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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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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1:03
標題: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慕冰至 於 2016-6-30 17:50 編輯
滿堂嬌
作者:掃雪煮酒
【內容簡介】:
癡情的富家少女真真,立志功名的窮小子王慕菲,心高氣傲的才女滴珠,這樣的三個人相遇,到底是窮小子得享齊人之福?還是兩個女人不死不休的老公爭奪戰?
非穿越、非種馬,很狗血、很八卦明朝歷史生活劇即將上演。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1:31
【卷一‧盛夏】
第一章:桃花鎮(上)
大明松江府有一處所在名喚桃花鎮,出產極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間,所謂萬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里桃花盛開時,常有那附庸風雅的士子去吟詩做對,就是渾身上下銅臭味的商人們,也要借他幾片桃花破破俗氣,將一二個小唱,隨三四個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兒,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卻說那桃花深處有一戶王姓人家,搬來才幾個月光景,小兩口兒租隔壁秦老漢幾畝地種棉花過活。白日裡兩個手牽著手下地,到晚來家,點一盞油燈,男的讀書、女的紡紗織布到二更,燙兩杯自家釀的酒吃了去睡,極是恩愛。
這一天落大雨,秦老漢無事過來尋王小哥說話,見他桌上幾本《論語》、《尚書》都翻爛了,感歎道:「我家那兩個孫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說哪裡話。」他的渾家放下手裡的木梭,搬了個方凳到窗邊,請秦老漢坐了,又去灶前吊罐裡舀了一大瓢開水,燙了兩個茶碗,送上兩碗白水來。
秦老漢站起來接過,笑道:「聽說縣衙門口貼了告示,學道轉眼就要來松江,小哥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來不久,衣食還不周全呢,哪敢癡心妄想。」
秦老漢道:「小老兒癡長幾歲,也會看人面相。小老兒看小哥的面相卻是大富大貴呢。小哥的文章也還過得,何不下場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過誤幾天工罷了。」
王小哥有些意動,捧著茶碗半日,方道:「雖是這樣說,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漢笑道:「這個小哥不必煩惱,我家大女婿在縣裡做書辦,叫他與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渾家尚氏鄭重與秦老漢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殺雞。秦老漢道:「緊鄰何必如此。」家去說了一聲,到底將了一尊酒過來。
尚氏下廚整治了一碗川炒雞、一碟韭菜炒雞蛋,又冒雨去村頭豆腐店買了幾塊豆腐乾回來,巧手煎炸,幾樣菜秦老漢吃得贊不絕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兩口子方正經吃飯,王小哥把自家碗裡並不曾動過的幾塊雞和幾塊豆腐乾都夾到娘子碗裡,笑道:「老人家喜歡吸筷子夾菜,這幾塊是我先夾出來的,你吃吧。」把那幾盤殘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進了學再招幾個學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操勞。」
尚氏自灶台取來一碟鹹菜,笑道:「我若是圖衣食富貴,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幾個剩菜盤子搬到灶台邊的泔水桶裡傾了丟在鍋裡,回來又道:「虧你怎麼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曉得她的素愛潔淨,轉口笑道:「若真是進了學,還有花錢處,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尚氏道:「還有二十兩整不曾動用,不曉得夠不夠?」
王小哥歎息道:「省著些必是夠了,只怪我當初不曉得生活艱難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來,既是要考,還要抱抱佛腳兒,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書罷。」
王小哥哪裡肯,兩口子搶著洗碗掃地燒豬食,因天色還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紡車移到門邊,自家也捧了本書讀。第二日天晴依舊下地鋤草,只早晚苦讀。
蒼天不負有人心,果然就教他進了學,有那二十兩銀子打點學官和縣太爺的禮,人也不十分為難他。鎮上那幾個十多年都不得進學的老童生酸氣沖天,卻怕秦老漢的女婿的權勢,不過在家跳腳,背後罵幾句罷了,當面還要和王秀才稱兄道弟。
還虧得秦老漢約了村裡人集分子,攏了約有十幾千錢來賀他,因他打算將來教幾個小學生,又替他兩口子主張,在桃花鎮上典了幾間房居住,剩的幾千錢買家什,修屋頂,隨手都用盡了。
他那幾間房外邊有個大院子,牆根還有幾棵大樹。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種棉花,收拾出一間大房,擺了一張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當了耳上一對一點油的金丁香換了一方硯兩塊墨幾竿筆,王秀才取張紙寫上「私塾」兩個大字貼在門板上。不到一個月就招了七八個小學生,無奈學生小束脩不多,兩口兒反倒過的不如從前種田織布。
這一日清早起來,王秀才掃地,尚氏當後窗放了鏡子梳頭,一邊道:「阿菲,自你進了學就不許我再紡紗織布,我閒了這許多時候,卻是不慣呢。不如把織布機收拾出來,也好補貼家用呢。」
王秀才擺手道:「從前那是沒法子,叫你日夜操勞。咱們苦這幾日,到年底學生們送了年禮來就好過了。」
尚氏微微點頭,梳洗過兩口子吃了早飯,秀才自去書房教孩子們,秀才娘子央鄰居來收拾織機藏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空屋,又去舊主顧處賒來棉紗。過了十來日,手裡積了些錢,割了兩斤肉、沽了幾斤酒來家,叫相公去請秦老漢來吃酒。王秀才問她:「你又當了什麼東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過替隔壁張家阿花姐織了幾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錢。」
王秀才道:「無錢謝秦老叔也罷了,他曉得我家景況呢。下回休要這樣操勞。」
尚氏還是點頭,待秦老漢來了,數出幾個錢來叫相公去買醬,央秦老漢道:「自我家相公進了學,就不許我做活。奴家曉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裡過不得。如今又不用種地,白日裡不過一日二餐,奴家卻是閒得慌呢。就是街東頭劉秀才那般有錢,他家娘子女兒也要織布做活。還請秦老和我家相公說說,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漢果真席間就和王秀才說:「秀才娘子說在家也是閒,織幾指布換些零錢也好。婦人家多是好吃懶做,你有這樣賢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漢,回來抱怨娘子道:「實是捨不得你操勞,為何還要央人來說?」
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燈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兩個高高興興起來,王秀才就先把織布機搬到堂屋光亮處,尚氏又照從前勞作,到得年關居然還存了兩三吊錢,王秀才去買了個大甕,把錢換成碎銀投進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兩,請你吃雞。」
尚氏低頭咬斷線頭,把換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幾日阿花姐說過了年不織布了,叫我和她一起織素綾,極是有賺頭的,存十兩卻是容易,可憐那只雞了。」
過了年又有幾個小學生來投,正月裡束脩自然要豐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掛鹹肉幾條鹹魚,尚氏算計了許久,只留下一掛鹹肉兩條鹹魚,那些禮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鎮上轉賣,得來的錢投到甕裡。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靈巧,織出來的素綾一匹要比人家的多賣五分銀子。積夠十兩銀子正是收絲的時候,她就拿去收絲,收得的絲並不賣給客人,卻是送到當鋪裡邊,把當的錢又去收。如此反復。等到大客人來時,她小小十兩本錢滾出七八擔絲來,除去利錢,十兩滾成三十多兩。秋天收棉花,又是這般當當,到過年就有一百多兩銀子到手。
王秀才想買屋,尚氏不肯道:「阿菲,這些銀子留著明年去外鎮收絲,怕不是又能滾出幾百兩來,到那時再買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裡服氣,笑道:「我只會讀幾句死書,論做生意實不如你呢。真真,你怎麼想就怎麼作罷。」
尚氏歎息道:「當初實是我不懂得生活艱難,帶出來的數千金銀都隨手花去,若是早些開竅,也不叫你教書辛苦。」
王秀才也自後悔當初,摟著娘子的細腰,笑道:「換做才成親的那年,我兩個可想得到我會教書你會織布?」
尚氏輕輕笑起來,道:「其實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熱的酒沸了,推開相公提起酒壺,又去廚下蒸鍋裡取菜到臥房,兩口子吃酒不提。
午後秦老漢親自來請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獨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著院門等相公來家,依舊在堂屋織綾。
才織了寸把,就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問:「這裡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為是人家送小學生來,忙高聲應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來罷。」
外頭靜了半日,才有一個熟悉婦人聲音問:「真真?」
尚氏閨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無人時叫幾聲,聽得有人這樣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頭一闖進一個珠玉滿身的婦人來。頭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面容卻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來你在這裡。」
尚氏忙接出來道:「姐姐……你是怎麼尋來的?爹爹他,可還生妹子的氣?」
尚鶯鶯拉著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渾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當初你姐夫做不來事,叫你吃了這幾年苦,爹爹其實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罷。」
尚氏滿心喜歡,笑道:「這三四年無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來,同去見爹爹。」
尚鶯鶯卻不回話,在妹妹幾間屋裡轉了轉,歎息道:「沒想到你過的這樣窮日子。」
尚氏低頭看腳尖,好半日才道:「妹子從前不懂事,不曉得銀錢得來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亂花費了。其實……自阿菲進了學後,我們存了十兩銀,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掙了有一百兩呢。」
尚鶯鶯看妹子還似從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淚道:「一二百銀算什麼,如今卻叫妹妹這樣喜歡,還是跟姐姐回去罷。那個王慕菲,由他去罷。」
尚真真聽姐姐意思是叫她棄了相公回家,立時甩開姐姐的手,道:「雖然這幾年過的都是窮日子,妹子和他真心換真心,過的卻是快活。爹爹若是認這個女婿,就有真真這個女兒,不然,只當真真死了罷。」
尚鶯鶯勸道:「妹妹休要糊塗,還是棄了他和姐姐回去罷。」
尚氏咬唇,只是搖頭。姐妹兩個相持不下,外頭又走進來一個華服公子,卻是尚鶯鶯的夫婿李青書。李青書和真真對行禮畢,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裡訪問,都說王秀才待渾家極好的,鶯鶯,何必為難妹子呢。」
尚鶯鶯跺腳道:「這是我尚家事。」李青書也不和她爭吵,拖過妻子出門,對送出來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傷心,容姐夫回去勸勸她。必叫你和泰山大人和好。」
馬車走幾步又停下,李青書跳下來遞給小姨子一個小匣兒道:「這裡有幾錠金子,你姐姐叫你將去零花罷。」
尚氏搖頭不肯接,李青書笑道:「幾時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丟進她家院子裡,掉頭去了。
尚氏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馬車出鎮,才擦了眼淚回頭從雪地裡尋出那只匣兒,回房裡取根銅簪撥開,裡邊除一把各色花樣金裸子,還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兩個寶石金戒指,兩雙金鑲寶石鐲子。尚氏把匣兒收起來,隨手擱到鹽罐邊。心裡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淚來,有心家去看看,只捨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歡相公,要她棄夫回家,這些話自然不好和他說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來,她就不提姐姐來過。
晚間洗腳上床,王秀才和尚氏商議:「真真,我去年歲考只在四等,府學裡眾生都說我中舉沒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掙口氣。我早晚要讀書張羅不到家裡,還是要尋個使女與你做活的好。」
尚氏搖頭道:「一個使女也要好幾兩銀,還要張羅吃穿,總要十兩吧。挑水劈柴為妻做不動,一日幾個錢尋人來做就是。灑掃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兩銀的本錢能做許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許久,道:「卻是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發的會過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雲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麼?」
王秀才心裡感激,執娘子的手道:「定當與娘子掙鳳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幾次要開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說的那些話;要叫她說謊,她又不是那樣人,忍在肚裡難受,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滾到天明,起來燒水做飯,看到那個匣子,越發覺得拿在手裡滾燙。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後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裡裝的都是論語尚書,實不曾留心娘子異樣。
卻說鎮上有一個富戶要請王秀才去坐館,趕著還在過年,一日清早來請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緊拴了院門回家。要趁這幾日空閒做幾件春衣。她在窗邊飛針走線,聽得外邊她爹爹的聲音喊:「真真開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1:45
第二章:桃花鎮(中)
尚氏看見爹爹比前幾年老了許多,鬍鬚都白了一大半,就覺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見紅腫脫皮的手,飛快縮回去笑道:「爹爹屋裡坐。」
尚老爺走到廳裡看見當中擺著一張織機,條桌上只幾個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撲撲雞毛撣子臥在上頭,也自心酸。再進到臥房,窗格子上貼的都是寫過字的紙,滿眼都是舊家什,只衣架子上幾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傷心起來,道:「癡兒,這裡如何住得人?隨爹爹回去罷。」
尚氏輕聲道:「過幾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爺就吹鬍子瞪眼:「休要提他。」沖上去拎了那幾件新衣裳道:「這個是什麼?窮成這樣也罷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節下你還是舊衣。」
尚氏低頭道:「女兒在家做活穿什麼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頭總要幾分體面。」
尚老爺心疼女兒,破口大罵:「狗屁!分明是不把你當正室。」
跟在後邊的尚鶯鶯也看不過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從來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如和我們回家去,另尋門當戶對的親事。」
尚氏搖頭道:「姐姐休說這些,妹子嫁他從不曾後悔,就是吃黃連也心甘情願。」
尚老爺這幾年牽掛女兒越多就越恨那個拐了他女兒的王慕菲,原以為嬌生慣養的女兒吃不得苦頭自會回家,沒想到過了幾年窮日子還不肯醒悟,越發的著惱,分開兩個女兒的手道:「總有你後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就當老夫沒有生這個不曉事的女兒。鶯鶯,咱們家去。」
氣呼呼沖出幾步,又回頭牽住大女兒的手大步出門。尚氏欲言又止,眼淚汪汪送父親和姐姐出門。門口還圍了十來個看熱鬧的人,見到尚氏,就有大膽的問:「王師娘,這是你家親戚?」
隔壁的阿花姐跟著尚氏寸步不離,問她:「那是你娘家?」
尚氏料得瞞不住,微微點頭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鶯鶯的滿頭珠翠晃花了眼睛,搖頭晃腦羨慕道:「原來你娘家這樣有錢。」不小心撞倒一個板凳,也顧不上拾起,只追在她身後問:「怎地就叫你受窮?」
尚氏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私奔的,紅著臉含糊道:「也有些嫁妝的,只是都花費了。」
阿花因她臉色不好看,辭了出來。婦人們天生都愛珠子玉石、綾羅綢緞,見了尚鶯鶯的那樣的華衣美服,沒有不愛的,左右鄰舍一連說了三四天,就有風聲傳到王秀才耳裡。
家去王秀才就問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瞞我?」
尚氏想了想,道:「那一日你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來過,奴家不和爭了幾句,惹惱了爹爹。」
王秀才跺腳道:「泰山大人肯來,自是願意與你和解,就順著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兒也罷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兒,慢慢道:「卻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淒苦,撫她的後背道:「也罷,明日咱們買份禮去陪個不是。」
尚氏搖頭不肯,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本是不慣說謊的人,只得老實說:「爹爹依舊惱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語走到桌邊取書看。尚氏不敢尋他說話,自去廚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筍片湯、一碗煮豆腐、一碟鹹魚到桌上,擺好碗筷請相公來吃飯。
王秀才默不作聲坐在桌邊使筷子撥飯米粒,真真其實胸口也哽得緊,夾了塊豆腐咬在口裡,只覺得酸牙,勉強咽下去,偷看相公,還在那裡撥飯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兩口白飯,夾了片筍嚼著,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一窮二白的窮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轉意。」夾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邊笑道:「多吃些,雖然還窮,到底也要把你多養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鹹火腿,尚氏卻吃出甜味來,因菜都涼了,兩個搬回廚下熱過,就在灶台邊吃。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丟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取柴刀刨開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來丟下幾塊金子與我,奴家怕你著惱,藏在此處,若是你不喜歡,將去還給姐姐罷。」
王秀才接過匣兒吹去塵土,揭開來看時,裡邊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錁子,有的像蓮實,有的像石榴,掂掂約有十幾兩。還有幾樣首飾,映著門外的雪光,他只覺得耀眼之極,想來也值不少銀兩。
尚氏接過來隨手丟到放雜物的一張半桌上。王秀才忙拾起來道:「小心些,丟了可怎麼還給人家。」想了想又道:「你總說本錢不夠,首飾咱們不動,不如先拿這些金子做本錢,或能像舊年得利,咱們買幾十畝水田衣食無憂不好?」
尚氏笑道:「相公所見極是。這幾個鐲子戒指收起來罷。」兩個手牽著手兒到臥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來尋塊布包起,那幾樣首飾連匣兒一起藏到箱底。多了這十幾兩金子,總能兌百餘兩銀,攏共二百多兩的本錢什麼生意做不得?兩口子都過了二三年苦日子,曉得銀錢得來的不容易,相對著笑了盞茶時間,王秀才就揣著金子去換錢。
松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間,城門內外擠了無數的人。王秀才擠了半日才擠進去,尋了個錢鋪摸出那包金子來要換。那伙計因和掌櫃的和了氣,存心要壞生意,和他說:「小店一兩金只換得六兩銀,不如去尋老鳳祥,這些金錁子打造的極精巧,又是年節邊上,十換只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門問老鳳祥,原來是松江出名的首飾店,極大的三間門面,裡頭擠滿了人。王秀才等了許久,才擠到櫃前,掏出那包金子問道:「這個貴店收不收?」
那伙計看他穿著窮酸,胡亂看了一眼,道:「咱們這是松江府頭一號的大店,不是什麼破銅爛鐵都收的,勞駕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門口掛個王家錢莊,他家兌的都是上好黃邊錢。」
王慕菲道:「錢莊鋪子說你們收的,支使我來這裡賣。」
那伙計不耐煩道:「咱們這裡只有賣的,沒有買的,休要擋著我們做生意。」伸出兩個胳膊一權,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幾步,一塊金子掉落,滾了幾尺遠。王慕菲手忙腳亂蹲下來撿,手裡的金子又掉出一塊來。
一雙纖纖玉手拾起來,送到他跟前。王秀才連忙接過,道謝時才看清是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一雙笑起來彎得如同月牙一樣的眼睛卻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兩眼。
那個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牽著女伴避過一邊。
王慕菲滿心只想著換金子,又不想和伙計爭吵,只得出門。長街上隨便撿了個大門面進去,那家卻是掌櫃的親自接待他,把這十幾塊金子都細細看過,笑嘻嘻道:「與你一換七如何?」
王慕菲雖然不善營生,方才人家說能十換,如何肯七換,搖頭道:「十換,不然我去尋別家。」
掌櫃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換。人家都只有六換呢,老夫只愛他精致,買下給孩子頑罷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別家也不過如此,就依他了。掌櫃的取等子稱了有十六兩重,就叫伙計從後邊取出十二個十兩的元寶來,又稱了八兩碎銀與他。王慕菲討了個包袱包了十二錠元寶拴在棉衣裡,只揣著八兩碎銀,滿心歡喜歡出門,頭撞見方才拾金的那個少女進來,就和她擦肩而過。
那個少女因是第二番見,死死的看了他兩眼,到後邊問伙計:「方才那個憨大來做什麼?」
掌櫃的托著那十幾個金錁子進來,笑道:「滴珠,這個給你頑。」
滴珠跺腳道:「爹爹,女兒改了名字叫湘蓮。」翹著嘴走到門口,又沖回來搶過金錁子進內院,想到那個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裡得來這樣稀罕東西,一邊把玩,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卻說王慕菲一路所見,盡是華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終年一身布衣,心裡憐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園花四兩銀買了兩套顧繡衫裙,喜滋滋捧著回家給娘子看。
尚氏從小什麼好的沒穿過?哪裡把這樣衣裳看在眼裡,何況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為荊釵布裙才是賢妻,翻了翻隨手丟過一邊,問他:「換了多少銀子來家?」
王慕菲心裡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銀子一錠一錠擺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兩。我花了四兩給你買衣衫,這裡還有四兩碎銀。」
尚氏取了約一兩重的一塊,那三兩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錢不好花費,我取一兩買米,這些你收起罷。時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幾兩銀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舊年鎮上幾個秀才文會,因每次都要五分銀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這幾兩銀,也夠一年和學裡朋友來往,就笑著收起。
尚氏只忙著把銀元寶收進箱裡子,那個包顧繡衫裙的紙包丟在一邊就甚扎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總不提,等她收好銀子,就把那兩件衣服攤在床上,拉她來看,笑道:「都說顧繡好,你來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卻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幾次門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這個上邊繡的是什麼花?纏成一團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麼纏成一團,那是纏枝蓮。」
王慕菲搔她胳肢窩,兩個笑成一團。尚氏縮到床上只推他道:「休鬧。灶上還煮著一隻野雞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這樣會過日子,哪捨得買野雞。」抽鼻子聞到真是雞湯香,爬起來道:「了不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尚氏忙坐起來理頭發,繫衣帶,都收拾好了跑到門口笑道:「是阿花姐送來的,她存了幾兩私房,說今年我們販絲她要入伙。」
王秀才笑起來,好半日才道:「你答應她了?」
尚氏點頭道:「總是緊鄰,她又常來幫我做活,送她一場小富貴也罷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見識過窮人,不曉得得寸進尺這四個字怎麼寫,只怕好得了十兩想百兩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婦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從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虧就是。」
王秀才不能說服娘子,只得又撿起顧繡說話:「趁這幾日小學生還沒來,我做家務,你把新衣裳做起來罷。」
尚氏因他出門,自家什麼都不曾買,卻想到給自己買兩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壓到箱底,果真去買了二兩綿線來家,裁剪半日,整整縫了兩天,做成兩套整齊衫裙,撿了天藍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歡了。
正月二十私塾開學,卻無新學生來投,還是那十一二個孩子。散了學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裝束脩的紙包,歎氣道:「這十來個人,一人一年才幾分銀子,三節再加一錢銀子的禮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們也有二百多兩銀,若是販絲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兩。也能買個小莊過活,你愁什麼呢。」
王秀才苦笑道:「掙錢養家本是男人份內事,再吃苦受累都是應該,到我家卻反過來,相公我心裡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絲時相公去罷,奴家其實也不愛出門。」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只是賠本了不許惱我。」
尚氏看著他只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來要關院門,卻見上次吃酒的那個大戶又使了人來請他,說他家老爺立等王先生說話,扯著他就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1:57
第三章:桃花鎮(下)
尚氏趕著送出一雙厚靴子來,王秀才扶著門框換了,吩咐她道:「想來還是要請我到他家坐館,我去去就來。」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領,又遞給站在邊上不耐煩的管家十個錢,笑道:「勞動都管,買盅酒吃。」
那管家接過,眉開眼笑引著王慕菲去了。尚氏到廚屋打了個轉,因鹽和醋都沒有了,袖了幾十個錢抱著醋瓶去前街。
雖然是二月,道邊還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窪處,就是一腳泥水。尚氏抱著醋瓶走到前街,鞋襪都濕透了,一個婦人認得她是師娘,從鋪子裡出來拉她道:「王師娘,進來烤烤火罷。」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隨她上台階,才上得兩級,已是印下兩個腳印,自己先羞紅了臉道:「等著買鹽做菜的,改日再來說話。」先到鹽店稱了兩斤鹽,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繞著方才那家回去。
卻說那婦人家一個親戚前後腳過來,見到留在台階上的一雙小腳印,留連許久,問:「好一雙尖尖趫趫小金蓮,這是誰家閨女?」
那婦人出來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師娘上了兩個台階就逃了,原來是怕留腳印。」取掃帚涮乾淨台階,請親戚屋裡坐。那親戚還有些不捨,問她:「王師娘生得如何?」
那婦人道:「我家小寶的師娘,若說長相,一個桃花鎮再找不到第二個和她一般標致的,只是人家是正經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這般說,那人越是掛在心裡,打個花狐哨,推說別處吃酒,慢慢拐過街角,就和人打聽鎮上有個王先生住在哪裡。有個小童與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鎮東桃根巷,從巷口數第二棵柳樹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尋到桃根巷,家家門口種的都是杏樹和李樹,尋了許久才在一家門首看見兩棵小柳樹,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門,片刻出來一個少年婦人,烏黑油亮的頭髮使的一方葡萄紫銷金纏枝蓮的首帕勒著,越發襯的臉雪一般白,唇櫻桃一樣紅,未語先笑,腮邊就現出兩朵梨渦來。那人霎時軟了半邊。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來上學,明日清早送來就使得。」
那人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尚氏因他一雙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掩上門道:「大哥回去罷。」
那人聽到大哥兩個字,心就突突的跳起來,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說得幾個字,大門就擦著他鼻子尖闔上,緊接著光當一聲上了門拴,把他臊得滿臉通紅。走到巷子口,他還是不捨,又轉回來在王師娘門口走了兩遭才依依不捨回去。打從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夢裡只叫:「王師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師娘門口打轉。日子一長,他家娘子就覺得醋賣得便宜了,攬了幾大缸回家,潑灑的四鄰捂著鼻子到處說他家酸氣沖天。小鎮上一年也唱不了幾出戲,熱心人傳唱的到處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個小學生的老子請去吃酒,席間小學生的舅舅是外鎮人,說起這樣風流事體就彷彿親眼所見,還問他:「若是王先生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樹下走一遭兒,那小娘子必跟著你走。」
王先生勉強捏著酒杯坐在席上,小學生的爹兩個眼睛彷彿得了急驚風,抽了左邊抽右邊,偏舅老爺吃得幾杯熱酒,魂靈都叫王師娘攝走了,捏著小酒鍾「滋」了一口,笑道:「從來都說桃花鎮裡無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這位王師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內早燒起一把火,叫他幾盅酒澆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來。主人家忠厚,曉得王師娘雖然生的美貌,其實貞靜,自家日日送兒子到學堂也常遇見,並不是輕薄無行的婦人。此時如何好叫先生難過,忙站起來拉舅老爺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裡睡去。」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來賠禮道:「我家這個妻弟為人糊塗,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發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辭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半句,難道真做下什麼事來?教全鎮人看我笑話?」
回到家就沒有好聲氣,一邊拍門一邊道:「娘子,拴什麼門?」
尚氏本在廚屋裡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丟開手,撈了丸子一路小跑出來,王慕菲已經等了個不耐煩,推開她沖進屋子四處查看,並無人來過樣子。尋到廚屋,阿花姐正朝油鍋裡丟丸子,他定了定神,出來拉尚氏的手,笑道:「這幾日可有什麼人來找我?」
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來,笑道,那一日你被劉大戶請去吃酒,有人說要送孩子上來學,我叫他第二日再來的。等了這許多天也不見他來。」
王秀才出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那個人卻是叫你迷住了呢,睡夢裡都喊王師娘。」
尚氏心裡並無綺念,只道:「哪個耐煩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
王秀才踏著門檻,待進不進,好半日才道:「也罷,我吃幾個罷。」抽身回到前邊的學堂,抽出一本時文卷子看。尚氏送過一隻細瓷深碗,裡頭大半碗熱湯,浮著幾個肉丸子,幾個蘿蔔子,還有焯過水的幾根綠蘿蔔纓子,上邊架著一雙黑漆鑲銀頭的木筷子。這兩樣都不是家裡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發的留心,揀了幾個肉丸子吃了,心裡氣悶,隨手擱在台子上,在院子裡散步,隨手開門要看門外兩棵柳樹,劈頭撞見一個男人站在對角張望,看到他出來頭一縮就回去了,匆忙間王慕菲只看見他生的粗俗。這樣豬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裡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臉上就露出笑來。等阿花姐提著小半籃丸子出門,就把酒席間聽來的那些話當作笑話說給娘子聽。
尚氏漲紅了臉,惱道:「不過說句把話,怎麼鬧出這樣事體。」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來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顛狂呢。」
尚氏低頭道:「你還得意,這些話傳開了,奴家怎麼做人!」
王秀才笑道:「前幾日那個劉大戶再三的請我去府裡他大兒子家坐館,不如我去應了他。搬到府裡去住,再買個小婢支使。家裡多個人,自然少閒話。」
尚氏雖然心疼錢,到底婦人家的名聲要緊,遂依他行事。王秀才就把這十來個小學生都轉托給鎮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劉大戶家應承坐館,就便托他在府裡買房,那劉大戶為著孫子,盡心盡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尋得一間小院,一扇紅漆小門進去,左右各有兩間廂房,當中一個天井,種著一棵桂花樹。南邊三間正房,房後還有幾步地方,搭了個葡萄架兒,架邊還有一口小井,色色齊備。房主要價卻低,只要三十六兩銀,劉大戶又不是自己住,不問他根底,只說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墊了訂金。王秀才自家看,也覺得好,又托劉家買了個十歲的丫頭取名叫做小梅。劉家又送了兩車家俱來,王秀才擇了日子兩口兒搬來。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劉家去教書。尚氏帶著小梅收拾這幾間屋,把東廂兩間外間做客座,裡間做書房。只牆上空落落的不好看。尚氏從前做小姐的時候,也學過琴棋書畫,就自己尋了幾張紙,畫了幾筆蘭,描了幾朵梅,再抄了幾句詩。粘在脫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醜。
忙了幾日,尚氏稍覺得滿意拉相公來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這幾幅字畫,也要不少錢吧?」
尚氏搖頭道:「這是奴家胡亂畫著玩的,不然牆上那幾處脫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閨房裡的東西卻不好叫外人看見。咱們取下來貼臥房裡罷。」
尚氏卻是不曾想過這些,忙依著他,噴水都揭下來。王秀才隨到街上使二錢銀子問一個開字畫店的時山人買了四幅山水回來補牆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寫字畫畫,只一心操持家務。連那兩件顧繡衣裳,她覺得都是自己妝扮了惹來的禍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只幾件青布衣,幾條馬面裙,平常到巷口雜貨鋪都帶著小梅去。王秀才起先還怕娘子拋頭露面又會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個把月卻無異樣,也就放下心來,日日去劉家教他家幾個童子讀書不提。
松江地方風俗,收繭那幾日學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們在家助忙。王慕菲得了空問娘子:「我還去桃花鎮收絲如何?」
尚氏支開小梅,取出銀子道:「搬到府裡來花去了四十多兩,相公取一百兩去如何?把這幾十兩留個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樣好賺,為何不都把我去收絲。」
尚氏笑道:「天底下無只賺不賠的生意,留些銀子在手裡心安呢,若不是我當初苦留那二十兩,你進學哪裡覓錢使用?」
王秀才雖然心裡不以為然,當著嬌妻面前卻不好說得掙錢要趁早的話。將著一百兩銀子再去桃花鎮,先到舊主人秦老漢家借了間屋。就到四鄉去收絲。
奈秀才們肚子裡若問詩書都有幾句,要找會做生意的,十個裡邊也挑不出一個來。王秀才收絲,驗看都不會,流水價收了十來擔,依著娘子的舊例送到當鋪去當,當鋪裡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這十來擔都是一樣,只外頭是好絲,裡邊俱是陳年舊絲,賣不出價錢的。」
王慕菲奇道:「舊年我娘子去收絲,你們怎麼不說?」再三的說人家都不肯,只得把絲寄放在秦老漢家,雇了個轎子回家接娘子來看。尚氏扒開看看,歎息道:「裡頭還夾著爛棉線碎石子,人家如何肯當。也罷,把好的揀出來當銀子,奴家再和你一道去收,這些回家去揀揀,織些絹自家做衣裳還使得。」
秦老漢叫一家大小都來幫忙,揀出四擔好絲挑到當鋪當了,王慕菲又和劉家告了半個月假,兩口子忙了十來天,屯了二十多擔絲,等大客人來換了二百來兩銀子和七八擔陳絲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歎息:「百無一用是書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兒就不如你一個三絡梳頭兩半截穿衣的婦人會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沒有兄弟,從小兒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只愛讀書,所以後來家事都是姐姐做主。若換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只這些出息。」
王秀才搖頭道:「令姐哪裡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只你那個姐夫當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銀子都看過了成色,分幾處藏好,方道:「我姐姐只是性子直些,其實最是心軟。當年不是她贈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丟鑰匙在我房裡,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
一番話說的王秀才消了氣,要討愛妻喜歡,走到樊家樓,花一錢銀子買了個灌糯米的豬肚,教伙計切成片,使細繩捆了荷葉包提回家。走回莫家巷口,卻叫他遇見上回換金子的那個少女。
暮春天氣,那女孩兒穿著藕色的小衫,繫著一條白紗裙裊裊經過,頭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經過處都有香氣,依稀有二三分當年初尚真真的影子。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搖頭,怕豬肚子涼了不中吃,快走幾步搶到少女的前邊進巷,一溜煙跑回家。
姚滴珠時常把玩那幾顆金子,卻是記得王秀才的。今日偶遇,故意裝作不識走過,要看呆秀才會不會上來尋她說話,誰知那人反搶到前邊走進對面的一個紅漆門,她就留了心。第二日早起上學,她父親催她:「日頭都出來了,怎麼還不去女學?」
滴珠只倚著門慢慢提鞋,提了鞋又繫衣帶,連兩隻胳膊上的鐲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對門的呆秀才出門,扭著著對門裡笑說了幾句,滿面春風去了。滴珠就不再磨蹭,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經過那人時,看他目不斜視的樣子呆的好玩,輕笑一聲,腳下卻不肯停,一陣輕風樣跑過幾條巷子,才靠著牆喘氣。想想方才,自家也覺得好笑,笑了幾聲突然覺得臉上發燒,回頭看那秀才早不知哪裡去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2:11
第四章:愛女之心(上)
尚老爺禁住大女兒鶯鶯,不許她去尋小女兒,其實自家一直掛念。這一日趁鶯鶯到夫家去了,帶了個傻小廝阿威去桃花鎮。
六月天氣炎熱,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開衣襟脫去帽子,裡邊的小衣都濕透了。汗流浹背尋到桃根巷,女兒家大門敞開。尚老爺心道:「雖然天熱,真真必不會開著門午睡,難道遭了賊?」愛女心切,就牆邊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裡悄悄進客座。
原來擺在當中的織機不見蹤影,倒是換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掛著一副壽星老兒,左右貼著對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爺放緩腳步,咳嗽了兩聲叫道:「真真?爹爹來望你來了。」
屋裡出來一個老太太,見拎著棍子的胖老頭,唬的在屋裡亂叫,叫出兩個打著赤膊的兒子來,要扭送尚老爺到地方,尚老爺被捉住了,問:「這裡住的不是教書的王秀才?」
阿威抱著一抱衣服進來尋主人,見到主人吃虧,丟下衣服上來喊:「老爺,二小姐和姑爺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濺在那裡叫四鄰來捉肥賊,他呀了一聲又道:「怎麼二小姐變老了?」
氣得尚老爺百忙中還踢他一腳,罵道:「糊塗,你去問問鄰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們必有人認得我。」
虧得隔壁阿花姐有一雙大腳,聽得這邊有動靜,丟下木梭就跑來,上前看這個胖老頭有幾分像王師娘,地下幾件衣服又都是綢子,就猜到是王師娘娘家人,勸道:「這是先頭住在這裡的王先生家親戚呢?」
那老太太猶在院子裡對著人指手劃腳的罵,她兩個兒明白事理,放開尚老爺,做了個揖賠禮道:「實不知是王先生的親戚,得罪了。」尚老爺原是自家有錯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爺到她家院子裡杏樹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張老實從井裡打了一桶涼水,舀了兩大海碗,一碗遞把尚老爺,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幾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麼幾日不見連那麼大兒子也生下來了?」
尚老爺一口涼水嗆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兩腳,罵他:「蠢才。休要亂說話。」
轉過頭來問張老實:「隔壁王秀才搬了?」
張老實道:「搬了有幾個月了,聽說是搬到府裡去教書,就便在府裡買房。」
尚老爺心猜必是大女兒暗地裡資助,急著回去問大女兒,說了幾句閒話,丟下幾錢銀謝阿花姐。待他去了,張阿花吐舌道:「原來王師娘真是有錢人家小姐,老太爺隨手就是三四錢銀子賞我們。」
張老實道:「這事卻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師娘娘家來過一回不久他們就搬家。這回又尋來,哪有自家人不曉得自家人搬到何處的?再有人問起,你休說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賣她做什麼?你以為我不曉得她住在莫家巷?她兩口兒從不與親眷來往,必是私奔出來的。想是怕家人來尋,才避到府裡去的。」
卻說尚老爺撲了空,又受了驚,再叫暑氣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兒來家,問她:「把真真又藏到哪裡去了?叫她回家罷。」
尚鶯鶯叫老子問的沒頭腦,好半日才道:「這一向事忙,並沒到桃花鎮去看妹子,爹爹為何這樣說話?」
尚老爺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們藏起來。」
尚鶯鶯聽說妹子又走了,心下也著忙,急道:「女兒和爹一樣不喜歡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們做什麼?」
尚老爺歎息道:「如今為父只要見見她,速去把她尋來。」
尚鶯鶯應了一聲,出來吩咐使女們好生守著,回自己的院子裡,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邊,又使了一把大扇扇涼風,尚鶯鶯想不出妹子會躲在哪裡,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鏡在手裡把玩,突然珠簾搖晃,她相公進來。李青書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這樣暑天,你倒會納涼。含笑去切只西瓜來。熱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風,又問:「方才我去看過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罷了,怎麼就那樣沒精打彩?」
尚鶯鶯也沒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鎮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當我藏的她,叫我尋她來家呢。」
李青書用力扇了幾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氣壞,說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飯,就正經認下那個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們,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鶯鶯奪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曉得什麼,那王家……」眼睛橫掃了屋子裡的幾個使女。尚家向來大小姐說話比老爺還算數,一群丫頭都低著頭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麼來歷?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書道:「你妹子那死腦筋,已是和他有了首尾,必不會再尋別人。他王家雖然窮些,只叫他兩口子分家出來,有你這樣的姐姐,自然不吃虧的。」
尚鶯鶯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撫小姑做賢良淑德的好媳婦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讓人欺負的。何況又是私奔,更是叫人為難了,王老太爺可不是善人。」
李青書歎道:「我倒是想起來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爺追了我半條街。難道他兩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鎮打聽去。」等不及西瓜送上來,重披衣裳出二門,叫他貼身小廝阿牛來,吩咐道:「去帳房支十兩銀子,悄悄兒到桃花鎮打聽尚家二小姐下落。」
鶯鶯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脫了衣裳泡在涼水裡納涼,水面上還浮著一個小木桶,桶裡盛著小半桶冰渣,冰上鋪著拳頭大小的水蜜桃,雞蛋大小的青棗和紅李。尚鶯鶯趴在一根大木頭上,握著一個桃子正咬的快樂。李青書進來,使女替他寬去外衣,掩上門出去。他因衣裳都濕透了,索性就這樣跳下池子,劃拉兩下才把中衣扒掉。
鶯鶯皺鼻子嗔道:「灑我一臉都是水,你使的誰去打聽?」
李青書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們,出了門一個個比主人家還牛氣,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鶯鶯瞇著眼笑起來,道:「什麼樣的人都有用處呢,誰家不養幾條會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兩個女兒,若沒有些惡僕,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書道:「總是你有理,桃子給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還要再咬。
鶯鶯咬著桃子游到另一邊,他偏放著桶裡的整桃不取,非要和妻子爭那小半個殘桃。鶯鶯叫他纏的煩了,把桃核丟給他,另取了只桃咬過一口,看他又追過來,索性丟給他,爬起來走到池子邊上一個放了熱水的半人高檜木澡盆裡,李青書吃了兩個桃,也爬到另一個盆裡泡著,問妻子:「你家老太爺怎麼想的?這許多家產是要過繼給侄兒,還是給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們指著這個在老奶奶面前說我有錢呢。」
鶯鶯微睜開眼,笑道:「爹爹怎麼想我們做兒女的哪裡曉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順,分你一星半點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個錢也不會把我。」
李青書苦笑道:「我若是為錢,為什麼不娶沈百萬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絕戶財?只是你在我家向來不把妯娌放在眼裡,都等著看你笑話呢。」
鶯鶯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幾年,就是老太爺一文錢不與我,變賣我的嫁妝也有一兩萬兩,什麼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們臉色過活,休想。」撐起上半身瞪著李青書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麼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們混在一處,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書歎氣道:「又動氣了不是?只怪咱們命不好,有個一兒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說得響。如今又沒有兒女,你又不肯納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慣咱們。」
提到生兒育女,鶯鶯低頭半日,方道:「這卻是我對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兒女,抱一兩個也罷了。想要納妾,卻是不能。」
李青書忙跨到妻子澡盆裡,抱著她,臉偎著臉笑道:「你不喜歡我就不納。回頭咱們看誰家的孩子好,抱一個過來就是,堂兄弟們必定搶著要把自家兒子過繼給我們。」
鶯鶯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兩個相幫著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們進來倒水,一個新來的歎道:「阿彌陀佛,大小姐和姑爺洗個澡,就得十幾二十個人忙半日。這一大池子水,夠澆半晌地了。」
一個老人道:「這算什麼,從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還要倒幾桶牛奶子進去呢。」
那個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這樣金貴東西,天雷怎麼不劈……」
管事的聽見不好,踢她一腳道:「休要胡說,叫上頭聽見。咱們都要捲鋪蓋回去!」
過了兩日李青書的小廝訪的明白,回府報與尚鶯鶯兩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裡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個劉富戶家教書,中飯都不回來吃。將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個使女小梅在家過活,等閒不出門。王家彷彿也不曉得他家兒子回來,並無半點動靜。
鶯鶯聽了,良久都沒有說話,支開服侍的人和尚老爺商議了半天,開了門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書再三的問,鶯鶯一個字都不肯說。她問管家媳婦子借了幾樣衣服首飾,第二日妝扮好了,只帶著一個老僕,騎一頭走騾到莫家巷,尋著妹子家,敲門問:「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涼爽在院子裡織絹,聽得姐姐的聲音,喜出望外來開門。鶯鶯沖妹子擠擠眼,真真忙支使在邊上的小梅道:「去後邊把昨日買的那條魚殺了,剝了魚皮剖去魚骨。切出魚片來,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臉到井邊去,鶯鶯只叫老僕牽著騾子出去轉一兩個時辰再來接她。牽著妹子的手道:「爹爹病著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聽說爹爹得病,心裡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轎子去。」
鶯鶯微微笑道:「不急在這一時,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罷。」
真真喜極而泣,笑道:「爹爹不惱我家相公了?」
鶯鶯點頭道:「木已成舟,難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勸著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軟和些。咱們就認他這個女婿。」
尚真真霎時彷彿脫去冬衣換上紗衫,拉著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鶯鶯推她道:「帶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著她先到西廂,裡間擺著幾個架子,幾個青瓷描花大缸貯藏米面等物。靠牆還有幾筐絲。一個紡車。外間搭著灶,當窗案板上還擺著幾把小白菜半籮紫茄子,牆上幾個釘子上臘肉也有,鹹鴨子也有。再到東廂、正房,收拾的都還入眼。光景比過年時要好些兒。
鶯鶯心裡算計了一番,問她:「錢都用盡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換了金子做本錢,收了兩回絲,如今也有三百多兩在手。再過兩個月再販一次棉花,就夠買幾頃地取租過活啦。」
鶯鶯笑道:「你販絲我也聽說過,雖然有賺頭,卻是太辛苦,你有三百兩的本錢,姐姐替你指條路罷,莫家巷巷口的那家雜貨店虧了本要出脫,你叫你家相公問問,若是使得,就接手下來,那鋪子的管事卻是老實人,你買下來不要過問,年底自然有分紅。」
真真問道:「那是咱們家的?」
鶯鶯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過幾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愛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細。」
真真點頭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絲,吃了好些苦頭,實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進了學,越發的講究起來,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謝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裡歎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兩個久別重逢又說了許多話,吃過中飯尚鶯鶯才回家,叫個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雜貨鋪買下,揀了個忠心能干的管事過去。
卻說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來家,笑語央求他:「今日姐姐尋來,說爹爹病重呢,叫我和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歡喜歡。」
王慕菲遲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計要賺你回家?」
真真惱了,跺腳道:「你爹爹也不許你娶我,難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許你去看他麼?」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著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鎖鎖你在家,卻把我推出來,何如?」
真真道:「怎會如此,若照你這麼說,今天白日你不在家,一頂小轎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2:28
第五章:愛女之心(下)
尚真真本來性子柔順,相公說一她不說二的。一頭是恩愛夫妻,一頭是爹爹,哪頭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爭論,默默走到窗邊,借著一點天光給磨爛的襪子打補丁。補了幾針,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滴在襪子上。
王慕菲瞧見不忍,走過去替她拭淨,摟著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劉家說一聲,中午來家吃過飯,陪你回去罷。」
尚真真拭涕轉笑道:「早些說不是好?偏要嘔的人家哭了才松口。」手底下就快起來,運針如飛補完了破襪,又取出一雙蒲鞋道:「上回你說才買的蒲鞋扎腳,奴家使青夏布重滾了邊,又使棒槌捶了幾回,你再試試。」就在王慕菲腳邊蹲下與他換鞋。
王慕菲伸腳看看,又在地下來回走了幾步,笑道:「還是娘子手巧。」對娘子拱手做謝。
尚真真含笑回禮,把他按回桌邊,笑道:「今兒燉了只老鴨子,下掛麵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氣了,原該為夫賠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裡,趿著雙舊布鞋到廚下。
小梅守著小風爐正在用力煽風,滿頭汗水混著炭灰在臉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邊一圈烏青,看到主人進來,越發賣力揮舞手裡那把破扇,扇得爐子裡的灰都撒出來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臉,抹得跟花貓一樣。」
小梅低著頭貼著牆角出去。王慕菲尋了條圍裙繫上,自櫥裡尋出兩把掛麵來,又在案板底下尋到薑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掛麵,擱在桌子上到門口喊:「娘子,吃飯了。」
正房裡靜悄悄的沒動靜,王慕菲尋到後院。小梅蹲在井邊洗臉,尚真真吃力的從井裡提一個柳條筐來,王慕菲忙上前幾步拎麻繩,抱怨道:「又逞能,一頭跌到井裡如何是好?」擠開真真,提出一筐碧綠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個四五斤重的,笑道:「這一筐五個還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過西瓜,對慢吞吞洗臉的小梅道:「手腳快些兒,麵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們先去罷。」到廚屋取一大碗麵架上筷子擺到門口的板凳上,又從自己碗裡撥面給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撥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這幾箸麵,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幾根面吃在嘴裡,又伸筷指著外頭笑道:「多吃些,明兒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飯量本來不大,教相公說得強撐著又吃了幾筷,實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過去幾口就吃盡了,撈過還曬在衣架上的兩件中衣到後院洗澡。尚氏搬了張涼床到階下,一邊吹過堂風,一邊折衣裳,手指輕輕撫過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聲來。小梅丟下碗,湊過來結結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撫她的頭頂,柔聲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點頭道:「比我娘還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薑一樣粗糙的雙手,微微歎口氣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將她買下與你團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給尚真真磕了七八個頭,真真扶她起來道:「休歡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極是忠誠。
卻說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劉家說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擺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餅候他,兩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傘擋太陽,一手扶著妻子出門。
尚家是松江府裡數得著的大布商,尚老爺十數年積蓄,除府城東南二裡許有一個幾頃地的小莊外,只城裡一處花園,占地也有二三十畝,自家住著前邊的聽松院,一個鶴來院做客舍。大女兒鶯鶯雖是嫁把李家,其實還是在松蘿院住院的時候多。另有一間綠蘿院是小女兒真真居所。尚老爺不愛買田置地,最愛的是美酒佳餚,養著七八個有名的廚子,花錢如流水,在兩個女兒頭上更是極捨得。所以慣得尚家兩個小姐都是一副視金珠如糞土的豪侈性子,房裡陳設極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門早有自己綠蘿院中的舊人來接,原來的貼身大丫頭拾翠領著回房去歇息。真真離家三四年,她房裡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樣子,妝台上一面大玻璃鏡依舊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兩半的牙梳鑲了金拼成一塊,還擱在鏡邊,尚氏一一撫過,無限感慨。
王慕菲卻是生平頭一遭見識這樣富貴華麗的閨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腳軟綿綿的。一個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擺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鍾。窗前還掛有一個鸚鵡架,架上食水兩個小罐子卻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繚亂,生怕自己出錯叫尚家人笑話,拘謹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動。
少時拾翠捧著一個雕漆海棠式的小盤上來,頭一碗茶奉給王慕菲,尚真真隨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這是今年的松蘿?」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極清,咽下去好半日,喉頭還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幾口,入口又微苦,轉瞬就化為甘甜。正想問妻子為何一碗茶有兩般滋味,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打千兒道:「老爺請小姐過去說話。」又掉過頭來給王慕菲行禮,笑道:「此時不好就見二姑爺的,還請姑爺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膽的相公兩眼,到底父女天性捨棄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邊,奴去去就來。」
尚真真一去,房裡幾個服侍的都低著頭悄悄兒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間客座枯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西裡間,這邊本是真真的書房,兩張一人多高的書架上磊的滿滿的俱是詩書,只是此屋與東裡間不同,樣樣都是舊的,牆上掛著一張灰撲撲的舊琴,一個大畫案上,擺著極大一個舊磁筆筒,如樹林一般插著一大把用過的筆。邊上一個鑲龍紋的半新不舊盒子,花樣極精致,王慕菲以為必是什麼好東西,揭開來看是一塊舊瓦磨的硯,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頭長短一塊黑墨橫在硯上,噴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覺得無趣,偏東裡間又奢華太過不敢進去,只在廳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個拾翠才進來,笑嘻嘻道:「老爺請二姑爺過去說話。」
王慕菲遠遠隨著拾翠穿花分柳,經過一道七折曲尺板橋,一片松林裡現出一間小院來,門上掛著「聽松」二字的匾額。院子裡只擺著幾個青瓷大蓮紋缸,缸裡綠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魚在裡頭嬉游。松蔭把日頭都擋在外頭,雖然外頭暑氣滾滾,這裡卻涼風沁人。
一個穿著白夏布小褂,青布褲的小廝候在階下,撩起簾子笑道:「二姑爺這邊請。」
王慕菲的大姐雖是嫁把一個老財主,到底沒見識過這樣排場,心裡發慌,頭略低的遲了些,壓簾子的綴腳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打磨的極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獅子滾繡球模樣。這樣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塊,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裡,年節時才拿出來擦拭把玩,萬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進了屋又一個小廝上來笑道:「二姑爺,我們老爺和二小姐在後邊葡萄架下呢。請隨我來。」
王慕菲小心隨他轉過一座大屏風到後院,尚老爺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張斑竹涼床上,笑嘻嘻看著他的妻子打譜。
真真側坐在下手正在一個碧玉棋坪上布子。見相公來了,忙丟下手裡的籐盒,站起來笑道:「爹爹,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後幾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兒給我爹爹行禮。」
王慕菲略有些遲疑,尚老爺就有些不快,板著臉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禮。」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兒。」
王慕菲勉強做了個揖,還不曾起身,尚老爺又不陰不陽道:「老夫嬌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他不聲不響賺了去,難道當不得他幾個頭麼。」
王慕菲變了臉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來。尚老爺咳嗽了兩聲,不緊不慢道:「我女兒也跟你過了幾年苦日子,雖然老夫有幾兩村銀子替她賠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親家老爺擇日來行禮下聘罷。」揮袖道:「送二姑爺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緊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來住久矣。女兒已和他拜過天地,哪消得再行禮下聘?」
尚老爺並不搭理女兒,一雙眼只狠狠瞪著王慕菲。王慕菲覺得妻子正在微微發抖,伸手攬她的腰,大聲道:「我和真真早已拜過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費事。難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曉得令嬡和小生是私奔的麼。」
尚老爺揮袖,一個茶碗跌到地下摔成兩半。老太爺站起來大聲道:「難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兒私奔!此時又曉得廉恥了?若無明媒正娶,我女兒算是什麼?」
王慕菲朗聲道:「小婿和令嬡兩情相悅,雖然不曾稟明父母,卻不是無媒苟合,有天上日頭為媒,哪裡就丟人了!」氣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認你呢,咱們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頭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著出了尚府。兩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個管家來說:「老爺有話,三日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爺請媒來說,還是照舊的女兒女婿,自有贈嫁與二小姐。不然,老爺只當少生了一個女兒。」說罷自去了。
王慕菲惱道:「難道我會為了你的贈嫁低頭麼!分明是曉得我窮人給不起彩禮,要叫我知難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彈淚,小梅捧了一個瓦盆進來,裡邊浮著兩條舊手巾。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閨裡的富麗繁華,越發的心痛如刀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淚,跪在她膝邊舉手發誓道:「我王慕菲總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掙鳳冠霞帔風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聲來,抱著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這幾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見,還叫你這樣為難。」
王慕菲道:「只怪我沒出息,若早些進學中舉,你爹爹哪裡會看輕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舉,再帶你風風光光回娘家可使得?」
真真點頭。小梅在廚下擺出一碟醬王瓜、一碟鹹魚,又是一小鍋稀飯,來請他兩口兒吃晚飯。王慕菲看著家裡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爛瓦的,歎息良久,喝了幾口粥就到書房用功。尚真真想著明日姐姐還要來瞧她,擦了淚收拾了房裡動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廚屋睡了,在燈下縫補舊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課,兩個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來苦讀。候他出門,尚鶯鶯騎著頭小驢,帶著那個老僕來尋妹子。進了門除下青紗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話,妹子可曾勸轉了妹夫?」
尚氏搖頭道:「他自和我成親後再不曾見過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請媒人?這是爹爹故意為難相公呢。」
尚鶯鶯道:「如今爹爹一讓再讓,極是不易,叫他低頭回去認個錯兒,求媒來說又有何難?奔者為妾呢。叫他尋媒來說,也是為你天長地久。」
尚氏發愁道:「平常也聽相公提起過,我家公公脾氣古怪,他離家時本是賭咒了的,不中舉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時一個小小秀才,怎麼好見面。那尋媒提親的話越發說不得了。」
尚鶯鶯冷笑道:「且再看罷。巷子口那家鋪子已替你安排妥當。」從袖裡抽出兩張契紙和一枚小章給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說定了,一個月支十兩銀子與你零花,年底分紅另算。從此以後你就是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真真細看,一張是她出三百兩本錢的收契,另一張卻是按月支錢和分紅的章程。
鶯鶯又道:「回頭你當著人隨便送幾兩銀去和掌櫃的李二叔說一聲便了。」咬了咬唇,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罵她:「脂油糊了心,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偏當他是塊寶。」
真真卻不惱,提起相公雙目發亮,含情脈脈笑道:「就是窮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與我,富又如何窮又如何?只要阿菲與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願。姐姐,若是姐夫窮了,你肯和他過窮日子否。」
尚鶯鶯歎息道:「這卻不提,我和他結縭也有五六載,兒花女兒皆無,若不是他們李家畏我們尚家有錢,只怕早替他納妾。你這幾年有動靜否?」
真真微微搖頭道:「哪裡那樣容易。」
鶯鶯越發失望,扶著柱子愣了許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來望你。」
尚氏送她出門,回來收拾銀子,取了一個大食盒裝了二百兩,和小梅抬到巷子的雜貨鋪,果然換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櫃,當著許多顧客的面收了她的銀子改口稱她東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曉得王先生成了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晚間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兩張契紙與他看,只說是自己訪得瑞記鋪子少本錢,去一說就得入股。王慕菲雖有自家使那幾百銀子做生意的雄心,卻曉得論讀書識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講做生意賺銀子,十個王慕菲擺在一起比不得半個尚真真,盡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實心裡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頭,無奈過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無半點動靜,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鋪子按月支銀,她就想著辦個小作坊,和相公商議,雇人在後院拾了兩間披廈另做廚房。把西廂兩間空出來,就取出餘下的幾十兩銀租了兩架織機,叫王慕菲去板橋短工市雇了兩個工人來,又托李二叔去買絲。這些營生都是她從小看慣了的,做興起來一絲也不犯難,哪消兩三個月,又添了兩張織機。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拋頭露面為難,偏他歲考又是四等,索性辭了館在家中專心讀書,有事他也方便出來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歡,何況王慕菲大事小事從不自作主張,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鈔,家事興旺有望,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尚鶯鶯來過一二回,看妹子心寬體胖,也有兩三分喜歡他。就是尚老爺賭著一口氣拉不下來臉看女兒,聽鶯鶯回家說起,也道二女兒遇到這樣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著二女婿中舉那一日來家奉茶。
這一天王慕菲靜極生動,袖了一兩銀子要和幾個學裡朋友去桃花庵裡詩會,半道上遇見一個老頭,扯他下驢,罵道:「臭小子,逃走這幾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2:47
第六章:初見公婆(上)
那老爹一頭說一頭伸手鉗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狽下驢,護著擰得通紅的左耳告饒道:「爹爹,實是兒子的錯。」
路邊一個大鬍子想是和王老爹認得,撥開看熱鬧的眾人,勸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這樣教訓不好看相,有什麼話家去說不得?」好說歹說,王老爹才鬆手罵:「不曉得這個小畜生哪裡偷來襴衫妝讀書人,快與我脫下這件青皮!!」
王慕菲把領口理正,先沖鬍子拱手做謝,方慢慢道:「兒子進學也有兩年,只是還不曾中舉,所以無臉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聽說兒子真的進了學,心中喜歡,臉上由不得浮出一點笑來,拈著花白鬍鬚道:「若果真是進學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鬍子湊趣道:「這樣喜事,也要大家做興來賀,少不得還要叨擾老哥幾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舉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幾盅濁酒請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圍上來瞧的又多了幾人,臉上發燒,輕輕道:「兒子和學裡朋友約了今日文會,散了再回芙蓉鎮尋爹爹去。」
王老爹年紀雖然大了,腿腳卻敏捷,看兒子又有躲的意思,沖上來還要擰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輕的小伙兒,抬腿上驢,揚鞭甩在驢屁股上,那黑毛驢一蹬後蹄,揚起的灰塵迷住王老爹的兩眼。王老爹緊趕幾步要上前,黑驢早揚著蹄歡快地跑出半條街,已是追不上了。
卻說王慕菲繞了兩條街出城,回頭看看老子沒有追上來,鬆了一口氣照舊去桃花庵。席間學裡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紛紛問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歎氣道:「小生從小頑劣,最不喜讀書,常叫家父母教訓。前幾年離家時賭咒不中舉不回家。如今才曉得讀書難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卻是無臉回去,無奈一別數年,心裡又放不下。」
一個唐秀才揮著折扇笑道:「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離家,進學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體,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幾兩銀子納了監,不日就是個官,極是長臉的事,有什麼不好回去得?」
眾人都搖頭晃腦,哄然叫妙道:「我輩文才風流,論才學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樣傻讀,還是納監好。」
王慕菲盤算家裡小作坊著實興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舉,也能積得四五百兩銀納監。又是半道上遇見老子,不回去只怕老頭子鬧起來更是難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東。」
王慕菲仰脖一飲而盡,棄了杯拱手作別,跨上他的小黑驢,輕輕打了幾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過三四裡路就是芙蓉鎮,他家就在鎮外一個池塘邊。
深秋天氣,池塘裡只有幾莖老荷,一條小道上積滿了半黃的柳葉,門口的竹籬笆上還掛著幾朵牽牛花,花瓣皺成一團,在秋風裡發抖。柴門上貼著的紅春聯上半截叫雨淋的發白,右邊還能認得出是「春滿乾坤福滿門」,王慕菲把驢拴在門口的桑樹上,才推開門,屋裡王老爹沒好氣的喊:「是誰?」
王慕菲忙讓到門邊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兒子回來了。」
王老爹伸頭看果真是兒子,順手取下門栓沖出來。王老婆子在後邊抱住老頭子的腰,喊道:「死老頭子,不是你打他,我兒怎麼會跑出去這幾年!」用力把老頭子推倒,搶到前邊拉住王慕菲,摸了臉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甩出來,口內只道:「我的兒,吃了這許多苦才來家。」
王慕菲左右躲閃,連聲道:「娘,兒子不曾少什麼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從前胖些個,鬆手笑道:「我兒,哪裡賺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腳道:「你兒子進學兩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兒,誰耐煩妝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個秀才也值幾百兩銀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賦稅,怎麼不值錢!」
還是先前遇見的那個大鬍子從屋裡出來,笑道:「世兄來家,你們一家人好生說話,老胡我約幾個朋友明日來賀。」王老爹兩口子送客人出去,回來兒子早脫了外頭大衣服,坐在桌邊捧著一隻大海碗吃桂花酒釀圓子。
小女兒青娥倚著哥哥,問長問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邊吃,一邊笑著搖頭。冷不防王老爹想起舊恨,又沖上來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個小賤人還和你在一處?」
王慕菲心下不快,丟下碗站起來道:「真真與我拜過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賤人。」
王老爹兩個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唾沫星子噴到兒子臉上,大罵道:「我兒子教她哄騙私奔,幾年都不肯回家,這樣的沒廉恥女人不是賤人是什麼!」
王慕菲拿袖子擋著,冷笑道:「若是不認這個媳婦,就沒有兒子。」站起來甩袖子要出門。慌得王婆子沖上來摟住兒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動彈不得,恨道:「放開我,哪裡又走了!」
王婆子沖王老爹臉上呸了一下,罵道:「兒子好容易肯來家,再叫你氣跑了,老娘跟你拼啦!」
王老爹避到牆邊撿根長板凳坐下,氣呼呼道:「兒子是個秀才,又有秦老爺那樣的好姐夫,對門好親不在話下,偏捨不得丟下那個小賤人……」
王慕菲聽到賤人兩個字,撥腳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個姑娘,當初尚家發出話來,說只當沒生這個女兒。你好容易掙個出身,自當尋個好岳丈。聽爹爹的話,棄掉她另娶罷。」
王慕菲搖頭道:「她不肯棄我回家重享富貴,叫我棄她另娶,豬狗一般的行徑兒子做不出來?」
王老爹又要說話,王婆子擋在當中道:「老頭子且從長計較。兒子這幾年在外也吃了許多苦,明日搬回家來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搖頭道:「我們在府裡買有一所小院,還有四架織機,卻不好搬回來住,明日兒子再帶媳婦回來探望爹娘,真真極好,爹娘見了必喜歡她的。」
王婆子沖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兒送兒子出門,自家擋著王老爹道:「老頭子,你不曾聽兒子說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熱,哪裡分得開。且看看罷。」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斷骨頭連著筋,尚家聽說比秦家女婿家還有錢呢,又沒有兒子,將來那份家財還不叫我兒分一半去?」
王老頭歎息道:「若果真如此,也還罷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見親友。」
青娥笑嘻嘻回來,掌中托著一兩碎銀,遞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說把我買嘴吃。」
王老頭搶下來,數出二錢,略遲了遲,又撥回去一錢多,只把幾分碎銀子還給青娥,道:「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妝。」
青娥不敢爭,握著銀子回自己房裡。王老頭看小女兒不在跟前,方道:「這臭小子想是發了財,他向來撒漫使錢,還要叫他搬回來一處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隨手就是一兩銀子叫妹子買嘴吃,卻是大手大腳,拘束著好些。」
卻說王慕菲回家,正好幾個織工散工,小梅在院子裡掃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剝蒜,看見相公回家,一邊站起來接,一邊笑道:「稱了幾斤肉,晚上燒東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著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時遇見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氣了,卻是好事,奴去買禮,咱們明日回去,奴也要見見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點頭道:「我去買罷,你不曉得我爹娘喜歡什麼。」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銀子出來,遞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卻有七八兩,曉得娘子把家裡的現銀都拿出來了,只取了一塊二兩多的,又把紙包遞回去,笑道:「這些就夠了,都花費了,咱們吃什麼?」
真真強遞,王慕菲輕輕推開她,走到門口,又扭頭囑咐道:「咱們明日去,還要托李二叔來照看,你去說說罷。」
尚真真點頭,解下圍裙出來。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邊碎髮,順著牆根目不斜視走到瑞記鋪子,李二叔接到裡間帳房,就要叫小伙計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頭微微搖頭道:「鍋裡還煮著肉呢,明日我要隨相公去鄉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幾個織工還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鋪子裡挑出四方首帕,一雙膝褲,並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個小伙計提著籃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過籃子,正在門口吩咐小伙計:「叫李二叔明日來吃早飯。」外邊一群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都提著小小的籐書箱,一路嬉笑經過。嘴裡說得不是詩詞,就是八股,引得路人盡都注目。她們卻昂著頭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羨慕,笑道:「這幾個女孩兒好自在。」
那小伙計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個穿桃紅夾襖的是對門姚老板家的閨女呢,家裡也有幾貫錢鈔。都花在這個獨養女兒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學不算,還另請了柳山人教她學畫畫學下棋。這幾日又找了個李樂工教彈月琴。人家都說這不是教閨女呢。」
尚氏越發的好奇,問道:「不是教閨女,是教什麼?」
小伙計吐舌頭道:「娘娘不罵我就說,又要會琴棋書畫,又要會吹拉彈唱,都說人家行院裡是這般教粉頭的。」
尚氏低聲啐道:「休胡說,哪家千金小姐不學這些。」叫小梅取了塊發糕給他,吩咐他道:「總是街坊,以後休這般說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上不好看。」
那小伙計咬著糕去了。尚氏看小梅還一臉向往的看著方才姚小姐過處,笑道:「別的我教不了你,識幾個字卻不難,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學,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爺夜夜算帳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頭,取樹枝在地下畫「小梅」兩個字,指著道:「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這裡畫畫罷。」又握著小梅的手教她寫了幾回。眼見天色暗下來,尚氏心裡擔憂明日見公婆,回房開箱尋出舊年做的幾件好衣裳來,想了又想,揀出兩身半新不舊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妝盒裡挑挑撿撿,決斷不下用哪幾件首飾。
王慕菲拎著一個攢盒一壇酒來家,看到妻子還坐在妝台前挑撿,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罷。我爹爹不喜奢華的。」
真真笑道:「醜媳婦頭一回見公婆,心裡總有些不安。」舉著兩朵頭花問:「那我只勒首帕罷,再插朵花兒,粉的好還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氣不大好,若是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與你出氣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裡有數。」又從箱子底取出幾個尺頭,和雜貨鋪裡的零碎打成一個包袱。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輛車來,尚真真把家事交給李二叔,隨著王慕菲出門。
一路上真真覺得手心出汗,兩腳發軟。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虛,怕他家老太爺當面給他下不來。還好芙蓉鎮不算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他家門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裡指點幾個長工做活,看到兒子扶著一個年小婦人進來,忙忙的打發了長工,哼了一聲進房。
尚真真進不是退不是,只看著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兩樣走在前頭,小聲笑道:「無妨,跟我到後邊廳上去」
廳裡老太爺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兩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門口接過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聲:「嫂子。」尚真真沖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來,青娥嚇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後悄悄兒吐舌頭。尚真真屏聲靜氣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並排跪下給公公婆婆行禮。小兩口三叩首後直挺挺的跪了許久,王老爹也不開口叫起,只板著臉坐在上邊吃茶。
王婆子心疼兒子,開口道:「阿菲起來說話。」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煩,爬起來就扶妻子。真真為難,因婆婆並不曾叫她起來,不好就站起來。王慕菲拉她,又不好當著公婆面不順著相公,王慕菲哪裡想得到妻子肚裡有那些彎彎繞,大力把她扯起來,笑道:「青娥,過來見過你嫂子。」又和真真道:「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裡不曾回來,改日再見罷。」又解開包袱沖青娥招手兒,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這是你嫂子給你的見面禮,還有這塊白綾是給你做襖的。」
青娥捧著幾個精致的小瓷盒,這個也愛,那個也愛,哪一個都捨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氣,冷冷的哼了一聲,從喜滋滋的女兒手裡搶過脂粉,丟到地下,使腳踩了又踩,罵道:「好好的女兒家,學著塗脂抹粉做什麼!」
青娥心痛,尚真真尷尬,王慕菲難為情。王婆子心裡也覺得可惜,怕老頭子撕首帕尺頭,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來叫青娥到廚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著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鎮上賣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幾日她爹爹還喚我們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親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3:03
第七章:初見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這般說來,是他求著要把女兒嫁你,尚家的嫁妝若是不稱心,莫依他。」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掙錢過日子,不要人家的錢用。」
父子兩個正爭執不下,外頭老胡和一個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牽手進來,笑道:「這是逐客麼?」
王老爹忙站起來讓他二人上座,對兒子道:「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和我們是鄰居,乃是當世有名的豪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禮,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提他做甚,還是老哥有福氣,咱們琅琊郡幾百年也沒出過這樣一個讀書種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頭道:「好好讀書,掙個官兒做,也叫世人瞧瞧咱們琅琊山裡頭不只出傻蛋。」
王慕菲極是不安,偷偷瞧那個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王慕菲鬆口氣,做揖稱:「世叔。」說了幾句客套話,借口端菜,出來到廚下透氣。
廚房裡只有真真和他妹子兩個人。青娥在灶後燒火,真真挽著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還有幾樣菜,舀瓢水澆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轉了性子,從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飯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門口吹吹風,就說這茄子,你就沒我燒的好吃。」推開娘子來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澆下去,茄子在鍋裡都漂起來,他還覺得不夠,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說他,卻怕當著小姑掃了相公的面子,只得由著他胡鬧。
王婆子拎著一籃子剖開的魚來家,看鍋裡盡是油,籃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兩勺起來。菜油不要錢買哪。」兩隻眼睛看著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養你幾十年,可曾叫你做過半點活?你這個不爭氣的!反給人家做牛做馬。」
王慕菲只當聽不見,又擠到真真身邊打下手,王婆子過來打他的手道:「把攢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溫酒罷。」
王慕菲不肯動,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鄉親不須回避得,少時王婆子捧著盤油煎魚也到席上坐地,幾個人吃吃酒,說說幾十年的舊話。王老爹興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樹下又刨出一壇好酒來,叫兒子到鎮上買了五斤新酒來摻著吃,從早辰吃到後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記掛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來到後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著碗稀飯正肩並肩坐在石磨上,老遠就聽見兩個女子清脆的笑聲。
王慕菲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背後,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來道:「哥哥,你又嚇我。」
尚真真把手裡的大半碗粥遞過來,笑道:「你吃了這一天的酒,想來也餓了,喝些粥罷。」
王慕菲就著尚真真手裡喝了幾口,因青娥似笑非笑湊過來,伸出左手楂在妹子臉上,推她道:「看什麼!」接過碗要餵妻子。
雖然他兩口兒家常都是這般你餵我我餵你,此刻當著小姑子面,真真不好意思,讓開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們幾時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後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哪裡捨得這個性情溫順、好言好語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摟著真真撒嬌道:「好嫂子,今兒就在家裡歇一夜,我們好好說話。」
王慕莫看真真眉頭微微皺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為難她,她嘴上不說,到底心裡不快活。忙拉開妹子道:「我們就住在府城莫家巷,離的也不遠,隨你哪一日想嫂嫂了,來住幾日都使得。看天陰陰的,咱們先家去罷。」牽娘子的手就從後門出來,吩咐關門的妹子道:「爹娘醒來,說一聲兒,哥哥要收心讀書,到冬至節再回家望他們。」
走了幾步,真真回頭看前後都無人,伸手伸腳笑道:「難怪我姐姐說做人家媳婦不容易呢,只這一日,奴家就覺得辰光難捱。」
王慕菲輕輕握住尚氏的手,柔聲道:「我爹娘最是愛錢,所以我姐姐嫁了幾回都是有錢的老頭子。娘子且忍耐幾時,到為夫中舉做官,那時大把的銀子捧到他們跟前,跟你就親熱了。」
尚真真心裡比蜜還要甜,輕輕啐了他一聲,指著山坡下的野菊花道:「這個曬干了做枕頭最好。我們去摘些來吧。」
王慕菲有心撫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勞。沖下山坡尋到一大蓬開得正好的,連根撥起丟上山道。真真忙蹲下來,撿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來,堆在道邊一塊方桌大小的白石上。兩個人且笑且頑了小半個辰,看夠做兩雙枕頭,王慕菲脫下長衫,把袖子都打了結,裝了大半袋黃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鬢邊,要拉著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這有什麼,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親熱些兒別人也無話說。不過牽著手走幾步路罷了。平常你難得出一回門,不如咱們走回家去罷。」
尚真真原來住在小鎮上時常出門,到府裡最遠不過到兩條街外的菜市買菜,每每看見人家自在街上閒逛都羨慕,相公這樣說自是喜歡,只是不肯牽他手,偏要落後他幾步。
王慕菲生性跳脫,生怕人家不曉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幾步就要回頭道一聲:「娘子小心,休走丟了。」惹得路人盡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雙俊俏的小夫妻兒。」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頭,偏王慕菲極是得意,但有人這般說話,都要沖人家拱手作謝,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實幾分,從真真手裡要過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們看見,上前幾步罷。」
真真嗯了一聲。王慕菲脫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著當布口袋用的長衫,巷子裡的孩子們看了都笑話他狼狽他也不惱。
卻說姚滴珠散學,約幾個同是商人家女兒的同學到她家去吃點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後兩三丈處。
一個劉珍姐是家裡開當鋪的,素來眼高於頂,指著王慕菲的背影笑道:「這個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卻是好耍。」
姚滴珠仔細打量,原來是那個呆子,抿嘴笑道:「這個人極呆的。」沖上前幾步,拍他後背道:「呆子,你這是做什麼?」
王慕菲回頭,正撞上一雙水汪汪的鳳眼,那雙眼睛的主人馬上漲紅了臉,輕輕啐了一口扭頭跑開。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悶悶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
尚氏橫了他一眼笑道:「卻有三分呆氣,誰家秀才脫了襴衫做口袋?還插一頭的黃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頭了幾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罷。」王慕菲笑著牽起娘子的手,兩人偎依著回家。
劉珍姐看前頭二人恩愛,忍不住又道:「這個呆秀才待他娘子卻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著頭,不覺手伸到腰間的小荷包裡,觸到那幾塊金子,心裡越發的對那秀才好奇。直到劉珍姐她們散去,她還在想方才那個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溫柔,這樣的男子,不曉得自家有沒有福氣也遇到一個。正托著腮在臥房裡想心思,姚老板笑呵呵進來道:「女兒,爹爹遇到從前一個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販貨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隨口問道:「去哪裡?」
姚老板想了許久,方笑道:「到馬刺甲販香科去。聽說有五十分的利還不止,只要走得一遭,就是潑天的富貴呢。」
過得幾日,姚老板就把錢鋪變賣,多年積蓄所得約有七八千兩銀子,留下二百兩給女兒壓箱底,又在一個開綢緞鋪的朋友處入股八百兩銀,其餘的銀子盡數買了磁器和茶葉,從松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換船出洋。且不提他一路上景況如何。
只說姚小姐沒了父親管束,和她那幾個糊塗商人家的同學,不是今日去看戲,就是明日去廟裡燒香。頭幾回只有女子同行,漸漸就有表兄表弟追隨。只不過兩三個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詩作對好不快活。漸漸松江府就傳開:有個姚小姐,吟詩作畫無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當世才女。
眼看著已是臘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氣,一直不肯回家。王老爹叫想兒子的老伴念搗得坐不穩龍庭,提著一個豬腿來看兒子。進了城北風吹的越發的緊,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頭兒雖然極會過日子,卻怕問路時人家笑話他不曉得自家兒子住在何處,在懷裡摸了又摸,摸出幾個大錢來,雇了頂轎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記雜貨鋪子,三開間的大門面,極是興旺。不時有人出入,青布棉門簾裡透著熱氣來,王老爹才踏上台階,一個小伙計就挑簾子迎出來道:「老叔裡邊請,小店乾鮮果品俱備,針頭線腦兼全。」
王老爹進去一瞧,除西邊一間靠牆有架胡梯通樓上,那兩間齊齊的擺著八個大櫥,都是時興的明水家俱式樣,使玻璃做的櫥門,裡頭擺著各色貨物一眼就能看得到。就是那櫃台也和尋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櫃台台面也是玻璃,底下擺著精致川扇、濟南頭花闔上好的瓷碗、新樣的玻璃器皿。俱都光彩奪目。王老爹樣樣都愛,看了半日,手裡豬腿墜手才想起來意,問小伙計:「這莫家巷有個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裡?」
那小伙計聽說是尋東家的,手裡提著豬腿,想必是來送禮的,越發的恭敬起來,重新打個千兒道:「敢問老丈可是王府親戚?」
王老爹點點頭,那小伙計忙笑道:「小的帶老丈去罷。」和李二叔打個招呼就在前邊引路。
只耽誤了這片刻功夫,地下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小伙計縮著頭在前邊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腳印。走了一會指著一條岔出來的小巷道:「這裡進去一個紅門就是他家。」又替他敲門。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帶著小梅在廚下煮酒釀做點心,王慕菲在客座聽得有人敲門,親自來開。看到板著臉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過豬腿打發小伙計道:「去搬壇子好花雕來,再去學宮門口那家五葷鋪買個九格攢盒,記我們帳上。」看老子臉上微有些笑,才敢請安問好,引著到房裡坐定,提著豬腿到廚房跟娘子說:「爹來了。」
尚真真笑道:「現成的酒釀,加兩個荷包蛋你先捧去給爹點點心。奴就去菜市買菜去。」
王慕菲道:「是雜貨鋪小伙計送爹來的,我叫那小猴兒買酒買攢盒去了。我爹吃酒愛的是各色乾果子,你收拾幾個下酒菜來罷。」
真真點頭,忙忙的把手裡收拾的魚放下,添火洗手。鍋裡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裝出一高盤大壯瓜子、一高盤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幾十個錢的豬耳朵、鹵鴨頭。收拾四個盤子拿大托盤裝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進上一壺溫的滾滾的黃酒。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這個尚真真低頭殷勤服侍,恭敬無比,再看兒子笑嘻嘻眼巴巴望著他,不好再擺出一副冷臉,微點頭道:「媳婦辛苦。」
王慕菲笑得兩個嘴角都要貼到耳根。就是真真,退出來半個時辰,小梅猶問她:「小姐,你笑什麼?」
尚氏摸臉,果真嘴角上翹,笑道:「沒有什麼。」轉過身還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伙計砸了酒,親自抱著一個十五斤的大花雕送來。王慕菲留他吃了兩盅酒去了。王老爹就問:「這個老板卻會做生意,這樣大雪天親自來送貨。」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顯本事,輕描淡寫道:「他領著我家的本錢,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動聲色,撿了把瓜子在口裡磕,心裡盤算那雜貨鋪子裡盡是時興稀罕之物,再連三上三下的鋪面,少說也要二三千兩銀的本錢。這個臭小子當年離家身上一個大錢沒有。想來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難怪兒子對那婦人言聽計從。想到此處就問兒子:「那你這個鋪子一年紅利多少?」
王慕菲笑道:「真真說今年生意極好,且等過了年正月裡那幾日得閒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廂裡也有幾台織機,可有賺頭?」
王慕菲搔頭道:「想是有吧,多少卻要問真真,兒子要讀書,不耐煩管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說話,吃了幾杯不肯再吃,只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臥房和娘子說知。真真忙開櫥翻出給公公婆婆做的兩件藍底金壽字緞面皮襖兒,給小姑子打的一雙金手鐲,還有幾雙鞋腳。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攔她道:「且住,爹爹叫我們回家過年,你備的這幾樣禮物到那時再送罷。」
真真做難道:「總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幾日那一簍花筍干,咱們這裡少見,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費事又有面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閣樓取下來,卻是兩隻簍子,那一簍是山東大紅棗。兩口兒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輛車送王老爹家去。
卻說王婆子接著吃醉了老頭子,問他:「你在兒子家吃的好酒!問得兒子何時回家否?」
王老爹大聲道:「叫他過年回家呢,我說這臭小子這麼怕那個尚小姐,原來作坊和雜貨鋪,都在她手裡。問我兒一年有多少紅利,他說什麼?問真真!」
青娥拎著兩隻小簍子,抿著嘴只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兒後腦,傷心道:「我吃盡苦頭養大的兒喲,怎麼就叫那個小狐狸精迷的不認得自家爹娘。」
青娥丟掉兩隻篾簍,抱著肚子靠在牆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覺得喉嚨裡癢得緊,咳嗽一聲緊過一聲,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著大腳數落他父女二人:「天這樣冷法,還站在外頭吹風!」拎起兩隻簍子飛一般進屋,舉起剪子喀嚓兩下剪斷麻繩。王老爹扒開蓋子,裡頭還有一層草紙,再扒開,原來是一簍花筍干,一簍大紅棗。
王老爹越發的著惱,推翻兩隻簍子,怒道:「不孝子,年節邊上拿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糊弄娘老子。」
滿地下都是紅通通的大紅棗和雪片一樣的筍干。青娥愛惜,一枚枚拾起,順手納一枚紅棗到嘴裡,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邊,笑道:「娘,你嘗嘗,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個,果然好吃,肉厚甘甜,還沒有棗核。她再取一枚掐開,原來這棗子挖去裡頭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麼餡在裡頭。這棗子丟到口裡極甜,老太慶嘴上卻不肯承認,只道:「這些值得幾何?分明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手下把兩隻簍子重新拴好,青娥還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著送你姐夫年禮,也是咱們一家的臉面。」
青娥低頭抱怨:「又說不值錢,又說送年禮有臉。姐夫家那樣有錢,哪裡看得上這幾樣東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3:19
第八章:賞雪(上)
這一日王慕菲和學裡朋友去梅花庵賞雪做詩。因過幾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點織工們的工錢並賞錢,算了許久的帳只覺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盤站在窗邊揉眼睛。卻見她姐姐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笑吟吟轉過照壁,踏雪而來,小梅捧著一枝紅梅在前邊引路。
真真出來鼓掌笑道:「踏雪尋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尋出一個舊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臥的東間裡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開帶子,尚鶯鶯一偏頭,現出一隻押發的點翠嵌寶大蝴蝶,觸角上兩粒小指頂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葉上的水珠般跳個不停。
小梅吸氣,笑道:「大小姐真好看。」湊過了看又了看,含著指頭不捨得走。
真真輕輕彈她一下,道:「什麼好的,快去煮茶來。」
尚鶯鶯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五彩繡的荷包遞給小梅,笑道:「裡邊有香茶,你掃庭中桂樹上雪水,去煮兩碗好茶來,這個荷包就賞你了。」
真真忙道謝,推還在低頭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說她:「叫我慣壞了,無人處隨你怎麼看都使得,偏要當著人叫我沒臉。」
鶯鶯笑道:「我卻喜歡她憨,倒比咱們家那幾個人精強。小梅快去罷,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惱了,小心我走了給你排頭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們小姐最是善,從來不罵我的。」一邊把玩荷包,一邊哼著小曲兒出去。
尚鶯鶯待她出去,就掩上門,真真會意,帶她到臥房後平常梳妝的小隔間裡,搬了個秋香色海棠坐墩與她,笑道:「這裡新裝了面玻璃,又亮又隔風,姐姐這裡坐。」又自家搬了個坐墩在窗的另一邊。
尚鶯鶯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說明年新來的那個侯稅監,是出了名的貪。所以打算把家裡生意都收起,橫豎咱們家的銀十輩子也花不完。妹子過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罷。松江大戶們都收手了,只怕就要欺壓到平民小戶頭上。」
真真道:「我也曾聽織工來說,問我家還要不要請幫工,說是他家兄弟原來在蘇州住,自家也有織機,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賠個精光來投奔兄弟,我還以為他哄我呢。」
尚鶯鶯道:「卻是真的,只怕咱們松江也有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綢緞鋪、作坊和貨棧都變賣了。趁現在人多不知,出手還有幾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罷。」看尚真真微微點頭,又道:「爹爹只你我兩個嫡親的女兒,又無房族兄弟過繼,早有打算把家財平分你我二人。只是打聽得你婆家名聲兒……」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說,妹子心裡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過二三回,回回都是與老財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錢與我,叫阿菲的姐姐捲去去可是?」
尚鶯鶯不好意思當著妹子的面說她婆家不是,含糊點頭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裡只說不認你和妹夫,暗地裡分做兩分,還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謝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幹,其實我也不耐煩這些。只是阿菲不善經營,讀書一條路或許能出頭。少不得我操些心罷,不然我無事讀幾卷經,或是和姐姐說說話、看看書彈彈琴耍子不好?」
尚鶯鶯也曉得妹子和她志向不同,笑道:「咱們親姐妹,這麼客氣做什麼。此事只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面前休透了口風。只怕他有了錢就不肯上進呢。不如等他中了舉再和他說。橫豎你們小作坊一個月也能賺四五兩銀子,再加上雜貨鋪紅利,養十幾個人都夠了。」
真真思量許久,雖然瞞著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違,不如裝糊塗罷,他不問就不說,且等他金榜提名時再說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見極是。妹子無事做了幾雙鞋,姐姐替我捎給爹爹穿罷。」就打開櫃子,取出一個大紅綢面子白棉布裡子的包袱來,裡邊兩雙千層底青緞面兩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個小包,包裡兩雙小繡鞋,一雙繡著鸚鵡啄櫻桃,一雙繡著喜上梅梢。
鶯鶯因她繡得極精致,握在手裡良久方道:「難為你,這要費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從前你在家無事。下回休要再做,無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說是因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點頭笑道:「下回姐姐來妹子燒幾個家常菜孝敬罷。卻不費功夫的」
尚鶯鶯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謀劃:趁過年打發幾個織工,就把織機托李二叔做速賣掉。年底雜貨鋪要分二百兩的紅利不動,連賣織機的錢添做本錢。明年依舊每個月支十兩銀子,足夠她兩口兒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雖然他如今人情漸多,一個月有五兩也足夠了。只怕明年僥倖中舉沒有錢用。」
尚鶯鶯道:「中舉了自然錢也有,田也有。你不消操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連綿不絕,窗上已積了厚厚一寸,站起來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沒有不偏向自己家兒子的,想必是心裡怨你害他兒幾年不著家,你且把心放寬些罷。好在你們兩口兒不靠公婆過日子,年節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舉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來,輕輕道:「相公也是這樣說呢。」炭盆裡的一塊炭發出辟叭的聲音,真真取火箸撥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煙。
尚鶯鶯微笑,蝴蝶押髮上的那兩顆珠子跳躍,映著窗外的雪光越發閃亮,她揮著手裡的帕子,笑道:「有這幾雙鞋,只怕爹爹明兒要背著我給你捎些什麼來。」
小梅笑嘻嘻送上兩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個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時沖她擠擠眼,小梅紅著臉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裡。尚鶯鶯立飲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兒再去李家,這樣天氣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們在外頭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轉身沒走幾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來家會滑倒,就和小梅兩個到廚下撮柴灰,頂著風雪仔細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廚下灰盡。主僕兩個灰頭灰腦站在門口,相對好笑。小梅臉上沾著厚厚一層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彎腰撿掃帚簸箕,卻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好髒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從她們撒過灰的道上經過,極是不樂意,上前牽小姐的衣袖。真真只是笑笑,抬起身時正見一群男女走到對門,其中一個穿古銅地織金團花長襖的極是眼熟。真真還要細看,那群人都進了門,只傳來一陣哄笑,這回聽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鎮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謹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鎮上的婦女們喜歡串門,所以真真也不曉得對門住著什麼人。此番相公徑直去了對門,卻有些叫她好奇,把掃帚等物歸置好,又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只看到對門有幾個管家拎著籃子出去,其中一個就進了她家的雜貨鋪。真真馬上回廚房洗臉,換件乾淨衣服就到鋪子去。
瑞記雜貨鋪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擠著一屋子的人。真真走進帳房,叫小伙計取了一包乾筍一包絲線來,裝做無意,指著方才對門出來的那個管家道:「那是哪位財主府上的都管,乾果子一買就是好幾兩銀子的?」
小伙計小三兒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說過的姚老爺家。」小猴兒壓低聲音道:「聽說姚老爺販洋貨,賺了許多錢捎來家。他家只有一個姚小姐,沒了大人管束,極是肯花錢的。」伸頭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們松江府裡都叫姚小姐是賽嫦娥,說她雖是生在商人家,卻無半點銅臭氣,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個玉潔冰清的月宮仙子下凡呢。」
真真聽說是這樣的妙人兒,心裡大定,使袖子掩著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這麼個名聲兒,可怎麼好找婆家?」
小三兒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賽嫦娥沒有兄弟姐妹,又無遠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場大富貴麼。怎麼會無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只怕願意娶的公子少爺能從松江府的東城門排到西城門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兒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這樣胡說,小心扣你工錢。」輕輕一腳把他踢出帳房,對尚真真陪不是道:「這孩子有一分能說成十分,休叫他哄著了。」
真真笑道:「不過隨口說說罷。」站起來拎著紙包兒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搖了搖頭,真真便走到窗邊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帳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紅利共計九百八十一兩,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兩,還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來這許多?我們可是只出了二百兩的本錢。」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裡添了一千,前幾日老爺背著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錢足夠,二小姐不如把這幾百兩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搖頭道:「家常用度哪用得這許多,收在家裡做什麼?就是存到錢鋪子裡也有一分利錢,還是添做本錢罷。只是明年七八月間相公若是中舉卻有不少花費。李二叔到六月能積下一千現銀來就使得。」
李二叔應道:「有這三千多兩的本錢,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兩。」
真真因無他事,辭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經坐在火盆邊,脫了靴子烤襪子,看到娘子手裡兩個紙包,笑道:「買了什麼好東西,包的這樣嚴實?」
真真偏著頭看他,笑道:「是乾筍和絲線。」高聲喚小梅:「打盆熱水,泡兩把筍。」又故意道:「今兒在鋪子裡聽見說我們巷子裡住著一位賽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詩。相公可曉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裡的襪子掉到火盆裡。真真忙拾起,已燒掉了半截,焦臭難聞。忙丟到外邊,又開窗開門透氣。王慕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說得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虛,點了點頭,只說北風吹亂了桌上的繡線,又站起來關門門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見她了,方才還到她家去過呢。什麼做詩,什麼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鬧罷了。」
真真取來一雙新襪,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邊笑問:「這是怎麼說得?李二叔也罵小三子信口胡謅來著。」
王慕菲搖頭道:「咱們薛知府辦的那個女學,你知道的,明德女學。」
真真笑道:「怎麼不知,我姐姐還去上過幾天學,嫌那裡太苦,沒幾天就來家,後來才請的先生教我們。一轉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歎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糧使,那女學就不如從前嚴謹。女學生們反到一個比一個覺得自家有才。只姚家那小女孩兒是個異數,雖然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兒,卻寫的一筆好字,做的詩也還看得,所以那些女學生們眼紅不過,都叫她是賽嫦娥。」
尚真真微微皺眉,又笑道:「方才在店裡看到姚家買了好幾兩銀子的乾果子呢,想是要擺酒請客,你怎麼家來了?」
王慕菲笑道:「吃幾杯酒罷了,席間又要做詩,做詩也罷了,偏偏有位謝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認字認半邊的主兒,還有人拍馬叫好。我在那裡做什麼?不如來家和我的親親娘子吃幾杯梯己燒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廂放桌子,有煨的稀爛的山藥羊肉和糟的鴨掌,奴再拌個蘿蔔絲,咱們吃火鍋罷。李二叔送了我們家一個山東出的銅火鍋,」
王慕菲略點點頭,眼看著真真如翠鳥掠過荷塘,轉眼投進西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心裡想的卻是與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幾個學裡朋友起哄,擁到姚家去耍。才進門就有一個大天井,當中種著幾株梅花,晶瑩積雪下微露猩紅,卻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學無術的小姐公子們一進去就堆個雪人,還插著雞毛撣子,大煞風景。想到此處,不覺又搖起頭來,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喊:「王秀才在家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3:32
第九章賞雪(下)
王慕菲聽見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幫你打下手罷,我去開門。」披了件薄披風,推開木門,門外站著一個小丫頭,年紀十三四歲光景,穿著大紅遍地金比甲,撐著一把蘇樣油紙傘,笑起來紅撲撲的臉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來她是哪家的侍兒,正要開口問,那婢子行禮遞過一張梅紅灑金單貼來,笑道:「我們小姐說啦,書房有一枝紅梅初綻,邀先生與二三知己賞雪小酌。」
王慕菲心裡只想著娘子煨的爛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當茶吃,笑回道:「舍下還有俗事一二脫不得身,回去稟你家小姐,只說王某心領。」拱拱手,擦著這個小丫頭的鼻尖兒把門重重頭上。他嫌那張帖子礙事,隨手扔出去。一陣北風夾著雪花刮過,帖子打了幾個轉,飄到門底下的縫隙裡,只露出一個角來。
那小丫頭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低頭愣了一會,再推門恰好看見門下一角,認得是她方才遞出去的帖子,惱的狠狠跺了大門一腳,回去翹著嘴稟她家小姐道:「那個王秀才好不識好歹不肯來,連帖子都擲到地下。」
姚小姐當著眾朋友下不來台,紅著臉道:「王兄台謙謙君子,怎會如此,小桃紅你休要胡說!想必是有什麼事纏住了來不得。」
邊上一個久對姚小姐有意的陳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請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罷了。」整了整帽子,邁著四方步出去,在門口打了個轉就來,說:「實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們先做詩要緊,休要辜負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雖然心裡不快,面上卻笑嘻嘻道:「吩咐下去,書房玻璃窗下擺兩張桌兒,再抵著窗擺上那張油粉大畫案,擺上我新得的那個象牙詩簽筒子。」
酒至半酣時,姚小姐有心,推說去廚下看湯,召小桃紅回臥室,掩了門問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請貼?」
小桃紅指天賭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話,叫老天爺雷劈我。親見他把小姐的帖子擲下,門下還露著半個角兒呢。」
姚小姐從小兒事事順心,這一二個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個小秀才視她如無物,如何不惱,咬著銀牙道:「瞧瞧去,若真是這樣,看我明兒還理不理他!」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風胡亂搭在身上,連帽子都沒坎上。一陣風從夾道繞到前邊。
正要開門,小桃紅道:「小姐,聽,他家開門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湊到門縫看。果然對面那扇紅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織工模樣的人出來,後頭王秀才吃的臉紅紅的,牽著一個婦人送他們,站在門口道:「各位辛苦。」
那個婦人輕輕靠著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還要請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備個便飯,還請早些兒來。」
那幾個都道東家辛苦,回禮撐傘出巷。王秀才握著那婦人的手,溫存道:「娘子,天氣冷,回去為夫燙兩盞酒與你驅寒氣。」
那婦人眼底眉間俱是笑意,推他進去。姚小姐就看見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腳,在那張帖子上踩上一腳,留下一個小巧的印子。伴著關門的聲音,他兩口子的笑聲格外可惡。小桃紅生怕她家小姐罵她扯謊,開了門一溜煙跑出去從門下縫裡摳出那張帖子,遞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這個。」
姚滴珠推開她的手,罵道:「濕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氣沖沖回臥房,舉起一個花瓶要砸。房裡丫頭媳婦子圍上來要搶,她卻慢慢放下,輕輕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廚房撿一碗紅燒野雞、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個新得的剔紅小方盒,先拿房裡來。」
小桃紅心裡直打鼓,看著小姐笑瞇瞇走到書桌前,尋出錦盒裡一張磨光的烏絲箋,又尋了本書,抄了幾句話,折成一個方勝兒,遞給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給王秀才。」
小桃紅不敢做聲,接了在房裡等盒子,看小姐出門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婦子道:「小姐的脾氣越發古怪了,明明是惱了,為何還要送兩碗好菜與他?」
那媳婦子低頭向火,並不理會。小桃紅悶了一會,隨手把方勝兒扔到盒子下邊,嘟喃道:「可惜了這個二兩三錢七分銀買來的好盒子。」縮著脖子捧到對門,一邊敲門一邊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著張小桌在火盆邊吃酒,正得趣。聽得又有人叫門,真真就要起來,王慕菲按下她道:「想來又是對門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無趣之至。叫小梅去罷,若還是尋我,只說我不在家就罷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說話就跑出來,門縫裡看見一個衣裳華麗的小姑娘捧著盒子,趾高氣揚的問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爺不在家。」再不肯開門。
小桃紅怕回家叫小姐責罵,只得裝出笑來道:「姐姐,這是我家小姐送給王公子的,還請姐姐收起則個。」
小梅飛快的開門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門關上。小桃紅在門外氣得要死,罵道:「你也不問問是誰家送的?醜丫頭!」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見她,料得罪她也無妨,笑道:「醜丫頭送的嘛。」故意把門拴拉開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著木屐回上房道:「對門送來的。」
真真搶在前頭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縫裡有個方勝兒,口裡笑道:「對門因你不肯去吃酒,還要送兩碗菜來,卻是多禮。」伸手去取碗,順手就把那個方勝兒捏到手裡,縮回袖裡。又道:「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要回她點什麼才是個禮。奴家上回揀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來的果餡椒鹽金餅,小梅快取兩個碗來換了,就拿他原碗回禮罷。」
王慕菲點點頭,夾了塊燒雞慢慢嚼,指著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罷。」
真真推去裝泡螺和餅,走到臥房裡邊拆開那個方勝看,上邊寫著:「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極是有才。」將那張字紙團成一團丟到牆角的小火盆裡,取出十六個餅,又傾出一盤泡螺。都用原盒裝好,才在妝盒裡尋出一個帖子來,裁下半截,寫了個謝貼,落款只王門尚氏四個字,吩咐小梅道:「送對過去。」
卻說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婦子捧到席上說道:「對門回了兩樣點心來。」
姚小姐笑道:「快綴上來,咱們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麼好的。」挽了袖子親自捧到桌上,一樣是什麼她不認得,另一樣是餅,下邊還有半張舊帖子。她拾起來笑道:「還有回帖,咦?王門尚氏,這是嫂夫人寫的?」
眾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窮的,連個新帖子都尋不出來。」姚滴珠得意洋洋,把這個看,把那個看。
陳公子本是世家子弟,這幾年雖然窮了,眼力還在,取了那半截帖子細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筆,這是澄心堂的玉版紙呢,我家老爺子收著幾張愛如珍寶。他家居然隨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裡半日,又道:「這字也好,風流雍容兼有之,想來王夫人打小是當男子教養的。」
滴珠心裡作酸,搶過來道:「這樣好東西,我要藏起來的。」
陳公子拍拍頭頂心腳底板都活動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夾了枚泡螺遞到她的碟子裡,笑道:「這樣東西雖然平常,卻要花心思揀,須要領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捨得回這個?」
滴珠奇道:「這個紅紅白白的是什麼東西?入口就化了,卻是甜的緊。」
陳公子笑道:「這個是北方點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卻是稀罕。我們家房族眾多,也只一個表嫂會撿。」
眾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兩個嘗了,都說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氣呢,似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難怪不肯和咱們一處吃酒。」
姚滴珠咬著嘴唇道:「我家沒有這樣好東西的。」
陳公子因她惱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們哪裡嘗得著這個。」看席間並無可吃之物,倒是那餅還有些意思,取一個剖開,笑道:「這是椒鹽的,你嘗嘗。我家廚子做的賣相卻比它好,若是你喜歡,我叫他做幾斤送你。」
滴珠嘗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賜,我就下廚做碗麵謝你。」
陳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滴珠橫了他一眼道:「說話要算數,不然下回要罰你一個人做首長詩。」果真離席到廚下,吩咐廚子道:「用心做幾碗麵。」靠著火把那半截帖子看了又看,納悶道:「澄心堂是哪裡的?哪裡就那樣金貴?」叫她家大管家上來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買幾刀紙來。」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過,叫個媳婦子捧到席上。眾人把她誇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盡興而散。
第二日滴珠還想寫幾句話捎一二碗菜與對門,偏從泉州來了一個洋商,說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呂宋的方物(土特產)與她,混到中飯後辭去。她本是愛熱鬧的人,乍一安靜下來就覺得冷清無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著過年,家裡再無第二個閒人。姚小姐從臥房轉到書房,又從後院轉到門房,推開半扇門,屏聲靜氣看外頭小小子們在雪地裡放花炮。突然聽得光當一聲,卻是對面開門,王秀才換了身極出挑的衣裳,才出來半個身子,院中伸出一雙纖纖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緊了緊腰帶。王秀才走出兩步又回頭貼著那婦人,想是說什麼笑話,那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倚在門邊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轉過頭來,對著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個半禮。
滴珠才曉得人家早就看見她了,紅著臉愣在那裡半日才想起來要回禮,人家早緊緊閉了大門。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曉得自己不如別人,偏不伏氣要強壓人一頭。明明是自家的短處,偏要當成人家的錯處。滴珠就是這般,恨恨跺了幾腳,回來吩咐道:「都給我記住,再不許對面的王秀才進門!」
話說真真和王慕菲商議明年要歇機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瘆人憂天,若侯稅監真是那樣人,咱們再歇不遲。」一力主張,叫織工們過了初八就來上工。所以這一日織工們來只是收拾西廂房,替主人家打掃庭院,粉涮牆壁,中午吃過飯領過主人家的賞錢都辭了去。王慕菲無事,就去採買回家的禮物。
真真送他出門,一眼瞧見對面半掩的門後有一個彷彿見過的少女,盯著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賽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門邊瞧了一會,看她並無半分閨秀的教養,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對她施了半禮,微微一笑,就把她丟到門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過了不久又有人敲門,小梅開門,卻是一個不認得的老蒼頭,押著一輛車來。等小梅請小姐出來,幾個小廝早把東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認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還請忠叔到房裡吃茶。」
尚忠先跪下給小姐磕了個頭,稟道:「大小姐有些須年貨送與二小姐,因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來。還要趕著回去聽差,不敢領賜。」從懷裡掏出禮單,笑道:「還請小梅姐姐前邊帶路,這幾箱是小姐貼身使用的東西,還是放到臥房裡的好。」送進四只箱子,又是一隻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親自替她拎到廚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著車夫們把吃的搬到廚房,用的搬到西廂空房,一一替小姐歸置妥當方辭去。
真真支開小梅,開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個箱子角壓有一錠五兩重的金元寶。真真取了塊舊手帕把四錠金子仔細包好放到妝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愛,姐姐的愛護,默默坐了許久,方站起來取了一件新夾襖添在襖裡,把那四只箱子鎖起,禮單看了一遍壓到妝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門問小梅:「待做晚飯,在房裡做什麼?」
小梅打開門,壓低的聲音裡都是快活,指著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還有一個妝盒。」
真真摸摸她的頭頂,微笑道:「這是我家舊例,人人都是這樣裝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開繫頭繩打散頭髮,又道:「這妝盒裡各樣頭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個樣子罷。」替她挽了雙環,開妝盒取了兩朵頭花,一雙耳墜,一雙銀手鐲,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這樣的,一個月還有一吊錢零花,可惜小姐是窮人,給不起月錢。」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錢,只要跟著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撿出兩套衣棠來,指著蘋果綠比甲道:「這幾日你穿這個罷,正月換桃紅的。這回不眼紅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對門那個穿大紅遍地金比甲的丫頭,呸道:「我眼紅她做什麼?主人家的臉都叫她丟光了,誰家丫頭送個東西到鄰舍,那樣浪聲浪氣叫門?」
真真「啪」一聲拍小梅一下,嚇她道:「休要說粗話,再有下次,叫姑爺拿荊條抽你。」
小梅吐舌頭,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腳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妝盒放到窗台上,問:「晚上吃什麼?」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筍的,咱們煨筍吃,你使溫水泡兩片火腿。」兩個繫上圍裙在廚房一邊做活一邊說笑,不知不覺中風雪越發的猛烈,天色漸漸昏黑,還不見王慕菲來家。
真真到門口看了兩回,擔心道:「這樣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風吹著了可怎麼處?」飯菜涼了又熱一回,主僕兩個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東廂使大火盆燒著兩大壺熱水,就在窗下做針線等候。
但聽見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開門瞧瞧,小梅索性點了盞燈籠掛在門首,勸真真道:「婢子去前邊雜貨鋪站站,小姐拴了門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這樣去平白叫人笑話,你去廚下取兩條魚送到鋪子裡去。只說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爺還不回來,你只叫小三兒送你來家,到門口再吩咐看著些,若是姑爺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頭人喊馬嘶,王慕菲大聲喊:「娘子,快開門,爹娘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3:48
第十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上)
真真手忙腳亂拉開門,只見外頭站著四個抱著包袱的瑟瑟發抖的雪人,還有一輛大車,車上堆著些箱籠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裡的包袱,笑道:「娘,媳婦來抱。」
王婆子不肯鬆手也不說話,真真愣在那裡進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來,忙道:「那個重,你抱不動的,且去燒鍋開水來。」
真真只得領著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兩張骨牌凳安到火盆邊,又撥了撥灰,讓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婦去燒些薑湯來。」走到灶後添柴,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過來,抱怨道:「我幫著擦擦箱籠水漬,老太爺罵我是小偷呢。」
真真歎氣,良久方道:「老太爺老奶奶雖然脾氣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長輩,他們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薑湯,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廚房又發了一回呆。王慕菲尋來道:「這幾日雪大,家裡草房都壓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們家長住呢。且把東西廂收拾出來給爹娘和妹子住罷。」
真真為難,舉著燈帶相公到西廂看,兩間房一間擺著織機等物,另一間擺著幾筐年貨並些雜物,雖然還能搭個鋪,給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這樣雜亂,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們西屋裡外兩間收拾出來罷,妹子叫她住外間,如何?」
王慕菲遲疑道:「都擠在一處怎麼好?和我爹爹在一間屋子裡頭,我哪裡睡得著。也罷,我把這幾架織機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鋪子裡叫兩個伙計來搬罷。」
王慕菲搖頭道:「叫人來搬,多少總要把幾文賞錢,老人家過慣了節省日子,看我們大手大腳花用,又不知怎麼說呢。還是我自家來罷。」回到房裡換了一身舊衣,連帽子都除去。不過一會功夫,不只織機,就是那些雜物都搬到小梅房裡。兩口兒再加上小梅三個人,七手八腳搭出兩張床鋪來。真真抱來厚被褥,小梅移過兩個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來的箱籠又移到西廂裡,足足忙了一個時辰。真真在後邊收拾出一桌飯菜,王家四口兒吃過了。青娥笑嘻嘻到廚房,搶著做活。真真推她出來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麼。方才爹爹說了,一家人分兩處住不像,鄉居又甚是不便,以後就和哥哥住在一塊,等嫂嫂生了小侄兒,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裡打個突,請公婆搬來同住的話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長住,比不得從前兩口兒獨居自在,想必相公極是不樂意。她隨著小姑子走到西廂,看到窗上映出三個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處不不曉得說些什麼。青娥推門進去,屋裡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臉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婦才想起來,前些天替爹娘做了兩件皮袍,奴就去取來。」反手將門輕輕闔上,就聽見婆婆壓低嗓門說話。真真無心細聽,到房裡開櫃取出早就打好的兩個包,轉到階下套上木屐,皮靴雖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裡,只凍得真真想跺腳。她咬著牙吧答吧答從院當中穿過,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腳,裡屋突然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真真推門,門是拴上的。王慕菲一邊開門,一邊笑道:「叫小梅送來也使得,這樣冷天進進出出小心著涼。」
真真就覺得鼻子發癢,側過身打了個噴嚏。王婆子一邊使黃銅火箸撥火,一邊慢慢說道:「想是凍著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著嘴,笑道:「那媳婦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還請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裡,脫了大衣服,如釋重負倒在床上,外頭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隱約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門和婆婆尖細聲音。
桌上的一支白蠟燒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著呵欠回來,愁眉苦臉歎氣道:「爹說要搬到城裡來住呢。他哪裡捨得買房,必是要和咱們擠一處,完了,完了。」
真真一邊替他寬衣,一邊安慰他道:「住在一處雖有許多不便,到底是你親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幾日你就曉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裡捎信。等大姐來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麼對付爹娘的。」無意中看見房裡多了四個箱子,忙問:「這是你娘家搬來的?」
真真略點點頭,她爹爹送來的東西雖多,卻無半件是給王慕菲的,所以她心裡極是愧疚,賠笑道:「爹爹上回見我穿的舊了些,所以取了幾件從前舊衣與我。還有幾塊上好尺頭,奴明日去尋幾斤上好絲棉,給妹子做件新襖罷。」
王慕菲看了看房裡,差不多都是這幾個月從真真娘家搬來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愛的是銀子,最恨的是花銀子。咱們且把房裡扎眼的東西歸置起來,休經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們說你。」
真真頓時覺得滿腹的委屈都煙消雲散,興高采烈取出一個白地繡紅梅花的緞子,掛在身上比給相公看,「夫妻,這個給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紅壓細邊。」
燈下尚真真的笑臉格外嬌艷,王慕菲感念嬌妻,取下尺頭放在一邊,摟著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們做些正經事要緊。娘問我們什麼時候養個孫子給她抱?你說說咱們什麼時候給她抱孫子?」
王慕菲口裡的熱氣一陣一陣噴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覺得自己一寸一寸軟下來,貼著相公寬闊溫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來,輕輕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燈扯下帳子,黃銅帳鉤蕩了許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來,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來燒水做飯。」
王婆子伸個懶腰,笑道:「老頭子,你糊塗了,有媳婦呢。」
王老爹披衣起來道:「叫青娥起來,叫兒子收拾收拾東廂兩間,咱們搬那邊住。這邊原是他的作坊,咱們住著,作坊怎麼辦?。」
王婆子道:「若說住人,誰家兒子媳婦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東廂的?」
王老爹歎氣道:「你慣的好兒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裡過?」
王婆子不快活。一邊穿衣一邊道:「素娥在秦家是當家太太,不然咱們搬到她家去住罷。」
王老爹吐出一口濃痰,喝道:「放屁,誰家放著兒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兒的?」唧唧呱呱數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聽了半日,爬起來想去勸說,王慕菲伸出胳膊摟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臥裡,笑道:「爹娘無一日無一事不爭幾句的,休要理會。昨晚上叫娘子勞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掙脫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來了,我做媳婦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頭淨洗臉,繫上圍裙去廚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時青娥也來幫忙,煎魚燒雞,收拾出十來碗抬到客座,請公公婆婆來吃飯。王老太爺對著滿滿一桌雞鴨魚內,極是捨不得,使筷子點了七八樣,對青娥道:「這幾碗撤下,哪裡吃得下這許多。」
青娥看著嫂嫂,只道:「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過年,多幾碗葷菜怕什麼?」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過日子哪能這樣奢侈,細水長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麼多怪話。說到你哥哥嫂嫂,怎麼你哥哥還沒有來?」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裡做什麼,媳婦叫他來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還在睡?媳婦,不是婆婆說你,不要只顧自家賢惠。你男人好吃懶做也要提點些,人家說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聲兒就好聽麼?」
其實王慕菲早就起來,因嫌娘老子煩,縮在房裡看書,渾忘了吃早飯。真真去叫過一回,因他正經要背書,回說背完了再來的。無緣無故叫婆婆搶白了幾句,真真雖然好脾氣,也免不得辯白「實是和媳婦一早就起來的。不曾睡懶覺。」等語。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張臉陰沉沉的能滴出水來。真真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卻不敢說話,偷偷溜出來,尋王慕菲道:「二哥,你還不來吃飯?娘在說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斷了,本來就惱火,聞言放下書本,趕在妹子前邊到東廂,正好看見老娘拿著筷子沖娘子指指點點,口內正說:「我們窮人持家過日子,能省則省。又不是請酒,擺出這許多菜來做什麼?」
真真低著頭看碗,不敢做聲。王慕菲心疼娘子勞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貶,沖上前道:「我們平常在家吃早飯也只一葷一素兩個菜,為著爹娘好容易來一回,才把這些捨不得吃的雞鴨魚肉都擺上來。娘若是嫌我們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開,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燒肉,一碗鹹豆角在桌上。大聲跟真真道:「中午這兩個菜沒吃完,不許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夾胭脂鵝脯的筷子還懸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忙站起來道:「妾身都記住了。」甜絲絲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廚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頭子幾句氣話,又因兒子對這個媳婦偏聽偏信,存心要殺媳婦的威風。卻不料兒子長大了,敢當場給老娘沒臉。再看他兩口兒一條心,格外的惱火,把筷子丟到桌上,抹眼淚道:「我養活你幾十年,就給幾根鹹菜給你老娘吃。」
王慕菲懶得理她,說道:「我還有半篇字沒有寫完。妹子回頭送兩碗粥去給我。」反手還捎走了幾上一碗沒來得及搬走的煎黃魚。走到廚下吩咐小梅道:「鹹豆角,醃雪裡紅,醬王瓜一樣一碗。再加上一個葷菜就使得。老太爺老奶奶在家,不許多上菜。」
真真本來還有些氣悶,聽出來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來,偏著頭道:「休要胡說,哪有給公公婆婆吃鹹菜的。三葷兩素到底寒傖了些,再加個什麼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過娘子手裡的茶,吃了幾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張卷子,去尋姐姐來。這幾間房窄鱉鱉的,如何住得下這許多人。姐姐家在府裡租房不少,隨她挑個院子給爹娘住著也罷。」
真真雖然叫相公體貼的無一絲抱怨,到底見識過公公婆婆的本事,心裡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說,料得相公回頭要請公婆搬走必有爭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這許多年貨,我們也要回個禮才好。她家什麼沒有?只送她兩盒泡螺表表心意罷,到底是我撿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換衣裳,帶你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肯吃,換了衣裳,小梅捧著盒子,先到雜貨鋪子落腳,掌櫃李二叔喊了兩頂轎子送她們到尚家去。
且說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著對面道:「你們這西廂原來是作坊吧,轉過年還要重架織機,我們不好在這裡居住,還是搬到這東廂來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這幾間屋,爹爹暫住幾日還罷了,若要長住,還是另覓個屋舍多的宅子罷。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間。」
王老爹恨恨道:「敗家子,有了幾兩銀子就想著買房置地!怎麼不夠住?你們兩口兒挪到東廂來,我和你娘住上房東裡間,叫你妹子住西裡間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門邊道:「我住慣了的,不要搬。放著姐姐、姐夫家裡那許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們擠什麼。就是姐姐那裡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買不起房的人,何不買幾間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錢愛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錢如剜他的肉一般。順手撈起一個茶盅丟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錢銀子一個呢,碎了可惜。」轉手丟給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兒子說得可是正理,秦姐夫家還有三四個大兒,家產將來姐姐學不曉得能分幾分兒,不如咱們去要間大宅住。」
這話卻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兒,就數你乖。他秦家從聘素娥出了三百兩的聘禮,年節也不過六個盒子,就是把我們間大宅住也是應當。兒,快去叫你姐姐來。」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鬆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來,雜貨鋪尋著掃地抹灰的小三兒,給他幾個錢道:「取紙筆來,我寫個帖子你送到香露園秦家,給秦老太爺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說家裡草房叫大雪壓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著呢。」
秦老爺六十六歲時正經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孀婦做填房,家裡三四個大兒鬧得家反宅亂,誰知鬧了個把月,反說起繼母好來,家事盡交把那個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裡提起香露園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兒捏著信走了兩刻鍾,到秦家門房,只說是王夫人娘家送住來的,那門房屁滾尿流送進去,少時裡頭一個大管家出來,給他二錢銀子的賞銀,問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爺說知,我們夫人換過衣裳就動身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7 17:54:00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中)
話說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書在臥房裡苦讀。王婆子和王老爹輪番進來,都是有話要和兒子說得意思,偏王慕菲指指書本,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聲道:「兒子有心上進,卻是好事。咱們到廚房說話。」
王老爹哼了一聲,大步出來,路過小梅住的那間房,推門進去瞧,裡邊擺的東西極多。王老爹翻翻,臘肉、火腿、板鴨、香腸等俱是隨隨便便堆在角落裡,這些隨手就能拿去換錢之物如何能放在丫頭房裡?王老爹左手拎兩隻板鴨,右手牽一掛香腸,對王婆子說:「咱們把這些都搬到東廂裡間去。」
王婆子忙叫來青娥來,三個人累出一身汗來,才把小梅房裡值錢之物盡數搬走,王老爹還不放心,從他帶來的箱子裡取了把鎖,把裡間門鎖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教訓女兒道:「記住了,僕婢皆不可信,咱們做主人的,一根針都要看好。」
王婆子還想翻小梅床頭的一個箱一個櫃。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頭的東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銀子買的?有什麼不能翻的?」推開女兒,掀起箱蓋,拎出幾件衣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銀子,哎聲歎氣道:「你哥哥實不會當家,這樣的好綢緞給丫頭做衣裳,有錢燒的麼。」把小梅的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氣呼呼回房取個大包袱來。
青娥不解,問:「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裡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裡配穿這些好衣裳?我收起來,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這幾件衣裳雖然都好,可是女兒比她高了一個頭呢,哪裡穿得上?娘還是放回去罷。」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猶不捨道:「你穿不得,收起來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兒,長大了給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聲,罵道:「沒見識的婦人,我的孫男孫女豈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給我丟回去。」上前搶過大包袱,把衣裳胡亂丟回箱子裡。對王婆子說:「眼看到中午,兒子不是說素娥要來?你們快去廚房備飯。」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婦還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裡去了?」
青娥笑道:「聽說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禮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進了東廂房,才道:「就是送禮,去了這一日也當來家。偏生家裡要來客,她反到躲出去閒逛。」
青娥極是喜歡這個嫂嫂的,忙替嫂子說話:「嫂嫂走的時候可不知大姐要回來,聽說她姐姐夫家就是城東李百萬家,想來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聽說是李百萬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現今在各處做官的也有十幾二十位,不禁感歎道:「松江最有錢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這麼一想,提高了嗓門又道:「你嫂嫂怎麼就不曉得帶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飛快的拎了一壺開水,夾著兩個茶碗跑出來。走到正房台階下,小聲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筆不耐煩道:「進來罷。」看妹子手裡兩個茶碗,嚇得他跳起來看後面,還好老爹不曾進來,忙道:「什麼事?」
青娥跳了幾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錫罐,笑道:「娘又在那裡說我嫁人的事,借哥哥這裡暫避一避。」
王慕菲走過來取下錫罐交給妹子,歎氣道:「爹在做什麼?」
青娥取茶葉倒水,又把銅壺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裡間取了一盒點心遞給妹子,微笑道:「吃罷,稻香樓的核桃酥和雲片糕,聽說你喜歡吃,你嫂嫂特為留著,打算過年捎給你的。」
青娥搬了個小几在火邊,笑道:「難為嫂嫂記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裡那些醃肉、乾筍、冬菇等物都搬到東廂裡間鎖起,說是怕小梅偷拿。娘問嫂嫂幾時回家?」
王慕菲兩條眉毛絞在一處,好半日才歎氣道:「你嫂嫂難得走一次親戚,只怕要到晚飯時回來罷。」擱下茶碗就站起來。
青娥忙把手裡的幾片糕吞下,鼓著腮幫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說:「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紡紗紡的手都抽筋,還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來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著中間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織布,就沒聽見她抱怨?還是你懶!」
青娥不敢做聲,吃了半碗茶,走到書桌邊看了看,笑道:「哥哥比從前越發出息了。這字寫的比從前在家時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氣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過來了,倒是你,平常無事不要只曉得吃,還要讀幾句詩破破俗的好。你不曉得對門住著一個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圍著她打轉,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尋個小女婿子,還怕爹娘嘮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這樣無法無天,豈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話恰恰彈著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尋的娘子?由不得臉就板起來,青娥猜是說錯話惱了哥哥,忙站起來小聲道:「我去熱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來的兩個尺頭要給妹子做衣服的,忙尋出尺頭道:「你嫂子說要給你做件新襖。喏,這包裡絲綿、棉線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罷。」
青娥解開包袱看,摸著白底小紅花的緞子愛不釋手,問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裡裁開吧。」王慕菲丟了把剪刀給她,笑道:「床後有張大畫案,你去那裡裁罷。」
有人把院門砸呯呯響,王老爹開門,小三兒原是見過老爹的,忙退後一步打個千兒,笑道:「老太爺好。東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來的。」伸伸頭看裡邊,又問:「老太爺還有什麼吩咐?」
王老爹拈著鬍鬚不做聲,小三兒又行了個禮,一溜小跑回店裡。李二叔喝道:「小猴子,這半日你跑到哪裡去了?」
小三兒笑道:「姑爺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來住,方才叫小的給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曉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伙計們上門板,這樣大雪天必無客人來。我回去一趟。」坐著運貨的車趕到尚家。
其時尚老爺正和真真姐妹兩個坐在暖閣裡商議家務。李二叔有心,只叫小僮悄悄兒請大小姐出來,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來,聽說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爺又去請他們姑奶奶回來,想是有什麼話說。」
鶯鶯聽了,冷笑道:「難怪妹子初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原來一家子都搬到城裡來享福來了。他家人知道瑞記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皺著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爺尋二姑爺,是鋪子裡一個小伙計帶的路,說是東家呢。」
鶯鶯道:「真真寫的字據只有二三百兩吧?」
李二叔恭聲應了個是字。鶯鶯才道:「我都知道了。你們累了這幾個月,都到帳房領上等封賞去。明日就放年假罷,過了正月初十再開門。」揮手叫個小僮帶他去帳房,回來問妹子:「你公公婆婆搬來,怎麼不說?」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處也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說得?」
鶯鶯道:「我花了許多心思,怕你和公公婆婆同住吃苦頭,特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只夠住你們兩口兒。人家的媳婦哪是那麼好做的?你倒好,打開大門把他們迎進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後頭!」
尚老爺喝道:「鶯鶯!雖然爹爹看不慣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兒。公婆面上,到底還要恭敬些兒。若是你家那個小子這樣說我,你待如何?」
鶯鶯紅著臉道:「賞他兩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著嘴只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遞到她唇邊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氣。我公婆雖然都有些小性兒,卻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氣相貌都是極好的,姐姐見了必愛她。下回妹子帶來你瞧瞧。許是節儉慣了,看不得我使錢如流水,說我幾句是有的。」
鶯鶯吃了茶,撫著額頭歎氣道:「你那個叫使錢如流水?爹爹你評評理,你養的女兒一個月花不到十兩錢就敢說她使錢如流水呢。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尚老爺心疼小女兒這幾年過的困窘,敲敲桌子道:「鶯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家係鳴鍾鼎食之家,一日花幾百上千不為多。你妹子嫁把種田的人家,一個月花十兩可不少。豈能混為一談。真真的公婆會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鶯鶯滿臉不樂意道:「錦衣玉食把她養到十幾歲,愛如珍寶一般……」看爹爹老臉發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捨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為妹子操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舉,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鶯鶯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滿臉堆笑,忍不住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擠在那處小院裡子,連放個屁都不敢響聲,看你忍到何時?」
尚老爺盡力咳嗽兩聲,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總不好叫老人家做飯,且叫管家趕車送你家去罷。」
真真其實心裡也牽掛家裡,忙站起來道:「初二再和您女婿來看您。姐姐那日也來?」
鶯鶯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請家裡伙計們吃散伙酒呢,我哪能不來。先約下妹子,那幾日回娘家幫忙罷。這事你姐夫不好出頭,倒不好拉他來。」
真真點頭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學學怎麼管家。」
鶯鶯捂著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來舉子娘子了?」
尚老爺背著手在房裡轉了兩圈,真真和鶯鶯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尋一個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們兩個。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過完了正月為父就先去峨眉住幾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4:16
第十二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下)
尚大小姐頭一個不依,沖妹子擠擠眼,姐妹倆一邊一個挎著爹爹的胳膊,撒嬌道:「不許爹爹去。」
尚老爹何嘗捨得女兒們,看看左邊的鶯鶯,再看看右邊的真真,不捨道:「癡兒,人只活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證大道,再來渡你們不好?不然咱們父女不過聚這幾十年,又能樂幾時?」
鶯鶯低頭良久,慢慢鬆開爹爹,哽咽著說:「爹爹是想娘了。只求爹爹遇著便人就寄信回來。若是得空,一年回來一遭兒才好。」
真真也流淚哭泣,抱著爹爹道:「總是真真不懂事,連累爹爹早生華發。還是多聚幾日再走罷。」
尚老爺摸摸真真的頭頂,強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實意,爹爹也放心。其實老友候我久矣,且為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罷。」
尚忠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問二小姐何時動身,尚老爺催著女兒回家。鶯鶯送了幾步回來,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來同住,怕妹子受氣,因道:「不如把板橋那邊的宅院收拾一間出來給妹子住罷。」
尚老爺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明擺著說你妹夫沒本事麼。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個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鬧的過不得了,卻是不能共患難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棄了他別覓良人。」
鶯鶯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兒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換成種地老漢的女兒,縱然青書待我極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爺微微點頭道:「門當戶對就是這個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窮了些,咱們行事就要格外當心,一招不慎,人家以為我們仗著財勢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爺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隻小錦盒來,裡面一雙鳳凰牡丹紋銀鐲。鶯鶯認得這是爹爹時時把玩的愛物,睜大眼看著爹爹取了一隻套在她手腕上,問道:「爹爹?」
尚老爺輕聲道:「這對鐲子是你娘的留下的,那一隻留給你妹子罷。」
鶯鶯忙把那一隻也套到手上,應道:「這只鐲子女兒不會離身。這只也叫我戴幾日。」
尚老爺輕輕敲了敲女兒,彷彿她還是六七歲淘氣的孩子,笑道:「這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分一半給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園靜齋獨坐。
鶯鶯握著兩隻鐲子垂淚許久,夫婿李公子青書尋來,攬著她的細腰道:「娘子,怎地又傷心起來?為夫替你賠個不是罷。」取了一方舊絲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淚,磨過她的臉偎著自己的臉,嘴碰著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麼,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尋來。」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鶯鶯叫他嘔得笑出來,推開他道:「家去罷,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孫兒哪去了?」自顧自披上披風,繫帶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碰到金鐲,叮當響了兩下。鶯鶯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只鐲子給妹子。」
李青書抬起娘子的手細看,鶯鶯雪白的手腕上幾只鑲寶石的金鐲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只有一對再平常不過的銀鐲子,疑惑道:「這有什麼典故?」
鶯鶯抽回手,抬起鐲子輕碰嘴唇,微笑道:「這是我娘走時留下的,那時真真還小,什麼都不記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說緣故……走罷。」
李青書其實也想問緣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移開半步扶著她出來坐車,徑到莫家巷。
真真其實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著換家常衣裳。
外頭有人敲門。青娥以為是姐姐來家,三步並做兩步跑去開門,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停在門口,就把她嚇著了,結結巴巴問車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著綠裳紫裙,那車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個窮親戚光景,卻也不敢怠慢,上來打個千兒道:「我們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來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計要和李家結親,過了晌午李家就有人來,紫漲了面皮掉頭奔回廚房裡,探頭說了聲:「嫂嫂,你姐夫姐姐來了。」躲藏到房裡不肯出來。
王慕菲嫌妹子舉止失儀,皺著眉要去說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麼要緊事趕著追來。咱們出去接接。」掠了掠頭髮,兩口子笑著接出來。
李青書扶著尚鶯鶯正好走到門口。鶯鶯掃了一眼院子裡,看見一個婆子伸頭出來又縮回去,心裡有三分不耐煩,怕自己說話不留心傷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請她房裡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門口脫下一隻鐲子給妹子,微笑道:「這個是方才尋出來的,爹說我倆一人一個。」也不顧天上還飄著小雪花,擼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鄭重道:「不許脫下來,回頭得空我再說緣故你聽。」沖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門。
李青書沖小姨子和連襟拱拱手,笑道:「年節下忙的緊,初二回門再和妹夫好好喝幾盅。」
真真摸著那鐲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回來看到妻子還在桂樹下發愣,笑道:「巴巴兒送這麼一個不值錢的鐲子給你,其實蹊蹺。」
真真牽著相公的手,笑道:「過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顏一笑,王慕菲還沒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摟過娘子,就要親。豈料王婆子從西廂房跳出來,真真唬一跳,霎時離王慕菲就有二尺遠。
慕菲掃興,沒好氣道:「娘,你又有什麼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時來?」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時來就何時來,我哪裡曉得。」上前兩步扶著娘子上台階。真真為難,輕輕附著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說話你客氣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聲。王婆子隔得遠,聽不清兒子媳婦說什麼,心裡惱羞成怒,轉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說:「這個媳婦仗著娘家有錢,極是可惡。還要削削她的傲氣才好。」
王老爹瞇著眼睛縮在火桶裡,面皮牽動鬍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來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卻說小梅得空到自家房裡,一眼就看到少了許多東西。再翻箱櫃,都叫人翻得稀爛。慌的她連箱蓋都不曾和起,連滾帶爬跑到門口扯著嗓子哭喊:「小姐,姑爺,有賊來。我房裡年貨都丟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見,兩個縮在房後小窗前你濃我濃。小梅這樣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當是真遭了賊,拎著裙子先跑出來。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說那些東西叫他娘搬到東廂房裡間鎖起,只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說自家人的不是,遲了幾步才到小梅門口。
小梅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指著空屋,來來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賊。」
青娥從廚房出來,臉紅紅的看著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並不曾丟什麼。休要哭鬧。」用力把發呆的真真拖回房,緊緊拴上門,賠著笑道:「是我娘無意路過,怕小梅房裡太擠,所以將那些東西都搬到東廂房去。」
真真老實,猶自問道:「東廂本是客座書房,擺了那些鹹鴨臘肉,正月間來個客,坐哪裡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轉,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來接爹娘去住。咱們這幾間屋擠著,哪裡像話。」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實心裡不快,嫁把王慕菲這幾年,他兩口兒過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議,就是家務活都搶著做。公公婆婆來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貶,樣樣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東西,翻她丫頭的箱櫃,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氣。真真低著頭,也不說話,把房裡的箱櫃一一翻過,掇出幾件破衣爛衫,把桌上的妝盒並幾樣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鑰匙細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曉得爹娘是信不過小梅的意思,房裡還是嚴謹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曉得真真惱了。忙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我娘小氣,你也不是頭一回得知,且忍這幾日罷。」
真真低頭嗯了一聲,出去安撫小梅。王慕菲心裡著急姐姐不來,走到院門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兩個管家挑著寫著秦府兩個大字的紅燈籠在前引路,中間四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抬著頂福建官轎,一個長圓臉,鼻翅上有幾點俏麻子的大丫頭扶著轎桿,後邊跟著兩個挑擔子的管家,兩個抱包袱的婆子。
那個丫頭看見王慕菲穿著襴衫繫著黑帶,像是個書生模樣,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萬福,笑問:「這裡可是芙蓉鎮王秀才家?」
王慕菲點頭道:「正是。」上前幾步,笑道:「姐姐,幾年不見了。」伸手拉起轎簾。王素娥欠身站起,扶著兄弟的手慢慢出來,滿頭珠翠映著雪花,越發的襯得她粉光脂艷,別有一番動人的豐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細細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見七間舊房,西廂牆上還掛著一架紡車,當中院子裡只有一棵大桂樹,此時雪積的甚厚,偶爾有雪塊跌落。石頭台階上結著一層薄冰。素娥皺了皺鼻子,厭惡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這個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窮人,既然此處住不得人,還要煩姐姐相助,尋處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秦木頭?」
一個白面微須的管家小跑著上前。
素娥道:「咱們家在東門荷花池那邊不是有一所三進的宅子空著,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動用家活器皿叫吳都管撥給。」那管家小跑著去了。
王慕莫得償心願,以後不和爹娘住在一處,心裡喜歡。倒不計較姐姐嫌他這裡粗陋,幾大步踏到東廂,叫道:「爹,娘,姐姐來了。」
素娥倚著丫頭,前呼後擁進客座。一個婆子搶上前把一個太師椅用力擦了幾把,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厚錦墊鋪上,素娥先對爹娘行了禮,方款款坐下。又一個婆子從包袱裡取出茶碗、手爐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順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見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丟下手爐,雙手撫臉,掉頭問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還來不及說話,立在邊上的那個大丫頭已是笑道:「夫人說哪裡話,奴婢瞧著夫人甚是操勞,倒是比去年還瘦些。」
素娥重重歎了一口氣,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卻是曉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沒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著也和前幾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還細了一分。」
素娥這才滿意的笑了一笑,側著頭看看窗外,頭上那掛黃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問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兩個在廚房忙呢,我去叫來。」
素娥道:「你去做什麼?」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劉媽,你去後邊請舅太太和青娥來。」
那個婆子應了一聲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開簾子,真真捧著三只細磁茶碗進來。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退到牆邊不動。
青娥先捧與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盤上前萬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著茶碗,一手揭開蓋子撇茶沫,淺淺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這是弟妹?」側頭和她的丫頭道:「元寶,把見面禮取來。」
元寶從懷裡掏出一個彩繡荷包遞給真真。真真雙手接過,謝了大姑子又謝公婆,才鄭重把荷包系到腰間。
素娥打量真真,頭上勒著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面小皮襖,下邊繫著條湖藍的馬面裙,實不像富貴人家女兒出身,若說是哪家鋪子裡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雖然生的還不錯,哪裡配得上自家風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邊打量大姑子。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彷彿把妝盒裡的首飾都掛在身上。最耀眼的卻是掛在脖上的那一掛多寶串,都是蓮子大小的紅綠寶石。下頭串著一個白玉透雕的繡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掛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後邊照看。」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都出來,真真就道:「你姐姐帶的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們請到小梅房裡暫坐罷,我去取賞錢來。」
王慕菲依著她,叫小梅把外頭的幾個轎夫都叫進來,從他們房裡移出一個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來個紅包,每個裡頭一錢銀子。出來遞給相公道:「回頭送客的時候一人一個,姐姐身邊的大丫頭須給她兩個。休叫秦家笑話咱們窮人沒有禮數。」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邊的房子去了,想來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聲,想到房裡秦夫人,就覺得頭疼,笑道:「小梅一個人在廚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幾樣熱點心送上去,再煮一鍋熱酒釀與秦家的管家們驅驅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個人回東廂。素娥看只有他一個進來,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來笑道:「收拾點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麼連使喚的人都沒有?難道尚老爺沒有給她贈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岳家的銀子有什麼出息?」
王婆子心裡打鼓,生怕傻兒子推掉妻家的錢財,忙道:「胡說,誰家嫁女兒沒有嫁妝?你姐姐說尚家極是有錢,尚老爺買泥巴做的茶壺,一把都捨得出二三百兩。就是把二三萬兩銀子給他女兒做嫁妝又待如何?」
王慕菲氣悶,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經三媒六聘才有嫁妝。兒子我不和哄真真與我私奔,如今哪有臉去要嫁妝!」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臉色如常,大著膽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說那個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發著惱,站起來大聲道:「我做不來那樣的事。也不會棄真真另娶。還請娘對真真尊重些,不然,兒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麼!」氣呼呼推開牽著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喲,幾年不見,兄弟到有擔當了。還不坐下。他尚家不給,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頭就把荷花池那間院子的地契送來。再送你兩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我不要。我家這幾間破房雖然小,也夠我和真真過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飛了,偏王老爹咳嗽個不停,她又不敢出聲,眼巴巴的看著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轉身吐到腳下,用力踏了幾腳,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贈你,就收下罷。這裡實住不得許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慣了這裡,不搬的,要搬爹娘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鎮得茶碗跳起來,青娥怕嫂嫂心愛的茶碗跌壞,上前移過茶碗。王老爹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孽畜,別以為認得幾個字進了學就敢不把爹娘放在眼裡。誰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狀說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員,看你怎麼中舉人中進士!待荷花池那邊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4:35
第十三章:第一次PK(上)
青娥最是膽小,嚇得一哆嗦,擦著素娥帶來的兩個婆子溜出來,幾步跑進廚房。真真看她小臉一陣青一陣白,舀一小碗熱酒釀遞給她,笑道:「吃幾口定定神。」
青娥吃了兩口,眼睛發酸,索性放下碗,抱著嫂子哭起來。真真慌了神,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肩膀問:「怎麼了?怎麼了?」
青娥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扭頭看窗外,兩個秦家的轎夫正在外頭說話,強笑道:「無事。」縮到灶後看火,低著頭不肯再做聲。
真真雖然納悶,到底她是做人家媳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鍋裡酒釀還下著元宵,也由不得她再去安撫小姑子,忙忙的裝了一個攢盒,叫小梅送去。自家取了一疊大碗,盛了六七碗送到隔壁,就見那個叫元寶的丫頭下台階,一步一滑的過來,看到真真手裡正拿著一碗酒釀,湊過來笑道:「怎麼舅太太還要自己做活?」
真真淡淡看了她一眼,把碗遞給她,也不說話,轉身回廚房又端了兩碗出來送給轎夫。元寶自恃身份,不肯和轎夫們坐一處吃,端著碗到廚房,嫌板凳上有灰,指著青娥叫道:「噯,過來把板凳擦擦。」
青娥老老實實站起來尋了塊抹布。那元寶看清是她家主人的妹子,慌的手腳都沒有地方放,忙放下碗來接過,討好的笑道:「哪裡敢勞動二小姐。」擦完了要扶青娥坐,青娥搖搖頭,又縮回灶後燒火。元寶還想代勞,真真過來,輕輕說道:「元寶姑娘,這裡髒亂,還請到客座去。」
元寶這才想起原是夫人叫她來喚舅太太的,忙道:「看我昏了頭,我家夫人請舅太太和二姨過去說話呢。」
真真看了一圈廚房,笑道:「如此,還請姐姐幫著看火,我們去去就來。」丟下苦著臉的元寶,拉著青娥出來。就在桂花樹上抓了一把雪,替小姑子擦了擦臉,笑道:「好了,方才像個花臉貓似的。走吧。」
青娥磨磨蹭蹭跟在真真身後,進了門又想順著牆邊溜到角落裡,偏生王老爹看見,大喝一聲:「青娥!誰似你這般縮頭縮腦!」跳下來把拉住她的頭髮,一巴掌甩過去,王慕菲和王婆子都來不及拉。真真卻是從來沒有想過做爹爹的會捨得打女兒,王慕菲拉她到邊上坐下,好半日她還愣愣的。
王婆子把小女兒藏到身後,對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的大女兒說:「青娥還小,又不似你曾讀過幾年書,到底不如你行事大方得體。」
素娥橫了兩個婆子一眼,秦府的家人和小梅都退出去,她才開口說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若不打她兩下,她就不曉得改!」
真真看小姑子微微聳動的肩膀,心裡極可憐她,胳膊才抬起,就叫相公不動聲色用力按住,她疑惑的看了王慕菲一眼。王慕菲微微搖頭。
王婆子卻是想找個台階下,偏兒子媳婦都不動,只得看老伴。王老爹取了一片玉米松慢慢嚼,彷彿邊上哭泣的不是他女兒,吃完了才對真真說:「媳婦,後日我們搬到荷花池去住,你且把你房裡動用的物件都收拾收拾。咱們到那邊過年。」
真真看王慕菲面無表情,只得站起來含糊應了一聲。
秦夫人舉起戴了三個明晃晃寶石戒指的左手擋著櫻桃小口打了個呵欠,輕笑道:「我來了這半日也乏了,且等爹娘搬到新居再說話罷。」伸出手半日,也不見元寶來扶她,尖起嗓子叫:「元寶!」
真真恍惚聽婆婆叫她一般,正想站起來,只見那個元寶飛跑進來,秦夫人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元寶胳膊上擰了一把,扶著忍著疼的元寶出去。王家人送素娥至門外,真真輕輕推了推慕菲,他才想起袖裡那一把賞錢,忙掏出來散把婆子、轎夫,元寶格外給了雙份兒。
轎子走了沒多遠,王婆子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
王慕菲頭疼,道:「賞錢。」
王老爹還不放過他,追問道:「那樣一個小包,裡頭能包幾文錢?」
真真含笑道:「不多,都只包了一錢銀。」
王老爹雖然心疼,到底不是從他荷包裡掏出來的,心裡難受咳嗽了幾聲,把責罵的話都咽到肚裡。王婆子的嗓門兒提得極高,如鍋鏟刮過鍋底一般,尖叫道:「一錢!他們十來個人就是一二兩銀子!我的兒,恁般有錢?」
王慕菲不耐煩道:「咱們不要臉,姐姐還要臉呢。回娘家來底下人半個錢不賞,她在秦家如何抬得起頭來?」
王老爹覺得兒子想的周全,笑嘻嘻點頭道:「兒子說得有理,只是一錢太多,一人給他五十文足矣。下回再要把人賞錢,須先問過我方可行。」
王慕菲皺眉,哪裡願意再教爹娘綁住手腳,鼓氣勇氣道:「爹,這裡是府城,不是芙蓉鎮鄉下。人情來住自有我和真真做主。爹爹享兒子福便了,何必操這些閒心。」
王老爹鬍子翹得老高,彎腰拾了一根人家小孩棄在地下的燈籠桿要抽兒子。那根棍子上沾著泥,又結了一層冰,只一棍,王慕菲的身上那件寶藍團花綢面襖上就是一條漆黑的印子。王婆子忙攔道:「才上身的新衣裳,你怎麼下得去手!」
王慕菲皮襖下還有小襖,穿的厚並不覺得疼。王婆子攔,王老爹要打,他也不躲避,由著老子抽了幾下,冷笑道:「爹爹,兒子不是拖鼻涕的小毛孩,不是說打就打的。」牽著真真的手道:「咱們出去走走,等爹爹消了氣再來家。」不由真真說話,拉著她出莫家巷,尋相厚的一個朋友去了。
王老爹愣了一會,丟下棍子回家,把老伴和女兒都拉進門,用力拴上門拴,啐了一口罵道:「狗崽子,看你回來求我開門。」
王婆子心疼兒子,求情道:「這樣冷天,怎能叫我兒在外頭吹風,若是凍著如何是好?」就要上前開門。
王老爹打落她的手,罵道:「就是你慣的他!手裡有了兩個臭錢,連老子也不敬。」
想到兒子手裡的錢,王婆子跳起來道:「不能再叫他跟著那個小賤人跑了,咱們去他房裡搜搜,把金銀收起,一文錢難到英雄漢,手裡無錢看他往哪裡跑?」
王老爹覺得有理,帶頭闖到正房翻東西,王婆子拉青娥就要跟上,青娥難為情,抱著桂花樹死也不肯鬆手。王婆子拍了女兒一巴掌,罵道:「沒出息的貨!」顛著屁股追老伴進房。青娥看爹娘都進了房,忙忙的開門,一直追到巷子口都尋不著,垂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回家,拴上門到廚房尋小梅想法子。
小梅繫著圍裙在那裡洗碗盞,見了青娥,忙笑道:「青小姐,要換新房住呢,怎麼不高興了?」
青娥臉上紅霞飛起,結結巴巴道:「方才哥哥賭氣帶嫂嫂出門去了,爹娘怕他們再……」聲音低下去,又提起來,「要把哥哥的銀子都收起來呢。」
小梅手裡一個大海碗跌到地下粉碎。她顧不得撿,扯下圍裙丟給青娥,道:「隔一條街有個梅秀才和姑爺要好,必是在那裡。我去尋。」提著裙子飛一般跑出去。青娥吐一口氣,取條帚掃過地,繫上圍裙慢慢洗碗,才洗了五只,就聽見王婆子尖尖的嗓門罵:「這是防咱們呢,凡是箱櫃都上了鎖,老頭子,取錘子砸了!」
王老爹歎了口氣,道:「兒大不由娘,還當是他小時候拾枚銅板都給你?」
王婆子嘟喃道:「我兒子從來老實,必是尚家那個妮子鎖的。」兩個兩手空空出來,看見院門洞開,扯開喉嚨叫:「青娥!」對面的大門光當一聲打開,幾個管家模樣的都伸頭出來看熱鬧。
青娥從廚房跑出來,王老爹問她:「門是你開的?」
青娥小聲道:「不干我事,小梅打醬油去了。」
王老爹厲聲道:「不許打醬油!」
王婆子看門口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在看笑話,沖門外吐了一口口水,把大門關上,又問女兒:「小梅到底到哪裡去了?她不問我們拿錢,如何打得醬油」
青娥道:「巷口的鋪子不是有哥哥的本錢麼,嫂嫂但是要什麼都是叫小梅去取,從來不曾取錢。」
王婆子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哪使得,以後買東西老身親自去罷。」
正說話間,只見小梅氣喘吁吁拉著尚真真和王慕菲回來。真真臉上微有怒容,王慕菲也是臉色發青,理也不理站在門口的娘老子,拉著娘子直闖進房門,大力關上當中的門。
王婆子臉上掛不住,只看王老爹。王老爹若無其是道:「我去和兒子說。」上前幾步推門,門卻從裡頭拴上了,怎麼也推不動。王老爹喊道:「兒子開門!」
王慕菲隔著門跺腳道:「明日你們就搬荷花池去!這是我家,不要你們指手劃腳!」
王老爹極是惱火,踢門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老子說得話就是天條,你敢不從,快開門。」
真真輕聲念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世上哪有公公無故搜媳婦箱櫃的道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4:55
第十四章:第一次PK(中)
王老爹粗通文墨,曉得媳婦這幾句話無異指著他鼻子罵他為老不尊,氣得他用力也咳不出聲來,漲紅了臉回西廂,忙忙的卷包袱扛箱子,氣呼呼對跟在後邊進來問長問短的老伴說:「你兒子媳婦齊心要趕我們走呢。」心裡卻在疑惑:兒子怎麼還不出來來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婦不是說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臉紅裡透黑,環顧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識幾個,和你說也無益。橫豎不是好話,且張羅搬家罷。」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壓著一個大包袱的邊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賤人不是我王家大紅花轎抬來的,做不得數。好不好一頓鞭子趕到廚房做活去,哪能由著她爬到公公婆婆頭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動,尋思著,把兒子媳婦各打幾鞭子,自然聽話。從前素娥也逃過一次家,叫他狠狠打過一遭兒,後來就好了。兒子卻是老伴慣的緊,不曾好好教訓過。正想尋鞭子,聽見外頭開門聲,青娥領著朋友老胡進來。
老胡看他房裡橫著的箱子二三只,床上的包袱四五個,亂的如同打過仗一般。老兩口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站在窗前,臉色都不好看,笑問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搶零嘴吃,惱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顧不得老頭子對她使臉色,把方才的事細細數落一番,抹著眼淚歎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倒會沖娘老子摔門子給冷臉。」
老胡想了想,拈須沉吟道:「你家媳婦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點頭道:「是姓尚,他家還有個大的嫁把李百萬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來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錢不比李百萬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沒有田又沒有地,只幾個破作坊,尚老爺又是花錢如流水,能有多少錢?」
老胡伸頭出去看看外頭無人,縮回來笑道:「這事除非問我,別人都不知的。這個尚老爺前幾年買了幾個鹽窩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司客幫著跑衙門的。偏他時運高,買一個發一個,如今揚州鹽商裡頭最有錢的只怕就是他。只是萬事他自家極少出頭,人多不知罷了。」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這幾句話說得王婆子全身酥軟,緊緊揪著老胡追問:「那他家有多少錢?真的比李百萬家還有錢?」
王老爹用力掰開老婆子的手,教訓她道:「揚州的鹽商哪一個不是有錢!隨他哪一個買下半個松江城也夠了。」
老胡又道:「尚老爺最偏疼女兒,妙的是也不曾聽說他家有子侄。將來家產必是兩個女兒繼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尋了門好親呀。」
王老爹咳嗽了幾聲,罵老伴:「房裡這樣亂,還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頭酒樓吃幾盅酒去。」
極親熱拉著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真是?為何捨不得替女兒辦一副體面嫁妝?」
且說真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想要開門跟公公賠不是。王慕菲摟住她,埋首在她懷裡,廝磨好半日才道:「從前實是受不得爹娘行事才離家的,如今兩位老人家越發的糊塗。爹娘養我一場不易,我是應當,卻叫娘子因為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貼近相公的臉,他下巴上冒出幾根鬍子扎在手心麻麻癢癢,這幾日積在胸口的不快因他這句話剎那間煙消雲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說說罷,咱們雖然窮,一個月拿五兩銀子供養老人卻不難。」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親了親,歎息道:「落到我爹娘眼裡的銀子哪裡撥得出來?為何那幾只箱子不許小梅去碰。裡頭裝著不下五六千兩銀呢?不捨得買地,不捨得做生意,還怕銀子壞了,恨不得藥水煮過埋在地下呢。」
真真擋他的嘴,輕輕道:「到底是你爹娘呢,咱們有個小鋪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舉,或是納監,必能得個一官半職。還怕沒有銀子用?爹娘的那點銀子就叫爹娘收著罷。」
王慕菲感動,貼著真真的耳朵道:「難得你明白道理。只是一個月分五兩銀子孝敬爹娘,我若得中舉必要打點,手裡不方便再問爹娘討要又何必?且等等罷。」
真真不過看相公情分,其實心裡不喜公婆,點頭道:「相公怎樣說,奴便怎麼做。」兩個鬆開手,把被翻亂的床鋪重新鋪平。王慕菲因外頭靜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娘放心不下,趁真真還在那裡理抽屜,輕輕推開門出來。
東廂外間一盆炭火燒的正旺,一陣一陣鹹魚混著醃肉的味道傳出來,王慕菲歎氣,捏著鼻子又到西廂,這兩間房裡新箱子上疊著舊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銅鎖極是引人注目。他們房裡抱出來的新被褥不見蹤影,床上攤著的是爹娘蓋了二十年的舊被子,上邊還打了三塊大補丁。妹子床上,原是真真極心愛的一床杏子紅綾面的被子,也換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歎氣,輕輕掩了門到廚房,卻見老娘在井邊剖魚,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兒子過來,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愛吃煎魚,晚上咱們煎兩條鯽魚吃罷。」
老娘這樣和顏悅色反倒叫王慕菲心裡打戰,結結巴巴道:「娘,你怎麼了?」
王婆子毫不做難,甩甩手上的魚鱗,笑道:「娘是叫豬油糊了心,以後再不動你們房裡一根針。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只盯著妹子。青娥轉了轉眼珠,王慕菲會意,走到廚房裡去。少時青娥提著菜回來,附到哥哥耳邊道:「胡老叔方才來尋爹娘,不曉得勸了爹爹什麼話,爹爹請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叫娘前後判若兩人,自懷裡掏出一錠半兩的銀子把妹子,笑道:「這個把你買針線用,若是娘爹有什麼話說,你不妨記在心裡,無人時和哥哥說知。」
青娥已是接過銀子,聽得哥哥這樣話說,彷彿手裡是塊紅炭一樣,把銀子往地下一拋,搖搖頭跑開。王慕菲撿起銀子,恰好老娘進來,只得在懷裡又掏出兩塊來,也不知有幾兩,遞把老娘道:「娘,明日搬家的腳錢,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裡,笑道:「哪裡要這許多。」一面說,一面納到袖子裡。喊:「小梅,菜油在哪裡?」
王慕菲走到門口看看,北風刮得越來越猛烈,漫天雪花飛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又叫雪蓋住。他靠著門框看雪景,心裡還在想老娘為何對真真好起來。
突然撲哧一聲嬌笑,對面的黑漆大門慢慢移開一道縫,姚小姐伸出手來招他道:「王兄,方才有只呆雁飛過,你瞧見沒有?」
王慕菲看她穿著朱紅的長襖,頭上是雪白的昭君套,無憂無慮的彷彿是赤子一般,本來沉重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由不得笑道:「一隻不曾見,倒是見到一雙呆雁在雪地裡看風景呢。」
他本是無心之語,姚小姐聽到「一雙」驀地紅了臉,縮回去又移出半邊身子來,笑道:「若是王兄無事,來小飲幾杯如何?梅兄和陳兄就到呢。」
王慕菲卻是曉得那位陳公子對她有意,自是不願趟這淌混水,忙擺手道:「大節下,家裡還有事呢。多謝多謝。」
掩上門回來,真真抬頭見他衣帽上都積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順口問他:「哪裡去了?」
王慕菲答道:「門口看看,恰巧遇到對門姚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起來她也怪可憐的,女孩子家家又沒人管束。跟一群風流才子混在一處,將來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麼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說想嫁她的人多的是麼,只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寶似珠呢。」
王慕菲點頭道:「說得也是。方才我娘在井邊剖魚,說是晚上要煎魚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聲,尋出圍裙道:「我去我去,你娘來這幾日,只到廚房裡轉過一兩圈,她哪裡曉得油鹽醬醋放在何處?」出了門又回頭道:「我叫娘到東廂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話,踏著輕快的腳步已是走遠了。
且說王婆子心裡翻江倒海,看見媳婦進來,忙笑著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娘的不是,媳婦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動,笑道:「娘是貴客,哪裡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東廂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實是嫂嫂的不是,怎麼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來,扶著娘到東廂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麼是客。」
青娥只要爹爹不在跟前,膽兒卻大,笑嘻嘻道:「這是哥哥嫂嫂家,咱們來了怎麼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兒?你哥哥家不是咱們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問道:「這裡有一片瓦,有一塊磚是俺爹給他蓋的呀?都是嫂嫂紡紗織布積了十兩銀,和哥哥做了兩年小生意賺來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兒子當初叫老伴打了一頓離家,身上實是一個大錢沒有,啐道:「胡說,誰家兒子和老子分的這樣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著頭撥火,冷不丁問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秦家怎麼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頭,現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5:09
第十五章:第一次PK(下)
王老爹吃得滿面紅光,拎著一副豬肚子哼著小曲進門,遞把老伴,笑道:「晚上咱們和孩子們吃兩盅。」
王婆子轉手交給青娥,掐她一把道:「還拄在這裡做什麼?去廚房換你嫂嫂來歇歇!」
青娥慢慢出門,飛一般跑到廚房,把豬肚子捧到嫂嫂面前,笑道:「嫂嫂,爹爹叫我換你歇歇呢。」
真真接過來看,卻是翠屏樓有名的糯米八寶豬肚,忙洗淨了片成薄片,取瓷盤盛了放在飯上溫著。轉過頭來看青娥還在,笑道:「妹子,不要你做活,若是怕公公婆婆說你,不妨到房裡收拾下你的東西,明日就搬呢。」
青娥摟著嫂嫂的背,眼淚汪汪道:「嫂嫂一同搬去呀,嫂嫂一同搬去呀。」
真真推開她的手,無奈的笑道:「非是嫂嫂不肯,只是這裡又是小作坊,又是雜貨鋪的走不開。」拍拍小姑子的臉,又道:「雖是住在兩處,卻比從前近呢。」
她嘴上這樣說話,心裡想到這幾日受的氣,卻是拿定主意,任公公婆婆說破了天也不要同住。眼見青娥一步一步蹭出去,到底有些憐她,回房取出兩個緞子遞給她道:「你做兩個裙子過年穿。」回到房裡依舊把箱子又鎖上。
慕菲看她這樣小心,又好氣又好笑,丟下筆道:「我還在屋裡呢。再說了,娘都認錯了,必不會再做那樣的事。」
真真冷笑道:「幾塊臘肉幾個鹹鴨能值幾何?還要搬到眼皮底下鎖起。」
王慕菲揉太陽,好半日才道:「我爹娘天性如此,何況從耳房搬到廂房罷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你還記著這個?」
真真道:「且看著罷。」忽然傷心起來,坐在窗邊苦笑,「公公婆婆搬來才幾日,我兩個就口角,難怪我姐姐說人家媳婦不好做呢。」
王慕菲移到她身邊坐下,也道:「這哪算口角,實是我娘在家胡鬧慣了,休要理會。過兩日他們搬走,咱們關起門來還是娘子大人說了算。」
真真歎氣,站起來挽袖子,笑道:「說正經的,卻是這幾年事事都是我說了算,乍一遇到公婆,時時低頭奴就不行。這個脾氣卻是不好。容我慢慢改罷。」
慕菲自家何嘗不是如此,娘老子搬來二三日,他就覺得好像過了二三年一樣,想到此處責怪娘子的心就軟了,摸著娘子的細腰,笑道:「男主外女主內,這家裡大小事情本就該你做主的。」
真真想到還要煎魚,推開相公要站起,王慕菲哪裡肯放,兩個嘻嘻哈哈在床上鬧,親嘴耍子。突然門外傳來王婆子的尖嗓子:「青娥!你又偷懶!」
王慕菲吃了一驚,小腹處本來硬的那一塊居然軟了。真真看他臉色不對,探到他襠下摸了個空,忍不住伏在枕上笑起來。慕菲又羞又惱,急中生智去呵娘子的癢癢。
王婆子躥進東裡間,看見兒子和媳婦疊在一處,先豎起眉毛想說媳婦的不是,又想到老胡的話,急怒變笑,無奈笑容擠都擠不出來,鼻子眉毛抽筋一樣跳個不歇。
王慕菲和真真急忙分開,看老娘在那裡擠眉弄眼,兩個都不好意思說話。在王慕菲,心裡還有二分惱火,恨老娘害他出醜。在真真,雖然羞愧,到底不好叫婆婆一個人在那裡唱戲,勉強問:「娘,可是扭著腰了?」
王婆子忙道:「不曾不曾,你們接著……」接著做什麼卻是說不出口,王慕菲和真真兩個低著頭,臉都紅了。王婆子想起是找女兒,又尖叫:「青娥!」退後幾步出去。
慕菲一拳搗在枕上,恨恨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真真理了理裙子,笑嘻嘻道:「我去做飯。」王慕菲伸手去撈撈了個空,眼睜睜看著她出去。他想到方才硬了又軟,實是有些擔心,掩上門解小衣,要看看壞了不曾。誰料才掏出來,就聽見背後有咳嗽聲。王慕菲跳起來扯褲子,惱道:「爹,你來做什麼!」
王老爹看看兒子衣衫不整,也猜得到方才他兩口子在房裡必是做了點什麼。撫了撫鬍子威嚴的說:「雖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到底不好清天白日……」
王慕菲手裡緊了一緊,汗巾差點勒死自己。
還好王老爹的咳嗽又犯,咳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笑瞇瞇湊近兒子的臉問:「真真家是不是在揚州做鹽商?」
王慕菲搖頭道:「這卻不知,倒是聽真真說,他爹覺得生意不好做要歇了家裡幾個作坊呢。」
想到他爹從來不會無故獻殷勤,突然警覺,反問道:「爹你問這些做什麼?」
王老爹笑道:「你胡大叔說你泰山在揚州做鹽商呢。又說不曾過繼子侄。」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休要打錯了算盤。我王慕菲雖然窮,不是靠老婆娘家吃飯的人。尚家的錢,我一文都不會要。」
「你……你……」王老爹想到金山銀山叫兒子推開,心痛如刀絞,扶著桌子只說得兩個「你」字,臉色發青。王慕菲忙替爹爹撫胸捶背。低聲軟語道:「爹爹,兒子明年就是不中舉也能納監,穩穩的從七品在手裡,還怕沒有銀子?」
王老爹聽說兒子必得官,胸口立刻不悶了。站起來道:「有本事你自己考個進士。花銀子納監算什麼!」
王慕菲應了一聲,舉起書本道:「兒子讀書,爹爹到東廂和娘說話去罷。」
晚餐時王老爹居然對真真笑了兩回,夾了一箸魚到她碗裡。真真受寵若驚,王婆子拉她坐下,笑道:「我這個媳婦,生得又好,又會做活。卻是我王家燒了多少香修來的福氣呢。」
真真一口飯哽在喉嚨裡,用力咽了幾回才咽下。青娥睜大她那雙丹鳳眼,手裡夾著的一塊香腸滾落到地下都不覺得。王慕菲愣了一下,忙道:「實是兒子的福氣。來,真真,魚頭夾給你。」
王老爹白了老伴一眼,咳嗽了幾聲。再無人開口,鴉雀無聲吃完了飯。真真和小梅去廚房,慕菲回房讀書,青娥看看爹,又看看娘,悄悄兒順著牆出來,把嫂嫂給的緞子又抱到哥哥房裡,笑嘻嘻道:「哥哥,借你房裡大桌子裁料子。」
王慕菲替她點了兩支燭,把大書桌讓給她,自家取了本卷子在邊上讀。
青娥一邊落剪,一邊問道:「哥哥,你和嫂子是怎麼認得的?」
王慕菲拍了妹子一巴掌,假裝惱了:「與你何干,快些剪。」
少時真真進來,青娥又問,真真含笑道:「說與你聽也無妨,只是不許和別人說。」
青娥點頭如搗蒜,恨不能賭咒,王慕菲還是不肯,哄她說:「去罷,娘叫你呢,再不去,仔細爹打你。」
青娥把頭一偏,彷彿正在挨打一般,皺著眉道:「聽嫂嫂說完了,就是打我二十棍我也認了。」
婆家真真只和這個小姑子處的好,含笑拉她到桌邊坐下,小聲道:「那一年有個表兄來求親,我爹爹不曉得他為人,有心許他。我姐姐卻是知道他吃喝嫖賭無一不沾,無奈爹爹偏聽偏信。所以姐姐和姐夫商量,叫我暫避一時。誰料走了消息,那位表兄尋到我躲藏的尼庵,幸好你哥哥經過,拼了命才救我出虎口,還帶著我躲了半年。我感激他,所以嫁他。」
青娥笑得眼睛瞇成一雙月牙兒,道:「原來哥哥這樣了不起。」
真真道:「可不是,若不是良心好,誰肯擔著吃官司的風險幫無緣無故的陌生人。」說完了沖王慕菲一笑。
慕菲心癢難忍,想站起來和娘子親熱,看到青娥含笑看著他,又怏怏的坐回去,嗡聲嗡氣問:「青娥,你還在磨蹭!」
真真執起剪刀,喀嚓幾下剪好,把衣料卷成一卷遞給小姑子道:「西裡間有上等的清水好綿,我去取些來。」
青娥看哥哥沖他做鬼臉,舉著一個燈跟著嫂嫂過去,取了線就出去了。真真掩上門回來,笑道:「趕她走做什麼?」
王慕菲撲上來把娘子按倒在床上,笑道:「你說做什麼就做什麼。」
真真怕公公婆婆再悄悄兒進來,不肯似平常那般由著相公玩鬧,打了個滾就爬起來道:「我去叫小梅送洗腳水來。」推開纏在她身上的慕菲,到廚房看燒水,著小梅送了兩桶水到公婆房裡。第三桶她兩個洗臉洗臉。第四桶才抬到正房。
王慕菲等的心焦,問小梅:「怎麼挨到此時才來?」
小梅指指西屋,也不說話,把水傾在盆裡出去。王慕菲跺腳步:「這孩子!在我跟前半句話都不肯多說,難道我吃了你不曾?」
真真取來烘的乾乾淨淨的鞋襪,笑道:「總要先伏待過你爹娘吧。」
王慕菲道:「他兩口子幾十年也不曾見使喚過誰,偏有了媳婦就嬌貴起來。」賭氣一般伸出腳道:「伏侍我洗腳。」
王老爹和王婆子進門,正好看見真真一邊笑一邊替他們兒子脫鞋解襪帶,兩位老人家都心花怒放,王老爹笑道:「媳婦賢惠。」
真真忙行禮道:「外頭冷,爹娘怎麼還過來,有話說叫媳婦過去也是一樣。」
王老爹不曾瞧見他兒子的臉都皺成核桃,春風滿面坐在兒子的床上,笑道:「我們明日搬到荷花池,還要擇個好日子和親家見面。媳婦,你爹爹何時得空?」
真真還不曾說話。王婆子已是搬著指頭算起來:「初二素娥要回門,不如初二罷,人也齊全,也叫秦家女婿和親家見見。」
真真本是訂了初二要回娘家的,因為沒有想過要和公婆長住,回家也不曾說,一聽說初二,眉頭就皺起來,想了想,道:「我家正月有事,我爹爹叫我初二回去長住呢,只怕出了十五才得空回家。」
王慕菲極怕上不得台面的老娘在泰山面前丟人,巴不得道:「泰山家是有正事,不如十六請罷,大家方便。」
王婆子選初二本是想兩次並做一次好省一桌酒菜錢,偏生兒子媳婦不曉得她心意,急得只拿眼睛看王老爹。
王老爹拍拍被褥,笑道:「初二本就是回娘家的好日子。阿菲呀,你就陪真真回去好好住些日子,等尚家的事辦完了再回來,哪日親家得空,哪日請他。」拉著不情不願的王婆子出去。
王慕莫捏著拳著僵了半日,突然彈起來,赤著腳跑到外間把門拴上。
床上公公婆婆坐過的地方,雪白的水紋綾留下一個灰不灰黃不黃的手印。真真發了半天呆,歎氣道:「拆了重洗罷。」扭頭看到相公沒穿鞋,兩行濕腳印通向外頭,忙拉著相公坐到盆邊,按他兩隻腳浸到腳盆裡。
王慕菲張口要說話,就聽見有人推門,無奈方才他已拴上門拴,怎麼推都不得開。真真起來要去,王慕菲搖頭。外關王婆子尖嗓門喊:「阿菲,你爹爹喊你呢。」
王慕菲大聲道:「我睡下了,有話明日再說罷。」低頭只洗腳,一隻手強拉著娘子不叫她去開門。
王婆子又喊了幾聲,悻悻回去,王老爹在桌邊吃酒,青娥在剝花生。老太太受了冷遇,就拿女兒出氣,一把掀翻了裝花生的方盒,惱道:「你姐姐像你這麼大時都嫁人了,你只曉得吃吃吃!」
青娥剝的花生本是把爹爹下酒的,偏生爹爹只瞇著眼在那裡咂酒,不替她說話,她滿腹委曲說不出來,又不敢當著爹爹面掉淚。借著拾花生,趴到桌底下拿袖子擦眼睛。
王婆婆抱怨道:「你兒子不肯來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5:22
第十六章:才女初露鋒芒(上)
一輪紅日初出,屋簷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冰掛結的都有四五寸長,呵一口氣眼前就是白霧一片。真真心裡快活,和小梅兩個取鏟子把院中積雪都鏟到院子角落裡,猶有餘勇,打開大門又把她家門口的雪也鏟掉。
王慕菲聽得外頭跨擦跨擦鏟了半天,真真和小梅說笑聲如銀鈴一般,忍不住爬起來換了粗布短衣,出來搶真真的鏟子,笑道:「這都是男人做的事,怎麼不叫我?」
真真出了汗,臉蛋紅撲撲的,笑起來如同五月的水蜜桃,讓人想咬一口。王慕菲越看越愛,哪裡捨得叫街上那些挑菜販水的人看他娘子,把真真推回家,又叫小梅回去換把大鐵鍬來,朝手心裡吐口唾沫,埋頭幹起來。
莫家巷住的多是小戶,有人先出來鏟雪,誰好意思在家向火,各家男人都扛著鐵鍬出來鏟雪。一群粗笨男人裡頭夾著一個小秀才,格外扎眼。大伙一邊鏟雪一邊閒話,
真真使大鍋煮了一鍋茶麵,叫小梅拎出去散與眾人吃,各家也有送點心出來的,也有搬板凳出來的,一群人圍在一處吃吃說說,極是熱鬧。
王老爹和王婆子其實早就起來,帶著青娥在房裡捆箱子,生怕真真進來看見王家的老本,把門拴的緊緊的。
聽到外頭鏟雪,王婆子已是嫌吵,再聽見兒子和左右鄰居說話,她心中不快,抱怨道:「這是胳膊肘朝外拐呢,不在家收拾箱籠,偏在外頭鬼混。」一說再說,說得王老爹不耐煩,背著手出來,巴著門朝外看。他的秀才兒子穿著粗布衣衫,跟覓漢沒有兩樣。
王老爹恨鐵不成鋼,撥腿跑出兩步,才想起兒子大了,不能當著眾人面給他沒臉,咳嗽幾聲,踱到兒子面前道:「我兒,家去罷,仔細吹了風著涼。」
慕菲站起來應了聲是,跟著老爹回家,王老爹掩了門暴跳:「就要搬家,你還在外邊鬼混。」
慕菲只當看不見,由著爹爹在身後咆哮,洗臉換衣,收拾齊楚方才坐下,接著小梅奉上的香茶,淡淡的道:「爹爹的箱籠不是都收拾好了麼?」
王老爹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喝道:「你房裡為何不收拾?」
慕菲笑道:「我這裡又有作坊,又有鋪子,無人看管卻怕伙計不老實呢。」
王老爹愛錢如命,偏又生性多疑,除他自己外一個人不信的,但有銀子從來都是傾成大元寶藏起,若是叫他取出來做生意,就如割他的頭一般,哪裡有個肯字。兒子這般說,卻是合他心意,因道:「做生意甚是操心,又要防帳房搗鬼,又要怕同行排擠。再打點了官府和地方,哪裡有賺頭,不如歇了罷。」
慕菲搖頭道:「歇了容易,只是那一二百銀子能花幾日?兒子成家立業,難不成還要問爹爹要錢用?」
王老爹聽說只有一二百,跳起來道:「兒子,你連爹爹也哄!那個雜貨鋪沒有二三千兩?」
慕菲也不爭論,想起那張收契,從一個拜匣裡翻出來遞把爹爹看。王老爹顛來倒去看了十多回,手指頭顫抖,指著銀錢數問:「真是?」
慕菲點頭道:「我們存了幾年,只得這點積蓄。」
王老爹發呆,好半日才道:「難道真真她一錢銀子都沒有?」
慕菲道:「她帶了些,只是我們在濟南,看見那些災民可憐,盡數捐把官府煮粥了。這幾百銀是娘子織布積下,我們做小生意掙來的。」
王老爹又問:「如今尚家認你這個女婿,難不成眼看著你們受窮?」
慕菲想將來自己做了官再到真真娘家去,必得泰山敬重,笑得格外燦爛,:「自己掙的錢用的踏實。兒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老婆奴有什麼做頭?」
王老爹無話可說,全身的骨頭好像被抽走一樣,拖著腳步有氣無力回東廂客座。
早飯時真真一直提心吊膽,怕公公婆婆強要他們小兩口搬去同住。萬幸公公婆婆都低頭吃飯,連話都懶的說一句。吃過飯秦家管家果然帶了兩輛大車一輛轎車來替王家搬家。
真真在人堆裡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轉到井邊,問他:「公公婆婆不叫咱們搬?」
慕菲笑道:「不搬。方才你沒聽說,娘一直在算計要把多的房拿出來租把人住呢。」
真真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從心底笑出來,湊到相公面前,在他臉上啄了一下,飛快的跑開。王慕菲抬頭看天,一輪紅日高懸,摸著腮幫子,大嘴咧到耳朵根的笑,到爹娘跟前一派孝順兒子的模樣忙前忙後。王婆子說要把東廂裡間的東西搬一半去,真真一絲也不作難,取了一隻火腿下來,別的盡數都叫人搬到大車上。慕菲到新宅幫忙,家裡只有真真和小梅,先收拾出東廂,把窗子都打開透氣。真真才取了兩方帕子,自取一塊擋住口鼻,遞一塊給小梅道:「綁上,咱們去把西廂收拾下。」
小梅指著孤零零吊在樹上曬太陽的火腿,小聲道:「小姐,都叫他們拿去了,咱們家過年吃什麼?」
真真笑道:「哪有都拿走,廚房裡還有一壇子鹹菜呢。」
小梅翹著嘴把帕子蒙上,跟著真真進房,拆了床鋪,真真使火鉗夾出一隻臭襪子來,笑道:「我還以為是死耗子,原來是他。」
小梅隔著帕子都受不了那股子陳年臭味,推開窗戶,拎了一個裝柴灰的破罐來,把那只襪子埋進去,扯開帕子笑道:「婢子扔掉它。」不等真真吩咐,已是跑遠。
真真把兩間房細細看了一回,把床板移到牆外,掃出兩簸箕碎布頭爛鞋面來。小梅怕有臭味,都扔到幾條街之外的河邊去了。回來和主人說:「小姐,街上許多小攤,咱們去逛逛?也買幾盞花燈回來掛好不好?」
真真數了幾十個錢把她,笑道:「你去鋪子裡找小三兒和你一道耍去,只別走遠了。明日等姑爺一起去逛再買東西。」哄走了小梅,回來繞著幾間房轉了一圈,把大火盆移到自己臥房榻邊,又泡了一壺香茶,焚了一塊好香,伸伸懶腰換了件紫羔皮的寬大皮襖,臥在榻上抱著一匣點心取了一本書享受,翻了十頁,不覺沉沉睡去。
睡夢裡到了一處所在,恍勿間王慕菲在前邊大步向前,眼睜睜看著相公邁進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自家到了門口卻無論如何進去。真真張口要喊卻發不出聲來,正六神無主間,聽得啪的一聲,卻是南柯一夢。看火盆裡的香才燃盡。還好手裡的書不曾落到火盆裡。拾起來再看卻看不進去,心裡想著方才做的夢,索性放下書,到門口看相公回來不曾。
且說姚滴珠早起在街上逛累了來家,熱鬧慣了的人不肯獨自在繡房裡,偏要在大門後看熱鬧耍子。一來他家不是高門大戶沒有什麼規矩,二來老主人不在,家人們樂得討小主人喜歡,哪個肯說她。所以滴珠穿了件大披風擋住頭臉,只露出兩個眼珠看街景,盯著一個手裡拿風車的小把戲轉過街角,就聽見對面開門。滴珠忙縮到門後,從門縫裡看去,開門出來的不是那個書呆子。卻是他娘子,散著頭髮,穿一件寬大的袍子,倚在門邊說不出的嬌柔嫵媚,只看了外頭幾眼就關門。滴珠眼尖,看她轉身翻起的衣角隱隱露出點黑色,才曉得她身上那件不是襖子,分明是件紫羔皮襖兒。紫羔皮小襖她也有一件,卻不捨得做那樣一件袍子來穿。從來同伴間她樣樣占先,無意間撞見對門一個窮秀才的老婆穿的比她好,她哪裡伏氣。用力把大門關上。回到房裡叫帳房來問:「我家如今有多少錢?夠不夠我做兩件大毛衣服?」
帳房搬了帳本來,翻到最後幾張推到小姐跟前道:「這幾個月小姐花費不少呢,老爺留下的銀子只剩一百兩不到。」
滴珠平常要買什麼說一聲罷了,聞言嚇了一跳,心裡不信她用了這許多,取帳本細細算過,果然都是她不知不覺花去。此時爭強好勝之心都化做滿腹羞愧,低頭想了半日,道:「鋪子裡的紅利可曾送來?」
帳房道:「鋪子裡捎信來說是明日送來。只是……」
滴珠拍案道:「快說!」
帳房道:「只是只有二三百兩。濟不得事。」
滴珠算算,歎氣道:「也罷,原來訂了上元節請客,不必預備了,只說我病了,一個客不見。還有這三四百兩銀能挨到明年分紅吧。」揮手叫帳房退下,自家尋思:爹爹能賺錢,為什麼我不能賺錢?妝盒裡的金珠也值不少銀子,不如撿幾樣不愛的出來,或是絨線鋪子或是紙筆鋪子開一個,賺些錢,一來也在世人跟前顯顯我的本事,二來不和朋友來往正好打發辰光,卻是兩便。她本是個急性子,忙忙的開了妝盒,把自己的珠花金釵一一排開,翻了許久翻出些小金錁子來,這不是對門那個呆秀才拿來賣的?滴珠想到那回他爬在地下找金子的傻乎乎的樣子,隨手又把這幾塊金子丟回妝盒,把挑出來的七八樣首飾拿塊舊手巾包起,換了件舊衣裳,叫了個老管家跟著出門,尋了個世叔家開的當鋪要當死當。
世叔道:「侄女若是少銀子使,叔叔這裡盡有,取一二千去花用就是。何必當當,叫你爹爹回來罵我不是。」
滴珠笑道:「侄女不少錢使,只是有心做一件事不肯用家裡的銀子,把這些用不著的俗物當了也罷。」把金珠推到世叔面前。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5:36
第十七章:才女初露鋒芒(中)
那位世叔卻不過姚老板情面,那幾樣首飾高高的估了三百兩銀,六十個五兩一錠的小元寶抬出來,推的小山樣高。兩個伙計幫著抬回莫家巷,
這樣一堆小元寶堆在桌上,小桃花轉來轉去,心裡捨不得那幾根釵,問小姐:「小姐的那幾根釵,哪一根不是五六十兩買來的,怎麼這樣便宜當掉?」
滴珠笑道:「你白在我家這些年,就不曉得當鋪是九出十三歸?本來值十分的東西,若要去當,給你五分就是上上簽兒。或是你去當,能當得二百兩就是你本事。」把銀子盡數移到箱子裡。使了個心腹叫做姚大毛的就在莫家巷左近尋鋪面。大年下人家鋪子多是關門歇業。極容易就尋到間鋪面。就在瑞記雜貨鋪隔壁,兩間門面,樓上兩間閣樓,後頭兩間房,一年只要十八兩租金。姚小姐親自去看過,算計紙筆比不得絨線家家都要買,就要開個絨線鋪。就把房子租下,趕著叫家人粉刷牆壁打箱櫃。恰好有個富商尚家不知發了什麼瘋,好好的生意都歇掉,貨物比市價都便宜半分。姚小姐取盡那三百兩買下許多絲錢,又是許多汗巾、荷包、扇墜之類的零碎,打點正月十六開門。
且說尚真真到了初二回娘家。尚家上下待王慕菲雖然不甚客氣,也不至於冷淡。尚鶯鶯因為娘家的家財是她和妹子一人一半的,為了避嫌不肯叫夫家人經手,連夫婿都晾在一邊閒坐。真真又不是怎麼在行的人,明曉得慕菲還不如她,自然也不好叫自家相公上前。所以一應事體都是鶯鶯做主,真真旁聽。尚家兩個女婿李公子青書和王秀才慕菲,雖然都在尚家,其實是兩個閒人。
王慕菲記掛著蟾宮折桂,猶自捧著書在花園靜室苦讀。李青書本是世家公子,哪一日不是高朋友滿座,夜夜笙歌?忍了兩日,來尋慕菲道:「連襟,我家十六弟在天香樓擺酒,和我一同去耍耍?」
王慕菲擺手道:「吃吃喝喝有什麼意思。不去,不去。」
李青書倚著桌子,翻了翻他的書,笑道:「書呆子,你這般苦讀哪裡有用?文采再風流也抵不上家兄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骨肉至親,不害你的。席上有牛學道公子,還有薛糧道兄弟,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與我同去走走罷。」
慕菲還在推辭,驀地鶯鶯和真真姐妹兩個攜手進來,聽說李青書要帶慕菲出去吃酒。鶯鶯忙道:「去罷,與其在家抱怨無趣,不如和十六弟樂一日,叫人抬兩壇家釀的桂花酒去。」
真真也推相公道:「去罷,過年也要耍耍。」王慕菲教他們三人打攪,斷了文思,擲下書本笑道:「我是個村人,若是出醜,姐夫千萬替我遮擋一二。」
李青書因娘子一直沖他微笑,曉得這事做得漂亮,拍胸脯道:「無妨,誰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李青書。」
鶯鶯看不慣自家相公牛氣沖天的樣子,冷笑道:「極是,誰敢瞧不起李百萬家?」嗆得李青書差點閃了腰,灰溜溜扯著連襟出門。
王慕菲雖然和尚家大小姐不大對盤,和這位富家姐夫還說得來,因笑話他怕老婆。李青書笑道:「你對真真妹子何嘗不是百依百順。」
王慕菲搖頭道:「我家真真性子柔順,何曾這樣當人給我下不了台?順著她些兒也是應該。」
李青書不伏氣道:「我家鶯鶯心直口快,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何苦和她爭一時意氣。自家人順著她些兒又何妨?」兩個誰也說不服了誰。還好天香樓離的不並遠,見到李十六公子迎出來,二人都打點精神寒暄。
滿座俱是華衣美服的貴公子,王慕菲只認得一個陳公子。那陳公子看他和李九公子一同進來,就不似平常怠慢,站起來與他見禮,笑道:「王兄何故才來?」
王慕菲因他臉向著自己說話,眼睛卻一直看向李青書,必是想借機和李青書搭訕,笑道:「路上耽擱了一會。」
李青書和相識的朋友打完了招呼,看到他還站在一邊,忙過來拉他上前和學道公子、糧道兄弟說話。王慕菲留心看陳公子坐在角落裡,背著眾人問李青書:「姐夫,那位陳兄是府上親戚?」
李青書隨意看了那邊一眼,小聲笑道:「一表三千裡的表親,哪一房的不記得了,理他做甚?來,咱們和牛公子,薛公子一處劃拳。」
慕菲和陳公子以往文會裡常遇到,陳公子總是圍著幾位才女打轉,和他不過泛泛之交罷了。聽說他不是李家親戚,不過一笑,就把他拋到腦後。打疊精神和牛公子說笑話,陪薛公子猜拳吃酒,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一來王慕菲極會看人眼色說話,二來李九公子有心拉攏,他就和牛薛兩位成了相與,幾人訂下第二日到牛家吃酒,第三日到薛公館賞梅,第四日又是李青書做東。王慕菲也要請一回,那位薛公子道:「王兄台,你要請也使得,請嫂子燒幾個菜,咱們到你家吃一回就好,天香樓日日吃他卻厭了呢。」
李青書笑道:「薛兄說得極是。過了正月,咱們好好到王兄家樂一樂。」散了二人走在回尚家的路上,李青書笑道:「妹夫好運氣,牛公子最是清高,只和孔兄處的好。倒是薛公子是性情中人,這般替你省錢,就是把你當好朋友。秋試走薛大人的路子,想必一個舉人穩穩在手裡了。」
王慕菲歎道:「姐夫這般說,豈不是讀書無用。」
李青書笑道:「天底下最有才的除去李太白就是杜子美,這兩位官運如何?這世人,不得中舉,又沒有錢的,咱們酒席上遇見了無好話誇人家,不得已叫一聲才子。誰當真,誰是傻子。」說完牽王慕菲的手,又笑道:「我家真真妹子極是天真爛漫的一個人,為著你在泰山和鶯鶯跟前受了多少褒貶,快快搏個舉子來叫她揚眉吐氣。」
王慕菲本來心裡瞧不起這些富家公子,生來好吃好穿,就是讀書也有好先生教,好不好,使銀子開道,功名易如反掌。今日李青書這般替他設法,心裡也感動,就在大街上唱了個肥喏謝他,道:「姐夫一心為我,我都記在心裡。」
李青書受不得他這樣一本正經,湊過來勾肩搭背,笑道:「真有心謝,不如請哥哥去梨花巷聽蘭兒唱小曲兒?」
王慕菲曉得他是個老婆奴,在家連丫頭的手都不敢摸的,也就半真半假答應。到家李青書被泰山請去說話,真真又捎話來說晚上要和姐姐一處查帳,不回來住。他一個人無聊,想著還天色還早,不如回家看看。請個小婢進去說了,少時裡邊送出一個食盒來,他也不要人送,自己拎著回城。
正月裡滿街滿巷都是人,一路上鋪子都開著門在做生意。王慕菲記掛自己家雜貨鋪的生意也不細看。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鋪子隔壁新開了一間鋪子,地下鋪著一層厚厚的紅紙屑,裡邊好像沒幾個人。倒是瑞記的小伙計小三兒,穿著一身新衣和一群頑童在路口放炮仗。
王慕菲因手上食盒沉重,清了清嗓子喊:「小三兒。過來拎東西。」
就聽見那鋪子裡有人應了聲,伸頭出來見是王慕菲,一路小跑著接出來道:「原來是王先生。裡邊請,裡邊請。」
王慕菲認得是他家對面姚家的一個小廝小三兒,笑著擺手,正要說我叫我家的小三兒呢。卻聽見簾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幾個女孩兒掀了簾子都召手叫他:「王兄,裡邊請。」
王慕菲正在愣神,姚家的小三兒已接過他手裡的食盒,先進了那間鋪子,顯見得是把他當成來賀人家新鋪子開張的了。王慕菲哪裡好意思說那是在下要拿回家的晚飯,小生也不想和才女們打交道,不得已沖眾才女拱拱手,心裡還在心痛他的晚飯,勉強笑道:「舍下還有事,先回去了。」
姚小姐收了他的禮,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回去,上來拉他,笑道:「小鋪新開張,王先生進來坐坐,我姚湘蓮收了先生的厚禮,若是一盞茶也不吃一口,那只有把先生的食盒退回去啦。」
扭著頭對劉小姐她們道:「都來幫我請一請。」
王慕菲怕和一群女孩子拉拉扯扯叫街坊們看見笑話,幾大步跨到姚家的鋪子裡。這間鋪子不負姚小姐賽嫦娥之名,布置的猶如月宮一般:各色絲線掛在無數根小棍上,高低錯落。首帕汗巾並脂粉等物都齊備,整整齊齊的擺在幾個架子上。樓梯處還掛著一架珠簾,隱隱聽見上頭有女子和男子的說笑。
王慕菲看了一回,笑道:「茶呢?」
姚小姐指指樓上,笑道:「陳兄和梅兄幾位都在樓上,今日小號開張,還請王兄上去小飲幾杯。」看王慕菲皺著眉想要推辭的樣子,想是他家的嬌妻在家等候,存心為難他道:「王兄莫不是記掛家裡的嫂子,不肯吃酒罷。」
王慕菲年輕氣盛,最不喜人家說他怕老婆,忙道:「也罷,好久不見他們,我上去見見。」
帶頭上去了。
那位劉小姐附到滴珠耳邊道:「請這個呆子上去做什麼?」
滴珠笑道:「這個王秀才雖然呆了些,到底住在我家對門,又巴巴的送了禮來,怎麼好不留他一留。」請這幾個同窗一同上去。
劉小姐因不喜歡王慕菲,存心要叫他出醜,故意當著眾人揭食盒,笑道:「且叫大伙兒看看王家嫂子的手藝。」第一層是四碟乾果子兩小碟鹵菜,一碟泡椒鳳爪一碟糟鴨掌。劉小姐一碟一碟捧到桌上,口內猶道:「這幾樣細果子卻少見,王兄也捨得?」
陳公子自從上回天香樓一別,久有心和王慕菲結交,忙出口相助,笑道:「王兄快來,我們正商議要聯句賀滴珠妹子哪,再想你來。」就把紙上的聯句把他看,把他的名字寫在最後,叫他拈韻。
王慕菲微微一笑,坐在他邊上再不理會姑娘們。幾個秀才當著姑娘們的面,怕聯不出來出醜,俱都低頭沉思。
劉小姐再揭第二層,就無人理會。四個中碟,卻是千張卷肉,拆骨雞塊、油炸蝦和糖醋排骨,姚滴珠忙叫人送到樓下去熱。第三層,裡邊一大盆燒海參。這樣一盒也要一兩多銀子才辦得起來,怎麼不體面。姚滴珠曉得王秀才身家不厚,感他盛情,趁眾人飲酒作詩,下來取了好些絲錢和首帕汗巾,論進價也值二兩銀,用紙包好放回食盒裡,吩咐守在門邊的小三道:「回頭王秀才下來,記得把盒子還他。」上去劉小姐問她:「哪裡去了?」她含糊帶過,將晚散席,這幾位秀才和小姐,都買了四五兩銀的貨物走,關起門來算帳,除去酒席花費和本錢,賺了也有十二三兩銀。
滴珠頭一回賺錢,喜出望外,第二日索性發了帖子把她在女學裡的同窗都請來吃酒,來了也有二三十位小姐,年紀只在十四五六歲之間,都是爭強好生的年紀。誰也不肯當著別人的面少買。當下鋪子裡的存貨就去掉一半。滴珠晚上緊趕著進貨。如此這般三四日,一個松江府的有錢人都曉得莫家巷口新開一個絲線首帕店,誰家小姐想買幾根絲線,必到她家去,一來滴珠是個女子,可以說話解悶。二來滴珠自家也會繡花,曉得小姐們愛什麼不愛什麼,人家來配絲錢,必要先問明白人家是繡什麼方才替人家配,繡出來的繡件鮮活雅致。所以開張大吉,一邊十來天,天天只聞銀落錢箱聲。
且說真真在娘家助姐姐十幾日忙,好容易把家裡產業都折現變賣。攏一攏也有十幾萬兩銀子在手,都藏在花園密室裡,只他父女三個曉得,連家僕都瞞過。這一日真真放心不下家裡的小梅,和王慕菲辭了爹爹和姐姐回家。
到家真真第一眼看見擺在上房當中大桌上的食盒,心疼道:「這個食盒雖然樣子平常,倒底是個物件兒,怎麼不洗刷收起?」
王慕菲笑道:「那天回來晚了,隨手就擱在桌上。實是忘了,我將去井邊洗就是。」
真真推他道:「這個要溫水洗的,先叫小梅燒水去。」自家上前揭了蓋子看,裡頭一個碟子都不見,收拾的十分乾淨,最底層還有一個大紙包,解開是些絲線首帕,也值三四兩銀子。不由的心裡納悶:「這些女人之物他是哪裡得來的?」
悶悶的把紙包擱到架子上,提了食盒到廚房,問小梅:「前幾日姑爺回家,可有異樣?」
小梅想了想,笑道:「那日來家天都黑了。姑爺好像吃了幾盅酒,」
真真想想不對,那天阿菲本是下午回去,他走了一個多時辰天才黑,必是有什麼緣故罷,回來問他:「阿菲,碟子哪裡去了?」
王慕菲哎呀一聲,拍頭道:「忘了。想來還在她家。又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且等她使人送還罷。」
真真笑問:「誰家?」
王慕菲笑道:「對門姚家呀,新在我們瑞記隔壁開了個絲線鋪子。鋪子裡收拾的極是雅致呢,明日無事,我帶你去逛逛?」
真真見他扯得又遠了,心裡的結越打越粗,汪出一些酸來,把紙包摔到他跟前,笑道:「這又是什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5:50
第十八章:才女初露鋒芒(下)
王慕菲翻了翻,笑道:「這都是些女人的東西,哪裡來的?」
真真笑嘻嘻道:「食盒底下取出來的,你買了人家這許多東西,到是大方的緊。」
此話甚酸,王慕菲拿手在鼻子前招了招,笑道:「娘子,醋瓶倒了。實話說與你知道,我也不知怎麼來的,想是姚小姐收了我的食盒回的禮。」
真真嗔道:「她在我家隔壁開鋪子,李二叔已是送過禮了,你怎麼又送。那天晚上你吃的什麼?」坐在床邊背對著王慕菲生氣。
王慕菲笑道:「在她鋪子裡,和幾個相識的朋友吃酒做詩呢。因為做的都不好,我也沒好意思抄回來。娘子,咱們又不吃虧。你看看,也值二三兩銀子的。」用力把真真的臉扳過來,湊上去親她,笑道:「姚家那個小妮子,也只貴親戚陳公子當她是月中嫦娥罷了,和一群人日日在外頭瘋呀傻呀的,誰待見她。」
真真扭著脖子不肯讓他親,冷笑道:「這話真真奇怪。我家可沒有親戚姓陳,休把我們和他扯到一處,他家祖上是李家的管家,後來不知怎麼的有個女兒做了李家的姨太太,才抬舉他家做親戚的。」
王慕菲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姐夫不肯理他。」手下一鬆,真真從他懷裡溜出來,提著那包東西道:「這些我們瑞記一樣有賣,倒不好收白她的。奴拿銀子去還她。」取小籃裝上,獨自出門到自家鋪子,先進帳房問掌櫃:「李二叔,這些天生意如何?」
李掌拒站起來回道:「比年前還要好些,自隔壁姚家拉了許多少爺小姐來吃酒耍子,無事都要到我們店裡逛逛,什麼貴買什麼。」老臉笑成一朵菊花,捧出帳本來給二小姐看,正月十來天,鋪子裡只各樣上等乾果就賣了有三四十兩銀子,什麼明水玻璃鏡、濟南梳妝套盒哪一日不賣三五個出去。
真真一頁一頁翻過去,嘴角漸漸朝上翹起,最後啪的和起,笑道:「這個月關雙晌。」站起來指指籃子,又道:「李二叔看看這些值多少錢。」
主人有話,李二叔怎麼敢不奉承,把紙包打開,又取了架算盤,每一樣都估了價錢,算了總數笑道:「若是在我們鋪子賣要二兩一錢多。若是在隔壁,要三兩六錢。」
真真一驚,問道:「隔那麼多?」
李二叔笑道:「這些其實都是從五色莊進的貨。五色莊領的本是我們家的本錢,如今我們家只有這個小雜貨鋪,大小姐把許多我們鋪子能賣的貨都送了來。自然比他便宜。」
真真道:「這也太多了些。」
李二叔拈著下巴上幾莖鬍子,把算盤放回櫃上,笑道:「做生意圖的是細水長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才好,似她這般掙快錢的能撐幾日?二小姐且看罷。」
真真道:「如此,櫃上支三兩六錢銀與我。」李二叔應聲去稱銀子,小三兒從門縫裡沖二小姐擠擠眼。真真只做不知,笑道:「小三兒前邊領路,咱們到隔壁逛逛去。」出來就把銀子丟給小三兒,扶著小三兒的胳膊站住看姚小姐家鋪子的門面,門口掛著一個黑底綠字鑲金邊的牌子,上邊大書「紅繡招」三個字。真真瞇起眼睛細看,伸手去擋簷上滴水,冷不防一片荔枝殼落下來,打個旋兒,擦著她的頭髮落到台階上,和許多果殼滾做一堆。真真和小三兒同時皺眉,小三兒緊趕兩步上前,拿腳踢開那些瓜子殼干荔枝殼,彎腰掀簾子請二小姐進去。
裡邊伙計看見小三兒帶人進來,忙迎上來,先以為是隔壁鋪子的貴客,張口就喊:「貴客一位,裡邊請!」喊完了才見是一位妝扮平常的婦人,原先彎下去的腰身又挺直,變臉問道:「這位大嫂要買什麼?」
真真偏著頭只是一笑,對小三兒點點頭,霎時滿室如春花綻放。小三兒趁那個伙計還在發呆,走到樓梯邊說:「二小姐,姚小姐平常都在樓上。」
真真扶著欄桿款款而上,方才那個伙計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日才道:「我滴個乖乖,這個小娘娘是隔壁的東家?」
帳房裡一個伙計一個帳房先生聽他這般說,都跑出來看,卻是遲了,只有一截空樓梯。因圍著他問:「姚大富,隔壁的東家來我們店裡做什麼?」
姚大富搖頭道:「來找咱們小姐的。生的恁好看,咱們小姐是賽嫦娥,她就是賽天仙。」擦擦下巴上的口水,一溜煙上樓。卻見他家小姐和方才那個美婦人坐在一張小桌兩邊。四下裡無人說話。
姚滴珠看著王秀才娘子,微笑道:「嫂子百忙裡到小店,想是要買此什麼?」
真真笑道:「前幾日外子在貴鋪買了些絲線首帕,今日奴特地把銀送來。」偏頭看看小三兒,小三兒從真真身後斜跨半步,從袖裡掏出銀推到桌子那邊,又退回來垂手站直。
滴珠看到隔壁的小三兒,方才想起原來王秀才是他們瑞記的東家,偏生自己忘了。居然可憐他是窮人,還塞許多東西把他,叫人家娘子找上門來,臉上不由的飛起兩朵紅霞。
真真看她臉紅,本來想好的一大篇話也不好意思說口,換了笑臉道:「在商言商,姚小姐在我們瑞記買東西,奴也是要收錢子的。」站起來施了一禮,小三兒在前邊引著下樓去了。
姚滴珠越發的羞愧,伏到桌上不肯抬頭。樓上幾個男女不曉得緣故,俱不敢說話,只有陳公子自問和她情份與別個不同,貼近她坐下,笑道:「滴珠妹子。這人是誰?」
姚滴珠推開他,走到兩個女孩子身邊坐下,沒好氣道:「誰是你滴珠妹子!我叫姚湘蓮。」
陳公子摸摸下巴,拾起銀子丟給站在邊上的伙計小團子,笑問道:「方才那婦人是誰?」
小團子回道:「是我家對門王秀才娘子。」
陳公子奇道:「方才那婦人不是說瑞記是她家的麼,難道隔壁那個鋪子是王秀才的本錢?」
小團子點頭道:「去年王秀才在他們鋪子裡放了二三百銀子入股,也算是東家。」
姚滴珠心裡叫起屈來,方才王秀才娘子的樣子,好像天底下的銀子都是她家的,生生被她唬住了,滿腔羞愧都化做怒意,冷笑道:「陳兄,還記得你上回說王家嫂子是大族之女,如何?」
陳公子看她一張雪白的小臉皺得跟吃了酸梅子一樣,越看越愛,不由自主又湊到她跟前,笑道:「原是哥哥我的錯,平常婦人罷了。」
滴珠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哪裡肯信他。眼前這群男女說說笑笑的,就覺得嘈雜。只是在座的都是有錢的少爺小姐,她不肯輕易得罪,推說下去算帳,揪著小團子到帳房審他:「隔壁瑞記王秀才有多少本錢,是他當家還是他娘子當家?從前怎麼不跟我說知?」
小團子老老實實道:「小的和他家小三兒要好,都是聽他說得。小姐不問,小的哪敢亂說。」
滴珠問他要了銀子,丟給帳房先生道:「稱稱,看瑞記的人會不會做生意。」問過是三兩六錢銀子,冷笑道:「他倒把我家的價錢打聽的清楚,一文錢都不錯的。」隨手把銀子倒進錢箱,在房裡轉了幾圈,問道:「他家鋪子生意比我家如何?」
房裡一個帳房,一個掌拒兩個伙計俱不敢說話。滴珠小姐脾氣,等了一會無人說話,忍不住拍案喝道:「姚大富,你說。」
姚大富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他家絲線首帕都賣的不如我們家好。」滴珠睜大眼睛瞪他,他又退後一步,大著膽子道:「他家是雜貨鋪子,鋪面又大,樣樣都賣……」
滴珠氣的拍案喝道:「他家鋪面大,貨物多,所以我家不如他家,是不是?」眼角掠到帳房先生微微點頭,指著他道:「你,過來!說!他家正月掙多少,我家正月掙多少?」
帳房先生手一抖,掐斷一根鬍鬚,心疼得他手更抖了,一個帳本翻了幾回都翻不開。小團子看小姐氣得滿臉通紅,忙取了帳本翻開送到小姐跟前。
滴珠一看,卻拿倒了,轉過來看,從開張以來一日極少也賣十幾二十兩銀子的貨,最多的那一日足足賣了六十三兩。論本錢最多不過一半罷了,只這二十日,就把本錢都賺了回來。滴珠雖然是頭一回做生意,從小兒聽爹爹和商人朋友閒談,也曉得十分利不容易,不免有些自滿,親自取算盤又算了一回,笑道:「他家那鋪子一個月賺多少,小團子知道否?」
小團子滑頭,摸摸耳朵笑道:「小的不知,不過他家一個月算一回帳的,不如等他算了帳,我去請他家的小三兒吃酒,多吃幾杯他就說了。」
滴珠揪住他的耳朵,輕輕一提,小團子裝腔作勢叫痛道:「小姐!痛,小的不敢亂說。是真不知。」
滴珠叫他招笑了,鬆手輕輕踢了他一腳,啐道:「支二錢銀子把他,若是打聽不出來,仔細你的皮。」
帳房稱了二錢銀子給他。滴珠就道:「掌櫃的留下,你們都出去。」和掌櫃的商議進新貨,換二樓的陳設,俱都談定,掌櫃的小聲道:「小姐,生意興隆,不如給伙計們晚上添兩個葷菜?」
滴珠依了,臨上樓又道:「回頭我們他們還要在樓上吃酒,只怕還要叫幾個唱的來,你把首帕撿幾個花樣時興的,再有那個滴珠香粉,都一人送一個。」
姚大富看小姐走了,拉著帳房進來問掌櫃:「六哥,怎麼樣?」
掌櫃搖頭道:「不曾說,且過幾個月再說罷,咱們的生意和隔壁也差不多,偏生工錢只得他們的一小半。說不得呀,說不得,小姐的脾氣,你們也是從小看到大的。」
且說真真和姚滴珠打過照面,曉得她是個不懂事的毛丫頭,就把早先打翻的醋都收拾起,高高興興拎著那籃子絲線要家去。小三兒追出來替小姐提籃子,看左右無人,忙道:「二小姐,小的有話說。」
真真微笑道:「小猴兒,又搗什麼鬼?」
小三兒跨著臉說:「前幾日親家太太來,拿了兩面明水鏡子送人。」
真真微微皺眉道:「我婆婆給了低銀子?」
小三兒搖頭道:「分文不曾給,掌櫃的怕小姐曉得跟姑爺生氣,自家掏了六兩銀子賠了虧空。小的想,這事還是跟小姐講清楚的好,姑爺連日都不在家,也不曉得,小姐莫要怪他。」
真真歎息道:「你姑爺是不肯用我娘家銀子的,在他跟前休提,你回去也休說。明日姑爺要出門吃酒,你回去和李二叔說,叫他明日得空到我家去。」
說話間到家門口,裡邊王慕菲接出來,看娘子面上並無半分惱怒,又把那只籃子拎回來,忙接過籃子笑道:「怎麼又拎回來了?」
真真含笑白了他一眼,笑道:「三兩六錢銀子買來的,可不便宜。姚家小姐可是會做生意。」
王慕菲聽說要這許多錢,唬了一跳,一邊翻籃子一邊說:「難不成是金鑲玉,這樣值錢?」
真真打他的手,奪過籃子道:「看你髒手。」轉手交給小梅拿回房,心裡算計要繡兩幅送子觀音,洗過手才去分絲線,一邊分一邊歎息:「顏色雅麗,姚小姐果然心思靈巧,配的好線。不枉她家鋪子生意好。」
王慕菲看她分過之後還有許多,堆在桌上五顏六色一團。笑道:「你平常也不大繡什麼,這些白擱著可惜了,不如捎去給妹子罷,叫她給你繡個什麼?」
真真忙叫小梅把那些包起來,手裡分線纏團,她心裡卻想起方才小三兒說得話來,依著婆婆的性子,樣樣都到鋪子裡來取,勢必叫李二叔為難,還要想個法子才好。這般想,眉頭就緊緊的絞在一處。
王慕菲瞧見娘子又皺眉,忙丟下書本,過來問:「怎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6:08
第十九章:送子觀音(上)
真真開箱尋出一個素緞子,比著大小剪下兩塊來,對看著她的相公道:「借你紙筆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從命?」把書桌上的紙和筆墨都移到後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從妝盒裡翻出四五本繡樣來,挑出兩個花樣,細細描繪。王慕菲閒著無事,湊在她身後看,呼出的暖氣噴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來扭去,轉過身來嗔道:「做什麼?仔細描壞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說要繡送子觀音?怎麼描起花來?」
真真睜圓杏眼,佯怒道:「這不是送子觀音外邊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筆略加思索,在紙上繪出一幅懷抱嬰兒,腳踏蓮座的觀音,雲紋流光俱備。且不說觀音端莊秀美,就是那嬰兒,活潑潑的拍掌歡笑,就教平常不喜歡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愛不釋手,贊道:「頭一回見娘子作畫,原來畫的這般好。」
真真紅臉,站起來謝他,解釋道:「這是小時候先生的畫,奴只是照著樣子描過幾幅,哪裡能算是畫,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個繡樣子罷了,相公不可對人說。」揭過一張,又畫一張,觀音懷抱的嬰兒卻是另一個樣子,指給王慕菲看,笑道:「像誰?」
王慕菲把所有認得的人都想過一遍,指著嬰兒下巴上的一個笑渦道:「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彈了彈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來端莊,平常極少調笑,此時眼波流轉,擦了點點胭脂的臉說笑間彷彿發光,引得王慕菲情動,奪下她的筆,一把摟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只有觀音娘娘,為夫送你一個如何?」輕輕把真真拋到床上,出來拴上門,轉身又撲到真真身上,一邊呵她癢,一邊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動,笑軟在床上,伸出胳膊輕輕攬著相公的脖子,輕輕在他耳邊吹氣,笑道:「後窗還不曾關。」
王慕菲轉向後窗,後簷下冰掛已有一尺有餘,玻璃窗上結著冰花,外頭哪裡看得見裡邊如何?忙伸手扯開被子,把酥胸半露,嬌喘連連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請,為夫脫了衣裳就來。」
小梅在自己房裡做活,眼見到了飯時小姐還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鍋飯,切了些臘肉,碗底填上半碗乾香椿頭。翻遍了廚房,只案板下有小半籮青蘿蔔,椽子上掛著一個豬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兩斤肉,做了一個紅燒肉燒蘿蔔,使砂鍋墩在火盆裡。一直到日頭偏西,院子裡那灘冰化的水又結成薄冰,才看到姑爺披著皮襖出來,到廚房妥了一大盆熱水進去,又緊緊關上門。小梅年紀小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不敢進去服侍,悶悶在廚房看火。許久,真真和慕菲手攜著手笑嘻嘻出來吃飯。飯罷,真真賞了小梅一塊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這幾日你守家辛苦,明日工人們就來上工,倒不好把蘿蔔他們吃,走,咱們買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邊,回家卻要親自去買菜。王慕菲看著笑呵呵的真真拎著籃子和小梅出門,心裡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幾箱金銀藏在床後白白壓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憂,心想不如回家要些來添幾張織機。想到此處,換上出門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產業,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頭上吹了什麼風,把契紙要來,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這所宅院其實也不算小,門面三間到底三層,東邊還有個跨院。進門一個極寬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頭。前院幾間房又有一個教書的來租了做學堂,從東邊進去一個跨院還帶一畝地的庭院,也有十來間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餘三十來間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門口,看著在木頭堆爬上爬下的幾個頑童倒唬了一跳,從一個靠在牆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身邊跨過,才進東院就看見他妹子一邊呵氣一邊收曬的蘿蔔乾。
青娥笑問:「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們織布作坊要開張,你嫂子買菜去了。」
青娥站起來,把一簍蘿蔔乾提到堂屋,到後邊捧出一碗茶來,對東張西望的哥哥說:「有個經濟帶人去看咱們家桃園,爹娘回芙蓉鎮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來家,哥哥尋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頭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覺得不如家裡的茶好吃,擱在桌上道:「也罷,過幾日閒了再和你嫂子回來。」一路都在盤算如何向爹爹開口要銀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見姚滴珠笑容滿面從她家紅線招出來。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禮,又是對門住著,不得不謝他一謝。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個肥喏道:「多謝姚小姐厚賜。」
姚滴珠勉強回了個禮,搶上前幾步,陳公子在後邊追上來,看看前面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的王秀才,腳步兒慢下來,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幾日天香樓一別,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轉,微微一笑道:「陳兄也是極精神的。」
陳公子不以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為何惱你呢,還不上去賠個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來開鎖。陳公子不等他開口請,先伸手推門進去,指著院子裡的桂樹,笑道:「我家那兩棵金桂實不如你這個。」
王慕菲不喜歡他得寸進尺,冷著臉道:「陳兄有什麼話直說!」
陳公子因他撕破臉,轉身掩上門,也收起笑臉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曉得我陳二的底細。小弟對姚小姐勢在必得,還請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來,「且不說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沒有,也不會看上她。陳兄無事請回罷。」
陳公子咬牙,沖王慕菲彎身道謝,道:「若得姚小姐為妻,自當重謝。」
突然門板被重重踢開,姚滴珠滿臉通紅沖進來,先摑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陳公子一巴掌,留下兩個男人對望彼此的紅掌印發愣。
陳公子疼得話都說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著臉甩下一句:「小賤人,看大爺怎麼收拾你。」
也在門上重重踢了一腳,狼狽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動就抽冷氣,隨手在桂枝上的冰掛上扳下一塊貼到臉上,回頭推推他家的大門,還好不曾叫這兩人踢壞,放下心來。因臉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裡,濕答答的難受,才棄掉冰,就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
「小梅,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蝦。」真真且笑且言,進門看見他家相公臉上紅紅的,半邊脖子濕答答,慌的籃子跌到腳下,兩條大鯽魚在地下亂跳,她都不覺得,輕輕摸相公的臉,問他:「怎麼回事?」
王慕菲肚裡算計,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實說,娘子必要去尋那姚滴珠算帳,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罷,計定強笑道:「方才一個路人從為夫身邊經過,落下一個銀包,我拾起還他,他當我是賊就給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淚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齒發狠道:「不長眼的東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帖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摟著娘子,哄她道:「莫惱莫惱,他已賠過不是。站在這門口,風吹過來怪冷的。」
一條魚從小梅手裡跳出來,偏偏跳到真真腳邊,真真無處出氣,伸出三寸小金蓮,用力踢出,那條池魚飛到牆角,啪一聲落回地下,不再動彈。真真猶不解恨,沖上去還踩了兩腳,拾起交給小梅道:「等我來剖!」
王慕菲暗自慶幸不曾說實話,不然娘子必將姚小姐當魚剖了,捂著臉吸了一口冷氣,叫:「痛,娘子,速回房替為夫揉揉。」
真真忙上來扶他回房。取熱水先洗淨了手,再替相公洗臉,最後取菜油塗過。替他輕輕揉散。其實姚滴珠一個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幾分力氣?揉得一時指痕消散,不過略顯紅腫而已。真真不放心,還要去找郎中來,王慕菲攔她道:「雖是誤會,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在家躲兩日罷了,休要張揚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廚房道:「晚上吃煎魚呀。再不做飯,天都黑了。」
真真無法,繫上圍裙去剖魚,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臉上的生菜油洗去,開娘子妝盒取了面小手鏡坐在妝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對姚滴珠的怨氣,冷笑道:「無緣無故打人,等你落到陳二少手裡哭去罷。」放下鏡子換了件家裡穿的衣裳出來。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覺得眼前這個小院太小。區區幾間屋不夠居住,明日工人來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說句話也不夠,悶悶的走到門口,恰好看見左鄰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書急售兩個字。隔壁比他家還大著一倍,房子也多幾間兒,若是買下,當中開個門,一邊住家一邊作坊卻是方便。
他忙到井邊尋娘子道:「明日作坊開工,只怕家裡不夠住,雜貨鋪的紅利還不曾取,不如取來把隔壁買下?」
真真皺眉道:「紅利也有些,怕你秋試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來家。作坊鎮日出入,實有些吵鬧,隔壁要價幾何?」
王慕菲笑起來,臉上有些疼痛,吸氣道:「不曾問過,才看見他家貼出急售的紅紙條呢,我去問問。」
天黑透了,真真把飯擺在廚房,親自點一個燈到門口去接,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他家是極整齊一個院子,正房廂房耳房齊全,一共十一間,因他家兒子吃了官司打點衙門等錢用,只要一百二十兩銀。」
真真為著王慕菲,沒有什麼捨不得,忙道:「極是劃算,買下罷。奴去取銀子來。」時價一兩銀能換八兩銀,她就把妝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來,使等子稱了十五兩交給王慕菲道:「這是奴壓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請本坊的地保來替你們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罷。」轉頭對剝蝦吃的小梅道:「回頭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鋪子裡要一小壇金華酒來,把幾個錢給小三兒,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應聲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納到懷裡,點上兩個燈送到客座,又把房裡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幾上,真真搬了盆熱水進來揩抹桌椅,王慕菲從房裡取出一錫罐乾果子,就在娘子身邊擺個盒子剝,突然笑道:「還記得那回請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請他一請如何?」
真真點頭道:「那位老人家極熱心,自是要謝他。只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遠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時日,且過了二月再請他如何?」
王慕菲剝了一個落花生,又摸出幾把乾果來,把松子,瓜子等物分到幾個格子裡,笑道:「你說哪日就哪日。這些吃酒是夠了。娘子燒一鍋白煮肉,再煮一鍋大米飯。他們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緻。」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燒的紅燒肉再添幾把乾菜,如何?」
王慕菲應了一聲,笑道:「我去隔壁請他來,你去燒肉罷。」兩個走到台階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臉問他:「還疼不疼?」
王慕菲軟香在懷,輕聲笑道:「不疼。」放開娘子依依不捨的纖手,出門看到對面高掛的紅燈籠上寫著的姚字,越發覺得姚小姐任性而為,面目可憎,若是陳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機會,也要打她幾下出氣。
左鄰一召就至,等到地保來做中人寫了契紙,那左鄰曉得他是巷口雜貨鋪的東家,連金子的成色都不驗,約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兩金子,忙忙的取了十兩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個爛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兩銀子,地保爬到地下謝過,說道:「小的明日再來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問隔壁要了五錢銀,一力張羅,中午那家為著銀子也趕著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來十幾個管家,就在廚房邊的牆上開了個門,把隔壁粉刷糊紙,收拾了幾日搬了過去。王慕菲又賒來兩張織機,添了兩個織工。就把空出來的上房做倉庫,客座還是照舊,打算等日後生意興隆了請個帳房。
且說王慕菲興致勃勃張羅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燈回來。他兩口子一個讀書,一個繡花,都到三更才睡,哪裡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說過十六回家吃飯。王老爹和王婆子從十六就等他們回家,偏偏兒子回來那一次他們又不在家,老兩口對著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來尋兒子,進院門見他家三間正房都改成倉房,問兒子:「你們住哪裡?」
王慕菲指指左邊道:「不夠住呢,我們把隔壁也買下來了。」引著爹爹到隔壁院子東廂的書房,叫小梅捧茶上來。
王老爹聽說兒子有錢買房,喉嚨裡就癢的緊,再看到這邊廂房耳房齊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罵他道:「家裡空著十來間屋沒人住。你還花這許多銀子買房,十幾間就你們兩口兒住,敗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經。」一口濃痰吐到地氈上,重重的踏了兩腳。
王慕菲沒好氣道:「爹爹,那塊地氈要八分銀子,你老人家這一口,八分銀子就沒了。」
王老爹抬起腳細看,紅地氈上一個漆黑的腳印,邊上還有兩三點泥點,都是他帶來的。心痛道:「小梅,快把這房裡的地氈拿去刷刷。」忍著不咳嗽,喉嚨卻越發的癢起來,跑到門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濃痰,回來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見媳婦來問好,問:「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遠遊,回去陪他老人家說話解悶去了。」
王老爹惱道:「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怎麼總回娘家?你娘等你們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來。」
王慕菲道:「且等幾日罷,真真這幾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們王家一輩子呢,等我們送走岳父,必回家看望你們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幾日女兒素娥回來提起尚家在變賣產業,想來媳婦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緣故,心裡已是千肯萬肯,偏板著臉說:「也罷,你丈人要遠行,你無事也去陪他說說話罷。過了二月得空爹娘再來看你。」站起來走了幾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說你們鋪子裡的鏡子極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鋪子裡給我拿兩個來。」
王慕菲曉得那個明水玻璃鏡雖然不比從前要十幾兩一面,鋪子裡也賣到三四兩銀,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只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面前跌面子,因道:「妹子有一面就夠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轎,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緊跟著兒子進去,李二叔聽說是姑爺的妹子要面鏡子,捧出來一個妝盒道:「這是小號從山東進的狄記妝盒。裡頭就有一面大鏡一面小鏡,還有梳子等物,都是齊全的,人多買去做嫁妝的。小號哪一日不賣幾個?」看王老爹有些意動的樣子,就使了個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來送老子出門,回來問李二叔:「掌櫃,這個妝盒多少錢?」
李二叔笑道:「這是我們問明水鎮的狄家作坊訂的,外邊十兩銀也買不到一個。」
王慕菲道:「這樣貴!且記在帳上罷。」
李掌櫃笑道:「我們進來的價錢只三兩五錢銀,賣都是五兩一個。倒是隔壁,一樣的妝盒請了漆匠漆兩朵花,就賣到十兩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兩朵花就純賺五兩,怎麼不學他們?」
李二叔冷笑道:「十兩銀一個,他一個月才賣二三個。咱們五兩一個,一天就能賣二三個呢。才斷奶的毛丫頭,哪裡曉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賠禮道:「原來如此,卻是在下無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禮道:「東家放心,最多兩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臉上的巴掌,隱隱覺得臉上有些痛疼,李掌櫃的想法正中下懷,忙道:「那是極好,我也看不慣她。」
出來想到自己家的鋪子擠到了姚家,姚小姐勢必要求低聲下氣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卻見妻姐也在,和娘子圍在繡架前看繡得一小半的觀音,兩個人頭靠著頭噥噥啾啾不曉得在說什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6:22
第二十章:送子觀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養,她姐姐膝下也是兒花女兒皆無,所以她起心要繡兩幅觀音供養,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來個孫媳婦裡頭,只有尚鶯鶯不曾生養,她想要兒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聽說妹子起心要繡送子觀音,定要親眼瞧瞧。姐妹兩個坐在繡架前和力繡了一個時辰,一起說笑,彷彿還是從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來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換衣裳。尚鶯鶯失了伙伴掃興,把針插到一邊,走過來道:「妹子,你家只一個小梅,又人小力微,還是再尋幾個人使喚罷。」
真真笑道:「哎喲喲,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夠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並不曾請下人,她有一個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請幾個,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夾在中間為難了。
所以尚鶯鶯似笑非笑看著王慕菲,也不說話。
王慕菲撣撣衣袖,笑道:「我有心添兩個人,廚娘、看門人各一,若再得一個書僮更好,只是我家娘子執意不肯,姐姐今日發話,豈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來。」說罷要出去,真真急忙攔住他,只對他使眼色。
鶯鶯只覺得妹子小心太過,聽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麼,家裡叫幾個人來就是,不比雇來的貼心些?明日我就叫他們搬來,妹夫收拾下房罷。」
真真不肯當著娘家人的面駁回相公,無奈微笑。王慕菲一來心疼娘子;二來他爹娘都是極儉樸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養成了手裡有錢當花就花的脾氣。如今家業日漸興旺,又是他和娘子兩個白手起家,有銀子為何不花?第三給妻姐面子就是給娘子面子,因笑道:「極好,都依姐姐。」
尚鶯鶯白了他一眼,媚態橫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擋住嘴咳嗽了一聲,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狽而去。
鶯鶯扶著桌子大笑,對妹子道:「他倒老實,怎麼有膽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緣。」伏到繡架前取針,想到方才說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著阿菲找三個來罷,都要老實聽話的,我房裡的舊人,把她們都嫁了罷。」
提到妹子房裡的丫頭,尚鶯鶯冷笑起來,道:「那幾個自然要打發。妹子身邊只有一個小梅不夠使,姐姐把小櫻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搖頭道:「不必了,雖然拾翠她們也有不是,卻是托她們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惱她們,替她們尋門對頭的親事罷。」指指繡架露齒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繡好。」
鶯鶯坐下,對著觀音懷裡抱著的嬰兒看了又看,歎息道:「若是真得這麼一個孩兒,我就是少活幾年也樂意。」
真真取針穿線,微笑道:「都說城外珍珠寺求子最靈,不如閒了我們去燒香求支簽罷。」
尚鶯鶯苦笑道:「松江府哪一處我們不曾求到,前幾日我到是聽說杭州上天竺極是靈驗,不如咱們去上天竺燒香?」
真真低頭,手下一連錯了兩針,一邊抽線一邊道:「總要過了二月才好擇日子。不然再等等罷,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試過後再同去。」
尚鶯鶯歎息道:「我還罷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個,公公婆婆也不過說說罷了,納不納還在我們。你家王慕菲是獨子呢,若是中舉,只怕轉眼王老太爺就要替他納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裡自然有數,聞言強笑道:「不會,我公公最愛的是錢,納個妾總要二三百銀,老人家哪裡捨得。阿菲曾許我一雙兩好,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的。」手下一滑,針尖挑到指尖,一點猩紅在潔白的緞子上散成一團紅暈,她怕姐姐看見,使塊汗巾蓋住,站起來笑道:「有些饑呢,我去煮些點心來吃?」
尚鶯鶯笑道:「罷了罷了,看天氣又要落雨,我家去罷,明日記得早些來。」走到門檻處,故意咳嗽一聲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書來接你同去?」說罷把妹子推回去,在門口登車。
第二日果然李青書絕早來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結伴到薛糧台兄弟有吃酒。這位糧台大人的兄弟在松江城外五裡賃了一座花園寓居,裡頭亭台閣榭也有七八處,極盡鋪張之能事。這一日正經只有李王兩個客,不只請了蘇州來的名戲班,還請了十來個粉頭勸酒助興。休說王慕菲咬指,就是從來不曉得碎銀子是何物的李青書也覺得奢侈的過了,偷偷和王慕菲說:「妹夫,薛兄這般撒漫使鈔,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搖頭晃腦打拍子,猛然間聽得姐夫說上這樣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只怕真成了一個球,忍不住笑出聲來,偏薛公子指著台上那個小旦道:「這個生的不錯,叫他唱完了下來陪李兄吃幾杯。」
王慕菲看著那個妝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頻送,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強咽下去,又吃了半盞茶才順過氣來。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書反倒先站起來,老老實實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著娘子大人做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極掃興,斟了一大盅酒遞到李青書面前,笑道:「李兄滿飲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個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麼收拾你。」
李青書推開酒鍾,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惱了她,和你翻臉,你家的貨誰能一口氣全吃下。」
薛公子忙縮回手,改口笑道:「說笑了,嫂夫人溫柔賢淑,哪裡會和小的計較,這杯我吃盡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開了雜貨店?」
李青書的臉突然紅了,嘿嘿而笑,夾了一隻雞腿送到他面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麼。」
薛公子跳起來道:「胡說,誰家是小本生意?我們家和他們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萬,都是他娘子經手料理,敢說我們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還得喝。」重又斟滿一大杯送上,捏著李青書的鼻子強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學你連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個避貓的鼠兒,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書不伏氣,打了一個酒嗝,大著舌頭道:「你姐夫,濟南有名的狄面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為娶小還叫你姐姐打了幾百棒槌不是?烏龜笑老鱉,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來,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寧肯叫我姐姐打幾下出氣。不說他們狄家,只說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納幾個妾,就納幾個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書的聲音低下去,又升起來:「我是不敢納妾,你問問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窮人,兩口兒衣食不周,哪裡還想妾。」
薛公子越發得意,一連吃了幾大杯,叫來兩個美妾,摟抱著鑽進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門不知做什麼去了。丟下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客人在席間對坐也不理。
李青書看王慕菲頗不自在,笑道:「薛兄為人最是灑脫,他雖然不怕他家令正,卻極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聽說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揮手叫服侍的僕婢都下去,低聲和他說:「我成親七八年都不曾生養,家父母哪一日遇見我了都要提納妾的事,其實他們孫男孫女也不少,再過幾年生不出來抱一個來就是。只是這納妾一事極是惱人,只要鶯鶯知道,必有好幾天不肯理我。天殺的薛老三不知怎麼曉得了,見我一次笑話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還年輕,大明律四十無子才許納妾,還有十來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書拍王慕菲的肩膀,感歎道:「她為這個,這些年銀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實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許了她不納妾的,自然說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繡送子觀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兩個昨日還在家繡送子觀音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6:55
第二十一章:送子觀音(下)
真真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兩幅觀音都掛起來,退後幾步瞧了又瞧,問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裡一個小繡繃,上邊一團紅綠線纏成一團,因小姐看著她笑,藏到背後,「小姐繡的比那畫兒還好看。」
真真搶過小梅的繡繃,遲疑道:「這是石榴花?」
小梅紅著臉搖頭,聲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學了十來天,能這樣可見你用心。去找趙嫂子教你,再把趙大哥叫來,說我使他呢。」
尚鶯鶯回娘家替妹子挑了兩房家人,一房姓趙,老兩口也有四十多歲,並無兒女,專管廚房。一房姓鮑,兩口兒都是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八九歲。真真把西廂後的兩間耳房撥給趙家和小梅居住,鮑家安排住舊宅,就把新宅的大門封上,只從舊宅出入,這樣分了裡外,極是清淨。
王慕菲取西廂做書房,只要輕輕喚一聲,就有人答應,心裡著實感念妻姐的好處,鶯鶯兩口兒時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書在書房或是讀書或是作詩。尚鶯鶯自是喜歡,願意自家相公和他來往。
卻說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為諾大家私是他兩個女兒承繼。王老爹聽說尚老爺要去深山學道,他家資百萬都把女兒,儼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兒子媳婦雖然隔十日回來探望一回,卻不見提起分了家產否,老人家著急,恰好大女兒歸寧,問她道:「那個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當年尚家不是說他家只有一位小姐?李百萬家拿定了這句話,只說絕戶財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漲紅了脖子發作道:「胡說,他姐妹兩家常來常往,怎麼到分家就只有一個女兒?我去找李家理論!」
王婆子也隨聲附和,在房裡翻衣服首飾,兩個人亂個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鬧夠了,才冷笑道:「急什麼。有沒有分把尚真真,等幾日就知。我兄弟是什麼人?有一個錢花兩個錢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來家,金山銀山都叫他花盡了呢。還是俺們替他管錢的好。」
王素娥見老娘著急之下,山東口音都出來了,轉著手指頭上的一個金戒指,慢慢道:「一來,外人只知尚家只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幾年病死了的。你們去鬧誰理會?爹爹不是說要請尚老爺來家吃酒?他來過沒有?」得意的掃過二老後悔的臉,笑道:「二來,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咱們去鬧,正主兒不在,反叫人派一個拐騙的罪名,豈不是連媳婦也丟了?」戴著三個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頓,幾個鐲子當當亂晃,王素娥站起來道:「爹娘且看著罷,尚鶯鶯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鬧就是。我家裡還有事,先回去了。」抬著頭也不辭爹娘,扶著她家元寶家去。
王老爹指著大女兒背影,手指發抖,罵道:「反了,她眼裡還有爹娘沒有?」
王婆子嘀咕道:「聽說秦家女婿前幾日納了個小妾,想必女兒心裡不爽快。」心裡丟不下尚家的錢財,又道:「明後日我和青娥去兒子家走一回罷。」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這幾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錢走不開,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罷,吃了晚飯再來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門,忙忙的把方才尋出來的綢緞衣裳掛起來,第二日穿得像個花大姐一般,和滿臉通紅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進了小巷子口甩脫老娘的手,慌裡慌張奔向哥哥家,迎面和一個少女撞了個滿懷。青娥滿口陪不是,那少女也發作不起來,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爛衫,只冷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王婆子追上來掐了看著方才那少女背影發呆的青娥一把,罵她道:「妮子,擋著路口發什麼呆?」
青娥咬著指頭,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幾塊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變賣換錢,低下頭默不做聲。
王婆子一顆心都繫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搶先去推兒子家的大門,一個頭上插著兩根銅簪管家婆模樣的婦人自門後探出頭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進門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濃痰吐到她臉上,罵道:「小娼婦,老娘是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後邊站著的一個少女模樣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軟了半截,擠出笑容來道:「原來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請快請,今兒我家小姐還說替您留了兩個妝花紗衣料子呢。」舉起袖子擦了擦臉,扶著王婆子進門,喊道:「侍書,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來了。」點頭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進裡院,出來到井邊抱怨道:「晦氣,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賣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鮑老根罵她:「說你總是不改,咱們到二小姐家,比不得從前。老實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煩。」
少時小梅過來喚她:「鮑嫂子,趙嫂子請你去幫忙洗菜。」她又湊到小梅身邊問:「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爺的親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鮑嫂子順著些就好了。」到廚房接過趙嫂子的茶盤送上去。鮑嫂子又道:「這個小梅姐姐還不到拾翠她們幾個一半,怎麼二小姐偏偏只愛她一個?」
趙嫂子老成,一邊燒火一邊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說得的,叫做什麼做什麼就是。」又勸鮑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來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臉往哪裡擱?」
鮑嫂子洩氣道:「老太爺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學人家做神仙。」附到趙嫂子耳邊道:「大小姐把所有產業都折變了銀子,都叫老太爺帶走了?」
趙嫂子道:「這卻不知,不過城外那個小莊是把二小姐的,鮑嫂子你安心罷,餓不著咱們的。」收拾出兩盤點心,使個小托盤送了上,真真親手接過,先讓婆婆,再讓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裡,不好開口問話,真真樂得不必敷衍,拉著青娥坐在繡架前講針法,小梅站在她身後聽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機閒走,把媳婦三間房逛了個遍。這邊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裡舊物,富麗清雅兼有之。王婆子只愛擺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閃閃的大香爐,繞著轉來轉去。口內嘖嘖有聲,忍不住和真真道:「為娘日日要替阿菲燒香,求菩薩保佑他高中狀元,只是少一個香爐。」
真真順著婆婆的眼神看去,卻是那個鍍金銅香爐,忙笑道:「媳婦這裡有一個,娘若是不嫌笨重,將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個香爐抱下來,金光閃閃,好不招人喜歡,就想咬一口試試是不是真金,無奈屋子裡那三個人都盯著她,只得搭訕著笑道:「媳婦,親家出門也有幾十日了,可曾留些什麼把你做個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著的一個包袱取來,交給抱著香爐捨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這房裡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愛的,我和姐姐爭了許久才爭來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問道:「別的還有沒有?」
真真張口想說也有十幾萬金銀,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囑她連相公都不許說,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說,張開的嘴又閉起來,卻見王婆子盯著她,兩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樣,忙改口道:「府城裡的花園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個小莊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猶不足,又補了一句:「也有幾頃地,還有一個四五百畝的一個池塘。」
吳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戶家裡也有三五頃地。一來南邊賦稅重,二來紡織利息極高。松江府有錢的人家多是辦作坊,極少置地,所以縱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聽得有好幾頃地並四五百畝的水塘,心花怒放,連鼻洞裡都是笑意,牽著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兒,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園強多了去。」
真真強按下心裡的厭惡,捧了盤點心送到婆婆面前笑道:「娘吃點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說,推開盤子道:「我還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這裡玩幾日罷。」真真還不及說話,她已是飛奔出去。青娥臊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真真歎息,安慰她道:「想來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這裡玩幾日罷。」開箱取出幾塊紗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過安安靜靜坐在窗邊裁剪,間或也和真真說句把話。真真越發的憐愛她,第二日要送觀音繡像給姐姐,就把青娥也還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盡興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觀音繡像前點香,供舊上小香爐還有,牆上那幅觀音卻不見蹤影,只有空空一堵白牆。真真把三間上房都翻了個遍,也尋不住,急得汗把夾襖都浸濕了,跑到書房問王慕菲:「阿菲,我們臥房牆上的觀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兒大姐來,看見說好,她拿去了。」
那副觀音懷裡抱著的嬰兒本是她比照著王慕菲的樣子繡的,如何捨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腳道:「這是什麼東西,豈是說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只道一幅繡像,又不是什麼值錢物件,無所謂道:「橫豎閒著無事,你要再繡就是。」
真真惱了,哭泣道:「這個比不得別的東西,大姐若要,我繡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觀音要回來。」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纏了一天,好容易打發他們走,窩著一肚子氣,真真不安慰他也罷了,反來添不快活,也惱了道:「送出去的東西怎麼好拿回來?難道這個家我就做不得半點主?」
真真和王慕菲結縭四五年,從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重話,一時間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個茶碗奔出書房,只是站在門邊流淚。
青娥從上房窗裡瞧見哥哥怒氣沖沖出門,嚇得小臉發白,一溜小跑來尋嫂嫂。真真看見小姑,忙擦去臉上的淚,強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極是聰慧,曉得嫂嫂不肯說,拉她到廚下去,問她梅菜扣肉怎麼做,只把閒話混她。一直到晚飯時分,王慕菲也不曾回來,也不見人回來捎話,卻是夫妻幾年頭一回,真真心裡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尋找,擺上飯來扒了幾口就吃不下。
青娥只說困了,早早到小梅房裡睡下。真真一個人在臥房裡,一會看著空牆惱怒,一會兒想起王慕菲出門,又擔憂,一顆芳心上上下下幾千回,一直到天亮,朦朧聽見牆外有人經過,飛奔去開門,卻是早起經過的行人,如此這般三五回,守門的鮑嫂子看不下去,打著呵欠出來勸道:「二小姐,姑爺想必是和大姑爺吃酒去了,天還早呢,回去睡會子罷。」
真真靠著門框,心裡巴望遠遠的那個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裡聽得進鮑嫂子的話,直直的站了半個時辰,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才被趙嫂子和鮑嫂子拖回房,青娥勸著,扶到榻上閉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覺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來,索性搬了個板凳坐在裡院的院門口,又苦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她哥哥手裡提著一包點心笑嘻嘻來家。
青娥攔住他,輕聲道:「昨日哥哥出門不曾留話,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丟下點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幾個朋友吃酒時,唐秀才說得那些話從他心裡冒出來,他就變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會子罷,我去書房補昨日的功課去。」
真真在房裡並沒有睡著,聽見王慕菲在外邊說話,喜歡的一骨碌爬起來,才走到門口卻聽見他要去補昨日的功課,心裡涼了半截,賭氣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極了的人,相公已是來家心就定下來了,是以沉沉睡去,過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著架子要娘子先伏軟,在書房裡心浮氣燥哪裡看得進去書,越想越覺得唐秀才說得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們一道尋個幽靜的地方一起讀書。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7:13
第二十二章: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裡百無聊賴,隔著窗欞看到鮑家的兩個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當中跑來跑去,刨土撒花種,說說笑笑極是熱鬧,他越發覺得書房裡冷冷清清,不自覺走出來。
青娥在門洞裡做針線,一團微溫的陽光罩在她臉上,反射著著少女特有的美麗光澤。青娥手裡正在縫的一件翠綠地妝花紗衫,在殘冬的午後,顯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當年初見真真,她就是裝著一件翠綠的紗衫,仰起雪白的臉,問吊在大樹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來接我的?」他的心跟著她的耳墜子蕩來蕩去,神使鬼差般點頭,跳下來扯著她的手到碼頭尋一條夜航船,日夜不停換船,一直到山東濟南住下。也大手大腳花過銀子,也曾幾十日都是買饅頭過日。夫妻幾年吃盡苦頭,真真從來不曾說過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處,王慕菲的心軟下來,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調教女人的那些渾話盡數拋到腦後,繞過妹子回臥房尋娘子說話。
真真初醒,坐在後窗妝台邊,一頭烏黑的長發拖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梳頭。王慕菲悔恨不該與她和氣,拿起牙梳,輕聲道:「昨日是為夫的不是,娘子寬恕些個,小的替娘子梳頭賠禮。」
真真白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堵在喉間說不出,伏在桌上滴淚。王慕菲輕輕替她把頭髮綰起,從背後抱著娘子的細腰,低聲下氣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錯了。以後再不把你心愛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捨不得一幅繡像。珍珠寺的慧智師父說若是無子,親手繡一副送子觀音供養必有好處。你送把姐姐,豈不是把我家的孩兒送她?」
王慕菲實不曉得真真求子的心這樣急切,輕撫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來。娘子說得是,我王家的兒女,哪裡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過頭來,臉上雖然擦了薄薄一層粉,卻遮不住兩個烏青的黑眼圈,眼裡含著一泡淚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來?求不來兒女,是奴心不誠。」又低下頭抽泣。
王慕菲越發的覺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強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個大錢,何必多事取下贈她?站起來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來。」說罷直奔東門秦宅。
門房認得是舅老爺,請王慕菲先到二門外書房坐。王慕菲吃了兩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淨了。素娥出來,臉上有兩道紅痕,彷彿是指甲抓過,滿臉不快活。
王慕莫問:「貓兒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雲那個賤人,仗著老爺偏疼她,偏和我過不去。」從袖子裡取出一面四方小鏡細細察看,一邊撫摸臉上的紅痕一邊咬牙切齒。王慕菲覺得眼前的秦夫人雖然披著姐姐的皮卻是陌生人,安慰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銀牙磨的咯吱咯吱山響,突然遷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來瞧我笑話?」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她已是伏在桌上嚶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當年從山東逃出來,爹娘說沒有飯吃,把我嫁把將死的劉老頭還罷了,我做女兒的沒有眼看著娘老子和兄弟餓死的理。可是為什麼第二回還哄我說秦老頭將死,又把我嫁把他沖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紀還小,只曉得姐姐曾跑過一次。再嫁秦老爺,是秦老爺來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將出五百兩要納她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爺捨不下她,花了許多水磨功夫許了無數好處,又有個無良媒人說秦老爺指日就要駕鶴西去,胡亂跟他幾日,厚聘不算,還落下他前頭正房大娘子全副妝奩。王老爹就一力主張道:「此番不比嫁劉老爺沒什麼好處,將來秦老爺歸西,你帶回來金山銀山,再招個小女婿過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妝什麼貞女烈婦?」誰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爺反倒越活越硬朗,雖然她專寵一時,到底擋不住老壽星愛慕董雙城,三不知又和房裡一個叫彩雲的大丫頭偷上,不過數月那妮子肚子漸漸大起來,哪裡把生不出蛋來的新夫人放在眼裡。王慕菲來之前,那個彩雲借著月錢才和素娥鬧了一場,秦老爺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著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滿腔怒火都發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只道姐姐風光無比,實不曉得她因為沒有生養反受一個丫頭的氣,心裡只想著怎麼要回那幅觀音繡像,隨口勸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幾年福,何況秦老爺待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好……」
素娥搶白道:「若不是老爺待我還好,我在他家還活呢!如今彩雲不知哪裡借來的種,哄得老爺只愛她,嗔我不生養。」
王慕菲笑道:「姐姐雖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來的夫人。休說彩雲生個老生兒子,就是生出個金鳳凰來,她也是個妾。現放著秦家前頭夫人並妾留下的七個兒八個女,姐姐你和她生氣做什麼?」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為笑道:「兄弟讀了幾年書,果然長見識了。」想了想道:「還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乾淨眼淚出去,好半日才出來,避開服侍的下人,從裙子裡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裡又是有進無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為將來留條退路。」
王慕菲揣到懷裡,素娥又尋了一個盒子裝了兩樣點心,親自送他出門。王慕菲走過兩道街才想起忘了問姐姐要繡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為無子煩惱。不好討回得,垂頭喪氣回來。真真接著,看他從懷裡抱出一個包來,不像是繡像的樣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歎氣道:「這是姐姐寄放的東西,她在秦家也不好過呢,我今日去看她,臉上教她房裡一個有孕的妾抓了兩道紅痕。」
真真何等聰明,就曉得是他姐姐也是為無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觀音像,討去求子的。大戶人家妻妾爭鬥她如何不知?何況他姐姐又無娘家撐腰,日子自然格外難過。也只在回娘家裝裝夫人罷了,正經親戚待見她的也沒有幾個。想到此處,縱然再捨不得自己繡的觀音,也不好開口叫相公去討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綢緞鋪選塊好料子來,奴再繡一幅罷,這一回多繡幾個娃娃,誰來討也不給他。」
真真就此揭過不提,王慕菲如釋重負,忙笑道:「其實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終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來吧。」
真真解開來看,裡邊一串晶瑩珠鏈並幾枝鑲寶點翠的鳳釵,約也值四五百銀,因道:「咱們記個小帳罷,不然隔的時候久了就混忘了。」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新帳本,把幾樣東西一一開寫明白,又尋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還用原來布包包起,壓在一堆舊衣服裡邊,使銅鎖鎖上,把鑰匙插到衣櫥一條裂縫裡,拍拍手笑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帳道:「就怕有小賊照著這本帳尋。」真真把箱子隨意踢到衣架子底下顯眼處,搶過小賬丟到衣櫥裡,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飾藏在你處,只怕將來和秦家還有一場戲唱。」
王慕菲豎起兩個指頭道:「不只,爹娘那裡還有一場呢。」
真真想到婆婆為人,長歎一口氣,嫡親的女兒有東西情願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難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許和夫家人說她分得多少銀子。因想到城外的小莊,和王慕菲商議道:「我們家那個小莊上也有幾間房,比這裡卻寬敞些,不如搬到那裡去罷。你學裡朋友來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搖頭道:「那裡雖好,不是我王慕菲掙來的,我不要去住。那個莊子是你嫁妝呢,你且好生看顧。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語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誰似你這般防爹娘如同防賊般?」
王慕菲指指那個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只進不出的脾氣。不然為什麼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來怕你受氣,二來真住在一處,你又心軟,聽不得幾句好話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莊子給他們管,轉手就換成銀子藏起,有用錢時哪裡掏得出一文?不如兩下裡住著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兩個和好如初,手牽著手兒從臥房出來。青娥見了喜歡,撲到真真懷裡笑道:「嫂嫂不惱哥哥了?」
王慕菲搶先道:「淘氣,你嫂子何時惱我?」挽起袖子喊趙嫂子道:「趙嫂子,殺只雞,我來紅燒。」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尋來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問學裡一個極有畫名的朋友討了一副兒女雙全的送子觀音圖來把真真做樣子,又把娘子的繡架搬到他書房,每日兩口兒各定下功課用功,偶然對望,各自一笑。
卻說青娥在哥哥嫂嫂家過得幾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壞了自家女兒,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麼自己回家,要麼尋什麼藉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幾樣值錢的首飾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裡,倒不好在真真面前再擺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過含糊幾句罷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過的甚是快活,一轉眼盛夏過去,將到初秋,王慕菲將要秋試,和學裡朋友來往又多起來。
這一日唐秀才家文會,王慕菲早早出門。真真在家無事,想見有兩個月沒見過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門下轎,正好遇到陳公子從側門進來。陳公子看著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須人通報,大搖大擺扶著個小婢進二門,愣了一會,取二錢銀把門房,問:「方才過去的是誰家親戚?」
門房收了銀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親妹子,和咱們不相干的。小哥兒,三太太等你說話呢,快些進去罷。」
陳公子小跑幾步,看著王秀才娘子的裊娜背影轉過長廊向大房去了,心裡可惜這樣知情識趣的美婦人偏叫不解風情的王呆子消受,搖著扇子歎惜道:「好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真真才跨進姐姐的院子,就見花團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個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見,滿面笑容過來牽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媽了。」
真真回禮笑道:「同喜同喜,怎麼都在外頭站著?」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來了,叫了葉天慈替九少奶奶號脈,誰敢進去?」
少時門開,大老爺帶著李青書送大夫出來,眾婦人一湧而上,進去圍著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皺紋裡都透出笑來,趕蒼蠅般揮手道:「叫鶯鶯安靜歇會子,使人接她家真真來說話。」
十三姨娘忙牽著真真的手上前,滿面春風笑道:「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曉得真真替她姐姐繡過一幅送子觀音的,握著真真的手,笑問:「這孩子手巧。幾歲了?」
真真被眾婦人的眼神扎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無事多來走走,陪你姐姐說說話。」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時一屋子人走的一個不剩。鶯鶯從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難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歡半酸澀,笑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幾個月了?」
鶯鶯紅著臉道:「也有二三個月。」
李青書捏著一張紙興沖沖進來,笑道:「鶯鶯,大夫說是男胎,寫了一個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藥方子,整理衣裳,鄭重做揖謝道:「真真妹子,多謝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來的謝我做甚?」
李青書在臥房裡轉了一圈,喜歡的不知道說什麼好,捏著那張藥方又興沖沖出去。鶯鶯細心看妹子微有不快,問她:「你還沒有動靜?」
真真微微點頭,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繡的觀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鶯鶯察言觀色,追問道:「王慕菲對你不好?」
真真搖頭道:「他待我極好的,只是那幅觀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鶯鶯冷笑道:「秦老頭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個頭燒一千根香也求不來兒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裡有個丫頭彩雲,聽說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寵。」
鶯鶯吃驚,手裡的茶碗滾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來:「老樹開花極是不易,也罷,我叫小櫻把我房裡的觀音取下來你帶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繡了一幅呢。」雖然這樣說話,其實有些不快活。
鶯鶯沉吟許久,方笑道:「說個笑話你聽。我家三房的嬸嬸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兒嫁給管家的孫子呢。只怕就是這幾日換庚帖。」
真真奇道:「這是為何?」
鶯鶯笑道:「說是管家,其實早贖了身的,家裡也有二三萬的銀子,只得一個兒子,聽說長相俊俏,還是松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執意要嫁,三嬸居然肯了。」
真真一聽就知是哪個,歎道:「是那個陳公子?正月裡還嚷著說要非我家對門的姚小姐不娶呢,只怕他不肯。」
尚鶯鶯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氣,有什麼不肯的?」正說話間,老太太使人來請:「八小姐的親事訂下了,老太太來請王大少奶奶去吃訂親酒。」
真真因自己穿著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辭了家去。鶯鶯曉得她心裡不好過,勸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個食補的方子,我叫小桃取來。家去照著吃起來,這幾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兩個人送她出門。
真真心裡煩惱,不肯坐轎子,和小梅兩個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樓前,恰好看見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幾輛轎車從城外回來,所過之處人皆側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邊那個鼻孔朝天的小桃紅,冷笑道:「小姐你瞧,那個是誰?」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麼?」轉到一個賣白菜的小販,站到自家雜貨鋪門口,對還看著小桃紅做鬼臉的小梅道:「快回來。」
小桃紅從轎車上跳下,沖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進隔壁鋪子,小梅跑回來笑道:「神氣什麼?小三兒說了,他們家鋪子如今可比不得咱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7:32
第二十三章:喜事(中)
帳房裡,李二叔叫小三兒支開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帳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還好,勉強壓過隔壁一頭。」
真真略看過幾頁就放開微笑道:「李二叔做慣了大生意的,這樣零敲碎打,想必不暢快。」
李二叔拈著鬍子呵呵笑起來:「一年一二千兩銀子的利息其實容易,若不尋個人鬥他一鬥,豈不無趣。」
真真收斂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戲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帶孫子。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家,叫全松江的同行怎麼看咱們?我們尚家何時對同行這樣打壓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只要我家賣的好的貨,必要想法子也去進些來,加價賣把那些大手大腳的公子小姐。從前遇到這樣人,就是咱們不說話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爺把鋪子作坊盡數折變,人都說我尚家氣數盡了,姚家這事,多少人看咱們笑話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卻是我的錯,不曾和二叔說明白,二叔多擔待。」站起來對李掌櫃施了半禮,慌得李掌櫃要跪下還禮。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聽我說,姐姐買下這鋪子原本是怕我手裡無錢使。其實掙不掙錢還罷了,咱們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輩子名聲爛到我手裡。二叔,日後你休管隔壁如何,只照咱們尚家的老規矩行事。」
李二叔畢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輩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聲壞在自己手裡,心裡雖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認錯。低著頭道:「小老兒曉得了。」把帳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著站起來,指了指隔壁又道:「我們又不等米下鍋,理她做甚,難道要背一輩子暴發的罵名不成?」
李掌櫃緩過神來,笑容又浮到臉上,抹抹鬍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門,沖紅線招的兩個站在大街上攬客的伙計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幾個伙計回來一邊理貨一邊嘀咕:「隔壁那個老狐狸,是不是吃錯藥了?」
姚滴珠無意聽見,喝問道:「小三,你們方才嚼什麼嘴?」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櫃送王秀才娘子出門,回頭沖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為我不曉得他,自我搶了他家些須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麼壞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樓上,心裡還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門路,把他家新從山東運來的兩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獨自坐在角落裡出神。
二樓還有幾位才子佳人聚在一處說笑,因姚小姐發愣,卻不見總圍著她打轉的陳公子,就有人打趣:「陳公子必是病了,這幾日都不見他來,咱們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摑王陳二人,心裡深恨他兩個。王秀才閉門讀書從不與她們這群人來往,不過想起來肚內罵幾句罷了。陳公子卻是屢敗屢戰,牛皮糖一般貼著她,不論她怎麼板著臉都不惱。偏那一日的事不好當著眾人說,所以她無緣無故惱著陳公子,偏陳公子又對她百依百順,人人都以為他兩個是對歡喜冤家,總是當他們是打情罵俏,姚滴珠就越發的惱了。
今日這起人又來打趣,姚滴珠兩道柳眉一豎,冷笑道:「陳兄如何,與我何干?」
一時屋裡無人接話,眾人指了這樣那樣的話頭都辭了去。滴珠一人獨處小半個時辰,又覺得寂寞,把帳本取來看了一回,反覺得高朋滿座的好起來,越發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還有薛公子處不曾打點,收拾了幾樣新鮮稀奇的洋貨裝了一個盒子,坐轎子到薛府叩門說紅線招的老板尋薛夫人說話。
薛府的門房只當是家主人在外邊的相與尋上門來,還不曾張口拒絕,人家已是塞來一把碎銀子,掂在手裡也有四五銀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東老家呢,宅裡幾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稟一聲三老爺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擼下小指上的一個金戒指遞給他,謝道:「都管吃茶。日後少不得常麻煩處,還請擔待一二。」
那門房把戒指納進袖內,笑嘻嘻進去。果然錢可通神,片刻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小廝出來請:「姚老板?裡邊請。」
滴珠脫下一個鐲子要謝他。那小廝笑起來,霎時越過她三尺遠,只留一個背影與她,在前邊道:「姚老板仔細腳下。」
姚滴珠惱得立時左腳就絆了右腳一下,心裡恨恨道:「一個男寵有什麼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松江首富,看你還敢不敢狗眼看人。」隨著這個小廝過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間高樓前,簷下候著的兩個使女笑著接出來,一個圓圓臉的沖那小廝道:「黃山,怎麼是你去了,舅老爺家無人使?」
黃山哼了一聲道:「綠雲,舅老爺怎麼使你們出來。」
綠雲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睜大眼正看著他們,過來牽姚小姐的手道:「這位小姐跟我們來,家主人還有小事未完,咱們到那邊亭子裡坐一會。」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裡肯把這樣吃喝玩樂的草包公子放在眼裡,此時一個丫頭就敢伸手來拉她,哪裡樂意。只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委委屈屈跟著她兩個到亭子裡。那綠雲偏架子極大,說聲請,她兩個就先坐下。姚滴珠為了那兩船貨只有一個忍字放在頭頂,笑嘻嘻坐下和綠雲話家常。
須臾珠簾亂晃,幾個著官袍的大人拾階而下。接著又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高挑少女和一個女童出來,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講究。那個少女出來叫了聲:「綠雲姐。」綠雲應了一聲站起來,那少女聞聲沖亭子這邊笑了一笑。滴珠雖然自認是美人,也贊歎那少女一雙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轉間不見絲毫女子的嫵媚之氣,舉手投足間英氣盡顯,好似女將軍般。
綠雲壓低聲音笑道:「我家小姐喚我們呢,姚小姐請進去罷。」
姚滴珠的心神都繫在那少女身上,眼看著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鬧,乃母搭著綠雲,一群人前呼後擁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親和一心求財出海的爹爹,心裡酸楚,眼裡微微泛起水光,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一隻手拍她的肩道:「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聽得聲音有些耳熟,扭頭一看,兩個都愣住了,那個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誰?
王慕菲卻是文會裡被李青書拉來見貴人求薦書的,料得他和李青書兩個都得舉人穩穩在手,方辭了出來。乍瞧見一個姑娘直沖斷崖忙著拍她一下,不曉得是姚滴珠,拍過人家姑娘一扭頭他就後悔,頓時覺得臉上涼絲絲的,不曉得說什麼好。
李青書彷彿眼前無別人一樣,拉著王慕菲笑道:「咱們快走,今兒哥哥請你,咱們天香樓不醉不歸。」兩個前後腳下山。
姚滴珠自進門來,先是小廝,後是使女,早積了一肚子氣在那裡,再見人家母女其樂融融,又歎自家命薄孤苦,狼狽間遇見舊仇人,恨不得就地尋個地洞鑽進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這人無禮,連句客套話也不肯說,定了定神,挑開珠簾裡去,平常總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臉坐在八仙桌邊。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紅線招的東家,姓姚,特為公子那兩船明水木器而來。」
薛三公子生平最見不得美人軟語求他,笑得兩眼瞇成一道縫,沒口子應道:「好說好說。姚小姐請坐。」旋叫人上茶上點心,問她幾歲了,可曾許了人家不曾,又誇她生的好。
姚滴珠漲紅了臉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聲,笑道:「紅線招俺也聽說過,兩船木器也值四五千兩,只怕你們小本生意攬不下來,也罷,均半船妝盒小物件與你如何?」
姚滴珠心裡盤算自家手裡也只有二千多兩銀子,若是老老實實買半船妝盒雖是夠了,卻是把大注銀子推出門去,白便宜了瑞記。不如趁這個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曉得東南西北之際,把他兩船貨先賒下。計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爺賞口飯吃。若是兩船木器都交給我們紅線招,四五千銀算得什麼?」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麼。只是這兩船木器本是一個朋友訂下的,我看在姑娘獨力支持鋪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與你已是不易,若是兩船都把你,豈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個刻著「訂」字的木牌拋到滴珠懷裡,笑道:「憑這個牌子明日去碼頭和我家管家說罷」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的胸,心裡厭惡,捏著牌子站起來謝道:「薛公子待紅線招大情,奴都記在心裡。如此,奴明日攜銀子去碼頭?」
薛三公子輕輕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為定,來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纖腰扭到門口,惡作劇般大聲道:「我家兩個月就從山東運幾船木器來呢。」看姚小姐彷彿腳底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這羞辱卻是她自家去尋來,怨不得別人,只有打落牙齒肚裡吞,心裡發狠算計,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著二千兩銀到碼頭尋著薛家貨棧的總管,塞把總管五十兩銀,就要盡這兩千兩銀子買他家的新貨。那總管因姚小姐手裡有「訂」的牌子,只當她是薛三老爺的相好,由著她挑有值兩千兩銀的妝盒、漆盒、食盒、書箱諸物,差不多把新來的兩船貨物裡價廉物美之物都挑了個乾淨,心滿意足而歸。
且說薛家木器向來都是李家吃下,這幾日尚鶯鶯有孕,李青書不肯叫娘子受累,鶯鶯又不肯把她管著的大房生意叫別房代管,遲了幾日才使人去碼頭問訊,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鶯鶯接下剩餘的貨物分出一半給瑞記發賣,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虧,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氣,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尋陳家的管家,妝做無意間漏話出來,只說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極近。
陳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訂親,老實了幾日不曾出門,心裡對姚滴珠這朵扎手的紅玫瑰是又愛又恨。這樣輕飄飄一句閒話傳到他耳裡,好似南天門塌下半邊,瑤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陳醋,惱得他握著拳頭就要去尋薛三公子報奪美之恨。陳公子怒氣沖天走了半條街,叫微風一吹,兩條腿不聽使喚,任憑主人驅逐,還是飛一般跑到莫家巷。
紅線招外擺了只一人高的大妝盒,上書明水木器四個大字。小伙計小三兒和小石頭正站在街口迎客。見到好幾日不曾來的冤大頭陳公子,小三兒上前道:「陳公子裡邊請,我們小姐和劉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樓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還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別人橫刀奪去,比真扣上頂綠帽子還著惱。所以陳公子鼻孔裡噴火,上樓尋見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罵道:「淫婦,就會在我跟前裝樣,你怎麼不索性改姓了薛。」
只有唐秀才久在花叢裡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著半邊紅腫的臉蛋,唬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唐秀才有心在賽嫦娥跟前獻殷勤,沖上去拉開陳公子,喝道:「陳兄吃醉了,快與滴珠妹子賠個不是!」
陳公子報了從前一掌之仇,看著滴珠嬌怯怯捂臉哭泣,心裡算計:人多以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別人嘴裡,故意板著臉道:「唐兄與我評理,她和我約訂終身,如今卻背著我和那薛財主眉來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來賣就是明證。」
私訂姻緣到底不是個好名聲,唐秀才自問這樣的女人進不了他家門,掉轉念頭笑道:「原來如此,姚小姐有何話說?」
姚滴珠忍著疼痛,哭道:「這姓陳的一直糾纏我是大家親眼所見,我姚滴珠若是與他有私,立時叫我爛掉眼珠子。」
劉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誰不知道,她說沒有必是沒有。」
陳公子心裡冷笑兩聲,故意靠近兩步,撲到滴珠面前半跪下,軟語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該聽人家說幾句渾話就當真。」
姚滴珠想退,略動一動陳公子就摟緊她兩條腿,擠出兩滴淚來:「滴珠妹子,哥哥為了你茶不思飯不想,這幾個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傳你和那薛財主的閒話,哥哥不忍你拋頭露面,不如嫁了我罷。」
姚滴珠此時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動。還是劉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見桌上一塊四五寸長三四寸闊的大銅硯,搬起來盡力砸了陳公子一下。陳公子吃疼鬆手,姚滴珠連滾帶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睜大兩個眼,下巴掉到地下和不攏。
陳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滴珠就是這個脾氣,當著人總不肯給我好眼色。小生必擇吉日娶滴珠妹子過門,必有請帖至各位府上。」
此時連劉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曉得信哪一個說話。陳公子料這樣一鬧,姚滴珠除他之外無人可嫁,心裡得意,回家稟告他父親道:「兒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雖是訂下八小姐的親事,到底不好背棄盟約,還請爹爹做主,教兒子納她為妾才好。」
姚滴珠雖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發又是絕戶,娶來家姚家的錢財盡歸陳家,怎麼不好?何況又只是妾,陳老爺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兒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誰不是三妻四妾,也沒什麼打緊,果真依了他,叫了兩個媒人去姚家說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9:17
第二十四章:喜事(下)
陳家的媒人來過幾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掃把趕出門。和滴珠要好的幾個同窗走馬燈般來往,都勸滴珠:女兒家名聲最是要緊,都傳說你先和陳兄有私,再和薛公子傳情。如今陳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錦被好擋羞辱。為何不從他?
姚滴珠有口難辯,雖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兒,這等事體怎好開口與他人訴說,索性使性子閉門不納。這幾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樣性傲的脾氣,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怎麼不惱,惱了就要出氣。一時間賽嫦娥思凡,陳公子多情在松江傳為佳話,就有那風流才子中的領袖,鄭重到姚家替陳公子說媒,要成就陳姚二人一段風流韻事。
姚小姐到底還是個女孩兒家,雖然問心無愧,也曉得有私、傳情兩句傳得滿松江府人盡皆知,自己除陳薛二人外並無第三個人可嫁。若論陳薛兩個,薛財主的財比不上陳公子的才。又有松江名士為媒,自家又有嫁妝,嫁過去面子裡子都有,怕甚麼。她算計了幾日,暗示家人放媒人進來。
那兩個媒人再來,曉得姚小姐為勢所逼,這門親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賺她幾兩銀子。一個王媒婆端坐在椅上,兩隻鼻孔朝天,不冷不熱道:「如今這親事怕是不成了,一來陳公子鄉試必然中舉,舉人女婿誰不愛?二來陳公子癡情人人都知道的,這樣的男人哪個姑娘不愛。」
王媒婆越說越粗俗,姚小姐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幾次想端起茶碗送客,為著自家的終身大事,咬著牙忍下來,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媽媽來寒舍所為何事?」
王媒婆的舌頭在嘴裡打了幾個結,結結巴巴滾出求親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來:「原來陳兄只對我有意,才使您來求親呢。」
王媒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懷裡掏出一紙紅單帖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聲,小桃紅接過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聞姚家有女初長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小桃紅,你拿來我細瞧。」
小桃紅捧到小姐面前,姚滴珠一眼就從那些胡話裡看到「白銀二百兩,納貴府小姐滴珠為妾」兩句,惱羞成怒,手邊一碗茶潑到王媒婆的臉上,罵道:「滾,以後不許這兩人進門。」把帖子擲到地下,氣呼呼轉身回內室,一路上接連踢翻了兩把椅子,砸碎了四個花盆。
王媒婆做了幾十年媒,也不是頭一回被人潑茶水,極鎮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對還站在一邊發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婦人這一身衫裙都是新換的,淋了茶變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過神來,看看廳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張帖子看了許久,看明白原來陳家是要納自家小姐為妾,沒好氣道:「王媽媽,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幾千兩,何時淪落到做妾的地步?怎麼怨我家小姐不惱?」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閨譽不佳,如今一個松江府裡尋不出第二個肯娶她做妾的主兒。這還是陳公子為人忠厚,陳老爺寬宏大量,若是換了別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別人不知,我們豈有不知的?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賞你的,滾。」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邊臉漲的如豬頭一般,哪怕接話,捧著臉灰溜溜出門,去尋陳公子商議去了。
且說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紅勸不住,去尋小姐的遠房嬸母丁氏。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無所出,姚小姐小時也常來往。自姚夫人去世為避嫌就不肯再上門。滴珠常常隔個把月送柴米與丁氏,丁氏聞得這個侄女風評不好,也略勸過幾回。所以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說了一回。丁氏其實極喜歡滴珠,聽說侄女受辱,扔下手裡的紡錘就來。
姚滴珠哭的面如金紙。丁氏如何不心痛,撫著她的背道:「兒呀,這是那個姓陳的臭小子無賴,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心裡只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聽得至親這樣說,那顆揪緊了的心略鬆一鬆,轉身又伏到嬸母懷裡哭泣。
丁氏摟著她,勸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兒規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抬起頭來,含淚道:「不就是三從四德那些?我哪樣沒有?」
丁氏歎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閨房裡,讀書也罷,刺繡也罷。休說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長,也不隨意說笑,才人人誇她呢。」
姚滴珠哼一聲道:「這樣說,松江府裡找不出幾個好小姐來。」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們都能出門上女學,就是獨力出頭做生意的也不少。說到你開個鋪子,人人都誇你呢。只是一條兒,你不該和那些公子們來往,常常一處吃酒遊樂,人家怎麼不說你。」
滴珠漲紅了臉辯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歎氣道:「男人飲酒做詩,那個詩酒風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兒家夾在裡頭?這是把小姐們當什麼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詩會並無異樣,還要辯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輕的時候也有詩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幾個來賓樓的女子混雜在裡頭,當年都是極有名頭的,人都說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曉得嬸嬸是借古諷今,好似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把她從前那些要強的心都熄滅了,原來這些男人才女長,妹子短的,其實是把她們當作倡優取樂。她恨了半日,咬著牙問嬸嬸:「男人果真這樣想?」
丁氏再三歎息,方道:「你叔叔年輕時和一個叫彩雲的相與極厚。嬸嬸極怕他納妾,有一回問他,他道:『你怕什麼?就是納妾也當納身家清白的女兒。』我也是不懂得,又去問你爺爺,他道:『詩酒風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贊他,安在女人身上,卻是罵她的話。古來名妓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就是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聲有虧,試問那個好男人肯把綠帽坎到自家頭上?』所以後來那彩雲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開口說要納她。」
姚滴珠冰雪聰明,想通了再回憶從前和陳公子等人相處,果然那陳公子唐秀才待她,與其說是有情,倒不如說是戲弄。她翻身從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紅,取火盆來。」把藏在匣裡那些唱和的詩句都翻出來,叫小桃紅點上一把火燒掉。滴珠又翻箱倒櫃尋那些才子才女們贈的小物件出來。
這個侄女從小任性,丁氏後悔話說得重了,勸她道:「滴珠,這卻不必。」
滴珠擦了眼淚笑道:「嬸嬸,這些東西要他何用。」盡數捧到火盆裡,化作一股股黑煙。她方道:「傳話下去,從前相與的那些朋友尋來,不論男女,都不見。」自那一日起,除去兩日到鋪子裡去瞧瞧,若是進貨不得不出門,姚滴珠都在家裡靜坐,雖然一人無聊,好在她也有錢,買了幾箱書來家,手不釋卷的打發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詫異,聚在一處道:「這卻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們不去尋她,看她來尋咱們不尋。」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回頭再說王慕菲,一來自家學問也過得,二來又搭上薛糧台的靠山,秋試和李青書都低低的中了舉。那時節的舉人最是吃香,一但中舉,自然有人送田地鋪子,有人投奔做管家僕人。王慕菲和唐秀才這些人混了許久,又有李青書指點,如何不曉得這些奧妙,因娘子有莊,他就不肯要田地,只收下張鄉宦家一間大宅院,並人家獻的幾間鋪子,還有各處朋友薦來的管家四五房。
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將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從前我是窮秀才,和爹娘分居還罷了。如今王舉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幾兩碎銀子過活,傳出去也不好聽。何況我指日就是個官,也不怕爹爹胡攪蠻纏。叫他們搬來一處住著罷。」
真真含笑應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樂得不曉得自家有幾兩重,只怕又要做出什麼叫人可笑可惱的事。咱們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們搬。」趕著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卻是頭一回到新宅來,一進門左邊兩間門房,再進去就是轎廳。右邊一個大月洞門進去,是一畝大一個小花園。王慕菲牽著娘子的手,笑道:「閒時可以出來走走,這後邊有三間大樓,我收拾做書房。」帶著真真轉到樓後,一個角門掩著,裡邊一條夾道,前頭直通轎廳和三間小廳,後邊把內宅分做兩塊,一塊是三進大院,一塊在花園後,是一間四和院。
王慕菲指著那小院道:「這個給爹娘居住,後面就是廚房,又清淨,又方便。」
真真笑道:「這間宅子真真是有錢人住的,想租幾間房把人都不成。」先拉著相公到小院裡瞧了瞧,再回大院,一進院門,當中一個大天井,裡頭滿滿的種著花草,擠得沒有下腳處。王慕菲笑道:「我只愛他這個大天井,所以還有兩家送的房比這個還大,我都沒理他們。」帶著娘子從走廊轉到上房,從後門出去,還有三間小樓,左右是兩間廂房。王慕菲指著樓後道:「那後邊還有一排屋,原來是倉房。我叫人隔斷了從夾道出入,給管家們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這樣安排極好。只是奴有一事不明白,還請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請說,知無不言。」
真真道:「送鋪子送管家還罷了,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銀,那姓張的為何捨得這樣大本錢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卻不知,他張家在松江也算有錢,無奈前世不曾燒香,一連三代都是獨苗,這一代只一個兒子罷了,還有十來個女兒,偏這些女婿裡邊頗有幾個不安份的,所以要尋我做個靠山,張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認作姑母來往。」
真真歎口氣道:「或真是求財,你一個小舉人濟得什麼事?可憐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只這幾年罷了,待那位表弟娶親,多多的生幾個兒子,別人哪裡還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罷,張鄉宦兩口兒為人極好的,不然也不會受女婿們欺負。」
真真點頭,又道:「收下人家這般厚禮,有得助人處咱們必要盡力。」進了臥房,卻是王慕菲照著她綠蘿院的樣子布置的,雖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卻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動,眼睛不由得酸起來。
王慕菲摟住娘子,笑道:「哭什麼?相公還窮了些,買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陳設,還要委屈娘子吃幾年苦。」
真真一邊哭一邊笑,道:「只要相公心裡有真真,奴跟著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摟妻子在懷裡,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鬆開她道:「我去叫爹娘搬來,你在家罷。」
真真送他到前邊轎廳,喊齊了家人,就派趙家兩口兒做內外總管。鮑家依舊管門。新來的管家們上前磕頭認過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執事,就帶人到公婆住的小院裡灑掃除塵,搬陳設,鋪床疊被放花盆,正忙亂間,王慕菲看人拉著兩車箱籠進來。王婆子一馬當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幾十年,到老才托兒子福,得住這樣高樓大廈。」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49:31
第二十五章:誰管家?
王慕菲是嶄新的舉人老爺,這份家當就是他自家掙來,爹娘面前說話也大聲:「娘,你住在後院。」
王老夫人扭頭看看身邊,一群人都不曾進來,兒子正揮手叫管家把大車趕到後邊去,老伴負著手在站在夾道上,一張老臉黑得能擰出墨汁來。
新投來的管家會看主人臉色,曉得當家的是這位新舉人老爺,就有一個上前請王婆子:「後邊給老夫人和老太爺收拾有幾間清淨屋舍,老夫人請跟老奴這邊走。」
王老夫人問道:「後邊好還是前邊這樓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後邊好,緊連著就是花園,老人家住著又清淨,又不氣悶。」
王老夫人緊緊換著懷裡的包袱,看了看天井裡亂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過,笑道:「還是我兒子曉得孝順娘老子。」並不理會那管家伸出來接包袱的手,緊趕幾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頭子,有大屋住,又有鋪子有田,你愁什麼?」
王老爹緊鎖眉頭,好半日才答:「只怕兒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湊近老伴,道:「不是俺說你,你總說兒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面子。若這值幾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腳花費了,還不是要掏咱們的老底賠補?不如咱們替兒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邊兒子進了一個小院,微微點頭,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門口,看見公公婆婆進來,恭敬跪下磕了頭,起來笑道:「媳婦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廂兩間,可使得?」
王老爹點點頭,跨過堆在院子當中的箱籠,順著抄手游廊四下裡看了看,南房後和一個樓間種著八九棵梧桐樹,石磯上擺著數盆應景的菊花,東廂兩間收拾做書房,南屋三間還擺著織布機和紗車等物,想是預備給青娥的,此舉甚是和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點頭微笑。
王慕菲指揮家人搬箱籠,真真是曉得公公婆婆脾氣的,此時房裡都是老兩口的私蓄,不好進去助忙。無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閒站。青娥看嫂嫂進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廂?」
真真借勢避到小姑房裡。青娥和她素來交好,房裡帳幔鋪蓋等俱是新做的,連針錢籮都替小姑備了一個。臥房裡還有一個折枝花卉嵌鈿磨漆大立櫥,青娥不曾用過這樣精緻家具,心裡喜歡,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裡的衣裳挪出來。打開她那兩個箱,幾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餘多是舊衣,青娥有些難為情,紅著臉笑道:「叫嫂嫂笑話了。」
真真笑道:「這有什麼,嫂嫂和你哥哥還有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呢。」替她歸置衣物畢,探頭看見院子裡還有一個舊箱,此時還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帶你四處看看。」
姑嫂兩個攜手出來,日頭掛在西邊屋簷,院子裡只有幾點餘輝灑在玻璃窗上,微微發亮。那幾棵梧桐樹上落了許多鳥雀,嘰嘰喳喳的熱鬧至極。一陣風吹來,彷彿是紅燒肉的香味,真真笑道:「這後邊就是廚房,前邊那個樓是你哥哥的讀書樓,再前頭是個小園,無事去走走罷。」順腳走到廚院,召來監廚趙嫂子吩咐道:「老太爺老太太愛吃什麼,我多不知的,多問問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極愛吃雞。別的沒有什麼。」
真真忙道:「以後一日一隻雞罷。」
趙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飯擺在哪裡?」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擺在公公婆婆屋裡罷。再去五葷鋪買個盒子來。」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裡看看。在夾道裡蹦跳著笑道:「嫂嫂,這房子比大姐那邊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邊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講究。大姐當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這個道理等哪一日你嫁把人家做媳婦就曉得了。」
青娥叫嫂嫂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視腰門而不見,還要朝見走。真真忙拉她道:「從這裡走。」
原來這個腰門安在東廂和正房接角處,踏上幾級台階進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磯上繡花,看見小姐和青娥進來,跳起來笑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院子空蕩蕩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來,管家們都在後邊自家房裡收拾。這樣三進的大院子,並無第四個人在。休說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膽怯。一陣風吹來,天井裡的幾竿青竹搖動。真真就覺得背上發冷,強笑道:「房裡坐坐去。」拉小姑進房。
廳後的門卻是開的,只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風隔斷,過堂風一吹,帳幔都晃來晃去。真真就有些發暈,扶著桌子笑道:「我們也是中午才搬來的,此時摸不著哪裡是哪裡呢。」
青娥跑到後邊看看,回來笑道:「嫂嫂,後邊那個樓是將來給侄女住的繡樓吧?」
真真笑道:「將來若是生男,叫他住前邊,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繡樓。」搶著把後門拴上,拍手笑道:「晚飯想來也擺上了,咱們吃飯去。」
小梅跟上來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曉得她害怕一個人,就依了她,走到後邊叫了個女僕到前邊看守。恰好後邊婆婆房裡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著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動手,王老爹咳嗽了一聲道:「青娥坐下。」點了點王慕菲對門的空座叫小女兒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來扭去,眼睛只看哥哥。
平常在家兩個人吃飯時,也總是真真忙來忙去,就是後來尋了兩房管家,一應吃穿都是娘子經手。所以王慕菲並不覺得,順手接過真真遞來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滿滿兩大杯,因妹子總看他,也取了個大酒盅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兒喬遷,你也吃半盅。只是這個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來接過,吃吃哎哎道:「有趙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來吃酒罷。」
王慕菲還來不及答話,王婆子已是搶著說:「青娥,做人家媳婦的,就要似你嫂嫂這般。」
王老太爺舉杯,吸了半盅,示意兒子滿上,夾了一顆落花生在口內,笑道:「芙蓉鎮上有個莊鄉紳家,他家的大媳婦李氏賢孝無比。我家媳婦雖然賢惠,還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這卻不曾聽說過,如何一個孝法?」
王老太爺吃了一個滿杯,慢慢道:「莊家本來窮困,李氏陪嫁卻有不少。她嫁過來就把自己幾十畝裝奩田賣去,重在莊家左近買田,契紙都交給翁姑。後來小叔成親,又把自己的釵環取出資助。自她嫁到莊家頭一日起,每日雞鳴即起,奉食翁姑從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聽得發呆,他在芙蓉鎮也住了這些年,隱約聽說過莊鄉紳的長媳婦甚是賢惠,賢惠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自家老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曉得娘子只要他面上好看,錢財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搶在真真前邊笑道:「這可是難,咱們比不得莊家窮又有許多兒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資助?」夾了一箸核桃仁遞到爹爹碗裡,干巴巴笑道:「家裡僕婢也有十幾口,不叫他們做活,養那些閒人做什麼?」扭頭看著真真道:「爹娘房裡也要安排幾個人聽使喚,就是妹子,也把她買個婢女罷。我好歹也是舉人,又不是沒有錢,怎麼好叫舉人的娘子做飯,老太爺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應了一聲是,裝做還有菜要上,退到廚房只是笑。少時趙嫂和小梅都下來吃飯,真真也不上去,叫廚娘做醒酒的酸辣湯,自家取了碗筷和趙嫂一處吃。
趙嫂抱怨道:「老太爺說得那是什麼話?我們家二小姐哪裡不賢慧了?」
真真輕輕哼了一聲,看趙嫂還似有話要說得樣子,忙道:「萬事都有姑爺上前,你抱怨什麼。」
趙嫂子醒悟,笑道:「哎喲喲,老身糊塗了。夫妻齊心,其利斷金。方才姑爺可不是駁的老太爺沒有話說,哪消得咱們操心。」轉身從碗櫥裡取出一碗板栗燒雞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麼好,這是挑出來頂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燒雞,卻比不得這碗做的精細,真真有心要說趙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夾了一塊雞到小梅碗裡,笑道:「快吃,趙嫂子最是疼咱們。」又取一塊遞到趙嫂碗裡,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趙嫂是我家舊人,偏著些小梅原也無妨。只是還有公婆在上,我是學不來那李氏事必躬親的。凡事還要趙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說我藏私只疼尚家人。」
趙嫂笑著應了,又問:「安排王有財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裡當值如何?青娥小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另與她買一兩個罷,就是小姐房裡也要添幾個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點頭道:「明日叫你男人去莊上挑幾個來,忙忙的去尋,只怕尋不到好的。只青娥那裡,替她買個小點的將來做贈嫁。」
卻說真真借故走脫,王老爹就把酒盅放下,教訓兒子道:「如今你也是舉人,和縣太爺見了也只做個揖,為何還這樣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這話卻奇?我哪裡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說說我家誰當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說一,嫂嫂從不說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滾回房裡挺屍去!」罵走了小女兒,苦口婆心勸兒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這半年,你們花錢似流水一般,你掙下這分家事談何容易,這樣花幾日就花盡了。」
看兒子有些意動,王老爹接口道:「聽說你和真真到濟南,手裡也很有幾千金,隨手花盡了,吃了許多苦才得回松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舉,哪裡不是用錢處?不如這家事還叫爹娘替你掌管罷,不然明年殿試選官你無錢活動,哪裡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塹長一智,兒子那幾年吃盡苦頭,自然不會再胡亂花錢。爹爹教誤碼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開銷減去一半罷。」
王老爹只當兒子不省事,索性說開了:「你把那幾間鋪子並莊子和契紙都交給爹爹收起,依舊叫你娘當家罷。」
王慕菲道:「娘當家如何使得?我是舉人,平常來往不是舉人名士就是官,娘曉得上什麼茶擺什麼菜?平常和人來往又如何送禮?若是人家笑話我村,可怎麼處?使不得。」
王婆子惱了,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罵道:「老娘哪裡村了?誰又是山上猴子變的?」
王老爹想想兒子說得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燒把青菜都捨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話的,因道:「還叫媳婦管家也使得,只是媳婦和你一樣,都是大手大腳用慣了的人,家裡這些產業出息還是爹爹替你經管,每月撥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變賣成銀子收起,幾時又學會做生意了?這些自有伙計去管,不消爹爹操心。」言罷站起來道:「天晚了,兒子明早和媳婦來請安罷。」推開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裡只一個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爺還不曾吃完酒,想是還在廚下。」
王慕菲懊惱,揮手道:「叫她回來罷。」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少時真真笑嘻嘻進來,捧著一碗酸辣魚湯送到相公唇邊,道:「吃一口罷。」
王慕菲微睜眼,長歎氣道:「也只得你一心一意對我。」起來握著娘子的手一飲而盡。
真真在他身後坐下,替他揉搓太陽,笑道:「萬幸你沒有要娶親的兄弟。老人家雖然儉省了些,不是留給你還能留把誰?」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來有話要說,繞著床榻走了兩圈,重又坐下歎息:「今日問我明討不成,明日必要為難你的。難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懷裡,嘻嘻的只是笑。王慕菲苦笑道:「還笑,明日有你哭的時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幾間鋪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罷,只怕老人家忙不過來,哪裡有空尋我麻煩。」
王慕菲道:「還想賣你的莊子呢。」
真真笑道:「這個卻不能,雖說那個莊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還在,契紙都是他老人家收著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著,也不能叫你拿出來賣的。我王慕菲要憑自己本事養活妻小,吃老婆算什麼?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錢銀子也不要貼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這麼說,那莊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幾口男人,就是讀不成書,去挑糞做田也能過日,偏要靠一個弱女子的嫁妝過活,還有臉四處誇她賢惠。難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學他家吃軟飯麼。」真真心裡喜歡,她在錢財上從來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撐腰,還是覺得把鋪子都交給公公的好。勸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面子的,已是開了口,件件都駁回,如何朝夕相處?還是聽奴的話,把那幾間鋪子交把爹娘罷。」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後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說日用要月月撥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橫豎只有二十來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沒脾氣,也笑道:「你是不把銀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著罷。那我明日和爹娘說,只把鋪子的契紙撿起來交把他們。莫家巷那個你還自家留著的好,你是舉人娘子呢,也要買幾件衣裳買幾盒香粉,爹娘手裡可扣不出這個錢。」
真真含笑答應,立時開箱子尋出那幾張契紙來,另取個小匣裝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請安,就把匣兒揭開奉上。
王老爹夫妻惱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兩口都擺著一張黑墨染過的臉,扭著頭不肯搭理兒子媳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0:15
第二十六章:捉妖(上)
真真取了只掐牙填漆小茶盤,捧著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後請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見那只小匣,曉得兒子必有什麼好東西孝敬娘老子,臉上現出笑來,伸手取了匣兒使頭上簪子撥開,看著厚厚幾張像是契紙,忙遞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過,兩隻眼睛瞇成一道縫,取出來一張一張當著亮處照過,笑道:「難為兒子想通了,都起來罷。」
真真輕輕按住想要說話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裡也要有幾個使喚的人,家裡幾個人裡就數財嬸和富嫂最得力,叫她們進來當差罷。」就叫候在外邊的財富二嬸給老太爺老太太磕頭。
王老太太先是喜歡,想到管家們是要花銀子養活的,又捨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來:「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爺叫老伴唬著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紙散了一地。那財嬸機靈,搶著蹲下來盡數拾起,理成整整齊齊一疊送到老太爺手邊。王老爹橫了老伴一眼,把契紙握在手裡用力咳嗽幾聲,吐出一口濃痰,使腳擦去,方道:「哪個舉人家的老太爺老太太無人使喚?」拍案笑道:「媳婦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罷,只是兩個還少了,還要兩個年小的丫頭才好。」
王老太爺一改慳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內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趙管家去尋了呢,明後日就得。」
王老太爺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那財嬸立時捧上茶碗。王老爹接過,吃了一口才慢慢道:「從前咱們是老百姓,沒什麼規矩可說。如今阿菲貴為舉人,將來結交的都是貴人,還要立些規矩,也省得人家笑咱們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盤的舊規矩不由得心煩意亂,不耐煩道:「不勞爹爹操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處吃酒,自然曉得要立什麼規矩。」看看外邊日頭升到牆頭,猶豫了一會道:「今日柳大人做壽,倒要尋幾件精緻禮物,真真,你與我回房尋尋。」不等娘老子說話,牽著娘子的手出來。
真真翻了許久尋出一個犀角杯,一個竹根子摳的筆筒並二塊牛舌墨,又尋了只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只錦盒來裝。王慕菲拎出那只筆洗道:「這個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這兩樣,雖然值不多幾兩銀子,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只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歡寫幾筆字兒?他必喜歡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來,我以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尋出一張梅紅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邊坐下,微笑道:「隨你哪個鋪子,再去尋這樣一分禮可是不易。快寫罷,奴去打點你出門的衣裳。」
且說王慕菲拖著真真出門,王老夫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掐著腰罵道:「兒子如今能有多少錢?十幾二十個的請管家買丫頭,難不成老頭子你掏錢給他花?」
財嬸富嬸相對看了一眼,悄沒聲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來一巴掌甩到老伴臉上,罵道:「放著媳婦娘家的金山銀山,你愁什麼。」
王老夫人捂著臉哎喲道:「他尚家的東西,咱們王家如何動得?」
王老爹壓低了聲音道:「如今親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只消咱們好言好語勸著,年小的婦人能有什麼見識,自然似今日這般,把家事都交給咱們。」得意的把手裡的幾張契紙拍了拍,沾了點唾沫又一一點看,看了幾回,驚叫道:「怎麼沒有莫家巷的那個瑞記雜貨鋪?」
王老夫人摸摸臉上的紅印,聲音低下去:「不是這幾個?」
王老爹顧不得才上身的醬色綢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邊,櫃下邊,床底下處處都翻過一回,還好屋子昨日掃過,只沾上幾點淺淺的灰。爬起來,惱得鬍子抖個不停,道:「到處都尋不著,難不成是丟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麼屋裡人使喚,從前何曾丟過一文錢?」看老太爺揚起胳膊作勢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裡。王老爹追出來看那兩個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裝說話,其實支愣著耳朵聽動靜,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回房子把契紙藏起。王婆子趁機溜到女兒房裡,王老爹再出來院子裡已無人,他放心不下那個鋪子,忙忙的去尋媳婦。
真真和小梅坐在後門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聽,房裡有人。」
真真側耳細聽,果然像是有人在房裡翻箱倒櫃。此時跟前只有一個小梅,管家們都在後邊,由不得她膽怯,扶著小梅也不敢上前,戰戰驚驚的摸到最後一層牆下敲趙管家的窗戶。還好趙管家和趙嫂子都在房裡,聽說小姐臥房裡有賊,趙嫂子立時出去喊人,趙管家就從窗戶裡跳了出來,擋在小姐前邊,待後院的幾個管家都跳過來,方叫渾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沖到正房,廳裡翻的稀爛,西邊書房裡彷彿有動靜。趙管家先沖進去,正看見一個人頭都鑽到櫃裡,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爺,心裡計較起來:公公趁兒子不在家鑽媳婦房裡,傳出去極是不好聽,不如趁亂打他一回,橫堅二小姐軟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賊在那裡!」
沖上去,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櫃中人嗡嗡說了些什麼,都叫他大嗓門蓋過,並不拉他出來。後邊的幾個人,初來的和王老爹不過見過一二面,此時只有一個屁股兩條腿在外邊,哪裡曉得是他家老太爺,擠上來你一腳我一腳,唯恐大管家說他們不出力。
趙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這個不長眼的賊送到衙門裡去。」
一個管家拖出來一看,卻是老太爺,唬得兩腿發軟,自家就先跌倒了。趙管家看王老太爺咬緊牙關,臉色發白,忍著笑道:「老太爺怎麼捉賊捉到櫃裡去了?」扶著老太爺到榻上躺下,還伸頭到櫃裡張了張,故意道:「這賊卻是古怪,怎麼鑽到櫃裡就不見了,難不成是黃大仙?」
王老太爺突然咳嗽起來,睜開眼,有氣無力道:「方才老夫在門口看見有賊,咳……咳,追上來一瞧,不知怎麼就在櫃子裡。」
趙管家看屋裡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忙道:「必是叫黃大仙迷住了,老鮑,速去紫陽觀請道長來驅邪。」把屋裡各人都瞪了一眼,眾人都低下頭,扶著老太爺到後院。
真真聽說管家打了老太爺,嚇得手腳發軟,一連聲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趙嫂子支使開小梅和眾人,按住她道:「小姐,這分明是老太爺搜你房裡箱籠呢,叫咱們當賊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鑽媳婦臥房的?傳出去咱們名聲還要不要?如今老太爺自家也說是迷糊了,熱鬧做一回法事罷,此時去瞧他做什麼,先叫姑爺回來說話。」
真真素來臉皮薄,聽得公公鑽媳婦臥房已是滿面通紅,由著趙嫂子張羅,去喚王慕菲來家。
王慕菲聽說老太爺被黃大仙迷糊了,又聽去紫陽觀請道長來做法,飛一般來家,先奔到自家房裡。只見滿室都是被翻過的樣子,幾個站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媳婦子見他來了都散開。王慕菲看老子不在這裡,又奔到後邊小院,卻見真真和青娥都坐在簷下抹淚。不等他開口問,站在一邊的趙嫂就撲上來道:「姑爺,不好了,老太爺叫黃大仙迷住了,方才還在說胡話呢。」
王慕菲甩開她,喝道:「休要胡說,哪裡來的黃大仙!趙大呢?」
趙嫂道:「去預備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胡鬧!」看看娘子在一邊哭的可憐,到底不忍心責罵她的人,抽身進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只有王老婆子在一邊,看見兒子進來,嗖一聲跳到門邊拴門,輕聲問道:「紫陽觀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也去過幾回,只有青山那個老雜毛還有點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說少了一張契紙,跑去你房裡翻。」
王慕菲曉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東西,極是惱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親老子,忍住氣道:「爹,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麼你使個人和我或是真真說就是,跑到我們房裡翻成何體統,公公鑽媳婦臥房,傳出去你兒子還要不要臉?只怕連官也沒得做。」
王老太爺想起挨的那些拳腳,閉上眼哼哼起來。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個天殺的趙大踢的兩條腳都是青紫……」
王慕菲搶白道:「裝什麼不好裝,偏裝是被黃大仙迷住了,回頭看牛鼻子雜毛來怎麼收場!」
王老爹爬起來道:「無妨,只叫他在你們房裡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見人。」
王慕菲冷笑一聲,出來對真真道:「誰叫道士來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許僧道之流進門。」
真真結結巴巴道:「是趙管家說公公被迷惑了要驅邪。」
王慕菲在院子裡走了兩圈,道:「真真你帶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暫避,休教雜毛道士瞧見你們。」又吩咐眾管家道:「只叫道士在我院子裡做法罷,這裡爹爹靜養些時日就夠了,休讓他進來。」趕著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進房看顧爹爹,也不肯出來見道士。
那紫陽觀的青山道長聽說是新科舉人家裡鬧狐狸精,哪裡敢怠慢,收拾了符錄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騎上觀裡那個磨面的驢就來了。到了門口還不曾下驢,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0:28
第二十七章:捉妖(中)
驢後跟著的兩個小道士也扯著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氣——好重的妖氣。」無奈此處俱是深宅大院,並無閒雜人等出來圍觀。那兩個小道士氣吐丹田,運氣叫了十來聲,休說看熱鬧的,就連正主兒王府也沒人出來。
青山道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止住清風、明月,小聲問來請他的管家王守財道:「王都管?」
王守財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爺吃了驚嚇,想來人都在後邊,道長先到廳裡去候。」引著青山道長到廳裡坐。
青山道長沖清風使了個眼色,清風牽著他們那個驢轉來轉去要尋棵樹拴,趁著前邊無人溜到二門後,恰好叫趙總管出來撞見,喝道:「做什麼的!」
清風猶自伸頭望了望院裡,賠笑道:「都管大哥,貴府請我們來捉妖的,要尋棵樹拴驢呢。」
趙總管看那頭瘦驢彷彿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指指夾道後邊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驢。」伸出大手拎著這個小道士的後脖,笑道:「小道長跟小的來。」一直把他拉到自家聽差辦事的一間小耳房,掩了門遞二錢碎銀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師父說,有多大鬧多大,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清風面色如土接過銀子,忙忙的納在袖內,臉上現出點血色來,壓低了聲音笑問:「真有妖?」
趙總管一本正經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爺因前邊正房無人,走到門口瞧見一團黃影閃過,進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們,只說捉賊,打了半日那個賊居然變成老太爺,可不是古怪。」
清風吐舌道:「上回楓涇鎮有一家也是,只說有賊,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幾十箭只說捉到,卻是他家大小姐,頭上一箭穿過已是救不回來了。我師父做了十來天法事,才收了那個狐狸精。」伸出手來得意洋洋的比畫:「那麼大一頭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師弟不曉事揭了鎮妖符,叫他跑了。」
趙總管看不得他裝神弄鬼,打發他到前邊去,到後邊回王慕菲道:「姑爺,道士來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風說了幾句,像是個有道行的呢,楓涇鎮那個鬧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長去收的。」
王老太爺臥在床上,壓抑不住的咳嗽起來。王慕菲心裡極恨這個趙總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邊上擠眉弄眼要他趕走這個趙總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場法事也罷,只說你家小姐不在家罷,叫人先把房裡物件收拾好,就在我們院裡轉轉,不消到後院來。」
趙總管又道:「小的早說了姑爺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爺經過看見一團黃影追進去的。那青山道長還在前邊廳上候著,姑爺還是去見見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厭和尚道士,不見!」
趙總管曉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這是姑爺惱老太爺被他打了,打了個哈哈出來,一頭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說知,一頭吩咐女人們去收拾小姐臥房,自家出來跟青山道長做揖道:「老太爺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時不得出來,還請道長休要計較,就與我同到房裡看看如何?」
那青山來了也有小半個時辰,廳裡幾幅字畫幾樣古董都玩賞了好幾回,灌了一肚子茶水點心,還不見正主兒出來。原也有些惱,正在心裡琢磨著多要幾兩銀子,他家清風出來說王家管家要大辦,卻是正中下懷。只是這主人不出來,顯不出他的本事來,是以笑道:「還請都管進去稟報一聲,到底是撞邪,還是叫狐精纏住了,還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爺。」
趙總管心裡好笑,這本是他替老太爺找的個台階下,哪裡是真有狐狸精?帶著青山道長到正房西裡間,指著那個櫃子道:「就是此櫃,我家老太爺說影影綽綽看見有人進這屋,一團黃影鑽進去。」
青山道長心裡也猜是管家們藉機搞鬼,微微一笑,掂著五六寸長的白鬍子上前,四處嗅了嗅,突然變了臉色,自懷內掏出一個小荷包來,小心取出一張紙條來,才挑在指尖,只見紅光一閃,紙條燒成一團火,嗖的一聲在櫃上打了個轉。
趙總管目瞪口呆看著那團紅火又飛了一射之地,在後院一棵梅樹邊落下,好半日才想到問青山道長:「道長……真有狐精?」
青山道長壓低聲音道:「有,咱們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來收他。」
趙總管看那青山道長兩腿微微打顫,眼皮還在跳,心裡也有些慌,推說備飯,到後邊和他渾家說:「大小姐那邊有回話沒有?那個老道士像有幾分真本事,說是真有狐精呢。」
趙嫂子呸了一聲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藉機多哄幾兩銀子,難不成說是你哄人的麼。大小姐那邊就要備禮過來,也叫咱們有多大鬧多大,好好叫老太爺丟一回臉。」
趙總管重重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好在咱們還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趙嫂子冷笑一聲道:「咱們二小姐哪一樣不好?兩個老的就沒有順眼的時候。」
趙總管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走錯了路,偏遇到這樣兩個鄉巴佬公婆,罷了罷了,還好姑爺偏著小姐,不然一輩子叫世人踩在泥裡。」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買三牲香燭來,還要備賞錢備飯,只怕傳了出去還有親友來送禮。」
趙嫂子道:「鮑家的帶人去了,我去封賞包去,姑爺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裡邊通沒個主事的人。」
趙總管道:「傻女人,此時只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然傳開了去,不曉得怎麼混說呢。只怕小姐轉眼就來家的,你在後邊看緊些,都說咱們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等他渾家再問,出來陪青山道長說話兒。
卻說鶯鶯看見妹子帶著她家小姑子慌張張跑來,唬了一跳,只覺得肚內跳了一跳,臉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來,李青書扶著娘子,顧不上招呼小姨子,隨口道:「你們先坐坐。」
鶯鶯惱了,甩開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書哭笑不得道:「這不是你肚子疼麼。」
真真忙上來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無事來看看姐姐的。」
鶯鶯和李青書看看青娥臉色不大好,對望一眼,鶯鶯摸著肚子,先皺眉,後笑道:「我這幾日總覺得……青娥妹子卻是初次到我家來,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園裡走走逛逛罷。」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們婦人說話,女孩子家還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處走走,我姐姐家的園子極好頑的。」送紅著臉的小姑子出去閒走了兩處才回來,卻見姐姐和姐夫都板著臉。
鶯鶯拍案罵道:「你公公真不是個東西。」
真真低頭玩弄衣帶,還似未出閣時嬌憨。鶯鶯長長歎息,慢慢道:「論理說你們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這個軟趴趴的脾氣,就把個王慕菲當成了天。我替你主張罷,房裡兩個大的四個小的,外邊再要四個媳婦子看守上夜的,這些人姐姐這裡都有。」
真真為難的看著李青書,李青書笑笑,道:「若說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盡然。他能低頭和我一起走門路,可也是跌到泥裡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裡不是還收著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著來問來路,你說是不說?」說罷了忍不住又是笑。
鶯鶯也笑起來,道:「老趙好機變,再磨二三年,放他一個管事準錯不了。」
真真發愁道:「雖是替我出了一口氣,到底結下仇……」
鶯鶯冷笑道:「無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養老罷了,我們尚家還有個管家林叔你記得否,為人最是忠心護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從小最聽姐姐的話,姐姐替她都安排妥當,還能有什麼話說。雖然丈夫面前柔順,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兒,哪能喜歡那樣的公婆,到底心裡有數,當下點點頭坐在一邊等姐姐分派。
鶯鶯就使人去傳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點了自己一個得力的大丫頭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個小丫頭。又請了林管家來。集齊了眾人,親自遞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從小兒性子溫柔,還請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幾年。」
林管家接在手裡不敢飲,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爺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個站起來道:「二小姐請坐,有什麼話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懶,本就不通家務。我家如今只有一個莫家巷一個鋪子,還有城外那個莊。」
鶯鶯忙道:「那個鋪子還罷了,只幾百兩本錢,算做他王家的罷,小莊那是嫁妝。他家還有幾房投來的管家,如今是老趙暫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後內宅還是老趙管罷,二門以外都交給老奴就是。」點了點階下站著的十幾人,又問:「咱們和老趙他們幾個,另上一個檔子?」
鶯鶯笑道:「咱們家的人都沒有投身紙,沒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們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錢還在我這裡開。」
真真忙道:「這卻不能,若是這般,阿菲那裡必不肯的。」
李青書也道:「只說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裡還有面子。就是莊上的出息,也夠養活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了。過幾年妹子自己也會當家了,或是買或是雇都由得她們。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辦,妹子到老還是管不來家。」
鶯鶯橫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只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請幾個和尚湊熱鬧罷。真真,你家裡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點頭,尋來小姑子,吩咐她道:「咱們只說一早出來,才曉得家裡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臉上都不好看。」
青娥點頭依了,姑嫂兩個坐著車,帶了一群家人從後門進去。趙管家兩口兒原是林管家手下,並不因為有人壓到他們頭上氣惱,只說來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給小姐臉色瞧,歡歡喜喜把後院的那幾間房指給新來的管家們。
真真帶著林管家先到後院公公房裡,對王慕菲說:「阿菲,姐姐說我們家太空,少人使喚才會如此,所以借了幾房人與我們使。這個林管家原是我家舊人,最是忠心不過,就叫他總管罷。」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裡,哪裡理會這些管家從哪裡來,點頭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著辦就是。」
真真還要到臥房裡瞧公公,王慕菲搖頭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邊書房坐坐罷。」
真真看他滿面疲倦,由不得心軟,握著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們回房去歇一回罷。」
王慕菲搖頭道:「你昨日不是說家裡滲的慌?那個道士正午跳了半個時辰,拿桃木劍斬下一截狐尾來。只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時恰好走到正房腰門處,只聽見裡邊又是鼓又是鑼,一聲緊似一聲,風吹過來,一陣撲鼻的硫磺味,嗆的真真捂著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惱趙管家多事,扶著娘子到他書房,掩著門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雖然爹爹有不是處,到底還是趙管家多事要去請道士來家,鬧得烏煙瘴氣的,待此事了了,叫他兩口子走罷。」
真直微笑道:「趙管家來的日子短,不曉得你不喜歡這些。再說了公公說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難不成說是沒有?」
王慕菲語塞,兒子不好說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這幾個道士鬧了大半日了,煩人!」
真真想起姐姐還要送和尚來,忙道:「我自昨日搬來,心裡就覺得不大好,我姐姐說辦一兩場法事也好。想來這間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捨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後替他敲肩。
王慕菲長歎一口氣道:「你說得是。還是做秀才的時候,只有我兩個人好,自爹娘搬到城裡,生了多少事!」這卻是不由自主怨著老太爺了。
真真會意相公是不好明著說自己父親的不是,轉著彎來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卻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來,家裡執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處。」正說話間又聽得後院有鞭炮聲,真真心裡猜測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帶著幾個人送被臥進來鋪,回小姐姑爺道:「大小姐那邊又薦了幾位高僧來,也說正房後邊梅樹下那個洞裡藏著狐精。老奴想著這幾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裡。還請姑爺安心和小姐在書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點頭,待人走了方:「哪裡尋來這樣能幹的管家?」
真真笑道:「問姐姐借來的呢,」偷偷看相公並不無悅,補道:「工錢可還是咱們出,只說我歷練幾個,咱們家人好使了,姐姐還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們王家沒有用他李家的奴僕的理。倒是爹娘房裡的小丫頭可尋來了?」
真真笑道:「家裡忙的都抽不開身,想來明後日就得。」少時春杏帶著幾個女孩子過來給王慕菲磕過頭,就把二小姐房裡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貼身近侍,別個和幾個媳婦子都按排了執事,不叫二小姐再操半點心。到了晚間吃飯,王老太爺推說身上不好不肯出來。王慕菲樂得家裡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飯只在書房和妻子說話。一應事體都是林管家張羅。
且說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說過,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經鎮邪,道士在後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松江府傳開了,過了早飯就有士紳來送禮,更有好事的舉人秀才打著問候的招牌來看熱鬧。王慕菲陪著一群朋友在廳裡談了半日。一個唐秀才和他極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們去王兄正房裡瞧瞧那個斷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0:46
第二十八章:捉妖(下)
王慕菲心裡好似火上澆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只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臉上的勉強笑著說:「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隨我來。」引著眾人進二門到內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們折騰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幾日經文,橫七豎八都坐在台階上歇息。見一群貴人進來,一個和尚慌忙跳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喃喃念起來,邊上一個睡眼朦朧的推他:「裝什麼?主人又不曾來。」
那個和尚被他推了兩三回,因人都盯著他們,難為情,略移了移。邊上那一個推了個空,跌到台階上,半夢半醒間吃疼,大叫:「妖怪來了!」
好比魚塘裡撒下一把魚食,霎時間院子裡一陣沸騰。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起來,後院道士們也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二三個,左手桃木劍右手銅鏡,龍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繞了數圈,在人群裡各耍了一套劍法,又追著那只看不見的狐精到後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險些被桃木劍蹭到的鼻尖,後怕道:「方才他一劍迎面刺來,我還以為把我當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後邊請,青山道長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來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幾個和他一同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在伸頭朝裡看,大著膽子笑道:「得罪了。」帶頭進正房,就朝臥房去。
春杏早安排兩個管家娘子守在臥房門口,一個管家娘子見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要進臥房子,擋住他道:「道長在西裡間做法呢。」
王慕菲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幾位因他臉色不大好,都打著哈哈轉到西裡間去了,唐秀才自命風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閨房的,偏擋的這樣嚴密,眾人都先過去,也不大好意思起來,悻悻隨著眾人到西裡間隨喜了一回那個櫃子。又到後院。
主人家今日才來,青山道長鱉著一口氣,桃木劍舞得嗖嗖作響,滿院子跳來跳去。白鬍子和落葉齊飛,兩個小道士侍立在香案邊用力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王慕菲倒也曉得《正氣歌》,這分明是兩個不會念道德經的假道士,心裡越發的惱趙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處打量,一眼就看見梅樹底下有個挖了幾鋤頭的洞,趁著道士們不留心,溜過去蹲在洞口,一邊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會變出神仙洞府麼?怎麼就住地洞?」一邊使手去摳泥巴。
老道士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葉底偷桃,想是一連舞了幾日氣力不濟,腳底一滑,桃木劍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雲頂巾,唐秀才的頭髮披散在兩肩,才開口罵:「賊道士……」賊道士撲面跌在他懷裡,兩個人滾作一團,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驚大怒,青山道長大窘,眾人大樂。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來,忍住笑道:「難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長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見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後,極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時失禮,還請唐公子不要計較。」跳起來拾起稀爛的雲頂巾雙手送到唐秀才面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風吹樹葉也當是狐精來了,不知有誰放屁也當是狐精來了,心中大懼,不肯接帽子,結結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辭了。」護著頭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他這般說話,那幾人心裡也半信半疑。略說幾句都辭去。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再回後院,青山道長揮汗如雨正和兩個小道士使鋤頭挖沿。趙管家似笑非笑站在邊上,沖姑爺打個千兒,道:「道長說狐精有一窩呢,做七日法事只能趕他們出咱們家,若要絕後患,還要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才好。」
王慕菲雙眉都絞在一處,雙手靠在背後哼了幾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麼壞事,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青山道長使火鉗伸進洞裡夾了又夾,什麼也夾不出來,賠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擋了一擋,小道必定能捉只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罷了罷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這個洞罷,忙了這幾天,只有半截尾巴,休惹惱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們紫陽觀去!」言罷拂袖而去。
青山道長眼見得銀子去了,可憐巴巴湊到趙管家面前道:「都管,這可如何是好?」
趙管家笑道:「家主人惱你們捉妖不力呢,也罷,你們和我到帳房領銀子去。」此言一出,連前院的和尚們都圍了上來,眾星捧月一般隨他到後邊帳房支銀子。青山道長掂掂趙管家遞過來約有二十來兩,覺得給的多了心裡不安,落在人後邊扯趙管家袖子,小聲道:「王舉人待咱們厚道,小道有話不得不說,府上實有些蹊蹺,我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青氣,只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個與他糾纏,或是請一本朱砂的金剛經護身,或是求張天師一張鎮妖符來才好。」
趙管家記在心裡,晚間和渾家說了,渾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來,就說身上不大好,想來說得也有幾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說。」第二日趁機和真真說了。
真真笑道:「這個道士卻有幾分良心,無奈你們姑爺最是厭惡僧道,我得空再勸勸他罷。院子裡貼的那些鬼畫符可都揭下了?」
趙家的笑道:「姑爺親自帶人,都揭乾淨了,這會子正看著人燒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氣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罷,你扶我後邊去瞧瞧公公。今日還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爺休養了幾天,正在院子裡吹風,看見趙家的想起新恨,眼裡出火,咳嗽了幾聲,掉頭乒一聲把房門緊緊關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這幾日也不大好,一張小臉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兩個忙紡線,站起來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問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邊坐下,替她紡起來,笑道:「這幾日鬧的都睡不著,還好昨日睡了幾個時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點頭,笑道:「方才俺娘還說呢,俺們家做法事,這許多人家送禮,怎麼不請人來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無事祈福自要擺酒唱戲熱鬧一回的,這樣事不好請得,怕人家心裡害怕呢,轉眼冬至節咱們加倍送節禮就罷了。」
王婆子冷笑兩聲,開口道:「這幾個管家糊塗,連老太爺也敢動手,叫他們滾。」
真真忙站起來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罵道:「不孝!這屋裡還有沒有王法,公公婆婆要開銷兩個管家,也使不得麼?」
真真低頭屏氣,不肯說話。青娥伸頭出去沖趙家的使了個眼色,那趙家的飛一般到前邊尋姑爺來。
王慕菲進門只看見娘又跳又罵,真真低著頭可憐巴巴站在一邊。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鬧!幾個家人,打發他們走就是!」揚聲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應聲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廂房除老趙外還有王守財,王守富和王老六,這就打發他們走。」
真真委曲的眼淚都要出來,移幾步正要說話,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們三家的投身紙還請小姐賞還。」
真真看王慕菲點頭,只得回房尋投身紙。別個都罷了,趙管家兩口兒到她家來,極是忠心,如何捨得叫他們走,牽著趙家的手,只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裡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煩惱,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為這些爭吵,卻是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和氣。這幾房家人本是投來的,咱們尚家不好收的,與他幾兩銀子自去罷。」
趙管家也笑道:「小的心裡有數,與其在府裡叫小姐為難,不如離了老太爺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為難,大小姐可是說了的,若是我趙哥今日離了王家,明日就是鴻升記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著奴婢看,莊即刻回去稟報大小姐,叫趙哥到鴻升記去罷。」
鴻升記是松江有名的點心鋪,卻是尚鶯鶯的私產之一,不只松江有幾處鋪面,就是蘇州杭州也有分鋪,工錢極是優厚,叫趙總管去那裡做管事,自然比王舉人家的內管家強。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發那幾房家人出去。真真親自送趙管家兩口兒出門。
回來公公房裡擺飯,王慕菲因掃了娘子的面子,心裡極是過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雞湯送到真真跟前,笑道:「無論哪家,對主人動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趙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們用的,奴也愁使不動他們,正好還回去。倒是林管家,可還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爺王老夫人跟前極有眼色,又二話不說趕走趙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歡他,微微笑道:「這個林管家哪裡尋來的?老身覺得還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個親戚薦來的,講定了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錢,不貴罷。」
王老太爺聽說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就是他罷。」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夠使。家裡又只這幾間鋪子,眼看你又要進京,還是省著些的好。」看兒子和媳婦都點頭,越發快活,又道:「前幾日查鋪子少了瑞記雜貨鋪和莊子的契紙,不如媳婦都拿來,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罷。」
真真手裡的調羹在碗上輕輕一磕,叮當響了一下。王慕菲心裡深恨娘老子貪的無厭,若是此時由著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後他兩口子花一文錢都要從爹娘手裡要。他想了想,笑道:「那個莊子雖然泰山說是把真真的,因一時走的急,契紙還在尚家呢,此時哪裡尋去。何況本是嫁妝田,由著她添置些衣裳也罷了。又不是沒吃少穿,誰家好動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兒子的臉往哪裡擱?」
真真有相公撐腰,雖然公公婆婆臉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兩個數年積蓄交出來,含笑道:「瑞記咱們家只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前些天因為搬家無錢使,又不好從新鋪子裡支錢,媳婦就把契紙換了三百兩,隨手都用盡了。」
王慕菲會意,曉得娘子要留一著後手,忙道:「這三百兩當時就給兒子了,這麼大一間宅子,換瓦刷牆添家具,可不是用盡了。」
他兩個齊心,王老太爺沒有法子,也只得干笑了兩聲道:「我說呢,你們兩個使錢如流水,這家,還是要爹娘替你當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來稱是,吃過飯回房打發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來你也會撒謊。」
真真彈了他一下道:「都給公公也沒什麼,老人家那般節省,你進京必不捨得多把銀子的,不如變幾千銀子你帶到京裡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罷。」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為他,摟著真真的細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為我,小生心裡有數。其實這兩個月人家送的禮物金銀也有不少,我都叫趙管家偷偷變賣了,也有八九百兩,進京是夠了,就是不夠,問你姐夫借些也罷了,還不到要你賣田賣鋪子的地步。」
他兩個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爺,因林管家在他面前極是低頭伏小,也覺得快意。那春杏極是乖巧,只在真真房裡不出來,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幾個人調理的好,就是他們出門,他那正房幾個人也守的極是嚴密,王家老兩口插不進半步。所以和府王老太爺只看一個春杏不順眼,偏春杏無差使從不出媳婦房門,卻是無可奈何。
王家鬧了一回狐精,花幾十兩銀子大大的辦了一回法事,自此府裡人口安寧。只有唐秀才吃了驚嚇,到家就臥床不起,唐老太爺無奈又請青山道長出山,驅了一回妖才罷。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來笑道:「唐兄好事,吃了這樣一回虧,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幾件小衣服,聞言笑道:「他還罷了,奴記得從前常和你們一處玩樂的還有那位陳公子,怎麼自你中舉後就不來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臉上,笑道:「他還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們這些俗人來往。」
陳公子糾纏姚小姐,連姚小姐甩過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傳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隨口問一聲罷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替相公打點進京的衣裳。
原來李青書想等鶯鶯分娩之後再進京,約了王慕菲走陸路,所以松江府裡還有兩位舉人早早動身,他兩個還在家。這一日王慕菲訪友回來,問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動靜否?」
真真搖頭道:「姐夫才使人捎信來,穩婆說是龍鳳胎,日子重算過,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試,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凍怎麼走船」
真真微笑道:「無妨,姐夫那裡有為走陸路特為從明水狄家訂的兩架馬車,牽了來裝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稟過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鬆了一口氣道:「原是說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鋪子換馬,所以日子緊些無妨,只我獨去,兩匹馬到底慢些兒。」
真真微笑道:「咱們人少,要一輛車就是。多拴幾匹馬輪換。就連姐夫的家的車夫也借了來。只你帶一兩個人,奴覺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幾十個人來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說得極是。我去書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兩個相視而笑,突然守門的鮑管家也不叫媳婦子通報,闖進來道:「不好了,秦府來報,秦老爺仙逝,咱們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鬧起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2:10
第二十九章:初一
王老太爺今時不同往日,召齊了家裡七八個管家,還覺得不夠,又使人把幾個鋪子裡強壯的伙計都叫了來,高高矮矮也有二十來人,一人與了一根哨棒。自家騎了只大走騾,王慕菲死命攔也攔不住,帶著一群人趾高氣揚向秦家去了。
屋裡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夾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環,扎緊了襖裙,又提出幾件有夾袋的袍子遞把媳婦和女兒,道:「都尋幾件能裝東西的大衣裳,咱們好好去鬧他一場。」
真真和青娥對望一眼,看青娥小臉都縮成一團,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鬧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兩件披在身上,正繫帶子時,突然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叫疼:「娘,媳婦肚內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這個月身上沒換洗,難不成是有喜了?還是先叫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裝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氣無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婦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額上滴出幾點汗來。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動手,兩下剝下那兩件衫子甩到青娥懷裡,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著你們小姐罷,別個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著肚子只是叫疼痛,春杏扶著小姐回房,院子裡的有執事的媳婦們就跟著過去了,這個叫:「我廚下還要看湯。」那個喊:「我昨日買了二斤豆腐還不曾給錢。」王老夫人還不曾開口,眼前只得青娥一個。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丟人現眼,眼珠一轉,笑道:「娘,咱們可不能都走了,臥房裡無人,箱籠叫人扛一個半個去可是吃虧。」
女兒說得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點頭青娥已經飛一般縮回臥房,生怕老娘來拉她,趕著拴門。院中除老夫人之外,連只麻雀都沒有。王老夫人愣了許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們一個一個喊來,又怕去遲了素娥的東西都叫人搬去,只得一個人沖出大門,扯著還在門口發呆的兒子道:「快去快去,遲了你姐姐一文錢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臉紅的似關公般,用盡力氣掙不脫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兒子如今是舉人,他秦家就是有兩個臭錢罷了,又沒有做官的親戚又沒有中舉的子侄,如何敢和我們舉人家過不去。咱們家去罷」
王老夫人一口濃痰啐到王慕菲臉上,罵道:「你姐姐初嫁的那個老不死的,不是咱們去搶,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惱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兒子丟不起這個人。」連臉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尋媳婦,院門關的嚴密,到後院敲女兒房門,哪裡是肯開。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門口站著兩個華服管家,進進出出都是貴人模樣,她膽怯不敢上前,繞到常走的後門
要進去,守後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冷笑道:「王姥姥來了?知府大人在後院呢,姥姥要不要進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說不出話來,低著頭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帶著大女兒和幾輛裝箱籠的馬車回來。真真本要出來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裝病,索性多裝幾日。上有老太爺老夫人,還有姑爺,咱們能不出頭就不出頭。」
真真歎息道:「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憐。」
春杏笑著送一碗熱茶上來,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成?」
真真橫了她一眼,佯怒道:「沒大沒小的,當心姑爺聽見,仔細你的皮。」心裡深以為然,她自己不肯嫁濫嫖濫賭的柳家表兄,從來不曾出過門的人,也曉得翻牆逃婚,何總已是嫁過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裡又有銀錢,又不是不嫁就沒有飯吃,還肯嫁,自是貪人家富貴,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穩金鑾殿做不得大夫人,卻是她自家選的,怪不得別人。因此依舊裝病,只使春杏去說:「還請大姑奶奶不要傷心。我們奶奶病著呢,明日好些了必來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點箱籠,巴不得媳婦不來。他們院裡空著東廂和南屋,林管家就把東廂略微收拾,把從秦家搬來的堆漆螺鈿描金櫃,螺鈿廠廳床並裝盒馬桶等物都搬進去。三間廂房都擠得滿當當的,還占了一間南屋放雜物。
落後秦家又把素娥兩個貼身使喚的丫頭元寶和銀子送來。王老太爺猶拉著來人,問他要銅錢、金子和珠子幾個使女。那個管家回說:「老太爺,我們前頭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妝並太太的私房都與你老人家搬來了,太太房裡那幾個婢女都是家生子兒,沒有跟著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為難小的。有什麼話明日叫舉人老爺和我們大爺二爺說去。」再三的磕頭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對眼巴巴看著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擺飯,燒水與我洗腳。」關上臥房的門自去睡。元寶和銀子也不會理老太爺老夫人,拉住一個媳婦子問明廚房在那裡,一個去煮飯,一個去燒水。王老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道:「阿菲呢,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到哪裡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說是叫她氣跑了,朝廚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這兩個婢子燒糊了洗臉水。」一陣風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過午才回來,裝做不曉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麼有空回來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麼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臨時有個朋友死了愛妾,到不好丟下他。」指著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沒睡,我回去睡會子,晚飯別叫我了啊。」不理會在一邊擠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煙回房。
他房裡卻是極安靜,幾個管家娘子坐在太陽底下做針線,見他來了,指指後院。王慕菲就不到臥房裡去,繞過大屏風到後院,真真和春杏正對坐下棋耍子。看見他進來,春杏忙站起來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擺手道:「中飯還沒吃呢,你去廚房瞧瞧,叫他們下碗麵我吃。」小梅曉得姑爺這是有話說,送碗茶上來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麼?」
王慕菲連連搖頭,苦笑道:「這一回臉丟大了,若是我早些京裡去,就不關我什麼事了,由著老的鬧去。如今秦家只說瞧我份上,任我爹鬧了個不可收拾,把姐姐房裡東西都由著他搬來,連紅漆馬桶都沒留下。」
真真湊到相公耳邊輕輕道:「那只馬桶昨晚上你姐姐親自洗刷的,聽說裡頭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兒們在你姐姐房裡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錢的首飾,你姐姐又說是他們抄走了,鬧了個不可開交……」
王慕菲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喝道:「夠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滾落一地,他才醒悟過來,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曉得,所以昨日爹出門,娘還要我們隨她去,奴就裝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搖頭道:「若是你也隨娘去鬧,這個松江府咱們住不得還是小事,只怕功名都無指望。如今你我二人只裝不知道罷。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罷,只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尋秦家鬧,奴是勸好,不勸好?」
王慕菲搖頭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無奈我家只我一人,沒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為不孝,言官上個折子,哪裡還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只推養病在莊上住著,百事不問,如何?」
真真也道這個主意好,就依他裝病,買通了大夫,只說寒邪入體,要慢慢調養,第二日一早王慕菲遠行回來,她就臥床不起,又隔了幾日,尚鶯鶯使人來看過,就要接她到李家別院靜養。真真背著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處的金珠交還,真個搬到姐姐處居住。
王老太爺只說媳婦離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張,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說她:「媳婦在李家住著,七八個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們省下幾十兩不說,正好趁她不在家把這些鋪子好生清查一回,當著媳婦面不好勸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勸她,她又無兒女,不如趁年輕另尋夫家罷。」
素娥手裡也有七八千金,心裡自有主意,哪裡還肯依著爹娘再嫁,勸一回就和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鬧,只說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見到真真只是哭。真真和鶯鶯曉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憐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兒帶回來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來不來家。
且說王老太爺大權獨攬,趁著年關將近,各鋪子都要算帳。他就叫管事們把帳本和銀子都搬來,銀子上稱計了數目都搬到他臥房裡藏起,帳本發還。管事們去尋舉人奶奶,王門尚氏又閉門不納,卻是無計可施。約齊了再到王府辭去,王老太爺連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鑰匙親自到鋪子裡查過,拱拱手關門去了。滿城人都曉得有個不會做生意的王老太爺,捨不得發紅利把工錢,生生辭了得力的管事,都等著看他家笑話。
卻有一個人動心,說是天賜良機,是哪個?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閉門在家也有些時差日,紅線招的生意又搶不過隔壁瑞記,日子過的就有些艱難了。她聽說王老太爺是個蠢人,就想著不如把他家幾個鋪子接下來,一來掌管他王慕菲的產業可以出一口氣,二來又打著舉人的招牌,不怕閒雜人等上門羅皂,那幾個鋪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裡要圓要扁都容易。計定就備了份厚禮上門。
人既有所圖,說出來的話自然分外甜蜜,只走了三四回,休說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說姚小姐極是個好人,又能幹又熱心,自家掏出五百兩銀子入股紅線招。
林管家把王家動靜都報與大小姐知道,鶯鶯笑對真真道:「你公公婆婆這是雙手要把銀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見得,我公公婆婆都是只進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幾個鋪子交到她手裡,且看她變戲法罷。」
鶯鶯抱著肚子,啐道:「出息,當你什麼都不懂,你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們是公公婆婆,和他們爭吵有什麼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別人懷裡推?區區幾千兩銀子罷了,也值得小狗搶骨頭一般去搶。」
鶯鶯正要笑,看見青娥捧著一碗熱茶進來,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慣?」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慣住得慣。」牽牽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學繡花。」出去還小心把棉簾子壓上。
鶯鶯道:「卻是做怪,一樣米養出兩樣人,你這個小姑子就極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樣樣都好,只是勿曾投得好胎,卻是沒得法子的事體,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鶯鶯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輩子錢財也罷了。這們兩個老怪物,怎麼只認得錢真?真真是叫人可歎可惱。你快些生幾個兒子罷,有了兒子說話也硬氣些,躲他們一時,可躲不得一輩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見不得妹子清閒。」兩個說說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轉眼要過年,王老太爺使人來接媳婦女兒回家過節。真真只推病,青娥眼淚汪汪家去。過了燈節王家再使人來接,又是鶯鶯生產,再是滿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鄉,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這一日兩口兒起得極早,王慕菲執了一枝京裡帶來的眉筆替娘子畫眉,兩個正打情罵俏得趣時,就聽見前邊有人拍門,春杏進來稟道:「有一位陳公子,聽說姑爺昨日來家,求見呢。」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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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8 16:52:23
第三十章: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兩日,並不曉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與,聽得陳公子求見,冷笑一聲道:「從前我是個窮秀才時,他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如今我一個落第的舉子有何可見之處,不見。」
春杏為難,站在那裡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陳的和姐夫李家結了親,雖然姐夫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到底不好這樣給人冷眼,忙笑道:「只說相公一早去尋朋友了,回來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應了一聲出去,她方對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慣他,到底打狗還要看主人,須替姐夫留些面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來不睬他的。我昨兒才到家,他今日就來尋我,不曉得搗什麼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只手指道:「我卻猜到三分,只是不好說。」
王慕菲拉過愛妻的小手,輕輕咬了一口,笑道:「愛說不說,吊我胃口呢,咱們再去睡半個時辰罷。」
真真抽回手,故意裝作惱了,跺腳道:「太陽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請安,公公婆婆要說我呢。你不去我去了。」從衣架上撈了一件相公從京裡捎來的十六幅大裙子要系。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頭痛,披上件葛衫來替真真繫裙帶,兩個一路說話,順著牆根的陰涼處到後院,正好瞧見素娥起來執著一盞鹽水漱口,元寶捧巾,銀子捧銅盆站在門邊,還有三四個媳婦子站在階下,有提洗臉水的,有捧纏腳布的,有捧明礬盒子的。
真真正經是女主人,早起也沒有這樣排場。王慕菲看看這幾個媳婦子都眼生,悄悄問娘子道:「這是咱們家的?」
真真微微搖頭道:「是秦家投來的,和咱們不相干。」
王慕菲苦笑著搖搖頭,因素娥目不斜視還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著娘子到爹娘房裡。酷暑的天氣,房裡又擱了太多的箱籠,偏老太爺怕盜賊光臨晚上門窗又關的嚴實,所以房裡比外頭悶熱得多。此時初開門,王老夫人袖著手看著兩個小丫頭灑水掃地,王老太爺坐在後門口門檻上,邊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一壺熱茶、一碟荷葉餅、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大盤肉包子。看到兒子牽著媳婦的手笑嘻嘻進來,王老爹放下手裡一個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來笑道:「我的兒,怎麼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邊等老兩口兒在上邊坐定,請過了安,方齊笑道:「要趁著還涼快讀書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歡的眉開眼笑,指指東廂道:「你姐姐梳洗纏腳總要鬧到中飯時,不是出去吃館子,就是到朋友處耍子,哪裡曉得到爹娘跟前問一聲喲。」
真真低頭只看腳尖,王慕菲微微皺眉道:「姐姐常常出門,與何人相與?」
王老夫人湊到兒子跟前,壓低了聲音正要告訴,王老太爺用力咳嗽了幾聲,唾沫星子濺到小方桌上猶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說什麼,你去廚房看看,還有包子拾一盤來叫兒子吃早飯。」
王慕菲是愛潔淨的人,那樣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吳兄約了兒子到他家去吃早飯呢。」辭了出來,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脫,坐在椅子上生氣,問真真:「你怎麼什麼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帶,啞然失笑,看著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後來家呢,家中事體如何盡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開小梅送上來的涼茶,問她:「你到底還住在松江府,家裡的事就一點都不聞不問?」
真真微微皺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婦的,又是在娘家病著,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這樣鬧法,丟的可是咱們的臉。」
真真冷笑了一聲,扭頭不語,解開裙帶,取了只團扇坐到後門蔭涼處扇風,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裡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來。」
少時林管家進來磕頭,王慕菲問他這半年家裡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認了位乾妹子,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極喜歡的,說她大有本事,幾個鋪子都交給她管呢。」
王慕菲心裡一驚,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裡計較:原來自家老子這般行事,難怪真真不肯多說話。從兒子手裡要來的鋪子,明明媳婦也是商人家女兒會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來管,休說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氣得半死。
林管家看姑爺臉上陰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這位乾姑奶奶,姑爺也是認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氣,聽說是這麼一個主兒,也跳得有三尺高,睜圓兩個眼睛罵道:「都吃了什麼迷魂湯,和這種人攪在一處。」怒氣沖沖奔出去。
二小姐無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個呵欠道:「有些頭疼呢,林叔去請伍大夫來瞧瞧罷。」扶著小梅回臥房去了。
林管家會意,徑直從前門出去請大夫,還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個時辰,待伍大夫吃過了早飯才一同回來。到得二門,就聽見後邊有吵鬧的聲音,王老夫人的調門兒最高,還有王家大姑奶奶時高時低的哭聲。家裡的管家和媳婦們各有執事,在夾道裡來來往往,無人上前勸解。伍大夫常走動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見了這樣鬧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廳台階上遲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傷不如前門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無妨,我家得空就要唱這麼一出,連盤子碗都不得摔碎半個的。伍先生寬坐一會。老奴去叫大姐們准備」走到真真院內,卻見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門後探頭,林管家笑道:「以後有的看呢,快去稟小姐,伍大夫來了。」
春杏眼珠一轉,笑道:「小梅去和小姐說,我這幾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喚他進來罷。」一路笑著去了,在花廳裡陪伍大夫說了半日話,才帶他進來,真真臥房裡裡外站滿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帳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只說二小姐稟性柔弱,吃不得氣惱,開了兩張補氣養神的方子,又吩咐道:「還要安心靜養十來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氣。」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廳,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們姑爺只怕還要來和你老人家照個面。」她藉機走到後院門口,才伸進一隻腳,劈面一隻花盆擦著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裡頭還有好幾只碎花盆,只得小心,提著裙子走到鐵青著臉的王慕菲身邊,本待說話,因幾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低了頭悄悄退後兩步。
王慕菲接著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個什麼東西滿松江府有誰不知?你認了她做乾姐妹,我還罷了,青娥有這樣的乾姐姐還嫁得出去否?」掉了頭又對王老太爺道:「她與我家非親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幾個鋪子交把她總管,這半年有幾分利?」
王老太爺伸出兩根手指,喉結滾了幾滾,小聲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記,從前你媳婦真真不過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只把你二分,爹爹真是會算帳。」哼了兩聲又道:「把契紙都拿來,以後您二老安心在府裡養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來:「有七分利只把爹娘二分!我的兒,你當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著自己家的錢去貼一個名聲不好的外人。叫她打著我王舉人的招牌在松江府行走,你們當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拿來!」
王老夫人還要說話,王老爹橫了她一眼,歎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銀山來,將來不都是你的麼。」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裡活動,真真把裝盒裡幾根銅簪子都拿去當了,尋了有三千兩把我。爹爹你房裡金銀壓塌了箱子,兒子問你討,可把一錢與我用過?」
王老爹咳嗽了兩聲,結巴道:「三千兩盡夠,帶的多了,你手又鬆,白白花費了可惜。」
王慕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這幾間鋪子是我自家掙來的,我自家管。要麼你拿出來,要麼我使管家進去翻。」
王慕菲今日說話硬氣,王老太爺就擺不得老太爺的架子,看幾個膀大腰圓的管家悄悄兒移到門邊,生怕兒子真的翻了臉,進去翻出他的老底來,低頭一種小跑進去,轉眼就把那幾張契紙取了出來。王慕菲翻了翻隨手遞給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對一臉不以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聽說秦家分了你幾間房子,若是嫌兄弟這裡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認一百個乾妹子也由得你。若還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無事不許出二門。」甩了甩袖子出來,王家一眾管家和管家娘子們都跟著出來了。院子裡幾個人,只有青娥覺得哥哥說得都是正經話,心裡喜歡。
王素娥又羞又惱,王老太爺此時顧不得和兒子生氣,心裡轉著七分利打轉,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錢,踱到大女兒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賤人叫來,咱們問她要那五分利來。」
素娥冷笑道:「你兒子怕我和她相與壞了王舉人家的名聲呢,不許我出二門。你老自己走一遭罷。」轉身回房,叫進元寶和銀子用力關上門。
王老夫人低著頭嘀咕道:「做什麼把契紙還給阿菲,轉手又到真真手裡,咱們什麼也撈不著。」
王老太爺沖過去罵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誇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鋪子都交給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們五分利去?」高高揚起手來:「去把那個小賤人尋來,問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趕著繫了條裙子,沿著牆根出後門,一路上尋思,若是直說要利錢,姚家小妖精心不肯來,只說人家送了兩樣稀罕吃食,特請她來嘗嘗。自己怎麼說也是舉人家的老夫人,不好親自去請,還是使人去罷,又走回來,對看後門的鮑嫂子道:「你是認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請她來,只說人家才送了兩樣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來耍半日。」
鮑嫂子忙應了一聲,央了人看門,回房換了兩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裡和春杏說了,才騎了頭驢出去。
春杏回來說把真真聽,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虧得你使眼色叫我又裝病,阿菲想必還要和她查帳,你速去和林管家說知,咱們家那幾個能看帳的,這幾日都不要派他們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進一大盆冰來放在窗下,自家使了個大蒲扇扇風,真真笑問:「老太爺那裡送了冰沒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裡都送過了。小姐放心罷,有小姐的,就不短他們一根針。」
真真笑罵道:「才幾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們學的油嘴滑舌。我這後邊有幾棵樹,還算蔭涼,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們買幾只烏雞燉湯的,你把咱們帶來家的那幾個紙包裡,寫著烏雞湯的那個尋出來,取一小包送到廚房去擱到湯裡。」小梅忙丟失下扇子翻出來,給真真看過,叫人送到廚房去。
卻說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爺兩口兒服服帖帖,順當接管了他家的鋪子。有了王舉人這塊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幾分本事和見識的,生意做的甚是順當,雖然比不得人家本錢雄厚,這半年穩穩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這一日早晨起來算了一個時辰的帳,心裡越發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鋪子捏在我手裡,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聲下氣求我。她打的算盤雖好,卻不想王舉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爺翻了臉,王老夫人施了計來哄她去。家人來報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請她去耍,滴珠忙問:「他家舉人老爺可得了官?」
守門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來家的。「
滴珠聽說他不曾得官,心裡快意,著意裝扮了,又叫人把上個月的利錢裝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著頂福建官轎去王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2:35
第三十一章:十五(中)
王慕菲送過伍郎中回房,卻見自家臥房早放下竹簾,房裡涼氣襲人,真真擁著一床薄被半臥在床上,手執一卷金剛經在誦。窗台上壓著一隻小小金獸香爐輕煙裊裊,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甜香撲鼻而來,他本來煩躁的心也不由得靜下來,貼著真真的臉問:「娘子,可好些了?」
真真微微點頭,笑道:「好多了。熱不熱?快快脫下外邊的大衣服。」掙扎著起來吩咐小梅:「去沖一碗酸梅湯來。」還要替他解衣帶。
王慕菲剛剛才和爹娘吵過一回,回來消受娘子這般柔情蜜意,心中感激。按著她道:「真真你歇著。」走到衣架旁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我已說過大姐,想來她不會再出門,回頭把林管家叫來,平常二門和後門都鎖起罷,鑰匙叫林管家收一把,你收一把。」
真真遲疑片刻,點點頭,微笑道:「奴等閒不出門,不要也罷。還是留一把與爹娘罷。」
王慕菲冷笑道:「若是把他們,我鎖二門做什麼?這半年你我都不在家,家事鬆懈,還要好好管管才是,選日不如撞日,晚飯時我來說罷。」
夫君這樣振作,卻是意料之外。真真心裡暗喜,笑道:「都依相公就是。」
一時小梅拎著一個食盒進來,取出一隻沾滿水珠的小磁罈,倒了一碗就笑嘻嘻道:「小姐要吃藥,吃不得的。」
王慕菲呷了一口,甘甜中微有些酸,又帶些鹹,果然涼徹肺腑。一碗吃下去,由不得自家又倒了一碗吃。真真因他吃的香甜,怕他吃多了肚子疼,忙道:「這是加了冰的,吃多了傷身。若是還不解暑,叫人換浸在井水裡的綠豆湯來你吃兩碗。」
王慕菲把碗交給小梅,笑道:「這個酸梅湯比往年的中吃,哪裡買的?」
真真微笑道:「姐姐家那個院子裡種了幾棵梅樹,因果子結的好,我就做了幾壇,今兒也是頭一遭吃。因不曉得好不好吃,還不敢送去孝敬爹娘呢。」因小梅還站在邊上,笑道:「姑爺說中吃,你去跟管茶水的說,多兌幾碗送到老爺老夫人處。」
王慕菲方才沒少聽老娘數落真真的不是,此時見娘子吃一口水也不忘他爹娘,兩下裡高低立見,越發覺得真真可敬可愛。上前牽著娘子的手,長吐一口氣,感歎道:「娶妻賢若娘子,夫復何求?」
真真偎到相公懷裡,也輕輕歎息,伸出一雙素手撫平王慕菲皺起的雙眉,正要說話。卻聽見春杏在外間清脆的聲音:「姑爺,鮑管家說姚小姐來了,正在前邊轎廳下轎呢。」
王慕菲方才被撫平的眉頭又絞在一處,冷笑道:「這個賤人還真把我家當自己家了?從前都是這般長驅直入?」
真真微微點頭,並不說話,只緊緊牽著相公的衣袖。王慕菲極是惱火,站起來要去找姚小姐算帳,真真忙道:「奴也喜歡不起來她,只是為著你姐姐,且忍一忍罷。」
王慕菲奇道:「又有什麼?都說與我聽。」
真真道:「我在娘家,聽的也不真,只聽說你姐姐在紅線招也有一二千的本錢。為著姐姐,咱們只裝不知道罷,咱們鋪子這幾個月來,只當關門歇業就是。和她打交道倒顯得咱們欺人似的。」
王慕菲連聲冷笑,道:「這個姚滴珠去年哄了薛三公子半船貨,正經商人誰肯和她做買賣。我姐姐是豬油蒙了心!」一時氣憤不肯管這些事,坐下來翻床上堆著的幾本書看。
真真拾起一本來,還是本佛經,輕輕誦讀。那春杏聽見裡邊只有念經的聲音,曉得小姐姑爺一時半會不得出來,走到外邊拴上院門,又叫人嚴守腰門,自去督管小梅和幾個小丫頭們作針線。
卻說姚滴珠特為從前門進來,大搖大擺在轎廳下轎,理了理衣裳又撫了撫頭髮,問她家桃紅:「如何?」
桃紅笑道:「我家小姐這一二年越發出息了,就是不打扮,也和月宮裡嫦娥娘娘似的。」
滴珠含笑啐她:「貧嘴,在人家家也這樣胡說,小心家法。」其實心裡得意,這一二年除去做生意,她和舊日朋友都斷了來往,只在家中讀書練字,悶了或是描幾筆花鳥,或是彈只把曲子,極是適意,就把從前的朋友都看做是俗人,越發的目無下塵。等著後邊抬銀子的家人也到了,一行數人方從廳邊角門轉進二門。小桃花撐著傘一路走一路笑道:「從前王秀才呆頭呆腦的,又不大和群,誰能想得這幾個秀才裡只他中舉?」
滴珠微笑道:「本朝又不要做詩,不過三篇八股罷了。找幾本時文背背,再把坊間刻的考官的八股舊文細細揣摩幾日,想不中都難。」
說話間經過王慕菲住的院子的腰門,平常他兩口兒不在家,腰門都是緊閉,今日卻有條長板凳橫在當中,一個白淨面皮的媳婦子坐在上邊做針線。滴珠停下腳步打量這個婦人,上身是件半新不舊青綢衫,下身繫著灑線白紗裙,頭上又是青綢包頭,除去兩隻簪頭鑲珠外,還有一朵金花、一對小小巧巧的八寶金環。就是中等人家的娘子,也不過如此了。王舉人對下人甚厚,手裡必然積蓄不少。滴珠想到自從那一回賺了薛三公子半船貨,再問誰賒欠就不能,漸漸連家裡去買菜買醬都要先錢後貨,心裡的委屈都泛上來,覺得薛三公子固然不是好人,就是王慕菲,也有錢的可惱。
守門的媳婦子偶然抬頭,看見一個滿頭金子的少女站在門邊發呆,料得就是那位姚小姐。她本在尚家多年,見慣了尚家小姐們的清雅裝束,哪裡把這樣暴發小姐看在眼裡,何況又曉得主人是不待見的不必理會,仍舊低下頭做活。
滴珠以為那媳婦子要站起來請安問好,挺直了身子正想著給五分還是一錢銀子的賞錢,誰知那媳婦子並不動,惱得她臉都漲紅了,強道:「這般見了客人沒規矩的家人,若是在我家,一定要打板子的。」
偏生一條黑狗穿過眾人,在姚滴珠身邊嗅了嗅,走到後邊去了。那媳婦子放下針線,站起來笑道:「老鮑又忘了拴門,這是哪裡來的野狗亂咬。書香,快拿繩子拴了丟出去。驚了小姐,仔細你的皮。」
二門外幾棵大樹下本有幾個小廝在蔭涼處玩耍,那書香聽見說他,飛快的跑起來笑道:「六嫂子,您回家才幾天,不認得這是大姑奶奶的元寶養的。」
那媳婦子故意拉長了聲音笑道:「原來是大姑奶奶養的啊,那可是客,是我失敬了。」
二門外幾個小廝哪有傻的,都笑成一團,都道:「可不是大姑奶奶養的。」
姚滴珠聽到一半,就曉得這個媳婦子指桑罵槐,又羞又怒,快步走到院,吸了幾口氣,慢慢走到素娥房裡,笑道:「姐姐這幾日可好?」
素娥家常穿著紗衫紗褲,房裡四角都擺著四只大銅盆,裡邊滿滿的冰。極是涼快。滴珠才說一句話就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她二人,一個有心結交,一個和妹子說不上來話又無朋友,原來極是親熱的。今兒素娥歪在美人塌上,只懶懶的道:「妹子又病了?」
滴珠微微點頭笑道:「正是這幾日不大好呢,偏乾娘使人叫我,我就掙扎著來了。」
素娥早上和兄弟吵了一回,心裡也覺得自家兄弟說有六七分利必不是哄人的,滴珠在她面前說只得二分,她有拆伙的想頭,心裡自有一番算計。忙微微笑道:「妹子身上不好,又是這樣暑天,原該靜養的。姐姐在青浦縣有個小莊,妹子不如去那裡住到秋涼再回來。」
滴珠曉得王家唯有這位大姑奶奶為人大方,忙笑著應了,指指站在院子裡的抬盒,道:「妹子今日送利錢來了,乾娘可在家?」
素娥沖元寶使個眼色,元寶就到正房後邊尋老太爺和老夫人,道:「姚小姐送利錢來了,在我們夫人房裡坐著呢,我們夫人說先收下利錢再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過去。」
王老太爺會意,對老伴道:「你不許說話。」
老夫人雖然不快活,到底叫老頭子壓了一輩子的人,不敢不依,跟著他到大女兒房裡。滴珠親親熱熱叫乾娘,上來請安。王老太爺板著臉只是微微點頭。姚滴珠因乾娘不似往日親熱,心裡疑惑,忙叫人把銀子抬上來,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小帳,笑道:「上個月因是換季,綢緞鋪的生意蠻好,所以比四月多一百多兩銀子。五月足有三百六十一兩七錢二分。我和大姐的紅線招因在碼頭和南門新買下兩間鋪子,花去了七百三十兩整。」
王老夫人幾次要開口,都叫元寶在一邊使眼色止住。王老太爺取等子小心稱過,三百六十二兩還有零,自家分幾次搬回房,淌著一身大汗回來,道:「倒碗涼茶我吃。」
元寶笑道:「茶房才送來一大壇冰酸梅湯,婢子倒幾碗來罷。」先取大碗倒了一碗把老太爺,又取四只小碗倒滿,捧了一碗出去送把青娥,反手就把門帶上了。
王老太爺看著姚滴珠,微笑道:「姚小姐,因我兒子不在家,鋪子無人照管。你乾姐姐極是誇你能幹,所以叫你管這幾時。」
素娥忙道:「方才我還和妹子說呢,身子不好還要靜養為上,休要年紀輕輕落下一身毛病。依姐姐看,如今我兄弟也來家了,鋪子還是依舊叫他管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2:47
第三十二章:十五(下)
姚滴珠心裡計較:王慕菲一向不把她放在眼裡,不如就把鋪子還他。自家這半年也賺了他夠二千來兩,又叫他欠我一個大人情。橫豎他姐姐和我和伙,借著這個由頭常來往。這樣呆書生哪裡會做生意,虧了本再交還我手上,再看他笑話。因笑道:「都依姐姐,妹子此刻也有些倦了,就便回去歇歇,再把帳本都撿好送來如何?」
王老太爺還想說話,素娥已是站起來笑道:「如此就不留妹子了,姐姐送你幾步。」兩個攜手到前邊轎廳,依依不捨說了許多話才去。素娥回來,經過腰門,想著要尋兄弟商議,又不肯在兄弟面前低頭,回到自家房裡,王老太爺劈頭就問:「為何總攔著不許我問她掙了多少錢?」
素娥重回美人塌上靠著,冷笑道:「爹爹你會不會做生意?」
王老太爺是一個銅錢看得比臉盤大的人,做生意要付工錢把伙計,要付腳錢把腳夫,哪裡捨得。素娥初孀那一回夫家分與她兩個鋪子,到老太爺手裡半個月就把都管和伙會都開銷了,最後一賣了事。所以這一回秦老爺仙逝,秦家析產素娥為自家打算不要鋪子,單要了青浦縣一個小莊,也有二三十間房,三百來畝水田。秦家怕王舉人勢力,任她把房裡全套木器搬走。幾個兒媳婦想分幾件親婆婆的首飾做個念想,素娥早搬空了大半,那一半傾在馬桶裡也帶了出來。秦家又吃不得王老太爺鬧,捏著鼻子送繼母回娘家。細論起來,經了老太爺眼的莊子和金珠木器也值八九千兩。真真替她藏起的金珠也值四五千兩,還有她早先借常走的尼姑放出去的印子錢,素娥這一回斂了有近兩萬的身家。王老太爺自女兒來家,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她嫁出去好把這一注大財攬在自家懷裡。一個抱怨爹爹只愛錢總把女兒往火坑裡推,一個恨女兒有私心把銀子看的嚴實,所以這一對父女說不得三句就要爭吵。
王老太爺說不出自己會做生意的話來,用力咳嗽了幾聲,沖元寶嚷道:「去請舉人老爺來。」
元寶正要去,素娥冷冷的道:「元寶,把衣架上兩件衣裳洗了。」
元寶忙把床前衣架上搭著的兩條紗裙一件紗衫抱起出門。王老太爺看女兒靠在塌上閉上眼不肯再理他,哼哼兩聲拂袖而去。
外邊依然是艷陽高照,知了叫的王老太爺極是煩躁,王老夫人低著頭一聲不吭溜到樹蔭底下,青娥在那裡擺了張繡架在繡枕頭套,看見母親過來,站起來道:「娘,井裡吊著綠豆湯你吃不吃?加冰糖的。」
王老夫人坐到女兒板凳上,喜歡道:「還是青娥曉得心疼娘,舀幾碗來我們同吃。」
青娥把針插在架邊的針包上,又從房裡搬出只板凳來把爹爹坐,喊她房裡的小丫頭小葉子搬出張矮桌,就邁著輕快的腳步去廚院。王老夫人看著小女兒修長的背影,突然道:「青娥也大了,須替她尋婆家了。」
王老太爺得意起來,笑道:「可不是,她是舉人的妹子,叫她嫁商人家可不成,必要尋個世家書香的好子弟,將來做狀元夫人。」
他二人在院中說話落到素娥耳內,字字都似關公爺的青龍偃月刀,結結實實砍在素娥的心坎上,想到自家不情不願嫁了兩回老翁,臨了爹爹還想著要落她的私房,心裡如何不恨,緊緊咬著銀牙,把一件紗衫撕的稀爛。
姚滴珠當初接手的本是幾個沒有本錢的鋪子,伙計都管有本事的都辭了去,卻是她這半年起早睡晚,如同養活自家娃娃一般養得出息了,王家說討回去就討回去她心裡也不快活。就取了書房裡早就備好的假帳,使人送了去,又喚管家請各鋪子的管事來家吃酒。管家轉了一圈回來道:「小姐,幾位都管都說王舉人今日請他們去議事,不肯來。」
姚滴珠惱怒,拍案罵道:「這幾個吃裡扒外的家伙,當初不是我提撥他們,哪裡能做都管?如今都撿高枝飛去了。過幾個月等王家再來求我管,管叫他們回去吃自家的老米飯。」
小桃紅曉得小姐的脾氣,惱了必要摔幾只花瓶茶碗,消了氣還要罵底下人不攔著她。趁著她還沒有動手,趕著上來把案上的硯台水盂都搬到廂房,廂房裡小姐的奶母劉氏因道:「誰又惹小姐光火?」
桃紅苦笑道:「劉媽媽,我們家請幾個掌櫃的來吃酒,個個推說舉人老爺處有事,都不肯來呢。」
劉奶媽冷笑道:「我就說這事不成的,偏我們小姐糊塗,當初打著王舉人的招牌雇人拉生意,如今正主兒來家,誰肯和西貝貨親近?若依了我半年結一次紅利,銀子都在自家手裡,還怕他們翻臉不成。」說罷扭著腰到廳上去,和滴珠說:「小姐,休要著惱。你不是還收著他秦夫人一千兩銀子的本錢,依著老身所見他們必要問你討的,還是想個法子要緊。」
滴珠皺眉道:「這卻不妨,素娥姐姐和他們不是一條心。王舉人做秀才的時節也到我家來過,呆頭呆腦的哪裡會做生意,且叫他管二三個月,必虧的叫苦連天來求我。」
劉奶媽道:「小姐勿要吃虧,下回只把他家一分利。」
滴珠笑道:「那是自然,我們生意人家,哪能銀錢白白從手中過。」想到自家的紅線招,自從搭上舉人的招牌,生意比去年略好些,又新開了兩家分店,正好這一向無事,用心經營,利息豐厚了,素娥必然偏向她,王老太爺愛財如命,哪怕王慕菲和他娘子說得天花亂墜,鋪子還是要叫她來管的。因此氣都消了,叫倒了碗茶捧在手裡慢慢吃。
突然一個在王家鋪子做小伙計的家生子兒滿頭是汗的闖進來,喊道:「小姐,不好了,王家帶人封了鋪子,把鋪子裡的帳本都搜了去。」
滴珠心裡一跳,強自鎮靜,笑道:「怕什麼,若是他們幾個不替我瞞住必丟飯碗。你回去罷,只裝什麼都不知道,桃紅,吩咐守門的,只說我病著呢,誰都不見。」
姚滴珠把帳本送到王家,王老太爺瞅得眼睛疼也瞅不出道道來,只得送到兒子處。王慕菲翻了幾頁也看不懂,有心叫娘子看,偏真真吃了藥才睡下,父子兩個丟了帳本相對枯坐。正巧李青書來瞧妹夫,王老太爺避了出去,王慕菲就問姐夫,李青書笑道:「先叫各鋪子的管事們來,叫兩個小唱,擺幾桌酒哄他們吃著,再叫管家們去鋪子裡封帳房翻帳本來,再使人去查進貨的上家。三本帳一對,不就曉得那位姚小姐有沒有搗鬼?」
王慕菲笑道:「妙呀,就依姐夫,我就叫林管家去辦。」
李青書笑道:「林叔在帳上平常,我使人家去叫趙大趙二兄弟兩來,一個和林大叔去鋪子,一個去查問進貨的上家,也省的遲了走漏消息被人買通。」
王慕菲也說有道理,就在書房樓下擺了兩桌酒,把幾個鋪子的管事都喚來吃酒聽曲子,這幾個管事心裡有鬼不敢不來,都捏著一把汗約齊了在一家茶座裡商議:「問什麼咱們都推不知,叫他問姚小姐去,我們只說姚小姐是他乾妹子,所以都聽從姚小姐的吩咐。」大家對了一套話以備王舉人查問,誰知到了舉人家裡,只有兩桌酒幾個小唱,舉人老爺和李九公子出來打個照面就到後邊去了,並不曾有一句問話。
林管家和趙氏兄弟分頭行事,只過了一個多時辰都來家,翻出鋪子裡的帳本,再和進貨的上家一對,居然兩樣。李青書見多識廣,冷笑道:「這可是太歲頭上動土,走,咱們親自去翻。」和王慕菲尋了一個最近的鋪子,把帳房貨倉和管事住的廂房都搜了一回,在管事的房裡床下搜出一個小匣,裡頭另有一套帳。李青書翻了一回,笑道:「照著這本帳算你這幾間鋪子半年來賺的錢叫她吞了大半。依姐夫看,要收拾這個小賤人不如先忍耐幾日。她吃了甜頭必不捨得你家這碗好茶飯,咱們設個局叫她跳罷。也省得人說你舉人老爺欺負弱女子。」
王慕菲惱道:「我哪裡得罪她了,做秀才時慕名其妙挨她巴掌,我上京去她又哄我爹娘。」
李青書笑笑,把這本帳收起,出來召集伙計們,吩咐道:「這半年新投來的伙計都到帳房問林管家領錢去罷。我們小廟容不下吃兩家飯的大菩薩。」如此這般幾個鋪子轉下來,也打發了七八個人。也有搜到帳的,也有沒搜到帳的,王慕菲把自家幾個管家分派到一個鋪子一個暫管。
回到書房,王慕菲打發了小唱,鐵青著臉摔出三本帳本,喝道:「這三本帳是我在鋪子裡翻出來的,怎麼和帳房裡的帳兩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3:01
第三十三章:青娥的婚事(上)
前宅燈火通明,廳裡王家和李家的管家們如走馬燈般進進出出。偏二門又上了鎖,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在二門邊不得出來,急不可耐,轉了半日王老夫人洩氣,抱怨道:「這哪裡是兒子呢,分明是防賊!」
王老太爺身上兩件青夏布的衫褲都能擰得出水來,因道:「找真真來開門罷。」一陣風般敲門,媳婦子開門接了進去,到臥室喚真真:「二小姐,老太爺方才在二門轉了好一會,想是來討鑰匙。」
真真趕著繫了條裙子,隨手把頭髮挽起,就要扶著小梅出來行禮。春杏拉住小姐低聲笑道:「多擦點兒粉才是病著的樣子呢。」
真真苦笑:「一家人本當坦誠相待。偏要這般裝腔作勢。」雖然歎息,到底依著春杏擦了粉才出來。
看著媳婦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還要掙扎著行禮,王老爹也當她是真病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把二門鑰匙與我,我和你娘出去瞧瞧。」
真真故意裝作驚訝,瞪大了眼睛問:「媳婦並不知二門上鎖,」忙忙的喚春杏道:「你去瞧瞧。」
春杏出去打了個轉回來,笑道:「果真是從外邊反鎖的,偏管家們都在前邊忙。婢子叫了好半日也無人來開呢。」
真真皺眉道:「使個人等在二門邊喊人,問外邊人討鑰匙。」笑對公公婆婆道:「這樣熱天,爹娘先回房歇息罷,待討得了鑰匙就使他送到爹娘處何如?」
王老太爺無法,只得和老伴回去,等到三更,才有人來隔著窗子回:「前邊都散了,老爺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先睡罷,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是夜王老太爺翻來覆去睡不著,推醒老伴道:「這麼些年來,一家大小事體都是我做主,如今兒子大了自有主張,我們兩個倒成了老厭物了。」
老夫人道:「胡說,哪能樣樣都由著兒子做主。」
王老太爺歎息道:「兒子是舉人,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他說一句抵得我們說十句,哪裡有我們說話處。罷罷,從今往後,咱們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老夫人心裡不肯,卻不敢違背老伴的意思,翻過身不一會又睡去,只有王老太爺一夜無眠到天明,披了件汗衫在院子裡打轉。
早飯過後,舉人老爺召集所有管家使女,連素娥帶來的幾個人喚了去。素娥一覺醒來無人在側,喊了幾聲又無人應,只得自己起來,趿著鞋出來問趁早涼在院子裡繡花的妹子:「人都哪裡去了?」
青娥笑道:「哥哥有話說,都喊到前邊廳裡去了。大姐,你可是要洗臉水,妹子去舀。」
素娥冷笑道:「哪裡能叫舉人老爺的妹子與我舀洗臉水,我一個寡婦當不起。」
青娥叫姐姐這樣扎了一下,心中委屈,偏爹爹又在一邊哼哼,她曉得又有爭吵,低著頭出去尋嫂嫂了。
因為真真一直裝病,不肯和公婆打交道。所以王老太爺現如今頭一個看不順眼的就是大女兒,正好趁著下人們不在發作。老太爺清清嗓子道:「大清早起來就曉得欺負妹子,還是叫後街柳媒婆來,替你尋門親事罷。」
素娥冷笑起來,大聲道:「爹爹,女兒都嫁過兩回老翁了,這松江府哪裡再去尋第三個瞎了眼的老財主?」
王老爹慢慢道:「雖說是再嫁由身,放著爹娘都在,還有個做舉人的兄弟,你自家出頭挑撿,又能挑到什麼好人家?還不是要爹爹為你操持?」
素娥尖聲笑道:「我自有萬金的家事,自作自吃,就是不嫁人又如何?」突然喊起來:「元寶,銀子,死到哪裡去了?」一路喊著出去。
王老夫人自正房裡伸出頭來,喃喃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是替她尋個夫主是正經。若把小的也教成這樣,可怎麼處?」
真真拿定了主意不做聲,萬事任憑相公處置,橫豎上上下下都是尚家的舊人,都是向著她的,倒不如學老子無為,也省得公公婆婆處有口舌。是以早辰王慕菲叫她同去,她只推肚子疼不肯去,穿著中衣在後院吹涼風梳頭。房中諸人都不在,只有小梅掐了一把茉莉花養在清水碗裡,擱在樹蔭底下,真真正愁無人替她插,青娥紅著眼圈進來,撲到嫂嫂懷裡,哽咽道:「嫂嫂,為什麼大姐總是和我過不去?」
真真素來和她好,聞言微笑著勸道:「親姐妹哪有不拌嘴的。我和我姐姐住在一處時也隔一日半日就要吵一回。」
青娥翹著嘴道:「嫂嫂哄人,鶯鶯姐待你有幾好?我就沒見你們吵過嘴。」
真真想了想,挽起衣袖,露出肘上一道白痕,笑道:「這是小時候和我姐姐搶點心吃,姐姐推了我一把,跌倒留下的。」
青娥頓時就忘了自家受的委屈,對著白痕輕輕吹了口氣,小心問道:「還疼不疼?」
真真笑道:「早就不疼了,偶然想起來,倒懷念小時候。雖然窮些,一家三口每日親親熱熱聚在一處吃飯,你為我省一口我為你省一口……」看青娥才展開的眉頭又絞在一處,方才想起她家從來都是公公一言堂,忙道:「你替我插兩枝花罷。」
兩個對著鏡相互插了幾朵花,說了些閒話,真真又道:「妹妹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青娥的小臉霎時紅了,羞答答點頭。
真真笑道:「也差不多是議親的時候了,妹子可有中意的人家?」
青娥的頭都勾到胸口裡,漲紅了臉微微搖頭。真真歎息良久方道:「論理有公公婆婆做主,輪不到我做嫂子的操心。只是大姐……嫂嫂替你擔心,若是由著公公婆婆卻是誤了你一生。若是你肯,嫂嫂就替你去尋門好親事,何如?」
青娥只顧玩弄衣帶,真真看她臉上紅霞,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若不肯,我樂得不管的。」
青娥慌忙喊道:「嫂嫂管我。」喊罷羞得要死,跺腳跑出去,恰好和素娥擦肩而過,把素娥撞了一下,也不肯停下。
素娥咬著牙罵道:「這小蹄子瘋魔了不成?早起就和我賭氣,撞了人也不問一聲兒。」走到真真身邊坐下,笑道:「這一大清早,我兄弟把我房裡幾個人都喚去,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姐姐都不曾洗臉,卻是失禮了。」
真真站起來問好,又去房裡端來一碗溫茶,笑道:「真不曉得阿菲在做什麼,我是就著他那盆涼水洗的臉,諾,還好泡了一壺茶,不然姐姐來了連口水都勿得吃。」
素娥端著茶碗只是吹氣,好半日才道:「昨日鬧到半夜,如何?」
真真笑道:「昨日他回來我早睡了,今兒他走了我才起來。可是對不住姐姐,還不曾問他。」
素娥看著真真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弟妹你何必在我跟前裝。我兄弟使的都是你家的舊人,就是他不說,你自然知道。」
真真微笑道:「姐姐又何必和我裝,姚小姐和你合夥,本就走的極近,你兄弟的幾個鋪子能賺多少,別人不知,你豈有不知的?這會子反到我跟前打聽消息,倒是可笑了。」
素娥怒極反笑,把茶碗丟到地下,冷笑道:「我的銀子我和誰合夥,難不成還要兄弟管?」
真真穩穩坐在凳上,依舊微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我們哪裡敢管,就是知道也要推不知道的。若還有什麼要問的,姐姐還是去問姚小姐的好,也省傷了我們姑嫂兩個的和氣。」
素娥原本打算要叫真真替她討合夥的銀子的,誰料話說得急了些,一向軟綿綿的弟媳婦竟然寸步不讓,反把這事擋了回來。她心裡又氣又惱,回到自己房裡又砸了兩隻茶碗,也無人來收拾,呆呆坐到日中,元寶和銀子回來收拾,秦家投來的幾個媳婦子只當夫人又是與老太爺和氣,都圍過來奶奶長奶奶短勸她:「夫人,老太爺也是為你好,休要再惱。」
素娥冷笑道:「這一家人都看我是眼中釘呢,巴不得我死了或是尋個窮人嫁了,離了他們才痛快。」
幾個媳婦子並元寶都不敢則聲,各自散開去舀洗臉水,到廚房覓點心、燒水泡茶,滿宅子只她們幾個忙的腳不沾地。
卻說王慕菲興沖沖回家,卻見真真腳下一隻碎茶碗,小梅正在收拾,忙問:「這是怎麼了?」
真真搶在小梅前邊笑道:「是我不小心失手跌碎了的。你累不累?叫他們搬只籐床出來,你在這樹蔭底下再睡一會罷?」
春杏也不等姑爺點頭,和房裡的小丫頭們搬床抱席子,連真真的繡架都搬了出來,在樹蔭底下鋪陳好,王慕菲笑道:「也罷,我就睡一會。姐夫訪得有一個伙計,極是忠厚,又會做生意,約我明日去尋他,說若是尋得他來,就把所有鋪子都交把他管。真真你覺得如何?」
真真笑道:「你我都是不會做生意的人,若真能尋得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就是多與他幾兩銀子的工錢也罷了。」
王慕菲笑道:「還要你說。還要尋十個伙計呢,原來做生意這樣難法,難怪我爹開一回鋪了賠一回。」
真真只是抿嘴兒笑,移到繡架前繡了半片蘭葉,就聽王慕菲打著小呼嚕睡的極香甜。她站起來甩了甩手,恰好春杏站在游廊裡沖她招手。真真回到房裡,春杏使了兩個小丫頭到後邊照看,方笑道:「林大叔在前邊南屋裡等小姐說話呢。」
真真忙到前邊,林管家苦笑道:「方才大姑奶奶帶著兩個使女硬闖出去了。」
真真笑道:「待她回來再說罷。今兒姑爺早上召你們去,都說了些什麼?」
林管家道:「吩咐門上不許放人隨意出入,前邊廳裡安排幾個人待客,還有著意吩咐了廚房客人來上茶的規矩。」
真真笑道:「照咱們家的舊例罷,只是得減去七分,依著那幾間鋪子一年也就三四千兩銀子,可擱不住花的。」
林管家點頭道:「老奴知道了,只是還有一事。如今姑爺在家必要常請客吃酒請戲班子的,只怕銀子不夠用。」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3:14
第三十四章:青娥的婚事(中)
真真靠在太師椅上,微笑道:「帳房裡還有多少?」
林管家想了想回:「老奴接手裡還有五百多兩銀子。咱們家吃的米面菜肉都是莊上運來的,只做了兩季衣裳,買了幾十車煤。如今還有三百多兩。」
真真點頭道:「姑爺帶到京裡的銀子也只花了一千兩不到,我這裡還有兩千兩,殿試還有二年,倒不急。我取一千兩把你罷,那一千兩你親自去把我的頭面贖回來。省著些到年底鋪子裡分了紅利,就沒有饑荒了。」扭頭吩咐春杏把二千兩銀子都搬了出來,自家回房尋出當票。林管家押著銀子到李青書家的當鋪交割了銀子,贖回真真的一盒首飾。
王慕菲睡到中飯時起來,看娘子頭上插著支點翠金鳳,笑道:「贖回來了?」
真真笑道:「自然贖回來了,雖然是姐夫家的當鋪,到底人家的銀子也要取利的,早一日還給他的好。」
王慕菲笑道:「你姐夫和我說,咱們只裝是那幾個查出帳本的管事的搗鬼,只打發了他們三個走,他自會知會松江各行會,誰家也不許收留這幾個人,就是他們開鋪子,也不許人和他們三個做生意。逼他們投奔姚小姐去。」
真真會意,笑道:「若是吵開了,可不只是斷了姚小姐的活路,就是你姐姐的本錢也是打了水漂,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何苦,不如另想法子罷。」
王慕菲冷笑道:「她自尋死路怨得了誰?若是她老老實實一文錢不昧,咱們不只要備份厚禮謝她,還要照總管的工錢加倍送銀子把她?我姐姐也是胡鬧,她的事且放放。」
真真歎息,早上才和素娥翻臉,也不想為了這個大姑子再和相公鬧得不快活,因道:「早上我問過青娥妹子,她都十七了,還不曾訂親。我們做哥哥嫂子的是不是幫她一把?」
王慕菲吃著茶,先道:「這事自有爹娘操心……」猛然醒悟,苦笑道:「娘子想的極是,若再照姐姐那般亂嫁,頭一個丟的就是咱們的臉。她是我王舉人的妹子,就是尋個舉人進士也配得過了。」
真真嗔道:「你大姐當初嫁人也是為著家裡過不得,如今我倒不擔心公公會把妹子嫁老翁。只怕他老兩口尋親家只看身家不問人品。若是妹夫人品不好,就是年貌相當,妹子嫁過去也是吃苦呢。須要細細尋訪才好。」
王慕菲笑道:「你說這話,想必心裡看定了誰?」
真真笑道:「這都叫你猜著了。這人說起來也見過的,只是還是個秀才,也不是財主,所以我為難,一直沒回人家話。」
王慕菲奇道:「那是哪家?」
真真笑道:「是姐夫那個孀居娘家的三姑母,膝下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兒子,打小也訂過一門親事,偏人家姑娘七八歲上頭出花兒夭了。前年三姑夫在外頭做知府又摘了帽抄了家產。只他母子二人被老祖宗接回李家養活。」
王慕菲道:「李家的小姐們也不少,姑舅至親怎麼不許?」
真真笑道:「這位三姑母自恃是官太太,仗著老祖宗疼愛,不把兄弟媳婦們放在眼裡,哪裡肯再和商人家結親。若是三姑母肯鬆口,他家十來個不曾許人的小姐只怕要搶破頭呢。」
王慕菲心裡計較了半日,方道:「論身份也相當,只是人品如何?」
真真道:「從小兒和小姐一樣養在深閨,讀書之外極少出門。待下人也和氣,又不和丫頭們說笑。我姐姐極是贊他的。」
王慕菲聽說,有些動心,歎息道:「你說好自然是真好,只怕爹娘那裡不肯。」
真真笑道:「過幾日姐姐請我們一家子去耍,你和他坐一處多說說話,若是看不中他就罷了。若是你也覺得還好,咱們再問爹娘罷。」
過了幾日鶯鶯果真備戲酒請王家去澱山湖別院消暑。王老夫人這一向因二門上鎖不得出門拘束的狠了,聽得有戲有酒自是非去不可。青娥心裡猜到二三分,羞答答不肯去,叫王老太爺喝了一句「不識抬舉」,半推半就換了新鮮衣裳。素娥本也不想去,偏房裡的丫頭媳婦子都想見識李百萬家的排場,又可順道去她在青浦縣的小莊去瞧瞧,所以她也要去。
到了傍晚李青書接了他們一家,坐極大極華麗的樓船慢吞吞走了兩天才到澱山湖。李家的別院建在湖邊一個小鎮外,占了十來頃地,莊裡莊外都是極高極大極茂盛的綠樹,果然極是涼爽。休說王老夫人恨不得變身兔子,就是素娥算是享用過的人,心裡也極是羨慕尚鶯鶯有福氣。
鶯鶯請了一班南京的小戲子來唱了兩日,藉口人少不熱鬧,就把三姑母母子請來。因是內親,也不怎麼回避,混坐在一處吃酒看戲也是常事。
這日早晨李青書約王慕菲和表弟到湖上垂釣,王老太爺一家依舊看戲。鶯鶯推說日子好要給兒子剃頭,要真真和三姑母做陪,三個人在鶯鶯住的小院子後邊閒話。三姑母吃了幾口茶,抱怨道:「咱們家的女孩兒都俗氣得緊,連個上台面的都沒有。」
鶯鶯和真真不肯接口,只逗孩子。那位三姑母按耐不住,笑道:「她們十來個捆在一起也比不得鶯鶯你喲,卻是青書燒了三輩子好香求來的。」
鶯鶯笑道:「小姑們和姑母日日在一處呢,自然覺得我好,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沖真真眨了眨眼,笑問:「是不是三叔母又要把玉仙和你家耀揚湊一對?」
三姑母冷笑道:「他家玉仙又沒長相又不識字,還是庶出。找不到好人家就想著給我做媳婦,你三嬸嬸無事就在我跟前誇你表弟,前兒還說要去求老太太恩典,叫我說她:我蘇家的兒媳婦是要做官太太的,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會管家送禮?她還抱怨了許久,總說女人無才就是德。」
真真看著三姑母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和把李家上上下下的不是都搬了個遍,覺得她和自家婆婆比也差不多。若是青娥嫁過去,只怕日子不比在娘家好過,心裡就有些後悔,面上淡淡的。
鶯鶯曉得妹子被嚇住了,也不點破,等著待詔來替兒子剃過頭,姑太太去歇午覺,笑道:「三姑母其實為人很好,只是嘴巴刻薄了些。青娥上回在我們家住了十來天,她見過幾次,背著人和我打聽你妹子許人了不曾。為著她心地好,表弟和你小姑子都是好孩子,不然我也不肯出頭管這樁閒事。成不成,頭一個三叔母那裡必要翻臉的。」
真真道:「我和青娥也提了些,她心裡是肯的,只是我公公那裡難說話。畢竟蘇家……」
鶯鶯笑道:「李家的姑太太也多,只有這一位,一來老祖宗偏疼必有幫襯,二來蘇家是書香門弟,房族裡還有幾個官兒可以依仗。若是和他結了親,與你家阿菲也是極有好處的。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麼,妙的是她先看上你家青娥。」
真真想了想,笑道:「青娥妹子極是天真爛漫,只怕她嫁到蘇家,和這些表親們處不好。」
鶯鶯冷笑道:「若是老祖宗捨不得他們另立門戶還在李家,誰敢不給你姐夫面子。老祖宗心肝尖尖兒頭一個就是你外甥。敢掃我們的面子,看我不治他。」
真真歎息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最是難擇婿。」
鶯鶯曉得她是肯了,只為難蘇家窮了些怕掉到錢眼裡的公公不肯,笑道:「你家阿菲肯不肯?若是他肯,舉人兄長替妹子定親,你家老公公一個白丁也不能駁回。」
真真笑道:「阿菲說還要看看人品,且再住幾日再說罷。」兩個散了,她自去戲台尋小姑。
這處別院真真從前也來過,一個人沿著林蔭小道,看看花草,走累了就尋了個山石背後的石凳歇歇。才歇了一會兒,就聽見環佩叮當,好像有兩個女人一邊說話一邊過來。真真聽著像是素娥,不想和她撞面,索性轉到山石邊三間小軒裡去,從另一邊尋了條路到戲台去了。
誰知素娥也愛這裡清淨蔭涼,找到石凳歇腳,元寶笑道:「這才是有錢人呢,一班戲只演給三四個人看。」
素娥冷笑道:「你若喜歡,我就去和他們管家說,把你賣把李家。」
元寶低頭不敢再說,安靜了好一會子,又笑道:「那位表少爺的眼睛好不老實,總是偷偷看青娥小姐。」
此事在素娥意料之外,忙問道:「真的?」
元寶點頭道:「真的,婢子還聽見李家的使女背後說三姑太太極喜歡青娥小姐的。」
素娥想了想,冷笑道:「原來尚真真打著這個主意,要把我妹子嫁到李家窮親戚。她想的倒美,一個依附外家過活的小子,我爹爹哪裡肯把女兒嫁他。」
元寶曉得自家夫人提到嫁人說親必然惱怒,借著趕蚊蠅走開幾步。
同是王家的女兒,她就要嫁老翁,青娥傻乎乎的倒得少年書生為配。素娥坐在那裡,越想越氣,再想到自家再也尋不到好婆婆家,將來青娥做了官太太,她兩個可不是一個是天上的雲彩,一個是地底的污泥?素娥嫉妒,咬著牙只想壞了妹子的好事,猛然站起來,也不叫元寶,忙忙的回到房裡,揭開裝盒擺出鏡子,她本來生的白淨,又做了幾年夫人保養的也好,鏡中看去也不過二十許。
素娥看著鏡中的美人,長長歎息。
銀子看夫人又在照鏡子,上來湊趣道:「今兒李家的管家奶奶還問婢子,夫人十幾了?都以為你是青娥小姐的妹子呢。」
素娥啐道:「胡說,她分明是老眼昏花。」其實心裡也有些得意,取了鏡子在亮處照了半日,又叫銀子把青娥喚來,貼著妹子的臉仔細照了一回,果然妹子的眼睛不如她的大,也不如她水靈靈的。妹子的面皮微黑,不如她白淨細嫩,並排站在一處姐妹兩真像差不多大。她越看心裡越喜歡,取了只玉鐲子丟把妹子,笑瞇瞇道:「你也沒有幾樣見人的東西,這個把你。」
青娥接過,銀子就上來搶著替她套到胳膊上,笑道:「夫人對小姐真捨得,這個鐲子通體盡翠,百個裡頭也挑不出這麼一隻來,青娥小姐可要仔細,休刮壞了。」
青娥點點頭,出來把爹娘看,王老夫人道:「快脫下來,娘替你收起。」
王老爹自那回想通了,這些天叫李家的富貴繁華一比,隱約明白些人要衣裝的道理,喝道:「胡鬧,女兒大了,也要裝點一二,堂堂舉人的妹子連人家的燒火丫頭都比不上不是丟我兒子的臉?」
晚飯時分,李青書一行三人回來,鶯鶯因曉得青娥的心思,索性連屏風都撤去,三家人分男女坐了兩張方桌。青娥看哥哥待蘇公子分外親熱,心裡曉得此事有八成指望,羞答答坐在席上,低著頭小口吃菜。王老太爺也瞧科三分,盤算蘇公子是官宦之後,就是窮些兒將來有李家這等親友中個舉做個官就如吃酒吃菜般平常,倒也無可無不可。只有王老夫人心思都在美酒上。
素娥眼前著妹子覓得良緣,胸中氣悶。忍不住偷眼去看蘇公子,他穿著月白長衫,個子又高大生得又好,端的是個濁世佳公子。
無意中和素娥四目相接,蘇公子手裡一哆嗦,小臉蛋子臊的通紅。
素娥大大方方一笑,道:「蘇兄弟平常都讀什麼書?」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3:28
第三十五章:青娥的婚事(下)
王慕菲和真真不約而同皺眉,尚鶯鶯沖李青書使了個眼色,李青書笑道:「這樣吃酒無趣的緊,現成的戲班子在,叫兩個孩子來唱曲子吧。」
鶯鶯忙道:「這可不成,小戲子們雖然是孩子,到底男女有別,快取屏風來。咱們在屏風後聽也罷了。」依舊取屏風來,把素娥和青娥擋的嚴嚴實實的。叫他們這一打斷,蘇公子就不曾答話。兩邊安安靜靜吃完了酒散去。
別人猶可,只有素娥頭一遭遇到美少年,心裡愛他靦腆溫柔,供在心尖上滾來滾去一晚上都捨不得放下。第二日天擦亮就起來,神使鬼差般換了件月白繡蟲草的紗衫,描了一個桃花裝。在蘇公子住的小軒外徘徊良久,或是坐在池邊看花,或是對著露珠兒歎息,到元寶來尋她,才如夢初醒回到房裡,托著腮一直發呆,時嗔時笑。
元寶送茶來她就吃,送洗臉水來她就洗臉,銀子給她纏腳時手下略緊了些,膽顫心驚抬頭,卻見夫人嘴角含笑,忙看向元寶。元寶略微搖頭,待收拾妥當兩個都退了出去,素娥還在攬鏡發呆。
元寶道:「夫人這般模樣,難道是中了邪?要不要和舅老爺說知?」
銀子啐她道:「你傻了,夫人的心事你還不明白?那一年秦二姑太太家的十二少來給老爺送壽禮,我們夫人不就是這樣?」
元寶吐了吐舌頭,臉色發白,道:「若真是這樣,還是先和舅老爺說得好,不然鬧得大家臉上不好看,必拿我兩個頂缸。你頂的是誰的缺你不記得了?」
銀子想起舊事,也魂不附體,她到底比元寶有急智,定下心神想了想道:「這事咱們和舅老爺不好說,且去和舅太太說,到底那位蘇公子是她家親戚。」
元寶只是點頭,兩個人借著去廚房,轉到真真後窗下扣窗。真真不愛熱鬧,一連幾日陪著公婆聽戲,今兒推說頭疼在家歇覺,還不曾起。春杏推窗看見是素娥姑奶奶的心腹,忙笑道:「兩位姐姐請進來說話。」
元寶猶豫,銀子拉她衣袖,輕聲道:「我們有話要和舅太太說。」
春杏瞧她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倒不好不稟,喊醒真真,真真靠在床上,想了半日,心裡猜到幾分,道:「叫她們進來罷。」
銀子進來撲通一聲跪下,哭泣道:「舅太太救命。」
元寶也跪下,哭道:「還請舅太太救我們兩個。」
真真笑道:「想來你們做錯了什麼事,大姐罰你們?也罷,叫春杏送你們回去,認個錯就完了。」
銀子看看春杏,咬著嘴唇只是磕頭。春杏看真真臉色,真真只微微搖頭,她忙上來拉銀子,勸道:「兩位姐姐莫急,大姑奶奶素日待你們最好。」
銀子想到舊事後怕,心裡一慌,也顧不得當說不當說,跳起來把門關上,走到真真床邊跪下,道:「我們夫人心眼兒極小,在家總和三小姐過不去,時常在我們面前抱怨她和三小姐是親姐妹,偏父母把她賣了兩回錢,還想賣第三回。三小姐就替她擇貴婿,這幾日總說必要攪了這門親事才趁願。」
真真歎息,並不說話。那銀子咬咬牙,把素娥拉青娥照鏡比美,今兒早上裝扮出門,回來微笑發呆等事都說了,落後道:「從前秦家有一位十二少,和夫人打過照面後,夫人就是這般情形。後來鬧得不可開交,夫人房裡的使女盡數被老爺打死。」
真真面沉如水,等了一回看她兩個不再說話,方道:「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罷,還是照舊服侍你們夫人要緊,如今她居孀在家,比不得從前,也只得你們兩個貼心人,只要盡心服侍,必然待你們好。」
春杏看她兩個還在哭,曉得她們聽不明白小姐的話,一手一個扯出來,笑道:「還哭什麼?休要怕,照舊回去服侍姑奶奶,以後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我們小姐待人最厚,會不會做事還在第二,只要忠心。你們素來對姑奶奶忠心,自然待你們好。」
元寶心裡沒底還想說話,銀子拉她急走,無人處說她:「你還不明白?咱們這回投到舅太太這邊,只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必要報把春杏知道。這事了了,咱們再去求求舅太太想個法子把我們要去,夫人處是不能指望的。」
元寶是見慣素娥手段的,深以為然,兩個各懷心思回去服侍不提。那王素娥也不曉得她的兩個使女已悄悄的投到真真一邊,只顧攬鏡含羞而笑。
卻說真真曉得大姑子存了這樣邪心,頭痛不已,思之再三,不敢和相公說知。換了件衣衫去姐姐處,才進門,就見大樹底下擺著兩隻大木盆,鶯鶯和李青書兩個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在嬉水。
真真心裡憂慮,面上不免繃著些,鶯鶯把手裡的兒子交給奶媽,吩咐李青書:「再耍一會就抱起來罷。」接過手巾擦淨水漬,笑道:「真真,和你家王舉人吵嘴了?」
真真苦笑道:「遇到一件出奇的事,還要姐姐替我拿主意。」
鶯鶯引她到後院一間小敞軒,在天然幾邊坐下,笑道:「不是你家公婆,就是你大姑子?」
真真點頭道:「自阿菲和公公吵過拿回那幾個鋪子的契紙,公公就安份了許多。是我們家大姑奶奶,她的兩個丫頭今兒早上慌慌張張來找我,氣色也不成個氣色。說她不忿青娥結親,存心要壞事。」
鶯鶯冷笑,撫過天然幾上的坑洞,慢慢道:「蠢。只怕還不只這個罷。」
真真漲紅了臉道:「還說她大清早就裝扮了跑出去,魂不守舍來家,只曉得傻笑。銀子說她是看上了……」
鶯鶯的尾指上留著有一寸長的指甲突然折斷,她也顧不上看,驚問道:「三姑母家那位?」
真真點頭,羞愧難當。
鶯鶯笑道:「她倒有幾分眼力,也不找塊鏡子照照。休說是蘇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就是平民百姓,誰家肯叫十來歲的少年娶嫁過兩回的寡婦?」
真真捂著嘴偷笑,忍不住道:「可不是在房裡照一回鏡子笑一回呢。」
鶯鶯摸著指甲顧不上心疼,道:「昨日她和表弟說話,想來還是初見,我就把蘇家表弟支開,如何?」站起來走了幾步,發狠:「也罷,我使個人故意來說,就說我家鋪子有急事,我們回去,當著面問你,你也要回去他王素娥自然不好在這裡,自是和你們同去。」
真真道:「索性我和阿菲說知,舉家辭了去罷,若是叫你三姑母疑心,青娥的親事就說不得了。」
鶯鶯道:「也罷。此事我叫你姐夫和你家相公說去,也省得你說他姐姐不好和你鬧。」
果真鶯鶯和李青書說了,李青書也氣悶,就尋著王慕菲道:「你家大姐頗不安份,管家們都傳說今日清早她在我表弟宿處外打轉。我三姑母最是清高,若是讓她曉得,這門親事就是個笑話了,只怕鬧得滿松江府人都知道。」
王慕菲好似驚天一個大雷在頭頂滾來滾去,雷得他倒退兩步,撞倒一張小桌子,扶著牆好半日,不敢相信道:「竟有此事?」
李青書點頭,又道:「已是和真真妹子說知了,真真說你們尋個由頭辭了家去最妙。」
王慕菲愣了許久,方道:「我知道了。」拖著腳步走回房,和衣倒在床上,兩眼望著帳子頂,如木雕泥塑一般。
真真和幾個丫頭在房裡來來去去收拾衣物、打點包袱,正忙亂間,青娥持著兩枝紅蓮進來,笑嘻嘻遞把嫂嫂道:「我才從湖裡耍來,這個給嫂嫂玩。」
真真接過,取了塊帕子遞把小姑,青娥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子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此時對著疼愛她的嫂嫂露出兩個梨渦,咯咯的笑起來。王慕菲微抬頭,看見妹子笑的這樣快活,心裡越發煩悶,喝道:「就曉得頑,去跟爹娘還有大姐說,家裡有事,我們吃過中飯就回去。」
青娥手足無措,只看嫂嫂。真真輕聲道:「實是有事,你哥哥心裡煩惱,只得先回去。你先回去收拾罷,我和你哥哥就去和爹娘說。」送妹子出門,回來勸王慕菲道:「婆婆最是喜歡聽戲,還要你去說一聲才好。」
王慕菲哼了兩聲,不情不願爬起來,訴苦道:「咱們為了妹子能結門好親費盡心力,偏我爹娘百事不問,不然我姐姐……」
真真忙捂住他的嘴,道:「罷了罷了,大姐這事你知我知就好,若讓爹娘知道,還不鬧得天下皆知?最要緊還是青娥。」
王慕菲拉著真真的手,壓下怨氣,道:「我如何不知妹子嫁到蘇家是大好事。都依你就是,只盼老天爺有眼,叫她順順當當嫁過去。」
真真微笑,拉著他出門,穿薔薇架,過九曲橋,到王老太爺住的院子裡,兩個小戲子分生旦裝扮了,在廳裡對唱。王老夫人和素娥都坐在椅子上聽得出神。一個捏著的嗓子正細細唱:「只為這燕侶鶯儔,鎖不住心猿意馬……」
王慕菲看姐姐眼角眉梢都是春意,方才真真壓下去的怒火騰騰躥起三丈高,大步邁到兩個小戲子跟前,一手一個拎出去,喝道:「走。」
幾個拉琴的都住手,沖真真點頭哈腰道了聲得罪,帶著那兩個孩子走了。王老太太道:「正聽到妙處,你怎麼打發人走?這樣不花錢的戲,為何不叫我聽?」
王慕菲沒好氣道:「鋪子有事,我們吃了中飯回去,娘和姐姐收拾東西罷。我們坐李家的馬車回去。」說罷轉身就拉著真真出來。
他倆走遠了,素娥才道:「這是哪裡撞了人家釘子?拿咱們出氣呢。」懶洋洋站起來打呵欠,捂著嘴道:「中飯我不吃了,先去補一覺。」回到房裡拴上門,就變了一副面孔,用力推倒進門的屏風,罵道:「連個戲也不讓人好生聽!」
銀子捧了茶碗過來,她甩手一推,一碗茶都潑到銀子胸口,還好那茶本是在冰水裡浸著的,潑到身上只是冰涼。銀子低著頭默默退下,轉到後廂,和收拾衣箱的元寶說:「我去換件衣服……」
素娥又喊:「銀子,你作死,還不倒茶來與我吃?」
元寶和銀子兩個自早上到真真處去,共同保有一個秘密,反倒親熱起來。元寶丟下手裡的水田披風,低聲道:「你去換,我來倒茶罷。」走到冰盆邊再倒了一碗茶送上,笑道:「方才三小姐和我們說,中飯後要回去呢。」
素娥哼了一起,突然道:「咱們不和他們一道,你去和李家的管家說,我們另要輛車要去莊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3:42
第三十六章:郎情妾意(上)
聽說素娥要去她莊上看看,王老夫人也要去,王老爹也有些放不下,都跟著同去。所以辭了李青書和蘇家表弟,只真真兩口兒帶著青娥回府城。
王素娥不情不願和爹娘坐了一輛車,頂著六月火熱的大太陽走了一個時辰,才到她那個小莊。早有媳婦子先去說知,管莊的老吳跪在院門口接,道:「小的不知夫人要來,上房還在收拾,還請夫人到小的家歇息吃茶。」
素娥道:「無妨,你領我四下裡走走,把我家的水田在哪裡都指一回。」
老吳只得又回家取了一把大傘,叫他的渾家撐著傘護在夫人身後,帶她去看田地。王老夫人因女兒看也不看她,跟在後邊追道:「走慢些兒,都是小腳呢。」又喊老太爺:「老伴,一同去。」
蘇杭一帶富庶,一畝上好水田的出息抵得上北方四五畝,所以田地值錢,這個小莊雖然只有二三百畝水田,約也值二三千兩。素娥轉了半圈,心花怒放,指著水渠隔開的另一片水田問:「那也是咱們家的?」
老吳笑道:「那是李百萬家的,聽說是他家三姑太太的嫁妝田。」
王老太爺心中一動,擠上去問:「可是夫家姓蘇的那個?她家的嫁妝田有多少?」
老吳忙道:「就是他家。因為蘇家瞧不起生意人,所以三姑太太的嫁妝都是田地,也有一千多畝。」
一千多畝地還只是嫁妝田,想必以李家之富有,這位三姑太太的陪送必不少,王老太爺此時對蘇家這門親事極是滿意,拈著鬍子樂呵呵繞著那片田轉起來。
素娥心裡有氣,慌不擇路一隻腳踩到一坨牛糞裡,釘著珍珠的藍繡鞋糊得面目全非,連裹腳布和裙子都污了,只得回來。老吳極是不安,一路陪不是,回到莊上又叫他渾家挑了兩擔水來與夫人洗鞋腳。
素娥洗了澡換上新衣裳鞋,並無半點惱怒,與老吳娘子閒話也極是和氣,笑吟吟問:「那邊一千多畝地是蘇家的,他家人想必住在莊上?」
老吳娘子哪曉得夫人是套話,老實道:「這是李家三姑太太的田地,蘇家住在湖州呢。三姑太太的莊子離我們家只有二里地,她也常回來住,若是農忙時節,住幾十日也是有的。過些天割早稻蘇少爺必護送他母親來。說起來,蘇少爺好相貌呢,可憐蘇老爺去的早,不然早在京裡做了大官。」
聽說蘇少爺過幾日就來,素娥心裡暗喜,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麼一來,反倒離著俏郎君更近了,又無人管束自家,必能和他說幾句話。秦夫人越想越快活,隨手脫下一個二錢重的金戒指打賞。素娥自此安心住下不提。
在莊上住了有四五日,鄉村地方無趣,老夫人早已不耐煩。老太爺也把自家女兒和未來女婿的田產都打聽清楚,哪塊田交多少稅,是哪個佃戶租種,一年多少租米,他都在心裡算了又算,自覺萬無一失,可惜三姑太太長住在娘家,此時並不在這裡。老太爺回去替女兒訂親的心就一刻也按不住。偏素娥打定了主意要長住,任王老夫人時時抱怨也不鬆口。
王老爹逼急了,她道:「爹爹,這是女兒的小莊,若是你們住不慣,叫人去鎮上雇車來送你們回去罷。我還要看打稻呢。要等秋忙過了才家去。」
王老爹心裡裝著事,哪肯多留,就依著女兒雇了車和老伴家去。素娥離了爹娘,越發沒了管束,每日使錦帕纏頭,穿著時新衣裳,叫人撐著傘在田間地頭打轉,就盼著和蘇公子偶遇。
果然蒼天不負有情人,這一日天氣陰陰的,又有些悶熱,過了午素娥在家坐不住,換了極薄的灑線紗衫紗裙,扶著老吳娘子的胳膊出來,遠遠就瞧見水渠邊有一個白衣少年垂釣,不是她心尖上的他又是誰?
素娥打量自己,透過紗衫能看得見裡頭雪白的胳膊和半袖的汗衫,行動間隱約有香氣襲人,方才一群閒漢路過,看著她口水還咽的嘓嘓的響。自問全身上下並無破綻。她放心攏了攏頭髮,走到蘇公子身邊,笑道:「蘇兄弟,這樣熱天,且尋個蔭涼處歇歇罷。」
蘇公子見是將來的妻姐,雖然面嫩,倒不好不和人家說話,站起來做了揖,恭敬道:「姐姐好。」
素娥心裡暗恨:「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把自己當妹夫了?若不把你迷的睡夢裡都想著我,我就不是王素娥。」故意移到上風處,微笑道:「這裡離我們家小莊不遠,蘇兄弟去吃碗涼水罷。」
蘇公子從小跟著母親過活,近身的都是媳婦子老媽子,並無年輕俏俊的使女,所以他見了青年女子格外緬腆,此刻叫大姨姐的香風一吹,迷迷糊糊丟下釣竿就隨著素娥走了。
素娥心裡得意,偏端著架子非禮勿視非禮勿動,請蘇公子在廳前通風處坐下,旋換了家常布衣去廚下,就著灶上煮好的老鴨湯下了一碗掛麵,取蔥花撒上又滴上幾滴香油和醋,整治的極是中吃,叫銀子送去把蘇公子點心。
蘇公子到底年輕,接著麵碗,苦候素娥還不出來,忍不住問:「大姐哪裡去了?」
銀子道:「我家小姐還在廚下整治點心呢,公子請慢用。」退到廂房和元寶說:「這才見過幾次面?就姐姐妹妹起來,和那個十二少一樣不是好東西。」
元寶跳起來捂她的嘴,小聲道:「作死,叫那個哈巴兒吳嫂聽見,夫人還不生吃了你?」推她出去道:「我們去廚下罷。」兩個到廚下,素娥就叫她兩個煎餅做湯備午飯。自家回房又換了紗衫,捧著兩碗筍尖酸湯出來,笑遞把蘇公子道:「暑天吃些酸的,家去也多吃幾口飯。」
蘇公子心神都在妻姐若隱或現的雪白膀子上,呆呆的接了湯,並不曉得吃,心中可惜青娥生的不如素娥美貌。正在心神蕩漾之際。素娥輕輕推他一把,嗔道:「兄弟,你看什麼?」
蘇公子傻笑,一口吸盡手裡的湯,拱拱手去了,晚上把自家釣的魚送了一簍過來,素娥又留他吃了晚飯。自那一日起,兩個不是在村口遇著,就是在池塘邊會著,再不然蘇公子釣到魚親送把妻姐,素娥必定親自下廚或煎或蒸,整治的潔淨可口。
在素娥,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不怕這不經人事的毛頭小伙不動心。在蘇公子,初遇這樣美貌溫柔又體貼的婦人,常常如同小戶人家夫妻一般我捕魚來你煮吃,卻是新鮮有趣,如何不愛。又沒有老娘管他,又無人催他讀書,所以他得空就來。
這一日蘇公子又送魚來,素娥接過,繫了條圍裙要親自剖魚。蘇公子表姐表妹極多,會做菜的也有幾個,敢剖魚的卻不曾見過,是以跟著素娥到後院,素娥雖然做了幾年夫人,到底打小兒在家做活慣了的,收拾十來條小雜魚極是爽利,蘇公子坐在邊上一碗茶才吃完。素娥已經拎著乾乾淨淨的籃子笑嘻嘻道:「兄弟,同去廚房如何?奴教你和麵烙餅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3:54
第三十七章:郎情妾意(下)
蘇公子見多了大家閨秀彈琴吟詩,生平頭一遭有人要教他和麵,又是心裡愛慕的美人,如何不肯,真個跟她到廚房。素娥沖吳嫂使了個眼色,吳嫂就把廚房裡幾個人都喚出去殺雞割肉打酒支使開。素娥又尋了件乾淨圍裙,對蘇公子道:「兄弟,來繫上,小心污了衣裳。」
蘇耀揚本是衣來伸手的人,伸開雙手才想起來不好叫姐姐替他穿,紅著臉要縮回來,素娥早替他繫上,移到他身後打結,輕輕道:「你個子真高。」
蘇公子心裡一動,也紅著臉笑道:「姐姐生的真白。」
素娥嬌羞不已,打完結順手輕輕一掌拍在他後背,軟軟糯糯啐他道:「死人。快去洗手,我教你和麵。」
從小到大蘇公子都是眾人捧在手心裡養活,哪曾見過這樣和他說話的,又新鮮又有趣,果真老老實實洗過來。素娥舀了些麵粉,澆上水,笑道:「喏,你把他揉成麵糰。」
蘇公子無辜的睜著大眼睛看著素娥,那模樣好似狐狸爪子下的小白兔。素娥曉得他老實,喜不自勝,嬌嗔道:「真真是貴公子,奴來教你罷。」依偎到他身邊,捉住他的手道:「須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蘇公子的心裡麻麻癢癢,由著素娥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盆裡的麵還不曾成團,他兩個都面紅耳赤,軟成一團。素娥因外邊無人,不肯把這樣天賜良機輕輕放過,故意推開他,佯裝害羞要走。蘇公子才嘗著些甜頭,哪裡捨得放美人兒走,攔到她前面把門拴上,牽著她的衣袖央求道:「好姐姐,救救兄弟罷。」
素娥心裡得意,偏板著臉道:「我妹子就要和你訂親,我是你妻姐,如何能做那樣喪德敗倫的醜事。」
蘇公子臉嫩,低下頭去開門,素娥忙拉住他,啐道:「小冤家,偏這樣招人疼。奴若依你,必定為家人不容。」
蘇公子忙指天發誓道:「若得姐姐和我雙宿雙飛,必待姐姐如妻子。不然就叫天打雷劈。」
素娥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許胡說,我雖是依了你,卻要你依我三條。」
蘇公子只要素娥肯,忙道:「姐姐,休說三條,就是三千條三萬條我都肯的。」
素娥伸出玉指,道:「第一,我是真心愛你,不肯別嫁的,我為你守貞,你須依我,日後娶我進門。為妻為妾都使得。」看蘇公子連連頭頭,又道:「第二,不許娶我妹子青娥。隨你哪家閨秀你去娶都使得。我已是和你有了首尾,不好和妹子二女共侍一夫的。」
蘇公子點頭道:「那是自然,有你一人足矣,休說青娥妹子,就是別家女人,我也不肯看她一眼的。」
素娥因這兩條他都應了,貼著他道:「第三條卻不難,待我嫁到你家,還是搬出李家獨門立戶,可使得?」
蘇公子也依了,笑道:「我家在松江和湖州都有宅院,住在外家不過是為了探望外祖母方便了。成了親自然單過。還有什麼?姐姐說罷。」
素娥低頭,輕聲道:「沒有了。奴只要阿揚真心待我。」
蘇公子被阿揚兩個字招得小腹發熱,他本來高大,用力把素娥抱在懷裡,笑道:「兄弟還有好些事體不懂,還要姐姐教兄弟呢。」
素娥佯裝害羞,用力拍他胳膊,嬌聲道:「放我下來,休叫人瞧見。」
蘇公子哪肯理會,尋著廚房裡一張守夜媳婦子睡的木榻,就抱著素娥奔過去。可憐那張木塌吱呀吱呀喊了半日救命,也無人來救它,第二日守夜的媳婦子去睡從塌上滾下來,才曉得壞了一條腿,此是後話不提。
良久,兩個眉開眼笑開門出來,素娥叫元寶去廚下做飯,請蘇公子到她一個極僻靜的小院歇息,就從後門送他家去。
自此蘇公子每日推說釣魚,只要貼身的小廝跟從,在外頭打個轉,就和小廝換了衣衫,從素娥留的後門溜進去,換上素娥親手做的紗衫,兩個人似夫妻一般,一道煮飯燒菜,讀書說笑,吃過中飯摟抱著去歇覺,待到日頭西斜方才起身,兩個洗浴過了,蘇公子依舊換上舊衣從後邊溜出去,回到釣魚的所在尋著小廝換回公子裝束。
素娥不是頭一回偷情,又是自家當家作主,上下打點的周到妥貼。早把蘇公子貼身使的幾個小廝管家都買通,就是自家莊上的人,一來恩威並施壓制的眾人服貼,二來她自小心,和蘇公子勾搭上了,兩人再不出那間小院的門,也不許第三個人進來,燒水送菜都是元寶和銀子送到門口,她自家去接過,也不叫使女們和蘇公子打照面。所以他莊上的人都曉得夫人偷人,卻不知偷的是哪個,只當是誰家不成材的小廝。只有元寶和銀子盡知罷了,兩個丫頭每日背著人偷偷垂淚,生怕鬧出什麼是非來。
這一日三姑太太偶然走到兒子房裡,看見一件長衫隨手丟在桌子上,替他收拾,抖出一個拴著金三事的帕子來。解開了看時,上邊還繡著:「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二句。三姑太太不動聲色揣到袖內,晚上先召來兒子的貼身小廝,問他:「少爺這些天可與什麼人走得近?」
那小廝笑道:「少爺與人無並來往,就是好尋幽靜處釣幾條魚罷了。」
三姑太太哪裡信他,暗暗吩咐幾個心腹管家留心查問,心裡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帶兒子回松江府,去把王家的親事訂下來。
卻說那小廝轉過背回去說與自家少爺知道,蘇公子慌了神,結結巴巴道:「這可如何是好,你去問老孫頭要鑰匙,咱們快去尋素娥姐拿主意?」
那小廝笑道:「少爺莫怕,這等翻牆鑽洞的勾當誰家沒有?就是夫人曉得了也不過說你兩聲罷了。鬧出來大家沒臉,夫人怎麼肯?且安心睡罷。」
誰知第二日清早,蘇少爺還不曾起身,三姑太太已是套上車,不由分說叫幾個媳婦子架著兒子回府裡。可憐王素娥精心煮了一鍋烏雞湯等他來吃,從清早等到日頭轉西,也不見人來。使了老吳去打聽,才曉得蘇公子陪著母親回城去了。她此時一顆芳心俱在蘇公子身上,亂了方寸,問道:「他可說何時回來?」
老吳深知主母底細,板著臉道:「聽說是府裡使人來喊了去的,並曾留話。」
素娥無可奈何,因稻子還不曾割盡,指望他必回來,按著性子又在莊上住了七八日,蘇家莊上傳了消息來,說是蘇公子和一位王舉人的妹子訂親。過了兩日,王老爹也捎信來叫大女兒回家幫著張羅青娥的嫁妝。
素娥這才曉得蘇公子虛晃一槍,這邊和她情深意重,那邊卻打著娶她妹子的如意算盤,心中大怒,帶著七八個心腹趕回家。
原來三姑太太曉得兒子開了知識,怕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澄壞了身子,八月初一下訂,九月初十就要娶過門。王慕菲也怕夜長夢多,一一應允,打算趁姐姐不在家,就把妹子嫁過去。所以兩下裡都極忙亂。偏王老爹不曉得其中關竅,捎信叫大女兒來。
素娥一路上酸醋之氣上沖牛斗,進了大門情不自禁沖到青娥房裡,甩了她一巴掌,罵道:「小賤人,耀揚怎麼會娶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4:08
第三十八章:青娥抗婚(上)
青娥女孩兒害羞,只曉得與她訂親的公子姓蘇,並不曉得他叫什麼耀揚。這一巴掌挨得極委屈,捂著臉大膽道:「姐姐何出此言?」
她房裡的小丫頭本是林管家買來的,看見自家小姐被打,奔出門就去對林大叔。元寶和銀子都嚇呆了,看見小丫頭奔出去尋救兵,方才醒悟過來:這大小兩位姑子,在舉人娘子心裡一個天一個地,此時若不護著小的,舉人娘子不好把大姑子怎麼樣,拿她二人做筏是一定的。兩個對看一眼,銀子上前護著青娥,元寶拉著素娥的衣袖苦勸:「不關三小姐的事,夫人,咱們回屋去罷。」
元寶這樣勸法好似火上澆油,素娥見她兩個貼心使女都偏著妹子,分明是見人家要做夫人,鵲兒揀高枝兒棲,下手分外狠些,兩隻手爪在銀子背上死命的抓。銀子咬緊牙牙忍著,實在吃不得疼,喝道:「夫人,你在莊上瞞的緊,是為著來家就叫眾人知道麼。」
素娥實是酸醋蒙了眼,叫使女提點,醒悟過來,看房裡並無外人,停了手換一張笑臉,對妹子道:「青娥,方才是姐姐糊塗,你莫記在心上,姐姐回頭為你添嫁妝呢,你嫁到蘇家臉上多有光彩。」自以為這樣利誘,妹子又向來膽小,必不敢和人訴說。
誰知她話音未落,林管家已是請了舉人老爺過來。王慕菲看見妹子臉上紅腫,銀子依舊張開兩臂護著她,後背上縱橫交錯都是血痕,他是曉得姐姐心事的,大怒道:「姐姐好狠心。林管家,請姐姐回房去歇息。」
林管家站在門外道:「元寶,扶你家夫人回房去罷。」
元寶上前,素娥冷笑道:「我何須人扶。」大步回房,吩咐眾人道:「收拾箱籠,咱們搬到莊上去住。」想想不妥,若是自己走了,不是雙手把一個香噴噴粉嫩嫩的蘇公子送把妹子了?她又道:「都停手。去燒洗澡水。元寶去廚下叫他們燒點心來。」
元寶忙出門,只見幾個媳婦子左右扶持,護著青娥和銀子順夾道到前邊院子裡,舉人老爺鐵青著臉跟隨。看見她,候在院子裡的林管家道:「元寶,老爺有話問你,隨我們到前邊廳上去。」
元寶大鬆一口氣,隨著林管家到廳裡,此時廳裡空無一人,林管家因道:「大姑奶奶在李家別院之事,李家人已是說與我們老爺聽過,老爺盡知此事底細,回頭有什麼話問你只管大膽說,不妨事的。」說完去後邊請主人來發落,元寶得了林管家的吩咐,心裡自有計較不提。
真真房裡一片忙亂,一頭安撫青娥,一頭又尋藥替銀子敷傷口。王慕菲哎聲歎氣,不曉得如何開口。真真也不理她,看著媳婦子替銀子敷過藥,吩咐道:「安排她在後邊耳房養傷罷,使個人看著她。」又對銀子道:「你為著三小姐吃苦頭,我們老爺都瞧在眼裡。想來大姑奶奶惱你也不肯再用你,回頭我另買個丫頭去換你來服侍三小姐可好?」
銀子心裡明鏡也似,忙應了,還要掙扎著起來與王慕菲和真真磕頭,王慕菲擺手道:「罷了罷了,帶她到後頭去。」掉過頭問真真:「娘子,與我同去問問元寶?」
真真曉得王慕菲有些護短兒,從前但凡他爹娘有什麼不是,他抱怨還罷了,若是自己點得一句半句,必然有些不快活。素娥這回和青娥鬧,嚷出舊事必然要把兩個老的牽出來,自己又不和大姑子好,不如退一射之地,因道:「相公自去,奴在這裡陪著妹子說說話罷。」
王慕菲也怕審出丟臉的事來,娘子不肯去最好,丟下一句:「好生照看妹子,再過幾日就要下定呢,休叫她眼睛哭腫了。」就到前邊廳裡,叫幾個人守在外邊,問元寶:「你們夫人為何一來家就打罵三小姐?」
元寶跪在地下,把前事盡數招了。王慕菲先聽得姐姐妒忌妹子嫁得好,存心要攪了婚事,只當不過如此,鬆了一口氣吃茶。誰知元寶又把到了青浦縣莊上和蘇公子來往,和夫妻一般過活。夫人又時常在她兩個跟前說:「只要你們盡心服侍,將來我必叫蘇公子納你們為妾,咱們長長久久在一處。」等語一一告訴。
王慕菲越聽越惱,汗流浹背,恨不得把不守婦道的姐姐使繩子勒死。他殿試落第,若是有門路有靠山,多多的使些銀子,未必不能得官。這回與蘇家結親,自然可以打通門路,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偏生姐姐要搶妹夫。若是此事遮掩不住,青娥的親事做罷,一來再尋不著這樣好門路,二來青娥也不好找婆家。他越想越恨,站起來喊道:「把這個丫頭找個空房關起來。」怒氣騰騰闖進爹爹房裡,道:「爹爹,大姐惹出是非來了。」
王老太爺靠在躺椅上並不動彈,微微睜開眼道:「你是舉人老爺,她一個婦道人家,就是做出什麼不是來,你說她就是,和我一個無用的糟老頭子說什麼?」
王慕菲惱了,聲音微微提高道:「姐姐一回來就要打青娥,她的丫頭攔著,連丫頭的背都抓的稀爛。」
老太爺冷笑起來,道:「方才我也聽見了些,姐妹們爭執常有,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王慕菲為難,爹爹這是惱家裡有事家人們不去尋老太爺,反捨近求遠找他,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裡。此時不好說什麼,因道:「姐姐在莊上偷上了蘇家公子,還要嫁他呢。聽說妹子要和他訂親,所以一來家就要打她。」
王老太爺唬了一跳,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問道:「竟有此事?都有誰知道?」
王慕菲歎息,道:「方才我問的元寶。家裡只我知道。」
王老太爺鬆了一口氣,照舊睡倒,慢慢道:「極該把青娥叫到你們房裡。出嫁之前,就叫她在你們後邊樓上住罷。你姐姐麼,閉在房裡關幾日,待你妹子出了閣再放她出來就是。也不是什麼大事。」
王慕菲覺得有理,出來吩咐站在外邊的林管家道:「收拾南屋沒有窗的那間房,請姑奶奶暫住幾日罷。」
林管家略微頓了一下,道:「那間房裡見成的有床有桌,只是姑奶奶千金貴體,老奴只怕請不動。」
王慕菲道:「多取幾把鎖來。」林管家忙叫人去取,自家先到那間房裡看了一回,把些刀剪之物和繩索都搬出來,走到王舉人跟前道:「收拾過了。」
王慕菲冷笑一聲,挽起袖子大步闖進姐姐的房裡,對攬鏡梳裝的姐姐道:「有個好去處,還請姐姐去耍子。」揪著她的膀子拖出房來。
素娥哪裡肯依,一邊抓撓,一邊哭鬧道:「爹,娘,殺人了。」
王老婆子聽見,放下她那個油光水滑的錢箱子,從房裡出來,口內道:「阿菲這是做什麼?」
王老太爺喝道:「回房數你的銅錢去。」自家出來反手把門扣上,素娥早披頭散髮,院子裡,台階上散落著七八樣釵環。她看到爹爹出來,忙喊道:「爹爹,兄弟瘋了。」
王慕菲鐵青著臉道:「你才瘋了。爹爹叫我把你關起來的。」
素娥睜大兩隻含淚的眼,反倒尖聲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們都想我的錢,都想我的錢,想要把我當瘋子關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4:19
第三十九章:青娥抗婚(中)
王老爹看兒子手下略鬆,怕素娥跑了。上來甩了大女兒一巴掌,和兒子扯著她的膀子提到那間房裡把她丟進去,還踢了她一腳,把門扣上,從管家手裡取來兩把大銅鎖鎖上,並不理會女兒的叫罵,慢悠悠道:「把大姑奶使的人都叫來。」
王慕菲道:「還是把姐姐的三間房鎖起來罷,若是丟了什麼東西倒不大好。」
王老夫人趴在窗格子上看著地下那幾樣首飾,忙跑出來撿起,問兒子:「為何好好把你姐姐鎖起來?」
王慕菲只是歎氣,姐姐做出那樣事來,如何說得出口,巴到門邊看看,素娥還在裡頭哭泣。他又歎了口氣,
看情形王老太爺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把大女兒的財物收在自家手裡,王慕菲卻還沒有打算動他。林管家曉得自家小姐性子,審時度勢,沖站在院子外邊的幾個管家使眼色打手勢。那幾個人會意,飛快的尋了一大把封條,淘了一桶漿糊來,趁著老太爺發落秦家跟過來的幾個老媽子媳婦子。就把素娥三間房封了個嚴嚴實實,前後門都上了鎖再貼了封條,把鑰匙奉給王慕菲,且低聲道:「姑奶奶話說得有些不好聽,不妨把鑰匙自門縫裡遞把她,也省得日後有爭執。」
王慕菲還不曾接,王老太爺一把搶過,咳嗽兩聲道:「爹爹收起罷。」
王慕菲無可不無可,歎了口氣回家。真真正撫著青娥的背,哄她:「明日和嫂嫂去城外莊上住幾時罷,畢竟是親姐妹,哪有那樣大仇恨。」等語。青娥捂著臉只是搖頭,看見哥哥進門忙站起來。
王慕菲擺擺手,問娘子:「你要帶青娥去莊上住?」
真真微笑道:「她二人都在氣頭上,親姐妹又有什麼好爭的,不如我帶青娥去鄉下住幾日罷,你們勸勸姐姐,兩下裡都消了氣不好?」
王慕菲歎息,正要開口說話,真真沖他使了個眼色,王慕菲便轉到東廂小書房去。過了好一會,真真面露疲憊,走進來靠著柱子苦笑:「好容易把你妹子哄住了。若是讓她曉得,又不知鬧出什麼事來。」
王慕菲恨恨的道:「咱們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原來蘇家的莊子就在大姐莊子隔壁,天殺的叫他二人遇上了。」
真真奇道:「三姑太太也有兩個小莊,不是在湖州麼?」
王慕菲道:「青浦的是嫁妝田。」
真真撫額,頭痛道:「我就忘了。李家極少買田。只有嫁這位姑奶奶,因為夫家是書香門第,怕陪送鋪子蘇家瞧不起商人家俗氣,特為買了千把畝田。遇著了又如何?」
王慕菲笑了笑道:「我也說不出口,那個銀子不是在你眼皮底下,你怎麼不問她?」
真真橫了他一眼道:「問你不是一樣?奴一直伴著你妹子的,若問出什麼不好來怎麼處?」
要叫王慕菲在娘子跟前說他姐姐的不是,他哪裡肯,只道:「爹爹說把姐姐關幾日,等青娥出了閣再放她出來。」
真真心裡猜是公公想翻素娥的私房方如此,大姑子縱有千般錯,也不能這樣待她,忙道:「爹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王慕菲搶著道:「林管家有眼色的,已把你姐姐的三間房都封了起來。爹爹只拿了鑰匙去。若是丟了什麼東西,也和咱們不相干。方才爹把姐姐房裡的老媽子都打發了去。」
真真忙道:「使不得,阿菲。這起人一個都不能叫她們出門。若是夾帶了什麼貴重東西走還罷了,打發了他們出去什麼混帳話都說得出口的。都留下看房子箱籠,再撥兩個進房服侍你姐姐,還叫她住回原來房裡,只要守住了前後大門她哪裡得出門,何必如此?」
王慕菲叫娘子點醒關竅,連才脫下的長衫都不來不及穿,飛奔出去安排。
真真出來恰好看見春杏在院子裡曬鞋,春杏因四下裡無人,就忘了青娥就在房裡,把從銀子那裡問來話一五一十說出來,落後道:「這一回可是叫人為難,就是大小姐也必受老祖宗褒貶。」
真真後悔道:「卻是我和姐姐多事,都說蘇公子品性端方,又愛青娥為人,說是良配。他也是這樣登徒子,妹子嫁把他不是吃苦呢。」想了想道:「有莊上才送來的新鮮蓮子,你換了出門衣裳親自送去把我姐姐,就把此事和她說知,就說我的主意且把訂親的事先拖幾日,……」
「我的主意,這門親事我不肯。」青娥從房裡走出來,噙著淚道:「他既然和姐姐約定了終身,就叫他娶我姐姐罷。」
真真一臉抱歉,青娥撲到她懷裡痛哭起來。真真想了想道:「還不曾訂親的,就便他來,不應就是。休惱,咱們叫你哥哥替你慢慢兒挑,必能挑個人品家世都好的。」
越這樣安慰,青娥哭的越大聲。女兒家心事,嫂嫂一力為她張羅,又得將來婆婆喜歡,又是彼此見過有意的,青娥早把一顆心都繫在他身上,滿心想著嫁過去替他張羅衣裳操持家務侍候婆婆。熱辣辣正等著下訂,偏叫自家姐姐先偷上了,如何不惱?真真拍著小姑的背,哄她道:「你的心思嫂嫂都明白的,大太陽底下莫要哭壞了身子。」
王慕菲還在夾道裡就聽見妹子嚎啕大哭,進了門看見姑嫂兩個站在院子當中,兩個都一身是汗,忙問緣故。
真真無可奈何道:「妹子都知道了,她說蘇公子已是和大姐定了終身,叫姐姐嫁他罷。」
王慕菲暴跳:「胡鬧,人家要娶的是王舉人的妹子王青娥,不是寡婦秦門王氏!」
青娥唬得魂不附體,伏在嫂嫂懷裡不敢動。真真輕聲道:「卻是奴家看走了眼,蘇家公子這樣品行,妹子就是嫁過去也必受氣。不如罷了?」
王慕菲皺著眉道:「此事從長計較罷。」在房裡板凳都沒有坐熱,又去和爹爹說:「青娥那妮子都知道了,不肯和蘇公子訂親呢,嚷著說姐姐和他訂了終身就把姐姐嫁他。」
王老太爺瞇著眼睛笑起來,道:「若是素娥得嫁蘇家也使得。橫豎沒得便宜外人。」
王慕菲惱了,提高聲音道:「蘇家是何等人家?肯娶比兒子長八九歲的寡婦做媳婦?」
王老太爺聽了不做聲,王老夫人在一邊跳起來罵道:「寡婦待如何?不改嫁的寡婦能有幾個好下場?」
王慕菲無奈,好聲勸道:「娘,若是我看中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要娶她為妻,你肯不肯?」
那位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年紀也有三十多,初嫁不過三年死了丈夫,她不肯守,再嫁把前夫的表兄。誰知小姐命硬,又不過三年相公又死了。第三回不知怎麼和前夫一個同年才十七八歲的大兒子偷上了,還要嫁他。那位同年曉得,把兒子打了個臭死,舉家搬回河南。所以滿松江府笑話了幾年,人一提起來就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此時王慕菲拿這位主兒做比,王老夫人跳起有二尺高,罵道:「休胡說,那樣賤人,娶回來做甚?你姐姐生的又好,性子又好……」想想自家女兒兩回嫁的都是老翁,那位通判小姐嫁過兩回還是年紀相當之人,一般兒和少年偷情,自家女兒還不如她呢。老太太想到此說不出話來,老臉微紅,氣哄哄走到一邊坐著。
王慕菲道:「此時姐姐嫁不成,妹子又不想嫁,極是叫人頭痛。」
王老太爺道:「誰家女兒由著自個的性子挑男人?他蘇家要娶的是青娥,就把青娥嫁把他。貓兒沒有不偷腥的,有了媳婦,再過得幾年自然好了。」
王慕菲實是捨不得這門好親,聽了這一席話,也覺得爹爹說得有理,這樣數一數二的人家不嫁,嫁把誰?拿定了還叫妹子嫁到蘇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4:30
第四十章:青娥抗婚(下)
王慕菲權衡良久,真真曾因為不肯和風流表兄訂親離家,她和青娥又極要好,不如索性把她姑嫂兩個都瞞過,送她二人到鄉下去住。到成親前日接回來,守的嚴些兒送上轎就完了。一來妹子得嫁佳婿,二來偷情之事可以捂住,與各人名聲都無礙。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笑嘻嘻回來,對真真道:「你們幾時去莊上?」
真真笑道:「只隔了十來裡,幾時去都使得。」
王慕菲道:「爹爹還主張要把妹子嫁把蘇家呢。依著我,你不如就帶妹子到鄉下去暫避。回頭我再和爹爹說,蘇家媒人再來打發了就罷。也省得爹爹曉得了尋妹子鬧。」
真真覺得有理,就叫使女們打點了幾件隨身衣飾,因莊上自有人使,王慕菲又要在家支撐門戶。只帶了小梅,和青娥並青娥的使女四個人坐車出門。春杏送至門口,悄悄兒問:「小姐,還要不要捎信把大小姐。」
真真微微點頭道:「回話叫他到我們莊上去。你在家裡萬事留心。大姑奶奶那裡看著些兒,休要叫她磕著傷著,到底是老爺的親姐姐,休要牆倒眾人推。」
青娥坐在邊上,輕輕哼了一聲,真真歎息,靠在板壁不再說話。只聽趕車的甩了甩鞭子,車輪慢慢滾動起來。
真真這個莊子本是尚老爺有一回心血來潮嫌城裡太吵鬧,在離城十來裡處尋了塊地方,建了一所小巧精緻花園,又愛莊前莊後的水田漠漠,白鷺湖影,索性把四下裡都買了下來。雖然水田只有二三頃,卻有一個方圓數百畝的大湖在莊側。尚老爺因小女兒嫁的不好怕她衣食不周,又怕她不會經營,所以莊裡全是尚家舊人,雖然名份上是把了真真,其實還是鶯鶯照管。只是鶯鶯看不慣真真的公婆為人,攔著不許爹爹把契紙當妹子公公婆婆的面交把她。
真真又因大姑子也防著親生爹娘存金珠,姐姐這樣安排自是依從。所以她兩個要事體機密,連王慕菲和李青書都瞞過,只說這所莊子的契紙不曉得爹爹放在哪裡,哪一日得空再來尋罷,其實所有要緊物事和金銀都藏在她家蘇州老宅的密室裡,除他父女三人外,並無人知曉。又使了幾家忠僕在那裡居住看守,端的萬無一失。
真真指著不遠處的一汪碧水和小姑說:「前邊就是,看見那個小莊沒有?」
青娥還有些孩子氣,看到好景致就忘了氣惱,撲在車窗邊,笑道:「還有船呢,是嫂嫂家的麼?」
真真微笑道:「那是撒網撈魚的船。若要在湖上耍,另有畫舫在船塢裡呢。」離了公公婆婆,就好比孫猴子頭上移走了五行山,她也快活,帶著小姑子在莊上各處游玩一回,就在她從前常住的松晴館住下。
第二日早晨姑嫂兩個在松蔭下梳妝,正說話兒,卻見尚鶯鶯的一個心腹尋來,磕頭道:「三姑太太那邊不曉得為何急著下訂,昨日就和二小姐家換了庚帖。二姑爺還說下個月的十五是中秋,日子極好,要那日迎娶。三姑太太也許了。」
真真聽得呆了,手裡的牙梳跌到地下,喃喃道:「怎麼會如此?阿菲明明說了要回絕這門親事的,怎麼我們一出門就變了?」
青娥面色發青,向後一倒。還好那個媳婦子年紀大些,上來扶著她掐了人中,又灌了些白水。青娥睜眼,哭泣道:「我不要嫁他。」
真真心裡恨的咬牙切齒,道:「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問你哥哥去!」
那媳婦子笑道:「二小姐莫急,大小姐就來的,不如等大小姐來到了一同商量,也不急在這一時。」
真真想了想,安慰小姑道:「妹子你莫急,嫂嫂不會眼睜睜由著你嫁到火坑裡。我姐姐最有計謀,我們等她來,一起拿主意。」
青娥嗚嗚的哭起來,掩著臉奔回臥房。因此事是自家相公主張,真真不好多勸,坐在房外也自惱火。少時鶯鶯風風火火的進來,道:「我也是昨兒半夜才得的消息,又使人去你家和三姑母處打聽的清楚。蘇家表弟怎麼做出這樣事來?還好三姑母不曉得她兒子偷的是你大姑子呢。」
真真苦笑道:「姐姐請坐下吃口茶順順氣。阿菲昨日明明和我說過,要回絕了這門親事,誰知他居然哄我……」
鶯鶯搶白道:「你相公和我姑母兩下裡各懷心思,若要退親,必要說清緣故。你家王舉人最好的就是面子,如何肯說?就是三姑母也不肯認。與其吵翻了鬧得天下皆知,不如若無其事速速把妹子嫁了。結了親,就是你三姑母日後得知,也不好和你們王家鬧的。果然是舉人,打得一手好算盤。」
真真咬牙,氣道:「到底名聲要緊,還是妹子的將來要緊。這樣嫁把他,也是日日吵鬧。」
鶯鶯冷笑道:「若是傳開了,因為大姐和未來丈夫偷上了退親,你當你家小姑還能找著婆家?」
她姐妹二人在外邊說話,青娥在房裡盡數聽見,心裡又恨蘇公子下流,又恨姐姐無恥,又恨哥哥無情。滿腹的心酸都化做眼淚哭將出來,驚動得棲在松晴館外松樹上的十數只白鷺紛紛飛起。
真真和鶯鶯聽得也都心酸,好半日,真真道:「不然,也叫青娥學我逃走罷。」
鶯鶯啐她道:「胡說,你那回翻牆出了差錯,害我們在家日日提心吊膽不算,偏還遇見了王慕菲這個前世冤家。看你如今過的什麼日子?怎麼好再叫你小姑子學你?」
這話卻有些重了,說得真真低頭無語。誰料青娥從房裡跑出來,撲到嫂嫂懷裡,哽咽著道:「我情願剪了頭髮做姑子,也不要嫁把那姓蘇的。」
真真和鶯鶯齊聲道:「姑子可做不得!」
鶯鶯看看真真羞愧的都說不出話來,只得自家出頭,因道:「青娥妹子,你和我妹妹極要好,我也當你是自家妹子一般,我說幾句,等我說完了你再想想你當如何行事。蘇表弟偷人也是富家子弟的常事,嫁把他若是你不吃醋。又有我和你姐夫護著,你在婆家日子極好過。忍幾年生兩個孩兒,他家家事雖然不多,也有數萬,夠你吃用。這是我偏著蘇家表弟說話了。若是換了我自家,必不與這樣下流種子成親,偷誰不好,偏偷娘子的姐姐,這是嫌大家臉上都太好看呢。這種事有一就有二,但有了邪心,今日偷姨姐,明日偷使女,後天按媳婦子,沒完沒了的生氣,何苦來。又不是不嫁把他就活不得,何苦自尋死路。只是退了親,到底名聲上有礙,再尋這樣的人家是不能了,卻是要過苦日子的,也不曉得夫家可待見你,也不曉得你夫婿將來可會納妾。嫁把蘇家卻是錦衣玉食。你情願哪樣?」
青娥低頭想了半日,紅著臉道:「我們本來家道平常,休說平常的秀才人家,就是尋常做田的織布的,只要他老實為人好,就嫁把他如何?偏有了錢就有許多氣生,不如兩口子窮些的好。」
真真微笑道:「妹妹打的主意好。憑什麼他們男人三妻四妾風流快活,還要做妻子的隱忍低頭做小,又要替他管家,又要替他照管小老婆們,有一點半點不是,就是你不賢惠。」
鶯鶯也笑起來,道:「這卻是我教壞了妹妹。我不肯叫相公納妾,也管束著不許他在外頭風流,偏他又敬我愛我。只是你姐夫這樣的人十萬裡頭也挑不出一個來。要替青娥妹子也挑這麼一個人可是有些難。難得青娥妹子這樣有志氣,卻是他蘇耀揚沒福。」
真真看青娥一張小臉又垮了下來,忙道:「私逃不能,咱們想個法子把青娥藏在哪裡,如何?」
鶯鶯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我卻有個法子,只是委屈青娥妹子了些,可使得?」喝退從人,附著素娥和真真的耳邊說了幾句。
真真遲疑道:「不好罷。」
青娥卻點頭道:「無妨,就這樣行事,就是哥哥和爹娘曉得,也不會抱怨嫂嫂。」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4:55
【卷二‧寒冬】
第一章: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上)
卻說真真在莊上住了兩日,使人捎信把王慕菲道:「我姐姐來住了一日,勸轉了青娥妹子,已是肯嫁蘇公子。成親時大姐若鬧起來卻不好看,不如把她也送到莊來,奴慢慢勸解她,許下替她尋門好親事,她如何鬧得起來。」
此舉正中王老太爺和王舉人下懷,青娥的婚事若不是真真穿針引線,哪裡得配這樣人家,若是替素娥也尋一門那樣的親事豈不是大好?老太爺親自把大女兒送到莊上,背著人拉住青娥問她:「你真的肯嫁蘇公子?」
青娥勉強笑道:「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做主,女兒聽爹爹的。」說得這一句,怕爹爹看出底細,使袖子捂著臉裝害羞,藏到臥房裡不肯出來。
王老太爺是曉得青娥愛蘇公子的,只當她害羞,就信以為真。因為還要清點蘇家送來的禮物,他不肯久住,第二日一早就走了。
真真和青娥站在看家樓上看著老太爺的馬車上了大路,忙吩咐道:「請大奶奶到松晴館來。」
素娥也是做過幾年夫人的,曉得真真把她賺到此處必有原故,扶著媳婦子到松晴館來,走到真真對面坐下,冷笑道:「想要把我怎麼樣?生吃還是油炸?」
真真和青娥都歎息,這位大姐到此事還要擺夫人架子,若不是和她骨肉至親,誰肯理她?
真真硬著頭皮開口道:「姐姐,青娥說你和蘇公子有約,所以她不肯嫁。」
素娥冷笑道:「蘇家早下了訂,過幾日就成親,她說這個話,是笑話我麼。」
青娥氣惱,一雙鳳眼睜得溜圓,賭氣道:「你偷得,人家就笑不得?」
真真頭痛,喝道:「都聽我說!蘇家的親事已是訂了,也不好退得。青娥妹子是死不肯嫁的。姐姐你也不肯嫁麼?」
素娥又驚又喜,忙道:「我和蘇郎早已有約,自是要嫁他的。」
真真忙道:「這就是了。他和我家訂了親。娶的是我王家的女兒,是大姐還是小妹,外人哪裡知道?只要咱們一口咬定你才是青娥,你又和蘇公子有情,日後多順著婆婆些,想必老人家見你們夫婦相親相愛也無話說,是不是?」
素娥已是明白真真和青娥想使調包計,她能得償所願嫁把蘇公子做正室,卻是求也求不來的美事,難為弟媳婦和妹子成全。滿腔怨氣都化做歉意,羞愧道:「我自然願意嫁他。只是……」
真真微笑道:「你肯,就使得。只是要不要和阿菲和爹爹說知,還要問你的主意。」
素娥想了想,搖頭道:「爹爹算計我那點子東西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代妹子出嫁,他必全數扣下。」
真真無言以對,青娥心裡明白嫂嫂不好插話,大著膽子道:「大姐。姐代妹嫁我們家自然不會聲張。那些東西你放心,哥哥為人你又不是不知,自然替你問爹爹討的。」
素娥放心。她得了好歸宿,再看嫁了如意郎君的真真就極順眼,說不多時就和真真親熱起來,縱然青娥冒出句把不中聽的話她也不理會。真真見大姑子突然通情達理起來,心中暗歎大姑子可悲可憐,生生被親爹娘逼成潑婦。
青娥一邊落落寡歡,素娥都看在眼裡,她自問終身有靠,搶了妹子的夫婿倒有幾分過意不去,柔聲問她:「上回姐姐豬油蒙了心打你,可還疼痛?」
青娥搖頭道:「不疼了。」不肯再和姐姐說話,取了供桌上玉子山裡一個小玉牛在手裡耍。
素娥滿心喜悅,又有二三分不放心,歎氣道:「我頂了妹子的名頭嫁去,妹子的親事待如何?」
真真想了想道:「只說她是山東老家投來的堂妹,你我不說,公公婆婆為著女兒好,肯說破麼。」
見姐姐和嫂嫂說到自家身上,青娥坐不住,紅著臉鑽到隔壁,想從邊門出去,又放心不下,扭扭捏捏在板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聽姐姐和嫂嫂說話。這些天來天天為了親事哭泣,如今脫離苦海有望,她心裡一鬆,就伏在桌上睡去。
真真聽見隔壁有人打呼嚕,忙喊小梅過去瞧。小梅回來抿著嘴兒笑道:「青娥小姐睡著了。」
真真過去看,果然青娥歪在桌上,臉上都教胳膊上的鐲子壓出淺淺一條印子,睡的正香。正尋思要不要叫個力大的媳婦子來把青娥抱到邊上羅漢床上,小梅過來輕輕道:「大姑奶奶也睡著了。」
真真回來瞧,素娥果真也歪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果真是親姐妹,臉上同樣叫三只鐲壓出三道痕來,睡著的姿勢都一樣。小梅早叫了兩個力大的婦人來,把她姐妹兩個抱到一張床上。真真親自打扇,把帳中的蚊子驅盡,又叫該房服侍的媳婦子點香看守。自家出來洗了個澡,慢慢走到姐姐住的晚晴軒去。
鶯鶯看她笑嘻嘻走來,笑道:「事成了?」
真真搖頭道:「大姑奶奶是真心要嫁蘇家呢,又放心不下她攢的那幾兩碎銀子。」
鶯鶯想了想道:「此事關係你家老太爺,你只不做聲罷了。你家大姑子就吃虧在把銀子看的太重。若是不貪人家錢財,怎麼頭一回身不由己嫁了老頭子第二回又肯嫁?不是沖著秦家許她前頭正房那些東西麼。此事你兩口子都不好插手的。不然將來你那份銀子拿出來使,人都當是你吞的大姑子的。」
真真搖頭歎息道:「就為了些銀子,鬧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至親之間也要算來算去,何苦。」
鶯鶯冷笑道:「這個世道如此,有本事賺的人只怕錢少,無本事賺的人可不是靠算?算來一分是一分。你不把這一二萬銀子看在眼裡,須知為了一二銀子殺人的也有。」
真真道:「不說這些,此時我家那兩位都睡著了,姐姐我們去湖上摘蓮子耍子散心去?」
鶯鶯笑道:「使得,你速使人捎信,叫家裡收拾出你後邊樓上來給這兩位居住。明日就帶她兩個家去罷,我猜大姑奶奶必趕著要處置她那些零碎,好卷巴卷巴帶到蘇家去。你好人做到底,不要等人家開口罷。」
真真低頭想想,使人回去說:「我們奶奶勸轉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已是曉得自家的不是,就待來家。叫春杏把後邊樓上收拾出幾間來與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居住。」
果然到得日中時她姐妹兩個醒來,真真說明日回家,素娥笑道:「不如今兒就回去罷。妹子的嫁妝也要照看一二,我做姐姐的,還有幾樣添裝要把她,到是早些收拾出來的好。」
素娥這樣主張,真真和青娥都無話可說,真個叫人就全套車,三個一齊家去。
卻說鶯鶯因王慕菲背著真真這樣行事,越發的不放心他。待她們都走了,喚齊了莊上所有管事的吩咐:「只把家常吃用之物送到王家,年下算帳,所有銀子都記了帳移到我處,不消和二小姐說知。喚帳房來,隨我一間房一間房記帳,把擺設古董都收起來。」
小櫻不解,問道:「這是做什麼?」
鶯鶯冷笑道:「她家老太爺頭一回來住,房裡擺著的一個玉香爐兩個水膽瑪瑙花瓶就尋不著了。老太爺連親生女兒的賣身錢都要挪到自家箱子裡的人,能待媳婦好?不把莊子拆了賣木植就不是他王舉人的爹了。我們二小姐是個傻的,不曉得人心難測,咱們替她防一防罷。所有值錢的擺設古董都記帳收起來。這個莊子一年賣魚賣藕並各樣雜項銀子也有四五千兩。他王慕菲不是總喊著不花娘子的錢麼,也不見他老子拿出一錢銀子家用。咱們先替二小姐收著,看他們無錢過活怎麼處。」
小桃會意,笑道:「咱們只說莊子裡沒什麼出息,王老太爺必不肯拿出銀子來,二姑爺必問他討鋪子裡的紅利使。」
鶯鶯微笑道:「不錯,代嫁事發,我和她必受褒貶的,也叫我先收些利息。妹子少吃些虧,就是挨老祖宗罵心裡也好過些。」
小櫻笑道:「下一回王家老太爺拎著布袋來裝,尋來尋去尋不著,一定生氣。可不是利息。」兩個丫頭都替二小姐不平,格外起勁,把各房所有易拿易取之物都收起,連床上的繡枕和綢單都換了布草的。忙了一天,鶯鶯又挑出最值錢的七八箱,叫人送到蘇州老宅交把看宅子的老家人先收著。那些東西就地尋了間樓鎖起,使人日夜看守。她方慢悠悠家去。
李青書好容易等著孩子媽回來,抱怨道:「你妹子回來也有兩天了,你怎麼才來?」
鶯鶯冷笑道:「蘇家表兄不是良配,王慕菲還肯把妹子嫁他,我覺得須防他一防,替妹子做兩下拿手,省得妹子吃虧。」
李青書也自歎息:「王兄極是上進的人,不免太不把自家姐妹當人。偏又有一對愛財如命的爹娘,是當勸真真多留心眼。此時他兩口兒和睦還罷了,將來王兄若得高官,只怕也要依俗例納妾的。那就有的苦頭吃了。妹子還是錢財牢牢的握在手裡,王妹夫還敬她幾分。」
正說話間,王家使人來請李青書過去說話,鶯鶯笑道:「若是要把他家大姑奶奶的地田房子賣把你,你不許買,也不許替他尋買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5:06
第二章: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中)
李青書到了王家,果真是王慕菲說大姐要賣莊子和城裡一處出租的房子為妹子添妝,因和李家是至親,又是有錢的,所以先問李家。
李青書想到娘子吩咐,曉得是怕沾了手日後有口舌,笑道:「我雖是個舉人身份,到底商戶出身,咱們松江府的慣例,商人都不愛買田置地的,有銀子不如多置些貨物。買田地做什麼?」
王慕菲聽見大姐在屏風後輕輕咳嗽,忙笑道:「你們家親戚多,不如替我問問罷。實是趕著花錢辦嫁妝。一堂好些的明水木器也要一千一二百兩銀,這些物事卻不好賒薛兄的。」
李青書心裡疑惑為何妹子成親反叫姐姐出錢備嫁妝。只是他王家的事輪不到外人去管,含糊說了幾句,吃了半碗茶去了。
王慕菲如何不知姐夫曉得底細,不是拿不出那幾千兩銀子,是不想和自家爹娘沾邊。攤著手對素娥道:「大姐,你都聽見,爹爹所見極是,急切間哪裡賣得掉,不如慢慢兒尋罷。」
素娥冷笑道:「你何必揣著明白說假話。當真不知由著爹爹去尋,賣來的銀子還能到我手?還不如賣了把妹子做嫁妝,也盡一盡我做姐姐的心。」
王慕菲已是問過帳房,家裡只得一千多兩現銀,若是妹子的嫁妝都是他主張。真真不是要當首飾就是要賣莊子。堂堂一個舉人嫁妹子弄到當當賣田的地步,只怕滿松江府的人要笑一年。偏生老太爺說女兒嫁把世家大族,要備一份配得上婆家的嫁妝,今兒這樣,明兒那樣,由著不知事從來不替主人家省錢的喜婆媒婆主張。到掏銀子的時候老太爺就嗯呀啊呀不是肚皮痛就是腦殼疼,由著送貨的伙計在門房裡一等二三日,也不說他自家掏也不說叫兒子給。
真真已是把帳房的銀子付得七七八八,也不見老太爺放個響屁,王慕菲就先惱了,和老太爺爭了一回。素娥尋思不如趁機光明正大把她的私房挪到蘇家去,站出來說她要替妹子備份嫁妝,
王慕菲曉得姐姐有錢,與其將來叫她再嫁便宜別人,倒不如花在青娥身上,青娥嫁妝體面,王蘇兩家臉上都有光彩,因道:「大姐這樣有心,兄弟倒不好攔的了,就照平常官宦人家備一分一二千兩的嫁妝罷了。」
這是割老太爺的肉呢,王老太爺忍不住說:「那莊子本是你吃用一世的本錢,留著!你揀些新衣珠釧送你妹妹,只要過得去就罷了。」
素娥反嘲道:「兄弟手頭無錢,若是爹爹肯拿出一萬二萬替妹子辦嫁妝,女兒怎麼捨得賣房子田地?」
要叫老太爺掏銀子,還不如割他的心肝來的爽利,所以老太爺心裡萬般不肯叫女兒賣田地,叫素娥拿話逼著他掏銀子出來,只得眼睜睜看著大女兒大把花錢。
松江府多曉得王家的錢都在老太爺手裡扣著,王舉人幾個鋪子都是老的管,哪有半錢銀子送到小的手裡,家裡生活全靠妻子陪嫁的小莊支持。聽說新娘子的姐姐拿出私蓄來替妹子添嫁妝,都贊王素娥賢德,是極孝悌的賢婦,三姑太太到李家說起,頗有些得意。
卻說姚滴珠聽說了王家那個鄉下妹子擇了貴婿,素娥要賣房子地土替妹子辦嫁妝,人都贊她。不免又妒又笑,妒忌青娥命好,笑話素娥太傻。
自王家把那幾個鋪子要回去自管,姚家鋪子打不得王舉人的招牌,又有緊鄰的瑞記明爭暗鬥,薛家的便宜木器買不著,李家的絲錢綢緞不賣給她,別家縱是肯賣,也比人鋪子裡的還要貴一二分。所以幾個鋪子進不到好貨都漸漸關門。
好在她是不肯吃虧的人,速將幾處鋪面脫手賣了個好價錢,除去自家和素娥投的本錢外,也有二千多兩銀的賺頭。她從前和素娥相與,是曉得青浦那個莊子的極有出息的。如今鋪子生意做不成,倒不如把她的田買下轉外鄉的財主。是以姚滴珠又把主意打到王家來。這一日著意打扮了,備了一份賀禮,又取了本息一千五百兩銀到王家,說是歇了鋪子來交還銀子。
門上收了禮放她進去,請她在二門花廳候著。
素娥出來,收了銀子留她吃茶,姚小姐就抱怨道:「如今生意越發難做,聽說姐姐的莊子今年極有出息,妹子也想買個莊子呢。」
素娥微微笑道:「原來妹子想買莊子,恰好姐姐無錢使,不如就把莊子轉把你如何?」
兩個各有打算,連莊子帶府裡那間出租的院子作價三千二百兩。滴珠就家去搬銀子,素娥尋來契紙,等姚小姐把銀子搬來點了數。一共四千七百兩都搬到真真房裡央真真收起。
她也不和王慕菲說知,問真真借了幾個管家,飛快到府衙裡上檔子,就央管家們陪她二人到青浦莊上去交割。
到晚王慕菲來家瞧見西屋裡擺著幾箱明晃晃的銀子,問真真:「你又當了什麼?」
真真道:「今兒那位姚小姐送你姐姐那個銀子來,不知怎麼說動你姐姐,就把莊子都賣把姚家了。這是你姐姐暫托我收起的。」
王慕菲道:「太陽打西邊出來,姚小姐居然肯還銀子,賣了多少?我今兒跑斷了腿,人見我家賣的急,都只肯出二千多兩,最多的一個才二千八百兩。我嫌少通沒應。」
真真道:「她們走的急,奴通沒問,只曉得這裡一共擺著四千七百兩。」
王慕菲心裡算算因這個價錢實惠,笑道:「那位姚小姐倒大方,捨得出錢。」
真真微微笑道:「拿貓兒尾扮貓兒飯,有什麼捨不得的?姐姐問我借了幾個管家到青浦去了,只怕後日才得來家。這幾日花銀子的人不在家,你也歇歇罷。」
王慕菲曉得真真是刺姚小姐吞了他的鋪子利錢,無言以對,看著房裡那樣大一堆銀子,備嫁妝無論如何也花不掉的,心裡鬆一口氣笑道:「還算姐姐有良心,有了銀子還愁買不來好東西,我且歇兩日。這幾天為著妹子的婚事倒教娘子累瘦了,晚上早些睡如何?」真真啐了他一口,自去算家用帳。晚間風光不必細說。
王老太爺聽說素娥把他家的房子田地都賣了,活似被掏了心一般,一宿都沒睡著。第二日一清黑著兩個大眼圈來敲兒子的院門。敲了半日,聽見是老太爺,守門的媳婦子開門,還沒說得一個請字,老太爺就如受驚的兔子般躥了進去。那媳婦子無法,扯著嗓子喊道:「老爺,夫人,老太爺來了。」
王慕菲和真真因有些熱都脫淨了衣裳睡的,偏兩口子晚上做活累著了,不曾穿衣裳就睡著。此時赤條條摟抱在一處睡的正香。忽然平地一聲雷起,真真卷著薄被躲到床後去,一連在箱子角上磕了兩下,都不敢叫痛。王慕菲極是掃興,任憑老子在外把門拍的山響。抱著娘子的衣裳到後邊,替她穿戴整齊了,才自家穿衣出來開門。
王老太爺頭一句就問:「你姐姐真把莊子賣掉了?」第二句就是:「賣了多少銀子?」
王慕菲指指西屋道:「賣把你們的乾女兒了,連從前投到她鋪子的本息一共也有四千多兩,」
王老爹忙到西屋,撲到那幾箱銀子上,摸了又摸,不捨道:「你房裡人多手雜,若是丟了一二箱反倒不美,還是搬到我房裡鎖起來放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5:21
第三章: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下)
王慕菲不軟不硬道:「姐姐若信得過爹爹,為何不交把爹爹收起?」
王老爹自那一回兒子發過脾氣,曉得他這個舉人比自家一個糟老頭子說話有用,實有三分怵他。兒子挑著了他的海底眼,他哪有話說,訕訕道:「我去廚房看看早飯得了沒有。」
待老太爺出去,真真從房裡出來,抿著嘴兒只是笑。王慕菲無奈道:「若是當年姐姐要強些,也不至於到鬧到這樣地步。我們姐弟三個,從前姐姐是最柔順的,如今姐姐都學會自作主張了。」
真真把雙手按在相公肩上,笑道:「姐姐如今想開了,人人都說你王舉人的姐姐極賢的,自然有好人家來求她為妻,姐姐妹妹都嫁得好,你還煩什麼?」
王慕菲笑道:「哪一日大姐真嫁出去,我就一點煩惱都無。」四下裡張望道:「青娥呢,叫她從繡樓上下來吃早飯。」
真真笑道:「昨日半夜看她房裡燈還是亮的,只怕累著了。叫她多睡一會。」
王慕菲道:「到了婆家這樣可使不得,莫慣她,你去叫她起來。有銀子什麼買不得,繡那些枕頭做什麼?」
真真曉得青娥是心裡不快不肯見哥哥,並不理會王慕菲,吩咐春杏道:「我和青娥小姐一處吃早飯。老爺的飯擺到老太爺處罷。」
王慕菲道:「好好的怎麼惱了,就打發我去爹爹那裡吃飯?春杏,我和她們姑嫂一處吃。」似纏糖般纏著真真。真真叫他鬧的無法,使春杏去請青娥。少時春杏回來道:「三小姐有些頭痛,還不曾起。」方罷了。
真真和王慕菲去老太爺處吃過早飯,回來自去後邊尋青娥。青娥這幾日瘦了好些,正坐在窗邊梳頭,臉上猶有淚痕。
真真取帕子遞把她,勸道:「莫傷心,這樣的男人,也只你姐姐降得住他。若是你一無所知嫁了去,也過不得安生日子的。」
青娥曉得大姐不在家,大膽道:「雖如此,被自家姐姐搶了去到底心有不甘。」
真真點頭道:「極是,換了我也是心裡過不去的。可惱蘇耀揚為人,明明曉得將和你定親,偏要去親近你姐姐,可見對你無心;和大姐有了盟約又隨手棄去,可見對大姐也無義。就是大姐和他做了夫妻,日後也有的吵鬧呢。」
青娥勉強露出笑容來,道:「哥哥和爹爹知道,必要和嫂嫂爭吵的。奴的命不好,卻連累嫂嫂了。」
真真笑道:「瞞得一日是一日罷,若是現在讓你哥哥知道,他怕蘇家吵鬧必不依的。這事全是你姐姐一人的主意,和我可不相干。」沖妹子眨了眨眼道:「下一回可要好生挑。還要使個美人去試試他是不是柳下惠。」
青娥被嫂嫂招得笑出來,真真忙叫擺飯。她兩個說些針錢,再說些閒話。不覺過午,滿面春風的素娥回來,笑道:「姚家那個小妮子吃了虧了,又要倒找我三百兩銀。」
真真忙讓她坐,春杏早捧了茶來。素娥得意,不等人問,就笑道:「我們寫契紙時只說賣田,田裡並倉裡的糧食我要搬走,她沒得法子只得掏錢買下了。」又對微微皺起眉頭的真真笑道:「妹子的婚事,我已說過要替她備嫁妝的,回頭我就去挑箱首飾把她。」又盤算了半日,道:「我還有千把兩銀子在尼姑普真處,使了你家林管家去討了,討來就叫他歸到帳上填補你們虧空,可使得?」
真真曉得那注銀子素娥自秦老爺去世討到如今也討不到手,笑道:「妹子出嫁,我們做哥哥嫂嫂的花些銀子算什麼?」
素娥道:「哪裡話。」自家也有些不好意思,吃盡了兩碗茶,想到能和蘇公子結為正頭夫妻,這些年存的銀子又不曾叫爹爹奪去,按不住的喜歡,帶著人回她那三間房,過不多時一隊人抱著小盒子,抬著大箱子上來。
素娥指使走了使女們,指著其中兩隻小箱兩隻大箱道:「這個是留放把那個不曾見面的堂妹妹做嫁妝的。那十幾箱是把妹子做嫁妝的。」
真真微微皺眉,勸道:「大姐,人都曉得你要賣田地替妹子添嫁妝,已是賢名在外,若是傾之所有,外人不說,只怕阿菲頭一個起疑。依我所見,若是姐姐還信得過我,備一份尋常體面嫁妝就罷了。這些金珠尺頭,還是弟妹替你收起,得空再運到你家,何如?」
素娥其實心虛。怕婆家曉得她姐替妹嫁翻臉,所以想著多多的添上嫁妝,看金銀二姝的份上婆婆必然隱忍,就不曾想過人家起疑。真真不愛錢她自是信得過的,何況這場婚事又是真真一力主張,所以心裡感激的緊。因道:「弟妹說得極是,卻是姐姐昏了頭了,就依弟妹行事。」
真真道:「新木器一堂最好的也不過一千二百兩,再加上前些日子零碎添置的錫器花瓶茶碗馬桶等物,姐姐這裡再尋出四十塊尺頭,一套金頭面兩套銀頭面來。想來就夠了。再就是四季衣服各兩箱,這幾日趕著也能得,因著皮襖你有兩箱新的,所以不曾做,頂了天五六百兩不得了,再放八百兩壓箱底。還有三千兩,不如趁你在家,有名聲極好的錢莊,盡數去存了,立個折子再約定暗號,自然萬無一失。如何?」
真真替她打算的極是妥當,素娥如何不依她,笑道:「姐姐這幾只箱子裡還有六百來兩金子,錢莊存得否?」
真真道:「自然存得。」
素娥忙道:「事不宜遲,就去存了罷。」
真真笑道:「使得,姐姐和我同去罷。」
王家上下都是真真的心腹,她說聲兒,就有管家去請了薛家買辦來支木器銀子,綢緞莊來支衣料銀子,裁縫鋪來支手工銀子。真真又替她主張,留下三百銀子並三十兩金子壓箱,別的盡數使小箱子裝了,姑嫂兩個親自押著尋到松江極有名的錢莊,立了折子存了。素娥有一個蒜頭金鐲子,裡邊是中空的,放著純金打就十八尊極細小精緻的羅漢,都使金鏈子拴著,賞玩時只須把鐲頭轉幾下拉出來。那錢莊掌櫃的請了素娥到密室裡,不曉得拿鐲子約了什麼暗號,說了小半個時辰才罷。
回去路上素娥千恩萬謝,真真無奈道:「謝我倒不必,只要姐姐日後鬧翻了休把青娥拉扯進去,奴少受阿菲的抱怨就謝天謝地了。」
素娥曉得若是真真不肯助她,她被爹爹關起,休說嫁人,銀子一錢也保不住。自家親爹爹親兄弟也不如真真待她厚,此時良心發現,忙道:「此事本就和弟妹不相干。本是青娥不肯嫁,所以我起了心代之,弟妹哪裡曉得?事發我一力承擔就是,弟妹你只推不知。」
兩個頭湊著頭小聲商量了許久,到家才罷。
素娥興興頭頭張羅妹子的嫁妝,一日到晚不肯歇,果然王慕菲起疑,晚間在床上問真真道:「姐姐不是大方的人,怎麼如此捨得,難道她還想著哄好了妹子,日後讓她進門做二房?」
真真但笑不語,問的急了,方道:「她實有此心,何況蘇公子和她本來情深,也是說不准的事。」
王慕菲道:「可惜蘇夫人出了名的古怪,必不肯的,你明日和她說罷。她想的事必不成,這麼些銀子大把送出去。想要回來可是難,咱們話不說到,將來必和咱們鬧。」
真真笑道:「奴如何不知,已是勸她儉省了。她做姐姐的有錢,拿出三四千金替妹子辦嫁妝,也還說得過去。」
王慕菲聽說花三四千兩,笑道:「我在京裡時,遇著大官兒嫁女兒,辦份極體面的嫁妝聽說也不過二千兩。這可是一倍了。還不豐厚?」
真真微笑道:「我松江藏富甲天下,區區三四千兩算得什麼?聽說三姑太太當年出嫁,足足的花了十萬雪花銀,養活了蘇家半族人,這點子東西如何放在她老人家眼裡。只是她愛你妹子,不然,李家那位玉仙小姐若是得嫁,十萬沒有,三四萬必是有的。」
王慕菲笑起來,恍然大悟蘇家也算富,偏真真和李青書兩口兒都說蘇家窮,原來都是不把幾萬銀子放在眼裡的人,因笑道:「你姐姐嫁妝如何?」
真真笑道:「不多,李家的聘禮約有七八萬,爹爹就照那個數陪了七八萬過去。」
王慕菲吐舌道:「這還不多?」
真真笑道:「依著我爹爹的性子,尚家的家財劈一半給姐姐,又省心又體面。偏姐姐不肯,說是沒的倒貼夫家的。所以只照聘金數辦的嫁妝。」因王慕菲還在那裡贊歎,笑道:「你可是不花一文錢就娶了我,比姐夫賺多了。」
說得王慕菲不好意思起來,摟著真真曲意說笑,混忘了才罷。
且說素娥一改常態,分了好些金珠尺頭把青娥。青娥待不要,春杏勸她:「三小姐,若是真是你嫁,二三千兩的嫁妝必要替你辦的。待你轉一圈回來,不是舉人老爺的親妹子,老太爺本不是捨得的人,如何肯替你再辦嫁妝。大姑奶奶頂了你的名頭,自然不好叫你太吃虧,不如收下罷,等我們小姐來瞧過,替你收起,如何?」
青娥還是不肯,春杏只得去尋真真來勸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6:03
第四章:我的銀子我帶走(上)
待素娥去擺嫁妝的前院南房打點,離了大姑子的眼,真真勸青娥道:「大姐是真心為你著想,你不收不是叫她嫁過去心裡不安?再者,婦人到了夫家,若是手中無錢,吃口水兒都為難,若是有錢,像我姐姐那般,就是李百萬家,也當她是金鳳凰捧在手心裡。」說得青娥低頭無語。
春杏當著二人面先打開兩隻大箱,全是厚軟細密的上好綢緞紗葛,就這兩箱料子也值得七八百兩銀,再開兩隻小箱,只金鐲子就有八雙,金分心金挑牌七八樣都是從前存在真真處的。真真認得,笑道:「大姐真是捨得,這幾樣都是她心愛的呢,說把你就把你了,兩箱首飾也值二三千兩。」
青娥原以為姐姐給她幾箱舊衣罷了,萬沒想到贈與她這樣多東西,慌道:「太多了,還給姐姐罷。」
真真笑道:「這是買你口的意思,怕你臨時返悔呢。你若不收,只怕她還有後招,春杏把這些東西記個帳,鎖到樓下庫房裡去。」
青娥在窗邊默默坐了許久,春杏去了,她方冷笑道:「有錢又如何?三姑太太要娶的是我,不曉得揭了蓋頭怎樣鬧法。」
真真也是無奈,曉得小姑子心裡不是滋味,勸解道:「蘇公子那樣的人,不是個安份的。若是和妹子你成了親再鬧出偷這樣的事體來,可是甩不脫手的粘糕,哪裡比得上現在就出脫乾淨來的快活。」
青娥鼻頭發酸,掉淚道:「蘇公子是我自家不肯嫁他,妹子只恨生在這樣的人家……」
青娥從來老實,說出這樣的話真真也吃驚,且不好附和她的,站起來尋了方帕子替她抹淚,正為難時,老太爺進來,看見青娥哭,罵道:「哭什麼!嫁把這樣的人家是你前世修來的福份,轉眼蘇家女婿得了功名你就是官太太,些須小事又何必計較。」
青娥不敢做聲,真真微皺眉頭,老太爺在房裡打轉,問:「素娥和阿菲呢?」
真真忙道:「大姐去前院南屋整理嫁妝抬盒去了,阿菲去薛家挑木器呢。」
王老太爺欲言又止,停了停道:「好生勸著青娥。」跺跺腳下樓去。
回頭素娥一身是汗上來,抱怨道:「爹是老糊塗了,說成親那日要在後院擺四桌款待舊朋友。既然是朋友,在前邊廳上吃酒不是一樣?巴巴的在後院擺,是怕朋友見不得人呢。」
真真有些不快活,明明她才是當家主母,擺酒席這些事巴巴的來了不和她說,偏去和兒子女兒說,這是把她當世人呢。是以低著頭不肯說話。
青娥對爹娘也有一肚子怨氣,聞言冷笑道:「那幾人嫂嫂也見過幾回,可不是上不得台面。若是在前邊廳裡吃酒,哥哥必不肯的。爹爹又不捨得不在舊朋友跟前露臉。不在後院請待如何?」
素娥笑笑道:「總是大喜事,何須吝這四席酒。依他就是。我去和林管家說去。」一陣風去了。
真真忙拉青娥下樓,笑道:「脫身這計我已想好,只說大姐守寡的人在家不吉利,迎娶那一日早上請她到莊上去避一避,其實悄悄兒回轉藏到媳婦子的房裡。待你當著眾人上過頭,賺那些人出去,她就從後院跳窗進來換你,叫幾個管家娘子陪著你坐馬車去蘇州避幾日就使得。」
青娥極是信服嫂嫂,想到就要脫身,就覺得身上壓著的千斤巨石叫人移走,臉上不由微笑起來。亮晶晶的眼睛如彎彎的月牙一樣,真真也自微笑,帶她下樓指著樓下正廳裡間道:「那日就在這裡上頭,梳頭婆尋的莊裡一個會梳頭的媽媽子,待你姐姐從後邊那個窗架凳跳過來,你脫下外邊吉服就跳過去。極是容易。接你的就是原來咱家的管家趙大哥和趙大嫂,萬無一失的。」
青娥到底年紀小,一邊聽嫂嫂說,一邊忍不住就推開那扇窗子,手下使勁,已是跳了過去,笑道:「嫂嫂,你當年逃婚,也是這般安排的?」
真真臊紅了臉,啐道:「我那會膽子極小,記錯了方向,結果爬到樹上,下邊無梯,恰好遇見你哥哥……罷了罷了,回去罷。」
且說素娥一力張羅,把青娥的嫁妝都安排妥貼,又另買了兩個美貌丫頭做賠嫁,自家換了少女裝束與青娥坐在房裡。真真使心腹媳婦子叫新來的丫頭拜主人,俱是素娥出頭說話。又替她兩個也做了兩箱新衣
老太爺心痛素娥花錢如流水,一日忍不住說她:「這樣花法如何是好?」
素娥冷笑道:「爹房裡圓的方的金的銀的壓塌了箱子底不是?怎麼不捨得拿出一文半文來替妹子做嫁妝?若是爹爹肯,哪消女兒花錢?」
叫老太爺掏錢,他就成了鋸嘴的葫蘆,板著臉一言不發。偏老夫人又道:「不是你爹娘為你出頭,你哪能嫁到秦家享福,又哪裡討來這七八千兩的私房?如今為著虛名偏把真金白銀送把不相干的人,為何不把些爹娘用?」
素娥忍不住道:「誰家爹娘把女兒當貨物賣?明明箱子裡藏著七八百兩銀子,偏哄我說過不得,把我嫁給半死不活的劉老頭子沖喜,要賺那幾百兩的聘錢。這會子又來說和我是自家人。若真當我是自家人,為何秦老爺說要納我做妾,你們就上趕著叫我去服侍他,背著我問他討一千兩銀的身價?」
房裡服侍的幾個媳婦子聽得他們母子兩個把舊事都扯了出來,漸次退出,一個機靈的就去和王慕菲說:「老爺,老夫人和大姑奶奶又吵起來了,還請老爺去勸勸。」
王慕菲喚真真同去,真真搖頭道:「我這裡還要訂那日的酒席大菜,你自去罷。」
王慕菲跺腳道:「好歹你勸說兩聲兒。」
真真苦笑道:「我做人家媳婦的沒有說婆婆和大姑子的不是的。縱有不是,也不當我做小輩的說,我去做什麼?」
王慕菲無法,硬著頭皮走到爹娘住的院子外邊,站著聽了一回。那母姐兩個,從八百年前的事體爭起,一直吵到當花多少錢給青娥做嫁妝。王慕菲頭痛,進去喝道:「禁聲!」先沖老娘道:「要替青娥辦體面嫁妝也是你們,不捨得花銀子也是你們。我做哥哥的手裡無錢,鬧到要去當首飾賣莊子。也不見你們拿出半錢銀子來,鬧什麼?若是你肯出青娥的嫁妝。就叫姐姐把這份嫁妝留著她自用。你花多少是多少,誰有話說?」說得老夫人啞口無言,老太爺只是咳嗽。
素娥因兄弟偏著她,極是快意的看著爹娘無話可說。誰知王慕菲也不曾放過她,掉過頭來說她:「大姐,你有錯在先,肯花銀子替妹子掙面子也由得你。我和真真不是再三的勸你量力而行?娘說你花的多了也是為你心痛,有什麼好爭的?你的銀子我和真真可曾用過你一分?這裡凡是你的東西你自收起,無人攔你,以後休要說我們想你的錢。只是一件事你要記得,若還在我家住,安份些兒。莫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說得素娥惱怒不已。王慕菲摔袖子出去,走到院門又折回來對發呆的三個人道:「若是嫌這裡拘束,大可以不住,若是想著我這個舉人還能擋風雨,替我留些臉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6:13
第五章:我的銀子我帶走(中)
王慕菲氣沖沖回房,正見真真和青娥兩個正捧著一碟果子你讓我我讓你,好一團和氣。
青娥看哥哥臉色不大好,取了個果子遞把他,怯生生道:「哥哥莫惱,吃個果子消消氣。」
真真也捧了一碗茶遞到他手邊,笑道:「積怨已非一日,叫他們說開了也好。」
王慕菲歎息良久方道:「好在再過幾日妹子就出閣,速速替大姐尋個夫家嫁了她罷。」
真真忙應道:「奴早已勸轉姐姐,已使人去細細打聽了,一要年貌相當,二要身家清白,急切間不容易尋。姐姐如今可不比舊日好了許多?」
王慕菲想了想確是,只是不大放心素娥真是痛改前非,問道:「所有事體都妥當了?」
真真笑道:「都定好了。雇的三個廚子,又問姐姐家借了一個。戲班子請的南京頂有名的常春班。薛家送了兩百盞琉璃燈。還有你乾姑父張家送了一百壇上等金華酒。其他花的也有限了。只是有一樁,蘇家拿妹子的生辰八字去算吉時,說妹子時辰和吉時犯沖,不能見宅裡陰人。所以不只大姐,就是娘和我也不能進去替妹子上頭。」
王慕菲不以為然道:「偏他家規矩大。也罷,只是對大姐怎麼說?」
真真微笑道:「已說過了。本來寡婦就不許那日見新人的,她也沒甚話說。只是娘那裡還不曾說。」
王慕菲道:「我去說罷。」真個和老夫人說了。老夫人記掛著那一日要款待舊朋友,守著女兒哪有吃酒吃肉快活,巴不得一聲兒。
提前三日送嫁妝並鋪床,女方家裡只真真一人前去,吃了一日酒回來,王慕菲抱怨道:「爹娘趁著我在前邊待客,把聘禮盡數收下,死活不肯拿出來做回禮。」
真真筋疲力盡,不想再和公公婆婆計較這些,強撐著笑道:「拿他家禮單來,咱們就手頭這些拼湊些罷,縱是些微失禮也顧不得了。」握著禮單兩個商量了許久,把幾間倉房翻了個底朝天,才拼出一份回禮來,叫家人裝抬盒。
第二日早飯時素娥道:「原都是我的錯,如今妹子婚事已定,情願到莊上去住。」
她的莊子早賣了,王老太爺曉得大女兒說得是真真陪嫁的那個莊。他上回去順手拿來的兩個樣小東西約也值百兩銀子,若得大女兒在莊上長住,無事去那裡走走極有賺頭的,自是依她,笑道:「我的兒,不枉爹娘疼你,你自去罷,年節時爹爹去看你。」
素娥一笑,又道:「這麼著,愚姐還有些金珠俗物,還要托弟弟和弟妹替姐姐收藏,可使得?」
王老夫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王老太爺也惡狠狠的盯著真真。
真真微笑道:「自家人如何這樣客氣,大姐把這樣要緊物事交給阿菲收藏,那是信得過我們小兩口呢。」掉頭笑問相公:「阿菲,你意下如何?」
王慕菲想到若是自家甩手不管,這股大財落到爹娘手裡,大姐再嫁時如何討得出來?不如自家收起,也省得爭吵,也笑道:「如此,兄弟替你收起就是。」
不顧爹娘兩個人四只眼睛如刀子般在他三人身上割來割去,姐弟三人商量:金珠細軟之物都由素娥自家裝了箱子封上封條,後院樓下有的是倉房,取一間盛放就是。
素娥因笑道:「家俱器物也有不少,想來兄弟也看不上眼,沒的擱在家裡倒占幾間房,不如賣了罷。」
真真本坐在王慕菲下手,恰好和老夫人對面。老夫人急得顧不得了,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真真一腳,真真吃痛,看著老夫人說不出話來。王慕菲看娘子吸冷氣,正要問她為何。
王老太爺忙道:「賣桌椅多大事,爹爹與你走一遭罷。」
爹爹一文錢都落不到荷包必不依的。王慕菲覺得到不如捨棄了也罷,只是低頭喝粥。真真看素娥眼巴巴的看著自家相公,心裡不忍,正要替大姑子說話,不防兩隻腳都被踩住,阿菲不過輕輕踏一下罷了,婆婆卻比方才還要用力。真真吃不得痛,輕輕呀了一聲。王慕菲取箸夾了一根油炸檜遞把娘子,若無其事道:「這個極好吃,你嘗嘗。」
真真氣悶至極,一頭是他姐姐,一頭是他爹娘,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此時極是後悔,不和一時心軟又出頭。偏他家四個人就有三個心,只得不管罷了。
素娥如何不知,心裡暗恨兄弟不肯助忙到底,勉強笑道:「爹爹為著我日夜操心,不敢勞動。女兒自有法子。」投了箸站起,回她自家房裡去了。
王老太爺氣惱,拍案大罵起來,數說素娥從小兒如何如何,如今養她這樣大,不把爹娘放在眼裡是為不孝。
真真看青娥只是低頭吃粥,也學她不作聲。王慕菲耐不得,道:「爹爹立了規矩每日一同吃飯,是叫兒子來挨罵的麼,以後各人吃各人的罷!」站起來摔筷子出門。真真正要站起來勸說,王老夫人數落道:「阿菲從小最是聽話,自娶了你,倒叫你慣出脾氣來。」
真真氣結,原來凡是好處,都是爹娘教的好,凡是壞處都是娶了親叫娘子慣出來的。她緊咬牙關忍著,偏王老夫人不識趣,又說真真:「這幾年你都不曾生養,也當替他納個妾……」
真真心裡和腳下一齊疼痛,立起來道:「媳婦的腳不曉得為何,疼的狠。」偏方才婆婆踩的狠了,走一步都難。
青娥忙丟下粥碗,扶著嫂嫂道:「嫂嫂,腳疼?我扶你回房歇歇去罷」兩個出門。
王老太爺抱怨道:「是你踩的媳婦?」
老夫人哼哼兩聲,道:「這個妖精,仗著娘家不把咱們放在眼裡,恁事都要出頭,老娘只恨踩的還輕了。偏這幾年都下不出個蛋來……」
老太爺冷笑道:「生不出來最好,若是再生個兒子,兒子不是更護著她。素娥的事,哪裡輪得到她做弟媳婦的插嘴。」他二人只顧說得痛快,把這些天來的怨氣都發洩在真真身上,卻不知站在邊上服侍的媳婦子並丫頭都是帶耳朵的,哪消過了半個時辰就傳到林管家耳裡。林管家在老的跟前極是順從,不是為的自家小姐是為哪個?聽了這些話,肚皮裡也有許多氣生,只是二小姐嫁也嫁了,還要和這樣公婆過一輩子,還是不叫這些話傳到她耳裡的好,吩咐各人守口。自家想了想來尋真真,道:「聽說二小姐腳痛,喚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搖頭道:「只是踩的重了些,已是搽過藥酒,無事。難為林大叔記在心裡。小梅取個板凳來給林叔坐。」
林管家告個罪,坐下,因房裡無人,笑道:「老奴倚老賣老,有幾句話說小姐莫怪。」
真真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真真行事還須林叔多多提點呢。」
林管家道:「老太爺老夫人脾性都古怪了些,若與他們計較卻傷了姑爺的臉面,若是任他們揉捏也使不得。咱們家的女孩兒嬌生慣養,連口氣都捨不得呵重了,偏由著婆婆今日罵明日踩,就是小姐受得,老奴也無臉去見老爺。」
真真苦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不曉得痛。只是這回強為兩位姑奶奶出頭,箭已開弓無回路。只得忍著罷了。」
林管家道:「大小姐曉得小姐好性子,所以叫老奴來,凡事小姐不必出頭,自有老奴料理。老奴覺得大事自有姑爺做主,縱是他不肯做主的也還有老太爺老夫人兩位在上。似這般勞心勞力傷心貼錢,就無人說一個字好,何苦來,還不如照從前袖手。」
真真曉得林管家必是聽到些什麼,怕傷了她的婆家人和氣不肯說與她聽,又怕她吃虧才來說這一席話,自覺無力,無可奈何歎氣道:「林叔說得是,以後我只做我的閒人罷。」
林管家怕小姐傷心,不好再說,辭出來就被一個候在院門的婆子扯住,道:「我們夫人要去會一位朋友,偏守門的說您老人家有話,不許放人出去,我們夫人正怒呢,到處找您老人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6:24
第六章:我的銀子我帶走(下)
林管家不緊不慢道:「不許出入是老太爺的吩咐,本管家也做不得主。若無別的事,還是請回罷。」自去料理青娥逃走事宜不提。
且說素娥聽得爹爹都不許她出門,心裡明白老子必是想昧下她的這堂家俱。此時她恨爹娘深入骨髓,一文錢的便宜都不想叫爹娘沾,何況這些家俱多是上好花梨木,只兩張南京撥步床都值到二百兩銀,並不是小數目,無論如何要在嫁人前換成銀子收起。是以她換了件衣服,喚人把所有細軟箱籠都抬到真真院子裡,春杏開了倉房的門,看著一箱一箱抬進去,又取出備好的封條寫了日子封好,請真真和素娥看過,鎖上大門再上封條,就把鑰匙交把素娥。素娥看兄弟縮在小花園書房裡,心裡惱他不肯出頭,笑道:「姐姐房裡還有好些家生,倒是尋個主家買了去的好。弟妹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真真微皺眉道:「不小心扭了腳,後日就要送親,要趁今兒無事歇一回呢,姐姐自去罷。」
素娥一把扯住真真笑道:「好弟妹,你陪我去就是,坐上馬車又不用走,去去就來也不多一會。」
真真無法,只得道:「也罷,小梅去和老爺說聲,就說大姐要我陪她出去尋鋪子賣床呢。」
小梅走出院子幾步,春杏不放心她,追出來道:「二小姐叫先去廚房瞧瞧有什麼點心送兩盤上去」,朝外走了幾步小聲道:「你就說不曉得去不去,所以來問姑爺。」
小梅果真尋了兩碟點心送去,放下碟子不肯動,王慕菲察覺問她:「還有什麼事?」
小梅就把大姑奶奶要小姐陪著去賣床賣家俱一事說了,道:「小姐不曉得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叫婢子來請姑爺的示下。」
早晨老娘在桌子底下踩痛了娘子的腳他心中有數,真真不曾抱怨半句,此時再叫真真拖著病腳陪他大姐出門如何使得,王慕菲忙道:「叫大姑奶奶等我過去說話。」坐在桌邊想了一會過去。
素娥早已等的滿肚子火星,板著一張粉臉坐在邊上吃茶。青娥和真真在繡架邊,再加上春杏三個人,圍著繡架上的半幅百子嬉游圖說針法,把她晾在一邊久矣。看見舉人兄弟進來,此時有求與他,素娥不情不願站起來道:「阿菲,你就把娘子看的這樣緊法,出去走走也不肯?」
王慕菲冷笑兩聲道:「早晨為了不許真真替你說話,娘踩了真真幾腳,哪裡走得動路,大姐若是執意要去,我陪你走一回罷。」
有舉人兄弟出頭,自然不怕商家沾她便宜,素娥眉開眼笑,道:「春杏快去和林管家說,多雇幾輛車來。」拉著兄弟的胳膊出去。王慕菲扭頭吩咐真真道:「你在家歇息罷,以後咱們和爹娘兩處吃飯。」
真真微笑道:「就是不一處吃飯,還是要去廚下瞧瞧的,總不能失了禮數。」王慕菲極是欣慰娘子體貼,教訓一邊悶悶不樂的妹子道:「似你嫂嫂這般才是賢惠婦人。」
等得不耐煩的素娥早走到院子裡,喊道:「我先去房裡料理,兄弟你快些來。」
卻說王慕菲帶著大姐走了幾處地方,素娥都不滿意人家出的價錢,執意不肯出脫,眼見到了中飯時,她還要再尋買家。王慕菲早晨就吃的不多,此時腹饑,道:「且尋個酒樓吃些罷,就是人不饑,馬也要歇歇的。」就便在街頭尋了一間大酒樓,自有伙計把騾馬解下餵食水,王慕菲吩咐他的貼身小廝王壽道:「問他們要個單間兒,請車馬行的朋友吃飯。你和王喜作陪。王福去尋個安靜閣兒。」
兄弟不在家那半年素娥雖然常出門,卻都是在庵堂這樣地方或是人家裡的多,頭一回到酒樓這樣地方來,就覺得眼睛不夠使。
王慕菲看姐姐東張西望,輕輕道:「走快些兒。」擋著素娥到樓上,王福早候在樓梯上邊,伸開胳膊護著,引他二人到一間清淨閣兒裡坐定。
這間閣兒極是奢華,地下鋪著大紅猩猩氈的地衣,倭漆大理石八仙桌兒,螺鈿仕女屏風極是耀眼,衣飾眉眼俱是拿五彩琉璃打磨的。素娥愛人物兒風流,走近了細看,卻聞得一股幽香撲鼻。尋到屏風後,原來靠牆還有一張小小半桌,一雙磁坐墩。桌上擺著一隻青磁膽瓶,插著一朵半開的白蓮。
素娥笑道:「果然好去處,難怪你們男人都喜歡在外邊吃酒,這是給小唱坐的?」
王慕菲皺眉道:「姐姐在裡邊避避,待他們上過了菜再出來。」素娥只得在屏風後暫坐了,候在門外的伙計快步進來,笑道:「舉人老爺好久不曾來,可還是照舊?」
王慕菲搖頭道:「只打一角冰撥荷花酒來,再要一隻燒雞一隻烤鴨子,揀時鮮菜蔬上幾樣兒,再造一個魚肚酸辣湯罷。」那伙計出去,就有人進來先捧上八只粉白細磁碟乾果,又是一壺茉莉香茶。王慕菲叫素娥出來吃茶,素娥道:「我吃不得這樣新樣茶,叫他另換碗來。坐不得一時人進來又要回避,不如在裡邊推窗看景耍子。」真個推開碧紗糊的圓窗,探頭出去看景。那窗正對著一個大庭院,也有假山也有池魚,素娥正看的得趣,卻見一個少女帶著兩個使女從外邊進來。松江地方雖然女人出來拋頭露面的極多,到酒樓這樣的地方來耍的卻少。素娥細看兩眼,卻是她的乾妹子姚滴珠。此時她春風得意錢財在手,過幾日就要嫁把如意郎君,偏不能和人說偏又想和人說,姚滴珠又是說話極喜洽的人兒,巴不得和她說幾句話,忙招手道:「滴珠妹子,看這邊。」
姚滴珠仰頭瞇眼,原來是王素娥,上回買下她的房子和小莊,不過三天就轉手賺了一千多兩,再遇見這樣雙手送錢的主兒,自然喜歡,頓時笑起來,因在外頭不好意思說話,指著她點點頭。過不一會,就有輕輕敲門聲,一個嬌嫩的聲音喊:「王家大姐?」
王慕菲托著腮正為家事煩惱,沒有聽見。王福不敢開門,只立在他身後低著頭。素娥早從屏風後沖出來,打開門拉著滴珠的手,笑道:「這才隔了幾日,妹妹越發出息了。快到裡邊坐。」
姚滴珠一眼就看見發愣的王舉人,上前萬福,笑道:「舉人哥哥好。」就掩著嘴兒避到屏風後。
王福輕輕在主人耳邊道:「老爺,大姑奶奶把那姚小姐招來了。」
王慕菲眉頭打結,暗恨姐姐不懂事,盡和這樣名聲的女子來往,好在青娥不日出嫁,不然終受其累。無奈他又不好拉下面皮請人家出去,心想她既然來此處,必是與人有約,正當飯時少不得就走的,悶悶的坐等姚滴珠自家出來。
誰知菜都上齊,兩個女人還在屏風後說笑,大有不得歇的意思,王慕菲只得喊道:「大姐,請姚小姐出來吃杯酒兒。」
姚滴珠忙站起來道:「本是一位世叔約我來說話兒的,見著姐姐喜歡倒把他忘了。」
王素娥忙道:「可是與你爹爹一道出海的?」
滴珠抿著嘴兒笑道:「可不是,我爹爹與幾位朋友說到東洋利息最大又到東洋去了,只有他想念妻子兒女,說寧肯少賺些錢也罷了,徑直在泉州下了海船回來。」
素娥早就聽說出海行商極是賺錢,巴不得聽些新鮮故事,忙道:「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就請你那位世叔來此坐地,何如?」
舉人的乾妹子何等有臉,姚滴珠也想在世叔面前賣弄;又看王慕菲一副想她走的樣子,存心要他不好過,忙道:「如此,請你家王福哥走一回,喊我家小桃紅來,就在對面聽濤閣裡。」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6:34
第七章:滴珠發財了
王慕菲的眉頭緊皺,只是不好當著外人踩姐姐面子,微微點頭,王福便出去喚了小桃紅進來,滴珠吩咐她:「你去請張大叔到這裡來座,就說席上還有一位舉人老爺和一位夫人,俱是近親,不妨事的。」
小桃紅去了,王慕菲忙道:「大姐,到底男女有別,還要委屈你到屏風裡邊坐坐。」王福忙開門合夥計說知,另搬了張小桌子進來,把屏風朝外挪挪,請她兩個到裡邊坐了,照外邊擺了一席。王慕菲又添了只水晶鵝並幾樣大菜,又取了壇金華酒來。安排停當了,隔壁踱過來一個黑面微須的黑瘦長者,笑呵呵拱手道:「小老兒賤姓張,本是做小買賣的,今日得見王舉人,不勝榮幸。」
王慕菲因李家雖是商人,勢力卻極大,所以不似別個瞧不起商人,客客氣氣還禮,笑道:「聞君自海上來,見識自然高遠,比不得我們坐井觀天。」
姚滴珠隔著屏風笑道:「張大叔,阿菲哥哥都這樣客氣法,敘到明日也不得安坐。我姐姐還等著聽大叔你說海上見聞呢。」就喚小桃紅出來請二位入座。
王慕菲聽得姚滴珠這樣親親熱熱叫他阿菲哥哥,極是無奈,強壓下心中的不快,和張賈分賓主坐下。
酒過三巡,菜添五味,張賈又是有心結交貴人,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稀罕故事,休說屏風裡的素娥聽得目不轉睛,就是王慕菲也忘了幾步遠有個厭物,開懷暢飲,就把這位張賈當成了奇人。
正說得熱鬧時,外邊伙計敲門進來,打個千兒道:「張老爺,府上的管家押著一隻箱子上來,是就抬過來還是如何?」
張賈心裡猜這位舉人老爺和姚家侄女有私,不然一個姓王,一個姓姚,哪裡這樣親熱,看老友份上要替侄女作臉,忙道:「就抬過來罷。」回頭對屏風處說:「阿珠呀,你爹爹有些須土儀叫我捎把你。」
自懷裡掏出一把式樣古怪的鑰匙,等箱子送上來,親自開開道:「阿珠來瞧瞧。」取出一個個小匣,也有小小西洋自鳴鍾,也有各色金銀打就的西洋碗匙,都精緻無比。落後又從箱底搬出一隻五寸長四寸闊高約三寸的小鐵箱子來,又自懷裡取出一把小鑰匙,喊滴珠捧著箱子,才開一道縫,滴珠就驚呼一聲。惹得素娥伸頭來看了一眼,也驚呼起來,王慕菲本來冷眼旁觀,看兩個女人都兩眼發直,忍不住也伸頭來看,原來那匣裡半箱是明珠半箱是紅綠藍各色寶石,都有指頂大,可不是稀世寶貝。
張賈小心闔上蓋子,鎖上後把鑰匙遞到滴珠手裡,笑道:「你爹爹在我們幾個裡頭獲利最厚,這些值不得什麼,是捎把你頑的。」
張家的管家忙把大箱子闔上,又到張賈耳邊說了幾句,張賈皺著眉道:「老夫的兩船貨都在碼頭發賣,偏有幾家爭著接手有爭執,小老兒傷了和氣只得親自去走一遭,告辭。」
王慕菲送他到樓梯處,回來坐下,定了定神道:「大姐,外頭趕車的等著呢,咱們也走罷。」
姚滴珠忙道:「方才姐姐和我說起,那位張世叔家就有個木器行,就送到他家去罷,必定公道。小桃紅去喚人來扛箱子。」又取了兩隻核桃大小鑲碎寶石的小自鳴鍾出來,笑道:「些須小玩意,姐姐和阿菲哥哥拿去頑罷。」
王慕菲和她相處這半日,覺得她比從前少了驕嬌二氣,言語謙和,為人也大方,就減了三分討惡,忙推辭道:「使不得,這是令尊萬里迢迢捎來的,原當好好收起,才是孝心。」
素娥把兩隻盅兒抓在手裡笑道:「妹子的心意,姐姐都領了。過幾日我家青娥出閣,妹子來走走兒。」
姚滴珠笑著應了,抱著小箱子,幾個管家前後護衛出去。少時小桃紅氣喘吁吁上來,丟下一張香噴噴的箋紙,王素娥搶過來看時,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十來個草書她一個都不認得,轉手遞把兄弟道:「捎個口信也罷了,偏要寫個字兒,還寫的這樣花裡狐哨。」
王慕菲都懶得數落大姐俗氣,細展箋紙,看一眼就贊道:「好一筆狂草。」越看越愛,忍不住道:「我只道真真的字在閨閣中算是少有的好,和她比起來,卻是拘束的緊了。不是胸中有大丘壑寫不出這樣瀟灑自在的字來。」
素娥急的要死,拍他道:「太陽待下山呢,愛她字好,明兒叫她多寫幾張你慢慢瞧去,這上邊說得是什麼?」
王慕菲笑道:「不過是那位張老爺的鋪子在何處罷了。」
果然到了張賈的鋪子處,姚滴珠已是使人去說過,管事的看王舉人面子上,這幾車木器高高的估了八百多兩,因從前存銀子的錢莊隔的不遠,素姐就叫他們把銀子直接抬過去,另辦了張折子袖在袖內,兩個輕車回家。
王慕菲打發了腳錢,到房裡躺倒在床上不肯氣來,哼哼道:「大姐真不虧是我爹娘的好女兒,一兩銀子的腳錢都不肯出。」
春杏送了茶上來,笑道:「大奶奶可不小氣,上回買錫盒花瓶等物的錢,還叫林管家去討她寄在一個放帳的尼姑處的錢來抵數。」
王慕菲聽不得人家說他姐姐不好,待春杏下去,說真真道:「春杏這個妮子著實有些可惡,不如還把你姐姐罷,我瞧著小蘭就比她好,咱抬舉小蘭。」
小蘭本有些結巴,所以輕易不肯開口說話。真真曉得他的心意,是嗔著春杏不該說素娥小氣。因笑道:「那個錢方才就討了來的,本利足足的有一千四五百兩。誰敢說大姐小氣,我頭一個就不依。」
王慕菲聞言笑道:「我不信的,若是那樣容易討來,她哪捨得把你?你說說是怎麼討來的?」
真真道:「姐夫使了他家一個管家寫了封書捎去,那姑子自家就把本息送了來。極是容易。」
王慕菲沉默了半日,才道:「咱們家銀子可夠使?」
真真道:「我們自家的銀子,省著些勉強夠使。姐姐這個銀子奴封在那裡還不曾動呢,想和你說,回頭還給大姐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收著罷,她也是守不住的人,等她出嫁那日替她添妝,大家臉上光彩。此時她心中有愧,又有那想不開的打算,是捨得花銀子。待到不如意,只怕還有的吵鬧。一想起來就頭痛。偏生叫我遇見這樣的爹娘、這樣的姐妹,一個安份的都沒有。」
真真微笑道:「窮有窮的傷心,富有富的煩惱,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呢。奴去叫人燒水與你洗澡好不好,泡會子睡一覺起來正好吃晚飯。」
王慕菲依了,走到裡間脫帽子衣裳,冷不防袖裡滑出那張紙來,小梅不認得字,拾起來道:「姑爺,字紙。」王慕菲再看那一行行雲流水般的草書,不禁微笑,折個方勝兒壓襪筒裡,換了網巾便服出來,趁西屋裡無人,偷偷壓進本《禮記》中藏到書架上。
且說姚滴珠抱著那箱珍珠寶石到家,就叫人去請龍游的商人來,先掩了房門細細的把玩,後取了最次的五色寶石各二枚並一串珠鏈出來見珠寶商,請他估價。
那珠寶商取西洋放大鏡細細看過兩遍,方道:「這十塊寶石成色中等,小可出三百兩一枚,這串珠鏈想是西洋珠,中土極是少見,小可出一千五百兩。」
姚滴珠想到箱子裡還有十數倍與此的珠寶,從心底裡笑出來,道:「這個價錢卻有些低。」
那龍游商人道:「若是上個月,再多三成也是有的,姚小姐想是不知,城西張老爺才從南洋回來,聽說帶了不少珠子寶石回來,滿城的寶石就跌了兩成多的價錢。若是小姐過幾日再脫手,只怕要一半都無人肯接手呢?」
姚滴珠約略也曉得些生經意,便不再做難,就照這個價錢賣把他,取小匣兒盛了這幾樣物事,和他同到錢莊,把銀子交割明白,看著折子上也有一萬出頭的銀子,微微笑道:「原來田地轉賣這樣賺錢,若得機會把王舉人娘子那個莊子吃下來,獲利必然豐厚。」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6:46
第八章:易嫁(上)
這一日天才擦亮,王家後門洞開,一駕不起眼的馬車載著故意裝做不快活的王素娥出門,走到城外一個茶館歇腳時,素娥推說小解溜到後門,早候著的趙管家娘子從車裡伸頭一拉,素娥鑽進車裡,趙管家就駕著車繞了一圈,從西門進城,依舊向王家去了。原來那駕車自去莊上打了個轉回來不提。
趙管家兩口子本是王家舊人,不須查考就進了門,把車停在管家們住的院子裡。這一日極忙,院中哪有閒人?眼錯不見趙嫂子打發素娥溜進原是趙管家住的那間空房,就把門鎖上,若無其事到廚下助忙畢,捧著點心酒水到上房後院,笑道:「夫人送些吃食來與三小姐墊饑。」
喜婆媒婆接過,都笑道:「三小姐已是裝扮好了,照老規矩勿得吃。」
梳頭婆本是尚家舊人,笑道:「說得極是,就叫小姐在裡間坐著,請這位管家嫂嫂陪一會,我們到外邊廳上吃些如何?」
這幾人都是老早起來,平常百姓人家不過幾碗薄粥。見了這樣熱氣騰騰的豐盛精緻點心,又有極香的好酒,都饞的咽唾沫。梳頭婆順手就把紅錦帕蓋到青娥頭上,笑道:「再有一個時辰就到吉時,也省得忙亂。」走到門口又道:「嫂子得罪了,等我們來再開門。」就把大門從外頭拴上。
趙嫂子笑嘻嘻應了一聲,聽見拴門聲,忙跳起來道:「三小姐,你脫衣裳我剝首飾,快些。」
兩個人忙忙的剝了乾淨,青娥穿著小衣兒就要跳窗。趙嫂子輕聲道:「慢些,取板凳搭腳。」兩個輕手輕腳翻出去到後邊敲窗,素娥早梳好了頭等候,開了窗就遞板凳過來,這邊板凳還不曾放穩,她已是扶著窗子要出來。趙嫂子扶她下來,她等不及趙嫂子,口內道:「我先去,穿衣還要好一會呢。」揚著一雙小腳跑的飛快。
趙嫂子扶著青娥進去,把板凳遞給她道:「屋裡有個小包袱,裡邊有吃食,有衣裳,你換上只在此處耐心等候,這邊送新人出門,我就回來接你。」又替她小心關上窗戶,才一路小跑爬到窗上把板凳取回,又揩抹乾淨,關了窗替素娥穿衣插頭面。
素娥心急,不停的說:「快些兒快些兒。」
趙嫂子手腳忙個不停,苦笑道:「小姐,坐的直些。」正替她整理頭上鳳冠,就聽見外邊一陣吵鬧,原來是蘇家娶親的四位女客來了,要看新娘子,偏門拴著,以為在樓上,正四處尋人。趙嫂子嚇出一身冷汗,速取紅錦帕替素娥蓋上,自家移到桌邊趴著裝睡。
喜婆和媒婆們擁著新親進來,就有一個推趙嫂子道:「好嫂子,怎麼就睡著了?」
趙嫂子打個呵欠,笑道:「起來的早了些,新娘子害羞又不肯和我說話,只得沖個磕睡。」側身讓過女客們,沖梳頭婆擠擠眼,出去收拾家伙。悄悄兒走了。
女客們全是蘇家親戚,聽說揚哥兒棄掉外祖家的有錢表妹不要,娶的一個新舉人的妹子,都猜是位美人,要趁沒蓋蓋頭先來瞧,誰知進來偏已蓋上蓋頭了。松江規矩,蓋頭只有拜堂後使稱竿去揭才使得,不然不吉利。梳頭婆看這四位女客不像有揭蓋頭的意思,笑道:「其實有些悶熱,不如揭了蓋頭再補些粉?」
那四人和喜婆都說:「使不得使不得。」就在新人身邊坐下,說起新娘子嫁妝豐厚,個個稱羨。趙嫂子又送了一回點心把真真,真真方把裝扮好了的兩個陪嫁丫頭送到後邊陪新娘子,到吉時一左一右扶著新娘子一路從正門出去,到廳上拜過祖先,方上了轎。蘇公子披紅騎馬在前,王慕菲穿著七品官服在後一路吹打而去。
趁著前邊忙亂,趙嫂子隨手把托盤擱下,空著手兒回到後邊沖等在夾道裡的趙管家笑了一笑,進去取鑰匙開了門,悄悄兒和青娥出來藏在車裡。趙管家估量她兩個差不多藏好了,只說還要再買半邊豬肉,趕著車在城裡轉了一圈,尋了個相識人家把娘子和三小姐放下,自去買了豬肉來家。
王家這一日都是戲酒,哪個留心少了一個助忙的趙嫂子?趙管家趁便趕著車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到朋友家接了娘子和三小姐,一路到蘇州去了。
卻說素娥到了蘇家,拜過天地後,三姑太太喜滋滋手持纏了紅紙的稱竿,當著眾親友的面挑開蓋頭,隔著影影綽綽的黃豆大的珠串,眾親戚都贊歎新人:「新娘子好生美貌。」
青娥和素娥本是親姐妹,生的本有七八分像。除了青娥微黑些,只一個是杏眼一個是鳳眼,此時素娥臉上擦了厚厚一層粉,又低頭只看腳面,休說只見過幾次面的三姑太太,就是和她睡過的蘇公子,隔著精光耀眼的珠串,也不曉得新人偷偷換了舊人。
到了晚間吃得大醉的蘇公子回來洞房,摟著新娘子笑道:「教娘子久候,為夫替你脫衣裳可好?」
素娥低著頭不肯說話,任由蘇公子搓揉,兩個使女看不過眼掩了門出去,素娥暗使勁一推,把蘇公子推到床裡邊去,忙忙的把臥房裡的兩個燈都吹熄了,拴上門,借著外間兩隻大紅燭的微光除掉頭面,脫了衣裳。
素姐爬到床上來,輕輕推已闔上眼的蘇公子道:「相公,醒醒。」
蘇公子雖然醉的狠了些,一來初嘗滋味的少年有興,二來人都說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他今日會了許多媒人,摟著這樣年青美貌的佳人,如何忍得住?滿心歡喜摟著娘子溫存。
一邊是把舊人當新人奉承,一邊是舊人裝新人咬牙承受,兩下裡都極是歡洽,你來我往端的是恩愛無比,客氣了一個多時辰蘇公子才睡去。
素娥久經沙場,比不得嫩得掐得出水來的後生易犯困,輕輕翻身起來,從小衣裡翻出一塊白綾來,上邊是她昨日取公雞雞冠搗的稀爛擠出來的元紅,小心墊在身下方才倒下重又摟著蘇公子安睡不提。
卻說三姑太太第二日清早起來,在廳裡和幾位妯娌吃了兩杯茶,也不見兒子媳婦出來拜見,惱得她抱怨:「怎麼還不起?我家阿揚從小到大也勿曾這樣貪睡,成親頭一日就叫新娘子帶壞了。」
妯娌們心裡暗笑三姑太太偏愛兒子,面上都勸道:「阿揚想必是昨日吃醉了。新娘子害羞呢,哪好意思一個人出來,再等等勿好?」
越勸三姑太太臉上越掛不住,賭氣道:「嫂嫂們請坐,我去瞧瞧去。」走到兒子新房,王家兩個陪嫁丫頭早提著洗臉等得不耐煩,還有王家送早飯的一個媳婦子也在廊下打轉。看見三姑太太進來,那媳婦子臉上也掛不住,上來請安,笑道:「夫人好,我們奶奶使我來送飯。」
三姑太太看廳上門是開著的,裡間門拴的甚是結實,只得隔著板壁喊:「我的兒,伯娘嬸嬸們還等著呢,快些起來奉茶。」
蘇公子睡夢裡聽見母親喊他,一骨碌爬起來,推娘子道:「青娥,起來,娘來叫呢,莫惹她不快活。」
素娥翻個身還要睡,迷糊中道:「再睡一會,還早呢。」
這聲音甚是耳熟,蘇公子慌得扒開娘子披散的頭髮,縮到床角尖叫道:「素娥!」
素娥驚醒,鎮定的撫了撫頭髮,瞇起眼睛溫柔笑道:「相公,奴家是青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7:00
第九章;易嫁(下)
蘇公子本與素娥有盟誓在先,其實心底也有些兒愧疚。一夜功夫娘子變成大姨姐,只當是自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思,狠狠掐了胳膊一下,甚是疼痛不像做夢,他又把兩個眼睛用力揉搓,湊近了看她是哪個。
素娥羞答答低頭,悄聲道:「相公,婆婆在外頭叫門呢。」
分明是素娥聲音,蘇公子呆若木雞,任憑外頭母親把門捶的乒乒乓乓,他牙齒和舌頭打結,指著素娥結結巴巴道:「你們王家騙婚。」
素娥心裡翻江倒海,面上只一笑,伸手摟過蘇公子的臉,嘴貼著嘴兒道:「相公,奴真是青娥。」
蘇公子極是惱怒,一把推開她,赤腳跳下床去開門,一邊口內喊道:「娘,王家把素娥當青娥嫁了來。」
三姑太太聽見兒子這樣說,怒火中燒,用力推開房門,大步沖到床邊,看清真不是青娥,忍不住就拿拳腳款待。
素娥不敢還手,縮在床裡只等使女來救。送飯的媳婦子本是真真心腹盡知底細,忙落後一步扯著兩個陪嫁丫頭道:「想來新姑爺是宿醉未醒,你們快上去扶三小姐起來。」
那兩個使女拜見小姐時,素娥曾故意改了少女裝束和青娥並排坐在一處,打個照面就喚她兩個去跟著管家媳婦子學做活,所以她兩個都當她就是青娥。三姑太太狀若瘋狂,上前哪裡護得住,不過白挨幾下罷了。
那媳婦子卻是存心由著素娥被揍得豬頭一般,自襯人都分不清她是素娥還是青娥,方上前將身擋在素娥面前,勸道:「親家太太請住手。為何打我家小姐?」
三姑太太高聲罵道:「把個嫁了幾回的老寡婦當黃花閨女嫁給我兒,我要和你們王家打官司。」言罷擼袖子又要請吃拳頭。
那媳婦在家,已是鶯鶯教的明白,哪裡肯讓,冷笑道:「親家太太,你問都不問聲把我家小姐打的無人樣,世上哪有這樣惡婆婆,就是你們不打官司,我們也要打的。」喊兩個使女道:「快來扶三小姐梳頭穿衣。」自家扯著蘇公子道:「三姑爺,你已是和我們小姐睡過一晚,還能認不清人?怎麼好大清早說這樣頑話耍子,累我們小姐被打?」
蘇公子看了一眼縮在床上哭泣的素娥,結結巴巴道:「她不是青娥,是素娥姐。」
那媳婦叫起撞天屈來:「阿也,三姑爺你休要壞我家大小姐名節。她居孀在家二門都不出,就是我們家人也多有不認得的。你和大小姐幾時見過?這樣滿嘴胡浸當心雷公老爺劈你。」
這話甚有道理,就是三姑太太盛怒當中也自疑惑:只那回在侄兒莊上見過素娥幾面,並無深交,自家也只認得床上女子不像青娥,偏兒子一口咬定是素娥,他和素娥又怎麼認得?想到王素娥本有個小莊與她家離的不遠,難不成和兒子偷上的就是她?
三姑太太越想越不快活,她索來拘管兒子極嚴,又是一言堂慣了的人,忍不住上前拎著兒子的耳朵罵道:「臭小廝?王素娥是不是和你在莊上就偷上了?你二人定計要做夫妻?」
蘇公子極是畏懼母親的,結結巴巴道:「雖然兒子發誓非她不娶,可是婚姻大事……」
素娥聽得極是惱怒,想到昨日進門時喜娘扶著她時贊院中有個荷花池開的好花,靈機一動,高聲罵道:「蘇耀揚,原來你和我姐姐有私,為了娶她故意凌辱我!」咬著牙用力推開兩個使女,沖出房門。
三姑太太聽說兒子真和素娥偷上了,盛怒之下不防,素娥早奔出門去。王家的媳婦子一邊跟著素娥跑,一邊喊道:「三姑爺,我們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老太爺必和你拼命的。」
三姑太太忙推兒子道:「快去攔下她扭送官府。」自家跟在後邊揚起兩隻小腳飛跑。
幾人追至池邊,素娥候的已是久了,回頭沖蘇公子淒涼一笑道:「我王青娥也是舉人的妹子,吃不得你們這等折辱。」以袖掩面跳下水池,在水裡撲騰不已。
三姑太太先還喊道:「誰都不許救,叫這個淫婦死了最好。」那媳婦子不敢和她動手,只扯著蘇公子喊救命。
蘇公子雖然恨素娥頂了青娥名頭嫁他,到底昨夜燕好不能無情,何況素娥從前在他面前常抱怨自家爹娘如何如何,他是曉得王老太爺為人的,極怕惹出老太爺來不好收科,對母親道:「若是鬧到見官反與兒子名聲有礙。」自水淺處跳下池去,看准了揪住素娥的頭髮把她拖到池邊。
他們這裡這樣鬧法,外頭花廳裡幾位蘇家夫人如何不知?俱都扶著使女養娘趕來。一個口快的道:「這是怎麼處?新婚頭一日新娘子被打得豬頭一般要跳水?」
三姑太太不肯叫妯娌們看笑話,忙迎上去道:「原是新娘子在池邊耍不小心跌下去,嫂子們還是到前邊歇歇罷。」
蘇家老一輩的媳婦都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只三姑太太是商人之女,有娘家撐腰又甚是捨得花錢,所以那幾位雖是吃著人家的口短,無奈三姑太太一雙眼睛又是長在頭頂上的,到底心裡巴不得看她笑話。三姑太太也曉得些兒,所以極是要臉,不肯再和娘家結親也是為此。
此時叫幾個妯娌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扎,她極是不快活,轉了主意扶著素娥,輕聲道:「孩子,怎麼這樣貪頑?」又罵兒子:「還呆在這裡做什麼?速速換了衣裳來。」轉身對妯娌們道:「待請郎中呢,還請伯娘嬸嬸們回避一二。」
素娥其實只是吃了幾口水,偏緊閉眼睛躺在那裡不肯動彈,送飯的媳婦子擠上前,護著素娥,對三姑太太道:「還請親家太太使個人回我家報信,我們小姐在府上呆不得了。」
活潑潑的人兒半死不活的抬出去,王家老太爺又是出名會鬧,蘇公子心虛,哪裡敢叫王家知道,忙道:「還是先請郎中來瞧瞧呀。」
三姑太太想通關竅,也道:「小兩口鬧著頑罷了,不是大事。不消勞動親家」
那媳婦子曉得丈母娘是要親送午飯來的,也不再爭,只張羅替素娥換乾衣。
姑太太橫了兒子一眼,母子兩個出來到廂房,早有他家的使女取來衣裳給少爺換上。三姑太太因道:「是不是你和王家淫婦有私,所以你兩個串通好了來騙老娘?」
蘇公子撲通跪一聲跪下,央求道:「兒子不敢,悔不該和素娥姐偷上了,吃她用言語禁住發下誓非她不娶,其實兒子不想娶她。不然不和王家定親,日後偷偷抬了她來做妾,不是人財兩得?」
三姑太太長歎一口氣,淚落如雨,啐道:「不爭氣的下流種子。不是你偷人家姐姐,人家怎敢騙嫁。」
蘇公子跪在地下冷笑道:「咱們家有的是銀子,又有見證,告他騙婚!」
三姑太太揚手甩了兒子一個巴掌,罵道:「混帳,咱們這樣的人家要去告狀,誰捧著肥肉捨得放手的,就是必贏的官司,也要攪得你傾家蕩產才罷。何況回絕了你那麼些個表妹,還有嬸嬸伯娘親戚家的女孩兒都瞧不上,如今反叫個寡婦賺了你做丈夫。人家都等著看笑話呢,我們丟不起那個臉!」
蘇公子從小兒最聽娘的話,忙道:「那要如何設法?去尋九表嫂來出主意好不好?」
三姑太太呸道:「那是她妹子娘家,怎麼會替咱們出主意,休提她。那淫婦自尋死路去投水,此時半死不活正好。咱們只不替她醫治,慢慢兒拖死她事了。縱是不死,尋點子犯沖的藥下在飲食裡,神不知鬼不覺的治死她。」看兒子臉色發白,罵道:「沒出息,若是吵翻了,他王家身敗名裂與我家何干?牽出你偷大姨姐在先,又違誓的事來,你將來還要做官不做?誰家還肯把女兒嫁你?」
三姑太太附耳說出幾句話來叫兒子依計行事,蘇公子心驚,臉色發白,勉強應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7:12
第十章:離心(上)
且說素娥在房裡,才偷偷睜開眼,那媳婦子忙拍她道:「三小姐,你好命苦呀。」
素娥咳嗽兩聲,輕輕道:「我只裝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媳婦子會意,也小聲道:「少時老夫人就來的。」說完又拍著床邊口口聲聲哭小姐命苦。素娥依舊閉著眼睛不言語。三姑太太站在廊下,板著臉一方不發。
蘇家常走的大夫進來,號了脈道:「大少奶奶嗆了幾口水,歇歇就好了。只是臉上還要散淤血,這幾日不得同房。」開了張發散的方子去了。
三姑太太存心要把素娥治死,也不再提她是青娥還是素娥,親親熱熱坐在床邊道:「好媳婦,原是娘的不是,你休尋短見,好好兒將養身子。」又叫兒子上前,道:「陪你娘子說說話兒。」又請那個媳婦子出去,厚賞她五兩銀子道:「嫂子辛苦了,些須銀子買果子吃。你家三小姐無心落水之事家去休要提,沒的叫親家著忙。」
卻說蘇公子把兩個使女支使出去煮藥,爬到床頭摟著素娥道:「好姐姐,醒醒。方才兄弟已是勸轉了母親,你我拜過堂洞過房,就是正頭夫妻。方才母親也是一時情急,你莫惱她。」
素娥只道拿住了蘇家要面子的軟肋。他家只得認下她這個媳婦,心頭大喜,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彎。情知裝不住,微啟雙眸,輕道:「這是哪裡?」
蘇公子溫柔道:「這是我兩個的新房。」
素娥手在薄被裡暗暗使勁掐屁股兩下,疼得滿臉通紅,羞道:「相公……」
素娥本來生的貌美,此時一張俏臉上有紅有青,有紫有白。蘇公子愛極,伸手把素娥摟在懷裡,扭著頭笑道:「娘子,如今可不是應了誓言叫你做我正室?」
素娥忙正色道:「相公說哪裡話?我兩個何時私會過?奴也知你和姐姐要好,若是使得,就便娶她來,讓她做夫人就是,何必拿妹做姐這樣欺我?」
蘇公子不料素娥死不肯認,不曉得如何接口,就想去問娘親,鬆了手笑道:「娘子,休要再耍。我去瞧瞧藥可好了。」忙不迭出去覓三姑太太支招。
卻說真真在家提心吊膽等蘇家消息。送中飯時王慕菲怕老娘上不得台面,只叫真真去,真真還不曾推辭,老太爺咳嗽了兩聲,道:「若是我們兩個老的升了天,自當是真真去,你娘還在,怎麼好叫媳婦搶在婆婆前邊出頭?」
王慕菲怎麼好說他是怕老娘上不得台盤不想叫她出去丟人,笑道:「那叫真真陪娘去罷。他們官宦人家規矩極多的,行動處有真真提點,也少惹親家笑話。」
王老夫人呸道:「十個死知府也抵不得一個活舉人,是他家上趕著要與我家結親。她敢笑話我們?」
王老太爺贊同的點頭道:「不錯,他家縱還有幾個官,到底隔著一層,不是他自家的。將來三女婿還要靠阿菲呢。」
真真站在一邊極是為難,若是早些曉得公公婆婆為人不堪至此,哪怕青娥在家養到一百歲,也不替她張羅親事。
王慕菲也是頭痛,眼看著老夫人回房,換了件大紅遍地金通袖麒麟袍,插了一頭黃哄哄的金釵子金插梳,得意洋洋出來使喚媳婦裝食盒,兩口子都不言語。
王慕菲算計,裝得一時裝不得一世。蘇家早些兒曉得也好,何況老娘都裝扮上了,就是真真去娘也必是跟去的,不如就讓她去罷,吩咐真真道:「你陪娘走一回?」
王老夫人因兒子說要真真提點她規矩,已是惱著兒子小看她。哪裡還肯叫真真同去,忙道:「送個飯罷了,我一人去使得。」
真真認得那袍子從前素娥穿過,那些金頭面皆是十來年前的舊式樣,卻不知婆婆是去哪裡尋摸來的,待要說如今時興的都是頭上圓圓底下尖尖的式樣,又怕婆婆不快活,咬著唇忍得極辛苦。若要她再和婆同去新親家丟人,哪裡肯?再說素娥事發正要和她撇清的時候,豈有自投羅網之理。是以她只低眉順眼站在一邊,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王老太爺背著手笑嘻嘻望老伴坐車出門,想到將來兒子和小女婿都做了官,他當真做了老封君,一般兒穿著大紅的圓領,戴頂烏紗帽坐官轎出門,前有開道後有羅傘,就是出門放帳,人家交利錢都要老實幾分,何等風光。由不得和兒子說:「阿菲,再有三年就是殿試,你只耐心讀書,家中瑣事自有爹爹替你主張。」
王慕菲哼哼兩聲含糊應了,和娘子回房歇息。真真除下外邊大衣裳,笑道:「這幾日你喝了不少酒,今兒中飯清清淨淨吃碗菜粥如何?」
王慕菲握著娘子香軟的玉手,長吐一口氣笑道:「妹子的大事已完,若是娘子能再替大姐說門好親,就是我王家的大功臣。」
真真心裡實有些兒愧疚,一來覺得對不住三姑太太,二來瞞著相公極是不安。雖然姐姐再三的吩咐她不要和人說知,若是鬧翻,只推到素娥身上,只須咬定素娥和蘇公子有奸,害了青娥。這樣人命關天又妨害名聲的大事,蘇家不肯經動官府必要私了,還要蘇公子出個甘結做拿手才罷。她心思千回百轉,好容易下定決心要和夫君說知。王慕菲已是到西屋去了。
真真繞過圓桌,才到西屋的碧紗櫥,就聽見王慕菲一邊問是誰一邊往懷裡揣什麼。真真心裡起疑,就把方才想的一篇話忘了,笑道:「是我,你是不是藏了什麼好東西不給我瞧?」
往日也有這樣情景,王慕菲或是和她說笑幾句,或是索性給她瞧過,不過是斗口耍著有趣罷了。偏這一回王慕菲淡然道:「沒什麼。我去前邊書房瞧瞧那只八哥。」邁著四方步出去,徒留真真征了半晌,莫名其妙問春杏:「姑爺這幾日怎麼了?」
春杏笑道:「是不是昨日老太爺那邊幾桌客鬧的極是荒唐,姑爺有氣不得出?」
真真搖搖頭,代嫁的事體,滿宅也只林管家和幾個老家人知道,就是春杏和小梅她都一並瞞過了,真真雖然猜相公也許是為著此事,到底不敢和春杏透露吐露。悶悶不樂至廚房,昨日宴客的盤碟還有些不曾洗完,堆的小山也似。公公背著手在邊上看僕婦清洗,口內不停說道:「手下輕些兒,都是借來的呢,碰壞一塊兩塊都是錢呢。」
真真到公公跟前請了個安,笑道:「爹爹中午要吃些什麼?」
老頭子不敢把氣發作到兒子身上,最愛故意當著下人給媳婦沒臉,沒好氣道:「青娥嫁了,誰肯留心俺糟老頭子吃什麼?」
真真笑容僵在臉上,看著公公出月洞門。一個媳婦子走過來笑道:「老太爺的脾氣古怪,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已照著老人家的喜好做下幾樣菜在此。」
真真苦笑,洗手揀菜煮粥。待熬得一鍋香噴噴粥,正要出來,卻聽見外頭有喧嘩之聲。她從窗眼看去,幾個不認得的人和林管家正一處點碗碟。此時不好出去得,回頭看看公公的飯食,燉的極爛的豬肘子,迸脆的手撕肚片,整只的燒雞,整條的魚,都是極實惠的。真真雖然覺得全是魚肉容易上火,可是做人家媳婦的,待公婆的飲食衣裳只能添不能儉,便掩了口不說話,靜候外頭人散去。
待她回房擺好了飯,使人去請相公來吃,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滿月回門還要擺酒請客,男客就安排在外書房罷。」
真真忙問:「要幾桌?還要戲不要?」
王慕菲道:「戲就罷了,叫幾個小唱來佑酒。約幾個朋友罷了,兩三桌就使得,只是菜蔬務必要精緻些,莫要有暴發氣。」
真真心裡想到公公的中飯可不是暴發,笑道:「我心裡有數的。若是找小唱來,還要安排他們歇息處,把轎廳邊的一間小偏廳收拾出來罷?」
王慕菲點點頭,捧了粥吃了一口,笑道:「這一二年都不曾吃過菜粥了,倒叫我想起我們在濟南的日子來,那時無錢,每日都靠它呢。」
真真想起從前兩個人同心,就把這幾日暗地裡抱怨相公的心沖淡了,從桌子低下悄悄伸出金蓮輕輕踩王慕菲。王慕菲也自情動,清了清嗓子道:「春杏,你們都下去吃飯罷。」
春杏看小姐和姑爺四目交結,猜必有話說,不只帶了人下去,連門都替他們關上了。
王慕菲笑道:「好有眼色的丫頭,明日替她尋個好女婿。」
真真嗔道:「粥都涼了。」王慕菲笑道:「無妨,咱們睡一會起來再說。」奪下娘子的碗,把真真打橫抱起同入羅帳。這七八天兩個人為了妹子婚事都極辛苦,都是頭挨著枕頭就睡著,所謂小別猶勝新婚,兩個一覺睡到太陽西斜才起,洗過了臉王慕菲又到書房去了,春杏上來道:「送飯的嫂子回來了。」
真真手裡的粉撲一抖,忙道:「叫她進來說話,你到外頭去守著,若是姑爺來家,喊的大聲些兒。」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7:27
第十一章:離心(中)
那媳婦子進來,就把蘇家所見所聞一一告訴。真真聽說素娥投水,唬了一跳,忙問:「救上來沒有?」
那媳婦子笑道:「實是等著我們到邊上來跳的。吃了幾口水罷了,哪能有事?無論蘇家如何,她只一口咬定是青娥小姐,蘇家也無法,只得認了。」
真真歎息半日,道:「三姑太太想必極是惱怒,卻是我的不是。」
那媳婦子道:「他們蘇家的兒子下作,明知要和妹子定親還要去偷姐姐,又死要面子,吃虧也應當。」
真真又問:「老太太去了如何?」
那媳婦子道:「青娥小姐臉腫的豬頭一般,使帕子蓋著臉,老太太進去就要發作,青娥小姐咳嗽了幾聲,老太太聽出來了,心虛沒再做聲。後來親家太太又送了她幾個尺頭一雙金鐲子,她就喜歡了,如今還在蘇家吃酒樂呢,奴婢怕小姐等的急,辭了他家的酒回來。」
真真想不通蘇家為何不鬧,擔心吊膽等到王老夫人吃酒回來,使人來叫她過去。真真扶著春杏的胳膊到院門口,停了停道:「叫林管家在門邊候著。」方忐忑不安進去。
屋裡三個人三張臉,老夫人紅光滿面,猶有笑容,老太爺臉上看不出什麼來。王慕菲卻極是惱怒,雙目瞪著真真,鼻孔裡要噴出火來,喝道:「真真,你做的好事!」
真真心中一跳,勉強道:「怎麼?」
王慕菲拍案道:「為何嫁到蘇家的是大姐?青娥這個死丫頭在哪裡?」
真真呀了一聲,驚道:「竟有此事?」
王慕菲冷笑道:「你和青娥最好,豈有不知的?」
真真苦笑道:「青娥在家是和我極好,沒的她嫁到夫家去,在蘇家做什麼我都曉得。」
王慕菲回想昨日他親自送素娥出門,又是親眼見梳頭婆和喜娘們擁著青娥下樓梳妝。真真一直陪客,又要回避,也不曾到後邊去,她推說不知也有道理。語氣漸緩和,因道:「新娘子由妹妹變姐姐,早晨蘇家鬧了一回,直說我們騙婚,要和我家打官司。」
真真冷笑道:「我們家送出門的可是青娥,沒得她是狐精會變,睡了一晚就變大姐。大姐又是和蘇妹夫有私的……」
老太爺又咳嗽起來,打斷了媳婦的話,道:「阿菲,真真說得極是,若說是我家騙婚調包,昨日洞房他蘇家怎麼不說?偏睡過了一晚才說。素娥和蘇女婿原是有私,說不定就是他兩個做下的事體。」
王慕菲暴跳道:「娘不是說蘇家不依麼,不然為什麼說要告我家騙婚,不如趁著此事還捂在被筒裡,把青娥妹子換了大姐回來,咱和他家還是快刀割不斷的親戚。」
真真知道此時她說不得話,只低著頭站在一邊。
王老爹喝道:「胡鬧。我家是把小女兒送到他府上的。此時青娥尋不著,我家還要要告他謀財害命!」
王慕菲不理會,扭頭只問真真:「你說大姐有心要做二房?」
真真想了想,道:「奴日日勸她的,此時想來,莫不是蘇公子許了她進門?所以她才把銀子拿出替妹子添妝。」
王老爹拍案道:「是了,青娥這個死丫頭不肯嫁,必是素娥哄住了她,兩個人合夥胳膊肘兒朝外拐,把所有銀子都搬蘇家去了。」
王慕菲心裡明鏡也似,說青娥肯嫁的也是真真,勸轉了素娥的也是真真,此事必和真真有干系。坐下來細想:只怕還有蘇公子同謀,一來他愛的是素娥,二來大姐的財物盡落他手,若是坐實了王家騙婚,他王慕菲休說做官,舉人只怕都保不住。依著爹爹主張,只說是蘇公子和大姐有私情,只問他家要青娥出來對證,想必蘇家也是怕的,只能私了。因對真真道:「此事你真的不知?」
真真苦笑:「大姐的心思,沒的你親兄弟不知道的,我這個弟妹反曉得。再者說,青娥從前待蘇公子不是一心一意?妹子嫁他,諸事美滿,我又何苦生事?」
王慕菲心裡已是有了算計,點頭道:「不錯,必是姐姐和蘇耀揚有私,把青娥藏起。娘,你就沒問他蘇家要妹子?」
老夫人吃吃哎哎道:「怎麼不曾要?我問青娥哪裡去了?素娥只一口咬定她就是青娥。她當我眼花了呢。還是蘇夫人背地裡和我說知,說素娥只怕有些瘋,叫我們偷偷把青娥換回她就完了。」
老太爺跳起來道:「阿菲和我速去蘇家鬧他一回。」拉著兒子出去,等不得套車,騎了兩匹馬大顛著去了。
老夫人還要翻看親家的厚贈,只裝要睡。真真辭出來,林管家已是候的久了,上前道:「夫人,諸事妥當,所有借來的家伙器皿都還了去。」
真真道:「把帳拿來我瞧瞧。」
兩個走到帳房,掩了門,林管家才道:「大小姐那邊使人打聽過了,三姑太太想是怕跌了面子,並沒有嚷出來,只是門戶看的分外的緊。想來老太爺再去鬧一回,蘇家只有認了。」
真真鬆一口氣,點點頭回房,等到二更王慕菲才來家,也不和她說話,睡到天明又起身到外書房去了。真真也心虛不敢問他。
過了幾天,卻是李青書的生日,來請他兩口兒去吃酒。王慕菲方和真真說話:「姐夫的壽禮備的什麼?」
真真取出一張小屏風,展開來給他看,原來是極精緻秀雅的榴開百子圖。王慕菲曉得這個原是真真求子心切繡了要自家擺的,偏青娥的婚事花的銀子不算外,回蘇家的禮把家裡拿的出手的東西都搜刮精光。真真為這場婚事極是捨得的,想到此怨氣消散了好些,攬過娘子的細腰問道:「還沒有動靜?」
真真曉得他是問自家肚皮,難過至極,傷心道:「沒有呢。」
王慕菲拍拍她的後背,道:「青娥的婚事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若是蘇家鐵了心要告,咱們討得了什麼好?」
真真也自後怕,軟軟靠在相公身上,輕聲道:「奴也勸大姐和青妹的,略勸了幾句,她二人都說罷了,大姐情願讓青娥做豐,她自做二房。奴只當她們果真如此,也就不曾和相公提。」
王慕菲心中大怒,娘子果然知道,卻瞞著他。如今做下這樣大事來極是可惱,用力推開她,厲聲喝道:「此事是誰出的主意?你還是大姐?」
真真不曾想相公翻臉這樣快法,靠在牆上無力說話,眼淚大滴大滴滾落,藕和色紗衫上現出一串串發黑的水痕,心中又悔又氣。
娘子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王慕菲心裡雖然極不忍,卻不想此事開了先例日後不好收場,硬著心腸罵道:「蘇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壓下來,你只裝做不知罷了,待尋回青娥來,不許你和她親近。」甩著袖子到前邊去了。
真真坐在窗邊發呆,不肯裝扮。春杏過來小聲道:「姑爺在前邊等呢,還是洗把臉梳個頭去吧。」
真真想到姐夫做生日不能不去,只得梳頭洗面擦了粉出來,小梅抱著包禮物的氈包陪著,一路無話。
到了李家,王慕菲自到書房去和李青書的朋友們一處吃酒聽唱曲。鶯鶯看著妹子眼圈兒微紅,又有些心不在焉,猜她們兩口兒在家必有口舌,因道:「妹子想來身上不大好,到裡邊去睡一會罷。」
真真也是無心思在席間周旋,順水推舟到她姐姐的一間僻靜小軒,躺在榻上想到來時情景,極是傷心。鶯鶯抽空出來,瞧見妹子哭,關切道:「蘇家已是打落牙齒肚裡吞,外邊一絲消息都不漏的,你家相公還怪你?」
真真點頭,哭道:「原是我不該瞞著他的。他惱我也應該。」
鶯鶯呸道:「他也有臉惱你?你妹子已是不肯,又不是定了親不好退親的,又沒有定親,隨他尋個說法,人家來求他不依就是。明知妹子不肯偏上趕著定下來。你不替他主張,青娥不是個死?素娥不和他鬧?鬧出來他還有名聲兒?還想做官?本是他拿錯了主意,反倒全怪到你身上。」越想越生氣。屈起指頭算道:「你算算,你嫁他也有七八年,這麼些年來,他掙了多少家私?好容易考個舉人,得幾個小鋪子還被他爹攬了去,除去你們那個房子你是住著算是享了他的福。平常吃穿花用,俱是你的陪嫁,他可曾掏一文錢出來?」數落完了妹夫又數落真真:「你若有半分兒像我,也不至於要看公公婆婆臉色,日日受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7:40
第十二章:離心(下)
真真叫鶯鶯說得啞口無言,看姐姐說得累了,捧了一碗茶上來,輕輕道:「姐姐且潤潤。」
鶯鶯又氣又笑,啐她道:「那個小莊姐姐替你吩咐過了,只送吃用之物,銀子都存在我處罷。還有,你公公上回去住了一夜,第二日那房裡就少了幾樣值錢之物,所以我把你莊上略值錢些的都收起。小半搬到蘇州去了。大半鎖在樓裡,叫你那沒臉的公公下回去什麼也摸不著。」
真真忍耐公公婆婆都是因為不想相公為難,此時心裡已是惱他惱的狠了,巴不得為難他下,都點頭依了。到了晚間前邊還不曾散,她就在李家住下。第二日回家,王慕菲換了家常衣裳坐在床邊,板著臉等真真來就他說話兒。誰知真真並不理會,自家走到一邊繡花。
等了一個多時辰也無人理會,王慕菲氣悶至極,獨自出門閒逛。他不知不覺走到莫家巷舊宅門口,回想和真真在這裡過的一二年神仙日子,雖然窮些,卻極是和美,不禁長歎。
「阿菲哥哥,請進來歇歇腳罷。」一個嬌嫩的聲音從對門傳來。
王慕菲跨進自家門檻的一隻腳又收了回來,回頭瞧見穿著鵝黃衫兒嫩柳色裙兒的姚滴珠端端正正站在門後,頭上一枚指頂大紅寶石的押發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襯得她人比花嬌,極是賞心悅目。
世人遇見美景美人,不見得就存了心要收回家去,只是愛看幾眼也是有的。王慕菲心無斜念,不免多看了兩眼,姚滴珠心就多跳了兩下,笑道:「王舉人,你家作坊極是忙碌的,不如到妹子家來坐坐罷。」
王慕菲想到家裡已是娘子一手遮天,明裡暗裡都把他架空,這個作坊和雜貨鋪子自不必說,都是偏著真真的。他正和娘子賭氣呢,看見這個作坊心煩,眼前有這樣的可人兒閒坐片刻自然是好,就隨著姚滴珠到她書房。
姚滴珠這一二年心思一小半放在掙錢上,功夫大半都用在滿架的字貼和詩書上。她本來聰慧,悟性又好,又有的是閒功夫,填只把小令,做句把詩都是極精緻的。自家看了得意,寫出來都貼在牆上。王慕菲一踏進書房,就贊了聲:「好」。
這間書房全用的是竹器籐器,極是清雅,靠窗高卷著湘簾,一隻小小青磁香爐,裡邊八分淺的雪白香灰,艷明可愛。那香卻不曉得是什麼香,絲絲裊裊鑽到鼻孔裡,游到心肺下,全身上下七千兩百個毛孔都麻麻癢癢。
姚滴珠新學的試香,存心要賣弄,伸出一支玉手到爐邊試火,輕笑道:「焦了,要換一塊了呢。妹子去洗手。王大哥略坐坐。」
王慕菲微微點頭,目送她似喜鵲般出門,心裡暗笑:這個妮子性子偏和孩子般,從前倒是看錯了她。一邊笑一邊背著手看牆上貼的詩,俱是極漂亮的行草,印著鮮紅的小章,紅白黑三色嬌妍之至,詩句雖然有些不好,卻看得出是用心的。正贊歎間,忽聞窗外有扇翅聲,原來窗外有個小院,貼牆半邊假山兩株芭蕉,蕉下有兩隻白鶴正在嬉戲,王慕菲走到窗邊看的出神,極是羨慕姚家這個書房。
姚滴珠洗了手進來,正看見王舉人背著手站在窗邊,此時香爐裡的香方才熄滅,香氣似有還無。金風初起,從窗外刮進來,王慕菲身上的麝香混著汗水的味道,不依不饒朝滴珠鼻裡鑽。
姚小姐只是名聲壞些,其實潔身自好,並不曾與少年男子如何。這卻是她頭一回和男子獨處,叫王慕菲身上的男人味招得心頭似小鹿般亂撞。
姚小姐強吸一口氣,自書架上的小盒中取了一星薔薇露泡過的沉香,丟到香爐裡,又舀了勺引火香屑蓋上,方取火媒點上。
王慕菲聞得異香又起,才曉得姚滴珠回來,朗聲笑道:「姚小姐這間書房清雅當為松江第一。」
從來王慕菲對她都是愛理不理。突然誇獎,滴珠心裡喜歡,微微紅了臉笑道:「阿菲哥哥過譽,妹子這裡還有些好茶,請王大哥吃碗罷。」
王慕菲笑道:「卻之不恭。」
滴珠道:「此香不宜品茶,還請王大哥隨我到院裡坐。」引著王慕菲轉過一扇山水屏風,走過一道精緻走廊,指著松蔭下一間草亭道:「王大哥暫坐一會,我去取爐來。」
此處又和方才院中不同,隨處都擺著菊花,各色都有,松菊相映,端莊安靜兼有之。那草亭裡邊並不設凳,只兩個薄團一張矮几。王慕菲盤腿坐下,此處有美景可以養眼,又無俗事煩神,吸一口氣都是香的,比著那個亂七八糟的王舉人府上好過千倍百倍。王慕菲深深歎了一口氣,靠在柱子上閉上眼養神。
姚滴珠帶著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捧著茶具過來,看王慕菲彷彿睡著了的樣子,輕輕叫她兩個燒水,自家走到幾邊細瞧。王慕菲本來生的就好,這幾年讀了書又和李青書這一般富貴公子交游,自然養成一副貴人模樣。此時靠在柱子上,微微閉著眼,越發顯的鼻挺唇紅。姚滴珠越看越愛,怕人發覺,紅著臉退到亭外,搶過小丫頭手裡的扇子扇火,少時水開了洗手燙杯。
王慕菲聽見水響,睜開眼就瞧見一副閨秀烹茶圖,看姚滴珠板著紅撲撲的小臉蛋,極是優雅的倒水洗杯,取茶勺舀茶葉,比那起男人煮茶好看得多,不覺得看的呆了。
姚滴珠揭開茶果盒子,扭頭笑問:「王大哥,你要吃什麼茶?」
王慕菲笑道:「客隨主便。」
姚滴珠略一思索,笑道:「那就是筍尖木樨茶罷。我前幾日釀的桂花蜜,昨兒嘗了嘗還好。」旋取了一勺筍尖,半勺桂花蜜,又添了幾絲金桔絲,調出一碗茶來,親手捧到桌邊。
王慕菲在家伸手慣了,待伸手去接,卻見姚滴珠紅著臉輕輕放在几上,不由心裡抱歉,不好意思道:「卻是愚兄失禮了。」
姚滴珠微微搖頭,回到爐邊又自家泡了個福仁茶,捧著到亭邊坐下,微紅著臉道:「獨飲無趣,若是王大哥無事,不如下盤棋耍子。」
王慕菲本是出來散悶的,巴不得在外頭多耽擱一時,又愛她這裡清雅,因道:「不嫌愚兄俗氣,就陪小姐手談片刻罷。」
姚滴珠忙輕輕拍掌。一個小丫頭就躬身退下,少時捧著張棋坪來,王慕菲忙接過,姚滴珠就把兩碗茶都捧起。王慕菲和姚滴珠兩個心裡一動,都覺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個人各懷心思,一盤棋都下得七零八落猶不知。
王舉人輕輕落下一字,叫姚滴珠隨手吃了。堂堂舉人不如一個小女子,他極是羞愧,打點精神再看棋坪,羞的越發不好意,顧左右而道:「愚兄方才想起有件要事要辦,改日再來終局。」爬起來拱拱手,慌慌張張走了。
姚滴珠正在心思恍惚之際,心裡呯呯亂跳。王慕非跑了許久,才靜下心來把棋局細看。她羞得面紅耳赤,把棋子拂亂,跳腳道:「清風明月把家伙都收拾起。」捂著臉跑回臥房,扯著夾被羞一回笑一回悔一回。
且不提姚小姐初嘗相思滋味,只說王慕菲偷得半日神仙日子,心平氣和回家,回到房裡擦著真真的胳膊經過,真真就聞得一股香氣,雖然淡,卻分得出不是自家的,心裡就起了疑惑,猜想:莫非和姐夫一路吃酒去了?這樣香味極是少有,彷彿是大食薔薇露泡過的一般,平常的粉頭哪裡用得起大食的薔薇露?越想越不放心。因相公吩咐小梅去燒水與他洗澡,耐著性子等他進了澡盆,方吩咐春杏道:「使人出去問問姑爺到哪裡去了。」
春杏去了好半日才來回:「不曾叫小子跟著去,都說不知呢。林管家說明日莫家巷的鋪子和作坊算帳。小姐明日還是到大小姐家去耍一日?」
真真微微點頭,看天色將晚,自去廚下料理公婆晚飯,從廚房出來已是一身油煙,自家不覺得,王慕菲嗅到,忍不住道:「娘子身上這是什麼香?」
真真想到他身上帶回來的香氣,沒好氣道:「菜油香。」勉強吃了晚飯就去洗頭洗澡,換了熏好的衣裳出來,就在後院梳頭,對王慕菲越發的沒有好臉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7:55
第十三章:相爭(上)
從來他兩口子有小爭執,都是真真先開口陪笑,偏這幾日真真都不肯讓他,就是房裡幾個丫頭,也連帶著沒有笑臉,家裡冷冰冰的無甚趣味。王慕菲想到姚家神仙般的小半日,極是向往,忍不住開口道:「真真,咱們建個精緻書房如何?」
真真微微點頭道:「使得。」就不肯再說話。由著小梅和春杏兩個取了乾布把她頭髮擦乾,回到妝台來尋首飾。
王慕菲本有一肚子建書房的話要說,偏真真賭氣不理他,憋的他極是不快活,兩個人上了床也是背對著背一夜無話。王慕菲闔上眼就是賭氣得娘子和微笑的姚小姐兩張臉晃來晃去,哪裡睡得著,到第二日早上雞叫才合眼睡著,再醒來已是近午。
王慕菲高聲叫道:「真真?小梅?春杏?」俱無人應。爬起來尋到門口,才有一個媳婦子上來回道:「夫人去看李家外甥去了,因老爺睡的香甜就不曾喊老爺起來。老爺可要擺飯?」
王慕菲道:「擺在爹娘一處罷。」精心梳洗了踱到爹娘房裡。
老夫人被兒子拘束著不許出門,心裡極是不平,抱怨道:「你娘子又到娘家去了?分明是在家呆不住。你只曉得拘束老娘。就不曉得管管你娘子!」
王老太爺使筷子敲碗罵老伴道:「你出門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不是姑子就是賣花婆,能有什麼好處?似真真這般,相與的不是夫人就是小姐才與阿菲有些好處。」
王老夫人把嘴一扭,將脖一揚,冷笑道:「她相與的不過是些俗氣商人罷,比不得我家書香門第清貴。」
王慕菲頭大如斗,這樣愛面子的老娘比愛錢的老娘還叫人消受不起,忙道:「娘,那些三姑六婆沒有一個好人,和她們來往做什麼?走庵串廟丟我的臉?你只安心在家做老太太罷,真真也只有她姐姐那一處可以走走,別處她可去過?」
王老夫人心裡不伏,嘴裡念道:「俺活了多少年,從沒見過婆婆在家閉門不出,媳婦到處閒走的。到底誰丟人呢?」
王慕菲受不得老娘嘮叨,甩了筷子出門,肚內把知交好友數了個遍,俱是和李家沾親帶故,想到娘子昨晚上的冷臉,誰家他都不想去,無奈在街上閒走。
使一把川金大扇薛三公子走來,恰好和王慕菲撞見,一把拉住他,笑道:「多謝王兄做成我家生意,走,吃杯酒去。」拉著王舉人轉了兩個彎,走到一處地方,指著青布幌子上「宋嫂魚」三個大字笑道:「這三個字如何?愚兄練了足足十來天呢。」
王慕菲只當他有錢人閒來開個館子做耍,湊趣笑道:「極好極好。」
薛三公子聽了喜歡,拖長了聲音笑道:「不只館子好,老闆娘更好。」拉著王慕菲也不上樓,徑直走到後堂,穿過一個月洞門,到一個水閣邊坐定。他才吩咐一路跟著的伙計:「叫麗娘燒幾個拿手的菜來。」
王慕菲負著手看池塘裡兩尊像,一尊是拈著荷花的仙子,藏在若隱若現的荷葉裡倒有兩分趣味,另一尊太陽底下金晃晃的看不清是什麼。王慕菲不得已問道:「薛兄,那個發光的是什麼?」
薛三公子得意洋洋,笑道:「財神。滿松江府也找不出這麼一尊大財神來。」指手劃腳說出許多妙處來,王慕菲笑也不是,不笑又不是,忍得極是辛苦,扭著頭看過一邊。
水池對面竹林裡走出幾個使女來,手裡都捧著食盒,裊裊娜娜從財神邊經過,順著曲尺橋進閣,一個頭簪一朵白花的婦人帶著一陣兒香風進來,使帕子捂著嘴笑道:「三哥。」
薛三公子的聲音輕飄飄好似不用風吹就能上天,上前幾步拉著那個婦人的手,甜膩膩道:「麗娘,有沒有想我?」
那麗娘推開薛三公子的手,軟綿綿嗔道:「三哥你好壞,人家不依。」
王慕菲看著這兩人柔情蜜意,突然想到昨日姚滴珠叫他「阿菲哥哥」,心裡也湧出一腔柔情來,帶著笑去看那麗娘。
薛三公子和麗娘溫存半日,才想起來王慕菲在一邊,笑道:「麗娘快見過王舉人。」
王慕菲和她對視,兩個人都愣住了。這不是姚滴珠的好朋友劉小姐?雖然改了婦人裝束,到底眉眼依舊。王慕菲輕輕咳了一聲,笑道:「這位是老闆娘?」
劉小姐臉上飛起一道紅霞,上前施禮道:「奴家宋門劉氏。」
王慕菲本以為她是薛三公子的外宅,誰料卻是人家的娘子,不免覺得尷尬。那劉小姐也是個人物兒,歇了一歇,笑道:「奴和舉人老爺也是舊識。」
薛三公子臉上就有些不快,麗娘察言觀色,忙掩著嘴笑道:「原來舉人老爺住在莫家巷,奴女學的同窗湘蓮就住他家對門,常常見的。」
薛三公子不曉得湘蓮就是姚小姐滴珠,面上稍霽,道:「今兒有什麼拿手菜?」
麗娘忙將盒蓋一一揭開,親手斟了兩杯秋露白,才道:「二位慢用,奴叫兩個小唱來陪如何?」
薛三點頭示意,待她們都退去了,問王慕菲道:「你是怎麼認得麗娘的?」
王慕菲笑道:「松江府裡不認得她的只怕也不多。」
薛三公子想想也是,雖然心裡有些作酸,到底是朵野花,取個樂罷了,誰肯接回家去?隨手丟過一邊,兩個吃酒作樂不提。
且說真真到了李家,鶯鶯接了,兩個在靜室裡算了一會帳,使女送了茶上來吃著。鶯鶯就道:「你公婆問過青娥的下落沒有?」
真真搖頭,氣悶道:「我和阿菲賭氣到今日,他不理我我也不耐煩理他。」
鶯鶯想到李二叔今早來送帳本時提到王慕菲昨日在姚滴珠家逗留半日,深深歎氣,道:「我這幾日花了大功夫在蘇家打聽出件事,三姑太太偷偷托吳賣婆替她買斷腸草。」
真真吃驚,手裡的茶潑了一半到地下都不知,呆呆看著姐姐。
鶯鶯冷笑道:「我替她換了幾味補藥。怪道當年三姑老爺妾也有幾個,偏一個都不得生養,只有阿揚這麼一個兒子,原來三奶太太好手段。」
真真背後冒出幾絲冷汗,心驚道:「她真要對我大姑子下毒手?」
鶯鶯慢慢吃茶,笑道:「你怕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事。李家明爭暗鬥久矣,這個起頭刨坑,那個就能給她下套,誰沒有三四個心眼子。只是這事還當讓你大姑子曉得的好,我幫得你們一時,幫不得一世。你尋個機會與她說說。」
真真哪裡坐得住,應了一聲站起來道:「我速去尋她。」
鶯鶯安坐在凳上,笑道:「不急在一時,過幾天她不是要回門麼。你當著家裡人面把事說開罷,也賣王慕菲一個人情。趁機把青娥接回去罷。她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久了也不大好。」
真真想了想,道:「人命關天的大事,晚上我就和阿菲說知,也省得他埋怨我。」
兩個說完了正事,鶯鶯留著她吃過了中飯,又打點了幾樣點心吃食與王家老太爺,方送妹子出去。
真真到家,就聞得臥房裡一股酒氣。雖然兩個賭氣久了,到底多少年的夫妻,極是心痛他。忙忙的開窗透氣,吩咐人煮醒酒湯來,從後頭摟著相公,輕聲道:「阿菲,洗把臉吃口湯好勿好?」
王慕菲睜開眼看見嬌妻的笑臉,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春杏擠了一個溫手巾上來,真真替他把臉和脖子都擦過,才接過小梅吹了許久的湯,餵相公吃了半盞,看他漸漸清醒,示意使女們退去。
王慕菲突然得娘子溫存,頗有受寵之感,笑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天天出去吃得爛醉叫你收拾。」
真真輕聲啐道:「沒出息,快把衣裳脫下來,都是酒漬,還有油污,到哪裡吃的酒?」
王慕菲笑道:「薛三公子置了個外宅,開了個小飯莊,在他家吃的。說起來你不信的,那外宅原來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呢。」
「莫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真真微皺眉道:「今日富極一時,明日傾家蕩產的也多,就是無人算計,自家子弟或是嫖或是賭,只要沾上一樣……」
王慕菲歎息道:「可不是,那位小姐原來極是瞧不起人的,可惜她家老太爺去了,她哥哥不過半年就把家當敗個精光,把她估了五百兩嫁把債主。」
真真也替她傷心,道:「可憐,抵了債在婆家如何過日。」
王慕菲搖頭道:「什麼婆家,那姓宋的有一回請薛老三吃酒,叫娘子作陪,不知怎麼就叫薛老三收了去,倒比跟著那破落戶好得多,如今纏著要老薛收房呢,偏老薛不肯。」
真真道:「她丈夫見在,薛家又是官,做下事來臉上不好看呢。」說到此,王慕菲想到自家大姐頂了小妹的名頭出嫁,臉上又哪裡好看起,本來笑著的臉又板了起來。
真真取了新衣來服侍相公換上,又倒了碗茶與他吃,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我姐姐打聽得一件事。」
王慕菲想到自家家事隱隱都叫大姨姐左右,賭氣道:「但扯上你姐姐就沒有好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8:08
第十四章:相爭(下)
真真強按下心裡的不快,道:「她打得聽蘇家老夫人央賣婆偷偷買斷腸草。」
王慕菲冷笑道:「買就買罷了,斷腸草又是個什麼東西?你姐姐管的也太寬了些。」
真真忍不住站起來,厲聲道:「毒藥,每日下一點在飲食裡,慢慢過個半年必因腹痛而亡。」
王慕菲因真真翻臉,早惱了,正想說她管人家閒事做甚,突然想到這東西誰會給自家人吃,心裡發抖,問道:「是要給我大姐吃的?」
真真微微點頭,她也想不到三姑太太如此辣手。
王慕菲狠狠把茶碗摔在地下,罵道:「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我姐姐要叫你害死了。」站起來要出去尋蘇家理論。
真真拉住他道:「莫急,那賣婆也怕吃人命官司,我姐姐吩咐她悄悄把那藥換了補藥,無妨的。你此去不是打草驚蛇?鬧出來有什麼好?」
王慕菲轉念一想,實有些投鼠忌器,咬牙切齒道:「都是你們這幾個女人瞞著我做的好事!非要鬧出人命來才好。」
真真氣極,甩開他的袖子,冷笑道:「這會子反倒怪起我們來了?青娥抵死不肯嫁,你為何騙我們去莊上,背著我們定下親事?」
王慕菲道:「蘇家又沒有什麼不好的。你原來不也說蘇公子極好,家世相貌都相當,為何不選他?」
「曉得他蘇公子輕薄無行,沒成親就偷上大姨子,許了娶姐姐偏棄掉來娶妹子,這樣的人叫沒什麼不好?」真真滿腔怒火,喘了兩口氣又道:「你只為著自家臉上好看,就把姐姐妹妹的下半輩子都斷送了。她兩個為自家打算又有什麼不對。」
王慕菲冷笑兩聲,道:「從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兒家自己挑揀的?我曉得你是自家不曾明媒正娶……」
真真做夢都沒有想到相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初本是他軟語求歡,當初本是他指天起誓以天地為證日月為媒,當初本是爹爹叫他下聘又是他執意不肯,自家還偏著替他說話。一時間百般滋味在心裡翻滾,真真只覺得天地都塌了,心灰意懶甩了王慕菲一個巴掌,捂著臉奔出房門,站在院子當間喊:「春杏,小梅,收拾東西咱們家去。」
王慕菲本在發愣,聽見真真要回家,慌忙去攔。尚家老太爺雲游在外,她能到哪裡去,必是去李家。尚鶯鶯這個女人極得丈夫寵愛,又有手腕又膽大包天,若是叫她知曉,必要大鬧一回,大家臉上都下不來。想到此他也顧不得臉上疼痛,沖出去一把摟住真真,扛回房裡丟到床上。
春杏和小梅站在一邊不曉得如何是好。小梅怕小姐吃虧,緊跟著進房,恰好看見王慕菲撲到床上,小姐自帳內伸出一隻腳來要踢。春杏紅著臉把小梅拉出來,輕輕把房門關上,道:「小兩口吵嘴,從來都是床頭吵過床尾和的,咱們照舊回去繡花罷。」
卻說王慕菲待她兩個出去,才跳起來拴上房門,走到床邊道:「真真……」
真真從床上爬起來,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走到妝台前理裝,心裡又悔又恨,拿著玉梳的手抖個不停。
王慕菲原也是急昏了頭口不擇言,私奔之事其實他比真真更忌諱。偏偏真真這一向一反常態,兩個人有了口舌寸步不讓,所以王慕菲沒了主意,停了半晌握著臉湊到娘子跟前道:「真真,這個一個紅巴掌怎麼見人?」
真真心裡雖然有些兒後悔下手重了,想到他說得那句話又恨不得使手裡的寶簪再扎他兩下。依舊當鏡梳妝,收拾得一絲不苟,起身換了新衫裙慢慢走到門口,開門和春杏說話。
王慕菲心裡極不是滋味,當初泰山要他重新三媒六聘娶真真過門,他怕學裡朋友曉得他曾私奔過瞧不起他,執意不肯。誰料外人倒是都不知,偏自家爹娘稍有不如意就要提起真真不是明媒正娶的,背著真真他也不曉得和爹娘爭過多少回,生過多少暗氣,偏一句都不好在娘子跟前提的。自家吃的這些委曲真真不曉得,只他說錯一句半句話居然和他動手,分明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尚鶯鶯教壞他娘子,以後不許真真和她再來往才好。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道:「真真,我有話說,你且進來。」
外頭一個媳婦子道:「老爺,夫人到廚房去了。」
王慕菲撥腿就走,娘子的驕氣不可助長,必要趁此時他有理打壓,不然真真日漸一日像大姨姐鶯鶯,可如何是好?他虎虎生風經過爹娘住的院子,王老太爺老兩口正站在門口閒話,看見兒子臉上紅紅一個掌印,老太爺忙喝住道:「阿菲,你臉上是何道理!」
王慕菲捂著臉含糊道:「吃醉了,不小心跌的。」就要抽身。
王老夫人上前兩步,拉開兒子的手,冷笑道:「這分明是婦人的手打的。誰敢大膽掌摑舉人老爺?」
王慕菲甩開娘的手,不耐煩道:「休管我。」
「我的兒呀!」王老夫人尖叫起來:「俺們做爹娘的休說彈你一指甲,就是重話都捨不得說你半句,誰這樣大膽和你動手?和娘說,送他到官府吃板子。」一邊拉著兒子的胳膊,一邊就哭天喊地起來。
王慕菲掙開她的手,抱怨道:「鬧什麼?十回有九回都是你老人家鬧出來的是非!」還要說話,卻見他爹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就是他娘,也張著嘴和不攏。王慕菲回頭,正瞧見盛裝的真真扶著春杏出來,頭上插著一隻彩鳳,鳳尾都是黃豆般大的紅寶石,吊牌俱是滾圓細珠,極是耀眼。這個鳳真真一向收在裝盒裡,說是奢侈太過不肯戴,不知怎麼今日插到頭上,再加上兩件新鮮衣裳,越發襯的如神仙妃子一般。
真真目不斜視經過。王老太爺忙道:「阿菲,她頭上那個鳳也要七八百兩銀,你哪裡來的尋來的?」
老夫人也道:「俺做老太太的都沒有,她做媳婦的倒滿頭珠翠,是何道理?兒子,有這樣好東西為何不把娘。」
王慕菲沒好氣道:「那是真真做姑娘時棄在娘家的舊物,上回她姐姐收拾房子,送了回來。」
老太爺心裡盤算尚家極富有,只怕真真的裝盒也值萬把兩銀子,若得機會,還是要翻一翻的好。
世上婦人,不論她是十七八歲還是七八十歲,頭一個愛的就是衣裳首飾,老夫人滿眼只有那個彩鳳在飛,自家老伴是只能進不能出沒有指望,兒子每常還聽她幾句,是以王老夫人只拉著兒子道:「你老娘一輩子沒有好吃好穿,到老兒子做了舉人,也與我個鳳戴。」
王慕菲叫老娘纏得耐不得,只得道:「我叫真真把你戴幾日就是。」
老太爺聽得兒子這樣說,也動火,拉他道:「房裡去,爹爹有話和你說。」
王家上上下下使喚的都是什麼人?都是尚家挑選來的,如何不偏著自家小姐。雖然不見得會附到窗邊偷聽,姑爺當院子許下把小姐心愛的彩鳳與老夫人,立時就有媳婦子奔到真真房裡說知。
真真本是無心,隨手取了插在頭上,回到房裡察覺,忙不迭取下來。聽得老夫人強索這只鳳,偏王慕菲又答應了,她方才的氣還沒有消,又添了一重氣。說起來,真真也是嬌生慣養長大,在娘家要一奉十。到婆家諸事忍耐只不過一個情字,不忍叫相公為難罷了。這個鳳本是她心愛之物,自家都捨不得用,若是到婆婆手裡,只怕討也討不回來。真真如何不氣上加氣,想了想,道:「小梅,去和林管家說,多備幾輛車,我們去莊上住。」
小梅看外邊,遲疑道:「天都要黑了……」
春杏打斷她,笑道:「叫你去你就去呀,咱們到莊上正好吃晚飯呢。小姐,衣服首飾值錢些的都收拾起罷,兩位老人家打主意不是一二日了,咱們這一去,必來翻撿的。」
真真想起昨日種種,越發著惱,咬牙道:「皮草衣服只留兩箱舊的,我家的所有首飾古董都搬走,就是帳房裡的銀子,也給我搬走。看他王慕菲日日嫌我尚家,離了我尚家的銀子如何過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8:24
第十五章:調停(上)
春杏忙出來吩咐,全府上上下下都動起來,盞茶功夫就收拾出幾十只箱子來,一陣風樣搬到馬車上。那個帳房最是有趣,連帳本都要搬了去。
林管家哭笑不得,攔他道:「老張,小姐本是要給姑爺一個好看,她帶房裡使女去莊上叫賭氣,若是咱們都跟著走了豈不是連台階都不給姑爺下?」走到真真車前道:「總是兩口兒賭氣,這箱銀子還是留下罷。」
真真心中有氣,搖頭道:「留下來做什麼?我存心要叫他嘗嘗沒有錢用的日子。」
王老太爺審出兒子臉上紅印本是真真摑的。老兩口都怒不可遏,直嚷嚷要兒子休了真真。
王慕菲冷笑道:「你們說得容易,幾行休書罷了。休說我和她恩愛非常,我是抵死不肯的,就算我肯,你們就不怕李百萬家?」
王老夫人尖聲叫道:「他李家再也錢不過是個財主,比不得你舉人……」想到李青書一樣是個舉人,又和有勢力的官宦交好,就說不響了。
老太爺道:「縱是休不得,也要好好調教。男人就是婦人的天,她也敢和你動手?我打了你娘幾百年,她可敢還手一下?這個媳婦分明是吃你慣壞了,聽爹爹說,打一頓關幾天就老實了。」
王舉人心裡就覺得娘子打到不必,關幾日殺殺她的氣焰實是個好法子,不然越發慣的她無法無天,如何過得日子?
老太爺看兒子意動,忙忙的開門,喝道:「叫真真來。」
院子裡空蕩蕩的,老太爺叫了數聲也無人應,又走到夾道裡喊人,他們院子裡當值的媳婦子從廚房跑出來道:「正做飯呢。」
這樣怠慢老太爺哪裡受得,大聲道:「速去叫真真來。」
那媳婦子應了一聲,一路小跑到前邊,哪裡是叫人,和前院守房子的媳婦子對坐,吃了兩盅茶,猜測小姐必是出了城,方才慢吞吞回來把林管家教的話學了一遍:「方才有人來報,說莊上有事,夫人因老爺和老太爺有要事不敢打擾,自家去瞧了。臨走時還吩咐,只怕是大麻煩,不曉得幾日才得事了,三姑奶奶回娘家必趕不上了。」
王慕菲聽一句愣一下,心裡明白八成真真是賭氣去莊上住了。
唯有老太爺不明就裡,只當真是莊上有事,和兒子說:「那個莊單房子田土也值萬把,就是房裡的擺設也值不少銀子,你速去瞧瞧。真真婦道人家哪裡管得來事,遇到大事還要你我出頭。」
王慕菲生平第一恨人家說他私奔,第二恨人家說他用老婆錢,受不得嘮叨,跺腳道:「尋她做什麼,我王慕菲堂堂一個舉人,沒的沒了老婆的莊子就過不了日子了。」氣得也不回房,轉個彎到書房裡去了。
老太爺張嘴還有話說,老夫人悄悄扯他袖子道:「俺們去她房裡瞧瞧。」
老太爺想到明晃晃的金子寶石,就忘了屁股上曾挨過門拴,咳嗽兩聲,兩個慢慢踱到媳婦房裡。真真雖然是氣頭上,並不曾把事情做絕,房裡還留著兩個丫頭幾個媳婦子,看見老太爺進來,都上前請安。
老太爺哼了兩聲,走到正房廳裡,先到西裡間看看,看到那張櫃子有些膽寒,就退了出來。老夫人早不耐煩鑽到真真房裡。可不是一個明水大裝盒擱在妝台上。王老夫人撲上去就揭蓋子,王老太爺看看身邊的幾個媳婦都瞪大眼睛,咳嗽一聲裝道:「老伴,你做什麼。」擺著打攔的架勢上前,伸頭朝裝盒裡看。裡頭不過黃楊木梳子七八只,老夫人再拉抽屜,裝的都是各色頭花。只有最底一個抽屜,整整齊齊擺著十幾樣簪釵銀花。
老太爺顧不得外邊媳婦子們眼睛都在看,翻箱倒櫃的翻揀,哪有值錢的東西?他兩個在房裡翻的正得趣,早有媳婦子去報與舉人老爺知道。
王慕菲回房,正看見娘把他床上被子都抱下,他爹爬到床肚裡翻尋。兩個媳婦子站在門邊,看見王慕菲進來,忙上前請安,喊道:「老爺。」
王老太爺聽見,扭頭道:「阿菲,你房裡怎麼什麼都沒有?」
王慕菲站在門邊說不出半句話,氣得直抖。王老太爺俯身又翻了一回,因兒子不搭話,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起身來道:「你娘說要看看那個鳳……」
王慕菲一眼就瞧見房裡少了幾只真真裝頭面首飾的箱子,心裡暗自慶幸娘子把東西都收起來。不然落到娘老子手裡,一輩子休想再見面。想到此處,看向爹娘的眼神就越發的冷起來。
王老夫人有些發怵,直扯老伴的袖子,道:「老胡明日生日呢,俺們去賀他?」
王老太爺被兒子一雙冷冰冰的眼睛逼視的受不了,強道:「爹爹是為你好,怕尚家那個小賤人把俺們家的錢財抵盜回娘家。」
這話說把鬼聽鬼都不信,不過尋個台階下罷了。老夫人跟在老太爺身後出去,回首看兒子依舊站在門口發呆,心裡雖然有些不安,到底真真金珠首飾要重些,兩個人一路商量明日要兒子去莊上接真真來家,把金珠貴重之物都要來自家收藏才好。
且說王慕菲坐在空空蕩蕩的臥房,回想從前和真真恩愛非常,有一口粥兒都是你讓我我讓你,由不得眼睛酸酸的。兩個人鬧到這個地步,全是因為尚鶯鶯要替青娥說親惹來的,心裡極是抱怨尚鶯鶯。
真真賭氣離家,出了城就有些後悔,因小莊離的有些遠,怕路上不好走,就使人去和姐姐說。
鶯鶯聽說妹子與王慕菲和氣,大笑道:「早該如此,咱們尚家的女兒,哪能和麵團一般由人揉捏?」
李青書微皺眉道:「休樂,真真妹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明兒妹夫說幾句軟話只怕她就心軟了。若要鬧,索性鬧一回大的,去莊上做什麼?索性叫她去蘇州老家住些日子。」
鶯鶯想了想,拍案叫好道:「好相公,依你,她指著莊上有事出來的,就叫她到蘇州去,正好把她家小姑子接回來。我與她同去罷。王慕菲莊上尋不著必來找你,替我狠狠罵他。」
李青書道:「娘子吩咐敢不依從。」速使人去和真真說知,請她們到碼頭去。這邊鶯鶯帶了十來個心腹,趕到碼頭,兩家人占了兩隻船,連夜向蘇州去了。
王慕菲一夜無眠,天一亮水都等不及吃一口,騎著馬尋到莊上。守莊的接著,回說小姐並不曾來。王慕菲猜必是到李家尋她姐姐去了,又趕到李家。
李青書在小書房早擺了一桌精緻中飯候他。王慕菲看李青書氣定神閒的樣子,再想想自家跑了大半天水米未進,抱怨道:「女人真是不能寵,這才幾天真真尾巴就翹到天上去啦。」
李青書微微一笑,問道:「妹夫怎麼寵的真真?說把姐夫聽聽好勿好?」
王慕菲張嘴就要說,卻尋不出一件來,又羞又愧,覺得眼前李青書笑的格外可惡。
李青書夾了片醃萵筍,遞到妹夫碟子裡,道:「鶯鶯或者還有些大小姐脾氣叫人消受不了。真真性子如何你和她最親近,何消我做姐夫的說,從來都是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
王慕菲放下咬了一半的春餅,苦笑道:「我又何嘗不是樣樣都順著她心意。」
李青書笑道:「她事事都替你著想,就是青娥的親事……」
「青娥的親事,也是真真說蘇公子家世人品都好,俺才答應人家的。」王慕菲頭上青筋暴起。
李青書看他這般,歎息道:「誰想得到我這個表弟就和……偷上了。」看王慕菲羞愧難當,又添了把柴火,「若真是青娥上轎,你妹子是個傻孩子,必要自尋死路。就是令姐,她為著什麼要搶妹夫,沒的你不明白,她鬧不鬧你自己想想。」
王慕菲無所謂道:「關幾日就老實了。」
李青書撫額,搖頭苦笑道:「妹夫,人都傳說她捲了秦家好大一把銀子。你真把她關起來,頭一日上鎖,第二日就有人去告你謀寡姐的財產。你的娘子是尚家呢,若是挖倒了你,再帶出我來,松江府上上下下誰肯輕輕放過這塊大肥肉?」
王慕菲不解,冷笑道:「這話我越發的不明白了,如今世道,就是個秀才,縣父母也要和他分庭抗禮,難不成視我舉人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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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8:35
第十六章:調停(下)
李青書徐徐道:「我問你,薛老三有真本事沒有?」
王慕菲搖頭道:「沒有,他就仗著有好哥哥好姐夫。」
李青書笑道:「就是南直隸,也沒人敢動他半下不是?可是我們家說是李百萬,也只是在松江府說得響,比我家有錢有勢的也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裡頭不見得沒有想看我家笑話的。到你,松江府裡舉人官兒也有一二百,哪一個是你惹得起的?真當咱們無人敢惹啊?隨他哪個彈你半下,咱都要使銀子去開道。有銀子咱們為什麼不自己樂?」取玉桃杯在手,倒了半杯葡萄酒,靠在榻上慢慢吃,只冷眼瞧他。
王慕菲實是餓的狠了,盡力吃得半飽,一邊使筷子一邊轉心思,想通了關節放下筷子道:「原是我思慮不周。真真呢,我去和她陪個不是。」
李青書笑道:「她們尚家有事,姐妹兩個到蘇州去了。」
王慕菲跳起來道:「姐夫,你叫兩個女人單身出門?不怕人家拐賣了?再者說事事都讓女人拋頭露面,還要咱們男人做什麼?」
李青書大笑起來,就是拐賣,也是他家娘子拐人家賣。尚鶯鶯若是沒有本事,也輪不到她管李家的生意。如今的世道,單身女子做生意的也極多,有些身家的婦人出門誰不是前呼後擁?這個妹夫倒像是土裡刨出來的,全不曉得時事,恰好就有極賢良淑德的小姨子配他,也是天作之和。
王慕菲話一出口就自己醒悟,問笑嘻嘻的姐夫道:「尚家有何事?」
李青書搖頭道:「這個鶯鶯沒說,我也沒問,想來真真也沒和你說罷。休管她兩個,泰山老大人有許多事體是不欲人知道的,咱們做女婿的管那些做什麼?」
王慕菲心裡覺得這個姐夫太怕老婆,與他沒話說。笑笑道:「她們幾時回來?」
李青書笑道:「十來日吧,妹夫放心,她兩個帶了足有五六十人去。」
王慕菲雖然極是不滿真真有事瞞著他,只是人李青書都不計較,他若是計較了豈不是顯得小氣?是以不再提起,吃了幾杯酒辭了家去。李青書送他到二門,想到此次小姨子生氣非同小可,娘子必有後招,還是去勸著些的好,立刻騎了頭菊花大走騾追著去了。
且說王慕菲不知不覺又走到莫家巷口,小桃紅出來買絲線撞見,回去和小姐說:「對門那個呆舉人又來了,在巷子裡打轉呢。」
姚滴珠就覺得心跳的厲害,道:「理他呢。」支使小桃紅去做活,自家東轉轉西轉轉就轉到大門口,才伸出頭來就與王舉人四目相接。
王慕菲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姚滴珠不由自主道:「阿菲哥哥,請來歇歇罷。」
王慕菲點點頭,和她又走到前日那個書房裡,隨手撿了個竹板凳坐下。姚滴珠愛看他人物風流,看了兩眼覺得臉蛋子發燒,轉過背出來暗罵自己:作怪,他有娘子,日日想著他做甚?又想回房去,又不捨得丟下他,在階下佯裝看花。
王慕菲在房裡坐久了也不見有茶,也不見主人,信步走出來,就看見姚小姐在牆邊和一盆雀兒梅盆景過不去,那雀梅本來葉子就不多,落到滴珠手裡,早被摘得七零八落。
王慕菲笑道:「姚小姐,再掐這盆景就活不成了。」
哪知姚小姐聽見他說話,如受驚的小鹿般跳起,眨眼間掠過長廊,消失在月洞門裡。王慕菲納悶,偏跟前又無人,只得回來坐下,取了一本《朱文公政訓》在手裡翻,要等主人家使個人出來才好辭去。
卻說姚滴珠逃回臥房,就覺得心跳的厲害,坐到妝台前取鏡照面,果然面似紅霞。滴珠惱的把鏡子打倒,伏在桌上,罵自己道:「小賤人,他有什麼好,總想著他。」把一口銀牙咬的嘎吱嘎吱脆響。小婢送上茶來吃了兩口,略覺清涼,又忍不住扶起鏡子細瞧,就覺得左眉畫的淡了些,忙取螺黛細細重描,描完了問小桃紅:「如何?」
小桃紅因小姐今日異樣,小心道:「和右邊一樣了,到不必再描,只是額上出了些汗,不如洗把臉?」
姚滴珠先是點頭,又怕王慕菲在外邊等得不耐煩,站起來想出去,走到門口就覺得心跳得厲害,退回來吩咐清風道:「你去前邊送碗茶,請王公子稍等。」真個重洗臉,新梳妝,還換了件新做的白地小紅花褙子,自覺全身上下並無半點毛病,方才鼓起勇氣扶著明月到外書房。
王慕菲早把這本朱文公翻得爛熟,百無聊賴靠在太師椅上,取了一枚玉鎮紙把玩。突然眼前一亮,姚滴珠站在眼前如一朵早晨初開的蓮花一般,不由呀了一聲,笑道:「這枚鎮紙你是從哪裡來?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姚滴珠因他眼睛方才在自家臉上和身上打了兩個轉,生怕王舉人嫌她輕薄,心裡懊惱不該洗臉換衣裳。誰知王慕菲這樣問她,分明是不曾留意她換了衣裳,她心裡又有些不快活。
姚滴珠伸手取了那枚鎮紙,沖亮處瞇眼細看,按著亂跳的小心肝兒笑道:「這個卻是我無意間花五錢銀子買來的,我最愛這個小猴子雕的有趣兒。」
王慕菲平常在家和真真挨在一處說話慣了的,就不曾想到男女之防。聞言湊到她邊上來看,果然一個大猴兒懷裡抱著個極小的猴兒,一手抱只桃子,一手指著遠處,就像一個頑童,甚是有趣,因笑道:「有趣有趣。」口內熱氣擦著滴珠的臉鑽到鼻孔裡,又麻又癢。
姚滴珠忙讓了一小步,紅著臉道:「阿菲哥哥。」又嗲又糯,不像嗔怪倒像撒嬌,說完臉更紅了。
王慕菲又不是呆子,如何看不出這個妮子是春心動了。有這樣的美人看中他,朋友們裡頭談起來那是極長臉的風流韻事。正要調笑一句,卻發覺姚小姐站在站邊低眉順眼的樣子有三分像真真,心裡猛然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皺成一團。想到真真,調笑的話如何說得出口?忙拱手道:「天色不早,家裡還有事呢,姚小姐得空來家走走,家母常念著你呢。」
姚滴珠又驚又喜,不敢抬頭,只看著王慕菲的腳尖道:「曉得了。」
王慕菲看她情意綿綿的樣子,又有幾分心動,念著真真狠狠心拱手辭去。王慕菲一路上魂不守舍,那偷香竊玉的念頭就好像水面上浮著的空葫蘆,好容易按下去,才鬆手又浮起。走了許久才察覺走錯了道,苦笑著搖頭歎息:「可惜可惜。」
「王兄可惜什麼?說與咱們聽聽啊。」唐秀才從一間茶室出來,笑道:「來坐坐,老朋友都在這裡呢。」
王慕菲自中舉後和舊時朋友少了來往,常有衣錦夜行之歎。他遇著舊友格外有興,不消唐秀才拉,自家就先進了茶室,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小弟請客,咱們天香樓吃幾鍾?」
眾人哄然道妙,擁著王慕菲至天香樓,半道上又遇見七八個同窗,聽說王舉人要請客,哪個不來親近,俱跟著來了。王慕菲因真真這一向有事都瞞著他,心裡積了許多不快,唯一能和李青書說說,偏這位姐夫又極是畏妻,鬱悶之氣不得出,正好借他幾杯酒消胸中塊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8:50
第十七章:初嘗艱難(上)
天香樓的伙計引著這群人上二樓,因小閣裡坐不下三桌人,就在二樓廳裡使屏風隔了三張桌子,也占了小半邊地方。這起人裡頭只有王慕菲這個呆秀才最有出息,所以眾人說話都有些捧著他。有一個因道:「從前咱們這群裡人裡邊,都說陳兄最是有才,家世也好,誰知只他功名艱難。前一向又被岳家退親,著實可惱。唐秀才從來就愛和陳公子別苗頭,聽說這樣大事,忍不住道:「這事卻不曾聽說,莫不是吳兄你胡說?」
吳秀才冷笑道:「這事人多不知道的,只因我家奶母的兒子娶了他家總管的妹子,上回來我家說起。他當初和李百萬家定了親還去糾纏賽嫦娥,李家就覺得極是沒臉,偏他家老太爺失心瘋了一般正經使媒人去說要納人家為妾。李家老太太惱了,把他泰山泰水喊去罵了半日,所以他老泰山寫了個回帖,只說自家女兒嬌慣的來,只怕和妾處不好,要尋個不納妾的女婿。就要退親。他們陳家原來是什麼人?哪敢說個不字,再不捨得也只有退了親。」
唐秀才因眾人聽的出神,極是得意,笑道:「那一回到姚小姐家吃酒,王兄也在的,為著她,陳兄還和王兄鬧了一回。」
三桌人的眼睛齊刷刷都盯著王慕菲,王慕菲笑道:「沒有的事,當時我就住姚家對門呢,所以陳兄喜歡和我說幾句話也是有的。」
唐秀才笑道:「王兄,姚家那小妮子滑不溜手,又有幾分瞧不起人,偏對你青目,就沒有月下之約?」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姚滴珠待自己有情。不由微笑起來。還不曾開口說話,眾人都看出來了,起哄道:「果然有情。原來這一朵嬌滴滴的金玫瑰叫王兄摘下了。」
王慕菲從來老實,這幾年和朋友們出去吃花酒聽小曲都離的小唱們遠遠的。哪裡是這班久慣風月之人地對手。被灌了兩壺花雕,就把前日吃茶下棋之事招供明白。
唐秀才歎息道:「早知她這樣好上手,我就當時常去她家走走。誰有王兄好福氣,家裡嫂夫人美且賢,就是紅顏知己也是非同小可。極是有本事。」
王慕菲吃的大醉,聽得唐秀才提到他家真真,心裡一緊。真真萬事好說話,最恨輕薄無行的浪蕩公子,忙正色道:「唐兄休胡說,姚小姐和我大姐極是要好,我和她就似兄妹一般,休想歪了。」
他越這般撇清,人越當他有私。各人都在肚內思量:那姚滴珠極是會做生意。又打著他王舉人地招牌做生意。只怕他兩個早有私,王舉人家娘子數年不曾生養,姚小姐只要肚皮爭氣一二年生個兒子。不是正室勝似正室呢,果然是好算計。當下都不言語。尋了些別的話來說。王慕菲因今日大家來地齊全。就約下改妹夫回門那日再請。眾人看他吃的像是半醉,都體貼他。道改日再聚不如散去,紛紛辭去。
王慕菲夾在中間走到門口,就叫伙計攔住了。那伙計道:「還請舉人老爺留步,吃口醒酒湯兒。」
王慕菲曉得這是問他要錢的意思,平常出門都有小廝打點,今日他獨自出來,又吃的盡興就忘了,一邊摸荷包一邊笑問:「多少錢?」
櫃上算了一小會,喊道:「盛惠七兩二錢。」天香樓本是松江最貴的館子,三桌酒菜這個價錢實是不貴。王慕菲摸了了半日,只摸出二兩多碎銀子來。他是要面子地人,不肯賒帳,笑道:「今日出門忘了帶,不然使個人和我去取罷。」掌櫃的就使了個人送他回去順便取銀子。王慕菲到家,先到臥房裡開他那個放帽子的鏍鈿梨花木小櫃,裡邊有個抽屜,是真真怕他短錢使,常備的有一包五十兩碎銀。王慕菲拉開抽屜,裡邊空空如也。
王慕菲尋不著銀子失望,抱怨道:「賭氣也罷了,怎麼收拾的這樣乾淨?」記得娘子妝台上還有個小抽屜,裡邊常放數十兩碎銀子應急用的,拉開還是空的。王慕菲一陣氣惱,推開窗喊道:「來人,叫帳房的老張支七兩二錢銀子來。」
前邊茶水房裡有人應了一聲,少時張帳房一路小跑過來,道:「老爺,帳上沒有銀子。」
王慕菲驚出一身冷汗來,喊道:「怎麼會沒有銀子?」
張帳房早有准備,遞上帳本,道:「三小姐的婚事盡數花費了。」
王慕菲翻了翻帳本,每筆花在哪裡他都有數,果然虧空了有二百多兩,想到還收著素娥地錢,因道:「不是還有大姑奶奶的一千多兩收著麼?」
張帳房道:「那個,因老爺說要留著大姑奶奶將來成親用,夫人怕胡亂花費了將來不好交待,早存到錢莊上去了,折子夫人自家收著,不在小人處。」
直真不肯沾大姐一文錢,王慕菲是知道的,倒沒話說,又問他:「帳上還有多少現銀?」
張帳房搖頭道:「早沒了,前幾日夫人當了一雙金鐲子,換了八十兩,兩日就用盡了。」
王慕菲只覺得背後涼嗖嗖,再問:「一文錢也無?」
張帳房想了想,道:「還有三吊新銅錢。」慕菲想到房裡藏銀處都搜刮地乾淨,轉眼蘇家妹夫上門,又要擺酒請客。極少也要數十金才夠用。門口又有酒樓的伙計等著酒錢,急地無法,道:「老張,外頭有天香樓地伙府等著要七兩二錢的酒錢,你先去哪裡挪些兒把他。」
張帳房站著不動,笑道:「老太爺手裡現成,何不問老太爺要些
王慕菲想到自家老子地慳吝脾氣,回房又翻出一塊硯來,遞把張帳房道:「拿這個去當幾十兩銀子來應個急。」
張帳房取了硯台出來,林管家問明緣故,親自送到當鋪當了三十兩銀,就付了七兩多把天香樓的伙計,捧著二十來兩碎銀子送上去。
王慕菲看著眼前這一小堆碎銀子哭笑不得,想到莫家巷的作坊和雜貨鋪,因道:「林管家,你去雜貨鋪取些銀子來應急罷。」
林管家站著不肯動。再三的說,方道:「老爺,咱們只是小東家,年底才好分紅利,沒有才過八月半就去抽本錢。不然去綢緞鋪取些來?」
王慕菲此時火燒眉長,只要取來銀子,哪裡能取並不理論,就使人去綢緞鋪取錢。不一時綢緞鋪子的管事來回:「咱們的鋪子欠了胡老闆有三千多兩銀子的生絲,每五日還他一回錢,今天日恰好還了他們,實是無銀子。」
王慕菲奇道:「怪事,鋪子也開了有大半年,怎麼會欠人家錢?」
那管事笑道:「老爺忘了,小的接手才一個多月呢,從前的帳要問老太爺。」
王慕菲看向林管家,問道:「一間有營利的鋪子都沒有?」林管家苦笑道:「老太爺當初交把那位姚小姐的就只有一個空殼,不多幾樣貨物,又不曾把本錢把人家。姚小姐只有頂著老爺你的名頭去賒,所以貨架貨倉雖是滿的,都是人家的東西呢。咱們接手這幾個月,舊帳未清,又欠新帳,只怕到明年才能賺些錢,今年只填虧空罷了。」
王慕菲無力坐倒,揮手叫他們幾個下去。原來對姚滴珠還有三分喜歡,此時都化做了滿腔怒火,這個賤人買空做空,大把的銀子都搬到她自家不算,偏還要人說她一個好字,她家那個精緻書房,分明是拿王家銀子堆出來的。
妹夫上門卻是大事,王慕菲算計了兩日也無計可施,親至李家卻吃了個閉門羹,門上道:「我們九公子不放心九少奶奶,跟著到蘇州去了王慕菲碰的鼻子塌了半邊,悶悶回來,尋他老子要錢,道:「爹爹取一二百兩銀與兒子應急罷。」
老太爺瞇著的兩個眼睛霎時睜的牛眼樣大,冷笑道:「今日一二百,明日一二百,你當爹爹是棵搖錢樹呢,搖搖就有銀子落下?」
王慕菲壓下怒氣,軟語求道:「爹爹,為著姐姐婚事,兒子還欠著三四百兩銀子,過幾日新親上門要擺酒請客,沒有銀子待如何?」
老夫人插嘴道:「你娘子大把的金銀在手裡,如何沒有錢使?我的兒,誰教你的。會擠娘老子的錢來。」
王慕菲惱道:「真真娘家有急事,她姐妹兩個都帶著大把銀子到蘇州去了,兒子房裡你們又不是沒搜過,若有法子想,我問爹爹借什麼?」
老太爺靠在太師椅上不吭聲,任憑兒子說破了嘴也不肯拿出半錢銀子來。
王慕菲氣得咬牙切齒,跺腳也來,真真還有兩箱舊皮草,取了四件皮襖皮裙,換了一百多兩銀子出來預備妹夫來家不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9:04
第十八章:初嘗艱難(下)
從前家事都是真真操持,不消王慕菲花半點心思,只要他上嘴皮搭下嘴皮,自有娘子去行。這一回真真不在家,萬事都是他親自打點,要擺幾桌,要使什麼碗碟,要什麼乾果子、幾道大菜幾道小菜,還要打點賞錢,安排客人帶來的管家小廝吃酒。還有請來的樂師小唱也要款待。王慕菲丟了茶船去捧茶碗蓋,沒有一樣是在行的,只覺得頭大如斗,發作道:「件件事都來問老爺我,要你們這些管事做什麼?」
林管家等他氣消了些,方道:「但凡擺酒,總要和著來賓安排。若是知府大人來,像款待後街雜貨鋪的老闆一般,都是那幾樣菜如何使得?客人自分三六九等,盤盞也要依著來賓擺。當然都要老爺拿主意。不然底下人哪裡拿捏的好?」林管家這一席話甚有道理,駁的王慕菲無言以對。他實是一片苦心,要叫姑爺曉得自家小姐持家的苦處。
王慕菲想尋人商議,自家爹娘上不得台盤,老薛雖然和他走的近,這樣小事一來不好意思麻煩他,二來他是個極會花錢的人,就是出了主意自家也花不起那個錢。思來想去,莫如去問問唐秀才,他向來為人熱心,必是肯幫忙的。因道:「且放一放,我去尋個朋友商量。」袖了幾兩銀子出門。
時值深秋,無邊木葉蕭蕭落下。腳踩在積了薄薄一層的落葉上,王慕菲就覺得身上有些寒冷,看行人都換了夾衣,望望自家身上的單綢衫,沒奈何家去。他也不耐煩叫使女上前。自家去開他那個大長衣櫥。果然裡邊有四五身夾衣帽,連絛環荷包都配的妥當。只是皺巴巴團成幾團,像是有人翻過似的。不必說這是他爹娘做地好事。
王慕菲皺著眉翻出一身來換上。翻開腰上的荷包,裡邊照例有二三兩碎銀。幾粒蠟紙包的雪沁丹,兩個小紙包包地上好香茶,上邊還有真真劃的淺淺指甲印子。
王慕菲想到每日臨睡前,真真總要把他這個衣櫥翻撿一回,眉眼微含笑意在燈下替他裝好荷包。方移步到床邊卸裝,解開羅衣,總有若有若無地花香散出來。數年恩愛,卻叫他一句話斷送。此去蘇州到底是和他賭氣,還是娘家真有事?極想去尋她問一聲兒。
偏蘇家妹夫過幾日就要回門,他又走不脫,原來這些小事這樣叫人煩神,難為真真每常算家用都要皺眉。王慕菲伸手扶正了猶有真真發香的一對繡枕,輕輕歎了口氣出門。
唐秀才見著王舉人。極是欣喜。聽得是要安排酒席,區區小事自然應承。王慕菲還不曾開口說要尋幾個唱曲的。唐秀才就道:「令妹回門,自然是要熱鬧一回的。咱們松江風俗,大戶人家一連擺三天還要請個戲班子來的。兄台意下如何?」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自家無錢。只道:「岳家還有些小麻煩。娘子不在家,請個戲班子後邊無人照應。沒地箸長碗短鬧笑話給大家瞧。只請幾個小唱罷。」
唐秀才大笑道:「也罷,小弟帶王兄台親自走一遭兒。不然王兄看不上小弟的那幾個相好,小弟的面子可下不來。」拉著王慕菲出門到鳴玉坊,指著小巷兩邊的鶯鶯燕燕,笑道:「此處王舉人必是不知。」
王慕菲沒中舉時只是個苦讀的窮秀才,人也不帶他來這樣的銷金窟,待他中舉,來往的朋友哪家沒有幾個歌伎,半班小戲?自然也不來這樣的便宜地方。今兒卻是頭一遭兒,對著眼前這群庸脂俗粉,哪裡提得起來興致,定定的站在巷口不肯進去,道:「唐兄,咱們到十三樓去罷。」
聽得這位公子提到十三樓,圍著他兩個地流鶯們曉得他眼界高多散開了。唐秀才拉他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此處實藏著幾個佳人,你和我去,包你不虛此行。」扯著半信半疑的舉人老爺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走了小半柱香時候,引他進了一個竹籬門地小院,院當中湖石假山清雅不必說,還種著一簇極高大的芭蕉,翠葉披離,蕉葉下幾株淡紅菊花在秋風裡風骨盡顯。王慕菲止步笑道:「好雅致。」
簾攏輕響,一個靚裝麗服地美婦人出來,上前施禮,笑道:「唐公子又想小婦人地百花酒了?」
唐秀才笑道:「李媽媽的百花酒可是松江一絕,小生自然是想地。」指著王慕菲道:「這是小生的同窗王舉人。」
那婦人兩手交叉在腰間,含笑又福了一福。王慕菲因那婦人禮數周全,不敢小看她,回了一禮。
那婦人受寵若驚,側身讓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婦人是賤籍呢。」雖然不受,待他二人卻親熱了幾分,讓到內室一個極清雅的小軒坐定,一個綠衣小鬟捧出三碗清茶來。
唐秀才極是喜歡,捧著茶碗輕嗅,贊道:「這是天池茶,李媽媽偏心,我哪一日不來討兩碗茶吃,何嘗給我吃過這樣好茶。」
李媽媽瞟了唐秀才一眼,嫵媚之至,極是有風致,微笑道:「日日來都與你這般好茶吃,小婦人豈不是教唐公子吃窮了?」取過王慕菲面前的茶碗,輕輕吹了幾口,自懷裡抽出一條嬌滴滴葡萄紫的汗巾兒,把茶碗口的水漬都擦乾淨利,遞到王慕菲手裡,輕笑道:「此時吃正好,這是舊年的梅花上掃的雪水呢。」
王慕菲輕輕呷了一口,微微皺眉道:「有些兒淡。」
唐秀才手輕輕抖了一下,那婦人曉得王慕菲是個不在行的暴發,心痛她的梅花雪水,就不耐煩敷衍他,略停了一會,笑道:小婦人還有俗事料理,唐公子陪王老爺略坐坐,叫兩個翠來陪好不好?」
唐秀才也有些坐不住,回說:「我們自有吃酒處,不在你這吃。過幾日王舉人家妹子回門,叫你家四個春去唱幾個曲兒可使得?」
再風雅的粉頭也要穿衣吃飯,李媽媽故意做個拿手,沉吟道:「四個春還小呢,叫四個嬌去罷。」
唐秀才笑道:「王舉人可是李九公子的連襟,你家四個春去露個臉兒,若得李九公子品鑒一句半句,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那老鴇聽得有李九公子去,就顧不得拿腔作勢,輕輕拍掌道:「叫四個春來。」
唐秀才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盯著屏風。過了一會,聽得一陣輕笑,四個明媚可人,眉眼如畫的少女攜手進來,李媽媽輕輕咳嗽一聲音,女孩兒收了笑容,站在堂前端端正正萬福。
唐秀才道:「長春唱個曲兒咱們聽聽。」
一個個字略高些兒的少女越眾而出,微微瞇著眼瞧了一眼王慕菲,站到窗前倚著博古架,輕啟朱唇唱道:「風蕭蕭。一陣陣穿窗牖。雨絲絲。一點點都是愁。」風情婉約兼有之,王慕菲看的出神。他遇見的女孩兒家也只得真真和姚滴珠兩個。真真是大家閨秀,不會這樣倚在綺窗上使眼神勾人,姚小姐雖然可惡,言行舉止卻是爽朗,也做不來這樣媚態。
李媽媽看長春有七八分抓住王舉人的情形,忙道:「你們下去好好學唱,過幾日到王舉人家唱。他家來的客人見多識廣,休叫人笑話你們唱的不好。」
四個春都輕輕應了一聲是,長春就帶頭依舊轉過屏風,空留環佩之聲。唐秀才偷眼看王慕菲臉上不像是癡迷,倒像是若有所思,因笑道:「王兄?」
王慕菲回過神,自荷包裡取出一塊約重三四錢的碎銀子丟下做茶錢,拱手笑道:「果然唱的好,舍下二十日請客,還請四位姑娘早些兒來。」唐秀才隨他出去,走了半條街,嗔他道:「王兄,吃杯茶兒你丟錢做什麼?就是叫她們去唱,也不過打發了轎錢外,每人一日與她二錢銀子不得了。」
王慕菲笑道:「不怕唐兄笑話,實是不在行。唐兄不如就到舍下去?」
那唐秀才隨指了件小事,推辭道:「明日清早登門,今日罷了。」兩個當街拱手作別,他打個轉又回鳴玉坊,李媽媽接著,謝他道:「多謝你替奴家引薦,做一身好衣裳謝你如何?」
唐公子笑道:「我是少衣裳穿的?好姐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
那李媽媽白了他一眼,使人叫長春來,道:「長春和你好我做媽媽的哪能不知?只是你又不肯納她為妾,何苦來。」
正說話,外頭守門的來稟:「上回來吵鬧的那個陳公子又來了,鬧著要大嬌和小嬌陪他呢。」
李媽媽長歎一口氣,唐秀才會意,忙道:「我去勸他走。」看了長春一眼,長春也回個秋波與他,他方去了。
李媽媽就道:「方才那個王舉人也是個有錢的,我看他對你有意,不妨吊著他,若是能借著他吊上李九公子,咱們娘倆一世吃用不盡。長春冷笑兩聲,道:「李九公子家裡有個母老虎,誰敢打他主意,倒是這個王舉人有幾分想頭。」
李媽媽道:「也使得,這個王舉人是個出了名的冤大頭,就是他罷。」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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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8 16:59:15
第十九章:姚小姐的磨難(上)
陳公子正拉大嬌要粉頭坐在他大腿上,唐秀才進去擾了他的好事,發作道:「誰叫你來的?」
唐秀才拱手道:「獨飲無趣,所以小弟厚顏來陪。大嬌的長處在廚下呢,叫她下廚做同幾個菜來,再叫翠竹和碧竹來唱曲兒。」
陳公子冷笑道:「這種貨色怎麼拿得出手?叫四個春來。」吐出一口濁氣把大嬌推開。大嬌跌到地下,不敢喊疼。唐秀才忙上前扶著她送她出去,少時拎著一壺百花露進來,笑道:「陳兄,咱們清清淨淨吃幾盅酒罷。」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陳公子縱有沖天怨氣,也當不得唐秀才有心結交,叫他幾句甜言蜜語一說,就和他成了知己。吃了幾杯酒兒,抱怨道:「我陳文才風流一世,偏在兩個女人身上吃了虧,這一口氣不得出,氣煞我也。」
唐秀才肚裡暗笑,嘴上勸道:「松江名門閨秀也不少,肯與府上結親的也有幾十家呢,何必執。」
陳公子冷笑兩聲,道:「那個姚滴珠仗著美貌,又有幾分錢財,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她不肯嫁我還罷了,偏使人送了我家求親的帖子把我丈人,壞我親事。可惡,可惡唐秀才微笑道:「她還偏要裝出貞女烈婦的樣子不理咱們。背底裡卻和人偷上了,極是可惡。」
陳公子驚訝,心裡極是作酸,他一向視姚滴珠為禁臠,不許人家和她親近的,聽得唐秀才這樣說。忙問道:「和誰偷上了?」
唐秀才笑道:「還能有哪個,王舉人啊。」
陳公子妒火中燒,惱道:「他算個什麼東西。借老婆裙帶攀上李家,混個舉人罷了。」
唐秀才曉得他是說氣話。並不接口,只替他滿滿倒了一大杯酒。陳公子一飲而盡,拍著桌子道:「滴珠那個小賤人,他王慕菲睡得,我陳文才就睡不得?」言罷丟下一兩銀。踢翻兩個坐墩,揚長而去。
且說姚滴珠在家,睡夢裡都是舉人哥哥,這一日打聽得他家青娥要回門,正好藉機去尋他說話,是以打點了幾樣禮物:王老太爺喜實惠,送他柄四兩重的小小金如意,王老夫人愛炫耀,送她一個大紅裝花遍地金的緞子。素娥最怕人說她俗氣,送她一小盒玉樓春的名香。王慕菲愛那個玉鎮紙,再配上一塊端硯。一封湖筆、一包宣紙,取精緻小盒裝就。自家想想。極是體面。忍不住摸著裝文房四寶地盒子笑起來。
小桃紅數了數,笑道:「小姐。還少了一份。」
姚滴珠再點點,人人都有,哪裡少了?轉念想到青娥和她夫婿,又取了一個雙童戲金蟬的玉雕擺件出來。
小桃紅心裡好笑,一個一點念道:「這是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這是王家大姑奶奶,這是小姑奶奶,這是王舉人和……」拖長了腔調抬眼看小姐。
姚滴珠的臉先是發紅,再是發青,最後發白,緊緊咬著嘴唇,因小桃紅看著她,怒道:「不去了。都收回櫃子!」她跺著腳奔回臥房,想到這樣和心和意地男人已是娶了妻室,極是傷心,撲在床上嚎啕大哭。
房裡眾人都不敢勸,默不做聲在台階下候著。漸漸房裡的哭聲小了,小桃紅忙指使人去打水,泡茶,自家走到臥房門邊等小姐喊她。
良久,姚滴珠喊道:「小桃紅,怎麼還不把東西收進去?」
小桃紅朝後打個手勢,接過洗臉進去,輕聲道:「就收就收,小姐洗把臉啊。老爺到東洋去,想來再有半年就能回家,不曉得要帶什麼樣地寶貝把小姐呢。」
滴珠抽泣了一聲,抱怨道:「珠子寶石又有什麼用,噓不得寒溫,比不得……」
小桃紅忙把桌上的禮物都收起,回身拉小姐到妝台邊,取圍單罩了衣裳,除去她頭上的攢珠累絲金鳳等物,替她洗過臉,輕聲輕語道:「前日和昨日都有媒婆來說親呢,婢子已是打發了。」
滴珠冷冷哼一聲。這個丫頭極是不長記性,分明看到她為王慕菲傷心,偏又來說有人提親。這半年聽說她家老子在南洋發了財,來說親的就絡繹不絕,偏這些媒婆說話極是氣人,明裡暗裡不是說姚小姐年紀大了,就是拿陳公子要納她為妾來做比,好像但有人肯娶她為正室就是天大的恩惠,男方人品學問,年紀身家,不必問地,再差配她也綽綽有餘。所以姚滴珠聽小桃紅說到媒人更是不快活。洗了臉,略擦了些粉,看著鏡子裡的人影,雖然比那尚氏年輕美貌,卻沒有她好命得適好男人,那生的美貌又有何用?
她就覺得做人無甚意思,丟下手裡拈著的一片胭脂,換了件半舊的梅紅夾襖,走到前日和王慕菲吃茶下棋的所在留連。
小桃紅退到茶水房,歎息道:「我們小姐瘋魔了。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老爺回來替她尋門好親事罷。」正說著,就聽見門房處吵鬧起來,小桃紅才從二門伸頭去瞧,就看見陳公子口內不曉得說些什麼,紅著一張臉沖進來,管家們叫他的幾個小廝架住了,無人能上前攔。
小桃唬了一跳,掉頭就去尋小姐。陳公子不過借酒裝瘋,看小桃朝書房去,料定滴珠在書房,緊緊跟著。
卻說滴珠心神恍惚間,看見小桃不要命的跑來,後面跟著個男人。以為是王慕菲來了,驚喜的喊:「阿菲哥哥!」誰料轉過月洞門地卻是陳文才,不由的板起了臉,冷冰冰道:「小桃紅請陳公子廳裡坐。」
陳公子方才已是聽見滴珠喜滋滋喊阿菲哥哥,越發相信這個賤人是和王舉人偷上了,想到從前姚滴珠送她的那個耳光,李家退親地恥辱,自家幾年水磨功夫都白費。他又妒又恨,上前一把揪住姚滴珠,伸出巴掌狠狠扇了十幾下,邊打邊罵道:「賤人,枉我待你如寶似玉,你轉過背就和那窮小子偷上了,我呸。今日叫你嘗嘗我陳公子的厲害。」
小桃紅先是發愣,看見陳公子動粗,搶上來要拉,叫陳公子使盡力氣一腳踹到牆邊。女孩兒家本吃不得疼,倒在地下一時爬不起來。
姚滴珠雖然叫陳公子扇地眼冒金星,偏咬著牙不哭不鬧,趁陳公子踢小桃紅,掙扎著推開陳公子。陳公子哪裡肯放手,撈著姚小姐半邊衣角,只用力一拉,夾襖和裡邊地兩件中衣都被拉開,露出雪白的一塊肉來。陳公子本是吃了酒地人,想著眼前這個女人叫人睡過了,心神蕩漾,下邊霎時硬起來,此時外頭還無人進來,若是生米煮成熟飯,她姚滴珠一無長輩二無親戚,誰肯替她做主?自然老老實實低頭。想到此,緊跑兩步,摟姚滴珠在懷裡,親了兩口,笑道:「從了我,本公子將就娶你為妻。」
姚滴珠又羞又惱,厲聲喊道:「來人,把這個瘋子拖出去。」一邊拉衣裳,一邊使腳踢陳公子。
陳公子忍著痛把手伸進她衣裡亂摸,惡狠狠笑道:「你叫吧,就是府裡去告,你姚家也不如我陳家勢大,就是家財散盡了也不過是和奸。」
姚滴珠咬牙掙扎不果,伸出兩隻手,把尖尖的指甲在他臉上狠狠戳去。陳公子吃疼,又怕眼睛被她搗瞎,心裡有一二分膽怯,就叫姚滴珠逃開。正待追,小桃紅喊起來:「強奸啦,殺人啦。」陳公子嫌她吵鬧,走過去又踢了兩腳,罵道:「再喊,把你賣到鳴玉坊去!」
姚滴珠無處可避,趁陳公子踢小桃紅,一邊拉衣服一邊爬到假山的松樹上,對院外和陳家小廝相持不下的管家們喊道:「來救我,快使板子把他們打死。」
姚小姐此時頭髮蓬亂,衣裳破碎,極是可憐。陳家一個年紀大些的小廝心想:我們少爺愛她三四年,是要娶她做少奶奶的,不如退一射之地以為將來計,就抱著頭裝膽怯躥出去了。他這一跑,膽小的就跟著他跑了。膽大的抗著棍捧進來尋公子。
陳公子從前在莊上也看中過個把莊戶的女兒,那小娘子起先也是抵死不從,掙扎不得一會半推半就也就依了。是以陳公子的膽子漸大,只當天下婦人都一般,就是吃了凌辱也不過打落牙和涼水咽下肚子,一床錦被擋奸情。實不料姚滴珠性子這樣烈法。偏他家的小廝膽怯攔不住姚家的管家們。姚家人紛紛掄著掃把和棍子門拴沖進來,陳公子看看掛在樹上的姚滴珠,丟下一句:「我娶不成你,別人也休想娶你。」吃守門的打了一棍,被兩個忠心的小廝護著逃走。
幾個媳婦子扶著小姐和小桃紅回房,小姐的奶媽就道:「這個陳文才不是個好東西,俺們去尋狀師寫狀子告他去。」
姚小姐哭道:「使不得,此事不能叫人知道,吩咐下去,不許人提起。」從人都不解。
且說陳公子雖然嘴硬,其實有些懼怕,就叫他想出一條妙計來,就使人挑了六擔禮物,一頂青布小轎,使了個能說會道的媳婦子,許她事成重賞,教她站到姚家門口喊:「陳文才公子納貴府姚小姐滴珠為妾,請姚小姐上轎。」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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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8 16:59:29
第二十章:姚小姐的磨難(中)
這一日清早,就有一隊掛彩的人站在莫家巷口,十二花花綠綠的抬禮物擺在街心,扭扭曲曲如長蛇一般。一頂青布門簾貼喜字的小轎端端正正停在姚小姐家門口,差不多就把莫家巷堵了大半。人都以為姚小姐今日畢姻,許多人住腳看熱鬧。那陳文才家精挑細選來的媳婦子看見人多,就叫人放了一長串祁門縣的百子千孫鞭炮,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裡喜氣洋洋喊:「陳府文才公子納貴府姚氏滴珠小姐為妾,請姚小姐上轎!」
聽得是納妾,圍攏在一處看熱鬧的人越發的多了,誰人不知姚小姐賽嫦娥的美名?這半年想求她為妻的人家極多,都曉得她姑娘自家做主,極是挑剔從沒有看上的。這一回又是陳家來納她為妾,沒的正妻不為反去做妾的,必是有緣故。
接門的媳婦子看見人圍的越多,她喊的越起勁,有膽大的擠上前問她:「上一回有個要娶填房的上姚家提親姚小姐都不曾許,怎麼就肯到陳家為妾?」
她笑瞇瞇道:「姚小姐對我們家少爺有情,就是妾也是肯的。」說書一般造出許多恩愛肉麻的故事來,叫一群人都伸長了脖子聽的津津有味,齊聲贊歎:「可憐可憐,似這般情深意長的公子,極當嫁他。就是做妾可惜了些。」
卻說姚家大清早被堵了門,早有人報與姚滴珠知道。姚滴珠聽得陳家人在外頭喊要納她為妾,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小桃紅等人手忙腳亂要去尋郎中來瞧,滴珠咬著牙喊道:「莫亂。服侍我梳洗,再使人去尋幾只馬桶來,都裝滿了提到門口去。她取了半新不舊的衣裳換了。繫了條大紅的裙子,依舊是姑娘家的裝束,全身上下收拾的極是利索。點了幾個極有力氣地管家,走到大門口。慢慢把門打開,站出來笑瞇瞇道:「這位嫂子是陳家來的?」
那媳婦子正和人說得痛快,冷不防正主兒出來,唬了一跳。四下裡看熱鬧地哄的一聲都笑開了,站在外頭地人不曉得裡頭為何嬉笑。都朝裡頭擠。姚滴珠伸手,門裡遞出來一隻紅漆金繪百花圖的上好馬桶,眾人呀的一聲輕呼,姚小姐素手一揚,馬桶裡的黃湯盡數傾到那媳婦子身上,還有數張沒有化開的草紙掛在頭頂。那媳婦子半張著嘴,滴滴答答就從嘴角流下些黃哄哄地東西。霎時眾人歡笑起來,一波一波的笑聲從裡傳到外,就有好事者贊道:「陳家好福氣呢。姚小姐還不曾進門,就有這許多黃白之物送出來。」
姚滴珠站在門口,冷笑著揮揮手。身後一溜提馬桶的管家出來,但有馬桶處。人群都散開了。這群管家也不言語,或是潑轎子。或是潑禮物,俱是無人敢擋。姚滴珠冷眼看著那被嚇呆了的媳婦子,冷笑兩聲,拍拍手轉身,管家們提著馬桶家去,就把大門緊緊閉上。
那媳婦子待要說話,一張嘴污穢之物就要流進去,眼睜睜看著姚小姐回府,才想起來伸手要拉,人家又大門緊閉,看情形不得出來,極是懊惱。
此時看客都退的遠遠的,捏著鼻子看陳家人的笑話兒。躲在莫家巷口對面一家鋪子裡的陳公子不料姚滴珠潑悍至此,臉色灰敗出來。那看熱鬧的人有幾個是君子,就有頑皮地人喊:「看啊,屎女婿來了,屎女婿來了!」他走了兩條街,還有頑童遠遠近近跟在後邊喊屎女婿。街道兩邊做生意的並路上行人皆相互打聽,哪消頓飯功夫,陳公子還沒有到家,陳家上至老太太,下至做粗活倒馬子的傻丫頭都曉得他家公子去姚家被人潑了一身地糞。陳家老太太氣得不肯吃早飯,推翻了桌子捶胸頓足哭道:「我們陳家豈是這樣叫人欺負地,快使人去和姑奶奶還有大姑爺說,拿李家侯家地帖子到府衙去,扭送姚家的小賤人去吃板子。」
陳老爺極是惱怒,不說他家兒子有錯在先,只說姚滴珠極是可惡,真個使人捎去喚他家那個在府衙做錢糧師爺地女婿來。陳公子每到一處,都有人屎女婿長屎女婿短沖他指指點點,無可奈何家去,正遇見一身夜來香,紅遍松江府的那個媳婦子帶著禮物站在庭院當中被陳老爺怒罵。看到兒子來家,身上乾乾淨淨,陳老爺沖上去按住他,揮拳罵道:「小畜生,你不好言好語哄著人家,唱這出逼嫁做什麼?」搗了兩拳還不解氣,拾了一根雞毛撣子追打。老太太聽說孫子來家被打,忙從內院沖出來,護著孫子罵道:「我呸。我孫子娶門好媳婦,好好的李家小姐倒鬧的退了親,俱是你這個做老子的沒本事,取家法來,老娘今日要好好教訓兒子。」家人兩邊俱不敢攔,金命水命到後院調救兵。陳夫人和幾個妾並幾位小姐都出來,黑鴉鴉跪了一地求情,老夫人越扶越醉,又鬧著要到金山寺做姑子去。
正是不可開交,侯女婿上門來,好言勸說,拉著怒髮衝冠的陳老爺到書房坐定,道:「大舅這事女婿盡知,爹爹休要氣壞了身子。小女婿已是定下妙計在此,包管大舅人財兩得。」
安撫了老的,又去把小的拉了來,照樣把這話一說,陳公子冷笑道:「必要人財兩得,等他進了我家門,再日日抽她鞭子,要把今日的凌辱十倍百倍還她。」
卻說這一日本是唐秀才到王家助忙的日子,出得門來一條街還不曾走完,就曉得了清早姚滴珠家唱了出「賽嫦娥不肯為妾,陳公子大糞臨身」的好戲,再走了一條街,又聽說原來是「姚小姐移戀王舉人。」待走到王慕菲家門口,又變成「賽嫦娥有孕,藍田仙芽是誰種?」他就笑了個臭死。
走到王家書房裡,王慕菲請他吃茶,唐秀才一邊笑一邊接過,手抖動的厲害,半碗茶潑到地一,忍不住抱著肚子大笑。
王慕菲不解道:「唐兄這是為何?」
唐秀才笑道:「我怕你惱,不好說得的,你使個人出門,走三條街回來,就曉得了。」
王慕菲因著素娥的事,心裡有鬼,真個使小廝出門去打聽。那小廝出門才幾步,遇著家裡買菜的老王頭,扯住了問,老王頭道:「是有一場熱鬧好瞧呢,只是這其中干系我家小姐,你只推沒打聽出什麼來就是。我去尋大管家說知,此事還要早些兒讓大小姐和二小姐知道。」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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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8 16:59:41
第二十一章:姚小姐的磨難(下)
那小廝在外邊轉了一會來家,回說並沒什麼。王慕菲再問,唐秀才想了想,笑道:「原來如此,也罷,小弟只問你一句,你真是和姚滴珠有私?」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王慕菲不是那樣的人!唐兄休要說笑。」
唐秀才只當他怕老婆娘家人曉得,死不肯認,正經道:「昨日陳文才發酒瘋,叫我遇見勸了幾句。誰料今日滿街傳說他吃姚滴珠潑了一身的糞,都喊他屎女婿呢。」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近來待他情意綿綿,沒想到才幾日功夫又和陳公子纏不清,心裡實有些惱火。這世上男人多有一種性情,但是和他認得的女子,哪怕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只要相好過的,巴不得她一生一世只戀著他一個人,再不許人家想著別的男人。所以王慕菲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臉上不大好看。
唐秀才越發信他和姚滴珠有私,因勸他道:「王兄,你本是舉人,家裡又頗過得,就是納一兩個妾也使得。嫂夫人又是極賢的。人都云娶妻娶賢,納妾取顏,那姚滴珠雖然名聲不大好,一來生的美貌,二來也得一注大財。納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如納了她罷。」
和王慕菲一般的舉人老爺都有妾,只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沒有。李青書無人敢說他,都是拿他王慕菲打趣兒。所以王慕菲被這起人說得急了時也有納個美妾雪恥的心思。此時叫唐秀才說得心動,琢磨此事若是與真真和好,或者可以商量,此時真真分明是惱他,尚家有事也不肯和他說起。此時再說納妾,必是不肯的。他不好意思說是怕老婆不肯,只道:「盡胡說呢。姚小姐雖然名聲不佳,到底正經人家地女兒。如何是肯做妾的。」
唐秀才因他說話有些活動,會心一笑,丟開和他商量辦酒事宜,諸般事體絲絲縷縷都替他安排妥當,召來家僕分咐罷已是日中。王慕菲留他吃中飯,正吃著,後邊使人來請:「老太爺老夫人有話說,請老爺去。」
王慕菲惱得太陽上青筋直跳,道:「這裡陪客呢,吃完了再去。」
唐秀才忙道:「老人家哪裡不曉得你是在陪客,必是有急事才在飯時喊你,不如後頭去輕,在家和王舉什麼交情。倒不必拘此虛禮。」
王慕菲叫他的說沒脾氣,因道:「唐兄略坐坐,俺去去就來。」到得後院。他爹娘早吃過飯了,桌上泡著一壺龍腦茶。香氣撲鼻。早有媳婦子倒了一鍾送上。王慕菲接在手裡看看,心痛道:「這個茶裡加地瑞龍腦香。豈是便宜的,何況吃茶勝在輕淡,這樣紅灩灩地怎麼吃?」
老夫人嗔道:「茶不苦些兒怎麼吃?我兒如今越發小氣了,連幾個錢的茶葉也捨不得叫娘吃呢王慕菲跺腳道:「幾個錢?我昨日才看的帳本,這個茶本是待客用的,一共就買了一斤,花了足足紋銀二兩八錢。你老人家這一壺,只怕就去了有二兩。有現成的茉莉花茶怎麼樣不吃?」
老夫人翹著嘴道:「俺問林管家要最好地茶葉,他就把這個拿來。又不是俺要的。」說話時眼睛只看老伴。老太爺咳嗽了幾聲,道:「阿菲,女人是不能寵的。你就是心裡只愛真真,也要做個拿手。不如娶個妾來,也好叫她曉得漢子是天的道理。好不好,你抬腿到妾房裡去睡,真真自然氣短。再者說,有個妾先替你生個一男半女也省得爹娘日日想孫子呢。」
王慕菲先聽老子說到真真,頭痛不已,待得聽老子說有個妾在家,真真怕妾得寵,必然事事依從他。就覺得果然好計。
自他從京裡回來,就覺得真真越來越愛自作主張,大事小事都不肯和他商量自家去行,叫他極是氣悶。納個妾來壓她一頭,這個主意極好。只是大姨姐自家不許丈夫納妾的,必不會叫妹子依從,還有吵鬧,不如不納。因托辭道:「兒子也覺得爹爹說得有道理,只是納妾也要尋個品貌好,性子柔順的且慢慢尋罷。」
老太爺正色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就為著你怕老婆,叫我王家一點血脈斷送在你的手裡。這個妾必是要納的。」
王慕菲搖頭道:「真真還小,不見得這幾年就生不出來,等幾年再說不遲。」
王老夫人道:你等得,俺孫子等不得!」
此言蹊蹺,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哪來地孫子?」
老太爺拈鬚微笑道:「你自家做下的事體自家還不知?如今滿松江府都傳說俺們家乾女兒有孕呢。雖然此事做的不甚光彩,你肯認帳,不過是一樁風流韻事,又能成全人家地名聲,豈不兩便。」
王慕菲跳起來道:「胡說,我和她姚滴珠清清白白,她縱是有孕,也不是我的兒。」
老夫人搶著道:「都說姚老爺不日就要回來,足足地十大船金子銀子。你趁機把她娶回來,不都是你地?」
王慕菲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太爺咳了又咳,道:「雖然爹爹極是不喜歡這個姚滴珠,到底她一個女孩兒替你背了這麼個名聲,哪裡能再嫁人?不如你拉她一把,也算是做好事。」
「不能!」王慕菲站起來,道:「俺就要納妾也不找她,這事爹娘若再摻和,休怪兒子送你們回山東老家!」說完用力把桌子一拍,拂袖而去。
老夫人叫兒子唬著了,喃喃自語道:「這樣一注大財,恰好她尚家無人在,不設法取來天打雷劈。」
老太爺也連連點頭道:「難得你有這樣見識,兒子都不如你。」
且說姚家管家買菜回來,把聽來地故事在廚房講演,不一時小桃紅就聽說自家小姐有孕,卻不曉得是陳公子的還是王舉人的。小桃紅聽到怒罵:「外人亂說也罷了,你們自家人能不曉得小姐的品行?」
一個廚娘自恃是大管家的小姨子,撇嘴笑道:「咱們怎麼不知小姐品行了?這話又不是咱們說得。」
小桃紅冷笑道:「既然曉得又不要亂說,當小姐不管事呢。」
那個廚娘惱了,轉過背偷偷罵道:「你又不是小姐,架子拿的比小姐還大!」
小桃紅也是氣不過,又和她吵起來,先是動嘴,後是動手。把廚房裡的家伙砸碎了不少,眾人眼看拉不開,只得去報於小姐知道。
滴珠正在氣頭上,隨命把那個廚娘先關起來,提了一干人一一問過,回到房裡痛哭。小桃紅極怕小姐想不開,去請小嬸嬸來勸。
小嬸嬸不肯去。小桃紅再三的苦勸,她方道:「雖然我曉得自家侄女的品行,旁人哪裡知道?這一向我都不去瞧她也是為此,婦人家最重的就是名聲。如今鬧到滿城風雨,她只得嫁把那個王舉人一條路走。無奈人家有妻,滴珠又不肯做妾,我要如何勸她?」
小桃紅沒得法子,回來倒了一碗茶捧把梨花帶雨的小姐,把方才小嬸嬸的話挑中聽的勸,道:「不如使人去和王舉人說,就嫁了他罷。橫豎他又和你好。」
姚滴珠抹淚道:「你家小姐再沒出息,也不去做妾!難道這世上沒了男人女人就不能活?我是愛他王慕菲,叫我因為愛他去做妾,死也不能!」
抹了把淚又道:「世上男子多薄倖,我不要我喜歡的人喜歡別人。他王慕菲若是無妻,我倒貼也嫁他。他有妻,難道叫他棄妻娶我麼?以後休提他。」
小桃紅不敢說話,收拾了茶杯出來,約束家裡人不許再提這些人,尤其是不能提王慕菲。
卻說滿城傳說姚滴珠有孕是王舉人做下的事體,王老太爺又要藉機替姑爺納妾。尚氏姐妹不在松江,林管家使人飛馬去蘇州報信。那蘇州離松江也不甚遠,送信人趕慢趕到了尚宅,還是落在了謠言後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6:59:58
第二十二章:真真的覺醒(上)
尚鶯鶯怒不可遏,正和李青書爭吵,真真在一邊抹淚。管家一路奔到後堂,喊道:「家裡有急事。」
李青書忙道:「快說,鶯鶯你坐下聽。」
那管家道:「姑爺其實和姚小姐並無干系,都是人家風裡雨裡附會出來的。」此句一出,李青書鬆了一口氣,鶯鶯轉怒為喜,真真破啼為笑,忙叫看座。那管家告個罪,坐在小櫻遞來的小板凳上,道:「是陳家的文才公子,不知哪裡吃了幾杯酒跑到姚家去發瘋。」說完了看大小姐。
李青書哼了一聲,道:「說下去。」
那管家大著膽子道:「趙二叔打聽的詳細,說他到姚家說什麼王舉人睡得我陳大爺就睡不得的混帳話,闖到房裡要強奸,被姚家拿大棍子打出來了。到家氣不過,第二日抬了禮物和小轎到姚家門口,故意羞辱姚小姐說要抬她做妾。」
尚鶯鶯冷笑道:「你們李家的親戚就沒一個好的。」
李青書道:「那後來呢?」
管家就把後來潑糞、王老太爺曉得叫姑爺納她做妾,姑爺不肯和老太爺吵鬧一一說個明白。
真真越聽越喜,心裡甜的跟喝了蜜水似的,嘴角一直往上翹。
鶯鶯看見妹子這樣,嗔道:「你喜歡什麼?你那個公公分明是看上了姚家小姐手裡有錢,只怕不得善了。家去有的吵呢。」
真真微笑道:「我不怕,只要阿菲和我一心一意就好。」
李青書看著這姐妹兩個,苦笑道:「真真,你公公是極愛錢的。又是打著要孫子的幌子替阿菲納妾。推得一次推不得兩次。若是哪一天阿菲心裡活動,你待如何?」
真真挺胸道:「我曉得他,他不會。」
鶯鶯冷笑道:「你就不想想為何人家傳說姚小姐有孕?你家阿菲一個人不帶。到姚家去過幾回呢。從來無風不起浪。」
「我不信,阿菲哪會看上她!」真真站起來。臉上都變了顏色,哆哆嗦嗦吩咐春杏:「備車,咱們家去。」
李青書忙說鶯鶯:「那也不過是人家傳說罷了,風言風語信不得。真真莫急。聽姐夫說。」
春杏忙把真真按回去坐下,沖報信的管家使個眼色。把廳裡服待地人都喊走。
「阿菲的性子,你和他做了多少年的夫妻,怎麼不知?他是最好面子地一個人。」李青書歎一口氣,道:「不然他為什麼曉得我蘇家表弟不是良人還非要把青娥許他?就是想圖有個做官的親戚來往臉上好看。」
鶯鶯冷冷哼了一聲道:「又提那個做什麼,只說現在。」
李青書再歎息,執著鶯鶯地手道:「我只愛你一人,你不許我納妾我就不納。可是話又說回來,若是你不計較,我也樂得多幾個妾裝點門面。這是心裡話。你莫惱我。」
鶯鶯冷笑道:「你當妾是貓呀狗呀,還裝點門面,分明是好色。」
「我許了你不納。自然說話算話。」李青書笑起來,因真真在邊上又收了笑容道:「一來我不愛面子也不怕人說。二來我李九公子不納妾。人也不敢說我,三來。三來我們有兒女也不至於非納不可。可是你家王慕菲是事事都想和人掐個尖兒的。人都有妾偏他沒有,又是沒兒子。王老太爺若真是替他納妾,他做兒子的半推半就也就受了。」
真真使帕子捂著臉,哭道:「原是我不生養,不然替他納一個也使得……」
鶯鶯惱了,拍案道:「你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就是他王慕菲真敢納妾,你不會學三姑太太,治死一個是一個?他王慕菲是個什麼東西,吃老婆的穿老婆的,還要和別地女人生了兒子來花老婆的錢,他休想。」
她越想越氣,站起來指著李青書的鼻子,罵道:「在你們男人看來,我們女人量小,見不得漢子叫人家分一半。可是人心隔著肚皮,親兄弟還有二心呢。妻妾們為了替自家兒女爭錢財,什麼事做不出來?就拿你們李家來說,上上下下也有一千多人,投井的,下藥的,上吊的,小產的,瘋了的有多少?我為什麼不叫你納妾?不是我奉陪不起,鬥完一個再來一個,沒完沒了的有什麼意思?不如先撕破了臉叫人家罵我母老虎,到底手底下乾淨,晚上不做惡夢。」李青書忙倒了杯茶送到娘子手上,陪笑道:「我都看在眼裡呢,不然我小時候為什麼總愛上你們家去,你們姐妹兩個相親相愛羨煞小生了。」
尚鶯鶯出了一大通話,捧著茶慢慢吃下,消了氣,對李青書說:「那你說!」
李青書忙道:「妹子,世家大族多是如此,面上一團和氣,暗底下刀光劍影。房裡姬妾多地,或者娘家極有勢力,人都不敢動,大房對妾們睜只眼閉只眼罷了。或者自家心狠些,有些手腕,似我三姑母那般,保個一枝獨大。不然只看我家這幾枝,就有三四個每日念佛吃長齋的嬸嬸,當真是信佛呢?那是敗在妾的手裡退無可退。」
真真越聽越心驚,就忘了自己,只替姐姐擔心,結結巴巴道:「原來姐姐在李家地日子也不好過呢。」
鶯鶯苦笑道:「如今有了兒子,才算消停些。從前那些嬸嬸、堂嫂們,誰不想送個把人來與你姐夫做妾,明裡暗裡受了多少氣。」
李青書走到娘子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休理他們,我那兩個兄弟都是隔著肚皮的,就是我爹如今也管不住他們。等老太太去了必要分家地。到時候咱們單過。看他們順眼和他們走走,不然請他們吃閉門羹罷。」
鶯鶯白了他一眼,嗔道:「說妹妹地事!你倒出這麼一車核桃來做什麼?真真,你家王慕菲面軟心活,公公婆婆又是歪人。納妾的事,抵死也不能從。」
李青書也道:「王家老太爺只認錢不認人,連自家女兒都能賣錢,萬一你和妾爭執,哪裡又能公道。學你姐姐不要那個賢良地名聲也罷。切莫將來後悔。」
真真長歎一聲,流淚不語,好半日才拭淨眼淚,道:「我原是不喜歡柳表兄風流,沒的自家找的夫婿倒要替他納妾,說不得什麼賢良淑德了。」
鶯鶯和李青書都贊道:「想通了就好。咱們明日回去罷。」
真真搖頭道:「姐姐,我行事從來都依著阿菲,不過青娥的事自家拿了一回主意,他就那樣待我,說我是不曾明媒正娶才會……妹子不想一輩了拿他家人拿著這個來壓我,當我是聾子呢,婆婆背人處不如意,開口閉口指著私奔的小賤人罵。必要想個法子討回公道。不然妹子在王家又哪裡能直起腰來做人?」
李青書看到娘子又豎眉,忙道:「莫氣莫氣,和那樣人沒道理可說。我們想個法子就是。」
真真忙點頭,李青書笑道:「真是一通百通。你一向好吃好喝供著他們,不如趁此良機斷了家用。」
真真和鶯鶯都睜大眼睛看著他,李青書冷笑道:「北方人不是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惱了就要回娘家極是無能,做相公的若是不來接你,你還要灰溜溜家去,家去了如何說話硬氣?我和妹夫說得是尚家有事你們姐妹都到蘇州來的。不如就趁機和他們說老丈人因某事少銀子使,你把贈嫁賣把我了。如何?」
鶯鶯道:「那有何用?不供給就是了。」
李青書故意出傻主意,笑道:「老太爺是愛財的,平白少了個莊子自然不依,就是妹夫也是要問的。真真你只不說。說急了,只說那是你的莊子,不關他的事。他家必要說你陪嫁來的,就是王家的東西。你只和無人時妹夫說,問他你們是正經嫁人還是私奔,正好借此逼他補齊婚書庚帖。俺們再出面把莊子還給你。」
鶯鶯想半日,道:「這法子傻了些,只說那莊子是尚家的,尚家缺錢變賣了,他王慕菲若是想要,補個婚書來,我們寫個嫁妝單子去,姐姐姐夫贖買回來與他,不然我尚家的東西,不明不白填送在裡頭做什麼?他王慕菲若是有骨氣不要,我就伏了他。」
當下三人計定,和起來編了一套話說,真真就把她帶來的衣裳首飾裡值錢的都留下。又住了幾日,鶯鶯把青娥找來,和她說:「家去你萬事只推到你大姐頭上,莫叫你嫂嫂和哥哥再有爭執。」又替她另取了名字叫青鳳,說是王家在山東的遠房親戚。就買了些盆景吃食做禮物,第二日起身回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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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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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8 17:00:10
第二十三章:真真的覺醒(中)
且說真真回家,王慕菲正是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天上掉下活龍來也沒有那樣喜歡,忙忙的對真真道:「娘子,泰山之事如何?」
真真含糊道:「不過多花些銀子罷了,倒是奴在蘇州遇見一個人,卻有趣。」
王慕菲道:「什麼人?」
真真道:「生的極像青娥,問起來才曉得還是你王家的人,名字叫青鳳呢。我喚來你見見。」招手春杏扶青娥下來,和青娥說:「妹子莫怕,這是你堂哥哥,你只叫哥哥就是。」
王慕菲氣結,明後日蘇妹夫就要上門,青娥逃出去就當遠走高飛,回來做什麼?冷冷哼了一聲道:「原來是妹妹,只是留她住哪裡好?」
真真道:「先在我們後院樓上罷,明日再替她收拾屋子。」王慕菲道:「隨你。」因真真臉上現出些不快活,心裡過意不去,道:「你們先歇歇,後日蘇妹夫上門,我還請了好些客,許多事等你料理呢。」
真真笑著應了一聲。王慕菲又道:「青……鳳,我帶你去見爹娘。」領著怯生生的妹子進了老太爺的院子。
春杏上來扶真真回房,眾使女收拾教老太爺翻的稀爛的房子。真真越看眉頭皺的越緊,心裡越發拿定主意,不能再教老太爺和老夫人當她是麵糰揉捏。想到過兩日素娥就要來家,不能露出破綻,忙喊人來,把素娥使的那些人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都遣散了。元寶和銀子,一人賞了十兩銀,就叫林管家使人送到蘇州去替她們尋個小戶人家嫁了。
直到天黑。慕菲冷冰冰走在前邊,青鳳哭哭啼啼在後。一路進了上房。真真才忙完,換了兩件輕便衣服,正等他們吃晚飯,房裡點著四只大蠟燭,滿滿一桌子酒菜。
王慕菲看到桌上有燒雞。有雞湯,還有炒雞雜,雞脯肉炒黑木耳這些他愛吃的菜,臉色好了些,和娘子道:「青呃,青鳳已是認我爹娘為義父母,以後你就當她是親妹妹待吧。」
真真早取了帕子替小姑子擦淚,笑道:「我和她一眼就投緣,不消相公吩咐。」三個人不言不語吃罷了晚飯。。春杏就領著青鳳到後邊樓上去了。
王慕菲道:「不是親妹子,在哥哥嫂嫂後邊住著不大像,還要另設法。」
真真想了想道:「當如何設法還請相公明示。」從前王慕菲但開口。自有真真去設法,王慕菲只要點頭搖頭罷了。這一回真真不肯再拿主意。輕輕擋了回來。他反倒有些不習慣,正想說你怎麼不出個主意。又想到平常自家常抱怨真真自作主張,就先笑了。想了許久道:「還叫他和爹娘住一處罷。」
真真也笑道:「相公說得是,就依相公。」王慕菲想了想又不妥當,道:「還是把她安置在外書房樓上。」真真不置可否,他還是不滿意,思量那裡若是讓妹子占了,有朋友來往不能只坐在前頭廳上。算來算去,還是自家房子太小,頹然坐倒,歎息道:「家裡小呢,若是來個客都安置不下。」
真真拿定了主意附和他,也道:「是小呢。」王慕菲無可奈何,側頭看見房裡侍立的幾個小丫頭都在偷偷地笑,摔手道:「笑什麼,還不去打水與老爺洗臉。」
真真抿嘴笑道:「這一路都是灰塵,我去洗澡。」摔簾子出去,留下一串輕笑。王慕菲看著晃來晃去的珠簾,想起來喊道:「真真,要換棉門簾啦。」真真遠遠的應了一聲。王慕菲就覺得房裡比昨日暖和許多,想了想,取了小衣尋真真而去,兩個人洗了半個多時辰,臉上紅撲撲地出來。
春杏湊趣,尋了只小香爐點了一塊香送進來,小梅送進兩塊烘的熱乎乎地大手巾,真真取了一塊擦頭髮,一邊擦一邊咬著嘴唇笑。
平常都是真真先替王慕菲擦的,今日他歪在床上等了盞茶功夫,真真還是坐在妝台邊笑嘻嘻的擦頭髮。
王慕菲清了清嗓子道:「娘子。」
真真低低的嗯了一聲,又沙又嗲。
王慕菲又喊道:「真真?」
真真側著頭對王慕菲嫣然一笑。王慕菲實沒料到娘子還有這樣的風情,覺得小腹下那一團火又燒起來,忍不住動情道:「過來。」
真真微微皺起眉頭,放下手巾,走到王慕菲身邊。擦著他地脖頸問:「做什麼?」才洗的頭髮又香又軟,拂在他的臉上。王慕菲喉嚨發干,喘一口氣道:「我的頭髮也是濕的呢,替我擦擦。」
真真正要去拿乾手巾,想到姐姐背著姐夫教她的那些話,紅著臉在王慕菲胯下輕輕按了一下,那個做怪的東西果然又想做怪了,輕呼一聲逃開。
王慕菲大笑起來,站起來要拉她。誰知真真回身把手巾拋給他,輕聲笑道:「青鳳妹子初來,今日我去陪她,也省得她害怕。」
王慕菲想追出去,卻怕丫頭們看見不雅,走到門口止步,小聲道:「回來。」
真真轉過屏風,又伸頭回來笑了一下,王慕菲以為她肯回來,拉起珠簾等她。誰料真真道:「偏不。」拉高裙子跑開。王慕菲看著娘子依舊窈窕的背影,歎了一口氣,就覺得心裡好像有一塊貼在真真身上一同去了一般,靠上床上若有所失。
他因洗澡時多用了些力氣,房裡香氣極清雅,不知不覺睡去,睡夢裡只覺有一隻又熱又軟的手替他把頭髮束起,替他蓋被子,又好像被人親了一口。
天明醒來,王慕菲摸摸頭上,果然頭髮被一條天藍繡金鳳地帶子束起。這個東西眼生的緊,王慕菲拿在手裡把玩許久也猜不出是誰的,隨手丟在床上,起來梳頭。
過得一會,後邊門響,真真帶著一身有些寒冷地香氣進來,跺著腳道:「好冷,這才九月呢居然下霜了。早晚加件夾襖罷。」變戲法一樣從櫃子裡拉出兩件夾襖來,丟一件把王慕菲,自家脫下比甲換上,轉身看王慕菲呆呆的看著她不動,嗔道:「呆頭呆腦地看什麼?快換。」
這樣地情形就好像多年前他們才到濟南的那個冬天,那個時候地真真更活潑,笑起來總是無憂無慮,哪怕她做的針線賣得的錢不夠一日的柴米,哪怕他做苦力得來的工錢不夠一日的衣食。
王慕菲突然笑起來,柔聲道:「真真,過來。」
真真愣住,王慕菲大步上前,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埋首在她耳邊道:「你走了,家就不像個家呢。」
真真軟成一團,紅著臉輕聲道:「小梅要來了,快放開。」
王慕菲輕笑道:「不放,偏不放。」突然聽見窗外腳步響,慌的連忙鬆手,坐到窗邊假裝看書。
真真忙走到妝台前解頭髮。春杏紅著臉進來,看著人倒過水,笑道:「老爺請先洗臉罷。」自家和小梅兩個一左一右在真真身邊替她梳頭。
王慕菲洗了臉等真真替他梳頭,誰知真真一絲不苟在描眉,小梅執鏡,春杏調胭脂,都忙的不可開交,他搖搖頭出來,自到他外書房去,使小廝去尋了個常走的待詔來梳頭。
到得早飯後,林管家有事來回,真真搖頭道:「不得閒呢,你去問老爺,青鳳妹子衣裳不多,我帶她去買幾塊綢緞。」
王慕菲咬牙切齒的看著這個女人丟下他,輕快的像四月的春風一樣從他的眼睛裡跑出去,暗罵道:「妖精。」心頭暗喜歡,娘子還是這樣招人喜歡。
林管家一本正經的聲音跳進來:「老爺,明日還要請班細樂,要先給八錢銀子。」
王慕菲不耐煩道:「給他就是,又來問我做什麼?」
林管家道:「昨日夫人把大姑奶奶手底下用的人都打發了,每人一兩銀子封口,元寶和銀子一人二十兩。一共花了三十六兩銀……」
王慕菲漫不經心道:「三十六兩又不多……什麼,你說三十六兩,是從帳上支的?」林管家點頭道:「是,打發姑奶奶的人,可不是從帳上支。」
王慕菲有些心焦,忙問:「那帳上還有多少銀子?」
林管家道:「沒有了,早上春杏說夫人要帶新來的青鳳小姐去買幾個綢緞,要了八十兩銀子去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2:51
第二十四章:真真的覺醒(下)
王慕菲無可奈何,爹娘那裡的錢是一文都扣不出來的,不必指望。真真從帳上支的錢,第一筆是花在大姐身上,第二筆是花在小妹身上,雖然不曾和他商議有些惱人,倒底是為他臉上添光彩,何況叫他為這區區一百來兩銀子和娘子計較也沒意思,長歎幾口氣罷了。喊春杏道:「翻幾樣不穿的大毛衣裳出來,叫林管家送去當鋪當了罷。」
春杏忙翻出幾件拿來給老爺瞧,都是真真去年做的新衣,王慕菲看了道:「這兩件做時花了多少錢?」
春杏笑道:「這件藕和色的一共花了八十一兩,這件石青的六十兩,這兩條皮裙一共七十三兩。」
王慕菲歎息,去年秋天置衣,真真一口氣替他做了三箱,公公婆婆小姑子各一箱,她自家只做得這四件,就這四件已是不菲,想必那六箱皮衣共也值千金,因道:「取夫人的來做什麼,放回去,把我不穿的取幾件來。」
春杏笑道:「去年夫人做皮有時,還道與老爺做的少了,怕不夠穿呢。如今家裡少錢使,要當自然從夫人處當起,不然夫人回頭來家,必嗔怪奴婢。」
王慕菲何忍再當,揮手道:「罷罷,到書房和洗墨說,取我上回得的那本冊頁叫林管家去當些銀子回來使罷。」
林管家當了四十兩回來,帳上才得錢使。王慕菲在家急的要死,偏又不好意思開口問人家借錢。過了中飯時,真真才和青鳳來家,小梅把不曾花的六十一兩銀子交還到帳上。林管家忙到書房來回:「夫人來家,小梅把不曾用完的銀子有六十一兩還到帳了呢。要不要把那本冊頁先贖回?」
王慕菲苦笑道:「有什麼好贖的,只怕還有地饑荒打呢。且省著些用。」減減添添,添天減減。又尋了好些地方省出銀子來,直歎當家不易。只那請客用的大紅帖子。就要八分銀子一本,果然中產之家省吃簡用一二年,也請不起一回客。
卻說真真既是存了心要叫王慕菲管家,把兩隻腳站的穩穩地,王慕菲中飯時還叫她管。她不肯道:「原是奴的不是,每常吃地用的想到哪裡就花到哪裡,不是會過日子的人。還是叫婆婆管家罷。」
再三的說她也不肯鬆口,王慕菲沒得法子,交給他老娘日日清粥醃黃瓜罷了,只得硬著頭皮自家接著管,心裡打算扛過陣子還要請李青書勸勸真真來管家才好。
誰知不過一會,尚真真使人來說:「妹夫家的家人原都是尚家舊人,借了去用地。如今尚家有事。還要他們效力,要先把幾個會做生意的管家喚回使用。還請妹夫另雇罷。」
王慕菲吃了一驚,那管家拱拱手去了。過的半個時辰,派到幾個鋪子管事的管家都收拾了帳本送來。都說:「老主人有事。不得不去,小的們還把娘子留在宅內效勞。」王慕菲一個留字還不得出口。這幾個人都走了。
王慕菲心道:「老泰山家裡到底出了何事?真真偏當無事人一般。」就回房來問娘子。走到自家房裡,真真取了瑞記雜貨鋪的股金契紙交把林管家,看見王慕菲一臉不快進來,漲紅了臉上前陪罪道:「奴實不知家裡幾個鋪子都沒有出息,相公沒有銀子使正心焦,心裡一急,就想把這項銀子都提出來。阿菲,原是奴的錯,不該自作主張的,你莫惱呀。」
王慕菲本來有氣,叫真真低聲下氣一說哪裡還氣得起來,苦笑道:「怨不得你,要怪也怪我從前面嫩,那幾個鋪子爹爹吵著要,我只想著給他不吵鬧就完了。」
真真忙拿手擋著相公地嘴,嬌嗔道:「都是奴的不是,奴不該主張都給公公的。此後這些鋪子賣也好,開也好,都是相公你拿主意。」低頭玩弄衣帶,良久才仰起臉來,抬著一雙妙目看著他地臉道:「為妻樣樣都聽相公的。」
王慕菲愛煞娘子地順從,拉她到桌邊坐下,笑道:「俺們家作坊如何真真笑道:「原是托了趙掌櫃代管地,相公意下如何?」
王慕菲因娘子不曾說出法子來,心裡先是失望,可是都叫他想主意,哪裡想的出什麼好主意來,只得道:「瑞記咱們不是小東家了,他必不肯替咱們再管作坊,只是家裡人手又不夠,先歇了罷。」對手持契紙地林管家道:「能換多少銀子回來?」
林管家恭敬道:「這個不曉得,要看他們鋪子這一年生意好不好呢。」
王慕菲心裡也沒有底,到底手裡多幾兩銀子才好,就叫林管家拿去要回股金。真真早泡了一壺好茶,拉王慕菲到院子裡曬太陽吃點心。王慕菲才想起來意,問她:「泰山這是出了何事?」
真真微搖頭,低關只是不語。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才道:「沒什麼,只是教人騙了十幾萬兩銀子,奴姐妹兩個把家裡值錢些的房子地田都變賣了。」
王慕菲雖然不肯用娘子的銀子,但是突然之間岳家少了這許多錢,心裡也涼,因道:「老泰山怎麼這樣糊塗,十幾萬兩,就是堆成山也不見得一年能搬乾淨呢。」
真真因他這樣說父親,心裡惱了,不肯再裝,站起來道:「阿菲,我有錯與你陪不是。我爹爹的事,我們做兒女的勸勸就罷了。若是我說公公婆婆糊塗……」
王慕菲忙道:「打嘴,爹娘豈是我們兒子媳婦說得的?」
真真冷笑一聲坐回去,捧著茶吃不肯說話。王慕菲曉得方才他說錯了話,待要低聲下氣陪不是,好容易娘子才事事依他,他又放不下身段。兩個人冷著臉吃了半個時辰茶。林管家帶著一盒銀子回來道:「契紙還把他了,這是本利三百二十兩。」
王慕菲心頭一鬆,有這些銀子,就是再請幾次客也夠了,笑道:「取五十兩到帳上使用,那些交把夫人收起來。」
真真曉得這是他變相示好,本不想理會,到底兩口子過日子,沒有時時和氣得,忍著氣道:「那為妻收下就是。」
林管家就取開盒取了一個五十兩大錠的元寶。真真叫春杏把盒子收到房裡衣櫥裡,再把衣櫥鎖上。吩咐完了,笑道:「青鳳妹子一直都在房裡,奴去尋她說說話,也省得她悶出病來。」就把王慕菲丟下。
王慕菲思來想去,重回書房看帳本,昏頭昏腦看到掌燈時分,還只看了一本半。心裡極是抱怨大姨姐拆他的台,使的好好的管家喚回去做什麼?他就忘了,話裡話外抱怨真真大權獨攬,把王舉人架空的也是他。真叫他做這些事億他又沒有一樣在行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3:20
第二十五章:歸寧(上)
這一日是新女婿滿月上門的日子。清早起來,王慕菲就指揮著管家門在門口吊彩,前頭廳上拆隔扇掛燈擺花盆,安排小唱和樂工歇坐處。他昏頭昏腦忙了一早晨,累得腿肚抽筋、搖搖晃晃回房歇息。真真早把臥房收拾的清潔明亮,當窗下小小香爐時燃著蘇州帶回來的時新香餅,榻上鋪著軟綿綿的天藍緞繡歲寒三友錦墊,在明晃晃秋天早晨的陽光下,讓人一看就想躺上去。王慕菲靠到榻上,極滿意的吐了一口氣閉目養神。
真真在後院與青鳳、春杏坐在一處繡花,小丫頭出來指了指臥房。青鳳忙道:「只怕姐姐和那……就要來了,妹子到樓上去。」
真真曉得她不想見素娥和蘇公子,柔聲道:「放心罷,女眷那桌擺在大姐原來住的那間屋裡,不叫到她們到這裡來的。」
春杏也笑道:「青小姐,婢子們必不叫人闖到後院來。」
青鳳搖頭道:「妹子曉得,只是……還是到房裡去的好。」站起來收拾了她的針線筐,春杏送著上樓去了。
真真看看她,再看看玻璃窗上印出的王慕菲的影子,極是後悔當初出頭管青娥的親事,伸手撫身邊一棵梅樹,稀疏的樹枝上吊著兩個乾枯的果子,叫她輕輕一碰,滾落到塵土,灰撲撲的瞧不出來是果子。真真苦笑,女人初嫁時是枝上的嬌花嫩芯,若是結不來果子,花枝兒再俏又有何用?輕輕一碰就跌落泥裡。
王慕菲伸懶腰,恰好看見他家娘子穿了幾件新鮮衣裳,站在梅樹底下出神。秋風吹來,披帛和裙帶飄飄,端的好一幅嫻雅美人圖。從前王慕菲眼裡所見。娘子不是繫著圍裙在灶上打轉,就是包著包頭在織機前低頭忙碌。再不然就是捧著算盤算帳。實不曾見過真真也有這樣風流蘊雅的時候,不覺癡了。
真真轉身,看見王慕菲坐在榻上怔怔的看著她,嫣然一笑道:「回來了,可吃茶?」取了一隻小小雨過天青色地和歡杯倒了大半杯茶自窗格子裡遞過去。纖細的手指映著顏色嬌嫩的杯子,格外白嫩。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娘子地風致,心神激蕩,一手接過杯子,一手執著娘子的手貼到腮邊輕輕摩挲,含笑道:「真真,進來。」
真真也叫王慕菲地柔情打動,微微點頭。王慕菲在她的小手上印上一個吻,依依不捨放開。道:「快點。」
真真走到屏風處,叫有些涼的過堂風一吹,心下警醒。此時還不是和相公恩愛的時候,少時素娥和妹夫變姐夫的蘇妹夫來。相公心裡必不快活。切莫順著他。想了想,走到門口探頭。對滿懷指望等她進去地王慕菲笑道:「奴去看看女眷們吃酒的那幾間屋收拾的如何,阿菲,你去不去?」不等王慕菲說話,輕巧的抽身出來,喊道:「小梅,陪我後邊去。」
王慕菲方才被撩的心頭火起,那話兒硬梆梆的正要尋個好去處鑽鑽,誰知好去處往別處去了,只得吃兩口茶去火。他有一下沒一下被真真吊著,還越發的覺得自家娘子如今比從前有趣可愛,每回看見都想就著茶水一口吞下。那又招人喜歡又叫人惱的姚小姐滴珠早被忘了爪哇國去了。
唐秀才帶著一群粉頭樂工頭一撥來。王慕菲約的那些舊日朋友接二連三也都來齊,只有李青書使小廝捎了口信來,說他家閨女有些小咳嗽,他們兩口兒不能來。王慕菲無可無不可,姐夫來了他臉上固然有光,不來,就不會搶他做主人地風頭。王慕菲的新朋友也來了幾個,當得新雲舊雨濟濟一堂。王家本是外來戶,老太爺的些朋友都是上不得台面地,都在後院老太爺房裡另擺了兩桌。誰知認王慕菲做侄兒的張家聽得他家小女婿回門,辦了一份厚禮,張老爺,張夫人,並張公子和一個張夫人親生地女兒女婿都來了。王老夫人捧著厚禮喜不自勝。王慕菲請張老爺和公子三人到前邊去坐,張老爺推辭不肯道:「我們是內親,就在後邊也罷了。」
王老太爺道:「也罷,姑老爺就和我們坐一處罷,姑太太和表小姐帶著小少爺與你母親坐是一樣地。」
王慕菲實是怕娘老子的那些朋友上不得台面,在外人跟前丟臉,只對真真使眼色。真真心裡暗笑,不動聲色道:「難得姑太太來一遭兒,不然到我那裡先坐坐,等我妹子來了再來坐席如何?」
張夫人本就是存著心要來和真真攀交情地,不耐煩和那些人坐一處,忙應了,連女兒和兒子都帶到真真院子裡,只有張家那個女婿,本是個秀才,就和王慕菲到前頭去了。
此處本是張家舊宅,張夫人每走過一處,都要留連一會,進了正房,看著那架大屏風,笑道:「舉人娘子莫嫌我老糊塗,還想到後邊瞧瞧,那幾棵梅樹原是我小時候種的呢。」
真真笑道:「姑母說哪裡話,不如就在後邊坐罷。」引著到後院小桌邊坐下,上茶上點心閒話。這位張夫人和張小姐性子都極隨和,言談又爽利,說不得一會就和真真成了知交,那位張公子只得十六七歲,高高瘦瘦的,坐在那裡只是笑,他母親姐姐但問他什麼話,只應是或是不是,若是真真問:「平常在家都看什麼書?」他就紅著臉說:「先生給了本書單子,才看到第九本。」老實的招人喜歡。
真真想起來還收著幾塊好硯,因道:「春杏,去把西屋裡收的著的硯台取兩方來。」
春杏去了一會,取來兩個匣子打開道:「這是薛家送來琉璃的。一套是蔬果的,一套是盆景的。」
真真笑道:「兄弟拿去頑罷。」
那張公子還是個孩子,極是喜歡,站起來落落大方抱拳謝過,把盆景那盒推到姐姐面前道:「十一姐,這個給姐夫使。」看他姐弟兩個推來推去。張夫人不好意思,嗔道:「這兩個孩子,沒得當著主人面就要分禮物的。」
真真笑道:「咱們又不是外人,我倒喜歡他兩個和氣。」
正說話間,突然一隻花盆墜地,樓上有人輕輕呀了一聲,眾人都去瞧,後樓上窗戶半開,樓下一隻碎花盆,還有一塊抹布,想是在窗台邊擦花盆,不小心失了手。樓梯咚咚直響,青娥和小梅兩個氣喘吁吁下來,紅著臉上來陪不是。
張夫人看一個是小姐裝扮,一個是丫頭服色,頗不解。
真真忙道:「這是我家相公的堂妹青鳳,青鳳快來見過姑母。」
青鳳紅著臉上前施了一禮,道:「方才失手叫花盆跌落,姑母、姐姐和嫂嫂吃了驚嚇,原是青鳳的不是。」
張夫人忙上前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不值什麼。」就從手腕上取下一個鐲子把她做見面禮。
青鳳不肯受,躲到真真身後道:「嫂嫂,
真真拍她道:「這是姑母的心意,你收下罷。」青鳳方才依言收了,又行了禮上去。
張夫人就贊道:「小姐好家教,哪像我家這兩個,活猴一般,嫂嫂給點東西,搶著就收下了。」
真真微笑道:「我家妹子倒底緬腆,比不得令嬡令郎大方呢。」
張夫人含滿笑意去看她的一雙兒女,張小姐正笑瞇瞇看著發呆的兄弟做鬼臉兒呢。知子莫若母,張夫人順著兒子的眼神看去,卻是方才王小姐上樓的所在,分明是兒子動了情思。這位王小姐是舉人的堂妹,論身份配兒子也配得,相貌生的又好,實是良配。因道:「我家秋松從小兒高不成低不就,一直養到如今十七歲都不曾訂親……」張秋松的臉噌一下漲的通紅,結結巴巴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麼?」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花盆上邊的窗子。
真真哪裡不明白張夫人心意,只是她做過一回媒,反叫小姑子吃了一個大虧,不得不謹慎,含糊笑道:「婚姻大事,自當細細尋訪。」又叫換一回茶。
張夫人曉得他家公公婆婆在上,堂妹子的親事必不好自專,也就岔過,另尋些事來說。少時媳婦子來回:「姑奶奶和新姑爺回來了,後邊請姑太太去坐席。」
真真和張夫人到後邊素娥房裡,果然素娥打扮的珠環翠繞,端正坐在一邊,冷著臉不說話。王老夫人坐在一邊不曉得說些什麼,看見媳婦進門,忙住了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3:53
第二十六章:歸寧(下)
素娥對真真笑了一笑,真真想到姐姐曾和她說過的話,想必王慕菲不會和素娥說過,因道:「妹子,不如到嫂嫂房裡更衣。」
素娥微微點頭,叫使女捧著衣裳包袱隨真真到她臥房。關上門,只有姑嫂兩個,真真就道:「蘇家待你好不好?」
素娥微笑道:「好,怎麼不好。」
真真歎息道:「前幾日,聽說常到你家走的賣婆送了幾貼補藥把你吃,可是有的事?」
素娥微皺眉道:「這樣小事嫂嫂你也曉得,未免管的太寬了吧。」
真真搖頭道:「非是嫂嫂管你,只是那補藥若不是叫去我姐姐調了包,你是死是活還不知呢。」
素娥手一抖,一枝金簪差點在臉上劃了一道,尖聲道:「嫂嫂,有些話不能亂講真真語塞,看著素娥鎮定下來廝條慢理整裝,好半日才道:「不看姐弟情份,你活著好還是死了好?我又何必做惡人?信也罷不信也罷,你自己看著辦罷。」
素娥的手慢下來,咬著牙道:「我信你。怪道婆婆如今待我極好,阿揚他待我更是比從前深情百倍,原來是存了這個心!難怪親族裡有事,總不叫我出來見人,日日哄我在家閒坐。我若是悄悄兒病死了,果然一了百了。」
真真歎道:「他們明面上不會待你如何,只要你事事小心,自然不會吃虧的。」
素娥冷笑道:「過幾日,且叫他們姓蘇的見識見識,我王素娥不是吃嚇長大的。」站起來沖真真行了一禮。道:「誰對我好我心裡有數,只是素娥脾氣直,言語間沖撞了弟妹莫惱我。」
真真微笑道:「妹子休見外。我做嫂嫂的怎麼會和小姑子計較。」幫著她換了衣裳,兩個手拉著手到後院吃酒。
且說前邊書房裡。蘇公子雖然有些拘謹,和王慕菲這群朋友酒過三巡,也就親熱起來,拍著大舅子地肩笑道:「哥哥過的好日子,這般美貌的小唱哪裡尋來。」
王慕菲笑道:「為著妹夫特為尋來地。叫長春再唱個長相思來你聽。」
長春纖手撥弦,秋波掃過王舉人,又掃過蘇公子,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唱個喜相逢罷。」一雙眼睛就生在了年少多金地蘇公子身上。眾秀才都哄笑道:「蘇兄已是小登科了,難不成還要再登科一次?」
長春嬌羞不已,低著頭不語。蘇公子還算清醒,曉得這是岳家不能輕浮太過,捧著酒杯不看長春。
唐舉人多少有些吃味。打岔道:「這樣吃酒無趣,不如咱們行酒令罷。」
王慕菲忙叫人到後邊去要酒籌來。不一會後邊送出色盆、雙陸、投壺、詩牌並葉子戲。唐秀才笑道:「嫂夫人真是妙人,咱們酒也吃的差不多了。都來投壺耍子解酒。」親手抱著銅壺安在階下,王慕菲就請大家出席走走。
那長春悄悄兒走到蘇公子身邊。輕笑道:「公子。奴唱的好不好?」
蘇公子瞧她一眼,這粉頭果然生的好。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仰著看他,臉上全是期盼。他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唱地好。」長春含笑看著他指了指廳後邊,在廳裡略站一站就轉到後邊去看花。蘇公子心裡計較,素娥是條死狗,王家又理虧的緊不敢鬧什麼,去去又何妨?和著眾人投了兩次壺,裝內急去後院,才走到夾道裡,就被一雙纖纖玉手扯住衣袖。
長春粉面微紅,嗔道:「新姑爺,想是不喜歡奴家唱的小曲?」
蘇公子輕輕把手搭在長春的手上,笑道:「這是我泰山家呢,姐姐放尊重些。」嘴上說尊重,一雙手早順著長春的手腕伸到衣裡去了,就覺得長春的胳膊如軟玉一般,又膩又滑,越摸越想摸裡邊去。
長春雖然是娼門,到底是沒梳弄的閨女家,叫蘇公子摸的渾身發軟,靠在他身上,喘氣道:「蘇郎好壞,奴家住在鳴玉坊朝裡走第七家,門口有個竹籬笆門的就是。」
蘇公子摸地情動,按著長春在牆上,忍不住就要親嘴。突然三四個婦人走來,長春臊的滿面通紅推開蘇公子前頭去了。蘇公子扭著看見那群婦人裡邊有真真和丈母,也覺得臉上下不來,又不好上前招呼,跺跺腳掉頭也不回前頭去了。
後邊女眷原也是坐席久了出來閒走,誰知看見這樣一出好戲,大家都不大好意思。
素娥忍著氣,笑對真真道:「嫂嫂,妹子多吃了兩杯,到你房裡歇歇可好?」
真真看王老夫人臉都漲的青紫,忙道:「正好我也要洗把臉。我們同去。」
兩個回到真真臥房,素娥咬牙切齒罵道:「沒出息地混帳,也不看看是什麼日子,在我家也這樣給我沒臉。」真真歎息,他蘇耀揚的人品小青娥都比這位大姑子看地明白,實在是沒地好勸。素娥罵了半日,突然冷笑起來,問坐在邊上一言不發的真真道:「這個小婊子是哪裡尋來地?」
真真道:「是你哥哥去尋的,你金玉一般的人兒,和這樣下賤煙花計較什麼?」
素娥笑道:「不和她計較。我家相公愛她,我做娘子的自然要替他納了來,才顯得我賢惠。只是婆婆必不喜歡娼門出身的人兒,倒是好生叫人為難。」說罷拿帕子掩口而笑。
真真再歎,這個長春若是糾纏的是她家阿菲,她只會和相公賭氣罷了,哪裡想得到要納了她來捏在手裡耍?果然做人家娘子的,心腸硬些,自家日子就好過些。
素娥看真真半日不語,想是見不得她的手段,因道:「誰家男人有幾個錢不想納妾?秦家那個死老鬼都要入土了。一年還要納一兩個呢。由著他可著心去找,不如咱們看准機會替他找,找些上不了台面的來。一來男人感你賢惠和你一心,二來妾這個東西。只得一個兩個必是和你爭寵的,若是有七個八個,有在老爺跟前顯好地,就有在夫人處抱大的,叫她們斗著頑極是解悶的。」
真真笑道:「原來如此。小梅快去打聽。」
一時小梅問明白回來稟:「是鳴玉坊地四春,只是不曉的姑奶奶問地是哪一個春。」
素娥冷笑道:「是那個穿紅衫子繡玉色蝴蝶的那個,你叫林管家去打聽身價。」
小梅忙跑著去了,過了一會回來道:「贖身要八百兩。梳弄要二百兩,還要聘禮八抬。」
素娥微微笑了一笑,道:「弟妹,我在蘇家能不能翻身就指望她了。還煩你時常使人去鳴玉坊打聽,若是我家相公去了他家,就速使人和我說知。」
真真點頭依了。兩個照舊出來吃酒不提。晚上散了席,王慕菲和新姑爺都吃的大醉,就在書房歇了。晚上真真和素娥兩個一處說了半夜心事。天明才合眼睡了一會。第二日吃了中飯小兩口辭去。
王老太爺和老夫人收了女婿的厚禮,只回了兩盒點心。還是昨日席上撤下來的。王慕菲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點心盒子上。漲紅了臉和真真出去送客。回來就抱怨:「真真,你當尋幾樣禮物。妹夫這麼著家去。倒叫蘇家笑話我們沒禮數。」
公公婆婆只進不出,收地禮物裝了幾間房,偏不肯替兒子做臉。相公不怪老的不明事理,反說她,真真恨不得掐他一下,低著頭不肯說話,到房裡換家常的衣裳。
妝台上裝盒大開,裡頭擺著方才送客的那套頭面。王慕菲換過布袍,閒來湊到真真邊上看她梳妝,順手翻翻道:「怎麼少了許多?」
真真笑道:「爹爹有事少銀子使,姐夫家有錢,助了幾萬兩,我們家哪有那樣力量,少不得把幾件不值錢的釵釧變賣,也是我做女兒的一份
王慕菲待要說都變賣了年節時你戴什麼,可是這些東西都是真真從娘家取來的,並無幾樣是他王慕菲買把娘子的,這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就說不出口。他悶悶的道:「泰山有事,我們做女兒女婿地,自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可還少銀子使?」
真真微笑道:「把尚家產業盡數折變了,想來也夠了,原來說要把我的那個小莊也填在裡邊,過幾日人家就要來接手呢。以後咱們家只有那幾間鋪子了,少不得要省著些過日子。」
王慕菲這些天管家,才曉得他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一日開銷要多少。若是沒了莊子供柴供糧送雞鴨魚蛋,一個月的開銷還要多幾十兩也打不住。
他著了忙,追問道:「怎麼就到此地步?也當留個退位呀。」
真真心裡有些失望,歎息道:「那是我爹爹呢,尚家地一根線都是他老人家掙來的,盡數花用了又當如何?」
王慕菲無言以對。想到自家掙來地那幾個鋪子無人掌管,因道:「咱家鋪子裡地管事都叫你姐姐召回去了,一時請不來伙計,不如和姐姐說說,還叫他們回來罷。」
真真就照姐姐教的話回道:「當時本是事急從權,其實沒有咱們王家地鋪子叫尚家的人管的理。」微微一笑,攀著王慕菲的肩道:「奴也明白相公的心,只是公公婆婆的心意還要體貼,王家的家業叫兒媳婦娘家的人掌管可是沒臉的事,你就不替娘子想想?」
休說公婆,就是王慕菲從前在心裡也沒有少抱怨真真管的太多,叫他堂堂一個舉人無用武之地。此時叫娘子說得老臉微紅,結結巴巴道:「哪裡話來,我們夫妻本是一體。」
真真叫這句夫妻本是一體說得心軟,正想答應。慕菲又道:「沒了莊子,只家裡這幾間鋪子,只怕家用不夠呢。」
真真想到公公婆婆心又硬了起來,微笑道:「相公大才,想必早有法子了。奴有一句話說,雖然家業都是你掌管,大事也要多和公公婆婆多商量,才是做孝順兒子的道理呢。奴從前只道事事都張羅好就是盡孝,如今才曉得這樣行事大謬。從今往後必當痛改前非,相公,真真這樣好不好?」
這番話極是有道理,王慕菲連連點頭,摟著娘子笑道:「果然出息了,都是誰教你的?是姐夫不是?」
真真笑道:「原是前幾日我想不明白和你賭氣,姐夫勸我的。奴如今想明白了,相公休哄奴做錯事。」翹著嘴故意在他腳上輕輕踩了一下,攬衣跑出去了。慕菲靠在榻上暈頭轉向,甜蜜蜜許久方才醒悟:真真如他所願賢惠起來,家裡家外這許多事誰來管?少了一個莊子,還有一個妹子沒有嫁,偏幾個鋪子又無管事,哪一樣都是極煩人的,何況家裡日日開銷都不少,哪裡尋銀子去?
他抱著頭苦笑起來,爹娘摟著花不完金子銀子,偏他做兒子的勞心勞力卻無錢使。想到此,王慕菲埋怨娘老子的心越發重了。無可奈何親自去鋪子裡查帳照管。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5:22
第二十七章:此長彼消
且說王慕菲忙了七八天,雖然也請了幾個管事,到底新人使著不放心,事事都要做主人的經心料理。他每日吃了早飯出門天黑來家,累的如同扒皮狗一樣還不得歇,林總管還有許多事來回。撐著料理完了,累的飯都吃不下,倒在床頭就睡。第二日起來,他看看錢箱裡那一點點銀子不夠使,又要忙忙的出去,只幾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
真真要裝賢惠婦人,相公面前唯唯而已,其實心裡極是心痛阿菲吃苦。這一日忍不住,正要去尋姐姐出主意,林管家求見,稟道:「蘇姑爺一連三日都去了鳴玉坊吃酒,和那位唐秀才打的火熱。」
真真想了想,笑道:「此事想法子叫我婆婆知道罷,她過幾日要去瞧青娥呢。」
林管家點頭退去,心裡喜歡的緊,小姐果然會做人了,此事由老夫人出頭,將來鬧的大些兒姑爺也不好說什麼。果然不曉得林管家用了什麼法子叫王老夫人得知,過不得一個時辰老太爺和老夫人都到蘇家去了。
到晚王慕菲和兩個老的一路來家,氣呼呼道:「這個蘇耀揚果然不是個好東西,新婚才月把就去嫖。大姐想是被他灌了迷魂蕩,居然取了八百兩銀就把那個婊子買來做妾!有錢也不是那樣花法!」
真真端茶送水極是殷勤,服侍王慕菲洗腳睡下,王慕菲還要和她訴說。真真攔著他的嘴道:「不許說這些,奴這幾日替你縫了兩個護膝,取來你試試?」把他拉到床上坐定,從床頭取出一雙繡著富貴不斷頭花樣的護膝來,替他綁到腿上。拍手笑道:「不大不小正好呢,奴還替公公縫了兩雙,只是還不曾繡花。你說說什麼花樣好?」
王慕菲累了半日,又氣了半日。此時靠在軟軟的床榻之上,嗅著娘子身上香馥馥甜絲絲的香味,舒服地抽掉骨頭一般,懶洋洋笑道:「隨你什麼花樣我都承你情。還是家裡舒服呀。」
真真貼過來替他捏肩,笑道:「張老爺下午使人送帖子來。後日張夫人生日,請咱們去聽戲。」停了一停,道:「還單有張帖子請青鳳。」
王慕菲從床上爬起來,奇道:「請她做什麼?難道……?」
窗外嗚嗚的有風刮過,真真忙起來關窗,就把張家送來的幾張梅紅灑金請帖取來把相公看。王慕菲翻到寫著青鳳那張名字地,看了許久,笑道:「若論身家也配得上,咱們去。明日你替妹子好生裝扮。」
真真忍不住道:「這一回奴沒有別的話說。還當細訪張公子地人品。」
「為夫知道。」王慕菲有幾分不耐煩,甩袖子道:「哪得個個都似蘇耀揚。話又說回來,大姐也是賢惠的過了。今兒一個明兒一個,過不得一年房裡添上十個八個。她待如何?」
真真看他有不喜歡蘇妹夫納妾之意。趁機道:「奴不如大姐賢惠,與其將來與妾和氣吵鬧不休。不如不許進門。」取了碗茶坐在床邊慢慢吃著,看王慕菲的臉色變的不大自在起來,只裝做看不見,棄掉茶碗去西裡間洗腳。
第三日王慕菲親自去吩咐老太爺和老夫人並青鳳些話,一家子嫡親五口到張府吃了大半日酒來家。果然隔日張家請了媒人上門來說,王慕菲就把青鳳許把張公子。
張家素有富名,王老太爺如何不喜?眼巴巴等著似上回那樣收禮物。豈料王慕菲手裡著實艱難,下定那日親至門口去接,就把禮物都收到他們房裡去不算,又拿著上回蘇家的禮單問老太爺要蘇家地聘禮。王老太爺惱了,氣呼呼道:「你堂堂一個舉人,嫁個妹子都捨不得自家掏錢?」
王慕菲慢悠悠道:「青娥的親事,花了兒子多少?只爹爹發了一注大財,二三千金的禮物收在房裡。如今青鳳訂親,沒有嫁妝回禮不體面,將來她在婆家哪裡有臉?」
老夫人在院子裡暴跳,指著上房罵道:「我的兒,誰給你灌的迷魂湯?俺們家那麼大一個莊子還不夠你用?吃穿用度哪一樣是要花錢的。幾個鋪子又都是你管,怎麼越過越小氣!」
王慕菲冷笑道:「那幾個鋪子,爹爹管了大半年虧了多少本錢?若是爹爹捨不得銀子,妹子的親事我不管就是。由著你們鬧去,好容易結門親,看她將來認你們不認。」
素娥歸寧,對親爹親娘就沒有好臉色,就是王慕菲跟前也是冷冰冰的,只和真真有說有笑。所以王慕菲這話實是戳到老太爺老夫人痛處。
老太爺想到將來張家這門親若和蘇家似的卻是虧本,張家也只得一個兒子,青娥性子又溫柔,張家地金銀將來就是他王家的。兒子實說得有理,小女兒務必要替她爭光。老太爺忍痛開門道:「都在這裡,你撿和用地挑罷,這都是爹爹一輩子的積蓄呢。」
王慕菲哪會客氣,叫幾個管家把從前蘇家送來地禮物盡數搬到自家房裡去不算,還順手搬了一千兩銀子走。王老太爺在房裡哎聲歎氣道:「兒子如今怎麼改了性情,從前哪裡會這樣計較?」
老夫人冷笑道:「自真真從蘇州回來,他就變了性子。這是從你手裡挖銀子呢。兒子方才抬了足有五六百兩地東西,又有一千兩現銀,生生在他心裡挖了碗口大一個血洞。老人家滿腔的不捨都化做對真真地抱怨,哼哼道:「妻賢夫禍少,真真實是不懂事。其實青鳳出嫁能花多少?她偏一個大錢都捨不得出。」在房裡罵了一會猶不捨,背著手去兒子處。
真真看王慕菲自公公處抬了許多東西來,曉得還有麻煩。相公喊她來收拾禮物,她使個計道:「日子這樣緊法,奴去尋姐姐一路到薛家去瞧木器去。」連青鳳的面都不見。帶著小梅出門。
王慕菲一個人備回禮哪裡在行?正在那裡發愁,他爹爹在外頭咳嗽幾聲,進來道:「我的兒。真真呢?」
王慕菲不耐煩道:「她去尋大姨姐去薛家看木器啦,爹爹有何事?」
王老太爺在床上坐下。語重心長道:「人都知青鳳不是你親妹子,替堂妹子辦嫁妝,差不多就使得,不必奢侈,咱們還過日子不過?」
「爹爹。原是你說張家獨子有錢,青鳳嫁過去極好。他家又有許多姑奶奶,多陪送點到婆家人才敬她。不然她在張家說不上話,誰認我這個堂哥否?」王慕菲走到門口道:「此事兒子主意已定,爹爹莫管,回去歇歇罷。春杏送老太爺回房。」
春杏走到老太爺跟前低眉順眼輕道:「老太爺請。」老太爺狠狠瞪了春杏一眼,拂袖而去。
且說真真避到李家,抱過兩個外甥親熱一回,尚鶯鶯就叫奶媽把孩子抱走。笑道:「今日怎麼得閒?」真真苦笑道:「阿菲又替青鳳訂了門親事,今日下定呢。就是送房子把我們的張家。」
「原來是他家,那位張公子還罷了。只是他家十幾位姑爺叫人頭疼。」鶯鶯想了想,笑道:「你小姑子肯不肯?」
真真點頭道:「兩個原也打過照面。她沒甚話說。我瞧著比蘇妹夫強。」提起蘇家表弟。真真是可笑可惱。」鶯鶯想到蘇家納妾鬧的翻天覆地,樂不可支。伏在桌上笑道:「你不曉得呢,三姑母恨不得把那個小唱和你小姑子一起生吃了。面上還要誇你小姑子極賢惠,如今表弟拉撥地和娘子、妾三個人一腿,三姑母兒子捨不得收搭,媳婦無錯不好就收拾,整日裡只和那個妾過不去。」真真微笑道:「我那位小姑子早打定了主意要把婆婆壓下去,三姑太太就是收拾了這一個,明兒還有呢,只要蘇家妹夫不改風流性兒,她情願銀錢上吃虧,也要多替相公納幾個能拋頭露面的妾叫婆婆看著喜歡。」
鶯鶯捂嘴笑道:「這才是女中豪傑。將來咱們且瞧著罷。」
真真道:「阿菲無錢使,在公公處要了一千兩銀子來。妹子怕有後患,指著說要和姐姐去買木器躲出來的。」
鶯鶯啐道:「沒出息,你躲什麼?小櫻呢,叫個人去和薛家說聲兒,照上回王家舊例送一堂木器去。」又問真真:「銀子夠不夠使?」
真真道:「我手裡還收著大姑奶奶把地一千多兩,原是大姐討不回來的那筆銀子,阿菲說要留著她出嫁用呢,用在青鳳身上想來他也沒話說。」
鶯鶯眼波流轉,橫了妹子一眼道:「你又自作主張了,叫小櫻回來。你家去只說咱們挑來挑去,還是覺得青娥陪嫁地那堂好,別的話你休說,再把你收的千把兩交給你相公,他捨得也罷,不捨得也罷,和咱們不相干。你和小姑子情份再好,也犯不著為了她和你相公過不去。萬事有她親哥呢。」
真真放下茶碗,歎息道:「從前我一心一意想叫他省心,他反嫌我身上有油煙氣,如今凡事都不理論,只在他跟前服侍,反倒格外疼愛我。」
鶯鶯冷笑道:「他是個沒本事的,見不得娘子比他本事。莊子的事你和他說了沒有?」
「說了,」真真想到此,微笑起來道:「他只是有點心痛地意思,沒有別的話說。只是這一向去鋪子勤快了呢。」
鶯鶯也欣慰,變了笑臉道:「那他還有幾分可以醫治,不枉你一片癡心待他。且看你們家老太爺行事罷。我今日叫人燒湯池,一同洗澡去何如?」
真真笑道:「轉眼天就這樣冷了,我們家建湯池只怕還要幾年。今日就在姐姐處好好泡一泡。且不說她姐妹兩個自在,只說姚小姐滴珠。自那回唱了一出潑糞記,滴珠臥病在家,吃了十來日藥漸漸好些了,強撐著起來管家。
守門家人來稟:「前幾日有一戶人家自江北來投。」
滴珠冷笑道:「我家上上下下也有三四十人,要什麼新管家?回了他去。」
那管家為難道:「原是求了張老爺薦書來的。」
「如今店鋪都歇了,不短人使。帳上支與來人一兩銀子,請他回去。再備份禮去張世叔處,就拿我這個話回他。」姚小姐想了想,又道:「那幾個常到後門賣花翠的婦人,都不許她們進門。」
姚滴珠這樣精乖,陳家無處下手。侯大姑爺叫大舅子好生抱怨,又聽說姚老闆的海船已是在回程的路上,再不下手,拖得幾日白白叫這一注大財落到別人手裡,把心一橫,生出一條毒計來,和陳老爺商量:「小女婿還有一計,只是事成之後要分三成好處。」
陳公子猶不捨得,陳老爺道:「下手遲了一個大錢都沒的指望,爹爹做主,若是事成,分把你四成!」
侯姑爺道:「她姚家本宅咱們插不進手去,還是還有幾個租把人住的院子麼,岳丈尋個心腹,假裝逃奴去租她家房住。小女婿就去尋些好物事來,過幾日將來還有話說。」
陳老爺就依女婿所言,喊來個心腹把他些銀子,當著眾人尋件小事責罵。那個管家陳根生第二日收拾了包袱偷偷到外縣去了。陳家傳出消息來說丟了十幾樣值錢的古董,四處尋那個逃奴,到府裡寫了失單。又過了幾日那個管家潛回松江,徑到姚家荷花池租房求租。管租房地看門人就租了間空房把他。陳根生住了幾日潛回陳府,侯家姑爺拿著一捆物事與他,又叫陳老爺把失單中不值錢的物件取了兩件,叫陳根生都埋到房裡床底下。又叫他尋事和姚家管家打架,使刀砍了姚家人一刀逃回陳府來。
姚滴珠本以為閉門在家必無事,誰知收房租的管家叫人砍傷,她哪裡是個肯吃虧地人,旋使人去府衙裡報官,侯師爺已是候的久了,帶著一群兄弟到荷花池去,在逃犯房裡翻得幾下就從床底下翻出一個布包並兩件字畫來。他攤開了字畫,拈鬚良久道:「此事奇了,這分明是我丈人家丟地物事,在下先回避罷。」拱拱手自去岳家和大舅子歡喜吃酒不提。
衙役們面面相覷,一個老成些地解開布包,裡頭居然是個死孩子,不由從心裡笑出來,對管家道:「鬧出人命來了,都管還是速回去和你們家小姐說知,只怕不能善了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5:33
第二十八章:碰壁
漸漸滿松江府都傳說賽嫦娥和人有奸,桶出個孩子來落草就掐死埋起。就是知府也半信半疑,猜想必是姚小姐和陳公子做出什麼事來,那個逃走的管家是個見證。妙在陳家和姚家都是財主,知府大人自然秉公執法要慢慢的審,就撥簽寫了票子,拘姚小姐不日上堂和陳家對質。
兩個衙役一個叫錢得喜,一個叫王來富接了拘票,得意洋洋到莫家巷敲門。
姚小姐出來,隔著屏風問道:「兩位官差大哥有何事?」
錢得喜笑道:「沒大事,就是你家租房裡刨出幾樣東西,太爺傳小姐去問幾句話。」
姚滴珠笑道:「我家的租客藏在租房裡的東西,我們做房東的哪裡曉得?要問也當問他左右隔壁的鄰人。」
錢得喜道:「小姐說哪裡話,當問哪個太爺說了算。太爺寫了票,小姐就當上堂。」
姚滴珠省悟說錯了話,忙賠笑道:「原是我年輕不知事,本當請兩位官差大哥吃杯酒兒,只是兩位大哥想必還有別事,小桃紅速去取十兩銀來。」
錢得喜聽見說有十兩,心裡喜歡,正要開口說話,王來富攔他,小聲道:「姚小姐是明白人,這點銀子夠酒的還是夠菜的?」
姚滴珠心裡暗罵他們貪的無厭,又命再取十兩來,方笑道:「這位大哥想是有什麼話要囑咐的?」
王來富笑道:「姚小姐如此大方,小的們有話哪能不說?」住了口只是吃茶。
姚滴珠忍住氣,又把他們十兩。王來富方道:「我們侯師爺原是陳家的女婿,他在太爺跟前極是說得上話。小姐若是央得有人情,寫封書到太爺處或許免提。」起來拱拱手。道聲多謝就拉錢得喜出門。
錢得喜抱怨道:「已是賣她人情,何不多說幾句,也多得她些?這樣一出手就是幾十兩地財主一年能遇見幾個?」
王來富拉他到一間小酒店坐定。錢得喜要了一碟拌海蜇一碟豬頭肉,又打了兩角酒。慢慢吃著。王來富笑道:「你沒看出來麼,單是嫁禍有那幾樣字畫就使得,偏要埋個死孩子這是想叫她姚小姐嫁不出去呢,必是侯鬼子想的壞主意。」
錢得喜恍然大悟,忙替王來富倒酒。虛心問道:「他大舅子就是那個屎女婿?」言罷兩個人都樂不可支。
王來富笑道:「他兩家求親不成結下仇來不是一兩日了。想吃下這股絕戶財的人家說起來也不少,只是這陳家一來有些勢力,二來姚小姐名聲不佳,旁人要臉不肯自扣綠帽子罷了。」
錢得喜憤憤道:「這麼個小娘子又有財又有貌,不曉得將來落到誰手裡呢!」
王來富道:「陳家這不是下手了?若是侯鬼子曉得我們壞他事,將來難免有為難咱們之處。從中發點小財倒是不妨地,他們吃肉也要把口湯咱們咂。」
錢得喜摸摸懷裡那十五兩雪花細絲紋銀,不捨道:「侯鬼子最喜的就是吃獨食,不如咱們誘姚家小姐去買通太爺。也賺她幾百兩銀使。」
王來富搖頭道:「那個姚滴珠頭一回搭上薛三老爺,如何?第二回搭上王舉人,又如何?若是一個不慎叫她搭上太爺。將來太爺吃了虧,咱們地差使只怕就做不成了?」
錢得喜想到這位姚小姐的本事。也自心驚。似這般一頭陰險狠毒。一頭精刮不吃虧的正是棋逢對手,懷裡這十幾兩銀得來僥倖。兩個吃了酒回衙不提。
且說姚滴珠在家氣了一晚上……第二日使家人持了五十兩銀去求左近一個四十多歲黃舉人的書信去知府處求情。那黃舉人還不曾答話,後邊舉人娘子聽說姚滴珠家來人,等不及使人,自家出來說道:「姚滴珠是什麼名聲,你看五十兩銀面上與她寫書容易。明日滿城都傳你和她有私,咱們家的名聲要不要?孩子們還想尋好親事否?」說得黃舉人啞口無言。
管家持著銀子家去,不敢說人家嫌小姐名聲不好,只說黃老爺怕陳家勢大。姚滴珠氣了個半死,思之再三,陳家有勢力原是依附李百萬家而來。李家還罷了,王慕菲卻是他家親戚,不怕陳家地。到底女孩兒家不好到公堂上拋頭露面。自家雖然發誓不和他有糾纏,事急免不得要從權。忙忙的取了名香熏過的桃花箋,寫了一個字叫小桃紅送到王家去。小桃紅到王家敲門,王家守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的,料她來必無好事,一溜煙到二門報把夫人知道。
真真聽說是姚滴珠的使女來尋自家夫婿,極是不快活,惱道:「以後再來不許來回,直接打發了就罷。」
春杏忙勸道:「夫人莫惱,不如把那個小桃紅叫進來問問,咱們也瞧個樂子。想是為了那死孩子的官司而來。」
真真使性子道:「我不耐煩見小人。也罷,咱們躲在書房碧紗櫥後,你出去問她。」真個把小桃紅叫到東廂內書房裡。
那小桃紅滿心歡喜,手裡捏著的箋紙正要送上去,卻不見王舉人的影子,想到小姐吩咐務必要交到舉人老爺手裡,又把那紙條捏地緊緊的。
春杏笑道:「有什麼話你就在此處說罷。」
小桃紅老老實實道:「我們小姐有個字,吩咐要親手交到舉人老爺手裡。」
春杏聽見裡間有本書跌落,猜測小姐必是著惱,忙道:「我們老爺此時不便見你。」
「那婢子改日再來。」小桃紅結結巴巴道。
春杏因裡頭再無動靜,只得道:「也罷,今日老爺想是不得閒了,你且去罷。」取了一大包點心把她。小桃紅接過點心,道謝時不小心手裡落下一片折的小小地紙來。沒有察覺自去了。春杏撿起來遞到真真手裡,好笑道:「這個丫頭傻傻的,果然幾塊點心就賺了來。」
真真心裡發虛。撕壞一個角兒才攤開信箋,上邊卻是草書。寫著:
曾記前日與妹手談品茶之情否?有事尋兄一晤,速來速來。
妹湘蓮即日
真真認得這字,王慕菲有個小匣裝著些心愛地小東西,裡頭就有一張寫著幾首情詩地紙,一模一樣的草書。她原也瞧見過。因字像是男人寫地也不曾留心。想來他兩個早就有來往,真真看罷氣得發抖,原來自家相公是真和那個姚滴珠有私。所以姚家地使女大搖大擺來王家捎信。又難怪王慕菲對蘇家妹夫偷人不以為然,還要把青娥嫁他,分明他自家立身不穩,拿什麼說人家?
她恨到極處,把那張紙撕的粉碎,拍案道:「吩咐門上,不許姚家人進門。」
歇了一會道:「吩咐跟老爺地小廝。有什麼動靜速來家稟報。」又道:「使人去打聽姚家的官司。卻說小桃紅捧著點心出來,走了半條街,摸摸袖裡摸不到那張紙。唬得魂不附體,一路尋回去哪裡尋得著。又不敢回家。又尋不來王舉人,只得在王家門口候王舉人出來。王家守門的得了主母吩咐。出來趕她道:「大姐,你有事尋老爺留個口信也便得,改日再來也使得,這樣站在我家門口,叫滿松江府的人看著,替我家老爺裝幌子麼。速去速去。」
小桃紅又急又羞又惱,道:「我就在這裡等。」
守門的趕小雞一樣趕她到幾十步外,丟下一句:「莫在我家門,小心沖撞了貴人。」幾個小販和路人都哄笑起來,小桃紅依舊存身不得,移到一條小小弄堂口站著,直等到天將黑,才見王慕菲帶著幾個管家路過,忙沖上去道:「王老爺,我家小姐有要事相商。」
王慕菲看見小桃紅,愣住了,托辭道:「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說罷。」腳下並不肯停。
小桃紅雙手扯住王慕菲地袖子,哭道:「我家小姐就要吃官司了,她素來和舉人老爺最好,你不幫她誰幫她?」
王慕菲惱了,一腳踢開她道:「你這丫頭好生不曉事,我和你家小姐不過點頭之交,這般糾纏我做甚?」
小桃紅伏在地下只是哭。王慕菲雖是有些心軟,只是姚滴珠的名聲兒不好,不想叫人笑話他撿破鞋穿,又正是人家吃官司的時候,所以他立意不理會小桃紅。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果然世上男子多薄倖。姑娘,你隨我來。」
王慕菲回頭,見一個青衣書生對他冷笑,忙道:「我和她家小姐只不過認得罷了……」
那書生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扶著小桃紅走進一家酒館。叫伙計燒了碗酒糟荷包蛋來,叫小桃紅先吃下。問她道:「俺看你在他家門口站了三四個時辰,卻是為何?」
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把小姐心屬王舉人,不肯嫁人,惹惱了陳公子,陳公子故意要納她為妾等事說與他聽。
那書生一邊聽一邊冷笑,手裡取大杯不停吃酒。待小桃紅說完,已是吃下了一大壇酒,丟下酒杯拍案道:「你家小姐瞎了眼,那王舉人有妻,愛他做甚?那陳公子這般下做實是丟了天底下男人的臉,也罷,你家去罷,本公子定替你家小姐出氣。」
小桃紅戰戰兢兢還不敢走,書生大喝道:「還不快去!」唬得邊上兩張桌子的人都走了。伙計蹭到桌邊做揖道:「公子爺,你老聽聽也罷了,莫要惹事,那陳家、王家都是有本事的人家,得罪了他們,小店只有關門大吉。」
青衣書生冷笑道:「南邊人果然膽小。」掏出一兩銀子丟下,大步去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5:45
第二十九章:嫁妝風波(上)
王慕菲到家極是不快活,悶悶坐在東廂三間小書房裡生氣。他從小生的聰明俊秀,怎奈爹娘一來小心,二來不過平常做田人家,沒少受左鄰右舍的孩子欺負。待和真真私奔到濟南,銀錢花盡之後更是受盡白眼,扛活做苦力的他沒少受白眼。今日那個書生瞧不起他的眼神扎得他又氣憤又屈辱。
「我是舉人,他一個小小生員算個什麼東西。」王慕菲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掙來的舉人身份,有了三分底氣,喃喃道:「待我成進士,做大官,誰還敢小瞧我?」他想到還要殿試,驀然醒悟,自京城回來也有大半年,哪裡摸過書本?忙喊使女道:「去外書房和他們說,收拾書房升炭盆,明日老爺要在家裡讀書。」背著手在房裡想了許久,這鋪子還當叫真真管起來,不然他日日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豈不是誤了功名大事。
臥房裡安著黃銅炭盆,通紅的炭塊辟啪作響。一把銀酒壺坐在灰裡。熱氣頂的壺蓋輕輕磕在壺身上,發出「撲撲」的聲音。房裡使的幾個小丫頭想是都去後邊廚房端菜去了,靜悄悄的無聲音。真真倚在床邊傷心,看見王慕菲高大的影子進來,忙把臉上的眼淚拭去,強笑道:「阿菲,冷不冷?」提著小皮襖迎上來。
王慕菲叫熱哄哄的香氣熏的骨頭都酥了半邊,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怎麼不點燈?」
真真道:「冷天黑的早,又不作什麼,遲些兒點也罷了。你怎麼才來家?」
王慕菲想起方才,沒好氣道:「路上遇見姚家使女,死乞白賴非要我去姚家。真是晦氣。」
真真心裡一緊。忙道:「白日裡是有個丫頭來尋你呢,奴叫春杏問她,她只說有姚小姐字條要面交你。久等你不來她自去了。」
王慕菲冷笑道:「分明陳家想要人財兩得。正是風頭上,理她呢。」昏暗裡看不清真真臉上半信半疑的表情。彎腰在地下尋了雙千層底青布鞋換上,舒舒服服躺到圈椅上,對真真道:「我今日一算,已是有半年都不曾好好讀過書,想要靜下心來讀兩年。若得更進一步不好?家事和鋪子依舊還是你管罷。」
若是從前的真真,自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他。遲不說早不說,偏是人家有事來尋他才說把家事交付。此時真真存了他和姚滴珠有私情的心,心想若是自家去管鋪子管家事,豈不是叫相公得空就去和姚滴珠相會,她哪裡肯管?
真真裝做忙碌,並不理會。王慕菲等地不耐煩,又問一回,道:「何況妹子過了正月就要出閣。從前你管極是省力的,還叫你管罷。」
真真慢慢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送到王慕菲手上。笑道:「上一回青娥的親事,奴辦地就不好。這一回相公料理罷。有什麼叫奴打下手不妨,若是相公拿不定主意。自當先問過爹娘。」
王慕菲看著真真說不出話來。原來他總抱怨真真自作主張,如今真真事事都要先問相公再順公婆,如他所願了,他反又想著真真從前自作主張的好來。
王慕菲執著娘子地手,溫柔勸她道:「真真,這幾日管家為夫才曉得管家不易,難怪人家說先治家後齊天下呢。」
真真抿嘴笑道:「相公將來必要做官的,或是一縣父母,或是一郡太守,正好現在管家練手。」伸出手指頭在王慕菲額頭上輕輕一戳,軟語道:「冤家,就見不得公公婆婆過幾天舒服日子,奴管家哪有夫君管的好,這些天你爹娘過的極是舒心呢。」一邊說,一邊挨著王慕菲的肩輕輕磨蹭。王慕菲叫娘子地幾口迷魂湯一灌,就忘了本意,得意笑道:「或者做生意為夫不如娘子,論管家娘子還差的遠呢。」
外頭春杏輕輕咳嗽兩聲,隔著簾子道:「晚飯擺在西裡間了,婢子去請青鳳小姐來。」
真真忙站起來道:「叫你攪得忘了,奴去廚房瞧瞧公公婆婆晚上吃的什麼菜。真真在廚房打個轉出來,林管家跟上來稟報:「小姐,家裡糧食並柴炭都只夠半個月用。」
真真想到白日裡姚滴珠的使女行事可惡,冷笑道:「我又不管家事,你只照直和老爺說罷。」
一夜無話,第二日早晨起來,王慕菲移到外書房,揭開一本時文,才吃得半碗茶,書僮進來稟道:「老爺,林總管有事求見。」
王慕菲方想起昨日又忘了把家事交給娘子管,長歎一口氣,叫林管家進來。
林管家把兩本帳恭敬放到書桌上,回道:「老爺,家裡柴米炭都只夠幾日吃用。還有,冬至節的節禮如何備辦?」
王慕菲把帳本扯來翻了幾頁,不耐煩丟下,問道:「從來不曾少過柴米,怎麼好好的就沒有了?」林管家道:「原來有尚家的莊子供奉,上回小姐把莊子賣把人家,現在不只是柴米炭,還有雞鴨魚並火腿時新菜蔬,這個月起俱要拿現錢買。上面一本就是這個月買菜的帳。」
王慕菲無可奈何翻了一頁,只看到昨日總計一兩三錢,心驚肉跳道:「啊也,怎麼要這許多?」
林管家道:「老太爺處每日都有客來。老夫人每日還要冰糖燉一兩燕窩呢,因燕窩上回李家送了二斤來,還能用十幾日,所以不曾記帳。」
王慕菲心裡亂成一團,帳本翻來翻去算不清,問道:「一個月要用多少銀?」
林管家掐指算算,道:「家裡吃穿用度全都算上,一個月也要一百兩。若是老爺再要請回把客,就不止了。」
王慕菲問道:「哪裡用到許多?」不等林管家回話,自家又道:「從前聽學裡朋友說中產之家請過二三回客就要傾家蕩產,原來果真如此。」歎息良久。道:「咱們家養地幾匹馬都賣了罷。換兩頂轎子來家。今年的冬衣,我和老太爺老夫人都有的穿,就罷了。單給夫人做兩身出門地。這兩塊能省下多少?」
林管家道:「咱們家六匹馬兩輛車,就值六七百兩。再加上一年草料也要四五十兩銀,還要三四個人侍候,若是都賣了,這一項一年可省一百多兩,冬衣原是大頭。舊年只皮衣就花了一千多兩呢,今年青鳳小姐成親,老太爺老夫人總要做兩身新衣撐掌場面,就是老爺夫人也不好過於節儉,也當做兩身,極少也要花二百兩。」王慕菲唬了一跳,不管家不知道,原來有錢人家地錢花地流水一般,只做幾件過冬地衣裳也要幾百兩。
彷彿看穿了他地心思。林管家慢慢道:「二百兩極少,從前小姐沒出閣時,每一回做衣裳就是裁縫錢也要一二百兩呢。」因他家老爺聽了發愣。住了口站在一邊要看他如何行事。
良久王慕菲回過神來,乾巴巴笑道:「你且先去把馬和車變賣了罷。橫豎今年松江也不時興坐車。」
林管家去了。少時真真就曉得他要賣馬賣車。春杏笑道:「老爺待夫人還是真心呢。為了省錢一家子都不捨得做衣裳,也要把夫人做兩身。」
真真心裡也喜歡。微笑道:「他今日算了半天帳,我親自去做道紅燒海參與他吃。」
春杏忙攔道:「使不得,大小姐說了,不許二小姐下廚,再者說,老爺還說過日子要省地,不是年不是節地燒海參,只怕……」輕笑兩聲,指著後邊道:「心痛。」
真真也自好笑,道:「這樣遊手好閒的過日子,實在不慣呢,也罷,取上回買的絲線來我配色,正好繡一個六幅花鳥的桌屏過年擺。正說著,薛家管家送木器來,王慕菲進來問真真哪裡可暫挪一千銀子把人家。真真忙把上回收著的一千多兩銀地折子番出來把他,笑道:「這個大姐是用不上了,就把青鳳添妝罷。大姐還留了好些首飾與青鳳,想來妝奩上不要再多花銀子了。」
王慕菲大喜道:「原來你們早就算好,這樣一來,為夫少說要也省下二千兩銀呢。」
真真看相公臉又瘦了一圈,情不自禁貼上去摸他下巴,深情道:「阿菲,這是大姐安排的呢,她搶了妹子的夫婿,其實心裡也有愧。」
王慕菲本來發愁辦不成體面婚事,妹子的嫁妝不必他掏,戲酒花個二三百兩足夠。算算家裡賣了車馬,所有銀子拼在一起也有千把兩,再加上從爹那裡抬來的一千兩,無論如何也能過一年。過了一年鋪子裡緩過氣來,哪裡還會少錢使?喜歡的他當著春杏和小梅的面,接著真真親了個嘴,笑著去了。
且說老太爺和老夫人本在房裡烤火,聽說外頭進來幾輛車,以為是莊子上送年貨來,王老夫人和幾個朋友吹噓道:「我家那個小莊,只魚蝦,每日也要賣幾十兩銀子呢。只有醃鴨蛋比高郵的差點,雖然蛋黃是紅心,到底出的油要比高郵鹹鴨蛋少半勺油。」
老胡就道:「其實我倒喜歡吃油少地,上個月買了二十個,每日早上吃粥剖一個,與我老妻一人半邊蛋黃,中午正好拿蛋白做湯,再加幾片海帶,極是有滋味。」
王老夫人得意洋洋道:「沒的說,就留大家便飯,今日正好嘗新。」站起來道:「各位坐坐,老身去廚房吩咐一聲。」出來到後院看時,哪裡是莊上送東西來,卻是幾大車木器。老夫人看見兩個管家搬下一個雕花漆櫃,上頭的花樣兒卻是呂布戲貂蟬。正是她愛地戲文。
她上前摸了又摸,愛不釋手,道:「先抬到我房裡去罷。」
王家人都曉得有什麼東西落到王老太爺手裡或者還肯吐出點來,王老夫人出手那是滴水不漏。抬櫃子的管家哪裡敢應,忙道:「這是青鳳小姐地嫁妝呢,還要老爺瞧過才好把錢,不然少了一兩隻櫃,對不上數目帳上不給錢,小地們賠不起。」
王老夫人惱了,道:「我呸,一個破櫃要幾錢銀子?金鑲玉的不成?」
林管家走來替自家人解圍,恭敬道:「老夫人,這是最好地明水木器,大小足足六十四件,值銀九百零八兩,還是薛三老爺看朋友份上給的八折。」
老夫人聽說要這許多錢站都站不直,跌跌撞撞回房,顧不得有人在,沖老太爺喊道:「了不得,你兒子極是捨得,只幾樣箱櫃就共花了九百多兩。」
王老太爺聽說極是心痛,本來紅光滿面的老臉霎時發紫,慢慢變白,想到女兒將來能在婆家風光,自然他老泰山就說一不二。因強笑道:「沒見識,上回青娥出閣,木器不也花了一千來兩。這回還少了些呢。我去兒子處瞧瞧,只怕銀子不夠使,還要取些把他才好。」
扯著頭上青筋亂跳的老伴到外書房尋兒子。
王慕菲去看著管家們搬箱櫃到他們南屋去了,許久才滿面笑容回來,看見爹爹黑著臉坐在上頭,老娘垮著臉坐在一邊等他,心裡就有些不快,問道:「爹娘有何事?」
王老夫人搶著道:「青娥嫁把商人家,哪裡用得上這樣好木器。馬馬虎虎八個箱櫃也夠了。」
王慕菲冷笑道:「張家妹夫不見得將來就沒有出息,何必巴高踩低?再者說,妹子的嫁妝,真真和大姐早有安排,又不花爹娘一錢銀子。」
王老太爺跳起來道:「這般,你抬走的一千兩還我!」
「擺酒唱戲不要錢?」王慕菲站在門檻上,扶著柱子指著炭盆道:「咱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要銀子?爹爹,那幾個鋪子你老人家管了半年,摟自家腰裡也夠四五千兩,鋪子裡反拉了一屁股債,到明年過年只怕還要兒子朝裡貼錢呢。一家子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難不成都喝風過活?」
王老太爺咳嗽兩聲,慢慢道:「我的兒,離城七八里那個不是我家的莊子?一年魚蝦也賣三四千兩銀,還不夠你花?地裡的糧食小菜,拾的棉花,織的布,哪一樣是你要花銀子買的。誰教的你叫窮來刮老子的錢?」
王慕菲沒好氣道:「真真娘家有事,那莊子已是賣了。」
王老太爺和老夫人都跳起來,夫妻同心,一左一右按著兒子齊喝道:「那是我王家的莊子,他尚家憑什麼賣?」
王慕菲冷笑道:「何時姓的?」
王老爹一口深痰吐到地下,惡狠狠的道:「那不是真真的嫁妝?真真不是我王家媳婦?那莊子自然是我王家的產業,叫他尚家贖回來還我。」嘎嘎,鶯鶯等真真的公公婆婆發作等很久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8:48
第三十章:嫁妝風波(下)
外書房裡動靜,書僮早報與真真知道,真真等這一日久矣,端端正正坐在西裡間候著。春杏怕小姐吃虧,把幾個媳婦都叫到跟前伏侍,又使人去李家報信。
她這裡調兵譴將,王慕菲那頭老夫人暴跳,推開兒子闖到上房來,就要一頭撞到真真身上去。幾個媳婦子忙上前,假裝扶她,其實把她夾的緊緊的,勸道:「老夫人這是為何?」
王老夫人扭頭看到一臉鐵青的老伴和兒子進來,方敢放聲大罵,道:「我家的莊子,叫你這個小賤人偷偷變賣,是何道理?」
真真站在一邊冷冷看著,並不說話。
王慕菲一頭是汗追來,在院子裡不曾看見他老娘滾地撒潑,提著的心就放下一半來。春杏沖真真使眼色,做出哭泣掉淚的樣子。真真醒悟,從袖內取出一個早就備好的鼻煙荷包,使帕子擋著送到鼻下,只輕輕一嗅,一股酸氣直沖囟門,果然涕淚交加。春杏忙扶著哭泣的真真,故意勸道:「夫人。」
真真軟軟的轉向王慕菲:「阿菲,婆婆為何罵我?」
王慕菲正不知勸哪一個,真真撲到他懷裡,嚶嚶的只是低聲哭泣。頭髮抵著他的下巴,裊裊香氣直鑽入王慕菲的鼻子,想到娘子這一向極是柔順,萬事都不肯拂公婆意思。他還不曾開口,心就先偏著娘子了。
鄉村婦道人家能有什麼見識?老夫人只說有老伴和兒子撐腰,就把從前在桃花鎮的本事都使了出來,胡言亂語說真真盜了家裡財物必是養漢。王慕菲越聽越皺眉,春杏察言觀色,沖緊緊扶著老夫人的兩個媳婦子使了個眼色。兩個媳婦子鬆開手。老夫人張牙舞爪沖上來要撕打真真,口內猶道:「把我家的莊子田地還來。不然老娘跟你拼了。」
王慕菲掉頭看爹爹,指望老子出頭。誰知王老太爺臉色陰沉的站在一邊不動,他只得伸出一隻胳膊攔道:「娘。有話好好說。那莊子本是真真的嫁妝,她娘家吃了大虧欠人家銀子,賣了幫襯又有何不可?」
又對伏在他懷裡的真真道:「賣莊子原也該和爹娘說一聲的,這卻是你地不是,真真呀。你與爹娘賠個不是罷。」
得兒子撐腰,老夫人的聲音就大起來:「分明是這個小賤人養漢,把家裡地金銀都盜了出去。」
房裡眾下人都極是惱怒,春杏忍耐不得,沖出來攔在真真跟前,道:「老夫人,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我們小姐到哪裡不是四五個人跟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小姐……」
老夫人臉上做出一幅怪相來,冷笑道:「當初她引誘我兒私奔,這樣的淫婦什麼事做不出來?」
王慕菲大怒。看著老娘說不出話來。真真曉得火侯已到,撲到桌上去尋剪刀。就要刺喉。房裡亂成一鍋粥。王慕菲撲上去搶剪子。老夫人滿地打滾要銀子。真真倚在牆邊一手執剪一手使帕子捂著臉,其實心裡冷笑。
一直在牆外偷聽的青娥聽見母親這樣說嫂嫂。極是不平。眼見得嫂嫂想不開要尋死,顧不得女孩兒家當回避,沖進來抱著嫂嫂,哭道:「好嫂嫂,你莫想不開。」王慕菲方得機會強把剪子取下。
老夫人看真真像是真要尋死,才有些膽怯,強撐著道:「要尋死也莫當著這許多人尋,當老真是吃嚇長大的麼。」因真真和兒子都不講話,又得意起來,唧唧呱呱辱罵真真。
王慕菲氣得手腳發軟,抬起手指著老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真看他如軟腳蝦一般坐視母親為幾兩銀子這樣侮辱娘子,極是失望,想到這幾年恩愛比不得幾兩臭銀子,卻是真的哭出聲來。
青娥聽不得母親那些污言穢語,哭泣道:「娘,女兒不要嫁人,那些嫁妝你拿去罷,莫要再為難嫂嫂了。」
老太爺生怕小女兒再唱一出金蟬脫殼,忙道:「胡鬧,這是兩回事,青鳳你一個女孩兒家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回房去!」
青鳳大著膽子道:「我扶嫂嫂回房去。」
尚鶯鶯清脆的聲音從院子裡傳出來:「原來我們尚家的女兒都是麵糰,任由人揉搓的?」
王慕菲心裡叫得一聲苦,恨不得把報信的管家揪出來剁成肉糜。這個母老虎曉得了,將來他不曉得要在真真跟前賠多少不是呢。忙上前笑道:「大姐,姐夫怎麼來了?一點小事罷了。」
尚鶯鶯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鬧到如此地步,還是一點小事麼。春杏,扶二小姐家去。」她帶來的人本不少,一陣風樣把真真帶走。
李青書落在最後,黑著一張臉對王慕菲道:「令堂說得那些話不堪入耳,原來我家妹子在你家過的是這般好日子呢。此事必不能善了吧。」冷笑兩聲,瞧也不瞧兩個老的。
青鳳見嫂子回娘家,料想爹娘不會放過她,上前兩步拉著小梅也要同去。
跟到門口,林管家上來勸她道:「青鳳小姐,你走不得。速回樓上鎖門,小老兒叫兩個管家娘子陪你罷。那些金珠原是我們夫人和大姑奶奶費盡心思才留下地,你這一去,三四千兩銀子到了老太爺老夫人手裡還能扣出來?」
青鳳搖頭道:「我不要那些,叫我陪著嫂嫂罷。」
尚鶯鶯在車上聽見,極是憐惜她,下車道:「你在家,勸著你哥哥些,你嫂嫂有我們守著呢。當初我爹爹說你哥哥成親沒有婚書,叫他補一個來他偏不肯,如今我妹子吃了這個虧,他待如何?一個莊子值什麼?休說我尚家窮了,我做姐姐的就是照那樣給妹子置兩個莊子也容易。只是府上這樣的婆婆沒地叫人傷心。」
青鳳聰慧,點頭萬福道:「妹子知道如何勸哥哥了。大姐和嫂嫂自去。」
尚鶯鶯點點頭,等李青書上了馬,一行人去了。青鳳回上房。看見哥哥滿面淚痕,娘親和爹爹見她進來住口。她就把方才尚鶯鶯的話學了一遍。道:「哥哥,尚大姐姐惱了呢,若是你才回來就把婚書庚帖補齊,哪有這樣事?」
王慕菲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去罷。」他原也心痛真真賣了莊子。只是一來看夫妻情份上不好說得;二來他和真真沒有三媒六聘,也談不上有嫁妝,他自知理虧說不響;三來靠老婆發財不體面,橫豎他自家也掙得來銀子,所以就罷了。
王老夫人但有不快就拿真真和他是私奔之事拎起來罵一回,他也受得夠了。這一回倒覺得妹子出地好主意,就取筆墨來,要寫婚書庚帖。
王老太爺伸出精瘦地五指按在紙上,道:「我兒。你再想想,他尚家窮的都要賣女兒嫁妝,哪裡還有油水。不如棄了她娶姚家小姐罷。」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又來了,那個姚滴珠生地雖然美貌。哪有半點端莊小姐的本份?真真才是我王慕菲地良配。說起來當年不是我一眼看到真真愛她。哄著她到濟南去,我一個窮小子哪裡得配這樣的好女人?」
王老太爺咳嗽半日。攔住還想罵淫婦的王老夫人,語重心長道:「真真只是面上溫柔,其實她和她家姐姐都是大小姐脾氣,不是我等草民消受的起的。何況尚家又窮了,她又多年不曾生養,又不肯叫你納妾,難道叫我王家地香火斷送在這個女人身上?」
王老夫人幫腔道:「那個姚滴珠雖然愛錢了些,卻是有些本事的,不是那等只會花不會掙的空殼子。你娶了她,二三年生個孫子。她家又是絕戶,聽說也有一二十萬的家財,將來都是你的。一頭是吃苦受窮,一頭是子孫富貴。我的兒,你做什麼要和那小賤人吃一輩子苦。」
錢財上頭還罷了,提到真真沒有生養,她又必是不肯叫自己納妾的,王慕菲就有些活動,口氣軟了下來:「我豈是為了錢娶妻之事。真真千般都好,只是不肯納妾叫人頭痛,不如和她姐姐說罷,三媒六聘都依她,只是再有兩年不生養,我要納妾她不許攔我,」
王老太爺冷笑一聲,道:「如今是她家求著你呢,憑你堂堂一個舉人,還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娘子?你不捨她也罷了,先把姚滴珠娶進門來就是。」
王慕菲無奈,央求道:「爹爹,我和姚小姐不過認得罷了。且不說她的名聲好不好,她自家貼上來認你們做乾爹乾娘,我們家就吃了她一個大虧少了幾千兩銀子,這樣地人兒子如何喜她!提也不要再提。」
王老太爺道:「娶妻頭一個看她嫁妝豐厚,第二看她能幹否,她又生的不醜,就是真是破鞋,有那一二十萬的賠嫁,由人家背地裡笑話罷了,誰敢當面說你王老爺地不是!」
王慕菲紅著臉道:「我和她沒什麼的,就是老薛也沒沾她便宜……」
王老太爺喜歡道:「如此,她如今名聲也不好,又是一心愛你,想來做妾也是肯地,爹爹替你做主聘她罷。那尚真真若肯回來,一頂轎子抬來便是,不肯,另擇官宦人家小姐為正室。」站起來一連聲叫人去喊媒人來。
王慕菲口內喊著:「爹爹,莫要胡鬧」。手腳卻不曾動彈,
不多時媒人來了,王老太爺就許下二兩銀子地重金叫她去姚家提親。媒婆為難道:「那姚小姐雖然名聲不大好,到底和府上的尚夫人一樣,都是商人家地女兒,不見得肯做第二個。」
老夫人口快,道:「我家媳婦六七年不曾生養,正要休了她呢。你和姚小姐說,若是她進門就生兒子,頭日落草第二日我們就把大的休了扶她為正媒婆心裡猜姚小姐必是不肯,就不甚熱心,說話淡淡的。王老太爺道:「我兒子已是舉人,轉眼又是要做官的。她只要生了兒子不日就是夫人。再者說,都傳說她姚小姐對我兒子有意。你只管去說,必成的。」
媒婆倒也聽說過姚小姐和王舉人相好的流言,橫豎上門說幾句閒話探探口見也沒什麼地。就問王老夫人討了幾十個錢,到巷口雇了頂轎子到姚家敲門。
姚家守門的一見又是媒婆。攔道:「我們家不許媒人上門的,媽媽,你到別家去罷。」
那媒婆笑道:「老身方才從王舉人家來,你進去和小姐說說,她若不肯見我再走不遲。」
守門地想了想。掩了門進去尋小桃紅,道:「大姐,外頭有個媒婆說她是從王家來的。」
小桃紅昨日失了書信沒有請來王舉人,並不敢和小姐說實話,只說王舉人得空就來。姚滴珠心煩意亂也沒有細查考,今日已是催問了七八回。小桃紅正急地無法處,聽得那媒人是從王家來的,大喜道:「放她進來,我在二門邊那間耳房裡侯她。」
媒婆因她說是從王家來的姚小姐就放她進來。心裡裡算盤珠撥了幾下,就另有一番打算。
小桃紅問她:「你從王家來,是王舉人使你來的麼?」
媒婆笑道:「自然是王舉人使小婦人來的。小婦人常在王家走動。王家兩位姑奶奶成親都是小婦人說和地,他家的事通不瞞小婦人。」
小桃紅道:「這樣。王舉人是有話叫你捎來還是有信叫你捎來?」
媒婆眼珠轉了幾轉。正色道:「王舉人家出了大事。要把尚氏夫人休掉,所以王舉人沒有捎話來。」
小桃紅心裡暗喜。王舉人休了妻,自家小姐自然有望,想來昨日在街上是做戲把人家看,故意撇清,好第二日悄悄使媒人來說和,果然舉人的心思與別人不同。想畢道:「這樣,我去回了小姐,你自和我家小姐說罷。」引著她到小姐臥房外間站定,進去和小姐說了,
姚滴珠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王慕菲何故休妻,喜的是他使媒人來,必是來求親。忙照了一回鏡子,笑瞇瞇走出來,道:「這位媽媽貴姓。」
那媒婆是聽說姚小姐對媒人從不客氣得,見她笑瞇瞇的心裡越發有數,忙笑道:「小婦人姓李。今日並不是王舉人使小的來的,」
姚滴珠心裡一跳,收了笑臉道:「那你來做什麼?」
李媒婆笑道:「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使小婦人來說親,」
「替誰說?」滴珠按著自家地胸口,一顆心亂跳。
「自然是替王舉人說親,」李媒婆心裡大樂,這位姚小姐分明左臉上寫著我願意,右臉上寫著巴不得,這樁親事有八成指望。她湊到姚小姐耳邊,小聲道:「他家前頭那位尚夫人,六七年不能生養,又極妒忌,所以老太爺主張休了她。」
姚滴珠聽了點頭,王老太爺老兩口不只一回在她跟前誇獎尚氏,她也曉得尚氏原是私奔來的,所以心裡有些看輕尚氏,一直覺得尚氏配不上王舉人,不由自主道:「那個妒婦,早該休的。」
那李媒婆積年做媒,可稱媒精,看姚滴珠已有九分肯了,忙道:「老太爺說了,滿城閨秀裡只有小姐你最和他老人家心意。只是休妻有三不出,那尚氏如今無所歸,少不得要把個庵堂與她住著地。若是小姐嫁過去生出兒子來,就把小姐扶
姚滴珠笑瞇瞇聽著,聽得最後一句扶正醒悟過來,怒道:「李媽媽,原來他王家是要納我為妾?」
李媒婆笑道:「哪裡話,是存了心要娶小姐去做夫人的,只是尚氏娘子一時還不好休得地……」
姚滴珠想到尚氏本是私奔來地,冷笑道:「他們當我不知道呢,那尚氏可有婚書?原是六年前和王舉人私奔的主兒,大明律奔者為妾。你去和王老太爺說,我姚滴珠不是那等下賤淫婦,誓死不會把人做妾地,若是想他兒子娶我為妻,正經三媒六聘來使得,若是想我做妾,叫他死了這條心!我家財幾十萬,尋個上門女婿何等容易!沒的上他家門低頭伏小,」一番大話放出去,把了李媒婆一兩銀子的腳錢,使人送她出去。
那李媒婆暗暗吐舌,這位姚姑奶奶真是難說話。滿松江府誰人不知尚夫人和王舉人是私奔來的,人多敬尚家是出了名的積善人家,尚大小姐又極厲害,哪個說那些舊事?偏她要拿這些事來打王舉人的臉,這些話如何在王家人面前說得?想必親事不成。李媒婆心裡盤算著拖幾日再去王家回話,袖著那一兩銀子要去買米。
才走出幾步路,一個青衣少年攔住,當街央李媒婆做媒。這等沒頭腦的事,多是私情授受,或者就是偷情,極是好打夾帳。李媒婆歡喜應了,隨著少年轉到一處小院,那少年請她到後邊廳裡坐下,取十兩銀子擱在她面前道:「李媽媽,小生偶然看見姚小姐,一見傾心,還望媽媽替我說和。」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8:59
第三十一章:休了他(上)
李媒婆因這少年出手奢侈,哪裡肯輕輕放過,等不得他問,就把姚小姐這幾年的故事一一說知,笑道:「這位姚小姐心氣兒極高,今日王舉人托我說媒要納她為妾呢,她只肯做妻,不肯做妾。公子想下手可是極難。」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位王舉人我也聽說過,他娘子也是絕色,又和李百萬家是親戚,哪裡會休妻。那姚小姐怎麼就敢說這樣大話?」
李媒婆看著桌上那錠白花花沉甸甸的細絲銀子,恨不得奪到手裡,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那位尚夫人原是王舉人還是窮小子時和他私奔的,所以姚小姐一口咬定說奔者為妾,王舉人娶她為妻也說得過去。」
少年不住冷笑,因道:「那王舉人想來和他娘子極恩愛,怎麼富貴了就要娶妾呢?」
李媒婆歎息道:「修橋鋪路路邊埋,尚老爺原是極好的人,可惜如今尚家敗落了。那尚小姐數年兒花女花皆無,又不肯納妾,所以王舉人有心另娶。也是為著姚小姐名聲不大好,又在吃官司,不然就聘她為妻啦。天幸他只是要納妾,姚小姐又不肯做妾。公子這樣人才相貌,想必姚小姐也愛的,若得老身相助,公子就在松江府安家,又得美人,又得她家幾十萬金銀,不是天大的美事?」
那少年大笑起來,把十兩銀納回袖裡,另取了一塊二三錢的碎銀把她,道:「有勞李媽媽,若是李媽媽替我設法與姚小姐見一面,這十兩銀自然謝你。若是得和這位小姐或是那位尚夫人春風一度,另有錠大元寶相贈。何如?」李媽媽取了碎銀,笑道:「公子說話算數。老身這就去打聽消息,明日來回話可使得?」
少年微笑道:「你明日此時再來就是。」殷勤送李媒婆出去。回到廳裡,拉開一扇門,裡頭還坐著三四個年少的書生,見他進來,都哄笑道:「林靜安你輸了。原來那個姚小姐和薛大叔有私呢。」
林靜安道:「我原是看不過眼,堂堂一個舉人當街踢一個小丫頭,覺得他們兩口子極是可惡,如今聽來,這位姚少姐頗有蹊蹺處,薛三叔最好說話,不如咱們問問他去。」
一個面皮微黑的書生笑道:「你家長安也打聽去了,且等他回來再做道理。倒是你這樣熱心,是看上姚小姐了?」
林靜安不好意起來。紅了臉道:「原是那日我一時氣憤罷了。說話一定要算數。打聽明白只怕還要些日子,會不會誤了相三哥的事?」
相三哥笑道:「怎麼會,咱們不是好朋友麼。這事若讓我遇見了也要管地。姚小姐實是有些可憐,那個陳家趁她父親還在東洋想人財兩得。偏使這樣下做手段。若是咱們家的子弟都出海去了。家中姐姐妹妹遇到這樣的事如何?自然要幫她地,指不定姚老闆和我們來富大叔還認得呢。」
正說話間。一個生的有七八分像林靜安地少年笑嘻嘻進來,笑道:「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們猜那個王舉人的娘子是誰家的女兒?」
「長安,叫你打聽姚小姐和那姓陳的,你去打聽人家娘子做什麼?」林靜安皺眉,道:「她把人家小姑娘攔在門外苦等幾個時候,可見不是個好人。」
長安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自顧自倒茶吃。相三哥道:「長安,莫嘔你哥哥,快些兒說。」
長安道:「你們記得四五年前我們海船上那位尚大叔嗎?哥哥,就是手把手教我們看寶石成見的那位。」
林靜安跳起來道:「他家大女兒不是嫁給李家地,小女兒不是死了?尚大叔還日日傷心說再也見不到小女兒的。」頭上被相三哥敲了一記,不好意思笑起來:「我明白了,原來他不好意思說女兒私奔,所以……」
相三哥道:「王舉人娘子若是尚大叔的女兒,必是個好女孩子。」
眾人哄笑起來,林長安附和道:「極是,尚家大姐姐你們沒有見過,相三哥可是見過的,極是誇她呢。」
相三哥大大方方道:「尚大叔是個老好人,尚大姐也是極好的,想必尚家二小姐也壞不到哪裡去,咱們幸虧打聽清楚了,沒有胡亂助人。」看了看不情願的靜安一眼。笑道:「那姓陳的極是可惡,自然要幫姚小姐一把,不過嘛,人家明明有娘子,她還想著要去做正頭妻,可不厚道。」林靜安搔頭道:「三哥說得時,那助還是不助?」
他兄弟靜安道:「哥,不如你真娶了姚小姐罷,那姓王的沒了指望自然掉頭去就尚大叔地女兒。」
相三哥皺眉道:「那姓王的才不是個東西呢,尚大叔與我們處的極好,世上好男兒這樣多,倒不如勸尚小姐另嫁。咱們救姚小姐倒是助她脫身了。救!」李青書拍案罵道:「實不知王慕菲卑鄙至此。」
尚鶯鶯哭道:「真真,原是姐姐地錯,明曉得他家人愛錢,還要故意裝窮去試王慕菲的真心。」
真真面上只有兩點淚痕,冷笑道:「此事原和姐姐姐夫不相干。阿菲……王慕菲……和那個賤人有私止非一日。不如我成全了他罷。」
鶯鶯愣住了,上前握著妹子地手道:「真真,你莫做傻事,他不過是想納妾罷了,姐姐送十個八個妾把他……」
真真搖頭道:「妹子不至於想不開,這兩日回想起來,初見時他是愛我地色,後來見我帶的金珠多是愛我地財。」聲音漸漸低下去:「原是妹子瞎了眼才看中他,倒累姐姐姐夫受這許多閒氣。誰耐煩再去敷衍他家那群人。」
李青書扶著流淚的娘子。輕聲勸道:「鶯鶯,妹子是真想開了,你莫傷心。咱們想法子善後罷。」
「私奔為妾呢,原是他王慕菲一片好心。叫我婢做夫人這些年,」真真冷笑道:「我承他大情,還不曉得為有財有貌地新夫人挪出位子來。姐姐,使人喚常到我家走的那個媒婆來,我托她寫兩封書信把王慕菲和那賤人。」
李青書忙道:「真真妹子。你待如何,先說把姐姐姐夫聽聽再行事。」
真真道:「一封書寄把王慕菲,和他說知,我當初不顧名份與他私奔,承他錯愛,數年無所出,極是愧疚。聽聞他要娶姚氏為妻,不好叫他為難,我們本無婚約。彼此不受拘束,奴情願離去,祝他姻緣美滿。早日得誕麟兒。」
李青書拍掌贊道:「妙甚,這樣處置極好。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這般才是我們尚家大小姐的風度。」
鶯鶯橫了他一眼。道:「使不得,白白便宜他王慕菲了。務必要多罵他幾句。」
真真冷笑道:「妹子還有一封書信寄把姚家小姐,請她放心出嫁,謝她替我服侍公婆。何如?」
尚鶯鶯眼珠轉了幾轉,冷笑道:「這卻是姚家小姐修了幾世修來地,世人哪得這樣的好公婆。」
真真微皺眉道:「王家只青娥是真心實意待我,姐姐訪得張家甚好,只怕我唱了這一出,她嫁不成呢。」
鶯鶯歎息,想了想道:「我使人和蘇家少奶奶說,叫她出頭一力承擔,不妨事地,張家不過是想找個靠山罷了,他自會算帳。你放心罷。」
小櫻和小桃早將文房四寶備好,真真挽起袖子,霎時寫就兩封書信,交把小櫻道:「去罷。」
靠在榻上緊閉雙目,淚珠似斷線的珠子一般流下來。
鶯鶯看了不捨,悄悄和李青書說:「咱們想個法子叫王慕菲回頭好不好,妹子心裡實是愛他。」
李青書搖頭道:「不好,有他家那一對公婆,縱是和好,又能消停幾時?不如斷的乾乾淨淨。憑真真的為人,哪裡找不到好婆家?」拉著娘子出來,吩咐道:「把信送到,就和林管家說,咱們家的人都撤回來。先使人去和王素娥說,叫她帶就回娘家守著青娥,安排她出嫁,必有她地好處。」
話說李媒婆被人傳到李府,以為尚大小姐要和她算做媒的帳,唬的兩腳發軟,誰知被兩個小丫頭帶到一處天宮般的所在,尚大小姐端坐在上頭,道:「李媽媽,你是在王家常走的,聽說王舉人要求姚小姐為妻,我這裡有兩封書信,你與我送去王姚兩家。」小櫻帶她下去,交給她兩封不曾封口的書信,又與她二兩銀子,吩咐道:「李媽媽,若是你這兩封書信叫別人瞧見,滿松江讀書人都曉得可是不好,千萬千萬。送罷信回來,我家主人若是心裡快活,還有賞銀。」
李媒婆是積年騙人的祖宗,如何不曉得話中的意思,接過兩封書信,就走到一個她常走動的書院裡,央山長娘子道:「娘娘,小婦人這裡有王舉人娘子兩封書信,要送把王舉人和姚小姐地,小婦人怕有些妨礙,想請個識字的人瞧瞧。若是無事就替他送去,不然還給舉人娘子也罷了。」
那姚小姐在松江府何等的有名氣,聽得王舉人娘子有信把她。山長娘子就使人把姐妹妯娌都喚了來,奈何十來個人聚在一處都找不出一個認得字地,一個秀才娘子道:「書院裡不是有幾個學生住在你家前院,喚一個來讀就是。」
山長娘子當真喚了一個學生來,把兩封書信都讀過一回,眾婦人問是何意思。那學生肚裡也有幾點墨水,笑道:「是不是有人替王舉人到姚府上做過媒?」
眾人眼睛都看看李媒婆,李媒婆笑道:「昨日王家老太爺叫我去說親的,許下姚小姐若是生子就扶正。怎奈姚小姐不肯為妾,說舉人娘子不曾明媒正娶才是妾呢,若是正經做正室她才肯。」
學生笑道:「事不機密叫王舉人娘子曉得了,舉人娘子要成全一對好姻緣,請辭去。舉人娘子實是好文彩,小生抄了去學學。」問山長娘子借了紙筆,把兩封書都抄了,拱手離去。
山長娘子歎道:「這舉人娘子倒有幾分骨氣,不肯和那等污了名聲地賤人為伍。私奔又如何?不得這樣娘子守著他窮小子,哪裡熬成舉人?倒成全他貴易妻了。李媽媽,這信你極是送得。」把了他五十文錢,道:「送罷了信還來走走。」送她出去,回來眾婦人撫掌而笑,都道:「今年極是熱鬧,只那姚小姐,就唱了幾出極好看地戲。」群裡姐妹催的狠,今天地更新提前哈。晚上表等八點的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9:11
第三十二章:休了他(下)
李媒婆思來想去,尚氏娘子肯成全,不如先把這兩封書送到姚小姐處,姚小姐看了親事自然得成,多討她幾兩銀子的賞錢才好,袖著兩封書到了莫家巷。姚小姐接著,看了得意道:「取二兩銀把李媽媽,和我家阿菲哥哥說,我等他三茶六禮來娶我。」把與王舉人的那封信交還李媒婆,又叫人出門雇了頭驢馱媒人快走。李媒婆到得王家,從後門溜到王老太爺房裡,恭喜道:「老太爺,恭喜您老人家,姚家的親事已是成了。」
王老太爺大喜道:「有勞媽媽,早晨泡的好茶快倒一碗來與李媽媽吃。」
李媒婆就把袖裡藏著的信取出來,笑道:「這是尚氏娘子寄把舉人老爺的。」
王老太爺眉毛一跳,奪過來道:「莫叫這個賤人攪了我兒的好事。」拆開看,得意笑道:「算她識相。」
老夫人不識字,在一邊急的團團轉,看老太爺極是快活,大膽問道:「說得什麼?」
老太爺拈著鬍鬚,一字一句讀把老伴,王老夫人扭嘴道:「聽不懂。」
王老太爺把信紙抖抖,道:「她說她原是私奔來的,又幾年沒有生養。自覺對不住我們王家,所以聽說我兒要娶姚小姐,怕我兒夾在中間為難,自認是妾。讓我兒娶姚小姐為妻。」
王老夫人嘟喃道:「這個小賤人慣會在兒子跟前討好,只怕另有心思呢。若是哄得我兒捨不得她不肯娶姚小姐,如何是好?」
王老太爺笑道:「沒帳,尚家如今窮了,阿菲心裡有數。」喊道:「富嫂。喊舉人老爺來看信。」
尚鶯鶯使的人也才到王家,尋著林管家附耳吩咐了幾聲又去了。林管家候王慕菲進後院,就走到門口站定。看清王慕菲把那封書信讀完,就上前道:「舉人老爺。我們本是尚家舊僕,小姐與您老人家不是夫妻,咱們也無臉在此,今日就請辭去。」
王慕菲手捧著信紙正在發愣,沒有聽見林管家的話。王老太爺聽的分明。上前攔道:「你們是我王家的奴僕,哪裡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走也使得,都拿贖身銀來。」
林管家把腰挺地直直的,冷笑道:「王老太爺,我們在府上做活,都是尚家把的工錢,小人一個月地工錢要十兩銀呢。再者說,就是尚家也不曾叫我們寫過賣身契紙。是走是留輪不到外人說話。」摔了袖子在院子裡喊了一聲:「舉人老爺要娶姚小姐為妻,咱們尚家人還在這裡做什麼?」
呼啦啦管家使女們都聚到廚院,林管家大聲道:「收拾隨身衣服。咱們回去服侍二小姐去。」
那個帳房最是可笑,巴巴的提著一袋帳本和架破算盤摔到王老太爺面前。跺上幾腳步。啐道:「老子一個月地月錢也要八兩銀,你請的起麼!」
王老夫人推兒子道:「造反了。阿菲,快使人去報官!」王慕菲呆若木雞,任老娘推來推去只是發呆。
李媒婆見勢頭不好,偷偷溜到廚院。廚房哪裡有人?鍋裡燒的水還冒著熱氣,灶裡被澆了一瓢水,滿屋都是白煙。她尋著幾碟點心,倒了碗白水慢慢吃飽了出來,王家下人早走的乾乾淨淨。再到王老太爺房裡,老夫人只是哭鬧,王慕菲依舊傻了一般坐在那裡。王老太爺背著手在院子裡打轉,看見李媒婆進來,忙道:「李媽媽你來的正好,我這裡婚書庚帖都是齊全地,你速去姚家下定。」
李媒婆為難道:「人家正經小姐,又極有錢,馬虎不得的。貴府連個抬禮物的都沒有……」
王老太爺跳腳道:「禮物見成,十六抬,你速去雇人來。咱們就到姚家去!」
正說著,素娥帶著一群人威風凜凜進來,喝道:「那是青鳳的嫁妝和回禮,誰也不能動!」
李媒婆低眉順眼站過一邊,素娥冷笑道:「爹爹,你把銀子略放放,看看兄弟的樣子。」
「不要吵了!」王慕菲暴跳起來,喝道:「兒子這是叫老婆休了!」一把把信紙撕的粉碎,大步出門。老夫人猶道:「快叫小廝們跟上。」
素娥冷笑道:「哪裡還有小廝,人家尚家人早走了。」冷冷看了老太爺一眼,道:「娶姚滴珠也罷了,好歹她還有一二十萬銀子,不算虧,不過不許打妹子的主意,要是妹子嫁不到張家,休怪我翻臉無情!」說罷跺跺腳,狠狠瞪了李媒婆一眼,帶著人到後院去了。
老夫人被老太爺推了一把,不情不願道:「做什麼?」
老太爺道:「把你那套金頭面取來,你裝個媽媽子抱著,到姚家去下訂。若是事不成,就把頭面抱回來。」
老夫人不捨道:「使那十六抬禮物不成?」
老太爺道:「青鳳的婚事誤不得的,速速把姚家親事訂下,省得叫人搶了先。抬了她來家,金山銀山不都是你地麼。他姚家的東西任你挑。」
老夫人回嗔做喜,抱著裝金頭面的裝盒出來,老太爺就把庚帖交把媒人,許她事成謝銀十兩,速速地打發她們出去。
其實姚滴珠早叫衙門裡的人逼地沒法子,零碎銀子送了也有數百兩,偏找不到肯替她出頭地人,若是成了王舉人的正頭娘子,自然有王舉人出頭,知府也要讓他三分。所以李媒婆抱著一箱金頭面來下聘,她二話就說應了,猶道:「我家無人做主,若是使得,就近擇個吉日就迎娶罷。」賞了二兩銀子把李媒婆,李媒婆見事成,一陣風樣和歡歡喜喜候在外邊地王老夫人回王家,王老太爺也曉得姚小姐是官司在身,不然不見得這樣好講話。拍案喜道:「擇日不如撞日,李媽媽,你去和她說。臘月初八極好,還有十來天。咱們兩家收拾起來也容易。」
這一日李媽媽騎著驢在兩家飛奔來回,到晚回家爬在床上,吐舌歎息道:「小婦人做了一輩子媒,沒見過這麼急的。」
且不提王太爺快活,姚滴珠得償所願。只說說那舉人王慕菲。老太爺和姚小姐都沒看出真真書信裡的深意,他卻是曉得的,那封書寫地情真意切,面上看是她真真自請下堂,其實是罵他富貴易妻,不肯和他再為夫妻,與休了他無異。他自做了舉人,自以為世人都敬他,妻子又愛他。美中不足不過無子罷了。娘子一向又慣會低頭伏小,所以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真會棄他而去。本來他以為這回闔上回一樣,真真氣不過鬧一場也罷了。趁她不在娶個妾不是大事。不曾想真真這樣絕情,輕輕一張紙就斷送了數年的恩愛。他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走到李宅門口。抬步就要進去。
李家守門人見是王舉人,上前攔道:「我們九公子今日有事不方便見客。王舉人有什麼話小的轉告也罷。」
王慕菲惱道:「我哪一日不來幾回,你們九公子不是吩咐過你們我來不須通報麼。」
那守門人冷笑道:「從前和你來往是看尚二小姐地情份。如今滿城都傳說你嫌尚家無錢停妻再娶,咱們不替你通報也是替你留面子,不然九奶奶的性子,請你吃竹筍炒肉絲!」
王慕菲愣住了,良久才道:「那都是人家胡說地,我有真真為妻足矣,娶別人做什麼!你叫真真出來見我,我說把她聽她就不氣了。」
守門的冷笑道:「尚小姐自在尚家住,你到李家來尋,不是瘋魔了麼。」劈手把門關起。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王慕菲縮了縮脖子,覺得從來沒有那麼冷過。
幾個小廝經過,一個原是李青書貼身使的,看見王慕菲,笑道:「這不是王舉人,怎麼在外邊看風景,咱們上去請個安罷,若是九少爺曉得門上怠慢了,又有氣生。」上來給王慕菲請安道:「王舉人好。」
王慕菲還不及答話,守門的開門出來罵道:「狗屁舉人,小七,你打聽打聽再上前討好,如今他停妻再娶,不再和咱們九少爺是連襟。誰耐煩理他!」
那小廝聽說,笑了一笑,道:「原來是這般,王舉人,對不住您,您不把咱們李家看在眼裡,咱們也不好自說自話當您是親,請了。」以平輩子禮拱拱手進去。
王慕菲本來發白的臉先是變紅後是轉紫,最後依舊發白。一陣風吹過,門裡嘻笑聲一片。王慕菲又羞又恨,在門外存身不住,掉了頭朝家走。走到半路上,看見林管家和家裡地帳房兩個人騎著兩頭大走騾,一路說笑著朝城外去,緊緊的擦著他經過。他道:「林管家!」
林管家低頭,除了青紗眼罩看見是王慕菲,拱拱手道:「原來是王舉人。」連騾子都不肯定,在騾子屁股上拍了兩下,走了。
王慕菲氣得胸口發疼,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路邊一個酒館的伙府認得他是王舉人,扶他進來坐下,取來一碗熱酒與他道:「王舉人歇歇。」
姚家小姐出來買嫁妝經過,坐在轎子裡遠遠瞧見,使小桃紅進來問道:「姑爺,你可是哪裡不好?」
王慕菲認得是小桃紅,奇道:「你怎麼喊我姑爺?」
小桃紅看酒館裡許多人眼睛都盯在她臉了,紅了臉道:「姑爺,咱們小姐不是今日才許配與你麼?想來必是姑爺喜歡的緊,都樂糊塗了。」
姚滴珠披著大紅猩猩氈站在門口,如月宮仙子一般,微笑道:「阿菲哥哥。妹子送你家去好不好?」
眾人一片稱羨之聲,王慕菲覺得心裡好過了些,有氣無力道:「不必,我自家去。」站起來走了兩步,姚滴珠上前扶著他,鑽到轎裡去。那酒館的伙計站在門邊,呆了半晌,歎息道:「那是誰家的小姐?真好看啊。」
有一個知道底細的客人笑道:「你看一輩子也不得和摸她一下。那是有名的賽嫦娥,誰不想得她家絕戶財,還是這個王舉人有本事,那個陳文才費了恁多心思,倒叫王舉人輕輕摘下這朵鮮花。」另一個笑道:「花兒雖好,只是帽子有些顏色。」
先頭那個客人一本正經道:「就是本來是綠的,使金子銀子擰出汁來,多多地塗幾回,綠裡透出金光銀光來,才是好看呢。世人只說金光銀光好看……」
「哪裡曉得原是這綠底打得好。」一桌人哄笑起來。
唯有那個小伙計吞口水,喃喃道:「王舉人真有福氣,得這樣一個美人睡睡,我也死也甘心了。」
掌櫃的聽見,甩他一巴掌,頭上的小帽都被打脫。小伙計低頭撿帽,掌櫃地教訓道:「這種人為著娘子娘家窮了,就要另娶有錢的女人,是個什麼東西。」
酒店裡眾人哄然叫好,都道:「掌櫃地說地極是。」
小伙計不敢再說話,心道:「若姚小姐真有幾十萬家財,綠帽子多幾頂又何妨,可惜姐兒愛俏,她看不上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又站到門外拉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9:24
第三十三章:王舉人的新愛情(上)
與青鳳有婚約的張家本是商賈,消息靈便,到晚上就曉得尚家二小姐休了王舉人。張員外和夫人商議退親。張夫人道:「雖然咱們是存了心想尋靠山的,到底王小姐端莊大方配我兒子也過了。問問孩子罷。」命使女去召張公子前來。
張公子聽得要退親,不肯道:「我也瞧不起王舉人為人,此事卻與青鳳不相干。退了親不是言而無信?咱們做生意的人家若是無信,還有誰敢和咱們做生意。不如就娶了她來家罷。將來慢慢和他家斷了來往也罷。」
張員外點頭道:「我的兒,原是怕你受委曲,你想的通自然好。橫豎樣樣現成,咱們使人和王家說,就這幾日成親罷。過得幾日那姚氏進門,怕帶壞了青鳳。只是還要想個萬全的法子不要落了王家面子才好。」
張夫人笑道:「這還不容易,你母親不是病著?只說替她沖一沖罷了,所以婚事提前。」一邊使人備聘禮,一邊使人去王府說知。王慕菲不在家,王家是姑奶奶做主,巴不得妹子早些嫁過去。一來妹子得適良人可稍減她心中愧疚,二來妹子嫁到張家深居簡出也省得她自家身份穿幫,三來她是蘇家婦,得九少奶奶青目,親族裡誰敢小看她,四來姚滴珠進門,那個主兒必是偏著爹娘一邊的,妹子要嫁的風光就不容易了。
所以蘇門王氏做主,第二日清早這邊回禮和嫁妝等那邊聘禮抬來,原人抬走,沖喜沒得那麼講究,辦幾桌家宴就罷了。待過了滿月再請也是一樣。兩下裡心思不同,都是要早些嫁娶,張家本是有錢。破著多花幾兩銀子,青鳳的親事也還成個體面。只是娘家冷清些,張家卻鋪排的極是熱鬧不提。
昨夜王慕菲吃的大醉被姚家人抬來家,第二日宿醉不起,到下午餓醒,爬起來看看外頭靜悄悄的。喊了幾聲小梅也無人應,才想起來他叫娘子休了。他滿臉不快活爬起來,到後院叫青娥去打洗臉水。誰知樓上也無人應。王慕菲爬到樓上一瞧,收拾地乾乾淨淨,只有那幾箱要緊物事和人蹤影全無。王慕菲唬了一跳,忙忙的奔到前邊南屋看,果然木器都無。再奔到爹娘住的院子裡,老兩口板著臉坐在那裡。
王慕菲心急,忙忙地問:「青娥呢?怎麼人和嫁妝都不見了?」
王老太爺道:「張家說要替老夫人沖喜。你姐姐做主,今日就把她抬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這像是個什麼話,成親哪有這麼草率的。倒像咱們上趕著要嫁女兒似地,還能瞧得起咱們家?姐姐怎麼這樣糊塗。她在哪裡?」
王老太爺哼哼道:「她家去了。留了個字與你。」
王慕菲從桌上拾起。上頭卻是青娥的筆跡,想是妹子代筆。寫著:「你要娶的姚小姐名聲不好,妹子只有趁她沒進門搶著嫁了,張家的聘禮我怕爹娘收起不與你先帶走,過幾日你使人來送信我再交還。」
王慕菲看過小心收起,歎息了一會,道:「青娥嫁了也好,到底是個心事。」
王老太爺本來滿心歡喜打算收下張家的彩幣,誰料大女兒橫插一腳盡數帶走,心裡極是不快,抱怨道:「女生外向,她這是存了心要吞這一股大財呢。」
王慕菲腦子沒轉過來,說道:「大姐不是那等小氣地人,她自秦家帶來的金珠,真真說分了一半把妹子做嫁妝呢。」
老夫人忙問:「值多少錢?」
王慕菲道:「也值三千兩。」
王老太爺聽見,心痛如刀攪,一口氣上不來朝後跌倒,王慕菲大喊:「來人,去找郎中來。」
老夫人道:「家人走個精光,哪裡能來人?」上前掐住老伴的人中,轉眼老太爺醒轉,怒罵道:「她們姐妹兩個都叫尚家的小賤人帶壞了,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王慕菲深以為然,道:「妹子這事,惹出這許多事來,不是我,青娥哪裡得嫁那樣的好人家。」
一家三口把尚家痛罵一回。
老太爺因兒子與他同心,昨夜又是姚家人送來的,趁機道:「我的兒,爹爹替你聘下姚小姐為妻了呢。」
王慕菲皺眉道:「她做個妾也罷了,畢竟人家也有娶唱的,做正妻招人笑話呢。」
老太爺啐道:「也要她肯做妾才使得,誰家妾能有幾十萬的陪嫁?抬了來家,銀子都是你地,自然是你說了算,若是你不喜她,丟的遠遠的,另娶美妾都由你。」
已是訂了親不好退地,爹爹說得也有道理,王慕菲無奈點點頭道:「也罷,只是日子訂在臘月急了些。親事總要體面些好。」
老太爺又啐道:「她那裡還吃著官司呢,聽說她老子就要來家,有人出頭主張,她老子肯不肯把她嫁人還兩說。娶了來,官司自有她老子接手,風頭不好,咱們把她丟出去就是。這事橫豎和你不相干地。」
王慕菲頭上青筋暴起,怒道:「怎麼和我不相干,我娘子到公堂上因為死孩子地事拋頭露面,是體面事麼!我去寫封信把知府大人求情,叫管家替她上堂罷。」
老太爺看兒子是肯了,心裡一塊大石落地,臉上現出笑道,道:「你房裡還要收拾呢,就是廚房也要有幾個人。」
王慕菲當過幾天家,忙道:「要那麼多人做什麼?爹爹,叫媒婆來,我們買四個丫頭,再雇四個做活的女人,就夠了。」想想不放心,又道:「我回房去寫書信,這幾日少人手,爹爹去雇人來罷。」忙忙地回房去,自襯新人要住起來,舊人的東西自然要收起。免得吵鬧。他也不喊爹娘幫忙,把真真的東西翻撿一回,值錢的也有十數箱衣物。盡數搬到一間不起眼地耳房鎖起,又把自家住的院子前前後後都查了個遍。當收的收起,當鎖地鎖起,一直忙到半夜才睡。
第二日早晨起來,卻有姚家送來兩房管管家給王慕菲使喚。王慕菲吃過一回虧,哪裡肯收。客客氣氣道:「舍下的管家們都在莊上,展眼就到地。多謝你家小姐,我這裡有封信呢,你帶去給你們小姐看過,她就曉得了。」掏出寫把知府的信與那管家。
管家趁興而來,掃興而回。姚滴珠聽說王慕菲不用她的人,皺眉道:「阿菲哥哥怎麼這麼見外,我們不是一家人麼。」折開那信,看了一回才歡喜了。取出紅藍兩顆寶石裝在小匣。又備了酒肉等禮,叫心腹管家去知府家送信。
卻是姚小姐福氣,那一日知府在前衙斷案。後衙裡知府夫人閒來無事,聽說姚小姐送禮來。怎麼不防她。親把管家叫到跟前,隔關屏風問他。那管家忙把書信和小匣奉上。婦人家見到珠子寶石沒有不喜歡的。拆了信叫人念過,卻是求情免提。收人禮物與人消災的規矩她也曉得,捨不得手裡地寶石,索性再做個好人,道:「此事我已盡知,我會吩咐我家老爺發海捕文書去尋那逃走的管家,待尋到他再做打算,如何?」
那管家忙跪下磕頭謝道:「多謝夫人成全,這原是人家朝我們小姐身上潑的污水,還要大人替我們小姐做主,審出清白來。」
知府夫人但笑不語,賞他一個荷包。那管家會意,回家和姚小姐說:「姑爺的書信極是有用,知府夫人親收下禮物,還許了要發海捕文書尋那姓陳的管家再做打算呢。」
姚滴珠不是笨人,只是先前送禮去人家都不肯收她的,所以束手無策。如今知府夫人說話甚是活動,想來還是送的不夠,咬咬牙,又取出十顆寶石,取上回那樣的小匣裝了,叫管家送去。
那知府夫人候他久矣,開了盒子看,十顆指頂樣大的紅藍寶石,都是極稀罕珍貴地寶貝,歡喜捧把知府大人看,笑道:「這是那姚小姐送來的,我許她發海捕文書尋那逃走的管家,她將來謝我呢。」
知府大人取王舉人地書信看過,歎氣道:「你不當收她的,侯鬼子許我事成分二成呢。這點子夠什麼。」
知府夫人冷笑道:「夫人我已是收了,你待怎樣?」
知府道:「這是王舉人寫地?他敢頂著罵名娶姚家小姐,想必有靠山地。倒不好惹他。再者說,侯鬼子不過借他丈人威風罷了,他家丈人不過是李家門下走狗。王舉人的妹子卻是嫁把李家三姑太太地公子,也罷,寶石你收起罷。咱們做的好看些,就把這案子拖下去罷,只說無人見證,待找到那逃走的管家再說。這個姚家由著你慢慢兒擠好不好?」
知府夫人這才快活起來,旋使人去尋巧手匠人來,就要造首飾。那管家得了好信家去,姚滴珠越發的覺得王家可嫁,就把此事細細寫了回書寄把王慕菲。
王慕菲聽得知府用了一個拖字訣,不曉得人家是要細水長流,只當雨過天青,倒有幾分佩服姚小姐的手段,只得他一封書信,半日功夫就把這場丟人現眼的官司按下。倒覺得娶她為妻也沒什麼不好,她不過是名聲差些罷了,並不曾真叫薛三公子和陳公子近過身,人家都只傳說和他有私。正經結為夫婦自然無話可說。再說了,正經娶個娘子,好叫真真得知都是她自家行事有錯,白白把個正室的位子拱手送他人家,如今她尚家二小姐頂著曾私奔的名聲兒哪裡再尋他這樣體面的夫婿。
王慕菲越想越是快意,欣然回了一個字把姚滴珠,稱之為妹,字句間極是深情。不必說,姚小姐極是喜歡,兩邊都盼著早是成親。
再說那群少年四處打聽,打聽得姚小姐家人到知府大人家去過兩回,就發了告示要尋謀財害命的陳府管家某,若有窩藏視為從犯。相三哥笑了個死,對林靜安道:「這位姚小姐極是有本事,哪裡要人助她。這才幾日,就叫喊人家舉人娘子了呢。」
林靜安紅了臉道:「我不過一時義憤罷了。其實看到尚二小姐的休書,就後悔我多管閒事了呢。」
相三哥道:「尚大叔若是聽說他女兒休了那不是個東西的夫婿,必極是歡喜。咱們去薛三叔家,叫他請尚家姐妹出來耍,好不好?」
林長安突然笑起來,道:「三哥,你也有二十多了吧?」
相三哥先道:「我二十二……」突然醒悟過來,紅了臉罵道:「她沒嫁我沒娶,就是愛慕她又怎麼樣?」
林靜安和林長安都道:「使不得,相大人曉得,必不肯的。」
相三哥笑道:「我不過說笑耍子罷了,你們就當真。走,咱們到薛三叔家去鬧他一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09:44
第三十四章:王舉人的新愛情(中)
鶯鶯聽說青娥已是嫁到張家,忙到別院尋妹子。春杏接出來,笑道:「二小姐今日早晨起來吃了半碗粥,中飯倒像長了胃口似的,吃了大半碗飯呢。」
早有人打簾子,裡頭一聲遞一聲,輕輕的傳進去:「大小姐來了。」
真真丟下書,笑著接出來道:「姐姐,兩個外甥呢?」
真真若是傷心哭泣,或是不住口大罵,都不似現在沒事人一樣叫鶯鶯擔心。
鶯鶯看著妹子,歎息道:「真真,心裡不痛快哭兩聲也使得。」
真真笑嘻嘻道:「原是妹子看錯了人,怨不得別人的。如今改過也還來得及,有什麼好傷心的。妹子替外甥女做了件小襖,姐姐來瞧。」拉著鶯鶯到她做活的暖閣裡坐。
這間暖閣有半面牆鑲的都是玻璃,極是透光。雖然天陰陰的彷彿要下雪的樣子,屋裡還是亮堂堂的。窗台上擺著幾只玉石花盆,各色琉璃珠子堆的半滿,裡頭數莖水仙都打著花骨朵。想是怕擾了香氣,一個白玉香爐擱在桌了,並不焚香。
鶯鶯只覺得房裡有些清冷,翻翻桌上有一本《道德經》,強笑道:「你倒是清閒,我家玉娃的小襖在那裡?」
真真取過一隻小包袱,解開來給姐姐看,裡頭一件小小紫糕皮襖,大紅的緞上使金銀線繡著小小的菊花,笑道:「這個花我繡了七八天呢,昨晚無事才縫好。」說話間,不由自主的想到王慕菲,不知他這幾日如何。臉上就有些黯然。
尚鶯鶯把小襖當亮處看了又看,贊妹子:「針腳越發的密了。」就叫小梅:「包起來送到我那裡去,和小櫻小桃說。我在二小姐這裡,有事叫他們這裡來尋我。」
眼看著小梅去了。房裡無人,她才道:「妹子,青娥她前日嫁把張家了,俱是素娥做主。你可了了心事?」
真真微微一笑,道:「青娥妹子嫁了。我再無牽掛。」雖然是笑,隱隱有淚光。
門簾響處,李青書抱著他家玉娃,後邊幾個奶母和使女眾星捧月一般圍著兒子進來。兩個孩子進門都朝小姨伸出手去。李青書沖鶯鶯使個眼色,笑道:「孩子們找小姨呢,前邊還有許多事等你,你倒在這裡偷閒。」
鶯鶯笑看真真懷裡鑽一個,背上爬一個,臉上真露出笑容來。她吩咐奶媽們好好看著。和李青書出來,才出門就問他:「什麼大不了的事,忙忙的喊我出來?」
李青書苦笑道:「有人來求見尚家二小姐為妻。」
尚鶯鶯冷笑道:「誰家公子吃了豹子膽。前幾日我妹子才寫地休書,今日就敢來求親?」
李青書變了臉。惱道:「還有哪家。是陳文才那個賤種。求到老祖宗裡去了,老祖宗的意思。我家退過一親回,他再來求倒不好不許他的。」
尚鶯鶯忙打斷道:「這卻奇了,我妹子又不姓李,你家有女兒盡管許他。」
李青書道:「老祖宗也不曾面許,只是授意我許他,叫我說:我家丈人見在,小姨子地婚事自有丈人做主。就是不在她自家做主也罷。輪不到我做人姐夫的替小姨子訂親。」
「所以,姓陳地不死心,又要來求我?」尚鶯鶯站定,眼前一隊捧著點心的使女經過,一個帶頭的上來請安,笑道:「九少爺,九少奶奶好。」
尚鶯鶯因自家妹子被人瞧不起,心裡極是不快活。認得這個使女是自家房裡的,又是和那陳家有親,正好借她立威,甩手賞她一巴掌,又踢了腳,罵道:「狐媚子,當著我的面做出這樣醜態來,當我瞎了眼呢。來人,打二十板丟出去,革她全家地差使。」
那陳小翠伏在地下不住磕頭,哭道:「婢子不敢。」
李青書冷笑道:「你家堂哥哥好本事,都想和我做連襟呢,你有什麼不敢的。多加十板,傳九少奶奶的話,她全家都趕出去。」尚鶯鶯對李青書嫣然一笑,兩個手牽著手回妹子院子裡去了。那陳文才在外頭廳裡等了足有兩個時辰,一個管家出來道:「你來的正好,這裡有幾個人你領下去罷,過幾日養好了送他們到南洋種植園去做活。若是走了一個半個,唯你是問。」
陳文才還在發愣,卻見他遠房堂叔一家都垂頭喪氣出來,兩個堂弟扶著被打的堂妹。看見他,那堂叔沖上來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別以為你家贖了身就不是奴才!」
陳文才極是惱怒,待要發作又不敢,側著身子讓過一邊,堂叔一家都惡狠狠的瞪他幾眼才出去。
陳文才摸出一兩銀子把該房管茶的管家,那管家不肯收,冷笑道:「咱們看陳老姨奶奶面上,叫你一聲公子,你還真把自個當公子了?一日為奴,永世是奴。你家老姨奶奶只顧討老祖宗的好,你就敢不把九少爺放在眼裡?你癡心妄想來求聘,還當咱們九奶奶是四房地糊塗老爺夫人呢。」
陳文才來求親,原是氣不過,他費盡心機把姚滴珠逼到絕路上去,反叫王慕菲撿了個大便宜。知府大人又偏向姚家去了,他已是氣得發瘋。幸好尚真真休了王舉人,滿城人都贊她高潔。所以他靈機一動,送了姑祖母一份厚禮,想求真真為妻,要故意給王舉人和姚滴珠沒臉。想來那尚二小姐已是嫁過一遭兒,又是私奔過的,不敢講究,有人來求必樂嫁。得了尚小姐為妻,那搶了他女人地王舉人還不氣得背過氣去。
誰知他想地極好,李青書兩口子見都不見他,卻把他堂叔一家都革了差使,堂妹屁股上那幾十板。分明是打在他臉上,叫他看清自家地身份不必癡心妄想。
他想明白了,臉上又紅又白。低著頭灰溜溜出去。不過半日,滿城就傳說有幾位公子到尚家求尚小姐真真為妻。尤其有名地是那位陳公子,苦苦求了半日,尚小姐嫌他是原是管家地兒子,連大門都沒有讓他進。
這些話傳到姚滴珠耳裡,先就氣了個半死。陳公子這樣不長腦子行事,分明是說她姚滴珠不如人家一個半殘的婦人。王慕菲聽說有人去求真真為妻,冷笑不已,再聽說那位陳文才去求真真為妻,跳起來罵道:「他休想!」
王老夫人極是不伏氣道:「這像什麼話?你又不曾休了她,她不是自認為妾麼,接她來家。」
王慕菲不好意思和娘老子說真真那封書信明是自請下堂,實是休書,含糊道:「我和真真又沒有婚書見證。」
老太爺想了想。道:「話雖這樣說,她和你幾年夫妻,不過是賭氣搬到娘家去住。不當有人去求親地。」
王慕菲漲紅了臉,吞吞吐吐。不肯作答。指著婚禮擺酒要請廚子溜走。老太爺就道:「我出去走走,你在家看好箱籠。莫叫雇來的那些人進來。」背著手走到一個茶館,花四個錢買了碗福仁茶,坐在角落裡慢慢吃著。有個拎籃子賣薄面餅和牛肉地小販進來,笑道:「又有人到李家去求尚二小姐為妻去了,這一回,你們猜是哪個?」
小店裡的人都笑道:「快說,我們每人買十個錢的餅和肉罷了。」
那個小販把蓋著白布的籃子放到櫃上,茶博士送了碗熱水與他吃,他一飲而盡,笑道:「這一回是河東府的柳家。就是從前想和尚二小姐訂親地那家,頭天聽說二小姐休了王舉人,第二日就把正房娘子休了,飛奔去李家求親呢。」
一個人贊歎道:「今日這是第五個了吧。錢指揮使,劉守備、王同知,還有常州的蘇二公子。我聽說蘇家和李家是親戚,只怕會許他家罷?」
那小販神氣活現搖頭道:「這幾家前頭娘子和妾都有兒女,尚大小姐必不肯許的。」
王老太爺聽人都說是尚真真休了他兒子,氣得哼哼,用力咳嗽,從懷裡摸出十文錢來,喊道:「切十個錢牛肉來。」
那小販忙問櫃上討個小碟,切了一碟牛肉送來。老太爺把錢握在手裡,問他道:「那尚小姐休王舉人,有什麼故事,你說來聽聽?」
小販伸手討錢,笑道:「十文錢,你老給錢,小的就說一段。」
王老太爺不情不願把錢數給他,那小販笑道:「這位老爺必是不常出門,不曉得這一段故事。世上從來都是男人休妻,似尚二小姐這般那是從來沒聽說得新聞。」
老太爺惱了,又摸出幾文錢丟把他,道:「快說!」
那小販唱了個諾謝道:「尚二小姐做姑娘時不曉得怎麼叫王舉人拐了去。那時節王舉人還是個窮小廝,拐了二小姐和數千金珠不曉得到哪裡,窮的過不得才回松江。二小姐日日紡紗織布,養活那小廝,卻是他運氣,讀書做了秀才。後來尚老太爺尋著女兒,王舉人中舉俱是岳家力量,他不曉得感恩,反因尚家窮了要另娶那有錢的賽嫦娥為妻。所以尚小姐索性寫了休書把他。我家隔壁的金秀才就抄得一份呢,誇說尚二小姐文彩極好,雖然從前走錯了路,卻是個極明白地婦人,說什麼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邊上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笑道:「那休書我也抄得一份,實是寫的好。尚二小姐本是好人家地女兒,叫人拐了做了數年窮夫妻,巴結著叫夫婿中了舉,是為賢。尚老爺當初嫌那王舉人沒出息,要女兒改適,她不肯,是為貞。又因王舉人另娶財主,她能肯成全,是為智。不肯做妾原是尚二小姐自重,可見當初被拐了去,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難為她想得開,尋常婦人遇見丈夫納妾,誰不是覓死尋活不肯。」
老太爺從鼻子裡噴出向口冷氣,咳嗽了幾聲道:「這話倒奇了,老夫我活了幾……十年,也沒聽說過婦人休夫地。想必是她勾搭上了有權有勢之人。」
那書生拍案道:「老丈休要胡說!那王家地新婦才是淫婦。那小販笑道:「客官莫氣,想必這位老丈是外鄉人。老丈,我們松江府比不得別處,婦人拋頭露面的本來極多,誰家姑娘不學好,誰家媳婦偷人,不消兩三個時辰就傳地全城都曉得了。從來沒有聽說過尚二小姐如何,所以才有這許多人去提親呢,那尚家已是窮了,有錢的姐夫又有何用,自然是因為尚家兩位小姐賢德貞淑,素來在松江府裡名聲極好之故。」
王老太爺冷笑道:「私奔的也敢貞淑,原來松江的小姐都是這般貞淑呢。」
他這裡抱怨,後頭院子裡茶館老闆的女兒聽見,和她母親道:「媽你不是和我爹私奔的麼,這個老頭在外頭亂說可惡。」看一邊擺著一盆泡裹腳布的水,把布撈了出來,端著盆要進去潑。老闆娘攔道:「隨他去罷。」站在門口,聽見王老太爺連咳嗽帶喘氣在那裡罵:「私奔的淫婦,幾年都生不出兒子來,連婚書都沒有,還敢擺出正房娘子的架子……」句句都點著老闆娘的心事,老闆娘越聽越怒,搶過女兒手裡的盆,一腳踢開隔扇,滿滿一盆臭水把王老太爺從頭淋到腳,楂著腰罵道:「這樣亂咒人家,你才生了兒子沒屁眼,生了女兒都和人私奔!」
王老太爺氣得兩眼直翻,老闆只顧打躬作揖哄娘子進去,也不理他。眾人因這個老頭子不和時宜,都在一邊哄笑,無人替他說話。老太爺氣得說不出話來,身上又臭又冷,抹了一把臉,一路小跑回家去。
偏王老夫人因兒子也不在家,一把鐵鎖鎖了院門,不曉得鑽到哪裡耍去了。王老太爺從後院跑到正房都是鐵將軍守門,又尋到前廳,再到外書房一圈轉下來,兒子和老伴都不見。雖然是江南,十一月的天氣也是極冷,好容易在外書房裡尋到兒子一件皮襖,哆哆嗦嗦換了上身,下邊還是透濕的,咬著牙脫了精光。
王慕菲為了省錢,外書房平常不擺火盆。王老太爺精赤著兩條腿,冷的直跳,想到廚房裡暖和,把襖子裹的緊了些,一路小跑到廚院。
廚房裡雇來的兩個廚娘正一邊做活一邊說話,突然老太爺光著兩條腿進來,唬了一跳,其中一個生的略平頭整臉些,就有些夏姬的風情,又有些紅拂的眼力,還有三分與人結交的本事,笑著湊上來道:「老太爺,您到裡頭烤烤?」一頭說,一頭伸出手來摸老太爺的大那一個有些瞧不上,扭頭出去,看見老夫人和一群人笑嘻嘻進來,忙跑上前道:「老太爺在廚房裡呢。」
王老夫人怕老太爺罵她亂跑,忙和老胡說:「走,咱們到廚房說話去。倒省的叫人再升火盆。」
一群人進去,正好瞧見老太爺縮在灶後,兩條光腿伸在火邊,那個廚娘在邊上不曉得說些什麼,一隻手還搭在老太爺光腿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10:02
第三十五章:王舉人的新愛情(下)
原是那廚娘說老太爺身上被淋了透濕,須要搓揉才不會風寒入體,所以王老太爺想著若是病了還要花錢買藥,正好叫廚娘搓一搓。王老夫人本是叫他降怕了的,眾人進來,老太爺哆哆嗦嗦連笑臉都懶得擠出來,道:「各位請坐,五兒速去開門取衣裳來與我換。」
那廚娘察言觀色,曉得這家是老翁做主,忙笑道:「老太爺走到街上,叫個不張眼的潑了一大盆水,若是不搓揉到發熱,只怕寒邪入體呢。」
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人,俱都當看不見那兩條光腿。王老夫人待要發作,她是吃慣了巴掌的,忍著氣回房,慢慢尋了上下衣裳和新鞋,打成一個包袱抱到廚房來。老太爺收起兩條架的高高的光腿,搖搖晃晃站起,走到小隔間裡穿衣裳。那廚娘笑嘻嘻就想跟進去服侍,叫老夫人攔住了,猶道:「這些事本該我們做的。」
老夫人從柴堆裡抽出一根鴨蛋粗細的硬柴,冷笑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偷老娘的男人?你去桃花鎮打聽打聽,誰敢搶我李五娘的飯食。」一邊說,一邊高高舉起柴棍。
那廚娘原以為她是舉人家的老夫人,最多不過罵幾句罷了,實不料這位舉人家的老夫人比她親娘還強些,挨了重重兩大棍。
她原有些智計,用力推開老夫人,把自家衣裳拉開,露出主腰和半邊胸來,撞進隔間撲進老太爺的懷裡,殺豬般叫道:「來人呀,求命呀。逼奸不從要殺人了呀。」
老太爺褲子才提到一半,叫這個廚娘一鬧,褲子滑到腳背。露出見不得人那話兒來,本待進門拉的老胡笑著退出去道:「老太爺怎麼這樣急法?」拉老夫人道:「老嫂子。說起來也當為老哥哥添兩個妾啦,誰家老太爺身邊沒有二三個人兒,又能替你服侍老太爺,在房裡使喚也頂個大丫頭。」
老夫人冷哼道:「鬍子墨,你休他娘的撒臭屁。一個妾也要百八十兩銀,隔不得幾時就要和管家偷情,與表哥私會,抵盜主人家財物去養小子。」沖進去拼了老命拉扯。那廚娘看老太爺黑著一張臉不說話只管穿衣,想必沒有指望,心想大鬧他一場賺些銀子也好,就和老夫人扭到一處,兩下裡拳打腳踢,搗眼睛扣鼻子。吐口水撥頭髮,那叫一個熱鬧。
若論本事,卻是廚娘高些。只臉上掛了兩道爪痕,一雙玉手不只能搓之揉之。還能握之搗之。掄起來虎虎生風,拳拳到肉。老夫人想是養尊處優久了。拳腳上有些生疏,只得在兵器上找補,撥下頭上兩根長約八寸二分,表面金光閃閃其實七分紋銀三分白銅打就的分水娥眉刺,呃……錯了,是一對溜金銀長簪,兩手各執一根,左手只撿那白白嫩嫩地所在急扎,右手避開拳頭,直取腦後。
王老太爺心痛銀簪,忙道:「老胡,還不來拉一把,我這裡穿衣裳呢。」
老胡幾個都靠在牆上竊笑,王老太爺發話,老胡不得不進來,一拳敲在那廚娘的頭上,趁著廚娘兩眼轉圈,把她拖過一邊。那幾個把披頭散髮的老夫人扶起,都勸道:「老嫂子莫氣,老哥哥哪裡看得上這樣地人。」老太爺輕輕咳嗽了一聲,撥開眾人甩了老夫人一個巴掌,罵道:「老夫要納妾也不找那樣的野雞,你急什麼!」
那廚娘聽見不依,敞著懷跳起來道:「老太爺,方才您還哄奴家,說奴家生地比這個老虔婆好,許了事成與我五十兩銀打頭面。」
眾人都教那一對香瓜一樣大的物事晃的眼花繚亂,就連老太爺都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才板起臉來,喝道:「這裡大家都是見證,分明是你自家脫了衣裳闖進來老夫換衣的所在。老夫什麼時候和你說過那些下流的話。待我兒來家,取帖子送你去府衙吃板子!」
那廚娘冷笑道:「老娘不吃那一套,府衙裡地金胖子和奴家也是知交,咱光腳的還怕你濕鞋的,傳出去舉人家老太爺睡廚娘還賴睡錢,極好聽的名聲呢。」
老胡做好做歹,許了她五兩銀子封口,那廚娘還到六兩,老太爺只肯給四兩。三個人占了方桌的三面,吵成一團。
王慕菲請定大廚,來家走到廚房門口聽見吵鬧,忙忙的進去,老夫人就撲上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道:「你爹爹他不長進,和廚娘偷上了,還要娶她呢。老太爺在那裡說價錢說得極煩,跳過來又甩了老夫人一巴掌,罵道:「休胡說,俺這裡正要拿錢打發她呢,這四兩銀你出!」
廚娘拍桌子打板凳道:「沒有六兩,奴家就去府衙出首!」
王慕菲皺眉,摸出一個十兩錠子夾了半邊的,丟到門外,道:「滾!」
他是舉人老爺,又丟了錢出來,那廚娘見到他不免膽怯些,見鬧也鬧的夠了,爬起來撿了銀子飛一般逃出門。
王慕菲看了這群人一眼,也不說話,撿起自家那件皮袍回房去了。這裡老太爺想追上去問兒子憑什麼他就讓真真休了他,方才那一場鬧地極是沒臉,在老朋友面前還罷了,卻不好意思去就兒子的冷臉。
鬍子墨因笑道:「老哥哥,聽說你家兒子將娶那姚小姐為妻,老嫂子叫咱們來幫忙呢。」
老太爺出門,噴嚏連天,回到自家房裡,叫暖氣一熏,立時就覺得頭重腳輕,坐到太師椅上說不出話來。老夫人方才叫他當著眾人面打過兩下,又是才和賤人打過架的,悶悶地回房去睡。還是老胡見老太爺清鼻涕都出來了,勸道:「老哥哥想是著了涼,還是睡一會。煮碗薑茶來吃。有事明日再說也是一樣。」
幾個人拱拱手辭出來,尋了個小茶館坐下,鬍子墨就道:「老王這是昏了頭呢。聽見說尚家窮了就要兒子另娶。」
另一個道:「他能有什麼見識,從前素娥十五六歲。出落的花一般,我教他獻把田大將軍,他不肯,結果老李把女兒送去,她生地還不到素娥八分呢。如今老李一家都叫田大將軍家養活,聽說他女兒生了個小子,老李地日子越發好過了。」
鬍子墨冷笑道:「老王這個兒子也是個背信棄義的,咱們是指望不上他將來發達了有好處了。不如另想法子罷。」
其中一個道:「你從前不是到明水狄家打過秋風?不如再到薛三老爺處碰運氣,他老人家手指頭縫裡漏一點半點也夠咱們吃用不盡。」
鬍子墨搖頭道:「鳳大鳳二兩個不得好死地,非要拿狗頭去哄他,結果人家還了一包石子來,狄家我不敢惹。那薛三爺是狄夫人地親兄弟,咱遠著些。不如去尋那陳公子吧。他是個傻的,又和王家姚家有仇,聽說我們是王老太爺地朋友。必定一哄一個准。」
眾人哄然道妙,約齊了過幾日在鬍子墨家再議。給了茶錢各自散去。
且說老太爺和老夫人都病著。只王慕菲一個人操持婚事,反倒覺得自在許多。他請了唐秀才來助忙,把二千銀子花的乾乾淨淨,果然辦成一場體面婚事,聘禮就是原來張家聘他妹子的,也算是豐厚體面。姚滴珠因嫁的是她自家愛的男人,歡喜收了,先使小桃紅押著二十四抬嫁妝來鋪床,明水木器無人賣給她,新買地蘇州新樣螺鈿磨漆全堂家俱,明晃晃的極是耀眼,擺在房裡掛紅吊彩,極是喜氣,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扶病來瞧了,都愛不釋手。
第二日初八,王慕菲翻出他那身舉人的行頭來,大紅圓領,爛銀腰帶,頭上簪著四朵金花,騎著借來的高頭大馬,果然是個極風流的人物兒。路人看見,都贊歎:王舉人果真生的極好,和那賽嫦娥正是天生一對金童玉女。
王慕菲聽見心裡快活,笑嘻嘻到了莫家巷口,姚家早挑出十來掛百子千孫鞭來,響了許久,王慕菲下馬沖圍觀的鄰居們拱拱手,踏著大步進去了。不過時姚小姐蓋著大紅蓋頭出來,鼓樂齊鳴,姚府管家提著一竹籃銅錢散把看熱鬧的小把戲,霎時歡聲雷動,恭喜之聲不絕於耳。姚小姐經過瑞記鋪子,故意拉開轎簾露出半邊臉來,正好看見樓上窗格裡有大紅的衣裳閃過,
她仰起臉來,沖上頭得意一笑,才放下轎簾,得意洋洋去了。
尚真真卻是真在瑞記樓上。側著半邊身子看王慕菲身著紅袍頭頂金花喜洋洋地娶親,心裡百般滋味。李青書和尚鶯鶯坐在一邊吃茶。良久,外頭已無喧嘩之聲,真真尚依在窗前。李青書沖娘子擠眼。尚鶯鶯皺著眉頭,走到妹子身後抱著她,輕聲道:「咱們家去,爹爹使人捎信來說,明年二月就到家呢。」
尚真真淚落如雨,喃喃道:「原來數年恩愛,敵不過幾兩金銀。」
「妹子,縱然是他回心轉意,不和姚滴珠如何。他早有納妾的心思,又是那樣一對公婆,你肯回頭否?」李青書站起來問道。
「我不肯!原說好了我們……一雙兩好,再多半個人也使不得。」尚真真咬牙道:「姐姐,我搬回家去住罷,日日都有人上門提親,沒的叫人說你。」
尚鶯鶯笑道:「我也想回去住幾日呢,走罷。今年咱們過個熱鬧年。狄九叔說今年咱們家有五六萬銀子地分紅,還有半船貨,咱們去挑幾樣頑器。說起來,我倒想跟著他們出海走走。」
李青書不甚快活,拿手指頭頂娘子道:「你去了,我和孩子們怎麼辦?」
尚鶯鶯橫了他一眼,嗔道:「我說說罷了,就你家那些鋪子,哪一天能少得了我?」
真真見不得姐姐姐夫恩愛,低著頭走到樓梯處,李二叔過來扶她,道:「二小姐,咱們有的是法子治這兩個賤人。必替您出一口氣。」
真真搖頭歎息,道:「李二叔,不必。由他們去罷。」
尚鶯鶯沖李二叔擠眼,笑了一笑跟出去。李青書落後幾步。經過時彷彿說今日風有些大一般輕描淡寫:「莫要叫人看出來。」
卻說王慕菲接了新人到家,和滿座朋友吃了幾杯酒,突然得少了些什麼,再細瞧瞧。只有他蘇家妹夫坐在席間,張家妹夫不曉得哪裡去了。他拍拍腦袋,想到必是妹子曉得蘇公子要來,所以尋了緣故不拋頭露面,新妹夫想必面嫩也不好意思來。這樣一想,還罷了,又吃了幾杯酒,裝醉伏在桌上不肯動。唐秀才把鳴玉坊那班粉頭都召了來,巴不得自在取樂。命人送了新郎進新房,一群人移席到王慕菲地外書房,自在取樂。正經人都道婚宴上這般行事不妥當。紛紛散了去,唐秀才曲意結交蘇公子。兩個打地火熱。一群風流才子縱情聲色不提。
卻說王慕菲進了洞房,門口站著清風明月。一左一右上前請安道:「新姑爺吃醉了呢。」扶著他進裡間,李媒婆頭上插著一朵大紅花,吃的腮上紅紅地上來道喜。小桃紅賞了她兩個帕子二錢銀子打發她出去了,也帶著眾使女上來道喜:「恭喜姑爺,恭喜小姐,祝姑爺和小姐百年好和,早生貴子。」
王慕菲笑道:「多謝多謝,每人一錢賞銀。」
小桃紅謝了賞,帶人出去,王慕菲挑開紅蓋頭看是,滴珠頭上卻是一頂珠冠,在燈下耀眼奪目,越發映的她面如白玉,目似秋水,一點櫻唇似笑非笑。王慕菲看了如何不愛,笑嘻嘻伸出手去,道:「娘子,為夫替你脫衣裳好不好?」
姚滴珠羞紅了臉,低下頭道:「奴自家來,相公歇歇。」自家把珠冠取下,取裝盒小心裝好鎖入箱內,脫下大紅的繡衣,現出桃紅地小襖和褲子來,上來替王慕菲脫帽。她手腳生疏,不似真真妥貼,一個衣結解了半日也解不下來。王慕菲曉得她必是從不曾替男人解過衣裳,心裡大樂,笑道:「我自己來。」脫的只有一件小衣,把滴珠按倒在床上。
滴珠害羞道:「燈……」
王慕菲只顧和她親嘴,因她總掙扎著要起來吹燈,笑道:「點著燈才得趣呢。」一邊說一用拉開她地主腰,伸手進去。摸了幾把,心裡歎息:「果然女孩兒家的胸比婦人的好摸,難怪蘇妹夫要納妾呢。」
姚滴珠早已癱成一團泥,心裡卻明白,想必是王慕菲因她名聲不好,怕她不是處子,想到方才小桃紅塞在枕下的白綾帕,從王慕菲懷裡抽出如玉的藕臂,輕聲道:「相公,你讓讓罷。」從枕下抽出那塊白綾帕子。王慕菲忙接過來,抖得一抖,看得兩面都是雪白,鋪在滴珠股下,順手扯掉那條桃紅繡蝴蝶地褲子。
姚滴珠免不得攢眉咬牙忍受,任由王慕菲暢快了一回,兩個臉偎著臉,腿壓著腿睡了一會。王慕菲乍遇新人,極是有舉致,到爬起來要再戰,這一回滴珠略長了些本事,兩個旗鼓相當,鬥得在隔壁偷聽的小桃紅欲仙欲死才罷。
第二日清早起來,王慕菲和滴珠都兩腿發軟,取了喜叫小桃紅送把病中的老太爺和老夫人看過,正巧那李媒婆來討喜錢也看過了。王慕菲極是喜歡,與了她二兩銀子。滴珠格外厚賜,二兩銀子之外,還與她一盒內造點心,四匹青紅布,一個厚緞子把她做衣裳。李媒婆喜滋滋去了。
他兩口兒吃了幾口粥兒到床上補眠,有沒有做點子事就不得而知。
話說尚真真回到尚家大宅居住,內有數不盡的奴僕,外有林管家一班兒忠僕,雖然日日有那不曉得自家有幾斤幾兩重的人家來求親,都是不曾見著管家,就被守門的婉拒了。因她搬回大宅去住,都傳說尚老爺在海外遇見仙人,要帶了幾十船金珠來家。尚老爺是出了名不肯再娶的人,那許多金珠自然還是尚家兩位小姐的。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也不曉得是哪裡傳說來地,俗語說得好,三人成虎,傳的多了,人都當真,俱說尚家又富起來。別人不論,那個河東府地柳公子虎臣越發心急,尚家大門進不去,日日到李家求李青書。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8 17:10:14
第三十六章:老太爺跳牆(上)
柳家原和李家也有親,李青書不耐煩日日都敷衍他,請他到天香樓吃酒,道:「表弟,開弓沒有回頭箭,真真原是不肯嫁你才要逃走,沒得轉了一圈回來嫁你,何必叫愚兄為難。」
柳虎臣冷笑道:「青書表哥,你哄孩子耍呢,我還能不曉得堂姑夫家是真窮是假窮?你下手快娶了鶯鶯,尚家一半的錢財都是你的,難不成你還想攔著我去取原是我的那一半?」
李青書笑道:「原來還是為錢,沒的說,薛兄請出來做個證見。」
薛三公子從隔壁慢慢踱進來,笑道:「柳家的小子兒,我和你堂姑夫是什麼交情,從前他和你爹訂親時原是我做的證見,有你這句話,還當老尚會把女兒嫁你麼。」
柳虎臣沒想到李青書設了計誘他,翻臉道:「李青書,你壞我好事!咱們再不是兄弟,你等著。」
李青書冷笑道:「別說我家老丈人曉得不依你,你為財棄掉髮妻無情無義,看這天下的商賈還有誰和你們柳家做生意。」
薛三公子看著那柳虎臣搖頭歎氣:「似你這般急功近利又背信棄義,明年你們柳家不必出海了。」
那柳虎臣聽見薛三公子這樣說,臉色微微發白,跺跺腳去了。
李青書就叫撤桌子重上酒果。薛三公子笑道:「隔壁擺下了,引你見幾個小朋友去。」
到得隔壁,一群少年站起來,齊聲問好道:「見過尚大姐夫!」
李青書唬了一跳,笑道:「這幾位是……?」
薛三公子笑道:「是我家的子侄輩,幾年前和你家丈人一同出過海的。所以他們偏著那邊喊你姐夫,偏不叫你李大哥。」
李青書笑道:「這麼喊我可就惱了,我原是和你們薛三叔兄弟相稱。叫你們平白降了一輩去。」
薛三公子擺手道:「咱們各交各的,臭小子們。你們不好好在劉家港等著接船,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少年們哄笑起來,你推我我推都不肯頭一個說。李青書心裡原記掛著娘子在家等侯,正好回避,忙笑道:「薛三哥。我趕著回去和娘子說話,就辭去了罷,今日這桌算我的,再叫幾個小唱來助興!」
薛三公子笑道:「使得,小唱使不得,不然我姐姐說我帶壞了孩子們,我要吃板子地。」
李青書大笑,站起來做了一個羅圈揖。少年們都站起來,齊聲道:「李大哥走好。」李青書揮揮手下樓。騎著馬到尚宅,徑到娘子院裡,笑道:「那柳虎臣已打發了他。薛三哥瞧不上他,明年他家都不得出海呢。咱們要不要加一份?」
鶯鶯放下手裡地帳本。笑道:「還是李百萬家呢,眼皮子也恁淺。我們尚家本有一份在裡頭。再加,只好加你們李家,十來房一分,到你頭上能有多少?你家那些人,收了錢只怕還要嫌你沒有早入伙呢。何苦做這樣出力不討好的事。」
李青書歎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家號稱是李百萬,也只我們這房略好些,那幾房無所不為的樂。若不想些法子,又不分家,只怕轉眼就敗了。」
尚鶯鶯不樂意道:「他們名下地鋪子又不捨得叫我管,又要笑話我牝雞司晨,不過仗著老祖宗寵愛罷了。這世上沒有一邊替他們賺錢一邊被他們說道理,你要想法子也使得,不許走薛家的路子。薛家不是看我爹爹面上,肯和李家結交?」
李青書無可奈何笑道:「娘子大人說地是,我另想法子就是,不過是這麼一說罷。就是你肯,只怕他們也捨不得一下子拿出十萬八萬的本錢來。」
尚鶯鶯忍不住笑起來:「這倒是真的,出海做生意雖然獲利極厚,風險也極大的。若是一個不小心翻了船,你就是李家的千古罪人。」
李青書拉著娘子地手,去看桌上的帳本,笑道:「還是你家清靜,這一會功夫就算完了?在咱們家,曉得你算帳,那幾個嬸娘流水般來尋你說閒話鶯鶯笑道:「我分了一半給妹子算呢,也叫她學學。其實她悟性還在我之上,只怕看幾天帳,尚家的產業就可給交給她了,我也多些空閒和孩子們耍。」
李青書笑道:「我呢,我呢,橫豎無事,咱們泡澡去?」強把鶯鶯的帳本取下丟給在一邊竊笑的小櫻,拉著她去了。
綠蘿院廊下一間耳房裡,小梅問春杏:「為什麼大小姐不要我們去服侍二小姐?」
春杏放下手裡的針線,笑道:「這是怕二小姐觸景生情呢,過幾日二小姐想開了不傷心啦,自然叫你上去伺候。」
小梅移到窗台歎氣。突然又道:「下雪啦,不曉得我在後院種的那兩棵梅花怎麼樣。」
春杏道:「你們還記著那裡做什麼?若是你捨不得,還叫人送你回去。」
小梅連連搖頭道:「不回去不回去。我只是捨不得我種的梅花罷了。」
春杏笑著戳她的額頭,道:「你這麼老實,誰捨得送你回去,送回去叫人欺負你啊。快做活,趕著過年前做完,初五咱們穿著好去廟會上耍。」
小梅依依不捨看了看窗外,雪花似玉屑般紛紛揚揚,天空和遠處都叫密密地雪擋住了,灰灰的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小梅道:「天暗下來了呢,小姐在看帳,要點燈!」跳起來就要開門。
春杏扯住她的袖子,道:「你當是你王家呢,就咱們幾個人貼心。我帶你去瞧瞧。」丟下針錢,開櫃取出兩件大紅猩猩氈地斗蓬來,替小梅穿好了,自家才穿上。小梅摸著身上的斗蓬。吸氣道:「這樣好衣服,聽說極貴地,咱們也有地穿?」
春杏笑道:「不過有名有姓地得一兩件罷了。走罷,你在咱們家住久了就明白了。咱們去茶水房瞧瞧去。」
茶水房原是裡外兩大間,外間當地擺著大火盆,上頭一張大方桌,兩個乾淨利索地媳婦子正在做點心,後牆邊兩眼小灶。一眼灶上燒著一大壺熱水,另一眼上擺著蒸籠,不曉得裡頭是什麼點心,一股子說不出來的香甜氣味飄在房裡。裡間一個裝束和春杏差不多,只是比甲是白綾彈墨花樣地大丫頭出來,笑道:「又不放心二小姐啦?春杏,你當二小姐只是你一個人的小姐呢。」
春杏把紅著臉地小梅推到跟前,笑道:「翠墨,這是這幾年一直跟著二小姐的小梅。極是忠心的。小梅,我原是大小姐那邊的,過些日子還要回大小姐那邊去。以後你有事只和翠墨姐姐說。」
翠墨擺手笑道:「春杏姐說哪裡話。」親親熱熱牽著小梅的手道:「以後咱們一處做活。老規矩,二小姐房裡八個大地。還有六個你不曾見。別人你不必理會。我是管茶水飲食的,你想吃什麼和我說。有一個管衣裳一個管首飾。將來你只管近身服侍咱們四個有事替換著無妨。還有四個是管帳的,不管做活,不是錢帳上的事不要去找她們。」
春杏看小梅有些發愣,推她道:「原來只咱們兩個大的,樣樣都要你操心的,如今分了職責,小姐的衣裳收撿洗曬都有人,要穿什麼要做什麼你只和管衣裳的說一聲就使得。端茶送水的活自有小丫頭們去做呢。」
翠墨笑道:「咱們每人手下都有兩個小地聽使喚,等她們調理出息了,咱們也嫁人去了,你不必不好意思,盡管使她們!」
小梅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話,春杏笑道:「走罷,咱們回去接著做新衣裳去。原來房裡那幾個膿包哪裡頂的半點事?樣樣都要你盯著,只得忠心一門還好。」
拉著小梅回去照舊做活,小梅拈著針出神,突然道:「我有月錢啦!」
春杏笑道:「你原是上在咱們家檔子上的,當然有,就是前幾年地也在那裡,只是你一直在王家,不好把你的,這幾年積下來也有幾十兩,我勸你領了這個錢交給二門上地林三管家,他那裡有幾間鋪子,老爺說過許我們也入股。我們都把銀子存在他那裡生利錢。」
小梅想到有了錢,將來尋著母親和弟弟,替他們買房,替弟弟娶親,喜歡地眉飛色舞。
春杏看她一臉白日夢的模樣,也不說她,低著頭依舊做活。過了一會,門外有人敲門,
「姐姐們在麼,翠墨姐姐叫送點心來,」一個小丫頭拎著個小食盒推門進來,笑道:「春杏姐姐好,梅姐姐好。」從食盒裡取出兩碟點心,又兩碗茶面子,把食盒擱在一邊,笑嘻嘻出去。
春杏只不過吃一兩塊點心罷了,茶面子動都沒有動一下,小梅吐舌道:「我還以為李家極富有呢,咱們過地比李家小姐還闊氣。」
春杏笑了一笑道:「你只見過九少爺和老太太兩處,還算講究。那幾家也只個空殼子,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李家固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王家的日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王慕菲指望新婦帶嫁妝來,自然有錢,大手大腳花淨了手裡的兩千銀子。他和滴珠新婚燕爾,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哪裡想得到柴米油鹽小事。這一日正在臥房裡替滴珠畫眉,小桃紅進來回道:「姑爺,老太爺那裡又罵人了,說跟前使喚的人不用心,火盆熄了也不換。」
王慕菲皺眉道:「前日換換的使女,怎麼又不好了?娘子隨我一同去瞧瞧?」
姚滴珠笑道:「相公先走一步,奴在這裡描完了眉再去,不然只得一半,不怕嚇著老人家麼。」
王慕菲笑笑自去,姚滴珠開口問道:「為何事爭吵小桃紅道:「柴房外有兩袋上好銀霜炭,誰用誰去取,因落雪咱們的人嫌麻煩,把兩包都抬了來。只道他們要用開了柴房取就是。誰知裡頭只有幾袋下用柴炭,老太爺嫌煙氣嗆要換,不曉得哪個多嘴的說都是咱們抬了來。在那裡鬧呢。」
姚滴珠微笑道:「這是給我下馬威呢,幾根炭值幾個錢?我就曉得這兩個老的不得消停。打量我是那不爭氣的尚真真?走,收拾東西家去,使個人和姑爺說,就說我爹不日就要來家,我家去收拾收拾。問他來不來。」
王慕菲坐在桌邊,聽爹爹抱怨兒子媳婦不孝順,自家用好炭,給爹娘用差炭。老夫人也道:「管家娘子服侍不貼心還罷了,手腳不乾淨,燕窩本還有一大包,他們才來了幾日就回說沒有了。」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他和滴珠平常吃地白粥,甜津津的極是好吃,好像就是燕窩粥。正不曉得如何回答,進來一個使女道:「姑爺,我們小姐說方才有信兒來。我們老爺還有幾日就要到,要回娘家去收拾收拾。問姑爺去不去?」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老太爺忙道:「去去,阿菲。你速去。」推著兒子出去,笑嘻嘻對坐在轎子裡的媳婦道:「在娘家多住幾日也不妨,等親家來,爹爹要請他吃酒呢。」
姚滴珠笑瞇瞇道:「媳婦省得,待我爹爹回來,必要和他說,公公婆婆極疼愛媳婦地。」
老太爺目送兩頂轎子出門,回來王老夫人抱怨道:「不是說好要生降伏她麼。」老太爺笑道:「不忙。親家跟前總要做個樣子,走,我們到媳婦房裡瞧瞧去。」
老夫人等不得這一句,忙跳起來搶在前邊。果然媳婦把房裡大小四五個丫頭都帶走了,房門只半掩著,老太爺推門進去,站在銀光閃閃的家俱跟前,不住贊歎道:「還是這樣家俱好看呢,明水木器哪裡好起,偏那麼值錢。」老夫人早鑽進臥房,要看滴珠地陪嫁。尋了好一會都沒有尋到妝盒,喊道:「老頭子,是不是媳婦回娘家,把妝盒帶走了?」
老太爺道:「她要在娘家住幾日,自然要帶妝盒回去,你翻別的瞧瞧罷。」走過來開箱櫃,裡頭俱是王慕菲的衣裳。十來個衣箱疊在床背後,俱是上了明晃晃新式西洋大鎖的,老太爺無可奈何,道:「我記得尚家小賤人走時空手的,咱們去後邊翻翻,她地東西不愛上鎖。」
老兩口頂風冒雪把樓上樓下都翻了一個遍,才尋到一間不起眼的耳房,使一把小銅鎖鎖起。
老太爺從門縫裡張望,果然都是真真的箱子,喜歡道:「在這裡了,你去取我的家伙來。」
老夫人笑道:「瞧我的。」頭下撥下她那根八寸二分長的簪子,探進鎖眼裡搗了兩下,喀嚓一聲鎖開,老太爺奔進去,掀箱子蓋,喜歡道:「都是上好綢緞,正好趁兒子不在家,咱們拖出去賣啦!」
老夫人從櫃子裡鑽出來,取一件皮襖披在身上,捨不得道:「賣不上價錢,留幾件我穿。」
老太爺搶下來,罵道:「豬腦子,換了銀子悄悄收起才好。你沒的穿,媳婦自做好的把你穿。」
踢她一腳:「速去叫人去雇四輛,不,三輛大車來。」
老夫人把那件皮襖又摸了摸,一步三回頭出去。過不多時,老太爺押著三車衣裳先到成衣鋪,成衣鋪道:「王老太爺,小本生意,收不起。您到前門大街,有個天下第九當,去那裡當死當,他們本錢大,做生意極是厚道,必不叫您吃虧。」一邊看老太爺出門,自家飛一般去第九當報信。
老太爺被他一陣馬屁拍的鬍子翹多高,真個尋到「天下第九當」要當當。那天下第九當是誰家地本錢?卻是尚鶯鶯與李家幾個要好的小姑子們和開的,所以有個九字。管事地得了消息,曉得尚家小姐的衣物多是做一季,記一本帳地,又有標記,極是好認。掌櫃地親自出來,接著王老太爺說了半日話,等著取了舊日替真真做衣裳的帳來,那邊安排隊妥當了。他才慢慢開箱一件一件唱價,唱到一半,掌櫃地道:「老太爺,有些不對,這些物事,倒像是贓物,你從哪裡買來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18:49
第三十七章:老太爺跳牆(中)
老太爺勃然大怒,道:「胡說,這都是我家的舊衣裳。你們不收我到別家去!」
掌櫃的道:「老太爺莫急,府衙裡有失單,咱們松江各大當鋪都抄得有,太爺的話,若是尋到贓物還有厚賞呢,你到哪家都一樣。我白說你老人家也不信,取失單來一一對過。」
命人去取了印藍花的失單來,頭十來件就在眼前,還注明了都有暗記。掌櫃的翻出來把老太爺看,道:「這是沈裁縫的記號,不是小人說得難聽,您家雖然是舉人家,也請不動他家做衣裳的。」
老太爺眼珠轉了幾轉,這些衣服多是尚家抬來的,想必當鋪因值錢想要吞下,此時叫他當面承認尚真真是他兒媳婦,實有些說不出口,咳了幾聲道:「這些原是人家送的。」掌櫃的笑瞇瞇指著失單上幾個字道:「原來是這樣,老太爺,你不曉得我不怪你,這些衣裳原是城東齊大戶家丟的。不如在下做個中人,替你請了齊大戶點齊了衣裳。不然交官,小店自不必說,還有賞銀,你老人家官司纏身,免不得要花銀子上下打點。就是王舉人的清譽也不好聽呢。」
老太爺冷笑道:「掌櫃的,你當我是深山裡的村老呢,叫你幾句話就唬住了?這些衣裳原是李百萬家送給我家的。」
掌櫃的變了臉道:「李家和你家非親非故,這些衣裳也值二三千金,平白無故的送你們?」
老太爺惱了,拍案道:「誰不曉得李九奶奶的妹子和我兒子從前私奔。」
掌櫃的冷笑道:「老太爺也這般說,想來人說得多是真話。原來尚二小姐是王舉人拐了去地。尚家為何不告你家拐他女兒?」
老太爺不好意思說原是想逼尚家多出嫁妝,所以不主張兒子補婚書,紅著臉道:「他家也求我家找媒人去說親。是我說,奔者為妾。沒的為個妾去求親。」
掌櫃的冷笑道:「是妾,人家李家何等富有尊貴?會把這數千金地衣物送把把妹子當妾的人家?老太爺,你休胡說。不肯私了也罷,你請到後邊坐坐,我去府衙出首。」就叫人把十來只箱子都抬到後邊一個偏院去。老太爺被幾個伙計攔住手腳。眼巴巴看著箱子都抬進去了,破口大罵,掌櫃地叫兩個人把他架到放箱子的廂房裡,冷笑道:「我們不貪你的箱子,你在這裡坐著罷。等金捕頭來和你說話。」把門扣上,出來打發幾輛車去了,命人去請金捕頭來做戲,兩個人故意走到廂房門口商議,金捕頭道:「這些贓物太爺說就叫你變賣。倒是這王老太爺,財物得來的不明不白,他家王舉人又是才娶的姚絕戶。正是送上門來地肥羊好過年呢,多謝你。老哥哥我也能順帶發一二千兩的小財。」老太爺聽說一個捕頭都想在他那裡撈一二千兩。心裡跳的厲害,他是天生只進不出的性子。若不早做打算,真叫人算計了去如何是好?何況真真這十幾箱衣裳是他趁兒子不在家偷拿來當的,兒子曉得了必不快活,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家去裝病,就是衙役上門死都不認,想來也無人敢把他怎麼樣。雖是這樣想,倒底有些捨不得,轉了兩圈再走到門邊偷聽,外邊無人聲,試著推了推,居然推開。老太爺縮頭縮腦出來,院裡無人。地下的雪積的有半尺厚,寒氣逼人,想必都在房裡烘火,老太爺去推院門卻是反鎖,想必是以為他一個老頭子不要緊,所以只鎖了院門。
老太爺四下裡瞧了瞧,就從一扇半掩的門裡看見一架竹梯,他爬到高處看看,只東牆外是小巷,就把竹梯架到東牆,輕輕巧巧翻過去,順手就把那梯子提過去,落到地下,扛著那梯走到一個雜貨店,二十文錢賣把人家,把這得來不易的二十文握在拳裡,深一腳淺一腳到家,老夫人接著,問道:「如何?」
老太爺歎息道:「晦氣,當鋪裡說是人家地賊贓,還有失單為證,不是我機靈就叫金捕頭拿住了,你把管家媳婦們都叫來,和他們說老太爺我病了幾日了,今日都不曾起身。」說罷匆匆脫了衣裳鑽到被臥裡,把那二十個錢數了又數,鄭而重之藏在枕下。
果然半個時辰,就有衙役來敲門,老夫人出去,說老太爺病了幾日都沒有起身,那幾個衙役隨口問得來上茶的媳婦子真是臥床不起,道:「原來這樣,想必是有人冒府上老太爺的名字,將偷去地東西變賣。請老太爺安心養命罷,我們打擾了,改日舉人在家我們再來請安問好。」極是客氣,拱手去了。
老太爺在裡間聽的分明,一顆提著地心放下,心裡就有了主意,只說那些箱子是人抵盜了出去,想必管家們方才被吩咐過了,不敢亂說,就是兒子找來也沒有帳算。放心起來,吩咐道:「老伴,叫廚房晚上燒鹿肉吃。」
且說當鋪掌櫃地施計賺下這十幾箱衣裳,謝了金鋪頭眾人五十兩銀,親自到尚家尋大小姐道:「那王舉人家把二小姐的衣裳拿來當,小地設計賺了來,想問大小姐何時送來?」
尚鶯鶯笑道:「極好,雖然不值什麼錢,到底不叫他家沾便宜,我這裡使個人去翻翻,完了,你處置了罷。」就命人叫小梅和新管衣料的翠依帶著幾個人第二日去當鋪,翻出了幾百兩壓箱的金銀並兩箱小衣鞋腳等不好見人的物件,那掌櫃的極會做人,道:「原是替二小姐出一口氣,這些衣裳也值三千來兩,小的賣完就把銀子送回去。」
小梅不敢則聲,那翠依笑道:「大家辛苦,賣完了扣出五百來你們發紅包。」掌櫃的也不推辭,謝了又謝,送她們出來。小梅坐在車上問道:「翠依姐姐。你隨口就替二小姐用了五百兩,可使得?」
翠依笑道:「本不是他份內的事,難為他心裡想著小姐。又是花了心思去打點的,與他五百兩。那個什麼金班頭那裡要打點,伙計們要封口,通風報住的人要謝他,自然不能叫他吃虧。所以與他五百兩。這些事你慢慢瞧著就明白了,將來你也曉得如何行事。咱們家。小姐以下,裡頭咱們四個最大,五百兩以下地花費兩位小姐不問的,自有管帳的核算你花地是不是地方。」
小梅聽的暈頭轉向,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來,翠依因她跟了自家小姐數年,極是忠心,並不笑話她無知,就把尚家明地暗的規矩都細細說給她聽。小梅聽說。吐舌道:「尋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得這樣本事。」
翠依笑道:「我們老爺送我們三十來個在山東讀了六年書,才得執事,你卻是天生好福氣。」
小梅低頭。紅著臉道:「我什麼都不會。」
翠依笑道:「你服侍二小姐這許多年了,她的心思你最明白。咱們以後都要看你眼色的。兩個一路說說笑笑。小梅伸頭出去看雪,想到自家衣食不愁。主人又寬厚,母親和弟弟不曉得在那裡吃苦,不由長歎。
翠依以為她看見什麼了,也伸頭來看,正好瞧見一個使女提著籃子站在巷口,生地卻有幾分顏色,忙推小梅道:「可是因為她?」
小梅順著去看,卻是小桃紅笑容滿面站在屋簷底下,大怒道:「那是姚賤人的使女。停車,我下去揍她。」
翠依也不是個省事的,聽見是自家小姐的仇人,冷笑道:「不必咱們動手,針兒線兒,帶人下去揍她。」
針兒線兒都只有十一二歲,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一個問趕車的要了長鞭,一個取了壓簾子的短棍,笑嘻嘻道:「姐姐,你家主人呢?」小桃紅愣了一下,答道:「我們姑爺和小姐在裡頭挑綢緞……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針兒一鞭抽到她背上,冷笑道:「我們要打姚家的小賤人。」線兒看她痛的彎起腰,就在她背上敲了數下。
小桃紅早嚷救命。趕車地管家看見裡頭出來一個小伙計,忙跳下來把兩個女孩兒拎起來,道:「小姑奶奶們,不是這樣頑法。」一手一個拎起丟到車上,跳上車揚鞭去了。
小梅不解恨,掀簾子伸頭看小桃紅,笑道:「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翠依猶罵兩個小的膽小,道:「打她背做什麼?下次撿手腳打。」
小桃紅聽出是小梅的聲音,呸道:「你家小姐是個妾,也就和我一般,你又是個什麼東西。」趕車地怕出事,早揚起幾鞭把車趕走。姚滴珠和王慕菲出來看時,只看見形容狼狽的小桃紅怒目長街盡頭地馬車。
姚滴珠看見,惱道:「誰打地你?」
小桃紅看著姑爺不敢說,姚滴珠甩手賞她一巴掌,聲音極響亮,王慕菲都打了一個抖。
小桃紅咬道牙道:「是姑爺家的使女小梅,她還罵……罵小姐是賤人。」
姚滴珠微笑起來,看著王慕菲不說話。
王慕菲膽戰心驚,生怕娘子當街也這麼給他一下,笑道:「我家地使女都在家呢,這是哪個?」
小桃紅道:「就是在莫家巷就使的那個小梅。」
姚滴珠輕笑道:「原來是她,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狗,休要和狗一般亂咬的人見識。心裡極是惱火,手下敗將也敢打她的丫頭,肚子裡轉的一轉,想到小梅原是她家相公搬到莫家巷買的,賣身契當在王家,卻跟了尚真真回去,正好叫王慕菲要回來,看他聽不話。因道:「阿菲哥哥,那個小梅,不是你買的麼,那是咱們家的使女呢。」
王慕菲想到從前家裡那些下人都是尚家送來,只有小梅是他真金白銀買來,真真走時,別人都當走,只有她不當走的。心裡也惱小梅不把他當主人,恨恨道:「這個賤人,總要收拾她。」
姚滴珠看他變了臉色,也不言語,故意道:「小桃紅傷的狠了,咱們家去罷。明日再來買魚翅燕窩也使得。」拉著王慕菲家去。
王慕菲這些天有意無意把真真拋到腦後,今日小梅把小桃紅打了,他胸中那一股鬱悶之氣又升起,真真素來溫柔,怎麼就有膽子休夫?李家又攔著不許他兩個見面,說不得,必是向來看他不順眼的尚鶯鶯做梗。這幾天問真真求親的也多,她一個都不許,想必是還想回頭,再想到從前真真也有惱的時候,他說兩句好話就回嗔做喜,越想越覺得的是尚鶯鶯做祟,正好借到尚家要小梅之機,逼真真出來見一面。因道:「小梅這賤人本是我買的,買她的契紙還是我親手收起,居然敢這樣掃娘子的面子,必要把她要回來,叫娘子好好調教。」
姚滴珠哪裡曉得舉人大人的心思,只當他要為自己出口氣,忙道:「也不急在一時,等我爹爹來家再說,現在忙的緊。」
王慕菲點頭道:「極是,岳丈大人來家是大事,他出門也有三年,咱們必要好好慶祝一番。」
姚滴珠偷偷伸出手在王慕菲的胳膊上輕輕掐了一下,搶上前跑了幾步道:「快些兒,忘了帶傘呢。雪越發大了。」
王慕菲把滴珠送回娘家,想到小梅的事,就道:「再有幾日就要過年,你如今是我王家婦,當在王家過年呢。」
姚滴珠笑道:「相公說得是,只是奴這裡也丟不下,又沒有個兄長替人,不如相公家去料理過年事體罷,奴這裡趕著料理了,二十九那日家去,不是一樣?」
有個金子打就的姚員個光芒閃閃的吊在那裡,王慕菲自然順從,第二日早起獨自回家。到家先到自家房裡看一回,房裡好像沒有人動過,爹娘果真是進益了。放心到書房,翻了許久,果然叫他翻出買小梅的賣身契來,貼身收好。
老夫人聽說他來家,就使人喚他去說話。王慕菲道:「我這裡有事呢,回頭吃中飯時擺一處再說罷。」那媳婦子道:「老夫人這兩日胸中疼,要燕窩拌魚肚做湯才吃得下去飯,問老爺討銀子去買菜。」
王慕菲無法子,走到後院去見爹娘,抱怨道:「這幾日我忙的覺都睡不好,幾兩銀子買菜錢,你們自家掏就是,問我討什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19:03
第三十八章:老太爺跳牆(下)
老太爺房裡門窗關的嚴嚴的,銅火盆裡依舊是那賤炭,一股子貓尿味,難聞之至。王慕菲才說得一兩句話,就被嗆的直咳嗽。想到在滴珠家的火盆裡都要放香餅,哪有這樣怪味。他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快活,待要說是哪裡又說不上來,因道:「柴房裡那兩袋銀霜炭呢?」
老夫人扭嘴做出一個怪像來,抱怨道:「都拖到你們院裡去了。」
王慕菲忙喊媳婦子:「去我們院放雜物的那屋抬一袋來,這樣炭哪是人用得的。」
老夫人又道:「那燕窩本是給我老人家吃的,我做婆婆的一回也只捨得吃五錢,她倒好,幾兩幾兩拿去煮粥……」
王慕菲不耐煩道:「她在家就是這樣吃的,早晚都是燕窩粥。」
老太爺咳嗽兩聲,道:「天底下沒有兒媳婦餐餐燕窩,公公婆婆蘿蔔白菜的道理,傳出去人都說你不孝,你舉人的臉面還要不要?」
王慕菲道:「雖則我這幾日不在家,爹娘手裡又不是沒有錢,掏幾兩銀子買雞鴨魚肉又是怎地?」
老太爺橫了兒子一眼,冷笑道:「上個月你才從我這裡扛了一千兩銀子去,這才幾日又來問爹娘要錢?你的爹娘你不奉養,大舉人,我拉你到府衙裡去評評理。」
王慕菲道:「爹,如今世道什麼是便宜的?您那一千兩,辦了兩場婚事呢。您和娘沒說我的婚事辦的體面?兒子只有幾個鋪子,叫您老管的到如今還欠人家錢。」
老太爺笑瞇瞇道:「不是我管地,是你娘子管的。欠了錢你要她去。」王老夫人附和道:「媳婦人呢?要過年了也要她打打下手,閒來衣裳鞋子做幾件把我們穿。」
每日去廚下看顧公婆飲食。有好的必上上份先奉把老人家。四季衣裳除叫裁縫做地之外,中衣鞋腳荷包零碎都是媳婦親手制就。從前真真在家,家事井井有條。就是她後來不管事,王慕菲也不過看看帳稱銀子罷了。些須小事真真自然料理,就是使女們也極其盡心。顯見得滴珠是不如真真了,王慕菲有些悶悶不樂,強笑道:「我丈人不日即歸,滴珠在娘家從早忙到晚。她又是初嫁,哪裡顧得到許多,等過了年閒了,想必也要做幾雙衣裳鞋子把爹娘穿的。」
老太爺忙道:「我地兒,你想想尚家那個小賤人,都是你把她嬌慣壞了,事事由著她的性子亂來。你若似你爹爹這般,她必老老實實。」
提到真真反休了他,王慕菲心裡似刀扎般痛疼。果然女人是不能寵的,悔不該事事依從她,只說那陪嫁的莊子。也值一二萬兩,真真仗著他寵愛。說賣就賣。就不想想沒了那個莊子家裡柴米油鹽沒有一樣湊手,搞得如今連幾塊好炭都沒的給爹娘燒。想到此。越發拿定了主意,滴珠新娶,必要好好打壓一番,叫她曉得丈夫是天,婦人家只有順從地道理。
老太爺笑瞇瞇看著兒子,道:「你想通了,千萬不可再那樣嬌慣新媳婦。我也累了,你去料理家事罷。」叫媳婦子把新升的火盆搬到臥室,歪到床上閉目養神。
老夫人送兒子到門口,猶吩咐道:「娘胸口還疼呢。」
王慕菲正想著要降伏姚滴珠,怒斥尚真真,心裡亂成一團,隨口應道:「我曉得了,燕窩魚肚湯。」回到房裡召新投來的管家一問,才曉得辦喜事那幾日買的菜蔬都吃用盡,只得兩筐蘿蔔在廚房,他算算道:「足足花了兩千兩銀子,就是照真真管家那般奢侈也夠家裡吃用兩年的,怎麼這樣不禁花?」
取了帳本來核對,那帳原是唐秀才胡亂記的,上頭驢唇不對馬嘴記的一筆糊塗帳,王慕菲看到天黑,好容易算出來花了夠七百多兩,不曉得那一千三百兩花到哪裡去了,驚怒非常,使人去尋唐秀才來說話。
管家到唐家尋唐秀才,門上道:「我家公子前日遠遊去了,或者一年,或者二年方才回轉,待回來再去府上罷。」回來照直說了。王慕菲就是再天真,也曉得他是叫唐秀才擺了一道,借著替他主張家務吃了他一千多兩銀子,如今人家擺明是躲著他了。算計許久,有些手腕的人都是和李家沾親帶故,他不肯低聲下氣去求人家助他,恨的牙癢癢道:「等爺做了官,必捉你錯處叫你傾家蕩產!」
咒罵解不得王舉人眼前地難處,他翻了翻房裡,自家衣裳多是要穿的,不能當。滴珠的四季衣裳也有十來箱,找了一回,休說皮襖皮裙,就是略值些錢地都收起來了,外邊一個櫃裡只放著幾卷白布數張舊帕子。再者說她的性子又不比真真溫柔,也沒有當新婦地衣裳地理,想到真真的舊衣十來箱他都小心收起,原是怕落到滴珠手裡地,不如先當兩箱應急。忙奔到書房不起眼處尋了鑰匙,開那間小耳房一瞧,空蕩蕩的一間屋裡,只牆角有張蛛網,一隻肚子上有「W」黑白紋的大蜘蛛吊在半空,被門外的冷風一吹,輕飄飄落下,再被風一吹,又輕飄飄飛到角落裡,想是已死的久了。
王慕菲覺得自家就和那蜘蛛一般無依無靠,他不在家才幾日功夫,數千金的衣裳就叫爹娘轉手處置了,方才說都不說一聲,還問他討銀子買菜。只是這日子還要過,新投來的管家們也信不過,說不得他自家動手,取了兩件皮衣到最近的一個當鋪,當了六十兩銀,回來帶著管家出去,買了十來只雞、一個火腿、半邊豬、兩腔羊,二十來斤鮮魚,路過一家炭行,叫人家送一千斤好炭來。想到老娘吃慣了燕窩,免不得掉頭又到南貨鋪去。稱了兩斤自家提著家去。老太太見了猶道:「這些夠吃幾日?」一邊說一邊把燕窩搶到手,收到自家房裡去了。
王慕菲因從後門過來,覺得後院原來管家們和後樓都空著。極是可惜,正好現在無錢。不如在正房後再砌一堵牆,隔出後樓和兩邊廂房耳房二三十間租把人家住,一個月取一二兩房租,也夠一家人吃飯。
他心裡猜必是爹爹偷賣了真真衣物,所以也不和爹娘說知。坐在書房裡,叫管家召來兩個匠人,那兩人因頂雪做活,還多要了五錢銀子的工錢,就把樓後的舊牆推倒,在正房後砌起牆來。不過一面牆,王家又有管家打下手,又是主人家坐在廊下監管,哪消半日功夫就砌成。王慕菲親手寫了招租二字,叫人貼在後門板上。
第二日早晨起來天晴,王慕菲收拾妥當正待到尚家去。就不斷有人來上門來求租,一個寓居松江的南方商人出到五兩銀一個月。捧出五十兩一大錠摔在桌上。道:「舉人老爺,都租把我罷。我自在後牆處開個門出入,不比租把那些窮人強些?」
王慕菲深以為然,那商人又添出十兩來,先付了一年的租錢。過了中午,就有四個鮮衣怒馬地管家來,召集各色工匠來收拾房子。
老太爺聽見動靜,跑出來看時,才曉得兒子把後院租把人家住了,跳起來罵道:「敗家子,你後樓上還有許多家俱,你怎麼不搬出來。」
王慕菲和真真夫妻數年,原是奢侈慣了的性子,並沒有想到這上頭,教老爹罵的火起,揪著老子到擺箱籠地耳房,問他:「爹,真真的箱籠呢?」
老太爺心虛,道:「原是你藏起地,我何曾見過尚家小賤人的箱籠。」
王慕菲咬牙切齒,悲憤道:「三千多兩銀子的衣裳,爹爹,你就是轉手賣了也罷,兒子昨日買菜還是當的兩件皮襖。鬧到這個地步你將出幾兩銀子家中過活好不好?」
老太爺吃吃哎哎不肯認帳,王慕菲召來管家,問他們:「家裡丟了十來箱衣裳,你們說說,是誰抬走的?不說地,都送到府衙裡枷起來。」
一個管家老實,就道:「不曾丟,是老夫人叫小的喊了三輛大車來,老太爺親自押著出門去的。」
王慕菲沖坐在一邊無事人一般的老太爺和老夫人冷笑,道:「這話如何說起?」老太爺咳嗽了兩聲,笑道:「你把她的舊衣都好好收起,爹爹是怕新娶的媳婦看見不快活,所以替你處置了。」
王慕菲沉著臉道:「處置了也罷,三千兩不少呢,你把銀子把我罷。」
老太爺曉得掩蓋不住,老實道:「我送到天下第九當去當,掌櫃的說是齊大戶家的失物,還有失單,要出首我家呢,我怕我兒吃官司,我就跳牆逃了。」
王慕菲氣極,指著老太爺道:「那天下第九當是誰家的生意?你送到他家去做什麼!」
老太爺不解道:「能是誰家地?他尚家不是精窮了麼。」
王慕菲跺腳道:「那是李青書名下的產業,我呸,這是哄你沒見識呢。從前他們家送來的東西,也有臉騙回去。」在房裡轉得兩轉,到底三千兩佔了上風,道:「真真衣裳器皿都愛記帳,我來翻帳本。」在內書房翻了許久,就在多寶閣架上一個盒子裡翻了出來,厚厚兩大本,一本是按年月日記著家裡禮物收支,還有禮單貼在後邊。一本是家裡收入支出。
王慕菲翻了數頁,把一年四季做衣裳地帳翻出來,又把收的李家和尚家地禮單翻出來,冷笑道:「走,咱們去把衣裳要回來。」
老太爺有些膽怯,道:「我頭暈地緊呢,走不動,哎喲哎喲……」扶著牆不肯動彈。王慕菲惱道:「你非去不可。」拉著他老子出來,連轎子也等不及叫,夾著兩本帳一路飛奔到那個當鋪,進去就喊:「你們老闆呢?」
伙計裝做沒看見王慕菲的黑面,接出來笑道:「原來是名滿松江地王舉人,裡邊請。這位是?」
老太爺跳上前一步,挺胸凸肚道:「吾乃舉人之父也。」
伙計原是認得他的,故意裝做不認得。上前做揖問好,殷勤道:「原來是老太爺,裡邊請裡邊請。後邊的,上點心。泡好茶來,王舉人和老太爺來照顧咱們生意來啦。」引著二人到待貴客地所在。掌櫃的笑瞇瞇接出來,像頭一回見老太爺似的,彎腰過去攙著他老人家,口內不住道:「小心些。小心些,化雪路滑呢。」
老太爺心裡似吃了蜜般甜,越發覺得兒子這個舉人極是有用,不估人家掌櫃地為何前據後恭,想必十來個衣箱動動嘴皮子就能要回來,不由自主開口道:「我們來要上回丟在這裡的十來箱衣裳。掌櫃地故做驚奇,跳起來按著桌子道:「老太爺說哪裡話,你家何時送過箱子來?」
王慕菲把帳本翻開,推到他面前。冷笑道:「我爹爹前幾日將十來箱衣裳來當,你們說是齊大戶家的失物賺了他的,這是我家收禮的禮單呢。你瞧瞧。」
掌櫃的笑道:「前幾日是有位老人家來當十來箱衣裳,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生地和貴府老太爺也有四五分相似。」
那掌櫃的笑道:「容我取失單來看。」繞著老太爺轉了兩圈才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語道:「不對麼。不對麼,那日來的老叟形容猥瑣,一看就是個偷雞摸狗的賤民,哪得老太爺這樣體面尊貴的相貌。」
王慕菲和老太爺聽見,都坐不住,面上肉跳不止。無奈人家到裡頭去了,父子兩個相對瞪眼,還是老太爺能低頭,輕聲道:「銀子要緊,要回來再收拾他。」
王慕菲橫他一眼,氣得肚子都大了一圈,坐在椅上不肯說話。
過得一會,掌櫃的笑嘻嘻出來,把失單和他家的禮單攤在一處,請王舉人上前來看,果然這失單上的衣裳和帳上地相符。王慕菲和王老太爺都得意洋洋,道:「這分明是我家的東西。」
掌櫃的攤手歎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那十幾箱衣物都交了官,此時取不出來叫舉人老爺認呢。真是老太爺來當地?原是有理的事,那一日老太爺跳牆做什麼?小人只當是有人冒稱,將偷來地財物拿來當當呢。」
王慕菲冷笑道:「這些都是我妻姐送把我家娘子地,還有些是我家做的。都有帳在此。」
掌櫃地突然道:「王舉人不是初八才娶的親?聽說前頭尚氏原和您老人家奔來的,做不得數,已是自請辭去了。哪裡來的帳?」
王慕菲紅了臉,強道:「你是李家的本錢,自然曉得就裡。真真原是和我賭氣,她雖是自請下堂,我並沒有許她,她還是我王舉人的娘子。」
掌櫃的皺著眉頭道:「這事小的卻不知,小的領的是七房的本錢。舉人這般說,那十來箱衣裳必是舉人家的。只是都交了官,舉人老爺不如把這兩本帳都送到府衙去做個證見,知府大人必把衣箱交還。如何?」
王慕菲冷笑道:「你當我是什麼人,原是你們收起的,就當你們還我。那掌櫃的道:「不是呀,那日那人,你們說是老太爺。我瞧著不像,若真是老太爺,本是你家的東西,就是見官也無妨,為何膽怯逃走?」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是他老子背著他偷偷拿出來當的,狠狠橫了老太爺一眼,道:「你也說這是我家的東西,又是你家收起,休扯那些閒話,把衣裳將出來還我。」
掌櫃的滿頭是汗,把帳本和失單又對了一回,突然大笑道:「王舉人,這裡分裡寫著送與妹子,若尚家小姐不是你妻子,你就是王進士王狀元,我們李家也不和你這樣沒下梢的人來往。我呸,尚二小姐瞎了眼才和你做幾年夫妻,人前腳走,你後腳就偷她的衣裳出來當。這帳和禮單上寫的分明,這是我李家送把尚二小姐的,不是你王家的東西。」
王慕菲冷哼道:「滿松江府都知道尚真真是我妻室。」
掌櫃的撫掌笑道:「滿松江府都知道王舉人才用八抬大轎娶的賽嫦娥為妻,你滿口胡柴,難道偷了王舉人家的東西和帳本,裝了王舉人的樣子來騙財?來人呀,把這兩個騙子捆起來送到柴房!」
從後邊沖出來七八個伙計,架住王舉人和老太爺,照舊送到上回那間耳房,還是那些箱子擺在那裡。
王慕菲跳腳罵道:「我是舉人,你們膽敢這樣侍我!」
老太爺低頭開箱,裡邊俱是滿的,他從前和鬍子墨那些人相與,也曉得些詐財的手段,因道:「我的兒,這是李家存心要出一口氣了,衣裳都在這裡沒有動呢。你快想個法子。」
王慕菲怒道:「誰叫你背著我偷偷把衣箱都搬出來當當,一回當一兩件,哪有這許多事!」
老太爺低著頭不說話,王慕菲看著窗外北風呼嘯,長歎道:「這都是尚鶯鶯那個賤人使的詭計,待我把真真勸回轉,看他李青書兩口子如何對我!」
老太爺皺眉,良久才道:「他李家和尚家也沒什麼本事,商人從來最賤呢,你和尚二小姐私奔,不也低頭認了麼,怎麼敢這樣大膽子對你。阿菲,我們想法子逃出去,到府衙告他去。」
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推門,這一回門卻是拴著了,王慕菲轉身推窗,卻一推就開,兩個拿箱子搭腳跳出來,老太爺道:「上回那屋裡還有架梯子呢,我去尋來。」
果真又搬出一架竹梯來,兩個輕易脫身。老太爺還不捨那架竹梯,道:「上回那個賣了二十文錢呢。」
王慕菲跺腳道:「快走!咱們快家去寫狀紙,明日衙門就封印了,這一口氣不得出,我枉為舉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19:20
第三十九章:愛你才打你
且說王慕菲怒氣沖沖到家,房裡連碗熱水也沒的吃。老太爺又唧唧啾啾抱怨個不停,要兒子把出租的房裡的家俱搬出來。王慕菲不耐煩道:「你自叫人搬去。」甩手出門,走到莫家巷姚家。
姚滴珠正在家裡指點婢女收拾爹爹住的房舍,看見王慕菲氣呼呼來家,笑道:「今日化雪,外頭極冷呢,快,清風去廚房,叫人提熱水來與姑爺洗臉。再把我昨日親手包的肉餡角兒蒸一大碗來。」
滴珠拉著王慕菲的手,似喜鵲般跳躍,嗔他道:「我這裡忙的抽不出空家去瞧你,你呢,有沒有想我?」
似春風拂過湖面,王慕菲的怒氣就自家長了腳,飛一般跑到牆外躲起。他做夢一樣隨著滴珠小娘子移到臥房,大馬金刀坐在床上伸腳,等了一會也不見滴珠蹲下替他脫靴,不由的多看了滴珠兩眼。
滴珠坐在妝台前,早從鏡子裡瞧見,忙喚一個粗使的婢女叫白菊的,道:「以後姑爺來家,脫鞋洗腳都是你。還不去打水!」
王慕菲微皺眉,道:「從前都是真真替我脫鞋洗腳的。」
姚滴珠「啪」一聲把梳子拍在妝台上,冷笑道:「她原是妾,與你脫鞋是應當的,我姚湘蓮是你八抬大轎抬回來的正頭娘子,又不是窮的房裡無人使,憑什麼叫我做那樣低三下四的活?」
王慕菲啞口無言,任由那個白菊替他洗了腳,換了一雙新襪子,趿了鞋在房裡走了幾步道:「滴珠,替我磨墨。」
姚滴珠懶洋洋走到他身邊。攬著他的腰,笑道:「你要做什麼?」王慕菲道:「寫訴狀,前幾日我爹爹把……」把下半截話硬生生吞下去。改口道:「與你說你也不明白的,叫杏奴收拾書房。我到那裡寫去。」
滴珠因方才當眾給了他一個沒臉,他猶不知,猜他必是有心事,不如由著他看他後來行事,微微點頭。笑道:「杏奴速去,相公你慢慢兒寫。」目送王慕菲出去,躲在床上咬著帕子愣了一會,起來道:「叫廚房煮的點心呢,送到書房門口等我。」走到鏡邊,又取唇脂潤了潤唇,慢慢走到書房邊,接過小食盒,推門進去。巧笑倩兮:「相公,且歇歇,吃幾口點心。」
王慕菲吃她嚇了一跳。把手裡的稿紙揉成一團,丟過一邊。笑嘻嘻過來吃點心。滴珠略側半邊。朝杏奴瞪了一眼,那杏奴忙小跑進來。把紙團撿起納到袖子裡退出去。王慕菲嘴裡含著食物不好做聲,只急地眼珠亂轉。
滴珠越發懷疑,喝道:「死丫頭,你拾了什麼東西要偷出去?」搶在王慕菲前頭要過紙團,展開來,一眼就看到「為告天下第九當侵吞學生髮妻尚氏真真衣裳訟事」一行,怒吼道:「王慕菲,誰是你的髮妻!」
王慕菲唬得手下一抖,差點把碗打翻。站起來結結巴巴道:「自然是你。」
姚滴珠伸出塗著鮮紅指甲的食指戳王慕菲地胸口冷笑道:「她尚真真是你的髮妻!我是什麼?我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抬來地,你敢停妻再娶?舉人的名頭不想要了?」
王慕菲就沒想到這一層,聽到停妻再娶驚出一身冷汗來,賠笑道:「原是為夫糊塗。你才是我王舉人的妻呢」
姚滴珠不依不饒,冷笑道:「你和她原是多年恩愛夫妻,奴家成全你就是,也學不來她自請下堂。阿菲哥哥,你寫紙休書與我,我自成全你們。」
想到王慕菲這一紙訴狀若是遞出去,王舉人的髮妻就是尚真真,她算是什麼,不由心酸無比,淚珠兒似吊了線的珠子一般爭先恐後落到衣襟上。
王慕菲心裡霎時間轉過七八個心思,那十幾箱衣裳且放一放,搬過滴珠來,臉對著臉哄她:「你是妻,她是妾。其實她不計較名份地,跟了我這麼些年,也過來了。」
姚滴珠聽見他這樣說話,分明是把真真還放在心裡,哭的越發傷心了,道:「真真姐姐若是不肯做妾,為什麼聽說你要娶我她就自請下堂?」
王慕菲的眉頭跳了幾跳,按下氣惱強笑道:「她數年不曾生養,苦勸我正經娶房夫人。只是那一向她和我爹娘和氣,遷怒於我,才做出傻事來的。其實她極是喜歡你的,待她氣消了自然回轉。到時你二人姐妹相稱也罷了。」
姚滴珠抹淚道:「不嘛,阿菲哥哥,真真姐姐這樣好,我不要壞你二人姻緣,你休了我罷。」
王慕菲越發覺得滴珠量大,比不肯叫他納妾的真真好得多,心軟道:「滴珠,我已娶了你,自會好好待你,莫哭莫哭。她原不計較名份的,你只看她比你大些,叫她一聲姐姐就完了。」
姚滴珠道:「不行,我爹爹不在家,我自作主張嫁了你。若是我爹爹回來聽說還有位真真姐姐在前,他極是疼愛我的,必不喜歡我不明不白妻不妻妾不妾的,說不定叫你棄了真真姐姐呢,妹子不好叫你為難,不如你休了我罷。」撒嬌撒癡,扭手跺腳就是不依。
王慕菲叫她揉地似麵糰一般,低聲下氣取帕子替她拭眼淚,道:「你是我正經聘來的,原是正室,大不了真真叫她住在娘家就是。小乖乖,莫怕岳丈大人惱你。」
姚滴珠道:「奴才嫁你,你就有妾,叫我爹爹怎麼想?他必說你不是良配,要我改適他人,奴不是那等無廉恥的人,再不要嫁第二個男人。」
王慕菲想到那些到尚家求親地人,萬一尚鶯鶯強替真真擇配,真真被別的男人睡過,他就真的頂上綠帽。不由地妒火中燒,怒道:「滴珠。你說地是,原是真真她棄我在先,不要她也罷。」咬牙道:「本是想替她討回衣裳來地。且叫她傷心去罷。」
姚滴珠怯怯的道:「到底是何緣故,你說把奴聽聽。說不定能討回來呢。」
王慕菲正愁不好向她開口訴苦,忙掐頭去尾說把她聽:「鋪子裡事你也曉得,還欠著外頭錢呢。為和你成親花用了不少銀錢,如今買米買菜都短錢使,所以我爹爹把真真的衣裳拖到天下第九當去當。」
姚滴珠微笑道:「你不必瞞我的。公公地脾氣我是曉得的,想必是想趁你不在家,想要把這些衣棠當了,銀子入私,是不是?」
王慕菲急紅了臉,連聲道:「沒有的事。」
姚滴珠冷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體,你這樣藏著掖著,是拿娘子當世人呢?」
王慕菲道:「我做兒子的說不得爹爹的是非。」
姚滴珠微笑道:「相公說地是,那奴不問了。奴記得原是有莊子的。哪裡還要買柴米?」
王慕菲歎息道:「真真說她爹爹欠了人家十來萬兩銀子,變賣了。」
此事原是尚鶯鶯哄王家的,姚滴珠卻是頭一回聽說。吃了一驚,站起來道:「那位張大叔你也見過的。他早就想歇了生意買一座莊園。尋了個計經濟,看的就是你家那個莊子。因怕有干系,問了曉得是你的沒有買。我叫那個經濟來你問他。」就使人去叫。
王慕菲心道必是人家得手轉賣,心裡有些不快活滴珠越過界管他家舊事。待經濟來了,看見是王舉人,笑嘻嘻上來請安,滴珠就問他:「尚家城外那個莊子是何時轉手的?」
那經濟取了隨身的帳本道:「臘月初九,尚大小姐賣把辭官回鄉的華大人,一同賣地還有瑞記雜貨鋪,一共作價三萬二千兩。王夫人想買可遲了,那華家必不肯賣的。不過尚二小姐名下還有十來間鋪子也值數萬兩,大小姐自家的生意管不過來,二小姐又不奈煩管,正要找下家呢。久聞得姚小姐你老人家極是有錢,不如接手。一年利錢也有一二萬呢。」
王慕菲地臉色極是難看,拍案道:「尚鶯鶯這個賤人!」
那經濟心裡暗笑,裝做看不見兩夫婦的臉色,笑道:「其實尚二小姐名下還有幾個鹽窩子,一年少說也有三五萬地出息。不曉得哪家公子有福氣,娶了她家去,哪裡是娶娘子,那就是幾十萬雪花銀子抬家去呢。」
王慕菲心中動火,想真真極是軟弱,若是哄得她來家,慢慢把這些都賺到自家手裡攥著,極是容易,到時還怕她鬧什麼?因道:「計經濟,幾萬雖然不多,也要我二人商量一回,你請回罷,拿定了主意我再請你來。」
那經濟辭了出來,奔到瑞記雜貨店,和李二叔道:「舅舅,外甥已是把話傳到那奸夫淫婦耳裡,再要怎麼做?」
李二叔道:「我替你和大小姐說,你家去去收拾本錢販些貨物到劉家港去候著,明年開春跟著海船去南洋走遭罷。」
那經濟大喜道:「老舅,多謝你。」
李二叔摸著鬍子笑道:「好容易設了計呢,自然厚謝你。下回他們再喚你去,休理會,我去和老林和計和計。」
不提設計地人,只說鑽到了圈套裡的王慕菲,坐在房裡想心事,臉上陰睛不定。姚滴珠極是吃味,借故叫丫頭送了兩回茶,自家忍耐不住,走到他邊上道:「阿菲哥哥,我和你愛親做親,若是你捨不下尚家姐姐,休了我去娶她也罷。不然你只好放下那一頭罷。我是好人家地兒女,不能這樣和你妻不妻妾不妾的胡混。」把那張狀紙鋪在他跟前,道:「你想好了,她尚真真騙你在前,這十幾箱衣裳想必也是她想了法子賺去的,就是她肯回頭,銀子也不會把你半分。」
王慕菲心裡正在滴血,悔不該聽從爹爹的話娶她,回想那日尚鶯鶯說只要他補了婚書還要送一份嫁妝把他,想必就是這幾十萬金銀。不過寫紙婚書,幾十萬銀子到手何等容易。這樣想去,不只深恨爹爹壞他好事,就是叫他棄掉真真的姚滴珠。也變得可惡起來,論持家她拍馬也趕不上真真!偏在那裡如蒼蠅般嗡嗡嗡個不歇。
姚滴珠不曉得他心生厭惡,還道:「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她不肯叫你納妾,難道我是肯的?」
提到惱處。王慕菲按耐不住,跳起來甩了她一個巴掌,罵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納不納妾哪裡輪得到你說話!」
外頭伺候的小桃紅帶著幾個人聽見巴掌聲都跑進來。看見吃虧地居然是自家小姐,都不敢上前。姚滴珠捂著臉一邊吸氣,一邊想,此時有他這張狀紙,正好拿著他的短處和他鬧一鬧,叫他死了去找尚氏的心。忙撲到桌邊把狀紙搶在懷裡,哭道:「走,咱們到府衙擊鼓鳴冤去,就告他王舉人拐騙尚家小姐在先。停妻再娶我姚滴珠在後,這張狀紙就是見證。」
小桃紅忙上前扶著小姐,王慕菲一時轉不過彎來。還在那裡發愣。
姚滴珠把狀紙藏在懷裡,朝王慕菲懷裡撞去。口內喊道:「阿菲哥哥。你真狠心,你和我去府衙說個明白。」
她又哭又鬧就是不曾出房門。王慕菲也不是笨人,自然曉得她是不肯到公堂上出醜。這停妻再娶,雖說是個風流罪名,若是安實了,將來卻做不得官。
何況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地道理是他老爹才教過的。他摟著姚滴珠,想了又想,笑道:「好娘子,原是我地錯,你就饒過我罷。我王慕菲對天發誓,必不會再納妾,不然叫我斷子絕孫,如何?」
姚滴珠拭了眼淚笑道:「我也不要你發誓,只叫我打回那一巴掌。」說罷暗地裡運氣,突然甩手在王慕菲左臉印上一掌。
她本是慣使一路高山流水鐵砂掌,卻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正宗內家掌法,每常閒了都要練的。這一回抽冷子一巴掌打回去,王慕菲臉上鮮紅的五道指痕,須臾腫漲的半邊臉似豬頭一般,張嘴愣在那裡不曉得動彈。
姚滴珠摸著自家那半邊臉,含著淚笑道:「阿菲哥哥,我若許你納妾你才可納,納何人也要我看過才使得。你記著,若是背著我勾三搭四,我必把那小婊子送到青樓去,大書王舉人地愛姬張幟接客,叫你頂一頂綠油油的高帽子。」
王慕菲從來不曾吃過這樣活潑潑又香又甜又麻又辣的好滋味,愣愣的應道:「好!」
姚滴珠撲到他懷裡,在他好的那半邊臉上親了一口,喜歡道:「好哥哥,你答應了。」又哎呀了一聲,苦著臉道:「你打的人家好疼。小桃紅,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把你常用的那盒藥膏拿來。」
王慕菲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壞容易才哄這個玉面羅剎回嗔做喜,忙伸手到滴珠懷裡要取那張狀紙。
姚滴珠笑著讓開,道:「好哥哥,我收著,好不好,這是一生的把柄呢。」捏著那張紙跑的飛快,出了長廊不曉得鑽到那裡去了。
王慕菲坐在那裡暗罵自己沒出息,怎麼就叫這個妖精拿住了?必要想個法子先把她收拾了,才好去把真真勸轉回來。
小桃紅捧著一隻瓷盒過來,輕聲道:「姑爺,我們小姐只是脾氣沖些,其實心地最好,這個藥還是她尋了好多方人才配來地呢。婢子替你擦好不好?」
王慕菲點點頭,閉上眼任由她把那些黑糊糊帶著奇怪香氣得藥膏細細擦在臉上。那小桃紅腳下好似不小心,輕輕踩了王慕菲兩下,王慕菲心中一動,微睜眼看房裡無人,悄悄伸手在她腰間一捻。
小桃紅非但不惱,反倒貼的更近了,酥胸在王慕菲胳膊處擦來擦去。王慕菲心裡暗樂:姚滴珠呀姚滴珠,你不叫我納妾,我先把你地使女偷上,橫豎不納她做妾,你能奈我何?
他夫妻兩個臉上都裝了幌子,不能見人。姚滴珠本是拿定了主意要和公公婆婆鬥一回的,何況相公還沒收伏,自然不肯到婆家去以一敵三,只推說病了。
王慕菲一來臉上不好看,怕管家們笑話。二來他也惱爹爹多事,不家去守年正好把老太爺晾一回,叫他曉得自家厲害,也推說病了怕過人要在姚家靜養,使了人家去,叫二老自在王府過年。
老太爺聽說兒子不回來過年,惱道:「不得了,這是叫姚家小賤人哄住了呢,不在家過年,他就是上門女婿,這樣如何使得,只說我兩個也病了,叫他來家。」使人去催。
誰知到了姚府,只有一個小桃紅出來道:「姑爺和小姐吃了藥都睡了,過幾日好了就回去。你回老太爺老夫人,有病就尋郎中去瞧。我家小姐自家病著,還要帶病服侍姑爺,實是不能回去盡孝。」
來人回去把話學說一回,老太爺暴跳,這分明是姚家扣住了他兒子,不叫他回來過年。可恨他說自家重病,這樣有理地事不好打上門去。就使人到蘇府尋大女兒,說姚滴珠恃寵生嬌,哄著阿菲在娘家過年,家裡連米都沒有了他兩口子也不管不顧。
素娥冷笑道:那原是爹爹挑地好媳婦,原和我不相干。我這裡事忙,還要替相公納兩個妾好過年呢,不得空家去,你回老太爺,就說我們何時有空何時家去罷。哥哥的事,我做妹子地不好說他。」
老太爺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又使人去叫青娥。張府門上道:「青鳳小姐還在病中,和老太爺說,待病好了就家去看望。」老太爺兩個女兒處都無指望,氣得在家睡了一天,無可奈何只有等過了年再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19:38
第四十章:投湖
這一日,姚小姐收到一個商人送來的一封信,卻是姚老爺從劉家港寄來的,說是滿載而歸,要把帶回來的兩船貨都發賣完再回家,叫女兒不必等他過年,又叫女兒尋大宅良田。姚滴珠看一回笑一回,得意洋洋丟把王慕菲,笑道:「看,我爹爹回來了,說是要花十萬買良田美宅呢。」
王慕菲笑道:「如此倒要快些去尋。姚滴珠一疊聲叫人去找經濟來,就要和經濟去看田土花園。要王慕菲同去,王慕菲指著左臉道:「這裡裝著幌子呢,出去有損娘子的賢名,我看家罷。」
姚滴珠想了想,笑道:「也罷,我自去,若是有我爹爹又有什麼信來,你使人送把我,爹爹說想到蘇杭兩地買房呢,我這一去,只怕要一二十天才得來家。王慕菲尋思有這一二十天,正好去勸轉真真,故意皺了皺眉,道:「早些兒回來,爹娘還以為我們病著呢,休叫老人家掛念你。」
滴珠抱著王慕菲親了又親,笑道:「無妨,我爹爹回來是何等喜事。公公婆婆曉得必極喜歡。」其實她卻是有私心,曉得王老太爺愛財,所以把嫁妝略值錢些的金珠都帶了回來,再加上一回爹爹捎把她的珠子寶石,正好趁著新年到蘇州去買,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趁機尋下一間得意的宅院,將來離間了相公和公公婆婆,棄了他們搬到蘇州去住,何等逍遙快活。蘇州上上下下都是她姚家的人,就是兩個老的追來了,當兩尊佛像高高供起也極省心。比不得如今王家的那些家人,都是和兩個老的貼心,她要個茶要個水都不順心。王慕菲若是和她同去。束手束腳就不好安排,所以她也樂得他不去。
王慕菲把滴珠送到碼頭。連家都等不及回,雇了個轎子到尚家敲門。守門地原在王府當值的,開門認得是王舉人,冷笑道:「這不是新婚燕爾的舉人大老爺,到咱們沒時運地人家來做什麼?」
王慕菲微笑道:「我來尋真真的。」
那守門地暴喝一聲:「我家小姐的閨名也是你隨便喊的?還請舉人放尊重些。你已別娶,和我家小姐再無干系。」
王慕菲冷笑道:「且不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小姐的性情如何?待我又如何?只說婦人當從一而終,她已是我王家婦,只要我王慕菲一日不棄她,她還是王門尚氏,做不回尚家小姐的。」
守門地撫掌笑道:「這人瘋魔了。你說我家小姐是王家婦,可有婚書呀,可有媒人見證呀。可有聘物呀?」
王慕菲怒道:「姓鮑的,你替我看了幾年門,鎮日裡老爺長老爺短你都忘了!」
老鮑笑道:「舉人老爺你要明白。你不肯明媒正娶我家小姐在前,反要去娶那個姚家小姐。我們小姐不忍一頂停妻再娶的大帽子扣你頭上。所以給你台階下。原是捎了信把你,和你說要是不娶那姓姚的。三媒六聘到尚家來,風風光光抬了我家小姐去,我們還能不老爺長老爺短拍著你老人家?可惜啊,大小姐那幾日四處張羅,備了足足一百零八抬的嫁妝想要送到你王家去,誰知你老人家不肯要,不曉得將來便宜誰呢。去罷去罷,休在此處丟人。今日還有鎮江常家來說親呢,你在這裡擋道是什麼意思?」
王慕菲又氣又惱,跺腳道:「我就在這裡,那什麼姓常的能生吃了我?」
老鮑也不理他,關了門自去。過不一會,一行轎馬到尚家府前,下來一個年輕公子,手持拜貼敲門。王慕菲把心一橫,走過去道:「你可是來求尚真真為妻的?」
那公子一愣,笑道:「不錯不錯。小生尚未娶親,聽說尚二小姐賢良淑德可以為良配,所以來求。」
王慕菲冷笑道:「她本是我王家婦。」
那常公子仔細打量王慕菲,笑道:「你就是那個丟了金元寶撿茅坑裡臭石頭的王舉人呀,多謝多謝,不是您有眼不識金鑲玉,這樣的賢淑地美人,這樣潑天的家事哪裡落得到小生頭上?王大哥,待本公子定了親事,必定取一萬兩謝你大媒。」拍拍發呆的王慕菲地肩,笑著沖久候的老鮑點點頭,連車馬都進去了。
王慕菲氣不過,也要進去,才到門房門口,沖出兩個膀大圓地管家,把他架起杈出門外,嘻嘻哈哈緊閉大門。王慕菲再去拍門,明明聽見裡邊猜拳唱曲笑語不絕,就是無人來開門。他使性子踢了木門兩腳,裡頭哄然大笑。
王慕菲哪裡吃得下這樣地閉門羹,負氣家去。那個常五公子的笑臉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幾句話更是如刀子般扎在心上,惱地他罵道:「許我什麼一雙兩好,都是騙人的!」
他就不想想真真跟了他六七年連個名份都沒有,為著私奔兩個字吃盡了公婆的白眼冷語,就是他自家心裡,又何嘗不是下意識裡覺得真真是私奔的淫婦,所以不想正經娶她!王慕非走了一會,到莫家巷口。李二叔在門口看見他帽子歪了半邊,搖搖晃晃的看上去甚不快活,故意走出來看天,撫著鬍子笑呵呵上前問好,道:「王舉人許久不來,裡頭坐坐。」
王慕菲想到那鋪子原是真真的,從一開頭李掌櫃就裝神弄鬼演戲給他瞧,氣不打一處來,目無表情的走過去。李二叔也不著惱,掉過頭對著早就關門大吉的紅線招笑道:「這樣賺錢的鋪子都關了門,難不成有更掙錢的營生?哎,我老啦,不如年輕人。」
王慕菲聽見心裡一跳,從前原是他太輕信,又太寵愛真真,真真的陪嫁都叫真真自家管。所以慣的真真無法無天。怎麼如此大意由著滴珠一個人出門辦事?若是滴珠不學好,也學真真那樣瞞他。如何是好?這樣一想,就把真真的事又放下,一心一意要去查滴珠的嫁妝。
卻說那常五公子原是尚府家人假扮地。故意從後門出來繞一圈到前門氣走了王慕菲。真真靜坐在家,哪裡曉得外頭這些事體。尚鶯鶯陪妹子住了些日子。不得不回李家過年,請妹子同去,真真搖頭道:「我去了,沒的叫她們明裡暗裡笑話你,多一時不如少一事。不如在家罷。」
尚鶯鶯其實是怕萬一王慕菲來糾纏,妹子心軟與他和好,妹子執意不肯同去,就道:「你從小兒就想泛舟湖上,此時太湖景色必定極美,不如帶幾個人去游湖,好不好?」
真真在家睹物思人,其實半夜孤枕難眠。常常想起從前落雪時候,她和王慕菲無錢買炭。相抱取暖,說得那些情話還有回音,他卻為了幾兩臭銀子騎著高頭大馬娶別人去了。越想越是後悔當初不該跟他走。錯信他,爹爹要他補婚書他不肯。想來心裡必是嫌她私奔是個淫婦配不上他大舉人。真真想地越多。越是想不開,自己本是好人家的女兒。一步走錯步步走錯,不只將來都葬送在他手上,就是父姊也都蒙羞,連累姐姐在婆家明裡暗裡吃人笑話。所以她就有了想不開地念頭,只是家裡行動處都有人,做不得那些打算。如今姐姐叫她去游湖,卻是天賜良機。忙笑著應道:「自然要去。還要帶上我的琴。」
尚鶯鶯忙把她家那艘兩層的樓船換了尚家人,又安排了兩隻船護衛,浩浩蕩蕩一百多人到碼頭坐船。一路上行人瞧見,都咬指贊歎:果然富貴人家氣象不同尋常。
那王慕菲夾在人群裡看見十來輛馬車如長蛇一般向碼頭方向去,情知這是天賜良機,奮不顧身跟在後邊,一直追到碼頭邊。圍觀的人太多,他眼睜睜看著真真披著一件大毛披風,左右十來個美貌的使女圍著上船去,不一會就收起跳板,幾只小船前後護衛著,朝杭州方向去了。
王慕菲情急之下,扯住一個看熱鬧地少年,問道:「這只船是向哪裡去?」
那少年吃了一驚,縮回同伴中間。一個面色微黑年紀稍大的越眾而出,笑道:「兄台是問那只樓船麼,那是到杭州去的,聽說尚二小姐要去靈隱寺趕著正月初一燒頭柱香求婿。」
王慕菲暴跳,連個謝字都等不及說,就奔到一排船跟前問:「哪只船到杭州?」
船夫們都哄笑道:「公子也想去蘇州求姻緣?包船五十兩。」
王慕菲摸摸身上只得四五兩碎銀,心中大罵船家趁火打劫,他不肯家去,回到莫家巷姚家,悄悄翻遍了臥房,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櫃裡翻出一塊半邊指甲大的紅寶石戒指來,袖到一個金鋪賣了六十兩銀,再到碼頭邊去尋船,哪裡還有船。還有幾日就要過年,碼頭邊不多幾十只船早叫一干想碰運氣得人盡數雇走。王慕菲看著空蕩蕩的碼頭,跺腳道:「真真呀真真,你曉不曉得廉恥!」
真真此時正手捧黃銅小手爐,倚在圓玻璃窗邊看水景。有這一方玻璃擋著,又透光又擋風,最妙的是窗邊擺著兩隻錦凳,借著天光看書極是閒適。真真上一回出門卻是六七年前,一路急奔哪有看風景的心情,回松江為省錢坐地卻是小船,哪得這樣自在。
真真看著曠野枯枝,忽聞笛聲嗚咽,歎息道:「這樣寒冬,不曉得窮苦百姓如何過日呢!」小梅也點頭道:「是呀,我娘和我小兄弟不曉得怎麼樣了。」
翠依送茶水點心進來,抿著嘴兒笑道:「她們都在二樓陽台上樂呢。」話音未落,又是不成曲調的琵琶聲。真真微笑道:「原來是你們,在家怎麼不見你們這樣樂。」
小梅道:「這裡多好呀,我看看這沒有圍牆的天,看看這白花花一大片地水,就覺得快活。」
真真微笑道:「你也去耍罷,我一個人睡一會子。」
翠依道:「我陪小姐說話解悶耍子,小梅妹妹你上去罷。」
小梅把一隻小榻移到窗邊。又移來一床被子,扶小姐半躺上去,方笑著退了出去。
翠依看真真眉頭微顰。笑道:「婢子有個笑話說把小姐聽,今兒早晨林六叔到鎮上買菜。回來說松江的年輕公子,都到杭州靈隱寺去燒香了呢。」
真真道:「想是那靈隱寺香火極是靈驗?」
翠依搖頭道:「不是,不曉得哪個人惡作劇,說小姐要去那裡燒香,所以……公子們都到那裡去了。」
真真微微冷笑道:「他們倒打地好主意。我尚真真沒地傻了一回,還要傻二回。」閉目良久,又道:「難道這世上地婦人離了男人就不得活麼,我終身不嫁又怎地?」
翠依後悔自家說錯話了,低頭無語。過了半個時辰,窗外又飄起雪花,使女們紛紛進艙,一個個小臉凍地通紅,聚在外間說笑。真真睜開眼,笑道:「今日在哪裡宿?」
小梅忙進來道:「林管家說這幾日只怕要落大雪,到吳江的七裡鎮住一日買些菜。」
真真笑道:「小時候聽我爹爹說離這裡極近有個竹塢嶺。嶺上翠竹林裡間種上千地梅花,此時不曉得開了沒有。吩咐他們駛到那裡去。咱們也去踏雪尋梅耍子。」
小梅忙歡喜去了,真真耐著性子又候了兩日。船才在茫茫大雪裡靠到一個碼頭,林管家上來勸真真道:「這樣大雪,小姐不如就在船上住幾日,就是上岸路也不好走,不如候雪停。」
真真不言語,出來看四下裡停著的大大小小二三十只船,問道:「他們是做什麼地?」
林管家笑道:「那也是來賞梅的文人雅士。」
真真也笑道:「也罷,且等幾日罷,你們把跳板搭好,去問鄉裡人家買些冬筍來。」林管家依言而去。真真不露聲色,閒了常站到門口走走,候了兩日雪越發的大了,漸漸泊在碼頭的船都分散到四周船塢裡去,只有他們幾條船在此。真真暗道時候到了,這一日晚間才吃了一口茶,突然道:「我心裡突然悶的慌,想到外頭走走,你們把我披風取來。」
小梅幾個忙取衣地取衣,掌燈的掌燈,圍著真真走了幾步,真真笑道:「風雪果然大了些,翠依,你扶我到岸上走走。」
那跳板只一尺闊,積著厚厚一層冰雪,前日一個管家還滑跌了一跤,差點滾到水裡。翠依哪敢叫小姐上岸,忙上前道:「天黑路滑,跌倒不是耍的,小姐,明日再去罷。」
真真用力推開她,笑道:「哪裡就跌倒了。」一邊提起裙子,一邊跳上跳板,走了兩步,道:「你們看,我這不是走的好好的。」
小梅幾個唬的兩腿發軟,都道:「小姐,回來,不是耍處。」
真真哪裡聽她們的,咬著牙大膽又走了幾步,果真滑倒,一頭跌進湖水裡。小梅尖叫一聲,喊道:「小姐!」就從船上也跳了下去。
一連兩下落水聲,管家們都驚動了,紛紛出來問:「誰跌下去了?」
翠依等人哭喊道:「小姐掉下去了,小梅也跳了船。」說罷幾個大的都要跳下去,翠依攔道:「咱們不會水,跳下去能做甚?休要添亂,快去,把燈都取出來,燒滾水煮薑湯,安排澡盆等小姐撈起來泡。」
她這裡吩咐,那邊男管家們早如下餃子般跳上去。此時北風呼嘯,雪花大如鵝毛,湖面雖有二三十燈籠照著,哪裡看得清人?
撈得一會,一個管家喊道:「丟繩子下來。」扛出一個人來,提到船上照時,卻是小梅,翠依忙看著人把她抱進艙裡,吩咐幾個媳婦子替她脫衣裳。卻不知怎地,二三十個管家輪番潛到湖下撈到天亮,小姐的繡鞋、披頭、耳墜都摸出來了,就是尋不見小姐人。林管家痛哭道:「這一夜都尋不著,想必小姐是仙去了。雖然如此,也要把遺骸尋到,把島上地漁民都召來罷,尋到小姐,賞銀千兩。」抱了個板凳坐在船頭,再怎麼勸也不肯移到艙裡去。
漁民們水性比尚家管家們略好一些,聽得有厚賞,不只碼頭處,方圓二三裡湖底都鑽透了,俱不見人,都道:「卻是怪事,這裡水不過二人來深,又是跌下去就尋的,難不成是叫人撈走了?」
老管家聽見這樣說,心裡稍寬,又道:「若是有人尋到我家小姐送來,贈銀萬兩。」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19:56
【卷三‧金秋】
第一章:娘子大人生氣了(上)
且說真真跌到水裡,本是存了必死的心。緊閉雙目,吃了兩口水,叫那極冷的湖水一激就昏過去。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從昏迷中醒來,以為到了陰曹地府,掙扎著要爬起來。卻有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孩子,莫動。」
真真聽出這是爹爹的聲音,痛哭起來,道:「爹爹,難道你也死了麼,姐姐若是曉得,必傷心的。」
尚老爺笑起來,道:「爹爹活的好好的,癡兒,你也活著呢。」
真真摸摸身上的衣裳,卻是有縫的,忙道:「爹爹,這是哪裡?」
尚老爺喜的臉上兩隻眼都擠進肉裡,聲音快活無比,道:「這是好地方,傻孩子,等會有人送藥進來,你撲上去抱緊她,只是哭,曉得了?」
真真正要問為什麼。門輕輕被推開,一個少年捧著一隻木碗進來,碗裡裝著大半碗碧綠粘稠的藥汁,頓時滿室異香,沁人肺腑,真真就覺得身上鬆快了許多。真真不曉得爹爹方才那話是何意思,若是進來的是個婦人,撲上去抱住人家還擺了,這樣一個少年,如何抱得,仰著頭看著爹爹尚老爺也愣住了,結結巴巴道:「怎麼是你,她呢?」
少年笑道:「庵主方才把這藥熬好,就走了,說還有封信在令嬡枕下,尚大叔你看了就知。」
尚老爺抱怨道:「她怎麼又走了?每回都這樣,每回都這樣。」手下去不慢,伸手去真真枕下去摸。果真摸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素箋,展開來看了一眼,嘟喃道:「又是這兩句話。連句新鮮的都不肯換。」
真真臥在床上滿面通紅,那少年笑嘻嘻看著尚老爺。突然想到了什麼,臉霎時紅的跟爐火一樣,把藥碗擱在床邊小几上,逃一般擠出門,又小心把門推上。
真真心中一動。忍著酸痛爬起來推尚老爺道:「爹爹,這是哪裡?她又是哪個?」尚老爺避而不答,取了藥碗遞到女兒面前,只道:「藥涼了,你快些兒吃下去。」
真真看看這碗綠糊糊的東西,微皺眉道:「女兒本是一心求死,不要吃這個。」
尚老爺長歎道:「傻孩子,為那個姓王地負你,不值得。」
真真搖頭道:「女兒不是為他負我。原是我自家做錯了事,看錯了人。」突然伏到枕上哽咽:「我不是淫婦賤人。」
尚老爺也覺心酸,撫著女兒的頭髮。道:「你以死明志,自當證你心志高潔。只是,為著把你救轉費了一個人極大的心力。誤了她半生地心血,你……你可知道?」
真真抱著爹爹痛哭。尚老爺又道:「昨日的真真已是死去,已和我兒無一絲一毫干系。癡兒,你若是再尋拙志,就捨得我和你母親、姐姐傷心麼。」
真真卻是頭一回聽父親提到娘親,忙止住哭問:「娘在哪裡?」
尚老爺苦笑道:「你把這藥吃了,總有一日爹爹能尋到她,帶你們去找她地。」
真真心裡約略明白,這藥想必是母親留下的,她已不記得母親了,只有胳膊上一隻銀鐲是表記,此時曉得這碗藥是母親親手熬就,忙捧過碗來,聞著那香氣,只覺得腹內極是饑餓,不知不覺幾口就吃盡了。吃完了極是渴睡,含糊說得一句:「爹爹我要睡,你莫學娘也走了。」就軟軟的倒在枕上睡去。
尚老爺苦笑道:「與女兒藥吃也罷,偏要叫她睡著,這是不想我去尋你呢!」情知女兒必要睡數日的,出來尋紙筆寫了幾個字,交把那少年道:「京生,你替我把這個字送到山下碼頭處交把我家那個姓林的管家。」
京生接過,笑道:「大叔,我順道買幾斤魚沽幾斤酒來,咱們晚上雪夜賞梅如何?」尋了蓑衣斗笠,涉及膝深地積雪下山,果然碼頭處聚了十來只船,有一二百人在湖裡撲騰,京生不禁搖頭:尚二小姐還是不曉得人間疾苦,她使性子這樣輕輕一跳,叫這許多人陪著吃苦頭。走到近前拉住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問得是尚府家人,就把信交把他,道:「這是貴府尚老爺的信,煩交把你們林大管家。」
那管家愣愣的接過,看著這個漁夫裝扮的人走到一間鋪子裡沽酒,外頭果然有老爺的印封口,忙忙的交到林管家手上。林管家展開來看了,道:「我們老爺趕來了,小姐的屍骸在島的另一頭被人尋著了,叫大家都上來罷,這兩日大家辛苦,下水地不論家裡還是漁人,每人一兩銀子作謝。二小姐後事要辦,我們先去接大小姐來。」
那些聞訊而來的想撈一注大銀子的人聽說小姐已是叫人撈起送回松江,尚家地船都起錨回去了,極是失望,還好有一兩銀子的賞銀,不枉吃這幾天地苦,紛紛領了銀子散去,唯有幾個機靈地,都道小姐雖然叫人撈起,身上首飾必有遺失,若摸得一二件來,也值不少錢,依舊跳進水裡去,果真就有三五人運氣極好,摸到簪子、環佩等物,將到集市上換銀米。不久滿松江府都傳開了:尚家二小姐去太湖賞梅,不小心跌落水裡,紅顏命薄淹死了。
素娥聽說,歎息一聲,暗道:「她雖然是個好人,那樣軟弱的性子,又不幸投了女胎,到是死了乾淨。」悄悄在房後抱廈裡放了個香爐,要替她燒七天香。
青娥聽說嫂嫂失足淹死,痛哭失聲,和張公子道:「奴和嫂嫂最是親近,要見她一面。」
張公子皺眉道:「你哥哥做下地事原不大厚道,咱們做妹妹妹夫的,哪有臉再去見她。也罷,這一回由你罷。我先使人去尚家打聽,待他們設了靈堂我們兩口兒親去,只是如今你嫂嫂是那個姓姚的。咱們去若叫人罵了出來,你莫惱。」
青娥道:「我心裡明白。就是尚家大姐姐打我罵我都使得。」
張公子使人去打聽,尚老爺帶小女兒靈柩來家,不肯開門納客,只有至交薛三公子陪著。張公子帶著娘子親至尚家,尚鶯鶯出來。道:「青鳳妹子,我曉得你們最是要好,只是我妹妹她在湖水裡泡了數日,不忍叫你見她狼狽模樣,你至她靈前燒幾張紙也罷。」引著她兩口兒到綠蘿院裡,一口金絲楠木棺擺在廳上,裡頭真真的屍身果然極粗,臉上蓋著白布。春杏跪在一邊燒紙,哭地極是傷心。張公子扶青娥走到邊上磕頭。又燒了數刀紙。青娥就要替春杏。
尚鶯鶯冷冷的道:「青鳳,你和我妹子的情份是一回事,這樣卻是把你家地姚氏嫂嫂放在何地?」甩袖道:「為著你哥哥嫂嫂和睦。還是速速請回罷。」
青娥不並惱,含淚道:「我曉得的。只叫我再在真真姐姐跟前磕兩個頭。」果真跪下來又磕了三個頭。哭道:「好姐姐,此去再無相見之日。妹子去了。」哭得一塌糊塗,張公子也歎息,扶著娘子家去。
鶯鶯送她們出門,回來和李青書道:「你那邊如何?」
李青書苦笑道:「自然都搶著要來,是我說我岳丈悲傷太過,倒不好擾他。倒是常到我家走地那個梨花庵的老主持來說,他們庵後有一塊向陽的好地,四下裡景致極好,離城又不遠,獻出來與你家做陰宅。」
鶯鶯冷笑道:「他是個明白人,也罷,就是那裡罷。閒時去走走耍子出好。」兩口子議定明日蓋棺出殯。
且說那王慕菲,在杭州靈隱寺苦候數日,大年下又無店鋪做生意,只得在寺裡吃四個錢一碗的香菇澆頭的素麵,吃地他叫苦連天,正在那裡抱怨之際,突然晴天霹靂,人人都傳說尚家二小姐在太湖裡游玩失足淹死了。王慕菲哪裡肯信,偏杭州城裡車馬行都歇了生意,好不容易搭了一隻船趕回松江。真真早已葬到梨花庵幾日了。王慕菲尋尋梨花庵後,哪裡是他的真真?芳魂緲緲,空留一地紙錢。王慕菲走近了瞧,卻是一塊半人高的精緻石碑,碑上勒著「愛女尚映真」五個大字,並無上下款。
王慕菲撫著碑百感交集,身上積了厚厚一層雪也不知,一個老僧走過來道:「施主,老納看你甚有慧根,不如捨了這三千煩惱絲去參悟菩提。」
王慕菲突然道:「這是騙人的,他尚家慣會騙人,真真一定還活著。」用力推開老僧,跌跌撞撞走到尚家門口拍門,喊道:「真真,你出來見我,原是我的不是。」
尚家出來一個老叟,好心指點他道:「我們老爺傷心不肯住這裡舊宅,已是打算將此處賣掉,他老人家帶著小姐搬到府衙對門的烏衣巷去了,你到那裡去。」王慕菲哪裡肯信,老人家引著他到綠蘿院裡轉了一圈,果然家俱都搬的乾淨,除這個守門的,並無第二個尚家人。他聽老人家說尚老爺帶著小姐搬走,料定必是真真,奔到烏衣巷打聽,人指著巷口那間黑漆大門道:「就是那裡。」
王慕菲依舊上前拍門,老鮑開門出來,看見是王慕菲,道:「王舉人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王慕菲道:「你們尚家人最愛哄人,把真真還給我。」
老鮑擼袖子道:「小伙子們,都給我站出來。」從門房裡走出八個高大威猛的家丁,在大門左右排成兩排。老鮑冷笑道:「我家小姐夭折,老爺極是傷心。王舉人這樣鬧法,若是我家老爺再有個哪裡不好,休管我們不認得你是舉人老爺。」
王慕菲極是悲憤,指著老鮑哆哆嗦嗦道:「小人。」
這裡原是鬧市,正對著府衙地所在,人來人往如潮水般,剎那間就圍上許多人來看,有人認得那是王舉人,輕聲嘲道:「可歎尚小姐這樣一個佳人死了。這是棄掉髮妻娶賽嫦娥的那個傻舉人呀,人家尚老爺寬厚,從前沒有告他拐走尚小姐,他還真把自家當女婿了?」
另一個人拍他道:「他尚舉人的姐姐極是有名頭地,一連嫁了兩個財主,攬了一注大財到莊上去了。他家那樣家風,自然曉得棄掉尚家去娶暴富的姚小姐,都傳說姚小姐地嫁妝有幾十萬金銀呢。」
他兩個這般胡說,左右地人聽了就要議論,不過片刻功夫,眾人都哄笑起來,「有眼無珠的傻舉人」之聲不絕於耳,那老鮑聽見,一臉感激四下裡做揖謝道:「各位少說兩句罷,王舉人已是另娶,和我們尚家不相干,這般說,置姚小姐於何地?」再三地懇請眾人散了,也不掩門,只把八個家丁留在門外邊。那八個人並排站在門口把大門擋住,都拿眼瞪著王慕菲,好像他是賊一樣。
王慕菲站了一會,無人理他,他又不敢上前,灰溜溜到莫家巷去,正看見姚滴珠在門口下車,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曉得他的心思,走過來拉著他的手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已是去了,你想開些。」
王慕菲這十來天都無人理會,終於遇到知己,握著滴珠的手道:「他尚家最喜歡哄人,從前騙莊子,這一回想必也是騙人的。」
姚滴珠心裡極惱,面上強笑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是真的去了。奴在杭州都聽說了,四五百人在太湖裡撈了二三日,還是一個打漁的撒網撈出來的王慕菲自覺得,手下用力握緊滴珠的手腕,哭泣道:「真是?」
滴珠咬牙忍受,點頭道:「真是,還有人撈了姐姐的釵環售賣,我聽說尚家花了數百兩贖回,光是裝裹,就值幾萬金呢。」
王慕菲跺足痛哭道:「我的真真啊,你怎麼想不開啊。」
姚滴珠抽出來手,腕上一片烏青,再看王慕菲痛失愛妻的模樣,心裡滿滿一缸香醋盡去晃了出來,忍不住又使出家傳的精妙掌法來,辟啪兩聲音,抽了王慕菲兩個響亮的耳光,冷笑道:「王慕菲,不要給你臉不要臉,你要想和那淹死鬼做夫妻也罷,寫了休書我與滾!」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20:11
第二章:娘子大人生氣了(中)
王慕菲怒的脖子比臉還要紅,退手幾步手指著滴珠,罵道:「惡婦,惡婦!」掩面踉蹌而去。
姚滴珠平常在家使那鐵砂掌原是和吃飯吃茶一般平常,跟前近侍的小桃紅幾個,哪一個不是時時領她大教的。方才原是醋急攻心,待四下裡圍觀的人哄笑聲一浪超過一浪,姚滴珠才醒悟過來,方才若是多忍一會,有這許多人做見證,她不妒的美名必定就傳開。她的阿菲哥哥最是要面子,閨房裡打幾下耍子罷了,當街甩了兩下如何使得?
只是俯身去陪小心道不是卻不是她姚滴珠能做的事,橫豎爹爹就要來家,他做女婿的自然要來,到時拉著他吃幾杯酒同睡,人家都說夫妻沒有隔夜仇,想必就好了。姚滴珠這樣想,心裡就定定的,若無其事扶著小桃紅家去。
話說王慕菲一路疾奔到家,徑到老太爺屋裡,指著自家的腫的高高的臉抱怨道:「爹,這是你給兒子娶的好媳婦,當街甩了我兩巴掌。」
老夫人驚的兩顆眼珠都凸出來,跳起來大罵:「我的兒我都捨不得打,小賤人,賊淫婦,快使繩索捆來家好好抽幾天。」
老太爺的眉頭也緊緊鎖起,問他:「為何事打你?」
王慕菲道:「為著真真死了,我在她跟前傷心。」
老太爺驚道:「尚小賤人死了?前幾日我聽說尚家小姐死了,還當是李家那個。她死了倒好,你正好和滴珠好好過日子。」
王慕菲跺腳,怒指著自家發面糕一樣的臉道:「爹,這個叫過好日子?那我和真真那幾年。叫神仙日子!」
老太爺慢慢拈鬚,笑道:「傻孩子,他姚家只得滴珠一個姑娘。又是你明媒正娶來的,他姚家將來都是我王家的。比不得尚家還有大賤人。凡事都壓你一頭。我豈不知李家認得幾個官,若是和他們交好你臉上也有光彩。只是寧為雞頭,勿為牛後的道理你要明白。」
王慕菲自家也省得,他和李青書單在一處還罷了。若是再有別人在旁,人都是圍著李青書轉。到他跟前不過面子情罷了。兩個連襟都是舉人,偏有厚薄,他心裡也常有不平。
尚鶯鶯更不必說,事事都要強壓人一頭,她李家婦憑什麼管王家事!想到此,越發憤怒:從前他和真真兩個過日極是美滿,自那尚鶯鶯來了,哄著真真這樣那樣,還出主意叫真真寫休書與他。叫他被人笑話被女人休了,用心何其惡毒。爹爹年紀大些看地明白,果然說得有理。寧為雞頭,勿為牛後!由不得連連點頭。
王老太爺看兒子被他說動。又道:「再者說。你就是補了婚書把那小賤人,傳出去還是不好聽。須知你是要做官的,讓一個私奔地淫婦做正室,好聽否?納她為妾倒是無妨,誰家不娶一兩個妾?」
王慕菲咬牙道:「都是尚鶯鶯不好,哄著我的真真鬧什麼自請下堂。真真哪裡捨得棄我,必是他們逼真真要嫁把那個什麼常五公子,逼地她無法才去跳湖!」
老太爺歎息道:「娶媳婦還是滴珠這樣的人家好,你暫且讓著她些。姚親家是做生意的,必不肯在家久住,等他再出海去了,咱們把滴珠捆了來,好好關幾日,要打要罵都使得。」
王慕菲也覺得多少要給沒見過面的岳父幾分面子,按下惱怒,捧著臉回房去。叫個媳婦子燒了兩盆火,睡在床上,閉上眼都是真真,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
正在朦朧間,聽見有人輕扣房門。王慕菲驚醒,以為是使女送茶水來,哼了一聲又翻過聲去接著睡。悉悉索索的聲音伴著一陣香氣移到床邊,一雙有些粗糙地手輕輕撫過他的臉。王慕菲因這香氣是滴珠常用的,就當是她來家。他心裡正是委屈萬分,必要等滴珠百般討好才使得。索性裝睡。
幾滴溫溫的淚水滴到他的臉上,微有涼意,王慕菲覺得臉上癢癢的,忍不住睜開眼,眼前現出小桃紅含情脈脈的臉來。
王慕菲待要坐起,她早伸手到腋下去,輕輕扶起姑爺,眼眶裡含著一泡淚,道:「姑爺,婢子去打盆水來與你洗臉上藥。」
王慕菲賭博氣道:「你來做什麼!」
小桃紅滴出兩滴淚來,嬌聲道:「婢子是偷偷來的,小姐在家極是後悔呢,只是我們老爺就要來家,脫不得身。」
從門外拎來一罐洗臉水倒銅盆裡,又取圍單圍在王慕菲脖子上,把手巾搭在盆沿上,舉著盆捧到王慕菲跟前。
王慕菲取水拍了拍臉,痛的緊,趕緊把手巾擠干貼在臉上。小桃紅殷勤服侍,從懷裡掏出上回那盒藥,替王慕菲細細敷上,一邊軟語道:「姑爺,我家小姐就是脾氣沖些……」
王慕菲一邊吸氣一邊道:「她若得你一半溫柔就好了。」
小桃紅心裡暗喜歡,想到姑爺和小姐洞房那日地風光,情不自禁紅了臉,道:「姑爺不是就愛小姐不溫柔麼?」
「不溫柔」原是王慕菲和姚滴珠魚水之歡時戲語,小桃紅軟軟糯糯的說來別有一番少女嬌羞可人的趣味。王慕菲喜歡她知情識趣,摟著她地腰念白:「已共她多情小姐共鸞帳,怎捨得叫你鋪床疊被?」
小桃紅輕輕扭起來,哼哼道:「姑爺,院裡無人,孤男寡女的不好嘛。」
王慕菲大笑起來,拉著小桃紅朝後一倒,兩個摟抱著在床上打起滾來。滾了許久,小桃紅赤條條爬起來,穿好了衣裳,對王慕菲道:「姑爺,小姐在蘇州置下一間別院,原是想同姑爺去看桃花地。小姐待姑爺極是有心呢。」
王慕菲懶洋洋躺在床上。笑道:「她有心怎及得你有心。你早些回去罷,等一會她找不到你惱了又要打你。」
小桃紅坐在小姐地妝台前理裝,扭頭笑道:「若是因為姑爺你。多挨幾下婢子也心甘情願。」把跌到角落裡那盒藥拾起,又道:「此藥甚是靈驗。婢子留與姑爺自用,只是莫叫我家小姐知曉。」
王慕菲笑道:「小可憐兒,你去罷,待我收拾了你家小姐,必好好疼你。」
小桃紅微微紅了臉。扶著牆慢慢出去,回去小心服侍小姐不提。
只說王慕菲在家住了兩日,這一回臉上的傷倒好地極快,鏡裡看不出什麼來,他放心出來閒走。也不肯到姚家去,買了幾陌紙一把香,和些祭菜,喚個管家挑到梨花庵,誰知才走到庵前。就教十幾頂轎子擋住了。
王慕菲聽見裡頭人聲鼎沸,繞道從田裡轉過去,一個官差模樣地人喝道:「你是誰?走開些。太爺查案呢。」
王慕菲看許多人朝真真墳上湧。情急取了一錠碎銀子把那人,那人方讓他過去。隨著人流到進頭。卻見真真的墳上有一個極大的洞,一具上好地金線楠棺木小半截露在外頭。想必是真真的裝裹豐厚。叫人半夜盜了去。四下裡有人竊竊私語,有人說:「王拐子今日清早在江邊拾到一枝釵,誰知賣到尚大小姐地當鋪去教人認出來是二小姐身上的東西,不然此處這樣偏僻,哪個曉得。」
另一個道:「可憐那尚二小姐,沒有遇到良人也罷了,死了還受這樣污辱。」
又有人道:「聽說那盜墓的甚有良心,只取了金珠,小姐動也沒有動呢,所以尚員外不肯報官,是咱們青天大老爺聽說了,自家跑來查看的。」
王慕菲聽了一會,極是惱尚老爺,給真真厚葬做什麼!惹得人家說他不是良配,極是可惡。等得一會,太尊和李青書從庵裡出來,看著尚家人把棺推進去,重新使磚砌了。眾人漸漸散去,王慕菲站在那裡待上前又不敢上前。李青書早已看見,對知府大人說道:「家岳感念賊人善待舍妹,所以出了個失單,若是還回來就罷了。還請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道:「使得,本官回頭就叫人抄了張貼在城門口。」兩個手拉著手出門坐轎,一行人二三十頂轎子,前頭扛牌,後邊舉傘,極是威風。王慕菲呆呆的看了一回,低頭家去,驚見一輛極華麗地馬車從他家出去。
老太爺滿面堆笑站在門口送客,看見兒子來家,後邊一個拎食盒的管家,兩個人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問道:「姚家方才使人來尋你呢,你到哪裡去了?」
王慕菲沒好氣道:「我去給真真燒紙,誰知真真的墓被盜了。那李姐夫還說不要告官。」
老太爺聽見,先是笑,想到真真頭上身上的都是從前從王家偷偷捎回娘家的物事,怒道:「賤人,盜了首飾回娘家,還叫人家偷了去!白便宜那起窮鬼。」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的鐵砂掌頭痛,道:「我不到姚家去。她姚滴珠當我是小廝呢,使個人來叫我就去?不去!」
老太爺急的跳腳,跟在疾行的兒子後頭勸道:「她是不如尚家小賤人會哄你喜歡,只是你花了這許多銀子娶她來家,莫鬧地人財兩虧。如今是你家老丈人回來了,總要裝個樣子。你回房去換兩件衣裳,我再去喊頂轎子來,我們一同去。」
王慕菲無可奈何,到房裡尋了許久,翻出一件狐狸底荔枝紅錦袍,原來這身袍子他嫌風毛兒出的不好,又嫌顏色晦暗,這件衣裳卻是真真換了面子一針一線改過的。王慕菲穿到身上,就沒有留心和縫處縫著一根細布條,上頭有真真用紅絲線繡著兩行小字。
王老夫人沒有金頭面,只得勉強用塊金黃銷金纏枝蓮地首帕勒了頭髮,胡亂插幾根金玉簪,穿了大紅通袖袍出來,這一身不倫不類的,休說王慕菲看不下去,就是王老太爺和老夫人同床共枕幾十年,也把頭扭過一邊。道:「你看家,後院租把人家住,那許多人出入。要小心些。」
老夫人興沖沖裝扮了要去見親家,叫老太爺這樣一說。雖然心裡極不快活也不敢則聲,回房氣哄哄除了衣裳坐在銀箱跟前,小聲罵道:「積這門些銀子又有何用!老娘就那麼一套見人地金頭面,還叫你送把媳婦。」正說話間,一個媳婦子在門外問道:「老夫人。隔壁賈員外問咱們借只火盆。」
老夫人掩了門出來,道:「借把他做什麼。」
那媳婦子為難道:「已是搬了去,說是他們明日去買了新火盆就送回來地。」
老夫人瞪眼道:「這樣眼裡沒主人家,明日不送回來從你們的工錢裡扣。」
再說王慕菲和老太爺出來,打發那雇地轎子走,轎夫討錢,道:「我們等了大半個時辰,若是早些說,也賺了錢把銀子。只問你要三分,卻是便宜呢。」
老太爺道:「沒有,我們又沒有坐你的轎子。憑什麼給你錢。」兩個嘰嘰呱呱吵起來,王慕菲不耐煩。撿了一小塊碎銀把那轎夫。道:「爹爹,咱們速走。莫叫我泰山等急了。」
老太爺想到還有金山在搖搖招手,才狠狠瞪了轎夫一眼道:「今天老太爺我有事,不然必不放過你們。」
那兩個轎夫都冷笑道:「不必你老太爺說,下回你求我們,我們也不做你家生意。」
王慕菲父子兩個坐轎到莫家巷,果真見一長排馬車排在那裡,姚家管家個個臉上帶笑,跟數十個陌生人在那裡搬箱子。
老太爺就叫在巷口落轎,下來看著一隻隻流水價搬進姚家的箱子,沒口子笑。
王慕菲拉他道:「走罷。」早有管家來接他二人進門,讓到後堂小廳裡待茶,少時一個樣子和姚滴珠有四五分相像地老者出來,笑瞇瞇問跟在後邊的姚滴珠道:「這不是原來咱家對門地王秀才?」
王慕菲臉上紅的跟挨過鐵砂掌一般,上前做揖道:「原是小女婿斗膽。」
那姚員外擺手道:「不急不急,我問你,你家可還有妻妾?」
王慕菲道:「原來曾有一位妾,已是送回娘家去,現在房下只有令嬡一位。」
姚員外道:「我原替我女兒看中一門親事,只是她任性先嫁了你,前頭那門親倒說不得了。只要你和我女兒相親相愛,我就不究你兩個背著我成親的事。」
姚滴珠紅著臉站在一邊只是扭衣角。王慕菲叫姚員外這樣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正要說話,姚滴珠移到他身邊,悄悄伸出腳沒輕沒重踩了他一下,道:「老實些。」王慕菲狠狠瞪回她一眼,伸出腳要踩回來。那姚滴珠輕輕一笑,伸出手拉著他的胳膊,笑道:「爹爹,你和我公公閒話,我帶阿菲哥哥到後邊換衣裳去,怎麼穿這樣大毛的衣裳出來,紅通通地醜死了,走,我在蘇州替你做了件灰鼠的。」拉著王慕菲到她房裡,不由分說就脫他襖子。
王慕菲道:「大毛的穿著暖和,我樂意。」
姚滴珠笑橫了他一眼,道:「你當我不曉得你常穿的那兩件皮襖都送到當鋪拉?快換上我做的這個。」拎出一件深綠緞襖子來。
王慕菲無法,脫了捂熱的狐狸袍,換上冰冰涼的薄皮襖,就一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姚滴珠拎著那件厚皮襖丟把小桃紅,突然看見翻出來的半邊衣襟上綴著一根白布條,忙道:「拿過來我瞧。」
小桃紅把袍子送回來,姚滴珠拉著那根布條,原來是用紅絲線繡的兩句話,她一字一句念道:「願將妾心換君心,你我永結同心。」冷笑兩聲,大聲喊道:「王慕菲,這是什麼東西!」
王慕菲吃了一驚,就先拿兩個胳膊護臉,聽見娘子只在河東咆哮,忙伸頭來看,鬆了一口氣道:「這件袍子原是真真做地。」
姚滴珠冷笑兩聲,道:「你可是被她休了的,還有臉穿她做的衣服,多好呀,永結同心!」
王慕菲結巴道:「一件衣裳有什麼打緊。」
姚滴珠又氣又妒,惱道:「你說不打緊,那我絞了它。」抬手舉起一把銀剪,搶過袍子就絞,小桃紅早遠遠避過一邊。
王慕菲心痛道:「你不想我穿也罷了,何苦絞了他,轉賣出去也值八九十兩銀子呢。」
姚滴珠咬牙道:「你是我姚湘蓮地男人,只能穿我做的衣裳。」
王慕菲摸摸身上地薄片子,看著地下又厚又軟地狐狸皮,反唇相譏道:「成親也有月餘,你與我的,只得方才這個破襖子。我穿自家地舊衣裳也使不得?」姚滴珠冷笑道:「你哪裡來的銀子,不都是你家那淹死鬼拿娘家錢貼你的。我呸,養漢養成她那樣還搭上一條命,也是極沒出息。」
她兩個在房裡這樣吵法,老太爺和姚員外在廳裡也是話不投機。王老太爺只說姚家只有一個女兒,又是商人家,不如自家是舉人門第高貴,何況媳婦又是娶進門的,姚家的絕戶財必是他王家的。所以言語上輕慢了些。姚員外從前不過是開個小錢鋪的老闆,雖然積得一二萬銀子,到底陪小心慣了,在海上轉了二三圈,摟了也有二十萬銀子來家,自覺姚家這樣有錢,王家應當陪著小心才是,何況王老太爺言語之間頗有算計他處,兩個人越說,各自心頭越惱。
突然後邊使女來稟說:「小姐和姑爺吵起來了。」姚員外忙和王老太爺趕到臥房,姚滴珠看見爹爹跟公公進來,料想公公是站她這邊的,忙撲到爹爹懷裡哭道:「阿菲哥哥穿了別的女人替他做的衣裳,嗚嗚,還不許我說他。」
姚員外皺眉道:「滴珠,這地下是什麼?」
姚滴珠跺腳道:「皮襖。」
姚員外道:「一二百兩銀的東西,你說絞就絞了,可見是爹爹慣壞了你,也罷,等你母親帶著你兩個小兄弟來家,還是叫你母親管家罷。」
姚滴珠吃了一驚,追問道:「我娘死了十年了,哪裡還有母親兄弟!」
王老太爺吃驚比媳婦更甚,若是姚員外有兒子,那娶姚滴珠來家做什麼!他皺了皺眉,悄悄移到兒子邊小聲問道:「哪裡來的兒子。」
王慕菲看著趾高氣揚的姚滴珠那樣急法,心裡有些快意,和他老子搖頭表示不知。
那姚員外看了他們父子一眼,冷笑道:「我出海時就娶了一個妾,因她這三年不只服伏我盡心,又替你生了兩個小兄弟,所以上個月在劉家巷,你幾個世叔見證,就正經擺酒扶她為正了。」
姚滴珠臉色蒼白,道:「爹爹,你不是說怕後娘待我不好,所以不會娶妻的麼。」
姚員外微笑道:「你都長大了嫁人了,爹爹與你娶個後母回來有何不好?難道叫我姚家被人人前人後說是絕戶麼,你以前一直抱怨說沒得哥哥兄弟,爹爹替你添了兩個小兄弟不好?」
姚滴珠強笑道:「自然好,兄弟們呢。」
姚員外道:「他們還在路上,我是先回來尋大房子的。上回捎信叫你尋,可尋著了?」
滴珠搖頭道:「不曾。」
姚員外道:「也罷,我明日親自去尋。你公公膝下只得你一個媳婦,你跟你相公家去罷。做人家媳婦的,哪有鎮日在娘家住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20:25
第三章:娘子大人生氣了(下)
此言一出,房裡三個人都變了臉色。姚員外到家才不過半日,就攆女兒回家,哪裡是姚滴珠口裡那個偏疼女兒的爹爹?
老太爺眼珠轉了幾轉,笑道:「親家才到家,也要有人幫著料理家事才好,媳婦啊,你在娘家多住幾日無妨。」
姚滴珠忙上前笑搖爹爹的胳膊,道:「爹爹出門數年,女兒要和爹爹多呆一會。阿菲哥哥是曉得的,女兒哪一日不念爹爹幾回?」
王慕菲心裡冷笑:你哪一日不在我面前念幾回你爹爹的銀子?腳下踩著一塊軟綿綿的物事,卻是他粉身碎骨的皮襖,王慕菲忍不住道:「小婿明年就要殿試,家去讀書了。」拱拱手不顧而去。
老太爺和姚滴珠臉上都下不來,老太爺還罷了,打著哈哈拱拱手道:「親家才到家,想必還有許多家務,叫珠兒幫著料理罷,老夫還要回去守著小兒讀書。」跟著兒子也去了。
姚員外的臉上就似搭著簾子,人一走,就變了冷臉,喝道:「你哄我呢,說什麼舉人老爺,這不是我家對門那個吃老婆養的窮秀才!有這樣對老丈人的女婿否?」
姚滴珠跺腳道:「那個娘子是和他私奔的,做不得數。他中了舉如何配得上他,自然要娶我這樣才貌雙全的小姐為妻!」
原來滴珠的精妙掌法卻是家傳,只是功夫不如她爹爹深厚,使出來的掌力輕重由心。姚員外啪的甩出一記鐵砂掌,滴珠臉上就留下一個淺紅的掌印。姚員外罵道:「胡鬧!人說女大不中留一點不假。幾年不見你怎麼張狂如此?」跌足長歎,道:「小桃紅呢,給你小姐收拾衣裳包袱。你們走罷。」
姚滴珠不依,哭泣道:「爹爹,你來家就打我。你不疼我啦!」
姚員外歎息道:「怎麼不疼你,爹爹還替你看中一門好親事。那人就要隨你繼母一同來家,你偏偏嫁了,叫我有何面目見人?你回婆家去住罷,過幾日你繼母回來,自然還要叫你回來和她見見的。」
看姚滴珠還不想走。姚員外拍掌叫隨他來地管家來去備車,轉身離去。
小桃紅提由吊膽扯姚滴珠的袖子,輕聲道:「婢子去收拾?」
姚滴珠冷笑道:「都給我滾!」用力把小桃紅推出門拴上,翻箱倒櫃找出從前爹爹捎來把她的那盒珠玉,並一盒值錢些地首飾,打成一個大包,才喊小桃紅等人進來,指著桌上兩個大妝盒並兩隻衣箱道:「小桃紅,待會你帶人把這兩樣送回家去。」她自家抱著那個包袱坐在車外邊。到了一個街口突然喊道:「我有兩樣東西要捎把四姑。」就從車上跳下,頭也不回的鑽進一條小巷。小桃紅曉得小姐地性子,心裡又牽掛著姑爺。喊趕車的慢慢走。他們車才停在門口,後頭姚滴珠已是坐著頂雇來的轎子也到了。姚滴珠若無其事搭著小桃紅的手進她們院門。問道:「姑爺呢?」
守房子的媳婦子回道:「姑爺到書房去了。」
姚滴珠冷笑一聲。走進臥房把東西翻了翻,就翻出少了一個寶石戒指來。心頭格外著惱,虎著臉坐在床邊不說話。
小桃紅帶著四五個小丫頭在房裡升了火,都避到西廂外間,圍著一隻小火盆等候。許久滴珠在房裡喊道:「明月,泡茶來。」
明月就去尋茶碗,小桃紅忙道:「你們小心服侍著,我去廚房看看可有什麼點心,若是沒有,現做幾樣來。」走到供桌左邊擺地一面玻璃方鏡照了照樣子,一路小跑到廚房。廚房裡只有一個做飯的媳婦子,卻是認得小桃紅的,看她進來抱怨道:「你們跟著小姐回娘家去,自有好吃好喝,到這裡來做什麼?」
小桃紅笑喚一聲葉嫂子,道:「來瞧瞧可有什麼點心,怕我家小姐腹饑呢。」
那葉嫂子冷笑道:「老夫人當家,差不多的都搬他們院裡去了,這裡能有什麼好的?」走到門口沖那院呸了一聲道:「昨日火腿蝦米燒湯,老夫人親自動手切了六片,老太爺還說她切多了,只許燒三片,那三片怕我偷吃還取回房鎖起。老娘從來沒見過哪家有錢的扣成這副德性。」
小桃紅的心偏在姑爺一邊,笑道:「老太爺和老夫人原是節儉慣了的,葉嫂子你莫惱。有點心嗎?」
葉嫂子開櫃把她瞧,道:「點心實有,都在老太爺那院裡裝著呢。」小桃紅道:「也罷,我做些兒。嫂子也吃些。」看廚下還有兩小捆白菜,挖了半斤多白麵攪成麵糊,又打了只蛋進去,做了小半鍋麵疙瘩湯,撒了一把碎菜葉。那葉嫂子幫著放鹽放油,先盛出四碗來,小桃紅就道:「嫂子,你先吃著,我先送一碗把姑爺。再喊老太爺房裡的錢嫂子來捧這兩碗。」取了個小食盒裝了,拎到外書房。
這間外書房也曾經過真真的手整治,原來極是雅致。偏老太爺在這裡請過兩回客,嫌灰僕僕的字畫不顯眼,花了大價錢從城隍廟買了幾張全是胖娃娃的年畫粘在壁上,花花綠綠地正好過年應景。小桃紅在門外看見王慕菲伏在案上寫大字,心道:小姐果然有眼力,姑爺極是有才學。怎能叫人不愛。那前頭的尚氏真是瞎了眼,就是做妾,得和這樣玉一樣地人親近,又有什麼不好?抬手在門上扣了兩下,笑道:「姑爺,小姐使婢子送點心來。」
王慕菲聽見是小桃紅,曉得姚滴珠已是來家,心裡泛起一陣厭惡,道:「她回來做什麼?」
小桃紅道:「我們老爺把小姐罵了一回,說嫁出去地女兒潑出去的水,總在娘家做什麼?立逼著小姐來家了。」揭開食盒捧出滾燙地湯來,笑道:「天冷呢,姑爺吃一點。」
王慕菲道:「方才我娘送了麵來。我吃過了。你吃了罷。這幾日有沒有想我?」一邊說話,左手已極不老實的伸到小桃紅地衣裡。
小桃紅推開他,道:「姑爺莫鬧。有件事和你說,我們小姐半路上抱著一包金珠。想是藏到哪裡去了。」
王慕菲想到真真那些值錢的珠釵,不由冷笑道:「這是防賊呢。能值幾個錢的東西?」
小桃紅貼到王慕菲耳邊輕道:「我們小姐手裡現銀也有一萬多,金珠只怕也有二三萬。姑爺莫和我家小姐鬥氣。」
王慕菲笑道:「她是我地娘子,我怎麼會和她鬥氣。」伸手在小桃紅的屁股上拍了幾下,道:「你去罷。」小桃紅紅著臉跳開。又道:「火盆好像沒火了呢,我去叫人換一盆來。」依舊到廚房去。看見柴房裡放著幾只銅火盆,隨手抱了一隻出來,突然道:「不對呢,葉嫂子,你去喊姑爺來瞧,這個火盆不像是銅地。」
葉嫂子慌了神,擺手道:「大姐,你莫嚷。這本是隔壁借去的,老夫人說過,要是損壞要叫我賠呢。」
小桃紅也是曉得姑爺手頭緊的。忙道:「不妨事,我拿去用。壞了老夫人不好說什麼的。」抱著那火盆到外書房去。累的額頭上汗都出來了。王慕菲看見,笑道:「你把這個火盆當個寶樣抱在懷裡做什麼?」
小桃紅把火盆放在桌上。笑道:「姑爺,你敲敲這是什麼?」
王慕菲皺眉,勉強伸出手指敲了兩下,卻不像是銅地,忙使袖子擦了擦,在盆沿小心咬了一口,驚呼道:「這是銀的!你從哪裡尋來的?」
小桃紅道:「柴房,葉嫂子說是隔壁借去還了來的。」
王慕菲吃了一驚,道:「他們家極是有錢,只是也不像拿銀盆做火盆的人呢。也罷,你到二樓取塊布來,我將這盆包起,喚個銀匠看看。」
小桃紅忙到二樓去,上邊最裡間原是守外書房的幾個小廝住的,後來小廝都回尚家去,丟了好些雜物。小桃紅翻出一條床單來下來,和王慕菲兩個把火盆包好,王慕菲又是道:「你把房裡那個放回去。咱們莫讓人曉得。」
小桃紅笑道:「婢子曉得,姑爺速去。」把原房裡的火盆抱回去,洗了手,捧著碗麵湯送回房,姚小姐不肯吃,另取了一錢銀子,叫清風去點心鋪買果餡餅回來吃。
將晚,王慕菲笑容滿面夾著一隻火盆送回柴房,葉嫂子心裡害怕,上前道:「老爺,可是這火盆壞了?」
王慕菲道:「雖是壞了,我拿去叫銅匠修補過,無妨的。」摸摸袖裡四十多兩銀子,暗笑道:「虧得這媳婦子沒眼力,這幾兩銀子雖然不多,省著些也夠幾個月買菜了。」樂呵呵走到父母房裡,要茶吃。
老夫人從火桶裡煨著地茶壺裡倒了一碗紅灩灩的茶把兒子,抱怨道:「你娘子不是在家,怎麼還到老娘這裡要茶吃。」
老太爺咳嗽了幾聲,哼哼道:「她也有臉回來?」
王慕菲白了老太爺一眼,只是不做聲。老太爺又道:「咱們是窮人家,她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叫她來。我有話吩咐她。」
王慕菲只是吃茶,並不說話。老夫人沖邊上服侍的媳婦子道:「去把滴珠喊來。」
姚小姐在房裡正是氣悶,聽見公公婆婆喊她,冷笑兩聲,換出一副笑臉來,扶著小桃紅慢慢走到婆婆房裡,福道:「老太爺,老夫人。」
老太爺笑瞇瞇道:「滴珠啊,你從來能幹,爹爹有幾句話要和你說呢。」
姚滴珠也笑瞇瞇道:「公公想說什麼,且容媳婦猜猜,是不是因為家務無人掌管,所以叫媳婦管家?」
老太爺地笑容僵住了,老夫人冷笑道:「叫你管家做甚?」滴珠笑道:「原來不是叫媳婦管家。」
老太爺咳嗽了兩聲,道:「管家自有我管,倒不消媳婦你操心。只是廚房裡如今只得一個葉嫂子,又是只能打打下手的,從來都是媳婦侍候公婆飲食。你如今又無甚時,就把廚房交給你管罷。」
姚滴珠笑道:「這可使不得,一家子裡頭廚房最是難管。差不多一大半地家務都連著廚房呢,家事都是公公在管。我無權寸步難行,管不好極是丟臉,我不管。」
老太爺狠狠地瞪了兒子兩眼。王慕菲慢悠悠道:「從前真真在家,每日我爹娘的飲食都是親自料理。」
姚滴珠冷笑道:「相公,你口口聲聲真真。既然樣樣都是她好。為什麼棄了她娶我?」
站起來看了看老太爺,笑道:「公公疼愛媳婦,不叫媳婦管家務,那媳婦自然要體會公婆地好意,媳婦先回房去了。」
老夫人激動起來,道:「這算什麼,誰家媳婦這樣跟公公婆婆講話。」
姚滴珠笑瞇瞇的看了婆婆一眼,抽身要走。老太爺咳嗽兩聲,對發愣的王慕菲道:「叫你娘子煮個飯罷了。你怎麼一句話都沒有?」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為什麼要我棄掉真真娶她?」
姚滴珠聽見王慕菲這樣問,吃了一驚,心裡極不是滋味。她本是喜歡他才嫁地,原來王慕菲娶她並不是自己的主意?忙道:「阿菲。原來你不想娶我?」
王慕菲冷笑道:「我為什麼要娶你。你哪一點比得上真真?」
姚滴珠反唇相笑道:「可是怎麼就你娶了我。」
老太爺見火候已到,鼓著一雙眼睛沖兒子使眼色。偏王慕菲冷冷地不理會他。只得自己出頭道:「這媳婦分明是叫親家嬌慣壞了,一點規矩都不曉得。」
姚滴珠早有准備,笑道:「王慕菲,你莫忘記你還有把柄在我手裡,是要我去府衙出首你停妻再娶呢,還是你的舉人要緊?」看王慕菲臉上沒有動靜,伸出胳膊拉著他回房裡去,關上門,冷笑道:「你為著什麼娶我,我豈有不明白的,只是我癡心愛你所以肯嫁。我姚湘蓮比不得你的好真真是一團無用的麵糰。你若老實聽話,咱們還是恩愛夫妻,不然拼著魚死網破,我叫你全家活不成!」
王慕菲坐在一邊不說話。姚滴珠又笑道:「阿菲哥哥,你想開些兒,尚真真已是死了,你就是休了我再娶,能找到強似我地?松江就這幾個窮酸官兒,肯給女兒出三五千的嫁妝就是上上簽。我手裡可不只三五萬。嫁你之前我就曉得你爹娘的脾氣,你是個好人,咱們好好過咱們的小日子不好?公公婆婆自家有錢,可拿出過一文錢來與你使?」
王慕菲不由自主點頭道:「你說得極是。」
姚滴珠摟著王慕菲笑道:「我兩個同心和意好好過日子,我也不計較你,你也不計較我罷。」
王慕菲想了想,笑道:「使得,你這樣為我,我自然真心待你。娘子,我也有事和你說呢。前幾日租房的那個賈員外借了我家一個銅火盆去,還回來一個,卻是銀的,叫我拿去稱了一回,足重四十七兩。」
姚滴珠驚道:「有這等事?」
王慕菲點頭道:「外頭鎏了一層銅,掂在手裡就不對,我拿去給人瞧了瞧,裡頭全是銀子,倒不好化汁,索性當了。」
姚滴珠長歎道:「阿菲哥哥,可憐你堂堂一個舉人窮成這樣,不如那幾個鋪子還交給我管罷,如今你我夫妻一體,我必不像從前那們使花招。」說罷了又笑。
王慕菲想到爹爹那樣愛錢的人也吃了她一個悶虧,又看她笑的花枝亂顫地,倒有幾分招人愛。笑道:「交給你也使得,只是你若再耍花招糊弄我,可是要打你屁股的。」說罷輕輕在滴珠又圓又翹的小屁股了拍了兩下,把她撲倒在床上。
小桃紅滿腹心酸淚,帶著小丫頭們關門出去,還要張羅燒熱水,看晚飯。
不提王家漫天風雪化做和風細雨,卻說尚真真長睡醒來,跟前服侍地小梅和幾個翠都圍了上來,笑道:「小姐,你醒了啦?」
真真道:「我爹爹呢?」
翠依最有主意。上前笑道:「老爺在松江,張羅著搬家呢。」
真真看房裡極是陌生,又不像是她上回醒來的那間房。忙問道:「這是哪裡?」
翠依道:「這是蘇州,咱們在老爺一位朋友地別院裡住著。雖然是鄉下地方,景致極好地,老爺在左近鎮上買了塊空地皮,要照著小姐喜歡地樣子蓋個大花園呢。」
真真微笑道:「這樣亂花錢做什麼?我已是想明白了,快使人跟爹爹說。休為了哄我開心亂花銀子。」
小梅湊上來笑道:「老爺跟大小姐都說了,銀子就是拿來用地,難不成都要學那老西兒,銀子都要拿藥水煮過埋在地裡,恨不能生出小銀子來?」她本是南方人,搬著舌頭學尚老爺的北方口音,學地不甚像。幾個翠都哄笑起來。真真也被她逗的大笑,捂著胸口道:「你這小梅,越發地頑皮。」
翠依早捧了溫溫的紅糖桂圓湯來。請小姐吃了兩口,又進半碗稀白粥,真真也吃了。道:「像是有些不夠,再與我吃一碗。」
翠依笑道:「相公子吩咐過。只許吃這半碗。再吃要過半個時辰。」
那兩個翠越發的笑的狠了,都你推我我推你道:「小姐。你不曉得呢,你睡了七日,相公子哪一日不要進來瞧你幾回。方才還來過呢」
真真想到自家睡姿被男人瞧見,心中不快,微皺眉道:「糊塗,雖然我不是女孩兒,睡著了叫個男子來瞧我做什麼?」
小梅忙道:「相公子不是外人,小姐落到水裡原是他跳下去救來的。偏他又和我們老爺認得,約好了要去什麼香雪海看花,不然小姐哪裡那樣快被救回來。」
真真聽說原是那相公子把她從水裡抱起,紅了臉道:「小梅你出去謝過那位相公子。還有,男女有別,以後不許他隨意出
翠依忙道:「婢子們知道了。小姐你睡了這許多時候,相公子說,你若是醒了,還要下地走走,咱們扶你到妝台坐坐,把頭梳一梳好不好?」
真真點點頭,爬起來倒覺得還好,也不要人扶,自家走到妝台邊,小梅忙揭鏡袱,真真對著鏡子愣住了,驚道:「這是哪個?」
小梅瞧瞧小姐地臉,又瞧瞧鏡子裡的樣子,笑道:「小姐初醒婢子一時高興,卻是忘了,我們來時您身上起了好多大水泡呢,泡消了脫過一層皮,倒比從前年輕了好幾歲似的。」
翠月看了又看,笑道:「模樣也沒變,只是年紀輕了些,瞅著只有十七八似的。」
真真看了又看,果真是自己,只是十七八的時候正是最窮的時候,鎮日裡忙著衣食,哪裡有鏡子可照。想來是母親那藥吃了極是去火氣,所以生出一身大泡來,脫了一層皮生出新膚來看著嫩相。
小梅早快手快腳替真真梳了頭,拘了個椎髻,笑道:「老爺交給婢子一箱女道士的衣冠,說是夫人留下的,咱們也穿來耍子好不好?」
真真搖頭道:「爹爹是怕我梳婦人裝束傷心呢,這樣掩耳盜鈴有什麼用?也罷,照舊姑娘裝束罷,免得他老人家看見鬧
小梅悄悄吐笑,沖翠月擠眼,早有小丫頭捧著新衣候在邊上,幾個人一齊上手,替真真重梳了三環髻,隨意簪了一朵山茶花,插了一隻玉鳳釵。真真沖鏡子裡的人兒笑一笑,站起來要出門走走。
小梅道:「今年雪越發地大,院子裡還積著好厚一層呢。」
真真道:「不妨,穿的這樣厚哪裡會疼著,我出去透口氣兒。」一群人圍著出門,外頭一個極大的院子,假山池塘無一不備,可惜雪積地太厚白茫茫一片。真真隨意走了幾步,指著向陽的牆角處一株早發地青草,驚喜道:「春天來了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20:38
第四章:你上當我樂意(上)
話說老太爺憑空丟了一注大財,一連數日睡不著,這一日清早正好睡,聽見雞叫,從枕上滾起來罵老伴:「你又買公雞做什麼?上回兒子買的雞不是還有兩隻?」
老夫人披衣起來,委屈道:「幾日不曾買菜了,這必是隔壁跑過來的。」開了門去瞧,好一隻大公雞,足足有桌子高,尾翅五彩斑斕,在院子當中展翅高歌,霎是惹人愛。老夫人脫下一隻鞋去丟,正好砸在雞頭上,那公雞本來神氣活現邁步,吃這麼一記暗器襲來,叫暗器上抹的不曉得什麼香氣熏得發昏,一跤跌倒,撲扇著彩翅要跳起。
王老夫人喜歡道:「老娘才想吃雞,他就送上門來,這麼大一隻,正好半邊白斬半邊紅燒。」正在那裡想白斬是用山西陳醋好還是用鎮江香醋好。那只公雞想是求得諸天神佛保佑,主人家親自來尋。
賈員外穿著一身堪比王老夫人見親家的華麗衣裳,滿頭是汗撲進院中,摟著那只大公雞歡喜道:「我的李廣大將軍,莫不是嫌那群母雞不好,你不喜歡她們也罷了,另與你配去年生的小母雞就是,你學人家私奔做什麼?」
老夫人目瞪口呆看著人家把她的雞抱出院子,才曉得追出去。卻見後門口夾道裡站著七八個穿綢緞的管家們,抬著只極華麗的籠子,裡頭還有幾只極肥的蘆花雞在嘰嘰咕咕嬉戲。那賈員外心痛無比,把大公雞送入籠子,揮汗道:「好容易尋著,你們好生看守,若是再丟了我把你們都賣到南洋去種香蕉。」
有管家指指院門口的王老夫人。賈員外忙掉過頭,點頭哈腰笑道:「原來是王老夫人,方才失禮了。我家李廣極是淘氣,想必是擾了你老人家的清夢。哈哈哈。」
老夫人才想起自家頭蓬的筐樣大。連裙子都沒有繫,老臉微紅,縮回頭一溜煙回房,道:「原是租房的賈員外地雞,極是愛惜呢。寵的和兒子般。」
老太爺一咕碌爬起來,道:「也是怪事,那賈家搬進來也有一個月,就差折我們家房子了,一車一車好東西搬進去,日日請戲子叫小唱請一大群客。又不見他做生意,他哪裡來的那許多錢?」穿了件舊袍,自家搬個梯子架到夾道裡靠著自家這邊牆上,裝做收拾牆頭蓋地瓦片。朝那邊看了許久,只看到許多華衣美服的管家使女出入,還有院子當中蓋了一間亭子。裡頭一隻大籠子裡有一隻大公雞數只母雞,遙遙看見那賈員外坐著車。前後八個管家騎著高頭大馬出門。王老太爺看地累了。下來歎息道:「本來咱們也過得這樣的好日子,可惜……」
正好王慕菲籠著兩隻手要到外書房去。正站在夾道門口叫清風去廚下燒只火盆來。老太爺上前,咳嗽幾聲道:「我的兒,你來,爹爹有話和你說。」
王慕菲這兩日叫姚滴珠軟硬兼施,已是哄得他偏過娘子那一頭去了,畢竟滴珠許他明年與他同到京裡去找官做,還出銀子與他活動。所以他看見一毛不撥的爹爹,不免有些不耐煩道:「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兒子每日都有功課的。」
老太爺道:「誤一時半刻無妨,你和我來。」拉著兒子進門道:「那十來箱衣裳咱們是要不回來啦?」
王慕菲皺眉道:「爹,你還好意思說,不是你趕著要去姚家提親,我寫了婚書把真真,穩穩地幾十萬銀子在手!」
老太爺奇道:「他尚家不是窮的都要賣房子麼?」
王慕菲想起來恨的咬牙切齒,屈起指算算把他聽:尚老爺並不曾虧過十幾二十萬。真真名下有鋪子有房子還有鹽窩子。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二三十萬,還有一百零八抬嫁妝。只要他肯寫張婚書送去,都是他地。
王慕菲數一樣,老太爺的心就叫千萬斤的大鐵錘錘一下,待聽說居然有二三十萬之巨,比那姚滴珠口裡的一二十萬絕戶財還要多些,不由大慟,叫聲:「苦也,我的好媳婦啊,你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啊。王慕菲冷酷的看著老子恨不得滿地打滾的樣子,道:「爹爹,你出地好主意,叫我丟了真真這樣的好妻子去娶那姚滴珠,如今姚家的是沒地指望了,你待如何?」
王老太爺捏著脖子咳嗽起來,好半日才道:「我的兒,我當初不過說說罷了,做不做還在你。」
王慕菲道:「這麼說,我有心要收拾姚小賤人,你且在一邊好好看著,莫亂我好事。」
老太爺忙道:「你那岳丈雖說是繼娶了妻子,只是兩個一二歲地娃娃,哪裡就養得大?你老丈人年紀漸大哪裡又能再生出來,若是咱們學你姐姐當初在秦家那樣再動些手腳,他家那萬貫家財還是我王家地。」
王慕菲冷笑道:「你要在姚家動手腳你去,我自去讀書,若得選官自然財源滾滾而來。」
老太爺急的跺腳道:「我地兒,你怎地這樣不在行?也罷,我去尋你娘子說這事。」抬腳走進兒子房裡去尋姚滴珠說話。
王慕菲皺著眉頭在夾道中站了一會,原以為爹爹進去就要被姚滴珠趕出來的,誰知站了一盞茶功夫還不見他出來,想必二人極是投機,那樣齷齪下作的事他是不肯做的,搖搖頭自去讀書。到了下晚,老太爺備了一桌盛宴喚兒子媳婦來一家四口同吃,席間公公和媳婦言語間極是親熱,王慕菲心裡冷笑,面上卻裝出一團和氣來,笑嘻嘻吃著酒兒,間或還夾一二筷菜把滴珠。
正吃的熱鬧,管家進來道:「租房子的賈員外送來一桌酒席,就是多謝早晨老夫人替他攔住李廣大將軍。」說罷一行四個華衣美服的少年提著雕漆漆盒進來。王慕菲卻是有些眼力,曉得只這四只盒子,也值一二百兩銀。對這個賈員外的奢侈極是咋舌。
這四只盒子裡拾出來地菜餚也有三四十樣,俱是一色五彩富貴不斷頭花樣的上好景德鎮磁器,擺在桌了齊刷刷極是入眼。老夫人愛極,眼巴巴看著老太爺。恨不能把這些菜都留下來。
老太爺飛快的掃過一遍,估幾十樣菜也值二三兩銀子,咳嗽兩聲,沖兒子使個眼色。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姚滴珠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回去謝謝你家老爺,就說這些碟子家伙我們短人使,明日必送回去地。」袖內取了四錢銀子把他們道:「小哥們拿去買果子吃。」
帶著的一個接過來,看也不看,隨手丟到空食盒裡,道了謝走了。
老夫人也不怕來人聽見,尖聲道:「一個人與兩塊點心也罷了,把那許多銀子把他們做什麼?」
姚滴珠微笑道:「天香樓四兩銀子一桌地鮑翅宴雖然也是這幾樣,卻不如他家的料足。這一桌菜本錢也要三四兩呢,還有他們放在門口那壇子汾酒,那是五錢銀子一壇的二十年陳釀。與他們一人一錢銀子。大家體面罷了。婆婆,你從來沒有和有錢人打過交道。不曉得這些待人接物。給人賞錢也是學問呢。不如以後還是媳婦管家罷。」
老夫人看著老伴,王老太爺正微笑點頭。就要向兒子求助,偏王慕菲夾了一顆紅袍花生,在那裡微瞇著眼嚼的極香,正眼都不看席上老太爺清了清嗓子,笑道:「原是媳婦想的周到,也罷,媳婦不怕麻煩,家事都交與你管,我們兩個老地享幾天清福也罷了。」
老夫人在桌下的腳伸來伸去想踩兒子,偏王慕菲料到他老娘有這一招,早早的縮起兩隻腳。只有姚滴珠初來,老老實實叫婆婆踩了一腳,尖叫道:「哎呀,婆婆,你踩我做甚?」老夫人低頭一看,桌下只得媳婦一雙橫量的三寸小金蓮,不伏氣她才來家幾日就把老的小的都哄的服服帖帖的,指著她的小腳兒道:「媳婦,你地腳怎麼這樣大法?」
滴珠小時候也曾纏腳來,只是親娘去的早,爹爹又慣她,所以她偷偷放大了腳,也無人理會,到得八九歲上頭,來松江做知府的薛大人辦女學,他家地小姐們,幾個年小的都不曾纏足,所以松江纏足地也少了起來。本來松江婦人就比別處地婦人能幹,織一日布能養活二三個人的,就是大富之家地妻女都是不肯叫她閒逛,定了額數必要織得幾尺幾寸才使得。不纏足的比纏足的方便多少?
所以滴珠後來也不曾纏足,她這一雙半天足,雖然也纏過了,比得一般的大腳婆娘要小的多,但是實比不上真真的小腳惹人憐愛。
王慕菲看不上姚滴珠,一大半為著她使的一手家傳鐵砂掌,一小半就為的是她這一雙腳,嫌她將來做了官太太不得見人,不然就似那道三句半的打油詩,什麼夫人出後堂,環佩響丁當,三寸小金蓮——橫量。若是他也叫人編排了這些話叫不懂事的小囡們閒唱,如何是好?
老夫人卻是纏的一雙好小腳,就是青娥和素娥,都是纏的點點大二寸有零的端正小腳,所以極是瞧不慣婦人們大腳。今日叫媳婦奪了她的權,心中極是不忿,故意拿滴珠的腳做文章。
姚滴珠眉頭微皺,笑道:「原是婆婆你不曉得,我這是宮裡的樣子,你老人家怕是不曉得,皇後娘娘都是纏的這樣的腳,我這個原是我爹爹到北京裡販貨時,花了一百兩銀子問宮裡一個老太監買來的樣子,照著纏的。」
老太爺看老伴不識趣,怕滴珠翻臉壞他大計,忙道:「京中小姐們的腳原都是這樣的,和外邊一味求小不同。」他這般幫媳婦說話,連王慕菲都詫異起來,瞪大了眼看爹爹。
老太爺自覺失言,忙道:「錢嫂子,葉嫂子,你們快去取兩隻大盆來,把這些葷菜裝一大盆,素菜裝一大盆,那些碟子就那樣送回去罷,莫要失手打碎了。」
兩個媳婦子果真抬了兩隻大盆來,手起盤空,連汁帶湯,把這幾十樣分葷素兩樣倒在兩隻大盆裡,取了個大食盒把碟子裝好送過隔壁去。
姚滴珠看著這兩盆菜,暗自慶興,幸虧哄的公公快活,藉機要管家,不然,這兩盆菜只怕他們嫡親四口兒要吃七八日,她在家,隔夜茶飯都不肯吃的,叫她如何過日?可憐一桌好菜,叫公公糟蹋成豬食。
姚滴珠倒了胃口,把筷子擱在桌了,笑道:「我吃飽了呢,阿菲哥哥,你和我一同回去否?」
王慕菲也不想看見那兩盆湯水,站起來扶著她道:「我扶你家去,爹娘慢吃。」
待他兩口子摟抱著出門去,老夫人抱怨道:「怎麼才過半日功夫,又叫她管家?」
老太爺笑道:「她手裡還有千把銀子,不擠光了她的,她就不老實,不叫她管,叫你管?」
老夫人這才回嗔做喜,笑道:「兒子上回買的那包燕窩把我罷,這幾日有些心口疼呢。」
老太爺指著那盆葷菜道:「那些還不夠你吃的?如今真真媳婦死了,哪裡還有那些不花錢的燕窩把你吃?你吃一錢少一錢呢。」
老夫人喃喃道:「不是你說起燕窩和魚肚煮湯最是養人,我吃它做什麼?又甜又腥哪裡好吃起。」
再說王慕菲和姚滴珠回到房裡,姚滴珠馬上把使女們支出去,和王慕菲道:「那個賈員外必是暴發,不曉得哪裡輕易得來的錢財,這樣胡花海用,咱們過幾日回席請他,探探他的底,或是個冤大頭,也賺他幾千兩銀子使使。」
王慕菲點頭道:「娘子所見極是,這樣奢侈,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必有蹊蹺。」他兩個商議定明日王慕菲把鋪子裡管家和帳都搬來,滴珠先查了帳再做道理。滴珠才喚小桃紅進來,打水洗腳,和王慕菲爬到床上睡去。
小桃紅替小姐和姑爺吹了燈掩上門,獨自一個回到臥房後頭一間小耳房去睡,倒在床上,想到姑爺和小姐必在恩愛,又妒又羨,抱著被子滾了幾滾,不似和姑爺摟抱著打滾有趣,爬起來倒了碗冷茶吃下。重回床上睜眼到三更才睡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21:00
第五章你上當我樂意(中)
王家不查帳還好,一查才曉得這幾個鋪子自去年臘月起就進貨無門。過了年左近都悄悄兒開了幾家差不多的鋪子,擠兌的他家生意一落千丈。這幾個掌櫃的曉得東家得罪了人,也都心生離意,偏去年王慕菲忙的緊,過年照例要算的帳都沒有算,所以拖到如今。
王慕菲看了兩行帳暴跳,大罵尚鶯鶯賤人。姚滴珠微笑著把帳本移到她跟前細看,筆筆都是她舊日的遺禍,倒不好說掌櫃的不盡心。細算一算,這幾個鋪子也虧的差不多了,不如把鋪面變賣了,正好到蘇州去另覓生活。因笑道:「相公,實怪不得這幾位掌櫃的,那幾家鋪子存了心要擠垮咱們,有心算無心,哪裡拼得過他,不如關門歇了鋪子罷,還有幾兩銀子落袋。」王慕菲道:「這是尚家毒婦想害我!豈能善罷甘休。」
滴珠忙道:「相公極是有見識,就是這般,所以,奴想著這鋪子不如都歇了。」
下頭幾個掌櫃的相互擠眉弄眼,一個都不吭聲,任由姚滴珠長袖善舞,取算盤算了大半個時辰,兩口子親自帶著幾個掌櫃的把剩下的貨送還供貨商。那上游的供貨商原都是王家欠著貨款在那裡的,待要不收,姚滴珠就不肯還錢,沒得法子都收回去了。這樣七七八八折算下來,打發了掌櫃的合夥計們的工錢,攏共只欠一個大布商千把兩銀。姚滴珠自然不會拿出她的私房錢來頂帳,轉身回娘家尋她爹爹,道:「女兒家現在過不得日子,這幾個鋪面只得賣了,爹爹你足價買下。你也不吃虧,女兒也不吃虧,好不好?」
姚員外來家也有時日。和老朋友們閒話雖然人家都躲躲閃閃,他也猜得到幾分。來家把管家一審,就問出女兒這幾年名滿松江,女婿也是名頭響亮,悶了一肚子氣在那裡。只是氣惱歸氣惱,到底是他女兒。心裡還是疼愛的。何況這幾個鋪面都是旺市,買下來也不虧。價錢三千一百多兩,賣個人情算足四千兩,要交現銀把女兒。滴珠搖頭道:「一千現銀要還債,那三千爹爹與我張福記錢莊的折子罷。」姚員外不知就裡,都依了她。
新任舉人夫人叫王慕菲把折子收起來,抬了那一千兩銀子把布商,道:「足足一千兩,你老要。就兩清,不要,我們抬回去治個小生意。湊足了數再來還你,何如?」那布商曉得李尚薛幾家都不待見王舉人。他在松江做不成生意的。哪裡還有將來,只得捏著鼻子收下。吩咐管事們地道:「以後不許賣東西把姚王兩家。」
姚員外聽說,又氣個半死,親自上門,賠了許多小心,說了無數好話,人家才肯收他的尾數。他還有兩個兒子,將來還要在松江做生意。女兒這樣斷他後路,如何不惱,又打聽得那王舉人棄了尚家小姐來娶他女兒,那尚家不曉得底細,李家巨富生意遍布半個松江府他卻是曉得的,得罪了李百萬家,在松江哪裡吃地開?愁的他老人家夜夜睡不著。
這些姚氏和那王舉人哪裡曉得。王舉人只說滴珠實是有本事有手腕,他手裡又有銀子,又曉得娘子腰裡扁著數萬,心下大安。就是姚滴珠,在相公跟前顯了一手,兩口子越發地恩愛了,也自心滿意足。公公婆婆又在她跟前極是小意,她去了外患著手理家,問相公討了五十兩銀子,整理家務,把公公婆婆雇來的管家僕婦盡數趕走,自去人市上挑了幾個老實巴交的的人來,安排一個曹老頭守門,一個廚娘胖嫂,公公婆婆房裡一個湯嫂一個李嫂做活。自家房裡本有陪嫁過來的兩房家人,就叫男地支應買辦門戶,女的看守庭院。還有小桃紅清風明月跟兩個小丫頭,一下子把家人減去一大半,主人管家一共只得十七個人,開銷就少了一半,其實只有那幾個雇的人要發工錢,她姚家的管家使女不過穿衣吃飯罷了。越發的省了。
老太爺雖然覺得這個姚滴珠行事咄咄逼人,倒是在儉省上頭甚和他意,比不得真真在家,房裡的使女也有十來個,個個都跟小姐似的不出院門,一大家子四五十個下人,就找不出幾個能做活的,偏還要吃好的穿好地,看著就一肚子的氣。
這一日王慕菲在外書房讀書,因小桃紅年紀大了,滴珠不放心她,只叫清風去書房服侍,偏使小桃紅去廚房。小桃紅心裡不快活不敢說,走到廚房跟胖嫂一起包餃子。那胖嫂初來的有些小意殷勤,因道:「大姐,那隔壁住地是大老爺?」
小桃紅道:「是個來租房的賈員外,你不見夾道裡有面牆是新砌地麼,他們另開了個門出入,和咱們不相干地。」
胖嫂羨慕道:「早晨我站後門閒看,他家買菜都是使大車拉呢。」
小桃紅道:「那算什麼。」看看餡不大夠的樣子,道:「咱們做些素餡地吧,我正想吃蘿蔔絲的煎餃。」洗了手正挑蘿蔔,看門的曹老頭進來,手裡捏著張帖子道:「大姐姐,這裡有隔壁賈老爺送把我家舉人老爺的請帖。」
小桃紅隨侍在小姐身邊四五年,也約略認得幾個字兒,取來看是請王舉人晚上去吃酒的,她正愁不得親近姑爺,忙笑道:「曹老頭拿來,我送去就是。」取了帖子到外書房,遞到王慕菲書書桌一側,笑道:「姑爺,這是隔壁方才送來的。」
王慕菲笑道:「清風,你把這帖子送去把小姐看,我寫完這幾個字隨後就來。」和小桃紅兩個落後了幾步,趁院中無人,摟過小桃紅親個嘴兒,笑道:「這幾日苦了你。」
小桃紅低著頭,臉上微紅,輕聲道:「只要姑爺和小姐恩愛。婢子不覺得的苦。」
王慕菲輕輕拍拍她,道:「莫說這話,有你的自是你的。去廚房罷。」帶起一陣微風進內院去了,小桃紅倚在牆邊看他進去。心裡空落落的。
姚滴珠把請帖看了許久,笑道:「正好打探消息」叫明月翻出幾件體面衣裳來,叫王慕菲穿著去赴宴。
賈員外早在門口候著,看見王舉人進來,笑著上前拉他手。道:「今日得閒,備個小酌請舉人老爺耍子。」親親熱熱拉著他到樓下地三間廳裡坐下。這三間廳原是空著的,真真在家不過收拾的潔淨而已,到了賈員外手裡,地下俱是鋪地大紅的地氈,當中一間地下,地氈之上還鋪著厚絲地地衣,四角用四只銀晃晃的小獅子壓著,一張極大極華麗的漢宮春曉仕女屏風前擺著吃一看三的兩張席面。糖人果盤堆的老高。這樣地冷天裡,只那一隻大盤子裡的果子,也值上好的銀子。且不說青天白日裡還點著幾十只粗如兒臂的大紅燭。那賈員外把王慕菲按到主客坐坐下。自言自語道:「還有位朋友不曾到,找什麼解悶耍子?」想了一會笑喚一個青衣俏婢上來。道:「小翠。你去請媚娘來舞一回。」
小翠清脆的答應了一聲,就轉過屏風上樓去了。過得一會,一群摟抱樂器的美貌婦人擁著一個胡姬下來。想來就是那媚娘。王慕菲怕是他家女眷,側過身子要回避。
賈員外笑瞇瞇道:「媚娘是本是我在南洋花兩百斤香茶換回來的,她國風俗與我國不同,王舉人不必介意。」拍掌道:「來一段你拿手的。」
那胡姬走到四個銀獅子當中的地衣上去,突然解衣,露出一雙雪白地嫩胳膊來。王慕菲吃了一驚,看四下裡僕婢都神色如常,想必這位賈員外是常拿寵姬待客的,忙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來,手持一隻玉桃杯,遙敬賈員外賈員外哈哈大笑,摟過替他倒酒地美婢就吃皮杯兒,王慕菲雖然也常到花街柳巷走走,實不曾遇過這樣無恥的,只得扭了頭去看那媚娘。誰知樂聲如一條美女蛇般鑽來鑽去,鑽地他心裡癢癢地。那媚娘也做出許多不堪來,微啟紅唇,身子扭來扭去,十根玉指從額頭撫向嘴唇,又滑到胸前,輕輕一挑,那件沒有袖子滿是珠玉的舞衫就叫她挑到指尖,輕輕拋到了賈員外地頭上。
賈員外笑道:「媚娘你總是這樣淘氣,有客呢。」那媚娘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一步一步舞到賈員外席上,突然抬腿,一隻潔白如玉的腳抬到賈員外脖邊,隱隱露出雪白的大腿來。王慕菲何曾見過這樣無恥的婦人,驚的目瞪口呆。
那賈員外把媚娘輕輕一推,就推到王慕菲的席間,媚娘臉上微露不悅,俯首在桌上含了一枚櫻桃,且舞且行,湊到王慕菲身邊。王慕菲雖然極想伸嘴去接,只是臉上燒的通紅,伸出手取了。那媚娘笑起來果然極媚,就在王慕菲跟前轉了數圈,不知怎的,火紅的長裙散落到地下,露出兩條玉腿來,做出天魔般的姿態。王慕菲還不曾吃得兩口酒,就醉了,也顧不得她是人家姬妾,直勾勾的看著她的腿,恨不得她將腰間圍的那條短裙也解下。那媚娘的一雙眼睛就似勾子般,在王慕菲臉上勾來勾去。
那賈員外突然冷冷哼了一聲,輕道:「小賤人,這才冷落了你幾日!」摔掉酒杯,一手拖著小翠,一手扯著媚娘的胳膊轉過屏風。
王慕菲聽見「哎呀,老爺樓梯處不行的。」「不嘛,外頭有人。」兩句,想是那小翠叫老爺摟住做什麼事體,還有那胡姬放蕩的笑聲。聽的他面紅耳赤。
廳中的使女樂師都似沒有聽見般,只是那勾的人心裡癢癢的樂聲越來越高了,隔不得幾拍就傳來小翠壓抑的呻吟,還有劈裡啪啦巴掌到肉的聲音。過了一刻鐘那小翠滿面通紅衣裳不整的從樓梯上滾下來,使衣袖掩著臉從王慕菲身邊奔出去。
王慕菲正要坐好等主人出來,突然聽見咯登咯登踏樓梯的聲音,鬧的好似樓梯都要塌一般。王慕菲坐立不安,正想逃席。外頭廳門突然叫人推開,一個頭戴白玉冠,身穿七星道袍的人進來,大聲喝道:「賈二爺,你在做什麼!」直沖到屏風後,拎著糾纏成一團的兩個人出來。
那賈員外紅著臉道:「師父,你不是說今日開爐麼,我掐著時辰的。」
那道人冷笑道:「不只她一個罷,這一爐全壞了!」
賈員外大哭起來,罵道:「賤人,都是你壞我大事!」就沖媚娘揚拳。
那媚娘如一條游魚一般滑到王慕菲背後,兩團結實的軟肉抵在王慕菲身上,哭泣著用半生不熟的官話道:「舉人老爺救我。」
王慕菲想到方才他們三個人在樓梯處胡天胡地,心裡怦怦的跳。結結巴巴笑道:「一個女人,什麼打緊。」
那道人哼道:「什麼打緊,費了我多少心力,好容易守了二十七日,和你怎麼說得,不要近女色,你偏忍不得!」把桌子拍的乒乓響,
賈員外敞著懷,絲毫也不覺得冷,抱著道人的大腿哭道:「師父,原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求師父不要生氣。」
那師父冷冷的只是不做聲,橫了王慕菲一眼,賈員外爬起來,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的眉眼都不見,拱手道:「實不料有這樣事體,王舉人,對不住你,過幾日再到府上陪罪。」
王慕菲只得告辭,頭也不回逃回家去,滴珠看他去了不過小半個時辰就來家,又是面紅耳赤的,問他:「叫你去做什麼?」
王慕菲心裡只覺得的熱的緊,吃了一杯茶,才道:「說不得說不得。」
姚滴珠忙使眼色叫使女們出去,掩了門笑道:「你說不說?」
王慕菲忙道:「這不是當著女孩子們不好說麼,無人自然說得,我到他家吃酒,那姓賈的急色,吃了一會摟著兩個姬妾就到後頭弄那話兒。誰知來了一個道人罵他不該近女色。他痛哭流涕,想是有什麼話不好當著人說得,我只得先回來了。」
姚滴珠皺眉道:「這奇了,他和妻妾取樂關那道士何事,道士怎麼管得了他?我記得以前有個常到你家的鬍子墨,肚裡見識最廣,你去尋他來問問。」王慕菲歎息道:「他家極是有錢呢,這樣冷天,只一樣擺著看的果盤,沒有二十來兩銀子備不起來。」說得姚滴珠恨不能親去看看。一疊聲叫王慕菲去尋鬍子墨來。王慕菲不曉得這位家住哪裡,只得去跟王老太爺說,王老太爺問緣故兒,免不得實說了,王老太爺也道:「怪事,我親自去走一回。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2:01
第六章:你上當我願意(下)
鬍子墨原和王家一樣,是十幾年前一道從山東搬到松江來的。只是他家無恆產不曾娶妻,更沒有王老太爺運氣有三個拿得出手的兒女,只靠著一張巧嘴吃飯。若非要替他安個名目,說得雅些兒叫做清客相公就是了。從前游歷四方,一年裡頭總有十個月在外得意,這二年因年紀大了耐不得舟車勞碌,才長住松江。鬍子墨為人最是有眼力有見識,差不多的人和事他都能一眼看穿,朋友裡邊若是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拿到他手裡三言兩語替你剖析明白,算是王老太爺認得的第一個能人。
王老太爺換了出門的華麗衣裳,因家裡使喚的人不夠,無人抬轎子,只得走到街口雇轎子,誰知一連叫了幾個,都不應他,氣得老太爺哼哼:「不要這體面也罷了,這幾分銀子還是我老人家的。」自個走到鬍子墨家。
鬍子墨這些年存了幾十兩銀,大前年在松江城南門外一二裡處買下一所宅院,正院租把一個教書先生設館,他自家住在偏院三間小房裡。院子裡種著幾叢竹子,擺著幾只花盆,收拾的甚是潔淨。老太爺在芙蓉鎮住時常到他家耍,所以熟門熟路推開胡家院門,笑道:「老胡,我來看你來了。」
老胡從廚房捧出一大碗熱呼呼的煮番薯出來,笑道:「原來是老太爺來了,可是對不住你,我老胡斷糧兩日了,只有這幾根番薯待客。」
王老太爺哪裡肯吃這樣一個錢一斤的賤東西,忙道:「走,到我家吃酒去。」拉著鬍子墨家去。老胡半推半就隨他到王家。那姚滴珠有心,早備了一桌菜。又一大壺汾酒擺在廚房裡,舉人老爺和老太爺親自陪著,一個外人都不用。老夫人和舉人娘子親自下廚。老太爺就把隔壁的故事說了一回,問他:「他見租我家房子。卻怕有什麼犯法的事,牽連我家吃官司呢。」
老胡瞇著眼只是吃酒,王老太爺和王舉人一再追問,他才道:「這個賈員外和那個道人,想是弄成一個圈套來哄你們的。只怕轉眼就要來問你家借銀子呢,莫要理他。」
老夫人大驚,道:「原來是騙子,趕他們走!」姚滴珠冷笑不已。
王慕菲恍然大悟,舉杯謝他道:「我就覺得蹊蹺,還是胡大叔看地清。」
鬍子墨猶豫道:「不過這事也說不准,我說了你們只記在心裡罷了。今日酒已是夠了,看天待陰,我家還曬著被子呢。不能叫雨淋著了。」王慕菲送他出院門,回來老太爺就問兒子:「他問你借錢了沒有?」
王慕菲搖頭道:「不曾啊。」姚滴珠站在公婆背後沖他擠眼。兩個都借故回房,滴珠就道:「我看那個姓胡的說話時眼珠滴溜溜轉。只怕是扯謊。王慕菲老實些,道:「他叫我們不要借錢把人家。與我們沒有壞處只有好處。為何要扯這樣謊?」
姚滴珠冷笑道:「咱們且瞧著罷,咱們這房子上頭不是還有閣樓?取胡梯上我們無事上去瞧瞧賈家人都做些什麼。不就曉得了他說得是真話是假話?」
王慕菲道:「也使得。」兩口子就叫把胡梯移來,爬到閣樓上去擠在小窗邊看。本來那堵牆就不高,他二人居高臨下看去,賈家院中一舉一動都在眼裡。
王慕菲依稀認得院子裡綁在草亭柱子上地那兩個哭泣的女子就是小翠和那個媚娘。一個管家帶著兩個媒婆模樣地人站在邊說不曉得說些什麼,媚娘突然破口大罵,嘰裡咕嚕的都是番語,無人聽得懂,那管家卻不是好人,上去踢了她一腳,又摸了兩把胸,大笑著送兩個媒婆出去。王慕菲看著媚娘胸前那兩團波濤滾滾的物事,想到方前還抵著他的後背,不由吞了口唾沫。滴珠察覺,狠狠掐了一把王慕菲的胳膊,冷笑道:「這是要賣她兩個呢,相公若是有意,不如買來家,有妻有妾,不是神仙般地日子?」
王慕菲心裡活動,但是已是娘子調教過的,曉得滴珠吃了幾滴醋就和那吃醉了的醉漢一般,是講不得理的,忙笑道:「為夫有娘子足矣,要妾做什麼?那些庸脂俗粉哪裡比得上娘子?」
姚滴珠狠狠的瞪他一眼,且笑且言,「你休想有二心,就是我的丫頭們也不許你偷,我比不得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姐們,有的是治你的法子。」
王慕菲忙道:「哪裡話,我王慕菲對天發誓,一生一世只有滴珠娘子一個。」
姚滴珠笑嘻嘻伸出手,王慕菲忙上前學小桃紅扶著她下樓。
到了晚飯時,賈員外親自送了一桌酒席來,王慕菲請他在外書房坐著閒話,說不過幾句,那賈員外就道:「在下手頭略有些緊。想問王舉人借二三千銀子使,立了字據過一個月就還,可使得?」
王慕菲想起白日裡鬍子墨地話,不肯借他,笑道:「舍下窮的後院都租把你住了,哪裡有那許多銀子,縱有,為什麼不去買田置地做生意?」
那賈員外道:「舉人兄說得有理,銀子不拿出來做生意,用一塊少一塊,就是個死物。也罷,我別處設法去。」拱拱手去了。
王慕菲送他出去,王老太爺早等在背後,問:「他來做什麼?」
王慕菲笑道:「來借二三千銀子,說是一個月就還。我不曾與他。」父子相視一笑,把那桌酒席整治了,使了個人叫來鬍子墨,三個人盡力吃地一醉。留鬍子墨在外書房樓上歇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鬍子墨起來,連叫誤事,等不及吃早飯,就要家去。王老太爺再三的留都留不住,起疑道:「怪事。他窮地吃番薯地人,放著這樣的便宜飯食不吃,卻是做怪。」橫豎無事。跟在鬍子墨後頭,看他去哪裡。
誰知那鬍子墨一路疾奔到一個大宅。進去不過一會,就見鬍子墨陪著一個公子模樣地人,都騎著高頭大馬出來,又是一輛裝著沉重行李的大車跟著。老太爺從沒有聽說老胡有這般闊朋友,越發的覺得奇怪。一路跟著,卻是走地回頭路,直待他們進了自家租出去的院子,方才醒悟過來,沖到書房和兒子道:「壞了壞了,那老胡引著一個富家公子去了隔壁賈家。」
王慕菲奇道:「有這等事,瞧瞧去。」丟了筆就朝自家院子裡奔。
老太爺急忙道:「反了反了,門口在那邊!」王慕菲道:「我們那閣樓上看那邊一清二楚。」
老太爺聽說,忙一路小跑跟過來。王慕菲也等不及叫人,自家就把胡梯移來,父子兩個擠到窗邊看。王慕菲一見就哼哼道:「原來老胡和姓陳地好呢。」
賈員外都不曾接陳文才和鬍子墨進廳裡坐,就在院子當中。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話。那陳文才揮手叫管家把幾只箱子抬下來,打開箱蓋。裡頭白花花一片,俱是五十兩的大元寶。那個賈員外臉上露出笑來,叫人把銀子抬進去,拉著鬍子墨和陳文才進廳裡去,不多時那個玉冠道人也下樓來進去。
王慕菲問他爹爹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太爺惡狠狠道:「咱們必是上了老胡的當了,再看看。」扒到窗邊目不轉睛。
王慕菲看看那柱上綁著的兩個佳人半死不活,倒有幾分憐她。想必昨日沒有賣出去,還捆在那裡。可惜姚滴珠不如真真心地好,若是真真瞧見,必叫人去救出她兩個的。想到真真,王慕菲又覺得心裡有些空,恨恨地看了一眼老子的背影,掉頭下樓。
滴珠沖樓上翻了一個白眼道:「怎麼回事?」
王慕菲拉她到書房去,姚滴珠忙吩咐小桃紅:「在胡梯處守著,莫叫老太爺跌跤。」又叫清風明月站在東西裡間門口,道:「丟了什麼,小心你們的皮。」
王慕菲心裡有些惱,道:「能丟什麼?」
姚滴珠冷笑道:「十來個衣箱。」甩了手自家走到書房去。老太爺在閣樓上聽見,氣得喘氣,偏又不好發作得,咬牙切齒將來必要叫兒子好好收拾這個賤人。
王慕菲掩了書房的門,道:「早上鬍子墨早飯都不吃,匆匆走了,我爹跟著他,卻不是家去,是去了陳文才家,然後就抬了幾箱銀子,想是要借給賈員外。這個鬍子墨行事,極是古怪,擋著不叫我們借錢,巴巴的跑去和那姓陳的說?」
姚滴珠冷笑道:「這個鬍子墨的名聲兒如何?從前是做什麼的?」
王慕菲紅著臉,結結巴巴說不上來,姚滴珠笑道:「你不說,我瞧他那天生一副哈巴樣兒,也看得出來,是叫人取樂地蔑片罷。還有那群常和你爹娘來往的人,你使個人去打聽,最近常到哪家去。我猜必是鬍子墨和那姓賈的是同伙,合夥騙人地。曉得你爹手裡扣不出銀子來,所以轉去尋那姓陳的畜生。」
王慕菲搖頭道:「我爹和他十幾年地朋友,看爹爹方才惱地那樣,想是有別的緣故,咱們慢慢再瞧罷。」
姚滴珠本來熄了從中取利地心思,此時心裡又活動起來,回到臥房吩咐清風到後門守著,看賈家出入的都有哪些人。卻說天色將晚,老太爺才從閣樓上下來臉色也不大好,姚滴珠叫個媳婦子扶他回房去,她自家爬上閣樓看一回,看不出什麼來,也罷了。晚上點上燈,兩口子照便要做點什麼,事完正是渴睡,突然聽見後院裡有動靜,王慕菲忙披衣起來,看見一團黑影滾到階下,用他魂牽夢繞的聲音說:「秋名,秋窪一名。」
王慕菲忙要開門,姚滴珠攔道:「小心些。」王慕菲道:「無妨,是白日捆在柱子上的那個婦人,你去叫人來,我們把她捉住,問個真切不好?」
姚滴珠忙道:「使不得。莫叫人曉得才好。我開門,你取門拴敲暈她。」
王慕菲取下門拴,等娘子開了門。走到媚娘跟前,想起她那對比香瓜還大的胸。哪裡捨得拿棍子敲她,伸出雙手扶著美嬌娘回房,姚滴珠哼了一聲,取燈引著到前邊一間只擺著幾樣家俱的南房,看著王慕菲把那婦人放倒在榻上。丟過一團粗麻繩。王慕菲硬著頭皮把她捆在榻上,問她:「你膽子不小,敢翻牆私逃。」
媚娘有氣無力道:「舉人格格,他恨窪懷他號事,要把窪埋掉,你秋秋窪。」
王慕菲正要說話,姚滴珠冷笑道:「你壞了賈員外什麼好事?說來聽聽。」
那媚娘看著王慕菲,道:「要是你們肯救窪,給窪五十兩硬子。窪就說。」
王慕菲溫柔笑道:「使得,你說呀。」
那媚娘說得官話又不大准又快,王慕菲和姚滴珠猜了半日。才猜出來,那玉冠道人是賈員外在龍虎山遇到地高人。會點石成金之術。只是仙家秘方,有好幾樣東西人間沒有。只有一樣用銀子煉銀母的本事可以施展。賈員外原來不過小小有千把兩銀子,自遇到那道人,在廣州就成了巨富,她也不是兩百斤茶葉換來的,原是賈員外花了一萬兩銀從一個胡商手裡買下地。因為賈員外極富,所以招的許多人眼紅,設計陷害他吃了官司,好不容易花了多少金銀才擺平,悄悄兒搬到松江來住,因銀母用盡,道長要再煉一回,賈員外把家裡地七八萬兩銀子都拿出來了。只是煉銀母要二十八日整不得近女色。前一日不當叫她出來晌客,賈員外忍了許久的人,以為那一日開爐無事,誰知八萬銀子煉成的一盒銀母都化為灰燼了。待要重煉,已無銀子,到王家來又沒有借到,幸好有個公子送銀子來,賈員外因明日就要開爐,今日大樂一回,她才趁看守都吃醉了咬斷繩子翻牆出來。
王慕菲和姚滴珠聽說果真有點石成金之術,待信不信的,棄了媚娘回房商議。姚滴珠道:「這世上真有點石成金的事?我只當是戲裡唱著哄人耍子地。」
王慕菲皺眉道:「我記得誰提到過。」在房裡轉了許久,拍掌道:「對啦,是春杏,那一回青娥成親唱戲,唱到呂洞賓點石成金,小梅就問有沒有點石成金之術,人都笑她傻。只有春杏正經說實是有這事的,待要說,叫尚鶯鶯橫了她一眼,不曾說。」
姚滴珠聽見他又提尚上,顧不上吃醋,追問道:「後來怎麼樣?」
王慕菲搖頭道:「後來小梅又問過幾回,她只說是戲裡共人耍子的。姚滴珠冷笑道:「那個陳文才原來不是李家的管家的兒子,想來曉得些什麼風聲。我就說,那尚家從前還罷了,還有兩隻大船隊,後來窮了賣把外路人的。那幾年過的好不奢侈。難道他就會點石成金?不然幾個作坊都買了,怎麼越發的有錢來?」
王慕菲突然道:「前年真真和我說她爹爹要對修道,還說修成了就有一場大富貴。難道是真有點石成金?」心裡極是後悔,若是尚員外會點石成金早些兒讓他爹爹知道,哪裡日日和真真過不去?
姚滴珠看他那樣兒,冷笑道:「你後悔也遲了,一心一意和我過日子罷。」坐在一邊咬了許久的帕子,笑道:「說不定是哄那陳文才上當地呢,咱們等一個月就知道了。」慕菲記著媚娘,道:「那個番婆子怎麼辦?」
姚滴珠冷笑道:「敲昏了使麻袋裝起,扛到江邊裝幾塊大石。」
王慕菲一聽,手腳發軟,道:「人命關天的事,做不得的。」
姚滴珠笑道:「有什麼做不得地,只是你心軟,也罷了,咱們把她關好了,等天明送還賈家罷。」
王慕菲心裡只有那對大香瓜,忙道:「那我去瞧瞧她,莫叫她跑了。」抬步就要出去,姚滴珠緊跟著到南房,只見房門大開,那裡還有番邦美人的影子,地下只有一團刀割過地爛繩。
姚滴珠看院門是開地,拉著王慕非的手左右照看一回,只有前頭側門大開。想是因頭前無人,悄悄兒走了,四下裡再照一回,所幸不曾丟過東西。王慕菲沒了主意,姚滴珠冷笑道:「不妨,就這麼著,你到大門外頭瞧瞧,沒什麼咱們拴上門睡覺,明日只推什麼都不知道。誰敢跟舉人過不去?」
王慕菲伸頭出去瞧瞧,外頭並無異樣。放心拴了門,兩個到床上哪裡睡得著,都叫點石成金四個字攪地時喜時悲,到了天才微明,就爬起來到閣樓上看動靜。
想來賈員外急著要煉銀母,嚷了一陣逃走個人,不過使人在院中翻一了回,翻出一個鑽在柴堆裡的小翠來,也就罷了。過了中飯時賈家就靜極,連管家們出入都是悄悄兒的,只有院子裡那只公雞和母雞偶爾叫兩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2:18
第七章:春風吹啊吹(上)
且說真真按著性子等了七八日,也不見爹爹來,也不見姐姐來,心下著忙,暗襯道:這個相公子是什麼來歷?這樣在人家裡住著又是何道理?雖然我是嫁過的婦人,也不好這樣住在他家。因傳翠依來,問她:「咱們家有哪些人在這裡?」
翠依道:「林大叔跟著老爺到松江去了,這裡有林二叔和林四叔管事,小姐可是要添置衣裳?」
真真搖頭道:「你叫林二叔去打聽,我爹爹什麼時候來?」
翠依笑道:「不消打聽的,老爺走時吩咐過,松江近日有大變故,怕大小姐拿不定主意,所以要在松江多住些時日,待事定就回,叫小姐安心住著,林四叔已是召集工匠去了,新建的園子圖也找人畫去了,過一二日得了還要小姐過目。」
真真道:「咱們在城裡自有老宅可以住,總住在人家也不像話,你叫人去收拾老宅,我們搬家去住著罷。」
翠依笑道:「那婢子去和相公子說一聲。」出去半個時辰回來,道:「相公子說了,小姐要搬回老宅住也無不可,只是老爺走時吩咐他看顧小姐的,若是許他每日到宅上去照看一回最好。」
真真畢竟是吃過苦頭的,曉得蘇州無賴最多,若是婦人家獨力支撐門戶,難免有人來打攏,想來爹爹也是為著這個緣故叫自己寄住相家。相公子這樣說少不得要依他,一來全他照看之誼,二來萬一真有事,也有人出面說話。是以收拾了一日,第二日就搬回城裡老宅去住。那那老宅原是尚員外祖上留下來的。後來尚員外一再的改建,外頭門面看上去是平常中等人家的樣子,一扇小門進去一方小小庭院。一側是兩間雅致書房,一側是順著粉牆搭的紫籐架。牆邊一組石桌凳。順著牆走到三間廳後,又是一個小池塘,左有軒右有亭。對岸牆上一扇窄窄一道木門,進去左邊一個小院,收拾地和平常蘇州人家沒什麼兩樣。尚家卻是給客人住的,從前青娥來就是住在此處,院後還有一院建的卻是兩層半地高樓。當中夾道隔開,右邊門口一間門房,進去還是夾道兩邊是下人群房,夾道走到頭卻是蘇州河,所以還在河邊蓋了幾間樓,樓下修了個碼頭。正經主人住處還在那兩層高樓之後。後牆有三間靜室。從那靜室後門出去,裡頭是個花園,雖然比不得那些名園名頭響亮。假山盆景池水花樹無一不備,點綴著十數處亭台樓閣。似尚真真也能住下四五個。那花園一角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通著一所三進宅院地後院,那方是尚家真正老宅。平常由幾個忠僕守著的所在。
尚真真回來,就在花園裡選了一間向陽的樓房居住。那相公子每日或早或晚必從城外騎馬到尚家打個轉,和林家的管家說幾句話。不是新掘的筍,就是初開地花,再不然就是市上買的什麼新鮮玩意,尋來與小姐解悶,他也不說什麼,只隨手交給管家,轉手叫使女送到小姐手上,不過一句:「尚公子今日帶來的。」真真只說是人情來往,也常有回贈。
這一日清早,樓上玻璃窗邊放鏡子妝盒,幾個侍兒替她梳頭,小梅笑道:「不知道相公子今日送什麼來?」
翠依笑道:「差不多的東西都送過了,再送,只得梳子花鈿那幾樣。」
真真聽見不雅,忙喝道:「休胡說,那些東西哪裡是隨他什麼人都送得的。」
翠依看著翠月跟她手下的五福三多兩個替小姐挑珠花簪子,笑道:「小姐想是不知,那位相公子曾和老爺求過親的。」
真真手裡的眉筆跌到腳,打了兩個滾,在地衣上畫出兩道墨痕。翠依看小姐滿面怒容,忙道:「老爺不曾許他的,說小姐自己想嫁哪個,想什麼時候嫁都由小姐,他只聽小姐地。」
真真滿怒道:「爹爹不許他也罷了,和他說那些做什麼?這些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翠依吐舌道:「那一日小姐還不曾醒,老爺要走,和相公子一間屋裡說話,婢子去送茶,在外頭聽見的,我瞧著那相公子當時雖然懊惱,第二日就罷了,以為他也死心了,這幾日看著又不像。」
真真恨恨地道:「原來他存了這樣的心,難道是看我可憐麼。以後不許收他東西!」
幾個使女忙都應了。
真真自聽說相公子對她有意之後,心亂如麻,略微裝點了一兩樣,就擺手道:「我心裡煩悶,要下樓走走。」拉下裙子自家下樓了。
小梅忙推翠依道:「你和小姐說這個做什麼!」
翠依道:「相公子實是好人,偏小姐心如枯木一無所知,咱們不如推一把兒。」
小梅翻臉,惱道:「這哪裡是叫推一把,小姐地性子我最明白,從前和舉人老爺一處過日子,不曾中舉時實是恩愛非常,哪能說忘就忘。」
翠依道:「那樣地人家有什麼好?我們小姐明明是那個姓王的拐了去地。她丟了,我們老爺找了一二年,銀子花的淌水一般。」
翠月平常不大說話,也附和翠依道:「大姑爺大小姐還被我們老爺狠狠抽了幾十鞭,兩口子養了一二個月。後來聽說小姐跟個秀才在松江過日,大小姐大哭一場去尋,私底下為著好叫二小姐揚眉吐氣,送了多少好處把那個薛糧道,不然那姓王的,年年考四等的本事,哪裡能中舉?誰知中了舉,揚眉吐氣得是舉人老爺一家,我們家小姐的日子反倒過的越發的不堪了。」
小梅沒了言語,抹淚道:「這些事我都盡知,連著我們,一事不如意都是指著臉千賤人萬淫婦的罵,兩個老的房裡服侍地幾個嫂嫂被罵的最狠。哪一日不抱怨小姐尋錯了人家。都是林大叔叫瞞著小姐的。不曉得為了什麼,那姓王地,中了舉人反變了性子。對小姐也不似從前疼愛了。」
翠依冷笑道:「想是為了小姐沒生養吧。春杏姐背後和我說起,老夫人日日罵我們小姐沒有生養。是不下蛋的母雞,還扯著春杏姐問她小姐可曾讓姑爺和她睡。春杏姐說自己許了人家地,不想做什麼姨太太,老夫人還道小姐容不下人。」
小梅紅著臉,道:「老夫人也哄我來。叫我小心服侍,若得一兒半女,就是二夫人,我沒理她。」
翠墨一直坐在邊上不講話,聽提說到這些,怕邊上小女孩子們不懂事亂說,忙道:「休要說了。你們幾個記住了,爛在肚子裡也許再說出來。小姐已和他王家不相干,再說這些倒顯得咱們想不開。那相公子和老爺本是忘年交。人品自然是好的,老爺不許他當然有老爺的道理。就是小姐有心再尋良人為配,也須時日。急什麼!難道世上除掉一個王舉人,就只有一個相公子不成?」
翠依忙拉著小梅的手道:「我性子急。你莫惱我。」
小梅搖頭道:「我不惱姐姐。只是小姐這一二日才快活些,叫你一說只怕又鑽了牛角尖。」
翠墨笑道:「都是為了小姐好。沒的叫咱們先惱了,都下去罷,小姐一個人在外頭轉也不能沒人個守著,各人做各人地活去。晚上咱們都到翠依屋裡睡去,放開了說。」
打那一日起,丫頭們說話都小心起來,相公子照舊每日來和林二管家說句把話,捎來的東西,使女們不敢再收,翠依自家走到前邊來,和相公子說:「公子每日來照看,已是不易,還請不要多禮。」
相公子笑道:「不值什麼,只怕你家小姐在家,又無一二個朋友來往,怕她悶的慌。」
那翠依站在當下,低著頭不肯說話,深深福了一福,退去了。相公子心思何等靈敏,曉得他的用心被人家看透,紅著臉家去。一夜都沒有睡著,翻來翻去的想:原是我求親是時機選的不好,所以尚大叔不曾許我,可是大叔後來說得話甚是活動,卻是何意。我只說做不成夫妻,能為她做些事也罷,怎麼就叫她看出來呢。論相公子的出身,卻是極貴,他家本是大族,父親又做著高官,只是家裡妻妾極多,兒女自然也不少,相公子不是嫡出,十二三歲上頭又死了生母,嫡母待他不過是面子情罷了,若不是近親裡邊有一家出海做生意相家也入伙,相老爺選來選去只得這個沒娘的兒子可以派出抵數,想來他不過跟哥哥弟弟們一樣在書房裡苦讀求出身。海上數年地經歷就養成他不肯受拘束的性子,一來覺得大明朝的女人都似木偶般無甚意思,所以提親地雖然有他卻不在意。二來相家兒子極多,說了一兩回他都不肯,再者他又是相家管生意的庶出兒子,門當戶對人家地小姐也不肯下嫁。嫡母也就把他放下隨他去了。
是以他二十許還不曾娶親,在松江聽說真真的故事,先是替她惋惜,怒其不爭覺得這樣一個好女子嫁錯了人,只怕要叫婆家折磨死。後來聽說她一怒休夫,擊節贊歎,神往不已,就想結識這樣烈性的女子。
尚老爺和他本是舊識,約他到太湖裡賞梅,他本就有心打聽。誰知尚老爺居然就把真真交給他照管,自家跑去尋逃妻。那十來日是他最快活地時候,人都說真真形容狼狽,他卻覺得真真氣質如蘭,人都說真真傻,他卻覺得尚小姐真。就是這樣敢愛敢恨的女人才和他心意。
這一回叫人家的使女看穿了他的心思,羞的他一邊兩日都不好意思到尚家去。到了第三日,和自己說:「雖然求親不成,尚大叔原是叫我照看他家女兒的,理當去走走,他府上無事我就回來。」又騎著車到城裡,站在尚家門房外,問得林二管家一個平安,就騎著馬勿勿離開。一連數日都是如此,連林二管家都看出什麼來了。找來翠依問她:「你上回和相公子說了什麼?如今相公子怪怪的呢。」
翠依道:「小姐叫他不要捎玩意兒來,沒說別的。」
林二管家聽說,也自歎息,道:「若是這位相三公子早幾年到咱們家來,哪還有柳家表少爺什麼事?小姐也不得被姓王的拐走,鬧到如今這個地步。明明相公子有意,小姐卻心如槁木一般。可惜可惜。」吩咐翠依道:「小姐平常雖然性子溫柔,其實最是要強,須要小心服侍。」
翠依笑道:「婢子知道。」回來和小姐妹們坐一處,偷偷說:「那相公子不好意思來。林二叔都看出來了呢。這幾日都是略站一站就走了。」
就連小梅都著急起來,抱怨她道:「都是,或是這樣的好人叫你氣跑了,小姐怎麼辦?」
翠月安慰她道:「沒事的,你們沒瞧見相公子看我們小姐,就和林六哥看翠墨似的。林六哥哪一日不被翠墨打幾下?可曾跑了。」
小梅和翠依都笑起來,道:「若得那樣,可是好了。」
卻說真真在家住著,面上雖然笑嘻嘻的,其實心裡極是悶煩。雖然說親的都叫爹爹拒絕,中世個做父母的,誰不想兒女美滿幸福,過得幾年爹爹必要替她擇配的。可是她已是對天下男子都死了心,不想再嫁人。再者,這位相公子不軟不硬的,叫人又羞又惱。明明曉得她尚真真是失貞的婦人,還要這般,若是她應了,豈不真成了淫婦賤人!不如離他遠些,回到父親身邊再想法子勸說他老人家同意自己去尋母親。想到此,尚真真咬著牙道:「和管家們說,既然家中有事,咱們回松江去。」
林二管家攔道:「回去也使得,只是還當先和老爺和大小姐說一聲,再者這邊新花園還當小姐過目,不如過幾日罷。待松江安排妥當了再去也好。」使人去松江說。
尚老爺聽說了女兒執意要回來,笑道:「她的性子倒硬起來,由她。」使了大船去接女兒。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2:30
第八章:春風吹呀吹(中)
從蘇州到松江本不甚遠。小梅是曉得小姐心思的,真真從前在王家常有山水之思,無奈王慕菲不喜她拋頭露面,所以真真不肯出門,就是她姐姐要到哪裡上香游玩耍子,她都不肯去的。所以小梅就和幾個翠說:「小姐從前常和我說,生平至恨的是生為女子,不得暢遊名山大川。我想將來小姐必是還要嫁人的,到夫家哪能自主?只得這一二年自在,不如勸她就在左近各處走走,好不好?也叫她心裡快活些。」
那幾個翠一來忠心為主,二來正是青春年少,守著不是讀書就是寫字作畫的二小姐實是悶極,都說這個主意極妙,都來勸說小姐。真真道:「婦人家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況我名聲本不好聽,再帶著你們到頭耍,傳出去我爹和姐姐還要不要見人?」
翠依笑道:「這船是老爺新買的,比不得大小姐的樓船人都認得。咱們只叫把掛著的尚字燈籠換下,誰曉得我們是尚家的?小姐就是出來走走,難不成還要寫某某到此一游不成?」
逗的大家都笑了,最有主意的翠墨也道:「若是小姐再減些裝束,換兩件顏色衣裳,只怕就是大小姐當面,也認不出二小姐呢,最多不過說這是誰家的姑娘,生的倒和二小姐有七八分像,偏是年齒不和。」
真真本意只是想離相公子遠些,也不急著趕路,聽見這樣說極是心動,捧著照子照了一回,心道:這個樣子不過略顯嫩相罷了,至親必是瞞不過的。一來看上去年小。二來又改了裝,人也想不到我是那個尚真真。不如依了她們隨處走走罷,那相公子若是也到松江去。正好避開了他。他見我不在,必能明白我的心意。使人和爹爹說要先到各處走走。尚老爺最恨的就是小女兒太過賢良淑德,聽得她要耍,巴不得一聲,只叫她隨意。
是以真真從後門碼頭上船,就叫把寫著尚字的燈籠都取下來。隨去燈籠店裡買了幾十盞新燈。小梅湊趣,翻出幾件新做地顏色衣裳來,真真挑料子平常的換了兩件,裝成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
小姐起了頭,幾個翠跟小梅都改做婦人,跟小姐和起來,就似哪一家地少奶奶和小姐出門上香的樣子,先到虎丘耍了一日。又到太湖轉了一大圈。足足樂了十來日才近松江地界。
這一日天氣晴暖,眾人都在外頭倚著欄桿曬太陽。小梅驚見岸邊有一處梅林,忙指給小姐看。道:「怎麼此時還有梅花?」
真真頑了這些天,在各處風影佳絕地地方也遇見許多少女嫩婦。有的有家人陪。有的索性和少年公子一咱,才曉得天地之廣闊。原來婦人出來耍並無人議論,也覺得書裡說得那些大道理有些迂腐。她心頭的大結打開,行事就隨意了許多,看見那樣一片梅林,愛極,笑道:「想來是品種不同罷,咱們過去瞧瞧。」
船行至岸邊,才見梅林深處隱著一處庵堂。真真就叫人去問是男僧是女僧,打聽得是男僧,她向來重,不好到梅林深處去賞玩,不免有些失望。只是面對著這樣地美景只能遠觀,極是可惜,就命把畫案抬到甲板上來,要照著眼前的美景繪一幅行樂圖。
真真一連畫了兩幅都不如意,歎息道:「果然棄了幾年手就生。我記得紙箱裡還有幾張紙不易滲墨,取出來我先練練手。」她改畫工筆,一筆一筆在那裡細細描繪。幾個翠都怕打擾她,聚到船尾閒話耍子,只叫五福和三多兩個在旁侍候筆墨。
無巧不成書。話說這一日正是王慕菲生日。姚滴珠有心,聽說城外十幾裡處有片香雪海,拉著王慕菲去看梅,偏巧就是此處。他兩口子帶著小桃紅在庵裡吃了素齋,又在梅林裡轉了轉,因嫌做詩費力,王慕菲折了枝花要替娘子簪,笑道:「對著這樣良辰美景,做那樣書呆子的事做什麼,不如只惜眼前人。」
姚滴珠最愛他小意兒殷勤,牽著他的手,微笑道:「好哥哥,你若是在公公婆婆面前也這樣溫柔,才是真的愛我呢。」
王慕菲笑道:「哪個敢當著爹娘的面恩愛,人家會說閒話的。娘子,咱們走罷,只怕到前頭鎮上雇不到船呢。」
姚滴珠笑道:「我故意把船打發了,實是想在此處多住幾日。日日與你管家,錢總不夠使,好不討氣。」王慕菲提到銀錢,胸中極是煩悶,從前真真在家,哪裡叫他為錢操過心?姚滴珠私房不少,從來不見她取出來用過,都是問他要銀子使,越發襯出真真的好來。而且滴珠不似真真恭順,仗著有錢,從來不把爹娘和他放在眼裡,凡事都是她說了算,極是叫人不喜。
王慕菲微皺眉頭,道:「我曉得你是富家的小姐,叫你過這樣苦日子原是委曲了你。只是為夫不善生理,只有手邊這三千兩,苦過這一二年,待我考中進士選個官兒,自然就好了。」
滴珠心裡自有算計,等地就是王慕菲這句話,她拉相公到這裡來,原為的就是離著公公遠些,好說梯己話,忙笑道:「眼下不是就有發財的良機,看你舍不捨取銀子把人家做銀母。」王慕菲驚道:「前幾年有個姓潘地學煉銀母,被人哄的精窮,難道你不曉得,這必是騙人地。我不要做那樣傻事。」
滴珠冷笑道:「是真是假,再過十來日就曉得了,你急什麼。若是真,你可捨得?」
王慕菲昂然道:「若是真有這樣一本萬利地好事,不做是傻子。」
姚滴珠笑道:「還是我家相公有見識。奴有梯己話和你說呢,小桃紅,你到前頭走走。」
小桃紅滿腹委曲應了一聲,慢吞吞走到河邊去洗手。看見河裡停著一隻大船,不由的羨慕起來。她們本是在碼頭租了一隻僅能容四五人地小船來的,若得這樣大船。坐在船頭極是威風。一邊想一邊盯著船頭那個小姐看,心裡恨不得把自家和那小姐換換。那小姐不曉得寫些什麼。總不抬頭,小桃紅來回走了幾步,也看不見她生地是何模樣,忍不住歎息一聲。
真真聚精會神,哪裡曉得岸邊有人要看她。翠月指著小桃紅,笑道:「你們看,那不曉得是誰家的使女,呆呆的盯著我們小姐看呢。」
小梅原是背對著那邊地,轉過身一瞧卻是認得的,輕聲道:「呀,原來是她,翠依姐姐,你瞧。」
翠依一瞧。怒道:「原來是那個小賤人。」正要挽袖子抄家伙,轉念一想,冷笑道:「她在此處。想必那奸夫淫婦也在,咱們且挪走罷。省得叫小姐看地心裡不快活。」扯著小梅避入艙裡去。
翠墨跟翠月一聽。都明白必是王舉人帶著新婦來此處賞花,正想回避。翠墨卻道:「怕什麼,小姐先休了那姓王的,難不成心中有愧不敢見他?再說了,小姐又改了裝束,那瞎了眼的王舉人不見得能認出來呢,都出來。」
翠依搖手道:「我兩個上回把岸上那個小賤人打過幾下,還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露了餡不好看相。」
翠墨和翠月對望而笑,倚著桌子不肯動窩兒。眼睛都盯著那個發呆的小桃紅。
姚滴珠摟著王慕菲,貼著他地臉笑道:「相公,娘子曉得你不想跟公公婆婆住一處,那幾日到蘇州去尋房子,變賣了嫁妝買了一個小宅。若是隔壁那個道人真能煉出銀母,咱們取了銀母到蘇州來,你讀書,我管家,好不好?」
王慕菲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偏藏著這許多怪念頭。得空來住住自是不妨。走罷,莫叫小桃紅被和尚拐跑了,方才那個老和尚甚不老實,一雙色眼只盯著你兩個看,不然在他這裡住一二日倒好。」
姚滴珠因他充了,心裡算盤,若是那煉銀母是真,必要哄著公公把銀子都拿出來,待煉得銀母出來,小小一包不過半合,取烈酒把兩個老的灌醉了偷了來,必定把那兩個老不死的氣得半死。這樣想著心裡極是快活,隨著王慕菲自庵後轉出來,兩個都瞧見河裡停著一隻大船,船上好像有人在做什麼,小桃紅站在岸邊看呆。
王慕菲惱道:「這個小桃紅半點規矩沒有,哪能這樣看人。」
滴珠看船上像是個男人,冷笑道:「這妮子年紀大了想男人了,家去替她尋個夫主罷,不然跟人跑了卻是丟咱們的臉呢。」
王慕菲面上微紅,心中有些不忿。要看看是哪家的公子勾了他的小桃紅的魂去,漸漸走近,瞧出是個少女伏首在那裡作畫,贊歎道:「此人此景,似畫一般。」
姚滴珠看看那少女是個官家小姐的打扮,冷笑道:「不曉得是哪個窮官兒家地小姐,穿的甚是窮酸,就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又有何用,哪個婦人在婆家,不是看你嫁妝給你臉色?」
王慕菲大搖其頭道:「非也非也,你看那只船,窮官兒哪裡置得起這樣大船?」
卻說真真突然聽見王慕菲說話的聲音,心中一驚,停筆抬頭,驀然看見王慕菲牽著姚滴珠地手,兩個笑嘻嘻的從花海裡走出來,端地一雙璧人。她心中大慟,輕輕把筆擱下,扶著桌子站起來。
小桃紅原是見過尚氏娘子地,眼前這個少女生的有六七分像尚氏,不由地驚呼起來,指著真真道:「鬼!」
王慕菲瞧見真真的臉,也忍不住喊出聲:「真真!」棄掉姚滴珠的手奔到岸邊,船上那個極像真真的少女看見陌生人,微皺秀眉進艙裡。
姚滴珠也瞧見一張極似真真的臉一閃而過,心中驚疑不定,上前緊緊掐住發呆的王慕菲的手,上下牙齒打顫,道:「難道白日見鬼了?小桃紅,這是誰家的船?」
小桃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那小姐進了船,就有船夫出來撐船。等王慕菲定下神來,沖船上人喊:「你們是哪家的。」那船已是走的遠了。
王慕非按住小桃紅的肩,問道:「是真真?」小桃紅正要開口說話。姚滴珠走到她背後,狠狠掐了她一把。小桃紅忙道:「原是婢子眼花,那位小姐看上去只得十六七歲,生的倒有些像……」聲音低不可聞。
姚滴珠道:「必是你眼花,尚真真原是死了。我瞧著就不大像。」
王慕菲似做夢一般,喃喃道:「真真若是沒有死就好了。」突然振作道:「是不是白日見鬼,咱們查一查就知,這條水道是通向咱們來的鎮上的,走,我們到鎮上碼頭處候著,必能打聽明白。」
姚滴珠心裡雖然一連打翻了十來只醋缸,強忍著不肯施展鐵砂掌,從前打他兩下兒,還有娘家可回,此時爹爹惱她自家擇配,若是打了舉人相公,只怕惹惱了爹爹。不如隨機應變,暗中以言語挑撥,叫王慕菲死心。所以她臉上現出笑來,道:「極是要查查的,咱們快走。」
那鎮子本離的不遠,陸路又比水路近的多。王慕菲在前頭飛奔,姚滴珠咬著牙跟隨,居然搶在那船前頭趕到碼頭。
王慕菲怕船上人看見他,小姐不會出來,拉著娘子躲藏在碼頭邊一間小茶館裡。果然那船在碼頭泊下,幾個管家模樣的人搭了跳板下來買菜。有兩個到茶館隔壁包子鋪買包子,王慕菲留心察看,一個都不認得,取了一錢銀子把茶博士,叫他去打聽那是誰家的船。
茶博士接過厚賞,去了一會回來笑道:「是蘇州一位梅翰林家的家眷到松江走親戚的,有四位少奶奶和一位小姐。隔壁包子鋪的李大嬸送了幾籠包子上去,回來說幾位少奶奶生的好相貌。那位梅小姐年紀雖然只得十六七歲,卻像是個當家作主的,只要她說話,少奶奶們都不敢駁回呢。」
王慕菲記得真真是十五歲隨他北上濟南,到去年也有七八年,算來也有二十四五歲,頭幾年在田中勞作,人都以為她比自己還大一二歲。她又不是神仙,沒有的死了又活過來,一轉眼就變小了的。想來真真確是死了,這位梅小姐不過生的和真真有些像罷了。心中長歎,若是真真活過來多好,失了真真,他好似斷了只胳膊似的,再也沒有順心的時候。
姚滴珠看王慕菲臉色不大好,曉得他是死心,富人家的小姐們生的都還算標致,一眼上去樣子大差不差,生的相像也倒不稀奇。因笑道:「那位梅小姐要到松江哪家親戚處去耍?」
茶博士笑道:「人家管家不過隨口說說罷了,李嬸子不過是平常村婦,哪裡哪問。」姚滴珠坐在一邊看著王慕菲發呆,心中只是冷笑。
過不得一會,那船收起跳板走了,王慕菲沒精打采,隨在鎮上尋了間小客棧住下,晚上睡不安穩,睡夢裡滾來滾去,口內直喊:「真真,真真。」
姚滴珠被他鬧醒,咬著被角生悶氣,眼睜睜捱到天明,就把這個梅小姐恨上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2:42
第九章春風吹呀吹(下)
話說真真偶然遇見王慕菲和新人恩愛,先是覺得有什麼哽在喉頭一般,回到艙裡小梅送了一碗茶來,吃的一口哇一聲盡數吐出。
真真擺手叫丫頭們不要驚慌,放下茶碗,走到窗邊去看。王慕菲正喊真真,那姚氏滴珠拉著他的胳膊,一臉妒忌。真真吃了驚嚇,忙叫開船。
遙遙聽見王慕菲喊話,她心裡就生出恨意來。婦人家誰肯夫婿心裡念著別人?當初她因王慕菲口是心非,心裡裝著姚滴珠。自家跟了他六七年苦求一紙婚書不得,他反雙手奉送到一個名聲那樣不好的姚小姐手上,又氣又恨才棄他而去。此番那姚滴珠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為何他見到自己還要纏著不放?
翠依看見小姐眉頭絞的緊緊的,很想上前安慰幾句,只是她怕自家說不來話,悄悄兒扯翠墨的袖子。
翠墨沖她們幾個使眼色,叫她們都出去,方取了帕子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心裡不好過,婢子們感同身受,為何不大哭一場?」
真真苦笑道:「不好過不是自今日始。」指著外頭道:「你是個有主意的,覺得我哭有意思麼。」
翠墨點頭道:小姐氣不過不是氣他另有了新人,想是氣自家……」
真真哽咽道:「瞎了眼。你是不是要笑話我是個傻子。」
翠墨忙擺手道:「怎麼會,婢子們在山東住過數年,卻是聽說過一個故事,想說把小姐聽。」
真真捧起茶來,吃了一小口。嘴裡泛起苦味,長歎道:「你說罷。」
「從前,有位和我們一般兒的使女。愛上了主人家的一位少爺。」想是在山東住的久了,翠墨的官話極是爽利。說起故事,臉上帶出夢幻般地微笑來:「那位少爺樣樣都好,就是對那個使女,也極是客氣守禮。可是女孩兒家的心事是藏不住的,沒多久。一家子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那少爺地哥哥嫂子都是好人,自家的使女起了這樣地心思,不過笑笑而已。正巧那位少爺家裡敗落了,從前訂親的親家有推脫之意,嫌少爺窮,少爺投奔做官的哥哥嫂子。嫂子看自家使女一往情深,就問她少爺窮了你肯不肯跟他。那使女自然是肯了。」
真真聽見有那樣的人家,也有嚮往之情,就忘了自己。追問道:「後來怎麼樣?」
翠墨苦笑道:「那嫂子就去問少爺,少爺只說待將來回鄉再說。連那嫂子都當他是答應了,大家少爺納一二個妾原也是常事。何況那少爺窮了,岳家又嫌他。想來那妻也娶不成的。就是少爺自家。也曾和小廝說來,說是那使女待他極好。所以不肯將她做妾。」
「這卻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了,想來他們後來必成夫妻?」真真贊歎道。
「不曾。」翠墨微皺眉,搖頭道:「後來他哥哥任滿回鄉,他為了退親,裝成一個窮人家去,只說他窮地精光,那岳家原先就瞧他不起,必不把女兒許他。誰知那位小姐卻極是忠貞,他再窮都要嫁。那位少爺不知怎麼樣的,居然就娶了她。」
真真歎息良久,道:「這位少爺必是個心地極好的人。他那未婚妻想必守著從一而終的念頭,又不嫌他窮,若是他不娶,只怕人家姑娘想不開呢。所以他才要娶的。那後來還納了那個使女為妾否?」
翠墨搖頭道:「不曾,那位少爺因為他家老太爺納了許多妾,他從小沒了母親靠著堂哥哥過日,吃了許多苦,所以不肯納妾。那個使女滿心歡喜等著嫁人,誰知那少爺反去娶了別人。她一氣之下……」
真真驚道:「自盡了?怎麼這樣想不開?」
翠墨按著小姐,道:「不曾,她要出家,主人家本有家庵的,送她去那裡住著。只說等她想開了,再覓良配與她。」
真真長歎道:「這個主人家極是寬厚,也由著她呢。」
翠墨微笑起來,道:「那家還有一個管事,一直喜歡那個使女,聽說使女將要配給少爺,極是傷心,後來使女要去做姑子,他也不肯再愛別人,一直說她若不嫁我必不娶。」
「世上原少這樣的男子,偏叫那個使女遇到兩個,卻是她的福氣呢。」真真笑道:「那少爺雖是棄了她,卻不是無情,想是捨不得這樣的好女子與人共夫,受那些說不出口地悶氣。那管家待她極是有情有義,為什麼不嫁?」
翠墨心道:小姐,你看別人甚是明白,怎麼就不想想自家也是想著出家的?面上露出微笑來,道:「那使女卻是想不開,你明明和我有情,主人又是將我許了你的,為什麼要棄了我娶別人。過得幾年,使女想開了,嫁了那管家,卻是和美過日。」
尚真真道:「難為她想得開,若她也學那位公子地原配要從一而終,卻是把下半身都葬送。就是那公子的原配,也是她運氣,若是遇到……」她咬了咬牙,道:「若是遇到那樣地人,見一個愛一個地,就是兩個女子都嫁了他,也沒得什麼好日子過。」
翠墨笑道:「婢子也這般想,若是那公子多情些兒,隨意納了她,彼時一雙兩好,原配要嫁,必是不肯擔那罵名退親的。想來也是娶了。這一對妻妾一個仗著有名份,一個仗著寵愛,想必誰也不肯伏誰,必是鬥來鬥去。」
真真何等聰明,故事說得一半,就曉得翠墨是借故事暗勸她,只是她也想曉得那使女將來如何,所以假裝不知,聽說使女後來配得良人,心裡甚是快活,也不惱翠墨大膽說她,因笑道:「難怪你要自己尋小女婿。」
翠墨笑道:「人家都多笑話婢子沒規矩。婢子卻不惱。小兩口過日,好就過下去,不好為何要兩個人坐對愁城?不如棄掉另找。原來我家算是中產。替我訂地那頭親現在是個秀才,雖然他肯娶。我還不肯嫁呢,嫁了去公婆妯娌誰肯正眼看我?沒的公婆不喜歡妯娌不和大家抱怨,不如棄掉他另尋和我一樣的人。」
真真點頭道:「你說得極是,我背著私奔地名聲,原就說不得響話。王家又是那樣人家,是我脂油蒙了心。」想到心酸處,流淚道:「南邊人都說有情飲水飽,他心裡有了別人,我又何必自苦。只是世人必不容我曾私奔過,不潔婦人再嫁誰家公婆是喜歡的?」
翠墨勸道:「婦人休夫別嫁的也沒少聽說,算不得什麼。外頭人說什麼隨他去就是。」
真真道:「休提再嫁人地事,縱是有那不計較的男人肯娶我,他家地遠親近戚裡有一兩個不省心的提起趁願。公公婆婆不抱怨?妯娌能瞧得起你?不如不嫁。我已是想開了,就這般自由自在一輩子,為我自己好好活著就是。你回我爹爹。我是不嫁的,此事到此為止罷。以後也休叫人花心思來勸我。」
翠墨因老爺的安排叫小姐看穿。有些不好意思,搭訕著將尚家二小姐失足落水已逝。葬在梨花庵,還安排了人盜過墓,越發坐實了死信。小姐此去,只說是表小姐。
真真曉得爹爹這樣安排還是為著她將來嫁人計,心痛老父為著她一刻都不省心,歎息道:「鬧這些做什麼?我是不嫁人的。頂著表小姐地名頭做什麼?」
翠墨心道,大家小姐處在深閨,又是不曾嫁的,人家也不好見面就問姓名年歲,不如慢慢再勸。萬一說得過了小姐執意要做姑子,卻叫她如何跟老爺交待?因笑稱是,尋些閒話說著,走到傍晚,在碼頭歇了,真真怕相公子在家,使人家去看他在不在,道:「天色已晚,我們在船上歇一夜罷,我還沒有逛夠,明日瞧瞧還有哪裡好耍,去逛逛。」執意不肯就家去。
尚員外因為有事,與女婿還有薛家狄家聚在一處商議事體丟不開手,就沒想到女兒的小心思,她要耍自是由著她。
第二日真真打聽得相公子並不曾來,鬆了一口氣,要圓昨日的話,又到左近一處廟裡轉了一圈,那松江本是南邊近水的地方,從來都是坐船多過坐車,所以碼頭處極是熱鬧,大船小船擠了總有上千。這會子有幾只船隊來送貨,正是極忙碌的時候。真真聽說是姐姐家的船隊,有心要瞧瞧,吩咐把船移到僻靜的所在,伏在窗邊閒看。
那王慕菲跟姚滴珠各懷心思在小鎮住了一晚,第二日花一錢五分銀子搭了只回松江地空貨船,夫妻兩個都覺得甚是寒酸,一路悶悶不樂,各懷心思。姚滴珠想著若是銀母到手,也要買只那樣大船,隨她想到哪裡就到哪裡。王慕菲想的卻是悔不該聽爹爹的話由著他老人家找人去姚家說媒,氣跑了真真。依著尚家與張婚書罷了,偏要壓他家一頭,結果人財兩空。想到此,越發地看姚滴珠不順眼,哼了一聲爬到船頭去看外頭。
碼頭上排著一長排大貨船,他伸長脖子看人家卸貨,看到帆上「李」字的記號,曉得是李家地船,憤怒地把頭扭到一邊。一轉眼卻看見不遠處有一艘大船,窗邊伏著一個盛裝麗服的小姐,笑嘻嘻看著岸上,卻是那一日遇到地梅小姐。
王慕菲心神蕩漾,「真真」差點脫口而出。他盯著梅小姐,越看越覺得不像真真。這位梅小姐生的和真真甚是相像,然一舉一動都風姿撩人,一顰一笑都嫵媚動人,不似真真木木的沒什麼趣味。
王慕菲想到從前真真極是容易就跟著他走了,想來大家小姐都是一般,這位梅小姐必不難引誘,若是得上手,棄了姚家賤婦另娶,她是翰林之女,正是舉人良配。這般兒想像,越想越美,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只大船原隔的不遠。船上少女聽見笑聲,偏著頭看了王慕菲一眼,眼波流轉,似有笑意。王慕菲微笑點頭,正待說話,姚滴珠冷笑道:「相公,你在瞧什麼?」
王慕菲唬了一跳,忙道:「我瞧那船呢,你不是愛麼,我把樣子記下來,等我發了財,就替你買只一樣的,好不好?」
姚滴珠聽見這樣說,心頭方有些歡喜,想必窗口那個梅小姐只伸著半個頭他沒有瞧見,就把醋缸又輕輕放回去,要留待下回。吩咐船家就在河邊找了個地方搭跳板上岸不提。
真真也沒有想到又看見王慕菲,正想回避,卻看見姚滴珠鑽到王慕菲身邊沖她瞪眼,不由心裡好笑:這般的男人也只有你當個寶。忍不住又看了王慕菲一眼,他呆呆看著自家,那樣子又陌生又惡心,真真忍不住恨自己當年太軟弱,任由這個人說幾句狠話,就跟著他逃到山東去,又聽不得幾句好話就從了他。咬著牙兒心中生恨道:「尚真真,你真沒出息!已是和他不相干,還想那些舊事做甚!」
小梅看小姐一轉眼臉色又不好了,伸頭出去看看,正好看見王慕菲扶著姚滴珠在前,小桃紅拎著食盒可憐巴巴在後,忍不住笑起來,走到隔艙指把翠依看:「翠依姐,你看那個小桃紅,難不成是叫舉人老爺收了房,怎麼一臉酸意。」
一個媳婦子聽見,伸頭看了看小桃紅走路的樣子,笑道:「可不是收用過了,姐姐們看她走路腿都並不攏。」
翠依紅著臉道:「不說這些,這一家就沒有一個好的。連使女都不正經。」
此時經的小桃紅正一本正經的想,若是姑爺手裡扶的是她幾好。一邊想,一邊低著頭走道,冷不防一頭撞到一抬轎子上。
轎夫喝道:「這是誰家的傻大姐,走道上也不看著些。」
王慕菲聽見小桃紅啊呀了一聲,忙鬆手回頭,拉過小桃紅道:「你也不看著些。」
轎子裡的人拉開轎車,微微笑道:「哥哥。」卻是蘇家公子。
王慕菲見是他,忙笑道:「幾日不見你倒胖了好些,青娥在家如何?」
蘇公子笑道:「她啊,這幾日有些不舒服,叫我去請葉天士診脈呢。」
葉天士本是江南名醫,最擅婦科。王慕菲還不曾說話,姚滴珠聽見,就擠過來道:「這是蘇家妹夫?青娥可是病了?」
王慕菲極是難為情。那蘇公子卻不以為意,接著笑道:「嫂子好,不像是病,倒像是孕,所以請葉先生再來瞧瞧。」不愧是世家公子,就是在道上敘家常,也是風度翩翩,小桃紅原以為這世上只有她家姑爺最出挑,誰知今日居然又讓她遇見一個比姑爺還要俊俏的公子,不由的看呆了。
王慕菲聽見說素娥有孕,曉得只要姐姐生下兒子來,蘇家鐵鐵的靠山在那裡,忙笑著做揖道:「恭喜恭喜。」
蘇公子也極是快活,回禮道:「同喜同喜,青娥攔著不叫人曉得的,家母都不知道呢,等有了確信。必使人去稟報丈人丈母知道。」拱拱手上了轎,臨別看了小桃紅一眼,自去了。
姚滴珠因相公和妹夫都不理他,惱道:「我說話你為什麼那樣不安?」
王慕菲心裡跌足,因她凶巴巴的怕她一個不好又當街使那高山流水鐵砂掌,笑道:「哪裡話,我是瞧起風了,你又站在風口,怕冷風吹到你。」一邊說一邊拉著娘子到家車馬行,雇了兩頂轎子。小桃紅沒得轎子坐還要拎著食盒,扶著小姐坐的那頂轎子的轎桿,一路嘴翹的老高。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2:58
第十章:後母馬三娘(上)
王慕菲兩口兒才進門,王老太爺就虎著臉站在門口,道:「都是什麼時候了?還一心想著耍,滴珠,你家繼母已是到了松家,你爹爹使人來接了你們兩回都不在家。」
姚滴珠做慣了當家小姐,人就是與她笑臉還要看她心裡過得過不得才有好話,何曾吃過這樣冷臉,已是忍了再忍,巴望一路對她溫柔體貼的相公站出來說句話,誰知王慕菲一臉的不相干,輕輕咳了兩聲,抬起腳朝她們院裡去了。姚滴珠極是失望,臉上也做不出笑來,哼了一聲留給老太爺一個後腦勺。小桃紅緊跟兩步,食盒撞到牆上,姚滴珠反手甩了一巴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跟前摔東西,是給我臉色看麼。」
小桃紅捂著臉一聲不吭,曉得小姐是借她指桑罵槐,心裡暗恨:你不過投個好胎做得小姐,偏不曉得心痛相公孝敬公婆,姑爺心裡喜歡的是我,若是我搶在你前頭生出兒子來,正大光明做了妾,就和你是姐妹一般,相公又愛我,公婆又疼我,看你如何?這般想想,心裡恨意稍減,到廂房收拾食盒不提。
姚滴珠因小桃紅也有十六七了,怕她在房裡引誘王慕菲,自嫁到王家後,事事都是清風明月兩個上前,她這個從前的寵婢反倒退了一射之地,從前在尚家還是一人之下,到得王家卻落得二等丫頭般使喚。小桃紅懷著不忿之心,再者也確是年紀漸長曉得些風月故事,滿心思量那事,姑爺又生的好皮相。所以她就一心貼上王慕菲。一心一意都拴在姑爺身上想圖個出身廊上腳步輕響,小桃紅伸頭去看,王慕菲換了家常穿的舊夾襖。微皺著眉到書房去了。小桃紅就動了私會的心思,過一時姚滴珠要洗澡。把院子裡幾個人使的團團轉,小桃紅藉口去備點心,悄悄兒走到外書房尋姑爺說話。
王慕菲一連兩次遇見梅小姐,因她生地甚像真真,就覺得她必和真真一般好性兒。又難得翰林家清貴配他舉人極有面子,所以起意想再拐一次。其實他也曉得不過是想想罷了。世上似真真的,也只得那一個,偏又想不開跳水死了,哪裡再找第二個去。遠的不說,就說姚滴珠,從前覺得她是個美人,焚香煮茶也甚雅。誰知娶回來沒幾日就挨她巴掌,若是知根底。拿刀架他脖上他也不娶。王慕菲越想越是惱火,忍不住在桌子上狠狠用力拍了一下。這個賤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心,若不是爹爹逼他。怎麼會娶這樣一個掃帚星來家,自和她訂了親就諸事不順。恨不得姚滴珠也去跳水死了。好替梅小姐把位子讓出來。那梅小姐一來生地似真真。可慰他相思之苦,二來身世好。三來世家小姐性情兒都是好的,必不似姚滴珠那等暴發人家養出來潑婦相。可恨那姚滴珠藏了他地狀紙,不得不對她低聲下氣。王慕菲坐在桌邊胡思亂想一通,臉上也時喜時怒自不覺得。
突然外頭一聲輕笑,卻是小桃紅進來,捧著一碗茶笑道:「小姐在洗澡呢,婢子怕書房無人,送碗茶來與姑爺吃。」王慕菲正是口渴,接了茶吃過,拉著小桃紅的手道:「看你臉上又紅了些,可是小姐打你了?」
小桃紅伏侍小姐近十年,挨打不計其數,哪裡有人這樣溫言軟語安慰她,積蓄十載的委屈都化做清淚。王慕菲摸著她的臉頰,卻有一二分和她同病相憐之意。小桃紅是個使女,過些時日嫁人也罷了,他堂堂一個舉人,娶了這等悍婦,卻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呢。這般想著,心裡也極是氣悶,娶誰不好,偏要娶她,爹爹說得那一大注絕戶財,如今越發沒有指望了。
小桃紅因姑爺摟她摟地久了,以為他要這般那般,紅著臉道:「姑爺,咱們到樓上去。休叫管家媳婦們看見嚼舌。」
王慕菲喜歡她溫柔順從,小美人兒伏在懷裡楚楚可憐,也自情動,一時性起抱著她到二樓去,兩個千般憐惜,萬般疼愛,事畢歎息道:「小桃,你家小姐收裡收著那個狀紙,你可曉得。」
小桃紅正是要固寵的時候,忙道:「曉得,我認得幾個字兒,曉得小姐收在哪裡。我帶你去取。」
王慕菲按著她的玉肩,笑道:「我悄悄兒尋了好幾回都沒尋著。」小桃紅抿著嘴兒笑道:「小姐藏東西最是出人意料之外,她洗個澡要兩個時辰呢,走,婢子帶你去尋。」從姑爺懷裡跳起來,轉眼兩個穿好衣裳,小桃紅在前,王慕菲慢慢跟在後邊,居然跟到南屋。
王慕菲臥房和書房都尋過,連馬桶底下都翻過一回,就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個人人都能進來的擱雜物的南屋裡。小桃紅輕車熟路打開一個不曾上鎖的櫃門,翻出一匣歷書來,摸出第二本拉了兩下,書殼裡就掉出那張王慕菲日思夜想的紙來。
王慕菲一手奪過看了兩眼,就納到袖子裡,眉開眼笑道:「小桃,卻是多虧你。」
小桃紅兩條腿兒還有些打抖,依偎到王慕菲懷裡,輕聲道:「姑爺,若是此事叫小姐曉得了,婢子就是一個死字。」
王慕菲冷笑道:「沒了這個,她哪裡能掀的出大風浪來。你只小心服伏她罷,待我收拾了她,正大光明擺酒收你做妾如何?」
小桃紅心裡悲喜交加,在那幾冊歷書裡又翻出最後一本來,翻開遞把王慕菲看,道:「這個,是她的一本小帳。」
王慕菲翻開,卻是在空處使眉筆寫著:「長恆記七,瑞林記三……」。新新舊舊地不曉得她寫些什麼,忍不住問道:「這都是什麼?」
小桃紅道:「這是她各處錢鋪子存的銀子。只是折子她都藏到蘇州新宅去了。」
這是姚滴珠做的退步,防著他王舉人呢。王慕菲惱道:「她此刻一身一體俱是我地。居然敢背著我把銀子都收在別處,可惡!」小桃紅唬的半死。拼命按住王慕菲地口,小聲道:「我們小姐吃捧不吃說地。她從前常和我們說,老太爺也不認得兒子,也不認得女兒,日夜想著就是把銀子摟在自家口袋裡。須要防他一防,不是存心要騙姑爺你的。不然為什麼要買新宅,卻是一心一意要和姑爺過日子地。」
王慕菲心裡冷笑,這個賤人主意都打到自家小兄弟身上了,哪裡是什麼好人。面上故意裝出感激來,歎息道:「原來如此,咱們各自走開罷。」
小桃紅點點頭,悄悄兒出去到廚房做點心。王慕菲把南屋裡又翻了一回,翻出二百兩碎銀子來。想了想,要叫姚滴珠吃個啞巴虧,使個小包袱包了回外書房尋個破箱藏起。又取那張狀紙燒掉。此番神不知鬼不覺除去心中大患,大樂。
且說姚滴珠洗過澡換了新衣。又叫王慕菲也洗澡換了新衣。拉他到床邊坐下,道:「我回娘家去。兩個小兄弟是初見,你做姐夫的總要備兩分拿得出手的禮物。」
王慕菲兩手一攤,笑道:「我只得這三千兩,你看著辦罷。」
姚滴珠冷笑道:「你哄我呢,你家青娥出嫁,還有不相干的青鳳出嫁,你都替她們備了成千上萬的嫁妝,怎麼到我跟前,兩個小兄弟地見面禮都捨不得?」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那兩回使的都是素娥的銀子,不過外人不曉得,平白替他添個大方的好名聲,惱了道:「三千兩盡數在此,只叫你花,我哪裡捨不得了?」
姚滴珠忍著怒氣道:「青娥青鳳的聘禮人都傳說極厚,你去尋一兩樣玉筆洗或是金鎖來。湊足八樣送出去,不是又體面又便宜?」
王慕菲想到那些好東西他摸都沒摸著,盡數叫爹爹壓了箱子底,跺腳道:「青鳳的聘禮是青娥收的快,不然拿的什麼到你家下聘?青娥的我手慢一步,叫我爹爹收起,我連個影子也不曾見。」
姚滴珠冷笑道:「公公可真是疼你。他收著還是替你收著呢,他老人家百年之後,可不是一根線都是你地?」
王慕菲歎息道:「莫和他老人家提銀子。我中了舉有了銀子才是他的兒呢。若還是個窮小廝,只怕他打得聽哪家寡婦有銀子,還要送我去做人家夫婿呢。」
姚滴珠道:「我不信,世上賣兒賣女的雖然盡有,他只得你一個兒子,又人前人後極是疼愛你,怎會如此?必是你捨不得。」
王慕菲道:「實有此事,我家住在芙蓉鎮時,有位娘家是芙蓉鎮地夫人,丈夫帶她到任上做了幾年官兒,刮了一大筆銀子來家半路上官兒死了,她也不回夫家,只在娘家住著坐產招夫,我爹爹極想把我送去,只是媒人說必要是個秀才才作罷。」
姚滴珠想到他家素娥初嫁再嫁都是老翁,想來真是不把兒女當人了,歎息道:「真是可憐,阿菲哥哥,卻是我錯怪你了。你爹爹在我跟前向來好說話兒,不如我去和他說說罷。」
丟下王慕菲去公公院裡,姚滴珠過得小半個時辰回來,和意洋洋指著清風手裡的幾樣東西,笑道:「你瞧這是什麼?」
一對玉筆洗,一雙金項圈,一對玉獅子,還有兩個極精緻地撥浪鼓,擺在桌上光彩奪目。王慕菲目瞪口呆。姚滴珠笑道:「其實公公極好說話呢。」叫小桃紅取盒子來收好,要趁天黑前回娘家去。
說起姚員外地繼室,在中土固是默默無聞,可是南洋一帶無人不知馬三娘子「不傷人命」的美名,也是為著她不肯傷人命,有一回在劉家港遇到一個從前地主顧認出她來要殺她洩恨,逃到姚員外房裡,姚員外詭稱是妾哄得那人退去,她感激救命之恩就嫁把了姚員外。
鎮日在海上游蕩的婦人,哪裡曉得什麼三媒六聘。扯著他到天后宮磕了兩個頭就算成親,姚員外因她來歷蹊蹺也不敢打聽,過了兩個月把她安置在港口。自家出洋去,走到呂宋。馬三娘子帶著人追來,才曉得他的小心肝兒的本事頂得半邊天。姚員外看見三娘子地大肚子,曉得那是他姚家的,就顧不上害怕,自家跳到海盜船上。兩口兒為著初生的兒子計。洗心革面做了誠實商人。他兩個帶著上百忠心地手下在海上漂了二三年,馬三娘子又生了一個兒子,姚員外從前被人說絕戶久了,卻怕兒子將來長大走母親舊路,勸著娘子洗腳上岸。馬三娘子雖然不情願,便做母親的天性總是重些,也只得依了他。
姚員外因女兒從小嬌慣,怕說了實情女兒受不得,馬三娘子就道:「這般。這裡地貨也要轉手,你先家去收拾,慢慢兒和她說知。我這裡一二百人也要有所大宅院住。我在劉家港把早年積蓄都轉手,不是正好。」
她雖然是心軟些兒。不肯傷人命。做了十來年頭領又豈是沒本事沒手腕的?把歷年所積盡數取出,大半散與舊兄弟。小半換得銀子存到錢鋪子,一行數十人改換了小船沿著海岸到松江,只比姚員外慢個把月。
姚員外滿松江轉一圈,只有尚家大宅和意,托了經濟去問,那尚老爺倒沒有什麼話說,只是價錢不免貴了些,還要和城外一個莊子幾十頃地一起才肯賣,姚員外曉得尚家心裡有氣,有心另覓良宅,急切間尋不得,只得咬著牙足足掏出了七萬銀子,把大宅並莊子都買下。因著這個虧是為女兒女婿吃的,自家女兒捨不得怪她,只說這個王女婿不是個好東西。馬氏娘子到了松江數日,在新宅安排妥當,才叫人去喚女兒來家。偏去了幾回人都不在家。
王慕菲跟姚滴珠哪裡曉得,走到莫家巷,只門口一個舊僕,裡頭住的卻是她家寡嬸,原來馬三娘子做主將舊宅送把她了。姚滴珠原和這個嬸子處的極好,這個宅子也值不得二三千兩銀子,姚滴珠心裡別扭一會也就罷了。
只有王慕菲,先撲了個空,丈人搬家都不和他們說,分明是不把他舉人放在眼裡,已是不快。再聽說新丈人買他舊娘子尚家地陪嫁,花了七萬銀子,臉上就有些不大好看。
姚滴珠因她爹爹花了七萬兩,卻是比她聽說過的價錢多花了兩萬多,極是心痛,抱怨道:「爹爹怎麼不和我說,吃這樣一個大虧。」
姚家新宅早叫馬三娘子收拾一新,那些亂七八糟的花樹一律砍去,只有前頭待客的所在姚員外力保舊貌。那聽濤松本是正院,馬三娘子住著,滿院子的松樹連根刨起,使大青石鋪了個大校場,放著許多棍棒馬槍,王慕菲一路所見,俱是凶巴巴強壯有力的粗魯大漢,極是心驚。
姚滴珠卻是頭一回見識大戶人家的排場,一路穿廊過戶心裡極是贊歎,想到尚真真從前就住在這樣的所在,忍不住口渴又吃了幾口醋。又恨這樣大宅不得給她住,爹爹極是糊塗,恁大年紀還要娶妾。聽口氣那妾原是安置在港口的,兩個兄弟莫不是和公公說地那般,不是爹爹所出?一路她的小心眼兒轉個不停。
他兩個到了內室。王慕菲原是來過的,看見滿室陳設都換了新地,心裡甚不是滋味,笑的就有些勉強
那馬三娘見著前頭娘子留下地女兒生地極美,頭一眼看見倒很愛她。那個舉人女婿,因姚員外這幾日罵了成千上萬回,又見他皮笑肉不笑的,越發地不喜他了,面上就淡淡的。
馬三娘子笑嘻嘻過來拉著滴珠的手兒道:「你兩個兄弟的臉龐兒都和你一模一樣呢,走,我們到後頭瞧他們去。」麗麗的天雷中的亮晶晶的小閃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3:11
第十一章:後母馬三娘(下)
姚滴珠堆起滿面笑容,丟下相公和板著臉的爹爹在一處,隨著馬三娘轉過屏風到後院去。東西廂房燈燭輝煌,一個幼兒正手執一隻小木劍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嬉戲,邊上站著一圈笑嘻嘻的大小丫頭。另有一個奶媽抱著一個嬰兒站在人圈外,看見馬三娘進來,笑道:「夫人來了。」
那少年忙抱起幼兒,揮手叫眾人散開,走到馬三娘跟前問好道:「姑姑。」
馬三娘接著大兒子,抱到滴珠跟前,道:「這是你滴珠姐姐,這是我娘家侄兒小雷,比你小几個月。」
小雷嘴角浮出笑來,拱手叫聲姐姐。馬三娘懷裡的幼兒扭著身子叫哥哥抱,少年忙接過孩子,也不理滴珠,帶著孩子出去把尿。
馬三娘無限慈愛的看著他們出去,笑道:「這個是你大兄弟阿聰,那個是你小兄弟阿明。」招手叫奶娘過來。那個阿明卻是做怪,咯咯笑著朝滴珠伸手。小娃娃一歲多的時候最是惹人憐愛。何況滴珠新婚,正是想生孩兒的時候,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把阿明抱在懷裡。
那阿明把小臉貼在滴珠臉上,和姐姐說不出的親熱。咿咿呀呀不曉得說些什麼,小手一揮一揮,姚滴珠摟著孩兒,心就軟了下來,親親胳膊,親親小臉,笑道:「生的極像爹爹呢。」
馬三娘怕累著她,趕著要接過去,姚滴珠不捨,道:「我抱我抱,這是我兄弟呢。」就抱著阿明和馬三娘話家長。說不得幾句,外頭阿聰撒尿的聲音傳來。阿明才說得一個尿字,一泡滾熱的尿都撒到滴珠身上,將一條紅裙污的透濕。馬三娘忙叫奶娘把孩子抱走。陪笑道:「這卻是怎麼好,才見面就把姐姐的衣裳污了。」
奶娘笑道:「這是好兆頭。姐姐不是新嫁?這樣一泡童子尿澆在身上,只怕這一兩個月就有喜信呢。」說地姚滴珠滿心歡喜,臉著臉低頭不語。
馬三娘笑道:「婦人成了親自然要生崽,姐姐羞什麼?聽你爹爹說你們成親也有兩三個月了,可有喜信沒有?」
姚滴珠微微搖頭。早有媳婦子送過一件一樣的新紅裙讓她換。那少年看見她解裙,在門口悄悄把阿聰交給一個大丫頭,順著走廊到前頭去了。
姚老爹在廳上設宴,王慕菲看著娘子和馬三娘一人抱著一個小把戲,情同母女般從後邊出來,極是詫異,臉上不免帶些神情出來,姚員外和馬三娘都看在眼裡,越發的不喜他。
待到馬小雷入席。卻是一個樸實少年,拱手喊聲姐夫。王慕菲因他穿著平常,嗯了一聲就罷。那少年也不惱。只有馬三娘心中暗怒,她娘家只得小雷這一點血脈。看地比自己親生的阿聰阿明還要重些。這個舉人女婿居然瞧不起她家小雷,怎麼不惱。忍不住眉頭微微皺起。
那姚員外原極愛小雷,別人不知就底,他卻是曉得地,馬家祖產巨萬馬三娘一文不取,都留把這個侄兒,若是女兒許他,上無公婆,只得一個親姑姑還是繼母,日子自然極是好過。誰料人算不如天算,女兒看上這個吃軟飯的什麼舉人,做下醜事來要嫁他。姚員外越想越不痛快。
酒過三巡,馬三娘安排女兒女婿到客院歇息,叫一個使女提著燈在前頭帶路,一連經過兩個大院落都不曾進去,姚滴珠不解,問道:「這兩處是什麼所在?」
使女笑道:「那邊兩個大院子,一個叫綠蘿院,是小雷少爺住著,一個是松蘿院,是阿聰阿明兩個小少爺住的。」
姚滴珠道:「占著那樣大地方,怕不是有幾十間呢,阿聰阿明有許多人服侍還罷了,那個小雷不過是個投奔姑母的表少爺,隨給小院罷了。」
那個使女原是姚家舊人,在新主母手上極是重用,聞言笑道:「阿喲喲,小姐,你不曉得,跟著小雷少爺來的管家們足有三四十,那院子還不夠住呢。」
迎面撞來兩個大漢,看見是姚小姐,一聲不吭避到一邊。
姚滴珠惱了,道:「沒有半點規矩,見了姑爺小姐問個好都不會。馬姨娘怎麼教地下人?」王慕菲聽見那兩個人都重重哼了一聲,因他們長相凶惡,心裡有些害怕,要說話壯膽,問使女道:「前頭是花園,久無人住了,可是要把我們安置在望月樓?」
那使女笑道:「就是那裡,姑爺怎麼曉得?」
姚滴珠想到這本是尚家舊宅,那王慕菲自然來過,忍不住問道:「阿菲,你從前來住在哪裡?」
王慕菲心裡還在想姚家多了這許多惡形惡狀的大漢,不曉得姚員外這幾年做的是什麼生意,隨口道:「還能是哪裡,綠蘿院罷了。」話才出口,想到宅院易手,自家故地重遊,真真卻是再也回不來了,陪在身邊的卻是個潑婦,不由悲傷不已。看著天上半輪明月,深深歎息了一聲。
姚滴珠冷笑道:「綠蘿院見是小雷少爺住著呢,爹爹甚是想不開,又不是自家沒有兒子,偏要當兒子似的待他。」
王慕菲心事重重,也不應她,隨著那個使女走到望月樓。望月樓只得一個又老又醜的使女伏侍,姚滴珠覺得受到怠慢,心裡極是不快活,支使的那個使女團團轉。
王慕菲嫌煩,借著小解出來,略走了幾步,聞見一股檀香,逆著風走到牆邊,原來的假山變成了一個小池,牆那頭正是他初見真真的庵堂。他隨在樹下尋了塊石頭坐下。
風吹樹搖,王慕菲想到六七年前,就是這樣一個有月亮地晚上,初遇真真被她迷惑,鬼迷心竅拐著她逃到濟南去。為著她吃了許多苦,好容易他中了舉人以為可以好好過日,從來柔順的真真反長了脾氣變得小氣了。原是他王慕菲看錯了人。像尚真真這般吃人說幾句好話就跟著人走了地,實不是好婦人。幸好不曾寫婚書把她。雖然銀子可惜。然叫他在尚鶯鶯之流地女人跟前低頭實是不能。
想到此,他覺得自己甚有骨氣,實可當得金銀不能移也,站起來又走了兩步。姚滴珠罵使女地聲音傳來,王慕菲才鬆快幾分地心又抽緊了。這個娘子和真真比,還差幾分,爹爹一頭鑽在錢眼裡,實在糊塗!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咬牙暗道:「姚滴珠,你對自己親兄弟都不懷好心,出了事莫怪我不管你。」
且說馬三娘看著兩個孩兒睡了,帶著幾個心腹各處巡查一回,聽見望月樓裡姚小姐罵人。暗道:「老爺說他女兒性子最好,我看她對兩個小兄弟也極是疼愛,怎麼對使女這樣凶法?難道松江地小姐都是這般瞧不起下人?」回到房裡和姚員外睡下。道:「留女兒住幾日罷,她從六七歲上沒了娘。你又數年不在家。多親近親近也好。」
姚員外曉得滴珠待兩個兒子甚是親熱,極是安慰。想到她這幾年名聲不好。原是他嬌慣之故,後來又為著錢不在家,一個十四五歲地姑娘家,一無長親教導,二無夫家管束,鬧出這許多是非來也怪不得她,更何況世人眼裡,他姚家沒有兒子,可不是任人欺負!因道:「留女兒住幾日也使得,只是那個王女婿名聲極不好。你是個有本事的,不如想個法子叫女兒棄了他另嫁罷。」
馬三娘心裡好笑,棄了再嫁,難道我家侄兒就娶不到正經人家的小姐,要揀這個破鞋不成?因道:「世上哪有岳丈要拆散女兒婚事的,這個女婿名聲再不好,也是你女兒自家挑的。再者說,你還要在松江重做生意,至要緊一個信字,比性命還重。因著女婿名聲不好,就叫女兒棄掉他改嫁,以後誰還和你來往?」
姚員外長歎一聲,道:「實是怕我女兒步那尚小姐後塵呢。」
馬三娘擼起袖子把床板拍地彭彭響,冷笑道:「他敢!他若是彈我家滴珠一個手指頭,我來滅他姓王的全家。咱姚家論銀子也有幾十萬,論打架滿松江也找不出一家能比我家強的來。滴珠還有兩個小兄弟,過得十年長大了能不是英雄好漢。就是他王慕菲當了大官,也不敢不對我家滴珠好。」
姚員外把小雷做女婿的想頭落了空,哎聲歎氣,在床上滾來滾去。馬三娘心裡明白,索性推他道:「我和你養兒育女,並不把滴珠當外人看,你怕女兒將來吃虧我這個後母待她不好是吧,不然這樣,我私房裡頭取五萬兩銀子贈她如何?」姚員外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訪過了,王家那兩個老的不是東西,待她小兩口兒短什麼,與她些也罷。」
馬三娘冷笑道:「老爺,你休要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直說了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的連她帶她夫家那些雞零狗碎都要老娘替她養活一輩子。你嫌五萬兩多了,那減一等,三萬兩罷了。我背著女婿交把她,有這三萬兩,省著用也夠她和你外孫幾輩子。將來你若是背著我暗地裡搗鬼,我還帶著兒子們去做舊營生,你只和女兒過罷。」
姚員外的心神都繫在兩個兒子身上,唬地魂不附體,滿口央求道:「娘子見識超凡,都依娘子就是。」曲意討好不提。
第二日,馬三娘使人到望月樓來說:「夫人要去金山寺燒香,問小姐家裡忙不忙,若是不忙,不妨同去。」
姚滴珠捨不得兩個小兄弟,忙應了下來,王慕菲道:「那我怎麼辦?」
姚滴珠笑道:「你送我們到碼頭,自家去罷。」兩個吃過早飯。馬三娘笑吟吟牽著姚滴珠的手坐車,眾人都是騎馬,一路到碼頭,卻是極大極華麗的新船,馬三娘在劉家港買地。
王慕菲看著那位雷少爺抱著兩個小把戲在跳板上行走如飛,還當他和自己一般是送行。誰知待奶媽使女們上船接過兩位小少爺,姚滴珠和馬三娘都進了艙。那位雷少爺也不下來,閒閒的坐在甲板上吹風。
王慕菲見了又氣又急。氣地是,若是男人也能同去。那外侄比不得女婿親近,為何不叫他去,這是不把他放在眼裡。急地是姚滴珠本來就愛和男人說說笑笑的。若是和那個小雷怎麼著,不是送他一頂大大地綠帽子?
正在那裡跺足。一個小廝來請他道:「舉人老爺,我們公子有請。」
王慕菲認得是蘇家的,忙問道:「何事?」
小廝笑道:「少奶奶有喜了,所以我們少爺要在春暉樓請舉人老爺吃酒。」
王慕菲轉念一想,姚滴珠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愁沒藉口休了她。若是惹出是非來不是正好?若能休了她,忍一時之辱又如何?想到此,放下心來,隨那小廝到春暉樓。
原來春暉樓是個新開地青樓,幾個粉頭年小面嫩,艷名遠播。蘇公子因娘子左一個右一個,替他娶了四五個妾在家,想去尋芳又怕娘子再亂花銀子。所以方才路過碼頭看見大舅子,就要拉他同去。料得大舅子嫖過的粉頭,娘子必不會贖了家去。
王慕菲哪知就裡,和蘇公子在春暉樓吃地大醉。蘇公子就要留宿。那幾個粉頭要撒長線吊大魚。你推我我推你沒有一個肯留他兩個。因蘇家太遠,蘇家小廝只得把兩個醉鬼送回王家。
小桃紅在家接著。喜從天降。叫人把蘇公子安置在外書房裡間,自家想著要好好看顧姑爺。清風明月都是曉得小姐心思的。若是讓小桃紅近了姑爺身,小姐回來要請吃鐵砂掌的,就道:「小桃姐,外書房只得蘇姑爺家一個小廝,也要人照看呢,我兩個論本事都不如你,若是怠慢了,姑爺醒來不快活。不如小桃姐去照看,姑爺曉得自然喜歡。」
小桃紅恨道:「你們兩個小蹄子,當我不曉得小姐的心思呢,姑爺有什麼好,我生吃了他不成?我就去照看蘇姑爺去!」心裡咒罵她兩個壞人姻緣,不情不願走到外書房去看茶遞水。
那蘇公子自從娶了素娥以後。素娥曉得他天性風流,為著自家能在蘇府立足,故意和蘇太太做對,只要蘇公子想要的,千方百計都依著他。
人心都是肉長地,一邊是嚴厲至極的老母,一邊是千依百順的嬌妻,自然慢慢靠向娘子這頭。蘇公子覺得素娥雖然嫁過兩回,外人又不曉得倒沒什麼,平常小姐哪裡能這樣大度賢惠,心裡漸漸覺得母親太心狠了些。
後來素娥又取出銀子替他納了兩個妾,叫他母親尋隙打死一個,他越發覺得母親不好。素娥見他傷心,一口氣連替他納了三個。蘇太太氣得不管家事,倒和了他的意。素娥原是做過夫人的,接過手去管的井井有條,又拿著她不心疼的蘇家錢花在蘇家窮親戚身上,越發的人都說她好起來,都誇蘇太太有眼力,娶得一門好媳婦。蘇太太氣地有苦說不出,偏素娥日日燒香感動送子娘娘,不過數月有了身孕,越發動不得她了。
蘇公子得了這樣賢內助,曉得將來娘子生了兒子,他母親更要退一射之地,將來的日子還要好過,如何不樂?
到王家睡在床上他還傻笑,一疊聲要吃茶。一個俏麗的使女送茶來,蘇公子只當是自己家,在那使女手裡吃過了茶,丟了茶碗就把小桃紅接到懷裡,笑道:「過來,爺疼你。」
小桃紅不肯,推他道:「蘇姑爺,使不得。」心裡卻有些可惜自家姑爺生地不如蘇姑爺好看。
那蘇姑爺不只生的比她家姑爺好看,脫女人衣裳地本事也強。三兩下就剝掉小桃紅地夾襖,手早伸到她的主腰裡。
小桃紅才嘗雲雨滋味,滿心思量如此這般。心想早已失身把姑爺,偷吃一回姑爺哪裡就曉得了?這般一想,半推半就被蘇公子推到。
那蘇公子養得許多妾,還要奉承賢妻,本事自然不是等閒人可比地。按著小桃紅親熱半個多時辰才心滿意足收兵。小桃紅覺得蘇姑爺雖然本領高強,終比不得自家姑爺溫存體貼,咬著牙穿好了衣裳,怕人笑話,從後門悄悄回房去睡不提。
第二日蘇公子醒來,只記得睡過王家一個使女,大戶人家的媳婦使女吃主人睡了也是平常事,他哪裡放在心上,到王老太爺院裡請個安,又約王慕菲去春暉樓鬼混。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浸醋的鐵砂掌分外厲害,雖然心裡念著春暉樓的桃根的細腰,卻不敢妄動,擺手道:「我正要趁這幾日閒了看看書。妹夫你也家去罷,妹子有孕,也當多陪陪她。」送蘇公子出門回來,略收拾就到書房去。
小桃紅昨夜風流快活,倒沒有忘記偷吃一定要擦嘴,那床鋪狼籍還要收拾,偷偷抱了乾淨鋪蓋去換。
王慕菲一進門就看見她圓圓的屁股翹的高高的,昨日叫桃根撩撥的心重又癢癢起來,笑道:「小桃,還是你最貼心。」沖上去把她撲倒。小桃紅自然順從,兩個恩愛不必細說。一時起來,王慕菲坐在書桌邊取了本《禮記》看。
小桃紅兩腿發軟,卻是昨夜吃了大虧,心裡暗喜姑爺沒有看出什麼來,把鋪蓋換了新的,卷著舊的到後院去洗淨不提。
再說馬三娘帶著姚滴珠到金山寺去,因為滴珠誠心實意疼愛兩個小兄弟,馬三娘也有些心軟,無人處取出一隻不大起眼的金鐲子來,笑對滴珠道:「你出嫁娘家原是要替你備份嫁妝的,這一陣因搬家忙沒顧上。我這裡有份薄禮送你。」
姚滴珠雖然沒見過什麼好東西,也看得出這只鐲子平常,當不得馬姨娘這樣說,定定的看著她。
馬三娘把鐲子口的魚頭擰了數下撥出,從鐲管裡拉出一個紙卷來,遞把滴珠,笑道:「我們從前在海上都用的是這個,就是在水裡浸幾日也不得潮。這個放在裡頭,你不說,也沒人知道的,最是放心。」
姚滴珠拉開來看,卻是一張三萬兩的折子,心跳不已,緊緊握在手裡,謝道:「使不得。」
馬三娘看她已是肯受了,笑著取出另一隻道:「咱們女人總要存些私房,所以避著你相公把你,這裡還有一隻,卻是空的,成雙成對,取個吉利。」
姚滴珠沒有想過馬三娘這般大方,想到自家還對小兄弟起了壞心,由不得後悔萬分,臉上現出些愧意。
馬三娘並不曉得她的心思,看她眼角都滴出淚來,拍拍她笑道:「你爹爹和我說過,從前你沒有兄弟,人都明裡暗裡叫他姚絕戶,為著這個,你爹爹不在家,你吃人家欺負有苦說不出。我們都盡知,那個什麼姓陳的,我必替你收拾了他。
如今你兩個兄弟還小,你疼愛他們和親姐弟般,我也感激你沒有把我們當外人。這些你收著就是,你爹爹那裡還有一匣金珠把你,莫和他說我把過了。」
姚滴珠聽說還有,曉得爹爹疼她,不會虧待她的,本來算計娘家的心都冰消雪化,含淚道:「阿聰阿明本就是我親兄弟,姨娘不須掛心。」
馬三娘笑道:「將來姑爺做了大官,兩個兄弟還要姐夫幫著圖個好出身呢。」
姚滴珠又得娘家撐腰,說話都大聲,也笑道:「那是自然。」
她兩個人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到鎮江暢遊不提,
耍了數日回程,將到松江,馬三娘歎氣道:「又要家去,極是氣悶,卻不曉得松江哪裡還有好耍處?」
姚滴珠摸著胳膊上兩個金鐲子,想了想,笑道:「有的,有個桃花鎮,聽說景致極好。此時正是將開未開之際,我們到那裡去耍可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3:24
第十二章:三人行(上)
其實到桃花鎮看桃花還是早了些。馬三娘一行數十人到桃花鎮,一片桃林裡只有三兩朵桃花,轉了一圈訪得鎮外有個庵堂,就到那裡歇息。姑子聽說是府城裡的財主主來看桃花,屁滾尿流前來服侍,道:「今年桃花開的早,若是天氣和暖,也還要四五日。好在小庵清淨,不如在這裡住幾日候著。」
馬三娘無可無不可,她本是自在慣了的。姚滴珠要奉承後母,自然要奉陪。那個雷少爺道:「姑姑,松江比不得咱們在海船上自在,你還是家去罷,留個人在這裡住著,桃花開了你再來。」
馬三娘曉得侄兒心思,笑道:「姑姑忘了,你是不愛花兒朵兒的男子漢,你想去哪裡自去吧。」
小雷笑道:「人都說太湖美,我帶幾個人逛太湖去。姑姑帶著小兄弟也早些家去罷,免得姑父懸念。」
提到兒子,馬三娘就不肯在桃花鎮久留,立時要家去。姚滴珠天性也是愛耍的,跟著有錢的後母到處耍,極是風光體面的事,突然叫馬少爺打攔,心裡卻是有些不快活,悄悄兒看了馬少爺一眼。
小雷甚不待見滴珠,冷笑一聲,走到兩個孩子跟前逗了一會,帶著十來個人先走了。姚滴珠一路氣悶,馬三娘只裝看不見,心裡慶幸他兩個沒有成親,不然兩口子若是這般相處,不是害了侄兒一輩子?
卻說姚滴珠前腳才進房門,王老太爺後腳就和老夫人跟了來,迫不及待問媳婦:「如何?」
姚滴珠笑道:「公公,我兩個兄弟極好。從前我是姚絕戶的女兒,受人欺負止非一日。如今我有了兄弟。誰敢小看我?就是阿菲他是舉人,將來得我兩個兄弟助力也不少呢。」說話時手腕上兩個金鐲子輕輕搖晃,轉回娘家去了一回就是三萬兩到手。她心中實在得意。
老太爺要兒子娶姚滴珠,本是沖著絕戶財去的。姚滴珠不如尚真真柔順聽話。又沒有半點好處到他跟前,老太爺老早窩著一肚子氣,都是銀子擋著不曾發作。此時絕戶財全無指望,姚滴珠帶來的嫁妝還抵不上送出去的聘禮,老太爺如何不惱。
然姜是老地辣。老太爺卻不發作,想了想,就笑道:「滴珠,你嫁到我家也有數月,可有喜信了不曾?」
這話實不當公公問媳婦的,好在相公和婆婆都在邊上,姚滴珠滿臉通紅,忍著氣勉強回道:「不曾。」
老太爺笑呵呵對坐在一邊的兒子道:「我兒年紀也不少了,人家似你這般年紀。孩兒都七八歲了呢。你如今無子,又是舉人,納幾個妾也是你娘子臉上好看。爹爹做主,你把小桃紅收了也罷。」
小桃紅聽見老太爺為她做主。好似天下掉下活龍來。縮到屏風後眼巴巴看著姑爺。
王慕菲冷笑兩聲,從前他忍著姚滴珠。一來是有把柄在她手,二來,真真和他翻臉他吃了大虧。思索許久,曉得女人不能慣地,還不能叫她手裡有錢。上一回吃虧,就吃虧在真真手裡錢多,又有娘家唆使。若是姚滴珠的娘家和尚家般,極是頭痛,正要趁此良機收伏了她,因笑道:「爹爹說地是。兒子依爹爹就是」
姚滴珠正是得意之時,接連挨著兩下猛棍,怒道:「王慕菲,納妾你是休想,誰家小姐初嫁就替姑爺納妾的?」
王老夫人想到大女兒,笑瞇瞇道:「我家青娥極是賢惠呀,她嫁了人才幾個月,已是替女婿納了四五個妾了,婆家人都誇她呢。」
姚滴珠情知公公婆婆是因絕戶財沒了指望生事,冷笑道:「王慕菲,我本是一心要和你過日子的,你莫逼我去出首,叫你舉人做不成!」
王慕菲胸有成竹,笑道:「娘子,我哪裡做錯了你要出首?」
姚滴珠冷笑道:「你那狀紙上可是寫的明白。」
王慕菲坐在桌邊,自取了茶碗倒茶,笑瞇瞇道:「尚氏和我並無婚書,她連個妾都算不上。滴珠,你莫做傻事,誣告不成反挨板子,連舉人夫人都做不得。為著納妾小事這般胡作非為,就是泰山他老人家也是不肯饒你罷。」
姚滴珠冷笑道:「才成親你就想著要納妾,你當我爹爹又能放過你?」
王慕菲笑道:「出嫁從夫,你爹爹姓姚,管不得我李家事。」站起來又道:「這幾日你逛的也夠了,且收收心在家住著罷。我也要收心讀書,明年你和我同去京城,待我得官,再陪你耍。」說罷出門到書房去。老太爺緊跟著兒子,抱怨道:「姚家地絕戶財已是無指望,你怎麼還這樣好顏色對她?納個妾來,她要是吵鬧,正好休了她。」
王慕菲跺腳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叫我娶了這麼個甩不脫的牛皮糖!前日李兄來看我,和我說起舊事,直說爹爹糊塗,尚真真那樣的婦人棄掉也罷了,怎麼又去娶了她姚滴珠?憑我堂堂王舉人,松江有的是想和我結親的富戶,那張家不算有錢?青娥頂著我堂妹子的名頭他都搶著要娶。何況是我自己要娶親!」
老太爺原本是個鄉下人,萬事只認得錢真,聽見兒子這樣說,也自後悔,歎息道:「誰曾想姚親家會納妾生子。」
王慕菲跺腳道:「哪裡是妾,人家帶了無數家財正經嫁他。我到他新宅去,一二百的管家,個個極是凶惡,都是馬夫人從娘家帶來的。」
老太爺驚道:「原來馬夫人這樣富有,姚親家豈不是吃軟飯地,爹爹是吃姚滴珠騙了。我的兒,休了她另娶。」
王慕菲撫額長歎道:「自娶她第二日兒子就後悔了。可是如何休得?她是正經聘來的,比不得尚真真原是私奔,讀書人都瞧不起她淫奔。理當棄她正經娶親。姚滴珠縱然是極不賢慧,也是我王慕菲地娘子,無故休不得地。」
老太爺直著脖子道:「你是舉人。官老爺見了也要平輩論交,怎麼就休不得?」
王慕菲惱了。拍案道:「你懂什麼?爹爹,若不是你攪和,我寫了婚書把真真,就是幾十萬金銀到手,人人都羨我財色兼收。真真又是六七年沒有生養。我要納妾她也不好攔地。如今是說不得了。」
老夫人恨恨道:「怎麼說不得,她還打你呢,我地兒,我都捨不得打你。狠狠打她一回,叫她曉得些道理。」
王慕菲越發頭痛,道:「娘,你休要胡鬧,出去罷。」
老太爺看兒子還像有話要說地樣子,甩手一個大巴掌貼到老夫人臉上。喝道:「滾到後門去看著,莫放小賤人私走了。」
老夫人捂著臉一聲不吭出去。王慕菲微皺了皺眉,道:「休不休她兒子心裡自有主張。不消爹爹問得。」取了書本還要讀。王老太爺伸頭出去看無人。掩了門道:「隔壁賈員外家可有動靜?」
王慕菲冷笑道:「我猜必是騙人地,你且看那位陳公子上當丟醜罷。」取了本書進裡間。把門關上。心裡暗道好險,爹爹以為姚滴珠只得二三千地嫁妝。不曉得她手裡有錢最好,不然姚滴珠借著爹爹來壓我倒不好不理她。休她此時不能,還要防她做怪,卻是要把銀子都握在自己手裡,她天性愛錢,就哄她把銀子拿出來去煉銀母,她婦道人家不好拋頭露面,自然還要我轉手,我悄悄取了另存別處,她能奈我何?這般想了一回,自以為得計,心中大定,取了書慢慢吟詠。王老太爺看兒子不睬他,沒精打采去了。
那姚滴珠支開了人去尋狀紙沒有尋著,想必是王慕菲翻了去。正在房裡苦苦思索是誰走了消息。小桃紅最是機靈,看見小姐去了南房就一溜煙躲到廚房不肯出來。那清風明月畢竟跟著小姐時間不甚久,又不曉得緣故,都叫小姐尋了細事罰跪。姚滴珠當初嫁王慕菲,小半是叫陳公子逼的,大半卻是她愛王慕菲有才有貌又是舉人。成親以來雖然王慕菲不如她以為的那樣好,可是商人家的女兒,嫁把讀書人家的畢竟極少,若是想做官太太,卻不曉得要修幾世才能修來,所以方才王慕菲提到明年要去京裡找官做,姚滴珠就不捨得學尚真真那般把鳳冠霞帔讓把人家。再者說王家愛錢,她又錢又有娘家做靠山,王家只出了王慕菲一個舉人,又不是什麼世家大族,不見得就斗不過他們,想來再過一二年她生了兒子,阿菲哥哥是個沒主意地,自然要偏著她。所以到了晚上,小兩口兒都笑嘻嘻的,不提白日裡要納妾之事,可憐小桃紅提心吊膽等了一日也沒有等到好消息。晚間看著她的姑爺拉著小姐的手同入鸞帳,回到她的小耳房傷心到半夜。
卻說相公子從蘇州送來一封信到薛家。薛三公子把信與尚老太爺和李青書看過,道:「這是舍親處傳來的消息,咱們還要早做准備為好。」
尚員外道:「我早料到如此,土地宅園都已轉手,如今松江只得這一個間宅幾間小鋪子,原是不妨事的。」
李青書苦笑道:「我家人多口雜,叫我回去一說,只怕盞茶功夫半個松江都曉得了。能怎麼著?拼著一同破財罷了。」
薛三公子笑道:「還是尚大叔知機,只怕那人轉眼就來,咱們莫撞到風口上,不如各尋去處避避。」
李青書想了想,笑道:「薛三哥,我和你同去如何?我們求子,原是要去泰山還願的。爹爹也和我們一道罷。」
尚員外笑道:「我自有去處,我帶著真真再游太湖去。那位不會去太湖罷?」
薛三公子搖頭道:「想來不會,舍親信上說蘇杭這樣的地方他是必去地,松江雖然富有,舊年稅監的事蘇州鬧的極大,已是歇了一二年。想必今年還要再派。」
尚員外笑道:「那人鬧地也有些不像話了,只怕這一路上的官兒都鬧頭疼。」
薛三公子笑道:「可不是,在舍親家住了數日。舍親捨了兩個絕色艷姬,還打點了不少金銀。好容易哄著他南下呢。」拍拍笑道:「話我快已是帶到,李兄,過十日咱們就從海上繞行罷。」
李青書送薛三公子出門,尚老爺板著臉沉默許久,方道:「青書。你們李家在松江名頭極大,朝中又無人,稅監來了必是頭一個拿你家開刀。我有一個脫身之計,只是要背個吃虧上當地名聲,如何?」
李青書笑道:「這個,叫鶯鶯來一同商量地,不然事發她又要抱怨我了。」就使人把鶯鶯叫來。
鶯鶯穿著鵝黃的春衫,頭上插著一朵緋紅牡丹,笑嘻嘻進來。道:「青書,你和薛三公子又要玩什麼把戲?神神秘秘地不許人出入?」
李青書笑道:「有事和你說呢。舊年說松江要派內相做稅監,我們打聽得有准信了。爹說必要拿我家開刀。要想個法子脫身才好。」
尚鶯鶯笑道:「爹,莫管他李家。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
尚員外笑道:「若是不曉得。吃個虧也算了,咱們早就曉得消息。自然要變些戲法。」
尚鶯鶯想了想,笑道:「此時卻是急了些,縱有好法子,只怕面子不保。」
尚員外撫須不語。李青書奇道:「鶯鶯,你猜著了?」
尚鶯鶯道:「令親陳文才問你家老姨奶奶借銀子的事,你還記得否?」
李青書搖頭笑道:「那種蠢人理他呢。」
尚員外因女兒女婿都看著他,笑道:「那個道士卻是有些真本事,原也和我認得。這個鶯鶯曉得。」
李青書瞪大了眼看鶯鶯。尚鶯鶯笑道:「那一回我還小,跟著爹爹到杭州去,遇見他騙人,頭一爐的銀母,卻不是曉得是什麼,丟一包黑炭把人,再撒一把銀母放到火上燒一會就是銀子,十足的雪花紋銀。第二爐也是,只是必要尋個什麼緣故叫煉不成。第三爐多多地攏一把銀子他就悄悄兒走了。叫人有苦說不出。那一回他吃我爹爹說破,不曾騙到人,沒想到隔了十年居然又跑松江來。」
尚員外笑道:「他們再有兩日就是第一爐,借貴親做媒子,想必是要拐一注大銀子了。待他那裡傳說消息來,我自然放話說哪裡還有高人,你們速把你們名下的鋪子變現,湊二十萬銀子出來送到高人處,第二日就叫他拐了銀子逃走,如何?」
李青書笑道:「這個卻是好頑,哪裡尋高人來?」
尚鶯鶯笑道:「隨叫一兩個面生的管家裝扮了,極是容易,想是要借這個東西了?」
尚員外笑道:「不錯,一來你們藉機脫身。二來也是給世人一個提醒,也省得再上那個道人的當。」
李青書道:「爹爹,為何不直接去揭穿了他?」
尚鶯鶯瞪眼,冷笑道:「這種事原就荒唐無比,不是財迷心竅的誰肯信他,上當吃虧也是活該。那一回我爹爹揭穿了騙子,主人家不謝,好生抱怨我爹爹斷了他財路呢。」
尚員外笑道:「此事就交給你們辦罷,我這裡還有賣宅子的七萬兩,和你們一起做戲。明日我帶真真耍去。」鶯鶯嬌嗔道:「爹爹偏心,我和你們同去。」
尚員外抄著大笑出門往靜室去了。李青書笑對娘子道:「咱們頑這一回,和薛老三到山東耍去。爹爹帶妹子出門,想是要好好勸她,你夾在裡頭做什麼?」
鶯鶯想了想,歎息道:「但願爹爹能勸轉她。說起來當年都是我的不是。」
李青書想起舊事,也不快活,道:「不怪你,是我不好,直接拉著真真到我家去,避過一兩日你爹消了氣也罷了。卻是我膽小,吃王慕菲的兩句話哄住了,就不想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廝恁大膽子。」
尚鶯鶯哼哼道:「我本要替妹子出口氣,真真不肯,說原是她地錯,怨不到別人身上,就是出口氣又能如何?不如把他忘了乾淨。李青書聽見這幾句話,皺著的眉頭鬆開,笑道:「這話說得在理。我那幾個小廝打聽來,說妹子自請下堂,松江地讀書人分了兩派議論呢。一派說真真是真性意,雖然私奔不可取,然遇人不淑,難道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麼,先奔後娶的年年都有。那姓王敢做不敢當,實是丟讀書人地臉,偏還要再娶,真真當機立斷自請下堂,也是全他體面,算得有意有義。另一派卻說王舉人叫婦人引誘雖然有錯,幸得醒悟另娶。這樣地婦人失德原做不得正妻,真真吃他睡過,做婦人當從一而終,做妾也不算委屈,可是她偏棄了王舉人,可見女子和小人一般難養了。」
尚鶯鶯冷笑道:「幸好這世上還有幾個明白男人。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李青書道:「真真將來若遇到良人再嫁,還要替她留個好名聲,何況她自家已是不想再理會姓王的。你莫為了出一口氣再誤她姻緣。」
尚鶯鶯偏著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那個道人地事不是我做的。」
卻說薛三公子家去,看見相京生還候在那裡,笑道:「傻孩子,咱們家的孩子,要什麼樣的小姐沒有,你怎麼就偏偏看上尚家的二小姐了?」
相公子笑道:「要問緣故我也說不明白,只是心裡時常念著她。我也曉得她心沒有我,三舅莫笑我傻。」
薛三公子歎息道:「可惜你投錯了胎,若是投生到我姐姐肚皮裡,還有些想頭,你爹爹豈是讓能讓你娶再嫁之女的?」
相京生笑道:「我娶誰是我自己的事,他老人做不得主。不必理會他。我今日來,還要問三舅借幾兩銀子使。」
薛三公子笑道:「要借多少?你的那點小私房也不少了,我雖有錢,卻不是我一個人的,多了可承不起。」
相京生道:「也不消多,借五萬兩,我轉個手,三五日就還的。」
薛三公子聽說三五日就還,笑道:「不許嫖不許賭?」
相京生鄭重點頭。薛三公子真個借了五萬銀子把他,又笑道:「你尚大叔帶著真真姑娘又去游太湖去了。」
相京生驚喜道:「尚大叔真是好人,我去了。」跳起來笑道:「三舅,回頭我使小黑過來抬銀子。」一步三跳出去,問薛家管家要了只小船,先到太湖去了。
此時二月已盡將到三月,相公子放舟湖上極是自在,猜想這一回尚大叔必帶女兒到竹塢嶺去,索性先到嶺上去候著。
這一日相公子攜了一壇葡萄酒、一個金蓮蓬杯、一卷《史記》,坐在嶺上一塊大石上,一邊吃酒一邊讀書。讀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這幾句,竹林中走出一個青衣少年來,朗聲接口道:「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相公子看看自家身上一般也是青布人,覺得這個少年極對他脾氣,舉杯笑道:「同飲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3:36
第十三章:三人行(中)
那少年接過杯看見是葡萄酒,搖頭笑道:「蜜水似的,我不愛他。」自懷裡掏出一隻小小銀扁壺來,笑道:「這個才是男人吃的呢。」拋把相公子。
相公子接在手裡略掃一眼,這種小酒壺是西洋水手常用的東西,想來這個少年不是做洋貨生意的,就是曾在海上呆過。不由的微笑道:「想來這是洋酒了?」擰開蓋子聞了聞,推回去道:「在下量窄,吃不得烈酒。」
青衣少年不以為意,接回去灌了一大口,笑道:「你是讀書人?」
相公子丟了書笑道:「讀書不成,做小生意混口飯吃。兄台想必進學了?」
青衣少年道:「認得幾個字罷了。這太湖美雖美矣,我卻嫌他不如南海。」
相公子道:「南海雖然秀美,我卻愛東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可比你那南海的椰風白沙對男人胃口。」
青衣少年哈哈大笑起來,撫掌道:「兄台說得好,東海我也曾去過一二回,卻是和南海不同。不過小弟自小在南海長大,還是愛家鄉多些。」再飲一口烈酒,擦去下巴上的酒跡,長歎一聲,問道:「兄台,這太湖可有什麼好耍處?」
相公子喜歡他爽朗,笑道:「怎麼沒有好耍處。看你也像是經年在海上的,前頭有個十來畝的大池子,咱們不如去那裡捉魚,我下處的廚子做的好魚呢。」
青衣少年難得遇見和他胃口的人,笑道:「去就去。」兩個一見如故,真個轉到前頭山腳下。
相京生指著山腳下一池碧水道:「就是此處了,我去折幾枝柳枝來。咱們比一比,是南海的兒郎本事高,還是東海地兒郎本事強。」
青衣少年試試池水。卻是冰涼,看這裡極偏僻。料得無人,快手快腳脫去衣裳,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來,又灌了兩口酒,就跳進池子裡戲起水來。相公子丟給他數根柳枝。也脫了衣裳,只穿一條短褲,在岸上跳了幾下,捉著柳枝跳進池子裡,笑道:「只比誰捉的魚多好似孩童做耍,換換?」
少年露出雪白地牙齒,笑道:「咱們比扎猛子,一頭扎進水裡,看誰捉的魚多。三局兩勝如何?」
相公子喝道:「好!」話單未落,兩個都一頭扎進深水裡,過得一會。卻是相公子先露出水面,舉著一根柳條串起地三條大魚。笑道:「這一局是我輸了。」
少年聞聲出水舉手。卻只得兩條,漲紅著臉道:「我比你少一條。算打平罷,我叫馬驚雷。」
「相京生。」相公子把魚甩到岸邊,抹了一把臉,笑道:「我看你比我還黑些,想來也是常年在海上漂蕩?」
馬公子哈哈大笑道:「我是在海船上長大的。你說你是東海人氏,你是薛狄相尚那一家的?」
相京生微皺眉,海上相狄薛尚是一家,就是搭他們家海船出海的海商也多不曉得,這個少年由他的姓就猜到,卻是不尋常。南海極出名地馬姓並沒有海商,只有「不傷人命」的馬三娘,也在二三年前不做海盜改做銷贓了。想來必是他家,不然不會打聽海商底細,相公子想通了是他家,笑道:「你姓馬,莫非是不傷人命的馬大少?」
馬公子笑道:「然,你不怕我?」
相公子哈哈大笑起來,道:「你都不傷人命了,我怕你做甚?再來比過?」
馬公子道:「好!」這一回兩個人都存了比試的心思,各自扎進水裡不肯出來。卻說尚員外拉著真真重遊太湖,原是怕女兒想不開,救得她一次救不得她一世,必要打消她的心結才好。真真隨爹爹在湖裡轉了一圈,明白爹爹心意,羞道:「爹爹,那一回原是女兒失足跌落水裡。」
尚員外笑道:「爹爹曉得,你上回來不曾好好耍,所以爹爹陪你。咱們到竹塢嶺去瞧瞧,你母親這一二年都在那裡住呢。」
真真想念母親,自然依從,跟著尚員外坐著小竹轎到得嶺上,尚員外指著滿嶺的綠竹笑道:「明日咱們來刨春筍吃,索性在這裡住到秋涼罷。」
真真笑道:「爹爹不要去尋母親了?」
尚員外老臉微紅,道:「這孩子,爹爹不過生性喜歡游山玩水罷了。」揮手叫停轎,下來扶著道邊的山石歎息道:「傻孩子。下來陪爹爹走一走。」真真一時口快揭破了爹爹的傷心事,忙下轎,管家們悄悄散去。霎時山道上只有父女兩人。
尚員外長歎道:「你姐姐從小要強,我以為你們兩個一母同胞,性子想來也差不多,就不料你全不像你母親和你姐姐,倒有些兒像我。卻是爹爹當年沒有看清柳家渾小子的為人,害你吃這許多苦。」
真真搖頭道:「原是女兒自家選地,怨不得爹爹。」
尚員外還想勸女兒,看她面上風淡雲清,就似說昨日丟了塊帕子似不放在心上,想了數日的話都吞了回去,沒話找話道:「此處景致甚好,前頭還有個極大的水池,蓄著一池碧波,又極少有人去,暑天叫你那幾個翠教你游水耍可好?爹爹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戲水地」
真真笑道:「現在也愛呢。」
尚員外來了興致,拉著女兒到池水邊,笑道:「聽說六月天氣裡,上有蓮葉田田,下有游魚戲水,最是好耍。」
尚真真也起了頑心,走到水池邊,卻見一叢枯草無風自動,驚道:「爹爹,那是什麼?」
尚員外挪著圓滾滾的身體到草叢裡,挑出兩串魚來,笑道:「這不曉得是哪家地孩子沒看好,這樣天氣極冷地,怎麼就到水裡耍。」走到水邊,雙手叉腰,大聲喝道:「誰家的小兔崽子,都給我爬出來!」
相公子早聽見是他尚大叔,只是真真好像也在,哪裡好意思伸頭。別著一口氣潛在水裡不肯出來。那馬公子雖然早就忍不得了,突然聽見有人罵他兔崽子,哪裡忍得住,自水裡跳出來道:「老頭,與你何干!」
突然一個赤條條水淋淋地男子自水裡跳出來,尚真真唬了一跳,輕呼一聲,使袖子掩面。
相京生從前和真真住在一個莊子上,不曉得隔著院牆偷聽過多少回真真說話,此時恨不得就地尋塊山石撞死,好好的為什麼要和這個臭子比捉魚,這般出醜,真真必不喜歡。馬公子雖然方才聽見女子說話聲,卻沒有料到離的這樣近,在水裡走了幾步想上岸穿衣,突突然一陣春風吹過,驚見自家赤條條身無寸縷,大窘,又鑽進水裡。
諸位看官曉得,頭鑽到水裡,那屁股自然要浮出水面,尚員外看見一枚黑尻在水裡晃了兩晃,大笑起來,指著水花處道:「真真,你看這孩子傻的。」話未落音,相公子在水下也別不得氣,咳嗽著自水裡伸出頭來,正好對著尚員外一雙笑瞇瞇的細眼,極是尷尬,紅著臉道「大叔,你怎麼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3:50
第十四章:三人行(下)
尚員外見是京生,指指下處,拉著女兒匆匆轉過竹林走了。相京生伏在水裡等到看不見真真的人影,無精打采上岸。馬公子見他霎時間像抽了骨頭似的,料他不想再比,也自上岸,跳了幾跳甩淨水珠。取小衣擦乾了身體穿衣,凍的又喝了兩大口酒,把小酒壺遞給慢吞吞擦身的相公子。
相公子接過,狠狠灌了兩大口,吸氣道:「好烈。」穿好衣裳苦笑道:「原是曉得他們要來的,是我沒想周全,害你與我一同丟臉。」
馬公子解散了頭髮擠水,笑道:「咱們在海船上哪一日不脫的精光下海去耍?難不成中土風俗與海外不同,姑娘看見男子赤身裸體是男子吃虧,咱們不得已要哭著喊著嫁把她?」
這話說得極是有趣,相公子一肚子的羞愧都吃他說沒了,微笑道:「若是那樣就好了。」
馬公子睜大眼睛看他一臉的「那樣的確很好」的表情,心裡猜他和方才那胖老頭認得,必是對人家女兒有意,拍他的肩道:「你怎麼不去說親?」
相公子搖頭道:「不提也罷。」
馬公子笑道:「我瞧那位胖大叔像是待你不錯的樣子,一次不成多說幾次嘛。不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相公子苦笑道:「說來話長,且看將來。走罷,馬兄,到我下處去燒水洗澡。這樣濕答答的好生叫人難過。」想了想,提起那幾串魚。馬公子忙幫著拎酒壇,隨著相京生從水池的另一邊拾階而上,穿過一大片梅林,走到一間宅院跟前。
早有管家接出來。笑道:「梅老爺和梅小姐才來,住在西院呢。」相京生曉得尚大叔方才見有陌生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故意使人來提醒他。因笑道:「我曉得了。」把魚和酒都交給他,帶著馬公子到他住的東院去。
東院原是客院。相公子留著三間正房給尚員外的,自家住地是三間西廂房,自然就把馬公子領到西廂去。此處原是真真母親修行所在,自然沒有那些金玉俗物,兩邊裡間都是一般陳設。一張矮木榻、一張小方桌並兩隻蒲團坐墊,再加上桌上茶碗茶壺,空蕩蕩的別無他物。
相公子笑道:「洗澡在耳房呢,馬兄在這裡歇一會,我去叫人抬水備衣裳。」
馬公子笑道:「叫我小雷罷。」
京生微微點頭,示意他在此略候。小雷是十七八的少年,又天生自在跳脫地性子,哪裡坐的住,只是他曉得方前人家管家在門口就說了小姐是住在西院地。自然不好亂闖,在東院轉了兩圈,就找了一棵大樹。輕輕使力攀上去,吊在半空中耍子。
小雷不上樹還罷了。吊在樹上。西院裡一群使女瞧見,都掩著口笑道:「看。哪裡來的黑小子,和猴兒般好耍,不曉得會打秋千否?」小梅要為小姐解悶,忙忙的拉她出來看。
真真不好掃小梅的興,走到院中,正好瞧見一個人吊在東院大樹上,也自扭頭朝東院看。真真方才在池邊遇見小雷,乍見就使袖子掩了面,所以認不得他的樣子,此時見一個黑少年吊在半空耍子,實是有趣,只是這樣高卻怕他摔下來,喝住院中地丫頭們,對那少年道:「那上頭不是耍處,小心跌壞了,速下來。」
十七八少年,正是心裡想親近,又不敢和女孩兒們親近的時候。方才使女們出來看,他已有羞意,正要跳下樹,誰知這位小姐甚是大方,還和他說話,叫他下來,卻是把他當孩子般待。他少爺脾氣上來,賭氣縱身一跳。少年突然跌落,西院裡一片驚呼,真真自悔方才的話說壞了,忙喚小梅:「你快喚兩個管家去東院瞧瞧。」
小梅本是大腳,跑的飛快。帶著兩個守在西院門口的管家趕到樹下並不見地下有人,拍著胸口道:「怪事,難道那人是猴子變得不成?」
小雷本已縮回房,聽見說他是猴子,伸頭出來橫了小梅一眼,哼哼道:「大腳婆娘!」
小梅見他披髮青衫,只當他是相公子的朋友,雖然心裡惱怒那人說她大腳,卻不好造次,看他活蹦亂跳的還能罵人,想必無事,回去和小姐說知。真真聽得那孩子無事,就不放在心上。因尚員外一心要替女兒和相京生牽線,就叫真真下廚,自家走到東院來,恰好他兩個先後洗了澡,坐在房裡吃茶。相京生看見他家尚大叔來了,臉紅的似紅布一般,低著頭不敢說話。尚員外笑瞇瞇道:「京生,這是你朋友啊?」
京生勉強笑道:「是我方才結識地朋友,小雷,這是我家世交梅大叔。」
小雷正經行禮,道:「梅大叔好,小子想在此處住些時日,可否?」
尚員外一眼就看穿這個小後生是在海上呆過的,笑道:「碼頭那只船是你的?你地管家們不大老實呢。」
小雷想到他帶來的那群人,已是一群大老粗裡挑出來地精細人,還被人說不老實,極是苦惱,苦笑道:「他們只是樣子凶惡些,其實都是老實人。」
尚員外看他皺著一張小臉,真似個娃娃般,他本是沒有兒子地,女婿青書又少年老成,比不得這個小雷活潑有趣,實有二三分喜他。再者說,只得相京生一個人在這裡住著,只怕女兒不肯和他說話,有這麼一個小猴子夾在裡頭跳一跳,只怕女兒就肯搭理他了,卻是好事。因道:「你在這裡住幾日都使得,只是貴府的管家們,留一兩個使喚也罷了,我家女眷多,嚇著不是好耍地。」
小雷想到方才他自樹上跳下,就唬的那邊院子裡一片驚呼。不好意思的笑了,和相京生一般,小臉黑裡透紅。京生因坐著無趣。從自家地行李裡搬出雙陸來。請尚員外和小雷一起耍。他和尚員外原是一處頑慣的,行的是古法。小雷卻是初見。坐在邊上看他們耍了大半日,學得一招半式在心裡揣磨,越想越覺得有趣。
直至天黑,管家過來請吃飯,小雷才想起來不曾和船上地家人說。因梅大叔許他住下,索性請梅家的管家捎口信去,只叫他地兩個伴當,一個大鐵牛,一個小斧頭將著他的衣箱鋪蓋來,就打發眾人回松江去。
這邊真真忙了大半日,整治出一席豐盛潔淨的飯食,回去梳洗換衣,在飯廳候爹爹來吃飯。誰知爹爹居然把相公子和那個小皮猴都帶了來。此時她要退席倒顯得小家子氣了,只得端莊移到桌邊,兩手交叉萬福。
尚員外笑道:「這是你相大哥。這個是小雷兄弟。這是我女兒瑞芬。」
真真微微抬眼,再次見禮。口稱相大哥、小雷兄弟。小雷上一回匆忙間見過真真。他在海上赤身露體慣了的,也不覺得吃女人家看過有什麼不妥。這一回到人家正經做客,免不得也要回個禮,瞧見真真穿著鵝黃的春衫,月白地裙兒,披著深綠的披帛,只頭上簪著兩根玉簪,二三朵初開的梨花,極是清爽。小雷覺得她舉止嫻雅,女孩兒就當這樣裝扮。想到姑姑家裡那位舉人娘子滿頭金珠,走到哪裡都要留心丟了什麼樣的樣子,免不得多看了梅小姐兩眼。相京生瞧在眼裡,生怕真真不高興,怯生生笑道:「沒有筍呢,我記得大叔最愛吃筍,明日我們到竹林裡刨筍去!」
愛吃筍的明明是真真,尚員外忍不住呵呵笑起來,道:「極好,大叔還愛吃椿芽炒雞蛋,不曉得山陽處那株香椿發芽了不曾。」
真真忍不住嗔道:「爹爹,香椿發芽還要個把月呢。」相京生本待接口就要去尋的,真真說話,他怕真真惱了,就不敢作聲。
尚員外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從前那位主兒還是秀才時就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一看見就叫人生氣,一張口就是待他中了舉如何如何。若不是為了女兒體面要他中舉,這種無良書生理他做甚?拿著他姓王的不心痛的銀子去打通關節,還欠了薛家一個大人情。拿相京生和他比,論人品論家世都比他強多少倍,又是個腳踏實地地好孩子,實當為女兒良配。想到些,尚員外深恨自己當初心軟,若是才曉得女兒消息,就把她搶了家去,叫她少吃兩年苦。就是吃女兒埋怨一輩子也罷。想到此,極憐愛的看著女
真真臉上微微含笑,雖然相京生不住的偷偷瞧她,她只裝做沒有看見,只每回上新菜地時候略勸一勸,安靜斟酒。
小雷不時瞧瞧梅小姐,不時瞧瞧相大哥,因相京生看上去傻傻的,悄悄踩了相京生一腳,笑道:「相大哥,明日去哪裡耍?」
尚員外也怕京生太著相,真真反感反而不美,拉著他兩個山南海北說新聞,說到後來又說到出洋販貨,道:「如今地人,販兩箱紙扇劃個舢板也敢下南洋,行情都搞壞了。」
小雷就道:「梅大叔,如今官府不管了?」
尚員外笑道:「說是禁海,哪裡禁地住?宮裡都喜用洋貨。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擺在台面上說,有什麼打緊?」
相京生也道:「其實這些年咱們多是到南洋,那裡有西洋商人候著,少走一半路,利息少些也罷了。極少有人真正走西洋的。我極想去歐羅巴走一遭。」
尚員外笑道:「我也有此心,不曉得你狄表叔說地可是真的,那個什麼威尼西果真是玻璃造就的水中城否?若得親眼見見才好。」
小雷隨著他姑母到松江裡,其實有些不情願。只是他家傳到他這一輩只得他一個獨苗,馬三娘愛護非常,不肯叫唯一的馬氏後人繼承祖業再做海盜,所以費盡心思嫁了人,要把侄兒往正道上帶,他和姑母情同母子,姑母苦心為他的心意卻是明白的。縱然極是不捨海上生涯,也還是跟著姑母到松江來,打算看一二年或是讀書。或是做生意,尋一兩樣正經事做。聽得尚員外提到海上生意。他自然留心。提到歐羅巴,小雷極是好奇,問道:「是那個人人都是黃頭髮綠眼珠的歐羅巴麼?」
京生看真真聽地出神,忙將他從表叔和表弟那裡聽來的故事都一一說知。世人都曉得酒桌上最好套交情。有尚員外和稀泥,相公子本來又是極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漸漸真真也敢開口話。到得將散席時,她已能笑嘻嘻問小雷:「小雷兄弟,你十幾了?」
小雷和真真混熟了,笑道:「我看著年小,其實都十九了,莫再叫我小兄弟,指不定你比我還大呢。」
真真笑道:「我也是看著年小,其實有二十三了,怎麼叫不得你小兄弟?」
小雷看真真不過十七八地樣子。不信道:「叫你一聲姐姐也罷了,我不和你爭這個。」說罷還看了相公子一眼,那意思是明明你比我小。我看相大哥份上,此時嫂子不好就叫的。才叫你聲姐姐。
相公子心領神會。極是喜歡,連聲附和道:「你瑞芬姐原比你大地。當叫姐姐,當叫姐姐。」
尚真真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趁著爹爹不留神,悄悄白了相京生一眼,告罪道:「孩兒去廚房瞧瞧,還有一個湯沒有上來。」借故退去,不肯再到廳裡來。
相京生因真真看他了,呆在那裡只是傻笑,筷中夾著的一片乾筍片跌到桌上都不知,還朝嘴裡送。尚員外悄悄踢了他一下才罷。
小梅有心撮和,要勸小姐再去,翠墨拉她出來,道:「過猶不及,小姐今日能和相公子說句把話已是不易。慢慢來罷。」因小姐和相公子說話了,眾人心中都極歡喜,尤其是小梅,她心裡計較的最明白,這位相公子和王舉人比,怎麼看怎麼順眼。
晚間真真鏡前卸裝,對著鏡中如花的少女影子,撫著臉暗自歎息:看著像十七八又有何用?已是經歷了這許多事,再不是無知少女。原來人都說門當戶對,我只說人家勢力,可是再有王家那樣地人家,我自不也肯嫁的。就是相公子待我看上去像是極有情,若真是一時糊塗依嫁了他,將來也沒有好結果,我又不是那貧窮人家過不得,為何還要趟成親的渾水?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三更,下定決心不理會相公子。
且說散席之後,相公子想到真真在席間說話兒偏著他,喜歡的坐不是臥不是,滿腹的話兒要尋人說,因小雷初學雙陸,就拉著他耍,嘴裡唧唧呱呱說個不停。小雷陪著他耍了一個時辰,累了打呵欠,道:「相大哥,明日再陪你耍罷,我困了。」
相公子正是極快活的時候,笑道:「再陪我一會。」
小雷受不了他,敲桌子道:「相大哥,那瑞芬姐姐一點都不害羞,分明是對你無意思,你就想不明白?」
相京生笑道:「你白日還說精誠成至,金石為開呀。從前她都不肯理我的,今日肯和我說話,不是好事?」
小雷不耐煩在男女情事上糾纏,好笑道:「我不曉得大道理,看我姑姑手下那些叔叔伯伯們,看上哪個女人,搶來就是。你不如拐了她逃走,女人性子軟吃不得你又哄又逼,自然從你。」
相京生想到真真從前就是吃王慕菲又哄又逼才被拐走了的,怒道:「下作,我愛她敬她,她不喜歡我也就罷了,怎麼可以做那樣的事?換了是你,你肯麼?」
小雷仔細想想,啞然失笑道:「我也不肯地。實話說與你聽,我娘就是我爹爹搶來的,自我懂事起就沒見她笑過,小時候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快活。後來有一回我爹爹又搶來一個小姐,鬧出人命來了。我姑姑和我說漏了嘴我才曉得。」
尚京生苦笑道:「原來你也有這樣傷心事,卻是你提醒了我,想來梅小姐是真不喜我了,我卻無邪念,但得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話兒就心滿意足。」
小雷見他想開了,打著呵欠回對過屋裡去睡不提。
第二日起尚員外和京生並小雷四處去耍。真真也隔三差五奉陪。因相京生變了心思,相由心生,不似從前看見真真就發呆。真真料他是死了心。和他說話就自在許多。
再過得幾日相京生有事他去,小雷也隨他去了。真真和老父兩個在山中住著。反倒覺得寂寞起來,說話時不小心帶了句把出來,尚員外都看在眼裡,盤算著還要叫相家小子和真真獨處。
又過來幾日他兩個一同從松江回來竹塢嶺,請尚員外父女兩個同去游洞庭。尚員外要成全相京生。笑道:「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想動彈了。我家瑞芬是想去的,你和他們兩個同去罷。」
小雷吃了一驚,世上哪得這樣地父親,隨手就把不曾出嫁的女兒丟把兩個青年男子。由不得瞪大眼睛看著尚員外。
尚員外沖他擠擠眼,樂呵呵只是把玩手裡那一把紫砂茶壺。
真真卻是極想去,她家自有船,哪裡去不得?若是相公子只是和她家是世交,她又不在乎人家說閒話,隨著一道去也罷。只是相公子明明對她有意。倒不好同去地。因搖頭道:「我不去,只陪著爹爹。」
相京生笑道:「妹子自有船,江河湖海哪裡去不得?我和小雷兄弟另有船坐著。一來可以相互照應地,二來我們三個也算興趣相投。這般好耍正要與朋友一道才有趣味。三來兩隻船上也是男女有別,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不妨和我們同去。」
真真不肯,只是搖頭,尚員外笑道:「傻孩子,爹爹還有事要辦,不能在此處久留,你隨著你相大哥四處走走,他原是見過你母親地,說不定在哪裡就遇見了。」
真真自曉得爹爹這些年常不在家,都是為了尋找母親。她若能替爹爹分憂,把母親尋回來不是好?存了這個心就點頭依了。尚員外立時就撥人撥船。真真除一隻樓船外,還有一隻大江船,帶著管家使女六七十人出行。小雷自有他姑姑地那只大船,裝三四十人不在話下,相京生就棄了自薛家借來的船,帶著兩個長隨把行李搬到真真船上,托真真看管,自家只在小雷船上坐臥。真真以為相公子真是死了心,倒不似從前說話行事都有顧慮,因小雷地船上一個使女都無,衣食都是幾個管家打點,就時常使人送點心、湯水過來。
一來二去,就是不愛和女人打交道,見了真真那群使女無比頭痛的小雷少爺,都和真真成了知交,每日裡無事也要扯著相公子到真真船上說幾句閒話,磨蹭到吃過了飯才走。
這一日將到洞庭,天陰陰的將要下雨,小雷嫌悶氣,然他一個人招架不住小梅那幾個小丫頭,不肯獨自過真真船上去,拉相京生道:「相大哥,將吃點心了,咱們去梅家姐姐那邊。」
相京生搖頭道:「你不去,他們自有人送來,去多了你梅姐姐要煩的。」
小雷鬼頭鬼腦的笑起來,道:「我豈有不知他們要送來地,只是你不覺得梅家姐姐這幾日待你比從前關切許多?打鐵要趁熱呢!和我同去,和我同去。」硬拉著他坐小舢板渡到真真船上。
小梅自那一回雷少爺叫她大腳,就和小雷結下了仇。當著小姐的面不敢怎麼著,背著小姐,跟翠依幾個頑皮的必要尋來小事來捉弄他。這一日也是閒的慌,真真親自動手做了幾樣細點心,小梅悄悄在幾塊甜糕上抹了鹹辣椒醬,另取小碟裝了,吩咐一個媳婦子道:「嫂子,這碟點心使食盒裝了,回頭送把雷少爺宵夜。」
誰知雷少爺他們上了船,就下起雨來。人都說春雨貴如油,其實貴倒不見得,滑如油卻是真的,廚房裡送點心出來的人喜逢春雨,就在甲板上跌了一跤,兩碟點心都滾到江裡去了。無奈回廚房再取,番出這碟加了料的點心送到客跟前。
相京生先取了一塊吃了,鹹的窮死賣鹽的,曉得小姑娘們這是背著真真和小雷做耍,倒不好說破,只得使茶碗蓋了臉沖小雷使眼色,叫他不要吃。
可憐小雷從小兒跟著一群粗魯漢子在海船上長大,親娘死地又早,只得一個至親的姑姑,叫她使菜刀去砍人還差不多,哪裡會做點心零嘴吃。自打遇見相京生,雖然這位相公子甚和他的脾氣,其實還是梅小姐地手藝最對他的脾胃。不然依他對女孩兒不假辭色地脾氣,只怕拎了小梅去海裡吊鰻魚。若叫他不吃梅小姐地點心,卻是他的仇人,是以相公子再秋波頻送,他也只當看不見,拈了一塊綠豆粘糕丟到嘴裡,又鹹又辣,立時跳起來喊道:「吃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4:02
第十五章:一座座銀山(上)
船艙裡本就窄的緊,小雷這樣一跳,碰翻了桌兒,打爛了盞兒,推倒了瓶兒,淋潮了衫兒。尚真真雖是極好的脾氣,然看著相公子直對小雷使眼色,就曉得必是自家使女搗亂,自覺臉上無光,待使女們收拾干淨,板著臉問管點心茶水的翠墨道:「這是誰動的手腳?」
翠墨低頭無語。真真極少生氣,這一回黑著臉說話,卻是惱的緊了。一時艙裡無人敢搭話,只有雷少爺咕咚咕咚大口吃茶的聲音。
小梅不肯連累別人,站出來道:「小姐,是婢子做的。」
真真怒道:「你學了幾年規矩都是白學了?還不快與馬公子陪不是。」
小梅小聲道:「婢子是不伏氣雷少爺罵人家大腳婆娘。」一邊說,一邊把兩隻腳悄悄朝裙子裡縮。其實尚家上上下下只有真真姐妹兩個是纏了腳的,人人都不拿大腳當一回事。只有小梅跟著真真幾年,眼見的尚家姐妹合王家姐妹都是小腳美人,所以深以大腳為憾,最聽不得人家說她大腳。
雷少爺到此時方才明白這十來日總是被捉弄原是那回無意之間說小梅是大腳,他哭笑不得站起來沖小梅做揖,道:「小梅姑娘,原是我錯了,與你陪個不是,下回莫捉弄我呀。」
真真極是過意不去,站起來回禮道:「當不起當不起。小梅,你還不與馬公子陪不是?」
雷少爺從來眼睛生在頭頂上,在小丫頭們跟前都是冷冰冰一張黑裡俏的俊臉,只有在真真跟前說話才帶笑。
這一回合小梅陪不是,其實倒不是真真面子大,原是為的真真這邊的點心飯食都極中他意。一連數次送來的宵夜點心都吃小姑娘們做了手腳,偏他一個男人家又不好意思為了吃食在真真跟前說丫頭們惡作劇,好容易叫真真撞見一回。為著將來能吃好地喝好的,自然要給小姑娘們台階下。
他這般大方。倒襯的小梅小氣了,小梅知錯就改,忙紅著臉跪下道:「原是婢子有錯在先,不該說馬公子是猴兒。馬公子,是婢子錯了。」
雷少爺到底是個大孩子。想到舊恨,冷冷地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邊,可不是個小猴兒。相京生悶笑不已,小雷越發的惱了,惡狠狠地瞪他。
真真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小梅,說來說去原是你的錯,你自家說怎麼辦?」小梅仗著小姐一向寵她。低著頭,道:「婢子做錯了事,小姐罰什麼都使得?」
真真雖然疼她。卻不想叫她被自己慣壞了,將來嫁到婆家去也是這般無法無天。誤她終身。真真想了想。道:「也罷,我只把你交給馬少爺。自今日起你就服侍他去,哪一日馬公子說你好了,你再回來。」
雷少爺本不肯要,還不曾開口,相京生已是按著他的胳膊,笑道:「這個主意極好,翠依速去替小梅收拾鋪蓋,就搬到咱們船上去。」
幾個翠心裡都是把相公子當姑爺看的,姐妹情誼雖然深,到底小姐的姻緣還要重些兒,拉著不情不願地小梅出去,不曉得說了什麼話,小梅歡歡喜喜取了鋪蓋真個過那邊去了。
兩位公子吃過晚飯出來,因船泊在江岸邊,下船閒走。
小雷就抱怨道:「相大哥,瑞芬姐姐為何要給丫頭給我使?須知男女授受不親呢,你為何攔著不許我說話。」
相京生笑道:「那個小梅與別個不同,合你瑞芬姐姐最是投緣。所以不肯慣著她,對她比別個還要嚴些。她到咱們船上,正經說她幾句,就叫她回去交差罷。」
小雷想了一想,得意起來,笑道:「莫不是相大哥有悄悄話要捎把瑞芬姐姐?為著相大哥,也要多留她住些日子。」
相京生原是想背著人問小梅她家小姐近來心事如何,吃小雷說破,只是傻笑。
且說小梅搬到馬家船上,一船的男子裡頭,突然冒出一個小娘子來,好似豬圈裡搬進一盆嫩蘭花,誰不讓著她三分?小雷的伴當大鐵頭合小斧頭最是春風得意,鞍前馬後極是盡心,把小梅放在心尖兒上供著,自家公子倒退了一射之地了。小梅為著相公了將來能做自家姑爺,也自忍耐,拼著日日受馬少爺的冷眼,也要在相公子身邊多呆些時日,好回去在小姐跟前有話誇相公子。
且把尚真真這頭略放一放,請各位看官與我同去松江府。
話說王慕菲在閣樓上苦等數日,終於候得隔壁賈員外家開爐得銀母。
賈員外大喜,因院子裡有幾株桃樹,就在院中鋪下紅地氈設宴賞花,到了晚間掛出數十盞琉璃燈籠,合陳公子、鬍子黑並幾個面生的朋友在一處吃酒,歌之舞之直到四更。
王慕菲生怕看漏了,合姚滴珠兩個交替著守了半夜。正在不耐煩之際,一個肥頭大耳,屠夫樣的人站出來道:「賈兄,不是我信不過你。我出了二千兩銀子與你煉銀母,你說極少也能出二萬兩,不如就當場試試,何如?」
眾人哄然拍手叫妙,就是王慕菲,也覺得原當這般當面試一試才好,連忙推合衣倒在地下睡著的滴珠起來看。
那賈員外松開摟在懷裡的美姬,笑道:「道長想必早將各位的銀母都分好了,就把吳兄地那分取出來試試。」
立時叫人抬出兩個大火盆,又取出兩口大鍋,隨手叫在院子一角的煤堆裡鏟了半鍋煤頓在那裡。少時玉冠道人笑嘻嘻捧出一個盤子來,裡頭數只小木匣,捧到各人前跟請他們自取,又叫那位吳兄自家撒了兩把銀母到鍋裡。
過得一會,鍋裡吱吱叫起來。玉冠道人叫取只大筐來。把鍋裡的煤塊都倒在筐裡,取兩桶井水一澆,就是銀子。那姓吳地快活的說不出話來。左一鍋右一鍋煮了十多鍋銀子出來,賈員外叫人取大稱來稱過。差不多也有四五千兩。
那姓吳地笑道:「盒中銀母才用去淺淺一層,賈兄,怎麼會有這許多銀子?」賈員外笑道:「這個銀母雖然隨他什麼東西扔一把燒燒都能燒出銀子來,然銀子地成色也有高有低。我用這些煤塊原是道長用藥煉過的,能加倍出銀子。因上一爐銀母不曾煉成。一直丟在那裡。卻是便宜你了。」
那姓吳地笑道:「有了這些銀子,再煉幾爐又有何難?賈兄,我那二千兩原是借地,娘子日夜吵鬧不休,還想請賈兄成全,讓我就在此處把銀母都用完,有這樣白花花的銀子抬回家去,也叫我娘子曉得我吳老二地本事!」
賈員外笑道:「好朋友原有通財之誼,你借錢助我。我自當使你在嫂夫人跟前揚眉吐氣。」吩咐管家又抬出兩個火盆兩口鍋來。
一時之間吱吱之聲不絕於耳。待那位姓吳的燒完了自家的銀母,銀子已是堆的合小山一般,在燈下閃花眾人的眼睛。
王慕菲緊緊按著窗欞。喃喃道:「原來真有這樣地奇術,我只當是騙人的。原來居然是真的。」
姚滴珠大氣都不曾喘一口。心裡的小算盤劈裡啪啦算個不停:這一堆銀子足有三四萬兩。本錢只得兩千兩。無論如何,也要去合那姓賈的說說。叫他替我煉些銀母出來。
那邊院中哪裡曉得有人偷看,姓吳的問賈員外借了數輛車,把所有銀子都搬了去。還有兩個人迫不及待要家去試燒,也辭了去。只有鬍子墨合陳公子兩個還在。那陳公子原本就是個貪財的人,因賈員外說他那堆煤是加了藥煉過的能加倍出銀子,存心要占他便宜,非要在他家煉銀子。
那賈員外笑呵呵依了他,煉到天明,把牆邊的煤堆盡數煉完,院當中堆了半人多高地一座銀山,也不曉得有多少,看著極是喜人。
陳公子看看盒中銀母只用得一半,心裡貪念愈重,因道:「賈大哥,這許多銀子我一時也不好搬家去,還想請賈大哥合道長說說,再煉一爐,如何?」
賈員外不肯道:「煉銀母也不是只有銀子就使得,還要數十味奇珍異物,還要天時地利人合。不是單說煉得就煉得的。我上一爐銀母就是煉壞了。不然為何要問你借銀子。如今借你的已是十倍還把你了。」
陳公子再三央求,賈員外只是不肯。那鬍子墨吃了半夜酒,本是伏在桌上睡,叫他兩個吵醒,笑道:「我曉得賈員外地心思,這煉銀母雖然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卻是極難煉成地,是也不不是?」
賈員外點頭道:「不錯,世上多有說煉銀母地是騙子,此言非虛。一來此術得真傳的極少,二來還得一個八字合地人護爐,輕易不得成功,若得成功,實是一本萬利。我雖然天生八字極好,然一年也只護得二三爐,今年已是護得三爐銀母出爐,還有一爐壞了呢。若是再得一爐壞了,那些藥引還罷了,我白賠著護二十七日爐,還叫陳世兄白喜一場丟了數萬銀子,何苦。依著我說,這些銀子很夠陳世兄使一陣子,不如明年我再煉銀母,陳兄再來助我些銀子如何?」
陳公子卻是聽出了些門道,笑道:「賈員外想是嫌少?其實在下有錢的親戚不少,銀子也還有些兒,我拉他們一同來發財,銀子多銀母自然就多,賈員外你多分些銀母去,也不吃虧,如何?」
鬍子墨夾在裡頭也勸他。那賈員外被勸的心動,咬著牙道:「陳世兄說的也有道理。再煉也使得,只要陳兄手中銀母先歸我。我把所有這些銀母去合一位高人換些好藥引來,必能成功。只怕陳世兄捨不得。」
鬍子墨道:「有什麼不肯的,他不愛錢為何要煉銀母?現成的銀母把他,換些藥引回來,還是他賺呢。陳公子,那些銀母把他。就這裡一堆銀山,可煉多少銀母!」
陳公子本就是個極貪的人,真個把銀母交還。賈員外取在手裡。連自家那一盒都並在一處,請已經歇息的玉冠道人說來。說了許多好話。
那玉冠道人就在院中擺了祭桌,舉著桃木劍跳了好一會,對著西方燒了三張黃紙,又靜靜地站了一會,方道:「我師兄說若是事成。他分四成,我分二成,那四分你們自去分。」
賈員外算了算,捨不得,猶豫道:「我們兩個只分四成,卻是不賺呢。」
鬍子墨笑道:「多尋幾個人來湊銀子就是。就是在下,也有二百兩銀子想發個小財呢。」
陳公子眼前一亮,笑道:「捨親中很有幾個有錢的,我去尋他們說。到時候銀母少分他們些。他們也是賺的,咱們不就不虧了麼。」
那賈員外吃鬍子墨使出吃奶地力氣哄著,才肯了。那個道士就點了一柱香。才燒得一會。牆上跳過一個少年道士來,看樣子比那玉冠道人還年輕些。玉冠道人卻侍他甚恭。
賈員外更不必說。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央求良久,那少年道士自懷裡掏出一個紙包來。伸出四根指頭比了一比。又瞪了玉冠道人一眼,跳上牆走了。
賈員外得了藥引緊緊揣在懷裡。因天已亮透,就叫管家們把銀子都搬回房裡過稱。陳公子帶著鬍子墨自去了。
王慕菲眼睜睜的看著銀山搬走,喘氣道:「那個鬍子墨原來真沒安地好心。我去尋賈員外說話。」
姚滴珠打著呵欠道:「咱們先睡一會罷,他要開爐也還要幾日。想來賈員外也是要睡的,此時去尋他哪裡尋得著。」
王慕菲想想也是,依她同睡。他二人到床上哪裡睡得到,略躺了躺就起來。王慕菲先道:「我想起來,柳員外家有個文會,我要去。」
姚滴珠也道:「我後娘今日要做新衣裳,叫我幫她挑料子呢。」
兩個人各懷心思,分坐轎子出門。王慕菲叫轎夫悄悄隨著姚滴珠,看姚滴珠真個回娘家去了,他火速到錢鋪子取了他那三千兩銀,又把現住的宅院的房契尋了個大當鋪當了一千兩銀,合起來四千兩銀,雇了一輛大車送到賈家。
賈員外看見銀少,搖頭道:「王舉人,你我緊鄰,自當一起發財,只是這四千兩實是少了些。」
王慕菲笑道:「這是我的私房,你只悄悄兒收下,將來煉了銀母悄悄把我就是。我爹爹那裡還有一二萬之數,我兩個妹子處也有幾萬……」
賈員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都傳開了,人人來找我,我是應好還是不應好。若是都應了,一日一爐也不夠呢。這樣罷,王舉人,你家有多少銀子盡數與我,別人家地我不助他。」
王慕菲已是叫那座銀山閃的昏了頭,哪及細想賈員外這話合他偷聽的為何大不相同。
忙忙的跑家要合王老太爺說。誰知王老太爺因昨夜隔壁喧嘩,搭著梯子爬在牆頭看了一夜,正在房裡搬箱子撿金銀呢。
王老太爺看見兒子進來,忙道:「你自賈家來?他怎麼說?」
王慕菲喘著氣道:「他說使得,咱們瞞著姚家賤人,把銀子速速的抬了去就是。」
老太爺道:「我這裡銀子雖然有些,還有好些值錢之物。」
王慕菲已是走過一回當鋪,當機立斷,道:「當!」
叫管家去雇了幾輛車,把王老太爺攢了近十年的箱底都拉到一個大當鋪去,當了厚厚一疊當票。王老太爺一輩子的積蓄換了白銀兩萬五千兩,忙忙的送到賈家去。
賈員外收了,還寫了個收條與王老太爺,道:「只得這點銀子,我怕人多混忘了,與你個收條記著,這些能換半合銀母,回頭拿收條換銀母。」
王老太爺把這張收條小心折好收進懷裡,合兒子滿懷希望家去不提。
且說姚滴珠到娘家去打個轉,就要出門,馬三娘看她一夜不曾睡的樣子,問她:「可是家中有事?合我說說罷。」
姚滴珠搖頭道:「無事,只是想小兄弟想地緊,所以家來看看他們。如今是我管家,倒不好在外頭耍,我家去呢。」
馬三娘因滴珠有些古怪,她是明白人不肯管閒事,就笑道:「你去罷,無事常家來走走。」叫人送滴珠出來。
姚滴珠出來又到莫家巷,說要在嬸母處歇半日,打發轎子家去。其實她自前門進,就自後門出,悄悄兒走到她存金珠的鋪子,把金珠寶石等物取出,自去尋了個銀樓換了兩萬多兩銀子,連馬三娘與她的三萬兩一起暫寄在錢莊裡,隨在街頭雇了頂小轎坐到自家隔壁,叫轎夫把轎子抬進賈家。
賈員外認得她是王舉人娘子,極是敬她,聽說她有銀子要煉銀母,笑道:「好說好說,舉人娘子原是天上地仙女,休說要把銀子與在下煉銀母,就是不把銀子,這銀母也也當送一兩合與你耍耍。」請舉人娘子同坐香車到錢莊,驗過了銀子,也照樣寫了個收據把她。
姚滴珠到此時有些後悔不該花錢在蘇州買房子,又不該把從前存銀子的折子都藏在蘇州,不然她地銀子不是又要多出幾十萬來?那賈員外甚是體貼,曉得她是背著王舉人行事,與她另雇了轎子送她家去,臨走時吩咐她道:「原是背…背…背著舉人行…行…行事,收條千萬收好。」
姚滴珠因賈員外被她迷地說話都結巴了,一路上都覺得好笑。不覺將到家門,卻看見陳公子騎著高頭大馬,又送銀子到賈家去,心裡惱道:這個賈員外實是個濫好人,姓陳的這樣頭頂上長瘡腳底腳流膿地壞人合他相與做什麼?他家撐死了不過有萬金的家事,此番煉銀母,能煉得多少?氣鼓鼓想著將來得了銀子要如何替相公買官,待王慕菲當了大官,必要狠狠收拾他姓陳的一家。
舉人娘子到家,王慕菲接著,頭一句就道:「滴珠,隔壁賈員外今日來問我,若有銀子與他煉些銀母,卻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我說要等你回來商議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4:13
第十六章:一座座銀山(中)
姚滴珠想了想,微笑道:「相公,你待要我如何行事?」
若是真真,不必王慕菲說,自然把所有銀子取來與他,若是不夠,說不得還要去娘家借十萬八萬。王慕菲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王老太爺咳嗽幾聲,因兒子不作聲,擠上前來道:「滴珠,你不是有嫁妝?」
姚滴珠微微笑道:「公公說得是,我原是有嫁妝的,只是煉得的銀母歸誰?」
王老太爺笑道:「你已是我王家媳婦,一身一體俱屬於王家,煉得的銀母自然歸我王家。」
王慕菲道:「滴珠,這樣天賜良機錯過可惜呢,你算算,一兩換二十兩。」
姚滴珠冷笑道:「一兩換了二十兩收到公公口袋裡去,我連一兩也沒有。不如把這一兩握在手裡。你們當我是那個死鬼尚真真,吃幾句好話哄著,恨不能連娘家都搬給你們?公公房裡那十數箱白花花的是什麼?何苦掂記我這一二千兩銀子。你們要發財自去。我這點點嫁妝要吃用一輩子,不做那等沒撿到西瓜丟了芝麻的事。芝麻雖小,也是我姚滴珠的銀子!」
王慕菲沒有想過姚滴珠這樣潑悍,還在那裡想要用什麼軟話哄他。
王老太爺卻耐不得,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姚滴珠,罵道:「小賤人,你是我王家媳婦,你的嫁妝原是我王家拿聘禮換來的,今日你必要拿出來。」
姚滴珠冷笑道:「在我手裡,我還肯為阿菲哥哥花銀子。公公,你手裡也有二三萬銀子,可為阿菲哥哥花過一兩?」掉過頭來對王慕菲說:「咱們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開了。你助著公公把我的銀子搬他那裡去,可能花得一錢?」
王老太爺氣得口水都噴在鬍子上,罵道:「我的不都是我兒子的?我一個大錢都捨不得用。是替我兒守財呢。」伸出手來要甩姚滴珠巴掌。
姚滴珠早有準備,跳到王慕菲身後。卻不防王老夫人使腳絆了她一下,她跌倒在灰塵裡,王老太爺沖過來已是踩了她兩腳。
王慕菲心裡極是快意,彷彿滴珠送給他地幾巴掌是積年舊債,今日一舉討得全部利息。然王慕菲畢竟是舉人。比王老太爺這樣的白丁想的要長遠,想到娘子還有二三萬地私房,忙上前扯開王老太爺,把滴珠摟在懷裡,道:「爹爹,你怎可動手打她。」又低頭好聲問滴珠:「疼不疼?」
姚滴珠咬牙切齒爬起來,冷笑兩聲,並不說話。王慕菲無可耐何道:「滴珠,我扶你回房去罷。」扶著姚滴珠到臥房。姚滴珠冷笑道:「王慕菲,難怪尚真真要休了你呢,原來你家要不到錢是要打媳婦的。」叫清風明月道:「收拾細軟。莫叫不得好死地賊偷了去。我們回娘家去,找我爹娘評理!」
王慕菲自然曉得姚家養著一二百極凶惡的管家。若叫姚滴珠家去。還是要他去低頭哈腰賠不是,不如現在就把她哄住。因道:「卻是我的不是。我爹娘原是粗人,你休理他們。」
姚滴珠冷冷的道:「休想!」想要推開王慕菲卻推不動,王慕菲將頭偎在滴珠耳邊,輕輕道:「我是真心實意和你陪不是呢,不然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只要不打臉,隨他哪裡由你打兩下出氣?」
姚滴珠吃他這樣軟語相求,看了他一眼,笑道:「打了你還使得?你爹娘還不把我生吃了?」
王慕菲因她現了笑臉,得寸進尺捉了她的手掌道:「來,打兩下與娘子出氣。」在自家臉上輕輕拍了兩下,又塞到懷裡去揉搓。
姚滴珠有些意動,然她從小兒養成地性子是不肯吃虧的,這樣白挨了兩下不叫她找回來,實是不能。姚滴珠任憑王慕菲說盡甜言蜜語也不為所動,待王慕菲說得累了,方吩咐使女們道:「收拾東西,我們家去。」推開王慕菲,只把小桃紅帶著,抱著她最是要緊的一個妝盒坐著轎走了。
王慕菲使盡了水磨功夫不曾留下娘子,一肚子氣都撒到王老太爺頭上,走到娘老子的院裡抱怨道:「好好和她說罷了,為何要動手,她回到娘家鬧起來,不是丟我的臉?」
王老太爺咳嗽著,把茶碗擱到桌上,冷笑道:「她鬧什麼?照大戶人家的規矩,不曾稟過公婆夫婿,就這樣家去,你休了她也無妨。」
「休她!」王慕菲在院中暴跳,怒道:「她家現養成著一二百的管家,你把她氣跑了,你去接她!還不是要兒子出頭?」
老太爺冷笑道:「接她做什麼?她在娘家住久了後母沒有不厭她的,自然要來家。你去蘇家問素娥借銀子去,只說借了就還,莫讓她曉得是為煉銀母,不然她要分了去,白便宜蘇家。」
王慕菲心中可惜姚滴珠那裡地二三萬私房不能取來。思理再三此事還是不能和爹爹說知,不然爹爹和滴珠還有爭執。這姚滴珠從來寸不讓的,比不得真真大度。想到真真,王慕菲心裡一陣煩躁,想到自家那四千兩私房轉眼之間就變成四萬兩,待得了官必要訪兩個溫柔美貌的女子為妾,此時就忍著她些又有何妨。此時卻是到蘇家去尋素娥借銀子要緊,就依著父親所說,真個到蘇家去素娥自有了身孕,越發地賢淑,房裡除了幾個青樓裡納來的妾之外,還使四十兩銀子與他娶了府衙一個門子地妹子為妾,又把自家房裡兩個貼身大使女與蘇公子做通房。俱是好衣好食,還許下誰第二個生子就抬舉她做二房,寵地這幾個妾都不大把放素娥在眼裡,每日裡除了在蘇公子跟前爭寵,就是在三姑太太跟前搬舌。話說因換季後宅女眷皆要做衣裳。素娥說她嫁妝豐厚,只肯隨便做兩件衫兒應景。卻與三個青樓買回來的妾並門子妹子一人做了八身,兩個通房減一等只得四身。這一日都得了,裁縫鋪子使人抬進十來只箱子。頭兩箱是把婆婆地,人都無話說。再兩箱是蘇公子的,也無人和他爭。下剩地,素娥是正室夫人,又是把這幾個妾的賣身契捉在手裡,人也不敢和她爭。
這六個妾卻是分了兩幫。青樓的自成一派,那個門子妹子奉承少奶奶多些,和兩個通房結成良家派。到了分衣裳時,素娥原是存心不肯替她們分派,推說頭痛扶著小丫頭回房靜臥,不許人打擾。這兩派平常無事還要尋點事來爭著做耍,婦人家頭一個愛地就是衣裳,為著料子花色,三兩句話就爭起來。照舊例都去尋蘇公子做主。
蘇公子難得在家,舉人舅子來才在二門外一個小書房吃茶,正和大舅子說起哪裡新來一個蘇州粉頭。唱的好曲兒。一群鶯鶯燕燕擁進來,把他圍在當中。
這個道:「揚哥哥。她們欺負我。明明人家穿桃紅地好看嘛。那個道:「大少爺,你原許了替我做件銀紅紗衫的。」
王慕菲退後幾步。看見幾個喬裝打扮的年小婦人把蘇公子圍在當中,似一群蝴蝶采蜜般,到好耍,心裡羨慕他極有福氣,娶得素娥為妻,換了別人家的小姐,哪許他納妾。若是姚滴珠有素娥一半賢惠,就是銀了少些有什麼打緊,對這個蘇妹夫,實有羨慕之意。
那蘇公子挨個安撫,又哄又嚇,道:「舅老爺在呢,莫叫舅老爺笑話你們沒規矩。明日我去廟上與你們買珠花。」好容易哄走兩隊娘子軍,擦著汗歎氣道:「整日叫這幾個婦人攪得,就沒一刻安靜功夫。上一回我在彩霞樓看中了巧仙小娘子要梳弄她,叫你妹子曉得了,打算替我納她來家,偏這幾個小賤人不容,跑到我娘那裡又哭又鬧。可恨一個難得地清倌人吃別人睡了去,倒不好再納她的。」
王慕菲瞧不起妹夫吃幾個妾拿住了,笑道:「我妹子又不妒,令堂又不管,你想納就納,理這幾個妾做什麼?」
蘇公子搖頭長歎,良久才道:「你是不曉得這些婦人的厲害,你妹子卻是賢惠的過了,這幾個小的敬她是正室,一個月初一十五兩日是你妹子不算。那二十八天,隨我和誰歇,那幾個必要吵鬧,這個說我偏心,那個說我不愛她。偏你妹子和我母親都不肯管。令妹也是叫她們吵的無法,打通了三間廂房,取四張大床拼在一處,叫我和他們六個一起歇。」臉上透出三分抱怨,五分得意。
王慕菲看穿他明是抱怨,實是得意,笑道:「大被同眠極是有趣,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蘇公子苦笑道:「吃不消,吃不消。連御六女極是好耍,若是日日如此哪有力氣?你休看我後宅妾多,其實夜夜勞累,苦不堪言。」
王慕菲好笑道:「令堂就不管了?」
蘇公子搖頭道:「她如今管不著我。還是令妹最會心痛人,日日與我滋補。」又有極好的春藥方子把大舅了看。
王慕菲記在心裡,陪他說了半日風花雪月,忍不住道:「我去瞧瞧青娥。」
蘇公子忙叫人前去通報,拱手道:「大哥自便,我先去杏花桃,若是得閒到那裡尋我去。」
素娥因兄弟來了,支開跟前的使女,道:「阿菲,你來做什麼?」
王慕菲笑道:「我一個好朋友做生意,約我入伙,只是我手裡只有三四千銀子,卻是少了些,想問姐姐借些
素娥笑道:「我有銀子你是曉得,他蘇家並不知曉,卻不好借把你。不然你去問問青鳳,張家小相公如今掌管生意,成千上萬地銀子都從他手裡過。你去張家借三五萬都不在話下。」
王慕菲道:「多少借些與我罷,一二個月功夫還還你。」
素娥眼睛都不眨一下,笑道:「阿菲,我是你親姐姐,能不曉得家裡是什麼光景,你少銀子使去問爹爹要也不是要不出來,為何要給我添麻煩?如今蘇家的家事是我管,我借把你,人家必要說我把夫家錢財都貼了娘家,極好的名聲兒呢。」
王慕菲見不是事,哼了兩聲走了,素娥也不送他。王慕菲想到小妹性子溫柔,又是自己做主把她嫁把張家,到她家借錢,想必是肯地。果真走到張家去。
青娥聽說哥哥要借錢做生意,從前真真嫂子在家,家業興旺,換了姚氏嫂子來,才幾日就把鋪子賣掉,可見哥哥的本領不濟。她家相公和公公婆婆商量生意也不避她,都把信字當頭,似哥哥這樣地名聲,哪裡有正經商人和他做生意,因苦口婆心勸道:「大哥,你原是舉人,家裡上上下下只得十來口人,過日子也不花什麼錢,不如置幾頃地。何苦學人家做生意?」
王慕菲冷笑道:「我為著你成親費盡了心思,如今問你借幾兩銀子你都不肯!」
青娥為難,喚相公來,說哥哥要借錢。張家小秀才忙道:「大哥,你遲來一日,我湊了十萬兩銀子昨日發到廣東進貨去了。若是昨日來,就借把哥哥使又有何難。此時著實為難呢。」
王慕菲碰了個軟釘子,極是不快,小張相公送他出來,自去忙生意去了。王慕菲隨意走到一個茶館,要了一個福仁泡茶吃著歇腳散悶。卻聽見隔座幾個人說煉銀母。忙尖起耳朵偷聽,偏那幾個人說話聲極小,王慕菲聽不分明,過得一會,茶館裡進來好幾起客人,說地都是煉銀母之事,越說越熱鬧,到得後來,一個大嗓門大聲笑道:「這事我盡知,實是真有此事。我舅媽的外甥在李百萬家作門房呢,他昨日親口跟我說,那個屎女婿近日發了大財,李百萬家聽說,打聽得他是遇著仙人,煉得銀母呢。還有幾個和屎女婿相與地,都是暴富,一車一車銀子拉到錢莊去存。可見那煉銀母之事非虛。李九公子你們曉得波。他聽說了去訪,也訪到一個高人呢,如今李九公子正在變賣他名下的房子和鋪子,李家老夫人氣得半死,使拐棍打他兩棍,都沒攔住他。」
王慕菲聽見心驚,忙問道:「那李九公子極是有錢,為何還要賣房賣鋪子?」
那個大嗓門笑道:「要煉銀母,先要有藥引,不要錢?還要有丹爐,不要錢?還要銀子入爐,不是錢?他有錢人,錢越多心越大,因說煉銀母不是回回都得成,然第一爐是必成的,所以要傾其所有只煉一爐。」
王慕菲聽了又羨又妒,丟下幾個銅錢出來,果然走到哪裡,人都在說李九公子吃人哄騙,失凡瘋一般變賣家財要去煉銀母。王慕菲一路不消打聽,也曉得李青書另請了位仙長煉丹,心裡咒他:「叫你煉不成,傾家蕩產。」一路咒罵到家,卻看見隔壁賈家搬家,一車一車裝著樂工婢女出去。
王慕菲心中起疑,三步並做兩步搶進院門,正撞見賈員外指揮管家搬細軟。王慕菲忙道:「賈員外這是為何?」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4:27
第十七章:一座座銀山(下)
賈員外看見王舉人,笑瞇瞇過來,拱手道:「在下正有事要尋王舉人。」拉著王慕菲到他樓下廳裡坐。
此時三間廳又改了樣子,當中擺了一隻大丹爐,牆上掛了一副老子青牛出關圖,點著極粗極大的三根柱香。王慕菲才進門就叫那香嗆得咳嗽起來。
賈員外苦著臉抱怨道:「道長說此爐銀母要保萬無一失,必不許我親近女色,連我兩個心愛的小廝都不許留,我在東門外花了七千兩買下王尚書的小宅,舞女歌童俱要送到那邊去呢。」說一臉苦像,極是捨不得他那兩個小廝的樣子。
王慕菲才曉得賈員外是愛男色的,看他把油膩膩的手搭到自家肩上來,心裡一陣惡心,移了一步,讓開道:「賈員外尋我有何事?」
賈員外含情脈脈的道:「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舉人成全?」
王慕菲被他唬得連移兩步,才發現賈員外瞧的不是他,是院子裡那只大籠子,放下心來笑道:「賈員外請說。」
「在下想請舉人幫著照看李廣大將軍。」賈員外極是傷心的指著那只大公雞道:「他原是一日都離不開我的,道長說此次開爐非同小可,務必要小心,所以連我的李廣啊,都要送走。我哪裡捨得叫那些人照看,想來想去,只有王舉人你家最和適,還請舉人老爺成全。」
王慕菲因與他四千兩是背著家人的,替他養幾天雞原是小事,倒不好不應,只得含笑應了。
那賈員外欣喜若狂。用力拍著王舉人的肩膀,笑道:「你原出的是四分,看在我家李廣的面子上。算你五分如何?」
四分是四千兩,那五分就是多出一千兩來。王慕菲暗道:「此人好大方。替他看幾日雞,平白就賺了這許多,且賺得一分是一分。」笑嘻嘻道:「員外使人把雞抱我家去罷。」
賈員外搖頭道:「使不得,我親自抱去。」果然親自摟抱著那只大公雞,隨著王舉人家去。後邊抬籠子地。抱母雞的,拎食盆的,抬澡盆地,排了長長一串。路人見了都指指點點,道:「看,有錢人家的雞,還要十來個人服侍呢。」
賈員外極是得意,哈哈大笑道:「我這個雞,比那些窮秀才強到哪裡去了。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為過。」到了王家,王慕菲把那只公雞和它地姬妾們都安置在外書房前頭的小園子裡。賈員外極是捨不得,眼淚汪汪繞著籠子轉了數圈。拉著王慕菲的手道:「晚上起風,須把我家李廣挪到屋裡去。還有幾件他常用的物事一並送來。切記切記。他不愛年紀大的使女送食水。十三四歲地小丫頭最好。」
王慕菲耐著性子一一應了,送一步三回頭的賈員外出門。他還不曾掉頭。王老夫人似鬼一般從廚院裡冒出來。王老太爺從另一邊鑽出來,道:「他來做什麼?」
王慕菲怕老子曉得他藏私,忙笑道:「他要守爐,放心不下那雞,又捨不得搬到新宅去,托我替他照看幾日。」
說話間,賈家又是一隊七八個管家,抱著織錦的繡帳,抬著三架金碧輝煌的大屏風進來,朝外書房去了。
王老夫人兩眼發直,不自覺的要跟著一個抱錦被的管家走。王老太爺瞧見,拉她的胳膊,輕聲罵道:「你看什麼?」
王慕菲不想和爹娘多說話,借著這個機會走到外書房,一個管家過來請安道:「王舉人,小的們是專管服侍李廣大將軍的,今日去新宅替大將軍收拾屋舍,明日一早就來……」
王慕菲認得他是日日服侍這只雞地管家,擺手道:「你們去罷,我這裡自有人使,不會叫你家大將軍受委屈的。」
那管家笑著打了個千,帶著人去了。不多時,老夫人踮手踮腳進來,撲到雞籠上扯擋風的繡帳。王慕菲在書房裡聽見動靜,奔出來喝道:「娘,你要做什麼?」
王老夫人道:「這般繡帳,枉我做了一二年舉人地娘,都不曾用過,我拿去房裡掛一夜,明日一早就還來。」
王慕菲惱道:「和一隻雞搶帳子,成何體統!快放下來!」搶過老夫人手裡的繡帳,又掛回原處。王老夫人捨不得就走,陪著笑道:「我去瞧瞧那個食水盆,極是精緻呢。」
王慕菲朝前兩步,擋著她,勸道:「娘,這是人家暫擱在此處地,動不得。」
王老夫人磨磨蹭蹭不肯走,王慕菲氣急,大聲喊道:「清風,請老太爺來。」話音未落,老太爺自院外踹進來,揚起巴掌。王老夫人縮下半個身去,自老太爺手下鑽了出去,揚起一雙半大不小地腳跑遠了。
老太爺咳嗽幾聲,歎氣道:「你娘這一輩子,都沒穿過幾件好衣裳。」
「舊年入冬真真替她做的幾箱,不是衣裳?」王慕菲脫口而出,才醒得衣服已是昨日當了,真真也做了淹死鬼,長歎一聲道:「爹爹,兒子還有功課,你去罷。」走回書齋把門緊緊地閉上。
王老太爺本是要打聽消息,無奈兒子什麼話都不和他說。他再走到隔壁門口去,就有管家攔著,極是客氣道:「王老太爺,我們老爺正打點封爐,還要沐浴齋戒,有天大的事,還請開了爐再來。」回頭進去把門閉的和鐵桶似的,哪裡得開?
王老太爺原是那日半夜叫左一堆右一堆的銀山晃花了眼,血氣上湧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換了銀子交到人家手裡,回到家略安靜些,摸著那張收條越想越不放心,可是兒子處又不和他講話,賈員外又見不著。由不得他一刻比一刻急。想到松江茶館極多,袖著幾十個錢走到一家茶館門口,正待進去。老闆娘認得是上回潑過洗腳水的客人,罵道:「我們不做你生意。」伸出兩隻比王老太爺大腿還要粗的胳膊。輕輕一推,就把王老太爺推出去了。王老太爺氣極,本來和她理論,聽見茶館裡一片稱贊叫好之聲,暗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本是要來打聽消息的,他們看老闆娘眼色,必不肯和我說,且換個地方去。」又走了兩條街,卻是松江極繁華的所在,外頭俱是大布莊、大綢緞莊,尋了一間生意興隆地茶館進去。
茶博士看這個老頭下巴瘦的跟錐子似的,一雙眼睛瞇著四處張望,偏身上穿著綢衫。腳底一雙雲履,猜他是個暴發,格外殷勤。上前笑道:「老太爺,裡邊雅座請?」
王老太爺搖頭道:「這裡熱鬧。我就在這裡吃茶。」
那茶博士心裡失望。笑嘻嘻把他請到一張靠窗地空桌上,笑道:「老太爺吃什麼茶?」
王老太爺看看四周。吃的都是一碗茶湯,並沒有加果子諸物,怕露怯,隨指著一個人道:「就依那樣與我沏一碗罷。」茶博士忙笑道:「雨前雲霧茶一碗。」走到後頭去掇了兩隻小碟送來,一小碟是瓜子,一小碟兩塊酥糖,笑嘻嘻擺到桌上。
王老太爺瞪了茶博士一眼,惱道:「我不曾叫點心。」
「老太爺,今日老闆生日,原是小店奉送地。」茶博士笑道:「你看,人人桌上都有。」老太細細打量一回,果然人人面前都有兩隻小碟兒,方才放心,伸手取了一塊酥糖丟進嘴裡吃著,含糊不清的說:「快去沏茶。」
這一回他卻不曾選錯地方,此處來來往往的都是商賈,松江出了這樣一個將一兩銀子變成二十兩銀子的仙長,商人們個個動心,都在那裡羨慕陳文才公子結識得好朋友,一個月功夫身家漲了幾十倍。眾人議論紛紛,又說起李九公子也尋著一個本事還要高強些的仙長,就在城外覓了一個小莊做丹房,已是把家產盡數折變,足足三十萬兩雪花紋銀要拿去煉銀母。說他癡地也有,說他瘋的也有。贊他膽大的也有,羨他的也有。一個人感歎道:「這位李九公子身家也不可,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另一個想是和李家有仇,冷笑道:「我聽他家至親陳管家說,那個賈員外,原是頭一爐不成,蝕的虧了大本,好容易問他家借了一萬兩銀子做本,再煉才得銀母。可見縱是仙術,也要看運氣,只怕李九公子這一回蝕本也說不定。」
王老太爺聽說李青書拿三十萬兩銀子煉銀母,心裡極是妒恨,那些銀子裡只怕有一大半原是他家的。想必是李家窮了,把主意打到他家來,哄著真真把莊子並金珠都搬到他家去。如今尚真真死了,尚家錢財不是都歸他李家所有?想到此,越覺得尚鶯鶯和李青書陰險狠毒,惡狠狠的捉了一把瓜子嗑。待他坐到日頭西下,正要起身時,突然有人跑進來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方才知府大人帶著銀子到李九公子丹房去了,李九公子說已是封了爐,不肯收知府大人的銀子。知府大人惱了,叫幾個快手強推倒一扇門,誰知裡頭空空的,半個人都沒有?」
就有人跳起來問:「那銀子呢?」
那人大笑道:「銀子自然蹤影全無。只得一夜功夫,三十萬兩盡數搬走,可見仙法妙用啊。」
茶館裡地人哄笑起來,都道:「知府大人好福氣,若是早一日送去,想必銀子也隨著修道去了。」
王老太爺聽不懂,拉住茶博士問他們:「銀子又不是人,怎麼能修道?」
那茶博士吃個扯住,怕誤了生意,忙道:「老人家不曉得,這是李九公子上了當呢,那什麼仙長捲了他家三十萬兩跑了,可憐富家公子,一朝淪落窮人。」
王老太爺冷笑道:「惡有惡報,他做下虧心事,老天也不容他。」
突然外頭轟動起來,人都傳記說知府大人又去尋那賈員外了。王老太爺心驚,暗道:「這個知府怎麼這樣貪財。煉銀母豈是好耍的?萬一打擾,我的銀子怎麼辦?」忙叫結帳,伙計問他要十個錢。他心裡有事,抓了一把與他。走到半道上才想起來,那一把有十一個。一路痛到家,看隔壁門外果真站幾個衙役,外頭圍地人山人海,連他家後門都堵住了。王老太爺擠了半日擠不進去。急中生智繞到前頭大門,敲了許久還是餵雞的清風聽見,問舉人老爺討了鑰匙來開門。
老太爺一路小跑到兒子房裡,王慕菲早爬在閣樓上,看見爹爹來了,道:「還好賈家還不曾起爐。不然這一爐壞了如何是好?」
王老太爺冷笑道:「我方才出去打聽得,尚家大賤人把家產變賣了有三十萬兩,吃仙長盡數捲走了呢。人都說李九公子如今是一貧如洗了。」
王慕菲心裡也自快意,笑道:「老天有眼。」扒在窗邊看賈員外樂呵呵送知府大人出來。兩個人站在門口不曉得說了些什麼,幾個管家把兩個想是裝銀子地箱子又抬了出去。王慕菲道:「這位大人卻是有趣,想來賈員外許了他好處了。到底也要留下一箱銀子做個樣子呢,他倒好。又全搬回去了。」
老太爺拈著鬍子感慨道:「這就是官呢。兒呀,明年你也要買個知府做。」
王慕菲冷笑道:「姚滴珠已是叫我哄地千肯萬肯。明年隨我到京城去活動。知府不見得,一個縣令是穩的。」
老太爺道:「她只得那一二千兩,哪裡夠?」
王慕菲笑道:「她和我說來,她爹爹還有一盒金珠與她。」
王老太爺突然兩眼瞪地圓溜溜的,直直地看著兒子。王慕菲忙擺手道:「爹爹你休想,兒子做了官,自有金山銀山搬來家與你收藏。」
王老太爺老臉笑成一朵花,喜道:「我的兒,還是你想的明白,世上婦人都好吃穿不可信。只要把銀子捏在手裡,隨你娶十個八個妾,她屁也不敢放一個。」
王慕菲心裡覺得有理,男人都當似蘇妹夫那般才叫神仙般的日子,人都說京城裡的婦人最是美貌,得了官,手裡又有銀母,又有美尋,又是一方諸侯掌著百姓生死,就是神仙也不如他王慕菲快活呢。父子兩個對視,都得意大笑,自這一日起,賈員外在那丹房裡守爐,王慕菲就在閣樓上守爐。賈家地管家每日都來看顧那位大將軍,必要服侍到天黑才去。
過得兩日,將近黃昏時下起小雨來,王慕菲在閣樓上守的倦了,出門閒走,卻見賈員外隔壁一家搬家,十幾輛車好像都裝著極沉重的行李。馬車過後泥地下深深兩道車轍。王慕菲抱怨道:「可惡,兩腳都是泥,叫人如何出得門?」悶悶的家去,聽見公雞打鳴聲,走到後頭去看,卻不見賈家的管家,問守門的媳婦子,媳婦子說是怕落雨道上不好走,幾個管家走的極早。王慕菲看了看東西不少,也不以為意,又爬了閣樓上看一回。賈家門窗都是照舊。放下心來過日不提。
且說姚滴珠生氣家去,恰好馬三娘要去太湖耍子,她使人家去打聽賈員外閉門煉銀母,賈家的管家每日去她家照管那只大公雞,也就放心隨後母去耍。道上聽說李百萬家的九公子叫人騙了三十萬,兩口子存身不住隨著薛公子到山東去了,忍不住暗笑:果然是心高氣傲地九公子。不肯低聲下氣尋我家隔壁的賈員外,不然三十萬兩銀子能煉出多少銀母來?又想到自家神不知鬼不絕取五萬兩去,轉手就是幾十上百萬的銀子在手。到時候也必要像後母這般畜家奴,買大船。還要置大宅。越想越覺得快意,從前妒恨尚真真,此時反覺得好笑,他尚家叫李九公子敗地精光,若是尚真真還活著,也只能日日紡紗織布過日。哪裡比得她有錢快活。
正在那裡想著,使女來請她道:「雷少爺和一個什麼相公子來了,夫人要把這座大船讓把他,請小姐換到後邊小船上去。」
姚滴珠不喜後母事事把侄兒靠前,悶悶的喊小桃紅收拾衣箱妝盒,將把等候地管家,自家扶著小桃紅出來,站在甲板上等馬三娘。
那邊船上跳過來兩個少年,一個是小雷,冷冰冰笑都不肯笑,另一個生地也黑,笑嘻嘻走到馬三娘跟前拱道道:「馬大當家的好。」
小雷附到馬三娘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馬三娘滿面堆笑,上前拉著那個少年地手道:「好孩子,和你三舅說,等他回來我要請他吃酒。」轉頭看見滴珠站在一邊,忙道:「這是我女兒,嫁把王舉人為妻。滴珠,來見過相公子。」
姚滴珠和馬三娘相處了十幾日,曉得她眼界極高,等閒人家都不放在眼裡,對這個少年這般客氣,想必這位相公子必是貴公子,忙上前萬福,低首笑道:「相公子好。」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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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29 18:44:39
第十八章:銀山飛升記(上)
諸位看官看到此處必要說那馬三娘不曉得事體,來了客,她自家見個面也罷了,叫已嫁過的繼女和陌生男子見禮做甚?其實非是馬三娘疏忽處,一來她從前做的是何營生?事事出頭慣了,原想不到要避人。二來曉得眼前這位是世家貴公子,存的是結交之意,滴珠雖是繼女,叫女兒上前見見,彷彿通家至好的意思。
相京生自是明白馬三娘的用意,眼觀鼻鼻觀心沖姚滴珠唱了一個諾,掉過頭和小雷兩個都把寬寬的背脊留給姚滴珠,裝著看風景,把姚滴珠晾在一邊不顧。
姚滴珠原也是拋頭露面慣了的,賽嫦娥的美名在外,哪個男子見了她不是神魂顛倒,巴不得要和她說幾句兒?就是當年王舉人,口口聲聲說不喜她,其實心裡也愛她,到底棄了娘子來娶她。所以姚滴珠自視極高,一個馬少爺不把她這樣的美人放在眼裡,已是惱了。再來一個相少爺也是這般,臊的她滿面通紅,扶著小桃紅的胳膊的手狠狠掐了小桃紅幾下。小桃紅咬著牙忍著,扶她走跳板不提。
馬三娘久想和相家這樣的人家拉上關係,是以待相公子客氣非常,又留著他兩個說了許久的話才放他兩個走。回來在艙中坐定,滴珠就道:「母親,那個相公子是什麼人家,為何那樣敬他?」
馬三娘笑道:「出海做生意的,沒有不曉得他們相家的,諾,相家的生意,就是這位相公子管著。」
原來不過是個做生意的。姚滴珠不忿,這樣地人家怎麼比得上她家是舉人門第高貴?姚滴珠變了臉色,嗔道:「這人好生無禮。」
馬三娘子因為不喜歡王慕菲。並不想叫王家摻和到自家生意中來,但笑不語。姚滴珠又道:「我瞧那人甚是可惡。還是叫小雷兄弟不要和他耍的好。」
馬三娘心中惱她不懂事,想來是這幾日給她了幾分顏色,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必要治得她服服帖帖,笑道:「滴珠。我還有事,叫人送你家去罷。」就叫個管家來,把船靠上岸了送姚滴珠回松江王家。
姚滴珠愣了半日,強忍著羞辱抱著馬三娘道:「母親,原是孩兒說錯了話。」
馬三娘笑道:「傻孩子,你就是說錯句把話,難道我做母親的會記在心裡。只是我還有要事,去訪幾個人,倒不好帶著你去地。所以叫人送你家去。你原是賭氣回娘家的。離家也有時日,還是回去地好,不然王舉人真惱了待如何?」
姚滴珠道:「怎麼會。他待我情深意厚,不會為這些小事惱我家的。」
馬三娘哪裡理她。叫人抬了她的箱籠送她走。歎氣道:「傳話下去,以後無事不許她進門。」因為侄兒結識了相家。再出船想必可以搭他家船隊。馬三娘思索良久,就叫掉轉船頭回松江去準備不提。
江南地方道路多是和水路並行。姚滴珠悶悶不東坐在雇來的馬車上,無意間看到繼母的大船擦著岸邊地水草朝松江去了,怒不可遏,道:「我看兩個小兄弟份上叫你一聲母親,不過說錯一句話就把我趕下船來。這樣待我,爹爹面上好看否?我必要回去和爹爹說!」
小桃紅因小姐自嫁過之後就冷落她,縮在一邊默默不語。
過得一會姚滴珠又發恨道:「叫馬車快些跑,趕在前頭家去。」摸出二錢銀子把車夫買酒。有錢能使磨推鬼,那車夫把鞭子揚的嗖嗖的響,哪消得兩個時辰就到了姚家的新宅。姚滴珠搶在馬三娘之前到家,守門的放她進去,她想了想,走到爹爹跟前哭泣。
姚員外到底是心痛女兒的,忙問:「是何緣故?不是和你母親去太湖耍麼,你母親呢?」
「女兒說錯了話,母親惱我呢,趕我下船。」姚滴珠使帕子抹淚,抽抽噎噎道,「我來家跟母親陪不是。」
姚員外聽得是馬三娘半道上趕女兒下船,心裡也有些惱,然他是曉得女兒性子的,安撫她兩句,使個眼色把小桃紅喊到外頭去問她。
小桃紅吞吞吐吐道:「小雷少爺和一位什麼相少爺尋來,要換夫人的大船去洞庭湖耍。那相少爺不曾正眼瞧小姐呢,小姐就和夫人說了他不好,好心勸夫人莫叫小雷少爺和那樣的人耍。夫人也不曾說什麼,只說有事別處去,叫小姐走陸路回來。」
滴珠不曉得相家是什麼人,姚員外在海上行商三年,如何不知?敢出海行商地都不是等閒人,那薛狄相尚名是四家實為一體,其中狄、相、尚三家極少有人出頭人都不曉得他家底細,擺在明面上的只有薛家。小雷能和相家交上朋友,馬三娘勢必可以乾乾淨淨做生意。難怪要打發滴珠回來。姚員外想通關竅,對這個女兒添了三分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回來和滴珠說道:「滴珠,那相家是何等人家,小雷能和他結交,是極大地福氣呢。你這樣說你母親自然不好再留你。也罷,叫人送你家去罷,無事不要總朝娘家跑。」
揮揮手叫管家送姚滴珠走。滴珠臉色發白,咬著唇隨管家出去,走到門口恰好撞見馬三娘回來。數十人前呼後擁,氣派無比,馬三娘在人縫間看見滴珠出來,女孩兒臉色極不好看,曉得自家老爺必是說過她了,到底有些不忍心。喊住了滴珠,柔聲道:「你嫁把王舉人,原是你自家主張,萬事你都要爭氣才是,守著他安份過日,生兒育女,若是王舉人將來能得個官,你娘家也體面,似你這般任性。口角幾句就跑家來,想叫滿松江的人看你爹爹笑話麼?」
姚滴珠雖然心裡憤憤,其實是個極識時務地人。曉得家裡是後母做主,在爹爹跟前還有些脾氣。對著馬三娘,只得一個是字。
馬三娘看她老老實實應了,笑道:「若是你兩口兒和氣,日子越過越好,你爹爹臉上也有光彩。不然。嫁出去地女兒潑出去的水,就隨你自生自滅又如何?」看姚滴珠地臉色越發蒼白,揮手叫個心腹來,道:「取我們從南邊帶來的端硯十方送去給姑爺,就說我們老爺說了,我姚家的女兒,到底是他八抬大轎抬了家去地正房夫人,由不得別人作踐。」
那管家心領神會,護著姚滴珠的轎子到王家去。捧著禮物把話說了,又道:「小姐雖然不是我們夫人親生地,也喊過幾聲母親。小姐丟臉就是夫人丟臉。我們夫人好脾氣,從來都是以德服人。我們這些大老粗說不得只好動拳頭了。」揚起醋壇子大小的拳頭亮給王慕菲。笑道:「舉人姑爺,這麼一拳下去。只怕你就碎成幾片了。哈哈哈哈」走到門口在柱子上錘了一拳,和鐵錘似的,就在柱子上留下一個碗大的坑,驚得王慕菲跟李廣大將軍一樣,全身的汗毛都豎起。
王慕菲本不是蠢人,曉得這是姚滴珠回娘家告狀,馬三娘替繼女撐腰,眼睜睜看著那個管家大搖大擺出去,方跌足道:「我地天,這日子過不得了,這個馬夫人比尚鶯鶯還要可惡!」
李廣大將軍在籠子裡撲翅,咯咯叫著,好像在笑話他似,王慕菲極是不快活,走過去踢了兩腳,罵道:「扁毛畜生,你投的胎再好,也不是他賈員外的親兒,還敢笑話我。小心我殺了你吃肉!」罵完方覺得心裡暢快些,掃了籠子一眼,突然發現籠中的食水盆好像一邊兩日都不曾換過,忙走到內院喊清風來,問她:「這兩日賈家養雞的那幾個人呢?」
清風道:「前日他們說這兩日落雨,橫豎老爺不知,要歇兩日,待天晴再來。」
王慕菲望望陰雲密布的天空,烏雲彷彿伸手擰一下就能出水,搖頭歎息道:「喊兩個人把那個雞籠子抬到廊下去,雖然蓋著雨綢,只怕雨大淋壞了他。」
姚滴珠回娘家,本是想王慕菲低聲下氣去接她回來的,沒想到叫爹爹趕回家,還好馬三娘捎了幾句話,叫她自覺臉上不致無光。借著他和清風說話的當口,就道:「阿菲哥哥,聽你們說了半日,那公雞是什麼樣子的?」
王慕菲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與我同去外書房瞧瞧就是了。」上前拉著她地手到書房去,姚滴珠見了那只花團錦簇的大公雞正壓在一隻小母雞身上,掩口笑道:「可惡,養雞耍子也罷了,便要與他配什麼姬妾。」
王慕菲想起那賈家搬來的一屋子東西,笑道:「你休瞧不起他是只雞,只怕平常人家地少爺也不似他吃的好穿地好。你去瞧瞧我西屋,都是他吃用之物呢。」
姚滴珠因籠子了搭地雨綢上都繡著花,也有些好奇,真個到西屋去瞧。
西屋靠牆全是大架子,擱著大部頭的書,都是使匣兒裝著。此時書匣都搬走,架子上擱著地是各色錦繡雞籠罩,還有十來只花色各異的小碗。姚滴珠因愛一個罩子上繡的花樣兒,隨手拿起來瞧,突然道:「這是拿舊繡片染了色拼的,想來賈家的管家極是不老實呢。」丟了另換一面,也是如此,再取碗盞來看,倒不甚出奇。王慕菲因她看碗,笑道:「還有套玉的擱在匣子裡,我取把你看,這幾個玉碗不曉得能買多少只雞!」從架子上取出一隻木匣,挑開玉色小塞子。才翻開蓋,姚滴珠驚呼一聲:好一套羊脂玉碗。從王慕菲手裡搶過匣兒到窗邊對著光亮細看,贊歎不已,羨慕道:「果然這只雞比世家公子還要強些。」做夢一般伸手取了一隻碗把玩,王慕菲怕她失手,道:「盒子與我。你慢慢兒瞧。」
姚滴珠因他體貼,輕笑起來,在他臉上輕輕咬了一口,喜滋滋舉著玉碗對亮處賞玩。王慕菲因她看的著迷,把匣兒放到桌上,也取了一隻對亮處看,突然道:「咦,我聽得人家說好玉都是有紋路的,那這樣好玉,怎麼裡頭有小氣泡?難道是水膽玉?」
姚滴珠笑道:「你沒見識呢,只有水膽瑪瑙,哪裡有水膽玉?拿來我瞧瞧?」取了王慕菲手裡那只細瞧,果然靠近碗底處有七八點針尖大小的水泡連成一線。若是不細瞧是瞧不起來的,她想了又想,道:「怪事,我見過的玉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
棄掉這兩隻,又取盒中的那兩隻來看,還有一隻也有水泡。姚滴珠皺眉想了半日,想起小時候她家買過十來樣玻璃瓶杯等物,因為極便宜,所以才有氣泡。難不成這不是玉,是琉璃?
忙四下裡張望。恰好外間廳上就掛著一盞琉璃珠串燈。她忙道:「阿菲哥哥,你把那燈取下來。」
王慕菲雖然不解,還是使個杈叉下來,姚滴珠捉了珠子細看,果然差不多,只是珠子通體透澈,手裡的碗如牛奶般凝實。再試著敲了敲,冷笑道:「哪裡是玉,分明是新式樣的琉璃碗呢。我就說,哪裡有那麼大方,這樣的玉碗,就是家常吃飯也不捨得使得,人都是擺酒時賞玩罷了,他賈家窮的到處借銀子煉銀母,哪會……」
王慕菲突然跳起來道:「你這般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到他家去吃酒那一回,他家廳裡擺設的極是奢侈,桌上酒器都說是玉的。看著到和這幾個碗差不多,若真是玉,那麼些也能當一兩萬銀子了,何消借錢,難不成他們是……?」
兩口兒想到一處,心裡驚疑不定,快手快腳把碗收好,前後腳奔到內院閣樓上,撲到窗邊細看。
院中積了一地的水,靜悄悄的並無聲音,王慕菲心虛,強笑道:「這幾日都是這般。」
姚滴珠手心都是汗,說話都不利索了,問道:「總有管家服侍吧,怎麼都沒見有人?」
王慕菲笑道:「他家買了新宅呀,都搬到那邊去了。」
姚滴珠皺著眉道:「他家買了新宅,為什麼不到新宅煉銀母,偏要在租來的所在?賈員外搬到哪裡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日想不起來,突然聽見幾聲貓叫,和滴珠不約而同又湊到窗邊去,看見兩隻貓兒爬到牆頭打架,一隻貓兒不敵,跳到院中,再一跳,居然躍進廳中去了。王慕菲輕呼:「不好,丹爐就在那裡頭。」心裡盼著裡頭有人出聲趕貓。無奈待了好久也沒有動靜。
王慕菲想到自家丟到爐裡的三萬銀子,掙扎著道:「不然,咱們翻牆過去看看?」
姚滴珠想到她的五萬兩,生怕驚了護丹的賈員外,惹惱了道長,忙道:「使不得,說不定原是道長專心守爐,顧不上那只貓呢。我們若去了,如何是好?」
兩個各懷鬼胎,緊張的盯著那扇門,良久,裡頭走出一個管家來,哼著小曲到廚房去了。王慕菲如釋重負,笑道:「將到飯時了,咱們也吃飯去罷。」卡文這種東西,跟我兒子一樣,喊他來容易,送他走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6-29 18:44:50
第十九章:銀山飛升記(中)
韶華易逝,轉眼二十七日之期將到。這些日子,賈家那幾個管家欺主人守爐不曉得,隔一二日才到王家走一遭兒,街坊上人人都看得見的,都傳說王舉人和賈員外交好,所以才把房借把賈員外住,賈員外燒銀子也帶著王家發財,傳得沸沸揚揚,連那陳公子文才都有些揪心,使人把鬍子墨喊來,問他。
鬍子墨笑道:「此事學生盡知,賈員外原是賃他王家的大房住。賈員外頭一爐銀母不成,問王舉人借銀子呢,王舉人拿不准來問我,後來也沒有借給他。可見從前沒有交情的。」
陳公子半信半疑,他原是聽鬍子墨把此事當笑話講過,特為跑去賈家耍,被賈員外說動了的,因道:「那這一回煉銀母,他王家有份否?」
鬍子墨微皺眉頭,含糊道:「王舉人家那幾日當了無數的東西,連房子都送到當鋪呢。想來有份。」
陳公子咬牙切齒道:「他搶了我的女人,還和我搶銀母!」
鬍子墨倒了碗茶奉到公子跟前,笑道:「從前你怕斷了那姚氏的後路,所以那個管家還藏著不叫他出面。如今不正是時候?」
陳公子冷笑道:「我姐夫已和知府大人說好,待銀母到手,就把這件舊案翻起來,我報仇他得銀子。」
鬍子墨想到上回撞見姚家的管家,貌極凶惡,勸他道:「公子,休忘了還有姚家,姚老頭繼娶了房夫人,帶著一二百管家來呢。」
陳公子原是聽說過的。聽鬍子墨重提,忙道:「那又如何?他姚家不過是個暴發,怎比得上我陳家人頭廣。又和知府交好。」
鬍子墨原是因這位公子素有才名,偏俗務上機變不夠。所以湊到他這裡來賺幾兩銀子花用。上一回陳公子不聽他的勸,唆使著知府去李九公子煉銀母處。李九公子吃了大虧,連累的李家那幾房都吃人笑話,李九公子兩口兒存身不住避走他鄉。李家老祖宗大怒,訪得是陳公子使壞。連陳老姨奶奶都趕了回娘家。這個大靠山倒了,他們陳家也和姚家一般,偏陳公子又是不吃勸的人。鬍子墨做了一輩子清客相公,最是知機,當下不作聲,出來悄悄到姚府,打著姚滴珠使他地招牌要求見馬三娘。
馬三娘礙著姚員外的面子,出來到偏廳見他。那鬍子墨叫廳前兩排惡漢唬破了膽子,老老實實把陳文才和姚滴珠舊日糾纏說知。又道:「他因令嬡沒有到手,反吃了幾個大虧,所以深恨令嬡。日思夜想要對王舉人家下手呢。」
這些丟臉的事體姚員外不好意思和馬三娘說。馬三娘又是個不管閒事地,頭一回聽說。才曉得滴珠閨女原來也是名揚松江的主兒。她緊皺眉頭想了許久。取了五兩銀贈鬍子墨,叫他候在那裡。回來思量:滴珠原不是我親生地,我照看她也算盡心。只是到底隔了一層,好不好人家都不見得領情。然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官司打起來,累著姚家,就是金山銀山也填不飽狗官的肚皮。為著她不懂事沒的叫我把血汗錢都陪在裡頭,不如下個狠手先把這個姓陳的收拾了,一了百了的好。叫喚了兩個心腹來,吩咐他們去收拾姓陳地公子,叫外頭那個鬍子墨做眼線。
那兩個人哪裡把人命當一回事?出來與鬍子墨二兩銀子,道:「我們夫人想見見這位陳公子,贈他些銀子求他息了此事,你約他晚上去江邊花船上上看月,在船上掛兩盞紅燈,我們夫人裝著撞見了他,若得事情平息,還有一百兩銀子與你做個潤手,何如?」
鬍子墨尋思良久,陳公子原是愛錢的,姚家要息事寧人送錢把他,又是半道上撞見的,也不會洩露他告密之事,這銀子拿的甚是容易。因笑道:「那就是今日晚上罷,我認得一個做船菜的,請陳公子去吃酒耍子,如何?」
姚家管家笑道:「那更好了,你把船蕩到離小碼頭二裡遠的蘆葦蕩去。我們夫人要瞞著老爺行事,只怕要去的晚些兒。」
大凡婦人做事要瞞著夫主,都是經手人極有好處的時候。鬍子墨雖然精明,卻想不到馬三娘的來歷。高高興興去尋他相好地一個李五嫂,取一兩銀子訂了一桌好菜,又五錢銀子買了兩壇好酒,來請陳公子去吃酒。
陳公子道:「船菜雖然好吃,到底船上無美人,悶了些。再叫兩個唱的。」
鬍子墨忙道:「那位李五嫂生的好相貌,公子去見見就明白了,差不多地唱的還不如她呢。」陳公子心動,天才擦墨就和鬍子登船,果然那李五嫂是個白白嫩嫩地美人,吃酒也極是豪爽,說話也極是得趣。陳公子就不覺得寂寞,摟著李五嫂盡興吃酒。鬍子墨知趣,出來叫李五哥撐船到蘆葦蕩去。
李五哥也怕人多處陳公子不能盡興,一路出力,果然劃到最裡頭極僻靜處,和鬍子墨說:「鬍子哥,想必陳公子要在此處過夜了,我從岸上走了罷,不然明日不好看相。過了日中我再來。」
鬍子墨巴不得道:李五哥你去,五嫂處自有我照看,少不得你一塊肉地。」
那李五哥問鬍子墨討了二錢銀子,真個跳到岸上,自去城外私鶯處尋歡作樂不提。那鬍子墨蹲在船頭一邊看火上的湯水,一邊等候。過了一個時辰,李五嫂紅著臉出來,羞答答道:「鬍子哥,你怎麼在此,我當家地呢?」
鬍子墨伸頭看艙裡陳公子睡著了,伸手探到李五嫂懷裡,笑道:「親親,你當家的不是我嘛?」
李五嫂半推半就倒在他懷裡道:「那個陳公子中看不中吃,奴這裡才上點心呢,他就告饒,偏又小氣得緊。只許我二兩銀子。下回不許招這樣的來。」
鬍子墨把她按在一張小桌上,壓在她身上喘著氣笑道:「使得,我這裡與你吃一看三好不好?」
那李五嫂將裙一掀。露出兩條粉光標致的白腿搭到鬍子墨地脖子上,嬌聲笑道:「吃一看一罷咧。哪裡還有兩個?」鬍子墨低頭咬住什麼所在,兩個如此這般起來,拱得那船都蕩了起來,幸好陳公子還不曾醒,不然真成了後世傳說中的三P。只怕船都要翻了呢。
一條小艇悄悄劃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驚得幾只野鳥飛起。船上幾個人看見船頭一團黑影在動,笑道:「原來那陳公子愛地是後庭花呢,想來那個大鬍子的屁股不錯,咱們也見識見識。」紛紛淫笑著攀到船上。
鬍子墨聽見腳步聲,喝道:「是誰!」幾把雪亮地快刀都伸了出來,一個人取燈照了照他,笑道:「幸好我們夫人叫人先來瞧瞧,不然撞見了這個。你有十個頭也吃我們割了。」
鬍子墨爬起來笑道:「如此良宵,不能辜負美人呀。」
李五嫂掩著衣裳爬起來鑽進艙裡。姚府管家問道:「陳公子呢?」
鬍子墨笑道:「做了些活,累了。」那人使了個眼色。分出兩個人進去,一個丟了刀撲到李五嫂身上按住她的嘴。另一個手起刀落。可憐那李五嫂至死不忘陳公子,一顆圓滾滾的頭就被強人丟到陳公子懷裡。陳公子還不曾醒。照樣也吃了一刀。鬍子墨看見兩個西瓜在艙裡亂滾,強鎮定道:「這是為何,我怎麼又做夢了?」一邊說一邊朝水邊移。這幾個人慣做的就是砍人頭,一個人瞧見他想逃,飛起一刀扎在他的心口,笑道:「放不得你,和他兩個做伴去罷。」
姚家管家想了想,笑道:「這個姓陳地不是個好東西,咱們也叫他陳家丟個臉,把那個婦人衣裳剝光捆起,再剝了他兩個的褲子。」
其實一個想是好此道的,抱怨道:「哥,你怎麼不早說,吃我一刀切了頭,不然我也嘗嘗這個小白臉是什麼滋味。」放下刀剝了兩個人的褲子,想想還在鬍子墨一隻手上纏了幾道麻繩,做出一個奮起掙脫一怒砍人的樣子,不捨道:「可惜他生了這樣白淨的屁股呢。」
領頭的人哼了一聲,眾人都退出來,他在門口看看並無破綻,才放心離開。第二日過了午那李五哥才一路尋來,上了船叫聲苦也,滾下船去報官。
知府也是和陳家有些首尾的,聽說陳公子吃人割了頭,頭一個就想到賈員外,一邊使人去驗屍,一邊親自帶人去賈家。誰知敲了許久也無人來開門。知府大人叫個人翻牆過去開了門,四下裡都翻遍,哪有半個活人?
知府大人親手去摸那丹爐,還是溫的,上頭封地極嚴實。心中驚喜道:「想必是這姓賈的和陳文才分贓不均,失手殺了逃走,幸好這爐銀母還在。」屈指算算日子已過,忙問左右,「這爐是怎麼開的?」
一個衙役卻是曉得些,上前道:「大人,我來。」取小藥鋤敲碎了泥封,才推開蓋子,裡頭一陣誘人地香味飄出,眾人心裡都猜是烤番薯,但無人敢說。
先頭那個衙役用力把銅蓋推走,果然裡頭滿滿一爐俱是番薯,哪裡有半錢母的影子?想到先前知府大人還抬了銀子來,衙役們心裡都好笑,這個賈員外雖是騙人,卻是有分寸,不肯朝知府大人下手呢。
知府大人伸頭去看,取了一個番薯來看,怒道:「可惡,這廝騙人也罷了,難道本官窮地只好吃番薯麼!」
原來番薯此物原是土裡出地,又極賤,山東種植最多。蘇州人因這些年山東的許多貨物都比蘇州地賣的好,極是不伏氣。說人呆頭呆腦,極是土氣,都要罵人呆瓜,意思是山東番薯。此時爐裡約有十數斤番薯,偏又是知府大人來翻著了,他不是呆瓜是什麼?都偷偷掩口而笑。
知府大人也想到呆瓜的典故,氣得滿臉通紅,道:「這分明是騙子了,給我搜!」
就有人想起王舉人和賈員外的交情來,走到知府大人跟前獻計。知府大人揮袖道:「走,到他家翻去!」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沖進王家,翻箱倒櫃的查抄。
王老太爺暴跳,罵道:「刑不上大夫,我兒原是舉人,你們膽敢無禮,老夫要上京裡告你們!」知府大人也有些膽怯,突然聽見雞鳴,驚喜道:「這不是賈家那只雞,走,姓賈的騙子必藏在裡頭。」一群人沖到王舉人的外書房裡,雞贓俱獲。王慕菲吃了驚嚇,手裡一本《尚書》都忘記丟下,走到一個衙役跟前道:「你們做什麼?這是賈員外寄在我處的!他和知府大人是極要好的朋友……」
知府大人在外頭聽見,喝道:「王舉人,你快些招來,把賈騙子藏在何處?」
王慕菲聽得騙子兩個字,心神俱亂,結巴道:「賈員外怎麼會是騙子?」只覺得天旋地轉,搖了兩搖倒在一個衙役的懷裡,知府看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猜他也不知情,然此事關節著三條人命非同小可,喝道:「王舉人,那賈員外拐了陳家七八萬兩銀子逃走,此事你可知情?」
好似九重劫雲齊聚,一道道九天神雷都降在王慕菲頭頂,王慕菲只覺得兩耳轟轟雷鳴,好半日才掙扎道:「家父也有二萬五千兩銀吃他拐去。」
知府大人心裡暗道可惜,人都說王老太爺聚財,方才只翻出一包當票來,想必沒有什麼油水。不如且放他一碼,他家新岳家姚家有錢,若是逼的太過沒了舉人體面,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因道:「也罷,這些原是賈家的東西,與我抬到府衙去。」抬了那雞和雜物走了。
且說姚滴珠聽見外頭吵鬧,就先抱了妝盒爬到閣樓上去。又緊緊拴了門不肯開。雖然房裡吃那些野人翻過,值錢之物卻幸不曾失,待人都去了,她把妝盒藏好下來,問道:「何事?」
清風老實,答道:「知府大人來了,說賈員外拐了銀子逃走,必是藏在我家呢。」
姚滴珠兩眼一黑,昏倒在地。小桃紅趁機跑到外書房去喊姑爺,卻見王慕菲抱著一根柱子在那裡哭泣。
小桃紅心裡滿是柔情,走過去輕聲道:「姑爺,姑爺。」
王慕菲哽咽道:「完了,全完了。」
小桃紅輕聲道:「莫忘了小姐手裡還有私房。如今小姐昏倒在地,你速去勸她呀。」
王慕菲好似跌在水裡的小狗撈著一根竹竿爬上岸,搖落身上的水珠,重又精神抖擻,笑道:「可不是,我糊塗了呢,只是,滴珠她為何發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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