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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納蘭真]但願今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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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1:40
標題:
[納蘭真]但願今生(全文完)
內容簡介:
風流調儻的台灣青年企業家李均陽與嬌柔善良的江夢笙一見鍾情,隨後雙雙深墮愛河,
然而等待著夢笙的卻是一場悲劇:李均陽因公離台,不久便寄來一封斷交的電報。
已有了身孕的夢笙悲痛欲絕,堅強地生下了孩子。
三年過去了,夢笙的生活開始有了曙光,均陽卻神秘地出現了,
並不顧一切地企圖重新走進夢笙的生活,夢笙堅決拒絕,
然而為了孩子的前途,她又經歷了一場痛苦的抉擇。
最後,夢笙才發現命運與他們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一切的一切竟是別人設下的騙局,她與均陽之間,
原來有著石破天驚的誤解,無情地撥弄著他們……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2:30
第一章 借問
步出公車的時候,江夢笙覺得胃裡模模糊糊的一陣發疼。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車廂裡又那麼擠!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還早;離開公寓以前,實在應該設法吃點東西的,她想。但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吃不下的。緊張與飢餓同時折磨著她,使她覺得自己分外虛弱。過去幾個月來的壓力分明寫在她蒼白的臉上。而,毫無來由的,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次面試是她重組她的生活、確保她和小豪未來的最後機會。這一次,她絕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的把面試給弄砸了。這個想法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她已然負荷過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來,一路走一路對著手裡的地址。太陽毫不留情地打了下來。今天的天氣熱得這樣!空氣靜而無風,卻有著草氣及花香。路上籠著一層熱氣。然後她停下了腳步,看著眼前這大得驚人的宅邸。從鏤花的鐵門裡看去,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內湖擁有這樣的宅院!當然囉,不是這樣富有的人家,也不會想到要請一個保姆住在家裡……
她緊張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長髮,再順了順她絲質的套裝。時間差不多到了。她緊張地看了看裡頭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後按了按門鈴。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青年走了出來,步下車道,拉開了那兩扇沉重的鏤花鐵門。他其實很年輕,江夢笙想,大約是十八九歲吧?或者還在大學裡唸書?大一還是大二?
「江小姐吧?」他的聲音很友善,「準時到達,嗯?好習慣。」他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朵溫和的笑容。
江夢笙微笑了,因他的開朗而放鬆了些:「我是江夢笙。我和羅先生兩點有個約。」
年輕人回她一笑,伸出手來與好相握:「我叫羅景光。請進吧。」他悠閒的態度安撫了她。她立刻喜歡上他——一個好兆頭。
他領著她進了一間陳設豪華的休息室,問道:「要不要喝點什麼?」
江夢笙搖了搖頭。她的神經繃得太緊,根本喝不下任何東西,滿腦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應付完這個面談。「不,謝謝你。」
羅景光的眼睛裡霎時充滿了瞭解之意:「我去告訴家父,說你已經到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在她開口向他道謝之前,他已經走綽了。
江夢笙茫然的環顧這個房間。設計得很美的房間,主色調是淡藍和深紅。舒適、自在,有一種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懶之致。如果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啊……
「江小姐!請跟我來。」
羅景光的聲音在她身後突然出現,嚇得她跳了起來。她疾轉過身子,笑得異常僵硬,臉上寫滿了不安:「呃,是,當然……謝謝你。」
「緊張啊?」
她無言地點點頭。
「別緊張,」他堅定地說,「我相信這個工作已經是你的了。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種自信和事不關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對自己苦笑,隨著他走過客廳的拼花地板。
他們來到一扇木製的拱門前。羅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門。門後登時傳來了一個沉厚的聲音:「請進。」江夢笙緊緊閉了一下眼睛,雙手在胸前絞得死緊。
「祝好運。」羅景光對著她微笑,「別伯他。他其實是嘴硬心軟的。」
他對你當然嘴硬心軟了!你是他的兒子啊!江夢笙想著,無力的朝著他笑了一笑。他替她打開了門,她義無返顧地走了進去。
門裡是—片書海。好深廣、好雅致。桃花心木書桌後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伸出手來與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掃了她幾眼。彷彿在這幾秒鐘之內,他已經完成了對她的評價,發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請坐。」
江夢笙咕噥了一些禮貌的話,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茶,淺淺的啜了一口。她需要這麼點時間來平復她心情的緊張,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打量這個很可能成為她僱主的男人——這個名叫羅志鵬的男人。
從睫毛下瞥視過去,她可以輕易看出:羅志鵬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有著一張吸引人的面孔。他大約四十出頭,有著和他兒子一樣輕鬆迷人的微笑。江夢笙的害怕消失了。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他。他完全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是個中年禿頭,腦滿腸肥的商人。雖然,在那輕鬆的微笑之下,隱藏著某些無情的線條,但那本來就是她預期中會看到的東西。他是個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嗎?那麼如果不具備任何無情的特質,他如何可能獲致今日的成功?
「說實話,江小姐,你實在比我預期的年輕太多了。我本來以為你的年紀要再大上一些的。」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他說話的聲音懶洋洋的,把他話中嚴苛的語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長的女人一樣好。羅先生,我向你保證這一點。」她急切地說。面談才剛開始,而他似乎已經作了決定。她可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她付不起!
「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工作嗎?」他深沉的眼睛透過香煙的霧氣盯視她。他臉上的神情是莫測高深的。
「介紹所的人告訴我,說這兒有三個小孩需要照顧,另外還有些一般性的家務——」
「事實上,這個工作很繁重。」羅志鵬插口道,「你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嗎?」
「我照顧過小孩,也能把家事處理得很好。」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沒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燦爛,「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可是她需要這個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為羅志鵬認為她年輕而且能力不足,就讓這個機會從她的指縫間溜掉。她魯莽,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你多大年紀了,江小姐?」那對深沉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評估且好奇。有那麼一秒鐘,她很想扯他一個謊;但這念頭立刻被她自已給否決了。
「二十四。」她簡單地回答。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著說:「但我不認為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事實上,對孩子們來說,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當他捻熄了煙頭的時候,她也跟著屏住了呼吸。她會不會說得太多了?她會不會表現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她凝視著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滿了不自覺的祈求而顯得異常美麗。
「為什麼這個工作對你而言如此要緊?」
她以為那只是她的想像。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軟化了他那鋼鐵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協的嘴。
「因為工作不好找呀。」她輕快地說。
「那不是個回答。」
她沉默了一會,不能決定是不是要告訴他關於小豪的事。雖然機會似乎愈來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這個工作,總是得告訴他的。而,雖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這個工作,事實上也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因為我有個兒子,所以我需要這個工作提供給我的膳宿。」她說,身子繃得死緊,帶著種奇特而天真的尊嚴。
羅志鵬審視著她。
「你的丈夫呢?你離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她很快地說。是離去的時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他柔和地說,燃起了另一支煙。
「那是——一大篇傷心史。」她輕聲說,微笑著,對這個面談居然還在進行而感到詫異。經驗告訴她,在面談時提及她自己是個未婚媽媽的結果,總是慘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也許我們應該先來點點心什麼的。」他的話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來如此真摯……
「唷,好,謝謝你。」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她還有機會嗎?
五分鐘後,羅景光端著盤子出現了。放下盤子的時候,他對著江夢笙粲然而笑。本來他還想說點什麼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後,終於還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個房間。
「景光好像很喜歡你。」羅志鵬一面倒咖啡一面說。
江夢笙受寵若驚,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們好像一見面就挺投緣的。」她緊張地啜著咖啡,意識到為了某種難以瞭解的原因,她真的還頗有希望的。只願自己不要說錯話就好了。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個。」羅志鵬笑道,「他好像對其他所有的應徵者都討厭得要命。」
她微笑著沒有說話。咖啡和小餅乾溫暖了她空乏的腸胃。她漸漸地放鬆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了。
「你的小孩叫什麼名字?」
「慕豪。我都叫他小豪。」一提到這個小男孩,她的臉龐立時因愛而煥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
「就快三歲了。」
「請原諒我的好奇。但,小豪的父親呢?」
「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江夢笙平板地說。「很典型的故事,對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願去想及李均陽。不是現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獲得這個工作的時候。
羅志鵬笑得很暖。「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希望我方才不會太失禮。我只是……只是不願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親共處的時光。」唉,她實在坦自得一塌糊塗。
「我懂。你現在住在哪裡,在做什麼呢?你說你有照管小孩的經驗?」
江夢笙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真的是……說來話長。」
「那就從頭開始吧。」他微笑著建議。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廣告代理商的秘書。但他出生以後,我只好辭職,同時搬出我的住處。所以我那時也沒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嗎?直到你能安定下來為止?」他的話裡有著明顯的震驚。
江夢笙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媽在我專五那年死了。她死前病了很久,把僅有的一點積蓄都給花光了不說,還留下了一筆債務。我只有把她留下來的公寓賣了還債。還債以後倒還剩了一點錢,可是那也只夠維持到我專科畢業、找到工作為止。至於我父親……」她秀麗的小臉上現出了苦苦澀之色,「他在我媽死後,很快就又結了婚,搬到高雄去了。我和他是從來不親的。自從我媽病了以後,他就更少回家來了。我想是,他一直恨我們拖累了他吧。你知道,他是個海員,一直要的是那種浪漫不羈的日子。我一直奇怪他為什麼還要結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媽媽怎麼受得了……」她頓了一頓,簡單地說,「總而言之,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我根本想都不曾想過要去投奔他。」
她的聲音裡並無自憐之意。對她而言,父親一直是個陌生人。從孩提時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遠,與她們母女兩人無甚瓜葛。更何況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親知道自己未婚生子,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敗壞門風,無恥下流」,或者還算是罵得輕的了。她從來不曾要過他的愛,自然也不會去要求他的憐憫。雖然,喪母之後,發現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獨,對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她畢竟還是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了。她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維生的工作,租了一個小而舒適的房間,以及不久之後與李均陽的相遇……
她猝然間驚醒過來,用盡了每一分意志力將他逐出腦海。他稜角分明、充滿魅力的面孔,他溫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鷹的眼睛。該死,她不能想他。
「那麼你當時怎麼辦呢?」羅志鵬溫和地催促。
「嗯,當時的情況是,我的房租契約上寫明了:屋子裡不能有小孩,而我懷了身孕的事是怎麼也瞞不住的。還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為他們的孩子們找保姆,所以過去兩年裡我一直待在她的家裡。」她悲傷的皺了一下臉,「但是現在,她和她先生離婚了,必須搬到一間比較小的房子裡去,自己照顧小孩。她既沒有地方、也沒有錢好讓我留下。所以我就失業了。我目前暫時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你可以想像得出,這不會是個令人滿意的狀況。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給她帶來的麻煩可實在太多了。」她中止了敘述,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連續劇裡的情節。不過,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她曾有的艱苦狀況。自從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階段就開始了。李均陽已經永遠離去,而她不止失業、無家可歸,還近乎一文不名。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顫抖。
「其實並沒有聽來那麼糟。」她謊稱道。笑得有點尷尬,「而且那教會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穩腳步,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你說對吧?」
羅志鵬笑了,眼晴裡有著真摯的愉悅:「我想這個中甘苦你應該比誰都明白。而我欣賞你的堅強。」
江夢笙聳了聳肩。她暗色的眼睛雖然明亮,卻是充滿防衛的:「好了,羅先生,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整個不光榮的過去了,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機會得到這個工作?」她真是鈍得教自己吃驚。而她已經告訴他太多了。她從來不曾如此輕易地向陌生人敞開自己過。身為一個帶著小孩的未婚媽媽,她早已學會了護衛自己的隱私。人間世上,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人亂加抨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她竟然在見到羅志鵬半個小時之內,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給說了出來!雖然他身上有一種坦白的氣質,但她還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她覺得尷尬。
她審視著他的臉.懷疑自己為什麼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這在以前的面談裡從來不曾發生過,從來不曾。她通常是連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細節都不肯說的。「也許我比我自己所瞭解的還要絕望。」她歎息著想,「也許只因為我需要這個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說得悲慘萬狀,冀望他能同情我?」
羅志鵬慢慢地吐著煙圈,一面瞇著眼睛看她。而後他突然笑了。結論出來了。
「這個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試用期三個月,如果你在這三個月中表現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運。「真的嗎?」她呆呆地問。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為同情我才給我這個工作嗎?關於我的生活——」
「我僱用你是因為你能勝任這個工作。」他堅定地說,「因為你誠摯坦白。因為我喜歡你,我的兒子也喜歡你。也因為我需要個人盡早來幫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夢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從椅子上跳起來擁抱他。過去幾個星期的緊張消失了,留下來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須設法集中精神,才能繼續聽他說話。
他提出來的薪水對她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她當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會有自己的房間,不過你必須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經見到景光了,他是老大。還有十歲的景安,六歲的景強。煮飯燒菜及清潔工作由張嫂負責,你不用管。」他輕快地說,「由於生意的關係,我必須經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個人在這兒替我照顧孩子們——」
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門上細小的異聲。
「景光,進來!」羅志鵬的聲音裡帶笑意。
門慢慢地開了,羅景光露出臉來,嘴角掛著一個奸奸的笑容。
「顯然我不必再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了?」羅志鵬對著自己的兒子微笑。那男孩正瞧著江夢笙,「你得到這個差事了哦?」
她點頭。「對,我得到這差事了。」
「好棒!那你幾時開始工作了?」
她轉向羅志鵬,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盡快。」他簡單地說,「這個週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幾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這個週末以前可以。」
「好極了。此外,以後大家都叫你夢笙吧?『江小姐』聽來怪彆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歡這樣,這感覺起來親切多了。
接下來的那個小時過得飛快。江夢笙見到了張嫂,一個瘦削慈祥的婦人。張嫂帶她參觀整個家。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華。她自己的房間光線明亮,通風良好而寬敞,很夠讓她和小豪住了。不過她沒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訴她:景強在朋友家玩、景安則到老師家中去上鋼琴課去了。
羅志鵬一聽說她是搭公車到這裡來的,立刻堅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並且答應,在她搬進來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當她坐在那大車前座裡朝台北開回去的時候,江夢笙簡直有些暈暈陶陶的了。整個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場夢,而她老覺得她下一分鐘就會醒來,發現自己依然失業。於今想來,那個面試彷彿成了一樁很簡單的事了。畢竟工作已經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來。
回到家的時候,她的好友紀月梅正在門口等她。「怎麼樣可怎麼樣?」她急切地問,「開著那輛拉風得要命的車送你回來的是不是就是那個羅志鵬?過程如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江夢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來喘口氣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沒錯,那就是羅志鵬;也沒錯,我得到這個工作了。我這個週末開始上班。」
兩個女孩子相擁相抱,一路舞進公寓裡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膠火車,一見到媽媽進來,清澈的眼睛立時發亮,笑得好不開懷。但是當火車繞回來的時候,他的注意力立時回到他的玩具上頭去了。
江夢笙親了親他柔軟的臉頰,然後接過紀月梅遞過來的茶,淺淺地啜了一口。她們兩人在窗邊的餐桌旁坐下。幾個小時以來,她首次讓自己放鬆下來。
「快說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夢笙告訴她,「但我原以為我得不到這個工作了。他一見到我,就告訴我說他想要個年紀比較大的人。眼見這個工作機會漸漸溜掉,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訴他。好奇怪,在那以後一切都好轉了。」她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可置信,「我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月梅真摯地笑了:「我真為你高興。老實跟你說,過去那幾個星期裡。我真為你擔心死了。還好,一切都好轉了。你變得那麼緊張,那麼蒼白,真看得我難過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煩惱的呀,有些事是注定會好轉的——現在不就是了麼?」夢笙笑著,因月梅的關懷而深受感動。
她們兩個同年,早在學生時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條,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學生時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個人都瞠目結舌的事——一畢業就結了婚,結婚沒有好久又閃電般地離了婚。她總是說,因為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還太年輕了。
在三年的秘書生涯之後,月梅再也受不了辦公室生活,決定自行闖蕩——她最近剛剛辭去了工作,專心於寫作。在江夢笙的保姆工作結束的時候,她給了這母子兩人一個棲身之地。並且也因為她在家裡工作,當江夢笙外出尋找工作的時候,她很樂於照顧小豪。但這公寓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靜的空間。夢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茲報答的,只有盡速搬離此地。這也是她如此急於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們要作什麼了。」月梅突然說,「我們來慶祝。咱們今晚出去吃飯。我可以請隔壁的王媽媽來照顧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歡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輕鬆一晚——你幾百年沒出去過了吧?」
江夢笙點了點頭,因這期待而興奮。真的,她有好幾個禮拜沒出去過了。不止是因為她對未來如此憂慮,以致於無心玩樂,也因為她必須省下她手邊有限的金錢,以防萬一。
「那麼,」她說,「我請客。我要好好地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月梅高興地笑了:「我接受。」
王媽媽高高興興地過來了,不到八點,小豪已經乖乖地睡在床上。江夢笙洗了個澡,換了身黑色絲質洋裝,上了點妝,又把她的黑髮刷得發亮,讓它蓬鬆地垂了下來,繞在她細緻的臉蛋兩旁。並不是自誇,她知道自己看來很美。黑絲洋裝裡的身體玲瓏而誘人,她的面龐雪白而細緻,她的嘴唇豐滿而柔和。
她們坐著計程車到東區去,找了家十分高級的法國餐廳。她們在酒吧裡啜著飲料,夢笙又把面試的情形說了一遍。雖然已經說過了,但這是一樁這樣的好事,每次說都還是很興奮。
「幸運的姑娘,」月梅羨慕地說,「那個羅志鵬看來很有男子氣概呢。」夢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詩人氣質又發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實事求是地說,「不知道他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上帝,你從來不看報的嗎?」月梅不敢置信地說,「不過幾個星期以前,所有的花邊新聞都在說她呢!」
「什麼呀?」夢笙一點概念也沒有。
「杜綾呀!你對這個名字該有點印象吧?」
江夢笙皺起眉來想半天:「你說那個模特兒?她是羅志鵬的太太?」
紀月梅點了點頭,一臉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現在正和那個小白臉歌星在香港呢。這樁醜聞已經延續好幾個禮拜了。你呀——有時你真是鈍!」
「我對這種事情從來不碰的。」江夢笙心不在焉的說,「所以我一點概念也沒有。那些可憐的孩子!他們怎麼受得了這種日子?」
「但他們還是幸運的。現在有你來照顧他們了。」月梅溫柔地說。
夢笙因她的讚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還留在杜綾身上。她是現在港台兩地最紅的模特兒,搶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個男歌手雙雙飛往香港之前好幾個禮拜,有關他倆的謠言便已經滿天飛了。照片上的杜綾艷光四射,實在很難將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試的那棟房子聯想在一起,更難想像她和羅志鵬及孩子們住在這棟房子裡的情形。她是光芒萬丈的,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簡直無法想像她和現實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館裡燈光柔和。一個皮膚黝黑的侍者有禮地為她們帶位,給了她們一本皮革封面的豪華菜單。
整頓飯裡,她們都在談月梅的書,以及夢笙的搬家計劃。菜餚很精美,服務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後,江夢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話而笑個不住,一面將她絲般的長髮撥到耳後去。就在此時,侍者領著個男人來到她們對面的餐桌上。她不經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後死一般的凍結在當地。李均陽!小豪的父親!她此生唯一所愛,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的手指在精緻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緊,笑聲和笑容同時自她唇邊逝去。
她有三年沒見到他了,也從來不曾想過要再見他。而今他就坐在離她數尺之外,而她竟然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他是一個人來的,雖然桌上擺了三組餐具。他一點也沒變,否則她不會看不出的——她對他的臉孔太熟悉了。濃密的黑髮自他骨格堅硬的臉往後梳,線條優美的嘴飽滿而溫暖,一對懾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閃著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將人融化。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權勢、財富以及老於世故的優閒。江夢笙的心臟又開始狂跳,震耳欲聾。她帶著驚懼凝視著他,驚駭地察覺到:每回看著小豪的時候,她其實都在不自覺地想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項認知幾乎使她作嘔。他們兩個人實在是太像了!
而後血色漸漸回到了她的臉上。雖然她的雙眼仍然離不開他。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出現?為什麼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悅,她與月梅共享的時光與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起,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裡的魔星!
彷彿是意識到她專注的凝視,他突然間偏過頭來。他冷靜的眼睛遇上了她。剎那間的空白之後,他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震驚和不信。他認出她來了!在那剎那之間,天地萬物彷彿都已不復存在。他們凝視著彼此,誰也無法將眼睛移開。江夢笙的胃緊縮而痙攣,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樣的凝視彷彿閃電交錯,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測,有著全然的空白。幾乎像鏡子一般。
「怎麼了,夢笙?」月梅注意到她臉上僵直而震驚的表情,擔心地看著她。但江夢笙嘴裡發乾,喉嚨發緊,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夢笙!」月梅有些急了,聲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嗎?」
江夢笙設法搖了搖頭,將自己雙眼自李均陽臉上移開。而後注意到那個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陽微笑著起身迎接她。她約莫六十歲了,纖瘦而優雅,年輕時想必是非常美麗的。她的衣著華貴,一頭轉成銀灰的頭髮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為震驚過度,江夢笙會對她很感興趣的。但現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痺的雙唇間擠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了?」紀月梅皺起了眉頭。
「李——李均陽。」
「什麼?他在這兒?」
「就坐在你後面。」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顫腳顫地站起身來。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對她這樣的自餐廳裡逃出去作何感想,她總之非走不可!
「對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紀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來,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們身後的男子一眼。
江夢笙已經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混亂裡,她仍然清楚地意識到;李均陽一直在看著她。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幾乎穿透她的身體,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亂得什麼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夢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叫來了一輛計程車,把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夢笙塞進車廂裡,吩咐司機往她們住的公寓駛了回去。
「你還好吧,夢笙?」
「還——還好。」她勉強地說,「只是嚇著了,如此而已。在這麼多年後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臉熱辣辣地燃燒起來,「我真不該那樣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個什麼樣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給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沒法子再待在那裡。我很抱歉,月梅。」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已經吃飽了。」紀月梅溫和地說。
夢笙知道她很好奇。關於李均陽的事,她從不曾和她說過。當然,她和李均陽開始交往時的事,月梅是曉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陽是小豪的父親——只要是見過李均陽的人,沒有誰會懷疑這一點的。他們兩個實在長得太像了!但她對夢笙和李均陽分手的細節一無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問,只是對夢笙而言,那樣的往事帶給她的痛苦實在太深也太劇,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去回憶。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陽相似的背影、聽到與他相像的聲音就會驚跳的,更不用說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況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著她吐露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後事過境遷,最好的辦法似乎就是讓這段往事深埋心底,誰也不曾再提李均陽這個人了。又有誰能料到,這世界居然這般小!
夢笙長長地歎息,將頭埋進自己雙手之中。
驀然間,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擊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絕不要!答應我你會守口如瓶,啊?」她要求著。身體急切地前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滿了祈求之意。那支離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紀月梅大為震驚,眉頭不覺擰成一團:「你是說李均陽一點也不知情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夢笙,難道你不覺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經放棄了我們母子了。他對小豪一點權利也沒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絕不能知道!」她的聲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瞭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陳述底下隱藏著的,是已在崩潰邊緣的脆弱。她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他的。」她斬釘截鐵地保證。
夢笙身體整個鬆弛了下來。「謝謝你。」這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這一整天裡發生的事已經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時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個空殼子。看過小豪之話.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進了極其不穩的夢鄉中。夢裡滿是李均陽稜角分明的臉。
作者:
old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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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7 16:33:22
第二章 遭遇
第二天,江夢笙開始收拾她和小豪的衣物。但是工作的時候,李均陽的影子一直徘徊不去。昨晚的猝然相逢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震驚,使她想起許多久欲遺忘的往事。她應該因自己能夠再度工作而感到高興的,而且這對小豪也好:他可以有孩子伴,也能在羅家那廣大的花園裡縱情跑跳。對一個都市小孩而言,這可不是普通的奢侈!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瞧了小豪一眼。這個小東西正對著自己唱歌,小小的眉頭因為用心過度而緊緊地皺在一起。他實在可愛,只是有時太吵——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母子倆這麼些日子!
想到這裡,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是啊,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這些日子!我們這一搬家,對月梅只有好處。她又可以安安靜靜地工作了。這不是很好麼?每件事都解決了,我應該感到高興的,她對自己說。但她只覺得又倦又累,並且沮喪得要命。
這天下午,他帶小豪到鄰近小公園去玩。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把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整天關在家裡是太殘忍了。何況他也可以借此讓月梅休息。母子兩人坐在溫暖陽光下的草地上,看著其他的人玩耍休息。有個中年太太正在遛狗,不遠處還有一對父子在放鳳箏。
小豪側了側頭,轉向他的媽媽。「那個小孩在和他爸爸玩。」
「是呀,寶寶。」江夢笙微笑道,將他額前一綹頭髮撥開。
「那我為什麼沒有爸爸呢?湘湘和弟弟也都有爸爸啊。」湘湘和弟弟是她以前在朋友家照顧的那兩個小孩。
她因他孩子氣的問話而痛苦了。她能跟他怎麼說呢?而他還在等待她的回答。他清澈的眼睛凝視著她。呵,天,李均陽的眼睛!
「並——不是每個小孩都有爸爸的。」她終於這樣說。
這是個很「菜」的回答。小豪的眉頭皺起來了,準備問更多的問題。她連忙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說要給他買個冰淇淋。這個手段很欠光明正大,她悲傷地想;可是他還太小,沒有法子瞭解事實真相的。他無法瞭解他的父親根本不在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他。
小豪的年紀愈大,問及自己父親的時候就愈多。她遲早得告訴他真相的。這是個一直潛伏在她心底的隱憂,而她也一直刻意將之推開。如果他大了,會不會去找尋他的生父呢?想到這裡,她的思緒飄向了李均陽。她設法制止自己,但是一點用也役有。
昨晚見到他完全是個意外。那根本沒有意義的,而她也不會再見到他。她狂亂地說服自己。雖然,心底有個極小的聲音在提醒她:對李均陽而言,沒有什麼事是偶然的。他拿的都是他要的。「偶然」在他的生命裡沒有立足之地。
即使是現在,她仍然清楚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彷彿那是昨日才發生的一般。
當他來拜訪她的老闆連進昌的時候,她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電腦裡的一批資料奮鬥著。李均陽剛剛成為這家廣告代理商的最大客戶,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連進昌為此興奮得不得了。但江夢笙正忙於工作,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她偶然抬起頭來,正看他走進這間辦公室,關上了房門為止。
「你好,」他微笑著,「連先生在嗎?」他一面等著她的回答,雙眼同時讚賞地掃過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洞人肺腑的明澈,彷彿在這一眼之間便已將她看穿了一般。
她當然立刻就認出他來了,可是她從未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過他,也從未與他正眼相望過。那對眼睛帶給她的震撼是她絕未預料到的。「他……現在不在辦公室裡,李先生。不……不過他隨時可能回來。」即使用盡了全力去控制,她仍然感覺得出自已的聲音隱隱發啞。天,她到底是怎麼了?
「那沒關係。我等他。」他微笑著說,閒閒地坐進她辦公桌對面那舒適的皮椅子裡。
他的存在使她慌亂。螢光幕上畫面亂閃,跑出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資料。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螢光幕,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都按了些什麼鍵。該死的,這個人怎麼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大的壓力呢?她試著忽略他,專心於自己的工作,徒勞地試著把該有的畫面給弄回來。
「你不介意我抽根煙吧?」他的聲音使她驚跳,紅潮湧上了她的小臉。她抬起頭來看他。
「不,當然不。我替你倒杯茶好吧?」笨,她早該問了。
他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你。」
她急忙低下頭去,卻又忍不住要偷瞧他。他悠閒地燃起一根煙。慢慢吐出一縷白煙來。他的衣著精緻,品味高超;他的眼睛深沉,充滿智慧;他的臉英俊如雕像,他的身材高大而勻稱。他的吸引力明顯得不容忽略。這使得江夢笙身不由已地一直偷看他。
他突然間轉過臉來,他們的視線再度相遇了。江夢笙臉紅心跳,立即將視線別開,像一個偷糖吃卻被當場逮到的小孩。而他忍不住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低沉而弓隊,深深地撞進她心靈深處。
「江——江夢笙。」
李均陽站了起來,懶懶地走向她,注視著她天真的大眼不安地轉動,俏臉湧起一陣薄薄的暈紅。他在桌沿坐了下來,眼神深沉而專注。
她死命地低著頭,心中如小鹿般亂撞,心裡頭一千一萬個希望他快些走開,但又不希望他走開。老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很美,」他突然說。這句突如其來的讚美驚得她立時抬起眼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幾乎要著進她的靈魂深處,而他的聲音溫柔似水:「非常非常美。你自己知道嗎,江夢笙?」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她無言地盯視著他,眼神受傷而困惑。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不信,他再度微笑了:「我不是開玩笑的。你真的很美。」頓了頓,他石破天驚地問出了下一句話,「和我一道吃晚餐好嗎?」
江夢笙的眼睛睜大了,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男人真的邀她去吃晚餐嗎?她沒有聽錯?
「你今晚有空嗎?」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了一句。
「有的,可是……可是你為什麼邀我呢?」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多笨的問題!她為什麼不能表現得成熟一點兒呢?
但他並沒有笑她,只是莊重地說:「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你。」
「我不懂……你大可邀任何其他人……」
「但我邀的是你。」
江夢笙凝視著他,因他的邀約而困惑。但是,呵,和眼前這個人一道進餐,對她而言,實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誘惑。她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謝謝你,」她說,「我很願意和你一道用晚餐。」
事情就這樣安排定了。而後他們隨意聊天。李均陽逗得她發笑,撫平了他對他的緊張,一直到連進國自緊急會議中回來為止。她的老闆伴著李均陽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一直不停地道歉。而江夢笙則被留在她的工作崗位上,既喜且驚。
而今,當然啦,她已明白自已當年有多麼傻,竟會接受那個邀約。聽到他低沉的讚美時,她早該遠遠逃開的。即使當時的她只有二十歲,也不應天真到那種地步。她怎能以為李均陽那樣的男人真會對他感到興趣?像他條件那樣優渥的男人到了三十餘歲還未成家,想必已是情場高手,怎會將他這樣的青蘋果看在眼裡呢?然而這些事後的先見之明有什麼用呢?早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一切便已經太遲……
即使陽光暖熱,她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這一下使她的注意力轉回到小豪身上。他已經吃完了冰淇淋,看來疲倦而易怒。她將他放在嬰兒車上,慢慢推回公寓去。整個早上盤旋不去的孤寂又已烏雲般湧回她心裡,填塞得沒有一絲空隙。
月梅已經在準備晚餐了。她喂小豪吃過晚飯,替他洗過澡,送他上床,然後幫著月梅安排餐桌,準備吃飯。月梅一直很安靜,若有所思;夢笙以為她正在想她的書,所以不以為意——一直到吃完水果之後,月梅突然說:
「你帶小豪到公園裡去的時候,李均陽打過電話來。」
江夢笙抓緊了手中的湯匙。「他——找我嗎?」
「還能找誰?」
「他怎會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而他竟然已經知道她住在那裡了!
月梅聳了聳肩,面有愁色。「我不知道。他反正就是曉得了。」
「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你出去了,問他要不要留個話。他說他會再打來。」
江夢笙將頭埋進掌心裡。她不能瞭解:為什麼他會想和她說話。三年以前,他已經表示得那麼清楚,他們間已經結束了。除非他知道了小豪……
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沒有提到小豪吧?」
「當然沒有啦,我答應過的。」
「我無法想像他要什麼。我們間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搖了搖頭,而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月梅,幫我個忙好嗎?如果他又打電話來,告訴他說我不住這兒?也別給他羅志鵬的地址?」
「這不成問題啦。可是……」月梅遲疑了一下,說,「可是你確定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關於不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事?」
她站起身來,在房裡繞了兩圈,才慢慢地道:「月梅,我知道我有很多事不曾和你說過,難怪你會有這種懷疑。可是你要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說我懷了孕的事,他已經表示得非常清楚,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根本不想知道。而且那時我發現……嗯,我發現他一些……這樣說吧,我不再信任他,也不再想見他了。我也不想他知道小豪的存在。他對小豪沒有一點權力。等小豪大些了,我會向他解釋一切;而他如果想見自己的父親,我會讓他去的。但是現在,如果李均陽願意,他絕對有能力將小豪從我的身邊帶走,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我絕對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他是我的一切。」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淚光,「我知道小豪需要個父親。而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確……但我確實知道李均陽會帶來麻煩。你能瞭解嗎?」
月梅歎了口氣,輕輕碰了碰夢笙的手:「我懂。只是你不覺得自己太杞人憂天了嗎?我是說,既然那個李均陽是個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我想他是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有沒有兒子,或者自己兒子是死是活的。」
夢笙遲疑了。真的,她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呢?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仍然不能相信他會冷血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月梅,」她終於說。「他也許根本不會在乎小豪,但我……我怎麼能冒這種險?」
月梅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也對。」她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反正我是你這一國的。」
幾個小時之後。當她們看電視時,電話鈴響了。夢笙就坐在電話旁邊,本能地伸出手去拿起話筒,然後僵在那裡。無言地將話筒遞給月梅。
「喂?噢,抱歉。江夢笙不住這裡。」月梅的聲音平靜無波,「李先生——」她聳了聳肩,放下了話筒,「他把電話掛了。」她說,扮了個鬼臉,「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謊。」
夢笙打了個冷顫。「他生氣了?」
「當然哪,但他還能做什麼?」
「他到底想和我說些什麼呀?」她再一次大聲地問自己。
月梅再一次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但他是個很有決心的人,如果真的想見你,遲早會找出辦法來的。」
夢笙歎息了。「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一直逃開,拖延時日。很笨,是不是?明知那一點用也沒有。」
李均陽是有決心的,頑強的,充滿魄力的。他總是能夠得到他想要的。總是能。如果他想見她,那麼她遲早得面對他。將他推開只能更加強他的決心而已。她清楚知道這一點。只是她需要時間作好心理準備。三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何況她還有小豪要加以考慮。而,即使她心思紊亂已極,有一個念頭卻始終清晰:絕不能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
上床時候,她仍然滿心困惑且憂慮,再度失眠。第二天早上,連續失眠的痕跡在她臉上顯出來了:肌膚蒼白、眼下有了黑圈,他整個人焦躁而易怒。
小豪感覺到媽媽心情不對,整個早餐時間裡異乎尋常的陰沉、彆扭。到了中午時分,江夢笙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下午一點,紀月梅和人談完了工作上的事回到家來,只看了江夢笙一眼,立刻把小豪接收了過去。
「下午我來照顧他。」她堅定地說,「你為什麼不出去走走?那可以讓你腦袋清醒清醒,心情平靜平靜。」
夢笙滿懷感激地笑了。「天哪,月梅,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
天氣依然炎熱。所以她換上了牛仔褲和無袖裨棉質上衣,沿著公園閒逛,享受臉上溫暖的日照,以及獨處時的自由。她的緊張慢慢地消失了,肌肉也漸漸放鬆下來。
專注於她自己的思緒裡,試著理清自己混亂的情緒,以致於她一直不曾注意到那開到她前面的黑車,以及車裡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自車座上滑了出來,繞到車前去,懶懶地倚在車蓋上頭。他的雙臂交疊在胸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頭抬起來,而後死一般的站定了身子。
「嗨,」李均陽冷冷地招呼她。他瞇起的眼睛評估地掃過她,「我們終於碰面了。」
她在恐懼裡無言地瞪視著他。他一點都沒變,三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一點痕跡。她強迫自已注視著他的眼睛,奮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她讀不出他眼裡的神情。一絲一毫也讀不出。
「沒有話要說嗎?」他譏嘲地問。
「我有什麼可和你說的?」她冷冷地問,在最後一分鐘裡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因他仍然對她有著這樣的影響而恨他——即使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即使她已經知道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四下張望著,尋找著可資逃跑的道路。
李均陽輕易地看穿了她的企圖。因而微笑了。「在我們談完話以前,」他說,一種綿裡藏鐵的聲調,「你哪裡都不去。」
「談話?」她不可置信地說,「你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他笑了。雖然,他的眼神森冷難測:「三年是段很長的日子,親愛的夢笙,我們要談的事太多了——往日情懷應該是個很好的開始。」
「你竟敢——」江夢笙被激怒了,但立即吞回了她憤怒的言辭。和這個人爭論是毫無意義的,更犯不著和他針鋒相對。他的言辭是一項致命武器。以前連進昌和她說過的話,突然間掠過她的心頭:「李均陽的舌尖可以殺人。所以你最好是小心一些。即使是遇到像你這樣甜蜜天真的小姑娘,他也不會心軟的。」多麼奇怪,她竟會在此時想到這些事;而這話又是多麼真實!她苦澀地想:她可不能說自己不曾被警告過。
「我竟敢怎麼樣?」那抹譏嘲的笑意又在他嘴角浮現了。她真想一巴掌打掉它。
「別來煩我!」她啐道,扭轉了身子就想走。
「不成,不許走!」他扣住了她的手臂。雖說抓得不重,他掌握中那無窮的力量卻是蓄勢待發的,警告著她不許掙扎。
「你做什麼?放開我!」她驚叫。
「拜託你不要這樣孩子氣好不好?」李均陽咬牙道,一點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我又不是要綁架你!」
「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她不穩地問,試著控制住自己的害怕和緊張。
「你吃過飯了沒?」
這是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而他居然在微笑。
江夢笙困惑了,但她老老實實地說:「沒有。幹嘛?」
「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飯。」他說。但那平靜的聲調後暗藏著警告。
「別開玩笑了!」他的厚顏無恥使她如此震驚,以致於回話時漫不經心。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知道自己已然激怒了他。
「我保證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的嘴角不耐地抽緊,抓在她手臂上的五指已然緊得叫她發疼。她試著將手抽出,但沒有成功。「放開我!」她怒道,再顧不得他們站在交通要道的人行路上,任何人都可以聽到他們的爭吵,「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要和你一道吃飯!」
「你這個不懂禮貌的、難纏的小鬼!」
「你期望什麼?」她反駁,因他冷靜的譏嘲而受傷,因自己的淚水湧進了眼中而憤怒。他利用了她,拋棄了她。毀了她的生活。而現在,在三年的沉寂之後,他竟然敢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建議她和他一起吃中飯!
「這話什麼意思?」他啞聲問。
她低下了頭,掩藏起那雙背叛自己的雙眼。說話要小心。盛怒中不輕意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洩露小豪的存在。李均陽精明的腦袋是不會錯過任何細節的。
「什麼意思也沒有。」她很快。「拜託,李均陽,讓我走。這根本沒有意義的。我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而且——」
「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之間可談的太多了。你可以自己選——是和我一起吃飯呢,還是讓我把你扛回公寓去。我們總之是要談的。而且你的朋友紀月梅大概還不致於如此不友善。」他平靜無波地說。而,當他提起要扛她回公寓的時候,驚慌淹沒了她。她歎了口氣,眉間寫滿了挫敗。
「三年後的現在,我們總可以文明些吧?」見她默然無語,李均陽懶懶地說。
「好,我和你一道吃午飯。」她鈍鈍地說。這是她最不願做的事,但她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別無選擇。她的腦子裡忙亂不已,卻是怎麼也想不出李均陽要和她一道進餐的理由。
這實在是——神秘而恐怖。
「怎麼啦,和我一道吃飯比死還糟啊?」他溫和地取笑她,放鬆了他緊抓在她臂上的手,領著她向他的車子走去。
她沒有回答。他可以逼她和他一起用餐,但不能逼她做個文明人。靜靜地滑進車子裡,她只覺得車門關上的時候,彷彿有某種命運,正如車門般相逼而來。
「我三點以前要回去。」當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僵僵的說。他堅硬的大腿輕微地碰了她一下。但就在她像只受驚的貓般躲到一旁,將自己擠到車門邊去以前,他已經移開了。
「如你所願。」他的聲音裡不帶感情,但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抓得死緊,車子以驚人的速度衝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一家豪華餐廳的隱蔽角落裡。這家餐廳她向來是僅聞其名,從未奢望過自己真能踏進一步的。
「我的衣服不對,」她看了自己破舊的牛仔褲一眼,對他說,「我們為什麼不換家比較小、比較便宜的地方去呢?」
李均陽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這裡比較隱蔽。」他說,「想喝點什麼嗎?」
「檸檬汁。」她小聲地說。她其實根本不餓,而且已經打算這麼跟他說了,但卻又改變了主意,點了個沙拉。那沙拉說不定會把她給哽死,不過,她絕不讓他知道;見到他的面,對她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一個溫和有禮的侍者前來侍候他們點菜,對著李均陽李先生長、李先生短的,興奮慇勤。很明顯的,他是這家餐廳的常客,而且小費一定給得很多。她一面凝視著自己的指甲一面想,總算還不曾帶她到他們正在……正在什麼?當她「以為」他們正在熱戀的時候?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
李均陽正凝視著她,幾乎像是讀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他的下巴抽緊了。
「你瘦了。」
「嗯。」她聽見了他的話,但並沒有抬起眼來,所作的回答也很冷淡。
「但你仍然很美。只是看來脆弱而易受傷害。」
「我並不脆弱,也並不容受傷!」她尖銳地回答,一心希望他不要再用這種方式和她說話。
「你的髮型也變了。」他深思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記得以前你留的是短髮,燙出了幾個大波浪。」
「李均陽,拜託……」她窘得臉都紅了。
他凝視著她,而後笑了:「抱歉,我使你覺得尷尬了。」
「確實。」她因他的道歉而驚訝,臉再次地紅了。她機械性地喝著她的果汁,開始希望那是地杯酒,以便撫平她的緊張,「如果你想和我談談,也許你該為向我解釋: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為什麼堅持我和你一道用餐。」
他燃起了一根煙,動作自在而優雅。「我想是,那晚你從餐廳裡逃出去的情況引誘了我。」他說,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煙。
「我沒有逃走!」她自衛地說。
「你逃了。你一見到我就逃走。」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麼。」
「當然。」他的聲音平靜得太過。而他的嘴角帶笑。
江夢笙一仰脖子將果汁喝了個干掙,彷彿那真的是一杯酒。那樣逃走真是笨得可以,她早該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了。
「這沒道理。我從餐廳裡逃出去為什麼會引誘了你?」笨,她提這碼子事於嘛?
李均陽揚了揚眉。「為什麼不?女人跑得愈快,男人追得愈凶。這是生命的基本法則,我想。」他諷刺地加了一句。
夢笙冷冷地笑了:「有什麼女人自你身邊逃開過嗎?大多數女人一見你就拜倒在你腳下。」
「只除了你,你怕我。而我想知道為什麼。」
她閉了閉眼睛,突然覺得好累。他真是犀利得該死!她從睫毛底下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眼神深不可測。這真不公平。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他卻可以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讀一本打開的書。她向來弄不清他那腦子裡在想什麼,而這使得她非常沒有安全感。
「我一點也不怕你。」她平平地說,「你太自戀了。」
就在這個時候,食物送來了。她假裝對盤子裡的沙拉表現出好胃口,免得還得花精神和他說話。她只想逃離他,愈快愈好。要想將她對他的恨意隱藏起來,用盡了她每一分意志力和演技。但她別無選擇。如果她對他顯露出真實的情感,那麼絕無疑問,他會將這視作一種挑戰。所以她只能表現得冷冷冰冰,興趣缺缺,那麼他或者就不會再來煩她。畢竟,她苦澀地想,對他感興趣的女人太多了。別的不提,那個叫做喬丹麗的女人,一定還在他的生命裡佔有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當她吸著他為她點來的美酒時,仍然忍不住要偷看他。不管他有多麼的敗絮其內,仍然掩不去他的金玉其外。餐館裡便有不少女人也在偷看他。而她記得他的吻,記得他光滑的肌膚,記得他強烈的體氣,以及……呵,他們之間共有的記憶太多了,而那記憶之強烈仍然使她心為之痛。這一切使她心裡亂成了一團,而那紊亂清楚分明地寫在她臉上。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胡亂攪著盤裡的沙拉,知道自己實在一點也吃不下。
「我——不怎麼餓。」她終於放下刀叉,僵僵地笑了一笑。
李均陽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她避開他的凝視,把視線轉向自己的腕表。月梅一定已經開始擔心我了,她想;何況還有小豪……
「你現在有工作嗎?」他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她驚跳。
「不……但我這個週末開始有一個新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措遣字。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
「做廣告嗎?」他又在看她了,那以前一樣專注的根神。彷彿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一般。就是這樣的眼神,使得她曾經以為……她顫抖了一下,硬將那突然浮起的記憶壓了下去。
「事實上是……照顧小孩。」她試著漫不經心地說。
「你喜歡照顧小孩?」
「很明顯嘛!」她酸酸地頂回去。但這話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只是緊迫釘人地問:「你怎會辭掉連進昌那邊那個工作的?」
「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簡單地說。
「我為什麼覺得你說的不是實話呢?」
「我並不需要每件事都告訴你。」她再度看看她的表,我真的該走了。」她說,抬起眼來看他,臉上寫滿他防衛的表情。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來,橫過桌面,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他修長的手指愛撫著她。
江夢笙的心臟跳到了喉頭。他的撫觸使她顫抖。她試著將手抽回,但他握得更加緊了。
「沒有婚戒,」他深思地說,「我以為你早該結婚了——你應該是有著很多追求者的。」
「我——對結婚不感興趣。」她僵硬地說。
李均陽驚愕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你既然在照顧小孩,一定會想要自己的小孩吧?」
江夢笙僵住了。這個話題太危險,而且……而且他是那樣神通廣大的人,該——不會已經知道了小豪的事吧?
「這好像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李均陽?我們可以撇開這個話題了嗎?」她僵僵地問,把手抽了回來。
「那麼男朋友呢?或者是……未婚夫?」他面無表情地繼續追問。
她真想大笑。在他之後,她早已無法接受任何男人了。她曾經愛得如此深切,以至於在夢想碎裂之後,她整個人凍成了嚴冬。她再也不相情任何男人,再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瓜葛。人間世上,她只剩下了小豪。只有他是她能愛的,也只有他是她想愛的。
一想到小豪,江夢笙的臉立時柔和了下來。李均陽的眼神變得銳利了,但他什麼也沒說。
「我的生命裡現在只有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她輕輕地說,嘴角里帶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話裡的意思定然會被他完全弄擰。但她不在乎。他愛怎麼想都隨他去。反正過了今天之後,她也壓根兒沒想再見他了。
他僵住了,下巴繃得死緊。「我想我們該走了。」他的聲音啞得可怕,眼睛冷得像冰。但這頓午餐的結束使得夢笙如釋重負,實在沒有情緒再去顧及他的心情。她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出餐廳。
他在交通繁忙的馬路上把車開得飛快。江夢笙閉上了眼睛,不想多瞧。只曉得身邊這人陰沉得可怕。幸虧我就要回家了,她想,只要我們在路上不發生車禍。只要回到家裡,我要當著他的面把門甩上,再也不要去經歷:被迫與他相處的磨難。
十五分鐘後,車子在月梅的公寓外戛然停下。江夢笙伸手開門,卻發現那門上了鎖。她看了李均陽一眼,他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可怕。她本能地害怕起來,再度去推那車門,門還是紋風不動。
她徒然地推著門把:「拜託你打開它好嗎?」
「告訴我他是誰,夢笙?那個使你只一想及,眼色便化為春水的情人是誰?」他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聲音裡隱藏著狂暴。她僵住了,眼睛睜得老大。
「那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曾經是我的。」他柔和的呢喃。視線落在她柔弱的唇線上時,他的眼睛變暗了。
「不!我……我……那幾年前就結束了。」她咬著牙道,因他竟然提起往事而恨他。
「我仍然記得擁你入懷是什麼樣的滋味。不管你在你我之間推開了多少距離,那記憶是不會消失的。而你也記得。我可以從你的眼裡看出來。」
「不!」夢笙的呼吸變得急促了。天哪,他怎麼可以這樣自信?而他的眼神是不容許挑戰的。她的身子本能地往後縮,「我已經把這些事給忘了。我不想記得。那些記憶令我嘔吐!」
「騙子。」他笑了,伸出手去輕撫她絲般的頭髮。「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
「別碰我!我恨你!」她激動地叫道。李均陽的嘴抿緊了。他抓住了她一把頭髮向後拉,逼得她仰起頭來。「不……不要!拜託,別……」在瞭解到他的企圖之後,她的聲音因恐懼而嘶啞了。她試著躲開他,但頭上傳來的疼痛使得她動彈不得。
「為什麼不?」他低語,看進了她的眼睛。他清涼的氣息拂過了她的臉頰,「既然你恨我,那麼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的了。」他慢慢低下頭來,嘴唇刷過了她的臉。
她開口打算斥責他,但他借此機會吻了進來。發現了自已所犯的錯誤,她開始死命去推開他那紋風不動的胸膛,淚水滾下了她的臉。感覺到了自已體內的騷動,她掙扎著壓抑它。在這一剎那裡,她恨她自已甚於恨他。
他的嘴柔和而溫暖,探索而飢渴。她記憶深處那甜美而熟練的吻啊!這已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死命將自已從他懷里拉開。她的頭髮幾乎因此被連根撥起,而她因那劇痛而猛吸了口氣。
「讓我出去!」她哽著聲音道,憤怒地擦去臉上的淚水。
「拜託,夢笙,你聽我說——」
「讓我出去!」她重複道,聲音高昂而顫抖,眼睛連瞧也不瞧他。
他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按下了儀表板上的一個按鈕。一發現那門又可以開了,江夢笙立時撞出了車子,頭也不回地向裡跑去。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4:09
第三章 舊愛
兩天以後,江夢笙搬進了羅家。她搬得很匆忙,許多事全虧紀月梅幫忙。羅景光如約前來接她。月梅幫她把行李放進那輛黑色的在房車裡,和她道了別。車子向內湖駛去。
小豪很乖,睜大了眼睛打量著車裡的一切。夢笙則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她累壞了。過去幾天裡,她沒有一夜能得好睡。事實上,自從那天在餐館裡和李均陽處過之後,她就一直睡得很糟。她的思緒極度混淆。李均陽那一吻一直在她腦中盤桓不去。
她本來以為他會再打電話來的,但他沒有。自那天以後,她再也不曾見過他,也不曾得到他任何消息。她對自己說:我很高興。我恨他,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然而她的感情,即使是對她自己,也並不曾說了實話。過去那長長的三年裡,她彷彿是睡了個很長的覺,卻終於被這重逢來驚醒。所有刻意壓抑的心情都蜂擁而來,所有的痛苦都在她心裡重行燃燒。
在過去的三年裡,她已經在心裡為李均陽建立起一個固定的形象:他是無感的,強硬、冷酷而自私的,對忠貞誠信全無概念,只曉得他自己的享樂。她因這一切而恨他。他曾經玩弄過她,厭倦了她而後拋棄了她。她的心碎了,自信和自我評價全毀了,而他並不曾因此受到一丁半點的責備,只拋下個懷孕而孤獨的她,愁慘而不知所措。這形象已在她心裡鐫刻了三年之久。每回想到他,刀子能感受到的便只有痛苦和恨意。
重逢並不曾改變這一切,只是逼使她去認知他的另一面。那使得她愛上了他的那一面。他並不是個易於瞭解的人。他們短促的交往過程充滿了甜蜜和激情,而李均陽並不輕易談及他自已。他是個非常隱私、自性取足的人。但她仍然自他所說的話、他對待別人的方式以及別人對待他的方式裡看出了許多。她不能不承認他是仁慈的、吸引人且溫柔的。他強壯、充滿智慧,對人類充滿了愛。
每想起他的微笑,他使她大笑的方式;每想起他的睡相,他刮臉的樣子,以及他解衣情狀……這種種混淆幾乎要將她的給撕成兩半。這不對的。她已不再愛他,基至不再在乎他了,那些可笑的記憶不該再對她有任何影響才是。她早該把它們全忘光的。過去三年裡,她以為自己真的做到這一點了;可是再度相逢之後,她才知道自己活在什麼樣的謊言裡。她在心裡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到而今卻不得不將他視為一個人——一個不得了的吸引人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不管她有多麼不願承認,仍然無可置疑地影響她的感情。那真嚇壞了她。
但是,別再想了。她即將開始一個新生活,而李均陽也已不再來打擾她……她應該覺得快活才是。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小豪又抱緊了些。但他扭開了。他仍因著這輛大車而興奮不已,兩眼睜得老大地望向窗外。
羅志鵬帶著景安和景強在門口迎接他們。
「我替你拿行李,你去見見孩子們。」羅景光愉快地說。江夢笙滑出了車子,把小豪抱在手上。羅志鵬向她微笑,眼睛裡充滿了溫暖的歡迎之意。
「在他們把我煩死以前,我最好先向你介紹我的孩子們。」他說,「自從他們知道你要來以後,家裡就不曾安靜過。」
景安是個漂亮而害羞的小東西,眉眼長得和她爹一模一樣。景強則強壯、早熟而明朗,缺了一顆門牙。很明顯的,景安和景光是羅志鵬的第一任太太生的,景強則長得完全像杜綾。江夢笙也向他們介紹了小豪——這個小孩此時已經筋疲力竭地軟在她的臂彎裡了。
景光忍不住笑了:「我想他該睡個午覺了吧?」
「噯,他太興奮了。」江夢笙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
「景光會帶你到你房間去。等你將小豪放上床去睡,梳洗一下以後,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聊聊天呢?」進屋的時候,羅志鵬邊走邊問。
「好呀,我很樂意。」這個家庭的溫暖向她整個人包圍過來,她的疲倦和憂慮消失了。
「我和姊姊帶你去你房間!」景強大聲道,在他們身邊跳來跳去。
羅志鵬拉住了他的手。「江阿姨需要一點屬於她自己的時間。」他對小男孩說,「在一起的時候多得很呢,不要急呀。」
景強定定地看她。「好吧。」他不大甘願地說。江夢笙因他那孩氣的莊重而莞爾了。
不顧她的抗議,景光堅持替她將她所有的行李搬到她樓上的房間去——漂亮的房間。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他問,將她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這樣就行了,謝謝你。」
「那麼,待會兒樓下見。」他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子,準備離開。
「景光——」她阻住了他,「謝謝你替我搬行李,也謝謝你對我這樣好……今天,還有我來面談的那天。」
他聳了聳肩,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從一開始,我就希望來的人是你。我很高興你來了。」在她有所答覆之前,他已經走掉了。
她放下了小豪,餵他喝了些果汁。一抹微笑浮上了她的唇角。一切都會好好的,她知道。多少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中充滿了希望。
在小豪喝果汁的時候,她徹底的將這房間審視了一遍。房間很大,傢俱很豪華。休息室裡飾以暗色的地毯和淺色的牆,傢俱是淺色的皮革和深色的木頭。兩間臥房,一間是給她的,有著一架電視機,一個私人電話,還有長長的落地窗。與這房間相連、一間較小的房間,漆成了明亮的黃色,是給小豪的,窗框上滿是木製的動物圖形。浴室很大,整套衛浴設備是寶藍色的瓷器,牆上則貼著藍白二色的瓷磚。多漂亮的地方!她心滿意足地歎息。
她還沒哄小豪呢,他就已經睡著了。她親了親他柔軟的細發,自去洗了個澡,換了身粉色的棉質洋裝。想到羅志鵬本來想要的是個年長些的女人,她把頭髮刷得發亮,然後挽了髻。這個髻子果然使她看來成熟多了,她滿意地想,順了順自己的衣服。
再看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再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豪,她安心地下樓去了。
笑聲將她引向了休息室。門是開的,但她有點緊張,不能確定自己該不該進去。
羅景光轉過頭來,看到了她。「請進呀。」他微笑著,站起身來迎向她。
江夢笙走了進去,坐了下來。景安和最強坐在靠窗的長沙發上吃著餅乾,羅志鵬則和他身旁坐著的年輕人說著話,兩個人手裡都端著一杯咖啡。江夢笙驚訝地看著他們。這不是英國人吃下午茶的習慣麼?
景光看出她的疑問,對著她笑了:「老爸以前在英國留學時學來的。他說這是個好習慣,值得保留。來點咖啡怎麼樣?」
「好,謝謝你。」她感激地啜著咖啡,但婉拒了他遞過來的三明治和餅乾。下午茶呀?真講究!
「夢笙,這位是周為義。」羅志鵬介紹道,「為義,這位是江夢笙小姐,她是孩子們的保姆。」他衝著景安和景強一笑,「可怕的工作。」
周為義的眼裡露出激賞之意。「很高興認識你,江小姐。志鵬忘了說的是,我是他表弟,也是他的同僚。」
「你好,周先生。」
他高瘦而黝黑,三十不足年紀,和羅志鵬的長相頗有相似之處。他愛笑,有些孩氣的微笑甚是迷人。但他也是充滿了自信和野心的。一個精明的年輕經理,她並不信任他,但她喜歡他。
時間輕快地流過。在她發覺以前,四十五分鐘已經飛掉了。於是她起身告辭,回房去看小豪。因為她不希望: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但她其實並不需要擔心。小豪睡得好沉,全然的人事不知。
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掛到衣櫥裡,把小豪的衣衫收到他房裡的衣櫃裡,再把她自己的一些零碎東西四面擺開。而後,她舒適地躺進了皮椅子裡,長長地將雙腿伸開。
天氣如此暖熱,陽光如此明亮,她的眼皮不可遏止地往下掉。即使她試著抗拒,但這些時日以來的疲累終於征服了她……
門上傳來的輕敲不曾將她驚醒,一直到羅志鵬在她肩上輕拍,才將她自睡眠喚了回來。
「均陽?」她呢喃,仍然沉浸在夢境之中。
「不,是羅志鵬。」那人安靜地回答。
她霍然驚醒,窘得臉都紅了。「噢,真對不起……」
「別這麼說。是我打擾你了。」他微笑。
「不不,我……我真的不該睡著的。」她覺得好狼狽。
她夢見李均陽了嗎?她不記得了。但她說了他的名字——這就已經夠糟了。
「為什麼不應該?」他的眼睛帶笑,「搬家是很累人的事。」
江夢笙直直地坐了起來。從她所在處看去,小豪仍然睡得很沉。
「現在幾點了?」
羅志鵬看了看表。「六點二十五分。」
夢笙歎氣了。她居然睡了一個小時還多!「真對不起……」她又說,覺得自己在上工的第一天就給了人一個很差的印象。
「算啦,」羅志鵬溫和地說,「你不介意我坐下來吧?」
「只管請便。」她朝身邊的一張椅子指了一指,「我不是有意要如此無禮,我……」她說不下去了,臉上又紅了起來。
羅志鵬凝視著她。「你很緊張啊?」
「緊張得要命。」她老老實實地說,「因為我希望在上班的第一天給人一個好印象。」
「就我所知,你的確給了每個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不管怎麼說,你明天才正式開始工作,所以你今天是自由的。我只是來看看你是不是還缺什麼,住得舒不舒服。」他點起了一根煙,接著道,「我今天本來是想自己去接你的,但被一個很重要的電話給絆住了。」他笑了起來,「所以景光就自告奮勇地去了。」
江夢笙也笑了,再一次放鬆下來,因他的所作所為而喜歡他。「這房間實在太好了!我真沒料到自己能擁有這麼大的空間。你有個很漂亮的家。」
「好像……還不夠漂亮。」對他聲音裡突如其來的黯啞使得她抬起頭來。
「我不明白……」
「那是我想和你談的另一件事。我想你已經聽說了關於我婚姻的那些謠言了吧?報上登得天花亂墜。而,既然你要照顧孩子們,我想你應該知道真相。」
「喔,不——你不需要向我解釋任何事的。」雖然他臉上一無表情,但她可以感覺出他心中的痛苦,並因此而對他感到極大的同情。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犯的錯和杜綾一樣多。但報紙上連提都不提。這對她是不公平的,而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他的聲音幹幹的。
江夢笙扭緊了她的手。很明顯的,他還深愛著他的妻子。而她太明白因愛而來的痛苦了。
「我想我……瞭解你的感受。」她溫柔地說。
「嗯,我想你是瞭解的。」他站起來,一手拂過自己的頭髮,「別談這些傷感情的事了。晚餐七點開始。待會兒見了。對了,還有,歡迎你來。」
「謝謝。」她的微笑明亮而美麗。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將她留在深沉的思緒裡。羅志鵬和杜綾啊……婚姻的破裂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她非常喜歡羅志鵬——即使她認識他的時間還這樣短。隱藏在那生意人的強硬外表之下的,是一個愛家的人,溫暖而慷慨。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奇異的瞭解——一種一見如故的稀有感情。她可以帶著任何困難去找他。任何困難。只除了李均陽。
李均陽!夢笙苦笑著甩了甩頭。她是怎麼啦?李均陽已不再是什麼「困難」了。她此生會不會再見到他都殊未可知呢。而,這也許就是她和羅志鵬一見如故的原因了。他們兩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所愛,並在對方身上看出了這一點。
想到這裡,熱淚湧進了她的眼眶。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忘不了他呢?為什麼到了現在,她仍然記得他們相處時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細節?她甚至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所穿的農服。她記得門鈴准八時響起,而她的胃緊張得打結。打開門來看到他的時候,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深色西裝正式而昂貴,他整個人乾淨而優雅。他的眼神溫暖。看著她的時候,眼底充滿了讚美之意。她的緊張消失了,不由自主地對著他微笑。
那天晚上,她過得暈陶陶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家昂貴的餐廳裡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他專注的眼神使得她相信自己是美麗而可愛的,他溫和的取笑令她感覺到的不是自已的笨拙,而是天真;他佔據了她所有的心靈,如同她相信她佔據了他的一樣。在那樣溫暖、浪漫、迷人的夜晚,她根本忘了去懷疑:為什麼他會想和她這麼個剛出校門的小土蛋在一起。
而後他開車送她回去。時間已經很晚了,街道上空無人跡。他伸出手來,順了順她被夜風吹亂的髮絲。他深沉的眼睛在她臉上流連了一陣子,使得她心臟狂跳不已。但他終於只是微微笑,向她道過晚安便走了。
江夢笙有些驚訝,甚至是有些失望;但在內心深處,卻又因他的紳士風度而深懷感激。如果說自他們初次相遇時起,她的心裡便已充滿了他的影子,那麼那晚的約會,便令她輕輕易易地跌進了愛河。她根本沒有能力去制止——或者,她也根本沒想過要去制止。
此後的幾個星期裡,他公開地追求她,把她給捧上了雲端。他帶著她看電影,聽戲,參加宴會,參觀各種展覽,兜風……而,在他們共享的美好時光裡,除了遲遲而來的親吻之外,他沒有做出任何其他越軌的事。她的日子是一個幸福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美夢,而她一直是那樣的天真無邪——一直到那個最終的、美好的夜晚。
這個記憶已經在她心裡過上千千萬萬遍了。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她當然負擔不起一整層公寓,這層公寓是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合租的,一個人擁有一間臥房。但她那兩位室友常喜歡晚上看電影、逛街、約會,江夢笙常常是一個人在家的。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她因為一整天忙亂的工作而精疲力竭。門鈴響的時候,她才剛剛從浴缸裡跨了出來。
她披了一件薄薄的絲袍,匆匆跑去應門。再沒想到來的人會是李均陽。這使她又驚又喜,雙眼因喜悅而發出了光芒。
「我可以進來嗎?」
「呃……呃,當然可以。」發現他的眼睛在目己溫而貼身的絲袍上溜來溜去,她情不自禁的臉紅了。雖然他一向十分君子,但自己這個樣於也實在太那個了一些,莫怪他會有這種反應。她本能地環住了臂膀,向後退了幾步:「你坐一會。我……我去換件衣服。」她囁嚅地說著,轉身向後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伸手拉住了她。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既沉且低,眼神深不可測。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坐吧。」她的聲音低而不可聞。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進去換件衣服的;她想著,遲疑地看了自己的臥房一眼,還沒有打定主意,卻被他突如其來的言語驚呆了。
「我想見你,因為我明天要離開了。」
「離開?」她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睜得老大。他什麼意思?離開?她迅速地轉過身子,打開冰箱去拿汽水,以免他看到自己受傷的眼神。然而她無法遏止自已輕顫的雙手,也控制不住自己微顫的雙唇。杯子和汽水瓶在她手中不住地輕擊,發出細碎的微響。在這一剎那間她把自己要進房去換衣服的事給忘到了九霄雲外。
他從她身後伸出手來,從她手中取走了杯子。她回過臉來看他,他的面色異常嚴肅。「我明天必須到南非去。」他解釋著,凝眸審視著她,「我的一個好友被槍殺了。他在那邊替我經營一家公司,所以我非去不可。」
「槍殺?」她驚得瞪大了眼睛,「人家幹嘛殺他?」
他聳了聳肩。「南非現在亂得厲害,到處是暴亂和戰爭。革命黨對抗政府——簡直是瘋了!」他的手用力扒過自己濃密的頭髮,彷彿這樣便能梳走自己的焦慮。江夢笙這才發覺:他竟是如此疲倦。他的嘴角有著緊張的皺紋,而他瘦長的身體繃得死緊。
「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死亡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
李均陽凝視著她。「是很難接受。」他低語,把手中的杯子又放到桌上去。他顯然根本一點喝它的胃口都沒有,「他是那樣的一個好人,一個那樣的好友……」
「你不坐嗎?你看起來好累。」她溫柔地說,希望能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使他覺得好過些。
李均陽微笑了,優雅地蜷進一張舒服的椅子裡。她也跟著坐進了沙發裡,把絲袍又拉緊了些,覺得心裡好難過。
「你……你要去多久啊?」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不希望自己聽來一副佔有慾極強的樣子。雖然,她已經開始覺得:這樣的分離會千般萬般的折磨死她。
「我不知道。」他疲倦地說,「我得安排葬禮的一切事宜,還得安排公司的一切——可能要一個禮拜,也可能要好幾個月。」他燃起了一根煙,慢慢吐著煙霧;彷彿要藉著這些煙氣,吐盡他胸中的塊壘。
她無言地看著他,看著他微蹙的前額,緊抿的嘴角,不覺心為之痛。他為了公事將到那樣的險地去,而她將有多少日子看不到他……在她驚覺以前,淚水已然無聲地滾下了她的臉頰,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看見她的淚水,而她急忙別過臉去。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捻熄了煙頭,伸過手來環著她的肩膀,擁著她站了起來。「噢,天哪,夢笙,小東西,別哭。」
「對不起,」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抽泣,「只是我——我會很想念你……」
他重重地歎息了。「我也會想你——如果不是那個地方該死的那麼危險,我真想帶你一起去。」
「我不在乎——」她的心霎時漲滿了幸福。因為他說他會想念她,因為他希望和她在一起。
「可是我在乎!」他在她猶濕的髮際低語。「我絕不會把你放到那種危險的地方裡去!」他抬起她的臉來,輕輕吻在她潮濕的眼上,舔去她鹹鹹的淚水,「夢笙——」
他們的眼睛相遇了。他們的視線激烈地鎖在一起。一種全新的覺醒閃電般穿過她的全身。有那麼一段的時間裡,他們無休無止地凝視著對方;而後,李均陽飢渴地分開了她的雙唇,而她融化在他結實有力的身體上。他的雙臂緊緊地環繞著她。
他深深地吻她,吻得她天旋地轉,而後吻過她的臉頰、下顎及眼睛。
「我一直試著不要碰你——夢笙,」他在她唇邊啞聲說道,「那樣的自製快把我給磨瘋掉了。趁著我還有理智的時候說不,否則我……」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而他的親吻輾轉纏綿。
他坦白的言語像電流一樣地穿過她全身,使她情不自禁地顫抖。激烈的欲情在她體內爆發開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全都淹沒。她沒有力量去拒絕,也根本不想拒絕。她愛著他,不是麼?既然心已相許,又有什麼可以保留?何況啊,過了今晚之後,天知道她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他?只要眼前有一分一秒可以掌握,她都不願放棄。她要他,要他給她一切,要他所有可以留下的記憶。她毫不遲疑地回吻他,雙手急切地攀住了他的肩膀。那是她無言的回應,也是她全心的默許。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神裡滿是激情。而後一把將她抱起,帶著她進了她的臥室。
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過程便都在朝這個結局凝聚。臥室裡的燈火柔和如夢,他的撫觸甜美如詩。她由處子變成了婦人,在激痛與狂歡中一遍又一遍地喚他的名字。是什麼樣的命運使他們相逢啊?愛可以是這樣的生死相許,地久天長!她無言地抱緊了他,流下了宛如水晶的情淚。
他溫柔地吻去了她的淚水,無言地環緊了她。他們凝視著彼此,而他的眼睛閃亮且溫柔。他們絮絮談了一會,而後江夢笙在那使人精疲力竭的幸福裡,沉沉地睡著了。
曙光初現的時候,他用一種慵懶、甜蜜而飢渴的吻喚醒了她,再一次帶著她前去探索那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
那天他一大早就離開了。江夢笙強顏歡笑地為他準備早餐,因為若不如此,她的眼淚必然不可抑遏地奪眶而出。而他則近乎絕望地吻地答應說他會打電話給她。
他一走,她的淚水立刻迸流而出。某種第六感警告著她:有什麼事不對了。她試著告訴自己說:一切都會好好的。然而,與他共度的那晚太甜太美,美得讓她害怕。這樣的東西是會遭鬼神之忌的吧?抑或者是,她所擁有的,只是暫時從天堂借來的一角,子夜過後便該回去了?
電話鈴響的時候她還在哭。是他從機場打來的。
「天哪,夢笙,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他咆哮道。但他的聲音聽來那麼遙遠……太遠了。她恐懼地抓緊了話筒,覺得他們間的聯繫就像電活線一樣的單薄。她很想大聲叫道:我愛你,別走,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但她終究沒有說。她知道他非走不可,強留也是無用;而她又太害羞,沒有勇氣坦白自己的感情。
每當她想起自那天早上以後,她的日子成了怎樣的煉獄,便不禁要慶幸:她從來不曾向他承諾過她愛他。至少至少,她總還逃離了最後的恥辱。然而,內心深處,她自己深切地明白,這種勝利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5:04
第四章 慈悲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飛速地過去了。為羅志鵬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江夢笙已經熟知這一家子的事,和孩子們處得尤其好。小豪也好喜歡這裡。景安似乎對他深具影響力,但是幾個星期過去,這影響力變成相互的了。他們倆形影不離,而小豪一開口總是:「安安說……」或是「安安告訴我——」
江夢笙和羅志鵬的友誼與日增。他在家的晚上,總是和她一起聊天。由於他還愛著他的妻子,夢笙因此對他全無戒心。他們間的友情是中性的,而他們兩人都深知這一點。他也是在李均陽之後,她首次深交的男子。過往三年中,任何男子一接近她,或是對她加以注意,她立刻就凍住了。在李均陽背叛了她之後,她已無法再信任任何男人。而她心靈深處對他的情感,不管是愛是恨,也已使得她的心中再也沒有餘地來容納其他男人了。
現在,任何事都比她原先期望的好得多了。她坐在陽台上沉思,鬆弛在午後慵懶的微風裡。
從她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小豪正在和景安玩。景強則已經離開一個星期了。為了要去參加一個什麼「快樂兒童夏令營」,他可真把他爹給纏得半死。這房子目前很空,因為羅志鵬到日本辦事去了。但他下午會回來。這使得夢笙覺得平靜而幸福。羅志鵬的回來會使得這個家更像個家——哎,她真的已經把這裡當成她自已的家了。
「嗨,我替你帶咖啡來嘍。」周為義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她回過頭來,笑著看他在她對面坐下。
「謝謝你,」她說,接過托盤來,為他倆各倒了杯咖啡,拿起一片小餅乾放進嘴裡。這也叫做入境隨俗吧?在羅家呆了這麼些日子,她已經很習慣這個喝下午茶的習慣了。「剛回來嗎?」她問。
周為義到台南出差去了四天。他為羅志鵬工作,因此只要他人在台北,便住在這棟房子裡。
「是啊,我累壞了。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好——這房子被管得像時鐘一樣准。所以我才有這麼多時間坐在這裡偷懶呀。」她笑著說。
她喜歡他,但仍然對他心懷戒懼。他覺得她很吸引人,這他一點也不隱瞞,但他眼底有時會出現侵略而陰鬱的神色,而那使她掛心,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應付他,她以前也遇過像周為義這樣的男人——他常常追求女人,卻追得漫不經心。對他而言,這只是一種遊戲。他邀江夢笙外出過幾次,但她拒絕了。他並不在乎,但他也並沒有放棄。
「你在這兒待得慣了吧?」
「我愛死這兒了。」
周為義靠在椅背上,懶懶地看著景安和小豪。他們兩個正躺在草地上。「孩子們都愛你。你來了以後,他們都顯得快樂多了。」
江夢笙因這讚美而微笑了。「但他們以前也不會不快樂呀?」
他銳利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那不是你能想像的。杜綾出走之後,這兒簡直像個地獄。志鵬都瘋了,孩子們都給嚇得——你知道,碰到這種消息,新聞界是絕不會放過的。他們帶來的壓力就別提了。那些混帳新聞記者在孩子們上學去的時候去煩他們,在志鵬出門的時候去包圍他。諸如此類。」他深深地抽了口煙,沒有看她。
江夢笙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這多可怕,大家怎麼受得了呢?」
他點了點頭,表情很是陰鬱。「像這樣的離家出走,把孩子們留給大眾看熱鬧,實在是很傷感。景強那時傷心欲絕,景安也難過得要命——她一直把杜綾當成自己的媽媽看。」
「我真不知道她怎能做出這種事來。」江夢笙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無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她知道自己是絕不會離開小豪的。
「其實也——不全是她的錯。」周為義的聲音變得很憂傷,「我想杜綾一直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你知道,她小時家裡很苦,她吃盡了辛苦,才建立起自己的事業,爬到今天的地位,她當然是說什麼也不肯輕易放棄的了,可是志鵬一心希望她能留在家裡做賢妻良母,而杜綾最恨的就是人家說她嫁給志鵬以後,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以後可以安安穩穩地當羅家的少奶奶了。我想她和那個歌手之間的事,只是她需要一點別人的肯定,如此而已。她……她是太寂寞了。」
江夢笙震驚地看著他,再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她突然覺得慚愧。是啊,她瞭解杜綾多少呢?憑什麼依著大眾傳播媒體的記載來批評她?
「我很抱歉,」她輕柔地說,「我無意批評她……」
「這也不能怪你,你反正……從來不認得她。」他的眼睛從她臉上飄開,臉上的表情很是不對。在那一剎那間,江夢笙突然明自了他的心情。
「你愛她。」她驚愕地說。
周為義點起了另一根煙。「多麼聰明的姑娘。」他的聲音幹幹的,但並不是不悅,「是的,我愛她。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和志鵬在一起時就愛上她了。但是她——她幾乎不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存在。」他苦笑了一下。
江夢笙皺了皺眉,溫柔地碰了碰他的手。「對不起,」她再度道歉,「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
周為義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慘然地笑了一笑。「能和別人談談是好的。這樁事已經在我心裡不知道梗多久了。我想杜綾或多或少是猜到了,但她根本沒怎麼在意。我其實應該在一開始便離開此地的,但我……」他苦笑著,伸手掠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唉,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幫不了杜綾,也幫不了志鵬。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他們兩人爭執吵嘴,折磨彼此……」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江夢笙心痛地凝視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年輕英俊,已經在商場上闖出了自己的名氣,少年有成,怎麼說都應該是意氣風發的了。而他給人的印象也的確是如此。初見的時像,她根本想都不會想到:他竟會在愛情裡受著這樣的折磨。那輕快而具侵略性的追求過程只是一個面具,用來維持他的自尊。
難道事情必須是這樣的啊?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見過幸福的愛情。月梅,羅志鵬,周為義,還有她自己。也許愛上別人的人,本來就注定會失敗,注定要受苦的吧。
「我使你難過了。」他苦笑著道歉,捏了招她的手,「真不知道你有什麼魔力,江夢笙。你似乎很能引人說出他們的秘密。」
江夢笙微笑了,知道他因為自己所吐露的事而尷尬不已。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真誠地保證。
「不會告訴任何人什麼?」羅景光在他們身旁出現,滑進籐椅裡坐了下來。他的眼睛掃過他們交握的雙手,來到江夢笙臉上。他的眼神嚴肅,充滿了詢問。
「小孩子不可以過問大人的問題。」她用輕快作弄的語氣把問題遮掩了過去,「要不要來杯咖啡?」
「好。」
「玩得怎樣,景光?」周為義轉移了話題。
「還好。」他的聲音裡有一絲不快,彷彿想進一步追問他倆方才對話的內容。但景安看到了他,很興奮地對站他拚命招手:「哥哥,快來,我們找到了一隻蚱蜢!」
江夢笙看著他踱到孩子們那兒去,不覺笑了。
「他的保護欲很強啊?」周為義好笑地說,「你真的把這兒給征服了。」
夢笙皺了皺眉。「你是說景光……不會吧?我可不想傷害他。」
周為義笑了。「開點玩笑你也這樣緊張。放輕鬆點,夢笙。你還這樣年輕,不應該把生命看得如此嚴肅。」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最好在志鵬回來以前把那份卷宗看完。待會兒見啦。」
羅志鵬是下午回來的。那時夢笙正好帶著孩子們到動物園去玩了。小豪幾乎整個下午都坐在景光肩上,景安則一直牽著夢笙的手,笑個不住。
回到家時都快七點了。小豪已經困得要命。一聽說爸爸回來了,景光和景安立刻衝進去找他們老爹,夢笙則回自己房間去,喂小豪吃過飯後放他上床,然後洗了個澡,換衣服準備吃晚飯。正在梳頭,就聽到有人敲門,來的人是羅志鵬。
「嗨。」她對他溫暖地微笑。幾天不見了,再見到他是令人愉快的事。有時她自己亦覺得奇怪:怎麼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之間,竟會如迅速地發展出如斯深厚的發誼來?或者是因為他們迅速地認出了對方身上所有的某種特質,因而被吸引在一起?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本質相近吧?她想。
「累了吧?」她問,放下了梳子。
羅志鵬走進房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噢,真累壞了。」他苦笑,「我好像整個星期都在旅行似的。」
「生意談得怎麼樣?」
「很成功。」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袋子來:「這是給你的。」
她驚喜地接過來,不知道裡面是些什麼。「噢,你實在不應該——」
「別這麼說,」他截斷了她的話,「我給每個孩子都買了禮物,所以不能忘了你,我也帶了點小東西給小豪。」
夢笙打開袋子,發現裡頭是一小瓶香水。她打開蓋子,聞了一下,那香氣清淡而成熟。
「太可愛了,謝謝你。」她微笑著,在脈搏上灑了一點,因他的好意而深受感動。
「家裡一切都好嗎?沒有問題吧?」他掏出煙盒來,替自己點了一支煙。夢笙就著他的問題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家裡一切都好。景強在夏令營過得好好的,只是出門前有些緊張。景安和小豪還是好得不得了。嗯,還有,我們今天下午到動物園去玩了。」
「我聽他們說了。」他微笑。「那幾個小猴兒,一見到我就聒噪個不停。」
「那就是囉。每樣事都好好的。我才剛和為義說呢,這個房子被管得像時鐘一樣准。」在羅家待了這麼些日子,她和周為義早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
「你真的不介意一個人被留在這兒,管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真心誠意地問。
「不,我喜歡清靜。何況你離開的時候,我並不是工作得很辛苦。我大半時間都在花園裡作白日夢。再說,還有景光和張嫂幫我忙呢。」
羅志鵬笑了。「景光非常喜歡你。非常想保護你。」
「為義也是這麼說的。」夢笙皺了皺眉,今天下午擔心的事又回到她腦海裡來,「你該不是認為——」
「你這樣年輕貌美,他當然免不了要愛上你的!」羅志鵬笑著說,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我希望不要。」夢笙因他的讚美而臉紅了,但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在她的經驗裡,愛情是她無法自男人那裡得來的東西,李均陽已經徹底教會她這一點了。
「為什麼??」他透過氤氳的煙氣看著她,「那只是成長的必經過程。他會從迷戀中回復過來的,別擔心。」他忍不住笑了,「瞧我說的!像個老頭子!我老記不得,你和景光之間只差個幾歲而已。」
她扮了個鬼臉。「好可怕,是不是?我覺得自己要老得多了。」
羅志鵬的眼神突然顯得柔和了。「這麼年輕就有了小孩,怕一下子就逼你長大了吧,我猜。」
她皺了皺眉,無言地點了點頭,周為義今天下午對她所作的評語又回到她的心頭,二十四歲,她對自己說,聽來還很年輕,但她老覺得自己頗為蒼老,彷彿已經歷盡了滄桑,這使她憂慮。她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以及青春。
他站了起來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難過啦?」
她搖了搖頭,驀然笑了。「不,當然不。我只是在想,有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她說的是實話。他真的已成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朋友。年齡根本就不重要。
羅志鵬顯然因她的話而受感動了,他深邃的眼睛裡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感情,將她擁入懷中,抱了一下。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門在他們身後被拉了開來,也沒有見到:那身量高挑的女子走進了這個房間,驚訝地看著他們。
「真煽情啊!」她甜美的聲音裡有著嚴苛的不滿。江夢笙幾乎跳了起來。
羅志鵬慢慢轉過身來,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妻子。
「杜綾,你在這裡幹什麼?」他低沉著聲音問。
「看來好像是在打擾某些事的樣子。」杜綾微笑道。她美得令江夢笙屏住了呼吸,「真是的,志鵬,這種歡迎式可真是不比尋常啊。」
「那你期望什麼歡迎式?」他無動於衷地說。如果夢笙不是深知他的心情的話,她真會以為他對他的妻子毫不關心。
「我當然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快就另結新歡囉。」她的聲音聽起來未免太輕快、太清脆了些,「你不為我們引見一下嗎?志鵬?」
羅志鵬的下巴繃緊了,夢笙看出了他的怒氣,也知道他的怒氣是為了杜綾的尖刻而發。她的心臟跳到了喉頭。老天哪,怎麼會讓我碰到這樣的尷尬事?這和我實在一點干係也沒有!我不應該在這裡的,她狂亂地想。但我偏偏莫名其妙地捲進了人家夫妻的隱私裡,而且還隱隱成為他們爭執的中心……在羅志鵬還沒有開口之前,她已經向前踏出了一步,竭力在臉上綻出一朵笑容。
「羅太太,我是江夢笙。羅先生請我來照顧孩子們。我相信你們兩位一定希望獨處,所以請原諒我失陪了。」該死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怎會如此誇張,如此尷尬?我向來就不是一個好演員,她想,一面很快地溜出了房間,把房門關上,然後鬆了一口大氣。謝天謝地,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些什麼,也沒有誰意圖挽留她。
她逛下樓去,晃到了花園裡,滿腦子想的是方才發生的事。杜綾為了什麼而回來呢?她的回來是件好事嗎?如果是的話,那麼她江夢笙將會怎麼樣呢?
她搖了搖頭。事情未明之前,任何煩惱都是多餘的。如果杜綾回來是件好事的話,至少至少,孩子們將會很快樂。
她在園子裡亂蕩,試圖整理出自己的思緒來。因為她想得太專心了,她根本沒有看路,結果在繞過一個轉角的時候,她直直地撞上了景光。
他伸出手來穩住她。「怎麼走路都不看路的啊?你能活到現在也真是奇跡!」他的聲音裡帶笑。
她抬起頭來看他,眼神有一會子空茫。「對不起。」她抱歉地微笑。
他放開了她,眼神因關切而變得幽暗了。「你在煩惱些什麼?」
「你不知道嗎?羅太太回來了。」
「什麼?你是在開玩笑吧?」他大吃一驚。
「不。我想她才剛到。」
「爸爸也知道了嗎?」他的聲音裡有著一些她不能瞭解的東西。不知是生氣還是失望。
她點了點頭。「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他說話。」
羅景光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她回來是為了什麼?」
「景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跑出來了。那不干我的事。」她聽到他在鼻子底下咕噥了些什麼,便問,「怎麼了?」
「他會重收覆水的。我知道他會。」他僵著臉說,眉頭深皺。
「你和她處不好嗎?」她對他的反應感到疑惑,因而蓄意問道。
「她還好啦,我想。」他站住了腳步,靠在一株樹幹上,手指在樹皮上刮來刮去,「但你沒有看到她出走時我爹那個樣子。簡直跟我媽死時一樣糟——誰也平撫不了他。而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個樣子——這太不公平了!」
夢笙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他的傷心與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成人的感情世界並沒有那麼黑白分明。「你父親在乎她。我想他是希望她回來的。」她理智地分析道。
景光盯著她看了幾眼。「我知道。」他重重地說,「而我希望他快樂。只是——噯,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子,眼光掠過花園,「我媽在我九歲時死了——車禍死的。我父親悲傷得發瘋,整個地變了個人。我那時太小了,不能瞭解他的心情,也根本沒有法子安慰他。一直到遇見了杜姨以後,他才回復正常。你懂我的意思吧了?他們結婚時我好高興,因為我看到爸爸整個人又活過來了,而且她……她也一直對我們很好。她特別疼景安,因為她嫁過來時她還好小。安安愛死她了,而她老喜歡把安安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那是我們全家最幸福的時候。可是後來她懷了景強……」他苦惱地揉了揉自己額角,「因為有了身孕,她必須暫時放棄她的工作。而她恨死了這件事。從那以後他們就經常吵嘴。當然她後來回去當模特兒了,但我爸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事情愈來愈糟,最後她終於離家出走,而整個報紙上全是她和那個歌手的事。」他歎了口氣,臉孔扭曲,「我再一次在我爸爸身上看到那種痛苦——我媽死時他所感到的那種痛苦。我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到傷害。那實在是該死的不公平,他根本不應該受這種罪的。」
夢笙看著他瘦長的背影,不覺心為之痛。這個孩子為他的父親如此傷心呵!偏偏那是他全然無能為力的事。
「也許這一次她會留下來了。」她輕輕地說。
景光聳了聳肩,沒有回過頭來。「如果她不呢?」
「你什麼也不能做呀,景光。你爸爸知道他要什麼,而那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是,當他需要你的時候,能在他的身邊。」她知道這話說得並不得體,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說些什麼呢?這真是旁觀者清。他們永遠能看出什麼地方出了錯,知道人們鑄下了足以毀壞他們生活的大錯。這就好像在看電影時,看到一個人站在路中間,眼見就要被車子撞上了,但你甚至連警告都沒法子給。
景光對父親的保護欲真是可愛,教人感動;但夢笙知道羅志鵬深愛著杜綾,即使是他的驕傲也不能使他將她趕走。她歎了口氣走向景光,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是吃晚餐的時間了。我們該進去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他眼睛裡的孤獨和痛苦,她驀然間瞭解了:他已經在童年時失去了母親,而今懼怕著杜綾會將他的父親也給搶走。他看來如此年輕、孤獨、缺乏自信。哎,他還只是個大孩子啊!
夢笙本能地抱住了他。看著他如此受苦令她難過。他的手臂緊緊環住了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他們就這樣站在夏日黃昏下的花園裡,感覺到彼此那無言的撫慰和親近。
而後他抬起頭來,眼神避開了她。「謝謝你。」他啞聲說道,放開了她。她知道他覺得尷尬,於是輕輕拍了他,對著他微微一笑。而後一同走回屋裡去。
那天的晚餐是個災難。景光整頓飯裡都沉著臉不說話,周為義也一樣。只不過和景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一直留在杜綾身上。杜綾則顯然是全家最努力於製造氣氛的人。她輕聲細語地和景安說著活,又用輕快的語氣和羅志鵬說笑,彷彿她從來不曾離開過這個家。雖然,她眼底有時會出現焦慮的閃光。羅志鵬則配合著杜稜演戲。然而他的眼底的神情是有所保留而充滿審視的。
江夢笙看著他們,胃口全無。屋裡的暗流幾乎伸手可觸,毫不留情地向她捲了過來?一吃過飯她立刻借口說要去看小豪,盡速逃了出去,能回到她自己那平靜的房裡真好,儘管這樣的獨處並不能撫平她的不安。
一個小時之後,羅志鵬進來看她。
「你在晚餐時看來很悲慘。」
「沒什麼,真的,……」她強調地說。
他走向敞開的窗前,看向幽暗的花園。「杜綾想要回來,重新開始。」他開見山地說。
夢笙一點不覺得意外。早在她見到杜綾的時候,就已經料到這一點了。
「你呢?」輕地問。
「我要她。」他毫不矯飾地說。
「我希望這一次你們能成功,」她誠心誠意地說。她希望他能快樂。
「我不再有那種期望了。」他從窗邊轉過身來,望著她微笑,「我只是要你知道,即使杜綾留了下來,你也不會失去你的工作。」
「但你不需要我了……」她咬著下唇說,眼神憂慮。
「我們當然需要你。我要工作,杜綾……也要工作。你在這兒的工作是安全的,夢笙,只要你想留下。」
「你太太同意嗎?」她問,仍然無法放鬆。
「當然啦。」他堅定而迅速地回答。但不知為了什麼.她覺得他說的並不全是實話。然而他已經對她作了這樣的保證,她還能怎麼樣呢?「你對我太好了。」她啞聲說。
羅志鵬笑了。「那是因為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呀。」他說。夢笙也笑了,幾乎已被他說服。
然而上床以後,她卻睡不著了。不管羅志鵬說了些什麼,舊有的不安全感又從黑暗中蜂擁回來,困擾著她。如果她是杜綾,在回家來意欲重組家庭的時候,也不會希望有這麼個陌生人待在家裡擾局,分去孩子們對她的愛的。更何況她回來時所看到——她和羅志鵬之間的情況,更加的幫了倒忙。而,如果杜綾不希望她留下——她試著把這困難逐出腦子。畢竟問題都還沒有發生呢,愁來有什麼用?
當她終於沉入夢鄉之際,如往常一樣的,李均陽的臉又在她腦中浮現。她幾乎每夜都夢見他,有時候還帶著淚水醒來。她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會夢見他呢?她根本不在乎他呀!她轉過身子,將臉埋進涼涼的枕頭裡,希望他能不再來煩她。
第二天早上,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她在樓梯上遇見了周為義。
「你今天穿得這麼漂亮,要去哪裡啊?」她問。
「哈,那是因為我要搭今早十點的飛機到香港去。生意上的事。」他的聲音聽來太輕快,夢笙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他不覺苦笑了。「被你看穿啦,夢笙姑娘。」他聲音低沉了下來,「我要搬出去了。」
「啊?」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心中所想,但她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周為義看著她悲傷的表情,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早該這樣做了。」
「祝好運。」這似乎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他的愛那樣絕望,除此之外也實在別無選擇。但這仍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夢笙的眼眶微微地紅了。
「傻姑娘,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他故作輕快地說,沒再看她,逕自往外頭走了。
她無言地目送他遠去,而後振作起來走向餐廳。
「我們要到海邊去!」景安一見到她便大叫大嚷。小女孩的興奮明顯極了。夢笙回之以一笑。羅志鵬在旁邊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景光和景安立刻隨聲附和,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她。
夢笙遲疑了。這聽來很像一個家庭聚會,某種破鏡重圓後的家庭儀式;而,儘管每個人的臉色都那樣熱切,在這一剎那之間,她卻不能不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外人。她很快地瞄了小豪一眼。謝天謝地。他正在對自己哼歌兒,專注於他那小男孩的思緒裡,對他們的對話根本沒有注意,否則他就要失望了。
「我有好多事要做,所以不去了。謝謝你。」
「家裡又沒什麼要你操心的事。這樣吧,我放你一天假,你今天要做什麼都隨你,但是既然有一天的假,你可以優先考慮和我們去海邊玩吧?」羅志鵬微笑著說。景光他們幾個在旁邊大聲同意。而,就在此時,杜綾的聲音切了進來:「你們在說什麼,說得那麼高興?」
夢笙驚跳了一下。她甚至沒注意到杜綾是幾時進餐廳來的。景光的聲音搶先響起:「我們正在說服夢笙和我們一道去海邊。」他的聲音裡有一絲挑釁的味道。夢笙飛快地掠了杜綾一眼,後者的眼睛微微地沉了一沉。夢笙的心也跟著沉了一沉。
「呃,不,我……既然可以放一天假,我想去看看月梅,我好久沒見到她了。」這個念頭,老實說,根本是突如其來的。但這是一個好借口。而且,她也真的好久沒看到月梅了。
羅志鵬留乎有點失望。「你不再考慮一下啊?」
「志鵬,不要這樣麼。江小姐有她自己的計劃,不要太勉強人家了。」杜續拋笑容是明亮的——太明亮了,也許。
夢望盡快地餵了小豪吃過早餐,然後告退。整個下午,她都待在月梅的公寓裡。老友見面,自然是很開心的了。她暫時忘記了工作上的隱憂,讓時間在愉悅中飛逝。等她和小豪回去的時候,都已經超過六點了。
她還來不及回房間去,就先衝進廚房裡,好喂小豪一杯牛奶。月梅最恨牛奶這個東西,她家裡是找不出這玩意兒來的。可憐小豪這時已經餓得發昏了。廚房裡鍋碗瓢盆堆得到處是,張嫂正忙得死去活來。
「今晚怎麼煮這麼多菜呀?」她好奇地問,一面打開了冰箱的門。
「有客人。」張嫂悶悶地說。
「幾個?」看這個架式,來的人至少有十個吧,她想。
「只有兩個,」張嫂笑了,「但是羅先生說,來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既然是大客戶嘛,這個晚餐可就不能煮得太小氣了。」
「晚餐什麼時候開始?」她問。
「他們七點左右到達。所以大概是七點半以後吃晚餐。」
七點半!那就是說,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準備了。羅志鵬邀朋友或客戶回來吃晚餐,這已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碰到這種情形,他們總是穿得很正式。只剩一個多小時呢,她得喂小豪吃飯、替他洗澡,哄他上床去睡,然後還得給自已沖個澡,化點妝……她快馬加鞭地把事情一樣一樣辦完,在衣櫥裡挑了件黑色的波紋皺絲晚裝。黑色很適合她。是適合她的膚色呢,還是適合她的心境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朝鏡子裡看了自己一眼。鏡裡的人美麗而優雅。然而這樣的美麗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喜悅。
確定小豪睡得很沉之後,她便下樓到休息室去了。笑語聲自裡面傳了過來。她全無準備地打開了門,眼前是她絕未料到的景象——李均陽懶懶地坐在椅子裡,正和杜綾一同大笑。
她的眼睛睜大了,心臟抽緊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告訴自己:這是個惡夢!但,更糟的還在後頭。
羅志鵬站在吧檯前頭,正和一個高挑的女人說話。那個全世界她最恨的女人——李均陽的情婦,喬丹麗!
她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事實上她已經轉過身去了。但羅志鵬看到了她。
「夢笙!快進來!你想喝點什麼?」他笑著朝她走去。於是她知道要走已經太遲了。她被逮住了。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5:51
第五章 驚夢
她一生中再沒有經歷過這樣尷尬而可怕的時刻。所有的談話驟然中止。那死一般的寂靜易碎而可怕。血色湧上了她的臉頰。她可以感到他的眼睛正死盯著她瞧,她只有刻意低著頭,不去看他。
「我來介紹一下。」羅志鵬帶著微笑走了過來,把她的沉默當成了害羞。
「我們已經認識了。」李均陽低沉的聲音近得使她立時抬起頭來。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可測度的眼睛一直看進她眼眸深處。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這個地方看到她,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李先生,你好。」她勉強地說。
「真巧!」羅志鵬笑了,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的緊張。
「是很巧。」李均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可不曾離開過她。夢笙勉強自己掉開眼睛,向喬丹麗笑了一笑——雖然,她真正想做的事是拿把刀子殺過去:「喬小姐。」
「嗨。」喬丹麗冷淡地回答了她的招呼,眼底有著憤怒和驚訝。夢笙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原來你也並不是全然無感的,原來我的存在也會教你坐立不安。但喬丹麗為什麼會對她有這種反應呢?她一直都是佔上風的那一個,每次都將夢笙擊敗得慘不忍言。何況她依然擁有著李均陽這個最大的戰利品,又何必將我這個小土蛋放在眼裡呢?
杜綾走了過來向李均陽打招呼,盡她女主人的職責,總算引開了他的注意力。她鬆了口大氣,卻聽到羅志鵬的問題在耳邊響起:「你們認識多久了?」
「有好多年了。」她刻意的不動聲色。「你呢?」
「喔,我們是多年老友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坐吧,開飯了。」
江夢笙設法讓自己坐在景光的旁邊,以使自己夾在他、羅志鵬和喬丹麗之間。李均陽則坐在對面,仍和杜綾說著話。他仍然有著她記憶中那輕鬆的幽默感和溫暖的笑容,陽光般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呵,那笑容……她常常在小豪臉上看到的笑容!
她低下頭去,凝視著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李均陽的兒子就睡在她樓上的房間裡,而他對此一無所知。但杜綾、羅志鵬和景光則是知道的。蒼天哪蒼天!她怎麼期望:在今晚之後,李均陽仍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她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身體因恐懼而僵硬,手指緊抓著自己的杯子。只要一個不經意吐出的字……她額上沁出了一層輕細的汗水。她好想逃。逃到再也沒有人認得她的地方去,一直躲到地老天荒。但她偏偏是無處可去的。這場晚宴正對她預示著災難。
她的視線滿屋亂繞,突然間遇上了李均陽的。他們的眼神激烈地鎖住了。她的呼吸卡在喉嚨裡。
他的眼神幽暗而嚴肅。她無法瞭解那兩汪深潭中盛載著什麼?但他們之間確實有一種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盪不已。夢笙率先低下了頭,兩頰燒得通紅,心臟狂跳不已。她連忙轉向景光,掛上了輕快笑語的假面。但她清楚知道:李均陽還一直看著她。
整個晚餐時間她都緊張欲絕,只在有人跟她說話時才說話,一直怕別人終會提到小豪。張餿煮的菜很好吃,但她根本胃口全無,只有把它們在盤子裡翻來翻去,彷彿它們是一碟鋸木屑。
隨時間的流逝,她愈來愈發覺到一件事:她愈安靜,別人就愈不會注意她。餐桌上主要的談話是生意上的。而其餘的空當裡,則完全是杜綾和喬丹麗的天下。杜綾對她有著戒心,喬丹麗對她有著敵意;兩個人都不會主動來找她說話。這對夢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她就盡可能的安靜。晚餐結束後,當別人都到休息室去喝咖啡,繼續聊天的時候,盡可能溜得遠遠的,在餐廳窗前徘徊,一心希望這個晚上能夠盡快結束。
幾分鐘後,一個輕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迅速地掉過頭來,一回頭就看見了李均陽。
江夢笙倒抽了一口冷氣,轉回窗前去,希望他會離開,但心裡也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果然,她沒有聽到任何移動的聲音,但他突然間便已來到她的身邊。
「請你走開。」她啞聲說道。但他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反而慢慢地開口:「作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她聳了聳肩,移開了幾厘米遠。「我不想喝咖啡。」她冷淡地說,看也不看他。
「你……為羅志鵬工作還愉快嗎?」這問題聽來很隨意,但他仍然看著她。她緊張地轉向他,害怕起他問這個問題的動機來。整個晚上繃得過緊的神經已經使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看不出這一點嗎?拜託你走開行不行?他們一定已經開始想念你了。喬小姐——」她的話聲突然中斷,因自己所說的話而憤怒,臉頰忍不住紅了。
李均陽笑了起來。「真是的,夢笙,我差不多以為你是在吃醋了。」他戲弄道,伸出一手輕輕的刮過她的臉頰。
他的碰觸使得她全身大震,立時向後退開。「不要碰我!」她低聲道,渾身上下儘是敵意。他的嘴角抽緊了。
「你究竟是怎麼啦?」他的聲音雖然冷靜,但極憤怒,「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地跳開——能不能拜託你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
「你為什麼就不能離我遠一點?」她木木地重複道:「你從不接受暗示的嗎?」
「我想你高估你語言的敏感度了。」
她憤怒地別開了臉,毫無來由地覺得受傷。淚水全無徵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就在此時,景光在餐廳的通道上出現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夢笙,小豪在叫你。我想他作了個惡夢。安安正陪著他,但他一直哭著要媽媽。」
夢笙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這是她一直害怕著的時刻,也許早自小豪出生時便已存在了。她已經害怕了整整兩年。而,奇異的是,在恐懼之餘,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種奇特的解脫。
「我就來。」她安靜地說。再沒看李均陽一眼,她迅速地踏上樓去了。
小豪坐在床上,小臉哭得慘兮兮。景安在一旁統來繞去,試著安撫他,十足小媽媽的架式。看到夢笙上來,她明顯地鬆了口大氣,回自己房間去了。夢笙把小豪抱了起來,他立刻八爪章魚似地把媽媽抓得死緊。她輕輕晃著他,用她清越純真的聲音唱歌給他聽。等他睡著以後,她再一次把他放回他的小枕頭上,替他蓋上被子,留下了盞燈,然後踱到她的休息室去。
她不想再下樓去了。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小孩的事了,她實在不想去面對他。但是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就開溜,在社交禮儀上是說不過去的。她歎了口氣莫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再度下樓。只要向羅志鵬打過招呼,她就可以回房去了。但是這個招呼裡,可是滿含危機的啊!
李均陽不在休息室裡,這使她鬆了口大氣。杜綾正和喬丹麗說著話,羅志鵬則和景光在吧檯邊說笑。她直直朝他們兩人走去。
「他怎麼樣?」景光一見到她就問。
「很好——又睡著了。」她朝著他們兩人微笑,「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睡了。我頭痛得厲害。」
她盡快的地逃了出去,咬著牙對喬丹麗道晚安,後者顯然對她的離去樂得要命。當休息室的門在身後闔上時,她真覺得如釋重負。
但她的輕鬆為時甚短。向樓梯口走去的時候,李均陽突然間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眼神冷硬,嘴角緊抿。
「景光告訴我,你有了一個孩子。」他直逼本題地說,眼神彷彿要刺穿她下垂的臉。
「那干你什麼事?」江夢笙全身的肌肉緊抽了。雖說心裡充滿了恐懼,但如果必要的話,她是不惜一戰的。
他的眼神焚燒著她。「你的愛人怎麼了,江夢笙?那個只一想及便能使你為之融化的男人呢?他遺棄你了嗎?這就是你必須在這裡工作的原因嗎?」
夢笙張口結舌地注視著他,相信他們兩個中定然有一個瘋了。而後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來,高昂而歇斯底里。李均陽完全不曉得他就是小豪的父親。他壓根兒都沒想過他可能是。她應該為此而高興的,可是她不知為了什麼,在如釋重負的輕鬆之外,竟因此而更加很他。
「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她帶著易碎的微笑說,「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想要那隻豬。」她凝視著他,暗色的眼晴狂怒地燃燒,「現在,能不能請你不要擋著我的去路——」
「夢笙……」他試著阻止她,下巴繃得死緊。
「呵,李先生,原來你在這裡!」杜綾甜美的聲音插了進來,「過來加入我們吧。」
在他們兩人說話之時,江夢笙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上樓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裡,她立時做了件沒有做過的事——將門鎖上,而後疲倦地跌進椅中,舉手摀住了自己的臉頰。天哪,天,她從來不曾如此精疲力竭過!
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兒子了。但他想都沒想過,他竟然不曾懷疑那是他的兒子。很笨,不是嗎?因為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畢竟他們已經三年不見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沒有別的男人,更不會知道:她對別的男人根本連看都不看。這是什麼時代了啊?離性解放已經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況他自己是那樣的一個花花公子。理所當然會以為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的用情不專囉。是啊,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的。他自己在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數不清了吧?喬丹麗當然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們兩人顯然還沒有結婚。她還為他工作嗎?
有這麼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啊……夢笙搖了搖頭。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喬丹麗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陽到南非去了四個禮拜之後的事。李均陽以前曾經提到過她。她出身富戶,是他一個好友的女兒,也是個能幹的秘書。
記憶隨著「南非」二字潮湧而回。他走後的那四個禮拜,是她一生中最長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會送來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訊全無。小小的報紙上似乎很難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報——以冀萬一。他答應過給她電話的。他答應過的!
隨著時間的消逝,她一天比一無憂慮。她寢食不安,每天只是機械性地做著她的工作。而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躲在家裡蒙頭大哭。他會不會是受傷了?死了或者是——但那可怕的想法立即被她自己否決了。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當然會知道的。她從電視報道上得知,南非還在打仗,通訊受到極大的損害,新聞從業員也被驅逐出境了。
發現自己懷孕之時,她覺得愁慘、沮喪,但卻又有一種瘋狂的幸福之感——因為她懷的是李均陽的小孩。是她全心所愛的人的孩子啊!衝動之餘,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她必須做點什麼,必須知道他們之間存在著某些聯繫。她沒在信裡告訴他她懷孕的事——那不是應該在信裡告訴他的——只是告訴他,她愛他,要他好好照顧自己。她想過要打電話去他家,可是因羞澀而退縮了。畢竟,她能怎麼和他家人說呢?「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妯」!而,一直到了那個時侯,她才驚覺到:自己處境竟是如引的尷尬!
她於是打電話到李均陽的公司去。畢竟,公務上的借口要來得容易捏造一些。接電話的人倒是很客氣的,告訴她說,董事長所有的事都由他的專任秘書負責。問題是,這位秘書正好出去了。因為這辦公室正在江夢笙下班回家的路上,因此她沒有留下任何口信,而是直接到他公司去找人。
喬丹麗坐在她的辦公桌後頭,閃亮的黑髮披散下來托著她完美的臉。但江夢笙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她太自信、太高高在上,太……盛氣凌人。雖然她並不曾對夢笙說出什麼無禮的言辭,但那微挑的丹鳳眼裡已露出了太多她心中所想。雖然,夢笙當時也沒怎麼去在意。反正她又不需要和這個女人打很多交道。她只是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來意,等著對方寫下李均陽在南非的地址。
喬丹麗微微瞇了瞇眼睛,然後伸出手來:「把信給我好了。我正好有—批文件要寄給他。」
夢笙遲疑了一下,卻我不到理由來拒絕,只好將信交給了她。
從那天起,她開始數著日子等李均陽的信息。只等他一收到我的信,一定會馬上跟我聯絡的。她滿懷希望地想。但是等待的日子如此難熬,而她在焦慮中又度過了兩個禮拜。終於,回信來了。
那天,她和往常一樣地在辦公桌前忙著公事,忽然聞到一陣濃郁的香水氣息。辦公室裡沒有人用過這種香水啊?她驚愕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喬丹麗裹在一片紅雲裡飄了進來,直直地來到她身前。
「我和連先生十點半有個約。」她用公式化的聲音說。江夢笙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掛了電話以後,喬丹麗從皮包裡拿出了一隻白色的信封,遞給了她。
「南非來的電報。」她說著,頭也不回地向裡去了。
南非來的電報!李均陽來的電報!夢笙的心臟跳到了喉頭。呵,天,她等他的信息等了多人啊!她將那信封貼在臉上,好半晌才顫抖著將信封拆開,開始貪婪地吞噬著電報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的臉色隨著她所讀到的每一個字而愈來愈白。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是當真的!他什麼意思?他們間已經結束了?「我留在南非的時間遠比我原先所料的還要長久,所以拖著這樣的一個懸而未決的關係實在是毫無意義」是什麼意思?夢笙咬緊了牙關。喔,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只是他一個為期甚短的玩伴,如此而已!一旦距離遠隔,這一切當然也就不再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了!她俯伏在桌上,噁心得想吐。卑鄙,無恥,下流!天呵,她曾經聽過多少這一類的故事,怎麼還是學不乖?怎麼還敢以為自己可以是例外,如同童話裡的灰姑娘?但為什麼偏偏要是我?天底下有那麼多熟諳遊戲規則的女人……她按緊了自己心口,不能自已地抖個不住。懦夫!他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和我把話說個明白!
「壞消息啊?小姑娘?」喬丹麗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桌前,用一種假惺惺的聲音對她說話。
「你——不知道嗎?」這幾個字是自她牙縫中進出來的。喬丹麗那瞭然於胸的臉色擺得太明顯了。
「噯呀,小姑娘,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啦。李均陽本來就是個花心蘿蔔。像他那樣的男人啊,這難免的事啦。」喬丹麗驕傲的眼睛慢慢掃過了她,「像你這樣的女孩滿街都是,我還真不曉得他看上了你哪一點呢?你應該覺得榮幸才是。」
你——你有什麼權利說這種話?」夢笙被激怒了。難道李均陽居然把這種私事都說給了他的秘書聽?喬丹麗只是他的秘書吧?至少至少,李均陽是這樣對她說的。
喬丹麗冷笑了。「算了吧,小姑娘,你又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要想和他在一起啊,還是看開一些的好。反正,不管怎麼著,他最後總是會回到我身邊的。」
夢笙噁心得想吐。眼前這個女人是李均陽的情婦啊?而她正因她男人的所作所為得意萬狀,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夢笙突然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滾!」她咬著牙道,再不管現在是她的上班時間。
「嘖嘖嘖,真是沒有教養!要給你老闆看到了,他會怎麼說喲!」喬丹麗撇了一下嘴角,扭頭朝外頭走去。走了一半,她又回過臉來,「我這人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最後給你一句良言: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再試著和李均陽聯絡。他那人要是冷酷無情起來,那可有得你瞧的。拜啦!」
門「碰」的一聲關了起來。
夢笙再記不得她在辦公桌前呆坐了多久。她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在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倆編織著未來的美景的時候,他早就已經把她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是被欺騙了,被利用了,而後被背棄、被侮辱了。她的心痛到再不能有任何感覺,只曉得天地的荒寒是如此之甚。連進昌開完會回來,一看到她這個模樣,二話不說,馬上招來計程車把她給送了回去。
以後那幾個星期裡,夢笙活得直如行屍走肉。那是她此生初有的愛呵,也必然是最後的愛。然而對那個殘酷無情、自私自利的李均陽而言,這一切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遊戲。他和喬丹麗提及此事的時候,或者還要為了她的天真而感到好笑吧?想到喬丹麗知曉這一切的故事,撇著她那艷紅的嘴角冷笑的模樣,夢笙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天呵,天!她怎能不恨他!她怎能不恨他們?在無止無休的苦痛裡,她把那封電報撕得粉碎,又放在碟子裡燒得不留痕跡;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她就可以把過往歲月湮滅得一絲不留。她不要去記憶,她不能去記憶!
但是啊,但是:她的肚子裡還懷著李均陽的孩子!
孽種!夢笙苦澀地想。她今後該怎麼辦呢?挺著一個大肚子,她哪裡還有顏面在公司裡工作下去?而,辭職以後,接踵而來的便是生活問題。一等孩子下了地,她便連目下可以容身的公寓都保不住了。孽種,攀種!你的父親給了我什麼樣的折磨,難道連你都要來落井下石嗎?她夜夜撫著自己的小腹哭泣,不止一次地想到要去墮胎,然而她終究沒有去。在那唯美而純真的少女心底,她的夢拒絕死去,她的愛拒絕死去。即使事實那樣明顯地擺在眼前,她仍然在期望——一個奇跡。
奇跡沒有發生,孩子在十個月漫長的懷胎期後痛苦地下了地。她在生產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李均陽的名字,響在耳裡的卻只是病房裡空洞的回聲。而,即使她早已決定要把孩子送人撫養,但第一眼看到小豪,她就知道自己是說什麼也不會送走他的了。她愛這個孩子,就如同她當初愛李均陽一樣。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夢笙在極其動盪的心情底下,跑到李均陽的公司去找他。不管她有多麼恨他,他有權力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然而……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她不知道,更不敢去猜。
她鼓足了勇氣才跨進那間辦公大樓,向李均陽的辦公室走去。那時已將進午餐時間,大半的人都出去吃飯了,大樓裡甚是空曠。他那辦公室有著一大扇玻璃門,訪客可以將門後那一部分辦公室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是刻意去看,可是眼前的景象太清晰、太直接,如同一個霹靂當頭打下,教她完全沒有閃躲的餘地——李均陽和喬丹麗,麻花一般地扭抱在一起!
江夢笙轉頭就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為止。如果她對喬丹麗所說的話還有一絲懷疑的話,這時節也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了。李均陽和喬丹麗!這樣光天化日之卞……她是個怎麼樣的傻瓜,竟還對他懷抱著一絲期待?
一個星期以後,她就搬到台南去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沒再見到他,直到……
夢笙眨了眨眼,讓無聲的淚水流了下來。回憶總是痛苦的,尤其是這樣的回憶。更教人難以消受的是,再度見面所帶來的痛苦。該死的,他要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得乾乾淨淨算了?如同他三年以前所做的那樣?
夢笙咬緊了下唇,模糊地聽到外頭客人道別的聲音。月色已經懸得很高了,外頭的天色甚是明亮。從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李均陽和喬丹麗的身影。看到他們向羅家夫婦道別,看到他們坐進了車廂。然後,彷彿是意識到有人在看他,李均陽抬起頭來,朝她所在的窗口看來。
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夢笙大吃一驚,本能地縮進了屋子裡,重重地將窗簾拉上。車子在外頭低吼,帶著喧囂聲遠去。
這天晚上她睡得極不安穩,惡夢不斷地追逐著她。到底都夢了些什麼,她卻也想不起來了。只曉得清晨醒來的時候依舊精疲力竭,彷彿比沒睡還糟。
早餐時景光擔心地看著她。「你看來很糟。」他說,「我來替你照顧小豪吧?你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夢笙感激地對著他微笑。雖然心底頗有些罪惡感——因為照顧孩子是她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沒有能耐做事的。她接受了他的好意,盡可能地休息了一個早上。雖然,這種休息對她其實沒有什麼幫助。她的疲累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
回屋去吃午餐的時候,她在走道上遇見了杜綾。
「江小姐,」杜綾有禮地和她打招呼,「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
「那很好。」杜綾抿了抿嘴,慢慢地說,「我——想和你談一談。」
夢笙點了點頭,順著杜綾手勢所指在椅子上坐下。
「嗯,江小姐,我想……我想在志鵬回來前和你談談比較好。」杜綾的聲音裡帶著遲疑,而夢笙幾乎已經猜出了她所要說的是些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她對自己說,靜靜等杜綾開口。
「志鵬……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孩子們也很喜歡你,你是個很好的保姆,江小姐。不過……」杜綾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她的措詞,「你知道,志鵬那時需要一個保姆,是因為我不在家的緣故。現在我回來了……嗯,我知道志鵬保證過你的工作不會受影響,可是我覺得,孩子們還是跟著媽媽比較好,既然我自己可以照顧他們……」她停了下來,有些不知該如何接續下去。
「你希望我開始找其他工作麼?」
「呃,嗯……是的。並不是說我不滿意你的工作,只是……」
夢笙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這沒什麼好爭議的。她自己也是個母親,豈能不明白杜綾的想法?「我瞭解的,羅太太。」她輕輕地說,「我明天就開始找新的工作。」
杜綾也站了起來,眼睛裡有著抱歉,以及——如釋重負。「謝謝你。」她說。沒再看夢笙一眼,她轉身走了。
夢笙看著她的背影,深思地歎了口氣。她知道杜綾在想些什麼。這樣也好,杜綾的決定對羅志鵬和孩子們都好。而羅志鵬是應該享受一些更美滿的家庭生活的。只是……只是她江夢笙又該怎麼辦呢?
舊有的憂慮又回來煩她了。這世界如此廣大,難道就真的沒有她和小豪的容身之地嗎?
將近傍晚時分,全家幾乎都空了。只剩下她和小豪在院子裡玩。她試著把愁緒暫時推到一邊。明天再想吧,她揉揉自己的額角,發愁有什麼用?
小豪意識到媽媽的心不在焉,也就對他的遊戲失去了興趣。「我渴了,媽媽,」他撒嬌道,「我要喝水。」
「好吧,咱們進屋去,哦?」她站起身來,去牽他的小手。但他把手藏了起來,不讓她握。「抱我,媽媽。」他淘氣地說,黑眼珠閃閃發亮。
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將他抱了起來。小豪格格笑著,小胖手緊緊地環住了她。夢笙親了親他的臉頰,一路走回屋去,推開了廚房的門。一推開門她就呆了。門口出現的是她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的臉。李均陽!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6:37
第六章 婚事
江夢笙震驚地凝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從她臉上流走。小豪因為看到個陌生人而安靜了,睜著大眼睛看著李均陽。而他的臉色也不比她的好到哪裡去。在看到小豪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凍成了石像。
「我的天哪!」他低語,不可置信地搖頭,再搖頭。
懷中的小豪突然間沉重得她再也抱之不動。夢笙緩緩地放下他來。陽光耀得她頭昏眼花,地板在她腳下浮動……她聽到小豪驚嚇的叫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從黑暗中傳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度睜開眼來的時候,有那麼一剎那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的長沙發上,陽光兀自閃耀在窗玻璃上。她怔怔地看著窗口,然後聽到小豪的叫聲:「媽媽,媽媽,你好些了嗎?」
他的小身體撲了過來,小臉上滿是淚水。夢笙微弱地衝著他笑了一笑,將他抱在懷裡。「乖乖,我沒事了,不要怕呵。」她柔聲安慰他。小豪很快地被安撫了,很大人氣地用他的小手拍拍她的背,而後回過頭去看那個站在沙發旁的陌生人。
她順著小豪的眼光看過去。她的眼光和李均陽的相遇了。這麼說來,是他把自已抱進房裡來的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去面對他。他的臉繃得死緊,眼神幽暗。
「你好些了嗎?」他問,「要不要我幫你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我只是……嗯,有些中暑吧,我想。今天的陽光太強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找個大夫來?我可沒那麼嬌貴!何況,我也看不起!
「那好,」他說,「我們必須談談。」
「談談?」她緊張得全身發僵,「你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他的怒氣是一觸即發的。
夢笙本能地抱緊了小豪。「不,」她緊張地說:「不能當著孩子的面。」
「隨你。」他冷冷地說,「反正我們遲早總要談的。不管你喜不喜歡。」
不管我喜不喜歡?夢笙被激怒了:「你有什麼權力指使我?」她激烈地問,「這裡又不是你家!」
他瞄了小豪一眼,眼色變得異常深沉:「那不是很明顯嗎?我擁有每一分我應有的權力。」
她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髮都豎起來了,本能地抱緊小豪往後縮:「滾出去!」她嘶聲道,「不要來煩我們!」
「現在說這種話已經太遲了。」他用一種刻意自製的聲音說。一種她過分清楚的聲音,那是只有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緒時才會出現的語氣。
「什麼太遲了?」她憤怒地指責,「以前可從來不曾太遲啊?你怎麼突然間改變心意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講點道理好不好?」他咬牙道,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在這個時侯門開了,景光探頭進來。
「我在外頭聽到講話的聲音,所以進來瞧瞧。」他說,看了躺在沙發上的夢笙一眼,「你還好嗎?」
「她很好。」李均陽搶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夢笙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他什麼意思?這種問題她自已難道不會回答?但她不想和他吵架——尤其是當著景光的面。何況景光對眼前的情況已經夠莫名其妙的了。
他聽到了李均陽的回答,尷尬地看了夢笙一眼,清了清自己的喉嚨:「呃,呃,那就好。」他說,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幫我個忙嗎,景光?」李均陽說,「好不好帶小豪去喝點牛奶、吃點餅乾,然後帶他到園子裡去玩一會?夢笙和我有話要說。」
「呃……」景光看了夢笙一眼,而她對他點了點頭。景光聳了聳肩,走過去將小豪抱了起來,走出了屋子。門在他兩人身後無聲地闔起。在那一剎那間,夢笙有一個衝動,很想將他給叫回來。但她咬牙忍住了。叫他回來做什麼?那一點作用也不會有。
「明智的決定。」李均陽審視著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燃起了一枝煙,「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夢笙全身都繃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將頭轉向窗外。從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豪和景光,也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語。景光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豪樂得格格直笑。
李均陽瞇著眼睛看著他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啞著聲音問,仍然注視著他的兒子,沒有看她。夢笙的心臟抽緊了。他為什麼用這種聲音和她說話?彷彿他心中充滿了痛苦。但那不可能是真的,不是麼?她太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冷血動物了!
「你憑什麼……憑什麼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霍然轉向她,眼底燃著怒火。「別跟我來這一套,江夢笙!他是我的兒子,我一見到他就曉得了!而這些年來——」他一手重重地扒過他濃密的黑髮,咬牙切齒地道,「這些年來,該死的,你竟連片紙隻字都不曾給過我!」
「你期望什麼?」夢笙被激怒了,「我已經當夠了傻瓜,受夠了教訓,你還以為我會繼續扮演下去麼?」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這話什麼意思?」
「你以為呢?」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幾乎是在咆哮,「我不用想也知道你會有什麼反應!這夠多不方便啊,是不是?而你會怎麼做呢,李均陽?叫我去墮胎,還是給點錢讓我走路?」
他霍地站起身來,死命扣住了她的肩膀,搖得她牙齒格格發響。「你給我住嘴!你這個——」他被激怒得幾乎失去了控制,扣在她肩上的雙手緊得教她發疼。他要把我殺了!她驚駭地想,小臉因震驚與恐懼而發白,瀑布般的長髮全被搖散。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雙唇無助地顫抖。
他猝然放開了她,別過身去。她在乍然的鬆弛中跌進了椅子裡,清楚地看到他背轉了身子,渾身肌肉繃得死緊,而後慢慢地開了口:「你——真的以為我會那樣做?」
「那不是明擺著的麼?你的興趣很明顯地是在別的地方。」她勉強地說,竭力要使自己從方纔的震盪中回復過來。是這樣的震盪使我失去了控制吧?我這話說得活像個吃醋的小媳婦兒。她苦澀地想,腦中不由直主地浮出了喬丹麗艷麗的臉龐。
「是麼?」他轉過頭來看她。眼神深不可測。
天哪,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那種眼神使我心痛,使我覺得無所遁逃。夢笙悄悄地攥緊了拳頭,艱難地開了口:「拜託,李均陽,我們能不能不要討論這個?這根本沒有意義的,你知道,既然我們之間早就完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即使是小豪,我本來也不想要他的。可是後來……」她甩了一下頭,很快地接了下去,「總而言之,我當時不需要你,現在自然也不需要你。就是這樣。我說得夠清楚了吧?」這不是實話,她自己很明白。但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實話呢?在她接到了那封幾乎置她於死地的電報之後,她如何能再開口傾訴她曾經有過的相思和痛苦?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的驕傲也不允許。
「你也許不需要我。」李均陽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可是我的兒子需要一個父親。」
他是對的,她知道;在她心靈深處,也知道小豪需要父親這個事實。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來提醒她這一點呢?江夢笙憤恨地瞪視著他,竭力想傷害他,如同他對她的傷害一樣。「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他來了?以前你可是全不在意的啊?」
李均陽被激怒了。「該死的,我怎麼關心?在今天以前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存在!光為了這一點,我就可以把你殺了!」他的牙齒咬得格格發響,全身都散發著怒氣。而她知道他想起了她昨晚所說的話:「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
「李均陽……」她艱難地開了口,但他冷硬地插了進來:「別再說了,江夢笙。我要他!」
「什麼?」他的話是一顆超強的炸彈,震得她臉上血色全失,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不能!」她喘息著喊,「我不會把他給你的!」
「你打算和我上法庭去爭奪他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一點機會也不會有的。」
「為什麼不?我能給他他所要的一切!」
「但他需要一個父親。」
「那麼我就去結婚!」她激動地叫了出來,「信不信由你,我會用盡一切手段把他留在我身邊!」
「結婚?」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你有對象嗎?」
「不關你的事!」
「你根本沒有對象,不是嗎?」他慢慢地說,「沒有男友,沒有情人,沒有未婚夫,什麼都沒有。」
「豬!」她憤怒地啐道,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該死的,他怎麼可以把她調查得這麼清楚!怎麼可以!
他的嘴角抿緊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你愛怎麼罵我都可以,江夢笙。但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要我的兒子,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不計一切代價。所以你只有兩個選擇。你可以把他交給我,或者是——嫁給我。」
「嫁——嫁給你?」他突如其來的求婚把她給嚇呆了,「你瘋了嗎?嫁給你這種——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均陽微微笑了,雖然笑得很冷:「說話小心些,江夢笙。如果我是你,在拒絕以前必會先考慮再三。我將給這孩子豐裕及安定的生活,一個小孩所需的一切,以及他的生身之父。你——要為他拒絕這一切嗎?」
她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我恨你!」她的話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
「因為我是對的?」
「因為你逼得我毫無選擇。」她的指節捏得發白,「要麼失去我摯愛的孩子,要麼嫁給我深恨的男人。」悲苦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睛,刺痛她的雙眸,一如刺痛她的心靈。
「你——真的那麼恨我啊?」他的聲音裡彷彿帶著笑意,但他的眼神嚴肅異常。只是她沒有發現。她的視線早已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了。
「經過了你所作所為之後,你還能期望別的麼?」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啊?」
激烈的疼楚貫穿了她的心底。他還敢問?他竟然還有臉問?她咬緊了下唇,沒有說話。但他卻並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追問:「說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得你這般恨我。」
「你——利用了我。」
「不!」他幾乎跳了起來,「你怎能這麼說?你怎能稱之為利用?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我……」
「算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事情早就過去了。」她很快地打斷了他,不能承受他進一步的解釋,不能忍受他提起他們間曾經分享的一切。是呵,對他而言,那當然不叫「利用」了!那叫「兩廂情願」!這個沒心少肺、厚顏無恥的豬,他竟然還有臉來向她解釋遊戲的規則?他到底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神經呀?
「早就過去了?你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恨我恨到這般,現在連你兒子應有的權力也準備抹殺掉,你還說事情早就過去了?」他額上青筋隱隱浮起,他的話聲如冰珠般一字字彈在她的臉上。
夢笙閉緊了眼睛,疲倦地抹去臉上的淚痕。這樣的對峙已經使得她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去分析任何事物了。和他鬥法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他有著那樣精明的腦袋,那樣有力的言辭;他總可以用那樣精密的邏輯蓋得你昏頭轉向,用那樣犀利的言語辯得你無言可答,彷彿錯的其實是你而不是他。她挫敗地垂下了肩膀,不想再作任何反擊。
「你為什麼想要和我結婚?」她疲倦地問,「如你所說,你盡可以將小豪帶走的。何必那麼麻煩還繞上一個我?」
他聳了聳肩。「小豪愛你,你也愛他。不管你是怎麼想我的,我並不想將你們母子拆開,我沒有那麼冷血。」
「當然。」她冷漠地說。
他的眉頭鎖緊了。「幫點忙,夢笙,嫁給我真的有那麼糟嗎?你真有那麼恨我嗎?我真懷疑過去那三年裡你是怎麼過的?我又不是要吃掉你!我是在給你和小豪一個未來,一個安穩舒適的家呀!橫豎我要的是他,又不是你!」
一縷極細極細的疼楚自她心底深處抽過,痛得她臉色發白。但她咬牙將之壓下。你是怎麼了?他要不要你有什麼關係?你早就知道他要的不是你呀!至少至少,這樣他就不會再來煩你。夢笙攥緊了拳頭,擠出了一個冷笑:「這話本來沒錯,嫁給你是可以解決我和小豪的許多困難。只不過那樣一來,不過是脫得狼坑入虎穴,差別再多也有限了。」
李均陽的嘴角微微抽緊了,但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夢笙挫敗地別過臉去。該死的,你和他說這麼多廢話幹嘛?他反正不把你當一回事,你的死活他才不會在乎呢!他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帶走小豪,你就是說干了嘴也不會有用的。更何況……她自已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如果站在小豪的立場去想……她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慢慢地說:「我——必須考慮考慮。」
李均陽點了點頭。「好。我明天這個時候回來聽你的答覆。」
「明——明天?」她驚喘。明天?這太快了!
「明天。」他毫不留情地道。
夢笙被激怒了。這個自大的、無情的混蛋!他以為他是誰呀,可以這樣的予取予求?她在狂怒中不顧一切地反擊了:「我大可以離開這裡的!我可以帶著小豪走,今晚就走!」雖然,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恥笑她:你能走到哪裡去?何況,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不管怎麼說,小豪需要一個父親!
李均陽深思地看著她,爾後緩緩地搖了搖頭。「你不會走的。你太誠實了。不會用這種方法去逃避問題。」
她因他那深沉的瞭解而顫抖了。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心靈深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小小的波動。但她立刻將這騷動壓了下去。該死的,現在不是動搖的時侯!而且,這不就是他慣用的伎倆麼?善用人性的每一分弱點?她冷冷地昂起頭來,竭力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語氣:「你根本對我一無所知。」
「是麼?」他淡淡地笑了,眼神忽然間變得異常柔和。彷彿是……彷彿是……夢笙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別過眼去:「三年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造成很大的改變。」她說,竭力使自己聽來冷淡而成熟,但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臉。在尷尬中她聽到他轉身而行的聲音,聽到他伸手打開了們。「明無見,夢笙。」他的聲音柔得要滴出水來。
她因為他的溫柔而驚跳了,本能地回過頭去看他。但也只是這一剎那,一個小聲音在她心響起:別傻了,呆子,他三年以前也常用這種聲音對你說話,而將你騙得團團轉。你不想想你被他害成了什麼樣子,現在又準備重蹈覆轍麼?想想看他對你做了些什麼?將小豪自你身旁奪走,逼你嫁給他……夢笙的嘴角苦澀地抿緊了。李均陽,你等著好了!如果我真的被迫非嫁你不可,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我會盡可能叫你難受,如同我曾經受過的那些痛苦……回憶的痛苦和恨意在她眼中同時燃燒,幾乎要將李均陽的背影燒出一個大洞。
就在這時他回過頭來。看到夢笙臉上的表情,他的眼神暗了一下,而後迅速地閃過一種奇怪的光芒,彷彿是決心,彷彿是柔情。他突然間笑了,臉上亮起一種淘氣的神情:「別費神目送我出去了。我找得到路的。」
「噢,你——你——」夢笙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抓起個花瓶把他頭上砸出個大洞,但李均陽已經走遠了。他低沉愉悅的笑聲自窗間飄了進來,漸去漸遠。
夢笙茫然地看著他遠去,沉進了深沉的思緒裡。嫁給李均陽……還是不嫁?如果不嫁他,她怎麼保得住小豪?難道真要上法庭去爭孩子的監護權嗎?萬一她輸了呢?夢笙顫抖了。不,她不能冒這個險!而且李均陽是對的,她必須給小豪一個父親,給小豪一個穩定的未來;如果只是為了小豪的緣故,那麼除了嫁給這個勇人之外,她實在別無選擇。
但是她自己呢?她真的必須嫁給一個她深恨的男人麼?恨——夢笙對著自己苦笑了。她真的恨李均陽麼?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即使她曾經試得那麼努力……但是,她自己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如果失去了小豪,她也不想活了。在這個前提之下,其他一切均屬次要。然則嫁不嫁李均陽,也就沒什麼要緊了。畢竟如果她不再愛他,他就不能再傷害她。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會去嫁別人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那樣的深愛與情傷之後,她此生已不可能再去愛其他的人。但是——但是事情為什麼必須是這樣的呢?為什麼她的生命總是要受到這樣的干擾和左右呢?她伏倒在桌上,開始無法自主地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天色幾乎都黑了。然後門「嗒」的一響,羅志鵬走了進來,一面拉下頸子上的領帶。
「嗨,」他打開了燈,「只有你一個人在啊?怎麼不開燈呢?」
看到夢笙臉上的淚痕時,他輕快的語氣僵住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關心地問,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夢笙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李——李均陽下午來過了。」她輕輕地說。再不找個人談談,她會崩潰的。她知道自己忍受度在哪裡。
羅志鵬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是小豪的父親,對吧?」
夢笙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羅志鵬聳了聳肩。「那很明顯啊,他們父子倆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我還懷疑我怎麼早沒看出這點來呢?」
「嗯,他們是長得很像。」她無可奈何地承認。
「李均陽知道了嗎?」
夢笙點了點頭。「嗯,他要我嫁給他。」
「嘿,這是好消息啊!」羅志鵬大為高興。
「是嗎?」
「怎麼啦?」她的冷淡使得他皺起了眉頭,「你不想嫁給他?」
「我想什麼根本無關緊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兒子,我不過是個附屬品罷了。他倒是挺慈悲的,嗯?我好像應該為了這點恩惠而感激莫名才是。」
「你搞錯了吧,夢笙?」羅志鵬的身體因關切而前傾,他的表情異常嚴肅,「就我昨晚得來的印象,我敢說他非常在乎你。」
夢笙無力地笑了一下,對他的安撫異常感激,但她沒有說話。嫁給李均陽也未嘗不好,起碼她不用再找別的工作了,而她也不必為了離開羅家絞盡腦汁想借口。她和杜綾之間的談話當然只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絕不會向羅志鵬說的。她完全可以諒解杜綾,可是羅志鵬必然會因此而生氣。這對這個家庭的重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相信我的話,嗯?」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道。
「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是的,我不相信你。」
羅志鵬皺了皺眉。「他昨晚和我聊天,怎麼繞話題都在你身上打轉,好像怎麼問都問不夠似的。他連問都沒問小豪一聲。這還不夠證明他真的關心你嗎?」
夢笙羞得耳根都紅了。老天哪,他都問了她些什麼呀?發現自己成為這兩個男人的話題實在很糗。她忍不住開口抗議了:「喂——」
「別打岔,聽我說完。」羅志鵬不理會她的臉色,自顧自地往下說,「夢笙,我認得李均陽很久了。他不是一個很好懂的人,因他內斂且複雜。而且,過去那兩三年裡,他不知道逢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整個人都沉掉了,變得異常憂鬱。我是不曉得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會一廂情願地認定那是因為你的關係;但是我覺得他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所以說,既然他向你求婚了——我希望你把我說的話仔細考慮一下,不要太倉促地下決定。」
他的關心使她深受感動,不自禁地朝著他微微笑了。「其實我——已經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了。」她迎著他詢問的眼神,慢慢地加了一句,「我會嫁給他的。」
羅志鵬頗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你一點待嫁新娘的喜氣也沒有。」
「我怎麼可能會有?這又不是那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結局,只不過是……一門生意而已。他要小豪,而這種安排對小豪來說再好不過,如是而已。」她的笑容裡有著悲傷,「反正在現代這個社會裡,感情本來就不是什麼決定婚姻的要素。」
羅志鵬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你不是那樣的人啊。你太纖細,太敏感,太多情。你渾身上下連一根生意人的骨頭都沒有,怎麼受得了這種安排?」
夢笙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的話刺入了她心靈深處,觸動了她最深的隱憂。然而她又能怎麼辦呢?這不是討論就可以解決的事。命運已經將她逼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便是龍潭虎穴她也只有闖它一闖了。至於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是給吞滅個屍骨無存,根本不是她現在所能考慮的了。她站起身來,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淡淡地說,「我該去給小豪洗澡了。」
羅志鵬也跟著站起身來,滿懷憂慮地歎了口長氣。「李均陽會好好照顧你的,這點我很確定。可是夢笙,我實在放心不下——」他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可千萬記得我是你的朋友。」。
她感激地朝著他微笑,覺得淚水又湧進了眼眶。一低頭,她頭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小豪已經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沉。身子洗得很乾淨,居然還灑了不少爽身粉。景光可真是克盡厥職啊。想到那個大男孩大手大腳地替小豪洗澡的樣子,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她親了親他的小臉,然後聽到門上輕微的剝啄聲。
來的人是景光。可是並不是平日那個明朗快活的景光。他的眼神憂鬱,面色沉重。
夢笙把本來要謝謝他替她照顧小豪的話給忘到九霄雲外。「怎麼啦,景光?」
他有好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瞪著窗簾發呆。就在夢笙忍不住要再開口詢問的時候,他猝然間說話了:「那個李均陽——就是小豪的父親吧?」
夢笙忍不住歎了口氣。「嗯。」
長長的沉默。景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半天才又掙出一句話來:「那麼你……我是說,你們……」
「我們要結婚了。」夢笙輕輕地說。她真不想傷害他,可是她實在無能為力。
「那麼你就要走了。」他呆滯地說,連看也不看她。
夢笙突然間覺得心痛。他還這樣年輕呵,也許是太年輕了?她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我是要離開了,但我們還是朋友啊!」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眼睛裡充滿著無言的悲傷。然後他微笑了,一個悲哀的微笑。「是的,我們還是朋友。」他低聲道,然後站直了身子,「祝你幸福,夢笙。」他說著,突然間低下頭來,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記,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夢笙驚訝地碰了碰自己臉頰,無言地看著他年輕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處。為什麼生命中總有著這樣多的挫傷,這樣多的無奈?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別人,可是……她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察覺到無聲的淚水又已滑下了自己的臉頰。噯,她最近哭得實在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李均陽準時來了。
他穿得很正式。昂貴的英國毛料,三件頭的深色西裝,更襯得他挺拔不群。一般人是很少作這種打扮的,尤其是在亞熱帶地區的夏天;但羅家的客廳裡有著很強的冷氣,而且很顯然的,無論李均陽到什麼地方去,一定都是搭的冷氣車。夢笙看了自己身上退色的牛仔褲和棉襯衫一眼,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英國毛料的三件頭西裝,只有他這種有錢人才擺得出這種派頭!
聽到她推門而入的聲音,李均陽自窗邊轉過身來。他們的眼神相遇了。而他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微笑。
「嗨。」他說。夢笙艱難地點了個頭算是回答,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幸得張嫂進來了,方使得場面不至於那麼尷尬。但她放下了一個盛著咖啡壺和點心盒的托盤之後,替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便就退了出去。夢笙無措地作了個手勢請他坐下,順手拿了一片餅乾塞到嘴裡。吃東西是避免說話的上佳方法。她緊張地拿起另一片餅乾。他們之間的寂靜幾乎凝作實質,窒重得使人難以呼吸。夢笙艱難地吞下了口中的餅乾。難道這就是他們今後在一起生活的模式麼?當真是前途多艱。我也許會被逼瘋的,她愁慘地想。天哪,天,這種日子可真是不容易過!
「小豪呢?」他的聲音猝然間劃破了寂靜。
「呃——景光和景強帶他出去玩了。」她本能地回答,「我想這樣比較好。」
他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上的杯子。「所以呢?你作好決定了沒?」
夢笙深深地吸了口氣,盡全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來看他:「我會嫁給你。」她的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但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討厭你,鄙視你,看不起你!我嫁給你只是因為我別無選擇。你聽清楚了嗎?」
李均陽臉上的肌肉繃緊了,眼神變暗了。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裡連一點感情都不帶:「這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麼看我。我只是為了小豪才娶你,記得嗎?」
豬!他永遠不會忘了提醒她這一點!夢笙咬牙切齒地道:「這也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我到底什麼時候必須嫁給你?」
「下星期四。」
下星期四!夢笙驚得手都抖了,杯子裡滾燙的咖啡潑將出來,她痛叫出聲。李均陽趕了過來,一把接過她手上的杯子,抽出自己的手帕來就往她身上擦。但夢笙一把將他給推開了。他的碰觸和他的假情意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離我遠一點!」她嘶聲道,「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為什麼還不走?好,下星期四就下星期四,可是在那之前我起碼還是自由的吧?現在,能不能請你回去?」
李均陽站直了身子,嘴唇抿得像一條直線。「如你所願。」他說,慢慢地轉過身子,走了出去。留下夢笙跌坐在地上,兀自為了她將臨的婚事而顫抖不已。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7:22
第七章 無歡
一個星期以後,他們靜悄悄地結了婚。
結婚以前,李均陽堅持要她買件禮服來穿。乍然聽到他的建議時,夢笙忍不住大笑了:「你少荒謬了,買禮服幹嘛?這整件事根本只是一個鬧劇,作什麼撐這種場面?穿什麼不都一樣?」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堅持,「婚禮總是婚禮。」
「噢,好吧。」她不情不願地同意了。他要擺闊就讓他擺吧,反正這一切本來都是他的主意,和他吵一架一點用也沒有。而他因她的同意而大樂了,眼神裡閃著那樣溫柔愉悅的光彩,使得她差點忘了呼吸。
更叫她意外的是那個婚戒,黃金的鑲座,無瑕的鑽石,組成一個非常美麗的戒指,那並不是一個巨無霸型的,用來搖闊的暴發富戶戒指,毋寧是他特意挑來配合她那纖細的氣質的。但她並為想要它——彷彿是,只要戴上了它,她就名正言順地變成了他的所有物一般。但他不理會她的抗議,不由分說地將戒指戴在她手上。夢笙無法可想,只有讓那戒指留在那裡。
這一個星期過和飛快。她從來不知道做個新娘有那麼多麻煩。羅家全家人幫了她好大的忙,杜綾尤其熱心。也許是潛意識裡的補償作用吧?她顯然對夢笙的婚事異常歡喜。而夢笙只有回之以微笑,畢竟她已經回頭回路,又何必給別人帶來無謂的困擾?
然而,不管怎麼強自振作,她也提不起勁來和李均陽討論生活的一切細節。諸如婚禮的安排,婚後要住在那裡等等。她一點概念也沒有,也不想有任何概念。彷彿只要故意忽視這些東西,她就可以假裝這樁婚事離她還很遙遠一般。典型的鴕鳥心態,她知道,但她就是不想去面對這個現實。反正李均陽會安排一切的。這—切既然是他的主意,他愛怎麼搞都隨他去好了。
李均陽倒是熱心得一塌糊塗,他要忙的事必然比她多了好幾倍,可是他居然還騰出了一個下午來,帶她和小豪到六福村動物園去玩。她沒有拒絕,因為這是小豪開始接受自己父親的時候了。而小豪也真和李均陽處得極好。這只能說是父子天性吧?他對這個陌生人完全不加排斥,整個下午都粘在他的身上,夢笙不由自主地吃醋了。她的兒子,她唯一所愛的兒子居然被這個她一點都不喜歡的人佔了過去!而,李均陽顯然為此十分開心,他顯得溫暖、幽默而悅人,一直不停地逗得小豪格格發笑。不管夢笙多麼努力地去討厭他,面對他那樣的溫柔和明朗,她所有的憎惡全都無法真的凝聚。她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有時居然還會回他以一兩個淡淡的笑容,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神便會發亮,彷彿看到什麼無價的珍寶。然而那樣的眼神使夢笙覺得恐懼,彷彿他又在計算她什麼一般。等小豪玩累了,她也就再一次地陷入沉默裡。李均陽試了兩次,想將彼此間的僵局打開,發現自已徒勞無功後,他也就放棄了。
當然啦,那個放棄只是暫時的。因為隔天他又打電話來了,再一次邀她和小豪出去玩。然而她可以為自己留下來的時間少得可以,而她的心緒混亂得過分……因此這一回她拒絕了他,他顯然不開心了,但夢笙才不管他開不開心呢。氣死最好,這樣我就用不著嫁你了!她有些孩子氣地想。
不幸的是,李均陽的神態十分堅韌,並沒有那麼容易氣死。只是一眨眼間,她結婚的日子便已經到了。
他們是在地方法院公證結婚的。禮堂很小,除了法官和證人之外沒有觀眾。她茫然地聽著他宣讀他的誓言,任由他將婚戒套在她的手指上。這一切來得太不真實了!她幾乎以為自己是一個觀眾,正看著一部荒謬的電影。但這一切全是真的,再真也沒有了。法律上記得明明白白,她已經是他的妻子……這個想法使她顫抖。李均陽看了她一眼,看著她空茫的眼睛,嘴角不覺一緊。但他沒有說些什麼,只是簡單地道:「上車吧。」
「去哪裡?」
他微笑了。「到時你就曉得了。」他發動了車子。
夢笙困惑地看著他。笨,他做了些什麼安排,你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這下可好,被他給載去賣了都不知道!她困惑地咬住了下唇,雖然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人要是不肯說的話,便拿挖土機去挖也挖不出什麼來,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再試一次:「喂……」
「不要吵,夢笙,就要到了。」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而那笑意裡的溫暖宛若春陽。夢笙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老天呀,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嫁給了這個有著這樣可怕的聲音和笑容的人,老天呀!
車子在兄弟飯店前停了下來。她這才知道他安排了個婚宴。步入那裝飾精美的房間時,她驚愕地發現:每一個人都在那裡。當然有一些人是她認得的,但對她有所意義的人,羅志鵬、杜綾、月梅、小豪,還有她才認識沒有好久的、李均陽的管家秦太太。她一直到了最進才知道李均陽沒有其他的親人,一直獨居在東區的一棟豪華公寓裡。單身漢的日子過起來大概是挺不方便的,何況他常常要出差,所以就給自己找了個全天候的管家。長久以來,這位秦太太無異已是他的家人了。夢笙見過她一次,對這位慈和的中年婦人印象很好。現在,小豪正被秦太太抱在懷裡,睜著好奇的大眼東瞧西瞧。
淚水湧進了夢笙的眼眶。這太荒謬了!一個婚宴!在她整個生命都給搞得一團糟的現在……她迅速地別過臉去,以免他們看到她眼中的淚光。李均陽抓緊了她的手腕,臉色突然間變得異常陰鬱。
「表現得快樂一點,夢笙!」他的話是自齒縫間迸出來的,雖然,只有她聽得到他說了些什麼。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快樂啊!」她呢喃著,聽到他沉重地歎了口氣,「而你希望我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這件事,是不是?」
夢笙沉默了一下,然後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向每個人迎了過去。真開始試了,其實也就不難。香檳酒給了她很大的幫助。何況每個朋友都那麼真摯地朝著她微笑。
最興奮的莫過於月梅,她小鳥一樣地來到夢笙身邊,吱吱喳喳地稱讚她今天看來有多麼美麗,又對她的「嫁得金龜婿」稱羨不已。「他真體貼,不是嗎?」月梅高興地說,「他給你們安排了這麼個宴會,邀了所有的朋友,可單單不告訴你,為的是要給你一個驚喜。唉,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那天在餐廳裡看到你們兩個的時候啊,我就曉得啦!真浪漫,不是嗎?」她的詩人氣質又發作了,而夢笙只好唯唯應是。她和月梅一向是無話不談的,但這次她什麼也沒告訴她。也許是因為這痛苦太深長,太無奈,也許是因為說了也於事無補。月梅愛作夢,就讓她去做吧。她不想破壞她的想像,也不想教她為她煩惱。
婚宴很愉快地進行著。這不是一個餐會,而是一個茶會。連午餐都稱不上。雖然,那麼多的點心、果汁和雞尾酒也夠餵飽每個人了。夢笙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香檳,開始變得非常快活。她笑個不住,聽到每句話都笑個半死,對每個來對她說恭喜的人粲然微笑,直到李均陽突然來到她的身邊。
「我和你說過了什麼?」他的聲音溫柔似水,「你今天很美。」
她因他的讚美而臉紅了。「謝謝,你今天也很帥。」她笑嘻嘻地說。在深沉的酒意裡,整個世界彷彿都化成了香檳泡沫。她整個人輕飄飄的。
「你醉了。」他帶著笑說,「我想我們該走了。」
她醉眼迷濛地看他,一個問題突然躍進了她的腦海。「喬丹麗怎麼沒來?」
「我又沒邀她。」
「噢。」她打了一個酒呃,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開始轉動了。整個星期以來的緊張和無眠開始向她討債,在酒精的輔助下,她突然間再也沒有爭戰的力氣了。「我好累。」她低聲說,然後就一頭軟倒在他的懷抱裡。
她模摸糊糊記得自己被塞進了車子裡,然後是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了起來,走人臥室。她清醒了一些,開始含糊不清地問:「小豪?小豪呢?」
「秦太太看著他呢,放心吧。」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於是她安心了,再一次沉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她有一剎那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她想起來了:這是李均陽的公寓。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四肢仍然因這些日子的疲累而酸痛不已。天已經黑了,臥室裡亮著一盞柔和的燈。李均陽就坐在床邊看報紙,窗外有車聲隱隱流過。
聽到她翻身的聲音,李均陽放下了報紙。「你可醒了,真能睡啊。」他的聲音裡帶笑,而她情不自禁地羞紅了臉。
「幾點了?」她問,一面坐起身來。絲質的被單從她身上滑了下來,露出她赤裸的肌膚。她本能的低下頭去瞧了一瞧,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全裸的!夢笙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忙不迭將被子重又拉了上去。她的心臟狂跳不已,指尖情不自禁地發抖,卻連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已經八點了。」他慢條斯理地回答她的問題,但語音裡情不自禁地帶著笑意。這使她更窘,忙要轉移話題:「小豪呢?」話一出口她便真的擔心了:她居然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小豪看不到媽媽會怎麼樣呢?
「秦太太一個小時以前就把他給哄了上床去了。放心吧。」他說,眼光慢慢地瀏覽過她。那單薄的絲被子將她玲瓏的身段襯托得一清二楚,教她想躲都躲不了。夢笙狂亂地避著他的目光,不穩地問:「我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他身邊一張椅子。「那不是?」
夢笙驚嚇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你……難道是你……我是說……」她的臉燒得火一樣紅了,偏他笑得那麼壞,像一隻偷吃了魚的貓。「當然哪,不然還會有誰?總不會是你自己吧?」
夢笙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巴掌摔掉那個可惡的笑容。她防衛地抬起了下巴,強自鎮定地道:「好吧,那時我是喝醉了。但現在……能不能請你出去,好讓我換衣眼?」
他抬起了一邊的眉毛。「為什麼?我是你丈夫啊。」
她驚得心跳都要停止了,睜大了眼睛只是瞪著他。不,他不是當真的!他不可能是當真的!他自已說他要的是小豪而不是她,怎麼現在又……她緊張得手心出汗,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臉上那嘻笑的神情不見了,眼神變得深沉了,呼吸變得濁重了。
「你真美,」他啞聲道,「你本來就美,但三年以前,你的身體是少女的,而今天卻是婦人的了。你來得更成熟,更渾圓,更誘人。天哪,夢笙……」他的眼神像火一般地焚燒了起來,站起身來走向她。
一股熟悉而潮熱的慾望隨著他的視線在她體內潮湧而起。夢笙的心狂跳不已,呼吸也跟著亂了。她驚嚇地往後縮,狂亂地想把那種衝動壓抑下去。怎麼會這樣的?我以為這種欲情早就死去了,三年前就死去了!但現在……現在……不、不能這樣!她不能這樣去回應他!這太……太……絕望中她將他伸向她的手一把拔開,叫道:「不要碰我!」
「為什麼不要碰你?」他的手臂環了上來,「你是我的妻子,不是麼?」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耳後,吹得她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寒顫。血液在她體內激烈地流竄,全然不受她的指揮,激得她全身顫抖。
「不——不要碰我!」她喘息著喊,「你沒聽見嗎?我——我不要你!」
「小騙子!」他低沉的聲音不穩地在她耳邊響起,「你的肢體語言和你所說的話全然相反,教我怎能相信你所說的話?不要考驗我,夢笙,我只是一個凡人而已!」她還待開口抗議,但他以一個深長的吻封住了她。那麼甜蜜的吻呵!她所有的知覺都因他的吻而復甦,她整個的身體都因他的撫觸而燃燒。在那不可抑遏的激情裡,她所有的抗議都被衝到了九霄雲外,所有的理智都被燒成了焦大。她本能地環住了他,開始以同樣急切的激情回應他。
有好一會了,他們倆誰也沒有聽到門上傳來的剝啄聲。但那聲音持續不斷,終於鑽進了李均陽的耳朵裡。他抬起頭來,喉中發出不滿的咕噥。但敲門聲又響了,這回來得更重了些。李均陽重重地歎了口氣,滾下床沿,將自己的襯衫拉好,走過去開了門。夢笙忙將被子拉到自己下巴上,窘得耳根子都紅了。忙亂中她聽見李均陽的聲音在問:「什麼事,秦太太?」
「呃,」秦太太有些發窘,「真對不起,不過……喬小姐打電話找你。我告訴她說你正忙著,可是她堅持要和你說話,說是有緊要的公事。所認我……」
李均陽點了點頭。「知道了,我到書房裡去接電話。」他說著回過頭來,對著夢笙微笑了一下。
但她並沒有著他。只這片刻之間,她的臉已經變得紙一般白。毫無疑問的,打電話來的是喬丹麗。夢笙顫抖了一下。想到方才幾乎發生在她和李均陽之間的事,她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呆子,笨蛋,不知羞恥!你怎麼可以和他……和他……噢,天啊,你怎麼可以忘了他還有這麼個情婦在,忘了他只不過是在利用你、玩弄你,只不過是將你當作某種玩具?如果……如果方才不是秦太太前來敲門的話,那麼現在……現在她已經萬劫不復了!
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羞辱的淚水不可遏抑地往外奔流。想到自己居然曾那麼急切地想要他,居然曾經那麼急切地回應他,她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而後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一隻熟悉的手輕撫著她肩頭:「怎麼了,夢笙?為什麼哭?」
她閃電般地向裡一縮。「不要管我!」她哭道。而他的肩膀繃緊了。但只是這一剎那,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將她攬進了自己懷裡。夢笙試著椎開他,但他根本紋風不動。
「夢笙……」他沉沉地開了口,聲音裡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疲倦,「夢笙,拜託,我們能不能好好地談談?」
她無言地搖了搖頭,試著止住自己的淚水。
「你……你很不快樂。」他說,聲音裡有著憐惜。
「我沒有理由快樂。」她抬起沮痕斑駁的臉,愁慘地看著他,「你逼著我嫁給你,不是嗎?現在你又想和我……」她沒有把話說完,只是用眼神無言地指控著他。
他重重地歎息了。「講點道理好不好?夢笙?這種感覺是相互的,何況你是我的妻子啊!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這四個字使她驚跳,再一次試著掙脫地的懷抱。這一次他沒再堅持,放開手任她自去。江夢笙別開了臉,不想看他。他的存在使地心亂,而她最不想讓他看出來的,就是他對她的影響。三年以前,她曾經毫無保留將她所有的—場全部交付給了他,包括愛,忠貞和信任,可是他毫不顧惜地將它們全擲了回來,砸得她幾乎死去。這一次,他又為什麼這樣急切地想要擁有她呢?也許只是因為她這回拒絕再付出了,而他的男性本能無法拒絕這樣的挑戰?是吧,那就是他的本性了:掠奪與擁有。只要她一旦付出,他就會毫不顧惜地掠取不已,直到她給無可給,剩無可剩。而她將有什麼可以留給她自己呢?無窮的悔恨與痛苦,或許比三年前那一次還要糟,至少至少,她還可以為三年前的自已開脫說:當時實在太年輕、太無知了;但是這一次,她連一點原諒自己的借口也不會有。不,她不能給他任何機會,不能露出任何弱點。如果……如果她還想在他掌握中生存下去的話。
她深深吸了口氣,刻意地轉移了話題。「事情處理完了?」
「嗯。」
「我想喬丹麗對我們的婚事大概很不高興吧。」她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但她所有的神經都在等待著他的反應。
「這跟她有什麼相干?」他漫不經心地問。夢笙突然覺得想吐。他想騙誰呀?他到底以為她是個什麼樣的傻瓜?咬著牙她開了口:「你以為你們之間的事很秘密,是不是?」
李均陽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天!你那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呀?喬丹麗是我的秘書。如是而已!」
「真——的——麼?」夢笙冷笑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把我當成呆子耍!
「真的。」他簡單地說,彷彿這個問題根本不值一答,然後他深思地加了一句,「如果我和她之間真的有什麼,會使你覺得困擾嗎?」
夢笙怒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但她可不想讓他看出這一點。她可不想讓他知道他對她的影響。「不會。」她冷淡地說。「只是我不想假裝我一點也不知情,如此而已。」頓了頓,她忍不住加了一句,「我真懷疑你為什麼不乾脆娶她算了?」
李約陽揚起了眉毛,表情忍耐有加。「如果我想娶她,我早八百年前就娶了.用不著等到現在。我和你說討好幾次了:她只是我的秘書,如是而已!」
夢笙閉了閉眼睛,默然轉過頭去,說了半天,他還是不肯承認。他根本——一點點溝通的誠意也沒有。她疲倦地掉過頭去,茫然地看向窗外,嫉妒像毒蛇一樣地啃噬著她的心靈。嫉妒!這兩個字像鞭子一樣地自她心上抽過。她?嫉妒?嫉妒著喬丹麗?她為什麼嫉妒那個女人,她搖了搖頭,試著揮開這些混亂的情緒。她嫉妒喬母麗?這太可笑了!她……
「夢笙?」李均陽的聲音在她身後溫柔地響起,「我們明天到溪頭去,你說好嗎?」
她驚跳,回過頭來看他。她的眼神有些茫然,神智還未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過來:「溪頭?作什麼?」
他忍不住笑了:「度蜜月啊!」
蜜月?夢笙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她和李均陽去度蜜月?「不!」她的反應是立即直接的:「這太荒謬了!你和我——我們這種婚姻居然還煞有介事地度蜜月?你也未免太幽默了吧?」
他的眼神暗了廠下。「你真的不想去啊?」
「不想!」
他歎了一口氣。「好吧。」他說,「那我們明天就直接回家了。」
她知道李均陽在陽明山有棟洋房。雖然她沒去過。但想也知道那會是一棟漂亮的房子。因為他一向有著極佳的品味。這層公寓只是為了他上班方便時用的。而,也由於她今天喝得醉了,他才沒有直接將她帶回家去。她當然是期望能住在山上的了。那裡的地理環境對小豪有好處,而她自己也並不特別喜愛這生活。因而聽到他作了回家的提議,她點了點頭,沉默再度籠罩在他們中間,彼此都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夢笙在沉默中不安地動了一下,澀澀地道:「我……我想睡覺了。」雖然,她其實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才剛睡了個漫長的年覺,醒過來還不到一小時。
他默然瞧了她半晌,而後突然笑了。
「好主意。」他說,移到她身前,一手輕輕地拂過她的髮絲。
她好像被火燒著般向後一縮。「我是說一個人睡!」
「你——真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上床啊?」
她的小臉漲紅了:「你自己說過你不想要我的!」
「我騙你的,成不成?」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嚇了她,「你總不會天真到去期望,結婚以後,我還打算過著苦修僧的禁慾生活吧,啊?」
她痛苦地別過了臉,這個混蛋,他從不放過他可以得手的任何利益,是不是?幾分鐘前他們才剛剛談過喬丹麗,他現在居然還有臉來向她求歡?
「我又不是你的玩物,可以由得你隨意玩弄。」她僵著聲音道,「你既然不愛我,這樣的性生活豈不太廉價了些?」
他的身體繃緊了,半晌方道:「那麼如果我——愛你呢?」他的話是小心翼翼,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出來的。
然而這幾個字便如利劍般刺穿了她的心口,夢笙疼得幾乎彎下腰去。愛!他怎麼可以把這個字說得如此隨便,如此輕易?我的天哪,李均陽,你真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啊!她深深地呼吸,靜待那陣疼楚過去,才慢慢地開了口:
「那也沒什麼差別,因為我不愛你。」
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從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而後他轉過身子,打開了臥室的門。「晚安,夢笙。」他的聲音疲倦而空洞,「你可以安心地睡在這裡,我不會來煩你的。」門在他身後無聲地掩上。
他聲音裡那奇異的疲憊觸動了她。她奔向前去,突然想叫他回來,求他留下!但門已然闔起,而她自己突如其來的衝動嚇著了她。她把臉貼在門上,慢慢地滑下地去。我為什麼想叫他回來呢?我又為什麼嫉妒喬丹麗呢?因為我——因為我愛他!
這個念頭是閃電般浮現的,一浮現便立時擊得她全身麻木。我愛他!否則的話,這一切豈還能有任何其他的解釋?那愛一直深藏在她心靈深處,雖經她竭力矯飾,卻始終不曾死去。若非如此,他的眼神和碰觸豈能如此輕易地將她點燃?若非如此,她又豈能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他的婚事?她豈不該拚死掙扎,甚至不惜使用一切合法非法的手段以求保有她的自由麼?呵,天,她愛他呵!就因了這愛,她那纖柔唯美的心靈深處,那連她自己都不曾知覺的深處,還想望著一個可能——贏得他愛的可能。
夢笙絕望地顫抖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地愛上一個人呢?一個全然不將她放在心上的人?三年的煉獄生活不曾消減她的愛於萬一,而今又如何可能使它死去?天哪。天,為什麼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女子?又為什麼偏偏教我遇上這樣的一個人哪?愛得如此絕望,如此孤獨,如此不堪?她做倒在米色的地毯上頭,開始了無聲而沉痛的啜泣。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8:25
第八章 惘然
夢笙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了,只曉得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陽光透進窗簾照了進來,耀得一室亮晃晃的。她疲憊地伸了伸懶腰,站了起來,老天哪,她居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極其不安的一夜……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婚禮真的只是昨天的事麼?感覺起來好像已經過去一世紀了。
小豪……
想起了小豪,她快步走出了房間。昨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沒在就寢以前去看他。這孩子說不定已經不高興得很了?然而客廳裡傳來的笑聲使她止住了腳步。
李均陽坐在沙發裡,將小豪抱在腿上,面前攤開一本漂亮的故事書,正在給這個小子說故事。
而後,仿佛是意識到了夢笙的出現,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小豪則一骨碌滑了下來,很興奮地沖進了夢笙的懷裡:“媽媽,媽媽,叔叔正在給我說故事!好好玩!叔叔還喂我吃早飯!”他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整個人因這嶄新的環境和新得的朋友而興奮。他對李均陽的喜愛是異常明顯的。夢笙對著他微笑了。而後她抬起眼來,向李均陽看去。
他們的眼神相遇了。他的神色有些戒備,嘴角有些緊張。夢笙再低下頭來看看小豪,摹然間覺得心痛。他們兩個長得這麼像啊!她生命裡兩個最重要的男人……沖動之下她搭住了他小小的肩膀,蹲下了身子。
“寶寶,”她的聲音溫柔而嚴肅。小豪用好奇的眼睛看著她,仿佛意識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夢笙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種做法也許很笨拙,但她必須快些;否則她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凝聚出足夠的勇氣來告訴他這件事了。“寶寶,”她說,“那不是叔叔。那是——爸爸。知道嗎?是你的爸爸呀!”
她聽到李均陽倒抽了一口冷氣,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小豪顯然困惑了,看看李均陽又看看她,然後他突然笑開了臉。“叔叔是爸爸?”他向李均陽看去,笑得更開心了。“爸爸!”他快樂地喊,向他的父親奔去。
李均陽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抱進懷裡。小豪顯然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用他那嘟嘟嚷嚷的童音語焉不詳地說個不休。李均陽只是點頭,只是微笑。江夢笙的眼眶潤濕了。看到他們父子這樣親密地摟抱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沒有錯。他們父子彼此投緣,而小豪那麼需要一個父親……但她也覺得失落,覺得嫉妒,覺得孤獨。從今以後,小豪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地需要她了……她咬了咬下唇,無言地退出了客廳,回到了臥房裡。
難言的辛酸再一次占據了她的心靈,無言的淚水再一次充滿了她的眼眶。她伏倒在床上,再一次為自己所有的遭遇而哭。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李均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
“夢笙——”他的聲音低沉且溫柔。但她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裡,不想見他。他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整個人翻了過來,而後溫柔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噢,天,小東西,別哭——”他的聲音裡帶著痛楚,無限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一手輕撫著她的背心。在他強壯而無言的撫慰之下,她奇異地平靜了下來,漸漸地收住了眼淚。
“對不起。”她抽噎地說,忽然覺得好難為情。
“為什麼?”
“我……我把你的衣服都給弄濕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你的淚水像明珠一樣珍貴,我求還求不到呢。”
夢笙窘得滿臉發紅,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小豪呢?”
“秦太太在喂他吃中飯。”他說,頓了一頓,慢慢地接著說,“我要謝謝你方才所做的一切。這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這對你而言,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笙艱難地聳了聳肩。“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她承認道,“可是我不能老讓他叫你‘叔叔’,何況他那麼喜歡你。我……很高興我這樣做了。”
“他是個好可愛的孩子。”他的聲音裡滿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親。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來到了她的小腹,“能看到你懷孕時的樣子。”
他的碰觸使她顫抖,而他們的話題己經來得太親密,太危險了。即使夢笙已經對自己承認了她自己的感情,這仍然不能解決橫跨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她的恐懼仍然存在,而且只有來得更為深切。只因為他不愛她,她如果將他所要的給予他,那麼她自己就真的萬劫不復了。被他拋棄的痛苦仍然鮮明地焚燒在她的記憶裡,使她再也沒有勇氣去冒第二次的險,把自已封在冰牆之後,雖然孤獨,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靜,不會有這種火灼般的震蕩,可是也不會有這種痛苦——如同她此刻的碰觸所帶來的一般,她無法自已地向裡一縮,避開了他的手,僵著聲音道:“沒有什麼好看的。我那時很丑。”
他察覺到了她的退縮,慢慢地收回了手。但他的聲音仍然異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丑的時候。”
她試著想對他微笑,但她笑不出來。她可不像他有那麼高的段數,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我……我想去洗把臉,換件衣服了。如果我們要回……家,我應該先准備一下才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默默審視著她,她在逃避眼前這親密的話題,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這樣拙劣,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那銳利的心眼的。然而他並沒有再逼她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們吃過飯就走。”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仿佛轉身想走,卻又停了下來,說:“陸姨等著見你已經等不耐煩了。”
“陸姨?”
“陸姨是我媽生前的好友。我媽死後她就一直照顧著我,幾乎像是我第二個媽媽一樣。”他解釋道。夢笙點了頭。她知道李均陽的父親在他不滿周歲時就已去世,母親又在他十二歲那年死了。如此年幼就必須獨立,也許這就是他如此封閉,如此難以親近的原因吧。夢笙憐惜地想,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不。不過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時她總是幫我照看房子。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願如此。”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緊張。她沒有婆婆,但是這位陸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級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使她駭怕。她一點心理准備也沒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間低下頭來,在她嘴上啄了一記。“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他微笑道,轉身出門去了。他的動作那樣迅速,夢笙連抗議都來不及,門已經在他身後闔起。
午餐過後,他們按計劃進行,駛向坐落在陽明山的家,小豪非常興奮,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車子駛出了市區,駛上了山徑,然後,來到了一棟豪華的房邸之前。原石搭就的北歐式建築,上頭攀爬著碧色的籐蔓。花壇上的玫瑰正自盛開,園子裡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噴著晶瑩的泉水。夢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驚歎著,對著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們婚禮過後,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這樣全無戒心,笑出這般純然的歡喜。李均陽的呼吸停住了,眼睛裡全無笑容。夢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懷疑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許他以為我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她憂慮地想。
然而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因為房子的前門開了,一個嬌小纖瘦的人影走了出來,滿頭銀發在陽光閃亮。夢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個女人她見過的!這就是她和李均陽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廳裡吃飯的女人!
原來,這就是他的陸姨。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過得飛快。在安頓下來之後,夢笙發覺自己的日子,除開她和李均陽之間的緊張關系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陸姨待她很好,雖然她的言談之間,似乎頗有一點保留;但她對小豪則是全心全意地疼愛。小豪也好喜歡陸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個祖母——一般。這父子倆的情誼也是與日俱增,小豪對他老爸已經發展出一種英雄崇拜,話題整天繞著爸爸打轉,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這個小孩的成長和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他的體重增加了,皮膚曬黑了,人也變得活潑了,整天在園子裡到處跑。李均陽替他買來了一只小狗,小豪反正也不會給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夢笙從不曾見他這樣快樂過。穩定而安適的家給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陽和陸姨的愛使他更明亮、更開朗。李均陽說的沒有錯:他是能夠給小豪所需的一切。而,僅只是見到愛子這樣的幸福,一切的犧牲便都已經值得了。
夢笙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說是不快樂。家事都有傭人照看,她根本就用不著煩心。她所有的時間都可以拿來照看小豪,也可以盡量看自己想看的書,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
陸姨幫了她很多的忙,有時她想下山去逛街買東西什麼的,陸姨總是十分樂於替她照顧小豪。在談話中她知道:陸姨的先生是個很有名的攝影家,經常在外旅行,夫妻兩個常常整年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幾個月。但陸姨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意。“我們兩個的脾氣都不好,又受不了約束,受不了沒有變化的日子。如果我們兩個年到頭綁在一起,大概其中一個早就被氣死了。你知道,我們這些老古板可不作興離婚這碼子事的。不離婚喲,這日子怎麼過啊?還是目前這個樣子最好。”
夢笙聽到這裡,忍不住便笑了。陸姨自己是個作家,經常應邀去演講什麼的。她顯然不是很愛做家事的那種人。夢笙可以了解她需要自己生活空間的那種感覺。一般的家庭生活只怕真的會把她給遭瘋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模式,世界上很難有所謂的“標准”這回事。陸姨對她先生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因為她提起她先生時總是笑得心滿意足。人家說的:“小別勝新婚”。那麼陸姨和她先生每回聚首,可不都像在渡蜜月一樣了麼?
這樣的感情使夢笙羨慕得不得了。她自己的愛留給她的是什麼呢?只有紫張、痛苦和不寧。每回她和李均陽處在一起,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異常緊張的氣氛。這樣的緊張和自我防衛的心理使她說話無法柔和,也使得她反應無法正常。李均陽雖然試著要打破他們之間的僵局,但這種事本來是相互的。她的僵硬感染給他,使得他也無法維持他一直努力要維持的輕快和平靜。於是他變得愈來愈緊張,愈來愈易怒;他的言辭裡多了譏誚,多了憤怒,人也愈來愈疏遠,他們之間的牆愈來愈高,氣氛愈來愈冷,也愈來愈——一觸即發。除了婚禮那天晚上之外,他再沒試著碰她。她應該為此而松了口大氣的,可是她反而益覺愁慘。然而她不敢接近他,因為她沒有勇氣對他揭露她的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他們之間的情況遂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偏是誰也無能為力。李均陽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他每天早出晚歸,工作得像牛一樣。可是即使相見得這般少,那緊張僵硬的氣氛也不曾稍微的和緩下來,反而愈來愈窒重了。
一天下午,陸姨興致勃勃地說要教小豪畫畫,把小豪帶回她家去了。她除了寫作之外還喜歡美術,在家裡有一間設備相當齊全的畫室。小豪滿懷著高興地去了。因而現在家裡很空。天氣太熱,夢笙實在穿不住其他的衣服,只有替自己換上了一件露背裝。這衣服是麻紗制的白色洋裝,作連身的剪裁,只在衣擺下點綴著幾朵小小碎花。不止露背,連前胸都開得很低;柔軟的衣料托出她玲瓏誘人的曲線。平日裡夢笙是絕不會這樣穿著的。但今天實在太熱,何況,管他呢,家裡又沒有別人……
李均陽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少了。每天晚上,她總是獨自一個人睡在那張過大的床上,想他想得心痛,恨不得能夠不顧一切地奔入他的懷抱裡。那樣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的滋味,實在是淒清得令人為之顫抖,然而這樣的心痛,這樣的想望,一到天亮時便如同日出後的露水一樣地消失無蹤了。夜間凝聚出來的勇氣,到了白天便被她自己批判為怯弱;而李均陽的冷漠疏離更加深了他們之間的鴻溝,削弱了她的勇氣,這樣的啞劇每天重復搬演,演得她都已經快要麻木。想來今天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夢笙百無聊賴地在架子上抽出了一本書,走到陽台上,在躺椅上坐了下來。天氣真是熱,但山間還是有風;蟬聲夾著鳥語斷斷續續傳人她耳朵裡來,仿佛在催人入夢。她試著將精神集中在書本上,然而那風的說服力實在太強……她的眼皮沉重了,身體放松了,書本慢慢從她膝上滑了下去。
有那麼好一陣子,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她突然驚醒過來,清楚地覺出有人在輕撫著她的背脊。她嚇得跳了起來,抬起頭來一看,正正地瞧進了李均陽的眼睛。
“噢,”她喘了口大氣,“你嚇著我了!”
他對著她微笑,但那微笑並不曾進入他的眼中。“抱歉,我以為你睡著了。”他說著,深沉的視線滑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她隆起的胸線。
夢笙情不自禁地臉紅了,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他的凝視使她緊張。她焦切地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抓住了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問題就往外扔:“你不是應該在辦公裡的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老天哪,她在用什麼口氣和他說話?好像他沒有權力回自己家似的!
李均陽微微皺了皺眉,簡單地說;“我最近工作得太多,也該給自己一個休假了。”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他是工作得太辛苦了,她知道;然而他的接近使她緊張,竟說不出一點話來安慰他。
李均陽推了推她:“挪進去一點好吧?騰個位子給我坐。”
她驚惶地看了他一跟,無言地往裡挪了一挪。這張躺椅相當寬大,像他們這種瘦子,坐兩個人是足夠了。李均陽坐了下來,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說:“羅志鵬今天早上打了通電話給我。”
“他還好吧?”她關切地問。
“好。他們的發展出乎預料的好,羅志鵬聽來很幸福的樣子。”
“那太好了!”夢笙打從心裡高興起來,“他那麼愛杜綾,真應該得到一點報償才是。老天有眼,是應該讓他過著幸福生活的。”
“那麼我們呢?”
她迅速地掠了他一眼,他臉上的神情使她心跳。她迅速地別過臉去,手忙腳亂地轉移話題。“小豪到陸姨那兒去了,她說她要教他畫圖。”她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僵硬了,嘴角抿緊了;幾個月來一直橫在他們之間的窒重氣氛重又形成。這次是她的錯,她知道,因為每逢他稍一接近,她就又把他推開了。但她沒有辦法。這似乎已經變成了她的本能反應:一種因過分的自我保護而形成的冰牆,一種因不敢信任而造成的排斥及退卻。天,事情為什麼會變得這樣艱難哪?每回和他在一起,她就繃得像一只絞死了的弓弦。明明知道自己也有責任,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要怪起他來:該死的,你為什麼就不能想點辦法呢?你不是一向很能說,很能笑,很能安撫別人的嗎?但你偏偏吝於為我一施此種魅力?是我在你心裡太過無足輕重,才使得你連試都不想去試的吧?如果是喬丹麗在這裡,那情況自然又另當別論了!她狂亂地想著,竭力和那種自憐的心態作戰,而後發現李均陽一直盯著她看。
“你盯著我作什麼?”驚惶加上羞澀,使得她再也顧不得說話的禮貌了。我的天哪,他看的是些什麼地方呀?早知道就該用棉被把自己給包起來的,偏偏挑了這麼件露背裝!見他沒有回答,兩眼只管盯著自己瞧個不住,夢笙咬牙道:“拜托你走開好不好?我……我要看書了!”她彎腰拾起了跌在地上的書,殊不知這樣一來,適足以暴露出她婉曲的胸線。李均陽的眼色變深了。他伸出手來,從她腰間繞了過去。
她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不要!”她喊,轉過身子去想將他推開。他的牙關咬緊了,眼睛裡冒出了怒火。
“你以為我想做什麼?強暴你嗎?”
“天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本能地反擊了,小臉因他語意中的嚴苛而漲得通紅。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後慢慢地松弛了下來。“抱歉,夢笙。”他道歉道,“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啦?”
我們之間的問題只在於你根本不愛我。她悲傷地想著,從長長的睫毛下抬起眼來看他。她的痛苦、孤獨、掙扎、不寧和困惑快將她撕裂了,而她全然的無能為力。幾個月來深重的折磨清清楚楚地寫在她臉上。那怯生生的小臉是楚楚動人的。
李均陽重重地歎息了。“天哪,夢笙——”他從喉中發出濁重的咕噥,驀然間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那熟悉的欲潮又回來了。幾乎像是在火藥上點了引信一般,她整個的身體都因他這一吻而起了激烈的反應。她愛著他呵!而這幾個月以來的折磨實已超過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在他懷抱中情不自禁地顫抖,強烈地渴望著回應他,強烈地渴望著在他懷中忘懷一切——一切的掙扎,一切的抵抗,一切的憂傷,一切的顧忌……然而幾乎就在同時,那堵看不見,摸不到的冰牆又回來了,開始頑強地和她的欲念作激烈的抗爭。他溫熱的唇饑渴地吻過她纖細的頸項,滑向她隆起的酥胸,吻得她全身發顫;然而就在同時,冷意在她的心底漸漸擴大,漸漸地冰凍了她的知覺。她開始用力去推他,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對他而言,她的掙扎不過是蜻蜒撼柱罷了。夢笙咬緊了牙關,痛苦地道:“這是不是——我嫁給你所必須支付的代價?只因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我就必須用我自己的身體來償還?”
有那麼一剎那間,她以為他根本沒聽到她所說的話;而後他的頭猛然抬了起來,身體繃得死緊,眼睛裡有著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怒氣:“該死的你——很好,江夢笙,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那麼就算是這樣的好了!”他猛然間低下頭來,近乎狂暴地吻她。
那激烈的狂怒的吻嚇壞了她,夢笙驚得全身都僵了。他恨我,她恐懼地想,而他因他對我的欲望而恨他自己。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們這樣的折磨彼此……夢笙全身僵直地躺在躺椅上,直覺地感覺到他的吻雖然狂暴,他的撫觸卻仍是溫柔的。然而她無法對他起任何反應。她只覺得冷,覺得疲倦,覺得麻木。她無言地瞪視著頭上的藍天,遠方有蟬聲不斷傳來。天氣這樣炎熱,但她只感到了刺骨的寒凍。無聲的淚水自她眼角滑下,靜靜地流過她的臉頰。天啊,我做了什麼使他這般要我?我又做了什麼使他這般恨我?
麻痺中她聽見李均陽咕噥了些什麼。他突然放開了她,坐起身來。然而她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淚水無聲地在她臉上奔流,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哭。直到此時,一聲啜泣才終於沖破沉靜,從她緊掩的口中滑了出來。
“拜托,別哭了。”他重重地說,卻不曾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道歉,只知道自己被他嚇壞了。他因她的啜泣而歎息了,慢慢地轉過身來,無言地凝視著她。他的視線滑過她帶淚的臉龐,滑過她半裸的嬌軀。夢笙手顫腳顫地整理衣衫,將肩帶拉回它原來所屬的地方。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他們之間慣有的,那種沉寂如死的氣氛又回來了,只是這回更形沉重,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有死命地低著頭,兩臂自衛地環在自己胸前。
而後他再度歎息了,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珠。然而這碰觸使她驚跳,使她本能地將臉別了開去。而他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被蛇咬到了一般。
“不用擔心,夢笙,他咬著牙開了口,“我不會強暴你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得了吧,夢笙,你就像水晶一樣的透明!”他慢慢地說,聲音裡帶著譏誚之意。那種無情的聲音刺穿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靈。夢笙的臉色由紅轉白,卻只是低著頭不置一詞,有什麼可說的?她反正辯他不過,她反正斗他不過。
李均陽默然凝視了她半晌,然後沉沉地開了口。“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等那邊的事辦完了以後——”他的聲音裡一點感情都不帶,仿佛說的是別人家裡的事一般,“我就搬回東區的公寓去。你和小豪繼續留在這兒。當然我……我會常常回來看他,不過這些細節我們以後再討論好了。別擔心,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保證你們母子衣食無缺。”
夢笙震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臉色變得紙一般白了。好極了,夢笙,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嗎?要他走出你和小豪的生活,再也不要來煩我們?而今她的心願即將實現了,她才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謊言裡。她愛他愛得那麼深呵,深得他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化入了她的靈魂,織入了她的生命。即使在她自以為深恨著他的時候,她的生命也依然是以他為中心而存在的,只是她一直拒絕去承認,一直拒絕去面對。直到此刻,他即將走出她的生命了,她才發現:一旦失去了他,她的生命將是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這個想法雷電般貫穿了她。那痛苦來得如此不可忍受,使得她幾乎要開口求他留下。然而她沒有辦法,幾個月來形成的冰牆太厚太重,即使是這樣的撞擊也無法使它倒塌。夢笙只能勉強抓住唯一能想到的語言,無力地試著打消他的念頭:“但……但這裡是你的家呀!”
“而你是我妻子。”他陰郁地反駁,“這些名分究竟有什麼意義?既然你並不真是我的妻子,那麼所謂的家也不過是一棟房子而已。然則我住在哪裡,也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他停了下來,兩眼望向遙遠的天際,半晌才慢慢地接了下去,“是我錯了。我不該逼你嫁給我的。我本來以為……”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空洞。然而他並沒有把話說完,只是無謂地聳了聳肩。
“均陽……”
“別再說了。”他疲倦地站起身來,轉身欲走。
“難道……難道在這件事情上頭,我居然連一點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嗎?”她焦切地問著,希望事情能有一點轉圜的余地。她怎麼能讓他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命!呵,天,她怎麼能?
“你已經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得夠清楚了。”他僵硬地道,“很好,江夢笙,你畢竟是贏了。我沒有辦法再和一個恨我恨得如此明顯的女子在一起生活。如你所說,不管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它總之是結束了。我想我們除了分居之外,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
“可是……難道……”她想說:“難道我們不能再試一試嗎?”
然而他並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是我錯了。而我不想看著你的余生都為此而受苦。難道你以為我很樂意看到,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抖得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嗎?是我自己太天真,一直拒絕去看這樣明顯的事實。而你說得夠清楚的了,我們之間早就完了——”他的話驀然終止。夢笙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他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話裡帶著那樣強烈的怒氣和挫敗,驚得她一時間不知所措。等她回過神來,在他身後追了出去時,已經是遲了一步,引擎的咆哮自車庫裡傳來,轟轟轟地駛下了車道。等夢笙追到門口,只來得及看到車子的背影轉過路的盡頭。李均陽已經絕塵而去了。
夢笙真不知道:這天裡剩下的時間,她是怎麼過的了。從外表上看,她很正常;然而所有的事在她而言,都只是機械性的操作。她甚至並不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吃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她所有的思緒只有一個焦點。所有的情感都只湧向一個方向。所有的風吹草動都使她驚跳,期盼是他回來的聲響。然而他當然沒有回來。也許,他根本再也不想見她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做完了所有白天的工作,她終於得以一個人在房間裡獨處。小豪和往常一樣地玩得筋疲力竭,吃過晚飯就倒在他的小床上睡著了。屋子裡這樣靜……這樣靜。她躺在那張過大的床上,輾轉不能成眠。壁上的鍾指向夜裡十二點。他今天是不會回來的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回來,從今以後,除了小豪之外,這個屋子裡只有她了,而未來的歲月還如此漫長……孤寂而漫長。沒有了他的日子直是一片荒蕪,教她想起來便止不住要顫抖。也許他們早該談談的。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曾經對他顯示出一點感情,一絲溫暖,那麼他或者會來得比較喜歡她,比較在意她?然而在她深切的、害怕再次受傷的恐懼裡,她不但沒有那樣去做,反而一味地用她的冰冷和嚴苛去驅逐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她不顯示她的情感,就不致於再次受到傷害。
不會再受到傷害?多麼愚蠢的想法呵!夢笙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難道她現在就不會受到傷害了麼?似這般靜靜躺在黑夜裡想望他,任由再不相見的想法將她撕成兩半,難道就是她一直想望的自由和寧靜麼?江夢笙,你是多麼的愚蠢呵!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想要報復。在他逼她結婚的那一天,她曾經暗自期望過:要將他的日子弄得慘不堪言,希望他如她一樣的受苦。雖然她並不曾刻意去實行什麼復仇計劃,但又焉知這一切不是她的本能在引導她呢?好了,她成功了,如願以償地逼得他耐心盡失,如願以償地逼得他離她而去……從今以後,他們只會在他前來看望小豪的時候才得相見,彼此扮演有禮的陌生人,仿佛他們之間從不曾有過故事,從不曾留過痕跡……入骨的寒意從她心底深處一直滲將出來,凍得她全身發抖。天哪,天!她如何受得了這個?她如何受得了?
而今他在什麼地方呢?也許和喬丹麗在一起,接受她的慰藉?一想到喬丹麗,夢笙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想到她和李均陽在一起的情景,更教她痛苦得無法忍受。沖動之下夢笙拿起了話筒,撥了李均陽公寓的電話。鈴聲在她耳中響個不住,卻始終沒有人來接。是什麼把他絆住了?夢笙腦海中開始作出了最壞的想像。他一定是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嫉妒和憤怒在她心底激烈地燃燒,痛得她滿床亂滾。然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點辦法也沒有!
曙光初現的時候,夢笙終於精疲力竭地睡著了。然而她睡得極不安寧,作了無數個惡夢。等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小豪在床尾跳跳蹦蹦,一見她醒來便撲向前來,一頭鑽進她懷裡。
“媽媽,媽媽,”他喊,“你看,爸爸替我穿好了衣服呢!”
夢笙的心跳到了喉頭。“你爸爸回來了?”她的聲音發啞,眼睛不自禁地四下搜尋,“他在哪兒?”
“走了。”小豪高興地說,顯然對事情的嚴重性一無所知,“我們進來看你,可是你睡著了。爸爸說我們不可以把你吵醒,所以我們就沒有叫你。”
“走了?”她的心髒沉到了谷底。他來過又走了,而他居然沒有叫醒她!他連話都不想和她說呵!
“哎,”他伸出小手來抱住了她,“爸爸說要我好好照顧你。”他很大人氣地說,“所以我來叫你起床。起來啦!”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門上便傳來剝啄的聲響。而後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是陸姨。她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是一碗稀飯和幾碟小菜。夢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陸姨看出了她的驚訝,微微地笑了。“均陽那孩子今早打電話給我,說你人不舒服,所以我就來了。不是我說,你的神色看來真的很糟呢。我看你呀,今天也別做別的事了,乖乖在床上休息一天才是正經。小豪交給我,你盡管放心好了。來,吃點東西。吃了東西才有元氣,恢復得才快。”陸姨嘴裡一面嘰裡呱啦地說。一面把托盤放在床邊的茶幾上。不等夢笙回答,又轉過身去,刷一下把窗簾打開。清亮的陽光立時洩滿了整個房間。
“其實沒什麼嚴重的,讓您費心了。”她只能這樣說。
“呵,當然哪,”陸姨嗤之以鼻,“你們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不管怎麼說,先把東西吃了吧。我晚些再來看你。來,小豪,”她牽起小豪的小手,“咱們出去,讓媽媽好好休息,不要吵她。”
門在他們兩人身後無聲地闔上。
夢笙低下頭來看著盤中的食物,只覺得胃口全無。李均陽回來過了,但他竟然連叫都不曾叫她……他是連話都懶得和她說了?夢笙沉沉地歎了口氣,把頭埋進手掌心裡。有什麼好心痛的?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實麼?不管怎麼說,他總還是一個盡責的父親。小豪今早看來非常快樂,她真不知道他是怎樣和孩子說的。從陸姨的表現看來,她顯然也毫不知情。對陸姨而言,他只不過是去從事另一趟公務旅行而已。
夢笙艱難地歎了口氣,爬起身來,如往常一樣地梳洗更衣,先下樓去。不管她心中有多麼痛苦,日子總得要過。為了小豪的緣故,她不能不振作起來。她必須表現得正常,表現得愉快,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杏則的話,像小豪那樣敏感的孩子,很快就會發現事情不對了。天知道這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然而她做得到麼?三年前她失去過他一次,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重新站起;這一次呢?她再一次的失去他了,而那痛苦竟然只有更深。這一次,她還站得起來嗎?她還支持得下去嗎?夢笙茫然地抬起眼來,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自己的問題。窗外傳來夏蟬清亮的鳴聲,屋子裡流動著清亮的陽光,但她只覺得好冷……
好冷。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39:39
第九章 錯誤
門鈴響的時候,夢笙正蜷在沙發上看書。她其實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李均陽已經走了兩天了,這兩天對她而言,就像是兩年一樣的漫長。她讓小豪盡量和陸姨待在一起,因為強顏歡笑對她而言,實在太難了。讀書也一樣的累人。這門鈴對她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起碼可以讓她暫時擺脫那些煩人的思緒。她走過去開了門。來的人是羅志鵬。
夢笙又驚又喜,不自禁地發出了燦爛的笑容。「請進請進!你怎麼會想到來看我們的?想喝點什麼?咖啡好嗎?」她還記得羅志鵬那個喝下午茶的習慣。
「好,謝謝。」羅志鵬笑道,很舒適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她忙進忙出。
夢笙把咖啡放了下來,在他對面坐下。「看到你真太好了!今天怎麼有空來啊?」
「事實上是路過。我到這附近來拜訪一個朋友,就順道過來看看你們,還想順便請你們吃個中飯。均陽呢?」
夢笙咬了咬下唇:「他——他出差到夏威夷去了。」
羅志鵬點了點頭。「那麼小豪呢?」
「小豪和陸姨在一起。陸姨是……我婆婆生前的好友,就住在這附近的。她很喜歡小豪,所以常常帶他過去玩。這幾天她正在教小豪畫畫來著。這個小東西,最近每次回到家都是滿身的顏料——」她猛然住了嘴,意識到自己的囉嗦。或者是太急著想將話題從李均陽身上拉開了?她澀澀地露出了一點笑容,「你呢?家裡的情形怎麼樣?你和杜綾好嗎?孩子們呢?」
羅志鵬笑了,一個開朗幸福的笑容。「很好。雖然我們還是會吵架,但這一次,我想我們是找到問題的癥結了,一切都在好轉之中。現在學校開學了,安安和強強都回去上課了。至於景光——」他深思地笑了一笑,「我想他已經從『失戀的打擊』中回復過來了,事實上他現在有了一個小女朋友,兩個人處得很不錯呢。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小女孩頗有些像你呢。」
夢笙忍不住笑了。「那太好了。我真為你高興。」
羅志鵬回之以一笑。「說真的,我正在想著什麼時候請你和均陽到我家裡來吃頓便飯呢?你說什麼時候好些?或者要等均陽回來再來討論?」
「我……我不知道……我……」夢笙結結巴巴地說著,淚水突然間不受控制地湧出了眼眶,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她狠狠地想要止住哭泣,可是淚水愈湧愈多,「我……對不起,我……」她抽泣著道,慌亂地抹著眼淚。
羅志鵬抽出了一方乾淨的手拍遞給了她,同時將她攬進懷裡,無言地安慰著她。一直等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才溫柔地開了口:「好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可以說給我聽了吧?」
「其——其實沒有什麼——」
「夢笙,」他耐著性子開了口,「說老實話,你來應門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你看來好像幾天都沒睡好覺似的,整個人都寫著憂鬱。而你還想告訴我說你『其實沒有什麼』?得了吧,夢笙,你是在和你的老友說話啊?」他溫和地取笑她,然而他的眼神卻是嚴肅的,「來,好姑娘,把事情告訴我。說不定我還幫得上一點忙呢?」
夢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幾天以來的憂傷突然再也關之不住,她一句話衝口而出:「我……我們完了!」
「你們完了?什麼意思?」
「均陽他……他不回來了!」她顫抖著開了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應該和他結婚的!」淚水又湧進了她的眼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團糟。我本來以為自己應付得了這種情況的,可是——」她的聲音哽住了。
「唉,你愛著他,對吧?」羅志鵬銳利地道。
夢笙苦笑了:「有那麼明顯嗎?」
「如果你不愛他,就不會這樣悲傷了。」
夢笙無助地歎息了。「我多麼希望我能不要愛他。可是……天哪,我……可笑的是他根本不在乎我,而我……」她說不下去了,只有死命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他不——在乎你?」羅志鵬的聲音裡滿是驚訝與不信,「夢笙。你真的覺得他不在乎你嗎?」
「當然哪。他從沒在意過我,從一開始就這樣了。對他而言,我根本無足輕重。」她的喉嚨又哽住了,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羅志鵬不忍地皺了皺眉。「別這樣,夢笙,」他溫柔地道,「你是在放縱自己的情緒了。這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
「放縱自己的情緒?」夢笙瞪大了眼睛,「可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放縱自己的情緒啊!你不知道過去這兩天裡,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強顏歡笑,竭力在陸姨和小豪面前裝得若無其事……這樣的壓力快把我給逼瘋了!噢,天哪!」她舉手摀住了自己臉頰,纖小的雙肩不住地聳動,「我該怎麼辦?我試著去恨他,試得那麼努力,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即使在我收到那封從南非打來的電報的時候,我也——還是身不由己地愛著他,你相信嗎?我想我是……無可救藥了!而他現在已經離去……天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嘿,說慢一點,我有些地方沒弄明自,」羅志鵬深思地道,「你剛剛說了什麼?你收到了一封電報?南非打來的電報?」
夢笙長長地歎了口氣:「是啊。那是在小豪出生以前的事。那時南非正在暴亂,均陽有個朋友被殺了,所以他到南非去收拾善後……」
「嗯,這事我知道的。」
夢笙抿了抿嘴角:「那就是了。在他去南非以前,我們有過一段短暫而頻繁的交往。臨走以前,他答應過和我保持聯絡的。可是他一走就音訊全無。一直到他的秘書給了我一封電報為止。是那封電報宣佈了我們之間的死刑——」她緊緊地咬住了自已下唇,「他甚至——懶得親口告訴我!」
羅志鵬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是說,他從南非給了你一封電報?」
「是啊。」
「但是夢笙,你一定弄錯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的眼睛睜大了,「可是我確實收到了他從南非打來的電報呀!」
「是麼?」羅志鵬沉沉地笑了一笑,「電報是郵差送來的?」
「不,那是——」
「別說,讓我來猜。」羅志鵬插了進來,「是他的秘書,那位效率驚人的喬丹麗小姐給你的?」他的聲音裡有著不比尋常的怒氣。
夢笙驚愕地看著他,不能明白他在生什麼氣。「電報是她給我的沒錯,」她說,「可是這有什麼差別嗎?我是說……」
羅志鵬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是那封電報結束了你和均陽那時的交往,不是嗎?」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好,我來告訴你幾件事,均陽在南非的時候,我在南非也有幾項投資,所以在他出發前,我和他通過一次電話,探問南非當時的政治情況。他答應和我保持聯絡,可是從那時起我一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後來才知道,反叛軍控制了所有的通訊網,阻絕了南非對外的所有聯絡。那時節人心惶惶,謠言滿天飛——有人說均陽已經死在南非了,股市大起大落,一塌糊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夢笙?均陽根本不可能給你任何信息,更別說是發出一封電報了。神仙都沒有辦法!」
夢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費力地吸收她所聽到的話。他剛剛說了什麼呀?均陽不可能發任何信息給她?「可是,可是……」她呆呆地說,「可是我收到了那封電報呀!那時我一直沒收到他任何信息,所以就寫了封信給他。因為沒有他南非的地址,我把那封信交給了……」
「喬丹麗!」羅志鵬的眼睛裡快要冒出火來了。
夢笙點了點頭。「她說她要把那封信和一些公文一起寄出去——」
「她根本不可能寄任何東西給他。均陽一到南非就失蹤了,我們整整四個月沒有他任何消息!」
夢笙呆滯地凝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你真的確定……真的確定均陽不可能發出那封電報來嗎?」
「百分之百確定!」羅志鵬斬釘截鐵地道,「我們後來才知道,均陽到南非不過四個星期就受了槍傷。雖說是被流彈誤傷的,但他傷得很重,差點就沒命了。就算通訊網不會中絕,他也根本沒有那個能耐去發什麼鬼電報給你!」
「槍——槍傷?」夢笙嚇得臉都白了,「槍傷?」
「細節我是不清楚啦,只曉得他在南非的戰地醫院裡呆了好幾個月,然後被送回台北來,在榮總裡又養了很久的傷——將近半年吧,我想。這些事情你該知道吧?」
「不,我不知道。接到那封電報以後,我以為……」她抬起頭來。困惑地看著他;她的眼睛裡有著驚愕、不信,以及不知所措,「如果他不曾發出那封電報,那麼——那麼那封電報是——」
「喬丹麗捏造出來的!」
「但……但是為什麼呢?畢竟,我也可知道南非通訊中斷的事呀?」
「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夢笙。這整件事是她精心策劃的。她也許冒了一點風險,但她成功了,不是嗎?」
夢笙按緊了自己心口,震驚得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怎麼能……怎麼有人會做出這種事來?」
羅志鵬拉起了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你不知道嗎?我想——她是愛上均陽了。」看到夢笙震驚的雙眼,他慢慢地道,「是的,她愛上均陽了。愛到不擇手段要去奪取他,也因此費盡心機,要把一切可能的阻礙都給踢到一邊去。對她而言,要應付個二十歲的純潔女孩,如你,真是比吃大白菜還要容易。」
夢笙情不自禁地顫抖了:「我從來不曾聽過這樣可怕的事!」
「你以為『蛇蠍美人』這句話是怎麼來的?」羅志鵬的臉繃得很緊,一字一字地道,「去***,我真想一刀把這個女人給宰了!」
「而我會很樂意提供你一把刀子。」夢笙強笑道,仍為她剛剛聽來的話而震驚。但她把這些情緒強行壓下了。把震驚留給獨處的時候去審視吧,現在她還有客人……她抬起頭來對著羅志鵬微笑:「謝謝你告訴我的一切。」
羅志鵬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這應該可以幫助你澄清某些誤會了吧?」他滿懷希望地問。
「可是那也並不表示他是愛我的啊!」夢笙苦笑著說,心臟不由自主地抽痛了。「雖然他沒發那封電報給我,但他回來以後也沒來找我啊!他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打給我!這還不夠表示他對我根本漠不關心麼?」何況她還曾經親眼看見他和喬丹麗摟抱在一起!這一幕回憶使得她臉色發白了!而羅志鵬銳利眼睛並不曾放過這一切。
「至少至少,我所說的話,證明了還有許多事是你所不知道的。」他睿智地道,「你所有的結論都建立在錯誤的信息上,而今證明那些信息有多不真了,這還不夠你重新想過麼?嗯?」他的笑容是充滿鼓勵的。他的意思一目瞭然。
夢笙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眼眸中再一次充滿了淚水,感激的淚水。「謝謝你,」她輕輕地說,「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只要你能快樂就好。」羅志鵬輕輕地拍了拍她,轉移了話題,「怎麼樣,和我一道吃午餐吧?」
夢笙微笑著拒絕了。方纔所聽所聞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震驚,她實在需要時間來加以吸收消化。她急切地希望獨處——即使是羅志鵬的陪伴也比不上她此刻的靜思來得緊要。羅志鵬顯然對她的心情十分明白,也就不再勉強她,起身告辭離去。
他人一走,夢笙立時跌進了椅中。她的思緒是一片全然的混沌。三年,那麼久的日子裡,她一直恨著他,恨著他在電報裡和她說的一切,恨著他的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和怯弱無恥。三年以來,她整個的感情世界都架構在這個事實上頭,而今才發現這個所謂的事實居然是如此可怕的一個漫天大謊!他沒有發出那封電報!她開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淚水滾下了她的臉。他沒有發出那封電報!這一切全是一個毒心利舌、不擇手段的女人搞出來的把戲!天呵,她是多麼的輕信,多麼的無知呵!
即使是在現在,夢笙也還能清晰記得她讀著那封電報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所感覺到的恨意,然而……然而這麼些年來,她竟然——全是恨錯人了!
夢笙將頭埋在手掌心裡,開始不可遏抑地顫抖起來。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呢?大約也在夏威夷吧?一定是,因為她是均陽的秘書……而這已超出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噢,均陽,你不會真的和她在一起吧?你不會那麼瞎、看不出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吧?或許他多少是知道的?他不是——一直不承認他和喬丹麗之間有任何瓜葛麼?既然他不曾發出那封電報,既然他從不曾對她做出這麼殘酷的事,那麼她……是不是好歹應該相信他一些呢?
希望的火花在夢笙心頭緩緩燃起。這裡還有一些事是她不能明白的,諸如他回來之後,為什麼從不曾試著和她聯絡之類。但就羅志鵬所說,他那時人在醫院,而這也許已足以解釋許多事情了?夢笙咬緊了自己下唇。我必須去找出答案,她對自己說:我已經被自己的怨念蒙蔽了那麼久,也許現在是我設法把事情釐清的時候了?但是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找誰去問呢?
一抹靈光閃電般劃過她腦際。陸姨!陸姨一定知道他病中的事!
夢笙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
這是一個陽光敞亮的下午。陸姨帶著微笑歡迎她。「你來得正好,小豪睡午覺去了,偏我又沒有興致寫東西,正想有個伴呢。」她的微笑從容而悅人,替夢笙沏茶的手勢閒適而優雅。碧色的茶水使人心胸為之一清。那種恬淡寧靜就像陸姨的人一樣,夢笙羨慕地想,幽幽地歎了口氣。但願我也能老得如此優雅,但願我也能活得如此自足。與她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實在是太不寧,太愁慘了。
陸姨聽到了她那悲傷的歎息,轉過臉來看她。「怎麼啦,夢笙,有什麼心事麼?」
「我……」夢笙遲疑了,有些不知從何開口。但看到陸姨鼓勵而關切的眼光,她終於抬起頭來。她不能再逃了。「我……我有幾件事想請教您。」
「嗯?」
「我——想知道均陽那時在南非所發生的事。他——受了槍傷……」她的嘴唇顫抖了。想到他幾乎為此死去,那槍便彷彿是打在她自己身上一樣的疼楚。
陸姨的嘴角抿緊了,眼眸中出現了怒氣。「可是你——」她的聲音裡帶著嚴厲的苛責之意,但她並沒有把話說完,只是頓了一頓,然後慢慢地開了口,「夢竺,有些事我本來一直不想說的。你知道我非常喜歡均陽那個孩子,把他當成自己兒子看待。可是我到底不是他的媽媽。何況就算我是,有些事也不是我應該管的。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或自己做事的……哼,原則,我要是多說點什麼,只怕要被當成多管閒事的老太婆了。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和均陽之間很有點不對,是吧?」
夢笙漲紅了瞼,慢慢地低下頭去。
陸姨歎了口氣。「我就怕會這樣。他和你閃電結婚的時候,我對你們的未來實在不無懷疑。唉……」
夢笙瞪大了眼睛:「不無懷疑?可是您以前從來沒見過我呀?」
陸姨哼了一聲。「我對你知道得夠多了。雖然他從來不想談論你……」她十分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算了,如我所說,這是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我這個老太婆根本不該過問的。」
「但是您……不喜歡我?」夢笙困惑地問,「為什麼呢?您甚至在還未見到我之前就不喜歡我了?」
陸姨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那不是很明顯嗎?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生性涼薄。均陽那時倒在醫院裡養傷,病得幾乎死去,日日夜夜呼喚你的名字,而你竟然連前來探個病都不肯——」
「我什麼?」夢笙震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不肯去探病?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受了槍傷呀!陸姨!您一定要相信我!均陽受了槍傷的事,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陸姨默然看著她,眼睛裡有著懷疑。夢笙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小臉上滿是懇求之色:「陸姨,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對均陽受傷的事真的一無所知,否則我作什麼還跑來問您呢?請您告訴我!」
陸姨凝視了她半晌,然後慢慢地點了頭。「好吧。你知道那時南非亂得厲害,大街小巷裡都是游擊戰,打得一塌糊塗。均陽是開完了會以後,在回他旅館的路上被流彈給射傷了。人們把他給送到戰地醫院裡。可是那種地方的設備很差,藥物也很缺乏。等他們把他送回台灣來的時候,他的傷口已經受到了感染,幾乎引發了壞疽。有一陣子,醫生們爭議不休,差點就切掉了他一條手臂。」她停了下來,眼眸中出現了憂傷之意。這樣的回憶顯然是異常擾人的,「我在醫院裡待了好幾個星期,一直陪伴著他,聽到他一直在找你,吵著要見你。但他大半時候都在昏迷狀態之中,所說的話大半是囈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曉得要到哪裡去找你,所以我就和喬小姐說了。喬小姐說她認得你,說她會和你聯絡。但你一直沒來——」
「我的天哪!」夢笙的臉變得像雪一樣白了。她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的天哪!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喬小姐沒和你聯絡嗎?」
「沒有!」夢笙激烈地道,「我根本沒見到她,沒聽到她!我向您發誓,陸姨,如果我早知道……」她的雙唇不可遏抑地顫抖起來,「如果我早知道……」
陸姨靜靜地看了她許久,臉上慢慢地浮現了一抹慈祥的微笑。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夢笙。「好孩子,不要哭了。我早該知道這其中必然有鬼。我愈知道你,就愈覺得你不可能是那樣的人——」她的眼睛裡出現了深沉的怒氣,「那個什麼喬小姐可得把這整件事好好地解釋一下才行!如果我那時曾經起過一點疑心就好了!可憐你們這兩個孩子,平白無故地多受了這許多罪!」說到這裡,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溫柔的微笑,「但是現在好了,不是麼?現在真相已經大白,再沒有什麼橫阻在你們中間,你們可以……」
「噢,陸姨,」不可遏抑的淚水再一次湧進了她的眼眶,夢笙的嘴唇情不自禁地顫抖:「我怕——我怕事情已經太遲了!均陽說要和我分居,他——他不再回來了!」
「你真的這樣想麼?」出乎意料的,陸姨竟然笑了,「傻孩子,莫忘了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呀!沒有錯,他是很內斂,不輕易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是人在病中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脆弱的時候。當他躺在醫院裡,日日夜夜地呼喚你的時候,他所有的防禦都卸下來了。我除非是瞎子啊,才會瞧不出他有多麼深愛著你!而,當你自始至終沒有出現的時候,他把自己整個人都封起來了。他變得陰鬱,冷漠,暴躁又易怒。嘿,那時的他可真不是普通的難搞。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好轉了,但是——」陸姨長長地歎了口氣,深思地道,「我想那是因為,他恐怕再一次被你拒絕,再一次受到傷害,所以沒有勇氣把他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這和你的情況大概沒有什麼不同吧?」
夢笙專注地聽著,希望的火苗開始在她心裡竄升。他真的愛著她麼?她真的還有機會麼?他們的婚姻——還有救麼?她抬起頭來看著陸姨,眼睛裡充滿了疑懼、不安,以及求助之意:「可是那個喬丹麗——」
「我知道。在均陽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候,她都守在他的身邊。而且她所想做的,固不止是安慰他而已。我想他或者帶她出去吃過幾次飯,但不會再有別的了。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是均陽會選擇的女人呀!每個人都有他們特定的品味,根本是勉強不來的。均陽從不曾真的在意過她,這點我敢擔保!」
夢笙艱難地點了點頭。她多麼希望能相信她的話啊!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沒有選擇的。她愛他愛得這麼深切,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
「陸姨,」她求助地道,「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陸姨笑開了:「傻孩子,這還用得著我來教你嗎?」她溫柔的眼睛裡滿是愛惜和鼓勵,「去找他吧!這裡,」她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紙來,「是他在夏威夷的地址。」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7 16:40:21
本帖最後由 old2009 於 2016-6-27 16:41 編輯
第十章 今生
夢笙站在穿衣鏡前,再一次審視自己的身影,長途的飛行使她疲倦,不穩的心情使她的面色更形慘白,她顫抖著拿起梳子來整理自己的頭髮,只覺得心臟快要跳出了自己的胸腔,她所叫的計程車已經在旅社門口等她,再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見到他了——
夢笙慢慢地放下了梳子,只覺得指尖冰冷。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國,來到的地方還是她作夢也沒想過自己可以來的夏威夷,可是她一點觀賞風景的心情也沒有。很難想像她昨天還在台北……
說起來,她能來得這般快法,還真要感謝李均陽,自他們結婚以後,他就替她辦了一本護照,還替她簽出了為期五年的美國觀光簽證。大約是,他一直想要帶她到處去看看走走吧。可是他們從不曾出去旅行,而這本護照,,她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派上了用場。至於機票,就要感謝李均陽為她在銀行裡開的那個巨額的戶頭了。有錢好辦事,買不到經濟艙的票,就買頭等艙。說來夏威夷也並不太遠,只不過是十個小時不到的飛行。
她深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出了旅館,跳上了計程車。
由於生意上經常的往來,李均陽在海灘旁擁有一棟度假小屋,說是「小屋」,其實屋子相當的大,看上去極盡豪華,一眼就可看出,這房子定然價值不菲。
夢笙步出了計程車,付過了車錢和小費,慢慢地朝那屋子走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手心情不自禁地出汗。來到門前站了半晌,她終於鼓足勇氣按了門鈴。
沒有人應門。
夢笙再試了一次,結果依然,她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開始繞路到屋子後頭去,希望能找到一扇可開的問,如若不然,她就得站在這兒等到他回來了,如若她此時離開——呵,天,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試第二次!
才繞過屋角她就呆了。
李均陽靜靜站在白色的沙灘上,雙眼空茫地越過海水,看向遙不可知的天際,他雙手斜插在褲袋裡,濃黑的頭髮垂下來覆在額上,托出他沉默寂寥的眼睛,他整個人寫著孤寂、落寞和憂傷。
夢笙忽然覺得雙眼一陣刺痛,淚水差點又滾了下來,她強自振作了一下,開始朝他走去。她輕巧的涼鞋在沙灘上無聲地走過,留下了一個一個纖細的足印。
然而,即使她的行步如此無聲。他的第六感卻彷彿立時就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就在她離他還有數尺之遙的時候,他猛然回過頭來,他們的視線相遇了。他微微瞇起眼睛,眼眸中有著驚愕,以及——戒備。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他的聲音冷淡而疏遠。夢笙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一時間不知語從何起。「我……」她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愛你?看到他那樣疏離冷漠的神情,實在很難相信他在乎過她。她的勇氣開始消失了。也許陸姨太樂觀了?眼前的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呀!
「均陽,我……」她再一次開口,卻在他冷淡的注視下再一次地退縮了,「我……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進屋來吧。」他不耐地說,「想喝點什麼?」
「呃……果汁就好了。」她隨著他走入了玻璃門裡,來到一個寬敞的客廳,地板上鋪著的是冰涼的大理石,客廳裡飾著原木的家俱。他打開冰箱來倒了杯果汁給她,用一對深不可測的眸子注視著她。他的表情是一片空白。
「說吧,你到這裡來作什麼?」
夢笙低下頭去,死命盯著自己的杯於,不敢看他。「我……陸姨告訴我說,你在醫院裡的時候一直在叫我。」她很快地說。她必須快,否則她的勇氣就要消失了。
「她是這樣告訴你的?」李均陽淡淡地皺了皺眉,他的表情是莫測高深的。
「她說的是真的麼?」
他聳了聳肩。「我那時燒得神智不清了,怎麼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但你一定知道!」夢笙只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燒得她臉都紅了,「你一定知道!」
「這有那麼重要嗎?」他冷冷地笑了,「好吧,我是找過你。那又如何呢,親愛的夢笙?這就是你跑了這麼遠路來問我的話嗎?你還想知道些什麼?」他突然間爆發了,「你希望聽我說些什麼?說你不曾出現的時候我有多麼憤怒嗎?說我那個時候有多麼想將你殺了?還是要我甜言蜜語地告訴你說我有多麼心碎,好滿足你女性的虛榮?算了吧,夢笙,現在再來談這些陳年往事有什麼用?你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而我不希望小豪在這樣冰冷虛偽的環境下長大,他不需要為我們——我的錯誤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事實已經是這樣了,你究竟還想要些什麼?啊?」
他話中的怒氣和嚴苛像雷霆一樣地擊敗了她,擊得她臉上血色全失。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在乎我了,她飛越了萬里的長途,來到這裡來逼著他攤了牌,結果竟是如此不堪!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但她迅速地別過頭去,不想教他瞧見,呆子,白癡,你究竟還能期望些什麼?一切都已太遲了!你早就該設法找出事情真相的,可是現在……她的心痛到麻木,而她所有的知覺都成了一片混沌。她絕望地轉過身子,盲目地往門口奔去。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喬丹麗走了進來。
「喲,瞧瞧是誰來了!」喬丹麗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和她打著招呼。她那精明的眼睛立時將夢笙慘白的面色及瑩然的淚光盡收眼底,她殷紅的嘴唇往上彎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怎麼著,這就要走了嗎?」
夢笙凝視著她,不可遏抑的怒氣自她心底升起,終於達到了頂峰,過去這幾個月來的痛苦、折磨、焦慮……全都累積到了飽和的狀態,而她方纔所受的傷害正足以使這些情感破閘而出,,使得她再也不想、再也不能去控制自己了。夢笙憤恨地瞪視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一手破壞她和李均陽可能的幸福的女人,只覺得所有的傷害和痛苦都彙集成了憤怒,以及報復,向著喬丹麗狂捲而去。
「事實上,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夢笙冷冷地笑道。她也許輸了,她也許再也得不到李均陽的愛了,可是這個女人也必須付出代價!
「哦?」喬丹麗懶懶地道,「那就快點說吧。我忙得很呢。」
「我也並不閒。」夢笙冷冷地道,「我只是有幾個問題要問你。首先,均陽病倒在醫院裡的時候,他要你來找我,可是你沒有。為什麼?」
喬丹麗眼中閃過了一絲驚惶的火花。「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她尖銳地道。
夢笙冷笑了。「騙子!」她毫不留情地接了下去,「你根本沒有和我聯絡,根本沒有來找我。沒有電話,沒有信,什麼都沒有。你自以為很聰明,嗯?可惜世上沒有永久的秘密。我真懷疑你要怎麼向均陽交代呢?」
喬丹麗漲得滿臉通紅。她那漂亮的臉龐在這霎間突然扭曲得醜惡無比:「嘿,聽著——」
「不,你給我聽著!」夢笙插口打斷了她的話。她的銳利和平腿教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其實她的心抖得都快散了——攻擊實在不是她的本性,可是她死也不會讓喬丹麗看出這一點,「我的第二個問題是,三年以前,你給了我一封電報,告訴我說那封電報是均陽從南非打來的。『壞消息啊?小姑娘?』『噯呀,小姑娘,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啦。李均陽本來就是個花心蘿蔔。我還真不曉得他看上了你哪一點呢?反正你又不是第一個!』」她尖銳地重複著喬丹麗當日和她說過的活,清楚地看見這個女人臉上血色盡失,那精明冷酷的面具逐漸土崩瓦解。夢笙突然再也攻擊不下去了。她看見一個任性而無情的女人,對愛的唯一定義是佔有;為了佔有李均陽,她曾經那樣地不擇手段……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夢笙突然瞭解了:喬丹麗根本沒有得到過他。她也許很強,但李均陽毫無疑問地來得更強。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夢笙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所說的話:對他而言,喬丹麗只不過是一個秘書而已。而夢笙幾乎要同情起她來了。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機,她終究還是沒能得到她所愛的男人——如果你可以稱那種佔有性的感情為愛的話。
「他根本沒有把你放在心上過,不是麼?」夢笙慢慢地開了口。而,喬丹麗的嘴抿緊了。她猛然向前移了一步,閃電般舉起手來。
夢笙嚇呆了,本能地舉起手來擋住了自已,卻沒想到自己也可以反擊。眼見喬丹麗閃著怒火的眸子逼近前來,她驚嚇得閉上了眼睛。
「住手!」李均陽的聲音鞭子般地抽了進來,立時將喬丹麗驚呆在當地。夢笙迅速地轉過頭去,正看進了他怒得冒煙的眼睛。她從不曾見他這樣過——即使是他提到要分居那天也不曾。但他伸出手來挽住了她的時候,手指卻是柔和的。
「在這兒等我。」他溫柔地道。他眼裡的怒氣一到她身上就化開了。
「可是……」
「在這兒等我,夢笙,拜託。」他的眼神柔和得像晨間的初霧,而他的聲音溫柔似水。在那樣深沉地注視底下,夢笙完全沒有能力去拒絕他,只有無言地點了點頭。
「好姑娘。」他微微笑了,伸出一隻手來輕輕碰了碰她的臉,然後轉身出了房門。
夢笙不安地在窗後走來走去,隨著隱隱的風聲,她可以聽到李均陽說話的聲音:冷酷、憤怒,毫不留情。夢笙幾乎要同情起喬丹麗來了。她花了那麼多的心血,結果卻一無所有,而今還要面對李均陽的責備和憤怒……夢笙微微打了一個冷顫。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經驗,均陽怒得像是可以拿刀殺人。
夢笙情不自禁地顫抖了。均陽自己說的,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過去了,什麼也沒有了。而今真相雖已大白,但愛情並不是那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希望和恐懼同時在她心底交戰,使她混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還能去期待麼?她還有勇氣去期待麼,畢育她今天已經受夠了傷害……而,在她的經驗裡,她早已學會了不要去期待任何事情了。畢竟如果你不去期待什麼,就不會因此而覺得失望……她不安地轉過身子,很想逃回自己的旅社去。
但你答應過留下的!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她。你答應過的,而今又想作臨陣脫逃的逃兵麼?
夢笙咬緊了下唇,在去留之間擺盪不已。就在這時候門開了,李均陽走了進來。
他推門而入的聲音使她驚跳。她迅速地回過頭來,他們的視線激烈地鎖在一起。李均陽深沉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他無言地拉起她的手,牽著她到客廳裡坐下。
「我已經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了。夢笙,你——為什麼來找我呢?」
他的問題使她驚跳。夢笙別過了臉,不敢看他。「你期望我說些什麼?」她自衛地問,「說我想見你嗎?說我已經知道那封電報是假的嗎?你到底想要什麼?啊?」笨蛋,白癡,你為什麼這樣回答他?這不正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嗎?這不就是你來此的目的嗎?告訴他說你愛他呀!可是她沒有辦法,她今天已經受夠了傷害,她的勇氣已經消融大半了。而且,雖說已經是個三歲孩子的母親,但小豪的出生是個意外,而她這些年來從不曾有過其他的人……在她內心深處,她其實還是當年那天真純潔的少女,羞澀而被動;既不知道要如何對待她自己的情感,也還不曉得要如何去爭取她自己的愛情。
李均陽微微笑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嗯……我知道你要小豪——」
他忍不住歎息了。「我要的是你!夢笙,我一直要的只是你,再沒有別的了!」
她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剛剛說了些什麼呀?她沒有聽錯麼?
他看出她的驚訝與不信,不覺微微笑了。「是真的,夢笙,我第一眼見到你便愛上你了。可是我不想逼你。你那麼年輕,那麼純潔,那麼天真,所以我採取了最傳統的方式來追求你。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的時候,根本沒想過要和你上床的。那時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可是我不敢。因為我知道南非的局勢有多麼危險,萬一我回不來了呢?所以我決定等我回來再說。想不到……」他的敘述中斷了,眼睛裡露出了異常複雜的感情,有憤怒,有悲傷,有痛苦,有遺憾……他低下頭來看著夢笙,眼中充滿了憐惜之意,夢笙在他的凝視之下心跳加速了。狂喜湧進了她的心裡,使得她整張臉都因愉悅而發出了明麗的光輝。
李均陽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裡一霎間水氣迷濛。他費力地乾咳了一聲,接了下去:「我不大記得自己躺在醫院裡的種種細節了。唯一清楚的只是,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找你,一直在叫你,可是陸姨告訴我說你不肯來……」他的聲音因回憶而痛苦,眼神也變得黯淡了,「那時我以為我們之間是完了,因為你顯然已不再要我。但我不肯放棄,不能相信,所以出院以後就到處找你,但你好像整個人從地球表面消失了……」
他眼中的苦楚那樣深切,使得她心為之痛。她曾經怎樣地誤會過他呵!夢笙心疼地伸出手來,無限溫柔地棒起他的臉:「呵,均陽,如果我早知道……」她低語,「喬丹麗帶了那封電報到我辦公室來,用那樣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們之間一切都結束了……她還告訴我說你們是情侶,叫我不要再癡心妄想……」她的聲音顫抖了。這個回憶,即使是現在想來,也依然像火一樣地燒痛了她,「小豪出生以後的某一天,我到你的辦公室去找你,卻發現你和她摟抱在一起,對多而言,那已足以證明她所說的一切,所以我——就到台南去了。我無法再留在台北,無法留在那裡面對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李均陽無言地抱緊了她,聲音裡帶著深沉的怒氣:「那個賤人!我真把她的頸子給扭斷的!夢笙,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她之間根本什麼都沒有!出院以後,我是帶她出去吃過幾頓飯,但是僅只如此而已。那時我非常絕望,非常空虛,急切地需要感情的安慰。可是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她不是我要的人,也——一直無法忘記你。她倒是挺主動的,常會藉故來抱抱我什麼的——那天你看到的情況或者也是如此?也說不定是她看到了你,故意表演給你看的?***,這個賤人!」
「她——現在到哪裡去了?」
「走了。我叫她搭任何她找得到的第一班飛機離開夏威夷。她如果聰明的話,最好是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出現!」他輕輕拂開她的髮絲,手指溫柔地在她臉上劃過,「那天在餐廳裡見到你和月梅的時候,我差不多已經放棄找你的希望了。那時我就已經決定,絕不再讓你從我視線底下消失。我打聽出你為志鵬工作,所以就安排了那個餐會。」
「你還把喬丹麗也給帶來了呢。」她指責道。但她並不真的生氣,而毋寧是一種撒嬌;她現在太快樂、太幸福,那天晚上所經歷的種種情緒已經不能再煩擾她了。
他皺著眉頭看著她笑了。「小姐,講講理好不好?那天晚上我是去談生意呀,怎能不帶我的秘書?何況我根本不在乎我帶去的人是誰。我到那裡是去看你的,你不知道,聽說你有一個孩子,我真嫉妒得快要瘋了,一想到你懷著別人的孩子——」他頓了一頓,才慢慢地接了下去,「等我發現小豪是我的骨肉時,我真不知——天哪,夢笙,我愛你!」他低下頭去,在她額上輕輕地親了一下,而她抬起眼來對著他微笑。
他輕輕拍了拍她,接著又道:「可是你那時那麼恨我,根本不肯讓我接近你,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就——逼著你和我結婚了。我做得很笨,是不是?但我那時只曉得我不能放你走,不能再讓你離開我。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結婚以後,我總可以慢慢地教你愛上我。可是事情全然不像我原先計劃的那樣,而你因為我剝奪了你的自由而恨我,我們大吵了一架的那天,我跑到外頭去開了整夜的車,逼著自己承認說我失敗了。我必須——把你的自由還給你。所以我就跑到夏威夷來了。如果一直待在家中,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其實我並不真有那麼多事要做。該忙的早就忙完了,你知道,我過去那幾個月的工作量,差不多是我平常的兩倍。」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的聲音依舊為了過去那些日子的折磨而暗啞,眼底依舊有著痛苦的陰影,「方纔在沙灘上看見你的時候,我真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我正在想你,你就出現了……」
「噢,均陽,」她因為他的話而深受感動了,漂亮的眼睛裡水氣迷濛,「我好抱歉,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我一直以為你要的只是小豪,所以我……一直沒有勇氣向你顯示我的感情……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不曾笨到去相信喬丹麗的話……」
「噓,別再提她了。」他溫柔地道。「我也曾經信任過她,不是麼?」他低下頭來親了親她的眼睛,舔去了她眼角泌出來的一點淚珠。她睜開眼來,定定地看進了他深情的眼眸裡。
「我愛你,」她輕輕地說,她眼中閃著晶瑩的淚光,但她的嘴角帶著的,卻是極溫柔的笑容,「這話我三年前就該說了。當你建議我們分居的時候我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攀住了他的頸項,「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
「我不會再離開你!」他莊重地道,然後低下頭來,深深地吻她。而她立時起了回應,全然且歡然,再沒有一絲保留。
李均陽的呼吸變得不穩了。「夢笙,你是個女巫……」他啞著聲音道,「我們就在這裡度蜜月,你說好麼?」
她勉強將頭從他肩上抬起,喘息著道:「你說什麼都好,我沒有意見……」她這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便已消逝在他唇邊。他帶著那樣猛烈的激情吻她,吻得她天旋地轉。而,在她和他一同焚燒起來的激情裡,夢笙隱隱約約地看到,窗外沙灘上光影耀目,很遠很遠的海水上頭,有海鳥優雅地飛過,間或傳來高遠清亮的鳴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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