里拉了一拉,手臂微圈上我腰,「只是現在比先前確是瘦了許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5:25
第十九章
玉衡第二次來時,我撿了黛石對著水面細細的畫了眉。
他在幾步外望著我笑,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笑意,笑的那樣好看。
我低下頭去看腳尖,忐忑問他道:「好看嗎?」
他聲音篤定而溫軟:「好看。」
我心裡像是瞬間開了一朵小花兒。我扭捏了一下,從兜兒摸出幾個銅板,道:「我幫孟婆婆幹活,她給了我些錢,我、我想請你去集市上聽戲,好不好?」
他望著我半日沒說話,眼裡卻帶著笑,又半晌,才應道:「好。」
我和他並肩。他走在我右邊,衣袂帶著風,我側眼看著他。他的手指從長長垂落的袖子裡露出,白皙修長,微微蜷著。我猶豫了一下,伸手去碰了碰。
他手指輕顫了下,頓了下,指尖攀過來,握上了我手心。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見他望過來,慌忙低下眼去看腳尖,心裡微有些慌亂。
聽他似乎是輕笑了聲,卻沒做聲,只反手將我手扣住,握在了掌心裡。
集市上鬼來鬼往,十分熱鬧。
看戲的時,玉衡一直抓著我的手,我起先有些緊張,半途略好些,專心看了會兒戲,再後來看著看著便睡著了。
醒來時,是在他的背上。他正背著我往回走。街上燈火憧憧。
我迷瞪了一下,猛地覺得紅了臉。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從頸項間傳出,在我鼻尖縈繞,像是嶺上寒梅,又像是空谷上峭壁縫隙間的幽蘭香。
遙遠卻又似極熟悉。
我勾上他的脖子,將臉貼到他頸項上,細細的聞。
他身子一僵,猛地頓住腳步,「阿離……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
他頓了頓,沒再做聲,背著我繼續走了起來。他手箍在我腿上,溫暖而有力,走了一段,又過了一段,他忽然停了步子,將我放下來。
街上鬼影憧憧,車水馬龍。
他的臉隱在黑夜裡,眼裡的光卻是分明的亮。有風吹過來,將他髮絲吹到胸前,他望著我道:「阿離,我們在一起好嗎?」
我愣了一愣。
「阿離?」他聲音帶著點急切,卻仍然柔軟。
掐面走著一對年輕的鬼,一男一女,手拉著手,女鬼正拽著男鬼的袖子,撅著嘴撒嬌。
女鬼道:「我想吃糖葫蘆。」
男鬼揪了揪女鬼的鼻子,輕聲應道:「好。」
我想我紅了臉。我絞著手指,低下頭去看腳尖,道:「好。」
玉衡上來拉住我的手。
他將一個鐲子套到我手上,緩聲道:「既答應了,阿離,便不可反悔了。這個是娘親戴過的鐲子,現在給你。」
我望著手上盈盈透著光的鐲子,怔了一瞬,待反應過來,便將脖子上掛著的海螺取下,道:「我沒什麼東西可送你的,只有這個海螺我最是喜歡的,便將它送與你……」
孰料話猶未完,卻被他猛地打斷:「我不要這個。」
我愣了一愣。
他目光閃了下,自嘲般朝我笑了笑,握了握我手,道:「你不必給我東西的,只要……將我記在心裡就好。」
我垂下眼,眼角餘光忽然瞥到剛才那一對鬼,女鬼拿了一支糖葫蘆,咬了一口,將剩了的半個送到了男鬼嘴邊。
男鬼笑起來,女鬼也笑了起來,笑聲細碎,卻歡喜而圓滿。
我摸了摸口袋,抬眼對玉衡囑咐道:「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我用身上僅剩的一個銅板換了一串糖葫蘆。
玉衡面露微訝。我忸怩了一下,將糖葫蘆送到他面前:「我就剩一個銅板了,只能買這個了……你、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咱們分著吃,就算我也送了你東西了,好不好?」
他愣了一愣,盯了我半晌,忽將我往懷裡一拉,聲音似有些澀然:「阿離,知道麼,我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了。」
一串糖葫蘆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到最後,竹籤扔掉時,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帕子給我擦嘴角。
帕子上繡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像是燒焦的野鴨子又像是折了翅膀的烏鴉。我忍不住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忍住笑,看著我道:「聽某人說,是鴛鴦。」
我把那鴛鴦端詳了一下,忍不住讚道:「繡這帕子的人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竟然能將鴛鴦繡的這樣醜。」
玉衡握拳咳了兩聲,抿嘴笑著,沒做聲。
他離開時,夜已晚。我在忘川河岸邊的渡口送他上船。
我道:「你、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握握我手心,道:「會。」
我低頭看著腳尖:「那、我等著你。」
他道:「好。」
回來時,在歪脖子樹下碰到隔壁的二蛋。
二蛋望著我痛心疾首道:「阿離,你怎麼能移情別戀,始亂終棄呢?」
我惘然。
他指控完,忽然扭捏了下,「不過,既然移了,那能不能再移一下,移到我身上來?」
我愣了愣,正待答話,忽聽一道高亢女鬼聲遙遙傳來:「二蛋,你個死娃子,給老娘回來吃飯了!」
他立即垮了一張臉。
我望著他提醒道:「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了。」
他哦了一聲,垂頭喪氣的轉過身,垂頭喪氣的走了。走了一截,忽然又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緊緊抿著唇,握著拳頭將我望著。
我下意識朝後退了幾步。
他咬著唇,憋了好一會兒,終於憋出來一句話:「阿離,你不移也沒關係,我歡喜你就好,我、我等著你。」
說完,紅著臉興高采烈的狂奔而去。
我漸漸的喜歡上了河岸邊的那棵歪脖樹,樹上刻下的刀痕斑駁重疊,像是寄放著許多心情,歡喜、憂愁或是懷念,一道一道的凹凸,我喜歡之手指從上面摩挲而過的粗糙感。
我像孟婆說的那只傻鬼一樣,坐在上面等人。我在上面等著玉衡,手上套著他的鐲子,他說他會來,我等著他。
然而,從濕漉漉的清晨一直坐到落日漸沉的傍晚,也沒等來他。撐渡船的老船夫每渡來一撥人,我便飛快跳下樹去張望。如此,一直到我躺在樹上慢慢的等,然後又慢慢的睡了過去。
我是被一陣嘶啞的哽咽聲吵醒的。睜眼卻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雙眸極是熟悉,彷彿曾在哪裡見過,是夢裡還是在那個我已經忘了的以前,我不知道。
那是一雙好看的男人的眸,只是眸子裡泛著淚,眸底似是積壓著巨大的悲慟。
我愣愣看著他。
他緩緩伸出手來觸我的臉,聲音哽咽艱澀:「阿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5:36
第二十章
我怔了怔,吶吶道:「你是?」
他觸到我臉上的手猛地頓住,啞聲道:「你果然……忘了。」
我從樹上坐起,和他面對面。我望著他,仔細看他的眼。我道:「我們……是不是以前認識?我認得你的眼。」
他怔了一怔,望著我囁嚅了下唇,然後慢慢漲紅了眼眶,半晌,偏過頭去。
我覺得他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我從來沒見過男人哭,還是這樣一個好看的男子。
我想了想,躍下樹枝,掐了朵狗尾巴花爬上來,猶豫了下,將花送到他面前,道:「你好像很難過……我……這朵狗尾巴花送給你。」
他轉過臉來,眼眶仍泛著紅,卻沒接花,沉默了好一會兒,把眼望著我脖子上吊著的海螺,緩聲道:「這個海螺……你還記得是誰送你的嗎?」
我茫然搖了搖頭。
他澀然一笑,又將目光移到我腳脖子上:「那這串腳鈴呢,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然後羞赧一笑:「我失憶了,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
他沉默著沒做聲,頓了半晌,才又澀聲開口,轉了話題道:「怎的睡在樹上?」
我忸怩了下,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等人。」
他猛看向我:「等誰?」
等誰呢?我想,那個我放在心裡歡喜的人,我該怎麼稱呼他呢?
我想了半日,然後瞅著腳尖道,「在等我的心上人。」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說他會來找我,我在等他。」
半晌沒聽見聲音。
我疑惑抬起頭,卻陡見面前這個好看的男子煞白著一張臉,死死將我望著。
我懵了一下:「公子,你……」
話尚未出口,卻被他打斷,他盯著我,一字一句,似是極艱難將字咬出:「他是誰?」
我愣了下,茫然道:「是天上的玉衡星君。」
他臉上一僵:「原來……是他。」
我扭捏一笑,將手上鐲子指給他看:「這個就是他送給我的。」
他沉默著垂下眼,又偏過頭去,沒答話,肩膀似有些微微顫抖。
我輕輕觸了觸他袖子,道:「公子你怎麼了?」
他仍是沒答話,半晌,才緩聲開口:「我叫忘川。」
第二日玉衡仍沒來。
我坐在樹上安安靜靜的繼續等著他。我想,過一會兒呢,也許過一會兒就來了。
二蛋拿了一朵狗尾巴花站在樹下,蹙著眉憂傷的望著我道:「阿離,昨兒個隔壁的花妞給我寫了封情書噯。」
我「哦」了一聲。
他繼續憂傷道:「隔壁的隔壁的那個黑丫趁我不備,偷襲了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噯。」
我「哦」了一聲。
他頓時一臉挫敗,捂著胸口痛心疾首道:「阿離,你好歹流露出一點悲傷,讓我開心一下嘛。」
我想了想,一個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
他扁了扁嘴,耷拉下腦袋,忽然道:「阿離,我……我要成親了。」
我愣了下。
聽他又接道:「花妞和黑丫來我家提親了,我娘說,還是黑丫好,奔放,胸又大,娶媳婦兒就得娶這樣的。」
我下意識往自己胸前望了望,有些憂傷。
待說完,他走上來將手上的狗尾巴花兒遞給我,有些頹敗道:「阿離,我以後恐怕再不能來陪著你等人了,你、你要好好的,一個人要是孤單的話,就去找孟婆婆說話,我、我走了。」
說完,便悶悶掉過了頭走開。
走了一小段,回頭看我一眼,又走了一小段,又回頭看我一眼,最後終於轉身,撒腿奔走。
我在第三日見到玉衡。
我從歪脖子樹上躍下,他站在我面前,將我望著,嘴角噙著微微的笑,目光繾綣。
然而,面色卻有些蒼白。
我觸了觸他的臉,疑惑道:「你怎麼了?」
他順勢將我手捉住,望了我好半晌,道:「天君下旨賜婚,將玉箸公主嫁給我。」
我呆了一呆,半晌,反應過來:「那你、你答應了嗎?」
他將我擁到懷裡,低聲道,「我抗旨了。」
我愣了愣,聽他頓了下,又繼續道,「阿離,我要離開了。」
我吶吶道:「離開?」
他卻沒答話,頓了下,將我鬆開,然後撥開我額前髮絲,輕聲道:「阿離,閉上眼睛。」
我愣愣的閉上眼。
一個冰涼的吻落到了我額上。
他聲音緩緩響起:「我被天君貶下了凡間,也許,永遠都回不來了,阿離,我要走了。」
我耳邊似有雷霆炸開,炸在耳朵裡,轟隆隆的響。我猛地掙開他,手足無措想去抓他的手,卻已來不及。他飛快朝後退著,過了三途河,過了奈何橋,然後慢慢的一點點的消失。
我這才發現,他今日穿了一襲白衣,也才發現,他穿白衣竟是這樣好看。像是風從梨花樹下過,吹落一地白。
我滿眼滿眼的白,一片一片。蔓延成海。
那是風吹,那是梨花落成海。
我怔怔看著,眼淚忽然掉下來。
我想既然他回不來了,那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我想,我歡喜他,我愛他,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應當和他在一起,我想,他到哪裡,我也應當跟到哪裡。
我站在輪迴橋上,張開雙臂,閉上眼跳下橋。
我是忘川河裡的水鬼。孟婆曾告訴我,忘川河裡的水鬼是不能投胎轉世的,即使是轉世,命盤也會殘缺不全。
就像她跟我講的那只傻鬼一樣。
其實我捨不得離開,我捨不得她,捨不得二蛋,也捨不得那個叫做瑤玉的跟我說心裡的秘密的女孩兒。
但是我更捨不得玉衡。我捨不得他,我歡喜他,他是我的心上人。我願意用殘缺命盤來換取來生和他的一次擦肩而過,一眼回眸。
我喜歡他的眉,他的眼,是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然而從輪迴橋上跳下的這一刻,我面前陡然浮現的卻是另一雙眼,單純的,明媚的,深沉的,含笑的,嗔怒的……
橋上是誰的怒吼聲響起,叫我:「阿離!」
是……那個叫忘川的好看的男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5:59
尾卷
第一章
終於從夢裡醒過來。
一番繾綣流年,滄海又桑田。
像是一下子睡了幾千年,腦子昏沉沉一片。睜開眼,聽見耳旁窸窸窣窣的響動聲,俄而,一雙手探上了我的額頭。
我下意識握上那手,迷迷糊糊道:「小哥哥?」
那雙手一抖,「小、小姐,你醒了?」俄而,一聲哭嚎猛地爆發,「嗚嗚嗚……小姐,你、你終於醒了。」
我頓了下,「小桃?」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來,我摸索著去抓她的手:「小……小哥哥呢?」
小桃止住嚎哭,將我手扯著往她臉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淚,疑聲道:「小哥哥?哪個小哥哥?是雲二公子嗎?」
我怔了一怔,這才從迷瞪中轉過來,是了,他現在姓雲名洲,我叫他雲洲。
待雲洲來時,我又已睡了一晌,模糊間聽見一個聲音啞聲喚我,阿離,阿離。
我呆了一呆,腦子原本像是陷在沼澤裡,模模糊糊的犯暈,然這一聲叫下來,卻叫我胸口猛地一震。
我看不見,只好憑感覺去抓他的手:「雲洲,是你麼?」
「是我。」手在半空中被他握住,頓了下,又聽他啞聲重複了一遍,「是我……」
我摸摸索索上去把腦袋埋在他胸口,緊緊將他背摟住,手有些發抖,再一閉眼,不知怎的,連心尖似乎都在微微發抖。
他頓了下,啞聲道:「阿離,怎麼了?」
我睜開眼,眼淚忍不住往下掉:「我想抱你一會兒。」
世上事總在意外之外。
其實當日從奈何橋上跳下,我並沒平平安安掉到某個我該叫娘親的凡人的肚子裡。
我在半途中被突然飛過來的一個物什攔腰撞上。我被撞到了橋底下一個孤零零的山坡上,山坡上長了孤零零的一棵黑色花樹,我順理成章的掛到了樹上。
我在樹上掛了兩日,兩日過,醒來時,我恢復記憶。
我爬下樹,在地上呆呆坐了兩日。第三日,瀾川揣了紙筆找來,拍了拍屁股坐到我旁邊,興致勃勃地問我對跳橋事件的心得體會以及感想。
我沉默了一下,道:「我想掉眼淚。」
他欷歔一聲,「我那傻侄子跟著你一起跳了橋,你前腳跳,他後腳就跳了。嗯,算起來,那小子現在應該兩歲了罷。」頓了下,心滿意足歎了兩歎,「多麼狗血而又令人欷歔的情愛橋段啊。」
我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從橋上跳下時,我只聽見他叫我,卻沒想到他竟跟著我跳了下來。
瀾川上來拍拍我的肩,安慰我道:「你們兩個喝了忘情泉,竟都又記起來了,也是個奇事,我推測了一番,想必你們兩個之間是連著一段深厚的孽緣,估計就是把盤古那斧頭借來也未必砍得斷,所以呢,小女娃娃,等去了凡間,遇到了我那侄子,儘管放心大膽的上去糟蹋,連吐血昏迷失憶又恢復記憶這等灑滿狗血的事你們都能趟過去,還有什麼趟不過去的?等回來時,抱個小小娃娃回來,我看好你哦。」
我遲疑道:「我會遇到他嗎?」
瀾川沉思了下,蹙眉道:「難說,難說。」
而我確確然然是遇到了他,從我八歲那年的藥師谷裡,他偷看我洗澡那一刻起。
瀾川說的對,我們之間確是連著砍也砍不斷的緣。幸好,幸好,我又遇到了他。
雲洲將我臉抬起來,替我拭去淚,道:「怎麼了?」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猜得到他現在一定是慌亂且蹙著眉的。
我搖搖頭,擦了把眼睛,沉默了下,道:「我睡了多長時間?」
他頓了下,道:「七天。」
我道:「你七天都守在我床邊?」
他沒做聲,卻將我摟緊了些。
我默了一下,道:「讓我摸摸你的臉。」
他仍沒做聲,像是遲疑了下,才將我手握住,放到他臉上。我從他額間一直摸到下巴,又從他下巴摸回額間。
他低聲笑了起來:「摸到什麼了?」
我默了一下,道:「你下巴上鬍子長出來了,扎手。」
他僵了一下。
「上嘴唇上起了三個泡。」
「……」
「左邊臉上起了一個火癤子。」
「……」
我手停在他的眉間,道:「小哥哥,你莫要皺著眉了,你皺眉的樣子不好看。」
誠然,這是句實實在在的假話,他皺不皺眉,都還是那個人,還是一樣的好看。
只是,他皺眉,我便也忍不住想皺眉。
他身子猛地一僵,好半晌,才緩聲開口:「阿離,你、叫我什麼?」
我垂了垂眼:「我都記起來了。」
他半日都沒說話。
我道:「我認得你的手,也認得你的眼。」
這一雙手,從我三百歲起,到我一千五百歲,牽了我一千年,他手上有幾個螺,幾條掌紋,長了幾個繭子,我早就記在了心裡頭。
而他的眼,我想不管到什麼時候,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我也會一直一直記著。
我從橋上墜下那一刻,想起他的眼睛,那樣好看的一雙眼,單純的,明媚的,深沉的,含笑的,嗔怒的……像是早就刻在了心上,扯掉覆在上面的布匹,滿心滿眼都是。
也是在那一刻,我恍然記起我曾經問某個人的話。
我說:「什麼是愛?」
那人告訴我說:「愛就是那個人幻化成你心口的一粒硃砂痣,烙上了就再也去不掉,不然,就會流血,就會痛。」
那個人是誰,我記不起來,但卻在那一剎那,記起那一雙眼時,心莫名的抽痛。
只是我以前太傻,不懂得這就是愛。
而我現在懂了,卻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我摸著他的眼,心口忍不住酸:「我想再看看你的眼睛,哪怕、哪怕一眼也好。」
他手猛地顫了一下。
我道:「小哥哥,我愛你。」
他身子猛地一震,將我鬆開,扳著我的臉與他面對面。
我看不到他的眼,卻能感覺到他看我的視線。他大概是看了我好久好久,好半日,才聽他啞聲道:「阿離,你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反手摟住他,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我心裡的人一直是你,我愛的也一直是你啊。」
失憶愛上玉衡,是一個意外,是我欠了他,所以這一世,我注定要償還,愛上他,被他忘記,被他愛上,再被他忘記,兜兜轉轉,他成親,我離開,然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而現在,我欠的人只剩了這個正將我緊緊摟住的人,也只剩了他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6:14
第二章
雲洲抱著我,僵著身子,半晌卻無言。
又好半日,才聽得他哽澀開口:「阿離……」只兩一個字,後面便沒了言語。
我愣了下,從他胸口前掙開,伸手往他臉上摸了摸:「你哭了?」
他咳了一聲,偏過頭:「沒,沒有。」
我沉默了下,肅然道:「好吧,是喜極而泣。」
他又咳了一聲,聲音裡卻帶了分明的笑意。
小桃火急火燎備了清粥端上來。在一旁看著雲洲餵我一口口喝下,哭得稀里嘩啦,末了,又抽抽搭搭道:「洗澡水也一併備好了,小姐躺了好幾天了,要不要起來洗個澡?」
我點點頭。
雲洲便放了碗,撥了撥我額前的髮絲,道:「那你先泡澡,我一會兒再來。」說罷,從床邊起身欲走。
我慌忙撈住他的手腕。
他探身下來,道:「怎麼了?」
我支吾了下,道:「我眼睛看不到,你、你幫我洗,好嗎?」
他手僵了下:「阿離,你……」
我咬了咬唇。半日,聽他緩聲道:「好。」
小桃手上端著的碗匡噹一聲掉到地上。旋即聽她聲音顫抖道:「小、小姐、好、好奔放……」
雲洲輕輕咳了一聲。
小桃閉了嘴,十分乖覺的拾了碗渣子出了去,大概是太過於激動,走了幾步,聽得噗通一聲巨響,大概是撲到門檻外面去了。
雲洲將我床上扶起,低聲道,「我扶你去浴房。」頓了下,又道,「等會,我……閉著眼睛。」
我低著頭,沒做聲。
小桃已將洗澡水備好,房間裡熱氣籠身,雲洲僵著手解我衣服,手指微涼,有些顫抖。他解的極慢,呼吸有些重,我頓了下,叫他:「小哥哥。」
他啞聲道:「嗯?」
我道:「你抱著我。」
他頓了下,將我擁到懷裡:「怎麼了?」
我伸手環住他背,將臉埋在他胸膛上:「小哥哥,我……想為你生個孩子。」
雲洲身子猛地一僵,半日,嘶啞著嗓子道:「阿離?」
我命盤殘缺,是命中注定,將來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料,我和他跌跌撞撞走了這多年,聚了散,散了又聚,而今終於到了一起,然,卻未必就是圓滿結局,這一刻我眼睛失明,沒了眼睛,也許下一刻,就沒了命,也許再下一刻,連他也失了明。
趁著現在還好好的,便就好好愛罷。
我勾著他的脖子,踮起腳,往他臉上啄了一口。
他僵著沒動。
我攀著他,吮上他嘴唇,又從他唇邊吻到他下巴,最後又到他耳根處。
他呼吸聲愈重,手指緊緊嵌在我胳膊上,我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去解他衣裳,正抖著手將他腰帶拉開,忽被他猛地拉近懷裡,腳下不知怎的一個變故,兩人雙雙摔到了地上。
我趴在他胸膛上愣了一愣,伸手去摸他的臉,道:「小哥哥,你沒事吧?」
半日沒聽到動靜,我聲音一顫,慌道:「小哥哥……」
話剛一出口,便被他傾身壓到了地上,嘴唇頃刻被封住。
他咬著我的唇,輾碾吮吸,或輕或慢,或急或迅猛,卻始終帶著點小心翼翼。我起先有些愣怔,待反應過來,開始慢慢回應。
唇齒交接間,我聞見他近在耳邊的喘息和心跳,模糊中,像是聽見誰在唱歌,沉沉浮浮的調子,彷彿又憶起那些舊日裡的景象,刻得斑斑駁駁的歪脖子樹,他的笑顏,狗尾巴花開滿地,楊柳青青,油菜黃黃,還有藥師谷火紅火紅的山茶。
他輾碾著我的唇,一寸寸吻下來,呢喃喚我,阿離,阿離,纏綿而溫柔,我像是半墜在雲裡,整個身子飄飄忽忽,恍惚間忽然憶起在冥界的那個午後,後山的那條河邊,他也是這樣從我身上一寸寸的吻下來,從指尖到足尖,細膩的,溫柔的,也是這樣一聲聲的喚我,阿離,阿離。
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臉,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卻聽得出那聲阿離裡藏的溫柔繾綣。
這個人他彷彿從未離開我,一直的一直都在我身邊。從三百歲的那年,我遇到他,牽他的手,拉他在油菜地裡滿地打滾,和他下水摸魚掏鳥蛋,到我們慢慢長大,到我掰開他的嘴,強灌他忘情泉,再到此時此刻的纏綿。就像時光一步到頭,我們本就一直這麼相偎相依,地老天荒。
假如我們在一起,他還能活,我還能活,最好也不過此刻纏綿。
俄而,衣衫被褪盡。
他的吻又細細密密落下來,我身上像是燃了一把火,滾燙熬人。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間聽他附在我耳邊道:「還是會很痛,忍不過的話,還咬我。」
痛如疾風破竹忽來,又若驚濤拍岸,我狠狠咬住他肩頭。
一時過,我側身枕著他的胳膊,埋頭在他胸膛上,聽他如擂的心跳聲,心裡覺得歡喜而圓滿。他把玩著我髮絲,道:「我等了你這麼久,而今,終於算是等到了。」
我摟了摟他。
他歎了一聲,又道:「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一起面對,再不要不聲不吭得灌什麼忘情泉忘情水亂七八糟的,知道麼?」
我咬咬唇:「當時,我真怕你死了。」
他手頓了下:「那現在,不怕了?」
我沉默了,道:「還是怕,可是……」
他低笑了聲,截斷了我的話,將我往身上攬了攬,道,「好了,我知道了。」說完,頓了下,將我摟緊了些,溫柔地歎,「阿離,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摟緊他:「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6:50
第三章
阿爹剛過世,婚事不宜大操大辦。
雲洲給家裡去了封信,然後買了兩根龍鳳喜燭回來,我們對著阿爹的靈位拜了幾拜,再一道去官府裡登載了一下戶籍情況,算是成了親。
雲老爺子對此事發表的觀點是,死小子,出息了你!
而我的觀點是,我有些委屈。
他躺在喜床上,我躺在他胳膊上,簾幔外龍鳳燭燃的熱烈,燈花爆的辟里啪啦。他將我腦袋敲了敲,拖長了聲音道:「哦?什麼委屈?」
我翻起身,摳了摳他胸膛,道:「你看,你現在沒房沒馬車,連輛騾車也沒有,住的房子也是我們甄家的,我就這麼稀里糊塗的跟你裸婚了,我委屈。」
他將我手按住,狠捏了下,又拖長了音,道:「哦?那你想要什麼?」
我把臉貼上他胸膛,想了想,道:「天上的月亮就好。」
他沉思了下,道,「這個我還真弄不來,不過……」他頓了下,順勢將我壓到身下,「要個孩子的話,為夫我還是可以滿足娘子的。」
我從他懷裡溜開,委委屈屈的滾去了牆角。
他伸手將我扯住,一把又撈到懷裡:「怎麼了?」
我摀住臉,道:「我、我才不要在下面,我、我要在上面。」
他愣了下,俄而,低笑一聲,咳了咳嗓子道:「你,確定?」
我咬著唇:「確定。」然後一鼓作氣翻到他身上,一鼓作氣撲上去往他嘴上啃去,孰料,啃了半日也沒啃到地方,甚悲催。雲洲低低一笑,將我手捉住放到他唇上,道:「在這兒呢。」
我覺得面上燙了一燙,遲疑了下,俯身下去啄上了他的嘴唇。
他嘴唇帶著點溫熱,卻柔軟。我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正欲再舔第三口,忽聽噗通一聲巨響,我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他猛地往懷裡一拉,抱住腦袋噗通通滾到了地上。
我呆了一呆,道:「怎麼了?」
雲洲默了一會兒:「……床塌了。」
可見老天對此事發表的觀點是,出來打壺醬油,以示存在。
於是洞房花燭夜,我們抱了被子鋪在地上,打地鋪睡了一宿。
第二日小桃進來時,剛開口叫了我一聲小姐,便傻了半刻,半晌聲音顫抖道:「好、好激烈,這床……好、好慘。」
我默默無言。
洞房花燭夜小姐和姑爺的床塌了,府中丫鬟小廝們登時興奮奔走相告,喜氣洋洋聚在一起對此事進行深刻討論。
甲小廝讚道:「姑爺好威猛。」
乙小廝贊同道:「好威猛。」
幾個丫鬟捂嘴嘿嘿嬌羞的笑。
聽得丙滿含憂心道:「這回床得買個很結實的才行。」
丁小廝忙接道:「剛管家伯說了,去蘇家鋪子專門訂做一張,付了雙倍價錢,那家信譽好,三年保修,一年包換,保證結結實實!」
我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雲洲手臂,道:「要不要……那個解釋一下?」
雲洲攏了攏我的髮,輕飄飄道:「嗯,我覺得,這種事,大約會……越描越黑。」
我覺得我很想淚流滿面。
洞房花燭第二日,早上一睜開眼,我便下意識地趴到雲洲胸膛上聽他心跳。正聽著,卻被他捉住手,好笑道:「這是在做什麼?」
我長舒一口氣,然後結結巴巴道:「我、我害怕……」
他手僵了一下,將我圈進懷裡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死。」頓了下,忽然又道,「就算我死了,也不准你死。」
我一聽,忙翻到他身上,義正言辭道:「你不準死,你要是敢死,我就、我就……」
他哧的一聲笑起來:「就怎樣?」
我惱羞成怒,咬牙道:「我就即刻將你忘得乾乾淨淨,然後再娶個夫君上門,用你的碗,睡你的床,虐待你的老婆!」
「哦?」他一翻身將我壓到地上,在我唇上狠狠一咬,「果然如此的話,你試試看。」
連著早上聽了他幾日胸膛,便成了習慣,雲洲也漸漸習慣,由著我去了。某日清晨,我忽然福至心靈,猛記起非白,於是早起第一件事,除了聽他心跳,便又多了樣。
我問他:「我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他沉思一會兒,故作磨蹭答道,「姓李?姓張?」頓了下,又故作虛心好學狀道,「在下愚鈍,敢問姑娘芳名?」見我著急,便捉住我手,低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姑娘姓甄名離春,叫阿離。」
我放心一笑:「那我們是什麼關係?」
他想了下,輕飄飄道:「通常是我在上面,你在下面的這樣一種關係罷。」
我覺得臉登時滾燙,拿袖子遮住臉就要爬下床,卻被他拿胳膊一攔,又摔回他懷裡:「娘子生氣了?」
我想了想,痛心疾首道:「小哥哥,你變了。」
他道:「嗯?」
我道:「我記得你以前是很害羞的。」
他猛地咳了一聲。
此後,作為每日清晨的必修課,我修的樂不知疲,他也陪著我樂不知疲的演練,然,我提心吊膽,也知道,其實他也一直懸著一顆心。
就這麼過一日,算一日罷,如果能就這麼平平安安一輩子,在一起,過到我和他都白髮蒼蒼,歸位回到冥界,再在一起,細水長流的過下去,一直過到地老天荒那一天,心懸,就懸著罷。
不比他在冥界做太子的時候,雲洲是個很是吃苦耐勞的人,凡事親力親為,不僅如此,在廚房也是一把好手。甄家雖為官家,先前在蘇州卻有幾間鋪子產業,雲洲接掌後,將生意打理的甚是井井有條,很得管家誇讚。
他白日在鋪子裡忙,走之前問我想吃些什麼,回來時便親自去菜市場挑買些瓜菜、魚肉帶回來,再親自挽了袖子下廚,如此,便更得了管家誇讚,道此男應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他小姐我如此好命,好命至斯。
然樹大招風,就像美男總會引一批思春姑娘大嬸折一折腰一樣,雲洲這種管家口中的「只應天上有」的妙人自然更甚,他白日裡在鋪子裡忙活,難免碰到個把思春姑娘思春少婦,什麼羹湯啊,情書啊,詩帕子啊,鞋子啊,衫子啊,未消多久,便滾滾而來。
我有些發愁。
想了一宿,待第二日讓他牽了我從城東到城西,再從城南到城北,本著示威且昭告各位思春姑娘思春少婦的目的將整個城游了一圈,游到後來,我兩腿發軟,腳下起泡。
雲洲笑得很是歡快,將我一把背到背上,道:「娘子這可是吃醋了?」
我哼了一聲。
他又一笑。
我覺得這等風流桃花債之類的事實在不妙的很,想了想,覺得應該撂下幾句狠話,於是道:「你要是敢招惹別人,我就……」
他輕飄飄道:「就怎樣?」
我咬咬牙道:「我就讓管家伯雇幾個人把那姑娘綁了,把她扔到山底下喂狼去,然後、然後我就和你離婚,嫁給隔壁王小二,他、他昨天跟我表白了呢。」
他磨磨牙:「表白?」
事實證明,示威遊行效果顯著,第二日,小桃喜滋滋與我道,好幾個思春姑娘思春少婦站在甄家鋪子外面,迎風流了好一陣子淚,最後又迎風流著淚默默地離開了。
我甚歡喜,肅然道:「哦,她們是得了沙眼。」
孰料,晚時隔壁的秀才王小二突然提了些珍藏版名人字畫上門來,點名拜訪我。
前廳裡,他樂顛顛地自個斟了杯茶,又樂顛顛地給我斟了杯茶,然後扭扭捏捏與我道:「阿離姑娘,雲,雲公子昨日去找我了。」
我忙豎了豎耳朵,道:「他找你做什麼?」
王小二扭捏一聲笑:「不曉得噯,但,但他跟我說不要讓我再同你說話,保持距離,還,還帶了好些東西。」
我狠憋著才沒笑出來。
王小二結結巴巴道,「他、他說他不喜歡看到我和你說話。」頓了下,聽他又磕磕巴巴道:「阿離,你說,雲,雲公子是不是,是不是看上我了,看我和你說話,他、他生氣了?」
我匡噹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這世道,真是世風日下,令人悲痛,連秀才們都生了一顆斷袖心。
然而,比生了斷袖心的秀才還可怕的是,總有那麼一兩個執著的姑娘,越挫越勇。
某日傍晚雨突來,我讓小桃備了傘,坐了馬車給雲洲送去。孰料,下了車,進的鋪子裡,聽得裡廂裡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她不過是個瞎子,什麼都幹不了,連吃飯穿衣都都得人伺候,有什麼好?我阿爹是蘇州城首富,只要你娶了我……」
我呆了一呆,心裡像是突然被誰剜了一刀。
小桃跺了跺腳,正欲衝進去,卻聽裡面匡噹一聲響,像是杯子猛地被擲地的聲音,尖利刺耳。
那女子的聲音帶了驚恐:「雲公子……」
話猶未完,便被雲洲淡聲打斷:「我不打女人,出去。」
我想了想,扯了小桃悄然轉了回去。
夜裡,他將我撈進懷裡,摸了摸我額,道:「怎麼了,沒發燒也沒病,怎麼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我頓了下,伸手抱住他,道:「小哥哥,你覺得累嗎?」
他嗯了一聲,疑聲道:「什麼?」
我道:「我眼睛看不到,什麼都幹不了,連吃飯穿衣都得人伺候,你是不是覺得累?」
他扳過我臉,與他面對面,道:「你今天去鋪子裡了?」
我沒做聲。
他沉默了下,將我手放到他心口上:「你摸摸這裡,它裡面什麼都沒裝,獨獨就只裝了一個你,不管你是什麼樣的,眼睛看不看得見,你都在這裡,阿離,你明白嗎?」
我胸口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點點頭。
他撥了撥我的髮,又摸摸我的眼睛,道:「我們盡力醫治,就算治不好也沒關係,有我在就好,我就是你的眼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6:55
第四章
我慢慢的能自己穿衣吃飯,做些簡單的事情,比如鋪鋪床,疊疊被子,午起時給雲洲泡個涼茶,甚至有時候還能摸摸索索著一個人在院子裡逛上一逛。
只是難免會磕磕碰碰,身上擦破點皮,淌點血。
雲洲並不做聲,只每次將我傷口包紮好後,將我往懷裡摟上一摟,親親我的鼻尖,問我疼不疼。
我自顧自地在心裡歡喜,孰料,小桃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與我道:「小姐你不知道,姑爺雖然面上裝作不動聲色,但每次給小姐你上藥的時候,整個眼眶都是紅的,真是,真是那什麼一枝紅杏出牆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叫人心碎,心碎的很啊。」
此後,我便十二分的小心,盡量避免再磕碰到哪裡,叫他擔心。
日子過得圓滿。也歡喜。
院子裡被雲洲僻了一方地,種了些梔子。
幾場悶雷夏雨過,梔子開了花。花開的那個早上,我摸出了自己的喜脈。作為神醫的外孫女,儘管醫術很值得商榷,但這麼具有明顯症狀的脈象,我還是摸得出來。
雲洲擁著我,想了想,道:「作為見證過你神醫外孫女歷史的人,我覺得……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的好。」
小廝領命奔出門,俄而,領了一個據說蘇州城裡年紀最大資歷最老價格最高,很不一般的大夫來。很不一般的大夫搭了搭我脈搏,默了片刻,一拍大腿,聲音嘹亮道:「有了!」
我抽了抽嘴角。
雲洲咳了一聲,問道:「有了……什麼?」
被那老頭立即接口訓斥道:「你媳婦有喜了,你有娃兒了,我有喜錢了,怎的連這個都不明白?」
我目瞪口呆。
果然是個不一般的大夫。很直白,很激情澎湃。
待將這個不一般的大夫送走後,雲洲坐到我床頭邊,握著我手,柔聲叫了我聲阿離,半晌卻沒說話。
我想了想,從床上坐起來:「你……不高興?」
他疑聲道:「嗯?」
我道:「那怎麼不說話?」
他低聲一笑,將我拉進懷裡:「我是高興地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我默了一默,道:「你可以親我一下,說阿離我們有孩子了,我要當爹爹了,我很激動很高興很開心,很心潮澎湃很熱血沸騰。」
他哧的一笑,扳著我的臉,往我唇上啄了下,又往我額上親了一下,道:「親兩下可以麼?」
我道:「再叫一聲寶貝聽聽。」
「哦?」他敲了敲我腦袋,咬牙道,「我可以認為娘子你這是在侍寵生嬌嗎?」
我點點頭,苟同道:「我覺得是。」
記得以前瑤玉與我道,假如能有個人讓你侍寵生嬌,是件圓滿幸福的事。活了一千多歲,歷了兩世,我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覺得這麼圓滿。
我原以為雲洲口中沒動什麼色,想必面上也沒動什麼聲色,一個人在心裡偷偷歡喜的很矜持,很低調,很淡定,很有品位,孰料,第二天小桃興沖沖與我道:「小姐小姐,姑爺給我們漲工錢了噯!還專門放了我們兩日假,雇了幾輛馬車讓管家下月初一帶我們出去好好耍一耍!將將又叫了管家去蘇家鋪子定制了一張嬰兒床,又親自去陳家鋪子挑了布,定制了十二套嬰兒裝,哦,對了對了,還給小姐你也定制了十二套孕婦裝哦!」
我正抿了口茶在嘴裡,於是乎,噗的一聲噴了出來。
對於是兒子還是女兒這個作為準父母亙古不變的討論話題,夜裡我和雲洲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探討。
我誠懇的問他:「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他想了下,道:「你呢?」
我沉思了下,道:「我想要個兒子。」
他將我往懷裡攬了攬,道:「那就兒子罷。」
我點點頭,憧憬道:「我要把兒子當個小丈夫培養,讓他寵我讓著我,陪我逛街,給我提東西,再陪著我遊山玩水,見了熟人,我就挽著他的胳膊對那人道,噯噯,這是我撿的小丈夫。」
我不禁心花有點蕩漾。
雲洲沉默半晌,幽幽道:「那我呢?」
我:「……」
他又幽幽道:「我覺得我還是想要個女兒。」
我訝然了下,又沉思了下,茅塞頓開,道:「小哥哥,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他磨了磨牙,將我手狠捏了下。
我心領神會一笑,趴到他胸膛上,道:「其實,我想生個和他爹爹一樣的兒子。」
雲洲登時咳了一聲,低低笑了起來:「其實,我們可以生個兒子,再生個女兒的。」
三四個月後,肚子便顯了,摸一摸,比先前胖了那麼三四五六圈。
我心裡歡喜,卻又有些不安。算一算日子,待明年三四月份孩子便出生,我想瞧瞧他生下來的樣子,比如,是塌鼻子還是高鼻子,是圓眼睛還是長眼睛,是大嘴還是小嘴,長的像雲洲多一點,還是像我多一點……但我的眼卻一直尚未有絲毫起色,我不曉得等孩子出生時,我是不是還像這樣盲著。
假如我就這麼盲一輩子,一輩子眼睛都看不到了,那孩子長大,會不會被同齡的孩子欺負,會不會嫌棄我?
記得在冥界時,有個小鬼的爹爹是個跛子,那些同齡的孩子聚在一起常嘲笑她,就像嘲笑我沒爹娘一樣,因那時我常被小鬼們欺負,我心裡一直的願望是找個和我一樣受欺負的伴兒,惺惺相一相惜,某次我看到她被那些小鬼扔完石頭後蹲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登覺振奮,覺得可以和她搭個伴兒,於是便蹭蹭蹭跑到她面前,孰料,剛張口叫了叫她名字,便被她怒氣沖沖地伸手提起,一把扔到河裡了。
她大我許多,生的高胖,我被她那麼一扔一甩,結果被甩出了老遠,在水裡撲騰撲騰,游了好半天,才游上岸。
可見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脾氣頂頂暴躁,心裡也多不甚健全,譬如忘川,他在遇到我那晚,就拿磚打破了他哥哥的腦袋。幸而我那時候心性未開,並未懂得如何難受,如何受傷。因而才得以身心健康,一派活潑的長大。也幸而忘川那時遇上了我,讓他蒼白而飽受摧殘的童年重新煥發了光彩,不然,他該誤入怎樣的歧途啊。
這麼一想,我十分憂慮。
有時候憂的半夜睡不好,在床上翻來覆去,雲洲問我:「怎麼了?」
我不曉得怎麼說,只得道:「大概是產前焦慮症罷。」
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思,輕笑一聲,揉揉我的頭髮,道:「放心吧,有我在呢。」
然,半夜裡,卻在迷迷糊糊中感覺他一雙手涼涼地放在我眼睛上,輕輕的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7:08
第五章
卻在這時候,忽然遇到雲非白。
已是八九月初秋,天好,很適宜戶外活動。傍晚時,小桃道天上燒著一大片火燒雲,紅彤彤的,染了半邊天,煞是好看,我便讓雲洲攜了我出門散一散步。
他將我頭髮往耳根處攏了攏:「想去哪兒?」
我想了想,道:「去城東的月老廟罷。」
雲洲笑了聲,道:「嗯?怎麼想到去那兒?」
我摸摸肚子,憧憬道:「去給我兒子求個媳婦回來。」
他頓了半日,若有所思道:「倒是個好主意。」
大約是剩男剩女隊伍愈來越多的緣故,不用眼見,只聽便聽得出月老廟裡的一派生機勃勃的盎然景象。
剛跨進門,這廂便聽得嘈嘈人聲裡竄出一個細細的扭捏聲音:「這、這位姑娘,我、我注意你很久了。」
唔,撞上了郎對妾的表白橋段。
我豎了豎耳朵。便聽一個同樣扭捏含羞的聲音道:「其、其實,我也注意公子很久了。」
唔,演變成了兩情相悅的橋段。
這雙小兒女的情狀,真是天真的緊,讓我不禁想起我那青蔥蔥的懷春水鬼年華,和藥師谷裡的懷春少女年華,於是想了想,問雲洲道:「小哥哥,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想了下,認真道:「你說的是在冥界時,還是在藥師谷的時候?」
我扭捏道:「一個一個的說罷。」
他沉思了下:「其實我比較想知道是你這顆榆木腦袋,從什麼時候開竅喜歡上我的?」
我想了想,羞赧對他道:「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雲洲低低笑了聲,咳嗽道:「哦?多久了?」
台詞不對。
我搖搖他胳膊,道:「我以為你會說,其實,我也喜歡你很久了。」
他將我往懷裡攬了攬,幽幽道:「我可以認為娘子你這又是在侍寵生嬌嗎?」
我肅然點點頭,正待答話,卻聽得人群裡猛地竄出來一聲怒斥:「老娘就是侍寵生嬌了怎麼著?!我告訴你張麻子,今晚給老娘滾書房睡去,不准上床!」
雲洲踉蹌了下。
我驚了。
俄而,聽得那個叫張麻子的委委屈屈的一聲一聲叫著娘子,十分令人心酸。
我沉默了下,握了握雲洲的手,道:「你看,還是我溫柔。」
雲洲默了下,道:「我覺得也是。」
月老正祠對著的院子裡有棵姻緣樹,樹上掛著一對對兒紅線串的木牌子,聽說在牌子上寫上兩個人的名字,兩人便像這木牌子一樣,從此被綁作一處,長長久久在一起了。
我摸摸索索地在牌子上寫下我和雲洲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底下添了個忘川和阿離,方才心滿意足的讓雲洲將牌子掛到樹上。
雲洲笑道:「不過是圖個念想,你倒做得認真,你要是真想,等咱們回了冥界,我帶你去月老府上逛,你拿牌子把他門口的那棵正兒八經的姻緣樹掛滿。」
我不好意思道:「掛一塊就好,不然佔了別人的地方,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低聲一笑,沒做聲。
我想了想,忽想正經事來,道:「對了,咱們兒子的姻緣牌怎麼寫?他、他還沒名字呢。」
雲洲沉默了片刻,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摸摸肚子,沉思了下,道:「不如這麼寫罷,雲洲的兒子,阿離的媳婦,你看,有你有我,還有兒子和媳婦,多好?」
他又沉默了半日,道:「嗯,確是很好。」
掛好牌子,剛被雲洲牽著手轉過身,便聽一聲嘹亮嗓子:「糖葫蘆哦糖葫蘆哦,有情人吃了甜甜蜜蜜到白頭,白到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子孫滿堂哦!」
我驚了。多麼真實而淳樸的祝願。
我撈撈雲洲袖子,扭捏道:「那個……我可不可以再侍寵生嬌一下?」
雲洲咳了一聲,然後豪爽道:「為夫准了。」
我道:「我想吃糖葫蘆。」
他忍俊不禁,點了點我鼻尖,道:「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
月老廟顯見得是處寶地,桃花處處開。
雲洲這廂將走,那廂一扇子兄竄上來,把扇子拿在手上往手心裡敲得嗒嗒響,圍著我大概轉了那麼一二三圈,道:「姑娘,我注意你很久了。」
我驚了。
扇子兄自顧自嘿嘿一笑,扇子又在手心裡嗒嗒敲了兩下,道:「我對姑娘一見傾心,不知姑娘可願跟本公子回去做本公子的第八房小妾?本公子送你一座宅子,再送你一輛馬車,給你買珠寶項鏈、金銀首飾,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樣?」
我驚過神,忙謙和道:「不用了,我有夫君了。」
扇子兄十分熱情:「別客氣嘛。」
我道:「真的不用了,我真的有夫君了。」
扇子兄越挫越勇:「真的別客氣嘛。」
我頓了下,幽幽道:「真的真的不用了,公子再這麼熱情的話,天上要打雷了。」
孰料,話音剛落,忽聽喀嚓一巨響,一記響雷猛地劈下,腳下大地登時抖了三抖。
我目瞪口呆。
扇子兄手上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哆哆嗦嗦道:「你、你、你……」話猶未完,突然嗷了一聲,狂奔而去。
我繼續目瞪口呆。
正呆著,肚子突然被踢了一下,我緩過神,忙將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正打算好好撫慰一下肚子裡的小東西,小東西怕是被嚇到了,孰料,手剛碰到肚子,便被輕輕握住。
這雙手也結實,也柔軟,也十分的熟悉,然手掌心卻冰涼冰涼。
不是雲洲。
我沉默了下,道:「非白?」
好半晌,才聽得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是我。」
許久未見他,他似乎憔悴了不少,連聲音裡都透著艱澀,我胸口忽然有些發酸。
他摸上我眼睛,手有些微微的顫:「你的眼睛……」
我笑笑:「我……很好。」
他手抖得愈發厲害,摩挲著我的臉,好半晌才哽咽著嗓子開口,喚我:「阿離。」
我道:「你……都想起來了?」
他哽聲笑了笑:「可惜已經晚了。」他笑的苦澀,聽到我耳朵裡,胸口愈發的酸。
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默了好半晌,才聽他又澀然開口:「你……懷孕了?」
我摸摸肚子,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頓了下,道:「他……對你好嗎?」
我笑道:「好,他一直寵著我讓著我,把我捧在手心裡疼,我們過得也很好。」
他沒說話,又頓了下,忽然將我拉到懷裡,道:「阿離,若我什麼都不顧,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們找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好好的過日子,從頭開始,好不好?」
我呆了一呆:「你妻子呢?還有你爺爺,你們雲家,你都不要了嗎?」
他身子僵了一下,沒做聲。
我從他懷裡掙出來,道,「原是我欠了你的債,我愛上你,被你忘記,被你愛上,又被你忘記,到現在,你成親了,我也成親了,這債也算是還清了。」我頓了下,「我曾經愛你是真情實意,傷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傷,但終究都過去了,非白,從此以後,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們相忘於江湖罷。」
「相忘於江湖。」他輕笑了一聲,艱澀道,「要怎麼忘……」
我忽然有些難過。恍惚間想起某個燈火闌珊的夜裡,好風好景,他背著我慢慢的走,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心裡裝著惴惴,那時的我多歡喜。我還記得他那雙眸,和他唇角邊的那抹淺笑。
只是回不去了,債還清,便兩清了。
又沉默了好久,聽他緩聲開口:「你愛他嗎?」
他,自然是雲洲。
我下意識地輕輕撫了撫肚子,笑了一笑,正待開口,卻被他輕聲打斷:「我知道了。」頓了下,又聽他苦笑一聲,「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答話,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打住話,上前來將我耳邊髮絲撩起,緩聲一笑,「好,我答應你,從此後,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們相忘於江湖,阿離……我走了。」
他將我手放開,腳步窸窣響起。我愣了一下,往前一步,叫住他:「非白。」
他大約是又轉過了身來,聲音微怔:「阿離?」
我道:「你今天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裳?」
他道:「白衣。」
我胸口發酸,嘴上卻笑了兩笑,道:「你穿白衣好看。」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一襲白衣煙消雲散,仿若千樹梨花紛落的那一瞬間。那是我欠他的一筆債。
他輕聲而溫和笑了起來,頓了下,道:「阿離,和他好好的。」
我嗯了一聲。
腳步聲窸窣輕緩,漸行漸遠,我和他的這一筆債,到這裡也終於畫了個句點,過往煙雲,到這裡一併都徹底斬斷。相忘於江湖,各安天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7:19
第六章
微斂了斂神,剛一轉身,忽然被拉進一個熟悉懷抱裡,雲洲雙臂將我緊緊箍在胸口前,氣息有些微微的慌亂。
我疑惑道:「怎麼了?」
他久未說話,只緊緊將我抱著,頓了好久,才將我略微鬆開,卻仍將我攬著,將頭抵在我肩窩處,半晌,才緩聲道:「方纔……我真怕你跟他走了。」
我愣了愣,恍然反應過來,他口裡的這個他,正是非白。想來,他已瞧見我同非白的那一通不甚哀傷卻亦頗有幾分傷感的相見又相別的情形。
我不禁有些啞然失笑:「我都懷了你的孩子了,怎麼可能還會……」
話剛打了個頭,便被他打斷:「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後面卻沒了話,半晌,化作自嘲般一聲悶笑。
他儘管抱著我不撒手,也不說話,只悶悶笑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從未見過他在我面前做出這等傻氣姿態,又笑的傻的這樣直白,不免覺得很新鮮,便任由他抱了。
一道飽含滄桑的聲音插了進來,提醒道:「小伙子,小姑娘,糖葫蘆化了喲。」
跟著一道聲音接上,幽怨道:「這樣當眾摟摟抱抱,叫我這個寡婦情何以堪嘍?」
再跟著一賣花小童腳步蹭蹭蹭地竄上來,稚聲稚氣對雲洲道:「哥哥,哥哥,要花不?」
唔,這個小孩子很有做生意的頭腦。
雲洲這才將我放開,低低一笑。
我卻被勾出了興致,既已被人瞧了去,沒臉沒皮了,索性就沒臉沒皮到底,於是,心下一轉,扯了扯他袖子:「你親我一下。」
他低笑了聲,俄而,一個溫熱的吻落在我唇上,像是蜻蜓點在清凌凌的水上,點的我心口砰然動了一大動。
我心滿意足的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憑感覺在他臉上也輕啄了下。恰恰好啄在了他嘴唇上。
我的夫君,他有張柔軟的唇,嗯,我很滿意。
四周靜了片刻,俄而,一陣砸砸嘴聲。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又一個飽含滄桑的聲音。
「郎有情妾有意,真真叫人叫人心花兒蕩漾,羨慕嫉妒恨。」一個少女的聲音。聽聲音裡絲絲春情湧動,大概正懷著春。
「哇哇,親親噯,娘親你看,他們在親親噯。」
作孽了,居然是個孩童聲音。
我忽覺耳根發燙,我想我是紅了臉,慌忙扯著雲洲走。
雲洲反手將我扣住,好笑道:「怎麼,害羞了?」
我拿袖子摀住臉:「沒,才沒。」
「哦?」他低低一笑,「那娘子的臉為何這般紅?」
我摸了摸臉,想了下,若有所思道:「我記得那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哦,對了,人面桃花,嗯,對,就是人面桃花。」
「……」
雲洲默了下:「娘子你真是讓我越來越刮目相看了。」
我扭捏笑了下:「真的麼?」
「比繡花針還真。」
「那等回去了,再親我一下。」
他將我腰一攬,若有所思道,「其實我覺得現在就可以。」
「現在不好吧。」我將袖子往臉上又捂了捂,「我覺得天好像要打雷下雨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收衣服吧。」
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開始莫名的發抖,不甚嚴重,只微有些感覺,有時候手指頭一陣陣無力,握東西時有些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我背著雲洲號了自己的脈,卻並未發現異常之處,想了想,著了小桃偷偷請了大夫來。
老大夫搭了搭我的脈,思索半日,疑慮道,「脈象正常,也穩好的很,委實奇怪。」頓了下,又語氣不篤道,「大概是懷孕造成的特殊反應罷,依老夫看,姑娘且好好將養著身子,也許過一段時間它自己好了,也未可知。」
小桃送了大夫出去,回來偎到我旁邊,抽著鼻子沒做聲。
我坐在椅子上,心裡有些亂,蜷了蜷了手,手指頭似乎又在微微發抖。手足無措了半日,我懵頭懵腦從椅子上站起身,腳下不一個沒穩住,險些摔倒。
小桃慌忙上來扶住我,哽著嗓子叫了我聲小姐。
我鎮定了下,笑著拍拍她,道:「沒事、沒事……你、你去給我倒杯茶來……」
話尚未完,我身子陡然晃了幾晃,不由自主往前傾去,模糊中像被小桃驚聲哭叫著抱住,然後便沒了知覺。
醒來時,眼睛有些刺痛,一睜眼對上一雙清亮清亮稚氣未脫卻偏又裝老成的眼。
我懵了下。我恍惚記得我突然昏了過去,照一般推理而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應該是雲洲蹙著眉,握著我的手守在床頭邊才合情又合理,怎、怎、怎成了……
我訝然又愣怔,愣怔又訝然:「小皇子?」
這、這、這不是曾因我而被馬蹄子一蹄子踢到臭水溝裡的皇帝那老兒子麼?!
小屁孩子扁扁嘴,把眉框上兩條毛毛蟲一皺,十分不悅的哼了一聲,尚未等我再開口,先發制人道:「聽說你已經成親了?」
我愣了愣,正待答話,他已從床邊凳子上一躍而起,眼睛裡立時汪了一汪淚,怒氣沖沖繼續指控:「你未經本皇子允許,怎麼能擅自成親呢?本皇子許諾過對你以身相許,你怎能、怎能……」
他包著淚,十分痛心疾首,大概痛心疾首的太狠了,無語凝噎了。
我震驚了。
我仔細回憶了下,好像、好像這小屁孩子曾經確是對我說過什麼以身相許來著,但、但、但……我望著面前這棵青蔥蔥水嫩嫩,還沒桌子腿高的小娃娃秧子,心裡一片悲涼,我會遭天譴的啊……
我歎了口氣,從床上撐手坐起,疑惑道:「你怎麼到蘇州來了,還跑來我這兒了?」
他鼓了鼓腮幫子,鼻子哼了哼:「我離家出走了。」
「哦?」我十分感興趣的問他,「為什麼?」
小屁孩扁了扁嘴:「母后說作為一個成功的皇子,一定要培養一門高雅的藝術情操,我想跟七皇叔學畫畫,可母后非得讓我學琴,於是本皇子就離家出走了,跟七皇叔到這裡來了,皇叔來到這裡,聽聞甄大人過世了,就來祭拜甄大人,所以,本皇子就一道來來了。」
我沉思了下,將他這話裡頭的重點理了理,好奇道:「你七皇叔是畫什麼畫的?」
小屁孩子鼓著腮幫子想了想,想了一會兒,糾結著一張小臉,「叫,叫什麼……」糾結了一會兒,小手忽然一握,豁然開朗,興奮道,「春宮!對,叫春宮!」
我險些一頭栽下床去。
小屁孩子又肅然道:「七皇叔說了,這是一門很偉大的藝術,本皇子自小的願望就是做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皇子,所以下定決心,一定要跟皇叔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的娘哎。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
小屁孩子慷慨陳完詞,頓了下,猛想起什麼來似的,扭了扭胖乎乎的小身子,往我面前湊了湊,對著我望了幾望,又將手放在我眼前晃了幾晃,一雙眼滴溜溜轉了幾轉,疑惑道:「聽丫鬟說你眼睛看不見了,本皇子怎麼覺得你像是能看得見?」
我腦子轟了一下。
這才恍然想起剛睜眼時一晃而過的不適是為那般。我摸了摸眼,歡喜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只好摸摸手,摸摸腳,再摸一摸隆起的肚子。
摸著摸著就覺得眼眶潮了起來。
小屁孩子將我望著,怯怯拉了拉我袖子:「你、你怎麼了?」
我抱住他,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小屁孩子登時紅了臉,從我身上溜下去,捂著胸口痛心道:「你背著本皇子嫁了人,現在還、還來調戲本皇子,本、本皇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7:36
第七章
這個折翼的孩子喲,心眼這麼早就熟成這樣了,往後可怎麼辦喲。
我不免發愁的將他看著,歎了兩歎。
正歎著,門啪嗒一聲,開了。
雲洲端了碗藥,目不斜視坐到我床頭邊,嘴裡卻幽幽道:「你這隻小鬼,方才對我威逼利誘將我支走,卻原來是想拐我老婆麼?」
我撲哧笑了出來。
小屁孩子登時憋紅了臉,眼裡立刻包了一包淚,聲淚俱下控訴道:「你們、你們嘲笑我!」
控訴完,怒氣沖沖地把胖乎乎的小身板一轉,小袖子一甩,唔,很有風範的拂袖而去了,孰料,才拂到門口,顛著小腳將將扎到門檻上,登時撲通一聲,摔了個仰八叉。
我小心肝一抖,正待推推雲洲,讓他上去扶上一扶,小屁孩子卻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轉過身面目肅然對我二人威脅道,「本皇子命令你們不准把剛才本皇子跌倒的事情說出去!本皇子跌倒的姿勢這麼難看,要是給別人知道,本皇子的臉就沒地方擱了!」
說完,哼了兩聲,慨然正氣的背著小胖手,氣呼呼踱了出去。
我撫了撫額,這個折翼又傲嬌的孩子喲。
雲洲抿唇笑了笑,沒做聲,只放下藥碗,將我臉輕輕扳過,與他面對面大眼瞪細眼瞧了瞧。
我道:「小皇子他……」
「七王爺在外面,不用擔心。」他打斷我,先是往我手上摸了摸,又往我臉上摸了一摸,最後撥了撥我額前劉海,柔聲道,「還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我沒答話,望著他道:「你眼睛怎的這麼紅?」
他手一頓,眼中眸光一盛:「你說什麼?你、你眼睛……」
「我眼睛好了。」我歡喜地勾住他脖子,往他眼上親了一下,看他神色尚在愣怔中,於是又貼到他臉上,咬了咬他鼻尖,「我又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眉毛,你的鼻子,還有你這有時候鬍渣扎人的下巴了。」
他遲疑著摸上我的眼睛,輕輕撫了撫,頓了一頓,眼眶忽然泛紅,臉上卻慢慢漾開了笑,傾身將我擁住,緊緊抱在懷裡:「以後,我們在一起好好的。」
我「嗯」了一聲,下巴擱在他肩上。正是傍晚時,有夕陽從門外進來,在地上拉了道白亮。久未見著光亮,乍乍一看,眼睛有些刺痛,我不免瞇了瞇眼,然心裡卻雀躍歡喜的很。
便讓雲洲扶我到窗前站站。
他將藥碗端過來,攪了攪,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送到我面前來:「先將這藥喝了罷。」
我巴望著喝的快些,道:「直接灌下去就成了,這樣一勺一勺的我還不習慣。」正欲伸手去接了碗過來咕嚕嚕幾口灌下去,孰料,剛一把手挨到碗上,忽覺手指在發抖。
我懵了下,猛地想起昏厥前的事,再感覺了下,兩隻手仍然還在抖著,似乎,似乎比前幾日又來的明顯了些。
心裡將將儲著的一腔歡喜登時轟隆一散,我手指挨著那碗,頓了下,不動聲色將手又縮回,幹幹一笑:「還是,還是你餵我吧。」
雲洲蹙了蹙眉,神色有些疑惑:「怎麼了?」
我幹幹一笑,道:「沒、沒什麼。」想了下,覺得應該讓他放下心來,於是便又幹幹一笑,故作撒嬌道,「人家想再侍寵生嬌一回嘛。」
他莞爾一笑,望了望我,沒做聲。將一勺藥送到我嘴邊。
喝到一半時,我試探著問他:「我上午突然昏厥……小桃有沒有和你說什麼?」
他斂了斂眉,「沒有。」又抬眼望我,「怎麼了?」
好丫頭,果然嘴巴緊得很。回頭賞兩個棗她吃。
我乾笑兩聲:「沒、沒什麼。」
一碗藥喝下,苦的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
雲洲放下碗,將我從床上扶下,忽然將我手握住。我驚了下,下意識想抽手,已來不及,只得戰戰兢兢讓他握著。
握了一會兒,卻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只將我腰攬著,扶著我慢慢的朝窗前走。
又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做聲疑問,甚至連眉也沒皺一下,我悄悄鬆了口氣。手抖得大概還不是那麼嚴重,放到旁人手裡,不仔細大抵感覺不出來。
秋日的天,雲白的好,天藍的也好,我眼睛突然復明,瞧一瞧天,瞧一瞧雲,再瞧一瞧院子中的幾株開的正好的桂樹,便覺得更好。
桂樹下的正坐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那個托著圓滾滾的腮,正撅著嘴巴嘟囔什麼,正是那小屁孩子,大的那個一派悠閒神色,手上折扇擱在手心裡一嗒一嗒的敲著,顯見得是個風流浪子,樣貌也不負所望,生的很是惹桃花。
正興致勃勃望著,那人卻忽然回過頭來,見著我和雲洲,面上微微一怔,旋即將手上扇子一搖,衝我們很是風流倜儻地笑了兩笑。露出兩顆耀眼的虎牙。
我被那兩顆虎牙狠狠晃了一下眼,道:「七王爺?」
雲洲「嗯」了聲。
我歎道:「想不到朝堂上還是有真心人的,爹爹告老還鄉,沒了官職,一過世,昔日那多同僚,也只有他來拜祭。」
卻聽得雲洲幽幽道:「只怕不單單是拜祭岳父大人來的吧。」
我側過頭去看他,疑慮道:「那還為何而來?」
他沒做聲,頓了下,卻叫了門口小廝進來,幽幽道:「這都天黑了,快吃晚飯了,怎的七王爺還沒走?你去催催,問他是想在這裡用飯?」
我目瞪口呆,這、這、這是趕客人的麼?
小廝抹著汗,領命下去,片刻,又抹著汗領命回來,道:「七王爺說,姑爺好眼力,一眼堪破他心中所想,他感念的很,晚飯不需要大操大辦,雞鴨魚肉各弄那麼一點點就行了。」
雲洲哼道:「去告訴他本府裡頭今日吃齋。」
小廝抹了把汗,繼續領命而去,片刻又繼續抹著汗領命回來:「七王爺說了,青菜豆腐白粥饅頭他老人家也不會嫌棄。」
窗外頭那雙耀眼的虎牙又對著我們露了出來。
我目瞪口呆,問雲洲道:「你和他……有過節麼?」
雲洲磨了磨牙:「沒有。」
「……你們很熟?」
雲洲冷著臉道:「不熟。」
我繼續目瞪口呆。
此後幾天裡,這個傳說中畫春宮畫的七王爺帶著小屁孩子時不時駕臨甄府,蹭上一頓午飯,或者乾脆午飯晚飯都蹭了。
我惶恐的很。
某日他帶著小屁孩子坐在我家院子桂花樹下悠悠的閒閒的品著茶,我踱過去,往一邊坐了。小屁孩子瞅了瞅我,不動聲色將椅子往我旁邊挪了挪。
我想了想,問他:「王爺此番來蘇州可是有公事?」
他笑了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將我望著:「不,本王……只是來瞧一個人。」
我頷了頷首:「那見著那人了麼?」
他又笑了一笑,「自然是瞧著了。」頓了下,將手上扇子往桌子上敲了敲,又道,「而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咳嗽。
雲洲黑著臉正站在我身後。
我驚了。大大的驚了。
這、這、這廝說的這個人不、不會是雲洲罷?他、他該不是瞧上雲洲了罷?聽他話裡頭,句裡行間都藏著脈脈柔情啊!
我慌忙從椅子上起身,將雲洲攔到後面,痛心疾首勸慰他道:「我夫君他確確然然不是個斷袖,況已成親生子了,七王爺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話一出口,他一口茶噴了出來,剛剛好噴到小屁孩子臉上。小屁孩子登時扁了嘴,胖乎乎的小手擦了把臉,委屈將我望著。
後面雲洲卻是咳了一咳,低低一笑。
斷袖放下茶杯,咳了幾咳,訕訕道:「是該死心了,我……我只是聽說他回了蘇州淚,又出了點事,便從京城過來瞧一瞧,現瞧得他很好,便也放心了,過幾日,便回去了。」
夜裡,我將雲洲那張臉仔細端詳了又端詳,歎道:「這張臉,也無怪乎會惹上這檔子桃花債。」
他反過來將我也端詳了又端詳,若有所思地苟同道:「確實是,這樣一張臉,也無怪乎會惹上桃花債。」
我愣了愣。
他敲了敲我腦袋,鼻子哼了哼:「還不曉得是誰惹的呢。」
幾日後,斷袖七王爺帶著小屁孩子來作辭。
我甚歡喜。讓小桃煮了一十二個雞蛋十分大方的塞到他們包袱裡。
小屁孩子牽了一隻神色萎靡的鴨子眼淚汪汪向我道別。
他包了一把淚在眼裡頭:「這隻小鴨子是本皇子在路上撿的一隻流浪鴨,好可憐,沒爹沒娘,本皇子將它抱回去養了好多天,白天牽著它一道玩耍,帶它去聽書、看戲,夜裡抱著它一起睡覺,現在、現在本皇子要走了,將、將它送給你罷。」
我不禁熱淚盈眶,熱淚盈眶的同時,又不禁在心底感慨,怪道這鴨子神色萎靡,卻原來是被這般蹂躪,沒一命嗚呼已經好的,真真令人同情。
我摸了摸他胖嘟嘟的小臉,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它好好養大的。」
小屁孩子不捨的看了那鴨子一眼,眼淚汪汪地將手上繩子放到我手上。我轉手將繩子遞給了後面小桃。
我覺得這一別,大約再沒機會見了,想了想,覺得在臨別前應該撫慰撫慰他,於是牽著他白嫩嫩的小手,往我肚子上摸了摸,道:「這裡要是個小妹妹的話,等她長大了,就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小屁孩子登時紅了臉,低著頭,縮到他斷袖叔叔身後面去了。
他斷袖叔叔便名正言順上了場。
我以為他要和雲洲道一道別,灑兩滴子,歎息一回,說不定,還要再說一句什麼「雲郎,我走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一別經年……」云云。
孰料,他卻是露著兩顆虎牙,將一個錦盒遞到我面前,道:「這個送給你。」
說完,拉著小屁孩子,轉過身,將手上扇子啪嗒一聲搖開,身姿甚瀟灑的走了。何其風流,何其倜儻,何其看得開放得下!
我不免有些惋惜的看了看雲洲。
雲洲嘴角抽了抽,瞟了瞟我手中錦盒,幽幽道:「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
是什麼。
打開我便傻了,居然,居然是我的一幅畫像。
雲洲哼了一聲,又幽幽道:「我就說,還不曉得是誰惹得桃花呢。」
我目瞪口呆。
這、這、這不是我那次被召進宮,在御花園薔薇下歇腳的時候麼?怎、怎的……
聽得雲洲道:「在京城時,我見過他幾次,後來熟了些,某次被他邀到府裡喝酒,偶然見到這幅畫,知曉了他心意,據說你進宮那日,恰好他也進宮,又恰恰好地在園子裡碰到你,於是……」
他頓住。
我忙道:「於是?」
「於是就驚鴻瞥了那麼一瞥,他本來準備第二日提著這幅畫去上門提親的,因多喝了幾口酒沒忍住,拿出來在我面前展示了一番,結果……」他頓了一頓,把目光瞟向那幽幽遠處,繼續幽幽道,「結果我們砸了酒杯酒桌,赤手空拳抱在一起,狠打了一架。」
我呆呆聽著,被震驚的無以復加。
除去那些個爛桃花錯桃花,算一算,我的桃花數屈指可數。
第一朵,是雲洲,無須再言,也終於修成了正果。
第二多,便是非白,也無須再言,有緣無分,原也是一段錯緣。
第三朵,是冥界時候的二蛋,這朵算不得多大多好一朵大桃花,然,也算得上一朵清純的小花苞。
不想,不想除去這屈指可數的三朵,我竟然還有這麼一朵意外之外,意外到連半點桃花渣子都沒看到的一朵桃花。
雲洲上來捏了捏我手,涼涼道:「什麼感覺?」
我誠實道:「有點激動。」
雲洲磨了磨牙,狠捏了下我手,然後蹲□,趴在我肚子旁,道:「兒子,踢你娘一腳。」
小東西果然翻了個身,毫不客氣得我肚子上踹了一腳。
……
我委屈了,憤怒了:「我要離家出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7:46
第八章
我將小屁孩子送的那只鴨子仔細養了起來。閒來沒事牽了它出來逛逛,好吃好喝餵著,然半月後,它神色卻越來越萎靡不振。
小桃思索道:「這是只母鴨子,不若買只公鴨子回來陪陪它。」
我思索了下,覺得有理,准了。
兩隻鴨子初見那日,天上燒著一大片火燒雲,母鴨子直勾勾盯著對面的公鴨子,雙眼熠熠光輝,整個鴨頭上也蹭蹭蹭迅速燒上了一片火燒雲。
對面的公鴨子直勾勾回望過去。
一瞬間,天雷勾動地火,烈火邂逅乾柴,兩隻鴨子一見鍾情了。
彼時,我和雲洲正坐在院子桂花樹下把盞看茶。花正正好,夕陽像個紅心鴨蛋掛在天上,正正的圓。我不禁想起十五歲藥師谷開滿山茶那年,我同雲洲六年後再度重逢的那次。
那時候,我也和這隻母鴨子一樣,把一張臉紅的透透的。雲洲則同那只公鴨子一般直勾著眼,怔怔將我望著。那一瞬間,他那邊起沒起天雷我不曉得,然我這邊地火雖則還沒轟轟烈烈燃起來,卻記得由是當時心裡頭像是猛地竄出來一隻野鹿,砰砰亂撞。
甚曼妙的感覺,甚曼妙的年華。
我忍不住對雲洲感慨道:「從這兩隻鴨子身上,我彷彿又看到了從前我們的影子。」
雲洲手上杯子一歪,茶水登時傾了一大半。
半月後,母鴨子果然精神大好,變得神采奕奕,滿面紅光。
又半月後,兩隻鴨子私奔了。
兩隻鴨子私奔的又半月後,我咳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口血,染紅了一整條帕子。
自然是背著雲洲的。
彼時正是半夜,我突然醒過來,覺得喉嚨一陣莫名甜腥,便搭了件褂子悄悄下了床。到得門外,剛一站穩腳,登時一口血咳了出來。
帕子上的血腥紅腥紅,怪耀眼,怒放的很,我愣了片刻,恍然記起外祖說過,少年吐血,最是不妙,恐年月將盡,縱然命長,也終是廢人。
記得當初藥師谷有個中年娘子帶了一個少年郎來,少年面皮乾淨,愛笑,走起路來輕手輕腳,但卻有個毛病,走著走著,一個不小心,就咳出一口血。
咳的第一日,我端了碗水給他漱口壓驚,他笑,第二日,我又端了碗水給他,他還笑,直咳到第七日上頭,接連幾口血吐出,便一命嗚呼,再沒笑出來了。
現今想起來,還叫我唏噓不已。
如今瞧自己這番光景,我不禁心中寒了一寒,手足無措地摸到石階上坐下,吹了吹風,又把心灰了半日。
正怔怔發呆間,忽聽啪嗒一聲,房門被推開。雲洲在後面喚我:「阿離?」
我慌忙將帕子塞到袖子裡。
他披著件薄衫子,鬆垮垂地,上來把眉皺了皺,道:「大半夜的,怎麼起來坐到地上發呆?」
我嘿嘿嘿道:「出來看月亮。」
他默了片刻,道:「……沒月亮。」
我抬頭望了望天,喀嚓,天上烏漆麻黑一片,不僅沒月亮,連一兩顆星星都難找。
我嘿嘿嘿又道:「睡得熱,出來涼涼風。」
他蹲□來,將我手放在手裡握了握:「手這麼涼,還嫌熱?」
我嘿嘿嘿,嘿了幾聲,正待繼續胡扯,卻被他蹙眉打斷。
他將我手緊緊握著,眼中神色複雜難辨,望了我好一會兒,道:「阿離,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又嘿了幾聲:「沒,沒有。」
他凝著眉沒說話。
我被他王的頭皮發麻,正待起身,卻被他按住,探身過來,湊上來往我面前聞了聞,擰眉道:「我怎麼聞到一股血腥味?」
我心裡咯登一聲,正待張口,他已傾身過來,扳著我肩膀,往我唇上舔了幾舔,旋即眸色一深,轉而撬開我唇,饒過牙關,將舌頭探到我口裡面。
我腦子轟隆一聲。
他舌頭在裡頭打著圈轉了幾下,又吮了一下,方才退了出來,臉色有些發白:「怎麼會有甜腥味?」
我乾笑兩聲,佯裝鎮定道:「剛才一不小心把舌頭咬破了。」
雲洲眸色沉了沉:「是麼。」
我嘿嘿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往他唇上啄了下,道:「以前外祖說咬到舌頭是想好吃的了,我……嗯,我想啃豬腿了。」
他眸子閃了一下,忽將我拉到懷裡,緊緊抱著。沉默了好半刻,緩聲道:「好,明天我給你做。」
記得他曾還是忘川時,曾經跟我說過,想和我在凡間置一座宅子,我生火,他燒飯,我先前眼睛盲著時,他在廚間炒菜做飯,我便搬著一把椅子坐在外面守著,聽裡面鍋碗瓢盆叮噹作響,和湯在瓦罐裡燉的咕嚕嚕聲,時不時得喚他一聲。
那時我常想,等我眼睛好起來,我就跟著他一起下廚房,我生活,他燒飯,我往灶台下添一把柴火,他揮著鏟子將菜在鍋裡翻一翻。
他也許會跟我說「火小了,再添些柴火」,抑或是「柴多了,少放些」,也許會有太陽從外面照進來,也許他額上會有細細的汗珠滲出。多歡喜,多圓滿。
而如今,眼睛終於好了,也終於可以和他像一直期盼的這樣,一起下廚房,我生火,他燒飯,我往灶台下添一把柴火,他揮著鏟子將菜在鍋裡翻一翻,也有陽光從外面照進來,他額上也有汗珠掛出來,然而,我的心卻越來越沉。
手又開始抖起來,頻率越來越高,症狀也越來越明顯,某次吃飯時,恍然發覺竟連筷子幾乎也拿不穩了。我偷偷號了幾次自己的脈,卻一直未摸出來任何症狀。
背著雲洲請來的各個大夫,也都搖頭不知。
只好作罷,過一天算一天罷。
秋過入冬,落了幾場雪,院子裡早些時候栽下的紅梅一夜忽開。
雲洲自我咳出血那晚,便很少去鋪子裡了,只將些不輕不重的活兒交給管家打理,他在家裡陪我。我自然也歡喜。懷孕已六七個月,肚子越來越大,他時常牽著我出去走走逛逛,回來時炒菜做飯,和往常一樣,日子歡喜而圓滿。
開春時,又飄了場雪,雪化的那日,牆角本來敗了的紅梅忽又開了一場。
小桃跳著腳歡喜道:「應該是有好事來呢。」
好事,是好事麼?
而我卻摸到了自己的死脈。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8:00
第九章
第二日,雲洲忽然那株紅梅鏟了。
我愕然。
他唇邊抿出一抹淺笑:「這梅花開的單調,也無味,聽說北嶺二月梅開的很美,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帶你去看。」
明年的這個時候?
我心下一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恐怕早就不在了,我也想和他一起去看嶺上春雪,看風吹紅梅落成海,只是,已經晚了,已經等不到了。
斬斷的紅梅被扔在牆根下,夜裡,我偷偷爬起來將它拾起,挪了個僻靜處,重又栽上。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還能活著,嶺上紅梅怒放,梅林成海的勝景我看不到了,能看到的,也只有眼下的這一支殘梅了。
然,三日後,它終還是萎了。
我將枯枝拾掇拾掇,將它埋在了牆角。牆角還有沒化的雪,貼著牆根蜿成細細一條,我觸了觸,站起身時,卻一口血咳出,血點子濺在上面,殷紅殷紅。
我細細端詳一陣,倒像是正怒放的紅梅,開的正正好。
眨眼便到三月,算一算,臨盆的日子也將近。
我摸著肚子,心裡興奮,卻又隱隱覺得害怕。
我的手抖地越來越厲害,脈狀也越來越明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只盼著他早些出生,早一日,也可少擔一日的心。
城南橋上嫩柳絲拂肩時,雲洲帶我出去走了走。
我倚著橋頭又咳出了血,一個渾身穿的綠油油的小娃娃上來怯怯拉我的袖子道:「娘娘,你怎麼了?」
我摸摸他的頭,見他長得粉嫩可愛,便從兜兒裡摸出兩個銅板,讓他去買兩隻糖葫蘆了,回身時,望見雲洲正擎了一隻風箏過來,趕忙將嘴角血絲擦了。
「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他走上來,將我手握了握,大約也感覺到了我手在抖,頓了下,將我手放到懷裡,「阿離,怎麼了,冷嗎?」
我道:「冷、冷。」
已是暖春時節,哪裡還冷,我的背上和手心裡都是汗。
他將外套脫下來,裹到我身上,將我擁住,身子似乎在微微發抖。
半晌,我抬眼,忽瞥到他眼角垂著的一滴淚。
我愣了愣,道:「怎麼了?」
他將我頭髮揉了揉,笑起來,聲音有些澀,像風裡摻了沙子:「沒事,沙子迷了眼。」
我想了想,踮起腳,往他唇上啄了下,然後道:「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回去。」
他唇邊漾出笑:「好。」
他走的慢,我趴在他背上,眼淚忽然忍不住掉。背我的這個男人,我歡喜他,我愛他,他在我的心上,可就算是在心尖尖上,也拗不過命,也終得散。
他腳步忽然頓下來,轉過臉來,蹙眉道:「怎麼了,怎麼淌眼淚了?」
我將手上風箏拽了拽,揉揉眼:「沙子迷了眼。」
忽然開始嗜睡,總覺得睏倦,一不留神就睡著。整個人昏昏沉沉,然,半夜時卻又極容易醒。
某日夜裡忽然醒來時,感覺到雲洲正趴在我胸膛上聽我心跳,聽了一會兒,又似不放心,伸手過來探了探我鼻息,末了,輕輕一笑,似是舒了口氣,將我往懷裡攬了看,又掖了掖我被角。
我將頭埋在他臂彎裡,眼淚險些垂下。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也早就知道,只是不動聲色,一直假裝不知而已。我吊著心,他也一樣吊著一顆心。
連著聽了我幾日心跳,又幾日後,睡夢裡忽然被他推醒,我迷迷糊糊道:「怎麼了?」
他親了親我鼻尖,道:「想和你說說話。」
他大概是怕我縱使有呼吸心跳,卻就那麼睡過去,再也起不來了。他面上平靜而溫柔,看不到別的表情,就連眼裡也帶著微微的笑。然我卻胸口一陣陣發酸。
我將頭枕到他胸口上,道:「好。」
他撥了撥我劉海,道:「我講個故事罷,你閉著眼儘管還睡,沒睡著的話,應一聲就好,我講我的,你睡你的。」
我點點頭。
不得不說,雲洲實在是一把講催眠故事的好手,我堪堪應了幾聲,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翌日夜裡,依舊被他推醒,又繼續聽他講故事,又才堪堪應了幾聲,又很快入睡,如此一直到第十日上頭,夜裡他將我推醒後,忽然餵了一顆糖我吃。
我大惑不解。
他攬著我,漫不經心道:「你昨兒夜裡說夢話,想吃糖,還抱著我的臉啃,方才在夢裡又叫嚷著吃了。」
我愣了一愣。
卻恍然又反應過來,這便又是個借口罷。
只是說起糖,我忽想著了一件事。大概是三百多歲,剛和他認識那會兒,他時常從宮裡帶些好吃的出來,糕點啊,果棗啊什麼的,然我尤歡喜那些花花綠綠的糖。
他常常將糖藏在手裡,握著拳讓我猜,在左手還是在右手,或者左手幾塊,右手幾塊。我總猜錯。某次,他又伸著拳在我面前,問我:「猜猜我手裡有幾塊糖,猜對了,三塊都給你哦。」
我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摳了摳手指,堅定道:「五塊。」
他想了想,然後背過身去往兜兒裡窸窸窣窣摸了一陣。
摸過後,轉過身來,將我小手牽過去,把四塊糖都放到我手裡,沮喪道:「還欠你一塊。」
那四顆糖,三塊是好的,還有一塊,被壓變了形,已快化完,包在外頭的紙皺巴皺巴的。
及到後來某日,他放了一把糖在我手裡時,臉上破了一塊皮。
我蹭蹭搬了塊石頭墊著腳,爬上去,扳著他臉看了好半日,然後憂傷問他怎麼了。
他轉了轉眼,一本正經與我道:「我偷糖時,被人抓住打了一頓。」
我那時候尚不知道他是冥太子,也並不知道他的臉只是一不小心擦破的,於是大驚。
驚過之後,我坐在石頭上,覺得好悲傷。
待他走後,我在歪脖子樹下挖了個坑,將糖埋了,拔了一顆狗尾花插在上面,發誓再也不吃糖了。
再後來,他給我糖時,我摳著手指不願接,他便斂眉生氣。
我那時候很歡喜他的笑,覺得比河邊的狗尾巴花還好看,由是最怕他斂眉生氣的樣子。於是只好把糖接過來,揣到兜兒裡,待他走後,再埋到歪脖子樹下。
此後,就這樣,一送一埋,雙雙不亦樂乎。
直到我一千一百歲那年,知道了他身份,再去將糖扒出來時,卻已都爛成了一堆泥。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便再沒吃過糖,慢慢的也就忘了糖的味道,再後來,慢慢的也就不愛吃糖了。現今叫他猛然提起來,倒叫我十分感慨。
三月初三日,孩子出世。生產過程很順利,意外地沒費很大力氣。
是個男孩。
生下來臉上皺巴巴的,哭得滿臉通紅,雲洲將他抱到我床前,讓我摸摸他。
我仔細端詳了小傢伙一陣,不由得歎道:「怎的長得這般丑?」
雲洲手抖了一下,默了一會兒,輕飄飄道:「……我正打算說長得和你很像。」
我張了張口:「……」
一旁的穩婆笑起來:「剛生下的小孩子都這個樣兒,等長長就好了,依我看,是個頂頂漂亮的小公子呢。」
果然,幾日後,小傢伙臉上坑窪凹塊慢慢長平,臉上的皺巴也退了,變得粉嫩可愛,一張小臉,白白軟軟的,十分像一顆剝了殼的熟雞蛋。
便給他取了名,叫茶蛋。
雲洲默了一下,道:「為什麼叫……茶蛋?」
我喜滋滋捏了捏小傢伙的臉,道:「這麼白白軟軟的,很有手感,跟剝殼的雞蛋似的,但若直接叫雞蛋的話,就太直白了,還是委婉一些好,叫茶蛋罷,反正都是雞蛋。」
雲洲抽了抽嘴角,沒說話。
我咬了咬唇,猶豫道:「你覺得不好麼?」
他頓了下,握了握我手,道:「嗯,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通俗易懂,還喜慶。」
我甚歡喜。連連捏了小傢伙臉頰兩把,對著他將他這個名字喚了一喚,小傢伙眨巴眨巴著眼將我望了望,又將雲洲望了望,然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大概是茶蛋出生的緣故,心裡很歡喜,身體竟好了兩日,然,幾日後又開始復發。
我不曉得還能撐到幾時,躺在床上想了兩日,第三日起來時,我找了個借口將雲洲支走,然後叫來小桃鋪紙陳墨。
小桃疑慮道:「小姐要寫什麼?」
我望了望旁邊搖籃裡睡得口水直流的茶蛋,忍不住笑:「給這小子寫情書啊。」
小桃登時張大嘴巴。
我道:「先寫下留著,等我走了,你就將這些信交給雲洲,讓他每年生辰給茶蛋一封。」
我給予不了他一個作為母親的愛,所能夠給的,也只有這些。
下筆時,我很猶豫了下,我想是叫他茶蛋好了,還是直白的叫他兒子好了,想了想,寫下了「吾兒」兩字。寫完後,我看了又看,覺得很能顯示出我的文化修養和委婉含蓄的風格,甚滿意:
「吾兒,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娘親也許已經不在你身邊了,不要問娘親去了哪裡,在哪裡,你只要記著娘親愛你,不管娘親在哪裡,也不管你在哪裡,娘親都一直一直的陪在你身邊。
今天是你五歲生辰,娘親只所以選擇這個時候才給你寫信,完全是考慮到你可能才剛剛認字。當然這個前提是你爹爹請了先生教你認字。唔,你認字了吧?
如果沒有的話……那速速放下信,去告訴你爹爹,說你娘親我……心碎了。
娘親今天寫這個封信的目的很簡單,是想偷偷的告訴你一個秘密。唔,當然,假如這個秘密你爹爹還沒告訴你的話。
你其實並非是一個凡人。你的爹爹他是冥界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娘親也是在冥界長大,某一天,你會跟著你爹爹回到冥界。不要被世人關於冥界的傳說嚇住,冥界是個美麗的地方,那裡和人間一樣,有山有水,有山野田園,有小橋流水夕陽人家,有梨花千樹,桃花夭夭,也有雨後懸掛在天上的虹橋。
一切都很美麗。
入冥界的渡口旁有一條河,叫忘川河,娘親正是長在那裡,也是在那裡遇到你爹爹,和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
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橋對面有一個擺攤賣湯的婆婆,叫孟婆婆。孟婆婆是個好婆婆,娘親沒爹沒娘,曾是她將娘親養大,待回冥界時,記得幫娘親帶個話,告訴孟婆婆,說娘親很想念她。
回去後,你將住在一個叫慶陽殿的地方,那是你爹爹的太子宮,殿的北面西側倒數第二間,是你娘親我曾住過的屋子。若娘親沒記錯的話,屋裡桌上還擺著一把槐花,不出你娘我的英明所料,大概是早枯萎了,記得換上一把新鮮的,換時,記著也掐一把帶到你爹爹的房裡,他最愛聞槐花香,並替我告訴你爹爹一聲,我愛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愛上了他。
啥,愛是啥?這個問題,唔,有點深奧,你……去問你爹爹吧。
啥?還有槐花樹在哪兒?
唔,在殿東側宮牆旮旯角旁,那兒栽著兩顆老槐樹,你娘我曾經在樹下打過槐花給你爹爹繡了一個香囊。槐樹對著的牆根下有一個老鼠洞,娘親我曾背著三個白饅頭,守在那兒一上午,逮了三隻膘肥體壯的老鼠。
逮老鼠做啥?唔,這也是個很深奧的問題,你……還是去問你爹爹吧。
殿外面通往你爺爺的冥王殿的路上有座彎月橋,橋下是一方荷塘,娘親曾搬著一小板凳坐在那裡,等過你爹爹,假如以後爹爹忙的時候,你想念他,盼著他快些回的話,就像娘親曾經一樣,搬把小凳子,乖乖坐在荷塘邊等著。
荷塘裡荷花都開得很好看,水裡面還有青蛙,你要是覺得寂寞的話,就和它們說話。旁邊的草地上的草也很厚實,你也可以在上面打個滾,翻個跟頭,曬曬月亮。
據你娘親我的經驗,不管是在凡間還是在冥界,你都會遭遇到一件可能會影響你心裡健康的事,也是關於你娘我——會有人嘲笑你沒娘親。
其實,你娘我和你一樣,沒爹沒娘,一直被小鬼們欺負,凡間時,娘親我生下來不久,你外祖母就去了,你娘我在尚未被送去你外祖公那裡的時候,也曾經被鄰里的小夥伴們欺負,沒有小孩子願意和你娘親我一起玩泥巴,一起去爬樹摸魚,一起去偷柿子。
你娘親我曾經也很憂傷。
如果你那時候在的話,一定會看到你娘親我神情肅穆的舉著石頭追著那個叫成二狗和張三麻的倒霉孩子滿街跑。
所以,如果有人欺負你沒娘親的話,不要猶豫,拿起手上的石頭勇敢的往他們身上砸吧,不過,要記得砸的輕一點,不然得花掉你老爹一大筆醫療費的,還有記得不要哭,不要流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如果真要想哭的話,回去把門插上,洗個醒腦提神的澡,將自己刷乾淨,然後鋪開床被,脫掉鞋子,鑽到被窩裡再哭,因為這樣的話,就算你小臉哭的像猴子的紅屁股蛋兒一樣也沒人會笑話你難看了。
不過,娘親還是歡喜愛笑的孩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8:11
第十章
你爹爹笑起來很好看,你和你爹爹長的像,娘親想,等你長大了,笑起來也一定和你爹爹一樣好看。
不過,娘親有些憂慮。
你若笑的和你爹爹那樣好看,難免不惹一些小姑娘牽腸掛肚。
唔,不要問娘親這裡牽腸掛肚是什麼意思,但凡本封信裡有不懂的,都去問你爹爹吧,讓他把你抱著坐在腿上,慢慢的講給你聽。
咳,跑題了,再轉到話題上,假如惹上一些對你牽腸掛肚的小姑娘也不要緊,因為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某個姑娘,望上那麼一眼,愣上那麼一愣,再把心砰然地動上那麼一動,如果這個姑娘不在對你牽腸掛肚的這些姑娘之列,唔,不要緊,大膽的上去拉住她的手吧,順便再往她左臉上親上一親,她若要伸出巴掌來,聽娘的話,讓她打吧,打完了你再往她右臉上親親。假如她要是個和曾經的你娘我一樣呆呆傻傻的姑娘,唔,那就更別猶豫了,左臉親了,立即再往右臉上也親一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努力將她也變成對你牽腸掛肚的姑娘,從此後你二人便可以暢通無阻名正言順的相互牽腸掛肚了。
啥,你說這叫登徒子?
唔,其實呢,你娘親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對你爹爹幹過這個勾當了,在人間時,你爹爹扳回局,在你娘我尚且還未足九歲時,他就坐在樹上大大方方的將你娘親我看光光了,你看,你爹爹從小就是個登徒子,而且登的令人髮指,其實呢,登徒子沒什麼不好,你可以做個小登徒子,給娘早點騙個小媳婦,但要牢記,騙了人家小姑娘,就要對人家負責,佛說過,不以成親為目的的調戲都是耍流氓,做登徒子可以,但是做流氓絕對會是萬萬不行的……」
興致勃勃寫到這裡,不知怎的,卻忽然想掉眼淚,穩了穩神,卻聽門外雲洲的腳步聲將近。
我慌忙將信疊起來,往袖子裡塞了。
案上筆墨紙硯尚未來得及拿走,雲洲自是瞧見,蹙眉道:「你放著這些東西做什麼?」
我想了想,肅然道:「我準備給茶蛋畫幅像。」
他忍俊不禁,倒了杯茶抿了抿道:「我覺得你畫一張烤糊的鴨子還不錯。」
我委屈了,憤怒了:「你嘲笑我。」
他放下茶,上來握了握我手,道:「你過到兒子那邊去,我給你們畫幅像。」
小桃蹭蹭架了筆毫畫案來,我坐在搖籃邊,腰桿挺直,昂首抬胸,努力做出一副端莊賢淑的樣子。雲洲點了墨,在紙上嘩啦啦畫了幾筆,好笑道:「做那麼嚴肅的表情做什麼,將來會把兒子嚇到的。」
我登時洩了氣。
一幅畫並未要多長時間,然我卻稀里糊塗的靠著搖籃睡了過去。
醒來時,是在床上,身子被雲洲攬在懷裡。
我揉揉眼,迷迷糊糊道:「我竟睡著了麼?」
雲洲撥了撥我劉海,道:「還困嗎?」
我搖搖頭。
他將畫像拿了來給我看。我忍不住歎了兩歎,果然人和人不一樣,天賦使然,有的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令人望塵莫及,而有的人,畫個鴛鴦,卻被當烤糊的鴨子看,譬如不才在下。
我哀怨道:「我受傷了。」
這天夜裡,再一次咳了血。
從門口悄悄進屋,重又躺到床上昏昏睡去,模模糊糊中聽到雲洲撫著我的面頰,哽聲輕歎。
寫給茶蛋的信,寫到第六封,他十一歲生辰時,手上的筆啪嗒掉到地上,再拾起時,卻怎麼也握不住了。
我其實很想等著他長大,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看雲海滔滔,霞光萬丈,看北燕南歸,大地春回。但是,不能夠了。就連信,也寫不了了。
筆握不住,勺子筷子也握不了了,我沒了法子,只好在手掌上纏上一塊紗布,騙雲洲假裝受傷。
他握著我的手,將我抱著,卻不做聲。
其實,我們心裡都明白,既然他假裝不知,那我也假裝不知,捅破了,未必就見得好。
只是這日半夜,恍惚間醒來時,卻沒見著他。我從床上坐起來,模模糊糊辨得窗外他的影子。
我下床推開門,瞧見朦朧月色下,他正坐在庭前台階上倦倦的撐著額。
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道:「你怎麼了?」
他身子僵了一下,頓了好久,才轉過身來將我拉到懷裡,笑道:「我只是想出來坐坐。」
雖是笑著,聲音裡卻分明帶著哽塞。
我沒去瞧他的眼,用不著瞧,我也曉得他眼眶定是紅的。
他既然假裝著,不讓我發覺,我也是好順著他,一起假裝。
春雨過,門前的晚桃花開了一簇,梨花也開了一樹。
最後的那個夜晚,我抱著雲洲道:「假如我死了,你怎麼辦?」
他頓了下,轉過眼,把眼睛望到窗外:「我會再娶個妻子,把你忘掉,然後好好的活著。」
我怔了一怔,旋即將他抱緊,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道:「也好。」
若是這樣,也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8:51
若我離去,後會有期
(一)...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也好,也好。
他緊緊將她摟在懷裡,手哆哆嗦嗦地抖著,卻沒眼淚。
如果她只是先他一步回了冥界,也好,如果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分別,也好,只是,她一直都沒說,而他也一直都假裝不知道,命盤殘缺,凡間這一世過,便是灰飛煙滅。
他此刻只是個凡人,沒有任何法力,只能看著她臉上生機漸漸萎敗,身體漸涼。他緊緊摟著她,想將她暖上一暖,也許,暖過來了,她就會重新睜開眼,如往日般,對他笑著,喊他一聲小哥哥。
然而,卻是徒勞。窗外猛地灌進一陣風,不大,卻驟然吹迷了他的眼。
門啪嗒一聲響,一道亮光劃過,久未見著的瀾川立到了床前。他怔了一怔。
瀾川歎道:「我在觀塵鏡裡看你們這一世,過得真真是令人心酸,心酸得很啊,比本君以往看的那些個戲本子動人心腸的多,嘖嘖嘖……」
他欣喜若狂,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瀾川拍拍他肩膀,寬慰道,「你且莫急,方才在鏡子裡頭瞧這丫頭沒氣兒了,我匆忙忙就下來了,想著暫且將她魂魄收起來,帶回冥界去,放在冥華殿的玄冰棺裡養著,先保住她元神,待你從凡間回去後,再瞧瞧能不能想個法子,將她元神喚醒過來,再重新做個胎。」
也只能這樣了。
也是最好,最後的法子了。
瀾川又歎道:「若能醒過來,便是最好,若醒不過來……就是命了。」
他沉默了下,半晌沒做聲,只問了一句:「我凡間壽命還有多長?」
凡是下凡歷劫的,不管鬼神仙魔,只有自然壽終正寢才能順利歸位,不然這個劫數還得接著歷,何時圓滿,何時歸位,縱然他是冥界太子,也只能等著生死薄子上給他安排的圓圓滿滿死亡的那一日。
早一日不行,晚一日不行。
瀾川掐指算了算,笑瞇瞇道:「不長不長,還有兩年的活頭。」掐了掐指頭,又歎道,「嘖嘖,這兩年你活的依然很艱辛很令人心酸,抑鬱成疾,染上癆病,最後吐血而死,多麼狗血淋漓的悲劇人生,嘖嘖嘖!」
瀾川本欲將茶蛋一併帶回冥界,卻被他攔住,她已不在,剩下的唯一能撫慰他的,也只剩這個小不點了。
瀾川只好作罷,臨走時,出了門,又特特折回來將他囑了一囑:「屆時記得早些回來,養元神開頭幾天是個費力費時的活兒,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須得時時守著,我家那個難免不喝一喝醋。」
人間兩年,兩季春,兩季秋,彈指便過。冥界裡也只不過兩天而已。然而他卻覺得日子像是長的看不到頭,等的焦急又心煩。好在,還有小不點陪著,他抱著他,對著牆上懸著的畫像,教他依依呀呀地叫娘親。
小不點第一次含糊著叫出「娘親」兩字時,咯咯笑地口水直流,他捏了捏那張白軟軟的小臉,也忍不住笑,只是,笑著笑著,眼眶就泛了紅。
他果然如瀾川所說那樣,抑鬱成疾,兩年後,一抔黃土,兩杯酒,他歸位回冥界。
回時,雲老爺子在他身邊,哭得老淚縱橫。他不忍,卻又沒法解釋,本想將小不點就那麼悄無聲息的帶走,想了想,還是做了個人偶留下。
回去的那日,腳剛一落地,他便抱著小不點直奔冥華殿。
阿離的元神在玄冰棺裡被養的很好。瀾川正悠閒地躺在地上研究春宮畫冊。他胸口積攢著得長長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小不點對著玄冰棺揮著白嫩嫩的小胳膊,興奮得依依呀呀地叫。
他揉揉小傢伙的腦袋,道:「叫娘親。」
小傢伙掛了一條口水,眼睛滴溜溜的轉,奶聲奶氣道:「娘——親。」
他聽著那稚嫩的一聲,扶著玄冰棺,眼眶瞬間通紅。
瀾川興致勃勃湊上來,摸了摸小不點的腦袋,與他道:「你莫急,丫頭的元神還算穩,就只是能不能醒來,到什麼時候能醒來的問題。」
他沉默了下,道:「如果能醒來,得多久?」
瀾川搖頭:「這個說不了,也許一年兩年醒來,也許一百二百千兒八百年,還可能就這樣醒不來了。」
怎麼會醒不來呢,不管多少年他都可以等,他的這一生這麼長,只有頭,沒有尾,就算等個千千萬萬年,再等幾個滄海桑田又算什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4 00:19:20
若我離去,後會有期
(二)...
去了冬,春又來,櫻桃顆顆紅,芭蕉葉打葉,算不得滄海,也算不得桑田,然須臾卻已三百年。
宮牆邊的兩棵老槐又吐了花。
他扶著冰棺喃喃道:「阿離,又是春天了呢。」
記得很多年前,他五百歲,她三百歲,他遇到還是一隻小水鬼的她,她搬了一塊石頭,墊著腳爬上去,抓著他的肩膀就堵上了他的嘴唇,她的眼裡透著懵懂,睜得老大,那時候,正是和現在一樣的春日裡。很多年後,在凡間,他初入藥師谷那日,坐在樹上把正在泡溫泉的她看得光光,那時的藥師谷桃花開得正灼灼,也正是一派明媚春日。
及到後來,她離開,走的那日,偎在他懷裡緊緊將他抱著,也依舊是春日裡,桃花簇簇,梨花白千樹。
想一想,她就像是從春日裡來,又走,而今三百年過,又是一季春來,他等得心慌,盼到心慌,她卻依然沒回來。
兒子已長大,從小不點長到了大不點,是那樣一個乖巧的孩子,知道為他添茶倒水,在他臉頰上親上一親,糯糯黏黏地叫他一聲爹爹,會掐一把槐花放到他床頭,冬日寒時抱著他的手捂在自己懷裡,然後奶聲奶氣的給他講從書裡或是從瀾川還有宮人們口中聽來的故事,也和她一樣愛吃蒸槐花糕。
宮牆邊的槐花開的濃盛,他很想和她一起牽著他的小手,拿鉤子勾一把槐花下來,然後她生火,他和面,歡歡喜喜蒸一頓糕。
有一個夜裡,確實是夢到了這樣一個場景。
她在灶下升火,哼著歌子,他樂呵呵地和面,茶蛋站在高凳上,趴在他手下面盆裡拍著麵粉疙瘩玩兒。她鼻子上沾了點黑鍋灰,茶蛋拍著手笑得咯咯咯:「娘親好醜,好醜。」
她登時扁了嘴。
他忍不住笑,喚了她上前,拿袖角給她擦了擦,卻沒想,她忽將手伸進面盆,抓了一把麵粉,嘿嘿笑著糊了他一臉。
白了眉,白了臉,茶蛋望著他們叉著腰,將一張小臉板起來,口中直嚷嚷:「為老不尊,為老不尊!」
多歡喜。多圓滿。
還有個夜裡,他夢到她在槐花樹下站著,他走過去,她回頭衝他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小哥哥。」他欣喜若狂,伸手去抓她,卻撲了空。
醒來才曉得是個夢。
院子裡的槐花又開了,你卻沒回來。
院子裡的槐花又開了,你何時回來?
從冥華殿出來,已是垂暮時分。回時路過橋邊荷塘,瞧見小不點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打瞌睡等著他。
他不覺微笑。果然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傻乎乎的性子還真像她。
走過去將小傢伙抱起來,卻發現他眼角邊掛著兩滴淚珠,像是才哭過。他不覺皺了皺眉,喚了喚他:「茶蛋。」
小傢伙揉了揉眼醒來,眼圈還紅著,見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他脖子,眼淚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蹙眉道:「怎麼了?男孩子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像什麼話?」
小傢伙委屈道:「他們、他們都說我是沒娘的小孩兒,都、都不願和我玩兒。」
他怔了怔,半晌無言。
小傢伙又揉了揉眼,攀住他脖子,道:「阿爹阿爹,娘親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叫茶蛋一聲寶寶呢?」
他眼中幾乎要有淚湧出,卻忍了回去,親了親小傢伙的臉頰,啞聲道:「快了,快了。」
可是,快了快了,到底快到什麼時候?
夜裡哄了小傢伙睡後,他方坐下來批折子。殿門嗒的一聲被推開,揚著拂塵的老鬼倌稟報:「鳶尾公主求見殿下。」
鳶尾公主是他長姑姑婆家侄女,生的溫婉賢淑,樣貌可人,很得他姑姑寵愛,近來到冥界做客,也進退知禮得很,也還時常帶著茶蛋玩兒,教他認認字,幫他洗洗澡。
他想了下,道:「請她進來。」
鳶尾公主進來,對著他拜了兩拜,然後從食盒裡端了碗湯出來,道:「聽聞殿下近來常常熬夜,鳶尾特意燉了點參湯端來,還望殿下莫嫌棄。」
她望著他,望的殷切,他卻只是笑笑:「有勞公主費心了。」
湯呈上去,他卻並不喝,仍繼續埋頭奏折裡。
鳶尾捏著帕子,咬咬唇,道:「殿下……」
他抬起頭,望了她一望:「公主還有事?」
鳶尾面上一紅,急忙擺手,半晌,見他又已埋首奏折中,咬了咬唇,面紅耳赤地退了出去。
此後每晚鳶尾公主都送一碗過來,送得他心煩,他素來就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便有些上火,卻又不好明白著說,便著了老鬼倌去講,孰料,那個鳶尾公主卻絲毫不以為意,仍每日變著花樣熬了湯端過來。
這日,端的是銀耳蓮子粥。
粥呈上去,她卻沒像往日一樣立即就走,而是絞著帕子,小心翼翼地將他望著。
他蹙了蹙眉:「公主可還有事情?」
她蹭得紅了臉,將帕子絞得愈發緊,半晌,咬了咬唇,道:「殿下一個人帶著孩子,又當爹又當娘,著實辛苦,身邊也一直沒個可心的人陪伴,難免會寂寞些,鳶、鳶尾仰慕殿下已久……」
話猶未完,便被他冷聲打斷:「本殿已有妻子,恐辜負公主一番心意了。」
女孩將嘴唇咬的蒼白:「可是她已經死了啊,已經三百年了,她醒不過來了!」
但聞彭的一聲,桌上折子頃刻掃地,他拂袖起身,冷眼看她,就連案頭上放得那晚銀耳蓮子粥也匡噹一聲掉到地上,發出卡嚓一聲脆響。
她大概是被嚇到了,忙驚慌跪地:「殿下。」
他望著她沉默許久,半晌,冷冷開口:「退下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猛抬頭,登時紅了眼圈,待被一旁丫鬟攙起時,眼淚已止不住滾了下來。
他屏退了左右,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裡站了好久。茶蛋不知何時進了來,扯著他的袖子,昂著小腦袋瓜子,怯怯的叫他爹爹。
他將小傢伙抱起來,貼著他腦袋,眼眶倏然泛了紅。
夜裡,小傢伙纏著和他一起睡,滅燈時,小傢伙爬到他身上,猶豫了一下,道:「阿爹,你會娶鳶尾公主嗎?」
他怔了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揪了揪他耳朵:「你從哪裡聽來得?」
小傢伙又猶豫了一下,囁嚅道,「宮裡的人都這麼說,說娘親醒不過來了,阿爹要娶鳶尾公主。」頓了下,揉了揉眼睛,把腦袋埋到他胸口上,抽抽搭搭道,「阿爹你不要娶那個公主,茶蛋不要後娘,茶蛋不喜歡她,每次洗澡她都在一旁看著,弄得茶蛋好羞羞,好討厭,茶蛋只要娘親。」
第二日,他去冥華殿裡時,瞧見小傢伙正扒著棺,撅著圓嘟嘟的嘴叨叨念著:「娘親,娘親,你快點醒來哦,你再不醒來,爹爹就要被別人搶走了哦!」
說著,頓了一頓,小拳頭一捏,又惡狠狠道,「她們搶娘親的丈夫,將來還要虐待娘親得孩兒,娘親好可憐,哼哼,不過,娘親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爹爹的,堅決不讓她們把爹爹搶走!」
他忍不住笑,上前去將小傢伙抱起來,往他圓圓的小屁股上拍了兩拍,咬牙道:「臭小子,你還告狀來了!」
小傢伙扒到他肩膀上,揉著眼假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直嚷嚷:「娘親,娘親,爹爹壞人,嗚嗚嗚……爹爹壞人!」
戈鳶第二日便離開了冥界,茶蛋興奮了得,夜裡偷偷兒爬到他床上,抱著他的腳,心滿意足的睡得口水橫流。
眨眼又十年匆匆過。
人間不曉得有多少花辭了樹,又有多少朱顏辭了鏡。而這裡殿裡坐著的人還是那人,宮牆邊的槐樹還是那樹,樹對面的老鼠洞也還是那老鼠洞。
他有次抱著茶蛋坐在腿上,教他念詩,偶然間翻到一首凡間一名叫蘇軾的人做的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心中一悲,險些不能自已。
又一春到。宮牆外的槐樹又開了花。
花又開了,你還沒回來。
花又開了,你何時回來?
又十年了啊。
他已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日下朝後,將奏折帶到冥華殿裡。在她旁邊擺一張案幾,聚精會神的批折子,間或偶爾,忽然抬起頭來,對她笑一笑,說兩句話。
就像她就在他旁邊,就像說著家常話。
瀾川來了幾次,轉一圈,不動聲色,只將他的肩拍拍。
其實他這樣等著很累,但是累著累著也就習慣了。
假如有一天,你愛的人睡著了,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心慌疲倦,你還會堅信她能醒過來嗎?
但是跋山涉水的王子吻醒了他的公主。而他也會等到她醒來。
已記不得是哪日了,只記得宮牆邊的槐花開的依舊好。
他撐著額在案幾上打了一小盹瞌睡,醒來時候,睜眼卻對上一雙清亮清亮的眸。
他愣了一愣。半晌,晃了晃頭,揉著額角倦倦道:「又發夢了麼。」
那端清亮的眸子卻是一彎,一張熟悉的小臉上漾出一抹忍俊不禁笑意,將他手捉住,覆到自己臉上:「摸摸看。」
溫暖而柔軟。
他腦子裡轟隆一聲,整個身體僵住。
她露出兩顆小虎牙,叫他:「小哥哥。」
<網路版結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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