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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籐井樹 -【六弄咖啡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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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1:42
標題:
籐井樹 -【六弄咖啡館】《全文完》
六弄咖啡館
- 籐井樹
六弄人生:人生,像走在一條小巷中,每一弄都可能是另一個出口。
也可能是一條死胡同。
生在一個與一般人不同的家庭中,是我人生的第一弄;
愛上了你,是我人生的第二弄;
注定般的三百六十公里,是我人生的第三弄;
失去了你,是我人生的第四弄;
母親的逝去,是我人生的第五弄;
在這五弄裡,我看不見所謂的出口,出現在我面前的,儘是死胡同。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再見,世界,是我人生的第六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2:39
自 序
好久不見,你們好嗎?
久違了,你們。
我寫完《六弄咖啡館》的那個晚上,台北正在下雨,牆上的溫度計說氣溫是二十七度,時鐘說時間是凌晨兩點二十一分,我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把氣吐出來,用鍵盤打下「全文完」的同時,跟過去完成了十一本書時的情況不一樣,我竟然沒有「我終於又寫完一本書了」的興奮感,心裡反而有個聲音對我說:「嘿!恭喜你終於完成了啊!距離上一本《寂寞之歌》已經三百天了,這間咖啡館蓋得太久了吧。」
我還記得二○○三年六月時,我開始籌劃要在高雄開「橙色九月咖啡館」,一直到它完全完工、開始營業也只花了不到六十天的時間(這當中不包括找店面的一年多),但這本《六弄咖啡館》卻讓我蓋了三百天才蓋起來。
我想不出什麼原因,明明我並沒有太多的外務或是貪玩太多的時間,但這間咖啡館就是花了我三百天。
為什麼要寫《六弄咖啡館》?坦白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主要架構成形於一個天色陰暗、氣溫很低、又濕又冷的溫泉度假村裡的某個男湯,幾個臭男人圍在一起講一些五四三言不及義的東西,白色的毛巾折了好幾折之後擺在額頭上當當日本人,嘴巴裡三不五時就叼根香煙。
老甲煩惱自己的女朋友到現在還不想嫁給他;老乙說私房錢上星期被老婆從隔了好幾隔的櫥櫃夾層中找到了,現在命苦得要死,勸老甲還是別結婚得好;老丙說他的小孩快上幼兒園了,負擔加重真是煩惱。
聽完他們的嘮叨,於是我告訴他們一個故事。我一個朋友,他是我的同梯,我們一起進新兵訓練中心,一起下同一個部隊。他退伍後一直一個人生活,女朋友也有,家人也都還在,只是他比較獨立,所以他堅持一個人到台中去工作。但他運氣不好,到了一家不太正常的公司工作。這家公司在一棟商業大樓的九樓,那其實是一家詐騙公司,他一進去就掛主任頭銜,卻什麼事都不需要做。公司裡辦公桌至少有五十張,來上班的卻不到五個人,每張桌子都是空的,就算這位置有人坐,桌上也只不過是多擺了一具電話機。經理跟總經理每天都不知道在哪裡,總機小姐也只會上網看在線購物。至於他這個主任該做什麼工作呢?坦白說,他去上了五天班,五天裡連一件事情都沒做,連一通電話都沒接到。
然後事情發生了,一天傍晚接近下班時間,一群惡霸衝進公司,揚言要找他的總經理,這時全公司只有他跟總機小姐在,他告訴那些惡霸,說不知道總經理在哪,對方從來沒有進過公司,他連見都沒見過。一旁的總機小姐則是嚇得連話都不敢說。
惡霸把我朋友打了一頓之後,就把窗戶打開,然後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對,你們沒看錯,他們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一年半之後,我接到了這個朋友的電話,大約有兩年沒有聯絡,他說他到台北來工作了,邀我一起喝杯咖啡。我以為他一直都過得還不錯,但我沒想到他曾遭遇這樣的事。
「九樓?」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很大,因為聽他訴說這件事時,我真的非常非常地驚訝,一是驚訝他為什麼這麼倒霉,二是驚訝他為什麼還活著。
「對,九樓。」他點點頭,笑著說。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你確定你是人吧?」我還刻意摸一摸他,確定他是人。
「我當然是人。」他笑了一笑,「當時我掉在一輛大型的廂型車上,算是命大,也還好醫院就在附近,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不然我還是活不了。」
他後來把情況說了一遍。他說那群惡霸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除了猜測總經理跟那群惡霸之間可能有利益糾紛之外,沒有其他的方向可以猜測。而他接下來說的話真是讓我難以消化,他說,從九樓掉到一樓的速度,他沒辦法去回想,他只記得他被丟出來之後,就直接栽到車頂上了,而因為他用盡所有力氣繃緊自己的肌肉,加上某些身體危機反應的激素快速地分泌,在砸上廂型車頂的那一剎那間,他全身都破了。
對,他全身都破了。身上大概有數十條撕裂傷,是身體裡的力量撐破皮膚造成的。然後他捲起他長袖襯衫的袖子,讓我看看他手上的好幾條疤,說:「這樣的疤,我背上有十幾條,全身加起來有五十多條。」
他全身一共縫了七百多針,嚴重的腦震盪讓他在醫院裡吐了三個星期,他全身有一半左右的肌腱是受傷的,必須經過復健才能回復肌理功能,他骨頭斷了幾根他也忘了,內出血並發腎衰竭幾乎要走他的小命。當這些難關都一一度過之後,他還得面對一種每天都要面對的痛苦:以一針兩孔(一進必有一出)來算,全身一共超過一千五百個針孔,在他每天麻藥退掉的時候,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割傷口一樣地痛。
「但是我活過來了。」他說,「對於人生,我的看法改變了很多。」
聽完故事,老甲老乙老丙都安靜了,他們的表情告訴我,我說了一個讓他們感覺頭皮發麻的故事,但我也同時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已經很幸福,比起很多人來說。
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六弄咖啡館》這個故事的架構,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建構起這個故事的樣子,然後我花了三百天來寫完它,一直到現在,我完成故事之後再來寫這一篇序,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朋友可怕的遭遇會讓我想寫《六弄咖啡館》。
痞子蔡在他的著作《孔雀森林》的自序裡提到:「通常序都是寫點感言或是關於內文的種種。」然後他調侃自己,說他的序都寫得像小說。
這時我回頭看看自己這篇序,寫得像不像小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這根本就不像是《六弄咖啡館》的序。
不過,我覺得沒關係啦。我本來就是個寫小說的傢伙,所以我寫什麼東西都像小說也是很正常的,對吧?
好啦,讓你們等這麼久才有新作品問世,真是不好意思啦。《寂寞之歌》之後真的好久不見你們了。久違囉,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好好地享受《六弄咖啡館》的咖啡香吧!
吳子雲二○○七年夏初於台北
歡迎光臨
六弄的老闆是個年輕人,男的。
大約三十歲吧。
六弄是店名,所以就叫作六弄咖啡館。
奇怪的是,店並不是開在某巷六弄裡,
它的地址甚至只有某巷某號,沒有某弄。
我也對這店名很好奇。
他說歡迎光臨的時候,是在我背後,
我不是被他嚇了一跳,只是沒想到,
竟然有人是在這個奇怪的位置歡迎客人的。
不是都該在客人的面前嗎?
「你好,請坐啊!想喝什麼?」
「嗯……不……我……」
「現在可以煮的咖啡不多,先跟你說聲抱歉喔。」
「嗯,沒關……」
「對了,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
「喔……」
「別擔心,我的咖啡不會讓你睡不著的。」
「嗯……」
他就像個興奮的孩子,一張嘴停不下來,
我都還來不及回應他說的前一句話,
他就開始說下一句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3:12
01
那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新的工作,即便我已經領過這家公司兩次薪水了。
每天上班打完卡之後,我就得走過三個彎,看到四個人,最後再經過一個擺著上千支廣告廣告牌用的膠膜、千顏萬色的倉庫之後,才能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我放下包包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傳真機旁邊收前一天晚上的傳真,那傳真機就像是古時候的鬼怪千山姥姥一樣,吐著很長很長、一圈一圈癱在地上的白色舌頭,對,就是癱在地上,畢竟傳真紙在地上是不會動的。
傳真上面會有許多的公司名稱、聯絡人電話、地址或是該公司的倉庫編號、需求產品型號,還有一句「請在某月某日之前寄到,謝謝」。
我必須把這一大堆傳真整理好,再走到電話錄音機旁邊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這時會聽到一些零售代理商的訂貨留言。他們的留言是有公式的,這個公式是這些零售代理商跟我們公司之間的約定。
舉例來說:
「我這裡是永昌○一八四,我需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各一支,還有三○一○、九○一○平面鋁條各三組,鑲嵌器四支,請最慢在後天寄到。」
這就表示有一家叫永昌的零售商店,代號是○一八四,它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的廣告膠膜各一支,還有長三十公分、寬十公分,以及長九十公分、寬十公分的平面鋁條各三組,三十條一捆為一組。至於鑲嵌器則是把鋁條固定在廣告牌上的器具。而這家叫永昌的公司要在後天以前收到這些東西。
當我聽到這些訊息時,必須拿出一台像是PDA的小機器,快速地在上面記錄店家的需要,然後再拿到計算機旁邊,插上一條傳輸線,把我剛剛記錄的東西,從打印機裡印出來。
接著就是開始打單據的時間了。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在這之前我會先泡好茉莉花茶,然後才面對屏幕,鍵入今天該出貨的貨單。通常這個程序會花費我三個小時的時間,因為我對產品還不是很熟悉,而且我的計算機常常當機。
打完單據之後,就是叫正在外面打來打去地玩追逐戰,或是蹲在一起抽煙講笑話的幾個小男生進來拿貨單。他們是公司的送貨員,平均年齡是十八到二十二歲,都是還在夜二技或夜二專就讀的小男生。他們會自己分配送貨範圍,通常最遠只會送到新竹,新竹以南就會叫貨運了。
下午則是我接電話、打電話向上游廠商訂貨物,還有聯絡海運公司、空運公司,確定貨櫃及貨機到港時間的時候。
總之,我的工作很明顯地分成兩塊,第一塊就是把貨送給別人,第二塊就是叫別人把貨送給我。
看得出我在什麼公司工作了嗎?
廣告公司?嗯,不太對。
廣告用品公司?嗯,不盡正確。
廣告用品器材公司?嗯,還差一點。
廣告用品股份有限公司?我打你喔!
我們區總(他的職位是台灣區最大的)常說,我們公司可以說是廣告公司,也可以說是廣告用品公司,也可以說是廣告用品器材公司,但其實,最適合的名字應該是「廣告相關萬有公司」。
他的意思是,只要是跟廣告有關的,我們都能提供服務。
那或許你會問:「報紙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代刊中心。
「雜誌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平面廣告設計師幫你處理,讓你刊登在雜誌上的廣告令人印象深刻。
「電視廣告呢?」沒問題,我們有自己的廣告公司,完整的團隊可以替你拍好廣告,敲定播出頻道及播出時間。
就連廣告顏料、廣告傳單、廣告牆出租等,只要有廣告兩字,我們都能處理。
甚至連高速公路旁那種超大型廣告牌都有好幾根是我們公司的。
不過,區總有附帶一提,除了廣告明星不能代為安排吃飯甚至上床以外,其他有關廣告的事都難不倒我們公司。
所以,我的部門只是公司裡非常微小的一塊,也是比較不賺錢的部門。但是,當跟我交接的那位大姊說我接管的所有貨品價值超過一億時,我就覺得這所謂比較不賺錢的部門,還真不是普通的貴啊。
發現六弄咖啡館的那天,我特別晚下班,原因是我在等一通海運公司的電話,他們搞錯了貨號及櫃號,把我們的貨送到日本去了。
我離開公司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接近十點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晚下班。其實我在公司的時候挺害怕的,因為離我最近的保全人員在至少八十公尺以外,而全公司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去廁所的時候就一直有種週遭空氣變冷了的感覺,從廁所回來之後,還一度把窗外路燈照到樹之後,映在牆上的樹影看成一個人坐在牆上搖啊搖的,我不是一個很大膽的女孩子,那一秒鐘我全身發麻,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哭出來了。
我刻意把後面那台音響的聲音開大一點,然後盡可能地不要去看那一面嚇到我的牆。
離開公司時,我還走過去跟保全人員說,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幫忙,略微修剪辦公室外面枝葉茂盛的樹木。保全人員是個很憨厚的老實人,他說:「梁小姐,我只是一個保全,我不會園藝耶。」我一聽,差點昏倒在那裡。
搭捷運回家的時候,我還在微微地發抖,想著要打電話給在高雄的媽媽,問她能不能在下周我回家時帶我去收驚,然後,在打與不打之間,我一直猶豫著,就這樣猶豫到快到家。
如果不是平常走慣了的那條路,因為地下水道正在施工而封了路,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六弄咖啡館開在我家後面的後面的後面那條巷子裡,那條巷子跟我家的巷子平行,是我不太可能會經過的地方,至少在我還不熟悉台北之前,我是不會走去那裡的。
我經過六弄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一家咖啡館,因為它還沒有招牌,我是被它門前一隻可愛的小貓吸引了目光,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它帶回家養的時候,才發現有一塊大概三十公分平方的木板釘在門的側邊,上頭寫著「六弄咖啡館」。
然後,我開始注意這間店的樣子,它的大門邊有個展示用的櫃子,櫃子裡除了一張裱了框的書法之外,什麼都沒有。
「它叫作小綠。」有個男人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啊?你說什麼?」我嚇了一跳。
「那隻貓啊,它叫作小綠。」
「喔?小綠?」
「要進來坐嗎?」他推開玻璃門,轉頭問我。
「呃……我……」我還沒想好怎麼拒絕的時候,他又接著說了「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剛剛我去巷口的7-11買東西,因為地下水道施工封路,所以我繞了三條巷子,多花了一點時間,不然,通常只要兩分鐘就能回來了。」
「嗯……」
「你好,請坐啊!想喝什麼?」
「啊……不……我……」
「現在可以煮的咖啡不多,先跟你說聲抱歉喔。」他站到一張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拉開了椅子,我慢慢地坐下。
「嗯,沒關……」
「對了,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他走向吧檯,回頭說著。
「喔……」
「別擔心,我的咖啡不會讓你睡不著的。」在進吧檯之前,他又跳出來說。
這時,我心裡只想著該怎麼離開這裡,但面對一個這麼熱情招呼你的老闆,我真的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離開。
「嗯……喔……」我小小聲地回應著。
六弄咖啡館,不在六弄裡。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3:29
02
「記得我剛剛告訴過你,現在能煮的咖啡並不多嗎?」他回頭看著我問。
「嗯,記得。」
「其實是因為我的店還沒開張,開幕日訂在下個星期六,現在還是我的前置作業期間,所以我並沒有太多的產品可以介紹給你。」他站在吧檯裡,手邊忙著拿東拿西的,偶爾抬起頭來看著我說話。「不過,我這幾天試了幾種不同感覺的咖啡,再加進一些調味,我想你應該會喜歡的。請問小姐貴姓?」
「……嗯……我姓梁。」
「梁小姐,平常有喝咖啡的習慣嗎?」他開了一爐小火煮著開水,但那爐火其實不小,瓦斯燃燒的轟轟聲非常清楚。
「偶爾,不過,我喝不多。」
「那麼,你能接受黑咖啡嗎?」
「黑咖啡?」
「是啊。我剛剛跟你說過,喝咖啡最好什麼都別加,才叫作喝咖啡啊!」
什麼都別加?那不是很苦嗎?
坦白說,我沒喝過完全不加糖跟奶精的咖啡,那一小灘黑色的水實在沒什麼魅力,得以誘惑我把它喝到肚子裡。在辦公室時,我比較常泡些花茶或純茶來喝,雖然我並不排斥重口味的咖啡,但也不常喝。平常在家,偶爾想來杯熱的飲品,打開櫃子也只有兩種選擇,不是麥片牛奶就是阿華田,咖啡的話也只有三合一的馬克斯韋爾。
「嗯,是吧……」我沒有直接表達我的習慣,只是輕聲地附和。
「所以你要黑咖啡囉?」他輕一挑眉,問著,似乎因為我被說服了,而顯得有點高興。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店裡現在沒有糖跟奶精囉?」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笑出聲來,「不不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梁小姐,我是在介紹你喝黑咖啡,不是在暗示你,我的店裡現在沒糖沒奶精。」他摸了摸頭,「不過,你的反應還真快啊。」
「不是我的反應快,」我吐了吐舌頭,「只是我沒喝過黑咖啡而已。所以……這表示你的店裡有糖跟奶精吧?」
「沒有。」他說。我感覺有好多只烏鴉從頭上飛過去。
「看樣子,我得再一次跟你說抱歉了,因為現在是前置作業期間,我還在聯絡廠商比價,很多東西都還沒送來,店裡只有我自己去買的一些咖啡豆,還有幾顆蘋果。如果你真的不想試試黑咖啡,我切蘋果請你吃吧。」
「沒關係,煮了就煮了,我可以喝喝看。」
這時水已經煮開,他在煮沸的開水上插上一個長相奇特的玻璃杯,那杯子上粗下細,粗的部分很胖,大概比細的部分胖了五到六倍。粗的部分放了已經磨好的咖啡粉,細的部分像根管子,用來連接下方盛著開水的圓形玻璃壺。
細管子插上圓形壺後,約莫過了兩三秒鐘,下方的水開始順著細管子往上流,於是在上方胖杯子裡的咖啡粉被頂了上去,然後他拿了一根像槳一樣的東西,在胖杯子裡前後旋轉著。
「我有幾個好奇的問題想請問你。」
「請說唄。」
「這是什麼杯?」我指著他正在使用的東西。
「這不是什麼杯,這是虹吸壺。」
「虹吸?哪個虹?哪個吸?」
「彩虹的虹,吸管的吸。日本人管它叫賽風。」
「賽風?賽車的賽,風車的風?」我開始對這些名詞感到興趣。
「其實那是翻譯名,英文是Syphon,不一定要仔細地斟酌用什麼字才正確,不過,你說得也沒錯,確實是賽車的賽,風車的風。」
「為什麼要叫作虹吸呢?」我繼續問著,這時整間咖啡館已經瀰漫著濃濃的咖啡香。
「你想知道?」他拿著那根像槳的東西,繼續翻攪咖啡的動作。
「嗯。」我點頭。
「很好,我也不知道。」
剛剛那群烏鴉又飛回來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取名虹吸,取名的人早就已經作古了,而且虹吸其實不是這種壺的真正名字,虹吸是一種化學現象,因為這個現象才發明這個煮法,這壺也才會被取名叫作虹吸壺。」他一邊說,一邊把已經煮好的咖啡慢慢地倒進杯子裡。
「那這煮法是誰發明的?」
「大概是在一百六十多年前,英國人從化學實驗用的試管中發現了這種方法。」
「那你知道原理嗎?」
「梁小姐,你在考我嗎?」他的表情有些無奈。
「我只是好奇嘛。對了,還沒請問你貴姓大名?」
「我姓關,叫作閔綠。我的名字有點怪吧?」
「是還滿怪的。」
「你怎麼沒有問我是哪個閔,哪個綠?」
「你不打算說嗎?我以為你自己會說。」
這時他端著兩個裝滿咖啡的杯子,從吧檯裡走了出來,滿室的咖啡香依然瀰漫。
「閔是一個門,裡面一個文的閔,綠是綠色的綠。」
「喔?你支持民進黨?」
那群烏鴉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是被我叫回來的。
「梁小姐,你冷了。」他放下杯子,將其中一杯咖啡移動到我面前,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坐到我的對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要繼續虹吸的話題嗎?」
「好啊,我還沒聽完呢。剛剛我的問題是,你知道虹吸的原理嗎?」
「這是因為壓力不同,造成液體流動的現象。當兩端高度不同,水會自水面較高的一端,自動流向水面較低的水瓶,這種現象叫虹吸現象。剛剛我在虹吸壺的下方裝了水,而上方沒有水,經過加熱產生壓力差,下方的水就會開始往上面跑,把咖啡粉煮成咖啡。」
我聽完,腦筋有點轉不過來,「我不是很瞭解耶。」
他看了看我,再回頭看了看虹吸壺,然後端起他的咖啡,「反正,」他喝了一口咖啡,「水就是會跑上來,咖啡就是會煮好。」
「好吧,只能這樣囉。就算你再怎麼解釋,我可能還是不會懂。」
「黑咖啡要趁熱喝,先喝喝看吧。」他指著我眼前的這杯咖啡。
在我把視線放到那灘黑水之前,我注意到了杯子和杯盤。
杯盤上面有一片樹葉,但不是真的樹葉。那片樹葉是紫色的,但好像拋了些金色的亮粉在上面,再仔細一看,那樹葉像是被織進盤子裡一樣,一條條細細的線交叉結織成一片樹葉,那些線上面有著一片片非常細小的金色亮片。
再看了看杯子,杯子上面則是一朵白花,感覺一樣像是被織進去的。把杯子稍微旋轉一下,那朵白花的莖部就會跟杯子上的葉子連結。
「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杯子之一。」他說。
「好漂亮啊!」
「也好貴啊!」
「這一個多少錢呢?」我好奇地問。
「你先喝口咖啡吧。」他微笑著,「但是請小心,因為咖啡有油,會在最上層形成一層非常薄的油脂,蓋住大部分的熱煙,所以你看那杯咖啡不太會冒煙,好像不是很燙,但其實是非常燙口的。」
我非常小心地喝了一口咖啡,苦感立刻就在嘴裡蔓延開來。
「好苦啊。」我吐了吐舌頭,皺著臉皮。
「你的喝法不太正確。」他笑了一笑。
「還有喝法?」
「那當然,這是虹吸式咖啡的特色。」
「那你倒是說說看,虹吸式咖啡是什麼喝法?」
「下一集再說吧,這一集的篇幅夠多了。」他說完,又喝了一口咖啡。
「什、什麼?你說什麼下一集?」我一頭霧水的。
六弄咖啡館,有個怪老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3:46
03
「虹吸式咖啡的喝法,不是把舌頭當作高速公路,一路直接把咖啡往喉嚨裡送,然後無情地吞下去。」他就像是一個在教導小學生的老師,「舌頭是你跟咖啡溝通的最佳工具。」
「怎麼溝通?」
「喝下一小口咖啡,讓它停在舌頭上,用舌頭上下翻動嘴裡的咖啡,這是為了讓所有的味道都散開,然後你會慢慢地發現,味道是有層次感的,有時先苦後澀,有時先澀後甘,這些層次感的先後取決於咖啡豆的烘焙程度,大多數的深焙咖啡豆,味道是先苦後澀,淺焙的豆子是先澀後苦,不過,這不是絕對的定律,因為豆子的產地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煮功好的人煮出來的咖啡會比水更稠,用舌頭翻動咖啡的時候就能感覺到稠密感。」
聽他說完之後,我照著他的話試了一次,我發現很燙的咖啡進到嘴裡,那溫度一下子就被接受了,我用舌頭開始拍打,真的有他說的比水還要稠的感覺,但我並沒有感覺到那味道的層次感,只覺得還是很苦,我想是我還無法分辨吧。
我放下手上的咖啡,「你是煮功好的人嗎?」我問。
「不是,但是我在慢慢變成煮功好的人。」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跟咖啡有良好的溝通,它會讓你的口水都變成甜的。」
「那,像我這樣不懂得喝黑咖啡的人,最好先喝淺焙豆還是深焙豆呢?」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吧檯,我隨著他的視線一同看過去,那裡有一包包迭起來的咖啡豆,「我想,咖啡沒什麼入門款,找到自己喜歡的味道才是好選擇。」他這麼回答。
「這表示我要喝很多種黑咖啡,才能慢慢分辨自己的舌頭願意跟哪種咖啡長期溝通?」
「如果你想開始喝咖啡的話,這可能是必須要走的路,但是,」他舉起右手的食指,像是話說到了重點,「這條路要花多久去走,完全由你自己決定。」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說了聲不好意思,便拿著手機往店外走去。
我放下手上的燙口咖啡,感覺自己的唾液漸漸地變甜,有一種喝完茶葉之後的回甘。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看了一下店裡的裝潢,簡單的橙色加上白色,所有朝外的部分都使用了玻璃,大量的玻璃。店裡的每一盞燈都是嵌進天花板的,雖然大小不一,但都透著同樣橙黃色的光,吧檯與牆壁上掛了幾幅畫,吧檯後方的開放櫃上擺滿了咖啡杯,而且每一個咖啡杯的花樣都不同。他所使用的桌子是白色的石材桌,配上高背的淺黃色椅子。
他講完電話,推門走進來時,我正在看著杯子。
「有看到喜歡的嗎?」他問。
「啊!不、不是,我只是在看這些杯子的花樣。」
「你可以選擇一個,以後那就是你的專用杯了。」
「專用杯?」我回頭,帶著疑問。
「是啊,我打算把常客的專用杯放置在吧檯後面的這個開放櫃,這些專用杯是只有特定客人才可以使用的。」
「可是,這杯子很貴的不是嗎?」
「客人如果喜歡這裡,送他一個杯子也無妨啊。」
「打破了怎麼辦?」
「哈哈哈哈,」他笑了出來,「雖然我說是客人的專用杯,但客人也只能用,不能帶走,這還是我的財產,如果打破了,還是要賠的喔。」
「那我還是用普通的杯子就好,不必給我專用杯了。」
「其實,就算你要專用杯,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哪一個,因為你還不知道要喝哪種咖啡。」
「連杯子都有分?」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咖啡白癡。
「有啊。你想瞭解啊?這恐怕一下子說不完,咖啡杯種類大概有十多種,要說完恐怕天都亮了。」他指著外面的天。
「啊!對!現在幾點了?」
「嗯?」他看了一下手錶,「再二十分就十二點囉。」
「我想我該回家了。」
「沒關係,你可以再坐一會兒,咖啡都還沒喝完呢。」
「說到咖啡,我還不知道你煮給我的是什麼咖啡呢。」
「啊?我沒說嗎?」
「沒有……」我瞇著眼睛看他。
「抱歉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剛剛那兩杯咖啡是同一種口味,都是曼特寧。」
「真是好苦的曼特寧……」
「曼特寧是標準的深焙咖啡豆,你沒喝過黑咖啡,覺得苦是正常的。」
「不過,我現在覺得唾液的味道是甜的。」
「這就是黑咖啡的特性,回甘。」他有點驕傲地說,「也表示我煮得還算可以了。」
我從吧檯走回位置上,他端來了一杯水給我。
「我有個好奇,但是不知道該不該問的問題。」
「你請說,我再看看該不該答。」
我淺淺地笑了一笑,「開這樣一間咖啡館,要花多少錢啊?」
「你是問,全部嗎?」
「嗯,全部。」
「要包括店租嗎?」
「店租多少?」
「非常便宜,一萬塊。」
「一萬塊?」我好生驚訝,「怎麼可能?我住的地方都要租我八千了。」
「因為這是親戚的房子,我跟親戚租,他意思意思收一些而已。」
「原來如此。那這間店花了多少錢?」這依然是我最好奇的問題。
「兩百萬。」
「你真有錢啊。」
「不,我不有錢,而且花兩百萬在台北開一家咖啡館,其實算是非常便宜了,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自己來,任何細節我都錙銖必較,盡量節省開業時的龐大開銷。」
「你本來是幹麼的?」
「我本來是個室內設計師。」
「不好賺嗎?」我很懷疑地問著,畢竟那是一個看起來滿賺錢的行業。
「不是不好賺,而是夢想總是每天催促著我從一成不變的昏迷生活中醒過來。」
「好像有很多人把開咖啡館當成夢想。」我回答。坦白說,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
「其實我也是孤注一擲。本來我是個簡單的上班族,但是那樣的生活索然乏味,一點意思也沒有。」
「所以,開咖啡館有意思?」
「這得從很久以前說起。我的人生有幾個很重要的轉折,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轉折?你曾經混過黑道,現在放下屠刀重新作人嗎?」我開玩笑地問著。
「呵呵呵,不是啦,我不是像陳浩南那種古惑仔,有著很傳奇的人生。不過,我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有特別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有轉折,我想,那是比咖啡杯種類還要更複雜的。你真的想知道我的轉折嗎?」
感覺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我明天還要上班……」
「如果你要繼續留在這裡聽故事,我當然樂意把故事完整地告訴你。」
「我很樂意聽故事,不過,我不想聽完故事,明天黑著眼圈去上班。」我輕輕地笑著,「所以,我該回去了。」
「好啊,不過,隨時歡迎你來喔,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告訴你這些故事。」他也輕輕地笑了一笑。
他送我到了門口,說了聲再見,我要把曼特寧的錢給他,他卻說他連價格都還沒有訂好,等開幕的時候再跟我補收。
沒想到的是,當我回到家,整理好一切,躺到床上去之後……
黑咖啡的威力,開始發揮了。「我的天呀!」我縮進棉被裡,「讓我快點睡著啊!」我在被窩裡苦惱地說著。
然後,在深夜一點鐘,我輾轉難眠地坐在床上咬著下唇,望著牆上一秒一秒跳動著的時鐘,「既然睡不著,那去聽故事吧。」我在心裡這麼盤算著。
於是,我回到六弄咖啡館,那位關老闆還站在吧檯裡煮著咖啡。
推開門之後,「耶?你怎麼又回來了?忘了東西嗎?」他一臉驚訝卻又帶著笑意地從吧檯裡走出來。
「可能吧,」我笑著回答,「我剛剛在這裡弄丟了我的瞌睡蟲。」
他聽完,先是愣了一下,「哈哈!你睡不著啊?」
「是啊,你的咖啡害慘我了。」
「真是對不起啊。」
「所以囉,你要賠償我。」
「怎麼賠償你?」
「再來杯咖啡,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吧。」我說。
有時候,黑咖啡真的是熬夜良伴。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4:05
04
「你打算蹺班了?」他看著我問,「你明天要上班不是嗎?」
「並沒有蹺班的打算,」我笑了一笑,「但與其睡不著在床上無聊地翻滾,我想還是來聽故事會比較有趣些。」
「如果故事不好聽呢?」
「那這杯咖啡就你請客吧。」
「如果故事好聽呢?」
「這不是應該的嗎?」
「好,我先把咖啡煮好,你坐一下吧。」他拉開椅子,也就是我剛剛坐的同一個位置。
「還是一樣曼特寧嗎?」看著他走進吧檯,我問。
「嗯……不了,我打算煮杯藍山。」
「說到藍山,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要叫藍山?」
「因為產地的關係,真正的藍山咖啡都出產自牙買加藍山山脈。」
「那為什麼不煮曼特寧了呢?」
「因為我要說的第一個故事,有藍山的味道。」他在虹吸壺那一頭看了我一眼。
「藍山的味道?是什麼意思?藍山的味道又是怎麼樣的呢?」
「藍山的味道非常甘醇,而且真正的藍山咖啡只有虹吸式煮得出來,其他所有煮法都沒辦法煮出藍山的香甜。」
說著說著,像煮上一杯曼特寧一樣,他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到虹吸上座去,而下座裡的開水正慢慢地要沸騰。
「所以第一個故事是個甘甜的故事?」我問。
「哈哈哈,」他大笑著,「梁小姐,你認真了。我只是隨口說說,故事聽完了只有感覺,沒有味道的。」
「好吧,那你可以開始說第一個故事了。」我斜瞪了他一眼。
「那是我的第一次戀愛。」
「什麼時候?」
「高二。」
「嗯,你繼續說。」
「那得從我的名字開始說起。」
我是關閔綠
從小到大,一百個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說:
「這名字好特別啊!」
然後大概會有七十個人再問:
「哪個閔?哪個綠呢?」
接下來大概只剩四十個人會再問:
「這名字有什麼含意嗎?」
最後,只有少少的十個人會好奇:
「這名字是誰取的?」
外婆取的。
關是關公的關,閔是悲天憫人的憫字去掉站心旁,綠是綠色的綠。
關是我母親的姓,所以我不是跟父姓,我的父親是誰,坦白說,我不知道。外婆對我說,我的母親是我父親最小的一個老婆時,我的嘴巴啊啊,張得大大的,完全合不起來,「那我爸爸有幾個老婆?」我嘴巴張得開開地問,但外婆只是回答我,「你不需要瞭解這件事情。」
我長大懂事了以後,外婆才告訴我,本來我的名字叫作關「憫」綠,是有站心旁的憫字,但因為有一天,某個算命仙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的名字多了個心字,此心不去,將來必為多心之人,所以憫就變成閔了。我其實不太明白到底什麼樣的人才叫作多心之人,多心的意思是表示會想很多或是顧慮很多嗎?
那個時候我高二,正暗戀著班上一個叫作李心蕊的女孩子,而心蕊有個好同學兼好姊妹,叫作蔡心怡。當時我在想,如果名字裡有多餘的心字,就表示那個人有多心的可能,那李心蕊跟蔡心怡怎麼辦?
「李心蕊,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拉住李心蕊的衣袖。
「什麼事?」
「我名字裡的閔字,以前有個站心旁,你知道嗎?」
「我怎麼知道?」她的表情很明顯地就是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知道沒關係,但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那個站心旁要去掉,改成閔字。」
「為什麼?」
「因為有個算命仙說,名字裡多了心字,將來長大了會多心,所以拿掉比較好。你的名字有四個心字,回去最好快點拿掉。」
「拿掉?」
「對啊,四個心都拿掉,就變成李艹。」
這天之後,有好一陣子,李艹跟蔡台都不太理我。
其實,我並不是很認真地建議她們改掉名字,我只是想找話題跟李心蕊聊天。而且我根本就不覺得名字裡面有個什麼字就會怎麼樣。如果真的都這樣的話,那名字裡有淼(音同秒)字的不就會被水淹死?名字裡有鑫字的都會很有錢?名字裡有猋(音同飆)字的家裡養了很多狗?名字裡有焱字(音同燕)的家裡不就會爆炸?
在我的觀念裡,名字就是一個方便別人叫你的稱呼,它代表你存在,或是曾經存在。不過,自從台灣的政治惡鬥愈趨嚴重之後,我很自然地被歸類為民進黨的支持者,只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綠字。
其實,我根本就不管政治怎麼鬥,我根本就不管顏色怎麼分。
我一出生就住在外婆家,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外公就生病了,等到我會騎腳踏車上學時,外公就過世了。媽媽是個很平凡的女人,在一家出口商裡工作,我的爸爸就是這家出口商的老闆,我媽是他其中一個老婆,我是他很多孩子裡的一個。
不過,我真的不認識我爸爸,我也從來沒有住過他的大房子。說得直接一點,我是他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因為法令的規定,我的媽媽不會有名份,只會有錢拿。所以我只能跟媽媽姓。
全班沒有人知道我的家世,包括所有的老師和導師,沒有人知道我是個私生子,除了阿智。
阿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遊戲,一起追女孩子。
他是個有很多幻想的人,他幻想過要當總統,幻想過要當國防部長,幻想過要當警政署長,幻想過要當一個FBI,幻想過要當一家公司的主管。
有沒有發現上面所有的幻想工作,一個比一個還要「小」了?因為他漸漸地發現,要當總統比登天還難;當國防部長也差不多;當警政署長要命大,當警察的時候沒被歹徒打死,才可能有機會爬到那個位置;想當FBI,首先得當個美國人,但很可惜的是,阿智是台灣人;當一家公司的主管看起來是他這輩子比較有可能實現的幻想。
有一次學校的國文模擬測驗,作文題目是「如果可以重來」,而阿智的這篇作文拿到了全班最高分。他寫說,如果可以重來,他想投胎當美國人,然後最好是混血兒,混到英國血統(美英混血是有很大差別嗎?),最好爸爸是英國情報局的幹員,媽媽跟○○七女郎一樣漂亮,這麼一來,他長大就可以跟著爸爸學習,當個情報員,像○○七一樣帥氣。
因為他的幻想實在是「思慮周詳」,連住在美國哪裡都已經設想好了,只差沒有寫出地址而已。一大篇落落長三大張稿紙的作文,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多的一次,於是老師在感動之餘給了他一句評語:「想像力豐富,彷彿明天就要重新投胎一樣。」
而我呢?
我在這篇作文裡,把自己搬到了李心蕊她家隔壁。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她就是一個女的阿智,跟我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遊戲,然後讓我追。
最後,我用紅筆寫了一行字,還特地框了起來:「老師,這篇作文請替我保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喜歡李心蕊。」
這篇作文,我拿到全班第二高分,老師給我的評語是:「真情流露,單純又可愛。不親自告白真是太可惜了。」
就這樣,老師要我在上課時把作文念一遍。「我沒有告訴別人,我依然替你保密啊!我只是讓全班同學欣賞好的作品。」老師說。
這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大家都應該可以想像得到。全班同學像發瘋了似的,不斷瘋狂地拍手叫好,甚至在念完作文之後,該死的同學起哄著,要我親手把作文送給李心蕊。
「把作文送她幹麼?直接叫她關嫂吧!」阿智這時跳出來大聲說。
我想,當時李心蕊的感覺應該跟我一樣,很想馬上自殺,死了算了。
但是,也不知道該不該謝謝老師,在我面紅耳赤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完作文之後,本來也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李心蕊,在那天放學後叫住我。當時,我正在牽我的腳踏車。
「喂,關閔綠!」
「啊!呃……你好啊……李艹……」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我還是試圖以開玩笑化解尷尬。
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可以從小就住你家隔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4:24
05
我還記得那天放學的天氣,天空的雲像是鋪在一張藍色大紙上的棉花,一條一條整齊地排列著,偶爾飛過的飛機拖出了長長的白煙,空氣爆炸的聲音從兩萬三千英尺的高空中傳到我的耳邊。
其實,李心蕊叫住我的原因,不是為了那篇作文,而是她的腳踏車鏈條脫落了。我以為她被那篇作文深深地感動了,所以想在放學後跟我好好地說說話。但是當她指著腳踏車掉鏈的地方,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時,我才知道我想太多了。
「銬夭……」這是我心裡的O.S.,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這才是從我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而且我感覺得到,這三個字我說得很沒溫度。
「腳踏車掉鏈了。」
「弄回去啊。」我試著裝作完全沒有發生作文告白的那件事,既冷漠又無情地說著。
「我不會。」她搖頭。
「那個很簡單啊。」我摸頭。
「你幫不幫?」
「幫了有沒有回報?」
她聽完,牽著掉鏈的腳踏車轉頭就走。
她轉頭的瞬間,我的世界一整個黑暗了起來,烏雲密佈之後立刻狂風暴雨,大雪紛飛之後,世界立刻結凍成冰。
「唉!」我叫她,她繼續走。
「唉唉!」我多叫了一聲,她還是繼續走。
「李心蕊!」我直接叫她的名字,她還是繼續走。
「我幫你弄啦!」剛剛我刻意裝出來的無情完全失敗,徹底地舉白旗投降。
「不用了。」
「唉!不用回報啦。」我牽著腳踏車跟在她後面。
「不用了。」
「真的不用回報啦。我跟你開玩笑的。」這時,我走在她的後面,距離大概是五公尺。
「不用了。」
「那你就要這樣牽回家喔?」
「不行嗎?」
「可以啦,可是很遠啊,而且等一下不是要補習?」
「我可以去找別人幫我弄。」
「我我我!」我很用力地在她後面舉手,「我就是別人啊!」
「我要去找不用回報的別人幫我。」
「我我我!」我繼續用力地舉著手,「我就是那個不用回報的別人!」
「……」她沒有說話。
「唉!你給個機會嘛!」我有點急了。
「剛剛給過你機會了。」
「再給一次?」
這時,她停下腳步,大概頓了五秒,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給了有沒有回報?」
我聽了,心中大喜,「有有有有有!有很多回報喔!」我開心地笑著說。
「哼,沒個性!」她拋下這句話,轉頭又繼續走。
「喂!你幹麼這樣,好歹也聽完回報是什麼再選擇要不要走唄!」
「你可以說啊。」
「我可以請你去吃剉冰!」衡量一下經濟狀況,我選了一個好負擔的。
「沒興趣,我敏感性牙齒。」
「那我請你去吃牛排!」我忍著零用錢可能會花個精光的痛苦說著。
「沒興趣,我不吃牛。」
「那我請你去看電影!」這也是一項超級大的開銷。
「沒時間,我星期六日都要補習。」
這刀光劍影的對話令我覺得有些承受不了,於是,我停下自己的腳踏車,跑向前,一把把她拉開,放下車檔停好她的腳踏車。
「你幹麼?」
「幫你把鏈子弄好啊。」我沒停下手,邊說邊弄。
「我沒有回報可以給你。」
「我剛剛說了,不用回報。」
不到十秒的時間,掉鏈的問題就解決了。我把車子還給她,然後走回我的腳踏車邊。
「那你剛剛說的,你要給我的回報算數嗎?」她停在原地,側臉看著我。夏天傍晚五點半的陽光是橙黃色的,均勻地鋪在她的臉上。
「吃冰嗎?」我說。
「對啊。」
「你不是說你敏感性牙齒?」
「那我可以選電影啊。」
「你不是說你沒時間?」
「所以,只剩下牛排可以選?」
「你不是說你不吃牛?」
「關閔綠……」她似乎又要生氣了。
「等等!等等!別又生氣了。」我試圖緩和一下,「你要聽我說完。」
「你說啊!」
「因為你敏感性牙齒,所以我不帶你去吃剉冰;因為你沒時間,所以我不帶你去看電影;又因為你不吃牛,所以我不帶你去吃牛排。」
「這跟剛剛的話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因為我要帶你去吃紅豆湯,就沒有敏感性牙齒的問題;然後再陪你去圖書館唸書,就不用擔心浪費了唸書時間;最後請你去夜市裡吃陽春麵,陽春麵裡總不會有牛肉了吧!這樣可以嗎?」我說。
她聽完,一臉笑意地回答:「我還沒答應你啊。」
「你可以回家考慮一下,這麼好康、不賠穩賺的事情,應該可以接受吧?」
「再說囉。我要去補習了,再見!」說完,她就跳上腳踏車,一踩一踩的,身體一擺一擺的,愈騎愈遠。
我還在欣賞她的背影的同時,阿智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突然抱住我,「喔喔喔!有進展喔!」他大聲地嚷著。
「進你個屁!八字都還沒一撇!」我用力掙開他,在他肚子上補了一拳。
「剛剛看李心蕊笑得那麼開心的樣子,我想你跟她應該是有譜了。」他邊說,邊在我的背上捶了兩拳。
「譜你個鳥!她哪裡笑得很開心?你眼殘是嗎?」我用右手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任性!」
「她任性?」因為被勒住脖子,他的話摻雜著欲嘔的聲調。
「對啊。脾氣很差,開個玩笑而已,氣得七竅生煙。」
「那是你他媽的白目,該正經的時候,你跟人家開什麼玩笑?」他掙脫我的右手,然後把我的雙手扣到背後,再壓住我的背。
「我怎麼知道她開不起玩笑?」這句話我說得很用力,因為我被壓著背,弓著身體,肚子受到壓迫,「那只是個小玩笑而已。」
「說不定她只是想要你快點修好車鏈,然後陪她去補習班。」
「他媽的!我們一定得一邊玩摔角一邊說話嗎?」我再一次用力掙脫,然後用雙手扳住他的手臂,用力地往後拗。
「哇銬!」他大叫,「是你先玩的耶!」
「什麼我先玩?明明就是你一來就給我一招擒抱術!」我的話才剛說完,他又巧妙地掙脫了我。
「好了啦!別玩了,補習去了!」他說。
「是你自己找死來跟我玩的!」我嗆了回去。
在騎腳踏車去補習班的路上,我們依然一邊玩著摔角一邊騎車。
我不知道那背著我愈騎愈遠的李心蕊是不是有偷偷地笑著,但是,我很想告訴她,雖然我跟阿智邊騎車邊玩摔角,但我的表情,卻因為她而偷偷笑著。
希望你也為了我,偷偷地笑著。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4:41
06
「好可愛啊!你們兩個!」我輕輕摀住嘴巴說。
「呵呵呵,不會啦,阿智一點都不可愛的。」關老闆微傾著頭,笑著。
「我是說你跟李心蕊小姐,不是你跟阿智先生。」
「喔……呵呵呵,我搞錯了。」
「沒關係。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我撥了撥頭髮,將之塞到耳後,「你跟李小姐之間的相處對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嗎?」
「不不不,沒有。」關老闆急忙澄清,「在那之前,我們滿少說話的。」
「一直到你叫她李艹嗎?哈哈哈哈哈。」說著說著,我自己大笑了起來。從李心蕊到李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叫她李艹那時候,好像是我跟她的關係在最冰點的時候。」
「你這叫活該,誰要你亂改別人的名字。」
「我只是想找話題跟她說話嘛。」
「那你幫她修完腳踏車之後,你跟她之間發展得快嗎?」
「其實,什麼是發展得快,又怎樣才叫作慢,我一點頭緒都沒有耶。」關老闆點了一根煙,緩緩地把自己的身體側靠在椅子上。
說真的,我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兩人之間關係發展的快慢,到底該怎麼定義呢?
修好腳踏車那天,我和李心蕊就各自去補習班了。我們補習的地點不一樣,補的科目也不相同。她的成績雖然跟我差不多,不過,我們的強項不同,弱項也不同。
她的數學很好,我則是比較擅長語文類。她在小的時候學過心算,於是有一陣子我很喜歡問她「58749+25146×59-32674+22124×21=?」之類的問題,但因為出題目的我總是不知道答案,所以她後來也懶得再回答。
「反正你又不知道答案,說了你也不知道對不對。」她說。
因為強項不同,所以,她選擇的補習班跟我選擇的便有所不同,我只能在放學的時候,每天每天重複地獨自品嚐那種分離的滋味,偷偷地看著她牽出腳踏車,然後朝著跟我完全反方向的地方,愈騎愈遠,愈騎愈遠……然後,心就會碎得亂七八糟的。
好啦,對不起啦,我承認上面的「心就會碎得亂七八糟」是形容得太誇張了。不過,每天放學,我總有一種很不想現在就分開的感覺。雖然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甚至說不上同學感情好。
當年還沒有周休二日的制度,某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們才剛放學,因為學校的校慶跟園遊會就快到了,所以李心蕊陪著她的好朋友蔡心怡留在學校,製作一些園遊會要用到的大型海報。我也是到那天才知道李心蕊有繪畫的天分,只不過她的天分發揮得不太徹底,因為她只能畫出一些眼睛很大的浣熊或是睡不著的貓頭鷹,或是眼睛跟雞蛋差不多大的奔跑的女孩。
「拜託,你在這顆大太陽的旁邊畫隻貓頭鷹,是對還不對啊?」
「我覺得浣熊這種肉食性動物,應該不會像熊貓一樣坐在地上吃草吧?」
「心蕊,請你原諒我的直接,但是,有話我就直說了……」蔡心怡拉著李心蕊的手,「我覺得這個奔跑的女孩畫得很生動,不過,她的眼睛跟她的頭所看的方向,都讓我覺得,她其實是個鬼。」
你們知道她怎麼畫嗎?就類似「」這樣,身體是側的,但頭卻是面對觀眾的,加上大到不行的眼睛,一整個就像隻鬼。
她們幾個女生在畫畫的時候,我故意找了一個「留在學校唸書」的理由,也跟著留下來。不過,我還是不太敢過去跟她們打交道,雖然李心蕊似乎已經不太介意我把她的名字改成李艹,但是蔡心怡卻因為一堆男同學都叫她蔡台而痛恨我這個始作俑者。
在一旁看著她們製作海報時,我心裡一直很納悶,同學明明一致表決通過,園遊會當天,班上要販賣黑輪米血跟菜頭湯,那為什麼廣告海報上的內容跟這些商品毫無關係呢?不是只要簡單幾個字,再標上價格就好了嗎?
終於,在搞砸了六張海報紙、十多張的西卡紙跟雲彩紙之後,她們終於決定,只要寫幾個美術字,再標上價格就好。只是,為時已晚,所有的紙都已經被她們砸光了。
「我去買吧。」李心蕊拿著她的小零錢包,走出教室。我趁著其他人都不注意的時候,也跟著溜了出去。
「喂!走慢點!」跑了一段路之後,我在接近校門口的地方追上她。
「你幹麼跟來?」
「我陪你去啊。」
「你不是留下來唸書的嗎?怎麼可以亂跑?」
「我其實是無聊才留下來的。今天要等到晚上七點才補習,還有好幾個小時,而且我回家也只會亂晃。」
「家裡有冷氣吹啊,不是比較舒服嗎?」
這時,我很想跟她說,學校有你可以看,比吹冷氣更舒服。
「你幹麼發呆不說話?」她歪著頭看我。
「沒事。你要去哪裡買海報紙?我去騎腳踏車載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騎就可以了。」
「讓我載一次嘛。」
「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載?我可以自己騎啊。」
「讓我載一次!就一次!」
「讓我自己騎,自己騎。」
「載一次!」
「我自己騎。」
「載一次!」
「我自己騎。」
「我們這樣繼續對話下去,編輯會罵作者浪費篇幅的。」
「啊?什麼?」
「沒!沒有!那我問你一個很簡單的數學題好了,不過,你只有五秒鐘可以回答,如果你答出來了,那你就自己騎。」
「那是我的腳踏車,為什麼我要自己騎還要你允許?」
「不是允許問題,而是你敢不敢接受挑戰的問題。」我故意使用激將法。
「我有什麼不敢的?只是你每次問我的問題,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亂講你也不知道對不對啊。」她說。
「現在這題我知道。」
「好啊!你問。」
「聽好,」我捲起袖子,「一隻青蛙一張嘴,對吧?」
「對啊。」
「那四億七千七百二十五萬八千九百五十七隻青蛙有幾條腿?」
聽完,她立刻開始心算,「五、四、三……」我則是在一旁讀秒。
「二……」正當我要喊一的時候,她算出來了。
「答案是十九億零九百零三萬五千八百二十八條腿。」
「錯!」
「錯?」她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驚。
「答案是十九億零九百零三萬五千八百二十條腿。」我老神在在地說。
「怎麼可能?七乘四是二十八,最後一位數一定是八!」她有些氣惱。
「絕對不是八。」我說,還作勢輕輕地咳了幾聲,「因為其中有兩隻青蛙現在要一起騎腳踏車出去,所以要減八條。」
她聽完,追著我一直打,從學校綜合大樓的走廊打到穿堂,再從穿堂打到接近側門的腳踏車車棚,直到我跑到自己的腳踏車旁邊求饒,她才放過我。
「我的大小姐,我只是開玩笑嘛。」
「誰叫你耍我!」
「我沒有耍你啊,而且你也答錯了,就算你不讓我載,那也是一樣有兩隻青蛙要騎腳踏車出去嘛,只不過是你騎你的,我騎我的而已……」
「誰跟你是青蛙?你才是青蛙!」
「好啦好啦,我是青蛙,我是青蛙。那你要不要上車了?」我牽好車子,指了指腳踏車的鐵架後座。
她看了我一眼,再看一看後座,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咬著下唇,這時有一小陣風吹過來,少許髮絲在她的眼眉之間飄著。
「那我要你騎很快。」她說,「是很快很快那種喔!」說完,她輕輕地坐上我的腳踏車。
「你要我當人體摩托車引擎就對了?」
「對對對,至少要時速五十喔!」
「那要不要幫你配點摩托車的引擎聲啊?」我問。
「好好好,再來點背景音樂吧!」
「這是什麼意思?要我唱歌兼配引擎聲?」
「對啊,最好再來杯冰涼的可樂!」她坐在我後面,雙手高舉,大聲地說著。
隔天是星期日,我們蹺了補習班的課,偷偷跑去吃紅豆湯跟陽春麵。那天我們本來不打算看電影的,但因為我猜拳輸了,只好賠她兩張電影票。
在電影院裡面,女孩子先是輕輕拉住男孩子的衣角,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又輕輕地抓住男孩子的手臂,再過一段時間之後,兩個人的肩膀是靠在一起的……說真的,我不知道這樣的過程是不是「我們在一起了」的宣示。
我只知道,我真的不認為這是所謂的發展快速。
因為這段過程中的每一秒,都像是千年的等待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4:57
07
我跟李心蕊曾經討論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但她卻已經研究得很透徹。
「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的存在讓你覺得心安,但有時他跟你的應對之間,會讓你汗如雨下。」李心蕊說話時的表情像是在說個鬼故事。
「你可以……換種方式說嗎?」我摸摸臉,吐著舌頭。
「怎麼?不懂嗎?」
「不是,你現在好像不是在跟我討論什麼,而是在跟我說一個恐怖的鬼故事。」
「你是說,我的敘述方式錯誤?」
「對,你好像是在用描述恐怖片的方式講笑話。」
「我不是在說笑話,關閔綠。」
「我只是舉例嘛。」我舉起雙手,希望她能瞭解這個手勢表示要她別生氣。
「好吧。」她聳聳肩,「我再解釋一次。就是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對每個人都一樣,他的存在對認識他的人來說是重要的,但有時他的表達或是與你的應對,會讓你倍感壓力。」
「來個例如好嗎?」
「麗如?那是誰?」
聽完我差點沒昏倒,「例如!例如!舉例的例,如果的如!」我好似歇斯底里地喊著。
「喔喔喔。」她則微微地紅了臉,「例如,你有個朋友叫小明,他跟你的感情很好,平常開玩笑玩在一起的時候,你根本就不覺得他是什麼嚴肅到不行的人。但是,有時候,當你做事有些錯誤或是觀念有些偏差時,他會立刻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地指責你。」
聽完,我想了一想,然後說,「這不是很正常嗎?」
「不不不,或許在以前的社會,這樣的人很正常,但現在時代不同了,人跟人相處,多少都會戴著面具,有時盲從附和,有時虛與委蛇,有時你的錯誤他連理都不理,就等著看你出糗或出事。」她很認真地說。
「我說,你研究這個幹麼?」
「我對這樣的心理非常有興趣啊!」她像是找到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一樣地笑著,「你想想,這樣的人存在得多麼神奇!」
「神奇?」
「你想嘛,就拿阿智來說好了,你跟他感情很好,每天玩在一起,從小也一起長大,而且興趣幾乎都相同,但有一天,你因為某種錯誤或是某個觀念不正確,他把你罵了一頓,隔天看見他的時候,你敢用正眼看他嗎?」
「你的意思是,朋友間的指責會傷感情?」我有些不解。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誰,總會有心眼小的時候!」
「這是你們女生吧?」我說,「女生才會心眼小。舉個例子,當蔡台……啊!不,蔡心怡哪天罵了你一頓,你隔天就不敢去跟她說話了吧?反之也一樣啊,如果你罵了她一頓,她也不敢來跟你說話了。這是性別差距的問題,不是什麼心理問題。」
「不,這一定是心理問題,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多!」
「不多嗎?」我疑惑著。
「不多,所以值得研究。」
「你對心理方面的東西有興趣?」
「嗯,是啊。」她笑了一笑,「就像你,你就不是這種人。」
「所以我不值得研究了?」
「你沒有研究價值。」她拍拍我的肩膀,下了這個結論。
李心蕊的手很美。
如果你要看她的手,最好站在她面前,離她五十公分,那是最佳的觀測點。像是某些流星雨路過地球的預測,總會有幾個地方是最佳的觀測位置。
這件事情,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告訴她。她說我變態,偷偷觀察別人,又在心底打上注記,像是個偷窺狂,仔仔細細地記錄著別人的特徵。不過,每個人都喜歡被誇獎,她當然也不例外。
我是在吃陽春麵的時候發現的,她的手真的很美。
當她用右手拿著筷子,左手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托住湯匙,那不矯揉做作的小指,從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會刻意地往上蹺。細白纖直的中指、無名指與小指,像上帝刻意捏出來的。她的指甲很長,但我指的是與手指頭相連的部分,而不是刻意留長的部分。
「你彈鋼琴嗎?」我看著她的手,問著。
「彈過。」她似乎注意到我在凝視她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從你的手指長度來看,覺得你很適合彈鋼琴。」
「可惜我只有適合彈鋼琴的手,卻沒有彈鋼琴的天分。」
「學了很久?」
「嗯,其實不久,」她放下湯匙,搖搖頭,「大概一年,那是在我學心算之前。因為我的鋼琴一直學不好,大概是肢節動作有問題,所以我媽要我放棄鋼琴,學一點有利於唸書的東西。」
「心算有利於唸書?」我滿臉疑問。
「數學啊!反應啊!學習速度啊!」
「我以為心算只是有利於上菜市場買菜。」
「菜市場買菜帶計算器就好了。」她一臉受不了我的表情。
「你小時候好像學過很多東西?」
「也不多,就鋼琴、心算跟舞蹈。」
「舞蹈?」我的眼睛一亮,「你會跳舞?」
「怎麼?看不出來嗎?我沒有舞者的氣質?」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學過跳舞。那你當時學的是什麼舞?」
「只有芭蕾。」
噗的一聲,我嘴裡的面差點全往她臉上招呼去。
「關閔綠,你這是怎樣……」她的表情不太好看。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咳咳咳,我是嗆、嗆到,嗆到啦!」我故意乾咳幾聲,裝出有點痛苦的樣子。
「是嗎?」她瞪了我一眼,「你嗆到的時間還算得真準。」
「真的啦!」我再咳了幾聲,「我真的是嗆到啦!」
「姑且相信你這個壞蛋。」她說。低頭繼續吃她的陽春麵。
我知道舞蹈的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於是我話鋒一轉,問了她一句,「你有什麼想念的學校或科系嗎?」
「幹麼問這個?」
「純粹無聊問問。」
「喔,」她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念電子。」
「電子系?」我又睜大了眼睛,「不會吧?」
「純粹無聊答答。」她冷冷地說。
我:「你喜歡我?不會吧?」
她:「純粹無聊說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5:14
08
「唉!」我放下筷子跟湯匙,「你很沒意思耶,我很認真在問耶。」
「是你自己剛剛說你純粹無聊問問的。」
「我……」看著她的表情,我有些啞口無言。
她看我說不出話來,於是接著說:「你應該要誠實點。」
「誠實點?」我指著自己,「我應該要誠實點?」
「對。」她點頭。
「我?你確定是我?」我繼續指著自己,「我一直都很誠實。」
「是嗎?」她抬頭看我,「讓我來說說你哪裡不誠實,好嗎?」
「好啊。」我看著她的眼睛,「你說。」
「其實,你應該在幫我修腳踏車那天就告訴我,你想向我要的回報,就是像今天一樣跟你一起吃飯看電影。你也應該在陪我留在學校做海報的時候,就誠實地告訴我,你就是想陪我,而不是找什麼想留在學校唸書這種笨理由。而剛剛,你明明就是想嘲笑我學過芭蕾,但你裝咳嗽的技術真的不太好。再來,你其實是想問我想考什麼學校或什麼科系,你就可以把目標鎖定在跟我一樣的學校,那麼以後我們就可以繼續同校至少四年,但是,你偏偏又找了一個無聊問問的爛理由。」
聽她說了一大串,我繼續啞口無言。
「你就是這麼一個不會說謊的人。」她繼續滔滔不絕,「你只要一說謊,我就可以看得出來。」
「你在生氣嗎?」我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有啊。」她笑了一笑,「你不要被我認真的表情嚇到了。」
「我確實是被你嚇到了。」
「但我剛剛所說的也確實說對了,對吧?」
「對……」我不好意思地笑著。
「不過,你昨天有個表現值得鼓勵。」她說。
「什麼?」
「你想載我去買海報紙,你很直接而且誠實地告訴我,你要載我。」
「我本來還在想會不會太直接……」
「不過,那個青蛙問題還滿蠢的就是了,哈哈哈哈!」說完,她自己大笑了起來。
這天回到家,媽媽的臉色不太好,我靜靜地關上家門,外婆則是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忙她的事。
「你去哪了?」媽媽問。顯然她已經知道我今天蹺了一整天的補習課。
「我……」我低下了頭,站在原地,本來想扯個謊,這時卻想起李心蕊說做什麼都要誠實,於是我回答:「我跟同學出去玩了。」
「玩?玩了些什麼?」
「看了場電影,吃了碗紅豆湯跟陽春麵。」我老實地招了。
「電影好看嗎?」媽媽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嗯,還不錯,緊張刺激。」
「那你有想過回家之後面對我會更緊張刺激嗎?」
「有。」我點頭。
「那下星期禁足如何?」媽媽站了起來,走到我旁邊,接過我的書包。
「可不可以下下星期再禁足?」我竟然白目地說了這句話。
「你說呢?」
「可以。」我竟然又白目地說了可以。
「好,那就下下星期禁足,再罰扣零用錢兩百塊。」媽媽說。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走回房間,關上門,拿起電話撥給李心蕊。
「喂。」
「嗯?」
「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啊。」聽見我的問話,她回答的語氣像是有些驚訝。
「你有沒有被罰?」
「罰什麼?」她問。
「罰禁足或是扣零用錢之類的。」
「沒有啊。怎麼了?」
「咦?補習班沒打電話到你家嗎?」
「我跟你的補習班又不一樣,而且我有請假,可不像你是逃課。」聽她的語氣,我可以想像她此刻必然是一臉悠哉的表情。
「你個死孩子……」
「你罵誰?」
「沒沒沒,」我急忙撇清,「我是在說剛剛我媽罵我的話,她說我是死孩子。」
電話那頭的她大笑,「伯母真有智慧!」
「你這麼樂幹麼?」
「聽到別人把本來要罵人的話再拿回去罵自己,感覺當然很樂。」
「……」
「你被禁足了?」
「嗯,而且還被扣了零用錢。」我的語氣明顯地失落。
「損失慘重喔。」
「是啊,都是你害的,所以你要賠償我。」
「賠償你什麼?」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跟我說,你今天跟我約會很快樂。」
「……」
「喂?」
「……」
「你在嗎?」
「在啊。」
「那你幹麼不說話?」
「因為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說這句話。」
「難道你今天不快樂嗎?」
「不,不是。」
「那不然呢?」
「我習慣別人拿問題來問我,而不是告訴我答案要我說。」
「好,」我拿起整具電話,走到床上去,電話線像蛇一樣,在地板上移動著,「等我換個舒服的位置。」
「為什麼要換舒服的位置?」
「因為我要聽舒服的話啊。」我笑著說。電話那頭的她也笑了。
「李心蕊。」坐定之後,我叫了她一聲。
「嗯?」
「今天你跟關閔綠出去,快樂嗎?」
「還不錯。」
「這是誠實的回答嗎?」
「算誠實了。」
「好,那你覺得關閔綠人怎麼樣?」
「也還不錯。」
「這也是誠實的回答嗎?」
「算誠實了。」
「那你覺得你會喜歡他嗎?」
「看他的表現囉。」
「那你今天在看電影的時候,拉住他的衣角,又抓住他的手臂,最後跟他靠在一起,感覺很好嗎?」
「嗯,還可以囉。」
「你今天在吃陽春麵的時候,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他的不誠實,感覺如何呢?」
「爽快!」
「最後一個問題。」
「嗯。」
「你覺得關閔綠喜歡你嗎?」
「不。」
「不?」電話這頭的我因為這個答案而有些驚訝。「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我,而不是只有喜歡。」我感覺到,她嘴角一定偷偷地掛著笑容。
聽完,我感覺到有一陣難以形容的暖流,慢慢慢慢地滑過我的心底。
「你還記得今天我問你想念哪一所學校嗎?」
「嗯,記得。」
「其實,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問題。」
「那你想問的是?」
「你會想念我嗎?」
電話那頭的她輕輕地笑了一笑,然後說:「是的。從今天起,我會每天想念你。」
是的。從今天起,我會每天想念你。
說再見的時候
那天下午,雨很大,她看著叮噹的樣子,
像是失去了一個親人。
我沒有安慰過一個失去狗的人,
所以我只能跟她說:「別哭。」
她說,她跟叮噹已經認識了十年了。
叮噹每天都會到她家的路口等她下課,
從來沒有一天缺席,就連生病也一樣。
聽她說完,我問著自己,
「我會不會在你的生命中缺席呢?」
答案,很快地就出現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5:31
09
“梁小姐,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關老板站起身,手指著我面前那杯已經快要見底的藍山。
“啊!”我看了他一眼,“嗯,好,不過,可以再給我一杯開水嗎?”
“好的。”他拿起我的咖啡杯,走向吧台。
“我覺得,你跟李心蕊小姐兩個人一定很合得來吧。”我躺回那大大的椅背上,微笑著說。
“怎麼說?”
“因為你們之間的感覺很好,像是在一起好久好久的戀人。”
“真的嗎?”關老板笑了幾聲,“我自己都沒感覺耶。”
“後來呢?你跟李小姐兩個人怎麼了?”
關老板停頓了幾秒,“她……”話裡帶著一些遲疑,“我跟她的緣分不太夠。”
“不太夠?”
“嗯,不太夠,我只能這麼說。”
“怎麼了?”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咖啡端到我面前,我輕聲問著。
他坐下,看了我一眼,然後拿起手中的藍山咖啡,繼續說了下去。
我跟李心蕊過了很快樂的一年,從高二到高三這一年,我們過得很快樂。
雖然我們並沒有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但是在學校時,為了不讓同學們知道我們之間的發展,刻意掩飾兩個人是情人的關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阿智為了掩護我們,還當了好幾次把風的。我跟李心蕊為了在一起吃午飯,會各自拿著便當,若無其事地走到學校活動中心的地下室樓梯轉角處一起用餐,而阿智就必須很衰地坐在活動中心地下室的入口,替我們把風,不讓同學們下來。
這時候你可能會問,如果同學硬是要下去怎麼辦?
阿智總會有辦法。
“同學,不能下去喔,教官叫我在這裡看著,等等下面要噴消毒劑,禁止進出。”
對,這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
不過,他是個壞人,他恐嚇我一定要給他一點報酬,否則地下室要噴消毒劑的說法就會變成地下室有對奸夫淫婦在亂來。
所以,我一共欠他十二個便當、十七本漫畫,還有蔡心怡的房間電話號碼。
他為什麼會突然想追蔡心怡,我本來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直到好幾年之後,他才終於全盤托出這一段故事,我聽完當場下巴掉到地上。
“我覺得我有必要為這件事負責,”他認真地看著我,“因為我摸到蔡心怡的胸部。”
“怎麼摸到的?”天啊!我一整個好奇!
“你就別問了。”
“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你也就別再隱瞞了。”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然後吐了一口氣,“高三那一年,有一次她的家人全都出門了,她一個人不敢睡,打電話給我,要我去陪她念書。”
“這……這……”我一整個不敢相信,“這太唬爛了吧?”
“我沒唬爛,我是說真的。”
“這根本就是A片的情節!”
他聽完,嘖了一聲,非常扼腕地說:“可惜!沒發生A片裡會發生的事。”
“所以,你去她家陪她,然後光明正大摸了她的胸部?”
“不是!我是不小心的!”他拚命解釋。
“不小心還那麼准喔?我怎麼都摸不到?”
“我真的是不小心的啦!”他死命地抓頭皮,“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間踢到自己家裡的桌腳跌倒啊。”
“那……”基於男性的本性,該問的問題還是得問一下,“感覺如何?”
“喂!”
“你就說說看嘛,造福一下男性讀者。”我說。
“什麼讀者啊?”他怪怪地看著我。
“沒事沒事!”我用力地搖搖手,“你就說說看嘛!”
“就……不算小……很柔軟……”
“哇!”我下意識地驚呼一聲。
“唉!關閔綠!”他叫了我一聲,“這是網絡小說,不是色情小說,OK?”
“咦?”
故事回到我跟李心蕊的高二與高三,至於阿智跟蔡心怡的幸福,嗯……不干我的事。
因為很怕人言可畏,所以除了阿智,全班沒有人知道我跟李心蕊已經在一起了,就連蔡心怡也不知道。我們只能偷偷地抓住時間的尾巴,在她補完習,我也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她家附近時,珍惜那短短的十幾分鍾,在小公園裡牽著手一起散步。
我說過,她的手很美,所以每次我牽住她的手,都會有一種保護古跡的心情,我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輕。用力了古跡會壞掉,太輕了我感覺不到她手中的柔軟。
高三那年,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本來約好要讓我送她去補習班的,但她卻在我出發前半個小時打電話到我房間,電話那頭的她哭得泣不成聲,我心裡一急,馬上掛掉電話,趕到她家。
在路上,那豆粒般大的雨開始落下,我顧不得雨點打在臉上有多痛,也顧不得沒穿雨衣淋得一身濕,我只想要用我最快的速度去見到她。
才到她家的路口對面,我就看見幾個圍觀的人,他們撐著傘,替蹲在地上的那個女孩擋雨。
那個女孩不是別人,就是我的李心蕊。
我跑了過去,心裡一陣緊張。只見她抱著一只狗,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那只狗體型不小,應該是只黑色的台灣狼犬。
“叮當啊!”她一邊哭泣一邊狂喊著。
“心蕊,你先別哭,說不定還有救。”
“來不、來不及了啦!它剛剛……一直、一直吐血,本來還會哀號幾聲,現在都不動了……”心蕊邊哭邊說。
這時有個路人插嘴,“有一輛開得很快的車,開在機車道上,可能雨太大了視線不清,直接就從小狗的正面撞上去,可惡的是,開車的人連下車都沒下車,就直接開走了。”
我從心蕊手上接過叮當,用力把它抱起來,“不管,我要帶它去找醫生!”
我抱起叮當,站在路邊,“叫出租車!心蕊,叫出租車!”
心蕊站在我旁邊,不停地對著經過的出租車揮手,有些出租車已經載客,有些則是停下車來,看見是兩個已經濕透的人外加一只已經死掉的狗,就立刻揮手表示不載,然後很快地開走了。
雨依然繼續下著,心蕊依然繼續哭著。
這天,心蕊跟我都沒去補習。
坐在她家的沙發上,我的頭發還在滴水,我的衣服已經被脫下來拿去脫水,身上只剩下一條她拿給我的褲子。
“這是我爸爸的舊褲子,已經不穿了。”她說。
叮當的屍體放在她家門外,屋外的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她坐在地上,雙手放在我的腿上,把頭靠在我的膝蓋,“我跟叮當……已經認識十年了。”
她看著叮當的樣子,像是失去了一個親人。這時,她的眼淚很安靜地流了下來,在我的膝頭上暈開。
我沒有安慰過一個失去狗的人,我只能跟她說:“別哭。”
她說,叮當每天都會到路口等她下課,從來沒有缺席過,就算生病了也一樣。
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禁問自己,“我會不會在你的生命中缺席呢?”
我的心裡,不停不停地這麼問著。
希望,我永遠都不會在你的生命中缺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5:47
10
回到家之後,媽媽的臉色跟之前我逃課時一樣難看。
「你今天去哪裡了?」媽媽問。
「同學家。」我回答。
「去同學家幹麼?」
「去拯救無辜的小動物。」
「小動物?」媽媽的眉頭一皺,「那你有沒有想過回家後怎麼拯救自己?」
「這次沒有。」
「那下個月都禁足如何?」媽媽站起身,拿了條毛巾給我。
「可不可以下下個月?」我果然是白目的。
「你說呢?」
「可……」我本來想說可以,但話沒說完,我就縮了回去,「我不知道。」
「幸好你沒說可以,」媽媽的表情很嚴肅,「否則你下個月和下下個月都別想出門了。你知不知道,距離聯考剩不到一百天了?」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
「知道就好。下個月禁足,你給我記得了。」轉身回房間之前,媽媽還轉頭警告我。
被禁足的感覺很難受,尤其你心裡一直想見一個人的時候。
當然,我每天都能見到李心蕊,但在學校的見面跟假日一起出去的見面是不一樣的,感覺天差地遠。
禁足是媽媽最嚴厲的懲罰,那表示我的回家時間不得有超過五分鐘的誤差,否則禁足的時間會加倍。我一直在爭取十分鐘的誤差,好讓我至少有那麼一點點的時間,能在放學後或補習之後,陪李心蕊走一段路。但是媽媽說,從學校和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會經過的紅綠燈並不太多,而且最多停個一分鐘左右,她多給了我五分鐘的時間,表示我就算停了五個紅綠燈,也可以準時到家。
課業已經重到不能再重下去了,民國六十五年出生的孩子就是比較倒霉。太多父母親希望在龍年生一個龍兒龍女,結果造成了該年聯考人數大爆炸,比以往的報考人數足足多了三萬多人。
我想很多人都看過電影裡面的某個畫面,從高處拍攝日本東京新宿區的大十字路口,那密密麻麻正在過馬路的人群,其實也不過五六百人。國片裡面,在成功嶺大操場集合一同升旗的一整個軍團,阿兵哥人數也不過才一萬多。
所以,你可以想像一下,平白無故多了三萬多人跟你搶一個入口,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災難呢?
「不要多想,唸書就對了。」心蕊是這麼安慰我的。
「放棄啦!別念了!重考之年一片光明!」阿智是這麼安慰我的。不過,我倒覺得這不像安慰,反而像是在找人一起下地獄。
我們導師在當時說過一段話:「以過去的數據分佈來計算,將近十六萬的考生當中,大概會有九千人缺考一至兩門課,甚至全部缺考。再者,已經放棄決定重考的考生大概有近兩萬人。這加減起來,今年的聯考人數,跟往年有什麼差別呢?就算有差別,也都不是重點了。當你一進到考場,坐到貼著自己准考證號碼的位置上,你的敵人就不是十六萬的考生,而是你自己。」
然後,在聯考前六十天,我跟李心蕊同時點頭,決定取消活動中心地下室的午餐約會。下課補習後的散步,當然也就必須跟著停止。我們都不希望在幾個月後的某一天,當我們其中一個已經是某所大學的新生時,另一個還留在家裡等著明年繼續跟自己的學弟妹爭奪那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才能拿到的大學入場券。
在這之後,李心蕊看著我的眼神,總是帶有一種說不清的深邃,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我曾經試圖在放學後偷一點時間跟她聊一聊,但是,這時的她總會滿臉笑容,一派自然地告訴我:「乖乖補習去,關閔綠。」
她心裡在想什麼,我真的不太懂。
而阿智比之前更加認真唸書,因為他其實不想重考,「我的家境可能沒辦法供我重考,或是就讀私立大學。」這是他的理由。
「那……」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小紙條,「蔡心怡的房間電話,你還要不要?」
他看了紙條一眼,眨了眨眼睛,「替我保管一下吧,保管到聯考發榜之後。希望我能在發榜之後,打這支電話約她出來看電影。」
在聯考前的某一天,我打電話給李心蕊,那已經是接近十二點的深夜,我的歷史第四冊還沒念完。
「喂?」她接起電話。
「何謂產業革命?」我問。
「啊?」她愣了一下,「你打電話來考我歷史?」
「何謂產業革命?」我又問了一次。
「法國大革命推翻了神權君政和封建特權,確立了民主政治和社會平等的新理想。但這樣的革命對於人民的日常生活沒有直接的改變。另一種變動更大、影響更遠,但手段卻很和平的革命,就稱為產業革命。」
「好了,你歷史一百分了,不用再念了。」
「……」
「剛剛那一題會考,你要記下來。」
「我不是已經記下來了嗎?」
「好,那我再問你……」
「唉!」她打斷我,「關閔綠,你睡不著是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麼這麼晚打電話來考人家歷史?」
「我其實不是想考你歷史……」
「你其實是想我,對嗎?」電話那頭,她偷偷地小聲笑著。
「不是耶。」我故意逗她。
「那不然呢?」她的語氣變了。
「我不只是想你,我還想聽你的聲音。」我說。
「你愈來愈誠實了。」
「可是你卻不是。」
電話裡的她沒說話,但卻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很明顯的,她在變換講電話的角度。
「怎麼這麼說?」
「你有話沒講,對嗎?」我直接地問。
「你怎麼判斷呢?」
「你的大眼睛告訴我的。」
「我該挖掉它嗎?」她呵呵笑著。
「你現在想說嗎?」
「其實,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
「怕我們……」她欲言又止的。
「怕我們怎樣?」
「閔綠,」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誠實地回答我。」
「好。」
「如果我們不同校,或是我們當中有人沒考上,那麼,我們還會像現在一樣嗎?」
「會!」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為什麼這麼有自信?」
「因為我不覺得我們會分開。」我說。
「你不怕我們考不上嗎?」
「不怕。」
「就算我們考上了,你不怕我們不同校嗎?」
「你為什麼擔心這個?」
「距離是澆熄愛情的第一桶冷水,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怕。」
「為什麼呢?」
「我真應該叫你李艹的,」我笑了一笑,「或是你早該去改名字了,那麼你就不會這麼多心。」
「幹麼這個時候還要消遣我?」
「我不是消遣你,」我認真地說,「這時候的我應該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個有信心的男朋友,這麼一來,我才能夠給你信心。如果連我都沒有信心了,我們可能就真的沒辦法在一起了。」
說完,我們約莫沉默了十幾秒鐘,然後,她開口了。
「那,我們約定好一件事,好嗎?」
「你說。」
「如果我們順利地考上同一所學校,或是學校在同一個縣市,那我們就去放煙火慶祝,好嗎?」
「好。」我接著說,「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想要考哪一所學校,什麼科系。」
「如果我不說呢?」
「為什麼不說?」
「如果我們的將來不是刻意去湊在一起的,那樣的緣分才叫足夠,不是嗎?」電話那一頭的她,毫不考慮地這麼說著。
我說過了,我跟她,緣分不太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6:13
11
女生在想什麼,我舉雙手發誓,我真的不是很瞭解。不,應該說,我根本就不瞭解,也不可能瞭解。
她所有的擔憂與恐懼都是因為害怕分開,但當有辦法解決分開的問題時,她又覺得這不是可以解決的方法。她不喜歡刻意湊起來的緣分,那麼,如果緣分刻意安排我們分開,那時候,她就可以欣然接受這樣的結果嗎?
在聯考之前,我時常想起這樣的問題,我甚至假設過兩地分離之後,我該怎麼去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她在高雄我在台北,那我們要怎麼見面?該由誰移動?是她移動到台北嗎?還是我移動到高雄?如果把女孩子一個人搭車可能會有危險的因素考慮進去,其實結論呼之欲出了……
就是我移動。
「那你就移動啊!」阿智說。當我跟阿智提起這個問題時,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杞人憂天得很嚴重的白癡,像是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費心思多想答案一樣。
「不是,不是,你沒聽出我擔心的是什麼。」
「你擔心什麼?」
「錢。」
「錢?」
「對!就是錢。」
「你的意思是……擔心你沒錢坐車?」他思索了一下,才點出我真正考慮的問題點。
「廢話!」我朝他手臂上轟了一下。
「那你就趁暑假去打工啊。」他也朝我的手臂上轟了一下。
「耶?」一語驚醒夢中人般,我提高了音調,「我怎麼沒想到?」說完,我再朝他胸口補了一拳。
「你他媽的白癡!」他罵了我一句,也朝我胸口補了一拳,「你自己算一算,假設一個月讓你賺一萬塊左右,兩個月就有兩萬塊,搭一次統聯,學生票才三百三,你可以搭六十幾次耶。」
「不就那麼剛好讓我找到工作喔?」我勒住他的脖子,緊緊的。
「你不找就永遠找不到啦!」他朝我的肚子重重地打了一拳。
「你星期天下課陪我去找!」我放開勒住他脖子的手,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
「我星期天要唸書,你自己去找。」他也馬上還以顏色。
「我不管!」我在他背上打了兩拳,「不去的話,你今天就死定了!」
「誰會躺在地上還不知道咧!」他又打了我肚子兩拳。
正當我們打得不可開交時,李心蕊跟蔡心怡剛好經過我們旁邊,兩個人停下腳步看著我們,我們也停手看著她們,大約過了三秒鐘,她們說了兩個字……
「幼稚。」
說完她們就轉頭走開,留下面面相覷的我跟阿智。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上學前都會到便利商店去買一份報紙,趁著吃早餐的十幾分鐘,快速地翻閱求職欄,然後抄下幾個電話號碼,在下課的十分鐘裡,用學校的公共電話打去問。
不過,每次打去的對話總是像這樣:
「喂,你好,請問是不是在征○○○?」我說。
「對啊。」電話那頭說。
「那我方便過去應徵嗎?」我說。
「你聽起來很年輕,你幾歲啊?」電話那頭說。
「我再過幾個月滿十八。」我說。
「那很不好意思喔,我們不征工讀生喔。」電話那頭說。
接下來就是說再見了。
有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喂,你好,請問是不是有在征○○○?」我說。
「嗯,沒錯。」電話那頭說。
「那我方便過去應徵嗎?」我說。
「好啊,你幾點要來?」電話那頭說。
聽到這樣的響應,我欣喜若狂,「我可以晚上補完習之後再去嗎?」
「補習?」電話那頭的語氣顯得有些納悶,「補什麼習?」
「高三考大學的補習。」
然後就直接被掛電話了,他大概覺得我是打電話去亂的吧。
有一次通話,令我非常地印象深刻,我打去應徵外送便當的外送小弟,當電話一撥通,拿起電話的卻是一個大概才幾歲的小女生。
「你好,請問你要幾個便當?」她用稚氣的嫩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著,非常有禮貌。
「小妹妹你好,哥哥不要訂便當,哥哥要應徵工作,請問媽媽或爸爸在嗎?」我說。
「好,請你等一下。」她喀啦喀啦地放下電話,我還聽見她一步一步遠離電話機、下樓梯的聲音。這時我還在微笑著,這個小女生的聲音跟禮貌真是讓人感到舒服。
然後,上課鐘聲響了,表示十分鐘過了,電話再也沒有被人接起,我像尊雕像似的,站在公共電話旁邊傻等,太陽大得讓我想一箭把它射下來。我試著在下一節下課繼續打,卻始終是電話中。我在猜,如果不是這家便當店的生意好到電話接不完,就是那個小妹妹在下樓梯的同時,忘了有一個還在等電話的大哥哥。
最後一次打電話應徵的經驗,好像是一家什麼國際有限公司,我還把報紙拿給阿智看,阿智看完之後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上班五小時?月薪四萬五?還有獎金分紅?哪有這麼好的事?」
基於好奇的心態,我們撥通了電話,電話是由一個聲音又低又粗,操著台灣國語的男人所接聽的。
「○○國際有限公司。」他說。
「你好,請問你們是不是在征○○人員?」我說。
「有,你要不要來面試看看?」他說。
「現、現在?」我說。
「啊不然咧?要等冬天來喔?唉,你要搞清楚,很多人要我們這份工作咧!你想想,現在這種工作時間短,薪水又高又有分紅的公司有幾家?告訴你,大家搶破頭要進來咧!我可是把機會留給你,別說我沒照顧你。對啦,我叫正仔啦,你過來應徵的時候就說是正仔介紹的就對了,會有特別的優惠喔。」他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
「找、找工作還有優惠喔?」我懷疑地問。
「怎麼沒有?」他繼續操著台灣國語的口音,「反正你快點來就對了,我留一個位置給你,等你啊,小子。」
「我可不可以先請問一下,你們的○○人員是幹麼的?」
「啊……」他語塞,似乎不太清楚應徵人員的工作內容。「哩但幾咧。」用台語說了一句要我等一下,他便放下了電話。
我拿著電話等待,大概過了十幾二十秒吧,然後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干你娘咧!快接電話,有人要應徵啦」。
因為我被嚇了一跳,手摀著話筒,身體顫了一下,阿智見我這樣,問:「他說什麼?」
「……」
「他說什麼啦?」
「他說干你娘……」
我們互看了一眼,立刻把電話掛了。
就這樣進行了大概有一個月左右吧,老師發現了我在找工作的事情。
當時距離聯考只剩三天,天氣愈來愈熱,太陽愈來愈大。導師看見我抽屜裡的求職版報紙比課本還多,便在放學後,把我叫到導師室去。
「你為什麼要找工作?」老師坐在他的位置上,我站在他的桌子前面。
「我……我想賺一點學費。」我心虛地回答。
「政府有助學貸款,你不需要現在就急著打工賺錢。」
「我不想貸款……」我依然心虛。
「應該說,你不想沒錢搭車吧。」
聽到老師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跟老師四目對望的那剎那,我趕緊把視線移開。
「阿智都跟我說了。」老師的雙手交叉在胸前。
「喔……」我在心裡暗自咒罵阿智。
「你別罵他,」老師果然是老師,連我在心裡偷罵阿智他都算到了,「他也是擔心你才說的,他怕你為了找工作而忘了唸書。當我在你的抽屜裡發現那麼多畫上紅線的求職報紙,我心想,在把你找來談一談之前,我得先問問你的好朋友,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喔……」
「你的立意很好,是個善良,而且會疼女朋友的好男生。」老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但是,事有輕重緩急,這時候你應該要認真唸書,而不是找工作。」
「嗯……」我點點頭。
「關閔綠,剩下三天就要聯考了,學校的輔導課也只上到今天,剩下來的日子要靠你們自己努力。」
「嗯,我知道。」
「先把考試考好,其他的考完再說,好嗎?」
「好。」我又點點頭。
離開導師室之後,我回到教室,收好書包,便往停車棚走去。一方面因為現在只剩三年級在上課,另一方面也因為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經離開了,所以車棚裡的腳踏車數量所剩無幾。
正當我牽了腳踏車準備離開時,我看見李心蕊一個人站在車棚的盡頭。我把車子騎向她,在她面前停下來。
「你怎麼還沒去補習?」我輕聲詢問。
但她沒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我再問。
她依然沒說話,繼續怔怔地看著我。
約莫過了幾分鐘,她走向前,然後抱住我。
「你這個笨蛋!」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她輕拍著我的肩膀。
你才是笨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6:29
12
「她說的沒錯,你確實是笨蛋。」我用手掩著嘴巴,輕輕地笑著,「最重要的考試不去準備,竟然只顧著找工作,如果沒考上怎麼辦?」
「梁小姐,每個人都有年紀小的時候嘛,」關老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總不可能都沒有糊塗的時候。」
「所以李心蕊小姐在停車棚抱住你的時候,已經知道你為了車錢在找工作了?」
「是的,她知道了。」關老闆點點頭。
「哇……」我羨慕著,「她一定很感動吧?」
「是感動嗎?」關老闆笑了出來,「感動的人應該不會罵人笨蛋才對呀。」
「是你自己討罵。」我指著關老闆,微笑調侃著。
當我問李心蕊為什麼要罵我笨蛋時,她的回答也是「是你自己討罵」。
這天,我們最後一次蹺了補習班的課。說是逃課,但其實我們都知道今天補習班不會有課上了,只會有一堆考前猜題讓我們帶回家慢慢傷腦筋。
我曾經計算過,高中三年,補習班、學校,跟學校的輔導課加起來,每一科的每一冊至少都教了四次。而四是一個很神奇的數字,它代表著絕大多數的人都能在這樣的次數之下學會一個東西。
我對阿智說,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只念四次就背起來了,他不信,我便背了一次給他聽。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背完,我回頭看他一眼。
啪啪啪啪啪。他拍了拍手,然後不屑地說:「你背得很好,但是,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念了四次就背起來?」
「我真的念了四次就背起來了。」我說。
「好,那你把唐詩三百首念四次,然後背給我聽。」
「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
「首你媽啦!」他朝我腦袋打了下去,「你在白爛什麼啊?」
「是你自己胡鬧的,」我也回敬他一拳,「唐詩三百首,顧名思義就是有三百首,每一首念四次,至少要念一千兩百次才行啊。」
「那你念啊。」
「我不跟你討論這個了,」我撥了撥頭髮,「跟你講這種有理論的事情都沒有結果。」
「講輸別人就來這套。」他哼哼地笑了兩聲。
「我講一個你一定不知道!」
「你講啊。」
「剛剛我念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裡面,有一句『強虜灰飛煙滅』對吧?」
「嗯。」他點點頭。
「你知道,其實本來應該是『檣櫓』灰飛煙滅嗎?」我拿出紙筆,寫給他看。
「你唬爛!這是什麼字?」
「一樣啊。語音一樣啊。檣櫓就是指船隻,檣是帆柱,櫓是槳楫。檣櫓被拿來當作曹軍『強虜』的借代詞,所以後來才會變成強虜。」
他一臉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蘇東坡托夢給你嗎?」
「托你媽啦!」我朝他腦袋上打了一下,「不信就算了。」
我跟李心蕊最後一次逃課,是真的逃課了。她沒有打電話到補習班請假,我也照慣例沒考慮到回家會不會被媽媽打死。距離聯考只剩三天,我跟李心蕊在一起的時間,感覺好像也只剩下三天。
我先帶她到一家位在我補習班附近,專賣排餐跟意大利面的餐館。老實說,我從來沒有去過這家店,在進去餐館之前,我還偷偷地檢查了一下口袋裡的錢,還好,裡面的錢應該夠付這一頓。
服務生拿來了菜單,一人一本地放在我們面前,替我們的水杯加水直到七分滿後,說:「請先看一下,我等等再過來幫你們點餐。」說完,他就轉頭離開了。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服務生……」我才剛要繼續說,李心蕊就把話接了下去。
「很像張雨生?」
「對對對對對!」我點頭如搗蒜,坐在我對面的她也是。
接下來,我們就一直在討論張雨生的歌,說他的音高得不像人,說他的歌一點都不好唱,說他出唱片真的就是出唱片,因為他的歌沒幾個人能原音原key地唱上去。
我們完全忘了要看Menu這件事,直到張雨生走到我們面前。
「請問,要點餐了嗎?」張雨生開口詢問。
「可以點〈我的未來不是夢〉嗎?」一個不小心,我脫口而出。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比較好聽。」坐在對面的李心蕊接著說。
張雨生看了看我們,笑了一笑,「其實最好聽的是〈天天想你〉。」
他說完,我們三個人都笑了。不過笑歸笑,餐還是要點的。在翻了翻Menu之後,我問了一個問題:「請問豬牛變色西紅柿肉醬意大利面是什麼?」
「那是用四分豬肉六分牛肉碎片加上西紅柿醬和多種香料與蔬菜熬成的好醬,淋在麵條上面,還不錯吃喔。」
「那紅葉片片青醬羅勒意大利面又是什麼?」李心蕊好奇地問著張雨生。
「青醬就是松子跟羅勒還有香料配製成的醬汁,比較適合台灣人的口味,紅葉片片其實就是培根片。」張雨生依然很有禮貌地解說著。
「好,那我們要黑胡椒牛排跟豬排各一份。」我說。
當張雨生拿走Menu,離開我們桌邊的時候,李心蕊稍稍歪著頭,用她的大眼睛直視著我。
「幹麼?」我被看得有點不自在。
「你……你居然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我不吃牛。」
「喔?」我念頭一轉,「我不記得啊,牛排是點給你的,我要吃豬排耶。」
其實,我怎麼會不記得?跟李心蕊在一起已經一年了,即使不知道彼此的生活習慣,某些動作與禁忌應該都是瞭解的。
「你在找工作的事,我很感動。」吃飯時,她這麼說。而我到現在還一直記得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像是在心疼什麼似的。
回到家之後,媽媽的表情照慣例一樣很難看。這次我被禁足兩個月,零用錢也直接少了兩個月。
「那我們只好暑假後再見囉。」電話的那頭,她說。
「我想我會受不了的。」
「誰叫你這麼愛逃課?」
「你今天逃課沒事嗎?」
「我跟我爸爸說,我到補習班拿了考卷就去同學家一起研究了。」她詭譎地笑著。
「是啊是啊,」我接著說,「一起研究張雨生去了。」
說完,我們兩個都笑了。但在笑聲結束後,電話的那頭與這頭,都突然安靜了下來。過沒多久,她說了一句:「閔綠,我們會分開嗎?」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們放煙火的約定……」
「我們一定會去放煙火的!我明天就去買煙火!」
「明天買會不會太早?更何況你已經被禁足了。」
「那我兩個月之後去買!」
「那要去哪裡放煙火?」
「我們選一個夜晚,夜深人靜,四周空曠的地方,先來個仙女棒秀,再來個蝴蝶炮秀,然後再來個火樹開花,再來個……」
那天我到底說了多少個「再來個什麼什麼的」,我早就忘記了。
李心蕊只是靜靜地聽著,靜靜地,靜靜地,彷彿一個母親,看著孩子如何如何地口沫橫飛,如何如何地天馬行空,說著他的夢想。
發榜那天,同樣在電話的兩頭,我們的煙火秀,只能永遠記在心裡了。
心裡的煙火秀,為何不那麼絢爛奪目?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6:49
13
她考上了台北的學校,我則是錄取了高雄的大學。所謂的落點預測果然都只是預測,預測跟實際情況永遠不會相同。
我預測我的國文會有七、八十分,結果只有六十;我預測我的數學只有二十,結果卻多拿了二十分;我預測我的歷史絕對會及格,但是抱歉,只有四十五;我甚至很勇敢地預測我的英文一定有八十分以上,結果是八十減掉二十幾分。
跟我同考場但不同教室的阿智,每節考完都會出來找我,並且在考場大門口搶拿補習班的答案。我告訴他我的預測,他說:「根本不需要預測,當你已經全力以赴去考試了,剩下的都是命運決定。」
他難得認真地說話,不料卻一語成讖。所謂的預測只是預先的猜測,答案老天爺會告訴你。
老天爺把我擺到高雄,把李心蕊擺到台北,把阿智擺到台中,把蔡心怡擺到花蓮。
當我苦惱著我找不到打工的工作時,阿智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四個點能變成什麼圖形」。
「四邊形,而四邊形種類不少……」我不太用心地回應著。
「錯。是三角形。」他說。
「怎麼可能是三角形?」
「台北、台中、高雄三點都在西邊,連成一條線,而『我的』蔡心怡在花蓮,她就是那個鈍角的點,連接台北跟高雄,所以四點也能變成三角形。」他得意地解釋著,表情像是一個數學家發現一套驚世的理論般驕傲。當他說出「我的」蔡心怡時,還格外用力地強調「我的」兩個字。
「喔,隨便。」我依然無心聽他唬爛。
發榜之後隔兩天,我就拿著寫有蔡心怡房間電話號碼的紙條,騎上腳踏車到阿智家。因為我還在禁足,所以我出門的理由是去剪頭髮。
阿智的爸爸是個頭髮半白,但身體非常強壯的老爹,我們都叫他智爹,他是個蔬果菜中間商,也就是直接面對菜農的那一端。我以前問過阿智,像他們這種中間商買蔬菜水果,是不是可以拿到全台灣最便宜的價位?他給我的答案是∣∣
「錯!」他伸出食指指著我。
「錯?那不然呢?你們都直接面對菜農了。」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推論錯誤。
「所以菜農拿菜才是全台灣最便宜!」他認真地說明。
「媽的廢話!」我也認真地扁了他一頓。
阿智他們家的蔬菜水果多到讓你看到就飽了。他常在課餘時替他爸爸整理一些沒被批完的蔬果,偶爾他會跟我說:「回去叫你媽媽快點買一些花菜或高麗菜,多買一點起來放,後天要漲價囉。」
當我騎車到阿智家時,智爹剛開著他的載菜大貨車回來,我常常覺得智爹的大貨車很帥,他刻意去烤成橙紅色的車頭,還用毛筆在門邊寫上自己的名字,這讓他的大貨車幾乎是全台灣獨一無二。更屌的是,他在貨車的後鬥,請廣告商用所謂的希德紙貼了一句話:「養家活口工具,偷走死你全家。」
所以阿智說,他們家的大貨車,就叫作「死你全家號」。
智爹從車上跳下來時,我正好在停腳踏車,他叼著他最愛的長壽煙,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用台語對我說:「愈來愈帥囉,小子!」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阿智則走過來說,智爹的老花眼愈來愈嚴重了。
我把蔡心怡的房間電話號碼遞給阿智,他接了過去,愣了幾秒鐘,然後看著我。
「你覺得,我打去要跟她說什麼?」他問。
「看你啊。」
「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而且她應該不知道這電話是你給我的吧?」
「嗯,她應該不知道,這是心蕊告訴我的。」
「那我打去要不要先解釋這個?」
「看你啊。」
「你覺得她會原諒我偷問她的電話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
「你覺得她會答應跟我去看電影嗎?」
「我不知道。」我又搖搖頭。
「你覺得,我該告訴她我喜歡她嗎?」
「我也不知道。」我繼續搖搖頭。
「你覺得,她會喜歡我嗎?」
「我想不會。」我還是搖搖頭。
「你覺得,你欠扁嗎?」
「一點都不。」我依然搖搖頭。
照慣例,我們又打架了。打了一架之後,我要阿智幫我剪頭髮。阿智問為什麼,於是我把禁足的事告訴他,他非常感動地說:「啊!這真是太感動了!被禁足了還記得要把電話號碼拿來給我,你簡直就是把我的幸福放在心底最深處啊!」
於是,他答應我,一定會幫我剪得好看一點。
其實,我只是希望他幫我略微修剪,讓我的頭髮看起來有修過的痕跡,回家才不會被抓包。但是,他那個手腳傷殘的白癡,卻把我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
「啊?為什麼剪花菜的剪刀剪不斷頭髮咧?」他一邊剪一邊問。
我在心裡暗喊一聲不妙,接著就發現我的頭髮像是被狗啃過一樣。
從阿智家離開之後,我騎著腳踏車,飛也似地到了李心蕊家,這時他們家沒人在,我便留了一樣東西在她家院子的第五根欄杆後面,用一塊石頭壓著。
這天晚上,阿智鼓起勇氣打電話給蔡心怡,這通電話為時十秒鐘。
「喂?」蔡心怡接起電話。
「喂。」阿智冷靜地喂了一聲。
「你誰?」蔡心怡問。
「我阿智。」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房間電話?」蔡心怡驚訝地問。
「因為我是神,我猜得到。」阿智自以為帥氣。
「是喔?那你猜不猜得到我現在要幹麼?」蔡心怡冷冷地說。
「你要掛我電話。」
「對,你果然是神。」接著就是喀啦一聲,然後就嘟∣∣
我想,不管是哪個女孩子都沒辦法理解阿智的幽默感。
阿智打電話給蔡心怡的同時,我正在跟李心蕊講電話。對於我們即將要分隔三百六十公里這件事,她有點難以接受。
我們在電話裡,刻意避免討論到以後如何見面的事情,兩個人說的,大都是日常瑣事,還有她最近生理期的腹痛有愈來愈嚴重的趨勢。
「你知道嗎?」電話這頭我說,「我現在的頭髮爆難看。」
「為什麼?」
當我把事情經過告訴她,她笑得不可抑制。
「對了,除了被剪了一顆爛頭之外,我今天還去了你家。」
「耶?」她非常驚訝,「什麼時候?」
「你家沒人,我想你也出門了吧。」
「是啊,我陪我媽出去買東西了。」
「我留了一樣東西在你家。」
「留了東西在我家?」又是一陣驚訝的聲音,「你怎麼潛進來的?你是小偷嗎?」
「你聽過小偷留東西給別人的嗎?」
「你留在哪?」
「在你們家院子,從左邊數過來第五根欄杆,我用石頭壓著。」
「那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你去拿來看就知道了。」
然後,我就掛了電話去洗澡。在洗澡的時候,從鏡子裡看見我的爛頭,不禁潸然淚下、涕泗縱橫。
洗完澡之後,我接到李心蕊打來的電話,「我愛你。」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這三個字。
而我第一次跟她說「我愛你」,卻是在兩年後。
當時,我很想告訴她「我也是」,但我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兩種情緒相衝擊之下,我竟然忘了要響應。
留在她家院子裡,從左邊數來第五根欄杆的石頭下的東西,是一張紙。
寫在上面的不是蔡心怡的電話號碼,而是一首歌。
當我佇立在窗前,你越走越遠,我的每一次心跳,你是否聽見。
當我徘徊在深夜,你在我心田,你的每一句誓言,迴盪在耳邊。
隱隱約約,閃動的雙眼,藏著你的羞怯,加深我的思念,
兩顆心的交界,你一定會看見,只要你願意走向前。
天天想你,天天問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能告訴你?
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顆心,把我最好的愛留給你。
〈天天想你〉作詞:陳樂融作曲:陳志遠主唱:張雨生
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顆心,把我最好的愛留給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7:06
14
「那真的很令人感動,」我輕輕撫摸自己的眼角,「我想,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抵擋這樣的浪漫。」
「你是說,抄一張歌詞放在女生家叫作浪漫?」關老闆的表情顯得相當困惑。
「不是抄的動作,而是這件事的一整個舉動、動機,還有用心的程度。」我用力地解釋著。
「但那並不難啊。」
「是啊,浪漫並不難啊!」我稍稍提高了一點音調,「偏偏你們男人做得到的太少了。既然不難,為何不做?這就是我們女人想不透的。」
說到這裡,關老闆大概不知道該怎麼辯下去,「要再來一點咖啡嗎?」他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
「不了,你只是在轉移話題而已。」
「啊?不不不,梁小姐你誤會了。」關老闆看了我一眼,急忙解釋著,「不過,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的幾件浪漫的事情之一吧。」
「在這之後呢?你們分開了之後。」我繼續問著故事的發展。
「在這之後啊……」他把「啊」字拖長了音,「能容我點上一根煙嗎?」看了我一眼,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煙。
「可以,」我點點頭,「這是你的店啊。」
他又從另一個口袋拿出打火機,點燃了煙,白煙瞬間瀰漫開來。
「我只能說,說再見的感覺,很難過。」
三百六十公里的距離,還真的不是普通遠。
我記得國中的時候,有一次參加校外的學術競賽,而我參加的項目是演講。本來要參加演講比賽的不是我,而是我們班班長,他是個有點大舌頭、內心脆弱,連外表也軟弱的男生,不過因為成績非常好,所以老師選他當班長。
很不幸的,班長在比賽前一天長了水痘,打電話向老師說抱歉。然後他出現在我家門口,抬起一張滿是水痘和淚痕的臉,對我說:「小『利』,你一定要贏噢……」
小利?這是在叫誰啊?我心裡是這麼想的,不過後來想一想,原來他是要叫我小綠,因為他嚴重哽咽,所以發音不標準。
「贏?」我一頭霧水,「贏啥?」
「演講比『帶』啊!」
「喔?演講比賽啊。不過,贏演講比賽干我屁事?」
「因為我『檔嘴痘』,所以我跟老『斯』請假了,老『斯』要我推薦一個同學幫我比『帶』,我說你很會唬爛,演講一定沒問題,所以老『斯』要我來跟你說,你明天替我比『帶』。」
「干!」我以為這是我心裡的暗罵,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他一聽,本來已經淚眼汪汪淚流滿面的表情立刻揪了起來,然後哭得更大聲,「小『利』,你怎麼可以罵我干……哇!」
「不是不是不是,」我連忙安慰他,「我是要說幹什麼這麼客氣,我明天一定全力以赴啦!哈哈哈哈……」
「真的嗎?」他眨了眨眼睛,又掉出好幾顆眼淚,然後他很開心地將之一把抹去,也抹破了幾顆水痘。他破涕為笑地對我點點頭說謝謝後轉身離去,我只能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繼續罵干。
隔天的演講臨場抽題,我抽到什麼題目我也忘了,總之,當我在台上演講時,台下其他學校的參賽同學都非常開心地看著我,他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們心裡一定正想著:「我至少贏這個蠢蛋了吧?」
其實演講成績如何,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倒是那天早上的雞蛋三明治好像有點問題,我在台上的時候,肚子像是有把大火在底下沸騰的鍋子,我的屁股開始有火山要爆發的感覺。為了阻止這樣的感覺再繼續延燒下去,於是我開始在講台上走來走去,還一邊指天指地地揮動雙手。
結果我得了最佳颱風獎,評審老師的評語是「颱風穩健,會利用走位與手勢來強調演講內容,動作幅度非常適當」。
這天,我真的拉了一天,拉到比賽結束了,頒獎也結束了,我還在廁所裡。帶我們去比賽的老師大概也習慣了我常不在座位上而把我忘了,他居然直接帶著比賽同學回學校,把我留在距離學校至少有七公里遠的市立圖書館總館演講廳。
於是,我順著記憶,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回到學校。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李心蕊時,她笑到腰都拉不直,雖然我臉上還是掛著笑臉,但我心裡其實在說:「你沒有發現嗎?親愛的,七公里的路,就已經遠得讓我難以想像了。」
所以,三百六十公里的距離,會怎麼撕扯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我禁足解禁的那一天,剛好就是李心蕊要到台北的那天。在這之前,我們只能靠著房間裡的電話,一解相思之苦。
確定要分開的日子一天一天愈來愈近,誰都知道逃避沒有用,我卻還是呆呆笨笨地在自己的桌歷上畫掉那一天,彷彿這麼做,時間就會跳過那離別的日子。
「我爸爸在○月○號要帶我上台北,順便幫我搬行李,他說要陪我一起去開學。」
李心蕊在電話那頭說,我只是「嗯」地應了一聲。
「那你呢?」她問。
「我在你走了之後才要去買車票。」我說。
「喔……」她用氣音應了一聲喔。
這關乎分離的話題,我們通常只說了幾句就不會再繼續。面對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是行家。
她要出發到台北的那天早上,拿了一份早餐來給我,「恭喜你今天要解禁囉。」她看著我,笑著這麼說。
「這是什麼?」我指著早餐。
「這是我自己做的。」她把手背在後面,歪著頭微笑看我。
「真的嗎?」我好驚訝,「你會下廚啊?」
「那當然!」她驕傲地抬頭挺胸。
我把早餐打開一看,裡面只有四顆荷包蛋。
「你這早餐真是做得……太精緻了!」我裝出開心的模樣,眼睛刻意散發光芒。
「真的嗎?那下次我再做蛋餅跟蛋花湯給你。」
「呃……這就不用了。」
這天,我們一句再見都沒說,不過我自己知道,這不說再見的感覺比說再見還要痛苦。她叮嚀我,安頓好之後的第一時間就要跟她聯絡,然後留下宿舍的電話。臨走前還交代我,一定要帶足衣服,一些日常生活用得到的藥品也要隨身準備著。
她離開我家時,臉上是笑著的,但我不知道當她轉過頭去,在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回家的路上,眼睛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些濕濕的。
阿智倒是提早了兩個星期到台中去,他先寄住在親戚家,親戚幫他找了一個打工的工作,是在室內設計師的工作室裡當助手。
他說,智爹的下游菜商大概有一半都欠了至少兩個月的菜錢,阿智的學費幾乎要繳不出來。
但他跟蔡心怡的感情依然進展得非常不順利,聽阿智說兩個星期前,他打了第二通電話給蔡心怡,卻聽到吃麵的聲音。
「喂?」蔡心怡接起電話,然後就發出「速速速速」的聲音。
阿智愣了一下,「好吃嗎?」
「你誰?」蔡心怡問。
「我阿智。」
「你要幹麼?」
「我要跟你說,我過兩天就要去台中了。」
「喔,拜拜。」
「你……沒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什麼話?」
「類似保重啊,照顧身體之類的。」
「喔,保重,照顧身體。」蔡心怡說完,又發出「速速速速」的聲音。
「你到花蓮也要保重,照顧身體喔!」阿智很熱情地回應。
沒想到電話那邊傳來「媽!這面你煮得太鹹了啦」,蔡心怡根本沒在聽他說。
後來阿智對我說:「我如果再打電話給蔡心怡,以後你就叫我俗辣智吧!」
阿智隔天又打電話來說:
「干!我一整個晚上睡不著,一直夢見『速速速速』的聲音。」
蕭柏智
從我家出發,往右拐兩個彎就可以到他家。
以小學生的步伐來算,大概三百步。
每秒走兩步的話,只要兩分半鐘。
可是從他家出發,卻只要四秒就可以到我家。
他曾經唬爛我說:「其實我家有一隻小叮噹。」
只花四秒鐘就可以到我家,
是因為他擁有小叮噹的任意門。
後來我才想通,為什麼他到我家的時候,
從不是按電鈴,而是敲我的房間玻璃窗。
因為他家在我家的正後方,中間有條溝巷。
那溝很窄,所以那溝巷沒人會走。
他在他的窗戶外放了條竹梯子,
直接跨到我房間的窗戶上。
「你不怕摔下去嗎?」我擔心地問。
「我是未來的總統,所以我還不會死。」這是他的回答。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7:21
15
跟阿智比較親近的時候,已經是國中了。因為念的是同一所國小,所以其實我小學就認識他了,只是不太熟。
但說實在的,孩提時代也沒什麼熟跟不熟的問題,只要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域裡,只要你很自然地走過來加入遊戲的行列,大概只花五分鐘,你就是這群孩子的一份子了。我們小時候住的是集合型的住宅,幾乎那個區域裡的所有孩子都是玩伴,年紀多則相差八歲左右,年紀大的就是孩子王,孩子王說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偶像一樣,如果你學不會,同儕的壓力就會讓你覺得顏面盡失。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八歲大男孩子最愛玩的東西,除了把女孩子的芭比娃娃拿來拆掉左腳跟右腳然後對換再裝回去,讓她看起來像是外八很嚴重的畸形之外,就是打彈珠了。
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的孩子王是個資優生,他不太會打彈珠,只會玩一些樂器,還有陪女生跳格子。有時候我們在討論科學小飛俠時,他會跟我們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東西,類似「well」、「OK!Isee!」、「Fine!」、「Oh!That-sgood!」之類的玩意兒。
「什麼是Isee?」阿智跟我好奇地問。
「Isee就是我瞭解的意思。」他說。
「那『哩企細』呢?」我們用台語說著「你去死」,藉此消遣他。
「你們很無聊!」他氣紅了雙頰。
他看我們在拆芭比娃娃的大腿時會出手拯救,所以女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女孩子說他很聰明,又乖又懂事。但他的一切看在我跟阿智眼裡,只覺得他是個很娘的臭男生。
不過,別去猜測我們會因此而欺負他,因為他其實也不太敢來跟我們玩,每次看見我們一大群孩子圍成一圈在打彈珠,他都只會在旁邊看。當我們邀他一起玩的時候,他會搖搖頭,然後說:「我媽媽不准我買彈珠。」
有一天,孩子王要被送到國外去了,其實這在我們那一區早就不是新聞。他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家的寶貝,受最好的教育,補最多習,會最多東西,頭腦最好。
在孩子王搭上他們家的轎車之前,我、阿智,還有其他的玩伴都在看著,看他跟他父母忙進忙出地搬著一箱一箱行李,還有他最擅長的小提琴。
現在想一想,當時看著他的阿智,眼裡所透露出來的訊息,全都是羨慕。
是的,阿智一直羨慕著孩子王,雖然我們早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阿智羨慕孩子王有一個好家庭,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爸媽,家裡有不錯的經濟能力,學的東西都是別人難以企及的。
回頭想想,會發現,阿智其實很喜歡聽孩子王在練習小提琴時的聲音,他曾經因為聽得太入迷而輸掉一大包牛奶彈珠。那時候,牛奶彈珠又貴又漂亮,對小毛頭來說,可以說是寶了,但阿智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對他來說,小提琴的樂音就像是從天堂傳來的聲音,會彈奏小提琴的孩子,都擁有很好的生活環境,就像活在天堂裡。
阿智也很愛學孩子王說英文,他偶爾會說「well」、「good」,或是「Isee」,尤其是旁邊有女孩子在的時候,他更是學得特別起勁。他喜歡享受女孩子看著他,頭上卻有好多問號盤旋的那種崇拜感,雖然他可能連什麼是well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智爹還不是一個髮鬢斑白的中年人,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但是因為書念太少,連大字都不會幾個,所以只能做些苦力型的工作,收入當然也不會太高,因此,阿智家的經濟也比其他人都要差許多。
阿智會羨慕孩子王是正常的,光是孩子王只要考試考得好就有電動玩具當禮物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們都羨慕,就更別說阿智了。
所以,阿智跟我還有一群孩子,站在遠處看著孩子王搬行李時,阿智的眼神,一直一直透露著羨慕。
過了一下子,阿智拎著自己的那包牛奶彈珠,走到孩子王旁邊去,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從那包牛奶彈珠裡,拿出他的「二王」,那是一顆紅白混色的牛奶彈珠,然後送給孩子王。
孩子王接過手,很高興地笑了。他抱了抱阿智,那感覺很像美國人式的示好。
然後,阿智跟他說了幾句話,孩子王也回了幾句,阿智聽完就往回走,還不忘回頭揮手道別,而孩子王也已經搭上車,搖下車窗跟我們說再見。
「阿智,他跟你說什麼?」我們都很好奇地問。
「我問他,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要去美國,然後說了一句英文,我聽不懂。然後我再問他,他去那裡幹麼?他說他要去學音樂,他以後想當音樂家。」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說,當音樂家比當總統難嗎?他說他不知道,不過當總統應該比較難。所以我跟他說我要當總統,他笑得很開心,然後抱住我說,『Goodbye,President.』我聽不懂,要他再教我一次,於是他又說了一次。」
「咕掰噗噗噗……」聽完阿智的敘述,一群小朋友就自顧自地學了起來。
「不要噗了!」阿智像個老師在上課一樣地說著,「是goodbye,President。」
「咕掰噗雷斯鄧……」一群孩子繼續學著。
阿智想當總統的志願還在我們心裡記憶猶新時,他因為看電視新聞,發現飛行員可以開飛機,帥得不得了,於是他問智爹,那些飛行員都是誰管的?智爹回答是國防部長,於是他又想當國防部長。
為什麼是想當國防部長而不是飛行員呢?他的答案是:「這樣我想換飛機的時候,他們只能聽我的,不能跟我搶飛機。」
在當過國防部長之後,阿智又陸續換了好幾個「工作」,換著換著,時間也過了好幾年,我們升上了國中,媽媽跟外婆決定搬家到比較市區的地方,我跟阿智的距離,就比以前遠了些。
或許是因為如此吧,後來阿智跟隔壁班的壞學生混在一起,不知不覺也跟著學壞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他的書包裡看見智爹的長壽煙時,是在我們學校放學後的升旗台後面,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問了一句:「你拿煙幹麼?」
他看了看我,然後冷冷地反問:「便當買來要幹麼的?」
「吃啊!」我說。
「那拿煙就是要抽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為什麼要抽煙?」對於他的改變,我有些難以接受。
誰知他點起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長長濃濃的白煙,「爽。」
幾天之後,他在學校福利社看見我,特地走過來跟我說,如果有誰欺負我,告訴他,他會替我擺平。要是來不及告訴他的話,就當著對方的面嗆說:「我關閔綠是蕭柏智在挺的。」他說,亮出他的名字,就沒人敢動我了。
而後他變成全校最凶的學生,距離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煙,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會偷騎智媽的摩托車,然後跑到我家來炫耀,外婆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會差這麼多?
本來只是騎到我家炫耀,接著他變本加厲,開始跟著一些不良少年去飆車。他每天書包都是扁的,裡面找不到書,也沒幾枝筆,不過,煙倒是不會少,甚至有時候是藏著刀子的。
智爹因為他的行為嚴重偏差,已經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了。我曾經看過智爹強而有力的臂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阿智的臉上,阿智只是悶悶地「嗚」了一聲,就趴在他們家的騎樓,動也不動。
然後,夜了,大概是晚上的十一、二點,我房間玻璃窗外的窗沿傳來叩叩的敲擊聲,打開窗戶,會看見阿智正拿著石頭往我的窗戶丟。
臉腫了一邊,眼角還有點血,阿智掏出一根煙,點燃,煙的濾嘴沾著他嘴裡的血。
「干!」他輕哼了一聲,半笑著說:「我爸打人真他媽的痛,那一拳下去我都快昏了。」
說完,他從嘴裡吐出半顆牙齒。「干!又斷了一顆。」
學壞簡單,回頭太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7-3 17:57:44
16
「閔綠啊!」他丟掉他那半顆還沾著血的牙齒,問我,「我們那一群飆車的朋友裡面,有個女孩子很辣,我想她會是你喜歡的那一型,要不要改天我帶你一起去飆車,順便認識一下?」
「你在開玩笑吧?」我轉頭看他,然後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
「我沒在開玩笑,」他認真地說:「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那你看我像會去飆車的人嗎?」
「我又沒有要你去飆車,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而已。」他笑了一笑。
「我陪你去?」
「是啊,車子我飆嘛,你陪我,我順便介紹馬子給你。」
「你不覺得你們很無聊嗎?」我很直接地表達觀感。
「你說啥?」他轉頭。
「我說你們很無聊。」我的手還在口袋裡,摸到了幾顆糖果。
「哪裡無聊?」
「騎著機車飆來飆去嚇路人,你們覺得有趣?」
他聽完,只是看我一眼,卻沒說話。
「你為什麼會變這樣?」坐在自家外面的路邊,我遞給阿智一顆糖果,繼續問他。
「怎樣?」
「你為什麼要學壞?」
「什麼是壞?」他轉頭看我。
「打架、抽煙、到處跑來跑去、飆車、不務正業。」
「哎唷!」他不耐煩,「你說這個幹麼啦!我是心情不好來找你聊天耶。」
「聊這個你受不了啊?」
「你他媽的愈來愈囉嗦了你!」他的表情不太客氣。
「要不是我還當你是朋友,我他媽的懶得理你!」
他站了起來,扔掉手上的煙屁股,「如果你真的當我是朋友,你就別學我爸一樣囉嗦!」
「可以啊!」我也站了起來,「你回答我一些問題,如果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以後不囉嗦。」
他聽完,沒說話,轉身看我。
「你仔細地想一想,你每天無所事事打架抽煙鬼混飆車逞兇鬥狠,好處在哪裡?」
他聽完,立刻想回答我,但我更快一步地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的眼睛,近到就要戳進他的眼睛裡了,「你最好真的仔細想過了再回答!」
大概過了十幾秒鐘吧,他突然笑了出來,「干!爽就好,想那麼多幹麼?」
「你答不出來嘛!」我哼了一聲,「我剛剛說了,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不囉嗦,現在呢?你說服我了沒?」
「我說啦,爽啊!爽這個字夠不夠說服你?」
聽完,我一股火如雷電般向腦袋裡燒,出手就從他頭上打下去。
「干!」我大聲罵道,「這樣爽不爽!」我的手傳來劇痛,感覺手指頭好像已經碎了一樣。
「操你媽的,你幹麼?」他生氣地摸著剛剛被我打到的地方。
「沒幹麼!」我握著發抖的右手,「爽啊!我爽!你不是說爽就好?」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媽的……」罵了這麼一句,他把我給他的糖果丟在地上,騎上智媽的機車,很快地離開我的視線。
在那之後,我們就很少再說話了。我打他的右手嚴重扭傷,包了好幾個星期的藥才好。他依然繼續他不良少年的生活,而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不懂。
偶然一次機會,我在市場附近看見智爹正在馬路的那一邊送菜,他的頭髮像是突然被潑了白色油漆一樣地白了一邊,原本看起來年輕力壯的樣子瞬間老了十幾歲,我沒有過去跟他打招呼,只是靜靜地在馬路這一頭看著他從車上一簍簍地搬下他的菜。
又過了幾個月吧,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天是學校的第二次段考,考完了就放學,阿智照慣例帶著他扁扁的書包、幾枝筆還有香煙就到學校應試。
考完之後,我留在學校準備明天要考的科目,過了沒多久,一些同學衝進教室裡,神情焦急地對我說:「蕭柏智他們一群人被圍在學校的後門。」
我立刻跟他們一起去報告老師,但因為已經放學了,還留在學校的教師人數並不多,導師辦公室裡甚至只有幾個女老師,於是我們繼續往訓導處沖,卻發現訓導處裡連一個人都沒有。
「去打一一○!」我喊著,「快去打一一○!」
然後,我隨便衝進一間教室,拆了一把掃把,拿了掃帚充當棍子,轉身就往學校後門跑。幾個同學跟在我後面,他們也拆了掃把,拿著木棍。
我們學校的後門是條不大的馬路,馬路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再過去就是工廠,平時沒什麼車子會經過這裡。
阿智就躺在空地中間,旁邊還有幾個學校的麻煩人物,當然,他們也是站不起來的。警察到的時候,看到我們手上的棍子,以為我們就是打人的學生,不問原由就把我們都帶到警察局。
所有受傷的人當中,阿智的傷勢最嚴重。
他左手被打斷,頭部有兩處撕裂傷,身上皮膚破掉的地方至少有二十處,全身要縫的所有針數加起來超過百針,就連眼睛都腫得睜不開。聽老師說,還沒到醫院,他在救護車上就已經吐了兩次了。
「他有腦震盪。」老師轉述醫護人員的話給我們聽。
智爹站在急診室裡,不發一語,而智媽早就已經崩潰了。阿智的一些親戚不停地安慰著智媽,「別擔心,阿智很強壯,跟他爸爸一樣,一定會好起來的。」
學校的老師跟主任都站在智爹旁邊,他們都注視著同一個地方∣∣阿智的眼睛。
在這之前,阿智的病床不停地被推來推去,所有的檢查都做過了一次。醫生說阿智沒什麼危險,但是外傷太多,要復原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夜裡,已經超過了十二點,智媽坐在病床邊,不停地跟阿智說話,阿智則是用力地盡量撐起他腫大的眼皮,他看著智媽,一直點點頭,似乎在說「嗯,媽媽,我知道了」。
智爹站在智媽旁邊,他還是不發一語,阿智的眼睛看向智爹的那一剎那,眼淚就滾到枕頭上。
等到智爹離開,準備去載菜的時候,智媽已經躺在病床旁邊睡著了。
我坐在阿智旁邊,手還是放在自己的口袋裡,這次口袋裡已經沒有糖果了。
「閔綠啊……」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無力,不過依然清楚。
「嗯?」
「很久以前,我說要介紹給你的那個辣妹,你還記得嗎?」
「飆車那個?」
「嗯。」他點點頭。
「怎樣?」
「他媽的……」他哼了一聲,笑了出來,「還好我沒介紹給你。」
「為什麼?」
「因為她是別人的馬子,而今天她男朋友烙人來打我,因為我搶了他的馬子。」
「誰叫你去追她?媽的你活該!」
「別這麼說嘛,」他又笑了一笑,「我看你這麼浪費,這麼漂亮你都不要,我就……」
「那不就很委屈你?」
「你才知道啊……這一架,我是替你挨的。」他指了指自己。
約莫過了幾分鐘,他又說:「對不起啊,閔綠……」
「為什麼跟我對不起?」
「因為你是好朋友,我卻讓你不爽。」
「你不是說爽就好?」我挖苦他。
「不行,」他搖搖頭,「要兩個都爽才行。」
「其實,你最對不起的人是智爹,不是我。」
「……」
「你有沒有發現,他已經白了一半的頭髮了?」
「坦白說,我今天才發現……」
「智爹是好爸爸,你不應該讓他失望才對。」
「嗯,是啊。」
「都還來得及啦!」我摸摸他的肩膀,「都還來得及。以後你要打架就找我吧,我陪你打。」
「我怕你一拳被我打扁。」他笑了出來。
「那來試試看啊。等你好了,我先賞你一拳!」
說完,他看了看自己裹著石膏的左手,看著我說:「完了,我沒辦法當FBI了。」
「FBI?」我一頭霧水,「什麼是FBI?」
「美國聯邦調查局。」
「調你個B啦!」我笑了出來。
「我左手斷了,沒辦法雙手拿槍了。」他繼續自怨自艾。
「你先能畢業再說吧!」
然後值班的護士走了過來,要我們說話小聲一點。我們向她表示歉意,等到護士離開,阿智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一開始我沒聽清楚,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直到我仔細認真去聽,我才知道他正在說:
「Goodbye,President.Goodbye,FBI.」
他嘴裡雖然念著「Goodbye,President.Goodbye,FBI.」,
其實是在說「再見了,夢想」。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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