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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隱藏了十年 [列印本頁]

作者: zebron    時間: 2016-7-5 18:08:32     標題: 隱藏了十年

                                      隱藏了十年

       1993年秋天,我如同打了敗仗的殘兵,跟在父親的後面,心情沮喪地走進了省城一所三流學院的大門。學院裡草場茵茵,高樓座座,父親一個勁兒地誇讚:“孩子 你看房子多新,環境多好。”我漠然地看著他欣喜興奮的臉,他怎麼會懂得我愛的、響往的大學是老得斑痕累累的古舊建築,穿插的是多人才能環抱的蒼老古樹,在幽靜的小徑上,有沉靜的風,白髮的教授。那樣的一所大學在這個城市的另一角,我跟隨表姐來過一次,就再也不能忘懷。

               我多少次跟父親爭論,我只需要復讀一年、就能心想事成,他只是搖頭不允。寧願拿了高額的委培費,逼我來讀一個枯燥乏味的財會專業。

               我平時的成績並不差,我只是讓他在我遭遇重拳後,給我一年的時間。他固執得像頭牛,在他的心裡,同樣也是恨我的吧?我們是那麼深刻得讓彼此失望。

               註冊時,父親才發現,他在家鄉教委交的委培費的收據忘了帶,這就意味著我晚上住不到學生宿舍裡。他把我帶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裡,安排我住下、叮囑服務員給我端來飯菜,就一個人匆匆地走了,他要趕當晚的火車,拿那張收據。

               我吃著可口的飯菜,眼淚流了下來,在他的面前我一直冷漠對抗,想到他蜷縮在車站的一角,啃冷硬的麵包,也許連一瓶礦泉水也不捨得買來喝,我的鼻頭就陣陣發酸。身邊的背包裡,是一瓶瓶的營養藥,我體質一向不好,他叮囑我無數次要天天吃的。

               父親回來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了床,站在窗口旁盯著他要來的馬路看,五點左右的光景,公交車上的人很少,我盯著每個下車的人,卻怎麼也沒有發現他。

               突然一個身影進入了我的視線,他顯然沒有發現我,掉了一件什麼東西在地上,彎腰去撿,撿了好幾次都沒有撿起來,乾脆半跪在地上,佝僂的背像弓箭,讓人心酸。

       我把滿眼的關切掩飾起來,他不用我問,已經嘮叨著說起來,他的零錢被火車上的小偷偷了。剩餘的錢都在銀行卡上,他只有一站一站走來。“反正時間早,不誤事。我對這裡很熟呢,十年前我在這裡接車,閑著沒事,每日都坐了公交車,到處逛。”他樂呵呵的神情,輕鬆的口氣。

               我別過臉去,不忍看:他背上汗濕了一片,乾燥的嘴唇上起了火疱。

               接下來的幾天,他像連軸轉的陀螺,甚至親自幫我鋪好了被褥,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大學三年。我很少回家,寒暑假找了各種藉口留下。父親常常來看我,照常帶著大包小包,裡面總少不了各種營養藥。也許隔了空間和距離的緣故,我們已經能心平氣和地交談,多半他在說,我偶爾也象徵性地匯報一下自己的情況,他那麼用心地聽,仿佛要把每個字刻在心裡。

               畢業後,我沒有留在省城,也沒有回家鄉,跟隨男友去了他的老家,在一個不好不壞的工廠裡做出納,事先我絲毫沒有徵求父母的意見,父親還是打電話過來,表示對我的全力支持,那一刻,我握著話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我以為因為我的冷淡和叛逆,父親能終於爆發,斥責,怨恨我,我也恰好能夠找到宣泄的借口。把耿耿於懷的憤怒對他說出來。想必他是心虛、愧疚,只有順從我的決定。

               兩年後的一個秋天,我結婚了。父母從老家趕過來,我在喧鬧的間隙,無意中居然發現父親在抹眼淚,很快他在母親的寬慰下笑了起來,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心裡的芥蒂始終在我的心頭縈繞。在異鄉的這兩年,我看盡了世間冷暖,工資低得可憐,小心謹慎還是挨訓受責。每每,我都會想,如果當年我復讀了,一切會不會是另外的樣子。

               2OO3年,我的狀況有了一些改變。寶寶大了,我計劃換一套大些的房子,無意中和母親說起。晚上父親打電話過來,說要過來給我送錢,我生硬地拒絕,說缺的錢我會自己解決.掛電話時,我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父親還是來了,在一個飄著初雪的黃昏,站在灰色的樓下等我下班回來。

               吃飯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白髮又多了許多,他一心逗著孩子玩,偶爾挾幾口菜吃,桌子旁邊是他從破舊的包裡取出的兩萬塊錢。

               九點半,他照常要去外面住旅館,老公下去送他,我站在窗口看著,隱約的燈影裡,他的背更駝了,眼神也像變得不好,極力彎下身,看著地面。

               突然,他手裡的一件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他停下來、彎腰去撿,天黑無果,乾脆半跪著用雙手摸。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這一次父親真的老了,他來時跟在我身後,爬到四樓就氣喘吁吁,再也不能健步如飛地徒步一站一站地走……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衝下樓去,抱著還沒直腰的父親放聲大哭……

               後來我從母親嘴裡得知: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我生的那場病,並不是普通感冒,而是心肌炎,醫生叮囑出院後堅決不能再過高三的生活,避免太勞累和緊張,而且要多多加強營養,以防止復發。我哭著問母親,為什麼不早說?母親說是父親不讓說,他寧願讓我怨恨他,也不願意我的人生因為有疾病的暗示,心理上帶了任何的頹廢、驚惶和不安。後來他偷偷來學校找了男友,叮囑他好好照顧我,而且對我保守這個秘密。

               世界上沒有哪個父母願意讓兒女怨恨,在我對他諒解之前,也許他永遠都不會說。

        這麼多年,我過的不如他預想的好,他總說:“還是別說了吧,讓她能找個藉口,把不順利的因素推在我身上,她的心情會好些。”我任由悔恨的淚嘩嘩流下,只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父親硬是把一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隱藏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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