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納蘭真]黑夜的記憶(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2:30
標題:
[納蘭真]黑夜的記憶(全文完)
內容簡介:
月倫看到桌上那只白色信封,
完全陌生的筆跡刻劃著她的名字,
帶著疑惑拆開信封,竟是二張得整整齊齊的冥紙!
是誰開起這種惡劣玩笑?
月倫記憶中已掩埋的恐懼在心底擾動──
四年前,她的戀情充滿暴力與傷害,
她以出走留學來忘卻傷痛,
她以為自己已擺脫過往,
而今,又是誰,讓黑暗中的黑影帶著刀光向她逼近?
又是誰,能為她帶來黎明的曙光?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3:10
楔子
那張海報已經很舊了。風吹日曬加上雨淋的結果,使它原來的鮮明顏色褪了
少說也有十之六七。夾雜在一堆新貼上去沒有多久的海報之間,它顯得格外破敗
、格外寒愴。照這種破舊的程度看來,它貼在那兒少說也已經超過好幾個月了,
究竟為了什麼還留在那裡呢?也許只是後來來貼海報的人懶得先將它撕下來?也
許是因為,貼在它上頭的海報被撕下來了,它卻因為當初貼得太牢,而仍然牢固
地攀附著看版?
無論是什麼原因,這張海報總之是留下來了。雖然留得不是很完整──截頭
去角地,但它大致在說些什麼總還看得出來:一張舞台劇的宣傳海報,演出劇碼
是崔鶯鶯,演出團體是變色龍工作劇坊;海報左邊列出了演員名單,以及導演的
名字:
石月倫。
石月倫。站在海報看板前的男人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一手輕輕地畫過那個名
字,一遍又一遍,力道也一次比一次強。石月倫,他在心裡頭喊:你終於還是回
來了!回到這個你整整消聲匿跡了四年的地方,回到這個你曾經犯下過那種大錯
的地方。你實在很不聰明呢,姓石的賤人,你以為只有短短的四年,別人就會將
你犯下的惡行完全忘記嗎?哼,哼,至少那個人不會是我!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瞇起,帶著殘忍的惡意開始去撕那張海報,一條又一條。
你不應該回來的,姓石的賤貨,哪怕你是在外國混不下去了,爛死在紐約或什麼
鬼地方的貧民窟裡,都不應該回來的!因為回來以後,你要面對的情況只有更糟
,糟到你會後悔你曾經活過!
一絲冷酷的笑意爬上了男人的嘴角。海報在他慢條斯理的撕拉之下,很快地
就面目全非了,而他仍然沒有半點停手的打算,以一種刻意的冷靜繼續他的動作 。他的鼻翼因興奮而翕張,他的眼睛在看到紙張自寫著「石月倫」的部分裂開時
發出了惡狠一樣的光芒。你不應該回來的,爛婊子,但是──我很高興自己發現
你已經回來了。
喔,是的,我非常、非常、非常地高興!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4:02
第一章
公車已經離開了好幾分鐘,石月倫卻還站在當地不曾稍動。明明知道再走個
七八分鐘就到家了,她就是提不起氣力來。大約是累過頭了吧?她自嘲地想。畢
竟她今天下午才剛剛替雜誌社趕出了兩篇翻譯稿,接著又不間斷地給學生上了三
個鐘頭的托福……當然她的報酬不能算壞,但教托福補習班這種賺錢法實在不是
她特別喜愛的那一種。然而她沒有其他的選擇。語言能力是目前的她所擁有的最
佳謀生技巧,同時也給了她最大的工作彈性。只不過──只不過她已經不再像剛
回國時那麼擷據了,不再需要拚命籌錢好讓她的劇本能夠演出。於是這種看在錢
的份上才做的工作便份外來得教人排斥。尤其是,她自己想做的事還有那麼多!
想到這裡,石月倫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答應了人家的事總要
做到。誰讓我當初說好了要教滿一年的呢?橫豎多攬點錢也沒有什麼不好。雖然
說她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擔心下一次的演出經費要從什麼地方來了。感謝她學妹兼
好友、以及首席女演員──李苑明的撥刀相助,她終於在苑明的姊夫,信豐公司
的總經理,康爾祥自馬來西亞返國的短短一個星期裡頭,找出了一個下午來和他
會面,爭取這個新興企業作為她那小堡作坊的贊助人。
想及前兩天下午的那場會面,一陣興奮的熱流立時竄過月倫心底,使她忍不
住微笑起來,一整天工作的辛勞也彷彿立時消除了大半。嚴格說來,那並不是她
第一次和康爾祥見面,但卻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和他長談。打從她第一次見到康爾
祥開始,便已知道他不是一個容易說服的人物,前兩天的會面只不過是更證明了
這一點而已。那彬彬有禮的風度底下有副計算機一樣精確的頭腦,那溫和的笑容
中隱藏著鋼鐵一樣的意志。雖然信豐公司確實有心要資助一些文化事業,一方面
提升公司形象,二方而回饋社會,而苑明又是康爾祥最喜愛不過的小姨子,但他
也不肯為了她的緣故,就把自己變成一個亂灑銀子的冤大頭。在長達一個鐘頭的
會面裡,他詳詳細細地詢問著她的觀念,她的原則,她對未來的展望,以及她目
前的計畫,問得幾乎比她的論文口試委員還詳細得多!
最後他似乎終於滿意了。他的身子輕鬆地往後一靠,坐進辦公桌後的真皮椅
子裡,臉上浮起了個真摯的笑容。
「在和你碰面以前,我向苑明借來了「崔鶯鶯」的錄影帶,在家裡頭看了兩
遍。」他微笑著說:「我對戲劇是外行,卻不得不承認:你的作品相當的吸引我
,比起我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的、抽像虛無到難以瞭解的現代實驗劇要動人得多
了。」
「謝謝你的誇獎。」她只能這麼說:「我不過是在盡力而為罷了。」
「呵,是的,你是在盡力而為。」爾祥的嘴角往上蹺起,眸中的閃光是不可
錯認的欣賞:「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的人並不多,肯為自己的理想燃燒自己
的人更少。我必須說我非常高興認識你,更高興──明明對你並不是一種盲目的
崇拜。」
回想到這一段對話,月倫的嘴角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她欣賞這個青年企業家
,真的欣賞!這樣的人在這濁世之中是越來越少了。她絕沒想到商場中人也能對
人文的東西有如此深厚的興趣,對文化活動能有如此出於真心的支持,而不止是
藉這種支持沽名釣譽而已。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贊助便不僅止是金錢上的無憂,
更代表了理念上的支持。而後者對她是更大的鼓舞。一個戲劇的門外漢能夠如此
喜愛並支持她的作品,光想想就夠教人開心的了!
當然啦,經濟的支援是更性命悠關的大事。有了信豐公司的協助,她構思了
幾個月的這齣戲就可以馬上動手,不必再等上好幾個月;如果她應付得來的話,
說不定一年推出兩出甚至是三出的劇碼都不成問題。
想到她心愛的戲劇,月倫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她的步履開始移動,腦子則自
動自發地轉向了她準備處理的下一個劇本:三島由紀夫的「狂女」。還是三個演
員罷,她對自己說:一面抬頭看了交通訊號燈一眼。
綠燈。
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月倫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幾乎到了太遲的時
候才發現:有一輛摩托車正風馳電掣地朝她奔來。
有那麼一兩秒鐘,月倫震驚得完全無法作出任何的反應,甚至連驚叫都哽在
喉嚨裡了。是那摩托車尖銳的煞車聲將她的神智給換了回來,使她白著一張臉向
旁邊躍開。車輪帶著刺耳的摩擦聲自她身旁不足半 掠了過去,使用倫瑟縮著又
往前衝出了兩步。站定之後她立刻掉過頭來,帶著憤怒和驚嚇去面對這個幾乎闖
出大禍來的機車騎士,卻想不到對方的火氣竟然比她遠大。
「你他媽找死啊,看到車子來連閃都不會閃嗎?沒看到我老婆懷孕了?」他
聲勢洶洶地逼上前來,彷彿恨不得將她給當場勒死。機車後座那大腹便便的少婦
用著哀求的口氣叫「阿順」,他是理都不理。月倫氣得眼睛裡差點就冒出煙來了 。
「你吼什麼吼?你老婆肚子大又不是我把她給搞大的?怎麼著,有膽子闖紅
燈沒膽子認哪?」
「我操──」那人臉上一陣怒意上湧,提起拳頭又朝她逼進了一步。一股熟
知的驚懼自月倫心中竄起,卻立時讓她用憤怒給淹了過去。抱緊了她懷中的講義
卷宗她不退反進,直直地逼到那個叫阿順的人臉上去:「幹什麼?想打人哪?我
告訴你,沒理就是沒理,就打死了我也還是你沒理!他媽的悒灣的交通就是讓你
們這種沒有公德心的人給搞壞的,就出了什麼事也只能說是你自己活該!」她越
叫聲音越大。對方臉皮一陣紫漲,顯然是惱羞成怒了。
「我警告你哦,你不要以為你是個女的我就不會揍人哦,你他媽的──」
「阿順,阿順!」那人的妻子叫,但那人理都不理:「敢說我闖紅燈?誰看
見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
月倫氣得一口氣差點哽在喉嚨裡。但她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一個清朗的聲
音已經從旁邊插了進來。
「沒人看見你闖紅燈嗎?我看不見得吧?」
月倫霍地別過頭去,這才發現街口不知何時出現了個身著運動衫、腳穿球鞋
的年輕人。此刻正一面擦著臉上的汗珠,一面以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阿順看:「
這位小姐說得不錯,台灣的交通就是這樣搞壞的!闖了紅燈還想打人,你這位先
生也太沒理了吧?」
「關──關你什麼事?」那阿順狼狽地道,氣焰因對方來了幫手而矮了一截
;尤其眼前這小夥子比自己壯實得多,腳下還有一隻巨大的德國狼犬在那兒繞來
繞去:「你們以為人多就可以把白的說成黑的?哼,我──」
「阿順!」機車後座的女人又叫,這回聲音提高了許多:「阿順!」
「什麼?」那阿順回過頭去,臉上混著不耐和挫敗;卻見他的妻子顫抖了一
下,緊張地彎下了腰:「阿順,我……」
阿順臉色大變。在那年輕人出現之後強裝出來的虛張聲勢,這會子全轉成了
貨真價實的驚惶。再顧不得他吵架的對象,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了妻子的身邊
:「你──你要生了是不是?肚子開始痛了是不是?要緊嗎?」看到妻子緊張的
臉,他慌亂地回過頭來看著站在街口的兩個陌生人;因為面子拉不下來而無法開
口求助,卻又因為驚惶而不自覺地流露著懇求。時間其實也沒有多晚,才不過十
點多些,路上也頗有些被他們的爭吵聲吸引過來看熱鬧的行人;但看這場熱鬧已
近尾聲,便開始一個個地掉頭走開了。
年輕人連遲疑都不曾遲疑,便朝機車奔了過去。「怎麼回事?要生了是嗎? 」他問:「是陣痛開始了?」
月倫躊躇了一下,也來到了機車的旁邊。這個叫阿順的傢伙確實是不講道理
,而她也還在因為他的恫嚇而生氣;但這件事和他的妻子是不相干的。而她從來
也無法對別人的苦惱和災難袖手旁觀。
近看之下,她才發現阿順和他的妻子都還十分年輕。尤其是這個懷了孕的小
女人,至多不過二十出頭罷了。「頭胎嗎?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她問阿順,後
者已經急得團團轉了。光憑這樣子她就敢斷言,這絕對是他們的頭一胎!
「是──是頭胎。」阿順急得結結巴巴:「預產期……預產期還有半個月。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辦?怎麼辦?」
月倫不理他,逕自轉向那個小女人:「羊水破了嗎?什麼時候開始陣痛的?
陣痛之間的間隔長不長?還沒破水啊?那還好,」說到這個地方,孕婦發出一聲
急喘,背脊整個兒弓了起來,好一會子才又放鬆。「這……才是第二次。」她微
弱地說,月倫迅速地看了看表。「那還早,不用緊張。」她轉向了阿順:「你們
有特約的醫院嗎?離這兒遠不遠?」
「有,有!」阿順在他老婆身邊亂轉:「是不是要馬上送醫院?我該怎麼辦 ?本來我明天要送她回娘家去待產的,我──」
「不要緊張,在預產期前後兩個星期生下來的小孩都算正常的。」那年輕人
穩穩地插了進來:「而且頭胎通常都要拖一段時間,我看還是先把你太太送到醫
院再說吧。先去辦住院手續,你再回家去幫她收拾需要的衣服用具。」
「噢,好,好。」阿順慌裡慌張地跨上了摩托車,卻被那年輕人一把扯住了 。
「你要騎機車送你太太上醫院?」他不敢置信地問:「你不怕她半路上陣痛
了抓你不住,從車子上跌下來嗎?」
「呃,我──」
月倫歎了口氣,突然間同情起這個傢伙來。很明顯的,他已經慌得半點主張
也沒有了。「找輛計程車來送你太太去醫院,機車先留在這裡,等你醫院方面的
事忙完了再回來取車,不就結了嗎?」
「噢,噢,對,對。」阿順呆呆地道,將機車推到一旁去上了鎖,舉動笨拙
已極。那年輕人扶著阿順的愜太站在路邊,等阿順忙完之後,揮手叫停了第一輛
經過的空車,將夫妻兩個一起塞了進去。
計程車終於在一陣兵荒馬亂之中開走了。月倫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真弄不
明白今天晚上這樣的遭遇是為了什麼。簡直就像是三流小說裡男女主角邂逅的場
面似的,把所有加得進去的古怪因素都加進去了。想到這裡,她回過頭去看了站
在身邊的年輕人一眼,正好對方也正在打量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多謝你的撥刀相助。」月倫微笑著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與對方相握,
對方的濃眉好笑地揚了起來。
「叫計程車這種小事有什麼好謝的?」他故意曲解她的話,兩簇惡作劇的光
芒在他眼眸中飛舞:「你是想告訴我說,他老婆的大肚子真的和你有關係嗎?」
月倫仰起頭來笑了。「你都聽見啦?不好意思,我生氣的時候是口不擇言的 。幸虧今晚運氣不差,遇到了英──貴人來相助。」她本來想說「英雄救美」的
,一想這話未免有自我膨脹的嫌疑,話到口邊,硬是掉了一個形容詞。那年輕人
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這沒什麼啦,敦親睦鄰嘛。」
「敦親睦鄰?」月倫驚愕地重複,重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男子。是個很有吸
引力的年輕人,二十七八年紀吧,五官端正而明亮,身材修長而挺撥──她估計
他大約是一七八左右,而她的目測是鮮少出錯的──無袖的墨綠色運動上衣和米
色短褲毫無遮掩地托出了他結實而勻稱的肌肉。這樣的人應該是很容易給人留下
深刻印象的,怎麼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呢?想必是她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專注於工
作,竟致於忽略掉對人群的觀察了……
她臉上那輕微的茫然之色並沒逃過年經人的眼睛。他搔著頭笑了起來。「顯
然你從來沒注意到我這個人,不過我倒是看過你幾次──你有時會到巷子口的老
陳店裡去喝豆漿,不是嗎?」
月倫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年輕人腳下的大狼狗突然間叫了兩聲。年輕人低
頭一看,笑著拍了拍它的頭顱。「好,好,我知道我們冷落你了。來,跟咱們的
鄰居說哈羅。」
大狗立起身子,對著月倫吠了兩聲,伸出了一隻狗爪子。月倫笑著跟它握了
握手。「好漂亮的狗,」她讚美道。而這絕不是客套話。這狗有一張漂亮的臉,
雙眼晶亮而聰明,耳朵帥氣地挺起,一身毛皮更是油光水滑,看得出是受到良好
照顧的:「它叫什麼名字啊?」
「唐大汪。」
「什麼?」她還以為自己會聽到一個很西式的名字,諸如比利或來西的:「
這名字誰取的?」她實在壓不下滿腹的好奇:「為什麼給它取這種名字呢?」
「我取的。」年輕人的笑容很得意:「我們家姓唐,所以理所當然狗兒也姓
唐啦!家裡還有一隻哈巴狗,叫做唐小汪。」
「哦?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唐中汪?」月倫不是故意要無禮,但她性格裡
頭頑皮的成份使她忍不住;而這年輕人開朗隨和的性格也使她全然忘了:對初識
的人應該保持的距離。
年輕人大笑起來。「好極了,哪沆我家要是再想添隻狗,我一定記得用上這
個名字。可惜我出生的時候,對自己的名字並沒有選擇權。我叫唐思亞。唐是唐
朝的閆,思是思想的思,而是冠亞軍的亞。」
月倫微笑起來,對這唐思亞的好感,因了他接受調侃的能力而加深了一層:
「我明石月倫。石頭的石,月亮的月,倫理道德的倫。」
「石月倫?石月倫?」唐思亞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奇怪,這個名字我
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
「你真令我傷心,我還以為自己的名字沒有那麼大眾化呢。」月倫笑著說,
將抱在右手的講義交到了左手上頭。自從「崔鶯鶯」演出以來,變色龍戲劇工作
坊也算小小地有了一點名氣,報上登過一兩次她的消息;但月倫並不認為自己會
是一個名人。無論怎麼說,初出茅廬的小劇場導演要和演員模特兒相比,實在是
遠得不能再遠了。
思亞咧嘴一笑,注意到她換手抱講義的動作。「這疊東西很重是吧?我來幫
你拿好了。」他朝著她伸出了手,月倫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你,我拿
得動的。」
畢竟他們兩人才剛剛認識,思亞不願自己的好意被當成雞婆,因此沒有再說
什麼。但只這一伸手間,他已經看清了講義上的文字。一股沒來由的失望流過了
他的心底,雖然輕微,卻很真切。
「你在補托福啊?打算出國唸書嗎?」
月倫驚愕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我看起來像大學生嗎?你
又令我傷心了,唐思亞,我還以為自己看起來要成熟得多呢。」她拍拍手上的講
義,回答了他用眼神表示的疑問:「我是在教,不是在補。」
「你?」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嬌小的女郎:「你在教托福?不可能!你
才多大年紀?二十三歲?二十四?」這樣的問題是不怎麼禮貌的,他知道然而他
太吃驚了,竟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天知道,如果不是她自稱在教托福的話,
他會猜她只有二十歲!她眉眼間那抹近乎稚氣的沆真幾乎只有孩童方可能擁有,
而那無瑕的肌膚應當是屬於妙齡少女的。當然,路燈的光線不夠明亮或者也有影
響,但……教托福?
「我二十八了。」月倫笑著告訴他。她對自己的年齡從來不在意,因為她始
終認為:一個人的自知和自信不應當受到這一類外在條件的影響。年齡使人成長
,經驗使人豐足;比青春更美的東西多得是,更何況謊言和矯飾並不能使一個人
得回真正的青春。「出國留學這碼子事我幾年前就已做過,去年九月間才回來的 。這回答了你的疑問了嗎?」
「二十八?這麼說來,你跟我同年了。」思而的聲音只比自言自語高不了多
少,仍然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月倫。她並不是個令人驚艷的美女,但五官十
分清秀,雙眼生得尤其嫵媚。在那種天真的稚氣之外,她還擁有一股極其特殊的
氣韻──一股他無法形容、卻是看得越久,就越能覺察的氣韻。一股絕對不可能
在純真生澀的少女身上出現的氣韻。而她的打扮也不是一般大學女生所會選擇、
就算選了也穿不出風韻來的款式:一件高領無袖的酒紅色棉布罩衫,搭著一條長
及腳踝的黑色長裙;腳下一雙深棕色的皮質涼鞋,腰間是一條同色的真皮寬腰帶 。他注意到她顯然有著纖細的腰肢,以及一雙很長的腿……
驚覺到自己正像個登徒子一樣地盯著人家看,思亞趕緊將眼光收了回來:「
那──你在國外念什麼呢?英語教學嗎?」這是近幾年來十分熱門的科系,而她
的工作更讓他不作第二種猜想;誰知道石月倫竟然因了這樣的問題而失笑了。
「不,我念的是戲劇。」
「戲劇?」思亞困惑地重複,很難相信有人會出國去攻讀這種冷僻的東西:
「可是你──你不是在教托福嗎?」
「有什麼辦法?台灣的戲劇界一片草萊未辟,要想憑仗我所學的東西養活自
己可不容易,當然得另外找餬口的差事羅。」月倫笑著拍了拍手上的講義,注意
到對方臉上閃過一絲模糊的困惑,以及些許的不以為然。怎麼著,他以為我是個
拿家裡的錢出國隨便混個學位、然後便回來憑著英文混飯吃的大小姐嗎?這個想
法不明所以地困擾了她。她從來沒有炫耀自己的習慣,但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很
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是那樣的人。眼瞼微垂之間她發出一聲輕笑,不著痕跡地將
話鋒往下接:「再說我也必須努力攬錢,才湊得出演出所需的經費。」
「演出?」最後這句話將思亞的注意力全都喚起來了:「什麼演出?」
「我組織了一個很小的戲劇工作坊。」月倫淡淡地說,心不在焉地拍拍閆大
汪的頭。這隻大狗對他們兩人不休的愀話不怎麼耐煩了,在他們腳邊繞來繞去地
要求人家的注意:「你對舞台劇有沒有興趣,唐思亞?」
「恐怕沒什麼概念耶,對不起,」思亞搔了搔頭:「我是念建築的,對戲劇
這碼子事知道得不多。套句我某個老師的話,我們這種人,呃,缺乏人文素養。 」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這也未免來得太謙虛了吧?建築系的學生我也認得
幾位,沒有一個是只認得建築圖的。他們其中的一位還曾經告訴過我,建築系是
「工學院裡的文學院」呢。」
思亞將胸一挺,露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來。「就是說嘛,小姐,你真聰明
,怎麼知道我正在等你這句話呢?」看見月倫啼笑皆非地橫了他一眼,思亞笑著
摸了摸鼻子:「不過說真的,我的人文素養裡偏偏缺了戲劇這一項,你能不能告
訴我。」
「汪汪汪!」唐大汪叫,開始用鼻努去拱主人的腳。思亞笑著拍了拍它,順
勢瞄了自己的腕表一眼。
「唉呀,已經十一點了?」他驚愕地道,對著月倫露出了一個抱歉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耽擱了你這麼久。你上了一整天的課,恐怕很累了吧?如果你不
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好嗎?」
「謝謝你,不過不用麻煩了,我住得很近的。」她指了指前頭的巷子:「走
路回去幾分鐘就到了。」
「咦,我也住那條巷子啊!」思亞笑開了:「根本是順路,哪有什麼麻煩不
麻煩?我住二十七號,你呢?」他一面說一面開步走。唐大汪高興地跑出去又繞
回來。
「十四號。」月倫一面回答他的問話,一面對自己搖了搖頭。住得這麼近,
在今天以前居然從未跟這個人打過招呼,真教她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啊炳,可見晚上出來慢跑是有很多好處的,要不然也不會認識我美麗的鄰
居了。」思亞笑瞇瞇地道:「今天實在是晚了,改沆有空的話,再向你請教舞台
劇的事好嗎?」
「可以呀,只要你不嫌煩。」月倫輕快地說,一面從身旁的小包包裡掏出鑰
匙來開門:「晚安啦,唐思亞,再一次謝謝你今天的撥刀相助。」
「晚安。」思亞應道,看著她纖細的身子沒入公寓的大門之後,鐵門在他面
前輕輕地關了起來。他心不在焉地拍著唐大汪的腦袋,後者舒適地瞇起了眼睛。
「你也喜歡她是嗎,唐大汪?」思亞對著狗兒呢喃,一面開步往家裡走,一
面有些不捨地回過頭去看著月倫所住的公寓。這個他才剛剛認識的女孩子是一個
很有格調的小姐哩,不止聰明勇敢,還很有幾分頑皮。雖然其他的部分還有待探
索,但是──
想到石月倫和阿順吵架的情形,以及她揶揄自己的方式,思亞的笑意加深了。是的,這位小姐確實非常特殊,他認識過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像她;而他毫不懷
疑自己可以和她相處得非常之好──或說,她可以和他處得非常之好……
想到這裡,思亞困惑地站定了身子。他對石月倫的好感來得未免太快了吧?
這實在非常之不像他。他曾經有過不少的女性朋友,其中有幾位也很得他的喜愛
,但卻從來沒有誰讓他產生過「更進一步」的念頭;那種自持使得他的哥兒們都
稱呼他是「超理性動物」,連他自己也相信起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了,怎麼這個石
月倫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便將這一切擊成齋粉,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地瞭解
她起來?是因為她遇到意外時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憤怒麼?是因為她調侃別人以及
自己時所表現出來的頑皮和幽默麼?是因為她言談中露出的自信麼?或者只是因
為──她微笑起來的時候,那一對嫵媚異常的眼睛呢?
一直到唐大汪在他身邊低低地吠叫起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自家公寓門
前站上老半天了。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4:51
第二章
他的新娘有著世界上最明媚的眼睛。
唐思亞滿懷驕傲地望著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來的女子,心中漲滿了無可言喻
的幸福。那潔如新雪的婚紗是生生世世的誓言,那盈盈流轉的眼睜裡有著情深無
悔的允諾。她手上華麗的捧花流香四溢,教堂的鐘聲宏亮悠揚。只是殺風景的是
,不知道是誰一直在喊他回頭:「小五,小五!」
思亞老大不開心地揮著手,想將這惱人的侵入者揮開,但那聲音越來越響,
全沒半點走開的跡象。他懊惱地發現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花香遲疑著散去……
「小五,小五,還不快點起來,上班要遲到了呀!」
思亞一驚而醒,懊惱地發現自己方才只不過是在作夢。他的母親朱雪德從房
門口探頭進來看他,臉上露出了個慈愛的笑容。唐大汪和唐小汪興奮地跑了進來 。唐大汪在床邊繞來繞去地拚命叫,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就往他臉上亂舔。
「怎麼今天睡得這麼晚?昨天晚上又熬夜趕圖了是不是?」朱雪德笑著看著
小兒子和狗玩,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孩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快把自己整理乾淨,
我先幫你沖杯咖啡,嗯?」她帶上房門下樓去了。
思亞跳下床來,急急地跑進浴室去刷牙洗臉刮鬍子。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的呢 ?簡直是太荒謬了!一個才認識了不到一個鐘頭的女孩子,竟然纏得他昨晚差點
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居然還夢見自己跟她舉行婚禮!要是給石月倫知道了,
不當他是豬八戒投胎的才有鬼!
他老大不開心地穿上襯衫和牛仔褲,沒精神和唐小汪玩搶衣服的遊戲,只拍
了拍狗兒的頭就下樓去了。進得餐廳來他抓起咖啡就住口邊送,在發現它太燙的
時候趕緊放下來。「超理性動物」?哈!要是給大鳥或屠夫他們知道了這件事,
保管要以為他唐思亞神經錯亂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不都是情竇初開的小男生
才會犯的嗎?他可是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了耶。才和人家聊了不到一個鐘頭的沆
,連人家是不是結了婚、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怎麼就……八成是暫時性的荷
爾蒙失調了。也說不定是月亮的錯?聽說科學家作過研究的,月亮不止會影響潮
汐,也會影響人類的生理。
「媽,昨天晚上是不是滿月?」
「你過日子過昏頭了是不是?」朱雪德愕然道:「滿月?滿月少說點還得再
等個七八天呢。」
「噢。」思亞悶悶地用三明治塞住自己的嘴,想不出話好說了。
一直到他跨上了摩托車往公司趕,都還在腦子裡想這個問題。鎮定一點吧,
小子,你今天可是要到工地去監工;精神不能集中的話,會出什麼意外,可是誰
也不敢擔保。如果一個不留神從鷹架上跌下來,那可就好玩了!
或者是命大吧,那一天思亞平安無事地渡過了。晚上九點半多些,他依著平
常的習慣換上了運動服,帶著唐大汪出去慢跑。唐小汪急得在旁邊拚命叫。
「好啦,好啦,你也來。」思亞好笑地說:「就愛湊熱鬧!人家唐大汪是家
裡頭不夠它跑,你這卻算怎麼一回事?」
唐小汪是只要有得跟就心滿意足了,才不理主人在念它什麼呢。他們在外頭
繞了半個多鐘頭,思亞想「偶然遇到」的那個人卻連個影子也沒見著。月倫住的
那棟公寓大樓窗口有明有暗,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她住的是哪一樓的哪一間……
啊,算了,見不到也好。思亞垂頭喪氣地對自己說:這麼激烈的情緒來得太
突然了,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我還是讓自己先冷靜一陣子再說吧。說不定我
明天就會覺得自己很可笑,會覺得她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會──完完全全地回
復成正常的我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不正常地起了個大早,跑到巷子口去買豆漿。
連吃了一個禮拜的豆漿之後,朱雪德忍不住說話了:「又要去買豆漿啊?小
五,換個口味吧?你平常不是比較喜歡西式早點的嗎?我昨天晚上買了世運的面
包呢。」
「呃,媽,我最近──覺得燒餅油條比較好吃嘛。」
是麼?朱雪德很懷疑。這孩子買回來的東西,他自己吃的還不到三分之一呢 。
那天晚上,思亞帶著狗兒出去慢跑的時候,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早知道想「
偶然」遇到她有這麼困難,他那天就該先把她的電話地址要過來的!現在可好,
媽媽已經起了疑心,連平日裡粗枝大葉的老爸都開始用一種詢問的眼光在看他了 。倒不是說他想瞞他們什麼。唐家是一個親蜜又開明的家族,他和母親尤其親近
;只是眼前這碼子事還太沒有邊際,教他連談都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談起;而,
身為家中老 ,在哥哥姊姊都已成家之後的現在,他自己在交友上的動態是太容
易惹起父母的注意了……
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思亞的腳步逐漸地慢了下來,也沒注意到唐大汪的
耳朵突然間動了一動,發出了一串興奮的叫聲。
「汪汪汪!」唐大汪喊,朝著那纖細的身形迎了上去,在她身邊轉個不停。
在那女郎伸出手來拍它的時候,很興奮地不住舔她。
「好小子,唐大汪,你還記得我啊?」月倫笑著蹲下了身子,將大狗摟進懷
中和它親熱。
「唐大汪是只色狗,特別喜歡女孩子,我想它是愛上你了。」
月倫笑著看了唐思亞一眼,腦後的麻花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俐落地甩了起來。
「你聽到了嗎,唐大汪?你的主人在譭謗你的名譽呢!」
「汪!」唐大汪說,在它的主人也蹲下來的時候拚命搖尾巴。
「又出來慢跑啊?你一定是個很有恆心的人。」月倫笑著說,注意到唐思亞
雙眼晶亮,臉上有一抹運動後泛起的紅潮。他的笑容異常明亮,那口白牙則非常
健康。他實在是個挺好看的年輕人,好看而且惹人喜歡。月倫再一次地想。
「有恆心的不是我,是唐大汪。時間到了我要是不帶它出來跑一跑,這小子
能把家裡給掀了。」思亞寵愛地拍著大狗的頭,而月倫注意到他有一雙吸引人的
大手:乾淨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剛下課嗎?」思亞問,眼睛看著月倫放在地上的卷宗──很顯然地比上回
他們見面時少了許多。
「不,我剛從排練場回來的。」
「排練場?」思亞微微一呆:「噢,對,你跟我說過你自己有一個戲劇工作
坊的。」他困惑地看著月倫,不明白戲劇這個玩意兒有什麼好玩的。如果是電影
的話他還可以瞭解,可是舞台劇?他對戲劇的全部瞭解,只限於一群人在台上走
來走去,用誇張的語調和手勢在表演一個故事──這是他大學時代看過兩次舞台
劇得來的印象。從那以後,他對戲劇這種玩意兒就再也沒有胃口去碰觸了:「請
你告訴我,石月倫,你怎麼會對戲劇產生興趣的?」
月倫仰起頭來笑了。「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會對建築產生興趣的?有人愛
繪畫,有人愛數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沆賦和興趣,要想解釋清楚可是一項大工
程呢。不過,」她認真地瞧著思亞,眼睛裡隱隱含著笑意:「我跟你保證,我的
作品絕對不是你所以為的那一種!」
「你──你怎麼知道我「以為」你的作品是那一種?」思亞有些尷尬。老天
,她不會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想法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觀察力一定比他原先
所以為的還要敏銳得多!
「因為相似的問題我已經遇見過太多回了。」月倫笑著站起身來,唐大汪立
時心有不甘地低鳴了幾聲。
「發現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個戲劇白癡真令人安慰。」思亞有些自嘲地說,跟
著站了起來:「不過請你諒解,石月倫,除了那種很誇張的舞台劇之外,我實在
不知道戲劇還能是什麼樣子。如果你不忙的話,」他很認真地說:「能不能告訴
我:你心目中的戲劇是什麼樣子的?」
月倫微側著頭顱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是真的。」他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誠摯。只是他不大明白的是,自
己究竟是真的對戲劇感到好奇,抑或只是因為他想更瞭解她一些;想知道她是以
什麼樣的悻度來看待她所選擇的專業領域,想知道這種選擇對她的意義在那裡…
…
「解釋起來挺麻煩的呢。」月倫慢條斯理地說,仍然用一種深思的眼光在打
量他。唐思亞對她有好感,是她一眼便能看出的事實;他是個正直開朗、富正義
感的青年,似乎也是樁明擺著的事實;但她忍不住要懷疑:除了友誼之外,他對
她還會有更進一步的要求。而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想不想看見這種事的發生。
月倫那專注的凝視使得她身上孩童般的稚氣被消減到了幾乎沒有,而思亞不
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種模糊的不安。很明顯的,在那天真而嫵媚的女性外表之下,
石月倫還擁有一種敏銳而深思的觀察力──雖然,敏銳到了什麼地步他還一無所
知。他對這女孩的瞭解仍然太粗淺了,這個想法剎那間令他沮喪起來。但是,不
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有的這些談話、詢問、相處才成為必要的麼?
「如果解釋起來很麻煩的話,我是不是有那個榮幸請你去喝木瓜牛你呢?」
思亞竭盡所能地露出一個無邪的笑容,在心底偷偷地希望:她會相信他的動機是
出於好學。「畢竟皇帝不差餓兵,古有明訓,」話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用錯成語
了,因為月倫啼笑皆非地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我錯了我錯了,是「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嘗無誨焉。」
月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既然閣下拿我和孔老夫子相提並論,我也只好
勉為其難了。」她誇張地歎了口氣:「先警告你哦:要是聽得睡著了,我可是會
把木瓜牛你倒在你頭上!」
「嘿,」思亞抗議:「用木瓜牛你來洗臉未免太奢侈了吧?我又不是你手下
的演員,要花那麼大的工本來美容自己!再說,」他大言不慚地道:「小生我長
得已經夠帥了啦!」
「是喚,你就跟一顆木瓜一樣地帥。」
思亞悲慘地捧住了心口。「難怪唐大汪會愛上你。它一定是覺得你臭人的本
事很像我的運動鞋。」
月倫笑得靠在電線桿上,唐大汪則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而汪個不停。「嘿,
別那麼樂好嗎?」月倫好容易止住了笑,呵責地輕拍大狗的鼻子:「你的主人剛
剛侮辱了你,你居然不曉得要向他討個公道回來嗎?看樣子你沒有什麼榮譽感嘛 !不過我想我是不能要求你什麼,畢竟,」她淘氣地看了思亞一眼:「有其主必
有其僕。」
「小姐,我跟你保證我是很有榮譽惑的。」思亞的表情很憤慨:「你把木瓜
牛你倒在我頭上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天!」月倫翻了翻眼睛:「我連講都還沒開始講呢,你已經確定自己一定
會睡著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
「因為佛經上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呀!」思亞笑瞇瞇地道,一
腳跨入了冷飲店的大門:「老闆,來兩杯木瓜牛你!」
怎麼,他以為叫了東西之後,她就只好乖乖地坐下來喝了耶?月倫有些好笑
地跨進了店子,挑了個桌位坐下來。思亞回過頭來看她,再回頭看看貼在牆上的
食品項目。
「你要不要吃點消夜?」他問,而月倫發現自己真有點餓了。
「好,謝謝你,給我一片吐司好了。」
「才一片啊?你吃得比貓還少!」思亞點完了東西,來到她對面坐下,兀自
不怎麼滿意地打量著她。「我常常搞不懂你們女生是靠什麼過日子的。我十幾歲
的時候啊,可以在圓環連吃七八家攤子。」
「連吃七八家?」月倫的眼睛瞪得老大:「這太誇張了吧?又不是小豬!」
「我警告你哦,不可以隨便侮辱我哦,木瓜牛你就快來了!」思而橫眉豎目
:「而且我們讀建築的一向實事求是,才不像你們讀戲劇的,一天到晚誇大其辭 。」
月倫好笑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敢問您閣下認得幾個讀戲劇的?」
「呃,呃,就你一個,」思而很快地道:「不過像我這樣聰明的人,當然是
聞一以知十啦,所以……」
「天!」月倫翻了翻白眼:「他居然還敢說我們念戲劇的都很誇張!」
就在這個時候東西送上來了。兩大杯冰得透涼的木瓜牛你,以及兩盤烤得香
氣四溢的你油果醬吐司,令人一見便食指大動。月倫啜了一大口木瓜牛你,若有
所思地望著思亞微笑。
「說到誇張,」她慢慢地說:「你知道最早的舞台劇沒有不誇張的自由。人
的五官肢體就那麼點大,面對著一屋子黑壓壓的觀眾,不誇張別人怎麼知道他們
在演些什麼?這又不像現在的電視或電影,你愛怎麼取鏡就怎麼取鏡,愛怎麼特
寫就怎麼特寫。」
思亞撕了片吐司放入口中,一面咀嚼她說的話。「這一來不是根本沒救了嗎 ?既然舞台劇這玩意兒是這樣的先天不足?」
「所以才有小劇場的產生呀。」月倫微笑:「場地小,觀眾少,自然就可以
將誇張的表演法全都丟開了。對演員來說這種方式也好得多,因為觀眾的反應他
們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得到。情緒是會相互感染的,你知道。」
「那麼,你透過小劇場想表達什麼呢?」思亞問:「戲劇對你而言又是什麼
呢?」
月倫的笑容加深了。「創作需要原因麼?生命需要理由麼?我有一個寫作的
朋友對我說過:散文寫作是在水中撈月,導戲則是平地起屋。你或者可以說我心
底有話要說,而戲劇是我選定了的表達方法;像作家選擇文字,畫家選擇繪畫,
建築師選定了空間和造型,」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自信和熱情在她臉上煥發著強
烈的光彩;在談到戲劇的時候,她並不是清秀或嫵媚,而只有「美」才能夠形容
:「在目前這個階段,我把重心放在女性上頭。我前幾個月導過一齣戲叫崔鶯鶯
,探討的是女性在禮教中的束縛和叛離,以及性意識的覺醒;目前正在著手的「
狂女」,談的是──」她微微頓了一下,思索著自己的用字遣詞:「我試著用詩
的意象和語彙,烘托出兩名女子的內心世界──感情的,以及美學的。」
「狂女?」思亞看過的雜書也不算少了,但這兩個字他絕對是頭一回聽到:
「這是個什麼樣的劇本?」
「三島由紀夫的一個短劇,講一個發瘋的女孩等候她的情人的故事。很短,
我估計演出時間大約只有三、四十分鐘。」
「詩的意象和語彙?」思亞重複,本能地想到艱深難懂的抽像畫,以及門外
漢極難瞭解的前衛音樂:「好像──呃,非常深奧的樣子。」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其實沒有那麼複雜的,只是用文字解釋起來比較麻
煩而已。譬如說………」她微微地頓了一頓,發現到自己若是再往下說,就要把
這場對話變成演講了:「你要是真的有興趣的話,何不來看「狂女」的演出呢?
那比我在這兒空口說白話的瞎扯,要有說服力得多了。如果你覺得很難看也不要
緊,」她的眼睛裡露出了一點頑皮的光芒:「畢竟演出時間才三四十分鐘而已,
你受苦不會受太久的。」
「是噢,十七十八世紀的音樂會一開可都是一整天的呢。」思亞笑道:「演
出時間訂在什麼時候?」
「下個月二十二號起,三個晚上,三場。」
「啊,還要等一個多月啊?」
他臉上那失望的表情定那麼真切,使得月倫忍不住微笑起來。「先生,排戲
是需要時間的耶!」她溫和地抗議:「慢工出細活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一天到晚在畫平面圖和剖面圖的。」思亞笑著說
,一個念頭突然掠過了他的腦海:「喂,石月倫,我能不能去看你們排戲?」
「什麼?」這是一個她絕沒料到的要求:「你要來看我們排戲?」
「是啊。」思亞坐直了身子,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要想更深入地了
解石月倫,還有什麼比實地看她工作更完美的選擇?更何況她真的將他對戲劇的
好奇心給勾起來了:「我是說,只要你不反對的話。拜託,石月倫,我可以去看
你們排戲嗎?我保證不吵你!」
月倫心不在焉地喝著木瓜牛你,對唐思亞的要求感到了莫大的遲疑:「你確
定嗎?排戲的過程是很磨人的,有時候很枯燥,也很花時間。」
「拜託,好小姐,我又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你們排戲,只是想多瞭解一下
戲劇這門學問而已。」思亞認真地看著她:「拜託?」
月倫輕輕地咬住了下唇,但是唐思亞那種誠心正意的要求顯然令她沒有推托
的餘地。畢竟他已經算是一個朋友了,而戲劇、文學、音樂這一類的東西,豈不
都是在要求讀者和觀眾的三與、投入和認可的麼?
「你願意來三觀我們當然歡迎啊。」她說, 糊糊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讓
這個相識未久的青年介入自己的生活太多了,而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樣。
並不是說她不喜歡他──事實是,她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欣賞過一個異性了,而
他到目前為止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友善和開朗,但是──
苦澀的記憶從心靈深處翻騰而起,使她的腸胃隱隱發疼。喔,天,不要再來
煩我!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這段惱人的過往完全埋葬了,為什麼──月倫低下頭
去看著自己緊握成拳的手,對著自己露出了一個苦笑。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
:如果她繼續讓自己的過往歲月影響到她的未來,那她就不算真正地將之擺脫。
而天知道她試得多麼努力!只是她的理智雖然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一點,她的感情
卻依然畏縮……
注意到她突如其來的沈默,思亞關切地朝前探了探身子。「怎麼了,石月倫
,我的要求會給你帶來不便嗎?」他問:「如果不方便的話就不用了。」
「不,沒有什麼不方便,真的,你願意來看排練,我們很歡迎,」月倫急忙
向他保證,強行壓下內心深處洶洶湧起的不安。去死吧,她對自己的情緒說,一
面對著思亞微笑:「我只是在想──什麼時間比較適合。你知道,我們才排了兩
天的戲,現在還一點眉目也沒有。」
「那麼你說,什麼時候比較方便呢?」
「 ,」月倫想了一下:「下個星期好了。看你下個星期什麼時候有空。」
「星期二好不好?」思亞不想等太久:「其實戲還沒成型也沒關係嘛。如果
不會太麻煩的話,我想多看幾次你們的排練,對整個導戲的過程才會有更深刻的
體會啊!」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唐思亞啊!你的好奇心真是比天還大。好吧!就星
期二。我們晚上七點開始排戲,地址是──」她撕下一頁筆記本寫好了地址交給
他。
「離這兒不怎麼近呢。」思亞看著紙條說:「我下班以後過來接你好了。」
「你開玩笑嗎?台北的交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下班後回到家怕不都七點了
,再送我過去還有不遲到的?」月倫好笑地說:「再說我也不會在家。我直接從
補習班過去,並不太遠的。」
「噢。」這個拒絕合情入理,思亞不大情願地揮去了心中輕微的失望之意。
同時間另一個問題跳入了他的腦海,他想也沒想就脫口問她:「你們晚上七點開
始排戲,那你教的托福怎麼辦?」
「上一梯次的課已經結束了,這一梯次的課我全將它排在下午。」月倫的回
答簡單明瞭,思亞卻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這個女孩子做事情有條理、有計畫
,他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月倫喝完了最後一口飲料,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後站起身來:「我必須回去了
,唐思亞,謝謝你的木瓜牛你,我們星期二見羅!」
「等一等,我送你回去!」思而衝到櫃檯去付賬,一面回過頭來警告那個正
打算走出店門的女生:「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單獨一個人在外頭亂跑
,很危險的!」
「老天,你說話和我哥哥一個德性!」月倫翻了翻眼睛:「請問你,唐先生
,沒認識你以前,我一個人在台北也住上這麼多年啦,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以前?以前請你喝木瓜牛你的人可不是我!」他輕快地來到月倫身邊,用
一種誇張出來的愁慘表情看著她頗有些不以為意的臉:「拜託你,石月倫,我媽
媽要是知道我讓小姐半夜三更的單獨一個人回家,一定會臭罵我一頓,說她沒有
把我教好,說我完全不懂得社交禮儀。我挨罵是沒有什麼啦,但是讓我媽媽傷心
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會那麼殘忍,讓我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這小子,越說越嚴重了!月倫莫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真
是有法子教人對他板不起臉來。那種鄰家男孩的明朗,使人無法對他產生任何的
戒心,而他靈敏活潑的思緒則使得他的陪伴自在無比。而她有多久不曾享有這樣
的愉悅了?依稀彷彿,在記憶深處有過另一個時空……
月倫費力地搖了搖頭,將這突然浮起的思緒強行壓抑下去。記憶之中屬於甜
蜜的部分如此稀少,隨之而來的苦澀卻如此傷人,能夠不想當然最好是不要去想。只是,她已經成功地將過往歲月埋藏了如此之久,卻為什麼這記憶在唐思亞的
面前變得如此地蠢蠢欲動呢?是因為她又回到台北來了麼?這個埋藏了她的童稚
、她的信任、她的深情的悒北?還是因為──他提醒了她曾經有過的、青春、歡
愉、無憂慮也無懷疑的歲月?
月倫緊緊地抿著下唇,渾沒察覺到唐思亞一路的沈默不語,也沒察覺到他的
腳步已經停了。一直到唐大汪吠了兩聲,她才發現他們早已走到了自己所住的公
寓門前。月倫不大好意思地甩了甩頭,回頭去看著思亞,想說幾句場面的話;然
而在他那無言的、諒解的凝視之下,她突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無言的、諒解的凝視?她沒有看錯麼?他當然還不瞭解自己──最低限度,
他不可能瞭解自己的過往;然而他的眼神似乎在說:沒有關係,我瞭解的;我了
解每個人都有他的情緒要承擔,我瞭解每個人都有他的過去要背負;我明白現在
詢問任何有關你私人生活的一切都還為時太早,我願意等到你願意信任我的時候 。
是那樣的凝視使得月倫瞭解到:在唐思亞那明朗的、甚至是有些孩氣的外表
之下,藏著一個遠為成熟的人格。她對人性的觀察鮮少出錯,而她知道思亞絕對
會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思亞和「他」是不一樣的,非常非常地不一樣─
─無論他們的關係只是朋友,或是其他。
這樣的了悟使她心安,也使得她重新露出了個明亮的笑容來。「回去向令堂
報告操行成績罷,唐思亞,她會很高興你今天得了個甲上的。」
如她所料的,思亞的白牙立刻就露出來了。「那麼,晚安羅,」他開心地道
:「我們星期二見?」
「星期二見。」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9:06
第三章
星期二的晚上,思亞六點半就將他的野狼一二五停進那棟大樓的騎樓底下─
─他不想遲到,所以連晚餐都沒吃就來了。停妥車子後他在對面的飲食店裡解決
民生問題,一面直直地盯著對街的大樓瞧。一棟相當高級的辦公大樓,由暗紅色
的磚片砌成美麗的外觀。牆上看不到什麼招牌,不過思亞很清楚自己的目地在那
裡:八樓的「范學耕攝影工作室」。月倫向他解釋過了,他們的工作坊只在晚上
借用攝影棚來排戲,也沒設什麼辦公室──除非你能把一張放在人家辦公室裡的
桌子,外加一支另外裝置的電話當成辦公室。這個范學耕和她一定有著非比尋常
的交情!否則的話,誰肯將自己的攝影工作室這樣子分租給別人去用呢?他才不
會相信這是為了錢的緣故。范學耕可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攝影師,而且──思亞的
眉頭不舒服地皺了起來──而且他的年紀好像並不太大?
想到月倫和這個名攝影師可能有著非凡的交情,就使得思亞胃口全失。雖然
他兩次與月倫相處,都好像聊了很多的東西,但他驚愕地發現:自己對月倫的私
生活幾乎是一無所知的。她是個單身女郎是毫無疑問的,她的言行舉止在在說明
了這一點;但她究竟有沒有男朋友呢?真該死,他已經開始嫉妒這個姓范的傢伙
了!
思亞食不知味地吞完了他的面,帶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進了那
棟大樓。還沒走到工作室呢,便聽得裡頭傳來一陣咕咕咯咯的輕笑聲──包括了
女性輕柔的語聲,以及男性低沈的輕笑。思亞有些尷尬地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覺
得自己活像是個伊甸園中的闖入者。
那工作室的門是開著的,沙發上坐著一男一女;兩人相偎相依,神情親蜜異
常,一看就知道是熱戀中的情侶。察覺到門口來了人,那女子回過頭來看了思亞
一眼,婷婷地站起身來。
思亞只覺得眼前一亮。女郎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秀麗的五官和勻稱修長的身
材本來已經夠惹人注目了,她臉上那煥發的神采更襯得她艷光照人。
「請問找哪位?」她問,聲音柔和而動聽。
「我叫唐思亞,是石月倫的朋友。」思亞作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她答應
我今晚來看排戲的。」
女郎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種新生的好奇和估量來打量他。「是噢,她跟我
提過有個朋友要來看我們排戲,卻沒說是個什麼樣的朋友,」她嘴角的笑意加深
了:「我叫李苑明,月倫的學妹,這位,」她轉向那個剛剛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的
男子:「是我先生,范學耕。」
思亞迸出了一個光芒四射的笑容,以超乎需要的熱情握住了范學耕的手。原
來這個彪形大漢已經和這位美人結婚了耶?謝天謝地!他結婚的對象既然是月倫
的演員,則他肯將攝影棚租出來當排練場也就毫不出奇了:「很高興認識你,范
先生,」他興高采烈地說:「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是真沒想到你居然還這麼年
輕!希望我沒有太打擾了你們。」
一抹輕微的困惑掠過了學耕的眼底。顯然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做了什麼竟
值得這樣熱忱的對待。但思亞那全無心機的熱情定具有感染性的,而學耕自己的
腸子也並沒有多彎曲。他只微微地呆了一呆,便以同樣的熱情握了回去。
「月倫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說什麼打擾呢?請進來坐吧。月倫應該馬上
就要到了,」他看了掛在牆上的鍾一眼,指針標示著六點五十五分:「她向來不
會遲到的。」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話似的,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地移了過來。月倫當先出現
,跟著她進來的是個二十上下、中等身量、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你來得這麼早啊?真勤快嘛!」月倫對思亞俏皮地一笑,指了指身後的年
輕人:「位是韓克誠,我們的男主角,現在在文化大學戲劇系讀四年級。」
「你好。」思亞和他握了握手,作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一面很快地打量著
這個年輕人。他是個端正整齊的男孩,不是什麼美男子,也不具備一般有才氣的
大學生必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氣;雖然眼睛裡看得出聰明……那位女導演究竟看
上他那一點呢?
「好了,兩位,我們開始吧。」月倫清脆地說,朝思亞點了點頭:「你請自
便,嗯?愛坐就坐,愛站就站,口渴的話冰箱裡頭有冷飲。我們得開始忙了。」
「梅秀呢?我們不等她了嗎?」問話的是李苑明。
「梅秀今天要加班,所以我們晚點才排她的部分。」月倫從卷宗裡掏出了一
疊紙張,朝思亞遞了過去:「哪,這個給你,或者對你會有點幫助。」
「這什麼啊?」
「狂女的劇本。」月倫簡單地說,一面回過身去,走到了場子中央:「來,
先作個暖身運動。」
所以這齣戲一共只有三個演員了?思亞深思地想,著迷地看著月倫。或者為
了活動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淺灰色的高腰吊帶及膝短
褲,腰間紮了條咖啡色的寬腰帶。這樣的打扮本來應該使她看起來更小的,但她
專注而自信的悻度使得她真實的年齡再也不可能被誤認。
一旁遞過來的冷飲使思亞回到現實中來。他接過那只裝滿了汽水的大玻璃杯
,友善地對著范學耕微笑。
「你常常這樣看你太太排戲嗎?」他好奇地問范學耕;很明顯地,這個大個
子愛他老婆愛得一塌糊塗。學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說:「我以前對戲劇也是一竅不通,自從明明跟著月倫
一起工作以後,我從她們兩人那裡學了很多。看他們排戲實在是一樁非常有意思
的事,平面的劇本居然可以變成那樣立體的結構,同樣的對話竟然可以產生那麼
多的變化,有那麼多的解釋……」他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思而專注地聽著,沒有接腔。場中諸人的暖身運動已經做完了,排演正式開
始。苑明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養自己的情緒,而後開了她的獨白:「秋天來
了,不是麼?秋扇,秋扇──一把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車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時候我就彷彿
活過來了似的,看著所有下車的人的面孔。可是沒有人像他。那些臉通通都是別
人的……除了良雄之外,這世上所有男人的臉全都是死的。他們的臉都是骷髏。 」
思亞被這個過程迷住了。苑明飾演的角色是花子,一個因戀人的離去而發瘋
的藝妓。瘋子的內心世界全無線索可循,他們的情緒轉折只受他們自己的內在邏
輯所掌管。苑明將台詞念了又念,費力於找出埋藏在這些台詞背後的邏輯,用不
同的情感來表達這些獨白,並且加入不同的動作。使思亞困惑的是,月倫對她的
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給她一些其他的汜示而已。例如:
「這個地方試著狂亂一些──把台詞重複幾遍試試看。」
或者:「這個地方試著迷惘一些。先別說台詞,試著用肢體語言表達看看─
─好極了,這個地方我們就暫時決定用這種方式處理,再試一遍好嗎?」
近八點的時候,另一個女孩子走進來了。也是二十多歲年紀,瘦削的中等身
材,稜稜角角的一張臉,完全稱不上漂亮,眼睛 卻透著機伶。走進來以後她朝
范學耕點了一下頭,帶著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亞一眼,卻沒說話,拎著包包走到浴
室 頭去。等她再出來時已換了條運動長褲,棉布上衣,自顧自地走到場子一邊
去作暖身運動了。
「那是汪梅秀,」學耕對他說:「她演的是律子。」
思亞點了點頭,看著這位新來的角色加入了排練。律子是個藝術家,收留了
已然發狂的花子,對這個美麗的、浮游於自己的夢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種病態的占
有欲。三島由紀夫的美學,嗯?思亞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試著說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為花子天天到車站去等待
情人的事上了報,她恐怕那年輕人讀到這則消息,會回來將花子帶走;而花子不
願意離開。因為那樣一來,她的情人來找她的時候就要撲空了。一個的說服急迫
而絕望,一個的拒絕堅定而簡單,在簡單之中又有著精神渙散的游離。月倫不斷
地讓他們伸展自己的表現方法,有時候甚至鼓勵他們編造自己的悒詞。整個排戲
的過程是語言和動作的不斷延伸,不斷重組,不斷配合……
光看劇本並不覺得事情有這麼複雜嘛?思亞抽出空檔來將劇本看了好幾遍,
卻也不能不承認:從紙面上那些純粹的對話 ,確實很難想像:它可以變成那樣
的活動。而這些活動是非有不可,因為只有它們才能給言語以生命。否則的話,
光是三個演員站在台上念台詞,要不了十分鐘觀眾就會睡著了。他想起月倫跟他
說過:導戲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而月倫的表現尤其教他傾心。演員還有休息的時候,她卻是所有的時間都不
得空閒的。而她也沒有半點位高權重、頤指氣使的樣子,對演員即興的表現給予
相當的尊重甚至是讚賞,用溫和而說服的語氣修正、或刪除她覺得不合適的元素 。很明顯的,她雖然給了演員很大的自由去創作,對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麼卻有
著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亞察覺之前,三個鐘頭已經飛快地溜走了。三個筋疲力竭的演員走進了
辦公室,癱倒在沙發上吐大氣。學耕為他的愛妻端來了冷飲,又到浴室 去為她
擰了一方濕毛巾。韓克誠跟著洗了把臉,背起了自己的書包。
「那我走羅,導演,」他對在場的每個人都打了一個招呼:「明天見!」
「明天見。」月倫微笑,很感激地從學耕手上接過來一杯汽水:「你整晚都
在這 啊?」
「我今晚比較空嘛。」學耕笑道,在苑明身邊坐了下來:「開始有點樣子了
喔?不過你一定累壞了吧?」
「還好啦,我習慣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戲一天一天地成型實在很有成就感。 」她微笑著看向苑明:「花子這個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經錯亂了。」苑明淘氣地說,很舒適地從後頭抱
著學耕:「哪沆我要演得太入戲,半夜 把我老公給勒死了,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那就證明你演技不及格!」月倫好笑地說:「花子的精神病是沒
有攻擊性的,忘了嗎?」
「學姊,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嬌艷的嘴微微地嘟了起來:「我還想學耕
欺負我的時候,我可以還擊得理所當然一點呢!」
「你老公會欺負你?你不欺負他他就謝天謝地了!」月倫看向學耕,後者正
對她投來一個「你是青天大老爺」的表情:「你別擔心,學耕,在「狂女」演完
之後,只要你還保得住腦袋,我一定另外給苑明派一個溫柔婉轉、情深似海的角
色,這可夠公平了吧?」
學耕眼睛大亮。「可不可以每次都給她派這種角色?」
苑明在他胳膊上擂了一記,每人都笑了起來。汪梅秀將她喝空了的杯子拿進
浴室去洗乾淨了放回原地,斯斯文文地向她的工作夥伴道過晚安,拎起包包出門
去了。
「你覺得怎麼樣,唐思亞?」月倫問,苑明立刻湊了過來。「是啊,你覺得
怎麼樣?」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真的很好奇。以前從來沒有人來看我們排戲
耶!」
「很有趣。」思亞沈吟著,不知道能不能將自己的問題完完整整地表達出來
:「這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聽說──我以為,所謂導戲,就是導演教演員怎
麼演,怎麼走位。」
「是有不少人採用這種導演法。我自己在大學時候也是這樣的,把演員當成
自己的分身,演得越符合我的要求越好。」月倫承認:「但那是不對的──又不
是在操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要知道演員也是創作者,對自己的角色會有所
創造,有所詮釋。導演應該做的是詮釋劇本,掌握人物性格的精髓,然後引導演
員:用他們自己的方法去完成那個人物。」
這些理論他聞所未聞。如果這就是西方戲劇的精義,難怪外國人給演員的評
價會那麼高了!對他們而言,演員是藝術家;對我們而言,則仍然停留在「戲子 」的階段。「這麼說,即使是相同的劇本,相同的導演,也會因不同的演員而產
生不同的戲了?」思亞敏銳地問,月倫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笑容。
「我聽說過……什麼心理實驗劇場之類的演出,好像是……讓演員們即興創
作,探討自我,然後搬上舞台,那和這個有什麼不同呢?」
「咦?」月倫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你對戲劇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嗎,這種問題是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思亞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作了功課呀。」他說,注意到苑明正在偷
笑:「既然要來看人家排戲,總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吧?」
月倫胸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綻開了一朵溫柔的笑容。但是就在同時,她也看
到了苑明那若有所覺的笑臉。這個小妮子上個月才渡完蜜月回來的,恨不得每個
人都跟她一樣去結婚,正在專心地將箭頭指向月倫的身上。天老爺,我答應唐思
亞來看排戲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種東西嚴格來說不能稱為戲劇,只是演員課程的一部分而已,不應該搬
上舞台公諸於大眾的。」她很快地說,決定把對話保持在專業的憬討之上,並且
──要盡快將之結束:「我讓演員做的,是針對一個完整劇本的角色發展出來的
即興,而後根據我對這個劇本的掌握和要求,將這種即興織入整齣戲裡去,」她
倦累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是完全不一樣的。要做這種工作,導演必須完全知道
他對這齣戲的詮釋和要求是什麼,而那種心理實驗劇場則缺乏整體的貫串。」
老天,她在做什麼?她不是打算盡快結束這個話題的嗎?卻是一碰到自己最
鍾愛的東西,就像個長舌婦一樣地滔滔不絕起來了!月倫趕緊又打了一個呵欠。
愧咎立時佔滿了思亞的心胸。她整整排了三個鐘頭的戲,一定累得恨不得倒
頭便睡,怎麼你還在這個地方和她呶呶不休呢?真是太不體貼了!
「看你真的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嗎?」他放下了手上的大玻璃杯:「我的
摩托車就在樓下。」
這樣的汜議再順理成章不過,教月倫完全沒有推托的餘地,只好在肚子裡罵
自己呆。誰讓她猛打呵欠的呢?如果她表示自己還有事要和苑明談就好了,至少
可以把思亞先送走。然而話說回來,時候也實在不早了,搭公車回去真的挺累人
;何況她石月倫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為什麼要那麼在乎苑明怎麼看這件事呢 ?除非──她自己真的開始有些在乎了?
那又怎麼樣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腦子裡面說:順其自然呀。你自己知
道得比誰都清楚的,無論生活中遭遇過什麼樣的挫折,日子總是要過。既然你一
點也不討厭他,作什麼壓抑自己呢?
啊,好吧,順其自然就順其自然。月倫站起身來,將手頭的卷宗資料收拾齊
整,思亞立時二話不說地接了過去。
「明天見喔,學姊,」苑明笑瞇瞇地說。月倫和思亞前腳剛出了屋子,學耕
立時將她一把抱進了懷中。
「好不容易,電燈泡都走光了。」他滿足地說,苑明在他手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
「大色狼,我還沒有洗澡耶!」她嗔道,只可惜聲音裡的笑意洩露了她真正
的心情:「放開我啦,你這樣──」她眼珠子一轉,瞄到了桌上的白色信封:「
哦喔!」
「怎麼了?」
「我們忘了把學姊的信轉交給她了!」苑明皺了皺鼻子:「真是的,還特意
放在辦公桌上的呢,原打算學姊一進門就交給她的,都是你,鬧得我什麼都忘了 !」
「那有什麼關係?明天再給他就是了嘛。又不是限時專送,遲一點不要緊的 。」學耕沾沾自喜地道:「你真教我傷心,老婆,當我這樣熱情地抱著你的時候
,你怎麼可以還在那兒想你的學姊?來來來,讓我試試我能不能又鬧得你「什麼
都忘了」!」
「學耕,門!咱們總得先關門呀!」
「你覺得我的演員們怎麼樣?」月倫一面跨進電梯一面問,思亞側著頭顱想
了半天。
「我不大會看。」他老老實實地說:「李苑明的演技好像很不錯,動作很漂
亮,創造力也高;汪梅秀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至於韓克誠──我覺得他是最弱的
一個。他好像……對自己的演技沒有什麼自信?」
月倫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笑容。「還說你不大會看呢?」她跨出了電梯:「你
把一些基本的闔質都抓出來了。」
思亞高興得兩眼發光。「那你為什麼要用韓克誠呢?喜歡演戲的年輕人應該
很不少呀?」
「克誠最大的優點是謙虛。」月倫微笑:「你要知道演技並不止是模仿。會
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並不能算是演技。一個真正的演員必須完全瞭解自己,才有
可能探索出他自己的極至。而不謙虛的人無法對自己誠實,也就絕對做不到這一
點。」月倫的微笑加深了:「只和戲劇沾了點邊,就自命為藝文界人士、沾沾自
喜、眼高於頂的年輕人太多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一起成
長的夥伴。克誠是有才華的,而他的謙虛保證了他的成長。現在的生澀只是過渡
期而已。」
「你──把演戲說得好像是人生的修行一樣!」
「那是因為演戲本來就是人生的修行。」月倫眼中煥發著明麗的光彩:「真
正的演員必然有著偉大的人格。你知道西方人對戲劇的最高要求是「神聖劇場」
嗎?」
「我──現在知道了。」思亞專注地看著她,看著她在談到戲劇時神情的專
注,眼睜的飛揚,突然之間想明白了:為什麼以她這樣成熟而自信的女子,還會
擁有孩童一樣的稚氣和天真。那是因為她是一名理想主義者,以永不褪色的熱情
和無可拘限的才華,努力不懈地建構她心目中的城堡。
而天真的熱情正是所有的理想主義者動力與支柱的來源,古人不是老早就說
過了麼?「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不好意思,我一談到戲劇就忘形了。」月倫對著思亞皺了皺鼻子:「走吧
,為了感謝你乖乖地在一旁看了三個鐘頭的戲,我請你吃消夜!」
「嘿!」思亞抗議:「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是,這消夜該由我來請你啊!」
「可是等一會兒你要送我回家啊?」
「奇怪了,難道我自己就不用回家了嗎?」
「噢,」月倫嫌惡地皺著鼻子:「真見鬼了,我才回國沒多久,就染上了這
種搶付賬的壞習慣!我來,我來;不不,我來,我來!您這太不給面子了嘛,難
道我連這麼個小東道都請不起嗎?不不不,您遠來是客嘛,那有讓客人破費的道
理呢?」她捲起舌頭來,用山東腔和四川控學兩個人搶付賬的聲口,還加上很誇
張的動作,把思亞笑得前仰後合。
「哇喳!你實在很精采你知道嗎?」他一面擦去笑出來的眼淚一面說:「我
還不知道你這麼會演戲!你怎麼沒想過要當演員呢?」
「以前倒是想過的,但後來我發覺導戲的泗戰性比較大。」月倫笑著說:「
你知道演員只要對他的角色負責,導演可是什麼都要插一手。」
「可是你一定知道自己會是一個好演員吧?」
「如果我自己對演技沒有概念的話,又怎麼能指導我的演員呢?」月倫對著
他歪了歪頭:「走吧,唐先生,咱們吃消夜去,我可是很餓了!晚餐才塞了一個
三明治,還是在公車上吃的。」
思亞不以為然地看著她。難怪這位小姐如此之苗條!一個工作量像她那麼大
的人,都應該把自己喂胖一點的。沒有關係,我會想法子讓她多吃一點,他對自
己說,一面將摩托車牽了出來,想想又回過來看她。
「誰付賬?」
「老天!」月倫翻了翻白眼,覺得這小子還真難纏:「好吧,來,剪刀、石
頭、布!輸的人付錢,這下子沒話說了吧?」
思亞很不甘願地發現自己蠃了。
「沒道理嘛,讓女孩子請客!」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咕噥:「喂,石月倫,
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下一次一定要我來付賬了!」
「那你這個虧就吃大了!」月倫往後座一坐,大大方方地環住他的腰:「一
頓消夜花得了幾個銀子?輪到你付賬的時候,我可是要去吃日本料理喔!」
「沒問題!」思亞興高彩烈地說。機車帶起的疾風從他耳邊拂過,使得他的
頭髮和他的心情一樣地飛了起來。她答應下一回由他來付賬,那就表示還會有下
一次甚至是下下一次了!「到結賬的時候我要是發現錢不夠,就把你當在那裡! 」他大聲地說:「那我以後就都可以到同一家店去白吃了!」
「恐怕不見得哦!」月倫清脆的笑聲飄揚在風中:「我很不會洗盤子的!」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39:54
第四章
步入大樓的時候,月倫的臉上還帶著絲溫柔的微笑。呵,是的,她很開心,
很久不曾如此開心了──這種幸福的感覺和劇團工作的成功與否是不相干的,也
不同於爭取到支援經費的那種歡喜。而她完全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為何來
的,也──沒半點否定它的打算。真是的,她為什麼要否定呢?她可不是那種情
竇初開的小女生,連自己想要些什麼都不知道,連自己的感情都摸不清楚。她知
道自己喜歡唐思亞,非常非常喜歡。
想及昨晚那頓一吃吃了將近三個鐘頭的消夜,月倫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們
天南地北地亂聊,也談了很多切身的事;她知道了思亞是老 ,兩個姊姊都已經
結婚了;一個哥哥在南部工作,另一個哥哥則在國外。父親是個退休的律師,母
親則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思亞從小是個頑皮小子,最喜歡做木工;如願地考進
了建築系,服完兵役以後就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上班。而今他正在努力地K書,
希望能盡快地考到建築師執照。
「建築師執照不是很不好考嗎?」月倫問他。
「是不好考。」思亞承認:「不過我別的不怎麼樣,考試可是很有信心的。
一年考不過就考兩年,兩年考不過就考三年,非把這個執照拿到不可!否則的話
,一輩子只畫人家交下來的平面圖、剖面圖,還幫客戶估價算成本,能有什麼意
思?當然這些基本的技術也很重要,可是真正有創造性、有挑戰性的東西只有建
築師才能做。」
想到思亞越說越興奮的樣子,月倫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不曉得思亞知不知道
,他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當然理想主義不能只是口頭說說就算了,還得有實際
的行動去支持,否則就只是一個夢想家而已。就像……
月倫微微地皺了皺眉,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拿唐思亞來和他比較,只怕是
很難避免的吧?畢竟他是你初戀的情人,在你的生命裡留下了太多必須思考的東
西。我只希望這個階段不要維持太久,而這種習慣不要變成一種執著……
她走進了排練場,對苑明的招呼回以一笑,將手上的講義卷宗放到了辦公桌
上,立時注意到桌上那只白色的信封。全然陌生的筆跡刻畫著她的名字,發信人
的部分一片空白。
有那麼一剎那間,月倫的手指僵住了。記憶中早已掩埋的恐懼在心底威脅著
攪動,卻被她強硬地壓了下來。不會又是那種信的,她對自己說:事情已經過去
了那麼久,久得連你自己都不應該再去記憶;寫這封信的如果不是一位我久已失
去聯絡的朋友,就是什麼文化團體那種雜七雜八的來函──
彷彿是為了早一秒鐘擺脫她的疑惑似的,月倫以不必要的粗魯撕開了信的封
口,卻在看到那信的內容時完全失去了血色。
那是、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冥紙!
苑明就站在她身旁不及一公尺而已,登時注意到了她驟變的臉色。一眼瞄到
那兩張跌落在地的冥紙,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學姊?」她一個箭步趕到月倫
的身邊:「好過份喔,誰開的這種惡劣玩笑?你先坐下來,學姊,你看起來好像
快要暈倒了!」
用不著她說,月倫已經軟手軟腳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將頭埋入了雙手之間 。苑明說得不錯,再不坐下來她就要暈倒了!恐懼和憤怒排山倒海地對著她淹漫
過來,其中還來著始終不會被她遺忘的闞楚,比她過去幾年中作過的惡夢都要來
得真實,也──來得更令人 心。我的沆,我的上帝,該不會又是那個人吧?天
哪,求你,不要又是那個人!我寧可這只是個無聊份子的惡作劇,一個心血來潮
的惡作劇……
「咦!怎麼了?」韓克誠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導演不舒服嗎?」
她聽到苑明清脆而憤怒的聲音在解釋什麼,韓克誠和汪梅秀生氣的聲音加入
了討論,而後連學耕也來了。一群人團團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導演,你不要怕,這種東西只是很 心而已,傷不了人的!」汪梅秀義憤
填膺:「一定是有人嫉妒你的才華,才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打擊你!」
「我──我不怕,」月倫虛弱地說,很勉強地擠出了一個微笑。她的恐懼和
記憶是屬於過去的,不能捕風捉影地立刻和眼前這樁事連接在一起;而,以她石
月倫平素的為人處事,怎麼可能因為這麼一小封惡意的信,就嚇得躲在自家的洞
穴裡頭發抖呢?「我只是受了點驚而已,真的沒有什麼。」
「我們應該立刻報警!」韓克誠激動地說:「這搞什麼名堂嘛?小人,蟑螂
,只會使用這種下流的手段!這種人應該給關到牢裡去電一電,看他還敢不敢再
搞這種把戲!」
「如果只是惡作劇的話,警方是不會管的。報警只怕不會有什麼用。」學耕
是比較冷靜的一個:「信封裡就這麼多東西了?連一個字、一句話也沒有?」
苑明將那信封從頭檢查到腳,連那兩張冥紙都查了個仔仔細細。「沒有,」
她洩氣地說:「沒有恐嚇的話,沒有辱罵或威脅,當然更不會有署名。」
「這種東西可能會是誰寄給你的,你自己有沒有概念?」學耕問道:「有誰
嫉妒你,怨恨你?」
月倫的臉色一陣慘白,苑明趕緊安慰地抱住了她。「先別問了,學耕,這種
震驚對學姊而言一定很不好過的。先讓她歇一歇好了。」她關心地看著月倫:「
你今晚要不要休息一下,先別排戲了?」
月倫的腰桿挺了起來。不排戲?如果她會被區區兩張滿懷惡意的冥紙嚇得連
戲都不排,那個惡棍包準會得意得嘴都合不攏了。他想得美!要打垮她石月倫豈
能有那麼簡單?
「排戲可以幫我忘掉這種 心的事。」她堅定地說:「為了這麼點小事就縮
進被子裡去發抖未免太不健康了!」
是這樣的決心使她撐過了這個晚上的排練。也因為排戲一向要求她全部的注
意力,她幾乎真的將那封惡劣的信給忘光了。然而,所謂的「幾乎」,畢竟還不
是「完全」。在她心靈深處的一個角落裡,黑暗和恐懼依然如鬼魅一樣地流連徘
徊,隱隱地吞噬著她的精力。等到排戲結束的時候,月倫已經蒼白得和信封的紙
一樣了。
每一個人都關切地看著她。平日裡排完戲後慣有的說笑全都消失了。學耕給
她端來了一大杯人三茶。她驚愕地瞪著他。
「我姑姑泡給你的。」學耕簡單地說:「喝,全部喝掉。喝完以後我送你回
家。」
月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開始一口一口地啜著人三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
用,喝下三湯後她確實覺得自己好多了。而且,知道學耕這樣的彪形大漢會護送
自己回家,也確實使她心裡頭安定多了。
苑明放心不下自己學姊,所以也陪著他們上了路。她本來想胡說八道一番,
好引開大夥兒的心神的,卻因為人人心情沈重,扯沒幾句就說不下去了。三個人
在沈默中回到了月倫住的公寓樓下,月倫打開車門下了車。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她的笑容有些苦澀:「真不好思還這樣麻煩你們。 」
「那兒的話?」學耕將車停在路邊,跟著走出了車子。巷子裡雖然有著路燈
,照明度卻並不是很夠,時候又真的晚了,怎麼說都教人不能放心;何況巷子那
頭此刻正有一條黑影向著他們逼了近來。
幾乎就在同時,月倫也發現那條黑影了。她尖銳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學耕立
時擋到她面前去保護她。那人困惑地停下了身子。
「嘿,是我啦!」唐思亞說:「怎麼回事,石月倫,我沒帶狗你就不認得我
了嗎?嗨,范學耕,李苑明。」
「誰……誰讓你背光呢?」月倫無力地說,心臟兀自因了方纔的驚嚇而亂跳
:「怎麼你今天這麼晚才出來慢跑?」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說:他是算準了時間才出來的,想試試能不能遇到她──
最低限度,不可能當著范學耕和李苑明的面說。「今天加班,所以我回家得晚了 。怎麼你們兩位今天這麼有空,還專程送石月倫回來?」
「你就住這附近嗎?」苑明好奇地打量著他,一個念頭迅速地在她心底成型
:這個唐思亞和她學姊之間有什麼事正在進行,她敢用自己全部的財產來打賭。
而苑明是有著作媒的嗜好的。遠在她還是個小大一的時候,便已經在她老姊和姊
夫身上顯過這種天賦了。
「我跟石月倫根本是鄰居,同一條巷子裡只差幾號而已。」
思亞的回答使得苑明滿意極了:「那太好了。知道學姊有個朋友住得這麼近
,真教我們兩個鬆了一口大氣。」苑明說,月倫在一旁叫她,她只當作沒聽見:
「你知道,唐思亞,學姊今天收到了一封很惡劣的匿名信,白色的封套裡頭兩張
冥紙。」
「什麼?」思亞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這種低級玩笑是那個混蛋開的?」
老天,苑明這個大嘴巴,為什麼不乾脆到報上去登廣告算了?月倫在心裡叫
苦: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將不相干的外人給牽扯進這團混亂裡頭了!這個丫
頭到底以為她在幹什麼?
她那保護欲旺盛的學妹才不管她怎麼想,管自將今天發生的事鉅細靡遺地往
思亞身上倒:「……所以啦,你瞧,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怎麼能放心月倫一個
人回家呢?雖然那封信說不定真的只是一個惡作劇,不過……」
「不過我們當然不能冒險。」思亞的表情很嚴肅:「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
一。」
「你有什麼主意嗎?」苑明用著信任的眼光看著思亞,好像已經封他為「石
月倫營救隊」的總指揮似的。月倫氣得真想跺腳。
「苑明,這事和唐思亞不相干的,」她用她最嚴厲的口氣說:「只不過是一
個小小的惡作劇,不要這樣勞師動眾的好不好?」
「誰說和我不相干?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思亞說得義正辭嚴,月倫只好
忍下歎氣的衝動。真是的,她差點忘記他那強烈的正義感了!他們還是陌生人的
時候他已經會路見不平,成了朋友之後更不可能教他對她的事不聞不問:「何況
這件事究竟是不是惡作劇,也還得再觀察好一陣子。如果是單純的惡作劇,應該
就不再有下文;如果不是……」
月倫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苑明趕緊握住了她的手。但那兩個男人都沒
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他們的心神全都被事情可能的發展給佔據乾淨了。
「如果不是,事情就嚴重了。」學耕慢慢地說:「像這樣的信很有恐嚇的效
果,往後可能會越來越糟。如果真是那樣,那個傢伙就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
「學耕!」苑明叫,覺得自己的老公有時實在是沒神經到會氣死人。這樣的
對話怎麼可以在月倫的面前說呢?她今天可是已經受夠了!
「什麼?」那個傻大個兒還沒反應過來,反是思亞先明白了,不動聲色地在
學耕胳膊上捶了一記。「我說范學耕,你是不是和戲劇攪和得太久了,什麼事都
得講求戲劇效果?」他大聲地說:「小小一封信就能讓你謅出一整套間諜故事來
,我看你應該改行當編劇才是!」他一面說一面握住了學耕的手,將他遠遠拉開 。
「這種事不要當著石月倫的面說嘛,我們多替她留點心就是了。我想那人如
果真的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就不可能在短期間內採取行動。你有沒有紙和筆 ?」他將自己家裡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都抄了下來:「要是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
,麻煩你通知我一聲好吧?」
月倫看著那兩個男人在路燈底下交頭接耳,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還是
想哭。知道有人在乎你、願意費心來保護你,實在是太令人窩心了;然而這樣的
情景也同時激怒了她。她石月倫可是一個受過高教育的現代女性,從來是獨立而
自信的;然而那封該死的匿名信使得她處身的時代背景一下子倒退了好幾十年,
又變成了柔弱、被動、無能為力的弱女子,必須仰仗塊頭比她大、肌肉比她多的
男性的保護。這個想法使她嘔極了。
講點理,石月倫,她腦子裡理性的部分對她說:女人的長處本來就不在肌肉
和打架上,你引以為傲的事物也不在肌肉和打架上;難道你還不懂得分工合作的
道理嗎?喔,這她都懂,月倫陰沈著臉想:然而懂是一回事,「喜歡」可是完完
全全的另一回事。而我他媽的闃厭這種事討厭極了!
路燈那頭,思亞和學耕顯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協定,肩並著肩地朝著她們走了
過來。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月倫,」學耕說:「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嗯?不
會有事的。」
月倫無言地點頭,看著這對新婚夫妻上了車,掉頭駛出了巷子。思亞在一旁
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送你上去。」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月倫的脾氣突然間爆發了。
「我說過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惡作劇,拜託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她喊
:「我又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難道還不會照顧自己?匿名信我以前又不是
沒接過,還不是好好地──」驚覺到自己在盛怒中吐露了從來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月倫震驚地閉緊了嘴唇,掉過身子就去開公寓的大門,握著鑰匙的手用力得好
像是要拿刀去切肉似的。
「石月倫──」思亞安撫地喊,卻只換來她憤怒的一瞥。
「你離我遠一點,不要管我行不行?」月倫啐道:「我受夠了你們這些大男
人沙文主義豬!自大、霸道、保護欲發展過度──」公寓鐵門「碰」一聲關了起
來,聲音之大使得思亞為之瑟縮。
他沮喪地站在門口,費力地和低落的情緒作奮戰:她受了驚嚇,她累了,她
需要發洩,所以她並不是真的闃厭我。如果她不把我當朋友,就不會在我面前有
這樣的情緒化的表現了。
這種樂觀的想法使得思亞開心了一些,他開始掉轉身子走回家去。她說過她
以前也收到過匿名信……所謂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她收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匿名信 ?那樣的經驗和她於今的反應有任何的關聯麼?思亞沈思著搖了搖頭。這樣的憑
空猜想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目前所有的資料還太少。也許再過一陣子,她會願意
告訴我更多?也許等她休息夠了以後會想通:我的保護欲非常正常,沒半點過火
的地方;而且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裡,受人保護絕對無損於她的成熟和獨立。而她
將會知道:她可以拿她的獨立來信任我──
等她休息夠了以後。
月倫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了樓梯,一撞進自己的窩就癱倒在床上了。她的心
髒因急跑而狂跳,她的四肢則因激動而顫抖。月倫爬到床頭的角落裡去,將自己
緊緊地縮成一團,覺得自己彷彿又成了那個還在讀大二的小女生:倉惶、害怕、
不知所措。
月倫無力地呻吟了一聲,將自己更緊地 縮起來。哥哥,瑾姨,你們為什麼
不在我身邊呢?在我如此需要你們的時候……
這個想法使得月倫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而她費力地將它們壓了回去。真可
恥啊,石月倫,僅止是那樣一封不入流的信,居然就將你曾經經歷過的過往全都
帶了回來,讓你像個跌破了膝蓋的小女孩一樣地哭著叫媽媽?虧你還自認為堅強
獨立的現代女性呢!還會受到那種情緒的折磨,就表示你不曾真的將那夢魘給擺
脫!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試著放鬆自己的肢體。我實在是反應過度了,她
對自己說:匿名信和我自己的感情經驗有什麼相干?偏偏我會在張惶失措的時候
將事情全都給絆在一起!可憐的閆思亞,他實在是一片好意,卻很不幸地充當了
一次無辜的出氣桶。
無辜的出氣桶?月倫坐著凝思了片刻,嘴角慢慢地浮出了一絲莫可奈何的笑
意來。不,他沒有那麼無辜,她對自己說:她敏銳的觀察力使她太容易就能看穿
自己的動機,而她對自己的誠實使她無法否決她所看到的,無論她喜歡還是不喜
歡。而她之所以會對唐思亞發那麼大的脾氣,並不止是因為挫敗,毋寧是出於恐
懼。
恐懼!老天,她真的已經那麼喜歡他,以至於那麼輕易就聯想到她少年時曾
經有過的、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踐踏、和貶抑的痛苦麼?她曾經用了那麼大的
意志去克服那樣的痛苦,用了那麼多的努力去重建自我的評價,而她本來以為自
己已經做得完滿無缺了……
月倫苦笑一下,站到窗邊將窗簾拉開。窗外除了左近人家的燈光之外什麼也
沒有,而腹中咕咕的響聲則提醒她該吃點東西了。可是她沒有吃消夜的慾望,一
絲一星也沒有。和唐思亞大咬消夜、談笑聊沆,真的只是昨天晚上的事麼?僅止
是在昨夜,她曾經相信自己已經可以開始著手為自己建構一點幸福……然而那幸
福是如此地經不起考驗啊!一封匿名信重新勾起了她對愛情的恐懼,以及自我評
價的否決;她之所以會對唐思亞發那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將他給嚇跑吧?離我
還一點,因為我不想再受傷害;離我還一些,因為我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美好;離
我還一些,因為──因為我是一個懦夫,拒絕去擁抱真正的生活!
月倫咬緊了牙關,將拳頭牢牢地抵在窗玻璃上。所有的分析她通通明白,應
該做些什麼她通通知道;然而……然而……等明天吧,她對自己說:明天我就會
找回自己的勇氣,明天我會開始重建自己的信心;我拒絕被這樣的恐懼給打敗,
也拒絕被這樣的牢籠所束縛。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而已!
──只是,唐思亞如果已經被我給嚇走了?
就算他沒被你嚇走,你能保證自己不會再打一次退堂鼓麼?心底有個清晰的
聲音在質問她:你究竟想要什麼,最好早點拿定主意!
月倫長長地歎了口氣,茫然地看進窗外的黑夜裡。如果我能夠知道呵,如果
我能夠確定呵……
那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惡夢佔據了她所有睡著的時間,清醒的時刻則全部
用來與她的冷汗奮鬥。等她終於放棄睡覺的嘗試而肥下床來的時候,鏡子裡的她
看起來比昨晚上床之前還要淒慘。「明天」是已經來了,來了又怎麼樣呢?
而這一天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天也平靜地過去了。第三天,第四沆……她有
了整整一個星期風平浪靜的日子。排戲的過程平順地往下進行,匿名信不曾再度
出現;至於唐思亞呢,簡直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了一般。
所以他終究還是被我趕跑了?月倫自嘲地想,悄然地感覺到一股子若有憾焉
的悲傷。雖然,伴隨而來的,是日子漸漸回到正軌的一種如釋重負。看來那封匿
名信終究只是某個無聊人士心血來潮的惡作劇了?她滿懷希望地想。喔,拜託,
就讓它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的惡作劇吧!我對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要求,只想做我真
正想做的工作而已,連對愛情都不敢有所奢求──
唐思亞的身影掠過了她的心頭,使她再一次感覺到那股子莫可奈何的淒愴。
月倫以一個淡淡的苦笑將這情緒抖了開去,告訴自己說:生活中總是有得有失。
畢竟她現在的日子和前些日子完全一樣,而她只要求有戲劇為伴的平靜與充實─
─
只可惜這樣的平靜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象。在那兩張冥紙將被遺忘的時候,
第二封匿名信靜悄悄地來臨了。時間在第一封信送達之後的第十天。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0:42
第五章
第一個看到那封信的,自然是住在排練場──也就是攝影工作室──樓上的
李苑明。信封上的字跡笨拙而三差,彷彿是出於小學生之手;然而發信地址部分
的空白使她察覺到了危機。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把這封信丟到字紙簍裡去。
然而考慮再三之後她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別說她學姊的信件她沒權利處理
,如果這真的是一封充滿惡意的信,那就更不應該瞞著月倫了──誰知道,裡頭
說不定會有他們需要知道的資料呢,而她也不希望月倫置身於虛假的安全之中,
對可能的危險沒有半點防範。
學耕對她的顧慮百分之百贊同。但兩個人商量之後決定:等月倫今晚排完戲
後再將信交給她。能讓她少煩惱一點,就讓她少煩惱一點吧。
就這樣,那天晚上排完戲後,韓克誠和汪梅秀都離開了,學耕和苑明很艱難
地將信遞了給她。
只瞄了那信封一眼,月倫的臉立時成了一片空白。用不著拆封,她也已經能
夠確定:這絕對是另一封匿名信,而最壞的事情正在發生──那人顯然並不只是
在惡作劇而已,而是……如學耕他們那天晚上疑慮的: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學姊?」苑明憂慮地開了口:「如果──你覺得看這種信很難過的話,我
來替你拆好嗎?然後把大概的內容轉述給你聽就好了?」
苑明的沐貼使得月倫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容。雖然,那笑容只維持了不到一秒
鍾:「謝謝你,苑明,還是我自己拆信好了。我受得住的。」
那封信裡其實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已經足夠將月倫的臉色轉成
了死灰: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
月倫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將頭顱埋入兩膝之間,抗拒著嘔吐的衝動。老天哪
,這場惡夢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嗎?四年前她離開台灣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
經將過去永遠地拋在身後了;返國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說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
雲淡風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隻溫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則從她無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張信紙。月倫沒有抗拒,也無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們看了信會問些什麼,而她發現
自己再也不想隱瞞了。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受到這種信件的折磨的時候,她選擇
了沈默,選擇了姑息──一個原因是她當時出國在即,而她以為出國之後這件事
情自然會煙消雲散;另一個原因則是,在她年輕而困惑的心靈裡,多少相信自己
或者真的應該為那樁事情負某種程度的責任,也對那個寫威脅信的人抱持著某種
諒解和同情……
而,這些理由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很明顯地,四年多的歲月不曾使徐慶家的
怨憤得到絲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強了他的執念,以及報復的決心;而這一次她已
經沒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罪惡
感有多不必要,而徐慶家的偏執已經不止是出於傷痛,母寧更近於一種病態!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將她需要的氣力注入體內,而後緩緩地抬起頭來
,準備面對她朋友們關切的詢問──
她直直地看進了唐思亞的眼睛。
「你?」月倫有著一剎那的失神:「你怎麼──」
「范學耕打了電話給我。」思亞的回答很簡單,卻使得月倫那荒寒的心境裡
突然綻開了一朵小小的紅花。不管他這些天來的消聲匿跡是什麼意思,反正絕不
是讓她給嚇跑就是了。衝動之餘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方纔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屬於唐思亞的 。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也──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
思亞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後又溫柔地放開。他溫暖的眼神在她臉
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頭去檢視手上的紙張。
「電腦打出來的字,簡直沒有線索可循。」他沈吟著說:「短短一句話裡頭
沒有半點血腥恐嚇的意思在內,證據薄弱到不足以報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
看著月倫:「你──應該知道寄這種信給你的是什麼人吧?」
月倫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說,凝視著自己絞得死
緊的雙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這段糾結。「我等待這一天
已經等待很久了」這句話,很明顯地,不會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沒有大
腦的人啊,才會歸納不出這一點!
場子裡一片靜默,只聽得到月倫費力的呼吸。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
才聽她沈沈地開了口:「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時間,後
來……因為……個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個人都本能地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月倫的敘述太簡略,而
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們都聰明地沒有說話,只是耐著性子繼續等。彷彿又過
了一個世紀,月倫的聲音才又再一次地響起:
「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則畢了業去當兵,抽籤之後被分發
到馬祖去服役。」敘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開口的時候,無論她如何地設法
自持,每個人都看到一抹尖銳的痛楚劃過了她的臉龐:「才剛剛到了馬祖三個多
月,部隊裡就傳來消息……他──」月倫的聲音哽塞得幾乎難以聽聞:「死在馬
祖。」
「我的沆!」苑明發出了一聲低喘,衝上前去就握住了月倫冰涼的雙手:「
這實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難過喔,學姊?」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他們的分手雖是她理性上深思熟
慮的結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昇華,需要的時間可是要比幾個月多得多了 。只不過──只不過她並不是最難過的一個。
「還──好啦。」她很勉強地擠出了一絲苦笑:「畢竟我那時候已經和他分
手了。我難過,他的家人遠比我更難過。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亞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
「他弟弟小他兩歲,五專畢業,那時候也正在服兵役。這弟弟對我那男朋友
非常崇拜,對兄長的死亡憤怒已極。他不相信部隊那套因公殉職的說法,而一口
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這太荒謬了嘛!」苑明忍不住說:「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職,和你扯得上
什麼關係?」
「因為軍隊裡頭出狀況的時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島,因為受不了壓力、情緒
、以及老鳥的欺負而自殺的人也不少。所有這些情況,軍隊裡通通都只用「因公
殉職」來對付,」思亞解釋道:「你要知道,這種說法常常是教人很難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麼說來,這個做弟弟的,是以為他哥哥「因失戀
而自殺」了?」
月倫的眼神有著一剎那的茫然。「有人說是槍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說
他真的是自殺的,」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接下來的聲音根本只是說給她自己聽
的:「自殺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徐慶國本來就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
「就算他是自殺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亞粗暴地打斷了她:「人生本來
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挫折,如果碰到一個難關就得死一次,人類早八百年前就滅
種了!以自殺作為逃避的方式只證明了他是個多麼懦弱的人,你離開他的決定作
得再正確也沒有了!」
月倫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唇邊漸漸地露出了一朵溫和的笑容來。那笑容非常
之淡,但卻是她接到這封信之後所露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謝謝你。」她言簡意賅地說。而這三個字背後的寓意是無窮深遠的:謝謝
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移去了我多年來一直背負的罪惡感,謝謝你──願意成為
我的朋友,鼓勵我,幫助我,安慰我。
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使得思亞心裡暖烘烘地,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
能以微笑來回應她。
「照你這麼說,這個寫匿名信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弟弟了?」學耕問:「那小
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倫苦笑:「我大三那年他還在服兵役,所以沒
採取任何行動,等他退伍之後──」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即使是現在,想到
那些惡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喚起她非常不快的記憶:「他就開始寄一些威脅恐
嚇的信給我。雖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慶家之外不可能有別人。他把他
恨我的原因寫得那麼清楚──」她又打了一個哆嗦。
「那些信還在嗎?」
「怎麼可能還在?幾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倫苦笑著回答思亞的
問題:「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現在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報警了。」
「報警當然是要報的。我相信我們遲早會拿到足夠的證據。問題是報了警能
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懷疑。」思亞皺著眉頭苦思:「台灣的警力不足,是小學生
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絕不可能派一兩個人跟前跟後地保護你,最多是加強一下工
作坊附近的巡邏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個徐──徐什麼來著的?」他向月
倫求救。
「徐慶家。」
「在逮到徐慶家之前,要想保護月倫的安全,我們只有採用自力救濟了。」
苑明和學耕不約而同地用力點頭,立刻和思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各種方案來
,月倫簡直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以後石月倫排完戲後,我負責來接她。」思亞的話才剛剛出口,學耕立時
抗議:「我送不是比較方便嗎?而且我個子比較大,嚇阻力應該比較強。」
苑明氣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顯的話,她真想狠狠地踢學耕一腳。
這麼不解風情的呆子,當年怎麼會跟她戀愛的呢?一定是他的荷爾蒙在非常時期
分泌過多了。話說回來,在顧慮月倫的安全問題上,學耕的說法好像比較實際…
…
但這個提案立時就讓思亞給否決了。「我想接送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好些吧,
范兄?這個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鎮守的。萬一那小子決定摸進來裝定時炸彈怎麼辦?再說我個頭雖然沒有你大,當年服役的時候,跆拳練得可也並不太差。」
學耕側著頭顱想了一下。「也對。那我就讓工作人員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
通知大廈管理員,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閒雜人等。」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覺得
這法子其實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因為一座辦公大樓裡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
轉向了月倫:「你有沒有徐慶家的照片?」
「沒有,」她還沒來得及再說,學耕已經很不滿意地皺起眉來:「那就得想
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讀的是哪個學校嗎?」
他們就這個問題又討論了一陣子,使月倫聽得既迷惑、又驚異。老天爺,她
都快相信他們可以去開徵信社了!左一條線索,右一個門路,這些男生的朋友可
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這樣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開始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可怕。她當
然不敢低估隱伏在黑暗中的危險,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而她
的朋友們也並不止是在為她作消極的防守,還打算主動地出擊;被獵者成了獵人
,威脅者成了獵物。雖然一切都還只是在紙上談兵而已,但這起碼讓她不再覺得
那麼無助,那麼窩囊。
「我還有一個建議,」苑明說:「以後再有這種匿名信,一概由我來拆。已
經知道這個人的用心險惡了,幹什麼還讓學姊受這種驚嚇?」
月倫的眼睛全無預兆地濕了,苑明趕緊抱住了她。
「嘿,學姊,不要這樣嘛,不會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腳亂地安慰她
,月倫哽著聲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興了,能有你們這樣的
朋友。」
苑明的反應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學耕則因了不怎麼習慣這樣的讚美而乾
咳了兩聲。
一直到思亞伴著月倫走出了這棟辦公大樓,月倫的情緒還不曾完全回復正常 。她的雙眼異乎尋常地晶亮,十指則在身前緊緊地交疊。思亞無言地走到車子旁
邊,從把手上掛著的塑膠袋裡取出一個安全帽來交給了她。
很明顯地,那是一個女用的安全帽。鮮艷的紅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剛
剛買來的。月倫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亞,眼睛裡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氣。
「這──這是給我的嗎?」
「那當然哪。」思亞笑著將車鑰匙往起動機上插:「這麼小的安全帽戴在我
頭上,豈不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兒?」
「可是──可是──」月倫依然滿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沒有安全帽
呀?」
「那是因為你的頭比我的重要嘛。」思亞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麼辦
的樣子,便過來替她將帽子戴上,一面幫她調扣環:「別忘了,咱們的戲劇圈將
來全靠你了──石月倫?」
月倫那顫抖的嘴唇,以及兩行順著臉頰往下直滾的晶瑩淚珠,只把他嚇得手
足無措:「喂,你不行哭呀,拜託,不要哭,我……」眼見月倫的淚越滾越急,
他張惶了兩秒之後終於決定將她抱進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什
麼話了?你告訴我嘛,求求你,石月倫,不要這樣一直哭好不好?」
月倫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格子襯衫迅速地被淚水浸濕了 。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地顫動,使得他只能徒勞地輕拍著她的背脊。然而
就在他用這種動作來撫慰她的時候,一種清晰的了悟也同時進入了他的心底:她
是在發洩情緒,而不是在生我的氣!謝天謝地,原來我沒做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這樣的了悟使他整個兒鎮定了下來。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輕拍她背脊的
手勢也更柔和了。本來還想順順她的長髮的,不幸那頂圓圓的安全帽怎麼看也不
像一個吸引他手指的對象,因此只好專注於她的背心。也真是難為她了,他憐惜
地想: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會被自殺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
弟弟恐嚇追殺的,更何況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輕、
更脆弱、更傷心的歲月裡,就曾在沈默中受過這樣的折磨,思亞幾乎把牙齒磨出
了聲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麼整你!
月倫的哭泣漸漸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顫抖也逐漸平息了。察覺到她動了一
下,自他的肩上抬起頭,思亞環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地放開。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溫柔地問,月倫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
「對不起,」她用手背擦著頰上的眼淚,思亞趕緊掏出手帕來遞給她。
「嘿,我發現你是個髒小孩哦,」他溫和地取笑她,試著想讓她開心起來:
「怎麼你出門從來不帶手帕的嗎?」
「我又不會每天都這樣哭!」她抗議,而後不怎麼好意思地皺了一下鼻子:
「而且手帕好麻煩。」
「手帕好麻煩?那麼面紙呢?」
「一樣啦!」月倫氣惱地道:「我明明記得自己每次出門都帶了的,偏偏要
用的時候就是找不著!」她用力地跺了跺腳:「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沒有,我沒有!」思亞忍笑道:「再說記得帶手帕又有什麼好處?回家
還得洗。」不給月倫還嘴的餘地,他拍了拍機車後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倫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裡一面說:「而且這
次你付賬!」
思亞藉著跨上機車的動作來遮掩他臉上的笑容。感覺到月倫的雙手環上了他
的腰,他二話不說地發動了車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這
個他沒有見過的石月倫而困惑。怎麼,在那個成熟、自信、專業化的表象底下,
居然是這樣一個小迷糊嗎?這個小迷糊有著全然的孩氣,可以情緒化,可以不講
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寵。而思亞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個部分多些……
其實這一個部分他以前曾經見過──她的閽氣和頑皮都不是單獨存在的──
只是沒有一次表現得像今天晚上這樣徹底。而他確定看過她這一面的人絕不會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愛、真正信賴的人才見過?
想到這個地方,思亞的心幾乎要飛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經給了他這樣的闔權 ?知不知道她已經撤下了某種屏障?
然而,伴隨著歡欣而來的,是一個尖銳、沈重、極不受歡迎的詢問:
她是真的喜歡我麼?抑或只是因為──她現在需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呢?他
還記得他們上個星期最後一次碰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絕對無法以「愉快」二字來
形容。
思亞在心裡頭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記,硬生生把這個念頭捶出了腦子。少驢了
,唐思亞,你應該對你喜歡的這個女孩子更有信心一點,對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
心一點,也──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在這樁危機發生以前,她本來就已經對
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嗎?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緒惡劣──只不過是情緒
惡劣而已!
那頓消夜吃得很短。因為月倫雖然比先前放鬆了很多,卻仍然沒有什麼胃口
,一大杯綜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亞和她的對話聽來很輕鬆
,卻總能察覺到暗處彷彿有激流隱伏。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她絕對熬不到公演的 !
「先別擔心那個傢伙的事了,石月倫。」思亞溫和地說:「那小子顯然還不
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所以你在家裡很安全的。」
月倫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這麼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緒了麼?「這
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聽我指揮呀。」她老老實實地說,十分地無可奈何。這使
得思亞雙眉皺得更深了。
「有沒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麼的?」如果有的話,他會放心得多,相
信她也會放心得多。
「沒有。」月倫苦笑:「我現在住的這個小套房是爸媽幫我買下來的。說是
他們無法在戲劇領域上幫我,至少希望我不必為生活費煩心。」
「那──」有一個意念閃入了思亞腦中,使地的眸子為之一亮:「如果你不
反對的話,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嗎?」
「啊?」
「只要你不反對有只大狗在你身邊亂繞。」思而認真地說:「唐大汪很乖的 。不會亂咬鞋子,也不會胡亂大小便。你別看它那麼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
可是一隻很好的看門狗喔!」他越想越覺這是個好主意:「它又那麼愛你,一定
會非常努力地保護你!」
「我……」月倫的眼睛又濕了。這樣的愛惜和體貼,是她從來也不曾領受過
的──至少至少,不是來自於一個異性朋友的身上:「可是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
了嗎?我那住處地方那麼小,我又不可能每個晚上都帶它出來跑步,」
「這種技術性的問題我們等一會兒再討論,好不好?」思而開心地道:「唐
大汪為了它喜歡的女孩子,連飯都可以少吃兩頓,更別提空間狹小這回事了。而
且那小子有時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幫我擺脫它一陣子,我真的感激不盡。太棒了
,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這麼好的主意!」
月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對對,你是個厚臉皮的沆才。」
這件事這就這麼決定了。半個鐘頭以後,思亞已經將唐大汪帶到月倫公寓的
門口。月倫開了門迎接他們兩個進去,帶著他們直上四樓,讓他們進了自己的屋
子。唐大汪一進門就四處亂轉,聞聞嗅嗅,顯然對這個新環境好奇極了。
「我的沆!」思亞的眼睛瞪得好大:「據說女生是很會整理家務的,顯然我
的資訊來源一定有問題了!」
「你敢說我的房間很亂?」月倫橫眉豎目:「只不過是被子沒有疊,幾件衣
服沒有歸位,桌上的卷宗講義多堆了幾天,」說到這裡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
來:「你瞪什麼眼?唐思亞,你不知道我這種女人生錯時代了嗎?我應該晚個二
三十年出生,那時候家務機器人就會像電子鍋一樣地普遍了!」
「在家用機器人出現之前,我看我只好訓練唐大汪幫你疊被子了。」思亞苦
著個臉道:「不過講義卷宗它可沒有法子代勞。我們唐大汪聰明是聰明,可還沒
有高竿到認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認得了嗎?」月倫一面將胡亂披在椅背上的衣服
收起來一面說:「有你這麼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點都不懷疑!」
他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委婉的諷刺。「別的字我是不曉得啦,不過你要是
在牆上貼個紙條寫「唐大汪是只大笨狗」,它是一定會抗議的。」
唐大汪喉嚨裡咕咕作響,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顯然是聽懂思亞所說的那幾
個字了。月倫蹲下身子,對著唐大汪伸出了雙手。「過來,唐大汪,不要理你那
個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著說,大狗立時奔進了她的懷裡,蒙頭蓋臉地
亂舔一氣。
思亞笑著看她和狗玩,眉眼間露出了異常溫柔的神色。其實她的房間佈置得
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過是後來疏於整理罷了。她的床單是尼泊爾式的、棕褐裡
夾著黯黃的印花棉布,床前一塊織作幾何圖案的地毯。窗簾的顏色和床單是同一
色系,只不過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質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協調。原木顏色的 台
上亂七八糟地堆了些保養品、化 品,牆上則貼了些非常藝術的海報──全都是
黑白的。至於書桌和書架上那幾項零散的小擺飾品,則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
纖細的內在。
這個地方需要一點綠色的東西,思亞決定道,眼光轉向了床頭。床邊地上隨
手丟下來的幾本書告訴了他:月倫常常坐在床上看書。那麼我應該為她在床頭牽
個吊燈,他對自己說:要去找那種橘黃色的毛邊紙,以木頭做成不規則長方形的
燈罩,然後……
一想到要動手做東西送她,思亞就興奮得兩眼發光。「那我就走羅,石月倫
,」他輕輕地拍了拍大狗的頭:「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嗎?」
「汪!」大狗說。
「對了,我把家裡和辦公室的電話都留給你。」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名片和
筆來為號碼:「要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盡避打電話過來好了,多晚都沒關係。 」
「不會吵到你爸媽嗎?」她一面抄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他一面問。
「不會,這支電話是我房裡的。以前家裡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
白牙:「尤其我哥哥姊姊們在戀愛的時候,赫!有時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還得
出門找公共電話哩!」
月倫忍不住笑了。思亞走到門口,想想又同過頭來。「把安全帽給我吧。」
「噢。」月倫有點失望:「原來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亞笑得很壞:「不過你一定會忘記帶它出門,所以還是我
來保管比較保險。」
「你就把我看得那麼扁啊?」月倫不依道,一面將安全帽遞了給他。思亞笑
著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導,」他半真半假地道:「不過這
種小事是不值得你費腦筋的,所以在家務機器人還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勞了 。」
思亞走了以後許久,月倫還坐床上發呆。今天這一天發生了多少事啊?唐思
亞像旋風一樣地捲進了她的生活,將本來應該黝暗如子夜的烏雲吹散了大半──
正把個大頭伏在她腿上打盹的閆大汪就是證明。她伸手順著唐大汪由頭至頸的皮
毛,聽著大狗喉中偶然發出的呼嚕聲,只覺得一股甜意自心靈深處不斷暈開。就
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雲層的陽光一樣。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1:49
第六章
接下來的那幾天是平靜而順遂的。思亞每天晚上十點來接她回去,並且絕對
不會忘掉她的安全帽──這一點月倫真是挺佩服他的。如果是她自己啊,她對自
己承認:剛開始那幾天可能還會良心不安地發現「今天又忘了安全帽」,接下去
就連自己有頂安全帽這碼子事全忘光了。
而思亞幫她準備的還不止是安全帽而已。她發現他手帕開始多準備一份,原
子筆也隨時備用,甚至連雨衣都多買了一套,以防不時之需。這個人和徐慶國多
麼不同呀,月倫忍不住要想:徐慶國是浪漫的,情緒化的,唯美的,說出來的話
常常如語如歌,想出來的小花樣也都唯美至極:送她一兩幅自己寫的書法啦,在
雅致的信簽上用粉彩畫兩枝紫羅蘭,然後寫道:「這顏色像不像你今天早上穿的
那條裙子」啦,在她生日的時候寫首小詩送給她啦……然而他對生活小節的處理
能力只有比她更差。天知道他常常連自己的生活費是怎麼花掉的都不曉得,使得
她必須在月底的時候節衣縮食,設法餵飽他們兩個。
而這種事情說什麼都不可能發生在思亞的身上。他不會有事沒事吟段唐詩宋
詞給她聽──事實上他學生時代背過的那幾首詩詞是不是還留在他腦子裡,殊成
疑問,更別說什麼莎士比亞或惠特曼、泰戈爾了,然而他那種實事求是的沐貼只
有更教她窩心。是而今的她已經成熟到足以瞭解:生活中的揖讓進退,是比風花
雪月更踏實、更切身、也更要緊的吧?那個與徐慶國戀愛的石月倫或者真的會覺
得思亞「缺了點人文素養」,現在這個石月倫可絕對不會!包何況思亞的所謂「
欠缺人文素養」,只不過是他不背詩也不背詞罷了。而人文素養的範圍可比詩詞
歌賦廣太多了:對歷史的興趣,對社會的批判,對美與造型的感應……
以這種角度來看,思亞的人文素養絕對不差。她越和他聊沆就越明白這一點。思亞接了她以後總是先回她住處去帶唐大汪出來,然後在吃消夜的時候讓唐大
汪自去亂跑。兩個人一面吃東西一面聊沆,聊沆的範圍地北天南:從童年趣事談
到求學階段、以及工作上發生過的糗事,從各地珍聞談到讀書心得。當然月倫最
常談的,還是她正在忙的戲劇;思亞的情形則跟她很像:一提到建築精神就來了。她帶著很大的興趣聽他談他理想中應有的社區造型,真覺得人間事無一不是學
問。
這樣的相聚和閒聊,以及彼此間情份的累積,使得月倫的心思自徐慶家的身
上移開了大半;而唐大汪的陪伴更教她心安了許多。然而,就另一個角度來說,
唐大汪的存在也正提醒了她:她目前所處的,是一種什麼樣的非常時期。如果不
是處身於這樣的非常時期裡呵,月倫真要覺得她對生活再無所求了。卻是一個陰
影在她的生活之中徘徊不去,日日夜夜;簡直就像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埋伏了
一顆不定時的炸彈,而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挨個正著。
即使她對這種不定期的撩撥已經有了相當的心理準備,那信當真再次出現的
時候,仍然教她覺得 心極了。
這一封匿名信是隔了一個星期才來的。苑明和上回一樣,等到排戲完畢之後
才告訴月倫這件事。
「這封信的措詞比較激烈了。他說他等著向你討債。」
信在學耕和思亞兩人手中分別停留了一會兒,唯一不看信的只有月倫。而,
雖然知道自己的朋友們都在盡力保護她,月倫還是覺得心裡好沈,沈得她連呼吸
都覺得艱困。
「信的內容還是用電腦打出來的。」思亞不悅地擰著眉:「信封上的字又和
上回不同了,可是瞧來也像是小學生寫的字──這小子該不會假裝不認得字,隨
便抓一兩個樂於助人的小朋友幫他寫信封吧?」
「很可能。」學耕拿出上一封信來和這封相比對:「真看他不出,這小子還
是個智慧型的罪犯呢。哼,天底下就只有他一個是聰明人嗎?」他一面說,一面
打開抽屜取出一隻牛皮信封,從裡頭抽出了幾張相片:「大家看一看,這小子就
是徐慶家。」他補了一句:「資料今天早上才送來的。我本來是想能不用就不用
,想不到這小子真的不知死活,一心一意要玩真的。」
「我從來沒懷疑過這一點。」月倫乾澀地說,一面從學耕手中取餅照片來。
那幾張照片顯然都是放大過了的,有大頭照,也有生活照,但都是青澀的學生模
樣,想必是從學校的畢業紀念冊上得來的吧?相片上的男孩瘦瘦長長,五官稱得
上是清秀的,雖然和他哥哥長得不是很像,但眉宇間依然有幾分肖似。月倫胸中
一痛,無言地將相片推到了一旁。思亞立時將它們接了過去。
「從相片認人本來就不是很準,何況這些相片少說點也是六七年前照的了,
出入只怕更大。更要命的是這小子幾乎沒有什麼特症……真要命,他為什麼不在
臉頰上長個大肉痣呢?」思亞皺著眉頭沈思:「沒辦法找到更近的相片了嗎,范
兄?」
「我還在試。」學耕吐了一口氣:「不過相片只是一個三考而已,作不得準
的。形貌要變易本來就不是難事。留點鬍子,戴個太陽眼鏡,變個髮型什麼的,
看起來就會非常不同了,更何況我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那沒關係,有了總比沒有好。」思亞樂觀地說:「至少我們已經知道這小
子沒有鷹勾鼻,掃把眉,也不是一八○以上的壯漢,要過濾範圍便小得多了。你
說是不是,石月倫?」
「是是,閣下料事如神,言必有中。」月倫苦笑道。她有時真服了他那種「
天塌下來有長人頂」的樂觀。雖然她也不得不承認,思亞這種凡事都只往光明面
去看的性格,真為她消去了不少杞人憂天的烏雲。
「好啦,討論到此為止。」思亞拍拍手站了起來:「戰鼓已經響起了!鎊位
同志,大家繼續努力,好早些逮住那小子吧。」月倫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
笑。「你在做什麼?成功嶺上操練新兵耶?」
「沒上過成功嶺的人不要亂講話!」思亞瞪眼道:「連心戰喊話和對新生作
的精神訓話都分不出來的人更沒資格說話!你那什麼眼神?我告訴你哦,我也是
堂堂的中華民國預官哦!兩位,我們先走啦!你你地,不跟她說一些在下的豐功
偉績,這個女人是不曉得要尊敬我!」
他實在不是什麼脫口秀的高手,尤其在存心說笑話的時候。月倫有些好笑地
想,一面揮手向苑明和學耕道晚安。然而思亞的用心使她感動。他那麼努力地要
抒解她心上所受的壓力,那麼費心地要她遠離所有可能傷害她的東西。這話乍聽
之下,很像是某種保護欲過於旺盛的大男人,可是他對她的專業知識及努力又有
著那麼大的尊敬,那麼大的認可……
察覺到月倫對自己努力擠出來的笑話完全充耳不聞,思亞沮喪地住了嘴,而
後又很快地振作起來。
「不要擔心嘛,石月倫,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我跟你保證。」他精神抖擻
地說:「那小子以為你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而實際上你卻有一堆朋友保護著你,
光這一點就夠他在採取行動的時候灰頭土臉的了!」
「啊?噢,」月倫回過神來,堪堪捉到了他所說的最後一段話:「我不是在
擔心啦,真的。你們已經把我應該擔心的部分全擔心光了。」
「這才對嘛。」思亞取餅安全帽來替她戴上,而後又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來兩
個小東西。「給你的,」他說:「有了這種東西,你就更用不著怕那小子了。」
「這什麼啊?」月倫困惑地問。其中一樣是個以哨子作為墜飾的項煉,用途
她是明白的;另一個玩意兒看來像個噴霧器,握在手心裡頭剛剛好。
「防身用的噴霧瓦斯。」思亞解釋,抓著月倫的手教她怎麼使用這個玩意兒
:「這種東西能不用當然最好是不要用,但你知道,有備無患嘛。知道你身上帶
著這種東西,至少可以教我放心一點。」
「小五,」月倫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只好用笑謔來淡化自己激動的情緒
:「你存心把我打扮成日本的忍者是不是?安全帽、噴霧器加哨子,還有沒有其
他的?」「小五」是思亞家裡的人對他的稱呼,月倫早在前些日子的閒聊裡就知
道了,她很喜歡,所以越叫越順。
思亞也笑了,但他的眼睛卻很嚴肅:「可能的話,我還想在你身上裝個緊背
低頭弩呢。」(注)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答應我你會隨身帶著這些東西!」
「好啦。」月倫乖乖地說,直直地看進了他溫柔的眼睛:「小五,謝謝。」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還握著她不曾放開。也許是因為她
那雙軟軟的小手握起來感覺好對,而她站得離他那麼近,近得他可以聞到她的發
香;她明媚的眼眸正溫柔地看著自己,嘴角的笑意隱約而許諾……
思亞只覺得心血一陣激盪,情不自禁地湊過身去,極盡溫柔地在那兩片花瓣
般的嘴唇上印了一記。
他本來只想輕輕地印一下就好了的,但那輕柔而試探的接觸使得他所有的男
性本能都騷動了起來,使他不自禁地將月倫環進了懷裡,不自禁地想要加深彼此
的接觸。在最初的輕啄之後,他的吻再一次地落在她的唇上,開始要求更多,渴
望更多……
幾乎就在同時,一個念頭尖針一樣地鑽進了他的腦中:
你在做什麼,唐思亞?這不是你表達感情的時機呀!如果她以為你在她最需
要幫助的時候佔她便宜,那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個念頭使他立時收束起這個吻,帶著種急流湧退的匆忙放鬆了他對月倫的
擁抱。「對……對不起,」他囁嚅道,幾乎沒有勇氣看她:「我……我不是……
呃,我是,我很喜歡你,但是……」
月倫審慎地瞇了一下眼睛。思亞喜歡她,是她從沒懷疑過的事實;那「喜歡 」不會只是朋友間的喜歡,也是她從未懷疑過的事實。然則他究竟為了什麼,會
為一個親吻而大驚小敝呢?他可並沒有喝醉酒或跌破頭,而他一向是個自制力絕
佳的君子,如果他不想的話,那個吻就不可能會發生……啊炳,我知道了!月倫
著迷地看著他臉上隱隱泛開的紅暈,以及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這種反應只可能有
一種解釋──他以為他冒犯了我!
「不用擔心,唐小五,」月偷懶懶地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留意著他的反應
:「我碰巧知道接吻不會懷孕。」
思亞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如釋重負的感覺貫穿了他的全身。在這一剎那
間,他愛她甚於任何一刻。「真的?」他慢慢地說,嘴角露出了個促狹的笑容:
「這我倒不知道。」
月倫只來得及賞給他一個大白眼,便讓他結結實實地抱到懷中去了。「怎麼
辦?我好喜歡你喔!」他在她耳際咕噥:「我簡直沒有辦法相信這種事!我是個
成熟的大男人了耶,怎麼可能還像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一樣衝動?你知不知道我
認識你的第一天,回家就夢到你跟我進禮堂了?」
她當然不會知道。但他的招供讓她覺得心裡頭好暖。「還好是夢到我們兩個
進禮堂。」她故意取笑他:「如果是夢見進洞房,那我現在就把你休了!」
思亞連忙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就算是夢見跟你進洞房,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嘛,怎麼可以把我休了呢?」他一面嘀咕,一面敲敲她的安全帽。「太早幫你戴
帽子了。」他不怎麼滿意地說,又替她把帽子摘了下來,很開心地在她臉頰上啄
了一記:「這樣好多了。你好香喔。」
「色鬼!」月倫被他弄得癢兮兮地,便就笑著躲他,但思亞將她抱得牢牢地
,可躲的地方十分有限,沒兩下就又讓他親了兩記。「怎麼辦,石月倫,跟你在
一起我越變越色了!」
「怎麼辦?」月倫笑著對他晃了晃手上的噴霧瓦斯,思亞發出一個悲慘的呻
吟。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作法自斃」了!」他苦著臉說:「你確定你要用那
種東西對付我?法律上對初犯的人不是都可以假釋或減刑的嗎?」
「初犯?」月倫啼笑皆非:「你想告訴我說,我是你的初戀嗎?你的成熟期
有這麼晚嗎?」
「呃,」思亞凝神想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情慢慢地變得正經了。「我告訴你
老實話,石月倫,我以前也交過幾個女朋友,而且我和她們交往的時候也都是很
有誠意的。但是,」他的聲音慢了下來,顯然正在審慎地思索著他所要表達的東
西:「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我對她們的評價如何,她們身上總還有一些部
分是我不喜歡的。好像──面對她們的時候,我仍然可以保持很大的客觀,可以
很理性地作出她們性格和能力的評分表。但這個部分在碰到你的時候就全部完蛋
了。」他真摯地看進了她的眸子:「你的一切我通通都喜歡。從頭髮到手指頭。 」
月倫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的喉嚨讓心口升起的熱氣給堵住了。
「我──我──我生氣的時候很不講理的。」
「那種生活比較刺激。」
「呃,我……我很不會照顧別人的。」
「身為老 ,我已經被照顧怕了。」思亞笑得開心:「我比較喜歡照顧別人 。」
「還有……還有…我的身材不太好。」
「身材不好?誰說的?在我看來你完美極了!」思亞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腰細腿長,標準的衣架子嘛。至於胸部,」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低,聽起來神秘
兮兮地:「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最討厭大哺乳動物!」
月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二話不說地投進了他的懷裡。「你這個大傻瓜,」
她在他耳邊低喃道:「你既然堅持要這樣「情人眼裡出西施」,我還有什麼話說 ?以後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哦!」
「警告我?你只差沒拿噴霧瓦斯來對付我了!」思亞歡天喜地地摟緊了她,
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覺得踏實,第一次覺得放鬆──不,不能說是放鬆。因為他
的心臟仍然因了興奮而跳得像剛剛被釣出水面的魚,胃裡頭也好像好一萬隻蝴蝶
在飛:「但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對不對?」他開心地說,猛力地抱起月倫就
轉了好幾個圈子。「喲呼!」他喊,聲音裡充滿了無法壓抑的激動和歡悅。
猛力地被他抱起來轉圈子的時候,月倫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叫。「喂,
放我下來啦!」她笑著捶他的肩,但思亞根本充耳不聞。那樣的旋轉使月倫的頭
腦有一點暈眩,然而真正教她昏眩的也許只是思亞那全無保留的熱情,那自靈魂
深處噴薄而出的歡悅。在這冷靜的、理智的、功利的社會裡,居然還有人用這樣
的方式去戀愛麼?在不知不覺之間,月倫的眼睛再度給浸濕了。
那天晚上他們什麼消夜都沒有吃──兩個人都因為太過激昂的情緒而失去了
任何吃東西的胃口。甚至在道過晚安、回到住處洗過澡之後,月倫也還無法平靜
下來。看樣子我今晚非失眠不可了,她對自己說,伸手將唐大汪攬進了懷中,彷
佛這樣就可以使她和思亞更接近一些似的。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但那或許是因為,她花了
不少氣力將思緒轉回工作上頭罷。狂女已經排練了整整一個月,大致的細節和戲
劇的樣貌都已經成型,她現在必須專注於整理和剪裁的工作上頭。演員的服裝還
沒有著落,背景音樂也有待考量……
那天晚上,思亞七點不到就到排練場來了。
「怎麼今天這麼早就來了?」月倫又驚又喜。
「我說過我想多看你們排練幾次的,記得嗎?」思亞笑瞇瞇地說,而後壓低
了聲音:「再說,我也想早一點看到你!」
月倫撒嬌地對他皺了一下鼻子,沒注意到苑明在一旁笑得好賊。
排練完畢之後,月倫的神情還有點癡呆,顯然尚未從工作之中恢復過來,大
家對這種情形已經很習慣了──不止一次,月倫和思亞一面離開排練場,還一面
嘀嘀咕咕地念著什麼地方要怎麼處理,可以獨白超過二十分鐘。但是這一回,月
倫和思亞正要走出工作室,苑明從後頭叫住了她。
「學姊,你忘了東西了。」
「噢,對,謝謝你。」
月倫從沙發上拎起了那個大袋子,思亞好奇地看了她兩眼。「你今天逛街去
啦?」他問:「新衣服嗎?」
月倫臉上浮起了一絲狡黠的微笑,將袋子遞給了他。「你何不自己看呢?」
她神秘兮兮地說:「判斷一下我的美學品味如何?」
「那還需要我的認可嗎?」他用崇拜的眼光掃過她今天穿的亞麻色上衣,黯
棕色麻布長裙;這種衣服穿在別人身上一定顯得死氣沈沈,真不明白她怎麼能把
它們穿得這樣氣韻渾成,格調出眾:「你的品味一向是第一流的。咦,這袋子裡
的不是衣服嗎?」他困惑地縮回手來,將袋子拉得開開地──
袋子裡赫然躺著一隻黯紅色的安全帽!
「我其實老早就想去買了,」月倫不大好意思地說:「結果每次都忘記。你
知道,唐先生,你的腦袋並不會比我的不值錢呢。」
「哇!」一直到了這個時候,思亞才找到了他的聲音:「你買禮物送我啊?
哇!」他迫不及待地將安全帽戴了起來:「好不好看?當然好看,一定好看!因
為是你送的!」
他那種單純的歡喜使得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會不會太大或太小?」她問
,伸手幫他將安全帽調正一些。思亞趁機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裡親了一下。
「你知道嗎,石月倫,我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耶!」他開心地說,眸子閃閃
發亮:「我也有一點東西要送給你!」
「真的?什麼東西?」她好奇心大起。該不會又是什麼防身武器吧?二十世
紀的九○年代,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弄來一具緊背低頭弩?
他給了她一個非常孩子氣的笑容──小男孩那種想藏一樁得意事卻又藏不住
的笑容:「現在不告訴你!我們先回你那兒去!來,」他不由分說替她戴上了安
全帽。
他的禮物原來是一盞吊燈──完全是手工做的。四段等長的木頭三差不齊地
做出一個長方形的框,以一種美麗柔和的橘黃色棉紙做成燈罩。思亞很得意地將
那盞燈在她床頭設好,扭亮開關,橘黃的光量立時籠住了大半張床。
「好漂亮的燈喔!」月倫驚歎:「小五,謝謝,你的手真巧!」
思亞得意得尾巴都蹺起來了。「還有別的呢,」他說,又到袋子裡去翻。唐
大汪在一旁很興奮地繞來繞去,長鼻子不時朝袋子裡頭探。
「還有?」月倫好奇地看著他挖寶,看著他從牛仔背袋裡掏出一個兩個三個
……那什麼東西?相框?
老天,真的是相框!還不是空白的相框──每個框框裡都有一張思亞的相片
,算一算一共有五副!
「這……這麼多相片是做什麼的?」月倫的眼睛貶巴貶巴,思亞看起來卻是
一本正經極了。
「當然是讓你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我呀!」他認真地說:「這一張擺你書桌
上,這一張放 台上,這一張擱床頭,一張放浴室裡,」
月倫啼笑皆非地瞄著他。「你好美嗎,要人家時時刻刻看到你?」她假裝認
真地研究那些相片:「這種東西拿來避邪倒是很有用的。不過那樣的話,你應該
把它們擺在排練場才是。」
「嘿,女人,我警告你哦,」思亞橫眉豎目:「我可是會揍人哦!」
月倫像被什麼燙到一樣地閃電般向旁邊挪開,桌上的相框有兩個被她掃下地
去。她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像紙一樣白,而她的拳頭握得和蚌殼一樣緊。
這樣的反應將思亞給嚇著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趕到她身邊去抱住她,但察
顏觀色的本能卻叫他不得莽撞。
「石月倫?」他小心翼翼地喊,試探地朝前走了兩步:「對不起,好不好?
我是開玩笑的,別生我的氣啊?」
月倫深深地呼吸,握得死緊的拳頭慢慢鬆了開來,臉上也漸漸地回復了一點
血色。「你回去吧,小五,」她低低地說,聲音裡滿是疲憊和蒼涼:「我要休息
了。」
回去?思亞一陣毛骨聳然。開玩笑,這個時候他怎麼能回去?回去以後只怕
就不必再來了!
「你這麼不穩定的時候,我怎麼能丟下你?」他緊張地說,一面回想她方才
的反應。一句玩笑話怎麼會激起她這麼強烈的情緒呢?除非……「我真的好抱歉
,石月倫,我再也不會開這種玩笑了,我發誓!」見到月倫沒有軟化的跡象,冷
汗從思亞的額上冒了出來,在肚子裡一遍又一遍地詛咒那個曾經傷害過她的雜種
:「拜託啦,石月倫,你沒聽過「會咬人的狗不叫」嗎?我只是有時候會胡說八
道而已,真的!我從來沒打過女孩子,我媽媽說只有王八蛋才會欺負女生。以前
隔壁班那個林雅如把我的書包丟到水溝裡面去,我也只是報告老師而已,沒有和
她打架。」
「那個林雅如為什麼要把你的書包丟到水溝裡頭去?」
思亞瞪大了眼睛,如釋重負地發現月倫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了。他想也沒想
就撲上前去,重重地將她攬進了懷裡。「謝天謝地,你不生我的氣了!」他在她
耳際咕噥:「你快把我嚇死了你知道嗎?石月倫,你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嚇我!我
要是做錯了什麼或說錯了什麼,要打要罵都隨你,就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答
應我你不會再這樣對待我!」
月倫無言地閉了一下眼睛,伸出雙臂來環緊了他。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反應
過度了:思亞當然不會是那麼沒有安全感的人,需要訴諸暴力來建立自己的權威
;然而那樣的恐懼要想完全遺忘竟比她預料之中的還要困難,尤其這威脅來自一
個與她如此親近的人物。即使是在現在,她仍然能夠清楚分明地覺出:心底那隱
隱埋伏、肆機而動的記憶。
「只要你不再這樣嚇我,我就不會再這樣對待你。」她細細地說,從他肩上
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勉強的微笑:「你還沒告訴我呢,那個林雅如為什麼要把
你的書包丟進水溝裡去?」
「那當然是因為她想跟我玩,我卻不理她啦!」思亞大言不慚地道:「我告
訴你,石月倫,我可是很有人緣的哦!你看,」他拾起了被她撞到地上去的相框
:「每張照片都這麼帥!」
「自戀狂!」
「你不可以說我是自戀狂!」他撒嬌道:「你要說我很帥。」
「好啦,這個屋子裡你最帥。」
「那不夠!」
「那麼……整條巷子你最帥。」
「還是不夠!」
「好啦,好啦,全台北市你最帥,這樣可以了吧?」月倫笑倒在他的肩膀上
,思亞則得意地摟緊了她。方纔那不快的小插曲,在情人的笑語之間,彷彿一下
子就被遠遠地拋到腦後了。但思亞知道自己沒忘,也知道月倫並沒有忘。她還沒
有準備好,他對自己說:她還沒有準備好吐露這些不快的過往,也還不能完完全
全地信任我。但是沒有關係,我願意在一旁守候,並且等待。我已經等她等了二
十八年,再等一陣子不要緊的。
是呵,再等一陣不要緊的。
註:緊背低頭弩是一種用機簧來啟動的暗器,裝在背上,使用人一低頭便能
射出,教人防不勝防。武俠小說 常可見到這樣的暗器。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2:48
第七章
四張照片各就各位,完全如思亞所說。至於第五張,則被月倫從相框裡頭拿
了出來,放在皮夾子裡隨身帶著。憑心而論,這幾張照片真是照得蠻不錯的,很
掌握到了思亞那種陽光男孩的闔質和笑容。只不過──這樣的相片大約是起不了
避邪作用的吧?月倫每回看到相片都忍不住要想。
那天晚上她提早了二十分鐘到排練場去,對著帳簿處理財務問題:光海報就
得花上五六萬了,場地費也得四萬五千。幸虧服裝和佈景都是最簡單的……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月倫想也沒想就將話筒拾了起來。「變色龍戲劇工
作坊。」她說:「請問找那位?」
「石月倫在不在?」是一個男性的、沙啞的、陌生的聲音,月倫困惑地皺了
皺眉。「我就是。」她說。
「不得好死的婊子!」那聲音立時變了,變得更沙啞也更邪惡:「看了我今
天寄去的信沒有?我會讓你遭到那樣的報應,我會議你死得屍骨無存,我──」
沒等他說完話,月倫「啪」一聲掛了話筒。 心的沈重感在她胃部翻攪,那
蛇嘶一樣的聲音則使她全身都竄起了雞皮疙瘩。我的沆,我的上帝,那傢伙連這
裡的電話都打聽出來了?我們的電話號碼還不曾登上最新一期的電話簿呢,看來
他真是非常努力地想要殺死我啊……月倫咬著牙想,嫌惡地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在
不聽使喚地顫抖著。
那天晚上排完戲後,一群人和往常一樣地舉行了一場討論會。由於事情越來
越嚴重,大家認為劇團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被蒙在鼓裡,所以這回是韓克誠
和汪梅秀都三加了。
徐慶家在電話裡說的沒有錯,他又寄出一封信來了。而這封信比前幾封都要
露骨得多。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卻已充滿了血腥的寓意,以及暴力的描摹。
「怎麼這種下流事還沒有停止嗎?我還以為你們早就報警了!」韓克誠激動
地道,汪梅秀也很憤慨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聽苑明說,那個歹徒今天還打了
電話來?你沒有臭罵他一頓啊,導演?」
「──忘了。」月倫苦笑。她現在想起來也在後悔,應該在電話裡頭怒吼幾
聲的,偏是震驚之餘居然成了個呆子,想想實在窩囊。「我就說你應該把相片拿
來排練場的嘛,小五,」她壓低了聲音對坐她旁邊的思亞說:「放在家裡,避邪
的功用太小了啦。」
到了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力氣講笑話啊?思亞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她的頭。
「也差不多該是報警的時候了。」學耕說:「至少警方的資訊網應該會比我
們的更廣泛也更周密。到目前為止,我們對徐慶家的追尋一直碰壁。」
「怎麼說?」問話的是韓克誠。
「我知道他服役回來後在幾家不同的公司待過,但是時間都不長。最長的為
期半年,短的不過三兩個月。工作地點嘛也是各地都有,」學耕翻著手上的卷宗
:「台北,台中,台南,新竹……最後一個工作地點是在新竹,可是這也是半年
多前的事了。以後就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和他工作過的人說,徐慶家很不喜
歡講話,情緒很不穩定,非常孤僻,幾乎沒有朋友。」
「他們老家在新竹。」月倫疲倦地補充:「至於說他情緒不穩定……」她臉
上浮起了一個近乎淒涼的自嘲:「他們家有遺傳性的精神病。」
思亞震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你是說……徐慶國也有這方面的問題?」
月倫的眼睛靜靜地闔上,嘴角突然間刻出了一道痛楚的痕跡。在這一剎那間
,她所有的稚氣和天真都化作了烏有,而她唇角那絲悲哀的微笑則彷彿承載了一
生一世的憂傷:「那──是我和他分手最主要的原因。」她慢慢地說,每一個字
都像是一聲歎息:「我們交往到了後來,他的脾氣開始變得非常不穩,暴躁易怒
,」她的敘述越說越輕,終至不可聽聞。
思亞只覺得一陣劇痛自心底劃過,恨不得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好好地安慰她。
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表現得如此明目張膽,因此只好重重地握著月倫的肩
頭。是的,他猜出來了:月倫的話雖然說得簡短,但他卻已將拼圖完成了大半。
一定是那個混帳王八蛋在「暴躁易怒」的時候用暴力傷害過她,才會使得那麼勇
敢的女孩在聽到「揍人」兩字時,竟會產生驚弓之鳥的反應!
「……你們兩位也看一看吧,這是徐慶家的資料。」思亞聽見學耕在說:「
我們明天就去報警,但自己也不能沒有一點提防。」
思亞看了月倫一眼,禮貌地打斷了學耕的話。「范兄,這些細節就麻煩你了
,晚些我再和你聯絡好吧?我想先送月倫回去。她真的受夠了。」
月倫安心地歎了一口氣,滿懷感激地由著思亞扶著她離開。這是一種逃避,
她知道:無論怎麼說,那個徐慶家都是她的戰爭,她應該留下來和學耕他們討論
細節的,然而她對這種血腥而原始的戰爭真是嫌厭,而她也實在是太累了──心
上的疲累。整個排戲過程中她都在設法忘記那通 心的電話,那蛇嘶一樣的聲音
……月倫打了一個冷顫,狠命地甩了甩頭。不,不要再想了!我明天再來考量這
件事,她對自己許諾:明天!
她真的受夠了,思亞不悅地想,感覺到一股子憤怒清清楚楚地自內心深處湧
將上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更想揍那一個──是那個曾經傷害過月倫的徐慶國呢 ?還是這個一心一意想對她不利的徐慶家。當然最好是兩個一起揍──如果那徐
慶國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的話。
呵,天,他有那麼多的話想問她呵!他想要她原原本本地說出她曾有的痛苦
,發洩出她內心曾經有的挫折和憤怒,好讓心靈深處的傷口能夠癒合……然而現
在還不是時候,因為她已經筋疲力盡了。思亞溫柔地為她戴上安全帽,輕輕地拍
了拍她氣色灰敗的臉。
「我看你今天坐前面好了,」他說:「累成這樣,要是從後座掉下去怎麼辦 ?」
「你是在找藉口來抱我嗎?」月倫有氣沒力地笑著,思亞忍不住將她抱緊了
些。
「太好了,你已經開始瞭解我的色狼本性了。」思而笑著將她扶上摩托車的
前座,一面發動了車子。
他們兩人一個是太累了,另一個則是將全副精神都放在對方身上,以至於誰
也沒有發覺:在騎樓的柱子之後,隱隱約約地晃著一條黑影。
從警察局出來之後,苑明的神色並不比昨夜好到那裡去。
「我就知道會這樣!」她咕噥道:「警力不足,只能加強巡邏,並且加以追
查……聽起來完全是公式嘛!」
「不然你要他們怎麼樣?」月倫有些好笑地說:「我又不是什麼名人政要,
值得派出警員來為我站崗。不過那位張警員倒是對你很禮貌呢,還希望你送他簽
了名的相片!如果咱們的立場掉過來啊,我想他閣下會很願意親身出馬保護你哦 !」
「喂,不要這樣烏鴉嘴好不好?」苑明抗議:「我們做演員的,可是最怕這
種事了!還好我不是什麼大明星。」
「也夠擁有一票基本觀眾了。」月倫笑道:「怎麼樣,上回不是說有部八點
檔連續劇要邀你演出嗎?你答應了沒?」
「劇本太爛了,拒演!」苑明一副骨氣崢嶸的樣子:「橫豎我又不缺錢用,
還不如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呢。小劇場演起來有意思得多了。對了,學姊,狂女
的背景音樂你打算怎麼弄?」
「我打算用尺八作配樂。」
「尺八?」
「對。那是一種日本式的管樂,有點像蕭,卻比蕭更淒涼。」
「可是台灣買得到這種東西的音樂帶嗎?」
「這你不用擔心,我在紐約就已經 集到不少奇形怪狀的錄音帶了。」月倫
笑道:「走吧,陪我逛街去。音樂是不成問題,但還有服裝要考慮呢!」
她們兩個逛街逛到傍晚,在外頭吃了晚餐──苑明的說法是:「偶然放我老
公一次鴿子不要緊的。」回到排練場時已經將近七點了。兩個女生正在研究她買
回來的東西,電話鈴便突兀地響了起來。
苑明警覺地伸手阻住了月倫,伸過手去拿起了話筒。
「我就是。」她沈沈地說,一面按下了錄音機的開關──那錄音機是學耕一
早找了人來裝上去的。
那通電話維持得並不長,沒幾句就掛了。苑明陰沈著一張臉,很嫌惡地盯著
電話看。「真他媽的病態!」她啐道。
如果不是因為心情不佳,聽見苑明這樣教養良好的女孩子罵粗話,真會將月
倫逗出笑容來。但此刻的她,連嘴角都不曾往上稍稍勾起。「又是那個傢伙嗎? 」她問:「你將他說的話錄了音了?」
「 證嘛!」苑明的回答來得簡單:「學耕說,我們應該要求警局做電話追
蹤。雖然我懷疑那會有多大用處,」她聳了一下肩膀:「那小子用的是公共電話
,一聽就知道了。」
月倫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試著平定自己的心神。這樣一個必欲置自己於死
地而後快的人步步進逼,真能教一個神智正常的人焦躁得發狂。而她真不知道這
件事情還要持續多久……
「我們排戲吧!」她沈沈地說,聲音繃得像一張絞緊了的弓。
晚上思亞來接她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他又找了一些小禮物來送她。這回
送的是兩盆植物:一盆三色 ,一盆八重松葉牡丹。
「你房間裡頭缺少綠色的東西。」他理直氣壯地說:「綠色能夠安撫神經的
,你知道。」
「可是小五,」她又是感動,又有些好笑:「我跟植物之間有代溝耶!我一
向就不會弄它們。」
「這你不用擔心,我會把它們養得好好的,你負責觀賞就夠了。」思亞說得
信心十足:「家裡的花花草草一向都是我在管,每一樣都長得很熱鬧呢!這兩盆
就是從家裡的花壇上移植過來的。」
「真的?怎麼移?」
「用葉子啊!」他解釋:「三色 是用葉子繁殖的,八重松葉牡丹是掐下莖
來插在土裡就可以活了。」
月倫簡直無法相信:他們兩個居然談了一個晚上的園藝!
「你很喜歡東摸西摸的喔?」她好奇地笑著,想到了他送她的燈罩,以及他
手制的相框:「還有什麼是你不會做的?對了,我今天才和苑明去逛街挑布,用
來準備戲服,」
思亞大驚。「好小姐,你饒了我吧!別的東西還可以將就著應付,女紅我可
是完全外行!萬一把手指頭和布縫在一起了可怎麼辦?」
「膽小表!」月倫取笑他:「不試試看你怎麼知道自己成不成?像你這麼天
才的人,」
「不幹不幹,說什麼也不幹!」思亞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這是原則問
題!」
「沙文主義豬!」月倫噘著嘴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頂尖的服裝設計
家都是男的嗎?」
「謝謝,我比較喜歡當建築師。」說到這裡,思亞眼睛一亮:「對了,我可
以幫你弄舞台設計啊!服裝嘛你就自己想辦法好了!」
「你知道要怎麼弄舞台設計嗎?」她給了他一個充滿懷疑的眼神。
「不知道。可是讓我試試嘛!」思亞的興致全來了:「你自己剛剛說過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成不成?嘿,你們舞台設計的經費有多少啊?」
他看起來活像一個剛剛得到一種新玩具的孩子!月倫好笑地瞄著他,不忍心
給他潑冷水。「你愛試就去試吧,經費的問題就別管了。」
「不知道經費多少的話,我怎麼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地步?」他實事求事
地說,月倫忍不住笑了。
「告訴你實話罷,唐先生,這筆經費是零。」月倫笑著說:「我們是個窮劇
團,記得嗎?所以你盡避放手去做好了。不管你做出來的東西預算要多少,我們
都沒有辦法付諸實行的。」
「這樣啊?不好玩!」思亞的臉垮了下來:「那我還做這個設計作什麼?」
「看看你對舞台設計有多少概念啊!」她伸手環住了他的頸子,在他臉上親
了一記。思亞樂得暈淘淘地,沒注意到她正拉著他往床邊走。「來,」她笑瞇瞇
地說:「今天去逛街,我買了點東西要給你。」
她從購物袋中取出了兩件襯衫來,思亞立時迸出了一個好大的笑容來。
「哇!」他喊:「你又幫我買東西啊?哇!」他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她,蒙頭
蓋臉地亂親一氣:「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走開走開,肉麻死了!」月倫又好氣,又好笑:「跟你們家唐大汪一個德
性!」
「你是說那小子也常常這樣對待你啊?」思亞佯怒道:「我要把它宰了燉一
鍋!」
「喂!」
這個晚上和往常一樣地結束了:在笑語和親蜜之後,思亞依依不捨地告辭。
公寓的大門一推開,思亞看見一個男子拖拖拉拉地晃過巷子。一抹輕微的疑惑掠
過他的心底,使他盯著那人的背影看了好幾秒鐘。而後另外兩個自巷子口走過來
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半夜三更走在台北沒啥子好奇怪的,這本來就是一個夜生
活十分活絡的都城,但是……但是他為什麼會覺得那個人很詭異呢?他皺著眉頭
去牽車,而後猛可裡回過頭去──
是那人的眼鏡!那人戴的好像是一副太陽眼鏡!問題是,誰會在半夜三更裡
頭戴太陽眼鏡呢?除非是瞎子!可是瞎子又怎麼可能空著雙手、連把枴杖都不帶
呢?
思亞撥腳就跑,想追到那個人好看個真切。畢竟那個人戴的究竟是不是太陽
眼鏡,他並不是很有把握;但……如果那真的是一副太陽眼鏡……思亞一直追到
了巷口,都沒再見到那個引起他疑心的人。也許,只是也許,他是在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了;可是他無法秉除心底那徘徊不去的疑惑。徐慶家的威脅越來越近,
誰也料不準他什麼時候會發動攻擊;而這攻擊發動不發動都不是好事,因為他可
以清楚看出月倫心上所受的壓力。雖然她承受得那麼堅強,有時甚至還表現得沒
事人兒一樣,然而──
思亞一拳重重地捶在自己手掌心裡,恨不得自己的掌心是徐慶家的鼻子。這
樣的等待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唯一值得慶幸的也許只是:那小子的耐性也正
在消失。這是說,如果他們沒判斷錯:那些信件和電話所表達的訊息的話。
彷彿是在印證思亞的推測似的,新的徵兆第二天就出現了──郵差送來的一
個包裹。
苑明沒敢拆它,學耕也不敢拆:萬一裡頭裝了炸藥怎麼辦?所以他們打電話
通知警局,請了專家來對付這個充滿了惡意的禮物。值得慶幸的是,這個包裹裡
頭什麼高科技的產品都沒有,但那內容也夠教人 心的了:
那是,一個被分解得支離破碎的洋娃娃!
娃娃的慘狀一映入眼中,苑明就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喘。學耕一把將她攬入
懷中,以嫌厭的眼光看著盒子。
那爆破專家用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將整個盒子帶回
警局去作證據了。警員前腳剛剛出門,苑明就撲進了學耕懷中。她的身子因憤怒
和恐懼而顫抖,聲音也無法自己地變得又尖又細:「這事我們絕對不能讓學姊知
道!」她尖銳地說:「連我看了都難以忍受了,學姊絕對受不了的!」
學耕無言地點頭,卻也知道這只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但是,當然,能緩一
刻便緩一刻吧。更何況現在正是排戲的緊要關頭。
月倫已經將演員的服裝決定好了:律子是一身黑衣,花子是白衣,白衣上披
著一塊艷紅色的巾子。良雄的衣服則是藍色色調。除了黑色上衣和紅巾子之外,
所有的衣物都是演員自家衣櫥裡本來就有的東西。
「怎麼衣服這麼簡單啊?」那天晚上他們去吃消夜的時候談到服裝,思亞好
奇地問:「不是說這是一個日本劇嗎?我還以為你們會弄點和服來穿呢?」
「服裝的形式並不重要。因為這雖然是一個日本劇本,但其中的感情是不分
國界的。重要的是顏色。」月倫解釋:「律子的黑衣象徵了她灰暗的感情觀。花
子的白衣象徵了她的純潔,紅布表示她的熱情。而且,」她實事求是地說:「和
服很貴,我們穿不起。」
「我知道你們是個窮劇團,不過,」思亞好奇地問:「不是說信豐公司願意
支助你們的演出嗎?」
「那也不能亂花錢呀。」月倫解釋:「最重要的是演員,服裝佈景和道具都
可以先擱一邊。如果有多餘的經費,我是寧可先發給演員當薪水。」
「照你這樣說,我的處女作是注定要丟垃圾桶裡了。」思亞悲慘地道,月倫
立時別過臉來,眼神因好奇而閃閃發光。
「你的處女作?你是說──你的舞台設計嗎?」
思亞笑得有些靦腆。「喏,」他拿出了一個紙卷子來在桌上攤開,臉上是一
副期待別人誇獎他的表情:「你覺得怎麼樣?」
月倫只看了兩眼,就笑得倒在桌子上。
「怎麼嗎,怎麼嗎?」思亞一疊連聲地叫,臉上有著受傷的神情:「什麼事
那麼好笑?到底怎麼樣你倒是說呀!」
「呃,呃──」月倫好容易止住了笑,一面擦眼淚一面挑釁地看著他:「這
是──呃,很好的室內設計。可是唐先生,我可不可以請教一下,我的演員要站
那裡?走位的變化怎麼辦?」
「有啊,我有留位子給他們走路啊!」思亞認真地說,一面在紙上比畫:「
桌子和椅子之間有空位啊,後面有走廊,還有……」他的聲音越說越小。
「嗯?」
「呃……他們──對了,他們可以站在屋頂上啊!」思而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不是有一部電影,叫做「屋頂上的汜琴手」的嗎?」
月倫給了他一個大白眼,思亞舉起手來作投降狀。「好嘛好嘛,我承認我完
全不懂舞台設計好了吧?」他咕噥道,一面伸手去拿設計圖,卻被月倫阻住了。
「你要把這個設計圖怎麼辦?」
「丟垃圾桶啊!」他垂頭喪氣地說,月倫趕緊將設計圖拿得遠遠地。
「你不可以把它拿去丟垃圾桶裡!」她用一種俏皮的神情看著他:「你要替
我把它裱起來!」
「做什麼?」他還沒會意過來。
「紀念啊!」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你辛辛苦苦幫我做的舞台設計,怎麼
可以隨隨便便地拿去丟?」
一股深沈的沭蜜感暖暖地流入思亞心中,使他笑得跟個白癡一樣。如果不是
因為此地乃是公共場所,他一定將她抱進懷裡好好地親個夠。呵,天,他多麼愛
她呵!愛她的善解人意,愛她的勇於付出;她讓自己知道:雖然自己是個再差勁
不過的舞台設計師,她仍然為了自己的努力而歡喜……
「這麼菜的成品不值得留啦!」他不大好意思地說:「要是我幫你畫的每一
張舞台設計你都要留起來,那你的房間要不了多久就要氾濫成災了。」
「這意思是說,你打算繼續努力嗎?」月倫微笑起來。他話中那長期抗戰的
暗示使她窩心極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對戲劇的概念可得再加強才行。」
「我早說過我是門外漢嘛!」思亞咕噥:「說真的,你這個狂女的舞台背景
到底打算怎麼個搞法?」
「什麼都不要。」
「什麼都不要?」思亞大驚:「連桌子椅子都不要?那觀眾怎麼知道他們在
哪裡,在做什麼?」
「讓演員的表演來界定空間啊。」月倫微笑著,舉起手來做了個敲門的動作
:「這樣一個動作就足以告訴別人:我的面前是一扇門了。觀眾沒那麼笨啦。何
況在詩化的動作和語言裡,具象的佈景反而會對觀眾的想像力造成妨礙。等你看
到綵排就會知道了。」
「呃──」思亞困惑地搔了搔頭:「早知道就不念建築了,到工地去搭兩個
月的鷹架還來得實際一點。」
「又胡說了。你考大學的時候,怎麼知道自己會認識我呢?」月倫笑著站起
身來,一面將那張舞台設計圖捲好了收著:「回去了吧?我累了。」
一說到「回去」,思亞才想起來:他們今天在排練場留得晚了些,出來後便
直接去吃消夜,又把唐大汪給忘個一乾二淨了。「唐大汪那小子不會高興的,」
他帶著罪惡感說:「我們最近常常忘記帶它出來慢跑,它如果把我的相片咬了個
稀爛我也不會驚訝。」
「不會的啦!我們每天晚上都還陪它玩上一陣子的不是嗎?」月倫笑著坐上
摩托車:「應該生氣的只怕是唐小汪。它最近大約連你的面都難得見到吧?」
「沒關係,唐小汪的殺傷力比較小。」
「欺善怕惡的傢伙!」
他們笑著回到月倫的住處,才剛剛走到門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寒意悄無聲息地爬入月倫心底,使她情不自禁地將思亞的手緊緊握住;而,當她
挨近思亞身邊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思亞加速的心濼聲。
原因再清楚不過了──那一扇她從不會忘記帶上的木門,此刻只是鬆鬆地闔
上,任誰都可以一推就開!
思亞將她推到一旁,深深地吸了口氣,猛然間抬起一腳來將門踹開,同一時
間裡閃到門邊去。門後閃電般撲出來一條影子,但那兇猛的眼光在看到他們的時
候立時柔和了,搖著尾巴便撲上前來撒嬌。
沒有什麼槍響,也沒有什麼飛刀,只不過是唐大汪而已!他們兩人立時鬆弛
下來,親熱地將大狗攬入懷中,卻聽見大狗出一聲痛苦的喘息。
「怎麼了,唐大汪?」思亞驚愕地放開了它,而後發現大狗的前腳上有一道
三四 長的口子。裂口處血跡尚未完全凝結,看不出那傷是什麼東西造成的;但
那絕不會是大狗自己不小心弄出來的傷,思亞敢用自己的腦袋瓜子來打賭!
「我的沆呀,可憐的狗狗,是不是很痛呀?」他抱住了大狗的頭,萬分慶幸
那道口子劃得不深,不曾傷到動脈;否則的話,唐大汪只怕早就因失血過多而死
了。更慶幸月倫不在──
想到這裡,他趕忙抬眼去看月倫。後者的臉色已經變得像紙一樣白了,看起
來一副隨時都要昏倒的樣子。思亞放開唐大汪就跳起身來,牢牢地抱住了她。
「沒事了,沒事了,月倫,你不許昏倒!」他焦急地說,清清楚楚地感覺到
月倫的身子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唐大汪──」她的聲音幾乎是哽噎的:「都
是我害的,唐大汪差一點就……」
「別胡說了!能夠保護你,唐大汪一定覺得非常光榮的!」思而急急地打斷
了她:「再說它也沒什麼大礙,只是一點皮肉之傷而已,過幾天就會好的,」思
亞越說越急,也不知究竟是想說服月倫,還是想說服自己。只一想到那個徐慶家
──除了徐慶家之外,有誰會闖進月倫的住處來呢?當然也有可能是闖空門的小
偷,但他不認為事情會有那麼巧──那個徐慶家滿懷惡意地闖進來,想到月倫極
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他的魔爪之下,就令他無法自己地肌寒骨栗起來。天呀,天 !幸虧他還有一點先見之明,將唐大汪送來和月倫住一起,否則的話……他渾身
發抖地抱緊了月倫,禁止自己再往下想。事情不能再耽擱了,他對自己說:我們
的自力救濟需要周密一點,月倫需要更多的保護,而那姓徐的小子需要更多雙眼
睛盯著他。我一定──一定要想出辦法來!
一定!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3:38
第八章
那天夜裡,人人忙了個人仰馬翻。他們一面將唐大汪送到醫院去急救,一面
報了警。醫生證實了唐大汪的傷是被利刃劃出來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大狗的右
前腳就要報廢了。醫生替他縫了十二針,又打了一劑抗生素預防感染,叮囑了一
堆該注意的事項之後,這才放人回家。
至於警察那方面則沒有多大的進展,因為沒有誰注意到闖入者──在這種「
居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公寓生活裡,要找出古早那種守望相助的精神是太難了。
更何況,根據唐大汪的傷口來判斷,徐慶家很可能是在晚上八點多闖進去的──
每個人都守在電視機前看八點檔連續劇的時候,誰有精神去管什麼陌生人不陌生
人?
月倫的鎖並不曾遭受到什麼破壞──那種簡單的喇叭鎖是太容易開了,並不
需要動用到什麼高深的技術;房間裡除了血跡──當然是唐大汪的血跡──之外
也還乾淨,顯然那人是一進屋子便被唐大汪發現,發現大狗不好相與,便決定先
行撤退再說。然而這樣的暴力留下的恐怖感也已經夠了。月倫一想到要回房間睡
覺便臉色發白,不知道那個徐慶家會不會又回過頭來找碴。思亞看著她那慘白的
嘴唇,心闞得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
「我看這樣吧,你先搬來我家住好了。」他說:「唐大汪反正得回家養傷,
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再住這兒。」
月倫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依稀彷彿,記憶中也有人對她做過這樣的邀
請……雖然是為了不同的理由,而那結果……她困惑地皺了皺眉,驚覺到這記憶
帶來的痛楚不知道為了什麼竟然減輕了許多。是不是她的情緒清楚明白地知道:
這不是受回憶蠱惑的時刻,因而突然決定要聽從腦子的指令了?
「這……不大好吧,小五?」她慢慢地說,試著讓頭腦保持清明:「這種事
情怎麼跟你爸媽開口?再說,那個混蛋要是去找你爸媽麻煩怎麼辦?」
「呃……」思亞說不出話來了。月倫的第一個顧忌其實沒什麼道理,因為錯
不在她,沒什麼好隱瞞的:別人家的父母或者會因此而在心底生出排拒之意,但
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都不是那樣的人。更何況,他當初將唐大汪借給月倫的時
候,本來就或多或少地提到了一些月倫的處境,而今唐大汪都已經因此而受了傷
,自然更加的瞞不下去了。然而她的第二項顧忌使他無法不躊躇。真的,那個神
智已然錯亂的小子什麼事做不出來,萬一遷怒給自己的父母可怎麼辦呢?但──
難道就教他對月倫的困境袖手旁觀嗎?那可也不是他會做的事!
「你今晚已經受夠了,」他撫慰地說,輕拍著月倫的背脊,順著她光潤的發
絲:「不管怎麼說,我相信那個惡蛋今天是不可能再回過頭來找麻煩了,所以你
今天晚上至少是安全的。今晚先到我家來窩一夜吧,好不好?我們明天再想其他
的辦法。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出辦法來的!」
月倫疲倦地靠著他寬闊的胸膛,只覺得自己累得快要虛脫。那種好幾年間累
積下來的、無以言喻的疲累呵!而她是那麼地渴望著全然的休息──沒有恐懼、
沒有憂慮的休息。棲息于思亞的懷抱之中,縱使外在的風雨仍然狂暴,敵意仍然
濃烈,但她至少是安全的──即使只是暫時的安全。而現在的她沒有力量去拒絕
這樣的安全,那種連她最細微的神經都能察覺到的安全……
想到「安全」這兩個字,月倫的雙眼猛然間睜了開來,放在思亞腰後的雙拳
也突然握緊了。察覺到她肢體的變化,思亞有些擔心地捧起了她的臉。
「怎麼了?」他溫柔地問,而月倫給了他一個極輕極淡的笑容。「沒事。」
她柔柔地說,重又偎進了他的懷中。而這回她的身體更為柔軟,神經也更為鬆弛
;雖然疲累與焦慮使她心情沈重,然而她嘴角的微笑卻是出自內心的。因為就在
方纔,就在此刻,她突然間清楚地知道了:她在思亞懷中感覺到的安全感,並不
止是因為她知道他會保護她,而是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無論如何也不會
傷害她。她知道自己的理智很早以前便已經明白了這一點,可是一直到了現在,
這項認知才終於化入了她的情感、以及她的本能中去。
這樣的解脫使得月倫幾乎因自由而流下淚來。呵,天,她在心裡頭喊:小五
,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些什麼嗎?你知不知道再次擁有那種純真的信任是一種什麼
樣的恩賜?你知不知道再次在心愛的人懷中感覺到安全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你
知不知道──僅只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你,直到地老天
荒?
愛。她是什麼時候愛上思亞的呢?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的認知使
她歡喜。雖然,激烈的情感已經在舌尖打轉了,月倫卻什麼都沒有說。這不是羅
曼蒂克的時候,更何況她即將去面見思亞的父母……
這種會面的時機使她不安極了,幸虧思亞為她做了十分周到的安排:他在電
話裡先將事情解釋了一遍,因此一回到唐家,朱雪德已經將女兒出嫁前的房間整
理乾淨了,趕著她去睡覺。
「小五都跟我們說過了,你安心休息吧,把這兒當自己家看待,啊?」朱雪
德慈祥地說。
「謝謝,唐媽媽。真不好意思來打擾你。」月倫只能這麼說。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是一挨上枕頭就睡著了。本來以為驚嚇會使她
輾轉反側的,是不是對小五的感情使她隔離了恐懼呢?月倫自己是沒有心神去理
會這些。她再一次對週遭的景物有所知覺的時候,是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跳到了
她的枕頭上來。月倫驚愕地睜開眼睛,正正地對上了一對黑鈕扣一樣的眼珠子─
─亂七八糟地蓋在前額搭拉下來的白毛底下。
「嗨!」月倫笑著坐起身來,見到那個小東西有些戒備地朝後退了一步,唇
邊的笑意不覺加深了:「你一定是唐小汪了,對不對?」
哈巴狗的腦袋晃了一晃,伸出一隻爪子來碰碰她。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推開
了一些,唐大汪一跛一拐地走了進來。月倫馬上就把唐小汪給撇到一邊去了。
「唐大汪!」她高興地喊:「乖狗狗,過來,你睡得好不好呀?傷口還疼不
疼?」一把將大狗攬進懷中,她憐惜地捧起它受傷的前腿看著。唐大汪發出撒嬌
的低嗚聲。
唐小汪顯然覺得自己被冷落了,跳上跳下地吠個不停。
朱雪德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早呀,月倫,」她笑瞇瞇地說:「餓了吧?下來吃早餐羅!」
「啊!唐媽媽,真不好意思我睡了這麼晚,現在幾點了?」月倫尷尬地跳下
床來,唐小汪很興奮地繞著她腳邊打轉。朱雪德的笑意加深了。
「幹什麼跟我客氣呢?你是應該多睡一會兒的。不說你昨天受夠了驚嚇,就
說平常,小五也說你工作過度羅。那小子呀!成天跟我談你,我都覺得自己已經
認識你一輩子了。」她笑著喝兩隻狗:「都給我下樓去,兩隻色狗,看人家小姐
要換衣服了就硬賴在這兒!月倫哪,換好了衣服就下樓來啊!還有,小五已經上
班去了。」
那樣的親切使得月倫的生疏和尷尬很快就消解得無影無蹤了。思亞的父親唐
悟時是一位慈詳長者,開明而風趣,對月倫目下遭遇的困境絕口不提,反而和她
說了一大堆思亞小時候的糗事。看著他們兩人,月倫很能明白:思亞的開朗和樂
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兩位老人家舉手投足、說話神態,一副已經把她當成準兒
媳婦的模樣,使得月倫很不好意思。雖然她也不能不承認:能這樣被人接納,是
一件很窩心的事。
她在唐家吃過午飯,唐悟時堅持要送她去上課:此後就一切如常了。排完戲
後思亞來接她,直直地將她帶回唐家去。
「小五,我們不是說好了只住一晚上的嗎?」月倫困惑地說,思亞笑著將摩
托車牽進了公寓樓下。
「我知道,但在送你回家之前,我總得先做一點其他的安排呀!」他環住了
她的肩:「走吧!上樓去,今天家 還有個聚會呢!」
弄不清他葫蘆 頭在賣什麼膏藥,月倫只好乖乖地跟著走。才剛剛走到思亞
家門前面,鐵門便被拉開了,一個塊頭很大的男生探出頭來。
「我就說嘛!你們也該到了。」他大聲地說,聲音十分洪亮:「你一定就是
石月倫了吧?我叫高 維,外號屠夫,是小五的舊愛。」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立刻就喜歡上這個爽朗的大男孩。「很高興認識你,
舊愛,」她笑瞇瞇地對著高 維伸出手來:「我是小五的新歡。」
高 維瞪著她瞧了半晌,仰起頭來發出了一聲怪叫。「喲荷,你死了,小五 !碰到這麼個女人,你小子就算多生了兩雙翅膀也飛不了呀!」
「嘿,你有沒有搞錯?我可是一點逃走的意圖也沒有,」思亞抗議道,但高
維根本不理他,管自拉著月倫的手瞧上瞧下。
「哇操,你小子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會讓你碰到這麼完美的女人?」他嘖
嘖稱奇:「那小子在電話裡跟我炫耀我還不相信,想不到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小
子這回居然沒誇張!難怪他以前交了那麼多女朋友沒一個定下來,」
「喂喂喂!」思亞緊張了:「我以前那有交很多女朋友?你別亂講喔!還有
,你不可以一直握著我女朋友的手!」他一把將月倫搶了回來。
「我不相信,小五居然是個醋罈子!天下奇觀嘛!」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帶笑:「嗨,我叫張鵬,小五他們都叫我大鳥。」
月倫回過頭去,看進了一對帶笑的眼睛。這個張鵬中等身量,白白淨淨地看
起來很斯文,也是個很惹人好感的大男生。
「你好!」月倫說:「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剛剛都聽見了。小五的新歡。」張鵬眉飛色舞:「
我說石月倫,」
「怎麼不進來坐呀?全擠在門口做什麼?」朱雪德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們
再不進來,點心可要讓阿觀一個人給掃光了!」
什麼?裡頭還有一個叫阿觀的呀?月倫有些不可思議地想:小五究竟請了多
少客人?
其實也沒多少。連阿觀在內一共是三個。月倫一踏進客廳裡便發現這一點了 。那阿觀是個黑黑瘦瘦的高個兒,看起來比其他幾人都要老成得多。「林勇觀。」他自我介紹道,一對精光四射的眸子十分有神。
「他們三個是我的死黨,從小一起長大的,一直到上了大學才分開。」思亞
解釋:「他們三個早就想認識你了。」
「是啊!但是小五把你藏得跟寶貝一樣。」高 維笑著說:「開玩笑的,他
只差沒拿你的相片拿去做T恤穿了。只是我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底下認
識你。」
這麼說來,他們三人都知道自己目下所遭遇到的困境了?月倫給了思而尋求
肯定的一瞥,張鵬立時插口進來。
「小五跟我們就像兄弟一樣,他老婆的事當然就是我們的事!你放心,石月
倫,有我們四個在,那個混帳王八蛋連一根汗毛都動不了你的!」
在男孩子們的義氣底下,說「謝」就顯得生分了。可是月倫忍不住。「謝謝
你們,」她從哽住了的喉嚨中逼出了幾個字來:「可是這太危險了,我──」
「不用擔心,我這幾個兄弟都不是好吃的果子。」思亞驕傲地打斷了她:「
屠夫是空手道黑帶兩段,大鳥的西洋劍也下過苦功。至於阿觀,」他的笑意加深
了:「阿觀雖然沒有正式學過什麼武術,打起架來只有更可怕。我如果和他單挑
,十次裡有八次會讓他給擺平。」
「你們到底要不要吃消夜?」林勇觀懶懶地說,將盤子裡最後的兩片滷牛肉
塞進了口中。張鵬立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哇操,阿觀,你他媽的好狠!」他撲上前來打算搶救滷味,可是盤子裡頭
已經只剩幾顆蔥花了。
「別急別急,鹵抹冰箱裡頭還有,我再去切得了。」朱雪德好笑地說:「你
們慢慢聊啊!」
月倫自動自發地跟進了廚房裡頭去,卻被朱雪德攔住了。
「你還是和他們聊聊去吧!要幫我做菜還怕將來沒機會嗎?」她慈祥地說:
「小五找來了他這一票死黨,我可就放心了。你別擔心,事情一定可以解決得順
順利利的。」
月倫勉強地微笑了一下,壓下了一肚子的不確定,以及在心靈幽微處徘徊出
沒的緊張。「我當然不擔心,唐媽媽,那傢伙根本成不了氣候。」她接過一盤雞
翅來往外走:「對了,唐伯伯呢?」
「他睡得早。」朱雪德微笑道,一面切著滷牛肉:「我待會兒也要上床了,
你們年輕人慢慢聊罷!」
等月倫重新進入客廳裡的時候,方纔那輕快的笑謔已經全部不見了,取而代
之的是:氣氛凝重的研討和磋商。
「我們可以將月倫保護得很好,這點我毫不懷疑──只要你們的資料來源正
確,那個姓徐的小子確實不可能弄到槍彈一類的武器的話。」說話的是林勇觀─
─這點月倫並不驚訝。他看起來確實一付精明強悍、深思熟慮的樣子,十分之不
好惹。
「我相信我們的判斷不會錯的。那小子要是有槍的話,昨天夜裡早用上了,
不會留得唐大汪一條性命。」思亞說:「再說,根據他過去的行蹤來判斷,他一
向獨來獨往,也不可能和黑道份子有所掛勾,一時半刻要想弄到槍枝並不是樁容
易的事。」
「那我們就得確定他不會有時間去弄到這種東西才行。而且還有一個問題, 」林勇觀沈吟著道:「如果我們保護月倫保護得過份嚴密,那小子說不定會決定
來個長期抗戰,那樣的話我們可就累了。」
「我也擔心這一點。」思亞承認道,兩道濃眉皺得很深:「要想速戰速決,
最好的辦法是留個漏洞把那小子引出來,可是……」
林勇觀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思亞的手。「不用擔心,我們絕對不會讓月
倫發生任何意外的。」
思亞抿緊了雙唇,看得出來他還在猶豫,月倫已經握上了他空著的那隻手。
她的手心冰冷:心濼紊亂,然而她的笑容卻是勇敢而堅定的。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了,小五,這是唯一的辦法,你也知道的。」她輕輕地
說:「你們不可能保護我一輩子,我也不想老是這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再說這
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不拿我當餌拿誰當餌?」
思亞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他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幾乎比她的更涼,但是月倫已
經下定了決心。「你一定已經策畫好要怎麼做了,是不是,阿觀?」她問林勇觀 。後者的眼睛裡露出了無可置疑的欣賞之意。
「要想逼他動手,必須讓那傢伙以為:他再不動手就沒機會了。」他簡單地
說:「我們可以放出風聲說,你在公演之後馬上就要再度赴美,攻讀博士學位。 」
「博士!」月倫的鼻子不悅地皺起,張鵬立時丟過來一個好奇的表情。
「博士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是理論掛帥而已。」月倫皺著鼻子說:「導戲完全是
創作,比起理論來要有趣得多了。打死我我也不要去念那個勞什子的博士!」
「不過那個姓徐的小子並不知道這一點,對不對?」林勇觀微笑道:「所以
啦,我的計畫是這樣的……」
他們一直談到十二點多,才算是將所有的細節都敲定了。由於時間已經太晚
了,大夥兒又認為:月倫在唐家多住一天沒有大礙,所以散會的時候是:思亞和
月倫站在門口向這三位好友揮手道別。
「你這幾位朋友真的都很不錯,」她一面收拾客廳一面說,思亞溫暖地笑了 。
「他們都是真正的好朋友。」他接過月倫手上的碗盤端到廚房去:「我很幸
運。」
「只有「你」很幸運而已麼?」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不,我認為他們也
同樣幸運。這樣的友情本來就是相互的。如果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遇到了同樣
的麻煩,你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他們兩肋插刀。物以類聚呀,你知道。」
思亞的眼睛裡發出了明亮的閃光。看著月倫的時候,他的神情卻是小心翼翼
的。「那麼我呢?」他問,唇角的笑意也沖淡不了他鄭重其事的眼神:「你信任
我麼?」
月倫放下了手邊待洗的碗,直直地走到他的身前,伸出手來環住了他。「你
是說你不知道麼,小五?」她輕輕地說,清澄的雙眸彷彿要看進他心靈的深處:
「我當然信任你呀。我以我全部的靈魂來信任你。」
思亞定定地回視著她,從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全無保留,正心誠意。心安和愉
悅同時間自他心底升起,使他幾乎因為幸福而歎息。無限溫柔地他低下頭去,輕
輕地吻上了她的額頭、眼瞼,鼻尖,以及……那等待了他一生一世的雙唇。
他們的計畫第二天就開始實施了。離公演只剩下八大,所以每個人都卯足了
全力來配合這個計畫。月倫有個專跑影劇新聞的學姊,替她在報上發了「狂女」
即將公演的新聞,還順便提到「該劇團負責人石月倫聲稱:這是她在國內製作的
最後一齣戲,公演結束的第二天便將再度赴美進修,攻讀博士學位」。當然事實
真相這位學姊並不知道,只對她學妹的好學佩服不已。
月倫煞有介事地準備起出國事宜來,連補習班那方面的課都取消了。雖然徐
慶家似乎還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上課,但她不想遺漏任何地方,以免引起他的疑
心。至於防衛的工作則做得再周密也沒有了:無論什麼時候,她身邊總有一個以
上的保鑣跟著。那四個男生輪流請假,連學耕都來軋一腳。晚上則輪流睡不同的
地方。通常是思亞來接她,而後來到事先說定了的、有兩個以上出入口的地方吃
消夜,由另一個人來將她接走。這樣一來,就算徐慶家有通天的本事,也跟蹤不
到她了。
這種做法的效果非常顯著,因為徐慶家顯然急了。他打到排練場的電話越來
越頻繁,說的話也越來越惡毒;除了惡毒之外,公演的日期越近,話聲裡歇斯底
裡的意味就越明顯,諸如:「你他媽的以為你逃得掉是不是?門兒都沒有!我一
定會逮到你的,而且很快!」
「你以為你釣來幾隻笨鵝繞在你身邊我就動不了你了?我操,那幾個蠢蛋的
眼睛都讓屎給糊了是不是,居然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婊子?你以為我會吃這一
套?石月倫,我他媽的會要那幾個白癡給你陪葬,剁得你們幾個分不出誰是誰來 !」
苑明嫌惡地切下了錄音機的開關。「老天,最近的日子過得比蝸牛還要慢! 」她抱怨道:「我才真想把那姓徐的小子剁成肉泥呢!要是姊夫在台灣就好了,
看那小子還能不能這麼囂張!」
學耕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放下了手上正在清理的攝影機──他今晚要幫「
狂女」的綵排拍錄影帶。自從爾祥鼎力相助、使得他們兩個得以順利結婚之後,
苑明就彷彿將她這個姊夫當成了千手觀音來崇拜,老以為她姊夫無所不能以的。
「忍耐點,明明,總不能什麼事都找姊夫呀,他的事業還不夠他忙嗎?好歹咱們
也得學著自己處理事情吧?」
「對不起,學耕,」苑明不好意思地說,明白自己方才是說錯話了,連忙偎
進他懷裡撒嬌:「我只是心闞你嘛!那混帳把大家都磨得雞飛狗跳,我真恨不得
有根魔術手指,輕輕一點就把他給變沒了!」
「我也這樣希望呀。不過既然誰也沒有魔術手指,就只有耐著性子設陷阱了 。」學耕歎氣:「等我們逮到他以後,先讓你揍他兩拳出氣,這樣可以了吧?」
「我要賞他兩個黑眼圈!」苑明宣佈:「要比學姊眼睛底下的陰影黑很多很
多倍!」
才剛剛說到這裡,他們正在談論的人就進來了。學耕抬眼望去,注意到月倫
眼睛底下果然有著兩塊陰影。她所承受的壓力是一目瞭然的,排練場中的每一個
人都清楚分明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止是因為她的氣色越來越差,也因為她的脾
氣越來越壞了。她原本豐沛的幽默感越來越薄,使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跟著緊
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將她觸怒。事實上她昨天才和思亞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
因卻小得誰也記不得了。
幸虧再兩天就要公演了,苑明在心裡頭暗暗慶幸:再忍耐幾天就沒事了──
只要事情能如意料中一樣地圓滿解決。天啊,求求你,事情可一定要圓滿解決啊 !
徐慶家的事很難說,綵排倒是挺順利的。排完戲後思亞來接她,見到她憔悴
的樣子,真是心闞極了。
「累壞了?」他問,月倫的眼睛連睜也不睜,還自癱在沙發裡。「廢話!」
她沒好氣地說。
「要不要喝點什麼?你一定渴了吧?」
「不要。」
「不補充點營養不行呀,」思亞老母雞一樣地說,月倫突然爆發了。
「我說我不要你聽不懂嗎?」她暴躁地叫:「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渴了餓了
自己都不知道!你讓我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下行不行?」
一看到這種風雨欲來的前奏,苑明立時拉著學耕離開了辦公室。她知道月倫
這些日子是因為心情惡劣,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改沆她要是發現自己當著別人的
面和思亞吵架,心裡一定會很不舒服的。
這個道理思亞也明白,但是當出氣桶的滋味到底不是很好,所以悶聲不響地
坐一邊不吭氣。
過了好一會,月倫朝著他偎了過來,一隻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臉。
「對不起,小五,我最近脾氣壞極了。」她抱歉地說,清楚地看見他眼下也
有睡眠不足的痕跡。他所受的壓力絕不在我之下啊!她懊悔地想,而這通通都是
我的錯。要不是認識了我,他就不會受到這種無妄之災了。替我擔驚受怕還不夠
,現在還得承擔我的壞脾氣:「早跟你說過的嘛!我的脾氣不太好。」她軟軟地
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喔。我請你去吃消夜?」
思亞苦笑著捏了捏她的手。「我也說過這種生活比較刺激,現在可真是刺激
極了。」他咕噥道:「等我們結婚以後,我要在家裡弄個沙袋,一發現你有發脾
氣的跡象,就把你跟沙袋擺一起,那樣我就安全了。」
「嘿,我沒有那麼暴力啦!」月倫抗議,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微笑起來。「
你知道嗎?小五,我們兩個相處的模式,有點像我和徐慶國的呢!只不過立場正
好相反。」
思亞的耳朵全豎起來了。這是月倫第一次主動提及她和徐慶國的過去,這使
得他歡喜極了。因為一個人肯將過往的傷痛敞開來談的時候,即使不表示他已經
走出那個傷痛,至少表示那傷痛已在癒合之中了。「怎麼說?」他小心地問。
「嗯,怎麼說,他……」月倫沈吟著道:「應該說他是缺乏安全感的那一方
吧!我過了許久才明白這一點。他很容易吃醋,稍有不如意就對我發脾氣,對自
己的生活又沒有半點概念,時時刻刻要求我的注意和照顧。」
聽起來是個一無是處的大孩子嘛!思亞不以為然地想,卻聰明地不予置評,
只說:「那你為什麼還和他在一起呢?」
「因為我們剛交往的時候,他並不是這樣子的。」月倫慢慢地說,眼神因回
憶而變得遙遠了:「徐慶國高我兩屆,是外文系的高材生。我認識他的時候,他
正在擔任話劇社的社長,是個很有才華也很有情致的男孩子,很浪漫,很唯美…
…你知道,就是愛情小說裡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主角。」
「我還以為不食人間煙火的都是女主角呢!男主角只要很有錢就行了。」思
亞乾乾地說,無法掩飾聲音裡的醋意。我明天就開始背唐詩三百首,他暗自決定
道,如果月倫喜歡浪漫和唯美,就算那種情書會麻得他雞皮疙瘩掉一地他也認了 !
就算月倫聽出了他的不對勁,她可也沒說什麼,只微微頓了一頓,便又慢條
斯理地繼續往下說。「我從他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包括如何欣賞文學之美,如
何深入地瞭解一樣作品……」以及愛情可以有著什麼樣的沭蜜,什麼樣的狂喜,
她在心底悄悄地加了兩句,臉上因回憶而閃過錯綜複雜的感情:「當然他有他的
缺點,我方纔已經說過了。但是學生時代裡,現實生活的壓力還很遙遠,他的那
些毛病並不構成真正的問題,我們在一起的前半年裡裡一直很甜蜜,很快樂…… 」她的聲音漸漸地沈了下去:「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是什麼,思亞仍然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打你了?」
「 !」月倫的聲音很低沈,彷彿她對那樣的回憶仍然難以承擔似的:「那
一次是為了什麼原因而起的爭執,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的脾氣來得非常突
兀,而我──完全嚇呆了,甚至連躲都不曉得要躲,」她的身子無法自己地顫抖
了一下,思亞立時緊緊地將她攬進懷中。
「所以呢?你就和他分手了?」他咬牙切齒地問,恨不得徐慶國就在眼前,
好讓他狠狠地揍上一頓。
「沒那麼快。」月倫的笑意很悲傷:「我那時愛他愛得很深,而他事後的痛
哭流涕、深自責備也使人很難不原諒他。我後來知道了;那是有暴力傾向的男子
對待女友或妻子的典型反應,傷害之後道歉,週而復始,變成一種惡性循環,而
被害者則往往因了罪惡感和自卑而不能、也不敢離開這個男人……」
「你……你是說,你落入這種暴力悲劇的模式裡去了?」思亞全身的寒毛都
因了這樣的可能而聳立,月倫連忙安慰地拍了拍他。
「沒有,我比較幸運。」她沈沈地說:「這種事情才發生了兩次,我臉上的
淤傷就讓我哥哥給發現了。他那時候在研究所讀書,主修心理學,一心一意要出
國繼續深造,所以除了拚命用功之外,還訂了一大堆原文的雜誌。」
思亞長長地吁了口氣,抱著她的胳膊到了這個時候才放鬆了一些:「這麼說
,是你哥哥勸你和徐慶國分手的了?」
「嗯!」月倫點頭簡單地應了一聲,滿足地靠在他的懷裡。過往煙塵的細節
就讓它們過去罷!她對自己說:我自己都不想再記憶的東西,又何必說來讓小五
難過呢?當年雖然有了哥哥、以及瑾姨的勸告,要想和徐慶國分手卻也並不是那
麼簡單。長時間交往下來的深濃情感豈是說斷就能斷的呢?何況徐慶國的便條、
書信都寫得那麼教人迴腸蕩氣,而他討她歡心的方式又那麼教人難以拒絕。打從
她發現徐慶國的暴力傾向開始,又花了她半年多的時間才終於和他分開。而這中
間她還又挨過兩回打……
察覺到月倫又顫抖了一下,思亞的手臂本能地收緊了。
「既然是難過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溫柔地說:「你哥哥大概很
疼你吧?」
「是啊!」月倫的微笑裡有著真心真意的溫柔:「當年如果不是有他的專業
知識,以及他的耐心在幫助我,我絕對沒有辦法用客觀的方式來看待自己與徐慶
國之間的事,那──」她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算了,還談這作什麼?早都過
去了。」
早都過去了?不見得吧?至少還留了一個後遺症沒解決呢!思亞很不舒服地
想,對自己的反應不悅之極。但是他沒有辦法。那種五味雜陳的情緒不是他所能
控制的。從月倫的敘述中聽來,那個徐慶國死是死了,只怕仍然在她心裡佔有一
個相當的地位;否則的話,她和他的分手也不至於如此困難。花了整整半年才分
成耶!般不好還是因為那小子當兵去了才終於分開的。想到這個地方,思亞只覺
得滿肚子都是酸水。但他又不想月偷說他沒風度,只好硬生生地將話題轉開。
「那你哥現在在哪裡呢?」
「美國啊!在威斯康新,做博士後研究員。」
「這麼說,徐慶家找你麻煩的事,你哥哥一點都不知道了?」真要命,怎麼
又把話題給轉回來了?思亞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但月倫好像一點也不以為意。
「他知道了也幫不了忙,幹什麼讓他操那個心?這件事連我爸媽都不知道呢 !」月倫笑著偏過臉來看著他:「再說,我已經有了你呀。」
這樣的話本來應該使思亞覺得歡喜的,然而這回例外。對徐慶國的醋意使他
不安,畢竟他們兩人是太不相同了,月倫究竟為什麼會愛上自己呢?在這一剎那
間,舊有的疑慮悄悄自幽暗的巖洞中探出頭來,以醜惡的懷疑動搖他的自信:
「是不是因為在非常時期裡,她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所以才選擇了我呢?」
不,不會是這樣的!月倫不是這樣的人!她那麼誠實又那麼勇敢,不可能會
對我、也不可能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而且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些──
彷彿是要說服自己似的,思亞緊緊地將他心愛的女孩抱在懷裡;生似只要他
稍微放鬆一下,她就會溜到空氣裡頭去消失不見了。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4:25
第九章
徐慶家焦躁地將身體的重心由左腳換到右腳,右手伸進長褲口袋裡去摸那把
彈簧刀,注意到劇場的燈光整個的暗了下來。馬上就要開演了,他知道,因為這
已經是他第二次觀看這齣戲了。首演當天他將這戲從頭看到尾,昨天他扮成清掃
工人監視了他們一晚上,好找出他可以趁虛而入的空檔。天殺的,那幾個混蛋保
護那爛女人保護得滴水不漏,教他過去那十天裡頭連挨近她的機會都沒有。我操 !這已經是公演的最後一天了,她明天一早就要上飛機;今晚說什麼我也得逮著
她,否則的話──
黑壓壓的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只坐得下八十個人的小劇院大約擠了一百多個
人,連後頭都站滿了。觀眾是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群笨蛋,徐慶家不屑地想:
喝過洋水回來就了不起了?你們要是知道那個女人的心有多黑,還會對她弄出來
的這種垃圾有興趣嗎?就算她弄出來的玩意兒還有點意思,還不都是我老哥調教
出來的?否則就憑那個爛女人,能懂什麼叫做詩?
黑暗中一個淒涼的聲音響起,高亢中帶著輕微的震顫:在看過一次之後,徐
慶家已經知道:那是花子的聲音:「如果等待成為唯一,那會是什麼樣的歲月? 」
另一個聲音響起,低沈中帶著悲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接著響起的是、年輕男子的聲音,輕快而緊張:「請問花子住在這裡嗎?」
「如果等待成為唯一……」花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良雄和律子的悒詞也插了
進來。劇院中依然一片黑暗,然而那三名演員顯然正在舞台上不斷地移動著。每
個人的悒詞都是固定的,越說越快,混成一片,而後──戛然而止。
燈亮了。
三名演員背對觀眾站著,而後律子回過身來。她一身黑色衣裙,臉孔塗得粉
白,手中拿著一張報紙,用一種低沈而緊張的聲音讀著:
「一個瘋女孩的愛。」
在她讀報的同時,背對著觀眾的花子和良雄轉過身來,開始演出他們的邂逅
,以及戀愛。那動作是舞蹈化的,一直到那年輕人離開了花子為止。女孩發出一
聲淒厲綿長的吶喊,帶著無盡的苦痛拖曳入黑暗之中。燈再一次熄滅。所有的觀
眾連大氣也不曾喘他一口。
徐慶家不耐煩地將身體的重心再換一次,插在長褲口袋中的手已經因流汗而
透濕。演戲進行之中,石月倫是不可能離開劇院的,他的機會只有在落幕之後…
…
真他媽的,這齣戲為什麼不快點演完?他真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花子了,總是
在等待、等待、等待……發了瘋以後,她被律子收留,還每天都到車站去等她的
戀人,等到筋疲力盡為止。當然今晚我的等待就要結束了,他對自己說,嘴角露
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來。過去那兩個晚上的憬查可不是白等的,就雞蛋也有個縫
呢。他的笑容擴大到了腮邊,心臟也因為興奮而跳得更急了。等待,等待……哥
,你在天之靈一定要幫我,我們長久以來的等待今晚就要結束了。呵,是的,我
非讓它結束不可,我知道我今晚就可以將它結束了!然後──然後你就可以安息
了!
等待。花子說:總有人要等待的。有人說過人們是因為等待而活,也同時讓
別人等待他們。現在是秋天了麼?她手上那作為訂情之物的扇子開了又闔。春天
,夏沆,秋天,哪一個先來呢?扇子上的雪花如果能夠在眨眼間化去,我將多麼
的快樂呀!
徐慶家的五指不耐地抓緊,而後鬆開,再抓緊。我不要離開,花子說,慍怒
地對抗律子想帶她去旅行的企圖。只要我等在這裡,他遲早會和我相遇的。但是
我好累呵。每天坐在木頭凳子上等了又等……
在花子和律子的後面,良雄拿了張報紙開始兜圈子。移動的星星終於來找不
動的星了,石月倫,我早知道你不可能在美國待一輩子。徐慶家的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絲陰暗的笑意。當然,整個小劇場裡沒有人在看他。觀眾的注意力全集
中到那對即將重逢的戀人身上去了。
「請問花子住在這裡嗎?」良雄問。律子緊張得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了。
「這裡沒有什麼叫花子的!」律子尖銳地說,努力地想保有她心目中美的化
身,她藝術創作的泉源。
舞台上的另一個空間裡,花子沈睡著,夢著,滾動著。她身上那艷紅的巾子
在滾動中鬆開,留下她一身雪一樣的白衣。而室外那一男一女的爭執正自激烈。
良雄激動而堅持,律子恐懼而絕望。當年輕人毫不退卻地將他和花子訂情時交換
的扇子遞到律子眼前時,後者發出了絕望的慘叫,整個人倒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他們的爭執驚動了發瘋了的女孩。她帶著困惑的表情及扇子出現在臥室門口 。
「是我呀!良雄呀!」他熱情地說:「我好抱歉讓你等了那麼久,我帶來了
你的扇子!」
「我的……扇子?」女孩困惑地看著扇子。全體觀眾鴉雀無聲。
徐慶家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感覺到一股難言的燥熱。他從來不曾真正用心看
過這齣戲,但這個結局仍然令他不安。雖然,究竟是什麼地方令他不安他並不清
楚,但……
「良雄?」她問,仍然一臉的困惑。
「是,是我!」
「不,你不是他,你不是!」
全體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沮喪的呼喊,簡直比台
上的良雄還要沮喪得多。
「你在說什麼呀?你忘了我了嗎?」
「我沒有忘啊!你的臉和他好像──事實上是一模一樣,就像我在夢裡千百
次見過的一樣,只有一點不同……這世界上每個男人的臉都是死的,只有我的良
雄的臉是活著的。但是你不是他。你的臉也是死的。」
什麼死的活的!徐慶家擦掉了滿額的汗水,直怕自己的手會濕得握不牢刀子 。這見鬼的劇本,見鬼的演出,看得人 心極了!虧我還花了三百塊錢買了兩天
的票!不過──為了宰掉那個爛婊子,這一點小小的代價又算得什麼呢?石月倫
,我跟你保證,你很快就會有──不止是一張死的臉,而是從頭到腳都死透了!
台上的良雄已經因失望而離去,花子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習慣性地
把玩她的扇子。「等待不就是這樣的麼?等待……等待……一天又要過去了。」
「那就等吧!」律子說,聲音幾乎是溫柔的:「只不過我是不等的。」
「可是我要等。」
尺八的聲音悠悠響起,燈光大亮。觀眾熱烈地鼓掌,演員們拉著導演在台上
謝幕。而後,和前兩天一樣地,他們宣佈:散場後有一個小型的闃論會,有興趣
的觀眾可以留下來三加。
徐慶家得意地微笑著。一群白癡,他沾沾自喜地想:你們一心一意要想保護
那個臭女人,怎麼沒想到過:活動的時間安排得一成不變有多麼危險?哥哥,這
一定是你在暗中保佑我吧?我實在比他們要聰明得多了!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想盡
了辦法想抓到我,可是我才不會讓他們給逮到呢!他得意地想著,一面興奮地往
前移,找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兩眼眨都不眨地盯著石月倫瞧。
她今天的保鑣只有兩個,一左一右地護著她。一個是被她稱為小五的傢伙,
另一個是最近才加進來的大塊頭。哈!你以為這兩個白癡真的救得了你嗎?別作
夢了!徐慶家興奮地撫弄著刀子,簡直無法等到討論會結束的一刻。快了,快了
,他對自己說。我之所以還沒有下手,只不過是因為時間還太早,觀眾還太多,
我要想全身而退會比較麻煩罷了!你盡避洋洋自得地賣弄你那點洋墨水吧!再賣
弄也賣弄不了多久羅!
討論會進行得十分熱鬧,從頭到尾沒有冷場。但進行了約莫一個小時之後,
開始有一些觀眾漸漸散了。月倫宣佈正式討論到此為止,但歡迎有興趣的人留下
來繼續閒聊。徐慶家當然是留下來「閒聊」的人之一了。他漫不經心地站在三個
聚在一起談得熱鬧的青年身邊,假裝對他們的闃論很有興趣,但其實全身上下每
一根神經都在注意著石月倫的動向。場子裡的人越來越少,連他旁聽的那個小團
體都已散去。徐慶家看看只剩不到幾名觀眾的劇院,心裡頭暗暗地高興。很好,
太好了;人越少,對我的計畫就越有利……
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拆除燈光設備了,石月倫身邊的那個大塊頭大約是閒著沒
事,也跟過去幫忙。由於他個頭最大,高處的燈架很快就成為他的責任了。他踩
在工作梯上越爬越高……
看看身旁每個人都有事做,石月倫身旁那個叫小五的男子笑著環視了在場諸
人一眼,大聲地說:「有沒有人要喝點什麼?我去買!」
「哇操,小五,這種事你還要問哪?」爬在工作梯上的大個兒吼了過來:「
買回來自然有人喝,這道理你都不懂?」
那小五笑著朝空中揮了一下拳頭,湊在石月倫耳邊說了兩句什麼,很快地離
開了。
徐慶家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兩個走狗都離開了她的身邊,這機會到那裡
去找第二回?真是笨哪,在這種時候──嘿,等一等,這是不是某種誘我出面的
方法?徐慶家越想越有可能,一抹幾乎隱藏不住的笑容已經到了他的嘴邊,卻讓
他硬生生給壓住了。不錯嘛!想用這種法子來釣我,這幾個傢伙還沒有我想像中
那麼笨。只不過──只不過我可比他們要聰明得太多了!他得意地想著,緩緩轉
身朝外頭走去。他們以為他們不守在她的身邊,會比較方便我下手耶?其實根本
沒有差別。至少至少,在我想出了這個方法之後就沒有差別了。
他用一種很優雅的姿式走出了劇場,十分確信沒有任何人會多看他一眼。
守在後台的林勇觀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安撫地拍了拍閆大汪的腦袋。帶大狗
來並沒有多大的作用,他有些洩氣地想:唐大汪雖然與那姓徐的小子照過面,但
劇場裡的觀眾實在太多了,它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來。喔,也不能這樣說。昨天它
倒是有過反應的,在散場之後曾經沿著雜物間聞聞嗅嗅,使他們確信那姓徐的曾
經在此埋伏過,可是那又怎麼?沒逮到人就是沒逮到人,而今他們只剩得最後一
步棋可走了──讓月倫去冒險。
想到要讓月倫去冒險,林勇觀只覺得全身關節都僵成了一團。不會有事的,
他第一百零一遍地對自己保證:只是那麼一段短短的路,而且小五藏在樓梯口,
大鳥已搜過雜物間,不會有事的!
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林勇觀腦子裡總有個警鐘在那兒敲個不停,有一種不
祥的陰影揮之不去。到底是什麼地方我沒有算到?他焦急地想,看著月倫和李苑
明交換了幾句話,然後盈盈起身,朝門口走去,他緊張得鼻尖都冒汗了。行動已
經開始,現在要想再做什麼補救都已太遲。他只能祈禱一切都進行得順順利利地 。順利的話,五分鐘內事情就可以徹底解決了。老天爺,讓一切順利進行吧!否
則的話……別說小五一輩子不會原諒他,他也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在這種關鍵的時刻裡頭,緊張的人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已。月倫就清楚分
明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僵硬。而她的心情比恐懼要複雜得多了,還有緊張,還有激
動,以及期待。只不過是五分鐘的事──五分鐘或者更短,她對自己說,然後一
切就都結束了──或者說,她希望一切就都結束了。
那就將這一切當成一場演出罷!月倫勇敢地抬起了頭,昂首闊步地出了劇院 。在她眼前展開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處是洗手間。那是他們過去兩天裡
頭特意造成的印象:月倫在討論會結束後總會上一下洗手間。只不過在過去那兩
天裡,她每回上洗手間都有人陪,在外面等到她出來,而今天她卻是完全孤單的
──十天以來首次完全的孤單。而這個想頭幾乎使得她雙腿發軟。想到那個徐慶
家就躲藏在長廊兩側的某處死角里,隨時可能對著她撲將過來……
不,她在肚子裡更正;她並不是完全的孤單。思亞和大鳥都在暗處保護著她
,在那發狂的殺手有機會碰到她之前,他們就已經逮到他了。她是安全的,無比
的安全。最低限度,她必須這樣說服自己;否則的話,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
勇氣跨步而出,走向那扇標著個紅色女人頭的門。
在她還沒讓自己的懼意逼回去之前,她已經走過長廊的一半還多了。思亞欽
慕地看著她,再一次地認為她真是勇敢。他知道她有多麼害怕,也知道她承受了
多大的壓力,然而現在,在他眼前抬頭挺胸走過長廊的女子鎮定逾恆,連一絲顫
抖都找不到。彷彿她天天都拿假扮誘餌引出殺人狂當早餐吃似的。問題是那個殺
人狂在那裡呢?思亞緊張地想,眼睜往長廊上掃去。從方才到現在,他連一個可
疑的人都沒見到,只除了那個幾分鐘前剛走進洗手間裡的女人──
走進洗手間裡的女人?
了悟和恐懼同一時間貫穿了他的心臟,使得思亞的四肢在剎那之間完全無法
動彈。而後他像被雷打到了一樣地彈身而起,閃電般從他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
拚死命地衝上了樓梯。「月倫!」他喊,聲音因驚懼而變得尖銳,血液則在他的
耳朵裡瘋狂地撞擊:「月倫!站住!你不能進去──」
太遲了。就在他衝上樓梯口的同時,他看見月倫的裙子沒入了門後!
「不!」思亞狂喊著往前衝,不顧一切地去垃洗手間的門,驚駭欲絕地發現
那門證實了他最深的恐懼──
那門被鎖上了!
月倫當然沒打算鎖門。她只想在洗手間裡轉一轉就走出去的,然而她才剛剛
走了進去,便被一股大力拉得向裡頭跌。自衛的本能使得她順著拉力往前多跌出
兩步,卻被洗手台給擋住了。她立刻回過頭去,正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獰笑著鎖
上了洗手間的門。
女人!而且還是一個胖壯的女人!然而那種獰笑的意圖是絕計不容錯認的。
無論月倫的眼睛告訴了她什麼,她的本能都立時指認出:眼前這女人便是徐慶家 。天哪,大家千算萬算,怎麼算得到當年那清瘦的男子會在幾年內多出少說也有
二十公斤的肥肉,還化 成一個女人呢?不必化 ,僅止是他身上多出的脂肪就
已經足以改變他的外貌了──改變得比任何美容手術都徹底!
「我終於逮到你了,石月倫,」他獰笑著說,眼睛裡發出餓狼一樣的光芒:
「你以為你很聰明是不是?嘿嘿嘿,但是再聰明的人也得上廁所。有得吃就有得
拉,有債就有還,很公平,對不對?」
這話還沒有說完,外頭已傳來撞門的聲響。徐慶家的眼光變得閃爍了。月倫
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己的每一根肌肉都繃緊到了十分。身當大難,而
唯一能幫助她的人只有自己……她的眼睛警覺地轉動著,然而洗手間的面積實在
太小了,簡直連回身的餘地都沒有,更別說衝到門邊去了:徐慶家活像一堵磚牆
,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月倫!」思亞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月倫,你還好嗎?屠夫,大鳥,
快來幫忙呀!」隨著叫喊而來的,是他粗暴的撞門聲,一下又一下。
「操他媽的王八蛋!」徐慶家咀咒道,狠毒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月倫:
「我本來想好好殺你個十七八刀的,看樣子是沒機會了。不過殺一個人反正花不
了多少時間,我只要知道自己已經解決掉你也就夠了。」他亮出了那把已被他玩
弄了一個晚上的彈簧刀,刀尖上的閃光就像他的笑容一樣無情:「這實在減少了
我不少樂趣,不過有時候人總得稍微遷就一下,」他的笑意直咧到耳邊:「再見
啦,婊子!」
刀光毫不猶豫地對著她當頭刺落,月倫聚集了所有的勇氣舉起手來,狠命按
下了噴霧瓦斯的噴頭。氣體噴出的同時她身子一矮,竭盡全力地撲向門前,每一
根神經都知覺到徐慶家的身體緊緊挨著她擦擠過去。徐慶家在她身後發出一聲慘
叫,月倫的手拚死命抓住了門把;而後她聽到暴戾的咀咒夾著風聲自背後撲來─
─
她已經盡可能地快了。然而就在她跌出門口的一剎那,她仍然察覺到了背上
猛地裡一涼。兩條結實的手臂以流星撞擊的速度迎著了她,忽一聲將她拖了出去。而後一條人影自她身邊衝向前去。她聽到了拳頭與肉體相擊的聲音。
「月倫,月倫,你沒事吧?」思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牙齒上下敲擊。她
本能地反手抱住了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向他尋求安慰:「我……我……我沒
事,」她說。至少至少,在她開口以前,她還以為自己沒事的。但那黯啞而抖顫
的聲音簡直不像是出自她的喉頭,而她發現自己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起料來,抖得
骨頭都快散了。
「屠夫,小心!他有刀呀!」
是誰在喊叫呀?聽聲音像是張鵬。而這聲音使她驚覺到:徐慶家還未就逮。
她立時抬起頭來,看向那兩個正在纏鬥的男人。
施 維,無論就哪一方面來說,都是個佔了上風的人物。他的個子少說點也
比徐慶家高了十五公分,一身都是精壯的肌肉;那移動迅疾、進退有序的腳步,
則證明了他有相當的武術涵養。反過來說,除了手上有一把刀之外,徐慶家看來
是狼狽極了。他的假髮已經歪掉,高跟鞋則大大地限制了他步履的靈活。更慘的
是他的眼睛──吃了月倫一記噴霧瓦斯之後,他的雙眼顯然到了現在還沒有辦法
完全睜開,兀自紅腫流淚。然而也正因如此,使這個宛如困獸的人更為難測,更
為可怖。他把手上的刀子揮得像個光輪,使得施 維無法挨近他身前三尺。
「屠夫,讓開,我來應付他!」張鵬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根雞毛 子,
右手握著毛 ,左手插著腰,已然擺出了個西洋劍的鬥劍姿式,卻被林勇觀拉住
了。
「還是我來吧!」他沈沈地說:「你們這些受正統武術訓練的傢伙打這種流
氓架太吃虧了!」拳頭一握他便要衝上前去動手,但另一條影子的動作比他更快 。在大家都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唐大汪已經一口狠狠地咬在徐慶家的
小腿肚上,咬得他大聲慘嚎。
林勇觀毫不猶豫地跟著撲上前去,照著徐慶家的肚子就是一拳。他本來以為
這一拳可以教徐慶家當場彎下腰來的,卻錯估了他對手肚子上那層又厚又重、保
護性強烈的脂肪層。徐慶家悶哼一聲,負痛朝前揮出一刀。林勇觀眼明手快地朝
後一閃,徐慶家一腳將唐大汪踢開,大吼一聲便朝月倫撲了過去。
接下來的事就沒有人弄得清楚了。先是思亞護著月倫滾了開去,而後是徐慶
家張牙舞爪地揮著刀子亂砍亂殺。沒有人知道他那時在想些什麼:是在憤恨之中
想多傷一個人就算一個呢?還是在試著奪路衝出呢?然而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道
路,也可能是爭鬥間的混亂蒙蔽了他的感覺;渴亂之中只聽得他發出一聲刺耳的
慘叫,而後每個人都發現徐慶家正從樓梯上翻了下去,毫不留情地朝下滾。肉體
撞擊在水泥上頭的聲音刺耳而驚心,而徐慶家除了跌下去時發出的慘叫之外再無
聲息……
等他終於跌到樓梯底下停止了滾動的時候,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吐出了一
口大氣。林勇觀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下樓去,張鵬在上頭大聲喊他:「阿觀,小心
呀!」
但這叮囑其實是多餘的,因為徐慶家已經不能再傷害任何人了。林勇觀才來
到他的身側便已發現:那角度奇異的頸子是頸骨斷折的結果,而頸骨斷折的人他
還沒聽說過有活著的。他輕輕地將那具已無生命的屍體翻過來,看到了一對兀自
半開、心有未甘、卻已經沒有半點活力的眼睛。彈簧刀握在他死命抓著的手裡,
刀上還帶著未乾的血跡。
血──血跡?林勇觀身子一顫,爬起身來就往樓上衝。還沒衝上樓便聽見思
亞焦急的叫喊,而後他看見月倫軟軟地倒在小五懷中,背上一大片血跡殷紅。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8 16:45:07
第十章
月倫整整在醫院的病床上趴了四沆。
單獨一個人在紐約待了四年,「報喜不報憂」已經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所以
這回她被徐慶家威脅、恐嚇、乃至於攻擊的事,遠在台中的父母通通都不知道。
到而今事情已經成為歷史,就更沒有必要去說它了。
剛送進醫院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神智一直昏昏沈沈地,大約是止
痛劑的關係罷!等到藥力退了以後,背上那道傷口便毫不留情地啃咬起她的神經
來,疼得月倫直冒冷汗,只好又吞了兩顆止痛劑。
那四沆她過得極不安穩。驚嚇的後續反應,長期緊張後的驟然鬆弛,還有,
徐慶家的死亡對她造成的衝擊……更別提那道足足縫了十七針的傷口了。而且還
有警察來問她一籮筐的問題。幸虧他們早早報了案,事情發生當天的目擊證人又
太多,所以警方的詢問只是一個公式而已。
這些天來她睡得很淺,不斷地受惡夢的侵擾,清醒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傷口
的闞痛而暴躁易怒,就是沈入那些衝擊帶來的思緒裡去,變得沈默而安靜。
這種沈默使思亞緊張,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舊有的疑慮開始冒
出頭來啃噬著他:會不會她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便「發現」她不再愛我了呢 ?然而他不敢問她。一來是因為她還太蒼白,太虛弱,二來是他怕問了只有更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時樂觀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終有
能得勝過徐慶國的一天。
問題是,他陪伴她的時間太少了──遠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為了應付徐慶
家,他已經請了夠多的假,再請下去可要被炒魷魚了;晚上的時間裡,醫院又不
許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況月倫的身邊總是有人陪著她──朱雪德是在月倫
送醫的那個晚上起,就自願了擔任她的闔別護士,而高 維他們白天要上班,也
只有晚上才能來看她。思亞只好很嫉妒地看著:月倫把僅有的清醒時間拿來和他
的好友們說話,只在空檔之間對著他投來溫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
道他們之間的聯繫還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夠啊!
好不容易,月倫出院了。由於朱雪德的堅持,月倫出院後先住進了唐家。「
背上帶了那麼長一道傷,你怎麼活動嘛?不談其他,光洗澡換衣服都有問題了! 」而月倫必須承認唐媽媽的話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時節,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
命的事,別說一個星期了!
住進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縱寵。為了養傷,她大半時候都
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時候就看點書,沒精神的時候就聽音樂。不過最多的時
候,她只是趴在那個地方發呆。傷口漸形癒合的時候,她的神智也漸漸地清明起
來。幾年以來的第一次,過往歲月開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腦中重現,與思亞不斷交
疊,不斷比較。
這樣的回憶對她而言,不可否認地帶著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是
一個非有不可的過程。徐慶國在她的記憶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嶄新的眼光和心
情重新檢視他的時候了。
在這樣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亞在一起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談到徐慶國。而
這種談論使思亞緊張。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訴他說:月倫肯談論過往是個好現象
,可是他的感情拒絕聽從他的頭腦。月倫出院之後的第四沆,思亞終於忍不住發
作了。
那是在晚餐過後,月倫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思亞很自然地跟了進去,坐在
床上和她聊沆。唐大汪在旁邊繞來繞去,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和她玩。這幾天下來
,小炳巴狗已經很習慣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爭取她的注意。月倫試著左擁
右抱,可是背上的刀傷使她難以如願。
「傷口又痛了嗎?」思亞關心地問,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獰著眉頭。
「光是痛的話倒還好,問題是它開始癒合,又刺又癢的闃厭極了。」
「忍耐點吧,過幾天就好了。」他只好這樣安慰她:「幸虧只是皮肉之傷。
要是傷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嚇成什麼樣子!」
想到那千鈞一髮的情狀,月倫還忍不住要顫抖。「幸虧大鳥他們都沒受傷,
否則我──」
「嘿,嘿,不是說不要再去想了嗎?」思亞連忙打斷了她:「事情反正都過
去了!徐慶家再也沒有辦法傷害任何人,」
月倫緊緊閉了一下眼睛,抗拒著記憶中那具了無生氣的屍體。「我並不──
希望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她低低地說:「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呀!徐慶國
的死亡或者和我並不相干,但徐慶家……」
「月倫!」思亞怒喝,唐小汪嚇得從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說了啦!你這
種罪惡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這樣亂用你的同情心
好不好?」
「你說我亂用同情心?」月倫的脾氣也來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動物呢!不
管怎麼說,徐慶家只是殺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麼見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亞吼道:「那小子已經瘋掉了你不知
道嗎?難道你寧可他關上幾年再出來找你算賬啊?謝謝!大鳥說他要是再去陪你
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樣!所以省省你那見鬼的人道主義精神吧!
神經錯亂了就是神經錯亂,對別人有威脅就是對別人有威脅,那小子跌斷了脖子
我他媽的高興極了!他那個神經病的哥哥死在外島我也高興極了!我才不管他們
有什麼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們離你遠遠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們是怎麼死
的我他媽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媽的我就是這麼冷血你要怎麼樣?」他旋
風一樣地衝了出去。
月倫驚愕地伸出了雙手,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房間的門已經「砰」一聲在
她眼前關了起來,而後她聽到客廳的門開了又關,顯然思亞已經衝出去了。這是
什麼跟什麼嘛?打從他們認識以來,思亞什麼時候跟她發過這麼大的火,還發得
──完全莫名其妙!月倫又生氣,又委屈,忍不住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朱雪德聽到吵架的聲音趕過來,卻被月倫給擋回去了 。「沒什麼,唐媽媽,我和小五有一點──意見不合,」她抽噎著說:「您讓我
靜一靜好嗎?」
朱雪德很明顯地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只莫可奈何地攤了攤
手,便歎著氣走出去了。
月倫哭了個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來的這麼多眼淚。或者是想將這麼多日子
以來累積的委屈、憤怒和恐懼一次哭完罷?唐大汪和唐小汪很著急地在一旁探頭
探腦,想安慰她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最後只好縮在房間一角去垂頭喪氣地蹲著。
亂七八糟哭它一頓之後,月倫覺得心情好得多了,這才開始擤鼻涕,擦眼睛
,將心思調回思亞發的脾氣上頭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漸漸透明,思亞細微的言
談和反應也逐漸在她腦中積聚成形,使得月倫懊喪地歎了口氣。真是的,她怎麼
會早沒看出來呢?小五是在吃徐慶國的醋。她實在應該更細心一些的。只是小五
一向那麼樂觀,那麼自信,而她也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的感情表達得夠清楚了,
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話說回來,她能怪思亞有這種感覺麼?這些日子裡,她確實談徐慶國談得太
多了。也許,他在她的心中確實已經盤桓得太久了?但這應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
了罷?為了她自己已經成長的內在,也為了她而今深愛的男人。徐慶國屬於過去
──也應該永遠只屬於過去了。無論是她對他的情感,還是他留給她的記憶。
但是,在她將過往歲月拋開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須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慶國的。而,這個債已經拖欠得太久了。
她靜靜地站起身來,想著該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媽媽開口,最後終於決定留一
張簡短的紙條子。她不想面對朱雪德善意的詢問和安慰──還不想。
靜靜地將她寫妥的紙條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月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對著紙條又聞又嗅,猛然間打了個噴嚏;白紙被
吹得飄離了桌面,飄呀飄地飄到沙發底下去了。
半個小時之內,月倫已經上了往新竹的中興號。背上的傷又開始發癢了,月
倫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裡呢?她沒有概念。只知道收束過往的意念強烈得她無法再等待,無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來了呢?月倫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難以置信地搖了
搖頭。六年半!真的有那麼久了麼?她還清楚記得她上一次到新竹來──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來,是大二的那個寒假,應徐慶國的邀請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兩天裡,她見識到了:人世夫妻並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愛惜
的;而,對某些人而言,悲慘的婚姻生活並不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簡直只能用
煉獄來形容……
車身的停佇告訴她:新竹已經到了。月倫在車站猶豫了一陣,思索著要不要
等到明天。並不是說她有什麼忌諱,只是她不想空著手去看他。而時候已經這麼
晚了,要她到什麼地方買花去呢?更別說金紙和香燭了。
二十分鐘後她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旅館裡,對著慘白的日光燈發呆。這個城市
裡有著太多令她不快的回憶,她尤其無法忘懷;徐慶國那喝醉的父親不顧家裡有
客人在,抓過他母親來就拳打腳踢的事實。一直到了現在她都還無法確定,那真
的是遺傳性的暴力傾向麼,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來的一種理所當然呢?
月倫搖了搖頭,很快地否決掉自己的懷疑。那當然是遺傳性精神病,不可能
會有其他的。她還記得徐慶國曾經是如何地溫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直知道徐慶國是愛她的──以
他自己的方式。有時她會假想:如果他沒有那種要命的遺傳,如果他沒有暴力的
傾向……
然而這些「如果」事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慶國已經死去,殘存下來、努
力成長的石月倫,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慶國仍然活著
,並且出現在她面前……月倫微微地笑了起來,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會傾
向唐思亞,而不會選擇徐慶國──更有可能的是:徐慶國也不會再愛而今的這個
石月倫了。
這個想法使月倫微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她解釋的話,她只能說:生命的腳步
是不會止歇的,每個階段所會欣賞的東西都不盡相同。對五歲的孩子而言,一筒
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獎賞,十五歲的少女或者寧可要一件新衣……
思亞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類的東西,只怕要吹鬍子瞪眼睛了。月倫
亦喜亦憂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看看腕表,已經是夜裡一點鐘了。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發了這許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麼?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她已經拿起了話筒,直直地撥進了思亞的
房間。
「月倫?」他一認出她的聲音來就大吼,幾乎震壞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
裡去了?要出門怎麼不說一聲?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氣我是不是?你
──」
她本能地將話筒拿遠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來和他講理:「我留了一張紙條
在桌上的啊!」
「紙條?什麼紙條?我根本沒看到什麼紙條!」他還在吼,但是聲音已經小
得多了:「你到底在那裡?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點回來──不不,時間太晚
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連忙咳嗽兩聲將它壓下去:「你跑到新竹
去作什麼?」
「我……」月倫抿了一下嘴唇,考慮著該怎麼說。唔,不,她不認為在這個
時候再提徐慶國這個人會是一個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說好了。電話裡頭
講不清楚。」
思亞沒說話,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問
,月倫將旅舍的名稱告訴了他。
「你一個女孩子家住旅館裡安全嗎?」他的聲音裡滿是懷疑:「那附近的環
境長什麼樣子?」
喔,我的沆,月倫對著自己作了個鬼臉。都怪徐慶家那個混蛋,使得小五把
她當成了一個脆弱的磁娃娃!「不會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門鎖得牢牢的,這樣可
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噴霧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裡。」
掛了電話之後她走進浴室裡頭去,無限艱難地洗了個澡,而後窩到床上去睡
覺。這並不是一樁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心裡頭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傷又害得
她沒法子在床上翻來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極了。
彷彿才剛剛闔眼,便聽到一陣陣噪音在耳邊吵她。月倫掙扎了好一陣子,才
弄清那原來是電話的聲響。有那麼一兩秒鐘,被人騷擾的記憶使她全身僵直,直
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為止。然而──天只怕都還沒亮吧?怎麼會有人打電話
給她呢?只一想到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來的無聊電話,月倫就覺得不接也罷。然
而那電話非常堅持地響個不停。噢,好吧,看來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寧了?月倫
摸索著拎起了話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閉著,聲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啞:「喂?」
「月倫?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時清醒了三分:「你怎麼這時候打電話給我?現在幾點你知
道嗎?」
「清晨三點啊!」思亞簡單地說:「下來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館大廳裡。 」
「什麼?」月倫這會子全醒了:「你在旅館大廳裡?你怎麼來的?」
「騎車來的啊!」思亞得意地道,月倫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騎車來的? 」她不敢置信地重複:「騎你那輛破摩托車?」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車好不好?」他抗議道:「你是下來還是不下來? 」
兩分鐘後她已經在大廳裡了。見到她完好無恙地出現,思亞放心地吐了一口
大氣,走向前來擁抱她。
「對不起,月倫,我不應該對著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說:「不要生氣
好嗎?我只是──我只是──」
她伸出了一根小指頭,輕輕地按在他的嘴唇上。「別說了,我明白的。」她
溫柔地說,只覺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斷地泛了開來。甜蜜的、體貼的小五
呵!應該道歉的其實是她呀!「是我不好。我保證明天以後,再也不談那兄弟兩
人了,好不好?」
他笑得好開心,而後困惑地皺了皺眉。「為什麼是明天以後?」
「貪心鬼!」她笑著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一路思索著要如
何向他解釋;她本來是想自己一個人到這裡來揮別過去的,絕沒想到小五會追著
她到新竹來。但……這樣或者也沒有什麼不好。「我是到這裡來和過去道別的。 」她告訴他:「人死之後,入土為安;可是我……從來不曾祭過徐慶國的墳。連
一次都沒有。」
思亞定定地看著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
滿了幸福的水聲。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在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中化去。她知道,她
懂,她瞭解,她並且──採取了行動來安慰他,說服他,讓他知道他的恐懼有多
不必要,他的憤怒有多麼無稽。他無限感激地將她拉進懷裡,以一記深情的吻封
緘他的感情。
「我愛你。」他說:「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了。」
月倫微笑著以一記婉轉纏綿的親吻回答了他的話,將其他的言語都留給了自
己。思亞相信真愛只有一回,但月倫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愛可以有不同的方
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感情上經歷過風波的人才能明白這些,而她絕
不希望小五去經歷她曾經經歷過的,去感覺她曾有的感覺。讓黑暗的記憶只屬於
她的過往罷!眼前這男孩是屬於陽光的──
她生命 的陽光。
──全文完
註:有關李苑明和范學耕的故事,請三看「莫讓蝴蝶飛去」。《劇場出版》
有關康爾祥的故事,請三看「獵豹的男人」。《劇場出版》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