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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竹西]麻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8:05     標題: [竹西]麻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7-19 23:59 編輯

【書名】:麻煩

【作者】:竹西

【內容簡介】:

  袁大學士說:天涼了,夫人的病也該有個說法了。

  然後,侯珊娘就死了。

  說起這位閨名叫珊娘的侯家十三姑娘,京城裡無人不豎拇指。別看她是庶出,在家時卻是家裡最受寵的女兒,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兒子小小年紀便是兩榜進士,女兒聘為世家宗婦……她這一生,世人一致評論:值。

  值嗎?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替自己掙得內外賢名又如何?操碎了一世心,換來的不過是捂不熱的良人和不諒解的兒女。臨終前,侯珊娘總結自己的一生,也得出一個字的評論:累。

  許是只有經歷過世情,才能看透世情。若有來生,珊娘想,她一定要換種活法,不爭不搶不算計,只做那牆角安靜開放的小花,便是沒什麼大富貴,終能隨著自己的意願自開自敗,自得其樂,再也不用強逼著自己去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也不會再逼著誰成為她眼中的期待……

  閉上的眼重新睜開,居然不是轉世投胎,而是一切推倒重來。 於是重生後的侯珊娘忽然就多了一句口頭禪:麻煩!

  宅鬥爭寵什麼的……多麻煩啊,不參與!

  算計和被算計什麼的……太麻煩了,隨他去!

  至於那個什麼「猿門猴氏」……此生更是敬謝不敏!

  只是,誰能告訴她,這又是什麼神轉折?!前世清冷的高嶺之花,此生怎麼忽然就變得如此灼熱纏人了?!珊娘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位袁長卿袁大才子,才是她這一生真正的大麻煩!

  被纏得煩不勝煩的侯珊娘表示:袁老大,至少這一世求放過。您做您的高冷才子,我做我的牆角小花,咱各不相擾,行不?

  袁長卿抬頭看天:天涼了,珊娘該出嫁了。

  然後,打著寒戰的侯珊娘被鄭重包裹起來,塞進花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8:23

前章 前塵往事

  袁大學士袁長卿才剛下朝,就被等候在宮門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於是滿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學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這是今年的第幾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紅顏,英才易逝啊……

  宮門外,聽到這消息的人們看似熱心地感慨著,其實轉眼就事不關己地散開了。最多在回家後,和家裡的夫人小妾們提及此事時,對那位纏綿病榻多年卻賢名在外的袁門侯氏豎上一豎拇指,然後再評論上一句:值。

  也是,要說起這位閨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裡還真是無人不豎拇指。別看她是庶出,在家時卻是家裡最受寵的女兒,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兒子小小年紀便是兩榜進士;女兒嫁為世家宗婦,將來妥妥的一品誥命……這樣的一生,聽起來果然很值。

  值嗎?

  躺在病榻上,等著要見夫君兒女最後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裡卻似乎另有想法。

  人將死之時,好像總愛總結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而要珊娘給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做個結論,她只會用一個字來概括:累。

  從還是西園裡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覺得她這樣活著很累。但要她放棄那些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覺得心有不甘。於是,人為物累,心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覺得得到的東西越不值得她那麼累。而已經那麼累了,又總叫她不甘心地認為,一切總要累得值得……

  值得嗎?

  珊娘的唇邊掛上一抹譏嘲微笑時,她的夫君,袁長卿袁大學士終於來到了上房門口。

  才剛撩起門簾,袁長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著的淺灰色帳幔。於是他忽地止住腳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沒人比他更清楚,他這夫人是如何擅長以環境來營造出一種她想要的氛圍了。

  而這灰色的帳幔,在袁長卿看來,顯然是侯珊娘想要給他製造出一種她將死的可憐印象。

  站在臥室門口,他都沒有靠近那帳幔,只揉著眉心一臉疲累地道:「天涼了,夫人的病也該有個說法了。」

  帳幔內,原本滿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後那看著總像是含著幾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難得,她居然一下聽懂了他的意思。

  原來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為了騙他來見她一面,她曾製造過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卻早已經不再相信她了。

  這一生,她幾乎沒做過一件叫他滿意的事,也許至少這件事上,她終於可以叫他如願一回了。於是她輕輕低喃了一聲:「好的。」

  只可惜,瀕臨死亡的她氣息太弱,聲音甚至都未能傳出帳幔。

  不過,顯然門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應,腳跟一旋,便兀自出了臥室。

  帳幔內,侯珊娘緩緩閉上眼,卻發現自己連一點傷心失望的情緒都沒有。

  當年她怎麼會如此癡迷於他?癡迷於他的沉默寡言、癡迷於他的清冷淡漠、癡迷於他冷淡地對待她為他付出的一切?!明明知道他是塊怎麼也捂不熱的石頭,明明知道就算她用盡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麼就對這麼個不值得的人,癡心不改了一輩子?!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便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了一輩子的聲音:「你們怎麼來了?」

  「他們說,娘快不行了。」

  門外響起女兒的聲音,且那聲音裡還帶著明顯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頓時只覺一陣狂喜——她的女兒回來了,她的女兒不計前嫌,回來看她了!

  就在她掙扎著想要起身,想要去對女兒說一句早該說的「對不起」時,就聽到另一個聲音冷笑道:「這你也信?!」

  這是她兒子的聲音。那個離家數年不曾相見的兒子……

  「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還信。」兒子的聲音裡透著冰寒入骨的譏誚。

  珊娘一呆,那強撐起的最後一點氣力,就這麼一點點地泄了下去。

  原來,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諒,也早已經沒了要求原諒的資格。在她不顧兒女的意願,強行插手兒女的未來,甚至以強硬的手段逼得兒子愛慕的那個姑娘以死抗爭後,她就再沒了求取原諒的權利……而也正是因為那件事,才叫袁長卿對她徹底地失了望……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袁長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靜了一靜,女兒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陣腳步聲過後,外面恢復了寂靜。寂靜中,一個聲音低低說了句什麼,病床上的珊娘沒聽清,但她女兒那原本還有幾分慌亂的聲音,卻在忽然間變得尖利刻薄起來。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點就信了!她以為她這麼鬧,我就會去見她了?!當年我就說過,不到黃泉不相見,既然她還沒死,那就還沒到我去見她的時候。」

  那低低的聲音似乎又懇求了一句什麼,於是便聽她女兒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輩子的好奴才!你怎麼不想想,當初若不是她硬逼著你給我爹做妾,你如今又會如何?至少可以成為別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卻還裝出一副她是為你好的模樣,怎麼你到現在還看不清……」

  帳幔內,珊娘緩緩閉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該要道歉的人裡,還有個六安……

  當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實本分,不會跟她爭寵……

  爭寵。想著這兩個字,珊娘忍不對著自己又是一陣冷笑。人都快死了,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她原本就沒有過什麼寵,又哪來的一個「爭」字?!而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她把六安送到袁長卿的床上,才叫他們的夫妻關係變得更加冷淡……

  當年她跟六安提起這件事時,六安是什麼表情來著?樂意還是不樂意?她忘了。或者說,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沒有在意。因為她覺得,她給六安的,是一個更好的未來……

  「……別說了!」門外,再次傳來女兒憤怒的低吼,「她確實是生了我們,可我真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們的母親!如果不是爹,我這一輩子就被她給毀了!而且她已經毀了哥哥的一輩子,我們憑什麼要原諒她?!你也別說什麼她是關心我們,若她真是關心我們,為什麼一心只想掌控我們,根本就不關心我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錯了,應該說,我們怎麼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裡,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們,包括我爹,對於她來說到底是什麼?!是家人,還是她用來博取名聲的工具?!我看她這一輩子在乎的東西就只有一樣,既這樣,就讓她抱著那些虛名過一輩子吧!」

  帳幔內,緊閉的眼角處終於滲出兩滴清淚。

  錯了嗎?她真的做錯了嗎?!她只是努力想要去爭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認為最好的全部給予她所愛著的人。這也錯了?!

  不,也許她真的錯了。她那麼用力去爭取的時候,從來沒問過,對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從來沒問過,她認為最好的,是不是別人也認為最好……

  原來,真的不是她以為最好的,對於別人來說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給予的,對方就必須得接受……

  就像袁長卿。

  這一輩子,用盡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給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卻忘了問一問,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問一問,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終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給予她的那個無聲評論。也許對於他來說,她一直都只是個麻煩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這一輩子麻煩到你了。不過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後再不會麻煩你了……還有個好消息,聽說人死後會轉世投胎,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再不相見,便把我這糟糕的妻子和不稱職的母親,只留在這一世吧!

  彌留之際,珊娘竟微笑起來。恍惚間,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時候的袁長卿。

  那時候的他,一身白衣勝雪。在盛開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隻被困在枝杈上的貓,清冷的眉宇間蕩漾著淺淺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來,總是顯得格外的勾魂。

  那時候看呆了的她,腦子裡想著些什麼來著?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要死了……嗯,其實死一點兒都不可怕,甚至還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後,還是頭一次感覺如此舒適,舒適得她有點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後,也許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說起來,自七歲那年被老太太帶進西園後,她就再沒睡過一次懶覺,雖然其實她一直都挺愛睡懶覺的……這麼想來,其實西園裡教的很多東西她都不喜歡,之所以逼著自己去堅持、去爭取,是因為……

  因為什麼來著?

  啊,好像是為了得到別人羨慕的眼神。還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權;以及那種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麼來著?

  對了,女兒說,那叫虛名。

  原來,她真的為了那些虛名,不快樂地掙扎了一輩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這錯誤的一生也終於要到了盡頭……解脫了她,也解脫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給大家造成了麻煩。

  人死後,是會轉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轉世投胎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換種活法。這一回,她要不爭不搶不算計,哪怕只是做朵牆角的小花,她也要隨著自己的意願自開自敗,只做她願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強逼著自己去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也再不會逼著誰成為她眼中的期待……

  換一世,她定要換一種活法……

  閉上的眼再次睜開時,珊娘才發現,原來人死後不是只有轉世投胎一條道。原來人還可以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錯誤發生以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8:36

第一章 懶散的十三姑娘

  兩頭翹的花梨木長案上,那隻西洋自鳴鐘的指針彎成一道不悅的下彎勾,看著就像昨兒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時的那個表情。

  剛學會看鐘點的小丫鬟六安盯著鐘面看了一會兒,又謹慎地數了半天,這才最終確認,此時應該是西洋時間的早晨八點二十分。

  換算成大周時間,就是辰時五刻。

  這個時辰點,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來。六安的祖母是府裡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輩子都死守著那種老式作派。六安小時候沒少聽老祖母說起當年老老太君還沒出嫁前,在娘家守著怎樣森嚴的閨秀規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辰時初刻(也就是西洋時間的七點整),所有姑娘們都要收拾打扮整齊,去上房給長輩們請安。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了,東廂十三姑娘的臥室裡卻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著手指看看臥室緊閉的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自鳴鐘,再次確認了一遍鐘點,這才躡手躡腳退出屋去。

  屋外的長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帶著七彩和八錦兩個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著絲線。另一個大丫鬟,脾氣急躁的五福則搓著手,在長廊和大敞著的雕花隔扇門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著。見六安出來,五福立時停住腳步,瞪著雙比旁人都要大上一號的眼,帶著種惡狠狠的氣勢迫向六安。

  雖說六安的老祖母是府裡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謂「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後,他們一家就給老太君的人讓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個擅長巴結奉迎的性情,連帶著她爹娘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發配到一個小農莊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進大宅當差,靠的不是祖上的餘蔭,而是她那在鋪子裡當二掌櫃的小舅舅花錢給鋪的路。

  今年不過九歲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農莊上,連城門都只進過一次,如今忽然被挑進大宅,且還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頗得體面的十三姑娘的屋裡,她興奮之餘,難免也帶了點底氣不足。被急脾氣的五福以那種盛氣淩人的眼兒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腳,跨出門檻時,竟險些被自己的裙擺給絆倒。

  她這慌慌張張沒出息的模樣,頓時就叫五福一陣看不上眼,不客氣地冷哼一聲,回手指著六安,沖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給我們分了些什麼人來!我們姑娘不過是一時躲懶,一個個就這麼欺負上來,往後若真有個什麼,那……」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三和在那裡細聲慢氣道:「你的聲音還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順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嗆,頓時沒了聲兒。只是,她一向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從三和那裡吃了癟,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補回來,她總能欺負欺負比她小的。於是一轉身,就把怒氣發洩到了六安身上,沖六安喝道:「叫你看個時辰,竟磨蹭了這麼久!還不快說,什麼時辰了?!」——話雖沖,嗓門兒倒真是壓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陣心慌,但好歹她老實,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沒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點二……辰時五刻。」

  五福頓時就擰緊了眉。隔著門檻看看緊閉的臥室房門,她著急地跺了一下腳,一回頭,見三和仍是那麼心平氣和地教著小丫鬟們理絲線,五福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衝過去,劈手就奪過那隻裝著絲線的笸籮,壓著聲音沖三和惱道:「都這時候了,你竟還有心做這些!姑娘一向聽你的,你好歹也勸著姑娘些!不為別的,咱們姑娘走到如今這一步容易嘛?!若真這麼被送回去,以後可怎麼辦?!」

  卻原來,昨兒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幫著大太太一同籌備春賞宴時,別的姑娘都喜氣洋洋地應了,偏輪到她們姑娘時,十四姑娘一臉關懷地插了句嘴:「我怎麼看著十三姐姐的氣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會反駁的,不想那會兒她只是懶洋洋地應了聲,「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老是覺得精神頭不足。」

  「既這麼著,可別誤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便給十三姑娘下了絆子。

  老太太那裡盯著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也沒能聽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辯解上一句。於是老太太便也一臉關懷地道:「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將養著吧,小小年紀可千萬別作下病根兒才好。」

  然後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隨後老太太又加了一句:「當初你進西園時,才不過七八歲年紀,這一轉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顧著自個兒含飴弄孫的樂趣,倒忘了你還有父母兄弟,趕明兒我把你送回去住兩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麼時候接回來,甚至是會不會再被接回來,可就兩說了!

  老太太雖然說得和緩溫柔,但那屋裡只要是帶了耳朵的,就沒一個聽不出這言下之意的。

  要說當年老太君嫁進侯家,是直接跳過她婆婆老老太君,從老老老太君手裡接過管家大權的。自那以後,老太君就給家裡立了條新規矩——雖說各房的孩子還是養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別出挑的,則會被老太太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爺們,會跟著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園裡,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後的前程也不同於人……

  現今被老太太養在西園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兩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兒。可雖說是庶出,這珊娘卻打小就聰明伶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幾乎年年學考都是女學裡的第一名。因此,府裡人都說,十三姑娘是玉字輩姑娘中最為出挑的一個,也是最得老太太歡心的一個。

  當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這麼一放話,顯見著是不打算繼續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懶散懈怠了。

  五福簡直不敢想,萬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著她家姑娘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會落下什麼好!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早過了該去上院請安的時辰。如果說今兒一早五福還抱了幾分僥倖,如今則真覺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時她已經不抱任何指望,只想著該如何善後挽回才好。

  五福那裡著急上火,三和卻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氣和地看著她抿唇而笑,「怎麼辦?涼拌。我說你可真夠操心的,姑娘自個兒還在那裡吃得好睡得好的,你這麼著急上火的幹什麼?」

  「我著急上火,可不就是因著姑娘不著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腳。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說,為了姑娘還是為了自個兒,還兩說呢。

  「我覺得吧,姑娘這麼做,定然是有姑娘自個兒的打算的。」從五福手裡拿回笸籮,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們姑娘可不是那種沒算計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腳。她向左右張望了一下,過去湊到三和面前,壓低聲音道:「你是沒瞧見十四姑娘的作派還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著呢,可不就是等著咱們這院子空出來嘛!」

  三和捏著絲線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看向五福,「怎麼,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揮著手道:「這院子裡還有誰沒被找過?啊,不,」她抬手一一點過六安七彩和八錦,「大概就這三個新進的小丫頭沒被人找過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煩這些哩格啷了!」說著,她煩躁地一甩辮子,「哎呦,真是的,還能不能讓人愉快地當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開了。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裡傳過來的,就叫五福給學了去。不過這話倒確實是挺合五福那簡單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條斯理道:「你煩個什麼勁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無非兩種選擇,一個是跟著姑娘搬出去,另一個嘛,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罷了。就算換個主子,你也還是當你這丫鬟的差,有什麼好煩的。」

  五福大概沒想到一向沉穩的三和會說得這麼直白,頓時怔在了那裡。她盯著三和那張無縫對接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眉頭一皺,扭著個嘴兒道:「可我不想換啊!」

  這話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換。她們都是打姑娘七歲進了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說這七八年相處的情分,就是行事風格,她們也早就習慣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換個主子,一切還得重新磨合,且不說新主子手底下肯定還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爭寵什麼的,其實也挺煩……

  三和抬眸,和五福對了個眼兒,當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倆應該算是站在一條線上的——都是嫌換主子麻煩的。

  於是心裡有了數的五福過來,推著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聽你的,要不你去勸勸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只要姑娘肯低個頭認個錯,再改了最近的懶散,一切都還是照舊。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這你可說錯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聽我的,而是我什麼都聽姑娘的。」頓了頓,她歪頭看著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試試?這鐘點,姑娘也該起了。」

  五福的手頓時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麼了,平時事事總愛爭個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間就毫無徵兆地變得懶散起來。不愛讀書寫字什麼的也就罷了,五福只當是她家姑娘一時的懈怠(這在往常偶爾也是有的),可不知為什麼,平日裡八面玲瓏的十三姑娘,忽然還變得愚鈍起來,對老太太明裡暗裡的指示裝聾作啞不說,竟又染上了愛睡懶覺的惡習,三天兩頭的稱病不去請安。原本很是倔強好強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萬事都好說」起來了。偏偏這種「萬事都好說」,又透著種古怪的「不好說」……

  以前,心氣兒很高的十三姑娘不僅要求她們這些做丫鬟的處處都要比人強,也處處嚴格要求著自己。若是哪個下人覺得姑娘哪裡做得不對,就算姑娘聽了會不高興,只要是在理兒的事,她總會逼著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僅不再那麼高標準嚴要求地管束她們這些丫鬟,甚至連她們一些正常的規勸,她也都是聽得東耳朵進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氣了,要打要罰五福都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麼說呢?明明姑娘笑著的時候比以前要多,卻莫名就讓人不敢不聽她的話。至於迫著姑娘去做她不樂意做的事,比如,在她還沒睡醒時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規勸姑娘向老太太低個頭認個錯什麼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頓時覺得後背一陣生寒。

  院子裡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覺自個兒還算是個忠心的,可要她冒著主子的炮火去當烈士……就算簡單直接如她,也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

  何況,就如三和所說,當差而已。不想換主子,也不過是因為換個主子很麻煩,而且也很不合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頭沉思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躁動,卻原來是姑娘的奶媽媽,李媽媽回來了。

  「阿彌陀佛!」

  五福頓時鬆了口氣,念著佛就急急跳下臺階,向著李媽媽迎了過去。

  李媽媽是姑娘的奶媽媽,打姑娘出生起就跟著姑娘了。若論忠心,這院子裡再沒人能比她更為忠心,要說勸姑娘的最佳人選,非李媽媽莫屬!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8:49

第二章 一切才剛開始

  昨兒李媽媽請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兒才剛一回府,就聽到自家姑娘可能會被送出西園的消息。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李媽媽一把抓住衝過來的五福,「姑娘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姑娘還沒起呢!」她當即回手指著臥室就告了一狀。

  她這做丫鬟的既然規勸不了姑娘,奶媽媽可是兼著教養職責的,總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媽媽一聽,果然就皺了眉,抬頭看著天色嘀咕了一句「這都什麼時辰了」,便放開五福的胳膊,轉身上了臺階。

  廊下,三和早從美人靠上站了起來,沖著李媽媽屈膝道:「昨兒晚上姑娘說,難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請安,她今兒要睡到飽,不許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個告狀的好丫頭!

  李媽媽的眉頓時又皺緊了三分,才剛要抬腳進屋,忽然感覺這院子裡好像少了些什麼,便回頭問道:「雙元四喜還有王媽媽呢?」

  雙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樣,都是二等的,王媽媽則是老太太派給姑娘的教養嬤嬤。照理說,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夠,管束不了姑娘,就該一等大丫鬟雙元和教養嬤嬤王媽媽出面才是,偏這二位……

  「雙元姐姐和王媽媽一早就說,要去老太太那裡打探動靜,然後就再沒看到人了。」

  五福不屑地撇著嘴——什麼打探動靜?!說白了,不過是看著姑娘這條船不穩,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說,七姑娘派人叫她過去幫著梳個頭。」

  三和則仍是那麼一臉平和地著重點出「四喜說」這三個關鍵字。

  李媽媽的臉頓時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話,轉身進了屋。

  推開臥室的門,她才剛要抬腿進去,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隻西洋自鳴鐘,竟湊熱鬧似地發出「鐺」地一聲響,直把李媽媽和跟在她身後的三和五福都嚇了一跳。

  眾人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此時正好是西洋時間的八點半。

  許是被這報時聲所擾,臥室裡,那掛著水綠色紗帳的羅漢床上,一個小小的人兒「嗯唔」了一聲,然後在帳內翻身打了好幾個滾兒。

  於是眾人便看到,十三姑娘侯珊娘沒頭沒腦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簡直裹得跟隻蠶繭似的。

  忽的,原本皺著眉的李媽媽那神情就變得柔和了起來。她走到羅漢床邊,脫鞋上了腳榻。三和五福則雙雙上前,掛起床上的紗帳。李媽媽微笑著屈起一膝坐在床邊上,彎腰湊到那隻「蠶繭」的跟前。

  此時十三姑娘已經把自個兒全都裹進了被子裡,就只有一截烏黑油亮的髮梢還露在外面。李媽媽寵溺地撫了撫那黑髮,跟哄小孩兒似的,伸手在那「蠶繭」上輕輕拍撫著,一邊柔聲喚道:「姑娘,姑娘?該起啦,不早啦,太陽都曬屁股啦!」

  「嗯唔……」

  「蠶繭」裡的「蠶蛹」蠕動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滾起來,卻因被李媽媽的胳膊擋住而沒能成功。

  「姑娘,該起啦。」李媽媽笑著又低喚了一聲。

  這般連喚了有七八聲,那「蠶繭」才終於有了點動靜。隨著又一聲長長的「嗯唔」,「蠶繭」裡緩緩伸出一隻小手來。

  那是一隻剔透得如玉雕般瑩潤細膩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著纖長的手指,指端的指甲晶瑩粉嫩,手背上隱隱還有幾個可愛的小坑。李媽媽看了心下頓時柔成一汪溫泉,忙不迭地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手,一邊更加細柔著聲音哄道:「姑娘,該起啦!」

  李媽媽給十三姑娘做奶娘時,自個兒的女兒才剛剛夭折。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媽媽就覺得,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個沒緣分的女兒重新投胎,再次來到了她身邊。所以打珊娘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對她硬不起什麼心腸來。

  在李媽媽的溫柔哄慰下,「蠶繭」裡的侯珊娘才終於成功破繭而出。她伸著懶腰,緩緩睜開眼,立時便看到頭頂上方,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正沖她溫柔微笑著。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麼……」變得這麼年輕漂亮了?!

  只瞬間,珊娘就回過神來。前一世這個年紀的奶娘,還沒有遭遇到後來的那些糟心事,此時的她確實還年輕美麗著。

  還好還好,此時的奶娘還年輕著,她也還年幼著,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一切都還可以有另一種結局!

  「奶娘……」慶倖著的珊娘驀地伸長手臂,一把抱住李媽媽的脖子,將臉埋進她的懷裡。

  李媽媽卻誤以為姑娘這是沖她撒嬌,叫了聲「哎喲我的姑娘哎」,便抱著珊娘一陣眉開眼笑。

  小時候,在住進西園之前,姑娘倒確實是挺愛黏人撒嬌的,可後來住進西園後,隨著姑娘漸漸長大,人也變得越來越老成,就再沒這麼沖她撒過嬌了。只是,大約在半個月前,有一天,姑娘像是做了個惡夢,醒來後,就不知怎麼又變回原本那個愛撒嬌的孩子了。

  「噗」,床邊上,三和忍不住輕笑出聲。

  五福則沖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兒——她居然會指望李媽媽能勸住姑娘!

  李媽媽確實忠心不二,可與此同時,她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個。哪怕這會兒姑娘說太陽是黑色的,李媽媽也能坦然附和,然後還會說別人全都看錯了,只有她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噠!

  五福和三和,一個低頭而笑,一個抬眼看天,故而二人誰都沒看到,伏在李媽媽懷裡的十三姑娘,正以審視的眼在悄悄打量著她們。

  前一世時,這幾個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只是,那時候的她風光無限,而此生她卻打算走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這條路,就不知道幾個丫鬟中,還有誰是願意陪著她走下去的……

  那個所謂的「惡夢」,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其中有好多細節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以至於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時,心裡總難免有些疑惑——眼前這一切,到底是她經歷了死亡後重新回到十四歲,還是真如奶娘所說的那樣,只是十四歲的她做了個病死的惡夢?

  到底是莊周夢到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成了莊周?

  「姑娘,該起啦。」李媽媽仍跟哄孩子似地輕拍著珊娘的背。

  珊娘回過神來,抬頭問著李媽媽:「奶娘,你家裡為什麼叫你回去?」

  李媽媽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後便跟沒事人一樣,放柔了聲音,撫著珊娘的鬢髮笑道:「沒什麼,不過是一些瑣事。」

  珊娘看著奶娘一陣默默眨眼。此時她已經肯定,不是十四歲的她夢到了自己以後會病死,而是病死後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歲。因為即便奶娘不肯說,她發現她居然知道奶娘隱瞞了一些什麼,甚至還知道一些連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籌劃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賴地拉著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蘭花熏香,然後猛地一個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豔陽乍暖還寒。春天才剛剛到來而已,一切都還早著,不急。

  等珊娘洗漱畢,坐在堂前用著她那頓晚了的早膳時,大案上的自鳴鐘正熱熱鬧鬧地敲過九下。

  住在西園裡的姑娘們,每個人都配有一個專屬的小廚房。看著滿桌子熱騰騰的飯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後,唯一會想念的東西,大概就是這隨叫隨應的熱乎氣兒了。

  「你們吃了嗎?」

  坐在小桌前,她抬頭問著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著趕回來,自然沒吃,三和五福倒是吃過了。而若是換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飯,也會覺得這樣做會有違老太太的教導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這些,便指著對面的座位對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點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於是珊娘噘著嘴兒道:「我一個人用,沒勁兒,不吃了。」

  奶娘哪捨得餓著她,忙不迭地坐了半邊屁股,小心翼翼地給珊娘布著菜。珊娘卻反過來夾了一塊奶糕遞到奶娘嘴邊上,彎著眉眼笑道:「有人陪著吃才香,奶娘也用一個。」

  奶娘沒法子,只好用了一個。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養下,吃飯時是不許說話的,但此時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規矩一般,竟一邊吃著,一邊拐著彎地打聽著奶娘回去的事。

  也虧得李媽媽一心想要瞞她,才沒叫她套出什麼話來。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著姑娘沒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媽媽的背。

  於是李媽媽這才想起那件大事來,忙放下筷子,正色問道:「姑娘最近到底是怎麼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從不肯輕易請一天假的,如今這到底是怎麼了?不肯去學裡也就罷了,反正女孩兒家家的也不考什麼狀元,可連給老太太請安都懶怠去,這總有點說不過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稱病不去請安,老太太也沒怎麼計較,這回春賞宴的事,老太太竟還記得叫上姑娘,可見老太太心裡還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麼說時,姑娘怎麼也不替自己辯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誤會了姑娘……」

  旁邊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個白眼。她就知道奶娘捨不得指責姑娘半句的!這般不痛不癢的話,姑娘會聽進去才怪!

  於是她趕緊搶著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賞宴!別的姑娘搶破了頭也搶不到的機會,老太太有心要給姑娘,偏姑娘竟這麼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麼說時,老太太盯著她們姑娘看,就是給姑娘機會替自己辯解的,偏她們姑娘不僅一句話都沒有,還那麼半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笑著——別說是老太太,她看著都有氣!

  「……老太太不生氣才怪!」五福氣呼呼地結案陳詞。

  這半個月來,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懶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數,該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了。老太太雖看著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著」而已!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幾人中,還是三和最為穩重,捧著羊奶遞到珊娘的手邊,細聲問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後抬頭看著眼前的兩個丫頭。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會跟著她的。這兩個丫頭她就沒把握了。

  三和穩重,一向不多言多語,但其實她才是心裡最有數的一個,自己想要什麼也一向最是清楚。所以當初她出嫁時,三和並沒有選擇做她的陪房,而是擇了個跟府裡沒關係的青梅竹馬小貨郎做了夫婿。雖然一輩子沒什麼大富貴,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樂的一生了。

  至於五福。這丫頭有著一張刀子嘴,兩點豆腐心,雖然看著厲害,其實骨子裡有點色厲內荏,遇到個厲害的立馬就現了原形。但這孩子的好處是從沒什麼壞心,就算有些私下裡的念頭,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也許正是因為她的這點善念,就算跟著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後終於還是嫁了個好人,跟著袁長卿的那個長隨,做了個有產有業的「太太」。

  只是,如果這一輩子她還選擇跟她,怕是就再沒那樣的夫婿了。因為侯珊娘早就已經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跟袁長卿有任何瓜葛。至於那個「猿門猴氏」,誰愛做誰做,她是再不參與的!

  「我的想法嘛……」捧著熱呼呼的羊奶,珊娘彎著雙月牙兒似的柳葉媚絲眼,「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其實昨兒我並沒有說謊,我覺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對,腦子跟鏽死了一樣,轉都轉不動,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沒法子,只能認命了。倒是你們,你們有什麼想法?跟了我這麼多年,眼看著我是沒什麼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礙了你們的前程,若有什麼想法,儘管跟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你們。」

  話音未落,她看著的那兩個丫鬟還沒什麼表情,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珊娘回頭,便看到她的另外兩個丫鬟,雙元和四喜正雙雙站在門邊上,雙元的臉有點紅,四喜的眼神則是一陣閃爍。

  「哎呦,你們回來啦!」珊娘笑著招招手,「正好正好,快來快來,也虧得你們及時回來,不然我可不會一個個去問你們,太麻煩了。我說,你們有什麼打算?我猜最多明後天吧,我母親那裡就該派人來接我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9:01

第三章 好聚好散

  其實珊娘的猜測還是蠻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幾句話,明顯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還有心「上進」,那麼今兒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滾著爬著也得去給老太太請個安——當然,老太太會不會原諒她這還兩說,但首先這是個態度問題。

  而顯然珊娘的態度很不端正。

  其實直到最近侯珊娘才發現,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簡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她可謂是知此知彼——老太太這人,說好聽點,是「愛惜羽毛」;說不好聽,就是她女兒控訴她的那個罪名:「耽於虛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裡真的厭棄了她,也絕不會親口說出趕她出去之類的話。自然,這種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親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說,她母親應該會來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沒錯,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然後會派人或親自來跟老太太說:「自家姑娘打擾老太太多時了,家裡人想念得緊,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陣子……」

  對了,之前她還親口說過自個兒「精神不濟」之類的話,如果她嫡母夠機靈,其實還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養好了再來侍奉老太太。」

  不過,大概她的嫡母沒那麼機靈吧。

  吃完早飯,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師椅裡,一邊撐著額頭莫名微笑著,一邊看著丫鬟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屋子。

  要說起她的父親和嫡母,其實珊娘並不怎麼熟悉。雖說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爺還是老太太親生的小兒子,可許是這夫妻倆的性情在侯家人當中實在太過奇葩,既不愛爭名也不愛逐利,因此整個五房在人前幾乎都沒什麼存在感。

  珊娘被接進西園時才七歲,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裡也很難見到她的父親和嫡母,因為父親這一生都癡迷於繪畫,而她的嫡母則鍾情於刺繡,據說這二人能十天半個月地把自己關在畫室繡房裡不見人。也因此,在枝繁葉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們五房的人口最為簡單——嫡母沒有生養過,珊娘父親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兩子一女而已。

  前世時,珊娘是從西園裡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對於她來說,還是她對於那二位來說,其實都挺陌生的……

  許是想著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兒女。想到兒女,珊娘撐著額頭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雖然那前世的「夢」裡她是別人的母親,可奇怪的是,從那個「夢」中醒來後,她能記得「夢」裡發生的很多事,卻偏偏就是想不起來她的兩個孩子到底長什麼模樣,甚至都記不起他們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她,卻依舊記得,那兩個孩子恨她……

  這世上應該沒人願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哪怕是在懺悔的時候。何況就目前來說,她還沒有做出那樣的錯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給袁長卿了,自然,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兩個恨她的孩子……

  撐著額頭,珊娘帶著種難以描述的古怪心情想了一會兒她那所謂的「兒女」,直到奶娘過來拉起她的手,拿著熱帕子替她淨了手和臉,她這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

  此時屋子裡已經被收拾一新,她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靜氣地垂手立於堂前,等著她的示下。

  ——珊娘卻是不知道,在那四個丫鬟的眼裡,陷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的她,雖然看著身量尚未長足,且還帶著一臉稚氣,可那抹掛在唇邊的莫名微笑,卻忍不住就叫人後背一陣生寒。

  見幾個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著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剛才丟下的話題,又道:「當初我搬來西園時,只帶了奶娘一個,你們都是從那時候起就跟著我的。這些年也虧得你們的照顧了,只是我這做主子的無能,竟沒能給你們一個長長久久的好前程。這西園裡,誰都不容易,想來你們掙到眼下這一步也都是經歷過各種磨難的,若是還跟著我,別的不好說,只怕以後就再沒如今的風光了。我不是那種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還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會強求你們繼續跟著我。如果你們各自有什麼更好的前程,或有什麼別的打算,我不會怪你們,也不會阻了你們的路,好歹算是我們主僕一場,好聚好散吧。」

  珊娘話畢,屋內一片寂寂。她將原本撐在額角的手移到下巴上,就那麼帶著種難辨的興味,抬眼一一往眾人臉上掃去。

  便只見她的奶娘絞著雙手,雖然努力保持著鎮定,顯然心裡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雙元漲紅著一張臉,死咬著唇,好像怕自己會衝口而出什麼要緊的話一樣。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麼平和地垂著眼,誰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四喜飄忽著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對上眼的模樣。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隻小狗似地,瞪著一雙比旁人都要圓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著珊娘張了張口,一副想要說什麼,又害怕所說的不中聽,會引來責難的模樣。

  於是珊娘看著五福鼓勵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說的!哪就到了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過是點醒著姑娘罷了,哪裡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當今之計,是趕緊想個法子去向老太太認個錯,老太太一向寬厚,定不會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翹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過,這丫頭一向有些懶——不是不愛做事的那種懶,而是懶得應酬複雜的人際關係——叫她換個新主子,跟新人爭寵什麼的,大概這丫頭又會大叫:「能不能愉快地當差了?!」

  「可惜了,」珊娘搖搖頭,看著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請罪,老太太那裡也已經對我失望至極了呢。」

  老太太雖然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吃齋,卻並不是個愛吃素的。當家做主這麼多年,她又豈能容得別人的一點輕忽?何況珊娘之前的表現太過優異,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來,在老太太看來,即便不算是對她權威的一種挑釁,至少也是一種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多見,兩條腿的人多的是」,便是沒了這扶不上牆的十三姑娘,下面總還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兒族裡的權七叔才過來報的喜,說是家裡又添了個丫頭,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樣子她的那些叔伯們仍在努力生養著。不僅如此,後面她的兄弟們也很有迎頭趕上的勢頭。最近老太太不就頻頻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來相看嗎?不定那個才五歲的小丫頭,就是雨字輩中被帶進西園教養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唇邊忍不住掛上抹揶揄的笑。前世的她該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過是把她們這些兒孫們當棋子兒養著?為的不過是拿他們替家族換些更好的利益罷了。誰叫他們侯家如今窮得只剩下錢了呢?

  說到侯家,其實祖上也曾有過大富貴,甚至還是開國元勳。不過侯家祖上的功勞雖大,卻沒大到能撈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她家的爵位傳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輩終止了。偏這五代中,侯家沒能再出個什麼經天緯地之才,倒出了不少會撈錢的,因此,等到了她祖父這一代時,家裡可算良田萬頃,產業無數,偏偏只在官場上毫無建樹。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陽孟氏原本情況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頭的。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會教養姑娘,上到皇宮裡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員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級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經到了頭的爵位又傳了兩代。

  當年侯府(此時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當家太太還是老老老太君。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跡後,便福至心靈,決定引進學習這一「先進經驗」,於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過忠厚老實的老老太君,給自個兒唯一的親孫兒(便是現在的老太爺),定了原陽孟氏的一位千金為妻(便是老太太了)。並且在孟氏千金嫁進侯府後的頭一年,就把管家大權直接越過老老太君交到了當年還很年輕的孟老太太手中。於是,侯府便有了「西園模式」。

  經過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雖然還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穫期。嫁出去的姑娘當中,品級最高的是珊娘的一個姑姑,為淮陽王府的側妃;其次是差點做了首輔夫人的一個堂姑婆——之所以說差點,是珊娘的那個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欽點為首輔之前就病死了,於是這麼個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別人家。

  再說說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剛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那位嫁了個知府,五品,卻是填房——沒法子,想吃口熱的,就只能吃別人剩下的。要吃新鮮的,得自個兒慢慢釣魚。而鑒於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後竟便宜了別人家的首輔女婿,特別會算帳的侯家人自然覺得,還是能及時握在手裡的才是最好的。

  撐著額頭,珊娘又是一陣默默發笑,卻是笑得底下看著她的幾個丫鬟全都一陣毛骨悚然。

  「姑娘……」

  雙元猶豫著低喚了一聲。

  珊娘眨眨眼,抬頭看著雙元笑道:「來,說吧,你們都有什麼打算。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直管說。哪怕你們看中了誰,想要跟著誰,只要是我能說得上話的,便是幫你們去問一問也無妨。」

  她的面前,那四個丫鬟相互對視良久,半晌,雙元才漲紅著臉道:「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們做主呢。」

  於是珊娘便猜到,這雙元應該是跟老太太那裡的誰溝通好了去處。因此她笑道:「也是,萬事越不過老太太去。只是,家裡的規矩,每個姑娘身邊都只有一個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身邊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頓時就叫雙元臉上的紅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她,心裡又是一陣偷偷悶笑。自重生後她就發現,她的性情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狹的成分,總愛看人笑話。

  而雙元的為人,其實她還是挺瞭解的。這丫頭雖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礙著她的路,總的來說還算是個忠厚的——當然,前提是別礙著她的路。

  於是珊娘又笑道:「不過這也未必。當初你和王媽媽原都是從老太太屋裡撥過來的,老太太心裡許還捨不得呢。」她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會怎麼說。

  老太太大概會說:「你家裡一定替你準備了更好的人伺候你,這幾個粗手笨腳的丫頭就留下吧。」

  微笑著的珊娘一抬頭,忽然就看到,今兒一整天都沒看到人影的王媽媽正悄悄躡在門外。

  她只當什麼都沒看到,且放過局促不安的雙元,轉頭盯著四喜那飄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四喜捏著衣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沒肯給出一句實話。

  珊娘把一雙柳葉眼彎成兩道月牙兒,唇角更加往上一翹,才剛打算戲弄四喜一番,就聽到愛做包公的五福一聲冷哼:「這幾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裡跑得勤快著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頭的手藝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嗎?這可是好事,」珊娘看著四喜笑道:「那你趕緊去跟七姐姐說,叫她派人來領你過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麼變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裡了?!

  看著四喜,珊娘的眼彎得更像兩道月牙兒了。

  西園裡的姑娘沒一個簡單的,也沒一個不是學了一身老太太的真功夫。便是彼此在背後恨得牙癢,人前仍維持各種優雅和諧。珊娘覺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沖著四喜是她用過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會用她。

  不過,這並不排除四喜主動貼過去的情況。貼身丫鬟背主別投什麼的,便是高傲如老七,應該也不會放棄這個打人臉的機會。何況,她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會給自己惹來什麼口舌是非……

  這四喜也真是,什麼眼光?!選十一娘都比選七娘要靠譜……當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滑不留手,這種會惹人側目的事她連沾都不會沾……這麼想來,或許四喜是在十一娘那裡碰了壁後才轉向七娘的……

  其實如果她是四喜,最好的選擇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門心思想往西園裡鑽呢,應該會很樂意收下她……

  唔,她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還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而且四喜那丫頭一向心大,且又自覺比誰都聰明,路既然是她自己選的,便由著她自個兒去走吧。何況之前都說過了,好聚好散,以後是好是壞,只看各人緣法了。

  珊娘撐著額,笑眯眯地看著那幾個丫鬟,卻是不知道,除了她的奶娘外,幾個丫鬟婆子早被她笑得腿肚兒抽筋了。

  ——半個月前她家姑娘可沒這麼愛笑啊!而且還笑得這麼瘮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靨無聲碾壓著,忽然就聽到外面小丫鬟來報:「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來了。」

  喲,說曹操曹操到!

  「快請快請!」珊娘立馬放下撐著額頭的手,從太師椅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走到門檻處時,她又站住,回頭對那四個丫鬟一個婆子笑道:「你們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兒可得告訴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顧不上你們了。」

  她那形狀甚是美好的彎眉微微一挑,「還是那句話,咱們好聚好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9:13

第四章 春賞宴

  來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樣,是跟著老太太住在西園裡的。至於十四娘,雖然沒有住進西園,可最近似乎挺討老太太的歡心,經常會被叫來陪著說話聊天,甚至連今年的春賞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點了她的名,因此家裡人都說,不定這十四姑娘將是下一個被老太太接進西園的玉字輩姑娘。

  雖然孟老太太其實挺喜歡看兒孫們在她面前爭寵的,但她更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所以一直嚴令禁止出現一家子兄弟姐妹間鬩牆相爭的事。故而來看珊娘的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麼樣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來時,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搶著開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沒?我還當今兒一早能在老太太那裡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這句話,雖然有暗諷珊娘不知道把握這最後一次機會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讓珊娘知道,今兒一早,她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要知道,雖說老太太只有兩個親生兒子,可老太爺挺能生,除了那兩個嫡子外,還有五個庶子和七八個庶女。因此老太太膝下兒孫眾多。若真要一個個全都過來請安,只怕是連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故而除了住在西園裡的姑娘小爺們之外,其他的小輩們,若是沒有老太太的傳召,可沒這種請安的「殊榮」——而十四娘這句話的重點,便是在這裡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還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無塵的七姑娘便聽不入耳了。

  她微一豎眉,擺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態,伸手就去擰十四的臉頰,一邊笑道:「你這壞丫頭,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給老太太請安,心裡定然已經很是不安了,偏你還這麼刺激她!」

  七娘這話可不是替十三幫腔的。若說起來,西園裡的姑娘小爺間可沒表面看上去那麼友愛互助,何況每年學考時,七娘總是萬年老二,總比十三要低了一籌,如今眼看著十三娘要倒黴,她高興都來不及,哪還會幫著她說話?她之所以那麼說,一則是因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進駐西園的姑娘,她自然更願意在十四進來前就在她面前豎點威風;另一則嘛,就是她從小被老太太言傳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轍。

  而與其說老太太那裡最忌諱的是兄弟鬩牆,倒不如說她最忌諱的是相爭時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親王,在面對乞丐時,也需得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教養——而如今雖說侯家缺了個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鐘鼎的勳貴世家,便是沒落了,該有的氣韻風度卻是一樣都不能缺。

  十四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來,簡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長房的嫡出次女,父親是未來的族長,雖說她父親和珊娘的父親是一母同胞,可有著很強嫡庶觀念的她,平時連成績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況這二房庶出的、如今還尚未能夠入住西園的十四娘。

  不過同為嫡出的三房長女十一娘心裡,就沒七娘那麼強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為她父親原本就是庶出的緣故),相對於高傲的七姑娘來說,十一姑娘的行事風格則要更為謙和溫柔。

  於是十一娘繞過玩笑著的七娘和討饒著的十四娘,過去扶住珊娘的手臂,關切問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聽說大夫來過了?是哪裡的大夫?大夫怎麼說?妹妹這到底是哪裡有不妥?」

  珊娘一邊笑著把眾人讓進院子,一邊答道:「誰知道呢,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脾胃不和什麼的。」

  七娘立馬丟開十四娘,接過話道:「怕是春天到了,換季的緣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說沒什麼精神,大夫也說是脾胃不和,可見很多人都這樣呢。」

  四個姑娘寒暄著,便回到堂上分賓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時候,這春賞宴看來你是趕不上了。」

  珊娘親自從雙元手裡接過茶盞,一一給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臉上露出些許客人們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惱神情,心裡卻暗道:要不是趕著避開這倒黴的春賞宴,我也不至於冒著惹毛老太太的危險,這般倉促行事了。

  若給她一點時間,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癟後,十四娘只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又像滿血復活了,在寬大的太師椅裡蹦躂著笑道:「我聽老太太說,今年家裡的春賞宴請了好多客人來,比往年都要熱鬧呢。」

  她這般突顯著自己和老太太的親密,珊娘自是沒什麼反應,七娘和十一娘心裡卻被膈應得不輕。

  於是十一娘眨著雙純淨的眼,一臉驚奇地問:「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點頭,「我聽老太太身邊的人說,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陽孟家那邊也有人要來。」

  「啊,你連這個都知道?我竟什麼都還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過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頭,借著呷茶掩去臉上的笑意——她這十一姐,是最會裝佯扮像的了,任何事,只要不是已經擺上明面的,她便永遠都不知道。

  而比起謹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許多。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這樣,別人不告訴你的事,你永遠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昨兒我倒確實是聽老太太提起過,好像說是咱大周的『頂樑柱』,京城袁家是要來的。」

  低頭呷著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嗆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著茶几在她背上拍了兩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搖手阻止想要上前幫忙的奶娘,卻忍不住還是咳嗽了兩聲——這袁老大,到底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啊?!明明早就已經做足了準備,這麼驀然聽到,居然還是叫她嗆到了。

  就聽到十四娘好奇問道:「什麼大周的頂樑柱?」

  「這你都不知道?」七娘帶著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雖說有資格進西園的姑娘,頭一條要求的便是相貌出眾,但才情和知識也是缺一不可的。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這小十四如今也就只占了這頭一條……啊,不,連這頭一條其實也不怎麼夠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著胸口的十三娘,忽然發現其實十三看著要比十四順眼多了。

  「這『頂樑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衛戰?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軍抵住了辮子軍近五萬的兵力,等援兵趕到時,整個袁家軍幾乎全軍覆沒,也沒叫辮子軍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幾個兒子更是全都殉了國。當今聖上親自給袁府提了『頂樑柱』這三個大字,還親口把袁家軍比作前朝的楊家將,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稱袁老將軍一聲『袁老令公』。要說起來,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點親,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樣,都是出身原陽孟氏。老太太說,若論起年齡,那位還該叫咱家老太太一聲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聽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覺漏出一句話問道:「可咱倆家向來沒什麼交往啊?」

  話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飛快地看了眾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潑,抿著嘴兒看著她挑眉一笑,道:「現在是沒有,可不代表將來也沒有啊。」

  她一邊笑一邊拿眼怪模怪樣地瞅著十一娘。頓時,心思玲瓏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麼,那小臉兒不自覺間竟紅了。

  如今住在西園裡的三個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議親,對方是次輔家的一個孫子,據說才學不錯(以後世的話說,就是個潛力股),雖說兩家還尚未下定,可這事兒已經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長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紀相當。

  珊娘默默想著,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後,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著人出頭,說一說珊娘即將會被放逐出西園的事兒,偏那兩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計她就算她運氣好了,哪還能被她算計到。而且西園有訓:便是結仇下絆子,也要做得優雅從容,叫誰都看不出手腳。這會兒當面想要做手腳,偏還落了痕跡的十四娘,對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著的西園姑娘們,自然只能處處落個下乘。好在她還算乖覺,眼看著勢頭不對,只微微試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於是,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訪,倒顯得格外地親密平和。

  只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後,那兩位舉止優雅、風度從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失禮的話的西園姑娘,仍是達到了她們此次來訪的目的。

  姑娘們走後,便是心裡仍記掛著各自前程的雙元四喜她們,在聽到袁家人即將來訪的消息後,都忍不住聚在一處悄悄議論了幾句,又何況其他人。

  而後世有一句話,叫作「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許該叫「群眾的腦洞是無窮的」),這般三三兩兩的悄聲議論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來的、袁家人此次來訪的真正目的,竟就這麼漸漸被眾人勾勒了出來。

  到了晚間,珊娘洗漱上了床,連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這件事來。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能算是一門好親事。」——可不,比起給人做填房的六姑娘,這樁親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實真如大家所猜測的那樣的話。

  珊娘一陣冷笑,「什麼好親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內幕,竟還說這是什麼好親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還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趕緊拿過衣裳給她披上,她這才又道,「那個孟氏,其實是老令公的續弦。老令公之前有個妻子,留下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過好歹長子還留下一點血脈,但次子卻絕了嗣。照理說,老令公的爵位應該傳給長子長孫的,可後來竟傳給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個親生兒子……」

  「咦?怎麼會這樣?!」奶娘一陣驚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宮裡可還有位風華絕代的孟娘娘呢!一點點耳邊風,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個兒子的,這事也就沒什麼難度了。何況當年那位長子長孫還不到一歲的年紀,便是傳了他,以後能不能順利長大成人怕都能成個問題。總之,如今看來,這爵位是再不會傳回長房了。而這袁家,有一點跟咱家很像……」

  許是心裡到底對袁長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聲音裡帶著幾份她都沒有意識到的刻薄。

  「……要說咱侯家,窮的就只剩下了錢;那袁家呢,富貴得就只剩下了那點爵位。這一個想要錢,一個要地位,兩邊老太太一合計,哪有不一拍即合的。只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還想要借個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錢就沒別的能讓人看上的。奶娘您想,這種情況下,袁家哪會拿個正經能襲爵的公子來結親?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袁家長孫,袁大公子拿來湊合湊合的事。」

  「這樣啊……」

  不管奶娘當初動了什麼心思,聽著姑娘這麼一說,便什麼心思都沒了。所以奶娘的思緒只在袁家和春賞宴那裡打了一會兒轉,便又轉回她家姑娘有可能會被趕出西園的事情上來了。

  這麼想著,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發愁,拿手捅著已經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兒姑娘還是去向老太太低個頭吧?萬一真被送回去可怎麼辦?姑娘怕是要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為什麼抬不起頭?」珊娘帶著幾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趕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園的……」

  奶娘一呆,這才明白,原來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聲輕呼。

  已經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著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麼。」

  「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馬變得眉開眼笑。在她眼裡,她家姑娘簡直是無所不能,只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會無條件支持。

  不就是離開西園住回家去嘛,多大的事!

  「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個身,口齒不清道,「奶娘放心,沒了他袁長卿,我們只會越過越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9:24

第五章 珊娘懂的

  珊娘以為,以五太太那不問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來接她,怎麼也該是兩三天之後的事了,不想第二天還不到午時,老太太那裡就有了動靜。

  上了年紀的人,似乎都挺愛熱鬧的。老太太的屋裡一如既往地一派歡樂祥和。珊娘進屋時,不僅是有著正經西園編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預備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時還有大哥哥家的小預備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著家的大太太陳氏和她的兒媳大奶奶趙氏,眾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著歡。

  見珊娘進來,眾人的笑聲微不可辨地滯了一下。看著眾人那不知是真同情還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歎了口氣,安慰著自己——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她就再也不用強打精神,應付這些不想應付的人了。

  「小十三兒來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圍著的老太太沖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麼慈眉善目,「快來快來,前兒我怎麼說來著?沒想到竟真叫我說中了,你父親母親果然在家想你了,這不,派人來看你了呢。」

  竟只是來「看」她,而不是來「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時,便只見老太太那鬆馳的眼皮下,一雙依舊晶亮的眸子裡帶著種審視的神情。

  於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煩了。

  顯然,隔了這兩日,老太太的怒氣散去後,此時多少有點回過神來了。

  ——也是,往日西園姑娘裡最有前途、最是聽話、最求上進的十三姑娘,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這麼懈怠懶散了呢?總得有個原因吧!回過神來的老太太這會兒心裡不存疑才怪!

  看來她若想要從西園脫身,還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著,便笑彎起那雙柳葉媚絲眼,也不去看堂下那兩個顯然是她母親派來的婦人,只迎著老太太伸出來的手,過去笑嘻嘻地先給老太太請了安,又給站在老太太身後的大伯母和大嫂趙氏見了禮,再回身跟眾姐妹們招呼了,最後逗著大妞妞叫了人,這才狀似無意地擠進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間,把原本挨著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邊擠了擠。

  她的這番表現,顯然叫老太太覺得,她還是有心在自己面前爭一爭寵的。於是老太太只裝作沒看到十四那幾乎黑了半邊的臉,拉著珊娘的手問道:「才剛你大伯母還在說,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給開的。那奎大夫可是從太醫院裡退下來的,一把脈息自是沒話說,你吃了可覺得有起色?」

  珊娘豈能聽不出來,老太太這是在給她壘臺階?

  話說,老太太這人,珊娘其實還算是有些瞭解的,那性情脾氣最為剛硬,容不得別人的半點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爺,明明是老太太的麼兒,照理說應該是最受老太太寵愛的一個,卻因他生性疏懶,不聽老太太的教導,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權力層之外,如今也只在家當個米蟲罷了。

  至於珊娘,這麼幾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換作別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臉了,偏這一回居然竟還肯再給她一次機會……

  珊娘覺得,這份看重實在是有點「重」……

  這份「看重」,若是換作前世那個仍是很有「上進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這位已經「大徹大悟」,只漫不經心道:「就那樣吧。大夫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叫我慢慢將養著呢。」

  老太太掩於鬆馳眼皮下的眼立刻銳了幾分。這麼一仔細打量,老太太覺得,她好像知道了這丫頭是出了什麼毛病——無非是這幾年都做著西園裡的第一人,叫這小十三兒的尾巴翹上了天,如今變得「恃才傲物」起來了!

  要說老太太之所以這麼兩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規矩,除了因這小十三雖說是庶出,身上到底流著自己的血脈之外,還有幾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學的一個人,一旦變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順」二字,那麼這人即便再優秀,也是要不得的。

  顯然這小十三兒是這些年叫她給寵壞了!

  這麼想著,老太太的神色頓時又淡了幾分。

  ——也好,人有了比較,才會知道什麼是該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過一過那跟西園裡不一樣的日子吧!

  於是老太太放開珊娘的手,指著堂下那兩個婦人道:「那是你父親母親派來的人。」又對那二人道:「你們姑娘來了,你們老爺太太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珊娘回頭看向堂下,只見堂下站著兩個婆子。一個約五十來歲,生得高顴骨薄嘴唇,看著有些刻薄相;另一個約四旬左右,團團的臉兒看著倒是挺討人歡喜,只是那有些飄忽的眼神叫人覺得,此人定然不是個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個高顴骨的婆子代表著這二人先開了口。那婆子堆著一臉僵屍般的笑,道:「老爺太太派我們來給老太太請安,順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見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們老爺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這婆子居然沒按著劇本走!

  這會兒不僅珊娘詫異了,老太太那像是睏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間抬了起來。

  「哎呦,還說什麼放心,」老太太歎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個好好的孩子交給我帶著,偏我竟還讓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見你家老爺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趙氏忙道:「這哪裡是老太太的責任?這是節氣不對,家裡好幾個都病著呢。」

  七娘也笑著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這幾天身上其實也不大爽利,只是沒敢告訴老太太罷了。」

  大太太笑道:「這死丫頭,竟什麼都往外說!我那算是什麼毛病,不過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別仗著自個兒年輕就胡來,這會兒熬一熬,等將來到了我這歲數,你們就知道厲害了!老大媳婦,我勸你還是該跟小十三學學,多保養著自個兒一點,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們瞧瞧十三,這才多大點的年紀,就整天這麼沒精打采的,這麼下去可怎麼得了?偏我這西園裡沒個清淨的時候,整日裡人來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將養著也難。她原先在家時住的那個院子倒是比我這裡清靜,我正想著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養好了再接進來呢。」

  珊娘垂著眼沒吱聲,下面那個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揚聲道:「這可使不得!」

  她這突兀的一聲,頓時叫眾人全都盯著她瞅個不停。

  老太太滿臉的皺紋抖了一抖,才逼著自己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問著這不識相的老奴才道:「怎麼使不得了?」

  那婆子這會兒回過神來,怕是也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了,只訥訥道:「老太太這裡什麼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這裡嬌養慣了,怕接回去不習慣呢。」

  這話說的……簡直是好說不好聽!往淺了說,是五房眼皮子淺,叫老太太替他們養著姑娘;往深了說,簡直就是五房不準備認回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於是眾人看向珊娘的眼裡,不禁帶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實很想自個兒開口說:接我回去吧,我病著呢,留在老太太這裡不好,會把病氣過給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這會兒她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不定就前功盡棄了。

  好在五房派來的兩個婆子並不都是那麼不靠譜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見眾人都瞪著她,多少也明白回錯了話,不由一陣膽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邊那個圓臉婆子的衣擺。

  圓臉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裡忍不住一陣暗恨,可她也知道這馬臉婆在太太面前的體面,便是辦壞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個人!

  萬般無奈,圓臉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著笑道:「老太太這裡固然什麼都是好的,可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們姑娘操勞著,這也太不孝了。臨來時我們老爺太太並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們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們姑娘調養好了身子,我們再把姑娘送來侍奉老太太。」

  這才像個人話嘛!

  不按劇本走的劇情終於拐了回來,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這才服帖了,看著那圓臉婆子笑得甚是溫暖,「也是呢,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土窩,想來十三離家這麼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這裡亂,原就不是人將養的好地方,等明兒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來。」

  於是,珊娘回家的事終於得到了一個大圓滿的結局——只除了那個一臉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滿意。

  老太太倒也沒逼著珊娘立時三刻走人,回頭仍拉著珊娘的手細細囑咐著,「別急著回去,叫丫鬟們替你慢慢收拾著,東西也只把你用得著的帶著就好,將來還要回來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這言下之意,不會是指:該帶的帶走,不該帶的可別帶,她還要留給下一位進駐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囑咐的真正用意是什麼,總之,囑咐完這些話後,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來的那兩個不靠譜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實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麼一說,心裡還是想著趕著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9:37

第六章 珊娘不懂的

  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這倆婆子。

  那一臉刻薄相的婆子姓馬(跟她那張馬臉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圓臉婆子姓方(珊娘表示,這個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只是,顯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媽媽不如馬媽媽更有地位。

  才剛一脫離開老太太的地盤,那馬媽媽便責備著方媽媽道:「你算什麼東西?接姑娘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就開口說了?!回頭看太太怎麼責罰你!」

  方媽媽吃了一肚子的氣,卻是不敢申辯,只垂頭不語。

  珊娘原還想裝著乖順,並沒打算在這情況不明時開口的,不想那馬媽媽竟轉身就沖她開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麼好好的竟病了?!還鬧到被老太太送回去養病的份上!怎麼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話還沒說完,珊娘便站住了。

  馬媽媽皺起眉,回頭奇怪地看著珊娘。

  珊娘笑道:「媽媽是誰?」

  馬媽媽一愣,一時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著又問:「媽媽可知道我是誰?」

  馬媽媽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這位是個棒槌。她翹著唇角笑道:「媽媽竟不知道?看來媽媽果然上了年紀,記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媽媽,決定賣個人情,又道:「媽媽可別錯怪了這位媽媽,今兒若不是有方媽媽填補著,媽媽怕就要惹下大麻煩了。我勸媽媽便是心裡不痛快,想要發脾氣什麼的,也該先看清楚了再說。」

  說著,就那麼唇角含笑地沖著馬媽媽微一頷首,施施然打兩個媽媽身邊過去了。

  她的身後,大丫鬟雙元領著三和四喜五福,還有教養嬤嬤王媽媽,以及幾個不入等的小丫鬟們全都默默跟上。這長長一列侍候著的人,光看著就極具氣勢,何況一個個行動舉止間那整齊規矩的世僕風範,無形中又將她們所侍奉著的主子襯得更為高大光鮮。

  這架勢,頓時鎮得只能在小小五房裡興風作浪的馬媽媽消了氣焰。

  這馬媽媽是個棒槌,可顯然方媽媽不是。此時方媽媽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裡,不由就帶了幾分慎重——看來這位七歲離家的十三姑娘,遠沒表面看上去那麼……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節時,方媽媽也曾領過差事來上房請安,所以她對十三姑娘其實並沒那麼陌生。只是,那時候的十三姑娘看起來很是穩重,輕易不怎麼對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貴從容,哪像如今這般的……活潑俏皮……

  一路上兩個媽媽都在偷眼打量著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翹著唇角,心滿意足地往自個兒的院子過去——也是,費了她好一番功夫,終於才叫她如了願,這會兒她不高興才怪。

  只是,她高興了,別人卻是惶恐了。一進院子她就看到,滿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們臉上全都掛著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這西園裡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風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誰刻意隱瞞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聽的人全都聽到風聲。

  奶娘站在門邊上等著珊娘,見珊娘回來,便詢問地歪了歪頭。珊娘微笑著沖她一點頭,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願。於是她也不多話,一轉身就進了裡屋,從容鎮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飾了。

  倒是跟著的雙元王媽媽等人,雖然人是回來了,卻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樣。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師椅上坐了,只有三和還記得上前來給她倒了盞茶,然後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實要說起來,老太太那裡來叫人時,該有數的人心裡就已經都有了數。而且珊娘故意把身邊所有能排得上名號的丫鬟婆子們全都帶去上房,為的就是叫這些人能在第一時間裡知道事情的進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著蓋碗茶的碗蓋,學著老太太的作派,裝腔作勢地抹了抹茶碗裡尚未泡開的茶葉,然後將那一口沒喝的茶盞放到一邊,卻是沒管她的丫鬟們,而是先轉向那兩個被她的氣勢壓制住的馬媽媽和方媽媽,和氣笑道:「兩個媽媽且坐一坐,讓我這裡先收拾一下,咱們再……」

  她話音未落,馬媽媽就道:「姑娘還是且不忙收拾吧,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這麼就走了?!」

  「哦?!」

  珊娘那細長的柳葉眼微微一眯,眯成一道彎彎的月牙兒,雖然眼裡依舊帶著笑,卻是笑得人後背一陣生涼。

  ——這個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真以為自己有很大的臉?!

  兩輩子為人的珊娘竟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不懂規矩的下人。偏偏這位竟還是五太太的奶娘!

  許正是因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為身份不同於人吧。

  這麼想著,珊娘扭頭重新端過才剛擱下的茶盞,一邊心不在焉地拿碗蓋撥弄著茶葉,一邊垂著眼眸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老太太說的話不算,得太太說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馬媽媽。

  頓時,馬媽媽就被她那笑眯眯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淺淺一笑,放下茶盞道:「不知道媽媽在太太面前是什麼樣子的,但說實話,媽媽讓我很震驚。我這屋子裡的媽媽,」她拿下巴一指王媽媽,「還是老太太那裡派來的教養媽媽呢,可我也從來沒聽我這媽媽以這樣沒規矩的口吻跟我說過話。媽媽以為自個兒是誰?還是說,媽媽平常跟太太也是這麼說話的?!」

  珊娘還真不知道,這馬媽媽還真就一向都是這麼跟五太太說話的。

  雖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著方媽媽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頭一凜,便知道,居然給她猜中了!於是,那已經不記得長什麼模樣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個虛影兒來。

  看著這不懂規矩的婆子,想著那不問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撐住額頭——她只當逃出西園便能躲個清閒,可眼下看來,家裡好像也沒她想像的那麼清淨……

  真麻煩。珊娘暗自一陣皺眉。

  而馬媽媽大概從來沒被人這麼當眾下過臉面,此時早漲紅了臉。也虧得她的腦殼還沒完全壞死,雖憋了氣,到底知道不能當眾頂撞珊娘,心下卻暗暗給珊娘記了一籌。

  只聽珊娘又道:「不過媽媽說得也對,老爺太太那裡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媽媽倒確實是該回去通報一聲兒才是。要不,就辛苦媽媽跑這一趟?就說我隨後就回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卻一刻也不想在這西園裡多待,她回頭看看那隻西洋鐘,「這會兒還沒到午時,我們且收拾著,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請媽媽跟太太說一聲兒,便是家裡不方便派車,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車也是一樣的。」

  ——那意思,今兒她還走定了!

  見馬媽媽仍是一臉反應不過來的呆怔,珊娘沖著馬媽媽彬彬有禮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眯眯地又道了一聲:「有勞媽媽跑這一趟了。」

  馬媽媽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咬牙行了一禮,不甘不願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發話了,就算回去再怎麼商量,這十三姑娘也還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過一個庶出的姑娘,回去還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討生活!

  馬媽媽自以為隱蔽地向著珊娘丟去一個惡狠狠的眼色,腳跟一旋,氣呼呼地走了。

  馬媽媽走了,方媽媽倒是挺機靈,主動請纓去幫著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時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也就笑著應了。

  等方媽媽進了內室後,珊娘這才扭頭看向她那幾個丫鬟和王媽媽。

  這時,那幾個丫鬟無主的六神已經找回來了三到四神,都紛紛嘀咕著也要進去幫忙,珊娘卻抬手阻止了她們,「這事兒先不急,倒是昨兒跟你們說的事,你們考慮得如何了?我是沒想到我會走得這麼快,本來還說,如果你們有什麼打算,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要盡力幫你們一幫的,如今看來大概是幫不上了。只是,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可要留下?」

  她說話時,其他幾個丫鬟全都站住聽著她說話,只有三和沒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內室門前掛著的簾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頭笑道:「姑娘這會兒可別叫我,姑娘可說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東西,我還得去收拾我自個兒的東西呢。」

  珊娘聽了彎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

  雙元和四喜以及王媽媽全都避著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著她。

  「怎麼?」珊娘問。

  五福搖了搖頭,又歪頭想了想,然後再次看向珊娘。頓了頓,又是一搖頭——這一回搖得更是堅定了,道:「是呢,這也太倉促了,我那裡也還有好多東西要收拾呢!」說著,她也進了裡間。

  三和會決定跟她,珊娘並不意外——那丫頭原就沒什麼野心,在誰的跟前當差,對她來說區別不大;倒是五福的選擇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意外——雖然五福也很有「上進心」,可她更怕麻煩。

  好吧,好歹這一點上,她們主僕是一致的。

  珊娘抿著唇角看看那仍晃動著的門簾,轉回頭,看著仍是低頭避著她的眼的其他幾人笑道:「就這樣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們幾個……」

  她忽地一頓,手指不自覺地在額角處輕點了兩下,又無聲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煩。」因為她忽然發現,她疏忽了一件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49:52

第七章 貴圈好亂

  擰著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後,再次抬眼時,那原本輕快明朗的畫風竟忽地一下子就變得沉重了起來。

  「好了,就這樣吧,」她笑了笑,笑容有點沉。「不過,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還沒到散的時候,怕是還得麻煩幾位再辛苦一下,幫我收拾收拾我的東西……啊,對了,老太太說了,該收拾的收拾,那不該收拾的,可千萬別給我收拾進去。」

  這忽然變了的臉色,以及這頗帶怨氣的話語,聽在雙元等人的耳朵裡,頓時覺得,原來十三姑娘對於被老太太趕出西園的事,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在意。這會兒全都攤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裝不下賢良,露出了本性。

  此時五福正好從裡間出來,她原是想要叫個小丫鬟過來搭手搬箱籠的,聽到珊娘的話,扭頭傻乎乎地問道:「那什麼是不該收拾的?」

  珊娘面無表情道:「老太太那裡沒說是給我的東西,便不是我的。」

  頓時,雙元和王媽媽等人又相互對了個眼兒。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卻忽地一轉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隻西洋自鳴鐘,回頭沖珊娘笑道:「既這麼著,這玩意兒可得帶走。當初老太太可是說,只要姑娘能修好就歸姑娘的,這可是姑娘親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這才想起,這還是她小時候的愛好——啊,不,其實也沒那麼「小時候」……以她現在的年紀來說,也就一兩年前——只是,後來老太太說,這不是個淑女該有的愛好,她也就放棄了……

  懷抱著自鳴鐘的五福笑得只見牙不見眼,「我可打聽過的,這玩意兒價值五千金幣呢!」

  看著笑得跟個小財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經計劃好要假裝失落的珊娘一個沒忍住,撐著額頭笑著搖了搖頭——嗯,好吧,看在王媽媽等人眼裡,這是苦笑。

  珊娘正搖頭笑著,門外有小丫鬟來報,說是大奶奶來了。

  珊娘的眉梢立馬便是一跳——她就說嘛,她這裡都已經擺開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裡怎麼可能沒聽到動靜。而正常的情況下,若是她還有那麼一點「上進心」,就不會這麼急著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實在留不下來才會走這一步……這般急切,看著倒像是在告訴眾人,她急著要從西園裡逃開呢——雖然這是事實。

  而老太太那人,別的不好說,卻有一點「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著珊娘這急切想要逃開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來呢。

  好在她及時警醒了過來。珊娘不禁一陣暗暗慶倖。

  「快請。」她道。

  不過是麻煩點,再演一場戲而已,不難的。

  大奶奶趙氏進來時,就只見珊娘一個人呆坐在堂前,臉上帶著幾分想要掩飾卻偏偏沒能掩飾住的失魂落魄。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就那麼孤獨地陷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看著像是隨時會被吞沒般的瘦小無助。

  見大奶奶進了門,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於是,才剛那孤獨無助的形象,就這麼一晃眼便不見了。

  看著珊娘強打精神撐著笑臉,在那裡命人端茶水送點心,大奶奶忙擺著手笑道:「快別忙了,一會兒就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這會兒哪還要吃什麼點心。」又瞅著珊娘的臉色道:「你可還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頭,轉身親手給大奶奶斟了一盞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著唇兒笑道:「我有什麼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點心,喝點茶也好,怕是以後就再沒機會請大嫂子喝茶了呢。」說到最後,聲音裡到底帶上一絲悵然。

  趙氏抬眼瞅瞅她,接過茶盞放在茶几上,又揮手命屋子裡的人全都退出去,這才拉過珊娘的手,低聲問道:「我正要問你呢,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以前看你也不是這麼沒算計的一個人啊!」

  她看看掛著簾子的內室。雖然看不到裡面,但剛才魚貫出來的丫鬟婆子,還是叫她猜到,她們應該是正在收拾東西。「瞧你這架式,竟還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說你還是向老太太低個頭討個饒罷。」

  珊娘眼簾一垂,帶著股壓抑不住的怨氣,倔強地扭著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麼說了,我再強留下也沒意思。」——竟是一副賭氣的口吻。

  趙氏一陣眨眼,卻沒說話。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說,患難見真情,如今這滿園子的人,怕是個個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話呢,也只有大嫂子還肯記掛著我,連我這裡的人……」她頓了一頓,搖頭苦笑道:「不瞞嫂子說,我原也沒想到事情會落到這一步,原不過是想借這件事來試一試她們的,不想這些人竟沒一個可靠的……不過也怪不得她們,原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麼失敗嗎?不過是生了點病,竟連老太太也覺得我是有意偷懶……」

  她拉著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卻是沒一點覺得自個兒哪裡有錯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一樣。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飄忽了起來。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大奶奶覺得表面功夫應該做足了,便推開珊娘仍拉著她不放的手,溫柔卻堅定地告辭了。

  看著她的背影,珊娘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唉,麻煩。」

  她搖頭歎息著,看著似乎很是苦惱的模樣。偏那撐在額頭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唇角處,盛著幾乎快要滿溢出來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樣,大奶奶出了珊娘的院子後,便又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聽了大奶奶的回話,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樣,竟是頭好歹不分的倔驢!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這西園可不是只能進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幾個姑娘中,我原看著十三妹妹是最穩妥的一個,怎麼忽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呢?」

  老太太輕哼一聲,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這麼慢慢養大的。只望她從此以後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個兒的分量就好。」

  且不說老太太那裡算是徹底對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說珊娘自個兒。

  打發走了來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趙氏後,珊娘回頭就叫過方媽媽,向她仔細打聽起五房的情況來。

  珊娘離家時才七歲,對家裡的情況可謂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裡有父親、嫡母,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弟弟,而且她和那倆兄弟間沒一個是同母的。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們五房在侯家人眼裡是出了名的米蟲——不事生產,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親兒子,雖然老太太也覺得這個光會花不會掙的小兒子沒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顆為母之心,便是看不上這個沒出息的小兒子,也不能眼看著兒子白白餓死,於是從嫁妝裡分了些出息養著這小兒子——當然,產權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裡。

  只是,就這樣,這件事卻成了老太太的大兒子,大老爺和五老爺兄弟間的一點心結。因為大老爺覺得,老太太這麼做很不公平——倒確實是不公平,大老爺拼死拼活地管著家裡大筆大筆的產業,也沒見老太太貼補他一點私房,偏那沒用的弟弟竟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裡拿錢,大老爺心裡能平衡才怪。至於他掙的錢比弟弟多,那是他自個兒的能耐,誰叫老五沒那本事!

  其實珊娘倒覺得,也虧得沒把家裡的產業交給她爹。聽說她爹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懂,曾經花了一千塊銀幣買了幅別人偽造的所謂名畫,而且當時賣畫的人都已經當眾聲明了,這是假畫。

  好吧,換種角度來看,其實她爹挺風雅……

  至於她的嫡母……

  珊娘驚奇地發現,她多少還記得父親長什麼樣,卻對嫡母一點印象都沒有——也就是說,便是以前住在家裡時,她也不是那麼經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從方媽媽那有些隱晦的話語裡,珊娘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

  卻原來,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癡迷於刺繡(很怪異的愛好),甚至癡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撲在她的繡房裡。因此,據說家裡每每有什麼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馬奶娘都會專門挑著五太太在繡房裡的時候去彙報(好耳熟的情節)……

  果然,不耐煩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敗家木匠皇帝那樣,輕輕地一揮手——別給我添麻煩!

  於是,馬奶娘就這麼,漸漸成了五房裡的「九千歲」。

  何況,她的身後還不是只有她一個……

  至於姨娘馬氏,不僅是奶娘的女兒,還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後會成為五老爺的妾,簡直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僅是個省事的,同時也深深懂得怎麼放權做領導,才剛嫁過來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託給了馬奶娘,而把丈夫委託給了四個陪嫁丫鬟裡的三個,從此以後,她只順心遂意地沉浸於她的刺繡世界裡,再不為那些「俗務」所煩惱了。

  只是,五老爺也是個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會耽於女色,雖然五太太一下子塞過來三個妾,五老爺卻很有原則地一次只寵一個。最先得寵的那個,在生了珊娘的兄長後沒兩年就病死了,然後便輪到了珊娘的生母。珊娘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黴,生珊娘的時候就沒挺得過來,於是才輪到馬媽媽的女兒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的運氣不錯,平平安安做了好幾年的寵妾後,才生下一個哥兒,而且還好好地活過了生養大關。於是如今珊娘父親身邊,便只有這麼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這五房裡,與其說是五太太在當家,倒不如說是馬奶娘和馬姨娘這母女倆在把持著。

  把家裡的情況摸了個大概後,珊娘的手忍不住就又撐上了額頭——貴圈好亂……

  她還以為出了西園就能還她清靜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隨那五房怎麼亂吧。連她親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個做姑娘的出什麼頭,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願望往往是美好的,現實卻很殘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還總有人嫌珊娘硌腳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個大麻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0:04

第八章 辭別

  且說當年珊娘進西園時,隨身不過只帶著一口小衣箱和一個妝奩匣子而已,如今幾年過去,十四歲的她要回去了,居然發現,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給的各種首飾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兩大箱子……

  看著院子裡摞著的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懷裡各抱著的一個首飾匣子,珊娘忽然覺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難怪人人都想擠進西園呢,瞧瞧這收穫!

  許正是出於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時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終於派了人和車過來時,她去向老太太辭行,那眼圈紅得還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紅眼圈,顯然叫上了年紀愛動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動了一把,撫著珊娘的頭髮道:「回去好好養病,等你養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個「派」人去接,不派的話,珊娘便永遠都不可能回來。

  被老太太教養了這麼多年,這點鑼音珊娘還是能聽得出來的。只是,紅著眼圈的她給老太太磕完頭,卻並沒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給老太太說出一句「老太太可千萬記得派人來接我」的話來——她害怕會一語成讖。

  而老太太卻因此心裡很有些不悅。雖然在她眼裡,紅著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撐,可不聽話就是不聽話,老太太原本的那一點感動,立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樣的倔強」下化為了烏有,反而收了淚,一個勁地催著珊娘趁著天還沒黑前趕緊回家。

  不過,老太太一向講究個世家風範,便是心裡已經不再喜歡小十三兒了,該講的體面規矩還是要講的,於是臨別前,老太太竟又塞給珊娘不少好東西,叫珊娘的行李裡白白又多出一隻箱籠來。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雙雕、千金買骨了吧。不僅不收回給她的那麼多衣裳首飾,還另外有賞,這在外人看來,往小處說,是體現了老太太的大方親切;往大處說,其實也是在替西園打廣告呢——瞧,連個被從西園裡挪出去「養病」的姑娘都能收穫頗豐,若是留在西園裡,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好處呢。你們還不快點來?!)

  老太太自是不會親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愛看的戲碼就是家裡姐妹和睦,於是七娘、十一娘、還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裡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奮勇去送珊娘。幾個好姐妹拉著衣袖惜別了又惜別,抹淚了再抹淚,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僅一街之隔的長巷,而是要走那充滿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經路一般。

  總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經開始擦黑了。最後這幾位情深意重的姑娘們,才被同樣抹著眼淚的大奶奶給帶開,大奶奶還親手扶著珊娘送上馬車。

  而就這樣,老太太還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邊的吳媽媽親自跟車去五房,要親眼看著她的小十三兒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園門外,那些圍觀的人們忍不住一個個點頭贊道:「家和萬事興,家裡長輩如此體恤,晚輩又如此友愛,果然這侯府是有底蘊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禮的暴發戶。」

  馬車上,珊娘挑開車簾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西園,然後抿唇一笑——這會兒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真心實意地笑了。

  她才剛一回眸,就跟六安那雙帶著好奇的眼撞在了一處。

  六安。

  珊娘唇邊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錦她們幾個,是她在做那個「夢」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裡的。而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們還不一樣。三和五福是屋裡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她們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論職責只是打掃庭院,聽大丫鬟們的差使;論歸屬,她們只屬於她們所服務的那個院子,並沒有專屬的主子——就是說,那院子裡住了誰,誰才是她們主子。

  叫珊娘沒想到的是,她臨走之時,六安卻忽然當著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就跟了你吧。」

  於是,六安就這麼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著如今才九歲的六安,珊娘難免感覺有些……嗯,彆扭。雖然今生她們大概是不會再共侍一夫了……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問著六安:「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在西園裡總比跟著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腳邊,抬頭笑道:「我能進西園,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著姑娘的。」

  珊娘一陣驚奇,再一細問才知道,原來六安能進西園,還真是她那時候多的一句嘴。

  這西園,不知多少人想要進來,因此,每次西園裡要選人,便很有些八仙過海的架式——那是各顯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不過搭上老太太院子裡一個守門婆子而已。而那時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輩裡的第一人,雖然還是個在室的姑娘,平時也不怎麼過問家事,可她的一句話,卻還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個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時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積極上進」的,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點賣弄的成份在裡面),便答應幫忙說句話。因此,原名叫青兒的六安才會當選。

  所謂花花轎子人人抬,珊娘勢頭好,自然有人願意巴結著她,見她難得替一個小丫鬟說了話,便有人以為珊娘是看好這丫鬟,就主動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個院子裡。至於六安的名字,卻是撥到珊娘的院子裡之後,由教養嬤嬤王媽媽根據五福她們才重新起的名字。

  搖晃的馬車裡,兩世為人的珊娘才頭一次知道,這傻六安為什麼會一直對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為了她當初那麼隨意的一句話……

  「你可真傻,只一句話罷了,哪能算得什麼恩情。」她撐著額,搖頭笑道。前一世六安就那麼傻了,這一世,好歹得叫她學著聰明點才行。

  六安卻一陣搖頭:「便是一句話,也有人是不肯說的呢。」

  也是,換作七娘才不管,換作十一娘怕惹事。至於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麼一句嘴,其實說實話,不過是她要賣那守門婆子一個面子,以便以後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裡的消息……

  珊娘歎息一聲,忽然不願意把那些不太純潔的內幕告訴這單純的小六安了。伸手過去摸了摸六安的頭,她笑道:「便是我真說了這麼一句話,也未必是出於對你好的意思。以後可別再這麼傻了。」

  六安聽得似懂非懂,但心裡卻覺得,願意放下架子,跟家裡的姐姐一樣伸手摸她頭的姑娘,一定是個溫柔的主子。她娘說過,人都是拿真心換真心的,願意真心對她的主子,她也願意真心去對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並不知道,她仍隔著車窗看著外面清冷的街道。

  這梅山鎮,緊依在梅山腳下。那條從梅山裡流出來的落梅河,把整個梅山鎮一分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著仍像是個普通的鎮子;而南岸,卻是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經整個兒被侯家包了圓。

  不過也難怪,侯家在這梅山鎮上已經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孫繁茂的侯家人只那麼一房房地鋪展開,便能佔據好大一塊地盤,珊娘甚至覺得,就是那北岸,也總有一天會塞滿了侯姓人家。

  當然,便是整個梅山鎮都改姓了侯,對於侯家人來說,真正屬於侯家的核心地盤,仍是當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經分為老太太住著的西園和老太爺住著的東園的那一片。

  雖說在外人眼裡,侯府仍是和諧美滿的世家典範,但身為侯家人,且還在西園裡養了七八年的珊娘,卻是深知,她家那兩位老祖宗,老太爺和老太太簡直就是「王不見王」,每年也就必須一家人團圓的年節時分,大家才會看到老太爺和老太太同處於一個屋簷下,而若是平常看到這一幕,則表示,一定是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這兩位老祖宗聚在一處,是珊娘的一個族叔,拐跑了族裡另一個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婦,這一驚天動地的大醜聞。

  直到如今,回想起來珊娘仍覺得很是震驚——老太太氣個半死的事,老太爺居然鼓掌叫好,還說寧九叔才是侯家的種,只可惜不是他親生的兒子,直把老太太又氣個半死。

  後來聽說那位寧九叔帶著那位被拐跑的寡婦族嬸下了西洋,老太太卻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爺給的錢……

  此乃閒話。要說,這侯老太爺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後果便是他們的兒孫沒一個是跟他們住在一起的——西園裡養著的那些不算。總之,侯老太爺一等兒子結了婚,就把兒子們全都從府裡踢了出去。於是,不管是將來要承業的長房也好,還是珊娘那沒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罷,如今全都住在離老侯府後門僅一街之隔的長巷裡。

  等馬車停下時,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離侯府又更遠一些,竟已經到了落梅河的邊上。

  珊娘到家時,天色已經黑了,整個五房除了大門口掛著的那兩盞氣死風燈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沒人知道,今兒姑娘要回來。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這怕是那個「九千歲」馬奶娘,有意要給她一個下馬威呢。

  此時送她回家的吳媽媽也已經下了馬車,看著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門,吳媽媽那張嚴肅的臉頓時又冷了三分。

  吳媽媽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樣,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體面。在她看來,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臉面也沒什麼,誰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該抹平的地方還得先抹得光鮮了啊!

  ——就是欺負人,好歹你也關一關門啊!這般明著來,知道的說是對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當這是在打老太太的臉呢!

  吳媽媽沉了臉,回頭就對方媽媽喝道:「這是怎麼了?姑娘回來,家裡竟不知道怎麼的?怎麼連個大門都不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0:17

第九章 下馬威

  方媽媽心裡直把那愚蠢的馬媽媽罵了個半死——便是要給姑娘一個下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場合地界啊!

  此時卻是無奈,方媽媽只得親自上前拍了門。

  守門的嚴伯早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便拿眼去看翹著腳坐在門房裡的翠翹。

  翠翹是太太房裡的丫鬟——話雖如此,她卻是在馬媽媽面前伺候著的時間要遠多於在太太面前。

  翠翹原還在嗑著瓜子,等著看十三姑娘的笑話——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來拍門,還是不聲不響地打那開著的側門裡進來,總之,怎麼做都會是個笑話——卻不想門外那人的聲音,聽著竟好像是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

  翠翹嚇了一跳,忙不迭地丟了手裡的瓜子,一邊叫小丫鬟進去報信,一邊趕緊揮著手,示意嚴伯開門。

  嚴伯看看翠翹,卻是故意緩慢地往大門處挪著——人總是這樣,上位者再怎麼傲慢,下位者總覺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過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來,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嚴伯哎,你倒是手腳快點啊!」翠翹急得直跳腳。

  嚴伯卻故意大聲道:「才剛你不是說,大晚上的要嚴守門戶,便是姑娘回來,也不能輕易開大門,要叫姑娘從側門進來的嗎?」

  ——好嘛,一字不漏,那話全從門縫裡飄了出去。

  翠翹的臉頓時就黑了。

  門外等著的珊娘心裡卻又有了幾分計較。

  吳媽媽則跟看熱鬧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邊琢磨著,回去怎麼把這事兒告訴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覺得,老太太聽了這事兒一定會老懷大慰——叫你個小十三兒不知好歹,不肯抱緊我這大腿!

  吳媽媽看過來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個小人兒,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好在只一會兒,那大門就被人拉開了,然後從影壁後轉出來好些人,人人手裡都提著燈籠什麼的照著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門內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

  珊娘也不多話,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個磚雕的福字,便扭頭低聲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帶著奶娘、三和和吳媽媽徑直往影壁後的正廳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個馬媽媽居然並沒在正廳裡迎著她們。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搖頭。她真不明白,這麼個棒槌,怎麼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這麼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簡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轉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謂「名不正言不順」,馬媽媽好歹「挾天下而令諸侯」,別人怎麼都是僕,除非是她的父親嫡母,否則這家裡還真沒人能治得住這個狐假虎威的「九千歲」。

  到得大廳中,珊娘裝作一臉疲憊地往堂前的太師椅上一坐,只低頭不語。

  吳媽媽見了不由就擰了眉。雖然她很想現在就撤退,把所有難題全都留給十三姑娘,可她怎麼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沒人來交接,她還真不好什麼話都不說就這麼走人。

  於是吳媽媽皺眉問道:「五老爺可在家?」

  下面一個媽媽小心翼翼答道:「老爺出門訪友去了,說是這幾天都不會回來呢。」

  好消息。吳媽媽暗暗一點頭,又問:「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這會兒吃了藥,怕是已經睡了。」

  太好了!吳媽媽又是一陣點頭,又道:「既這樣,家裡誰管事?」

  說話間,就只見馬媽媽和一個年輕婦人匆匆從二門處趕了過來。

  那婦人看著約二十來歲,生得眉目風流,一身桃紅色的小襖襯著一把窈窕的身姿,幾乎不用人介紹,珊娘便猜到,這位應該就是她爹的那個寵妾馬姨娘了。

  可惜了,這馬姨娘跟馬奶娘長得竟一點兒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飛了一下眉。後世的經驗告訴她,長得漂亮的女人,一般來說,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討巧。雖然珊娘不想跟這位衝突起來,可看著今兒馬氏母女的這個架式,怕是這衝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間夾著她爹,珊娘覺得,大概有點麻煩……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裡盤算著各種小念頭時,她卻是沒想到,那馬媽媽沒有上前搭話,竟是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著吳媽媽行禮問安。

  吳媽媽詫異笑道:「不知道這是哪位?」

  馬媽媽忙笑著上前一步介紹道:「這是我們老爺的屋裡人。」

  頓時,吳媽媽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則飛快地一低頭,掩去唇邊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種守舊的人,最是講究個大家規矩。而在世家眼裡,爺們房裡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寵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門,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個人,只能算是個玩意兒。別說是出門見客了,便是家裡自覺有些身份地位的僕人,也不肯輕易跟個姨娘直接對話的……

  竟不知道這五房到底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兒,居然叫個姨娘出來,還跟老太太派來的人直接對話!

  珊娘頓時覺得,原來家裡這些事也沒什麼好麻煩的,她自信憑她的本事,還不會叫這些人踩到她的頭上。

  就只見吳媽媽收了臉上的笑,看著馬媽媽淡淡道:「媽媽也是積年的老人兒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這家裡一時半刻沒個能做主的人,就該你擔起事兒來,怎麼能這般疏漏,竟把個爺們房裡人放出來見人了?叫五老爺知道,這臉面上如何能過得去?」

  馬媽媽還沒答話,馬姨娘已經受不住了,捂著臉嗚咽一聲,轉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這邊,珊娘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偷偷翹起唇角。

  馬媽媽到底年長,倒是能屈能伸,只當作沒有之前那一幕的,滿臉堆笑地對著吳媽媽行著禮道:「媽媽教訓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邊伺候著,這一著急,就一同過來了。倒是怠慢了媽媽。」

  ——好嘛,就跟沒看到珊娘似的。

  於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著唇輕咳了一聲。

  吳媽媽真心不想給珊娘當槍使,可有些該她說的話,她若不說,傳出去便是她的不對了,於是她沉了臉,對馬媽媽喝道:「怎麼?!沒看到你們姑娘也在?還不去給你們姑娘見禮!」

  珊娘表示:很滿意。

  馬媽媽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還是過去,委委屈屈地沖著她行了禮,珊娘只當沒看到,掩著嘴又輕咳了兩聲。

  吳媽媽那裡就等著抓住個機會好撤退呢,此時立馬對馬媽媽道:「姑娘身上不好,你們還不趕緊侍候著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對珊娘行禮道:「時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著,老奴還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呢。」

  珊娘「勉強」笑道:「有勞媽媽了。請媽媽告訴老太太一聲兒,只說我已經平安到家了,家裡一切都好,請老太太別記掛著我,等我好了,再去給老太太請安。」

  二人又虛應了幾句,珊娘這才叫人送了吳媽媽出去。

  吳媽媽的身影才剛消失在影壁後,那馬媽媽的臉色便是一沉,只垂著眼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珊娘掩著唇又輕咳一聲,回頭對奶娘道:「母親身上不好,我才剛回來,怎麼也該去給母親請個安才是。」又回頭吩咐馬媽媽,「請媽媽頭前帶路吧。」

  馬媽媽一陣皺眉。這珊娘雖然今年十四了,卻因發育得晚,看著那麼細細軟軟的一個人兒,感覺很好欺負的樣子,不想先前在西園時便是那麼囂張,如今被人趕了回來,居然還是這麼狂妄地不知收斂!

  馬媽媽的馬臉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嗎?」珊娘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不用問太太,媽媽便能知道,太太沒空見我?」不等馬媽媽接話,珊娘像是怕她聽不懂她話裡暗藏的針刺一般,又道:「還是說,媽媽覺得媽媽能做得太太的主?」

  馬媽媽被刺得一縮。雖然事實上她確實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卻是能做不能說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來日方長,便冷哼一聲,道:「既這樣,姑娘隨我來。」

  珊娘卻坐在那裡沒動。

  馬媽媽又是一皺眉,才剛要開口催促,只聽珊娘又道:「三和,府裡的規矩,你們進府時都學過吧?」

  三和恭敬道:「都學過。」

  「那麼,你給我背一背,該怎麼跟主子說話。」珊娘道。

  於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規給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媽媽道:「連個『請』字也沒有。知道的,說是媽媽年紀大了,難免會有疏漏,不知道的,可還當媽媽不懂得規矩呢。」

  ——下馬威嗎?誰不會!

  馬媽媽氣得一陣咬牙,才剛要不管不顧地開口頂撞,就聽得珊娘又笑道:「原來媽媽也有牙疼的毛病,剛才都聽到哼哼了呢。所謂『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媽媽這毛病該早些治一治才好。我聽說,家裡禮儀處的媽媽們可是最懂得怎麼治這種毛病的,媽媽有空的時候不妨跟那些媽媽們探討探討,可都有些什麼樣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邊說著,一邊連看都不看向馬媽媽,就這麼扶著奶娘的手,從容打馬媽媽身邊過去。

  來到大廳門口時,她往左右垂手侍立著的丫鬟中間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們當差就該更仔細些才是。雖說我不是客,可吳媽媽總是客,且還是代表著老太太來的,居然連杯茶都沒有,這多少有些不太像話呢。」說著,便扶著奶娘徑直往通向內院的角門過去。

  廳上的眾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覺得心頭一陣火燒,臉上也是一陣紅白相交。她一跺腳,三兩步追上珊娘,才剛吸著氣打算再次開口,就聽得珊娘又堵著她的話道:「媽媽別生氣,我知道這家裡一向都是媽媽在打理著的,便是沒個功勞,總有苦勞的。我呢,這人生性疏懶,凡事不犯到我的頭上,其實我也懶得計較。這話媽媽且先記下,以後就知道我的脾氣了。對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這半天時間雖然緊,把我以前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應該還不難。」

  馬媽媽一陣陰笑,道:「姑娘見諒,姑娘好幾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爺早就給了人,如今只能麻煩姑娘重新挑個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歡哪裡,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腳下一頓,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給了人?給了誰?」

  「馬姨娘。」馬媽媽不無惡意道。

  竟是這樣嗎?!若真是如此,這五老爺可真夠不靠譜的!

  當然,若真是如此的話。

  珊娘心裡一聲冷哼,卻是繞開這個話題,又問道:「太太那裡是什麼病?吃什麼藥?大夫又是怎麼說的?」

  馬媽媽那裡支吾半天,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道:「左不過是老毛病罷了,姑娘只管養好自個兒的病便是,太太那裡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頭笑道,「媽媽再怎麼辛苦,也只是媽媽,我可是母親的女兒,盡孝道是女兒該盡的義務,媽媽您說,可是如此?」

  此時已經到了上房的門口。珊娘隱約還記得,那上房的西廂便是五太太佈置出來的繡房。而此時,繡房裡一片燈火通明,顯然「生著病」的五太太,正在繡房裡「養著病」。

  「看來母親還沒睡下。」

  看著馬媽媽,珊娘又是歪頭一笑,笑得甚是稚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0:30

第十章 十四歲的老妖精

  其實珊娘心裡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麼精於算計的一個人,怎麼就給自個兒那不靠譜的小兒子挑了這麼個更不靠譜的小兒媳婦呢?!

  雖然五太太出身的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著的一條線,可這姚氏在家時,到底是那並不受寵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妝再怎麼豐厚,以她這種立不起來的性情,也不該是會被老太太看中的兒媳人選——看看老太太親自挑選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趙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時眼光還是很獨到的。

  而當珊娘親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電石燈下刺繡著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這門親事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五老爺……的好色。

  聽說年輕時五老爺的性子很擰,從不肯輕易向老太太低頭。而對於老太太來說,大概覺得,五老爺願意娶誰都沒什麼區別,只要對方是姚家的女兒就成。

  明亮的燈光下,已經年過三旬的五太太看著仍像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緻五官中,一雙純淨如孩童的眼眸,看著有種清泉般的透徹。

  雖然才十四歲,珊娘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成了一個老妖精。面對如此純淨的一雙眼,她忽然就有種自慚形穢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純粹了。

  「這是……」

  五太太停住針線,看著站在繡房門邊上的珊娘一陣詫異。

  珊娘不等馬媽媽開口,就搶先一步上前給五太太磕頭請安,然後抬頭笑道:「太太,女兒回來了。」

  五太太被她這一聲「女兒」驚得愣了愣,有些無措地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抿著唇兒不開口,一臉被人得罪了的不高興模樣。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剛要問馬媽媽這是怎麼了,就聽得眼前跪著的那個孩子笑道:「這些年女兒雖然住在西園裡,心裡卻一直記掛著家裡。家裡就太太一人操勞著,也沒個能幫襯的人手,便是馬媽媽那裡有心想要幫襯太太,以媽媽這麼一個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終究有限。如今女兒回來了,太太也能輕鬆些了。」

  說話間,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視著她的嫡母,卻是連個眼尾也不曾給馬媽媽。

  從方媽媽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應該是個怕麻煩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煩,那麼我就先表個態,我回來不是給您添麻煩的,相反還能幫襯您解決麻煩。雖然其實我也很怕麻煩。可如果我現在躲了麻煩,我怕將來會給自己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對不起了,馬媽媽,誰叫剛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還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別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馬媽媽豈能聽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謂的「這麼一個人」,明著是在說她勢單力薄,暗地裡卻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撐不起這管家之責!

  她臉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邊一跪,沖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硬梆梆的磕頭,「太太恕罪,是老奴沒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來就看不上眼了。既這樣,老奴自請榮養,也省得太太為難。」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還就怕這位不接招呢!

  於是她一臉「急切」地搖著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馬媽媽是太太的人,我怎麼也不至於那麼不懂禮,這一回來就去挑媽媽的刺,何況媽媽這麼大年紀還要幫著太太操勞,便是沒功勞也有苦勞的,女兒還不至於那麼不懂事。只是……」

  她為難地低了低頭,「只是……才剛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送我回來時,看到居然連姨娘都跑出來待客了,就問著媽媽,把老爺的臉面往哪裡擱……太太不知道我聽了心裡有多難受。而且,吳媽媽來了那麼久,丫鬟們也不知道上個茶,可見媽媽年紀大了,總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兒雖然年紀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來,丟的總是我們五房的臉面,何況女兒在西園跟著老太太學的便是怎麼管家。女兒並不是想要擠兌媽媽,或是指責媽媽什麼,女兒只是單純想要幫太太而已。因為傳出去,別人不會說是下人哪裡疏漏了,只會說是太太有什麼不是,女兒不願意老爺太太臉上無光,才一回來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得罪了媽媽,可女兒的心是好的,是為了咱們這個家,是為了太太的名聲!」

  明亮的西洋氣燈下,珊娘的小臉憋得通紅,一副熱誠至極的模樣,卻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動——只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來,卻還沒歇息一下,就這麼不顧自身,只熱情地一心想要幫襯於她……

  當年,她還年輕時,好像也曾這麼熱血過呢……

  五太太看著珊娘心下一陣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馬媽媽。

  她豈能不知道,馬媽媽並不能代替她成為這家裡的主母?可她真心不願意面對那些人,也不願意去應酬那些事,她這一生都只願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而這些年,也虧得馬媽媽幫著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見她一臉糾結地看著馬媽媽,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吳媽媽回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麼跟老太太稟報呢。若是老太太覺得太太沒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過去說話了……」

  在西園住了那麼久,她豈能不知道,別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說話」,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連逢年過節,她都寧願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見老太太的。

  這最後一句話,果然叫五太太心裡一陣動搖。

  馬媽媽見勢頭不妙,忙沖著五太太連連磕頭,嘴裡只道:「老奴該死,老奴沒盡到責任,給太太丟人了……」

  不等五太太從繡架後出來扶馬媽媽,珊娘先站起來拉著馬媽媽的胳膊道:「媽媽快別這麼著,看嚇著太太了!我跟太太這麼說,並不是責怪媽媽的意思,媽媽一心侍奉太太,還這般辛辛苦苦地幫著太太管家,我心裡不知怎麼感激媽媽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長大了,以後也可以替太太分憂了。」

  盯著馬媽媽的眼,珊娘笑著又道:「才剛在外面的時候,我跟媽媽說的可全是真心話,這個家,終究還要辛苦媽媽的。」

  她確實是沒有要奪了馬媽媽的管家權的意思(管家什麼的,多麻煩啊,珊娘才不傻呢!),而這般拿話擠兌著馬媽媽,也不過是因為之前那老貨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繼續裝著柔弱,總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當心沒踩著她,倒自個兒摔斷了蹄子!

  於是她見好就收,拉著馬媽媽的胳膊,回頭看著五太太又笑道:「女兒才剛回來,連住的地方還沒看呢。老太太說,還是我原來住的地方清淨,叫我再住回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變成什麼樣了呢。」

  五太太顯然很不擅長應付衝突,被眼前這演戲似的二人組弄得好一陣手足無措,此時聽珊娘轉了話題,她頓時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接過話頭笑道:「你那院子這幾年沒人住著,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頭吩咐馬媽媽道:「好好侍候著姑娘,姑娘缺了什麼,媽媽只管開庫房去拿,也別特意來回我了。」說著,低頭看著繡架道,「今兒我打算把這一片葉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這樣,女兒也就不打擾太太了。明兒一早我再來給太太請安。」

  哈,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嚇壞了五太太!

  原本已經低頭研究著下一針該怎麼走線的五太太忽地一抬頭,忙不迭地搖手道:「快別!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這些虛禮,什麼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紀,正是渴睡長身體的時候,早晨多睡一會兒,晚上也早點休息,我這裡沒什麼事,你不用記掛著我。」——那意思,你別來煩我。

  珊娘立刻領會了,向著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兒遵命。」

  隔著繡架,二人相視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這十三丫頭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家裡若是再有什麼事,她便可以直接把這丫頭推出去,怎麼說她也是五房的正經小主子呢,總比個馬媽媽要管用。

  唔,還不錯——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個嫡母,不像其他幾房嬸娘那樣喜歡拿捏人,而且還許她睡懶覺。若是不麻煩,似乎偶爾也可以伸手幫一幫這個好脾氣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個通情達理的嫡母,一個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對於這初次會面,紛紛表示:滿意。

  這母女倆滿意了,馬媽媽可不滿意了。

  馬媽媽可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軟,只要她稍微一施壓,她家太太便什麼都聽她的。因此,西園裡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對於在五房內宅中作威作福了這麼多年的馬媽媽來說,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嬸不可忍!

  嬸可忍,她馬媽媽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囂張地想要報復回來。

  她以為,十三娘只是個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頭土臉被老太太逐出西園的,便是被她欺負了也就欺負了,怕是這小十三兒也只有蒙著被子哭的份兒,卻是沒想到,這麼個小小庶女,看著還細細軟軟的一副包子模樣,偏那包子餡兒竟是黑的!只那麼三言兩語,巧舌一翻,就這麼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綿軟的太太,叫她吃了個悶虧……

  直到此時,馬媽媽才深深感覺到,這主僕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以前她總覺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這個家怎麼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權勢原來都是紙糊的,甚至都經不起一個被老太太厭棄的庶出姑娘輕輕一指頭……

  而說實話,珊娘真心不想再攪事了,她覺得,她放出自己的厲害之處後,便是稍微還帶點腦子的人,總該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該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自覺已經活成老妖精的她,覺得自個兒已經算計得很是周到了,卻是偏偏沒有意識到,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特別偏執。

  特別是,這馬媽媽打年輕時就是個硬脾氣,且如今還當著五太太的半邊家,哪能那麼輕易就向個十四歲的「老妖精」認了輸?!

  出了繡房,見馬媽媽瞪著雙馬眼站在那裡消極怠工,已經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額頭。

  「麻煩!」

  這還能不能讓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個輕鬆愜意的生活環境而已,這人怎麼就這麼沒眼色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0:40

第十一章 繡樓保衛戰

  於是,原本已經不想再戰的珊娘只得重新打疊起精神,看著馬媽媽淡淡道:「現在媽媽可以領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嗎?我累了。」

  而聽太太的意思,顯然她的院子還是替她留著呢——也就是說,那個什麼她爹把她的院子給了個姨娘的話,果然像她猜的那樣,是瞎編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這老貨心裡是怎麼籌劃的:只要她同意住進客院,回頭那老貨就能告訴所有人,是姑娘自個兒不滿意原來的院子的!

  珊娘和馬媽媽以目光對峙著。

  一旁翠翹見了,忙過來沖著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時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爺給了個上不得台盤的東西?!」

  珊娘聲音為之一厲,瞪著翠翹道:「我竟不信老爺會這麼打整個五房的臉!我只是暫時幾年沒在家裡住著罷了,總還是五房正經的主子,便是老爺真要把我的院子給人,也不會給那麼個沒臉的東西!」

  這話說得夠不客氣的!

  馬媽媽的臉色頓時就是一陣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爺也不管事,以至於她和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慣了,竟一時忘了,一個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盤的。而她女兒上不得台盤,於她這做娘的,也不是什麼有體面的事……

  翠翹顯然是抱死了馬媽媽的大腿的,居然又搖手笑道:「姑娘誤會了,那院子不是給了姨娘,是給二爺住著呢……」

  「二爺?」珊娘一挑眉,橫著翠翹道:「我認得你,你便是那個不許給我開門的丫頭。原來咱們五房連個丫鬟都這麼厲害,竟能指責起太太忘事了。」

  頓時,那翠翹縮著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卻不打算為了這麼個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暫時放過她,冷哼道:「不說一個爺們原該住在前院,只沖著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爺親口許了他,他一個做弟弟的又豈能不懂得『孝悌廉恥』四個字,竟要強佔我這做姐姐的住處?!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過才七歲年紀,能懂得什麼?想來不是我弟弟的錯,便是跟著我弟弟的人攛掇的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這種不知禮的事來?!到底是哪個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著他敗壞自個兒的名聲?!」

  珊娘一發怒,當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對她真恭敬還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剛才所說,她是這家裡的主子,至少眼下這裡沒一個人有膽子敢當面頂撞於她。

  看看滿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滿意地再次冷哼一聲,「今兒我累了,便放你們一馬,但請媽媽替我傳句話,叫那些眼裡沒主子的給我把皮子全都緊一緊,你們順心的日子到頭了!我回來是想舒心過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氣兒不順,我就叫他們全家身心都不順!」

  於是,心氣兒不順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領著,兀自憑著依稀的記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落,最終來到那最後一進院落。

  遠遠看著那屬於她的小繡樓裡只一片死寂,竟連盞燈火都沒有,珊娘又是一聲冷笑,頭也不回地對沉默跟在身後的馬媽媽道:「我再給媽媽半個時辰的功夫,我睏了。」

  馬媽媽就算再咬牙切齒,這會兒也不得不沖著身後隨著的丫鬟婆子們揮了揮手,她自個兒則支吾著找了個藉口,有意想要開溜。

  珊娘卻還不打算放過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著繡樓上一處處漸漸亮起的燈火,冷聲又道:「我看媽媽果然是年紀大了,有些話竟是不說不明白,那麼我便直說了。媽媽請記住,雖說臉面是相互給的,可媽媽更該記住,下人的臉面都是主子給的。我雖年少,終究還是這五房裡正經的主子。還是才剛我說的話,我這人最怕的就是『麻煩』二字,媽媽不找麻煩,我自然也不會去自找麻煩。媽媽且記住了。」

  於是,再一次,馬媽媽深深感受到這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樣,她的院子其實仍是屬於她的。雖然這幾年顯然並沒有被人精心照料著,那犄角旮旯處處處都是堆積的灰塵蛛網。

  五福殷勤地擦乾淨一張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媽媽從衣箱裡翻出一襲斗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擋著夜風;六安則不安地擰著手指,站在院子當中看護著姑娘的行李,每個打行李旁經過的人,都會被她以明亮的貓眼死死盯著,生怕有人使壞,故意弄壞姑娘的東西。

  珊娘看著院子裡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後,她又習慣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額。

  這五房,看著真的好亂。明明已經當面被她戳穿了的謊言,一個丫鬟居然還敢繼續順著編下去……看來她若想要在這宅子裡活得舒服點,還得先鎮一鎮宅子才行。

  想著她明明是躲著是非和算計才逃出西園的,居然還得在自個兒家裡繼續過這種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歎了口氣。

  聽著珊娘歎氣,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這些作死的,竟敢欺負到姑娘頭上!今兒是天晚了,等明兒稟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們!」

  稟太太?!珊娘一陣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剛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說「有事你們自己去處理,千萬別來麻煩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頭,竟敢這麼睜著眼說瞎話,這院子明明都沒人住,竟也敢說是二爺住著!」

  「這有什麼,」珊娘懶懶道,「大不了明兒讓二爺搬過來,弄成個既成事實就是。」

  她這麼一說,連三和都忍不住一陣搖頭,「這膽子也忒大了!」

  膽子大嗎?珊娘又是一陣冷笑。其實這還算正常吧。且不說這五房一向是關著門過日子的,家裡老爺太太又不問事,便是其他老爺太太問事的親戚家,欺負個不得寵的庶子庶女什麼的,也常有耳聞。沒瞧見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裡被個丫鬟故意用茶水燙了,回頭也只敢說是自個兒不小心的嗎?!

  珊娘現在想起來了,前世她之所以那麼費心巴力地討好老太太,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沉淪到那種淒慘的地步……

  李媽媽等人鬱悶歸鬱悶,可該做的事還得做。這會兒見姑娘懶懶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媽媽忙吆喝著,領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個坐不住的,也跟著去了,只有三和靠著珊娘而立,給她當著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歎息道:「人生真是無處不麻煩啊。」

  三和正偏頭聽著李媽媽她們在樓上的動靜,便隨口應道:「姑娘不是最愛那句『心遠地自偏』嗎?只要姑娘心裡不覺得麻煩,那便沒什麼可麻煩的。」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著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來我身邊還有個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臉兒一紅,笑道:「還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給記下了。」

  「不過,」珊娘笑道,「雖然我懂你的意思,但這句詩用在這裡好像並不怎麼恰當……唉,」她揮揮手,「我的意思是說,可我真的覺得很麻煩呢……」

  「麻煩來了,一樣樣解決麻煩便是。」五福抱著個茶壺過來,就這麼沒頭沒腦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壺又叮叮咚咚地跑開了。

  珊娘和三和對視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搖頭笑了。

  「我還以為她會選擇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懶著呢。」三和道。

  珊娘點頭笑了笑。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態的。何況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別人了,別人存著什麼樣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謂「無利不起早」,選擇跟她或選擇不跟她,每個人總有每個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著,不合用了,不過是一拍兩散,誰還能指望誰一輩子不成……

  這麼想來,她忽然又想到繡房裡的五太太。從某些方面來說,五太太其實和五福有點像。五福是不願意去接觸新的人際關係,所以寧願縮在她的身邊;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閉在繡房裡的……

  不過想來也是,打小沒了母親,後母和親爹對自己都不親,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個厲害的,性子綿軟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份兒了……這麼想來,倒也是個可憐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著別人可能是什麼樣的,便以為別人就真是那樣的……她覺得太太是個可憐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幫忙,她都想著要幫她一把了?!

  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因為她想起來了,在繡房裡,和太太兩眼相對時,她確實曾轉過這樣的念頭……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看著廊簷外一彎細細的上弦月,珊娘那總像是笑著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澀。

  珊娘歇下時,被六安細心守著的那個自鳴鐘已經打過淩晨兩點了。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陣吵雜聲吵醒時,感覺自己好像才剛合眼一樣。

  她還沒完全清醒,就聽到樓梯上一陣腳步響動,然後便聽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聲,緊接著,又一個細嫩的童聲在門外大聲嚷嚷道:「哪個搶了我姨娘的院子?!還不給小爺我滾出來?!」

  珊娘懵懵然從枕上支起頭,便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小肉球從門口掛著的簾子下方滾了進來。

  「哎呦,這是姑娘的屋子,二爺不可以亂闖……」

  李媽媽緊張地追在那個小肉球的身後搶進屋來。隨在李媽媽身後的,是又一群咋呼著的丫鬟婆子,一個個嘴裡「二爺、二爺」地叫著。

  珊娘從枕上撐起手臂,那雙仍睡意朦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來。

  「是你嗎?就是你搶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頭處,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雙手叉著腰,正氣呼呼地瞪著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後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媽媽膝蓋上一個灰乎乎的小腳印——顯然,她的奶娘叫這小肉球給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著床上,一個「你」字才剛出口,就只見床上那支著胳膊眯著眼的人兒忽地一掀被子,就那麼站了起來。

  不等屋裡眾人反應過來,床上那穿著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個復仇的女鬼似的,飄著一頭長及腰背的長髮,就那麼敏捷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抓住那個仍伸手指著她的小男孩,一轉身,就拖著小肉球上了腳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腳榻上,掀衣擺、扒褲子,動作那叫一個利索,小男孩都還沒來得及驚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三巴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0:56

第十二章 熊孩子

  「啊……」

  頓時,繡樓上響起一陣殺豬般的尖嚎。

  「叫!」

  珊娘惡狠狠地低吼一聲,毫不客氣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媽媽身後衝進來的那些丫鬟奶娘們,大概也沒料到這才剛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兇殘,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裡。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組的一套三聯掌,這些丫鬟婆子們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叫著「二爺」,便要往上撲。

  就只見珊娘長髮一甩,以膝蓋壓住那個尖嚎著的熊孩子,回手指向眾人,「誰敢過來?!」

  那狠眯起的媚絲眼兒裡凶光畢露,頓時鎮得眾人全都怔在那裡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給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氣,在她的膝蓋下掙扎哭嚎著,一邊回頭招呼著他的那些丫鬟婆子們。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氣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兒的乾嚎頓時就變了調,這一回,是真飆出眼淚來了。

  「姑、姑娘息怒,這是二爺,是您弟弟啊……」

  為首那個看著像是奶娘的人,見珊娘如此逞兇,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腳榻邊跪了下來。

  原本跟著二爺的那些丫鬟婆子見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個個的磕頭求饒聲竟是一聲兒高過一聲。那亂哄哄的聲音,頓時拱得珊娘心火又竄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著的眾人。

  頓時,那片哭嚎聲為之一靜,滿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壓住的那個熊孩子仍在扯著嗓子嚎哭。

  「還哭!」

  像頭被從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發的珊娘毫不客氣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聯掌。

  大概是看著他的人全都跪在那裡不敢上前相救,沒了救星的小胖子終於知道怕了,哭嚎著大喊道:「別打了,別打了,哇……我不哭了,嗚……疼……」

  確實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著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棄地鬆開手,任由那小子跟見了鬼似的,提著褲子手腳並用往後退去,她只站在那裡若無其事地甩著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腳處,抱住床腳委屈地一撇嘴,看樣子又想開嚎。

  甩著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個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頭,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舉動,險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見小胖子終於乖順了,珊娘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聲,頭也不抬地吩咐含著包眼淚被擠在門口處的六安:「去,叫馬媽媽過來。」

  六安趕緊領命而去。

  一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寂靜中,李媽媽抱過一襲大紅氅衣嚴嚴裹實了珊娘;三和拿過繡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腳,將她那頭被斗篷壓住的長髮從斗篷內理出來,又拿了一根絲帶匆匆繫住。等打理好這一切,那三人全都靜氣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禮,默默退到一邊。

  ——下床氣的姑娘威武雄、兇殘,連她們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眾人,全都小心翼翼看著三和她們幾個圍著十三姑娘打著轉,卻是再沒一個敢出聲了。

  終於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著當先跪在腳榻旁的那個媽媽笑道:「還不知道媽媽是誰呢。」

  比起之前那細眯著眼的兇殘模樣,明明此刻她臉上帶著笑,卻仍莫名就刺激得眾人後背一陣生寒。

  「嗯?」

  珊娘揚起眉,像在試驗著鞋底的柔軟度一般,拿單薄的睡鞋在那轉著眼珠不吱聲的媽媽肩上輕踩了一下。

  這極具侮辱性的動作,頓時就叫那個媽媽的臉色變了變,忙垂頭答道:「奴婢是二爺的奶娘,奴婢姓孫。」

  她飛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見那大紅氅衣裡裹著的人兒,雖看著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長足的模樣,偏那被雪白蓬鬆的狐皮領口襯得格外粉嫩的一張小臉上,一雙細而彎長的狐狸眼裡滿是譏誚。

  奶娘默默打了個寒戰,飛快地垂了眼,心下卻是一陣後悔——不該想當然地以為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鳳凰,而順應討好小主子,卻白被人當槍使了一回。

  「哦,原來你是二爺的奶娘。」珊娘笑道:「敢問,奶娘這一大早就帶著二爺來我屋裡做什麼?」

  「不是,是二爺……」

  「嘖,」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孫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麼說二爺才七歲,便是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事,怕也是別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負責照顧二爺的人,二爺行事若有什麼不妥,頭一個該站出來規勸的,便是奶娘。那麼我再問一遍,奶娘這一大早的,帶著二爺來我這屋裡喊打喊殺又哭又嚎的,這是要做什麼?」

  孫奶娘的汗頓時就下來了。她能怎麼說?二爺是被人挑撥著來找大姑娘晦氣的,我則是順勢來討好二爺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來,不如問問二爺吧。」珊娘笑著,回身問那仍抱著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這一大早跑來,是要做什麼?」

  小胖墩這會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嘖!」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斷小胖子的話,回頭問著奶娘:「不如奶娘給二爺說說,這是誰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頭。

  於是珊娘哼了一聲,「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對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著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誰?」

  小胖墩忽閃著眼沒敢答話,顯然是知道的。

  「看來二爺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著那氅衣彎腰湊到奶娘跟前,「那還請奶娘教一教二爺吧,我是誰?」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實在是子孫太多,故而雖然大家族聚在一處時,兄弟姐妹們都以族裡的排行相稱,但各自回到各房時,便又以各房自個兒的排行另論了。所以這侯玦雖在族裡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爺」,在家時,還是被下人們叫作「二爺」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裡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兒,笑盈盈地又道:「還請奶娘給二爺說一說,這『大姑娘』,跟二爺是什麼關係?」

  「大、大姑娘是……是二爺的長姐。」

  「哦,」珊娘笑道,「那麼,再請奶娘給二爺解釋一下,何謂『長姐』?」

  既然已經服了軟,這奶娘倒也光棍,磕著頭道:「所、所謂長姐如母,二爺該敬重著大姑娘才是。」

  「那麼,這麼一大早的,二爺領著你們——啊,不,我說錯了,是你們領著二爺來我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

  「二、二爺受了人的蠱惑……」奶娘趕緊磕頭認錯,「是奴婢該死,沒能勸住二爺……」

  珊娘笑得更溫柔了,「可才剛你們這麼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著,便是沒占著我這裡什麼便宜,也要叫人覺得,我是在欺負你們?」

  奶娘不吱聲了,只一個勁兒的磕著頭。

  珊娘又笑道:「我才剛回來,沒那麼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閒事。既然你說是有人蠱惑的二爺,我只當就是這麼個說法了。不過,奶娘既是二爺的奶娘,就該擔起奶娘的責任來,等會馬媽媽來了,還請奶娘費心,把事情經過跟馬媽媽好好說上一說,怎麼著也該給我個交待才是,總不好白叫我受一場委屈。至於現在,我要更衣了,還請媽媽領著你的人出去,隨便找個地方跪一會兒吧。」

  孫奶娘磕了頭,才剛要領著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對了,才剛二爺說,我這院子是誰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著孫奶娘她們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縮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歡這個院子,父親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來……」

  「哦?原來二爺是替你姨娘出頭呢。」珊娘笑道,「好孝順的孩子。明兒我得去學裡跟先生說一說,我們十二爺真孝順,要替他姨娘出頭,教訓他姐姐呢……」

  一聲「十二爺」,頓時叫侯玦聽明白了,他這才剛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鬧大,鬧到族裡,甚至是學裡……

  侯玦已經七歲了,世家大族的規矩他並非不懂得,當下一聲尖叫:「不要!」

  「為什麼不要?那麼孝順的事。」珊娘看著他一陣陰笑,「還是說,原來二爺心裡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當不得家裡的正經主子?更沒個做弟弟的,竟為個姨娘要搶姐姐院子的?且不說還這麼一大早,就帶著一幫子人衝進姐姐的房裡胡鬧?」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爺就只是存心故意來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縮脖子。今兒一早他姨娘在他那裡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加上翠翹在一旁敲著邊鼓,他頭腦一熱,便什麼都沒細想,就這麼衝來替他姨娘撐腰了……

  「出去!」

  珊娘驀地一聲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顯打了個哆嗦,都顧不得捂那仍麻麻痛著的屁股,忙不迭地領著他的奶娘丫鬟們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等馬媽媽領著人來到繡樓時,便只見繡樓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連二爺侯玦也老老實實跪在那裡。

  而在樓上慢慢換了衣裳,洗漱完畢的珊娘聽到樓下傳來馬媽媽的問話,探頭往樓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裡時,忍不住就笑了。

  隔著那做成美人靠式樣的欄杆,她問那小胖墩道:「你這是在給我上眼藥嗎?」

  小胖墩趕緊搖頭,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無禮,這是給姐姐陪罪呢。」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細看了那奶娘一眼,心裡忍不住一陣暗自點頭——原來這五房也不全是馬媽媽這樣的棒槌。

  而叫珊娘驚訝的,不僅是她那個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當中,馬媽媽的馬臉抖了抖,竟也沖著樓上擠出個笑臉,那老貨居然沖著珊娘屈膝行了個福禮,笑道:「請姑娘安。」說著,便想要上樓來。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趕緊沖著她一揮手,道:「先說一說我這院子裡的規矩,我這樓上可不是誰都可以上來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裡跪著的那些人,「這些人,媽媽領走吧,至於什麼事,我懶得說,媽媽自個兒問去。還是昨兒那話,我怕麻煩,媽媽管好媽媽的差事,凡事別煩到我這院子裡來,我自然也不會去煩媽媽。至於那些想煩我的,比如那位,」她向著院門外抬了抬下巴,「媽媽若能處理好自然最好,若是處理不好,怕我是沒那個耐煩的,便是簡單粗暴了些,也請各位擔待了。」

  說著,她一揮手,「行了,都出去吧,沒事別來打擾我。」

  馬媽媽咬咬牙,沖著樓上行了一禮,轉身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卻不是馬媽媽學機靈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氣的她被幾個心腹那麼一勸,再一分說,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時出了繡樓的她一抬頭,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個光長了一張臉,偏沒長腦袋的姨娘女兒。

  馬媽媽忍不住又是一陣咬牙,先撇了孫奶娘他們,過去拉著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個兒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馬媽媽氣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見了,不是個吃素的!咱們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鬥不過,也只能暫時讓一步了!」

  「憑什麼?!我不服!」馬姨娘含著淚道,「我在這房裡苦熬這麼多年容易嘛?偏她這麼一回來就當眾踩著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你就挑著二爺去生事?!你也不怕壞了二爺的名聲!那可是我們母女一輩子的依靠!」馬媽媽生氣道。

  「我這不是氣不過嘛!」馬姨娘抹著淚,「她不過是個庶女,還是得罪老太太被趕出西園的,竟還那麼囂張!娘看看隔壁幾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縮著脖子在太太跟前討日子,哪個像她這樣敢跟娘大小聲兒?!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臉,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這一邊的,娘還怕她個什麼?!」

  馬媽媽咬牙道:「我怕她個球!一個毛都沒長全的細毛丫頭,我怕她什麼?!不過是如今她處處都占著理,萬一真鬧出來,真叫上頭知道了,吃虧的總是我們。那丫頭才剛回來,正是要處處拿捏著人,給自個兒豎標杆的時候,偏你還上趕著給她摞臺階去!我勸你且忍耐些,這後宅過日子又不是一天兩天,長長久久下來,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且兩說呢!」

  馬姨娘一聽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問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馬媽媽卻是長歎一聲,道:「能有什麼主意?我們終究是給人做奴才的。」說著,她湊到馬姨娘的耳邊,低聲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來了,便是在這後宅裡得點尊重,在主子面前,我們仍是什麼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兒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說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馬姨娘卻想不到那麼多,只推著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頭呢?竟由著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麼?」馬媽媽的馬眼兒一瞪,「這會兒老爺不在家,才由得她囂張罷了,等老爺回來,你那裡多下點功夫,還不是什麼都有了?今兒她可是叫二爺在她院子裡跪著呢!」

  冷笑一聲,馬媽媽又道:「那丫頭這麼多年都養在老太太那邊,跟老爺太太可是誰都不親。老太太那裡跟老爺是什麼樣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太太這裡有我,老爺那裡有你,她一個不得老爺太太器重的小蝦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麼大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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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玦: 音同絕,釋義:半環狀的玉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1:08

第十三章 站在岸邊看熱鬧

  且說繡樓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著欄杆,指尖習慣性地抵著額頭,默默看著那個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牽著手帶走。

  兩輩子為人,她還是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人,且打的還是個熊孩子(雖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從那個孩子,卻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兩個連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兒女。

  便是忘了那兩個孩子的模樣,珊娘卻仍清晰記得,第一次為人母時,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她險些跟著一起哭了……

  那時李媽媽已經自辭了出去,袁長卿又整日待在他的書房,輕易不進後宅,初為人母的她,當時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亂,只得把怎麼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給奶娘去帶,她則一個人躲在屋內聽著那哭聲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識到時,一切已經成了習慣,孩子們只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卻是從不來找她這個親娘……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那麼愚蠢,居然覺得「慈母多敗兒」,不敢叫孩子們看到她心軟的一面?!而明明很少進內宅的袁長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麼一副不易親近的清冷模樣,可偏偏孩子們還是更願意親近於他……對於她這個日日嚴厲管教他們的母親,他們卻更多的是……

  敬而遠之。

  珊娘歎息一聲,指尖劃過額際,以掌心輕輕覆住眼。

  這樣的事實,便是隔了一世,想起來仍叫人感覺心酸。只是,錯過的永遠也就錯過了,那兩個孩子她是註定虧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彌補……

  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人語。

  珊娘放下手,低頭看去,就只見她那小院門外,那個圓臉的方媽媽正領著一個中年媳婦站在她的院子門口。

  在這二人身後,是魚貫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幾人手裡還抬著食盒等物。

  正卷著衣袖打掃庭院的六安抬頭看向樓上,見姑娘頷了首,她這才偏過身子將人放進院子。

  珊娘下了樓,方媽媽趕緊領著那個媳婦上前,規規矩矩給珊娘見了禮。方媽媽笑道:「馬媽媽那裡正伺候著太太,一時不得過來,命我來聽候姑娘差遣。老奴想著姑娘才剛回來,怕是這院子還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給姑娘帶了些人手,姑娘先湊合著用,若有看著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帶著李媽媽她們幾個回來,雖說她這院子不大,可若僅靠三和她們來打掃,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著欠了欠身子,算是領了方媽媽的情。

  方媽媽便又指向身後的婦人笑道:「這是老爺已經榮養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兒媳婦,如今管著家裡的廚房。因姑娘才剛回來,也不知道廚下的手藝合不合姑娘的口味,這田大家的人老實,不敢怠慢了姑娘,這不,親自領著人來給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頭一動,當下便明白,這二位怕是代表著這府裡和馬媽媽較著勁的另一股勢力了。

  「有勞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氣。」

  方媽媽行了個屈膝禮,退後一步,那田大家的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擺在哪裡。」

  這二人的舉手投足,才終於有了點世族僕婦該有的規矩禮儀,叫已經對五房下人的職業素質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顯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長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著四周道:「昨兒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臨時收拾出個可以睡覺的地方而已,你們看能放在哪裡吧。」

  她和兩個媽媽對了個眼兒。於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個簡單的。

  雙方各自掂量了對方的分量,心中有數後,方媽媽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們沒當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八風閣旁邊的一樹桃花打了朵兒,姑娘不如移步那裡用膳吧。」

  「是小池塘當中的八風閣嗎?」珊娘笑道,「我還記得呢,小時候在那裡撈魚玩,竟險些掉下去。」

  「是。」方媽媽笑著,一邊殷勤地在前方領著路,一邊又道:「雖說咱家這園子不大,可老爺是個喜歡園藝的,姑娘不在家這幾年,老爺又建了好幾處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棄,等用完了膳,老奴願意領著姑娘四下看看。想來等逛完了園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該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謝媽媽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媽媽能不能再給我找幾個力氣大些的婆子來?我這小繡樓幾年沒回來,裡面的陳設什麼的都已經不合習慣了,我想按著我現在的習慣重新改一改佈置。」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昨兒太太都說了,姑娘缺什麼只管開庫房去拿便是。等一會兒我就給姑娘調人手來,姑娘若是想要什麼,老奴便陪姑娘去庫房裡挑好的來用。別的不說,咱們太太那裡寶貝多著呢。」

  珊娘看著方媽媽抿唇一笑,欠著身子道了謝。

  這方媽媽和那個看上去有點沉默寡言的田媽媽向她賣好,她心裡自然清楚得很,她們是為了什麼。只是,爭權奪利什麼的……也太麻煩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進狼窩呢!她回來,原就是為了給自己換個更輕鬆愉悅點的生存環境,若是再陷進這些麻煩的宅鬥裡,那還不如繼續在西園待著呢!好歹那裡鬥得更高級些,所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過,怕麻煩歸怕麻煩,這終究還要看那個馬媽媽怎麼做了。若是馬媽媽能一直像今兒早上這樣識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煩。但如果那位還想找麻煩……為了以後不麻煩,她也不介意現在麻煩一下,伸手幫著人把這五房的天換上一換。

  前世她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兒女的心罷了,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倒從來不曾懼過……

  這麼想著,珊娘唇邊的笑意驀地便是一澀。

  確實,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從來沒有懼過,卻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當初她那麼做,不過是想著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最終卻落得個天怒人怨,不得善終……

  悔嗎?

  悔。

  恨嗎?

  恨。

  痛嗎?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她那一生,把太多的東西放在了別人的身上,總想著從別人眼裡尋求認同,從別人身上尋求慰藉,卻是忘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她已無能為力了,至少這一世,她要學會不再借由別人來肯定自己,她要學會少管一點他人,多愛一點自己……

  在前方領著路的方媽媽回頭偷偷瞅了一眼這十三娘,卻驀地打了個寒戰。雖然那位臉上仍掛著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著的柳葉媚絲眼,卻莫名就叫人背後一陣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著一道七曲石橋,看著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風閣笑道:「老爺當初怎麼就給這閣子起了這麼個名字呢?」

  跟著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說過的那個典故,當下就笑開了,「難道是那個『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兒說了出來。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頭睨著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吃早膳還怎麼著?算了,看來你也不餓,還是回去幫著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著,上前沖著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臉道,「姑娘快別,且饒我這一回吧,昨兒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會兒早餓扁了。」

  幾人說笑著,便上了七曲石橋。

  珊娘則回眸往來時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剛看到一個青色影子閃了一下,躲進一旁的牆角了。如果她沒記錯,那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那個才挨了她一頓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這樣的顏色。

  用完早膳後,珊娘把田媽媽的廚藝實實誇了一番,兩廂裡結下個友好的基礎後,田媽媽便心領神會地領著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媽媽的帶領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園,然後把整個五房的地盤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長巷裡占著個五進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寬敞。從大門進來,繞過影壁,便是一個正廳和左右兩個偏廳。東偏廳旁的角門出去,是客院、廚房、下人院以及馬房等等配套設施。正廳後面是一個穿堂式花廳,穿過花廳才是通往後院的垂花門。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個院落,卻並不走這裡,而是走西偏廳旁的西角門進去。

  進了西角門,眼前便是一條細長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側,是隔壁四伯家;左側,則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進院落的小角門。

  那第一進院落,自然是五老爺的院子。

  第二進,照理說該是五太太的住處,現下卻住著比珊娘大兩歲的異母哥哥侯瑞。十六歲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書院裡讀書,只有沐休時才回家。

  這第三進,住著那個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學裡讀啟蒙班,功課不嚴。珊娘想,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處淘氣——當然,這跟她沒關係。便是看到那個小胖墩像個尾巴似的,遠遠綴在她身後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終只當沒看到那麼個人的。

  再過去,卻是一道垂門。

  過了垂門,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門,便是通往第四進院落的——這裡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馬姨娘,則是住在太太正房後面的後罩院裡。

  再往前,是原第五進的位置,只是如今這裡已經不能算是單獨的一進院落了。此處和前面那些嚴謹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側被辟為了花園,只在東側的角落裡圈起一座兩層的小繡樓——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說,珊娘的院子正處於五房的最東北角上。再過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牆。院牆外,是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來,除了五房的老爺太太不管事,她能得個自在外,便是記掛著這小院的僻靜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盤,正好也聽完了方媽媽細細告訴她,家下僕役們各人所管的事務。

  家裡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內務自然便由馬媽媽一把抓了。只是,她在這家裡也不是一家獨大的,太太上面總還有個老爺。老爺雖然也不管事,可老爺那一系的人也是要個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爺的老奶娘早就已經榮養了,借著老奶娘的東風,那田大管著家裡最重要的賬房,田大媳婦也從馬媽媽手裡劃走了另一個重地廚房,餘下的才是馬媽媽的地盤。

  至於方媽媽,雖說也是太太的陪房,卻遠沒有馬媽媽在太太面前得勢。於是馬媽媽便把她不耐煩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種雜務全都推給了方媽媽管著——以後世的話說,這方媽媽就是「不管部部長」,誰都不願意管的事,全都歸她管。

  馬媽媽大概覺得,她和方媽媽既然是同出一門(都是太太的人),理應就是一條道上的。只可惜從西園那會兒就能看出,這馬媽媽太不會做人,擠兌得方媽媽早就和她離了心。

  而這位方媽媽,如今只看她能和老爺那一系的田媽媽一同過來請安,便能叫人知道這一位的手段性情,卻是不知要高出那個馬媽媽多少倍。也只是眼下時運不濟,那馬媽媽憑藉自個兒的強勢作風,以及奶了太太一場的情分,才壓制住她的出頭而已。

  不過,那個田大媳婦田媽媽,看著也是個妙人兒。雖然不愛言語,卻是個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著送早膳的殷勤,這位在珊娘面前賣了個好後,卻並沒有急著表現,而是把舞臺讓給了方媽媽。

  嗯,珊娘覺得,這位也不是個凡人。不急不躁懂進退不說,還特別懂得怎麼籠絡別系的人馬,有前途!

  ——當然,這跟她是屬於老爺那一系的,根基要比方媽媽穩固也大有關係。

  一路被方媽媽領著,認識著各處的丫鬟婆子,順便也叫各處的人認識著這剛回來的「大姑娘」,珊娘一路點頭微笑著,一路在心裡自得其樂地分析著眼前這些下人們。她覺得,便是她不參與宅鬥,站在岸邊看個熱鬧也不錯。只要別濺濕她的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1:23

第十四章 太太可願割愛

  珊娘的小院有個挺詩意的名字,叫「春深」。是五老爺給起的,且還親自提了那麼兩個古樸的篆字鐫刻在小院的門楣之上。但府裡的下人們卻都習慣叫這裡為「繡樓」——也是,小姐的住處嘛。

  這繡樓占地並不大,僅一明兩暗的開間。樓上是珊娘的坐臥之處;樓下中間是一間明堂,左右各一間廂房。樓旁接著院牆處左右還各有一間耳室。樓前三級臺階下,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地面上以青磚細瓦鵝卵石鋪砌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圖案。院門開在東南角上,門旁種著一叢一人多高的玲瓏怪石,恰正好能夠擋住閒人往小樓內窺視的眼。

  許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過壓抑,這一世她格外喜歡敞亮,於是便命人把樓下那東西兩廂的隔扇門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風博古架之類的東西代替。只是,眼下她這小院裡並沒有現成合用的,方媽媽便建議她去庫房裡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應了。

  前一日太太那裡就發了話,且如今馬媽媽暫時也不想再生什麼是非,於是痛快地給了對牌。

  珊娘跟在管庫房的媽媽身後進了庫房,卻是還沒往深處走,就被庫房門口胡亂堆著的一口箱籠絆了一下。頓時,一卷絲織物,便這麼從未合攏的箱籠裡滾出一半來。

  珊娘低頭一看,就只見那散開的織物,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繡品。

  想著太太是個鍾情刺繡的,她猜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東西,便不顧那看庫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搶在婆子伸手前撿起那卷繡品。

  這是一幅單色繡的墨竹圖。雖美其名曰「單色繡」,那所用的繡線顏色卻絕不是單一的一種顏色,而是從淺灰到墨黑,以各種深淺濃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構成的一幅繡品。便是這麼就近看,也能給人一種仿佛水墨畫般的錯覺。

  「這……這是玉繡?」珊娘忍不住問道。

  前世珊娘身體還好時,也曾常隨袁長卿出入宮闈。她記得太后宮裡便有這麼個類似的繡品屏風擺件,是太后的心愛之物。後來珊娘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繡」。

  據說這「玉繡」原是前朝一個玉姓繡娘所創,因技法獨特,對絲線的用色要求極高,繡成的繡品竟能跟筆墨畫就的一般無二,因此極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這種繡法不僅要求繡娘的技藝高超,還要求繡娘要有極高深的文化修養,不然很難體現出「玉繡」那獨有的書香氣息,故而這種技藝極難傳承,以至到了當代,竟似乎已經失傳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見過真正的「玉繡」。便是太后宮裡那幅僅一尺有餘的小屏風,也還是前朝皇宮裡的藏品。

  珊娘雖不擅刺繡,但她從小學習刻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說別的許是不行,品鑒卻還在行,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手裡這幅繡品絕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圖中流轉著的靈氣,更是比太后手裡的那幅玉繡看著還要出眾上幾份。

  「這是太太的東西!」

  那守庫房的婆子竟一點兒也不掩飾她的不高興,伸手就從珊娘手裡摘下那幅繡品,重新卷好後塞回箱籠,頭也不抬地道:「前兩天太太庫房那邊漏了雨,這才臨時把這幾箱子東西挪到這邊來的,明兒就搬走了。」又道,「這都是太太的寶貝,姑娘若要動,還是請先知會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氣,頓時就惹毛了脾氣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卻一把攔住想衝上去理論的五福,對那婆子彬彬有禮笑道:「是我無禮了。」又回頭對五福道,「媽媽只是盡忠職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裝著寬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來,這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的,並不是有意針對她一個人。既這樣,她也就懶得跟人計較了。

  而且這婆子說得也對,東西原是太太那裡寄存在這裡的,那她便有責任看護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長歪了的,便只有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說到這個,在珊娘來庫房前,馬媽媽那裡命人把那個哭哭啼啼的翠翹當作今兒早上二爺冒犯姑娘的「元兇」給送了來。不過珊娘沒收,只說怎麼當家管事該是她這管事媽媽的職責,讓馬媽媽看著辦就好。然後馬媽媽就命人把翠翹給攆了出去。

  這天的晚些時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繡房裡拿著幾色絲線在繡架上對比著用色,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

  太太也沒在意,只當是她的貼身丫鬟明蘭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道:「蘭兒,過來幫我看看,我怎麼覺得這顏色不太對呢。」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響起,然後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繡架上。

  那人影勾著頭往繡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頭下面陰影的效果吧?既這麼著,倒不一定拘泥於接近地面或石頭的顏色,不如試試帶點綠色或紫色的灰呢?」

  這陌生的聲音,叫太太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來,眼前這身量不高,肌膚雪白、彎著雙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兒」,才剛回家的珊娘。

  「喲,怎麼是你?」太太笑著想要放下手裡的絲線,卻又忽地一頓,回頭看看繡架上繡了一半的石蘭圖,扭頭問著珊娘道:「帶點綠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繡品,「旁邊不是蘭草嗎?蘭草的葉子是綠的,花是紫色的,有時候在人眼看來,陰影裡難免會帶上些旁邊東西的顏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笑道:「試試吧。」

  說著,她將手裡的絲線放過一邊,回身走到一個高大的櫃子旁,隨手抽出一個抽屜。珊娘跟過去探頭一看,原來那抽屜中一個個小隔斷裡放著的,全是按照顏色深淺排列的各種綠色絲線,從近乎白色的水綠,到幾近如墨的墨綠都有。

  姚氏從中挑出兩股顏色後,又拉開另一層深淺不一的紫色絲線,再從中挑出兩色,回頭對仍好奇探著腦袋的珊娘笑道:「我們試試。」

  珊娘感興趣地一點頭,便跟著姚氏回到繡架旁,看著她將挑出來的絲線一一放到繡品上去比對著。然後,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著選定的絲線,回頭看著珊娘道:「你也愛刺繡?」

  珊娘搖著手笑道:「太太可別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個平安結。」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卻是能繡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結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雖然不會繡,可學了這麼些年的畫,對怎麼用色多少還有些心得。才剛在庫房看到太太的繡品,太太繡出來的東西竟跟用畫筆畫出來的一樣,可見功力非凡。對了,太太這個,是不是就是『玉繡』?」

  姚氏驚訝了,「你竟知道『玉繡』?」

  「聽說過。」珊娘笑道,「就是沒見過。我只聽說,玉繡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畫繡得跟真的水墨畫一樣……可我看太太現在繡的這幅石蘭圖,怎麼也沒個圖樣兒呢?」

  「有啊。」姚氏笑著指了指繡架上方夾著的那幅石蘭圖繡樣。

  那幅繡樣圖稿,看著也就是市面上常見的那種普通印製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繡樣圖冊裡見過類似的圖樣。可如此拙劣的圖樣,經由姚氏的手繡出來,卻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氣象。

  珊娘忍不住道:「這圖樣我也見人繡過,可都沒太太繡得這麼鮮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沒什麼不一樣的,不過是我這裡用色更仔細些罷了。」

  「太太專門拜師學過這『玉繡』?」珊娘好奇問道。

  「哪有什麼師給我拜呀,」姚氏笑道,「不過是年輕時就喜歡這個,後來在別處看到兩幅玉繡,便琢磨著學了。至於說我這算不算得是『玉繡』,倒還真不好說。」

  「肯定是!」珊娘道。她甚至覺得,以五太太的技藝,不定比她見過的太后宮裡的那幅玉繡還要出色呢。「僅自個兒琢磨就能琢磨成這樣,太太可真是心靈手巧!」

  她的誇讚,倒叫姚氏一陣不自在,笑道:「什麼心靈手巧,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罷了。」

  「便是打發時間,能做成太太這樣,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別人就做不到。就算我這跟別人看起來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我比別人在配色上稍微多花了點心思而已。」

  珊娘心頭一動,忽然就想起前世女兒學不好功課時,她常用來教訓女兒的那句話,「這世上沒什麼做不好的事情,有的只是有沒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們還小,她也總是嚴格要求處處挑剔著,輕易不肯說出一個「好」字。如果那時候的她也能如現在這般,學著去誇讚別人的長處,是不是……

  她用力一搖頭,搖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著繡架上的圖樣笑道:「其實可以說,別人是用筆墨作畫,太太這裡是用針和絲線在作畫呢。」

  不管誇人的是真心還是假意,被誇的總會感覺很開心。便是常年縮在繡房裡不見人的姚氏也逃不開這點虛榮。於是她笑著搖了搖頭,忽然伸手過去擰了一下珊娘的腮幫,道:「小馬屁精,一進來就好話不斷,可是有什麼事求我?」

  這時姚氏的貼身丫鬟明蘭正好進來,一抬頭,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輕易不愛跟人親近的主母,伸手去擰那才剛回府的大姑娘的臉頰,她不由就是一陣驚詫。

  那邊,珊娘則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馬屁呢。不過我確實是來求太太的。太太的東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給看上了,想來跟太太討兩件寶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愛。」

  「什麼寶貝?且說說。」姚氏乾脆放下手裡的絲線,拉著珊娘到窗邊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裝嫩地吐著舌笑道:「才剛我在庫房裡看到兩樣好東西,可管庫房的婆子說,那是太太的寶貝,不好動的,我又眼饞得緊,就只好來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兩幅繡品,就是……嘿嘿,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呢……」

  「你看中什麼了?」

  「一幅是那個雙面繡的貓趣圖,另一幅,就是那個衛九鼎的洛神圖……」珊娘不好意思道。兩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費了太太多少功夫才繡成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她才笑道:「你倒是好眼光,那兩幅我也覺得還看得過去。」

  「太太可願割愛?」珊娘扭身伏在小几上,學著小兒模樣看著姚氏一陣憨笑——她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兩幅繡品了。

  姚氏卻好奇了,歪頭問道:「你要我那兩幅繡品做什麼?」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庫房找找屏風隔扇什麼的,卻無意中看到太太的繡品。我就想著,我那裡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愛,我就拿那幅洛神圖做中堂。」

  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用雞翅木做個細細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護著不沾灰塵,也能叫這幅畫長長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將來就是傳家寶了。

  「至於那幅雙面繡,我想著拿紫檀木做個底座,再雙面鑲了玻璃,做成個大屏風是再妙不過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3 00:51:40

第十五章 裝嫩扮小滑了手

  看著比劃著手腳的十三姑娘,五太太姚氏眼前不禁微微晃動起來。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拿著精心繡成的帕子想要去討好她的繼母,卻被繼母一臉敷衍地打發了……

  五太太眨眨眼,多年前那個一心想要討好人,卻屢屢被拒的小小身影驀然消失,眼前坐著的,只是那個熱切地描述著她想像中屏風模樣的小女孩。

  ——這孩子自小離家,原跟家裡誰也不親,如今又是被老太太送回來「養病」的,想來心裡多少是在惶恐著,所以才會這樣百般討好自己吧……

  忽的,五太太心頭一酸,不知是為了眼前的這個孩子,還是為了記憶中的那個自己。

  「聽你說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經用處,給你便是。」

  「真的?」

  珊娘眼眸一亮,整個人驀地橫過榻中央的小几,一張小臉巴巴地湊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彈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發時間繡著玩的,你給它們尋個正經去處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東西呢。」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著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到時候太太來看,一定不會差……啊,」她看看太太,探著身子得寸進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圖也一併賞了我吧。我想著拿它做個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編出新鮮花樣來,再刷上一層黑漆——白色的絹底,黑色的框架,看著一定極是清雅。」

  五太太歪頭想像了一下,笑道:「聽起來確實不錯。好吧,給了你便是。」

  珊娘一聲歡呼,伏在榻几上的手忽地橫過去,按在姚氏的手上,「謝謝娘!」

  這一聲「娘」,不僅叫窘了姚氏,珊娘自個兒也是一陣發窘。兩世為人,她還從來沒叫過誰這個稱呼……許是因為才剛姚氏看著她的眼神太過溫柔,許是她在這裡裝嫩扮小扮滑了手,卻是不知怎麼,就叫這聲「娘」衝口而出……

  也或許,是自幼喪母的她,心底其實一直都想有個母親的……

  這一聲「娘」,叫得原本氣氛融洽的室內為之一靜。

  珊娘呆怔著尚未反應過來,就只見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輕拍了兩下,仿佛沒聽到那一聲「娘」似的,笑道:「你才剛回來,家裡也沒來得及給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拿去便是,說什麼謝不謝的。」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頭問一直站在門邊上的丫鬟明蘭,「這個月的月錢早發了吧?姑娘才剛回來,那份可有補過去?」

  此時馬媽媽那裡聽說珊娘過來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過來,且在外面已經聽了多時。見太太問話,便趁機掀簾子進來,道:「姑娘昨兒晚上才剛回來,今兒又忙著歸整姑娘的院子,這一時半會兒還沒忙到呢。不過太太放心,回頭我就讓人送到姑娘屋裡去。只是,姑娘如今身邊只有一個奶娘和兩個二等的丫頭,另外就是個不頂用的小丫頭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裡的翠羽不錯,是個用心的,不如就給了姑娘吧。」

  ——好嘛,剛折進去一個翠翹,這會兒又想塞過來一個翠羽!

  珊娘扭頭似笑非笑地睨了馬媽媽一眼。這馬媽媽當著太太的面就這麼隨意指派太太屋裡的丫鬟,說白了,不過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體面而已。

  「媽媽快別這麼說,我哪敢用太太屋裡的姐姐?這對太太也太不敬了,」珊娘暗刺了馬媽媽一句,回頭又對五太太笑道:「再說我也用不著。我那院子原就不大,我又是個怕麻煩的,人多了反而看著不清爽。」

  馬媽媽皺著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該有的規矩總還得有。雖然家裡比不得老太太那裡的排場,可照著規矩,姑娘身邊少說也該有個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得!珊娘原還想著,她那裡暗諷人,不知道這棒槌馬能不能聽得懂呢,誰知人家轉眼就反刺過來——只可惜,她一點兒也不忌諱她被「攆」出西園這件事。

  而照著侯家的規矩,姑娘們身邊的媽媽且不論,只那丫鬟就須得配一個一等的和兩個二等的、以及數量不等的三等的(具體人數,得看姑娘在家裡的地位了)。

  當然,這只是侯家各房姑娘們的定例,養在西園裡的姑娘們卻並不受此規矩的約束。比如那大房嫡出的七姑娘,跟前便足足有三個一等的丫鬟和八個二等的。便是珊娘之前在西園時,跟前也有兩個一等的和六個二等的丫鬟。只是年初時,珊娘還沒做那個「夢」之前,她的另一個大丫鬟初雪就吃了雙元的算計,賭氣從西園裡辭了出去。初雪也不是個簡單的,臨走時又算計了雙元一把,雖然雙元機靈逃過了算計,平常總是跟在雙元後面的、珊娘名下另兩個二等丫鬟卻中了計,「因病」從西園裡搬了出去。因著當時珊娘一心想要回家,便沒再往身邊添人手。

  而馬媽媽之所以這麼熱心往她身邊塞人,顯然不是怕委屈了她。

  珊娘回頭笑道:「規矩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那院子也就那麼大,人再多可就連個站的地方都沒了呢。媽媽既有心,倒不如把那一等丫鬟的份例分給我那兩個二等的丫頭,怕是她們服侍我要比我得了兩個一等的丫頭更盡心呢。」

  方媽媽原就是陪著珊娘過來的,此時也跟在馬媽媽的身後進了屋,便笑著打趣道:「姑娘好算計。」

  珊娘笑著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想過我那院子裡要用的人,我奶娘自是不變的,一等的丫鬟我就不要了,把那份例分給我那兩個二等的丫頭便好。至於還有個丫頭六安,就提到三等吧,」她看向馬媽媽和方媽媽,「除此之外,我那院子裡只要再添兩個粗使婆子和兩個灑掃的小丫鬟也就夠了。再多,我那裡可真是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呢。」

  珊娘故意輕鬆說笑著,便是馬媽媽有意板著臉不配合,無奈旁邊有個方媽媽湊著趣,倒也沒叫氣氛冷落下去。

  五太太姚氏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下卻暗暗詫異。她原覺得珊娘過來,是奉迎討好她的,可如今冷眼看來,卻又不像。

  幾人閒話了幾句珊娘那院子的事,就聽得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隔壁二房三房四房的姑娘們聽說十三姑娘回來了,派了婆子來請安問好。

  珊娘回頭,恰正好看到姚氏緊皺起的眉,知道她是不耐煩應酬這些事,便站起身笑道:「既然是來看我的,倒不好叫太太費神,太太且忙太太的,我去看看便好。」

  姚氏巴不得這一聲兒,忙笑道:「行,你去吧。」

  珊娘行禮退下,走到門邊上時,姚氏忽然出聲道,「你若對刺繡有興趣,明兒有空時只管過來。」

  姚氏這麼說,其實多少是想到了當年的自己。與其說她這是對珊娘表示親近,倒不如說,她是想要補償當年倍受冷落的自己。

  誰知珊娘卻沖她搖手笑道:「太太快饒了我吧,我可懶著呢。倒是太太,整天在繡房裡繡花,眼睛也要吃不消的,有空太太也去我那院子裡坐坐吧。從我那樓上看出去,能看到落梅河呢。」

  這口吻,不像是在對長輩說話,倒更像是在邀請一個平輩的朋友了。

  十三姑娘出去了,一直把自己掩在門邊陰影裡的丫鬟明蘭這才過來,給太太斟了一杯茶,然後便到繡架旁去理絲線了。

  倒是五太太姚氏,難得地沒有立即回到繡架旁,而是仍托著腮,坐在榻邊默默凝思出神。

  明蘭那裡將剛才姚氏拿出來的絲線一一歸了位,回頭見太太仍是沒有過來,便詫異地叫了聲:「太太?」

  姚氏的四個陪嫁丫鬟中,唯有明蘭明確表示不願意侍候老爺,也不願意出嫁,於是她便一直這麼跟著太太了。

  姚氏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疑惑地問著明蘭:「你說,咱家大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明蘭想了想,把今兒一早二爺去鬧大姑娘的事說給太太聽了,卻是未加任何置評。

  姚氏又垂眼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我果然不會看人,還當她是個可憐的,原來也是個厲害的……」

  明蘭理著絲線,頭也不抬地道:「可憐也好,厲害也罷,太太管她做甚?誰的日子都是自個兒過的,好不好的原跟別人沒關係,咱們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就好。」

  姚氏悶了悶,又是一聲歎息,「也是。」只是,心下卻莫名感覺一陣失落。

  且說越是沒落的人家,越是強調自個兒家的門楣高尚。這侯家雖說早沒了爵位,卻一心以名門世族自居,更是把一應繁瑣的禮儀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便是人人都知道珊娘並不是真的病了,這會兒聽說她回家來「養病」,各房的姐妹們也都要煞有介事地親手寫個慰問的帖子,再派了妥當的媽媽親自上門來問候,這才合乎大家閨秀該有的禮儀規矩。

  昨兒珊娘到家時已經晚了,等人悄悄上門打探了消息,再回家通報主子,各房的姑娘們正經派出婆子執著帖子來道惱問安時,已經是日頭快要偏西的辰光了。

  珊娘這個「病人」自然可以不用親自去見那些來問安的婆子——她派出了八面玲瓏的方媽媽去應對,但那些回帖,卻是需要她親手寫過,才算是合禮數的事。

  雖然連連抱怨著,珊娘也只好耐著性子一一寫了回帖,等諸事忙畢時,天色已經黑透了。此一宿無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4:32

第十六章 上街逛逛

  當夜無話。且說第二天一早,方媽媽早早地就又過來聽差了。

  卻原來,珊娘原只打算把繡樓的一樓變動一下的,可後來想想,反正已經動了手,乾脆讓人把二樓也照著心意重新佈置了一番。只是這樣一來,動作便有點大了,昨兒一天都沒能收拾妥,所以一早方媽媽便又過來了。

  方媽媽進來時,就只見三和、五福、六安和李媽媽正扯著那幅貓趣圖的四個角,自家大姑娘則站在對面,咬著拇指指尖,歪頭品鑒著那幅繡品。

  「媽媽來得倒早。」五福最是活潑,拽著手裡的絲絹沖方媽媽打著招呼。

  珊娘回頭見了,便也招呼了一聲「媽媽早」,又繼續盯著那貓趣圖了。

  方媽媽湊過來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寶貝,看著竟跟個活物似的。」

  被三和她們扯著的那幅繡品,長度足足十尺有餘,寬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絲絹上,繡著一叢綠蔭蔭的芭蕉。芭蕉葉下,跌打滾爬著七八隻毛茸茸的小貓。每隻小貓的神態都是那麼生動活潑,便是角落裡被小貓驚得四散的彩蝶,看著也像是隨時要飛出畫面一般。

  「姑娘這是打算把它做成玻璃屏風嗎?可要老奴叫了玻璃行的人來量個尺寸?」方媽媽殷勤問道。

  在前朝時,這玻璃和那西洋自鳴鐘一樣,都被當作一種珍寶收藏,可經由世祖皇帝興起的「聖元革新」後,大周從西洋學得諸多技術,如今玻璃也好,自鳴鐘也罷,雖不能說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麼普通百姓置辦不起的物件。何況如今侯家窮得只剩下了錢,便是最窮的五房,想要置辦個玻璃屏風什麼的,也算不上是件難事。

  「只是,」珊娘道,「咱們鎮上有玻璃店嗎?若要送進城去,不知道得耽誤到什麼時候呢。」

  方媽媽笑道:「姑娘多慮了,有個梅山書院在,咱們梅山鎮上可熱鬧著呢!不定我們有的,城裡都還沒有呢。」

  「是嗎?」珊娘兩眼一亮,腦子裡忽地便興起個念頭。

  話說這十三姑娘雖然是在這梅山鎮上長大的,但作為沒落貴族,她家老太太守的卻是上一世紀的規矩,便是順應朝廷的號召,肯送她們這些女孩兒們去女學上學,卻也不代表老太太就能接受如今姑娘們只帶個丫鬟就能滿街跑的現狀——至少西園裡的姑娘們沒這個自由。

  這麼想著,終於逃離了那個牢籠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陣心動,轉著眼珠點著下巴道:「玻璃倒還好說,量個尺寸就行。我倒是想著,該配個什麼樣的底座,上面要雕個什麼樣的圖案才好。」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順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來便是。」

  珊娘卻緩緩搖頭道:「便是叫人來,我怕也說不清呢。能看到實物才是最好。」

  那方媽媽是什麼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也就明白了,這被鎖在內宅長大的大姑娘,是動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於是方媽媽識趣地笑道:「姑娘顧慮得是,都說眼見為實,想來木器店裡應該有實物的。不如老奴這就去請示一下太太,然後親自陪著姑娘走一趟?」

  五福聽了,當下幾乎是跳著腳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媽媽笑道:「倒不勞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說話間就轉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橫著五福嚇唬她:「你可仔細些,把我的貓趣圖扯壞了,我扒了你的皮補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裡的絲絹小心塞給李奶娘,狗腿子似地過來,湊到珊娘面前討好道:「姑娘這是要上街逛逛?帶上我唄?我都好久沒上過街了。」

  幫著李媽媽卷著貓趣圖的三和笑道:「上次輪休時,也不知道是誰嚷嚷著,把月錢全都花在小東街了!」一邊說,一邊也拿眼巴巴地望著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難得我們從西園出來,就都去吧。」

  李媽媽卻是一陣皺眉,勸道:「這樣不好,沒個大家閨秀隨便上街的……」

  「奶娘,」珊娘過去,親熱地挽著李媽媽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規矩了,我可聽說,先帝爺那會兒,先帝還帶著當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們能比那二位更尊貴?!」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陣暗自搖頭,她這奶娘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膽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經是出來的人了,老太太哪還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應便沒事。」

  雖說珊娘對於能離開西園很是高興,可李媽媽總覺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這會見姑娘難得興致這麼高,她心中一軟,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不一會兒,方媽媽就笑盈盈地回來了,稟道:「太太答應了。太太還說,姑娘才剛回來,原該給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飾的,既然姑娘願意出門逛逛,回頭可以去恒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麼,姑娘只管買回來便是。」

  這裡珊娘還沒什麼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歡呼了一聲,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記,笑駡道:「再這樣丟人,可不帶你去了!」眾人跟著一陣笑。

  李媽媽則道:「你們去吧,我留下。這一屋子亂的,總要有人看著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幫媽媽看家。」

  珊娘一陣驚奇,連她這兩世為人的都忍不住想著要去街上逛逛,不想這小小年紀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六安被眾人看得一陣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輪休時,原是我進府後頭一次拿到月錢,結果不小心……把錢全都花了。今兒便是跟著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饞的份兒,倒不如不去呢。」

  於是三和就擠兌著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錢的,到時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錢一向我管著,也不會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買就是,光過過眼癮還不成嗎?」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等主僕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樣的六人大馬車,方媽媽便扯著閒篇笑道:「聽說最近恒天祥才剛上了今年的夏裝,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說起來這恒天祥也真是會做生意,這開春都還沒幾天呢,居然就開始上夏裝了……」

  三和聽了,不由就往珊娘臉上看去。

  卻原來,這恒天祥是宮裡的御用制衣坊,其衣裳首飾在各名門世族間甚有名聲(以後世的說法,這就是那所謂的名牌)。而恒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時,都會提前把當季新品的圖冊送往各個名門大戶的內宅,所以方媽媽嘴裡那所謂的「新上市」,其實珊娘在西園裡早就看過了,且還挑選定制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們已經搬出了西園,那些尚未送來的定制衣裳,還會不會送到姑娘這裡,就兩說了。

  三和看來的眼,珊娘豈能不明白。想著西園裡那些被人豔羨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養豬也是需要餵飼料的,只是豬並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終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來償還。

  而前一世,她卻是償還得甚是樂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著,隔著那飾有雕花窗櫺的玻璃車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於長巷的最底部,從巷底穿過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邊。沿著河岸向東,有一座通往對岸的石橋。馬車上了石橋,珊娘回頭看向長巷,就只見她家的圍牆幾乎一直修進了落梅河裡。那沿著河堤而建的長長一道圍牆內,一幢二層小木樓上的窗臺欄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樣,看著像是淩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繡樓,春深苑。

  許是見珊娘回頭張望,五福也跟著回頭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繡樓竟是周圍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觀火台,難道還要我們報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遠』,姑娘的繡樓比別處高,自然看到的風景也比別處多些。」方媽媽很有拍馬屁之嫌地笑道。

  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這點好處,知道的比別人多,起點自然也就比別人高,自然比別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裡是不能靠近的著火點。

  珊娘暗自得意地笑了笑,扭回頭,不再往後看了。

  而過了不到一個時辰,珊娘便會明白,她這時的得意有多膚淺——便是一個人再重活十世,只要她的選擇不同於前世,今生便會遇到不同於前世的人,說著不同於前世的話,做著些不同於前世的事……而諸事都在變化著,沒道理她自以為比別人多掌握的「前世」不在變化。

  所以,其實誰的起點也不比誰高。

  過了石橋,鎮上果然是比珊娘想像的還要熱鬧。

  前一世,珊娘受老太太的影響至深,便是心裡嚮往著街上的熱鬧,卻因著那些所謂的「規矩」,總是壓抑著自己……

  「哎呀!」坐在她對面的三和忽然掩口驚呼出聲,「糟了!姑娘這會兒可該在家裡『養病』才是,若是被人看到……這可如何是好?」

  才剛因著可以上街的興奮,叫一向思慮周詳的三和居然忘了這一點。

  她帶著驚慌看向珊娘。

  「有什麼好不好的,」珊娘仍那麼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頭也不回地笑道:「原就是誰都知道,我又不是真病。」

  「可……」三和一陣躊躇,「叫西園裡知道……總不太好……」

  「那又能如何?反正我也不想再進去了。」倒巴不得把老太太氣得再不理她呢!

  「那是什麼?」珊娘忽然指著街邊一個貨郎擔子問道。

  五福探頭一看,笑道:「那是吹吹糖。是用麥芽糖做的。拿麥杆卷著糖漿,趁熱吹起來,等涼了,就是個空心的糖球。我弟弟最喜歡玩這個了……」

  看著跟五福一同湊在車窗口的姑娘,三和心裡忽地就是一陣釋然。

  她和五福不同,五福不愛想事,只要誰都別找她的麻煩,她便能一直這麼得過且過下去。三和卻更願意弄清楚前進的方向。

  當初三和之所以會進西園,卻不是她自己願意的,而是因為她家是侯府世僕,從祖爺爺那輩起,家裡就是管事級別的高級僕從,便是如今她的老子娘和哥哥們,在主子們面前也都頗得重用,故而幾乎人人都認為,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兒,如果她不能進西園當差,簡直就是有失他們一家的體面……於是出於無奈,三和只好硬著頭皮進了西園。

  而打七八歲跟了十三姑娘起,她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個「求上進」的。跟著個「求上進」的主子,其實很是辛苦,何況西園又是那麼個殺人於無形的地界。所以她在那園子裡總是活得很是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淪為被殃及的池魚。那時雖然她年紀還小,卻已經一心盼著趕緊到了歲數好出去嫁人了,甚至連嫁誰她都可以不管,只要能趕緊擺脫這種讓人不敢大聲喘氣的日子。

  她以為,十八歲之前的日子,她便註定只能這麼混著了,卻不想自家姑娘不知怎麼就突然「想通」了,居然忽然就那麼懈怠了下來——以三和的聰明,她自然能看出,她家姑娘是故意一心求著要出去的,但她沒有把握的是,姑娘出去後,會不會因為境遇的失落而後悔,畢竟,西園裡能得到的東西,不是外面可以比擬的……

  萬幸的是,姑娘看來是鐵了心不想回去了。

  於是看著車窗外的街景,三和也笑得格外輕鬆愜意。不管怎麼說,她的選擇是對的。

  至於方媽媽,則是忍不住偷眼把珊娘打量了又打量。對於姑娘願意不願意再回西園,方媽媽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這大姑娘的存在會不會給她添麻煩。

  而就如今的觀察看來,這位雖然小小年紀,卻是個滑不留手的。雖說滑不留手,卻又在「該出手時就出手」——方媽媽所求不多,求的便是這個「該出手時就出手」,只要姑娘不是個糊塗的,不會跟在馬媽媽身後給已經夠亂的府裡再添亂,方媽媽便覺得怎樣都是好的。

  於是方媽媽的心情也很不錯。

  於是,這西洋式樣的四輪大馬車裡,雖載著各種不同的心思,那馬蹄卻是顯得格外輕盈。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4:45

第十七章 遇到前世的情敵

  既然是以訂制畫框為藉口出來的,珊娘她們頭一站自然是去木器行。

  方媽媽是個辦事老道的,早先一步遣了人來通知木器行,等她們的馬車在店門前停下時,木器行的老掌櫃已經在那裡恭候多時了。

  珊娘頭一次來,對什麼都好奇,免不了把店裡的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東西。而就在她打量著一個造型奇特,不知該算是矮凳還是矮几的架子型物件時,忽然就聽到旁邊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這小几真醜。」

  珊娘一回頭,就只見一個年紀比她略小的女孩正沖她彎著眉眼笑著。

  女孩紮著兩個高高的環髻,雖然此時才是早春二月,天氣尚寒涼著,她卻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綠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個寒戰。

  「什麼?」見女孩看著自己笑,珊娘一陣眨眼。這還是她頭一次被陌生人搭訕呢。

  「你不覺得這小几很醜嗎?」女孩沖珊娘笑道。

  「醜嗎?」珊娘回頭又看了看那隻小几,還好吧。

  「且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潑地一皺鼻子,「你瞧,那樹瘤都還沒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這樹瘤應該是故意留下來的。我記得南方好像比較流行這種利用樹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還有,這應該不是小几,該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嗎?」女孩瞪大一雙圓圓的杏眼,回身問著老掌櫃:「這位妹妹說得對嗎?」

  珊娘一怔。這姑娘可真不客氣,明明看著都沒自己大!

  老掌櫃也聽到了珊娘的話,點頭應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興起的南方樣式,姑娘倒是個懂行的。」

  「可惜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歡原色的。」

  老掌櫃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後面院子裡還有一些,姑娘可願意去看看?」說著,便引著珊娘往後院過去。

  珊娘想要給她那院子裡設個花盆架子,便一邊走一邊跟老掌櫃討論著式樣價格,卻不想那個跟她搭話的小姑娘竟也那麼大搖大擺地跟在他們後面,且還時不時自作熟悉地插嘴問著珊娘:「你喜歡種花?花種在地上不行嗎?為什麼還要做個花盆架子?」

  珊娘這會兒心情好,便笑著解釋道:「我那院子小,擺不了幾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僅養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頓了頓,她到底沒忍住,又笑道:「你該叫我姐姐才是,我應該比你大。」

  「怎見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氣地一抬下巴,「你看著都還沒我高呢。」

  確實,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紀大小又不是按著個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實也是如此,過了十四歲生日後,珊娘的個子一下子就竄了起來。「我今年十四,你幾歲?」她問。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皺著鼻子不情願地道:「我十三。還以為你比我小呢……」說著,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是一彎眉眼,開心笑道:「原來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揚起眉。

  只見女孩看著她歪頭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學裡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帶傲氣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學,這第一才不會被你得去了呢。回頭咱倆比一比,看看誰更厲害,可好?」

  珊娘:「……」

  偏這小姑娘竟似沒意識到她那話等於是在下戰帖一般,忽地貼上來,那手親熱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雖知道姐姐,怕是姐姐還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驚,驀地抬頭看向那個姑娘——別說,她還真知道這個名字!

  甚至可以說,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時間,她對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只是,那時的她雖然知道這名字,卻是從沒見過這人。竟沒想到,換了一世,居然在這裡遇上了——如果這個「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個……

  珊娘的媚絲眼兒微微眯起,看著女孩小心確認道:「你……姓林?」

  林如稚點頭。

  「那,梅山書院的林山長……」

  就她所知,那個「林如稚」,正是林山長的孫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無城府,珊娘卻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個前世她一直想要認識,卻因被某人小心防範著,而連面都不曾見過的……「情敵」。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豎起一片。

  重生後,她的第一個決定便是逃學,為的就是避開梅山學院,避開那些前世見過或不曾見過的人……

  卻不想,前世她用盡算計也不曾得見的人,這一世居然就這麼在大街上遇到了……且還是那人主動過來跟她搭話的……

  命運車輪的詭異走向,驀地便叫珊娘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看著這一臉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頭不禁一陣五味雜陳。

  ——原來,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裡默默喜歡了一輩子的人,竟是生得這樣一個模樣,這樣一個性情……

  而這麼活潑的性情,對上那樣沉默的一個傢伙,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實也不算奇怪,許正是因為這等爽朗,才會吸引住那樣沉悶的一個人吧……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拿我祖父祖母的名頭來壓你的,我要憑我自己的實力贏你。」

  仍是個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變本加厲地纏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時,便是她的兒女們,對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親密……

  頓時,珊娘只覺得渾身一陣刺痛,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林如稚的手,手指則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過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脈搏跳得又快又沉——卻不是因為眼前的「情敵」,也不是她對袁長卿餘情未了,而是因為,忽然這麼毫無防備地對上「前世的心結」,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識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會那麼沒頭沒腦的、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盲目鍾情於一個從來不曾拿正眼看過自己的人……

  而珊娘後退躲避的動作,卻是讓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尷尬得小臉一陣泛紅,訥訥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聽我祖母誇了你後,我就很想認識姐姐……才剛在樓上聽到姐姐就在樓下,我一時激動,就……還望姐姐原諒我的失禮。」

  說著,那孩子沖著她盈盈屈膝一禮,一雙晶亮的眼眸裡滿是真誠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實在很難把眼前這稚氣未脫的孩子,跟前世那個素未謀面的「情敵」掛上勾……何況,所謂「情敵」,至少有「情」才能為「敵」,偏那袁長卿在她這裡,從來不曾丟下過一個「情」字……

  看著林如稚,珊娘默默又歎了口氣。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視這孩子為「敵」,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也實在難以叫人心生惡感,何況今生今世她對袁長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於是,珊娘在心裡又歎了口氣,對那林如稚彎了彎唇角,溫和笑道:「倒也沒什麼,就是……你有點嚇著我了。」

  她卻是不知道,只她這麼一句話,便在林如稚的心裡定下個「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調,便是之後無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面目,這死心眼兒的孩子仍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當然,此是後話。

  且說此時的林如稚,見珊娘竟不以為意地又跟她搭了話,那小臉上頓時重新變得明媚燦爛起來——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長卿那種清冷到骨子裡的人,怎麼會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便是她,看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忍不住都想要跟著一起微笑的……

  「還當姐姐生我氣了呢!」林如稚鬆了口氣,手臂竟又再一次纏上珊娘,卻是嚇得珊娘當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小姑娘都愛跟人挨挨靠靠摟摟抱抱的,便沖著珊娘吐了吐舌,笑道:「聽說姐姐身體不好,在家養著病?姐姐是哪裡不舒服?可千萬要快些好起來,我還想趁著我在梅山的時候,找姐姐討教討教呢。」

  林如稚這有些過了頭的熱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禮了一輩子,今生不過才放開了不到半個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額,唇邊仍掛著抹淺笑道:「怕是沒機會了,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若不是休學一事還得經過五老爺的首肯,她早辦了退學手續了。

  珊娘的話讓林如稚吃了一驚,「姐姐打算休學?!為什麼?」

  「我身體不太好……」珊娘頓了頓,忽然覺得,對著這麼個一臉真誠的小姑娘說謊,實在有點……

  於是她裝出畏寒的模樣縮了縮肩,主動過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這麼一點點,不冷嗎?」

  稚嫩的林如稚當即被她帶開了話題,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涼的小手,道:「冷嗎?這都開春了……啊,姐姐的手好涼。」

  「大概是我天生比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著,假借著問掌櫃的話,從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著一個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櫃討論起這木盒的鑲嵌工藝來。

  木器行後院裡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看著都不知道是什麼用途,但珊娘卻能看出來,這家店裡應該有個喜歡拿樹根做造型的師傅——這還真叫她猜對了。當她指著一個大樹根,想要叫老掌櫃幫她把這大樹根做成桌子時,旁邊一個老師傅都不需要掌櫃的開口,就主動過來跟珊娘搭了話。

  之後,那個自來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櫃便再沒能插上一句嘴,只能呆呆聽著珊娘和那個木匠師傅熱烈討論著如何雕琢那個樹根。

  這木器店有兩層樓,樓上和林如稚同來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後院,便派丫鬟過來把她叫走了。

  而雖說珊娘並不打算跟林如稚這麼個「前世情敵」為敵,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種如芒在背之感。見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櫃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樣式。

  因著那個樹根的事,老木匠對她頗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鑲的東西拿出來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議。」

  珊娘原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把那三幅繡品一併帶了來,此時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繡品一一展開,就在那院子裡,和老木匠討論了起來。

  「這個貓趣圖,我打算做成個玻璃屏風,」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過厚重,但要穩重結實,邊框和底座最好能給人的感覺輕靈一些,這樣才能配得……」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到樓上的一扇窗戶被人大力推開,然後一個聲音甚是響亮地叫道:「你們快來看,那是不是玉繡?!」

  珊娘還沒抬頭,就聽到林如稚壓低聲音道:「五哥,你太大聲了!」

  珊娘抬起頭,就只見二樓那大敞的窗內,站著個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張揚。而他身旁站著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沖著珊娘尷尬地笑了笑,便拉著那少年的胳膊,將他從窗邊拖開了。

  在這二人的身後,屋內隱隱綽綽似還有其他人在,卻因光線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皺了起來。她警覺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會意,忙和五福將那三幅繡品全都收了起來。

  那木器店的老掌櫃也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卻並沒有向珊娘說明樓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對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們店裡倒是可以一併代辦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鑲玻璃的框,故而我們店跟街東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願意,只管把您這幾幅繡品一併留下,等做好了,我們給府上送去……」

  若是沒樓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還真就依著店家的話那麼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繡」二字,由不得已二世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著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還真就不太放心。我這東西雖不甚金貴……」

  說到這她才發現,她的語氣太過生硬了。意識到林如稚的出現到底還是擾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過您,而是萬一真有什麼損傷,於您於我都不方便。」

  ——開玩笑!前世這種故事聽多了,便是不被調包,到時店家只說是不小心弄壞了,就算賠個千而八百萬的,珊娘也覺得虧得慌呢!

  珊娘的話音傳到樓上,桌邊坐著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腳踢著對面的那人道:「我怎麼覺得,她這話的意思,是暗指你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對面那人交疊起兩條長腿,狀似無心地避開那隻襲來的腳,端著杯茶盞淡淡應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4:56

第十八章 好大的脾氣

  「我再多心,也沒你的心眼兒多。」

  林如軒笑著,故意伸長了腳又去踢袁長卿,卻叫他再次避開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邊往樓下看的林如稚回頭,正好看到了,埋怨著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負我袁師兄!」

  林如軒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負得著啊!」又道,「倒是你,這麼冒冒失失跑下去,也虧得那侯十三沒跟你計較,不然顯得你多失禮啊!」

  「怎麼就失禮了?!」林如稚不服地從窗邊回來,坐在桌邊道:「我想認識她,偏你是個男的,沒辦法給我引見,我也只能自己去認識她了。」

  林如軒搖頭笑道:「你當這梅山鎮是京城呢?隨便什麼人都肯跟陌生人說話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沒用……說起來,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詡名門世家,家裡的小姐輕易都不許出門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為賢良淑德的一個,所有會惹人非議的事都休想叫她沾邊,卻是不知道今兒這是刮了什麼風,竟叫她親自跑來街上。最離奇的是,你那麼冒冒失失上去搭話,她居然還搭理你了!」

  卻原來,這林如稚的父親林仲海是梅山書院山長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書院裡任教。林如稚自小跟著父親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隨著父親回梅山鎮省親的。

  林家是書香世家,林芝老爺子又是當世名儒,一輩子沉浸於教書育人的事業中;林老太太和老爺子夫妻同心,也是親自披掛上陣,做了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掌院。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讀著書,因她刻苦,又年年得著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門生之一。

  前世林如稚回來探望老太太時,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學裡上著學,老太太自是沒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這一世,卻因著她「苦讀導致病了」,叫老太太聯想到自個兒同樣學習成績優異的孫女兒,便這麼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卻已經是京城小有名氣的才女了。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聽著祖母誇獎珊娘,她心裡難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這梅山女學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樣個三頭六臂。

  正巧今兒袁長卿要來鎮上辦事,她和林如軒、周崇閑著無聊,便都纏著袁長卿一同過來了。不想無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門外停著的馬車上標著個「侯」字,再聽著老掌櫃招呼著來人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書院讀書的堂哥林如軒拉過來認人。

  一年前,林如軒還跟周崇、袁長卿是同窗,如今則是在梅山書院男子學院裡就讀,跟女學那邊的侯珊娘雖然從沒直接說過話,可也算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也認識人。於是他這裡才剛一認清來人,他那活潑的小堂妹就跟條魚似的從樓上溜了下去,竟就這麼興沖沖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話來了。

  ——於是,便成就了這前世不曾有過的「歷史性」會面。

  「瞧三哥說的,」聽著堂哥好像對侯十三頗有微詞,林如稚不由就瞪圓了眼,替自己才剛認識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著呢,哪像你說的那樣?!我這麼冒昧跟她搭話,她也沒嫌我失禮呢,從頭到尾都一直是那麼笑眯眯的。」頓了頓,又歎道:「就是看著好像身子骨不好,說是要休學呢。」

  那林芝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四五個孫子,偏偏兩房就只有林如稚這麼一個女孩兒,故而林如軒也很是疼愛自己的這個堂妹,見堂妹話裡有不高興的意思,便趕緊繞開了這個話題,心裡卻仍是對侯十三這人保留了意見。

  一旁,仍在窗邊往樓下張望著的周崇突然道:「你們說,那到底是不是『玉繡』?」

  「怎麼可能?」林如稚頭也不回地道,「如今這世上的『玉繡』早被人搜刮光了,何況侯姐姐手裡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繡』,這『玉繡』也太不值錢了。」

  林如軒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這『玉繡』也不是哪兒都有的。何況,我看這玉玲瓏已經算是件不錯的壽禮了,太后那裡應該也能交待得過去。再者,袁老大不是給你出了主意嗎?在盒子上再添些花樣,一樣能叫你壓過……呃,別人。」

  周崇扭回頭,沖著林如軒不客氣地一掀鼻孔,「老四就是老四,什麼別人?!」——去年老四送給太后的壽禮就是一幅「玉繡」——「我就是要壓過他,怎麼著?!我大哥不能出手,原就該由我出面來壓制他們才是,不然還真叫他們以為自個兒能翻了天了!」

  忽然,旁邊一直沒吱聲的袁長卿清了清嗓子,「五爺,您怕是忘了,離京時您是怎麼答應您大哥的了。」

  周崇一窒,看了袁長卿一眼,只憤憤地不吱聲了。

  對面,林如軒則悄悄沖著袁長卿一豎拇指。

  他自以為自己做得隱蔽,卻偏偏就叫周崇看了個正著。周崇那火爆脾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一甩袍角,道:「我還是不甘心,得去問個清楚。」說著,腳不沾地地跑下樓去。

  「哎!」林如軒和林如稚同聲叫著,卻已經晚了一步。這二人趕緊起身去追,跑到樓梯邊,林如軒一回頭,見袁長卿竟仍老神在在坐在那裡喝著茶,不由一揚眉,「你不來?」

  「有你們就夠了。」袁長卿笑道。

  這時,樓下已經傳來周崇攔住侯十三娘說話的聲音了,還有林如稚代為道歉的聲音。林如軒再顧不得袁長卿,一跺腳,只得先下了樓。

  樓上,袁長卿聽著樓下的對話,那眉忍不住就皺了起來。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拿著那茶盞走到樓梯口,隱在高處探頭往樓下看去。

  那急驚風似的周五郎不管不顧地伸著手臂攔下侯珊娘時,珊娘尚未反應得過來,方媽媽已經跟隻護雞雛的老母雞似地,把珊娘和三和五福全都護在了她的身後。

  「你要做什麼?!」她大聲喝道。

  周崇卻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著她問著珊娘道:「我問你,你那幾幅繡品,是不是『玉繡』?」

  此時林如稚已經追著周崇來到樓下,見狀趕緊過去將周崇拖開,對珊娘歉意笑道:「姐姐勿怪,我這師兄打小就是急脾氣……」

  「不是急脾氣,是沒禮貌吧。」珊娘不客氣地道。

  頓時,店堂裡為之一靜。

  樓上,袁長卿探頭往樓下看去,卻發現那個侯十三被樓梯擋住了大半邊的臉,只能叫他看到她那身淺紫色的衣衫,以及那含著笑意的一彎唇角。

  珊娘習慣性地抿著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便是要問人什麼事情,總該先用一個『請』字的。先生應該都是教過的,怕是時日久遠,這位公子一時給忘了。」

  ——卻是暗諷了周崇一記。

  周崇皺了皺眉,按照他的脾氣,該當面就發火的,可看著對面女孩唇角那抹淡淡的笑,不知怎的,那火氣竟怎麼也發不出來了。

  「姐姐,真是對不起。」林如稚忙又推了周崇一把。

  周崇被她推得晃了晃,可被師妹拿眼神逼著,又怕她去老師那裡告狀,只得彆扭地轉開眼,到底含糊地嘀咕了一聲「抱歉」。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看在那個「玉繡」的份上,便又揚頭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回答什麼?」珊娘裝傻。

  周崇的眉又擰了起來。可看看林如稚帶著威脅的眼,他只好儘量保持著禮貌道:「請問,你那幾幅繡品,可是『玉繡』?」

  「什麼『玉繡』?」珊娘繼續裝傻。

  「就是你那幾幅繡品。」周崇道。

  「我不知道什麼『玉繡』。」珊娘搖頭。

  周崇沒法子了,看看林如稚,對珊娘又道:「那麼,我能看看你那幾幅繡品嗎?」

  「不能。」這一回,珊娘倒是拒絕得十分乾脆。

  「為什麼不能?!」周崇問。

  珊娘挑起唇角,「因為我不想給你看。」

  周崇一滯。他一向在京城霸道慣了,還從沒遇見過珊娘這樣敢當面跟他說「不」的。

  他這裡才又皺了眉,就聽得珊娘那裡又道:「我不肯給你看,你是不是就想過來搶了?」

  周崇心裡倒確實是轉著這樣一個念頭的。他抬起頭,恰好看到被婆子護在身後的女孩那微微上翹著的唇角,他的眉頭不由就是一動。

  周崇身份尊貴,在京城時見多了以各種手段吸引他注意的世家小姐們,此時見珊娘這似含笑的唇角,便以為她也是那樣的人,心下冷冷一哼,忽地就換上一副憊賴模樣,帶著那麼幾分不尊重,調笑道:「你給我看,我不定就不搶你的了。」

  珊娘卻理都沒理他,扭頭仍是含笑問著老掌櫃道:「貴店不會是黑店吧?怎麼還搶客人的東西?」

  老掌櫃站在他們身後,頭上早冒了一層的汗——別人不知道眼前這位小爺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這位可是當今的五皇子,太子殿下唯一的同母弟弟……

  老掌櫃忍不住抬眼看向二樓。二樓上,自家小主子也在,偏都這會兒了,竟也不下來……

  就在老掌櫃盼著來個人解開眼前困局時,樓上終於下來了一個人——偏還不是他家主子。

  那人一邊走一邊笑道:「十三姑娘誤會了,我這師弟沒有惡意,他只是想要替家裡長輩尋個特別的壽禮,見著姑娘手裡的繡品出眾,便想知道姑娘這繡品是哪裡來的,若是可以,他也想買幾幅回去討好長上而已。」

  珊娘回頭往樓梯上看去,那眼眸忽地便是一沉。

  ——來人她認識。

  不僅前世認識,今生也認識。

  來人是林如軒,梅山書院男子學院掌院林伯淵之子。

  珊娘年年都是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第一,這林如軒則是打從京城回來後,便一直霸佔著男子學院的魁首位置。

  而在前世,再過個一年半載,他還會和他的兄長林如亭,還有那一個月後也會入梅山書院就讀的袁長卿,三人一同被人並稱為「落梅三君子」。

  雖說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珊娘和他彼此都算是認識,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接說過話……

  珊娘忍不住看了林如稚一眼——不想在遇到她之後,竟又出了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而前世時……

  珊娘眼前一陣微微浮動。明明此刻她身處木器店當中,鼻翼間聞到的全是木料的香氣,但不知怎麼,那木料的香氣中,她竟似隱隱又聞到一股醒酒湯的酸味兒……

  在那一世裡,還年輕著的珊娘頭一次得知林如稚的名字,頭一次得知自己丈夫心裡藏著另外一個人,便是從此人的口裡……從喝得爛醉的林如軒的口中……

  她仍記得,那時候的她一心仍想要做個好妻子,所以得知袁長卿在書房招待他久不曾見面的同窗好友時,便親自準備了解酒湯,提著送了過去。

  只是,她終究還是未曾踏入那間書房禁地。才走到窗下,她就聽到林如軒在房裡大著舌頭抱怨道:「你苦,如稚心裡也苦,明明你們心裡都有彼此,偏偏……」

  「你喝醉了!」書房裡,袁長卿打斷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冷,「你這麼說,會破壞你妹妹的閨譽……」

  再往下,珊娘便不敢聽了。

  等她回過神來時,原本滾燙的醒酒湯已經變得冰涼。而袁長卿他們的酒還沒醒,她的夢卻已經醒了……

  「姑娘!」

  三和扶住珊娘時,珊娘才意識到,她的身子打了個晃。

  從那還不曾發生過的「夢境」中醒來,珊娘忽地便是一陣煩躁,扭頭命令著三和五福,「便給他們看一眼吧。不然怕是我們這幾個弱女子要出不得這店門了。」

  說著,她乾脆地一轉身,走到牆角處的桌邊坐了下來。

  店裡的小二也算機靈,匆匆給她上了茶水。端起茶水時,珊娘才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著抖。

  等她喝完了一盞茶,那邊林如稚也已經親自將三幅繡品重新卷好,還給了三和,又紅著臉過來向珊娘道歉道:「姐姐別惱,都是我這師兄無禮,妹妹這裡替他向姐姐賠禮了。」說著,端端正正地給珊娘行了一禮。

  珊娘只冷聲道:「可看好了?」

  林如稚愧然點頭。

  「那麼,我們可以走了嗎?」

  林如稚尷尬地後退一步,讓出路來。

  一旁的周崇忽然道:「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玉繡』,但看著好像還不錯,我要跟你買一幅……」頓了頓,他看了林如稚一眼,才委委屈屈地加上個禮貌的後綴,「行嗎?」

  珊娘一陣冷笑,「如果我說不行,公子打算怎麼辦?」

  周崇一怔。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姑娘看著雖然仍像是在笑著,偏那眼裡早已經冰寒一片了——原來人家那唇角,天生就是往上翹的!

  周崇雖霸道,卻並不是個紈絝,見珊娘真惱了,他不由一陣無措。

  林如軒趕緊過來,和林如稚兩個,沖著珊娘又是恭恭敬敬地一個深禮,抬頭道:「真是對不住姑娘,得罪……」

  可不等他說完話,珊娘已經甩著衣袖出了門。

  一直隱在樓梯高處的袁長卿這才下來,看著珊娘的背影笑道:「這姑娘,好大的脾氣。虧得我沒下來。」

  ——就你奸滑!

  樓下幾人心裡同時一陣鄙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5:08

第十九章 看熱鬧

  從木器行裡出來,方媽媽小心看看面色不豫的珊娘,猶豫道:「姑娘……」還繼續逛街嗎?

  珊娘卻抬頭看看天,忽地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肩,一轉身,指著前方的店鋪笑道:「前面那家店是賣什麼的?」說著,竟帶頭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三和五福不由全都和方媽媽對了個眼兒。她們都以為,遭遇這種不快,姑娘大概就沒了逛街的興致,不想出店門時還陰沉著一張臉的姑娘,只抬頭看了看太陽,竟聳了聳肩,又跟個沒事人似的了。

  於是三人趕緊跟上。

  五福抱著那裝著繡品的包袱,三兩步趕上珊娘,噘著嘴兒道:「我們不該把生意給那家店做的!那個掌櫃的竟就這麼看著人欺負我們!姑娘,要不我們回去把單子取消了吧?」

  珊娘擺著手笑道:「算了,我看他家手藝不錯,就這樣吧。做生意原就不容易,那人看著又跟個惡霸似的,估計他們這些買賣人也不敢得罪人家,不然那個惡霸發起狠來,砸了店子怎麼辦?」

  「便是做買賣的不容易,這掌櫃的也太過分了!」連三和都不滿地抱怨道,「我們是店裡的客人,他就該護著我們才是,虧這曲矩木器行竟還是京城的老字號……」

  珊娘一怔,不由收住腳,回頭看向身後那木器行。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那木器行的招牌上刻著古樸的「曲矩」二字。

  嫁給袁長卿很久之後,珊娘才在無意中得知,這曲矩木器行的東家竟是袁長卿的外祖家,且他在其中還占著一股……

  方媽媽說起鎮上的木器行時,珊娘並沒有想到它會跟曲矩行有什麼關係——想想也是,梅山鎮便是個比較發達的鎮子,終究只是個鎮子,連縣城都不是,怎麼可能跟千里之外京城裡大名鼎鼎的曲矩行有什麼關係……

  卻是沒想到,竟真有關係!

  那麼,前世時,鎮上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家木器行?!

  珊娘皺起眉,忽然再次意識到,她對袁長卿的一切,其實真的所知甚少……

  正沉思間,她的耳旁驀地響起一聲哭嚎。

  「……別打了,嗚,給你們就是……」

  那哭嚎聲,聽著竟出人意料的有些耳熟。

  珊娘抬頭,這才發現,原來左側有條小巷。巷口處胡亂堆著一摞竹筐,正好擋住了巷口。

  而那哭嚎聲,便是從那竹筐後面的小巷裡傳出來的。

  「……再哭!你這是有意要招過人來還是怎的?!」

  那竹筐背後,傳來另一個孩子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的雜音。

  珊娘一揚眉,只聽之前那個聲音吃痛地又嚎了兩嗓子後,便壓低聲音求饒道:「別、別打了,嗚……我不哭了,嗚……疼……」

  ——好熟悉的臺詞!

  這一回,連三和五福都相互對視了一眼。

  珊娘歪了歪頭,沖著三和她們擺擺手,示意她們站著別動,她則一轉身,靠近那一摞竹筐,從竹筐的縫隙間往巷內看去。

  透過竹筐的縫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個胖弟弟,正淒慘兮兮地撅著個屁股,抱頭蹲在角落裡抽噎著。在他的前方,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則頭湊頭地擠在一處看著什麼。

  其中一個孩子問:「多少錢?」

  另一個不滿道:「怎麼就這麼一點?!」

  第三個孩子回頭揪起小胖墩,搖著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錢藏起來了?快拿出來!」

  三個孩子把小胖墩圍在中間一陣上下其手,卻什麼都沒搜得出來。於是領頭的那個孩子惱了,罵了聲「窮鬼」,便推了小胖墩一把。小胖墩跟個球似地原地打了個轉。另兩個孩子看了,頓時笑了起來,於是三個熊孩子便把那小胖墩當個陀螺似的,在三人間來回推著打轉。

  小胖子掙扎哭道:「錢都已經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麼著?!」

  「就這點錢,不夠!」

  「可我沒錢了……」

  「沒錢回家拿去!」

  「家裡也沒了,這個月的月錢全給你們了。」小胖子哭道。

  「那……」為首的熊孩子略一沉吟,斷然道:「那你就去你姨娘的院子裡偷去!你不是說你姨娘經常給你塞錢的嗎?」

  「哎,對了,」另一個孩子道,「你姐姐不是才被從西園裡攆出來了嗎?聽說老祖宗仁慈,給她的東西都沒有收回來,你去偷個一件兩件的,可不就有錢了?」

  「不要不要!」小胖墩嚇得連連搖手,「我姐姐會打死我的!」說到這裡,他仿佛想到了什麼嚇人的東西,一邊用力掙扎著一邊回手推拒著那幾個孩子道:「我姐姐也會打死你們的!」

  ——呵,這胖墩,挨了一頓胖揍後,對她打人的技術倒是挺有信心的!

  珊娘聽了不由抿著唇樂了。

  「哈,就你姐姐那小細胳膊小細腿兒?!」為首的孩子哈哈一笑,偏那小胖墩這會兒正激烈反抗著,便叫他挨了小胖墩一下。

  「敢打我!」那孩子當即就惱了,回手用力一推小胖墩,小胖墩一個立足不穩,那腦袋「咚」地一聲就撞在了牆上。

  好大的一聲響!

  連站在巷口處的珊娘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縮了縮肩,又伸長脖子看過去。

  就只見那被撞腫了腦門的小胖墩,居然出人意料的沒有嚎哭,而是捂著額頭,回頭瞪著那三個孩子哼哼嘰嘰道:「你、你們不知道我姐姐的厲害,嗚,你們搶我的錢,還、還打我,我要告訴我姐姐去,回頭我姐姐一定會替我報仇的,她一定會打死你們的,嗚,她打人可疼了!」

  珊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倒不知道這小胖墩哪來的自信,竟認為她會替他報仇……

  雖說小胖墩的話聽著叫人覺得好笑,可與此同時,珊娘心頭卻又莫名一軟。某種陌生的感覺,竟這麼悄悄漫延了上來……某種無法形容的、類似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覺……

  巷口內,那三個欺負人的孩子聽了小胖墩的話,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道:「我說你可真是沒用,便是把七哥抬出來也能嚇一嚇人,偏是提你那個書呆子姐姐,她能頂個屁用!」

  「七哥才不會管他呢!」又一個笑道:「便是十三姐姐,還在西園的時候怕還能借著老太太嚇一嚇人,如今她又能做什麼?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珊娘聽了,那眼兒頓時一眯,回手指住五福她們幾個,再次示意她們不許靠前,她則轉身繞過那幾隻破竹簍,提起裙擺,一腳便踹在那個說她是落毛鳳凰的男孩的屁股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一手一個地擰住另外兩個男孩的耳朵,沖著被突然出現的她嚇得呆住的三個小男孩一陣冷笑。

  「是嗎?抬出姐姐來沒用?!那咱們試試,看看他姐姐這小細胳膊小細腿到底能做些什麼!」

  而就在珊娘大發雌威之際,她卻是不知道,這小巷的上方,一扇不大的窗戶內,有個人正低著頭,一臉興味地看著她逞著凶蠻。

  侯玦被人堵住的小巷,其實就是木器行旁邊的巷子。

  而這木器行,正是京城有名的曲矩木器行在梅山鎮的分店——便如珊娘所知的那樣,這曲矩木器行正是袁長卿外祖家的產業,他那亡母在其中也占著幾份股的。

  至於袁長卿為什麼這時候就出現在這梅山鎮上,而不是像前世珊娘所知道的那樣,在春賞宴時才出現……卻是因為前世的這個時候,其實他就已經在梅山鎮上了。只是那時候的珊娘並不知道而已。

  當然,這一世的珊娘,仍是什麼都不知道。

  袁長卿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卻是他的授業恩師林仲海要來梅山鎮省親,恰好聽說袁長卿的繼祖母——便是那個孟氏——要他陪她來梅山侯府作客,林仲海生怕自個兒這個忠厚老實(?)又不愛說話的弟子被人欺負了也不知訴苦,便在孟老太太面前打著哈哈,硬說自己身體不好,需要袁長卿護送他回鄉。而出於尊師重教,孟氏也不好推辭,何況那侯家就在梅山鎮上,加上袁長卿已經答應她會按時出席春賞宴,孟氏這才勉強允了他。

  至於五皇子周崇,卻是太子爺怕袁長卿和林老師都不在京城後,這熊孩子沒了管束在外闖禍,才把他也打包塞給林仲海一同帶出京城。

  那周崇雖然有點渾,好歹是大儒林仲海的弟子,總還算得上是個君子。是君子就沒有欺負弱小的權利,等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很小人地欺負了一個女孩後,回到二樓的周崇一下子就沒了之前的霸氣,只那麼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不動彈了。

  林如稚原還高興著自己結交到一個新朋友,不想轉眼就叫周崇給得罪了。作為被殃及的池魚,她把自個兒受了珊娘冷臉的原因全都歸咎於周崇,忍不住就對著周崇好一陣口誅筆伐。

  一旁的妹控林如軒也時不時地幫著妹妹補上一槍。

  而此間的主人袁長卿,就仿佛事不關己般靠在那臨著巷子的窗邊,抱著胳膊旁觀著五皇子的熱鬧,一邊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袁長卿之所以在先生面前提起老太太要帶他來侯府的事,卻是他已經猜到,孟氏和他四叔這一回是鐵了心要拿他的婚事做文章了。

  之前他們阻撓他進學未果,終究還是叫他拜在了林仲海的門下,這已經叫那對母子深感危機,若是如今再叫他結上一門好親,怕是這一家子更要日夜心神不寧了。偏這對母子又最會作戲,人前處處表現著對他這忠良遺孤的照應關懷,故而便是要給他結親,也要結得不能叫人置喙,於是梅山侯氏就這麼成了首選。

  這梅山侯氏,雖說如今身上已經沒有爵銜,好歹曾是五世侯爵的門庭,便是如今在朝堂上早已沒了勢力,卻是全大周都知道的富足。而一個光有錢卻沒有什麼後臺的孫媳婦,自然遠比一個有後臺卻沒錢的孫媳婦更為得用。何況這侯家掌管著內宅的老太太,同樣也姓著孟……

  孟氏的盤算,袁長卿心知肚明。只是那對母子卻是從不肯相信,高傲如他,連祖上該他得的那個爵位都沒放在眼裡,又豈會在意缺少妻族的那點區區助力?!他一向自信,只要是他想要的,便僅憑著自己的能力,他也能得到。

  袁長卿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也總寧願在事先計劃周詳,故而他才在先生面前漏出口風,然後如願提前來到這梅山鎮上。

  他之所以要提前過來,便是想要利用孟老太太還未到之前這段時間,好好摸一摸侯家以及侯家那些千金們的底——既然孟氏要的不過是他娶侯家的姑娘,那便是給他留下了一點可操作的空間。想來只要新娘姓侯,老太太和他四叔便不會太過在意新娘的人選。既這麼著,就算將來有個萬一,叫他落到那最糟的地步,至少他可以試著操控一下方向,不至於叫他們硬塞給他一個難以忍受的妻子……

  也虧得他外祖家的木器行開遍了整個大周,在這梅山鎮上便有這麼一個分店,倒不至於叫他對侯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而就在袁長卿一邊看著五皇子的熱鬧,一邊籌劃著下一步計劃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孩子們的吵鬧聲。他原只是無心往外看了一眼,偏就這麼巧,竟正好就看到一位侯家的千金。

  雖然此時只能瞧見那位姑娘的頭頂,但那不久前才剛看到過的淺紫色衣衫,仍叫袁長卿認了出來——這一位,正是那叫他只看到一抹唇色的、排行第十三的、脾氣很大的侯家十三娘。

  而此刻,十三姑娘侯珊娘正踮著腳尖,隔著一摞破竹筐,在瞧著她弟弟的熱鬧,卻是全然不知,她的頭頂上方,那前世的冤家,袁長卿袁老大,也正暗含興味地瞧著她的熱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5:21

第二十章 被圍觀了

  且說這侯珊娘,原正興致勃勃地瞧著那小胖墩的熱鬧,不想轉眼就聽到那三個熊孩子詆毀自己的話。

  照理說,兩世為人的她都老大一把年紀了,按說原不該跟這麼幾個熊孩子置氣的,偏她之前才在木器行裡受了刺激,如今是一點兒也不願意再壓抑自己的脾氣,於是只回身威脅地指了指五福三和,不許人上前幫忙,竟就這麼親自跳了出去,像個潑婦般,第二次動手打了人。

  ——雖然打的還是熊孩子。

  只是這一回熊孩子的數量,要比上一回多了那麼幾隻。

  且說這威武兇殘的十三姑娘,不顧對手只是三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先是一腳踹翻一個,又是一手擰著一個,然後細彎起她那迷人的媚絲眼,笑眯眯地看著幾個孩子問道:「我說你們幾個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打架了?」

  ——竟全然一副動手的人不是她的溫和語氣。

  此時不僅那三個遭遇突然襲擊的倒黴孩子被嚇住了,侯玦也被他這從天而降的姐姐給驚得一陣瞠目結舌。

  偏珊娘仍是那麼一臉溫和地問著他:「不給姐姐介紹一下你這幾個朋友嗎?」

  於是侯玦呆呆地、乖乖地,一一指向那三個孩子,「四伯家的九哥……六叔家的十哥……地上這個是尾巷十二叔家的十四弟。」

  ——好嘛,被兩個大孩子欺負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個比他小的!

  珊娘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小胖墩一眼,看著那三個仍沒有回神的小男孩笑了笑,柔聲又道:「我還當是誰呢,原來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說起來,你們是不是該跟我打聲招呼?」

  說話間,她一旋手腕,那兩個耳朵被她擰在指間的熊孩子頓時一陣哀號。

  「姐姐姐姐,好姐姐,饒命饒命……」

  兩個孩子捂著耳朵一陣亂叫——雖說家裡兄弟姐妹多,可珊娘好歹曾是西園裡的第一姑娘(這說法實在是……),每逢年節她總跟在老太太的身邊,便是她認不全家裡的兄弟姐妹,家裡的兄弟姐妹卻是沒人不認識她的。

  而在全族人的印象中,侯十三娘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溫婉無害的笑容,便是遇到家裡兄弟姐妹淘氣的時候,她也總只是耐心說教著,從來沒見她伸手彈過人一指頭……偏就是這十三姐姐,竟上來就拳打腳踢……至於那仍如印象中一般溫婉無害的笑,此刻看著則是莫名就叫人後背一陣生寒……

  若不是這會兒遭遇突然襲擊一時沒回得過神來,幾個熊孩子怕是就要以為,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附體了……

  而就在孩子們紛紛哀號討饒時,樓上袁長卿探頭看向窗外的動作,到底引起了周崇等人的注意。那三人也全都湊了過來,擠在袁長卿的身旁看向樓下。

  「這是……」

  林如稚仿佛也被珊娘的粗暴給嚇著了,指著樓下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袁長卿趕緊將一根修長的手指按在唇邊,示意眾人不要出聲。

  於是這幾位閑極無聊的主兒,就這麼站在小窗邊,默默看著樓下出演著一幕姐弟相殘的戲碼。

  「這會兒知道叫我姐姐了,」尚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圍觀著的珊娘陰陰笑道,「才剛你們是怎麼說的?我這小細胳膊小細腿的怎麼了?」她用力一擰老九的耳朵,老九頓時一陣慘號。「還有我這書呆子又怎麼了?」她轉而擰著老十的耳朵,老十跟著也是一陣叫喚。

  直到這時,仍趴在地上的小十四才回過神來,忙連滾帶爬地就想跑。

  「站住。」珊娘一聲斷喝,可惜那軟軟糯糯的聲音,全然沒有她擰著人耳朵的力道更有說服力。

  而作為旁系子侄,能跟嫡出的孩子打成一片,還連手欺負了另一個嫡系子孫,這小十四自然不是個笨孩子,哪能被珊娘這沒什麼威懾力的聲音鎮住,當下那腳下又快了三分。

  於是珊娘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總能去你家逮住你的。只是到那時候……」

  聰明人說話不需要說透,小十四那麼聰明,自然知道,如今留下挨十三姐姐一頓揍,總要好過叫家裡知道他在外面的淘氣。於是他只得站住了。

  「過來。」珊娘喝道。

  十四只好一步一挪地挨了回來。

  珊娘挑著眉,帶著三分真心嘲道:「可真是我們侯家的家風呢,哥哥搶弟弟的錢,覺得不夠,便教唆弟弟去偷。果然一個個小小年紀就學得不錯。我在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報到學裡,叫先生們好好誇一誇你們呢?」

  「不要不要不要,」三個熊孩子同聲求饒,「十三姐姐饒命,好姐姐,我們再不敢了……」

  「不敢?」珊娘的媚絲眼兒又彎了一彎,「所謂不敢,也不過是人前不敢罷了,等到了人後,還不是該怎樣就怎樣。」

  ——還確是如此。這幾個,包括小胖墩在內,都是學裡屢教不改的淘氣包。

  「不會不會,我們再也不敢了……」最機靈的小十四就差拍著胸脯保證了。

  「是嗎?」珊娘彎著眼兒一笑,忽地冷聲一喝:「我可不信你們!」

  頓了頓,她又沖著小胖墩喝道:「十二,過來。」

  小胖墩打了個哆嗦,竟以比十四更慢的速度緩緩挪了過來。

  「搜。」珊娘道。

  小胖墩懵懂地看著珊娘。

  珊娘皺著眉一咂嘴,「他們拿了你的錢不是?你就不能反過來搜他們了?!」

  小胖墩這才反應過來,忙上前掏著老九和老十的口袋。十四是個機靈人兒,不等侯玦搜到他這裡,早已經主動把自己口袋裡的寶貝扔了一地。

  於是兩世為人的珊娘,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年紀的男孩竟是拿什麼都當個寶貝。

  看著那些殘磚爛瓦,她忍不住就抽了抽唇角,拿腳尖踢了踢地上那三個錢袋。

  小胖墩又是一陣發怔,直到看到珊娘沖他不耐煩地一偏頭,他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帶著三分忐忑,將那三人的錢袋全都掏空了,然後捧著那一把大大小小的銅板銀幣什麼的,又不知該做什麼了。

  珊娘無奈歎了口氣,諄諄教誨道:「你的錢袋呢?裝上。」

  「啊?」小胖墩又是一怔。

  「他們搶了你,打了你,難道不該給你點補償?」說著,她低頭「溫柔」地看看她那兩個堂弟,「可是?」

  這一回,她都沒有擰那兩個倒黴孩子的耳朵,兩個孩子就連聲道:「對對對,是是是,姐姐教訓得是……」

  珊娘滿意地笑笑,這才鬆了手,又拿腳尖撥撥地上那堆破爛,道:「行了,把你們的寶貝都收回去吧。」

  三個孩子哪還敢拿回自己的寶貝,只恨爹娘沒多生自己幾條腿,轉身就要跑。誰知才剛一轉身,就聽得他們那一向賢良淑德才名在外的十三姐姐柔聲又道:「怎麼能這麼不惜物呢?隨身帶著的,應該是你們的心頭寶吧?竟就這麼不要了?」

  三個倒黴孩子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回頭,戰戰兢兢收拾了地上各自的寶貝,然後一臉忐忑地看著珊娘。

  珊娘從小胖子手裡拿過他的錢袋顛了顛,對他笑道:「我也不能白替你出頭不是?這錢就歸我了。」

  小胖子千肯萬肯地連連點頭。

  珊娘笑眯眯地轉回頭,看著那三個縮著手腳不敢動彈的倒黴孩子笑道:「其實我也不是看上了你們的錢,拿你們的錢,不過是要賣個教訓給你們。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嗎?」

  幾個才剛開蒙的孩子,哪裡就讀到孟子了,只那麼懵懵地看著珊娘。

  珊娘彎著唇角一笑,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們欺負人的時候,就得想著,以後別人也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你們……」

  這句話……是這樣解釋的嗎?!怎麼感覺哪裡不對?

  樓上,那幾人相互對了個眼兒。

  就只聽袁長卿輕聲道:「倒也沒說錯。這幾個孩子不存了欺負人的心,自然便不會被人欺負。」

  是嗎?

  純良的林家妹妹一陣點頭,不夠純良的林家兄長和五皇子周崇則懷疑地看了一眼同樣不夠純良的袁長卿,心下同時一陣詫異。

  ——且不說一般被人欺負的,往往都是那心裡沒什麼欺負人的念頭的純良之輩,只袁長卿袁老大居然會主動出聲解說這件事,便能叫這二位感覺很是驚奇了。

  那單純的林家妹妹林如稚或許不瞭解,她哥哥林如軒和周崇卻是知之甚深,這袁老大,與其說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倒不如說他是冷心冷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以往他們犯了什麼事,想要袁長卿替他們出個主意說句話,那位往往就跟鋸了口的葫蘆似的,沒有好處不開口。不想今兒竟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來,且聽著還像是主動替樓下那個小丫頭作著注解的樣子……

  真夠離奇的……

  此時的小巷中,不知道自個兒「驚嚇」了幾個無聊人士的侯十三娘,仍在「諄諄教誨」著她那幾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們。

  「都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今兒你們欺負了十二,卻又被我給欺負了,只能說你們幾個倒黴。不過也別灰心,大不了下次再找別人欺負回來就是。當然,再下一次,大概又要輪到你們被人欺負了。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不過沒事兒,你們還小著呢,這『因果報應』的路還長著呢,慢慢來,咱們都不著急,不定哪天你們就能從我這兒再欺負回去了。我等著你們。便是你們這一世欺負不了,總還有下一世的。便是沒有下一世,佛經上說,總還有十八層地獄呢,咱們都不著急,大不了去那裡慢慢扯平就是……」

  ……

  她這裡細聲慢氣地恐嚇著那幾個孩子,樓上,袁長卿忍不住抬起手背擦過鼻尖,小心掩去唇邊那抹快要遮不住的笑。

  「十三姐姐真有意思。」

  他的身旁,林如稚卻是沒有他那般口是心非,直爽地道出樓上眾人的心聲。

  ……

  「行了,」樓下,胡扯得頗為盡興的珊娘恩賜般地一揮手,「都回去吧,怕是跟著你們的下人找你們要找急了。」

  珊娘那裡才剛一轉身,那三個倒黴孩子就頭也不回地拔腳跑了——十三姐姐好可怕……

  聽著身後的腳步響,珊娘又是抿唇一笑。才剛在木器店裡受的驚嚇和鬱悶,這會兒終於全都煙消雲散了。

  她回過頭,才剛要招呼小胖墩,忽地就聽到頭頂上方飄來一聲口哨。

  而樓上,周崇一時沒忍住,就吹了聲口哨,卻是驚得袁長卿和林家兄妹全都忙不迭地避到了一旁。於是等珊娘抬頭往上看去時,那小窗內便只有沖著她擠眉弄眼做著怪模樣的周崇一個。

  她皺了皺眉,心下當即給周崇貼上個「紈絝」標簽,又低了頭,只作什麼都沒看到的,向著小胖墩伸出手道:「走了,回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5:32

第二十一章 虧你沒學我

  小胖墩侯玦受寵若驚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後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卻是微微一閃。她伸出手,原只是示意他跟著走的,誰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覺著掌心裡那軟軟的觸感,珊娘腦子裡卻在想著,前世時她是否曾這樣牽過她那對兒女的手……

  珊娘驀地一挺肩,沖著自己一陣皺眉,暗暗發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經決定不再回頭,便該連同那些所謂的「前世」全部拋開,再不去回首。至於那「夢境」中的一切,兩個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罷,都只當是一場夢吧。便是那袁長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對於此時的她來說,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所以,從這一刻起,她該放下過去,重新為人,只把自己當作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等著她重新書寫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時,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噘著個嘴兒抱怨道:「姑娘也真是,這種事哪用得著姑娘親自動手?姑娘該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著她一陣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還是敢擰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彎唇一笑,低頭見小胖墩仍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媽媽的身邊,道:「給二爺整一整衣裳。回頭再問問跟他上學的人,這會兒他應該在學裡的,怎麼竟在大街上?」

  方媽媽答應一聲,趕緊拉過侯玦替他整理著因打架而弄得一團糟的衣裳。

  侯玦則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沒有逃學……」

  珊娘又是一挑眉,於是侯玦的小胖臉紅了,垂下頭,低聲嘟囔道:「我真的沒有逃學……」

  三和歪頭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上前稟道:「竟忘了,今兒正是學裡沐休的日子。」

  學裡每五日一休,今兒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學」日久,竟給忘了。

  「跟著你的人呢?」她問。

  小胖子又垂了頭。

  「抬頭!」珊娘一聲低喝。

  小胖子條件反射似的趕緊抬頭,見珊娘盯著他,那小胖臉憋得又紅了一些,畏頭縮腦道:「我……躲開了……」

  珊娘一陣皺眉,正要回頭吩咐方媽媽,叫她回去好好敲打一下跟著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頓——如今她只是家裡的姑娘,並不是那袁府管著內宅的夫人,家裡一應大小事務,還不需要她來操心!

  這麼想著,她忽地一陣輕鬆,當真放開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會放過的家事,沖著被方媽媽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過手,笑道:「快到午時了,可是餓了?你應該經常在這街上逛吧?說說,哪家的飯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裡的錢袋,「怎麼著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歲,便老老實實只做個十四歲的姑娘吧,該玩的玩,該笑的笑,把前世她錯過的悠閒時光好好補償回來。

  至於那些不該她管的,打死不管!

  小胖墩果然不虧他長的那一身肥膘,竟是個「老饕餮」,又因他年紀小,上不得酒樓,故而對小吃的瞭解遠甚於酒樓的飯菜,竟是帶著珊娘主僕穿街走巷,把深埋於梅山鎮深處的有名小吃吃了個遍。

  等眾人吃得腦滿腸肥地往回趕時,日頭已經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飯了。這一下午,我們一個個的竟都沒個住嘴的時候,我總算是知道,你這一身肉是哪裡來的了。」她親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臉頰。

  許是廝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懼珊娘了,抬頭憨笑道:「還有好幾處沒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時候,我再帶姐姐過去嘗嘗。」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攔著搶錢的事,便問道:「老九老十他們幾個搶你錢,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臉上頓時沒了之前說起吃的東西時的神采,垂頭蔫腦地不吱聲了。

  珊娘擰起眉。想著之前那幾個熊孩子的話,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沒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著一臉可憐模樣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皺,「抬頭!」她低喝一聲,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額。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顯然,珊娘的積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頭,看向抵在眉間的細白手指時,一雙眼睛險些對了起來。

  珊娘皺眉道:「越是害怕的時候,就越該抬頭挺胸直視對方。像你這般垂著腦袋,看著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們,便是原不想欺負你的,見你這樣,怕也要忍不住欺負上來……」

  說到這時,珊娘怔了怔。果然一個人的稟性難改,前世時她便好為人師,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總想著叫別人聽從她的……所以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

  珊娘搖搖頭,沖著自己一陣冷笑,又從小胖墩的額頭上收回手,扭頭看向車窗外。

  車窗外,他們正從一條不寬的小巷裡穿過去。過去便是通往長巷的石橋了。

  不想就在這時,旁邊的一條巷子裡竄出來幾個少年,也虧得這巷子窄,車夫駕車時小心,才沒叫馬車撞到那幾個竄出來的孩子。

  車夫攏住受了驚的馬,才剛要大聲喝罵那些不長眼的孩子,就只見那邊的巷子裡又追出來一個少年。少年身後,還七七八八又跟著衝過來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馬車正好擋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棄了追捕,回身對後面陸續跟過來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狀,大聲笑道:「今兒是他們好狗運,叫這馬車救了他們一命。明兒若是他們還敢過來,咱們就……」

  少年正放著狂言,手下一個眼尖的看到馬車上的標誌,忍不住過來小聲道:「好像是你家的馬車……」

  少年吃驚回頭,見那馬車上果然坐著自家的車夫,頓時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後一跳,指著那車門結結巴巴問著那車夫:「老、老、老爺?!」

  馬車裡,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撐住了額——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負著,而她這十六歲的哥哥,卻正在忙著欺負人……

  不知道那車夫是怎麼回答這侯家七爺的話的,總之,等珊娘再次看過去時,她哥哥侯瑞已經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開車門,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擠進這已經坐滿了人的馬車裡。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對面已擠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媽媽身上一扔,自個兒則搶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頭問著珊娘:「聽說你被送回來養病了?」又從鼻孔裡嗤聲一笑,道:「別是被老太太趕回來的吧?」

  珊娘自七歲離家後,跟家裡的兄弟們就沒什麼接觸了,也就只在年節間,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園裡時,才能偶爾和這倆兄弟說上一兩句話。所以,其實珊娘對這個兄長並不怎麼瞭解。

  但這卻並不妨礙她曾聽說過她這大哥在市井間的「威名」。

  於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陣上下打量。

  十六歲的侯瑞個子已經很高了,看著比那十七歲的孩子還要高一些。許是長得太高,身上的肉沒能跟上,看著精瘦精瘦的。此刻他雖然一身綢制衫褂,那打扮卻跟街頭扛活兒的粗漢一樣,衣袖直卷至臂彎,肩頭接縫處露著一道綻線,長袍下擺掖在腰帶下,露出其下深藍色的褲管,以及一雙高筒烏靴。

  「是啊,被趕回來了。」

  見那雙高筒烏靴裡插著一截銅尺,珊娘順勢抽了出來,卻被侯瑞反手就奪了回去。

  「你隨身帶著這個做什麼?」她問。

  「搶地盤時當武器用。」不顧這時候車廂裡擠滿了人,那侯瑞竟拿著銅尺揮舞了起來,叫珊娘好一陣皺眉。

  她這個大哥,雖然長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誰,頗為頑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園裡,都曾聽說過他的不少「事蹟」。

  「才剛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嘍囉?」她一把奪過侯瑞亂舞著的銅尺。

  這侯瑞雖然已經十六了,卻是聽多了說書先生們的江湖段子,一心嚮往著江湖,嚮往著能成為一個除暴安良的俠客——換作後世的話來說,這就是位「中二病」資深患者。

  偏這「患者」自以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這梅山鎮上可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誰知才一個照面,居然就叫自家那個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奪了武器。頓感顏面有失的侯瑞當即斜眼看向珊娘,歪著嘴不懷好意道:「你這一回來,怕是家裡得熱鬧上一陣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熱鬧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嗎?」珊娘挑起眉梢。

  「當然。」侯瑞奪回銅尺,又裝模作樣地摸著他那根本就還沒長毛的下巴,帶著滿滿的惡意看著珊娘笑道:「我可樂意看你的笑話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時,是不是還能像在西園裡那麼高高在上。」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來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處吃年夜飯時,她還曾當著人,一本正經地把她這喜歡嬉戲甚於喜歡讀書的哥哥好好說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著教訓了侯瑞一句「你該好好學一學你妹妹」。

  而當時珊娘那麼說,雖然也有兩分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鐵不成鋼,更多的七分,其實是她借著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豎一豎規勸的賢名罷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著人說教的。

  所以,既然當時踩著侯瑞的臉面替她贏得讚譽時,她沒覺得心裡有愧,這會兒被侯瑞看了笑話,她自然也沒那資格覺得委屈。

  「好吧,虧得你沒『好好學一學』我。」她笑道。

  而她這毫不介意的笑容,頓時就驚著了侯瑞。便是他們兄妹相互並不怎麼瞭解,至少有一點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這個人——好面子。

  卻是沒想到,她會這般不介意地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佔據我妹妹的軀殼?!」侯瑞並著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則拿著銅尺當劍,在窄小的車廂內拉出個架式。

  「白癡!」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將小胖墩拉過來,把他當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個中二少年的中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5:44

第二十二章 刁難

  馬車從側門駛進車馬院時,院子裡已經候著一地的丫鬟婆子了。

  珊娘不會那般自戀,以為她們是來迎自己的,便扭頭看了一眼她的大哥和小弟。

  車還尚未停穩,性急的侯瑞侯大少爺就頭一個竄下了馬車。

  而那滿院子候著的丫鬟婆子中,竟只過來了一個丫鬟和一個婆子。

  只見那個生得頗為豔麗的丫鬟湊到侯瑞身邊,才剛屈膝嬌滴滴地叫了聲「大爺」,就被一個乾瘦的媽媽擠到了一邊。

  那媽媽一把拉住侯瑞的胳膊,瞪著雙微微鼓起的大眼,先是把侯瑞上下一陣打量,見他身上不像帶傷的樣子,這才指著他肩上綻了線的衣裳皺眉道:「大爺這是又跟誰打架去了?!竟又弄破了衣裳。再這樣,大爺可沒幾身好衣裳了。」

  那丫鬟則扭著脖子翻了個白眼兒,對那個媽媽道:「媽媽也真是的,怎見得我們大爺就打架了?!便是媽媽是大爺的奶娘,也沒得這麼當眾指責大爺的道理!」說著,一邊嬌嗲著聲音問候著侯瑞,一邊拉著他往車馬院外走去。

  那媽媽張了張嘴,卻是笨嘴拙舌地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只得用力一跺腳,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扶著珊娘下車的方媽媽見她一直看著那邊,便笑道:「那是大爺的奶娘黃媽媽和他屋裡的大丫鬟,翠衣。」——只聽著這名字,便能猜到那丫鬟的來歷了。

  而顯然,這丫鬟不可能是那不管事的五太太派過去的。

  曾做過一世主母的珊娘忍不住皺起眉心。前世時袁長卿無心後宅,內院裡除了她這個妻子外,便只有六安這麼一個妾室,且更沒有什麼庶子庶女。但這卻並不妨礙曾受過孟老太太全套教育的珊娘知道那些種種上不得台盤的手段。

  她再次看向侯瑞。

  只見她大哥先是不耐煩地甩開那個翠衣的糾纏,然後又推開想要跟他說話的奶娘,就那麼一個人自顧自地出了車馬院,只把他那相互對瞪著眼兒的丫鬟和奶娘全都拋到一邊。

  珊娘看著侯瑞時,小胖墩侯玦下了車。

  侯玦抬起頭,才剛要跟珊娘說話,忽地就被一陣七嘴八舌的問候聲給打斷了:「二爺,二爺您回來啦,二爺您辛苦……」

  珊娘回頭,就只見那滿院子的丫鬟婆子們竟呼啦一下全都沖著那小胖墩湧了過來。若不是三和五福動作快,不定她都要被那些人給沖倒了。

  而緊接著,那些圍上來的丫鬟婆子們又是一陣爭先恐後地驚叫:「哎呦我的二爺哎,您這是怎麼了?怎麼臉上帶著傷?誰欺負您了?您怎麼……」

  卻原來,是眾人看到了侯玦頭上那塊被幾個熊孩子撞出來的青紫。甚至有那麼幾個過於忠心的,竟都心疼得眼含熱淚了。

  差點被人衝撞了的珊娘倒是沒有五福那麼生氣,兩世為人的她自然知道,比起她這剛被從西園裡「攆」回來的大姑娘,以及那沒了生母依靠的大少爺,這生母得寵的二少爺侯玦的大腿明顯更為粗壯。更何況如今這管家大權,大半都落在那馬媽媽的手中。

  她隔著人群看向小胖墩。

  就只見小胖墩也隔著眾人在看著她,卻似乎並沒有覺得她差點被那些丫鬟婆子撞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顯然,這小子雖然心性不錯,有些地方卻已經被養歪了。

  珊娘的眉驀地一皺,悄悄捏緊了手心。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竟忍不住又想要去插手管事了……

  而前一世時,也正是因為她總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慣的事,最後才……那時候,她以為她在做一些正確的事,又豈知在別人眼裡,她只是在多管閒事,在耍威風,在為自己豎賢名……

  珊娘深吸一口氣,壓抑下滿腔的委屈,抿著唇兒自嘲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仍憤憤不平的五福,一轉身,領著她的人離開了這亂哄哄的車馬房。

  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為者無所求」。今生的她,只想做那「終日不繫之舟」,這些閒事,不管也罷。沒見那五老爺五太太都沒管嗎?她一個做姑娘的,多什麼事?!

  誰知她才剛走出車馬房,迎頭就看到六安從旁邊的一個偏院裡走了出來。

  珊娘一陣驚奇,「你在這裡做什麼?」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裡拿點東西。」又道,「我和媽媽姐姐們都分在這個院子裡住著呢。」

  侯府的規矩,為了不擾了主子們的清靜,除了當夜值守的下人外,僕婦們下了差後,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裡的。珊娘回來的頭一天晚上,因著忙亂,五福她們幾個才臨時在春深苑裡擠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馬媽媽安排了別的住處。當時珊娘倒是曾問過她們住得如何,李媽媽只說「一切都好」,她便再沒在意了。

  她卻是忘了李媽媽的性情,便是真有什麼不好,她的奶娘也只會報喜不報憂……

  回頭看看不遠處散發著種種怪味的馬房,珊娘那細長的眼兒微微一眯,笑道:「正好,我也瞧瞧你們住的地方。」

  而這一瞧,卻是叫珊娘的眼兒眯得更細了。

  這院子,一看便不像是給人住的,竟是處處堆滿了草料工具等物,只有那最裡面的一間屋子被收拾出來——且看著就是專門為了李媽媽她們才臨時收拾出來的。

  李媽媽她們幾個,全都擠在這間雖然挺大卻很破舊的屋裡。而照著府裡的規矩,作為奶娘,李媽媽原該有資格獨享一室的;便是三和五福這兩個二等丫鬟,也該有資格住那兩個人的房間才是。

  這樣的刁難,不由就叫珊娘唇邊噙了冷笑。她以為馬媽媽便是根棒槌,能在家裡得勢這麼久,多少總是個拎得清的,不想竟又欺到她的頭上來了!

  她卻是不知道,這件事馬媽媽根本就不知情。

  那馬媽媽雖然心裡不服氣,可她也知道,僅憑著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背後那個軟弱的主子,若真要跟大姑娘抗衡起來,她怕是也只有落敗的份兒。所以她早就決定暫時收斂起來,一切單等五老爺回來再說。只是,暫時服軟歸暫時服軟,卻不代表著她就願意替春深苑的人行什麼便利,所以她把安置李媽媽她們的事隨手交給了別人。卻不想,她那裡沒有存著刁難之心,底下卻多的是會看人眼色的,何況正如珊娘所說,她又是被「貶」回來的,便是馬媽媽無心,卻是逃不過底下人的有意,這才發生了這樣的事。

  加上李媽媽又是個謹慎怕事的,生怕她們才剛回來就鬧出什麼事,叫珊娘為難,這才壓制著五福她們幾個,不許她們抱怨。若不是今兒湊巧遇到,連珊娘帶方媽媽竟都不知道會有這等事。

  這會兒都不用珊娘發火,方媽媽先就怒不可遏了,當即命人把管著下人院的管事叫過來,又再三向珊娘保證,她一定會為春深苑的眾人討回公道。

  珊娘微微一笑,頷首收下了方媽媽的「投誠」——她才不管那馬媽媽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呢,便是不知道,作為總管內務的媽媽,總也脫不得一個「錯」字。至於方媽媽要怎麼跟馬媽媽打擂臺,她更是不管了,此時的她只要做那「狐假虎威」後面的老虎就好。

  於是她也懶得留下來看戲,只看著那個雖低著頭,卻能看出滿肚子不服氣的管事不痛不癢地刺了兩句,便帶著三和五福六安回去了。

  出了東角門,她的臉才漸漸沉了下來,一邊頭也不回地問著三和五福:「這種事,怎麼都沒人跟我說一聲?!還是說,你們都以為我是那種護不住你們的主子?!」

  三和六安全都低了頭,只有五福噘著個嘴兒道:「我原想說的,是媽媽不許。媽媽說,我們才剛回來,萬事忍耐為先……」

  「忍?!」珊娘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五福道:「在西園裡一個個還沒忍夠嗎?!我之所以回來,便是不想再忍那些不想忍的事了。你們是我的人,你們以為他們那麼做,是在打你們的臉嗎?!」

  三和忙垂手應道:「是我們錯了。」

  珊娘看著幾人,歎了口氣,又拍拍一臉不安的六安的肩,道:「記住了,只要占著一個『理』字,便是你們張狂一些也無妨,萬事總還有我。我雖不想惹麻煩,可也不怕麻煩。」

  而想著她奶娘的那個性情,珊娘卻是無奈地摸了一下額頭,歎了口氣。

  穿過前院,等珊娘一行人來到西角門處時,遠遠就看到那小胖墩扒著門框,在探頭往這邊看。看到她過來,小胖墩咧開嘴,拋開那些跟著他的丫鬟婆子,顛顛地跑過來,一邊抬頭看著她,一邊伸出爪子握住她的手。

  被那隻胖胖軟軟的小爪子握住,珊娘心頭再次升起一股意外的柔軟。她低頭看看他,見他換了衣裳,便知道這小子是回過院子了。於是她默默歎息一聲,只任由那小子就這麼握著她的手,牽著他進了西角門。

  二人雖牽著手,卻是誰都沒開口說話,只那麼默默走在這狹長的防火巷內。卻不想,才剛走出不遠,前方忽地傳來一聲尖叫:「我的二爺,我可憐的二爺,你怎麼又被人打了?!」

  珊娘抬頭看去,就只見一身桃紅的馬姨娘也不知道是打哪個角門裡竄了出來,就這麼哭嚎著向她和小胖墩撲了過來。

  有了之前差點被人衝撞到的事,五福忙不迭地將珊娘護在身後,於是小胖墩便這麼叫馬姨娘一把搶了過去。

  馬姨娘跪在那裡,抱著小胖墩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

  珊娘忍不住就扭頭看了一眼防火巷那高高的青磚牆。她敢打賭,這會兒牆的那邊,她四伯家裡,定然已經有人站住了腳,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熱鬧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5:56

第二十三章 食言而肥

  小胖墩一個沒防備,被他姨娘抱了個正著,不由眨著眼,抬頭看向珊娘。

  就只見他姐姐默默後退一步,卻是並沒有說什麼,只微挑著眉,那麼冷眼看著擋住去路的馬姨娘。

  而就在這時,旁邊通往他哥哥侯瑞院子的那個角門開了。

  換了身乾淨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來,看著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樣。在他身後,他的奶娘正徒勞地說著什麼,翠衣則殷勤地替他整理著腰間的飾物。三人誰都沒想到,一出門就撞見嚎哭著的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腳。

  那馬姨娘是接到消息,聽說侯玦是跟大少爺大姑娘同車而回的,且臉上還帶著傷,她忙不迭地跑來看兒子。這會兒看到當事人都在,那婆娑的淚眼兒往那二位臉上一掃,馬姨娘心裡便有了決斷——顯然,比起珊娘來,這脾氣暴戾的侯瑞更有可能是那動手之人。

  於是她抱著小胖墩,沖著侯瑞哭道:「大爺,便是我們二爺有什麼錯處,您教導便是,何必動手打人?還下這麼狠的手。他好歹是您的兄弟!」

  侯瑞身後,黃媽媽氣憤地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分辯,卻被翠衣一把拽了回去。

  至於侯瑞……

  珊娘看過去時,就只見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後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邊眉梢,唇邊掛著抹冷笑。

  ——這強裝著不在乎的神情,驀地就叫珊娘打了個寒戰。

  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僅從鏡子裡見過,也在……

  ……在那前世的兒女臉上看到過……

  那種明明受了委屈,卻偏要強裝著無所謂的神情……

  珊娘驀地閉上眼。

  直到一口氣呼盡,她這才緩緩睜開,然後頭一次那麼認真地看向侯瑞。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跟侯瑞長得很像。一樣修長的眉,一樣細長的眼,只是十六歲的侯瑞,那臉型輪廓要比才十四歲的她顯得更為棱角分明。

  前一世時,她這大哥最後怎麼了?她這胖弟弟後來又怎樣了?她的父親和嫡母呢?後來又怎麼了?她竟全然不知……

  前一世她不關心他們,卻不僅僅是因為袁長卿不喜歡她和娘家人來往,也因為五老爺不同意這門親事,而她卻執拗地一心想嫁。所以她出嫁後,五老爺便和她斷了聯繫……

  而老太太……

  老太太曾當面指責她是個「白眼兒狼」,借著家裡的勢力嫁了個好夫婿,卻不肯替娘家謀利……那時的她,卻是有苦難言。人人都知道,他們夫妻恩愛;人人都知道,他們相敬如賓……卻是人人都不知道,他們僅僅只是「相敬如賓」……

  作為一個賓客,是沒有權利要求主人替她做任何事的;作為主人,也不會刻意為了討客人的歡心,而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珊娘的唇角再次彎出一抹苦澀的笑。前世的事固然叫她覺得委屈,可更多的,卻是種種悔恨和遺憾……

  她深吸一口氣,忽地一旋裙擺,居高臨下地看著馬姨娘:「姨娘可哭夠了?!」

  馬姨娘一怔,那哭聲不由一滯。

  於是珊娘又彎了彎眉眼,笑道:「我聽著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說,二爺頭上的傷,是我哥哥弄出來的?」

  馬姨娘一驚。才剛她一時性急,竟忘了這珊娘還在一旁,只習慣性地沖著侯瑞去了。這大少爺在府裡一向沒什麼存在感,她語出無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這大姑娘……

  於是她轉了轉眼珠,卻是一把抱緊了小胖墩,又小聲嗚咽起來,卻是一副她有滿腹委屈也不敢說的模樣。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親娘落淚,也忍不住跟著眼裡含了淚,嘴裡說著「姨娘別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淚。

  那馬姨娘原只是裝著委屈,如今見兒子如此體貼,那委屈頓時得到實質昇華,只抱著小胖墩哭得一陣上氣不接下氣,就如同他們母子倆果然被人欺負狠了一般。

  看著這哭成一團的母子兩個,珊娘抬頭朝天冷笑一聲,乾脆也不問著馬姨娘了,而是眯眼問著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懷疑你頭上的傷是大哥打的,那麼你來告訴她,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錢時,他沒敢說,其實他身上的錢,就已經是他從他姨娘屋子裡偷拿的了。此刻做賊心虛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頭,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著小胖墩還有幾分純良,可這會兒卻是發現,這孩子已經被慣得唯我獨尊,眼裡竟再看不到別人,忍不住冷笑一聲,低喝道:「我原當你只是懦弱,如今看來,你竟是自私自利!難怪你有難時別人不願插手幫你,你就是那扶不上牆的爛泥!男子漢大丈夫,原該有所擔當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沖著她把你受傷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為弟弟就該跳出來維護哥哥,偏你竟一句話不說,由著那不相干的人來污蔑你大哥。可有你這樣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訓了一頓,又被她維護了一場後,心裡待珊娘早有不同。這會兒見珊娘竟那麼鄙夷地看著他,他一時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馬姨娘見了,忙抱著小胖墩向珊娘請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請姑娘莫要遷怒於二爺……」

  「哈,遷怒?!」珊娘一聲嗤笑,「姨娘還是快打住吧,這可是姨娘第三次來惹我了!我這裡不說姨娘,不過是替侯玦存些體面,姨娘就該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過是老爺的屋裡人,便是我和哥哥哪裡做得不對,也輪不到姨娘來教訓我們!就是侯玦他有什麼不是,我罵得,哥哥打得,偏就不關姨娘的事,你在這裡替他抱什麼不平?!說好聽了,以為你是真心為了侯玦,說不好聽,你不過是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姐妹間的感情!再退一萬步說,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訓錯了,上面總還有老爺太太管著,又關你個姨娘什麼事?!」

  這會兒,馬媽媽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過來。

  看著馬媽媽,珊娘的媚絲眼兒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兒,只又是一聲冷笑。這才是她回來的第三天而已。她原還想著能躲懶就躲懶的,卻不想似乎誰都看不得她清閒!她是怕麻煩,可正如她跟五福她們所說,麻煩來了她也不會躲麻煩!何況如今看來,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亂,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遲早仍會成為她的麻煩!

  這麼想著,她便再不給馬媽媽母女存體面,扭頭沖著馬媽媽發火道:「媽媽來得正好!太太把內宅托給媽媽,是信得過媽媽的,不想媽媽竟懈怠了!前兒吳媽媽才剛說過,不該放任個姨娘滿院子亂跑的,誰知今兒姨娘竟又犯了這毛病,還直指著我和大爺來問話了!媽媽說,該怎麼處置?!」

  馬媽媽早就跟馬姨娘說過,叫她暫時忍耐的,不想才剛方媽媽過來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著她的名又惹了那個「煞星」,偏這會兒自個兒的女兒竟也出了紕漏。她這裡還沒想到什麼替馬姨娘辯解的話,就聽到馬姨娘在那裡又哭嚎了起來。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過是心疼二爺……」

  「住嘴!」珊娘扭頭就是一聲低喝,「我跟媽媽說話,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兒?!」

  又調頭沖著馬媽媽冷笑道:「媽媽是辦老了事的,自然應該知道這府裡的規矩。媽媽且瞧瞧別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裡不敢亂說亂動?!偏我們家的姨娘臉比別人家都要大,整天滿宅子亂逛不說,還到處挑三撥四,竟連兩位小爺和我都不放在眼裡,也敢隨意指責教訓起來了!我知道媽媽這是事多,還要管著分派下人們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該分個主次出來,便是媽媽力有不逮之處,好歹也該知道放一放權,把您沒時間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給有時間的人去管,沒得為了你們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們受委屈的道理!」

  馬媽媽自掌家以來,還沒當眾這般受過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處,她只漲紅了臉,在那裡一陣期期艾艾,辯說著分院子的事自己並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聲,「西洋有句諺語,『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媽媽既管著這家事,就該處處警醒著,沒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錯的!媽媽與其在這裡跟我爭辯什麼是非對錯,倒不如先想想該怎麼處置這亂糟糟的一團吧!」

  馬媽媽被她堵得一陣啞口無言,抬頭看看挑著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樣的大姑娘,低頭看看仍被馬姨娘抱在懷裡,卻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著一雙眼的二少爺,以及那斜靠在牆上,一臉看熱鬧模樣的大少爺,她忍不住就是一陣煩躁。扭頭又見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煩躁,便沖著跟著姨娘的兩個小丫鬟一聲低喝:「還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們帶著姨娘出來瞎逛什麼?!沒事全都給我老實待在自己的院子裡!」

  說著,擠著僵硬的笑臉,向著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誰都沒聽清的話,轉身跟在馬姨娘的身後就要離開。

  那邊,只聽侯瑞低笑了一聲,抬手沖著珊娘一豎拇指,「果然是西園裡教養出來的,厲害。」——卻是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貶。

  他一轉身,便要抬腳出那西角門。不想身後又傳來珊娘的聲音。

  「我才剛回來,還認不全家裡的人。你叫什麼?在我哥哥院子裡當著什麼差?!」

  侯瑞一愣,回頭看去,就只見珊娘正問著他屋裡的大丫鬟翠衣的話。

  翠衣一陣慌亂,抬眼看向侯瑞。

  侯瑞那和珊娘甚是相似的眉梢一挑,卻並沒有幫著自己的丫鬟,只仍那麼抱著手臂往西角門的門框上一靠,竟又繼續看起熱鬧來了。

  自家主子的性情,翠衣多少還是知道的,此時見他如此,只得斂了手腳無奈上前,小心回話道:「奴婢翠衣,現管著大爺屋子裡的差事。」

  原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馬媽媽也聽到了珊娘的問話,忙回身過來稟道:「這是太太給大爺的一等大丫鬟。」

  「哦?太太給的?」珊娘笑了,看著翠衣又道:「是叫翠衣嗎?聽名字,跟那什麼翠翹翠羽的倒真是像。」她回頭對著馬媽媽一笑,「只瞧著這翠衣,便能猜到那個翠羽的模樣了。難怪媽媽想著把那個翠羽分給我做大丫鬟呢,多謝媽媽費心了。」

  她彬彬有禮地向著馬媽媽微一頷首,轉過頭來,卻是沖著翠衣一個冷臉兒,「不管你之前是伺候誰的,既然太太把你給了哥哥,你便該一切以哥哥為先。才剛姨娘說那些話時,黃媽媽那裡尚且知道要過來替哥哥辯解,你為什麼要攔著黃媽媽?!」

  那「費心」二字,早叫翠衣心裡發了毛。馬媽媽為什麼把她調到大爺身邊,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被大姑娘暗地裡點著,由不得她後背不生寒,只捏著手訥訥道:「奴、奴婢只是……奴婢是怕媽媽跟姨娘頂撞起來,叫、叫大爺難做……」

  「怕大爺難做,便寧願委屈了大爺,默認下大爺沒做過的事?!」珊娘冷笑一聲,「好個忠心的丫頭!」

  她扭頭轉向看熱鬧的侯瑞,「這原是哥哥院子裡的事,不該我多嘴的,只是,哥哥終究是我哥哥,哥哥這裡有什麼不好,便是不關我事,看著也叫人彆扭。正如哥哥所說,我是西園裡出來的,對規矩什麼的,自然看得比較重,所以還請哥哥多擔待了。」

  她向著侯瑞福了福,沖著三和等人招呼一聲「我們走」,便領著她的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侯瑞看看馬媽媽,從靠著的門框上站直身子,又拍了拍衣袖,轉身才剛要抬腳,忽然似想到了什麼,回頭沖他的奶娘道了聲:「別給我等門,今兒我未必會回來。」

  黃媽媽一怔。她家大少爺一向我行我素,便是整晚不歸,也從想不到跟人主動招呼一聲的,這竟是頭一次……

  等大少爺的身影消失在西角門外,黃媽媽這才扭回頭來,看向馬媽媽。

  只見馬媽媽仍死死盯著遠去的大姑娘的背影,那張馬臉黑得似能滴下墨來一般。

  晚間,泡著澡的珊娘忍不住把自個兒全都埋在洗澡水中。她食言而肥了。明明說好不管這府裡的閒事的,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叫她不去管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事,果然真的很難……

  算了,管便管了,不然這亂糟糟的一團,也難以叫她平安度日。

  至於……

  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林如稚……那個她前世並不知道其存在的木器行……這一切,又代表了什麼呢?!

  雖然珊娘總盼著這一世不會再重複上一世的可悲,可真正發現事情真的和她所知道的上一世不同時,她卻忍不住又有些心慌。

  林如稚的出現不同於上一世,那麼袁長卿呢?他還會跟上一世一樣嗎?

  但願不一樣。

  也……但願一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6:10

第二十四章 吃虧是福
  
  珊娘把濕漉漉的腦袋探出她那半人高的柏木大浴桶時,李媽媽正拿著條毛巾過來。見狀,忙不迭地將那條毛巾蓋在她的頭上,嗔著她道:「姑娘不是說只泡一泡的嗎?竟又淘氣。瞧瞧,頭髮都濕了,當心凍著!」

  珊娘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此時她們正在春深苑二樓的起居室裡。

  珊娘不僅改造了她這繡樓的一樓,也把二樓作了改造。

  二樓和一樓一樣,也是一排三間屋。從西側的樓梯上來,便是一排有著美人靠式欄杆的前廊。原本那三間屋的門全都是對著這前廊開著的,珊娘讓人在屋內又開了相通的內門,將三間屋子從內部聯成一體,然後把那西間作了茶室,中間仍做臥室,而把角落裡的東間,改成了她的起居之處。

  這起居室並不大,珊娘的梳粧檯就放在南窗下,東牆下則設了一張軟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從西園裡帶出來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隻大浴桶裡。

  至於那面將要做成玻璃屏風的貓趣圖,珊娘早已計劃好,將來就放在這浴桶的前面。

  只是,此時屏風還尚未做成,李媽媽怕凍著她,便在起居室裡燃了好幾個熏爐,又叫六安把那茶爐也給搬了進來,一邊替屋子裡加著溫,一邊給珊娘烹著茶。

  這會兒,原正看著茶爐的六安被五福趕到了一邊,只捏著手,無措地看著五福。

  五福則板著一張臉,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著茶爐,一副「快問問我為什麼生氣」的模樣。

  三和倒是一貫的心平氣和,見六安站在那裡沒了主意,便把她叫過來,教著她怎麼就著熏籠給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則過去將另一隻熏爐搬近浴桶,好便於李媽媽替珊娘烘乾那頭濕髮。

  一時間,起居室裡除了炭火時不時發出細微的「嗶剝」之聲,便只有五福手裡那把扇子「呼啦啦」的聲響。

  珊娘舒服地泡在大浴桶裡,一邊任由奶娘擦拭著她的濕髮,一邊閉著眼笑道:「五福,便是你扇的風刮不到我這裡,光聽著你這扇子的聲音,就叫人覺得冷呢。」

  五福的動作一滯,抬頭看著珊娘才剛要說什麼,卻正對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氣,生硬改過話頭,問著珊娘:「姑娘這會兒可要喝茶?」

  李媽媽忙道:「等姑娘出來再喝吧。」又對珊娘道:「姑娘還是別泡了,這才二月,天氣寒涼著呢,姑娘的頭髮又濕了,當心可別著了涼。」

  「不礙事,水還熱著呢。」

  珊娘把肩又往水裡沉了沉,心裡卻暗暗籌劃著明天要做的事。

  家裡這混亂的一團,叫當家做主多年(至少感覺上是如此)的她實在忍耐不下去了。而既然決定伸手了,那麼跟馬媽媽對上也就成了必然。從馬媽媽那強硬的眼神裡,她就能看得出來,那位跟她之間,怕是沒個善局……若是前世,她不定也就狠狠心,想著法子直接把人攆了,可這一世……

  許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麼個強硬的人,不懂得溝通,凡事只知道強逼著別人去順從自己,所以這一世,便是面對馬媽媽的惡意,她的心裡也生不出多大的惡感來,只除了覺得麻煩和不耐煩……許正是這點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著,許她能找到什麼方法和馬媽媽和平共處。至少,她也該試著給馬媽媽一個機會,試著改變她的強勢……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實一直希望著能有人給她一個改正的機會……

  當然,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馬媽媽,也得看看馬媽媽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還是需要小心提防著馬媽媽才是……

  ——那一刻,珊娘卻是並沒有意識到,果然一個人的「本性難移」,她便是口口聲聲說著要改變自己,卻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改造她看不順眼的事物……如她前世一般無二……

  此時的珊娘只默默分析著她的對手,分析著她將要面對的方方面面。

  那馬媽媽對於珊娘來說,其實並不難對付。難的,是馬媽媽背後的人。馬媽媽背後依靠的,無非是老爺和太太。偏五太太一看就是個靠不住的,所以她能依靠的——不,確切來說,是馬姨娘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她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爹了。

  既如此,她傻了才會放棄眼下這個可以叫自己佔據上風的機會。明兒頭一件事,她便是要去說服太太,從太太那裡爭取到插手家事的權利。想來太太那裡早巴不得有人能站出來替她管事,這應該沒什麼難度。有難度的,是珊娘其實也不願意陷進那些煩瑣的家事裡去……

  前一世時,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卻不會再那麼傻了,為了別人,全然放棄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籌劃一番,該怎麼利用眼下家裡的一切,既要讓這亂糟糟的家順當起來,也要能保證自個兒的舒心小日子……當然,還得顧著太太的臉面,不能跟馬媽媽徹底撕破臉……還有,她還得顧慮著那個爹可能會有的反應……

  只可惜,暫時她還不瞭解她的那個爹。

  前一世時袁長卿就曾說過,只有知己知彼,才能佔據先機……

  驀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於浴桶裡的水波都跟著蕩漾了起來。

  想到袁長卿,不由就叫她想到那家前世不知其存在的木器行。她忽然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是不是說,前世時,袁長卿對於他們侯家,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一無所知?!

  在被她逼急時,他曾說過,當初之所以選擇她,是因為她「最合適」——那是不是說,其實在參加春賞宴之前,袁長卿就已經全盤考查過她和她的姐妹們了?!因為他知道,她是家裡最溫馴、最聽話、最循規蹈矩,最不可能給人惹麻煩的,所以他才選擇了她?!

  因為她……「最合適」?!

  珊娘驀地又顫抖了一下。

  「看看,就說會凍著!」幫她擦著濕髮的李媽媽感覺到她的顫抖,忙把手伸進水裡試了試水溫,又勸了一句,「姑娘,隨便泡泡就好啦,起吧。」

  珊娘沒有答話,只仍那麼閉著眼。

  前世時想不通的事,如今隔了一世,淡了對那人的心思後,才叫她感悟到,原來一直不是她想不通,而是她不願意去承認——那袁長卿,自始至終要的就只是「相敬如賓」,而她要的卻從來不是……

  所以他才會說「適可而止」,所以他才會說:「你要求得太多。」

  ……

  角落裡,五福仍在摔盆打碗。

  珊娘仍是沒有搭理她,只閉著眼又問道:「給你們換的新屋子可還好?」

  李媽媽歎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倒叫人說姑娘張狂……」

  珊娘的眉頭微微一皺,三和見了,忙笑道:「倒是離我們春深苑不遠,只要過一道角門就能過來了。巧的是,那邊正好有四間空屋,竟叫我們一人落了一間。這原不合規矩的,只是那幾間屋子都不大,原也住不下第二個人,方媽媽也說,只當是陪罪的,故而倒也沒人說閒話。」

  李媽媽歎息一聲,又道:「這又何必,不過是忍一忍的事……」

  一個「忍」字,叫珊娘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得那邊五福跳將起來,嚷嚷道:「忍忍忍,媽媽總是這樣,便是我們忍得,別人哪裡就肯忍了?!」

  「咦?」珊娘睜開眼,「她這是怎麼了?」

  「我生氣!」五福氣呼呼地道:「我替姑娘生氣!」

  既然開了口,珊娘便不再逗她了,笑著問道:「好吧,你生氣。你替我生什麼氣?」

  「五福!」奶娘忍不住再次拿眼逼住五福。

  五福噘起嘴兒,告狀道:「媽媽不讓說呢!」

  其實,便是李媽媽不讓說,珊娘也能猜得到,定是她們在外面聽到了什麼不好聽的話。

  她歎了口氣,抬頭看著李媽媽道:「不管外面傳了什麼話,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先告訴我一聲兒,也省得將來誰問到我這裡,我竟什麼都不知道。」

  得了珊娘的話,五福當即把那扇子一扔,憤憤不平道:「是姑娘說的,咱們不惹麻煩,可也不怕麻煩!才剛輪到我跟六安去大廚房裡用晚膳時,我們在大廚房裡聽到,也不知道是哪個房裡的丫頭在那裡嚼蛆,說姑娘欺負二爺不說,竟還管到大爺的院子裡去了什麼什麼的,我一聽就火了,想要拉著那丫頭理論,偏那廚房裡的人竟好幾個都偏幫著那丫頭,居然放跑了人!我回來告訴媽媽,媽媽卻又叫我們忍,還說我不該在外面惹是生非。這哪裡是我惹是生非?!明明都被人欺負到鼻尖上來了,我再不說話,豈不被人當作縮頭烏龜了?!」

  珊娘看看李奶娘,忍不住抬手撐住額,默默長歎了一聲。

  她的奶娘人好心好,偏偏就是為人過於……相信美德。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只要她萬事忍一步,別人便也會君子地跟著退讓一步。卻是不知道,當君子對上小人時,君子越是君子,小人便會越是小人……

  恰正是因為奶娘這樣的品性,偏偏遇到她丈夫那樣一家子小人,才叫她最後遭遇到那些不幸……而正是因為奶娘的善良,才會被家裡逼得走投無路時,怕牽連上她而選擇了自辭出去……偏她竟以為奶娘是出去享福了……

  因著一個「忍」字,奶娘便是被人逼得走頭無路,也從沒想過向人求助,只被動地選擇著忍讓,一忍再忍,直到無處可忍,生生被人逼死……

  偏那時候,她竟仍是什麼都不知道,還給了喪盡天良的那一家子很厚的饋贈……

  奶娘的忍,不僅害了她一生,也叫珊娘終身負疚……

  對於前世,珊娘已經有了深刻的反省,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走回老路,可奶娘卻是沒有她這樣的奇遇,自然不會知道,她這種稟性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厄運,也自然不可能有那種自救的覺悟……

  想著奶娘的家事,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閃,忽地一陣冷笑。這一世,有她護著,奶娘自然不會再吃那樣的虧。但若是奶娘始終不改她那爛好人的脾氣,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奶娘依舊還是會說……

  「吃虧是福吧。」

  只聽奶娘歎了口氣,看著五福道,「當初你在西園時,脾氣看著也沒這麼火爆,怎麼這才回來兩三天,就變成這樣了?倒沒的給姑娘招禍……」

  珊娘的媚絲眼兒一眯,忽地在浴桶裡翻了個身,伏著浴桶邊緣問著奶娘道:「五福哪裡替我招禍了?」

  見她整個手臂全露在外面,奶娘趕緊將她往水裡按去,搖著頭道:「咱們才剛回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也不是別人說什麼,大家就信什麼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嗎?」珊娘一陣冷笑,「何謂公道?何又謂人心?任何事都可以有兩種說法,便如昨兒的事,在我們看來,是那小屁孩兒找事,可為什麼廚房裡竟傳出那樣的話來?何況我確實是打了他,他也確實是在我這院子裡跪著的。人們傳話,往往並不會考慮全部的事實,只傳著自己聽到的說法。而若是我們不辯駁,別人便只會知道那小屁孩兒挨打罰跪的事。這樣『事實』傳多了,信的人自然就多,自然也就成了所謂的『人心』。人心向背,自然就成了『公道』。奶娘所謂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實說白了,是可以由人隨意掌控的。奶娘若是一心把所謂的『公道』放在別人的『人心』身上,我只怕奶娘終究是會失望的。」

  「就是就是!」五福連連點頭道,「便是今兒的事,若不是姑娘出來說一句,可不就叫大爺受委屈了?!所以我才氣不過,在大廚房裡鬧了那麼一場……」

  「哦?你鬧事了?」珊娘扭頭看向五福。

  五福一扭嘴兒,「姑娘也太小瞧我了,『有理有節』這四個字,可還是姑娘教的呢!我只是按照府裡的規矩,把那些人都教訓了一通而已。」

  三和笑道:「我也覺得五福鬧上一鬧也好。便像姑娘所言,事情總有兩種說法,若是只能聽到一種說法,可不就叫人生了偏頗?總要叫人也聽一聽我們這邊的說法才是。」

  奶娘看看這「狼狽為奸」的主僕三人,又歎息一聲,搖著頭道:「我是說不過你們三個。可有一條,姑娘家家的,總該謙和溫順些才是,不然怕是要被人說閒話的。」說著,她叫過五福替她繼續為珊娘烘著頭髮,她則轉身進了臥室,不知去拿什麼東西了。

  於是五福過來接了手,一邊沖著珊娘一陣擠眉弄眼。她們都是深知奶娘稟性的,一來怕給人添麻煩,二來怕引人說閒話,三來嘛……

  「……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五福湊到珊娘耳旁,低聲道:「媽媽要是知道姑娘打了九爺十爺的事,還不得嚇破了膽?」

  珊娘笑著睇她一眼。

  五福又道,「我只擔心九爺十爺回去亂說呢。」

  「若是你,你會說你被個女孩打了的事嗎?何況還是在搶別人錢的時候。」珊娘笑道。

  五福頓時釋然,沖著珊娘彎眼一笑,又扭頭看看仍在臥室裡翻找著的李媽媽,低聲道,「我跟姑娘打賭,便是媽媽知道姑娘打了人,怕也只會說對方不是。」

  「是啊,然後私下裡教訓我:吃虧是福。」

  她學著奶娘的腔調,不想奶娘拿著一疊乾淨毛巾出來,正好聽到了,便歎道:「是呢,吃虧是福。姑娘便是受了委屈,總還有太太老爺做主,姑娘不該自個兒和姨娘對上的。」

  於是,五福看著珊娘做了個鬼臉。

  偏這鬼臉也叫李媽媽看到了,伸手過來拍了她一記,責備她道:「便是你一心護主,好歹也該有個分寸,怎麼還跟廚房的人撕扯上了?倒叫我們有理變無理了。」

  五福不服道:「我才沒跟她們撕扯呢,我只是在跟她們講府規!說起來,府裡的規矩真亂,若是在西園,哪容得人說主子半點閒話?!早撕了她們的嘴了!」

  珊娘從浴桶裡站起身,一邊讓奶娘拿大巾子裹了她,扶著五福的手出了浴桶,一邊故意跟奶娘唱對臺戲似的對五福道:「下次你直接撕她們的嘴好了。」

  奶娘聽了頓足道:「姑娘竟還蠱惑著她!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為什麼要饒?!」珊娘伸直手臂,讓三和替她穿了衣裳,對五福笑道:「咱們要的就是得理不饒人。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光講理不夠時你只管拿住了打。便是打出了什麼問題,有你姑娘我替你兜著呢!」

  「哎!」五福乾脆答應一聲。

  李媽媽又是一陣頓足歎息,偏又捨不得指責珊娘半句。

  珊娘看看她,忽地反身勾住她的脖子,笑道:「奶娘,倒是我要勸一勸你,便是要做個君子,好歹也要看一看對方是不是君子。你若只顧著做君子,偏對方是像我這樣『得理不饒人』的小人,便是你退讓一步,我就要強佔你三步,你待要如何?若是你一步步退讓,我一步步緊逼,最後逼得你退無可退,你又待要如何?」

  奶娘無奈地搖著頭,從六安手裡拿過大氅裹住珊娘,「姑娘也太過偏激了,我卻是相信,這世間總存著一個公道的。事情總能分辨出個是非曲直,便是一時不能,終有一日是可以的。」

  終有一日?!等著別人給機會澄清自己?!

  珊娘懶懶一笑,攏著大氅道:「說句讓人絕望的話,有時候,便是事實擺在眼前,只要不是合乎自個兒的需要,便不會有人願意相信呢。」

  因此,當次日侯十四娘親自過來「探病」,以狀似無意的口吻問及她罰侯玦的事時,珊娘只笑了笑,心裡暗道了一聲:果然,錯的是奶娘,不是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6:20

第二十五章 請罪

  第二天一早,珊娘就去太太院子裡給太太請安了。

  珊娘原以為,馬媽媽那裡怎麼也該把這幾天的事報給太太的,甚至可能還會說上她的幾句壞話,不想太太一看到她便笑盈盈地道:「可是又看中我這裡什麼了?」——竟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珊娘笑道:「不是的,我是來向太太請罪的。」

  那姚氏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不自在。

  於是珊娘便猜著,不定是馬媽媽那裡雖給太太說了,這五太太卻因嫌那些事惹人心煩,而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呢——好吧,她真相了。

  於是她笑著又道:「我來向太太請罪,請太太原諒我最近的偷懶呢。」

  姚氏一陣詫異。雖說她不願意管事,可到底仍是一家主母,且最近家裡的動靜鬧得都挺大。所以她以為珊娘指的,一定是那些事她不想聽的事,卻不想……

  只見珊娘站起身,向著她屈了個膝,笑道:「先前我不在家,家裡一切都辛苦著太太一個人,如今我回來了,便是出於孝道,也該主動站出來幫太太才是,偏我看著太太慈祥,竟趁勢偷起懶來了,想想真是慚愧之極。故而今兒我來向太太請罪,並向太太請纓,家裡但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請太太儘管吩咐。好歹這些年我在西園也跟著老太太學過管家的,必能幫著太太把這家裡管得妥妥當當,叫太太省心省力。」

  其實在珊娘才剛回來的那一晚,為了壓制馬媽媽,她就已經隱隱約約跟太太透露了那麼一點意思了。太太也覺得,雖然馬媽媽能替她省了不少麻煩,可馬媽媽到底只是個奶媽媽,關鍵時刻總沒有一個主子頂用,所以她也試探著跟馬媽媽略提了一提,偏她才稍微露了那麼一點意思,馬媽媽那裡就沉了臉,於是太太習慣性地服了軟,再沒提起此事。也因此,便是馬媽媽那裡屢屢抱怨著大姑娘什麼,她也只當是因為之前她提的那件事,倒也沒覺得馬媽媽心裡有什麼別的想法。

  而這時珊娘跑來主動請纓,太太心裡哪有不樂意的,可又擔心馬媽媽會給她臉色看,便回頭看向一旁站著的馬媽媽。

  果然,馬媽媽拉長著一張馬臉,不悅道:「姑娘的意思,可是覺得太太管家有哪裡不到的地方,竟需要姑娘的指正?!」

  珊娘眨眨眼,驚訝道:「媽媽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盡一個為人兒女的孝道而已,總不能由著太太一個人辛苦,我卻只顧著逍遙自在吧?何況我都十四了,哪家這麼大的女兒竟是只顧著玩樂,不幫著家裡做事的?哦……」

  她忽地抬手掩住唇,像是才剛反應過來一樣,一臉歉意地對馬媽媽又道:「媽媽誤會了。這些年,也多虧了有媽媽幫襯太太呢,我說的幫忙,真的只是幫忙而已,並不是要奪了媽媽的管家之責。而且,既便媽媽想要躲清閒,太太和我也不肯叫媽媽卸下差使呢。我只是想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便是太太和媽媽都生著三頭六臂,也總有照應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幫著拾遺補缺罷了。」

  她轉向姚氏,「實話不瞞太太,回來這幾天,我冷眼看下來,家裡多數人還是好的,就是有些人,許是差事當久了,漸漸有些懈怠了。我想著,便是日常管事不需要我,我總能在一旁幫著太太和媽媽敲一敲邊鼓,給那些不肯上進的緊一緊弦子,一來省得太太在人前做了惡人,二來,」她看向馬媽媽,「說句讓媽媽不高興的話,媽媽到底只是媽媽,有時候,該說的話便是說了,也總沒有太太或我說起來更管用。」

  她再次轉向太太,「這都是些小事,實在不需太太去費神,倒不如由我攬下來,也是我對太太的一片孝心了。」

  太太姚氏看看被說得啞口無言的馬媽媽,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陣感慨。她像珊娘這麼大年紀時,見了人手都會抖,哪還敢跟人爭辯?!何況她的奶娘更是個強勢了一輩子的人,便是面對她這個主子,也輕易不肯低頭的,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氣的奶娘對上,且還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說得她奶娘都開不了口……

  太太原以為,珊娘不定是像馬媽媽所說的那樣,是想要奪了她奶娘的管事之權,若真是那樣,太太倒不得不向著她奶娘一二了,可如今聽著,這大姑娘要的只是個監管之責,跟奶娘的差事倒不衝突……這倒好辦了。

  於是姚氏鬆了口氣,看著馬媽媽笑道:「珊娘說的正是呢,前兒媽媽不還跟我抱怨,說家裡有人不服管教嗎?偏我疏懶慣了,如今既然珊娘願意主動擔下這些事,倒是解決了我的一樁大麻煩。」

  她看向珊娘,「那就辛苦你和媽媽了,」又看向馬媽媽,「以後有什麼事,你只管跟姑娘商量著辦,我這裡沒什麼不可以的。」——竟是趁勢乾脆完全放手不管的意思了!

  馬媽媽一怔,才剛要張嘴反駁,姚氏早跟逃也似的,隨口應付了兩句,便拉著明蘭頭也不回地躲進繡房了。

  珊娘斂袖送走太太,然後直起身,沖著馬媽媽一個禮貌頷首,笑道:「以後請媽媽多多指教了。」

  馬媽媽默默咽下一聲冷哼,盯著珊娘冷笑道:「姑娘還年輕,管家的事多而煩雜,只願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珊娘搖手笑道:「我就知道媽媽要誤會我。事實上,我真不是有心要挑媽媽的刺,也不想插手媽媽管家,媽媽盡可以放心。我跟太太說了,我只要擔起這監督之責……」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說起什麼都是一套一套的,」馬媽媽再次冷笑一聲,「所謂『監督』,便是我做什麼,姑娘都有權挑剔而已!」

  「錯了錯了,」珊娘笑道,「媽媽當家日久,怕是忘了,我們府如今雖沒了爵銜,可到底曾承襲百年,家裡早有一套相應的規矩,便是個守門人,也有相應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意指手畫腳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規來做,怕就算我再怎麼有意挑剔,也沒地方給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著規矩來,想來媽媽管起家來也會更輕鬆一些。這便是我的職責所在。」

  說著,珊娘笑盈盈地向著馬媽媽頷首一禮,帶著她的丫鬟們出了太太的院子。

  馬媽媽站在廊下,看著珊娘遠去,那馬眼兒狠狠瞪著,心裡卻拿不出什麼對策來——便如珊娘所說,家裡早有一套成熟的規章制度,甚至原還有個監督處,只是她一向強硬慣了,最是受不得別人的約束,所以早悄悄架空了那些監督之人。而如今聽著大姑娘的意思,顯然是想要從這監督處著手。

  偏這珊娘字字句句都踩在一個「理」字上,叫她有心想要反對,也找不著一個正當的理由。

  這丫頭,果真才十四?!還是說,老太太的西園裡果真如此厲害,把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得如此滴水不漏?!

  就在家下人等都瞪著雙眼,想要看看這西園教養出來的大姑娘如何大逞雌威時,珊娘那裡卻並沒有著手管家之事,而是先做起主人,接待了一位不請而至的客人。

  按照那時的規矩習俗,便是有人要來拜訪,事前也該先遞個帖子,看主人是否有空接待,除非是那特別親近之人才會免了這套俗禮。珊娘自忖她跟十四娘還不至於親近至此,可偏人家就是沒遞帖子,竟直接親自過來了。

  「倒是沒想到妹妹會來。」

  春深苑裡,珊娘從三和奉上的茶盤裡端過茶盞,抬眼飛快掃過十四娘那帶著難掩得意的臉龐,笑盈盈地將茶盞遞到她的面前。

  十四娘微笑接過茶盞,抬眼打量著這春深苑,道:「姐姐住的地方好小。」

  珊娘抿唇一笑,「叫妹妹笑話了。」又道,「還沒收拾好呢。」

  看著中堂空空無也的牆壁,十四娘點頭笑道,「看來也是,那邊還缺一幅中堂呢。」又道:「早聽說五叔擅長丹青,姐姐留著這中堂,不會是等五叔回來吧?」

  五老爺雖擅長丹青,卻從不肯輕易示人以墨寶,便是老太爺親自跟五老爺要,還要看五老爺高興不高興呢。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道:「倒不是等父親的畫,我已經得了個更好的東西,正在外面裝裱著呢。」

  「是什麼寶貝?」十四娘感興趣地探身問道。

  珊娘卻故作神秘地在唇上豎了根手指,「保密。」

  十四娘暗含不屑地微翹了一下唇,又看著十三娘道:「都忘問了,姐姐回來後,病可好些了?應該好多了吧?我可聽說昨兒姐姐都上街逛去了呢。老太太也聽說了,還跟我們感慨,說姐姐之前的病,一定是想家想的,這不,才剛回去就好了。老太太還說,既這樣,叫姐姐在家裡多住些時日呢。」

  ——這便是十四娘今兒不請自來的目的了。

  珊娘的眼兒微微一眯,心裡暗暗猜測著十四娘此次來,到底是她自個兒想要看人笑話,還是受了老太太之命來敲打她的,面上卻是什麼都不顯,只殷勤相讓著桌上的茶點,又道:「倒叫老太太記掛了。說也奇怪,回來後果然精神立馬就好了,不定就是老太太說的那樣,是想家了呢。」

  說著,她看著十四一陣微笑,又問著十四娘,「最近你們在忙什麼?」

  於是十四娘輕易便被她引開了心思,只眉飛色舞地給侯十三講起春賞宴的準備過程來。

  「今年不同於往常,往常都是我們在畫舫上取樂,今年我們計劃著反過來,把酒宴設在落梅湖邊上,而把那些戲班子全都挪到畫舫上去……」

  珊娘含笑聽著,心下卻是一陣歎息。這主意還是她在去年春賞宴後玩笑著提出來的,她以為今年沒了她的參與,這春賞宴應該會和記憶中的有所不同,卻不想老太太竟是記住了她的那個主意,還是這麼佈置了……看來,便是這一世有些事變了,有些事,終究還是沒變。

  「……不知道到時候你能不能參加呢,」十四娘帶著審視看向她,「老太太昨兒還說,湖邊風大,如今你才剛有起色,若是年紀輕輕竟落下什麼大症候就不好了。」

  威脅!

  珊娘抿唇一笑。可惜的是,她對那個春賞宴,正是避之不及呢!

  許是珊娘那笑意看著實在怪異,不由就叫十四收斂起那些小家子氣的心思,忙又道:「不過也未必,如今才二月中,春賞宴要到三月三呢。姐姐加緊調養身子,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熱鬧熱鬧。」

  珊娘笑著應了,又道:「是了,今兒不是該上學的日子嗎?你怎麼竟來了?」

  十四笑道:「因著這春賞宴,老太太特意給我們幾個都請了假呢。倒是姐姐,快些好起來吧,學裡的先生們都問著姐姐呢。」

  珊娘笑了笑,沒有答話。她正等著五老爺回來,好替她辦休學手續呢。有林家人和袁長卿在的梅山書院,她是再不會去的。

  而此時,她以為一個月後才會入梅山書院就讀的袁長卿,卻正在梅山書院的一間客院裡,從木器行老掌櫃的手中接過侯家諸人的族系圖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6:34

第二十六章 高嶺之花

  袁長卿的外祖忠肅伯方志雖是軍旅中人,卻素以老謀深算著稱。忠肅伯有三兒一女,偏諸兒孫中,唯有這唯一的外孫袁長卿,小小年紀便如他一般心思慎密。

  此時,心思慎密的袁長卿正在書案後,仔細端詳著面前那偌大一張譜系圖。

  木器行的老掌櫃在一旁偷窺他半晌,到底沒忍住,上前問道:「不知大爺要這侯氏族譜做什麼,可有什麼事是要報知老伯爺的?」

  袁長卿擺擺手,言簡意賅道:「不用。」

  雖說他那執掌一方兵力的外祖有能力庇護於他,可眼下朝局複雜,上面坐著的又不是一個賢明君主,何況之前因著他四叔襲爵一事,外祖和宮裡那位已經鬧了一場,如今正頗受猜忌,倒不好再為了這些小事,在這種敏感時刻,叫外祖一家跟那些人對上。

  再者,他一向不願意叫人看到自己的短處,哪怕那是至親之人。便是遭遇什麼難題,他也寧願自己尋找解決之道。

  他低頭看著那譜系圖,卻是不知道,老掌櫃正偷眼在打量著他。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膚色,襯得一雙烏黑的眼眸更顯深沉,不由就叫老掌櫃想起這位爺在京城裡的渾名:高嶺之花。

  那開在高山之巔,只能遠觀,卻無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嶺之花」抬起頭來,烏黑平直的眉鋒驟然揚起。

  老掌櫃一驚,這才意識到,他盯著這位小爺看了太長時間了。他趕緊掩飾地輕咳一聲,恭身上前,指著桌上的族系圖,將侯家的情況一一道來:「這侯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那最後一代老侯爺有七八個兒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個孫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爺。侯老太爺娶妻原陽孟氏……」

  他頓了頓,悄悄看向袁長卿。袁長卿那位人前總愛裝出一副慈祥模樣的繼祖母,便也是出身原陽孟氏。

  他的停頓,令袁長卿又抬了抬眉。

  於是老掌櫃趕緊低下頭,接著又道:「老太爺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爺和五老爺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為庶出……」

  袁長卿一邊專心聽著老掌櫃的講述,一邊狀似無意地時不時問著一些叫老掌櫃覺得奇怪的細節問題。而若是老掌櫃有忠肅伯那樣見微知著的本事,這會兒怕早就已經注意到,自家少爺關注的重點,竟不是侯家頂門立戶的爺們,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們。

  至於袁長卿,雖說他也可以直接從老掌櫃那裡打聽侯家姑娘們的消息,可他不願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願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計著。

  老掌櫃走後,袁長卿盯著那族譜又看了半晌,一邊在心裡默默消化著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眾多,那待字閨中的女兒裡,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幾位之多。

  這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齡身份排序,最為年長的,是嫡出長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據傳聞稱,似乎正在跟次輔家裡議著親……當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女,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莊,為人溫和,是個輕易不肯開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爺府上的庶十三娘。

  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據說是府裡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極是受寵……

  忽地,袁長卿眼前閃過一道淺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著笑意的唇角。

  此時,若是書案上放著面鏡子,袁長卿便會驚訝地發現,他的唇角,正隨著記憶中的那抹彎弧,而翹起一道相似的弧線。

  意識到走了神,袁長卿搖了搖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譜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爺膝下的庶女十四姑娘了。

  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個月,是個活潑開朗的,據說也頗得老太太的寵愛。

  其他的,不是年紀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來兩個孟氏都不會予以考慮。

  書案後,袁長卿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拈動著,那平直的眉鋒蹙起。思索半晌,他才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抹過嫡五房老爺侯楓的名字。

  之前老掌櫃曾當笑話說著:「這五老爺算是侯家最為獨特的一個了,不擅經營,也不愛交際,整日只沉迷於筆墨丹青。人都說,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補貼著,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爺敗了家。」

  侯氏諸多姑娘中,固然身份地位最為尊貴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裡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覺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見,倒是這位閑雲野鶴的五老爺,以及他家裡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入了他們的法眼。

  不過,稍稍令人遺憾的是,這侯十三為庶出,他那愛面子的繼祖母便是心裡樂意,怕也會因為擔心招人非議而躊躇不定吧。

  至於十一姑娘,本身倒是嫡出,可她的父親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會樂意。

  袁長卿在心裡默默衡量半晌,覺得終究還是可能五老爺府上會雀屏中選。

  想著五老爺,他的眼前驀然又跳出那抹含著笑意的唇角來。

  那個侯十三,明明那麼軟軟糯糯嬌嬌小小的一個人,偏行動舉止竟如此乖張,張嘴說著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個表裡不一的人兒!

  而明明給這侯十三下著很不好的定義,袁長卿卻發現,偏偏他竟沒法子對她心生惡感……

  ……其實,如果他願意,只要稍加暗示,想來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樂意順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會怎麼寵溺而又無奈地告訴宮裡的孟貴妃,她這長孫如何只鍾情於侯十三一個,叫她這做長輩的也拿他沒轍,不過只要孩子喜歡,便是對方身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劃過五老爺的名字,袁長卿的唇角微微一提,卻是沒意識到,他竟又一次學著某人的標誌性表情。

  正這時,小廝巨風在門外稟道:「林二爺來了。」

  袁長卿從沉思中回神,一邊卷起書案上的族譜圖,一邊道了聲「請」。

  那林如亭進來時,見他站在書案後,便笑道:「沒打擾你吧?」

  「哪裡。」袁長卿說著,過去將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邊坐了,又問道:「師兄怎麼來了?這時候不是該在學裡的嗎?」

  林如亭笑道:「還不是為了你。昨兒祖父考較功課時,你把我和如軒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愛才之心,叫我來問問你,可願意來梅山書院讀書?」

  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長子,林如稚的親兄長。雖說他父親在京城杏林書院任職,他卻是自幼就被留在梅山書院裡讀書,順便也幫著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書院的日常事務。

  另一個小廝景風奉上茶水。袁長卿頓了頓,才帶著幾分肯定道:「這怕是老師的意思。」

  林如亭從茶盞上抬眉看看袁長卿,放下茶盞歎道:「正是父親的意思。祖父也覺得,這幾年你還是避開京城的好。至少在梅山書院,你可以安心精進學業。」

  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後,不由一時默默。十九歲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況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鬧劇原也不瞞人。

  且說後宮的孟貴妃多年獨寵,那日漸長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別樣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於東宮處境艱難,竟是動輒得咎。年初時,便有人因著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書院就讀一事,竟硬是參了一本,說五皇子這是在替太子招兵買馬,建立所謂的「太子黨」。明眼人誰都知道,五皇子不過才十四五歲年紀,交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幾歲的孩子。於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場混戰。雖說最後內閣駁回了那道奏章,可只沖著上面那位沒有喝斥沒有謫貶,便能知道那位心裡怕是有了動搖。

  袁長卿歎息一聲,對林如亭道:「只怕這幾年師兄也不宜出師呢。」

  「是啊。」林如亭跟著歎了口氣,伸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且隱忍得一時,終有守得雲開的一日。」頓了頓,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雖然林如亭語蔫不詳,袁長卿卻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閉門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確實,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總有守得雲開的一日。只是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個兒做主……好在只是娶個女人,只要仔細些,挑個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當給內宅找個管家……

  陪著林如亭喝著茶,袁長卿一陣沉默。

  正這時,忽然遠遠傳來一陣喧嘩,仔細一聽,恰正是周崇和林如稚的聲音。

  「憑什麼?!」周崇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著。

  「就憑你們一個個失了禮數!」林如稚也不依不饒地叫著。

  隨著爭執聲,不待小廝通稟,那原本半掩著的門扉就被人大力推開了。走在最前方的,便是那相互對瞪著眼兒的周崇和林如稚。林如軒一臉無奈地跟在他們身後。

  「怎麼了?」林如亭搶在袁長卿之前問道。

  林如稚卻只匆匆向她哥哥行了一禮,便過去拉住袁長卿的衣袖,將他拉到書案邊,一邊從一旁的拜帖匣子裡拿出一張空白拜帖往書案上一拍,一邊推著袁長卿道:「師兄也要寫!」

  「寫什麼?」

  「道歉的帖子!」林如稚瞪著雙杏眼,「昨兒我們都太失禮了,怎麼著也得給十三姐姐好好道個歉。快,寫!」

  小姑娘不客氣地將一隻毛筆塞進袁長卿的手中。

  袁長卿抬眉,一頭霧水地看向周崇和林如軒。

  林如軒上前笑道:「我們寫也就罷了,你叫袁老大寫又是個什麼道理?他都沒有露面。」

  那袁長卿其實比林如軒還要小上一歲,卻因他是個腹內深沉有主意的,便是比他年長的林如軒也忍不住心甘情願地跟著周崇他們幾個稱他一聲「老大」。

  周崇不服道:「多大的事!還專門寫帖子上門道歉。何況昨兒她也沒吃什麼虧啊!」

  「我不管,」林如稚跺腳道,「她是我要交的朋友,偏被你們給得罪了,除非你們一個個給我認真道歉,不然我可沒臉跟她做朋友!」又催促著袁長卿:「寫啊!」

  袁長卿低頭看看書案上的貼子,抬頭道:「可正如你三哥所言,我都沒有露面,若是叫那位十三姑娘知道我在暗處看著……不定會更生氣吧。」

  「那……」林如稚一陣猶豫。

  袁長卿又道:「不過,到底是在我家店裡出的事,我便以掌櫃的名義寫個道歉的帖子吧。」他坐下提筆寫了那帖子,又問著林如稚,「你打算登門?」

  「是啊,」林如稚道,「你們不寫,我可沒臉去。」說著,從那帖盒裡又拿出一個空白帖子,死活塞給周崇,「看看,袁師兄都寫了,你有什麼理由不寫?!」

  袁長卿寫完了帖子,擱下筆,看著周崇笑道:「你不是想問那繡品的來歷嗎?我看你還是乖乖寫吧。總之,昨兒也是你莽撞了。」

  「男子漢大丈夫,向個女人道歉……」周崇撇著嘴,心裡十分不樂意。可既然袁老大發了話,且他也想著那看著很像是「玉繡」的繡品,到底嘀嘀咕咕地坐到書案後去道歉了。

  一旁,林如亭一直笑眯眯地聽著,直到此時才問道:「你們誰能給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於是林如稚就把昨兒的事說了一遍。她有意要替珊娘遮掩,便沒提那巷子裡的事,偏那一段是周崇的最愛,此時趕緊胡亂寫好了帖子,過來接著話頭,把林如稚不肯說的「十三姑娘變身記」也給補上了。

  林如亭一陣驚訝,「你們說的……真是侯十三娘?!」

  和才剛回來不久的林如軒不同,林如亭一直在梅山書院裡讀著書,所以他對侯珊娘比在座諸人都要熟悉,卻又覺得他們所描述的那個十三娘,跟他記憶中的簡直是判若兩人。

  袁長卿的眼眸微微一閃,卻並不自己發問,只看向林如稚。

  於是林如稚果然如他所願,巴巴問道:「二哥快說說,你所認識的那個十三姐姐,又是個什麼模樣?」

  於是,林如亭便給眾人描述了一個知進退、懂眼色,人前人後分外守禮的十三姑娘,「怎麼也想像不到,她那樣的人,會做出什麼不合禮儀體統的事。」他搖頭笑道。

  袁長卿聽了,背在身後的指尖不覺又拈動了一下。

  若他真逃不開家裡的算計,這十三姑娘原該是最合適的人選——一個知進退懂眼色又安分守禮的人,想來也應該是個知道彼此心裡的分寸餘地,不會叫他在不該花費精力的地方浪費精力的人。只可惜,這十三姑娘人後還藏著另一副面孔……

  雖然看著似乎也並不怎麼討厭,但袁長卿不喜歡意外,更不喜歡無法掌控的意外,所以,他覺得,也許還是那個謹慎沉默的十一娘更合適。

  於是,這一天近午時分,原本計劃著要好好料理一下家事的珊娘,一下子接到了一摞道歉的帖子。除此之外,還有林如稚林大姑娘約著下午要來拜訪她的拜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6:46

第二十七章 拭目以待

  照著珊娘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的姿態。

  想著不過隨便應酬一二,她只要裝出一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模樣,想來那小姑娘應該也就能夠明白她沒那交結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沒把這件事太過於放在心上。

  誰知她是這麼想,卻也要對方是她這樣一個「知進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雖然跟她有著一樣的才名,卻是遠沒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誠,便是注意到珊娘這裡懶懶的不愛搭理人,那位也只當是先前被家裡的師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緣故,倒一個勁兒地沖著珊娘賠不是,鬧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撐著額頭,一陣無可奈何。

  「之前我爹問我要不要轉來梅山書院讀書時,我還想著,這裡我又沒個認識的人,如今終於認識了姐姐,這下可好了,便是轉來這裡讀書我也不怕孤單了。」林如稚笑道。

  珊娘忽地一抬眉,「你要轉來梅山女學?」

  「嗯,」林如稚點頭,「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兒聽我父親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加上還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師兄?!」

  「嗯,是我父親的學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樣,我袁師兄在杏林書院裡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師兄切磋一二。不過我袁師兄可厲害了,音律書畫對弈,樣樣精通,便是騎馬射箭,也從不輸人的。」

  看著林如稚那一臉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樣肯定比你袁師兄強。」

  「哪樣?」

  「廚藝。」珊娘歪頭笑道,「你袁師兄的廚藝功課肯定不如我。」

  女學裡要學琴棋書畫外,也要學廚藝刺繡的。這兩樣倒是男學裡沒有的功課。

  那林如稚瞪圓著杏眼,張著嘴一陣發愣,然後忽地鼓掌大笑起來。雖笑得很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溫婉優雅,卻別有一番直爽俐落的風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著將唇角處抿出兩個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這個跟袁師兄比去!」林如稚拍著手笑道,「雖然我廚藝也不怎麼樣,但肯定比袁師兄強。還是姐姐有主意!」

  又道,「姐姐什麼時候能回學裡?姐姐如今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不如說給我聽聽。我祖父常說,不為良相就為良醫,他那裡收著好多外面沒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對症的。」

  眼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身春裝打扮。只是嫩嫩的綠,換成了一身水汪汪的藍。那明亮的眉眼,那直爽的性情,若不是中間隔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珊娘真的很願意跟這姑娘交結。

  她默默歎息一聲,搖頭笑道:「原也沒什麼……」頓了頓,忽然又是調皮一笑,歪頭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沒病,只是懶得去上學而已。」

  林如稚一呆,那杏眼再次瞪得溜圓,半晌,才張口結舌道:「姐、姐姐是說……」

  「逃學。」珊娘一本正經道。

  她等著林如稚的反應。

  而林如稚的反應卻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賊似的回頭看了一眼堂下跟著她的丫鬟婆子,湊到珊娘面前,壓低聲音小聲問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裝病逃學都能被我爹娘發現,竟是一次都沒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且我看都沒人懷疑姐姐是在裝病呢,姐姐真厲害!」

  珊娘:「……」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嘰嘰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廳門前一陣垂眼沉思。

  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會把她往自己的小院裡領,便只在這花廳上待了客。此時送走了客人,她卻忍不住想著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原來,早在袁長卿參加春賞宴之前,他就已經決定要入梅山書院讀書了。

  那時候的她是怎麼想來著?竟以為他是為了她,才特意轉的學……那時候的她,得有多自作多情啊……

  可惜,她到底還是膽小了,沒敢問那袁長卿這會兒人在哪裡。不過聽那意思,怕是人應該還在京城……

  林如稚說:「……袁師兄也要轉過來,我也就同意了……」

  聽這意思,便知道,果然這二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只是,為什麼上一世時,那林如稚並沒有像這一世這樣,決定轉來梅山女學呢?!

  「姑娘。」

  堂下,一個路過的僕役向著珊娘殷勤一禮,然後才轉身走開。

  珊娘抬起頭,驀地深吸一口氣,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都拋到一邊。前世也好,今生也罷,林如稚和袁長卿怎麼都好,已經跟她無關。眼下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五福,」她叫道,「去跟馬媽媽說,明兒一早,辰時初刻吧,叫家裡的管事們在這個花廳裡等我,我有話要說。還有,不許遲到。」

  次日一早,難得珊娘沒有睡個懶覺,而是準時在辰時初刻出現在二門外的花廳上。

  花廳裡,顯然馬媽媽也怕被珊娘打了臉,早早便領著人候在那裡了。

  珊娘目不斜視地在上首坐了,然後微抿了唇,笑意盈盈道:「我才剛回來沒幾天,也認不清誰是誰,煩請各位先報一下各自的姓名職守吧。」

  那些人中,有不少人都拿眼看著馬媽媽。

  馬媽媽先是瞪著雙馬眼看了珊娘一會兒,見珊娘只笑眯眯地看著她,心裡知道這位隨時會拿她立威,便暫時忍下屈辱,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就聽得珊娘笑道:「媽媽就算了。」

  馬媽媽一窒。

  只聽珊娘又道:「那我們從方媽媽開始吧。」

  方媽媽乖覺,忙站出來,屈膝道:「奴婢夫家姓方,現管著對外的送禮來往和各處人手調派等事。」

  珊娘點點頭,笑道:「媽媽手下現管著哪些管事?請媽媽替我一一引見。」

  於是方媽媽便把她手下的二級管事們一個個叫上來介紹給珊娘。

  珊娘對著那些管事笑道:「還請各位細細說一說,各位各自又分管著哪裡,手下各有多少人,分作幾組……」

  在方媽媽之後,是外院管事田管家,然後是管廚房的田媽媽……

  管事們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麼一句俗語,不管是哪一體系的人,都不願意替大姑娘墊了臺階,一個個倒也十分乖順,沒給珊娘惹來什麼麻煩。

  珊娘表示:滿意。

  這裡一處處說著,那裡三和五福各拿著一本花名冊一處處地勾對著。等各處的管事們一一過了堂,那二人便將手裡的名冊交到珊娘手中。

  珊娘翻了翻那兩套名冊,笑道:「我原是個懶人,從太太那裡要了這個差事,是因為這家裡如今實在有些亂,亂得叫我看著很不順心。其實要說起來,我覺得家裡應該沒那麼多事才是,不過是各人馬馬虎虎對付完了各自的差使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求並不高,可偏偏……」

  她歎息一聲,合上那兩套名冊:「各位都是家裡的老人,應該都知道,家裡自來就有一套現成的規矩,哪裡該用多少人手,什麼人手做什麼差事,原都有個定數的,若是大家都按著規矩來,應該誰都亂不了誰。可我怎麼看著,家裡竟是有些地方多了人手,有些地方又少了人手呢?那多了人手的地方,怕是難免要人浮於事。少了人手的地方,若是沒耽誤了差使,可見便是之前人浮於事;若是耽誤了差使,只怕就要怪你們這些管事的不上心,沒及時補上人手的緣故了。」

  她抬眼看看馬媽媽,見她垂眼不語,便看向堂下屏息靜氣的眾人,那纖細的手指在名冊上輕點了兩下,笑道:「我大概能猜到各位心裡在想什麼。實話告訴各位,雖說我是才剛接手家裡的事,可想來你們也都聽說過我。在西園裡那麼多年,跟著老太太便是看,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倒真不像你們有些人以為的那樣好糊弄呢。」——西園老太太的名義,此時不借,更待何時?!

  「咱們府裡進人,頭一條,便是要熟背府規以及各處的章程。想來各位管事們應該也不會忘了各自該守的規矩。既這樣,我給各位三天時間,好好對照著章程,理一理手下各處的事務,看看哪裡不合規矩的,趕緊改了。這三天之內,我會暫時忍耐,便是看到什麼不規矩的地方,我也不會處罰誰,但三天之後,我可不希望再看到,兩位小爺同時回來,一位小爺那裡竟沒人伺候著,一位小爺那裡又人山人海這種沒規矩的事。還有,以後我也再不希望看到有下人違規,在背後亂說主子閒話,偏還有人膽子大得竟敢跳出來包庇的事。之前的也就罷了,三日之後,我會對照著府規一條一條地去跟各位講規矩。不過,便是下面有人犯了事,我也不會直接找那犯事之人,我只會找你們這些管事。不管是誰犯了什麼錯,在我看來,那只代表了一件事,便是你們這些管事的無能,不稱職。既然不能擔起身上的差事,那就請各位自個兒回去好好修煉修煉再來,也省得耽誤了差使。」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三天後,各位能給自己挑一個合格的副手出來。如果各位被我發現不合適眼下這職位,我希望能由副手替你們擔當起這個差事來。沒得說你們當不好差,倒叫主子忍耐你們的道理,可是?當然,若是副手也不合適,便表示,你不僅自個兒能力不夠,眼神兒也不濟。這樣的人,想來真是能力不足,還是趕緊去找一找自個兒力所能及的活計吧。我這裡會給大家三次機會,頭一次做不好事沒什麼,改了就好。第二次也可以算作是無心之失,可若是有第三次,那就是屢教不改了。人生苦短,誰也別來浪費誰的時間吧。各位可聽明白了?」

  她看看眾人,笑盈盈又道:「還有最後一句話,我這人很怕麻煩,真的很怕麻煩。可為了以後不麻煩,所以我寧願現在麻煩一點。所以我希望,能有誰出來當一當那出頭的榫子,好叫我一次麻煩到底,也省得以後零敲碎打的麻煩。借我們家五福的話來說,那就是神煩。」

  「我拭目以待。」

  十三姑娘飛了飛眉,笑得甚是溫婉和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6:58

第二十八章 與人為善

  一場春雨過後,落梅河兩岸的綠色不禁更深濃了三分,染得那清澈的落梅河水看著也如同一塊漂絲的碧玉一般。

  這碧玉般的春水中,悠悠蕩來一隻烏篷船。船頭處,一個白衣文士迎風而立;那船尾處,一個垂髫小僮則撅著個屁股,查看著茶爐上的動靜——這一幕,落在岸邊行人的眼裡,恰似一幅愜意的水墨畫卷。只除了……

  那畫中的白衣文士,此時正仰著頭,一臉癡呆地盯著天空中的一個小小墨點。

  才剛剛放了晴的瓦藍天空下,驀然響起一聲長唳,翱翔著的小墨點忽地一個回旋,向著烏篷船的後方飛去。

  船上的白衣文士此時已全然忘了他正在船上,忍不住跟著那墨點轉身,竟險些撞上烏篷船的篷頂。

  也虧得一個中年家人及時從烏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老爺當心!」家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便又把手縮回了烏篷艙內。

  撐船的船家見了,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墨點,笑道:「是老鷹啊。有些年沒見山裡的鷹飛出來了。」

  「那不是……」文士張嘴剛要答話,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忽哨。

  隨著忽哨聲,已經飛遠的老鷹忽地一個回旋,然後一收翅膀,竟如箭般從空中紮了下來。

  文士吃驚地扶住烏篷船的篷頂,扭頭看向忽哨聲處。

  便只見岸邊,一截為了便於婦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棧板上,一個少年正抬頭看著那隻俯衝而下的大鳥。

  那隻鷹將臨近時,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小魚往空中一拋。大鳥一個翻身,抓住小魚,便落到不遠處的一棵樹梢上,低頭啄食起來。

  白衣文士見了,忽地用力拍著篷頂,指著那少年向船家無聲示意。

  已經跟著老爺出門小半個月的船家當即明白老爺的意思,船舵一轉,小船便向著少年劃了過去。

  而船上的文士,則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樹梢上的那隻鷹隼。

  那隻鷹隼看著似乎還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夾雜著點點橫行斑紋,雖體形不大,卻已處處透著一股彪悍之氣。

  文士只顧著看鷹,竟沒注意到他們的船已經靠近了那個放鷹少年。

  放鷹少年原也在看著那鷹,聽到身後水響,一回頭,見一隻船沖著自己劃了過來,頓時嚇得一陣大叫:「喂喂喂!」

  文士這才從那小鷹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岸邊的少年。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少年並不是什麼鷹奴,僅從他身上那件繡著松鶴延年團紋圖樣的深紫色絲袍便可看出,這應該還是位世家公子。

  船穩穩地在離著少年三尺之外停了下來。文士沖那被嚇到的少年拱手笑道:「啊,抱歉抱歉,」然後又指著樹頂的鷹問道:「敢問公子,那可是海東青?」

  少年驚訝揚眉,將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抬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識貨。」

  「那,」文士頓時一陣激動,「不知公子可願割愛?」

  誰知少年一聽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覬覦小爺的海東青?!」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得身後一個頗為清冷的聲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鷹,什麼時候竟成了五爺的東西。」

  那叉腰少年一窒,滑稽地縮了縮脖子,又背著來人一陣呲牙咧嘴,然後才緩慢轉過頭去,沖著來人一陣憨笑道:「咱倆不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嘿嘿,自然我也有份兒……」

  「是嗎?」

  隨著這短短兩個字,那河岸邊的垂柳下,一匹黑色駿馬的旁邊,緩緩走出一個高瘦少年。

  少年生得膚色白皙,目如點漆。那白皙的膚色襯著烏黑的眉眼,使得一雙原已幽深的眼眸看著更顯清冷。

  而少年目光中某種堅硬的東西,別說是這放鷹少年只是個少年,便是船上的白衣文士見了,都忍不住下意識振了振精神。

  高瘦少年緩步上前,靜靜看了那華衣少年一眼,便伸手過去,解下華衣少年手臂上的黑皮護臂,戴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後回身沖著樹梢上的小鷹打了個忽哨。

  小鷹聽到招呼,應和地長唳一聲,只眨眼間,便撲閃著翅膀,穩穩落在那少年平舉著的手臂之上。少年這才舉步向著岸邊過去。

  被拋在身後的華衣少年呆了一呆,直到攜著鷹的少年走回大柳樹下,將那隻小鷹放置在馬鞍前的鷹架上,又伸手去解那繫在柳樹上的韁繩時,華衣少年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轉身追了上去。

  「誒,師兄師兄,原諒我這一回吧,我這不是看阿灰悶的嗎?你整天把阿灰關著,阿灰也會不高興的。」

  那高瘦少年忽地停住解韁繩的動作,站在那裡想了想,回頭道:「說的也是,不如送它回我外祖那裡,倒也自在。」

  「誒?啊?!不要啊!」華衣少年慘叫一聲,「算我錯了行不?我向你道歉,你別送阿灰走……」

  就在這兩個少年糾纏不清時,船上的白衣文士早已示意船家靠上棧板,又扶著那船家的手下了船,急急追了過來。

  「二位公子請了。」文士向著仍糾纏不清的兩個少年拱了拱手。

  華衣少年回頭,見又是這白衣文士,先是一皺眉,忽地眼珠一轉,拉著那高瘦少年,指著文士禍水東引道:「袁老大,他想買你的海東青!」又道,「我就是替你放了一回鷹而已,我可沒有覬覦你的寶貝,真個兒覬覦你的寶貝的,是他!」

  文士看著少年指到鼻尖前的手指,卻也不惱,伸手推開那少年的手指,向著鷹的主人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覬覦。我只是想請問一下,這可是那大名鼎鼎的海東青?」

  見文士文質彬彬,有禮相問,高瘦少年從華衣少年的手中掙回手臂,也沖著文士還了一禮,道:「正是。」

  「這應該還是幼鷹吧?」文士巴巴看著鷹架上的小鷹,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那華衣少年警惕地橫步攔下。

  文士歉意一笑,後退一步,偏那兩隻眼仍牢牢貼在那隻小鷹的身上,一邊還虛虛舉著個右手作握筆狀,道:「我只在衡安先生的畫稿裡看到過海東青,這活物竟還是頭一次見。原來海東青是這樣一種神韻……」

  說著,文士看著小鷹的眼神漸漸又癡了。

  這癡癡的目光,不由就叫那華衣少年心頭一毛,後退了一步,湊到高瘦少年身旁,低聲道:「老大,這老頭兒,腦子有問題吧?」

  而其實,那文士看著不過才三十來歲年紀,且眉目生得甚是俊朗。

  這樣的人品稟性,忽地就叫那袁老大袁長卿有種熟悉之感。他的眼眸微微一閃,狀似無意地叫了聲:「五爺。」

  「啊?」

  那華衣麗服的五皇子周崇和五老爺侯楓侯疏儀同時應了一聲。

  答應著的二人,不由全都詫異地看向對方,然後又齊齊扭頭看向叫人的袁長卿。

  那袁長卿的臉上,卻正而八經擺著副驚詫的神情,且一副因著驚詫而忘了要說什麼的模樣。

  於是周崇一扭頭,瞪著五老爺道:「他在叫我,你答應個什麼?!」

  五老爺愣了愣,笑著解釋道:「誤會誤會,我在家也是行五。」說著,又笑了笑,沖著兩個少年拱手道:「冒昧了。只是我們這南方,很少能看到這樣的鷹,二位公子見諒。」

  想了想,許終究是覺得放手可惜,那五老爺便試探著又問了一聲:「不知這鷹……」

  周崇不客氣道:「這是我師兄家裡長輩所賜之物,怎麼可能賣給你?!何況這是海東青,有價無市的寶貝!」

  「啊,」五老爺又是禮貌地一欠身,「果然是我冒昧了。」說著,他後退一步,便要轉身離開。

  這時,卻忽聽得那袁老大問道:「先生也愛鷹?」

  周崇一陣詫異,他再沒想到袁長卿會主動出聲搭話。

  袁長卿卻連個眼尾都不曾給他,只含笑看著侯五老爺。

  五老爺笑道:「只是眼下正在畫鷹,想著就近觀摩一二罷了。」

  袁長卿略一沉吟,道:「這鷹真是家裡長輩所賜,不能相讓於先生。不過既然先生只是為了畫鷹,我倒有一個法子……」

  「誒?!」周崇吃驚回頭。他所知道的袁長卿,可從來都不是個熱心之人!

  只聽袁長卿又道:「我最近會入梅山書院就讀,先生若想要看鷹,可去梅山書院尋我。我叫袁長卿。」

  其實,不僅周崇吃驚,五老爺也很是吃驚。

  這一年,五老爺侯楓侯疏儀正好三十五歲。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哪怕再不務正業,到底已是個心智成熟的男子。何況他一向擅畫。擅畫者,都擅長觀察。這少年清冷的眉眼,叫五老爺覺得,此人應該是個心性涼薄之人。偏生著這樣一副眉目的少年,竟主動熱心示好……五老爺面上雖不顯,心裡早打了個問號。

  「這……實在太冒昧了。」五老爺笑著婉拒道,「我原也只是頭一次看到海東青,才一時激動失了禮數,倒叫公子費心了。既然公子在梅山書院就讀,這梅山鎮也就這麼大,想來將來總還有緣一見的。」說著,五老爺拱了拱手,便轉身走了。

  身後,一臉驚訝地周崇伸手去摸袁長卿的腦門:「你怎麼了?病了?」

  袁長卿撥開他的手,只語蔫不詳地道了句「與人為善而已」,便沖著已經重新回到船上的五老爺行了一禮。

  於是,船上岸邊,雙方就這麼彬彬有禮地相互別過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7:21

第二十九章 老爺回來了

  且說那五老爺侯楓侯疏儀,雖已是心智成熟的三十五歲成年男子,卻仍是個我行我素,行動灑脫的藝術流(當然,此乃後世的說法)。當日離家時,便是他一時興起,只隨意叫了路邊的一個閑幫回家送信,如今回來了,他也是什麼人都不曾通知。

  故而等五老爺帶著桂叔和僮兒阿福到得府門前時,府裡竟沒一個知道今兒老爺要回來。

  那守門的嚴伯正指導著新來的門僮拿著個大竹掃帚清掃著門前,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嚴伯。」

  嚴伯回頭,見是老爺的貼身小廝阿福喚他,那眼兒頓時瞪得溜圓。再一抬頭,他便看到了隨在阿福身後的五老爺和府裡的大總管桂叔。

  偏那五老爺一向是個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開正門,就這麼從開著的側門進了府。

  而那被老爺強帶出門去的大總管桂叔,則一臉無奈地跟在五老爺身後。

  直到這時,嚴伯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踢了新來的門僮一腳,示意他去二門上報信,他則追上去給老爺一陣請安,又打頭將老爺一行人送至正廳,然後就回去繼續守他的大門了。

  桂叔見了,忍不住回頭看了這嚴老頭兒一眼,卻並沒有多話。

  正廳上,早有管著此處的婆子從嚴伯手裡接了老爺,然後引著老爺繞過花廳往二門去。

  二門處,那暫代了桂叔職責的田管事雖是匆匆得到消息,總算趕在老爺進門前到了院子門口。而老爺院子裡的一眾丫鬟小廝們,則早已經在那裡候著了。

  五老爺被眾人簇擁進他的院子,才剛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時送上熱茶和熱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爺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換了家常的衣裳……

  看著眾人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桂叔忍不住就抬眼看向那垂手恭立在門邊上的田大。

  往常老爺回來時,從守門的嚴伯起,到前廳的婆子,再到這院子裡各處的丫鬟小廝們,一個個總是那麼急切地跟前跟後表著忠心,一副恨不能親手替老爺按肩揉背的模樣。那場景雖說看著挺親切熱鬧的,可也難免叫人覺得鬧心。若是遇上五老爺心氣兒不順的時候,更是天下大亂。

  如今這各處人等的行事作派,卻恰是府裡已經多年不曾見過的那套老規矩。跟之前的混亂一比,桂叔忽然就覺得,府裡當初設了那麼多繁雜的規矩,好像也並非沒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那套規矩家裡早已經沒人看重了,如今卻是不知道叫誰又給搬了出來。想來不可能是馬媽媽,那婆子本身可就不是個愛守規矩之人。

  所以桂叔才那麼看向田管事。

  「不錯,」見老爺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桂叔便走到門邊,笑眯眯地拍拍田大的肩頭,誇著他道:「看得出來,這些日子果然辛苦你了。」

  田大卻是一陣苦笑。這些日子,還真是辛苦他了。也辛苦了府裡的眾人。

  人總是這樣,一根弦一旦鬆下來,想要再緊起來,便沒那麼容易了。偏家裡的大姑娘還真不是個好糊弄的,對家裡的各種規矩章程,竟是比他們這些整日盤弄著具體事務的還要熟悉。哪裡稍有犯規,姑娘身邊的丫鬟便會站出來,把那條例一條條背得滾瓜爛熟,竟是當面寒磣著人。

  且姑娘還說到做到,便是看到下人掃地沒掃乾淨,她也只笑眯眯地對那掃地之人道聲「辛苦」,從不指責半句,回頭卻把馬媽媽叫過來,叫她自己來看看哪裡不對。於是,自覺丟了臉面的馬媽媽回頭就把那管打掃的管事給臭駡了一通。管打掃的管事丟了臉面,回頭便把管那一片的婆子給罵了……等罵到具體沒做好活計的那個人時,不定那人正沾沾自喜著,才剛她偷懶姑娘都沒說她,還跟她道了「辛苦」……

  人,總愛個臉面。如今大傢伙兒被大姑娘這麼一層一級地打著臉,也由不得人不收斂一二。於是,才不到十日,府裡竟真的處處都上緊了弦子。雖然如今再沒人敢當著人說主子什麼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號,仍是悄悄流傳了開來。

  而此時那「笑面狐」侯珊娘,卻是還不知道她爹回來了。她正在她的小院裡,心滿意足地欣賞著木器行送來的那三件器物。

  貓趣圖的屏風,已經立在她二樓的起居室裡了;墨竹圖,也立在了她的大書案上;此刻她正看著人把那用色清雅的洛神圖掛在中堂的牆壁之上。

  「如何?」

  五福扶著那洛神圖,回頭問珊娘。

  珊娘尚未答話,三和已道:「左邊再高些。」

  那幫著掛畫的婆子趕緊往上提了提。珊娘笑道:「錯了,你那邊是右邊。」

  婆子一陣訕笑,忙放低了角度。

  眾人正忙著時,一個小丫鬟跑進來稟道:「老爺回來了。」

  李奶娘聽了,忙拉過珊娘將她往樓上拖去,「快快快,老爺回來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趕緊去請安。這裡交給五福她們就好。」

  珊娘好笑地掙脫奶娘,低頭看看自己,「我這樣也可以了。」說著,招呼了六安一聲,便要出去。

  奶娘急了,攔住她道:「那是老爺!怎麼著姑娘也該換身衣裳才是尊重。」

  站在椅子上的五福不由沖著珊娘做了個鬼臉。

  珊娘笑了笑,忽地湊到奶娘耳旁,低聲道:「我怕我換了衣裳,叫馬姨娘搶了先呢。」

  奶娘一呆,「哎呦」了一聲,立時推著珊娘道:「姑娘這樣就可以了,趕緊的,別晚了,叫人挑了禮數。」

  珊娘含笑沖著五福三和挑了挑眉梢,招手叫過那一臉呆萌的小六安,便轉身出了春深苑。

  來報信的小丫鬟是在二門上當差的,不等姑娘相問,小丫鬟便已經機靈稟道:「老爺才剛進門,這會兒應該已經在自個兒的院子裡了。」

  珊娘倒是沒問太太有沒有過去迎老爺,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太太的院子裡看著仍是一片詳和,她便猜到,那位應該沒有過去。

  兩世為人、曾也做過某人妻子的她,忍不住就又動了動眉——她的那個爹,到底有多兇殘,才嚇得膽小的五太太連這等表面功夫都不敢去做?!

  而當珊娘來到老爺的院子裡,遠遠看到五老爺正好從正房裡出來時,她忽地就眨了一下眼。

  雖然不過才兩個月不見——除夕夜團拜時她曾上前給這親爹磕過頭,也親手接過親爹遞來的壓歲錢——可她卻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五老爺。如今這麼一看,她才發現,原來她也好,她大哥也好,還有她那個胖墩弟弟,全都長得像五老爺,都生著兩道略淡的籠煙眉,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各自的臉型稍有變化而已。

  看著五老爺,不知怎麼,珊娘忽地又想起上一世最後一次見她爹時的情景來。

  那時,五老爺在老太太屋裡正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卻是從頭到尾連個正眼都沒給她。

  「實話告訴你,這婚事我不同意。可老太太說你自個兒樂意。既這樣,你便自個兒做主吧。只是,以後哭也好笑也好,總和他人無關,你也不要回來哭訴,路總是你自個兒選的。」

  珊娘一直不知道五老爺反對那樁婚事的理由,不過,五老爺和老太太一向都是擰著來的,老太太同意什麼,五老爺就要反對什麼,所以那時珊娘也沒有多想,便這麼高高興興地嫁了……

  見五老爺從正屋裡出來,珊娘也不上臺階,只在階下屈膝行了一禮,叫了聲:「老爺。」

  這聲「老爺」,叫正打算去書房的五老爺腳下一頓。

  五老爺看著她愣了愣,竟似一時沒認出她來一般。半晌,他才拿手指點著她,帶著種叫珊娘疑惑的猶疑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裡?」

  「女兒回來了。」珊娘直起身,笑盈盈地答道。

  「回來?」五老爺一副沒聽懂的模樣。頓了頓,才恍然道:「哦,對,才剛聽說了。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大概不回去了吧。」珊娘笑道。

  五老爺那兩道並不怎麼濃密的眉忽地就擰了起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兒微微眯起,以之前看向袁長卿時那種充滿狐疑的眼,把珊娘上下一陣打量。見她臉上的笑意並不像是強顏歡笑,便道:「你……不會是被趕出來的吧?」

  珊娘微一揚眉,笑道:「女兒不記得做過什麼要被人趕出來的錯事。不過是最近有些犯懶,大夫說,怕是時節不對。老太太那裡覺得西園不養人,就放我回來休養了。」說著,她伸手摸了摸臉,笑著又道:「我也覺得家裡比較養人。」

  五老爺看著女兒歪了歪頭,像是遇到了什麼難題一樣——也確實。在五老爺的記憶裡,自己這個女兒深得他母親的真傳,不管是心機也好,還是手段也罷,簡直和他母親一模一樣。而自很小的時候,因為各個方面都不能如母親所願拔尖後,不僅老太太放棄了五老爺,五老爺也放棄了去討母親的歡心,如今連帶著他看著這行事作派越來越像老太太的女兒也是渾身不自在。

  只是,叫他疑惑的是,除夕時看到女兒時,還覺得這女兒越長越像老太太了,如今看到,卻忽然又叫他覺得,女兒還是像自己多些……總之,似乎哪裡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只是,原本已經妥妥的又一個「孟氏」,如今忽然間笑意盈盈地站在他的院子裡,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訴他,她不再回西園了……

  一向頗為多疑的五老爺忍不住就是一陣困惑——這女兒,沒中邪吧?!她一向不是追求成為「人上人」的嗎?!

  不過五老爺早就知道,這世間的事誰都管不了誰,人能管的,唯有自己而已。所以五老爺只困惑了片刻,也不想去尋求什麼答案,便揮了揮手,嘀咕了一句:「隨你吧。」便鑽進了他的書房。

  珊娘屈膝恭送五老爺進了書房,然後站在院子當中,看著一個小廝推開書房的窗戶,又隔著窗戶看著那神秘的桂叔在那裡替五老爺鋪紙磨墨,忍不住再次挑動了一下眉梢。

  原以為這五老爺五太太各有癡迷是被人誇大了的說辭,如今親眼所見,才叫她知道,果然是「無穴不來風」呢。

  她抿著唇角笑了笑,扭頭的瞬間,忽然就看到,那正房掛著的竹簾微微晃動了一下。

  竹簾下,一抹豔麗的桃紅一閃而過——正是馬姨娘最愛的顏色。

  於是,珊娘唇角的小小凹陷,不禁又凹得更深了一些。

  顯然,馬姨娘果然搶在第一時間過來了。只是,看樣子,不是沒告狀成功,便是告了狀,五老爺也和五太太一樣,覺得事不關己。

  很好。珊娘想。有這樣一個爹,其實也挺省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7:33

第三十章 歲月靜好

  之後的一段日子,珊娘覺得,她的生活可用四個字來概括,那便是:歲月靜好。

  府裡各處的下人們,經由她前一陣子的嚇唬,如今一個個都乖覺得很,便是有什麼錯處,也不敢犯在她的面前。

  五太太那裡,只恨不得全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而據說五老爺最近正癡迷於練習某種新畫法,也是恨不能閉關修煉,命令誰都不許打擾他;大爺侯瑞整天忙著上學,放了學就搶搶地盤打打架,小日子過得也頗為自得;至於小胖墩侯玦,所以說孩子沒有隔夜仇,最近居然跟老九老十老十四這幾個才剛打劫過他的小子們交好上了,只除了看到珊娘時一副被踢過屁股的小狗模樣——就是那種既想討好又害怕挨揍的神情,那種「你雖然虐我千萬遍,我對你依舊如初戀」的雛鳥式渴望巴望眼神。

  當然,珊娘只當什麼都沒看到的。

  如今的她日子過得可真是「歲月靜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閒暇時光趁著春色,蒔蒔花,弄弄草,折騰折騰她的小院子,佈置佈置她的小繡樓,竟是兩世以來都沒有過的自在逍遙……

  如果那林如稚能夠忘了她,不是三天兩頭跑來獻殷勤的話。

  看著換了身海棠紅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纏郎」。這小姑娘雖不是兒郎,可纏功十分厲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麼個活潑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對她擺冷臉,終究還是狠不下心腸。

  於是,那沒臉沒皮的林如稚就這麼一步步地擠壓著珊娘對她的戒心,擴張著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時,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經從二門外的花廳移到了後花園裡的八風閣。這會兒又因說到栽花種草,叫小姑娘又纏上來,只說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說過的花盆架子。珊娘一個沒忍住,差點就要邀請這跟她其實一點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果然好女怕纏郎——女郎更可怕!

  「你不是說你要轉來梅山女學的嗎?怎麼沒見你去上課?」珊娘趕緊轉移話題。

  「啊,說到這個,都忘告訴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將半個身子探過茶几,看著珊娘笑道:「我跟家裡都說好了,下月初再入學。姐姐的病假是休到這個月底吧?到時候正好咱倆一起去上課。」

  珊娘頓了頓,借由端起茶盞,避著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這才從茶盞上方看著她笑道:「其實,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

  林如稚一呆。

  「咦?誒?啊?!休學?!姐姐要休學?為什麼?!」

  「我身體不好……」

  「少來!姐姐明明是在裝病!」小姑娘急了,驀地跳起身,「姐姐不帶這樣的!我可是特意為了姐姐才轉來梅山女學的,沒道理我來了,姐姐倒不上學了!姐姐若真要休學,我……我……我就去告發姐姐!」

  看著林如稚這急切跳腳的模樣,珊娘忍不住以手支著額,心下一陣後悔。當時怎麼就出於一時的惡趣味,竟告訴了這孩子,她是在裝病逃學呢?!

  「我不管,」小姑娘撲過來,一把纏住珊娘的手臂,「總之,不許姐姐逃學!不然我告訴你爹去!」

  她爹?!五老爺回來後,跟她說過的話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懷疑,她若換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爺都認不出她來。

  「好啊,你去告訴呀。」

  珊娘笑著,掙脫林如稚的手臂。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麼怪癖,動不動就愛纏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雖然看著一副笑模樣,卻並不愛跟人親近,對於這等肢體接觸,更是有種本能的戒備和彆扭。

  「誒?!」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著笑模笑樣的珊娘,忽然眼帶羨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學,都不會罵你嗎?!你爹可真寵你,哪像我爹……」

  說到這裡,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纏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為姐姐才答應轉來梅山女學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個看著,想逃學就已經很難了,如今轉來這裡,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個看著,我更是沒法活了!我原為了姐姐犧牲這麼多,偏姐姐竟告訴我,我來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學了,我不幹我不幹!」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糾纏著珊娘,叫珊娘一陣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兒女,都不曾這樣沖她撒過嬌。

  偏這樣嬌憨的一個小丫頭,竟纏得她心頭一陣酸軟。前世時,她深信「慈母多敗兒」,便是有這樣的心軟時刻,也不得不逼著自己硬起心腸。而眼前的這孩子,只是別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寵了溺了教壞了,也不是她家的……

  於是,珊娘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她的笑容裡帶著怎樣的寵溺,一邊從林如稚的懷裡掙脫手臂一邊笑道:「好了好了,這事再說吧。瞧你,纏得我的衣裳都皺了。」

  林如稚抬頭看看她,見她雖然笑著,可眼裡的堅決依舊,便知道這十三姐姐心裡應該是拿定了主意不會變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說怎麼看著姐姐特別親切,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姐姐跟我袁師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著嘴道:「我袁師兄也是這樣,心裡拿定了主意,誰說也不會改的。」頓了頓,可憐巴巴望著珊娘道:「姐姐就不能為了我改一改主意嗎?我可是為了姐姐犧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歎了口氣,連她自個兒都沒想到的,答道:「不過是不去女學而已,你不是還能來找我嗎?我又沒有說,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看著小姑娘重新變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歎了口氣。

  前世時,袁長卿是不是和現在的她一樣,也是被這小姑娘的熱情率真給迷住了,所以才會違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裡默默地、隱忍卻堅持地,喜歡了她一輩子?

  而,正如林如稚無心所言,其實就本質來說,她和袁長卿很像,都是那種習慣於把本性藏於暗處的人。許正是因為如此,眼前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會對他們這樣的人存著莫大的吸引力吧……

  「對了,」重新變得活潑起來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兒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賞宴的帖子了。祖母問我要不要去,我想著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應了。聽說你家的春賞宴很有名,姐姐給我說說,這春賞宴可有什麼規矩?省得到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叫人笑話了。」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一個和前世不同的地方。雖然家裡每年都會給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卻很少會有人來。至少她的印象裡,那一年的春賞宴,林家並沒有人來。

  所以,這一年的主賓,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長卿……

  想著日益臨近的春賞宴,珊娘心頭一陣煩躁,笑道:「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規矩,不過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罷了。」頓了頓,她微笑道:「不過,今年我大概不會去的,我還『病』著呢。」

  於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滿地沖著裝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夠意思!」

  作為賠罪,珊娘親自將林如稚送出大門,回身時,卻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門處。

  她一時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們新換的院子,便跟了過去。

  誰知她奶娘並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後門處,一閃身,進了後門的門房。

  門房內,早候著一個人了。

  那是個癆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漢子。那漢子一見奶娘過來,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處一陣嘀嘀咕咕。

  珊娘過去時,就只見奶娘正搖著頭,一臉為難道:「錢已經全給了家裡,我身上並沒有多少。」

  「你想作死嗎?!」那漢子沖著奶娘揮了揮拳。

  奶娘被他嚇得後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聲懇求道:「小聲些,看被人聽到笑話!」

  只這麼一句,便又觸怒了那個漢子。漢子用力一推奶娘,大聲嚷嚷道:「你怕人笑話,我卻是不怕!個作死的,竟還敢嫌我說話聲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癢癢了,竟是忘了自個兒是誰……」

  「哦?那就請你說說,她是誰吧。」

  忽然,門外傳來一個綿軟細糯的聲音。

  漢子一驚,趕緊收手抬頭。

  就只見那門房外,亭亭玉立著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齡人來,略顯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彎成兩道月牙兒的眼眸看似全然無害,微翹的唇角處更是抿著兩個盛滿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

  李媽媽呆了呆,反應過來後,趕緊上前躬身行了個禮,抖著聲音道了聲:「姑娘。」

  漢子聽了,不禁在那裡兀自眨著眼,也不知轉起了什麼心思。頓了頓,忽地擠開李媽媽,沖著珊娘擠著笑道:「原來竟是大姐兒……」

  那「大姐兒」卻忽地後退一步,拿帕子嫌棄地捂了鼻子,頭也不回地問著她奶娘,「這是誰?」

  李媽媽忐忑道:「這、這是……我家裡……那口子……」

  漢子討好地又上前一步,還尚未開口,就只見一個生著雙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橫插過來,沖著他的鼻尖一舞手裡的帕子,喝了聲:「咄!」

  漢子嚇了一跳,只得訕訕地退了回去。

  奶娘臉上也是一陣尷尬。

  珊娘那裡以挑剔的眼將那漢子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才開口道:「奶娘既然簽到我府裡,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沒有擅自打殺的權利。」

  那漢子縮了縮脖子,卻是暗地裡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驚,趕緊過來向珊娘又行了一禮,擠著笑道:「他、他就是個粗人,姑娘、姑娘見諒……」

  說著,向著珊娘又是一個屈膝,急急走到那漢子身邊,背身對著珊娘,將一個荷包塞進那漢子的手裡,低聲懇求道:「只有這些了,快走吧。」

  漢子捏捏那荷包,不滿兼威脅地瞪了奶娘一眼,又沖著那一臉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將那荷包往懷裡一揣,轉身走了。

  這邊,珊娘看著那人的背影不禁眯起眼眸,心裡好一陣不是滋味。

  前世時她並沒見過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舊知道那不是個良善之輩。她原想著裝腔作勢嚇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終究還是奶娘,竟不等她發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還是如那人所願,拿錢打發了人……

  回頭看看一臉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李媽媽,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撐上額角。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下手改造這一身「傳統美德」的奶娘才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7:46

第三十一章 叫家長

  珊娘雖能言善辯,卻偏偏不擅長勸解別人,看著奶娘一臉懇求地望著她,一副希望她趕緊忘掉才剛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歎了口氣,實在不忍心傷了奶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唇邊的那些話。

  她這裡才剛一轉身,卻忽地倒抽了一口氣。只見身後的牆角處,她爹的那個伴當桂叔,正背著手笑眯眯地站在那裡,也不知已經偷窺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這桂叔,在五房簡直是個神秘存在。珊娘才剛回來時就聽方媽媽提過此人,但方媽媽也只是說了個語蔫不詳,只說這桂叔經常陪著她父親出門,身上雖掛著個總管的銜兒,卻並不負責府上的什麼具體事務……那時她還以為,所謂的「總管」,是五老爺給這位伴當掛的一個頭銜,人家負責的,大概也就是陪著五老爺胡鬧……

  桂叔看著比五老爺略年長幾歲,生得細眉細眼,臉上的某種神情看著簡直像個老鼠精,偏一雙眼眸又賊亮賊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懷疑,那雙眼在晚上會不會自己發光。

  見珊娘看過來,桂叔向著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後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她,卻是並沒有開口說話。

  珊娘也沒有開口,只沉默著回了個禮,便領著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邊走,一邊好奇回頭,卻是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緊走幾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這桂叔叫什麼名字?」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覺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著老太爺東園的那個桂老總管,桂伯,是他親哥哥。倆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歲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僕,僕役間錯綜複雜的親戚故舊關係,問她最沒錯了。

  這卻是珊娘頭一次聽說,便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頭看來的眼撞到一處。

  二人相互對眨了一下眼,便只當都沒有回頭的,又各自走開了。

  「咱們對花名冊時,家裡的管事也都見全了,可也沒聽說這桂叔到底管著什麼差事啊……」看著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陣小聲嘀咕。

  珊娘卻微抿了抿唇。

  許是受了前世時袁長卿的影響,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許不知道,珊娘卻是深知,這桂叔在府裡到底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說,桂叔是老太爺在五老爺還小的時候給他的伴當。而若說如今五老爺府上僕役們分了老爺一系和太太一系,那麼這桂叔則可算是自成一系。身為老爺的伴當,他跟老爺那一系的關係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關係也很不錯。而經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調查,她才發現,原來這不聲不響,看似遊手好閒的桂叔,才是府裡僕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揚威的馬媽媽想要做成什麼事,沒有桂叔點頭,其實她基本很難成事。

  所以,看著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總覺得,這主子統統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坍塌,不定就是這位長得跟個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後面功不可沒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頭榫子」時,頭一個出頭的「榫子」,竟是這位桂叔的一個侄兒——比叔叔年長近十歲的侄兒。

  於是,東院相遇時,桂叔扭頭看向珊娘的那個玩味眼神,就頗值得玩味了。

  做當家主母這麼多年,珊娘早看慣了僕役們帶著謙卑的眼,像桂叔這樣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們中間看到。當然,也不是沒見過,當年袁長卿的那幾個長隨,包括後來娶了五福的那個炎風,看她時便都是這樣的眼神,那種帶著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誰爭權奪利,只要那桂叔不來擾了她的清靜,她便只當家裡沒這麼個神秘人的。

  只是,世間的事終究難以叫人如願,便是桂叔不來擾她清靜,總有其他事要來打擾於她。何況,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說的那樣,僕役們再怎麼能幹,有些場合,卻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裡那兩個大家長,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雖做慣了大家長,此生卻發誓再不插手別人事務的珊娘,看著她哥哥的小廝跪在她的面前瑟瑟發著抖,忍不住就伸手撐住了額頭。

  「為什麼找我?」

  她鬱悶了。學裡叫家長,不是該通知老爺太太嗎?便是因為害怕,不敢去驚動老爺太太,所謂長兄為父、長姐如母,可沒聽說過叫個妹妹去冒充家長管哥哥的事的!

  小廝南山抖抖嗦嗦道:「學、學裡說,若、若是府裡不去人領、領回大爺,大爺明兒、就不許再去學裡了……」

  若是以前,學裡不讓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裡各處規矩管得嚴,大爺若是不去上學,那板子最終還是要落在他們這些侍候著的人身上!便是大爺屁股不痛,他們痛啊!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告訴老爺太太嗎?」

  南山抬頭,可憐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撫了撫額。閉關修煉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會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會露面……

  珊娘歎息一聲,兀自掙扎道:「府裡不是有桂大總管嗎?聽說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出面的。」

  於是南山回頭看向春深苑門外。

  直到這時,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從門外逛進春深苑的小院內,站在花磚鋪就的庭院中央,沖著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小人終究只是家僕,家裡總得有個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願意,也只能叫上二爺了。」

  笑話!叫個七歲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長?!學裡的先生非氣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著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個什麼東西砸開這老鼠精的腦殼,看看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偏那位笑得那麼……猥瑣,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歎了口氣,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話卻要你桂叔去說。再說,我還『病』著呢。」

  總之,時隔近一個月,原本發誓再不靠近梅山書院的珊娘,又來到了梅山書院的山門之下。

  看著那巍峨的石雕山門,以及山門上古樸的「梅山書院」四個大字,珊娘忽然就發現,自重生後她似乎屢立誓屢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見了先生,她也只裝作一尊有心無口的泥塑菩薩,全然由著桂叔去對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學生的家長們,她只要起個泰山石敢當的作用就好。誰知才剛一進門,她迎頭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過來的眼神——那種掩飾起不安,故意裝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覺心裡一陣不得勁……

  侯瑞的旁邊,是另外三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似乎正在等著五老爺,可等來的卻只是五老爺府上的管家,還有一個看著就不頂事的稚嫩小姑娘。幾個家長頓時就怒了,當即就跳起一個胖婦人,指著桂叔一陣大罵。至於那什麼「有養不教」之類的話,聽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就翻了個白眼兒——太沒新意了。全梅山鎮誰不知道五老爺對孩子就是放養的,有養不教原就是事實,實在沒必要再特意舉例出來罵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見他只知道站在那裡一個勁兒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卻是連句辯駁的話都沒有,她不由就不滿地眯起了眼。

  三個挨打少年的家長中,那個胖胖的婦人聲音最是高亢,此時她的手指幾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額頭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書院裡就敢行兇,將來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殺人放火的凶徒呢!你家老爺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爺,我看他遲早是吃牢飯的命!」

  胖婦人罵了半天,許是覺得罵個總管終究只是白費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個嬌嬌弱弱看著就不頂事的小姑娘,於是胖婦人一扭頭,沖著書案後的先生怒道:「這樣一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她一指侯瑞,「書院為何還要留著?還不趕緊開除了!我們送孩子來書院,是來讀書的,可不是來挨打的!」

  那大書案後坐著的先生,臉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個打架少年,只見其他三個全都乖乖低著頭,只有那侯瑞高抬著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看著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先生沉聲喝道:「侯瑞,你可有話要說?!」

  侯瑞一扭脖子,卻是不看向先生,且還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樣,就差學著街上的小流氓們點著腳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氣得不行。扭頭看看五老爺府上派來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門口,一看就是被強拉來湊數的小姑娘,再對比著其他三家家長全都是夫妻一併同來的,先生更覺鬧心,把臉一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先過去給被你打傷的三個同學道個歉吧,然後我們再……」

  「等等。」忽然,屋內響起一個綿軟細弱的聲音。

  先生一怔,抬頭往四下裡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開口的居然是那個「湊數」的小姑娘。

  而直到這時,那位先生才認出珊娘來,不由吃了一驚——侯家子弟眾多,在梅山書院就讀的也多,以至於誰和誰是一家子兄妹,先生還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開口的,可那該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臉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於是一個衝動之下,她便開了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7:56

第三十二章 守護的背影

  只聽珊娘細聲細氣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沒什麼,若我哥哥真有什麼不是,原也應該道歉。只是,我們來了都這麼一會兒了,卻是除了一片謾駡之聲外,竟沒一個人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是非曲直我們全都不知道,便是這會兒哥哥聽了先生的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卻是不服!」

  原本高抬著下巴一臉鄙夷的侯瑞聽了,不由就扭頭看了珊娘一眼。

  而先生那裡尚未答話,那胖婦人就已經先是尖聲叫道:「還用說嗎?!看看我兒子的臉,全是你哥哥打的!」

  珊娘的眉梢一動,真個兒過去看了看那個少年的臉,然後又看向其他兩個少年,問著他們的家長道:「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當然!」那兩家家長也是一臉的氣憤。

  珊娘點點頭,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個,打你們三個?!我哥哥是不是腦殼壞掉了?!還是說,他以為他學了什麼三頭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敵三?可我怎麼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帶著傷的。這麼看來,倒是三個打一個的解釋才更為合理,可是?」

  她扭頭看向先生。

  先生一窒。事實上,到底是誰打了誰,以及為什麼打起來,先生到現在也沒弄清楚。若不是這四個全都死硬著不肯開口,先生也不會氣得叫家長。

  而先生之所以會把矛頭對準侯瑞,卻不僅僅因為侯瑞的態度和五老爺的不配合,也因為這侯瑞原就是學裡有名的搗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所以先生已經本能地在心裡認定,那挑事之人一定是侯瑞。

  如今被珊娘這麼指著鼻子一問,先生才發現自己的偏頗之處,頓時啞了。

  直到逼著先生避開她的視線,珊娘這才移開眼,看著她哥哥道:「到底怎麼回事?」

  誰知她那中二哥哥竟一扭脖兒,十分欠揍地回了她一句:「他們欠揍!」

  珊娘的眼不由就眯了眯。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差點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果然,侯瑞話音一落,那邊的胖婦人就又跳了起來,「聽聽聽聽,打了人還振振有詞,便是你們侯家家大業大,也沒這麼欺負人的……」

  珊娘忽地一個轉身,看向那個胖婦人。

  「這位太太有禮了。」她先是彬彬有禮地行了個屈膝禮,然後才抬頭道:「從我一進來,就只聽到太太不斷指責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連我侯氏一族都指責進來了。這麼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卻是不敢胡亂承擔。請問太太,我哥哥到底怎麼欺負人了?以一個打三個?!我侯家又怎麼欺負人了?!打砸搶了貴府?!如今事實如何我們都還不知道,便叫太太這麼一口一聲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說是太太心疼兒子,不知道的,還當太太是那不講道理的潑婦呢!」

  垂手而立的桂叔,忽地就飛快抬頭看了珊娘一眼,唇角處詭異地抽動了一下。

  那邊,那個胖婦人卻是被珊娘的話激得炸了毛,卷著衣袖就向著珊娘衝了過去,口裡嚷著:「你罵誰是潑婦?!」

  珊娘眯起眼,才剛要再激這婦人幾句,不想忽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下一刻,她便被人護在了身後。

  看著眼前這雖不寬厚卻挺得筆直的脊背,珊娘不由眨了眨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這竟是她哥哥侯瑞的後背。

  而她,卻是再沒想到,那一臉唯我獨尊的侯瑞會挺身出來護著她……

  兩輩子都不曾被人這麼守護過的珊娘,眼圈忽地就有些莫名發熱。

  她這裡被侯瑞拉開,那胖婦人卻是一時剎不住腳,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侯瑞順手推開那婦人,不想那婦人竟尖叫了起來,捂著肥碩的胸便回頭沖著先生一陣跺腳大叫:「非禮啊!先生快看,這還是在先生面前呢,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這種品性低下之人,書院豈能留他?!」

  珊娘的眼兒狠狠一眯,卻是用力將侯瑞往她身後一拉,抬著下巴沖那婦人連珠炮似地說道:「太太這話真有意思。這會兒大家可都睜著眼睛在看呢!太太原是站在那裡的,我和我哥哥卻是一直都站在這裡沒有動。這到底是誰對誰投懷送抱,不說自明。太太那裡不知自重,偏倒來壞我家哥哥的名節!便如太太所說,我侯家家大業大,可我家家門也不是那麼容易進的,何況如今這大周又不是前朝,不是太太那裡叫一聲『非禮』,我哥哥就必得為太太的貞操擔下責任的。而且太太就算生了什麼別樣心思,好歹也該看看場合,貴府上的老爺公子可都還在這裡呢!」

  這話說的……夠惡毒的!

  先生望著這請了近一個月病假不曾得見的女學魁首,忍不住一陣瞠目結舌。書院裡誰不知道侯十三娘的賢名?又有誰不知道,那最是個溫柔和善的,從不肯跟人紅一紅臉。如今這十三姑娘,竟毫不害臊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著什麼「投懷送抱」,什麼「貞操名節」……平常小姑娘聽到這些詞兒,不是都要捂著耳朵裝臉紅的嗎?!怎麼這位竟還一口一個地往外蹦……

  於是,先生竟和那閉關修煉的五老爺忽然心意相通起來,忍不住也在心裡懷疑著:這十三姑娘,中邪了吧?!

  而顯然,胖婦人在家裡也是蠻橫慣了的,便是那家的老爺被珊娘如此打著臉,那縮在人後的漢子也只是低了頭悶不吱聲,倒是那鼻青臉腫的兒子尚有幾分血性,怒吼一聲就要衝過來。

  侯瑞自然不肯看到妹妹吃虧,也跟著衝上去頂住那個少年。

  於是,一時間,屋裡混亂成一片。婦人的哭嚎,少年的怒駡,幾個成年人拉開兩個鬥雞少年時的呼喝,以及先生那鎮紙拍在桌上的「嘭嘭」亂響,直震得早已避到門邊的珊娘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

  「果然還是需得大姑娘出面。」

  忽然,她的耳旁響起一個聲音。

  珊娘詫異回頭,這才發現,那老鼠精似的桂叔不知何時也學著她退到了門邊上。

  珊娘不滿地一瞪眼,「才剛你怎麼竟都不辯駁一句?!」

  「還請姑娘見諒,」桂叔沖著珊娘微一欠身,然後抄起兩手,唇角含笑道:「怎麼著小人也只是個管事,便是和那幾位衝突起來,也只會叫人說是下人無禮,怕是不僅幫不上大爺,連小人不定都得搭進去。」

  那老鼠精似的眼往珊娘身上看了看,桂叔又笑道:「也虧得有姑娘出面,不然大爺就得吃虧了。」

  珊娘雖皺著眉,心裡卻也明白,桂叔說的是實情。

  正如桂叔所說,怎麼著他都只是個下人,身份上就沒辦法跟那幾位家長抗衡,便是有心想要辯駁,怕也沒人肯聽他說話。更糟的,不定就如桂叔所暗示的那樣,若是哪個家長耍橫動手打了人,怕他也只是白挨一頓打而已……

  世人都要求下人一個「忠」字,兩世為人的珊娘卻並不覺得誰必須忠於誰。她連三和五福都不要求一個忠心,又何況這桂叔?!她只要求各人當好各人的差事而已——而嚴格說來,冒充家長這種事,原就不是桂叔職責範圍內的差使。

  珊娘默默橫了一眼那明明沒那麼卑躬屈膝,卻偏偏裝出一副卑躬屈膝模樣的桂叔。直到看著那邊幾個成年人分開她大哥和那個少年,想著她應該不會遭遇池魚之殃莫名挨了拳腳,她這才走過去,將她那仍激動著的哥哥拉到一旁,道:「哥哥稍安勿躁,先生還在呢,必不會叫哥哥的名節白白被人污蔑了去!」

  那胖婦人一聽,當即盤腿往地上一坐,拍著地面就哭嚎了起來,「哎呦,這可真沒天理了,明明是這倆小崽子汙了我的名節,倒反過來說我的不是……」

  不等她哭訴完,珊娘嗓音一提,冷笑道:「可是太太自個兒喊著『非禮』的,太太自個兒都不把自個兒的名節當一回事,又關我和哥哥什麼事?!」

  婦人一窒,回頭看看那兩家作壁上觀的家長們,再看看她家老爺。她家老爺這會兒不僅自個兒縮著個脖子,還硬拉著兒子不許他過去動手,婦人頓時惱了。她不能拿珊娘兄妹如何,總能拿自家丈夫出氣,便爬起來,過去就哭嚎著撕扯起她丈夫來,一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罵著她丈夫是個「縮頭烏龜」。

  這屋裡正鬧得歡實,以至於門上響起敲門聲時,竟只除了仍站在門邊上看熱鬧的桂叔,誰都沒有注意到。

  於是桂叔也不問此間屋子主人的意思,竟就這麼直接開了門。

  門外,五皇子周崇拎著一個瘦小學子的衣領,才剛要進屋,忽然看到屋裡這一團亂,不由站在門邊上一陣發愣。

  他的身旁,林如軒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樣。

  而屋裡的珊娘見了這兩張熟面孔,不由就心虛地把身形往她哥哥背後藏了藏。

  林如軒看看周崇,想了想,在那已經被打開的門上又敲了兩下,揚聲對著書案後的先生道:「先生,學生有事稟報。」

  先生這會兒正一個頭兩個大,巴不得能來個人打一打岔,忙道:「進來。」

  於是,周崇威脅地晃了晃手中拎著的那個瘦小學子,便跟在林如軒後面進來了。

  這林如軒是書院的學生,先生自然認識,周崇卻只是跟著林仲海來梅山書院「遊學」的,先生並不認識。但被周崇拎在手上的那個小小少年,先生倒是認識的,也是他的學生。於是先生不解地指著那二人問著林如軒:「這是……」

  林如軒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道:「知道先生這裡正審著案子,學生怕先生這裡需要人證,就把當事的另一個人給帶來了。」

  卻原來,事情的最初,是那三個少年敲詐被周崇提在手中的那個瘦弱少年的零用錢,卻不巧被侯瑞看到了。侯瑞一向以俠客自居,豈能容得眼前有這等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了閒事。偏那小個子膽子小,看到那四個人打成一團,他竟一縮脖子,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溜了……

  而三個少年,自然不肯說自己是敲詐別人才被侯瑞收拾的;侯瑞這中二少年正中二著,就更不肯說了,於是事情才鬧成這樣……

  好在這件事不是什麼撕扯不清的事,先生便按著學裡的規矩處罰了那敲詐三人組,同時,以俠客自居的侯瑞也沒能逃掉一個打架鬥毆的罪名,也被罰了課業。

  至少在先生看來,他已經處罰得很是公正了,不想那十三姑娘竟仍不滿意,又道了聲:「等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8:07

第三十三章 得理不饒人

  珊娘上前向著先生屈膝一禮,抬頭又道:「先生處罰得很是公正,只是還有兩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頭一件,正所謂『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雖說我大哥行事衝動了些,不該在書院裡動手打人,可到底是為了維護忠信道義,沒給我父母丟了臉面。偏才剛我過來時,就聽到這裡幾位長輩竟那麼不辯是非黑白,口口聲聲指責我父母的不是,還說什麼『教而不養』。我大周律法明文規定,無故辱人父母者,便是為人子女的動手打殺了對方,那也是可減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這裡親耳聽著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討回個公道,難為人子!還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陣頭痛。這十三娘,竟還得理不饒人了!

  誰知他這裡手指尚未撐上抽痛的額頭,珊娘禮畢起身,竟又說道:「這第二件事的性質,則更為惡劣。先生自然知道,才剛那句話後面還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節。偏偏如今我兄長竟被人蔑以那等說不出口的汙名!而事情整個經過先生是親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來我兄妹不說,先生心裡自是明鏡一般。學生別無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長主持公道,還我兄長一個清白!也省得將來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傳出什麼有汙我兄長名節的話來。偏我兄長又是那種『君子不言人惡』的稟性——不然也不會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後若是再被人潑以這樣的髒水,先生叫我兄長是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所以懇請先生替我兄長做主,以正我兄長的清名!」

  說著,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這侯十三娘果然沒白得那麼多年的女魁首,引經據典不說,還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給「發揚光大」成了「君子稟性」……

  先生好一陣無語。且不說這十三娘在那裡顛倒黑白,只這所謂的「名節」……便是真傳出什麼不好的話,怎麼看吃虧的都只會是那個胖婦人吧……

  好吧,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饒人!

  看著蹲在那裡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著額好一陣為難。他可以管得學生,卻管不得學生的家長啊……

  先生正為難著,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聲慢氣道:「我們姑娘說的是。我們大爺雖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隨便被汙了名節的。別的不說,要是叫人說我們大爺竟不長眼看中……呃,總之,還是請先生替我們大爺正一正名的好。」

  ——好吧,這話也夠惡毒的。

  珊娘回頭,卻是看著那開口之人忍不住一陣眨眼。這說話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見她看過來,桂叔沖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這小動作,頓時令珊娘皺起眉頭。兩世為人的她,忽然發現她居然看不懂這桂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這會兒則已化身為最忠誠的奴僕,站在那裡板著張臉,義憤填膺地又道:「還有,正如我們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們老爺太太一個道歉。侯家雖家大業大,不願意仗勢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麼信口指責辱謾。」

  所以說,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哪怕只是個下人。珊娘那麼言辭犀利時,三家家長看她的眼神裡多少仍帶著種說不出的輕視,偏桂叔這麼一加注解,一個個當家人頓時就神色凝重了起來,卻是看得珊娘一陣默默嘔血。

  好在那其他兩家也算是明白人,聽著珊娘他們的意思,便知道,他們主要並不是針對自己,加上先生在一旁敲著邊鼓,這兩家家長只略一躊躇,也就領著孩子過來給珊娘兄妹,以及那「因事務纏身而不能前來」的五老爺夫婦道了歉。便是那第三家胖婦人還想要鬧事,她家漢子又壓制不住,好歹那兒子仍是學裡的學生,被先生那麼一施壓,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過來勉強道了歉,然後一家子以衣袖蒙了臉,灰頭土臉地走了。

  終於,世界又恢復了清明。先生坐在書案後長歎一聲,抬眼看看桂管家和侯瑞,再看看垂眉順眼裝乖的珊娘,忍不住一陣搖頭,苦笑道:「竟想不到,十三姑娘詞鋒如此犀利。」

  珊娘又是一個屈膝,一臉「慚愧」地道:「先生見諒,若不是我父母兄長無故遭人辱駡,珊娘也不會如此生氣。倒是有違書院一向的教導,欠缺了女兒家該有的修養忍讓。」

  那被折騰了一通的老先生,便是聽出十三娘話裡暗藏的機鋒,此時也早已心力憔悴,只無力地揮了揮手,道:「看來你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想來不久就可以回來上課了。」

  珊娘的眼一眨,搖頭「苦笑」道:「哪裡,怕是我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這麼壓不住火氣。想來還是沒能調養好的緣故,不定還要再多請些假呢。」

  ——好吧,這人人都知道賢良淑德的十三姑娘會變得這麼……暴躁,是因為她病了。

  得治!

  一行人從先生那裡退出來,侯瑞打頭裡走著,珊娘和隨侍的五福其次,後面跟著侯瑞的兩個小廝南山北海,桂叔則袖著兩手,悠然走在最後面。

  桂叔那裡正抬眼看著前面的兩個小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就被人從後面撞了上來。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就已經擠開那幾個丫鬟小廝,湊到他家姑娘面前笑道:「我說,還沒謝過我們就走,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周崇橫步攔住珊娘的去路。

  珊娘一怔,看著周崇不禁一陣眨眼。

  走在前面的侯瑞聽到聲音,忙也回身過來,一把將珊娘拉過去護在身後。許多少還記著周崇是替他解圍之人,他倒也沒有惡言相向,只帶著警惕瞪著周崇。

  珊娘又眨巴了一下眼,這才拉了拉侯瑞,雙雙沖著周崇和才剛趕過來的林如軒行了一禮,抬頭笑道:「虧得二位仗義直言,才叫我哥哥沒受了一場冤屈。多謝了。」

  周崇揮手笑道:「客氣客氣,其實原也不是我們……」

  他頓了頓,見珊娘那雙雖不大,卻分外明亮的眼正帶著探究望著他,便忽地一轉話風,歪頭笑道:「你們兄妹長得可真像。」又道:「其實今兒我幫你哥哥,是有事找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侯瑞就警覺地將珊娘又往身後塞了一點,竟是一副拿他當登徒子防備的模樣。

  周崇不由就打了個愣神兒——要知道,在京城時,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們巴不得他湊上來跟她們說笑玩鬧呢!何況,他這裡多少也算是有恩於這侯七的吧?!

  他暗含不滿地看看侯瑞,然後抬頭看向被他遮在身後的珊娘。

  就只見那小丫頭雖然被她哥哥擋著,卻是探著腦袋看著他,那似睡非睡般細長的眼,以及那似笑非笑般微翹的唇,驀地就叫他心頭一熱,險些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調笑一二……

  偏侯瑞正死死盯著他,叫周崇便有賊心也不好造次,只得揉了揉鼻子,向著侯瑞身後的珊娘一本正經道:「其實吧,我就是想向姑娘打聽一下那個繡品的事。那東西便不是『玉繡』,看著也很是不凡,所以我想要買一幅回去,作為給家裡長上的壽禮。可偏打聽了這些日子,竟沒人知道這東西。姑娘若是知道話,還請告訴一二,我這裡感激不盡。」說著,沖著珊娘一躬到底。

  珊娘這裡還沒答話,她哥哥侯瑞就先以一種「你不守婦道」的眼譴責地看著她了。

  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掙脫他的手,向侯瑞介紹著周崇道:「這是經常來我們家的那個林姑娘的師兄。」

  「鄙姓周。」周崇趕緊自我介紹。

  侯瑞其實很想問問,他這妹妹只是跟那個林姑娘交好,怎麼就認識了這麼個不知其來由的「師兄」的,可他妹妹卻沒給他一個做合格兄長的機會,竟自顧自地從他身後出來,對那姓周的還禮笑道:「這件事我一時也沒法子回答公子,等我回去問問,然後再派人去通知公子,可好?」——到底那繡畫之人是五太太,五太太未必希望有人知道她擅繡。

  「好好好,」周崇連連點著頭,又道:「三月初五之前,我都住在林山長的家裡,你可以隨時往那裡給我送信。不過初五之後,我怕是就要跟老師回京去了。」

  那周崇看著珊娘微翹的唇角只覺得心頭一陣發癢,忍不住就找著話題,和侯氏兄妹搭著話,幾人一同往書院門口過去。

  雖說周崇替自己解了圍,可他看向珊娘的眼神卻叫侯瑞心頭各種不爽,便故意將他和林如軒攔在身後,而讓珊娘主僕走在最前方。

  此時,對面匆匆過來一個青衣小廝。因這天的早些時候曾下過一場小雨,道路有些濕滑,小廝便主動退到路旁的泥地上,將青磚鋪砌的小徑讓了出來。

  被侯瑞故意阻著的周崇抬頭看向珊娘時,正好看到了那個小廝,忙揚聲叫道:「炎風,你怎麼在這裡?」

  而與此同時,珊娘恰正好走過那個小廝的身旁,不想腳下一滑,竟差點摔倒,驚得那個原本垂手而立的小廝本能地就向她伸出手去。

  也虧得五福反應快,及時一把扶住了珊娘,「姑娘當心。」一邊扭頭瞪向那個魯莽的小廝。

  小廝被她瞪得一陣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脖子,只當自個兒根本就沒伸手的,轉身沖著剛才問話的周崇行了一禮,口中叫著:「五爺,三爺。」

  直到這時,珊娘像是才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忽地往那小廝臉上看了一眼,扭頭向四下裡一陣張望。

  「姑娘?」五福不解地叫了一聲。

  珊娘又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後卻是忽地又扭頭看向周崇。

  那奇怪的眼神,直叫周崇一陣莫名其妙。他想了想,當她是因為之前差點滑倒而感覺尷尬,便笑著才剛打算上前安慰她兩句,不想那珊娘猛地一個轉身,竟拉著她的丫鬟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不管珊娘為什麼倉皇逃走,侯瑞看了表示甚是滿意,便回身沖著周林二人一抱拳,道了聲「別過」,轉身追了上去。

  他們的身後,桂叔看看那一頭霧水的兩位公子,再抬頭看看已經走遠的兩個主子,不解地一偏頭,也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8:20

第三十四章 風雨欲來

  兄妹二人上了馬車,還沒坐穩,侯瑞就問道:「才剛你回頭看那個姓周的做什麼?」

  珊娘一頓,笑道:「哦,沒什麼,就是正好聽到那個小廝叫他五爺。」

  「那又如何?」侯瑞皺眉。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笑道:「也沒什麼,正好跟父親排行一樣而已。」

  而她若是告訴她大哥,她才剛剛認出來,這所謂的「五爺」竟是那五皇子,後來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會問她:你怎麼知道的。

  此生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時和袁長卿交好的端王殿下,此時也還尚年幼,且還沒有留起那把著名的美髯。若不是那一聲「炎風」,以及那聲「五爺」,她根本就不會認出他來。

  也不會這麼快認出炎風……

  珊娘一陣默然。

  袁長卿身邊有四個小廝,為首的那個,就是這個炎風。才剛她從炎風身旁經過時,心裡原正想著,這小廝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她還沒想到人,就忽地聽到周崇在那裡叫了炎風的名字……

  那時她被嚇了一跳,一時慌亂,才險些滑倒……

  萬幸的是,似乎那前世的冤家並不在附近。

  珊娘將手肘擱在車窗的邊緣上,以手背遮住唇,心下卻是一陣煩躁。

  ——那炎風都已經在這裡了,袁長卿還會離得遠嗎?!

  半晌,直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珊娘這才慢慢壓抑下心頭的慌亂,然後抬起頭來。

  她的對面,五福雙手放在膝上,正規規矩矩坐在桂叔的旁邊。

  看著她,珊娘忽地又是一陣感慨——那炎風,恰正是五福後來的夫婿。如今這前世甚是和美的「夫婦二人」,卻是相見不相識……

  想著「相見不相識」這五個字,珊娘眼前驀然一亮。

  ——對啊!她心虛個什麼勁兒?!那袁長卿便是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對於他來說,她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他又豈能知道,前一世他們之間有過什麼瓜葛?!所以她完全可以拿他當個陌生人看待啊!

  這麼想著,那不安突跳著的心忽地就落進了肚子裡。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的牛毛細雨,珊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只是……

  她忽地又是一陣皺眉。

  那個袁長卿,竟這時候就已經在梅山鎮了嗎?!

  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還是和那林如稚一樣,是這一世才有的變化?!

  「今兒幾號了?」她扭頭問五福。

  「二十四。二月二十四。」五福道。

  二十四……

  前一世,袁長卿和袁孟氏住進西園時,是春賞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時候,她們都還不知道,袁家拿來結親之人是袁長卿,所以,連已經在議著親的七姑娘在內,所有數得上的姑娘們都對袁家人的來訪表現出莫大的興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裡差不多已經認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覺得,在老太太的心裡,她應該才是袁侯兩家聯姻的最佳人選。所以那會兒她多少有點得意過了頭,竟一時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個姑娘做下的手腳,總之,袁孟氏帶著袁長卿來拜訪老太太的那一天,她竟被雜事纏住,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袁家人……

  不過,如今想來,那一天只是袁長卿跟著袁孟氏住進西園的日子,卻並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鎮的。

  雖然前世時袁長卿沒有提過,但以他那麼心思慎密的一個人,怕早就已經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個性,若是已經猜到聯姻之事,且還提前來到梅山鎮上,他應該會早作防備。加上這鎮上還有那麼一家曲矩木器行,只怕這會兒他早已經摸透了侯氏一族的情況,而且應該也把她們這些待嫁姑娘們的稟性人品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覺得脖頸後的汗毛驀然一豎。因為她忽然想到,春賞宴的那天,她是主事之人,原該忙得腳不沾地的,卻在那種情況下,依然還是和袁長卿在僻靜之處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別說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人,這會兒她忽然就覺得,這件事不定是袁長卿早有預謀的。因為那時的她,怎麼說也是侯家所有姑娘裡最為溫柔賢淑,最是規矩本分,最懂眼色、也最知進退的一個人。

  她所知道的那個袁長卿,便是遭遇無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裡沒有多少贏面,他也會盡一切力量去減少他的損失。所以,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想辦法避開這樁聯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卻沒能避開),總之,如果前世的這個時候袁長卿就已經在梅山鎮上了,那麼很有可能,在他住進西園之前,心裡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他一定會在兩個孟氏隨便把個什麼人塞給他之前,替自己找一個他最滿意的……不,以袁長卿的話來說,是「最合適」他的人選。

  而很不幸,這個人選正是她。特別懂眼色、知進退,順從聽話又不會給人添麻煩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當兩個孟老太太撮合他們時,他才沒有反對……許不定這種雙方家長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結果。

  只是,怕是袁長卿也沒想到,終日打雁的他居然會被雁啄了眼。那時的她,確實如他所需要的那般聽話、順從,知進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個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給他之後,他才後悔地說:「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頭,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陣默默發笑。這竟是她重生以來,頭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說起來,袁長卿也沒占到便宜,他也同樣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嗎?!

  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就是一陣愉悅。再想到袁長卿時,她發現她竟沒了之前那種心慌氣短的壓迫感,甚至隱隱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熱鬧似的……稍有些變態的……竊喜。

  ——如今對於袁長卿來說,她只是個陌生人。可她對袁長卿的一切卻並不陌生。所以,如果她願意,她可以站在一邊偷偷看看他的熱鬧,看他怎麼跟精明的侯家姑娘們周旋,看他怎麼挑選他的新娘,看那個雀屏中選的新娘,會不會也像當年的她那樣愚蠢,竟想著從這樁交易婚姻裡得到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

  手肘支著車窗,以手背遮著半張臉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卻是不知道,她這變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裡竟是另一種解釋。

  想著自家妹妹一向是個假正經的書呆子,想著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樣,想著他對妹妹獻的殷勤,想著這「不諳世事」的妹妹不定這會兒已經被那油滑小子勾動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裡頓時就是一陣不爽。

  於是,中二少年不爽地沖著妹妹喝道:「瞧你那樣兒!不過是被人獻了幾句殷勤,就找不著北了?!」

  「什麼?」珊娘一愣。

  「別以為人家是真對你有意思,人家不過是拿你尋開心罷了!」侯瑞撇著嘴道。

  有那麼一刻,珊娘差點就以為她這哥哥也是重生過來的了。可頓了頓,她忽然明白過來,不由一陣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腦袋上拍出一記鐵砂掌。

  「你胡說什麼?!還有臉說我!我說你腦殼壞掉了,你腦殼還真壞掉了?!便是看到別人欺負同學,你告訴先生就是,偏你自個兒逞能,竟還一個打三個!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俠客不成?!先生問你為什麼打架,為什麼還死撐著面子不說?!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場,最後竟還勞動我費口舌來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個兒擦乾淨屁股啊!」

  侯瑞當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裡,竟半天都沒能回得過神來。直到他妹妹連珠炮似地轟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這才醒過神來。

  而,別說侯珊娘動手打人這件事,便只那兩個不雅字眼兒,就給了他不小的衝激——這樣粗俗的字眼兒,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講究個禮儀風範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勢往後一縮。

  「白癡!」於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氣地再次呼上他的腦袋,「下次再麻煩到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覺一股氣息直沖腦門。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應該說,是頭一次有家裡人敢打他。要知道,連他最淘氣的時候,五老爺也只是罰他跪祠堂,卻是從來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其實此時的中二少年侯瑞,正滿心不自在著。珊娘對他的維護,叫他心裡盤桓著一種陌生而彆扭的情緒,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彆扭,所以才拿話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兩下,倒叫他一下子擺脫了那種無所適從的窘迫,只捂著腦袋,沖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嗎?!在先生那裡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個人打一個,還是你自個兒衝上去找打的!這麼沒腦子的事,別說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丟人!」

  「你!」侯瑞一陣氣惱,偏他擅長打架卻不擅長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丟人,那你幹嘛還來?!我也沒求著你來,是你自個兒跑來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懶得來!」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別叫先生喊家長,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長!你只是我妹妹!」

  「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點就以為我是你家長了!都十六歲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點?!」

  「你……」

  「你……」

  倆兄妹跟烏眼雞似地相互對瞪著眼,忽然就聽到對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輕聲一笑,沖著五福說了句:「大爺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

  頓時,倆烏眼雞沖他同聲吼道:「你哪隻眼睛看到的?!」

  兄妹倆吵著架時,周崇和林如軒已經跟著炎風回到袁長卿那裡。

  見袁長卿正在給他的畫收著尾,二人也不過去打擾他,且坐到一邊,就著才剛十三姑娘的潑辣,又進行了一番頗為熱烈的探討。二人一致認為,這侯十三是他們遇到過的最有趣的姑娘。

  「還說別人是潑婦,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來逗逗她……」

  袁長卿手中的筆一頓,原該細描的鷹羽處,忽地就多了一道醜陋的疤痕。

  他皺了皺眉,乾脆放下筆,命景風收了那幅畫,又從炎風手裡接過帕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向著周崇他們走過去,嘴裡說道:「背後莫論人是非。何況那還是個女孩子。」

  周崇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兒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麼?!」袁長卿的濃眉一揚。

  直到這時,一向隨性慣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長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幾分的臉色,頓時縮了縮脖子。

  雖說他是皇子,卻是打小就特別怵袁長卿的冷臉,此時忙不迭地轉過話頭,看著袁長卿笑道:「說起來,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幹嘛把這個人情讓給我和林三來做?」

  那逃跑的瘦小學子,正是袁長卿叫人找回來的。

  袁長卿把帕子丟給炎風,頭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說,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裡的繡品是哪來的嗎?我這裡又沒什麼事求到她那裡,倒不如把這人情給了你。」頓了頓,又道:「你不會傻到告訴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麼會?」周崇笑道,「你願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說她暫時還不能告訴我,得回去問一問。我就擔心時間上面不湊手,她那裡還沒打聽到,我這裡卻要回京……對了!」

  說到這,他忽地一個轉身,看著袁長卿又道:「不如我也轉來梅山書院吧!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多無聊!對,就這樣,我回去就跟老爺子說!」又冷哼一聲,「不是有人擔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書院裡替我大哥招兵買馬嗎?那我轉來梅山書院,總沒人再說我什麼了吧!」

  袁長卿眼眸一閃,皺眉道:「你快老實在京裡待著吧,少來禍害梅山書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8:30

第三十五章 五老爺的真面目

  且說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剛下馬車,就有人過來叫桂叔,說是老爺那裡有找。

  珊娘原還想著要不要去老爺太太那裡稟報一聲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沒這個意思,她也就不多那個事了。

  正好侯瑞那裡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著爪子會還手,偏不依不饒地用一些小動作來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撐著傘來接他,他卻偏要擠在珊娘的傘下面。於是這兄妹二人就跟倆學齡前兒童似的,一邊鬥著嘴一邊推推搡搡地回了內院。

  至於桂叔,則匆匆忙忙去了老爺的書房。

  書房裡,就只見五老爺雙手撐著那張大案,正不滿地瞪著案頭他才剛畫好的一張畫。而桂叔離開前還很是整潔的書房,這會兒已經到處都扔著一團團畫壞了的紙團。

  老爺的貼身小廝阿寶背著老爺沖著桂叔呶嘴做了個鬼臉兒,便提著茶壺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五老爺那裡忽地一抬頭,皺眉道:「那小子又闖什麼禍了?!」

  此時若是珊娘在,定然會驚得目瞪口呆——傳聞中不問家事的五老爺,居然會主動開口問事。

  桂叔卻似乎見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沒什麼,是大爺又跟人打架了。不過還好,只是些皮肉傷。」

  「哦。」五老爺點點頭,便盯著大案上失敗了的畫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識到,桂叔並沒有退出去時,不由抬頭看著他抬了抬眉。

  桂叔垂手又道:「那個,小的是請大姑娘跟小的一同去的。」

  「什麼?!」五老爺驚訝地一伸脖子,「她去幹嘛?!」

  桂叔抬起老鼠般晶亮的小眼瞅了老爺一眼,又垂手道:「小的早跟老爺說過,主子總是主子,有些事小的能替得,有些事卻是小的做不得主的,偏老爺偷懶,什麼事都往小的身上推。如今大爺闖了禍,二爺年紀又小,小的也只有找大姑娘了。」

  說著,他抬眼看看五老爺,見他皺著個眉沒吱聲,便把今兒大姑娘的行為舉止一五一十全都學了一遍。學著學著,那雙老鼠眼忍不住就變得賊亮賊亮的,又搖頭笑道:「再沒想到我們家大姑娘能那麼厲害。」

  他那裡是越說越興奮,五老爺這裡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等桂叔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說完事情始末後,就只見五老爺一臉凝重地道:「你去問問,那丫頭是怎麼被攆出西園的,犯了什麼事。」——之前老爺對這事可不感興趣。

  桂叔眯著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瞞老爺說,小的已經打聽過了……」說著,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說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裡認為咱家姑娘是恃寵生驕,要冷一冷我們姑娘,這才把人放回來的。小的卻瞧著,我們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園待下去了呢。至於為什麼,倒還不知道。」

  五老爺皺眉一陣沉思,卻又忽地一歪頭,看著桂叔道:「你口口聲聲『咱家姑娘』、『我們姑娘』的,似乎挺欣賞那丫頭?」

  「的確,」桂叔互握著手腕笑道,「老爺是不知道,小的盼著這樣一個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爺和太太都是那雲端上的人,不肯下凡來理這些俗務,小的也沒法子逼著老爺理事,可這偌大一家子,光靠著我們這些下人終究不成個體統。如今大姑娘回來了,且還是個能頂事的,小的能不高興嘛!」

  話說這侯家老太爺年輕時生就一副叛逆的稟性,後來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後一任侯夫人)逼著娶了孟氏後,老太爺就變得更加放蕩形骸了,對子女簡直就是懶農夫種田——只管撒種不管收。所以可以說,侯家其實從根源上就已經歪掉了,以至於把個五老爺也跟著養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氣,跟誰都不親近,也就跟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桂叔還能偶爾說上兩句真心話。因此,自恃著這點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爺面前有些放肆之舉。

  看著桂叔一副心願得償的模樣,五老爺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桌上一個紙團就沖著桂叔砸了過去,「我怎麼不肯下凡了?」五老爺惱道,「你就是那屬算盤珠子的,我不撥你就不動,竟還有臉說我把事情都推到你的身上!」

  若是珊娘在,怕又要嚇一跳了。她以為那桂叔才是府裡幕後的大boss,卻是不知道,其實真正的大boss,仍是她爹。

  不過,她爹那性情就在這裡,要他管那些家務俗事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實五老爺每每都是被桂叔翻著花樣連逼帶騙的。而且,就算問事,他也只過問一些大事,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懶得搭理。且就算那些大事,他也只是給出個章程,然後具體怎麼安排怎麼做,還是桂叔的差事——所以珊娘才會有那種疑惑,覺得桂叔看著不像是個主事之人,卻偏偏似乎又是背後的大boss。

  至於桂叔,珊娘曾評論說,他們家裡最奸滑之輩,非桂叔莫屬——總管的好處他落著,可所有的職責卻是由那「默默無聞的、在人後作著貢獻」的五老爺擔了。桂叔則一本正經說自個兒是「忠於職守」,該自個兒做的事做,不該做的事,絕不越權……當然,這些都是珊娘得知真相後的閒話。

  且說當時,桂叔嬉皮笑臉地躲開五老爺砸過來的紙團,道:「老爺放心,大姑娘絕對能擔得起事。老爺沒發現嗎?咱們回來後,家裡變清爽了不少呢。」

  卻原來,府上那些荒廢了的規矩,固然有馬媽媽的原因,跟五老爺的放縱也有關係。何況桂叔也認為,那些都是小節,所以誰都不想管,才導致珊娘回來時的一團混亂。

  不過,事情都是這樣,有了對比才能知道差異,如今家裡經由大姑娘那麼一整頓,桂叔立馬就發現,原來那些煩瑣的規矩還是有些用處的。而也因此,他才常常拿那種叫珊娘寒毛倒豎的晶亮眼神看著她——那種水鬼找替身的眼神,怕是誰看了都會不舒服。

  「你的意思,那丫頭竟向太太要了管家的權?」五老爺道,「馬婆子沒吃了她?!」

  桂叔笑道:「所以大姑娘厲害呢,竟沒要那管家的權,只要了監管之責。馬婆子又不是什麼聰明人,如今天天被大姑娘當槍使著,還自得其樂呢。」頓了頓,卻是拿眼斜睨著五老爺又道,「僅憑著這一點,便能知道,大姑娘是老爺的女兒。」

  五老爺那裡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褒貶一樣,忽然問道:「太太莊子上的事,查清了沒?」

  見說到正事,桂叔神色一斂,稟道:「正要告訴老爺,查出來了。背後做手腳的……」他頓了頓,看向五老爺。

  五老爺頓時明白了,歎了口氣,道:「這馬婆子怎麼突然膽子大起來了?!以前只是零打碎敲,看在她對太太還算忠心的份上,不問也就不問了,這一回的款項卻是大了許多。」

  桂叔道:「小的原也不解,可回來看到大姑娘的動靜,就多少有點明白了。怕是她在大姑娘那裡吃了虧,又看著太太不管她,老爺這裡又看似什麼都不知道的,那顆心漸漸就養大了。」頓了頓,又道:「可要處置了她?」

  五老爺皺了皺眉,忽地一聲冷笑,道:「怎麼處置?!怕是我這裡才剛有動作,太太那裡就快嚇死了,不定以為……」

  他默了默,忽地團起桌上那幅失敗了的放鷹圖,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趙說,想法子跟馬婆子的兄弟接上線,把太太的錢摳回來!」

  桂叔看看臉色陰沉的五老爺,答應一聲,便機靈地退出了書房。

  站在書房門口,想著這些年老爺雖然沒說,其實心底對太太一直都沒變過,偏太太那裡仍是一如既往地只願意守著她的繡房……桂叔長歎一聲。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而是我有心親近你,你卻避我如蛇蠍……

  望著天空中飄下的絲絲細雨,明明是鰥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籠裡一抄,忍不住就文藝了一把。

  這場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時分,才漸漸止住。

  見雨停了,珊娘便緩緩往太太的院子裡過去。

  此時已近三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那枝頭樹梢都蒙著一層喜人的新綠。也不知道是因為想明白徹底擺脫了心結,還是因為這吹面不寒的春風,這會兒珊娘只覺得渾身都是輕鬆的,對未來也充滿了某種……某種看戲似的喜悅。

  那五皇子要她問一問五太太,能不能讓出一幅繡品,珊娘也就老老實實地跟五太太這麼說了。

  五太太原以為是她想要,都快答應了,可又聽著珊娘說明白,想要的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嚇了一跳,忙連連擺手道:「這怎麼行,這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正經當壽禮送人?!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快別說了。」

  馬媽媽在一旁聽了,則冷哼著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們太太當什麼了,繡娘嗎?」

  「媽媽!」太太那裡忙橫了馬媽媽一眼。

  珊娘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們太太當什麼了?!我這就去回了他。」又很有心機地學著林如稚的模樣,扶著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別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歡太太繡的畫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樣喜歡才好。」

  她正說笑著,忽然就看到外面跑進來一個小丫鬟,慌慌張張道:「出事了,二爺叫人推進河裡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8:46

第三十六章 重逢

  珊娘和姚氏一邊匆匆往府門處趕,一邊聽著小丫鬟交待事情始末。

  卻原來,今兒這事,還是昨兒那件事的後續。因那胖婦人在珊娘這裡受了辱,便叫她兒子記恨上了侯瑞。那兒子原也是個渾不吝,巧的是今兒正好沐休,他知道侯瑞是個在家裡坐不住的,便帶著人把侯瑞給堵在了河堤上。偏那時候侯瑞才剛從家裡出來,身邊還沒有召集起他的那些「小弟」。眼看著就要吃虧時,不巧小胖墩正好路過。也不知道這一向膽小懦弱的小胖墩是怎麼了,見人圍攻他哥哥,他居然不是跑開,竟就這麼一頭衝了上去。偏那都是些半大的小子,小胖墩再胖,他仍只是個才七歲的孩子,只被人那麼隨手一掀,就把他掀進了落梅河……

  跟著小丫鬟跑到大門口時,府門外正停著一輛篷式馬車。珊娘那渾身滴著水的大哥侯瑞站在馬車旁,正高高撩著車簾。他的身旁,另一個背對著珊娘的男子則沖著車廂內伸著手,似要抱什麼人下車的模樣。

  看到門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腳。見太太膽怯地縮回影壁後,珊娘也不強求於她,便一個人帶著丫鬟僕婦們出了府門。

  而這會兒,馬車裡果然又鑽出來一個人。那人貓著腰,把同樣也是一身透濕的侯玦遞給那個伸著手的青年,然後直起身,抬手將貼在額上的濕髮全都擼至腦後……

  於是,隔了一世,那張差點成為珊娘心魔的臉,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撞進了她的眼裡。

  十六歲的袁長卿,仍是一如記憶中那般高瘦,看著竟似比她哥哥侯瑞還要略高一些。那清雅的臉龐,那寬闊的額頭,那烏黑濃密的直眉,以及那輪廓清晰,卻顯得分外固執的薄唇,竟和記憶中海棠花下的少年一模一樣……

  前世時,珊娘經常會夢到第一次看到袁長卿時的情景。每次夢醒後,她總覺得是記憶美化了夢中的少年,可如今隔著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發現,原來不是記憶美化了他,而是這個年紀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經對他再沒有任何想法,卻仍覺得他……

  秀色可餐。

  守門的嚴伯見姑娘出來,忙過去見禮,又道:「姑娘莫急,大爺二爺都沒什麼大事,就只是落了水。」

  珊娘眨眨眼,從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開視線,一邊急急步下臺階,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乾淨毛巾來,還有斗篷。讓廚房裡備下熱水和薑湯,再叫個人去請大夫。」

  她這裡吩咐一聲,身後就有丫鬟或婆子相應地答應一聲,然後急急分頭去辦差了。

  等珊娘來到馬車旁時,連袁長卿都已經跳下了馬車。

  「怎麼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邊,只看向她大哥,卻是不等她大哥回話,忽然意識到她問的不是時候,忙又擺著手道:「回頭再說吧,現在先趕緊進去。這天兒還涼著呢,可別凍著。」

  說著,她伸手想去拉侯玦。

  一旁那個將侯玦抱下馬車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進去吧,他受了不小的驚嚇。」

  珊娘這才想起,馬車旁還有一人。抬眼看去,就只見那人約十八九歲年紀,笑容甚是溫暖和煦,一雙圓圓的杏眼看著叫她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愣了一下,略一揚眉,忽然認出了此人。此人正是梅山書院的學長,書院風雲人物,林如亭——而此時所謂的「學長」,卻不是後世那種對高年級同學的尊稱,而是指那些幫助先生們管理學院的學生,便如後世的學生會會長一般。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不僅因為林如亭常來女學傳話,也因那雙圓圓的杏眼——這位林學長,恰正是林如稚的親兄長!

  珊娘這裡才剛叫了一聲「學長」,都還沒來得及見禮,她弟弟侯玦卻忽地用力抓住她的手,一邊打著寒戰一邊道:「不、不用,我、我大了,不要人抱。」

  感覺到他手指的冰涼,珊娘頓時也顧不得客套多話,忙匆匆招呼一聲,拉著侯玦,領著眾人齊齊進了府門。

  好在他們才剛轉過影壁,就看到幾個丫鬟婆子拿著斗篷毛巾等物飛奔了過來。幾人中,只有林如亭沒有下水,身上是乾的。珊娘放開小胖墩,讓他奶娘拿斗篷裹嚴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著眾人圍著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長卿一陣打轉。

  她再想不到,這一世跟袁長卿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相遇。

  也虧得之前已有種種跡象,叫她對他的出現早有心理準備;也虧得如今她已對他全然沒了任何想法,對前世的事也已經想通看開了,才能叫她便如這般突然相遇,也能做到平靜淡定,寵辱不驚……

  借著以毛巾擦拭濕髮的動作,袁長卿悄悄抬眼,從手腕下方偷看向那個侯十三。

  他也沒想到,不過是隨手救了個落水的孩子,居然就救了這侯十三的弟弟!

  他的印象裡,這小十三兒有些賴皮,有些活潑,甚至多少還有些玩世不恭,卻沒想到,從門裡跑出來的她,居然還能這麼冷靜從容。遇上這樣的突發事件,便是那些已經成年的下人們都慌了手腳,偏她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個軍中大將一樣,處亂而不驚,且井井有條。

  一個下人帶著一臉忐忑過來回話,大概是哪裡有什麼事情沒做好。那十三兒雖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翹的唇角,叫人感覺不到她的不悅。她柔聲安慰的那人幾句,於是那人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做事去了。

  袁長卿看著,手裡的毛巾漸漸竟停了動作。他原早就注意到,這十三兒便是不說話時,唇角也是那麼彎彎翹翹的似含著笑意。但他卻沒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麼好。她看著人時,愛眯著眼,於是那細細長長的狐狸眼,便變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兒,看著甚是……

  迷人。

  忽地,那雙細長的狐狸眼向他看了過來。袁長卿一驚,驀地一側身,卻莫名就是一陣心頭突跳。

  而這樣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陣暗暗皺眉——只是她看過來而已,便是兩人對實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靜淡定地移開視線,卻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麼突然就有種說不清的心虛……

  且說珊娘這裡又看了一眼袁長卿,見這幾條「落水狗」一個個都被裹嚴實了,才剛要繼續發號施令,卻忽然想起太太來,忙扭頭看過去,這才發現,姚氏站著的地方早就沒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時沒找著姚氏,便也顧不上她了,回頭對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邊一時來不及收拾,還請哥哥先帶林學長和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裡坐坐,好歹換件衣裳喝點薑湯,可別凍著了。」

  又叫過她哥哥的奶娘小聲囑咐著:「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兩身出來,給他們替換一下。」然後沖眾人拍拍手,「動作都快些。」

  於是眾人答應一聲,便簇擁著那幾人往後院過去。

  這時,被奶娘裹成個小粽子的侯玦卻忽地掙脫他奶娘,跑過來拉住珊娘的手,抬頭看著她叫了一聲:「姐姐……」

  珊娘垂頭,就只見那孩子沖著她笑彎起眉眼,「我幫哥哥打架了。我沒有逃。」

  珊娘一怔,心頭驀地一震。她再沒想到,小胖墩今兒護著侯瑞的舉動,竟是因著她那天隨口罵他的話……

  她這裡尚未開口,那裡侯瑞就裹著斗篷過來了,拿拳頭往侯玦的頭頂心上一轉,笑駡道:「竟還好意思說是幫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變成落湯雞!」

  喲,這都已經通報過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長卿那裡看去,卻恰好和他看過來的眼對在一處。

  珊娘一怔,正打算禮貌地避開眼,卻忽然發現,那袁長卿的眼眸閃了一下,竟沒有主動避開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見他那裡只淡定地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才從容移開視線。

  頓時,他的從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覺一陣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開侯瑞的手,又將侯玦拉過去護在身後,皺眉道:「在這裡磨什麼牙?!還不快回去換衣裳,凍病了可沒人伺候你!」

  侯瑞沖著珊娘示威地呲呲牙,這才轉身招呼著袁林二人走了。

  於是珊娘便聽到林如亭對侯瑞笑道:「你們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聽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頭沖她笑得跟隻討好的小狗似的。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蓋在他頭上的毛巾,然後把他推給他奶娘,道:「還不趕緊回去?回頭我再找你算帳!哥哥打架關你什麼事?!君子不立危牆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頭看看她,見她只是說得嚴厲,並不是真心罵他,便沖著她又是一彎眼,這才拉著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處置著這些事時,這府裡的正經主人五老爺五太太竟全都連個面都沒有露。好在這會兒正亂著,倒也暫時不會被人挑了禮數。

  看著那幾隻「落水狗」被人簇擁進二門,珊娘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額,歎了口氣,這才轉身去尋那失蹤了的五太太。

  影壁後,到前廳正堂間,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間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沒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線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這一眼,卻是把她嚇了一跳。

  今兒陰天,原本光線就不好的正廳大堂上此刻更顯幽暗。在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麼遠遠看去,就只見上首的八仙桌兩旁,正一左一右坐著兩個雕像般一動不動的人。

  她走過去,就近一看,卻又是一眨眼。

  只見她父親正襟危坐在東側的太師椅裡,是一臉的嚴肅凝重;五太太則斂袖垂首坐在西側——便是隔著那空曠的大廳,站在門邊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顯的水波紋了。

  珊娘默默一歎。這夫妻二人間的僵硬氣氛,原叫她不想過去的,可太太那模樣太可憐了,何況比起不愛搭理人的老爺,珊娘覺得膽小的太太更可愛些。

  於是她頂著五老爺嚴肅的眼,走進那空無一人的前廳,向著堂上的老爺太太行了個禮,看著老爺道:「老爺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注意到。」

  老爺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處置得不錯,也就沒出聲。」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斂袖道:「這會兒暫時也不好問什麼,等哥哥和弟弟都換好了衣裳,大夫看過了,老爺太太再過去細問緣由吧。」

  頓時,不僅太太瑟縮了一下,老爺也很是明顯地皺起了眉。然後,五老爺很不負責任地道:「你處置得就不錯,這件事繼續你管著吧。你兄弟若是誰有了不是,要打要罰,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撐額頭。她這父母也太不負責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壓著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頭看向姚氏,見她額頭都冒了冷汗,忙問道:「太太怎麼了?病了嗎?可是胃痛?」

  太太那裡尚未答話,就見五老爺忽地站了起來,看著太太皺眉道:「有病你還出來做什麼?!」

  珊娘一怔,抬頭看向老爺,一時無語了。

  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偏那個時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女基本沒有發言權,所以夫妻間感情不好,簡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時珊娘便是吃著這樣的苦楚,如今她看著這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的五老爺夫婦,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裡被五老爺這麼凶巴巴地問了一句,頓時慌成一團,站起身,訥訥地抖著個聲音,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珊娘甚至懷疑,若是五老爺再多說上一個字,五太太能當場就昏過去給他看!

  前世時珊娘便總愛指手畫腳主持公道,如今換了一世,似乎她這脾性也沒能有多大的改觀,於是這會兒她忍不住就跳了出來,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轉身叫著太太身邊的丫鬟,「明蘭,翠羽,太太不舒服,快來扶太太回屋歇著。」又揚聲吩咐人,「再去多請個大夫來。」一邊說著,她一邊扶著太太出了前廳。

  太太姚氏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帶著譴責回頭看向老爺。

  然而,這一眼,卻是叫她打了個愣神兒。這會兒老爺正看著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覺得,老爺果然是她兄弟們的親爹。且不說老爺之前吼太太時的神經大條,簡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樣;便是如今盯著太太背影的這個落寞小眼神兒,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樣——那種「縱你虐我千萬遍,我待你依舊如初戀」的纏綿悱惻……

  五老爺那裡正神情複雜地看著五太太,卻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頭看來的眼對在了一處。

  那一瞬,五老爺頓時就窘了。

  而人在發窘時,常常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於是五老爺以一種不耐煩的口吻又對五太太說道:「你身子不好,家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就別管了,好在珊丫頭回來了,就都交給她吧。」

  五太太雖站在那裡沒動,但珊娘明顯感覺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後,姚氏低低應了聲「是」,便掙開珊娘的手,扶著明蘭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五太太遠去的背影,珊娘一陣發怔——五老爺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剝奪了五太太管家的權利嗎?!雖說太太也不願意管事,可自己棄權和被人罷免,那可是兩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發問的五太太,便回頭問著老爺,「老爺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才多大年紀,哪裡就管得家了?」

  五老爺一皺眉,「你都十四了,怎麼管不得家?難道還要什麼事情都勞動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說到這,五老爺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一樣。珊娘還沒明白他到底哪裡說錯了,五老爺卻已經惱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著就是,哪來那麼多廢話!」說完,竟拂袖而去。

  看著老爺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陣眨眼。然後,忽然間,她明白了。原來,不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而是五老爺喜歡五太太,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再一次,她深刻意識到,五老爺果然不愧是他們兄妹的親爹。且不說她那中二哥哥,越是親近之人,說話時口氣就越沖;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達關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領……歸根究底,不過是他們都不懂得該如何正確表達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樣一個不經嚇的……

  獨自站在幽暗的前廳裡,珊娘越想越是歎氣——為了這對父母,也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著老爺之前說話時的聲氣兒,珊娘更是一陣歎氣。連她都覺得老爺是在指責,又何況太太。她敢打賭,這會兒太太鐵定以為,老爺這是不滿已久,以至於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臉!

  撫著額的珊娘卻是沒發現,早就已經發誓不插手別人閒事的她,這會兒正替她那對不靠譜的爹娘操著閒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僅對太太做下這種蠢事,居然還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頓時就是一陣皺眉——她逃出西園,可是奔著遊手好閒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這不負責任的爹娘賣命呢!

  於是,珊娘一旋裙擺,轉身就追著她爹去了後院。

  至於那個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裡換著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長卿……

  他誰啊?珊娘表示:不認識!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8:56

第三十七章 巧舌如簧

  珊娘追到老爺的院子裡時,老爺早已經進了書房。

  小廝阿福見大姑娘不知忌諱,竟要往書房裡闖,趕緊過來想要阻攔,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當桂叔要說什麼,便站住腳,扭頭看向桂叔。桂叔卻是笑眯眯地鬆了手,鬧得阿福一頭霧水。

  而等桂叔悠哉遊哉地走開,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時,珊娘早已經闖進老爺的書房了。

  進到書房,珊娘一抬頭,就只見她爹正背對著她站在一扇屏風前。那屏風上,掛著一幅畫,她爹正背著手盯著那幅畫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僅用墨色勾勒的楊柳觀音立像。畫中的觀音菩薩長衣飄飄,低垂的觀音兜幾乎遮住整個臉龐,只叫人隱約看到一點下巴的輪廓。那畫畫之人極是吝嗇筆墨,只在雪白的宣紙上,以極簡練的幾條墨線,勾勒出觀音大士的大概衣紋體態,對五官相貌竟是連一點筆墨都不肯施捨,偏又對那只半掩於衣袖下、執著楊柳枝的手,極具精描細繪之能事。

  而雖說整幅畫都只用了深淺枯潤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細分辨,還是能看得出來,那隻捏成蘭花指形狀的手上,被上了一層極淺淡的粉色。

  於是,也就難怪珊娘看向那幅畫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隻手了。

  她這裡正看著那幅畫,老爺那裡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頭,見是她,老爺嚇了一跳,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過去收了那畫,然後扭頭瞪著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裡的規矩嗎?!我這書房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陣苦笑。若說婦人的繡房是婦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麼男人的書房,便是男人躲避婦人的地方。前一世時,袁長卿的書房也是連丫鬟都不許進的。

  於是珊娘微一抿唇,向著五老爺盈盈一屈膝,然後抬頭笑得甚是天真,「老爺見諒,女兒還真不知道這個規矩。」

  五老爺早習慣了他一發火,別人全都瑟縮著躲避他,如今珊娘這麼一嬉皮笑臉,倒叫五老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

  珊娘只當沒看到五老爺一臉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經道:「我來,是跟老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爺才剛在前廳那麼跟太太說話,怕是嚇壞太太了呢。老爺常在外面走動,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後宅,原就不擅長跟人打交道,膽子難免有點小。才剛太太那裡不舒服,我知道老爺是心裡替太太著急,話才說得有些急,偏太太那裡見老爺急了,難免以為自個兒給老爺添麻煩了,所以才變得那麼惴惴不安……」

  五老爺一陣皺眉。他原正在鬱悶著,他不知道他出於關心的那句話,怎麼竟又嚇著了五太太,直到聽著珊娘的解釋,他才明白,原來五太太竟誤會了他的意思……

  只聽珊娘又道:「太太是婦人,難免心思細密。雖說老爺是好心,可對著膽小的太太,還請老爺多些耐心,把話儘量往和軟處講才是。還有,您叫太太歇著,原該是不願意太太操勞的意思,偏老爺您自始至終只那麼一句話,竟沒給太太一個解釋,只怕太太那裡還以為老爺是嫌她管家不利呢。這會兒太太那裡還不知道怎麼傷心呢……」

  看著自個兒這雖然已經十四了,身量卻仍像個孩童的女兒,書案後的五老爺不由就是一陣醍醐灌頂。

  事實上,這麼多年來,他也很是苦惱,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那麼怕他。可以說,當初五老爺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對他好像只有畏懼,甚至自嫁過來的頭一天起,就沒見她敢拿正眼看過他。剛新婚的那一段時間裡,五老爺也曾熱情地想要拉近他們夫妻間的距離,可叫他難過的是,似乎他做什麼都是錯的,他越是想要親近五太太,五太太那裡就離他越遠,甚至在床笫間,他都曾有嚇暈她的黑暗歷史……

  五老爺生性高傲,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緣由後,便覺得,定然是五太太怎麼也不可能喜歡他了。於是,跟當年放棄和母親溝通一樣,五老爺也放棄了五太太。而叫他沒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們夫妻反而能夠偶爾平靜地在同一屋簷下坐上片刻了。於是,五房才有了老爺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後世有種說法,「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不僅五老爺那裡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怕他,連五老爺的智囊團,一向自詡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雖然年幼,卻好歹是來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麼一點醒,五老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一直用錯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嬌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勁草,哪能經得住五老爺這狂風暴雨般沒頭沒腦的熱情,人家需要的,是「潤物細無聲」的呵護……

  於是,五老爺看著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卻是一怔。五老爺知道什麼了?!她那裡才不過說了個開場白,才把話題引到老爺不能就這樣罷了太太的管家之權,還沒說到她不能接下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爺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覺得,她爹果然很聰明,一點就透。於是沒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馬屁:「還是老爺英明。那我這就去跟太太說,管家的事還得煩勞太太辛苦。」說著,她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五老爺這才明白她說那些話的真正用意。老爺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叫回她來——能由珊娘去解了這句話的誤會也好。

  走到門口處的珊娘卻忽地一回身,笑道:「對了,太太膽子小,不慣見外人,救了弟弟的那兩位公子,怕是還得煩勞老爺去應酬一二。」

  珊娘覺得,以她爹那種不好交際的性情,定然只會依禮打發了袁長卿,想來以後她應該不會再在家裡看到那個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經跟袁長卿有過一面之緣,且還覬覦著袁長卿的那隻鷹,她一定不會攛掇她那懶爹出面!

  再說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裡,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樣,又躲進了繡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裡也是常來常往的——比起她那倆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總之,雖然有丫鬟阻著,可珊娘臉皮厚,仍是就這麼被她硬闖了進去。

  太太正坐在繡架後面專注地繡著花。見珊娘闖進來,她抬起頭,捏成蘭花狀的手指拈著根繡花針,就那麼一臉驚訝地看著珊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太捏著蘭花指的姿勢,跟老爺那裡觀音大士執著楊柳枝的姿勢很像的緣故,珊娘忽然就覺得,這兩隻手簡直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太太笑著問她,「怎麼了?」她這才回過神來。

  於是珊娘笑道:「老爺叫我來看看太太呢。」

  五太太明顯被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看、看、看我?!」

  珊娘只作沒看到,笑著又道:「是呢。老爺見太太不舒服,心裡記掛著,叫我過來看看太太。太太的胃可好些了?」

  五太太一陣不好意思,笑道:「原也沒什麼,是老毛病了。」

  那明蘭正好送茶水進來,便替太太解釋道:「太太不能緊張,一緊張便會胃疼。」

  「是嗎?」珊娘一陣驚奇,當初她跟袁長卿的關係才鬧僵時,她也是如此的。於是她笑道:「我以前也有這毛病,不過痛起來的時候,喝杯羊奶也就好了。」

  五太太比她更驚奇,「你小小年紀,怎麼也會落下這毛病?」

  珊娘一眨眼,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打著岔,回頭問明蘭:「大夫可來過了?」

  明蘭尚未答話,姚氏那裡就已經笑道:「也沒什麼好看的,原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我也是喝了羊奶也就好了,如今已經不痛了。倒是你,這會兒過來做什麼?可去看過你哥哥弟弟們了?他們可還好?」

  珊娘笑道:「要我去看他們做什麼?太太才是管家的人,該太太去才是。」

  太太眉頭一皺。她不明白珊娘這話的意思,不禁帶著幾分警覺,打量著她道:「才剛老爺可不是這麼說的……」

  珊娘搖頭笑道,「太太不會真以為老爺要把管家的事交給我吧?我才多大年紀!再說,」她忽地湊過去,沖著太太輕佻地一挑眉,「老爺那麼說,太太真沒聽出來?我瞧著,老爺這是心疼太太呢,看太太胃痛,怕太太操勞,這才說了什麼叫我擔下差事的話。事實上,老爺也知道我擔不下這件事的,太太那裡才剛走,老爺就後悔了,直說話還沒說清楚,偏太太竟走了。然後老爺就罵了我,說肯定是我平常偷懶,不肯幫太太,才叫太太累病了。可我早就主動向太太請纓了不是?太太您說,我冤不冤啊!」

  這半真半假的話,如泉水般從珊娘口中沽沽而出,偏她竟沒一點心虛的模樣。

  太太不辨真假,卻是被她這些話鬧成了個大紅臉,嗔著她道:「胡說什麼!」

  「真的,我可一點兒都沒有胡說!」巧舌如簧的珊娘一本正經說著謊話,「老爺那人愛面子,自是不好意思親自來給太太賠罪,這不,就把我給罵過來了。雖然罵了我,不過我明白老爺的意思,老爺這是叫我替他向太太道歉呢。太太看在我無緣無故挨駡的份上,千萬原諒老爺吧!」

  又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以一副久經世事的模樣逗著太太道:「太太也不必氣老爺不會說話,大老爺們嘛,都那個樣兒,到了多大的年紀都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總叫人跟著操心。咱們也只能裝著大度些,讓著他們了,唉。」

  太太一聽就笑了,伸手擰著珊娘道:「胡說什麼呢?!你才多大點的小人兒,竟敢笑話起你爹來了,看你爹知道不罵你。」

  珊娘笑道:「可不就是挨了罵,我不服氣才這麼說的。」

  經她這麼一陣胡攪蠻纏,到底開解了太太的心結,於是那管家之事也跟著不了了之了。然後珊娘以太太才是當家主母為由,死拖活拽地把太太拉出了繡房,硬是拉著她去看那落水的小侯玦——因侯瑞那裡有外男,且他年紀也大了,她們便只派了丫鬟婆子過去問了問情況。

  只是,等她們到得侯玦那裡時才發現,不僅老爺在,侯瑞在,連那兩個救了侯玦的「外男」,也一個不落地都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9:06

第三十八章 她就知道

  不得不說,珊娘真的把自己調適得很好,便是如今跟那前世的冤家處於同一屋簷下,她仍能保持著鎮定,乖順地扮演著不肯輕易抬頭看人的、略帶羞澀的未成年少女形象。

  要說,這也就是經過「聖元革新」後的大周,且還是在侯家最不守傳統禮教規矩的五老爺府上,珊娘才能跟袁長卿這麼個「外男」共處一室。若是還在西園,這種事她想都別想……當然,這會兒她其實是巴不得五老爺能傳統一點。

  可惜的是,五老爺才一看到五太太,那眼裡連客人都沒了,哪還能看到他們這些無關緊要的兒女。

  而五太太那裡,原就是被珊娘忽悠著過來的。太太心裡覺得,庶子遭了罪,她這個嫡母怎麼也得表示一下關心,這才同意過來的,卻是沒想到竟這麼倒黴,頂頭就遇到了那個嚇人的冤家……這會兒五太太沒有再次把那衣袖抖出個水波紋,還多虧了之前珊娘在繡房裡替五老爺說了無數好話的功勞。

  總之,兩方人馬這麼一遇上,加上主夫主母都不給力,頓時一個個全都對瞪著眼兒不吱聲了——啊,也不能說是「全都對瞪著眼兒」,至少珊娘「母女」這會兒是垂著頭不看人的。當然,她倆一個是真害羞,一個只是假裝的。

  所以說,人的脾氣稟性一旦形成,真的很難改呢。便是轉了一世,前世時就以懂眼色著稱的珊娘,這會兒仍是有點積習難改,明明低頭裝著乖順,可發現屋內彌漫著一片不太得體的沉默時,她忍不住就想跳出去做那緩和氣氛的「全乎人兒」了。

  好在她終於還是忍住了。

  不過,便是沒了她,在場的幾人中也不都全是五老爺那樣不通人情世故或是袁長卿這樣不愛主動開口的。就只見林如亭越眾而出,沖著剛進門的五太太和十三姑娘拱手見禮,道了聲:「五太太安好,十三姑娘安好,打擾府上了。」

  話說這梅山鎮也就這麼一點點大,且侯五老爺當年跟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都是梅山書院的學生,五太太倒也認識林如亭,便靦腆地回了個禮。

  那裡林如亭則拉過袁長卿介紹道:「這是我師弟袁長卿,自京城來的。」

  五太太雖不是個稱職的主母,可待客的基本禮貌好歹還算周全,便半掩在珊娘身後,對那二人訥訥地說了幾句「承蒙高義搭救小兒」之類的客套話。

  這林如亭果然不虧是梅山書院的學長,對人的體貼照顧那可不是一星兩點的亮處。何況五太太的為人稟性,梅山鎮上可謂是無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講話時,他的聲音不自覺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看了,不由一陣暗自點頭。

  前世時,她跟林如亭並沒有什麼接觸,只知道他是「落梅三君子」中聲名最為不顯的一個,雖然最後他官居翰林學士兼知制誥(換個後世所周知的職稱,便是秘書,皇帝的秘書)。如今這麼仔細一看,才叫她明白,他聲名不顯的原因。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軒是個開朗活潑的,一舉一動都很容易招人側目;袁長卿雖沉默寡言,但他有著一張殺傷力極大的臉,以及一種難以描述的、極強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裡不說不動,也不容人輕忽。跟這樣強烈的二人一比,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潤物細無聲」的林學長,自然也就吃虧很多了。

  才剛重生時,珊娘如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的人兒一般,對前世的一切都抱著懷疑和否定。直到如今經過這一個月來的休養調整,才叫她漸漸從那種種迷亂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沉澱下所有情緒的她,如今再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卻是除了批判否定外,又更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和感悟。於是,她漸漸明白了很多前世執著不肯去明白的道理。比如……

  比如,不是說她喜歡誰,誰就一定也必須要喜歡她的。

  再比如,一個人的相貌氣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一個人的脾氣稟性。

  看著這溫暖如春水的林學長,珊娘忍不住就偷窺了一眼那不言不語站在一旁的袁長卿,心下不禁一陣自問:前世時,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她到底喜歡他哪裡?!

  如今細想起來,這人幾乎都沒什麼優點……為人清高傲慢,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便是出於禮貌沒把不喜歡擺在臉上,也總忍不住落實在行動上,絕不肯委屈自己半點,也絕不肯低頭跟人虛與委蛇……心裡有什麼想法從不肯跟人明說,總愛拐著彎讓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絕不會給予一點提示,簡直就是那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又難溝通……一身龜毛,輕易不讓人近身,他的東西更是誰都不能動,被動過的東西寧願扔了,也絕不肯相讓於人……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覺得,除了那張臉,他竟是沒一點能讓她看得上的地方。

  可當年她怎麼就那麼鬼迷了心竅,對這樣一個人癡迷了一輩子呢?!

  啊,不,許不能說是她「癡迷」於他……如今細細想來,不定前世時她那般執著於他,更多的只是出於三個字:不甘心!

  就跟她其實不喜歡西園一樣,因為她曾付出了很多,不願意自己的付出一無所獲,所以就算這鞋再夾腳,她也固執地想要把鞋撐到合腳……

  於是,最終磨破了腳。

  此生重來,她自然不會再去自討苦吃。若是可以,她甚至覺得沒有男人的生活才是最愜意的——不需要為男人生兒育女,不需要替男人管理家事,只需用心做自己就好……

  只是,這怕是奢望。便是五老爺五太太不管她,便是如今她已經出了西園,在老太太眼裡,她怕仍還有利用價值……哪怕像六堂姐那樣,嫁個半老鰥夫為繼室。

  而,如果此生非得嫁人不可,她卻是死也不要再嫁袁長卿這樣的人了。便是要嫁,也要嫁林如亭這樣的。至少,這樣一個會注意到太太的不安,且還願意將就太太的膽小放柔聲音的人,定然是個溫柔體貼之人……

  珊娘這裡默默看著林如亭的體貼溫柔,五老爺侯楓侯疏儀也在默默看著,且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

  珊娘關注的重點在林如亭身上,五老爺關注的重點,則在五太太身上。

  在五老爺的印象裡,五太太不僅是不擅交際,甚至是畏懼交際。不管是在家裡主場待客,還是在外面客場作客,五太太總是一副恨不能誰都看不到她的模樣。便是有人為了表示友好主動跟她搭話,她看上去也是一副膽顫心驚想喊救命的樣子,那唇邊擠著笑,更是顫巍巍地令人心生不忍,漸漸的,也就誰都不去招惹於她了。而一般直到那個時候,五太太才能稍稍放鬆下來。

  偏今兒林如亭那裡主動跟太太搭上話時,一開始太太也跟先前一樣,一副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肚子裡去的模樣,可漸漸的,隨著林如亭輕聲慢語地說著袁長卿和侯瑞怎麼跳到河裡,怎麼把侯玦從河裡撈上來,侯玦又怎麼膽子大得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哭過一聲……太太竟很快就放鬆了下來,雖沒有主動出聲,聽著林如亭說到有趣之處時,她也曾真心實意地抿唇微笑過……

  看著那微笑,五老爺頓時就是一陣不得勁。他帶著挑剔看向林如亭。

  他和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常有書信往來,所以他對林如亭其實並不陌生,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兒他看林如亭竟是格外地不入眼。

  這林如亭今年十九歲,身長玉立如一竿修竹,可比起侯瑞袁長卿這兩個才十六歲的少年來,他這身高就不能算高了。且那白白淨淨的小白臉模樣,看著哪像個爺們?!眼睛倒是生得挺大,可一個大男人,生著雙杏眼又算怎麼回事?娘娘腔!

  五老爺那裡雖心裡泛著酸,其實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會不怕這林如亭。之前他是沒留意到,如今經由他閨女一提醒,他才發現,以前十次裡有九次竟是他的急脾氣嚇著了五太太。像林如亭這樣細聲慢氣地說話,他……嗯,其實細想想,他應該也不是做不到……

  五老爺這裡正悄沒聲兒地觀摩學習著,林如亭那裡卻已經快要詞窮了。

  此時他已經說完了袁長卿和侯瑞救人的全過程,偏那五老爺夫婦竟一個垂眼一個瞪眼,都一副事不關己不打算接過話頭的模樣,林如亭頓了頓,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活躍氣氛,扭頭問著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準備什麼時候回書院上課?」

  五老爺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沒去上學。

  見五老爺瞪著她,珊娘也才想起來,先前是五老爺「閉關」不見客,這兩天又因著她哥哥的事,竟鬧得她把這麼重要的一件事都給忘了。於是她只裝作沒看到五老爺瞪來的眼,語焉不詳地支吾了兩聲,便拉著小胖墩過去再次給那二人道了謝,把話題重又扯回救人道謝的事上。

  林如亭卻是往旁一閃,笑道:「我是無功不受祿,要謝也只該謝我這袁師弟,我不會水,原就沒出什麼力。」

  珊娘以為,以她所瞭解的那個袁長卿,一定只會默默還她一禮,然後依舊站在那裡扮演著不出聲的石柱。卻不想袁長卿還禮是還禮了,卻是出人意料地開口說道:「原也只是湊巧,林師兄想看我放鷹,我們才會從那河邊經過。」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別人或許不知,珊娘卻是深知,這袁長卿從不說沒用的廢話,如今忽然多了這麼一句解釋,叫她不禁懷疑起他的企圖來……

  果然,袁長卿話音一落,五老爺那裡就站起來驚呼道:「我說怎麼看著你有些眼熟呢,原來袁小相公竟就是那隻海東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說,有緣我們定然會相見,卻是再沒想到會這麼遇上了,且你還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頓時一眯——她就知道事出有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9:18

第三十九章 露餡了

  且說袁長卿和林如亭在侯瑞的院子裡各自收拾妥當,又有請來的大夫問過脈後,見大夫還要去看小侯玦,三人就決定一起過去看看那熊孩子。不想才剛走出院門,他們就和那經由珊娘提醒才想起自己乃是一家之主的侯五老爺撞了個面對面。

  五老爺聽說三人的意思,便也跟著他們一同去了侯玦的院子。等大夫那裡問完了脈,知道眾人全都無大礙後,大家這才落座閒話。只是還沒說上兩句,那邊珊娘和五太太就過來了。

  這會兒五老爺才剛認出袁長卿,不由笑道:「那天還說有緣再見,再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緣分。」又道,「原來你是京城來的,難怪你有那隻鷹,這鷹好像是產自關外的吧?」

  自認為看透了袁長卿把戲的珊娘,忍不住扭頭又看了一眼袁長卿,且一陣默默冷笑。

  他的那隻海東青,她再知道不過了。當年才剛嫁給他時,許是因為新婚,二人多少都收斂著一些本性,那袁長卿也很難得地願意配合著她,故而那時叫她誤會了,以為他們之間果然存在著些不一樣的情義。而後來之所以袁長卿漸漸開始冷落她,便可以說,正是從她以各種手段明示暗示地表示,她想跟他去放鷹開始的……

  自然,珊娘目的並不在放鷹上,她只是想要更加瞭解自己的丈夫而已。而直到過了很久,珊娘才漸漸明白,袁長卿那沒有任何解釋的無聲拒絕後面所隱藏的含義——原來,一切都不關那隻鷹的事,袁長卿才不在乎她或者那隻鷹,他在乎的,只是她越了界,是她想要染指他不想對她開放的那一部分自己。

  且還是頗為強勢的各種明示暗示!

  珊娘對著前世的自己一陣冷笑,然後抬眼瞄向袁長卿,卻是不想,就這麼跟袁長卿的眼對了個正著。

  她一眨眼,忙飛快地垂了頭,繼續裝著她的乖順少女,心下卻是一陣疑竇重重。袁長卿那句話,顯然是要釣五老爺上鉤的,可他這麼做,到底有何企圖?!

  只一瞬間她就明白了——離春賞宴可沒幾天了!

  看來果然像她猜的那樣,這袁長卿早一步就到了鎮子上,且還把侯家的情況打探了個底兒掉。顯然,和上一世一樣,她是他的目標!所以他才會下餌去釣五老爺。

  這是打算先一步溝通翁婿感情嗎?!垂著頭的珊娘又是一陣冷笑。

  而,說實話,她還真冤枉了袁長卿——至少冤枉了這一世的袁長卿。這會兒她侯十三娘可不是袁長卿的首選目標,人家看中的可是十一姑娘!

  不過,也沒多冤枉他……袁長卿之所以突然多這麼一句嘴,卻是跟他在河邊發現五老爺就是十三娘的親爹時,多那句嘴是同樣的原因——雖說他看中的是十一娘,可他更知道世事無常的道理,寧願在事前多做幾手準備。便是這叫他感覺無法掌控的十三娘並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只出於理性的思量,他也須得跟五老爺搞好關係。

  放下餌鉤後,袁長卿裝作無心的模樣,抬眼向珊娘看去。卻是再沒想到,正好就跟她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他這裡端著張平靜的臉孔,還尚未做出任何反應,就只見那小丫頭的眼微微一眯,便又垂下頭去了。

  雖然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袁長卿仍能十分肯定,剛才那丫頭眼裡的神色,是嘲諷!

  忽地,袁長卿只覺得眉心一陣發癢——這種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他舅舅就常說他有一種近乎野獸的直覺,每當他感覺受到威脅或者有危險時,他的眉心便會這般發著癢。

  見那小丫頭一本正經地垂下頭去裝乖順,袁長卿默默忍下眉心處的刺癢,向著五老爺施禮回話,道:「先生說的是,這海東青正是產於關外。說起來,也是學生運道好。那年學生去關外看望我外祖時,跟幾個舅舅上山打獵,無意中在山林裡撿到一隻雛鳥,帶回去給人一看才知道,竟是隻海東青。」

  袁長卿這麼說時,林如亭忍不住就拿眼看著他。雖然他在梅山書院上學,可每年逢著春秋兩假,他也會去京城看望父母,所以他對他這師弟的沉默內斂也算是有著足夠的認識。他再想不到,袁長卿這麼個不愛跟人多話的性情,居然會主動跟五老爺講起這海東青的來歷——這很不科學啊!若他是後世來人,此刻定然已經如此大叫。

  五老爺卻是不知袁長卿的性情,聽了哈哈笑道:「果然是你好運道。」

  一旁,珊娘忍不住就冷笑著又往袁長卿那裡瞥了一眼。不想這一眼,居然再次跟那個冤家的眼對在了一處。

  若說第一眼是意外,這第二眼,便不可能是意外了。於是,珊娘看向袁長卿的第三眼,就多少帶上幾分挑釁。

  頓時,袁長卿的眉心又是一陣刺癢——這一回他終於可以肯定了,這小丫頭,竟對他懷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袁長卿終於還是沒忍住,伸手蹭了一下眉心,對五老爺笑道:「其實那天在河邊,學生猜到先生可能就是疏儀先生了,卻沒敢冒昧相問……」

  「咦?」他的話還沒說完,五老爺就一陣驚奇:「你竟認識我?」

  侯五老爺姓侯名楓字子賢,自號疏儀散人(取意疏於禮儀之散人)。才剛袁長卿稱呼的便是他的號。而他的號,卻是一向只在畫友間使用,外間知道的並不多。

  袁長卿垂手笑道:「學生曾聽老師提過先生賢名……」

  「你老師?」再一次,侯五老爺性急地打斷他的話。

  林如亭忙站出來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家父的學生。」又打趣著袁長卿道,「就目前看來,不定就是那關門弟子了。」

  雖說書院的學子都可自稱是先生的學生,可只有那正經行過拜師禮的,才能算是老師的正式門生。這林仲海和其父其兄並稱「三林」,是大周頗具才名的大儒導師,想列入他門下的學生不知凡幾,但他收徒的規矩卻是和他父兄「有教無類」不同,他是「寧缺勿濫」,對徒弟的資質要求極為嚴苛,便是宮中太后親自出面,想要他收下五皇子周崇,都被林仲海不客氣地一口回絕了。因此,自袁長卿十歲那年拜在他門下後,如今已過去六年有餘,林先生竟是再沒看上過一人,所以林如亭才打趣他有可能就是那關門弟子了。

  別人不知道,林如亭自然知道,五老爺和他父親的私交甚厚,於是他笑著又道:「其實父親才剛一回來就給先生遞過帖子的,可惜先生出門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父親原還感慨,說是這一次怕是不得見面了,卻再沒想到,我竟趕在父親之前遇到了先生。父親若是知道,大概要歎氣了。」

  五老爺聽了哈哈一笑,看著天色還早,便想要拉著那二人出門去回訪老友。

  林如亭趕緊笑道:「今兒不巧,城裡有個什麼文會,非要父親去,父親拗不過,只得去了,怕是要到晚間才能回來。不如我現在就替父親約了先生,明兒父親必來拜訪。」

  聽著這句,珊娘驀地一抬頭,沖著袁長卿就是一瞪眼,卻是瞪得袁長卿一陣莫名其妙。

  卻原來,聽林如亭那麼說,珊娘本能地就覺得,便是這件事不是袁長卿親自開的口,也一定是他在背後悄悄策劃的,為的就是明天能借著他老師的東風再次登門!

  ——好吧,袁長卿躺槍了。至少這會兒他還沒想到這一點。

  總之,賓主一番愉快攀談後,林袁二人就此別過。

  等送走了客人,主母姚氏頭一個轉身打算要回院子,五老爺忍不住就沖著她「哎」了一聲。

  五太太停下腳步,回身站定,卻是沒敢抬頭看向五老爺,只那麼乖順地垂著腦袋。

  五老爺看著眼前那低垂的腦袋,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倒想試著學林如亭那樣去說話,可半天都沒能張得開嘴——那到底不是他的風格……

  這倆家主,一個垂著頭,一個瞪著眼,竟相互一陣對立無語,搞得底下三小只也是一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個就跟演默劇似的,一會兒看看爹,一會兒看看娘,一會兒又相互擠眉弄眼,卻是誰都搞不清,這般不言不語的對峙到底是為了哪般。

  五老爺盯著五太太不言不語,珊娘多少還能理解一二,她不理解的,倒是五太太的反應。她原以為,五太太定然怕五老爺怕得要死要活的,可這會兒明明五太太只要一轉身就能擺脫五老爺,她卻仍那麼乖乖地站在五老爺的面前——關鍵是,衣袖上竟平靜無波,沒一點兒水波紋!

  珊娘這裡正疑惑著,低垂著腦袋和五老爺對峙的五太太卻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了,抬眼飛快地看了一眼五老爺,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向著五老爺屈膝一禮,轉身準備走開。

  見五太太轉身,五老爺默默一歎,也跟著往相反的方向一轉身。

  看著這二位打算各自解散,那前世做慣了大家長的珊娘頓時一個沒忍住,上前一手拉住一個,道:「老爺太太就這麼走了?!」

  太太一陣眨眼——不這麼走,難道還要行個什麼道別儀式?!

  老爺卻想著,果然人都說女兒是貼身小棉襖,這珊娘就是明白他的心!他心裡雖竊喜著,嘴上卻一本正經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珊娘一撇嘴,拿下巴指著她那倆寶貨兄弟侯瑞侯玦,「今兒是這倆貨……是他們運氣好,才沒攤上什麼大事,可老爺太太不覺得,他們都該受點教訓嗎?!」

  侯瑞一聽就蹦了起來,「關我什麼事?!我可是頭一個就跳下去救他的……」

  侯玦也不滿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掉進河裡的……」

  珊娘聽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放開老爺太太,過去就給了她哥哥一個腦蹦兒,「還有理了你!若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能被人堵在河堤上?!這小笨蛋能為了救你,被人掀下河去?!」

  又回手一彈小胖墩的腦門兒,「你還自以為你這是勇敢?!我看你這是愚蠢!君子不立危牆懂不懂?!幾個大孩子打架,不說躲遠點,你竟還往上湊!你幫忙?你添亂還差不多!要幫忙也得動動你的豬腦子想點有用的法子,跑回來叫人也比你自己衝上去強,偏還被人扔進河裡去,丟不丟人?!」

  珊娘嚷嚷完,忽地一頓,不禁拿手撫著額,偷偷從腕下窺著那被她的兇悍怔在當場的五老爺和五太太——得,露餡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9:41

第四十章 惡性循環

  話說,前世時珊娘原也沒這麼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溫柔賢淑人。之所以後來變得這麼尖酸刻薄、脾氣暴躁,還是在她發現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拉近她和袁長卿之間的距離以後。袁長卿那裡對她越是冷淡,她這裡脾氣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長卿推得越遠……一番惡性循環後,連她的兒女都受不了她的強勢霸道,又何況袁長卿。再然後,她還沒回過神來,就這麼從人人稱道的賢淑十三娘,變成了對外人圓通玲瓏,對家人卻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撫著額,從手腕下方偷偷窺向五老爺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著她一陣眨眼,一時看不出那臉表情是震驚還是什麼。

  五老爺則沖著珊娘一陣瞪眼兒,半晌,才輕咳一聲,回頭對五太太道:「珊兒說得有理,該怎麼罰,我們……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議一下。」

  說著,他一轉身,竟破天荒地過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帶著半強迫性質地,將五太太拉進了一旁的側花廳。

  五太太怔怔看著五老爺,似一時沒回過神來一般,就這麼被五老爺拖走了。

  五太太那裡雖沒有什麼過激反應,五太太的丫鬟明蘭卻似乎嚇得不輕,忽地一轉身,竟不顧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們太太……」

  珊娘頓時被她那蒼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給嚇了一跳,忙也扭頭看向五太太。

  就只見五太太那裡自始至終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於衣袖下的蔥白指尖——驀地,珊娘又想起老爺書房裡的那幅觀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雖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爺強架著,可那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莫名就叫珊娘覺得,太太這會兒怕還沒有明蘭慌張呢。

  「放心。」

  雖嘴裡說著「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沒那麼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蘭的手,掙脫她,向著五老爺和五太太追了過去。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和五老爺全都誤會了五太太。五太太雖然稟性弱了點,也不愛跟人交際,卻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麼膽小怕見人——不然才剛回來的珊娘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接近於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說白了,不過是較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長應對那種強勢的人物,和有衝突的場面而已。偏五老爺強勢不說,還脾氣急,一著急就愛拍個桌子。他這裡一拍桌子,五太太那裡本能地就以為肯定是她做錯了什麼事,因此下意識就畏懼地退縮開來。而她這裡越是退縮,五老爺那裡就越是覺得自己失敗,脾氣也變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縮……

  便如前世時的袁長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這對夫妻間也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以至於老爺那裡只要一拍桌子,太太這裡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紋來……

  側花廳裡,這會兒老爺還沒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還能強撐著。

  而顯然五老爺果然不是袁長卿那種不可雕的朽木,珊娘這裡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說話時的語氣,如今五老爺再跟五太太講話時,只恨不能學一學那後世的氣聲唱法,生怕出氣兒的動靜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給嚇著。

  偏他這樣的輕聲慢語,卻是看得五太太一陣心驚,不明白五老爺這突然變化的由來。

  不過誤會歸誤會,太太膽小這一點,五老爺倒也沒誤會,因此,他雖嘴裡說著要「跟太太商議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著太太開口。何況旁邊還有個前世做慣了「全乎人兒」的珊娘,在老爺太太間做著緩衝,那堂上一時倒也算得和諧融洽。

  雖然五老爺不想那麼快就結束這場融洽的「家庭會議」,可俗語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會議的議題原就只有那麼一點點。再不情願,「會議」也終有結束之時。

  於是,老爺太太「商議」的結果是:

  侯瑞關三個月禁閉,每天車接車送,放學後就回家待著,不許出門!

  侯玦每天多寫五十張大字,不寫完不許睡覺!

  監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會多管閒事,卻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閒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會這樣!

  見「商議」完畢,始終在苦思著老爺變化由來的五太太立馬就站了起來,一副恨不能拔腳逃命的模樣。

  五老爺那裡頓時就本能地叫了聲:「且住。」

  只是,拿話拖住了人,他卻又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了。

  而作為一個有眼色的庶女,見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過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著原先還算挺懂事的女兒這會兒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麼一生氣,他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著珊娘道:「你竟敢給我逃學?!」

  ——得,又拍桌子了!

  於是,被老爺喝斥著的珊娘沒被嚇到,五太太又被嚇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縮起脖子,五老爺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他強逼著自己和軟下聲氣兒,貌似對珊娘,其實是對五太太柔聲解釋道:「你也別怪我生氣,你們兄妹三個,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學著你兄弟逃學,我和太太怎麼能不生氣?!」

  太太:「……」——真沒天理了,拍桌子生氣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麼?!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爺,忽然一陣眨眼。之所以逃避去書院,不過是她對袁長卿仍存著些心結,如今人都當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變得毫無意義。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時間花在學習上了,此生有機會重來,便是沒了袁長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學。而老爺這口氣,顯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這機靈鬼兒眼珠一轉,學著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著綠漆裝著嫩,叫了聲:「太太……」

  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邊有個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護的,便算原本是棵菟絲花,也能臨時撐直了脊樑。何況五太太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兒狀地抱住手臂,太太心裡那隱藏著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頭,雖仍是不敢明著頂撞五老爺,到底還是含著不滿偷橫了五老爺一眼。

  五老爺那裡分分鐘都盯著五太太呢,豈能看不到這一眼,頓時被五太太看得骨頭一陣發軟。

  五太太卻是再沒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爺的眼,竟叫五老爺逮個正著,且五老爺看著不僅不像生氣,竟還一副骨頭都輕了三分的模樣,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兒老爺這是怎麼了?!中邪了?!

  且不管這五老爺到底是中邪還是中了美人計,總之,五太太實在想不明白五老爺這是怎麼了,便先丟開那個人,側身問著珊娘,「你是個好孩子,應該不會無緣無故不去上學,若有什麼緣故,便跟老爺直說,想來老爺也不會強逼於你。」

  於是,五老爺心裡當即決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當不正當,只沖著五太太這句話,他就准了珊娘的逃學。

  珊娘那裡卻是吭哧了半天,也沒能替她那休學的要求編出一套合理的藉口。

  偏就這樣,五老爺居然還點著頭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罷。」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橫了五老爺一眼。

  接到眼風的五老爺愣了愣,頓時秒懂了太太眼裡的不贊同,當下話風一轉,改口又道:「不過你年紀輕輕的,不去上學在家做什麼?!」

  珊娘立馬抱著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陣刷綠漆:「我可以幫太太管家啊,省得勞累著太太。」

  五老爺忽然就是一默。因為他覺得,這主意好像還不錯。

  只聽得五太太難得地開了口,輕聲道:「家裡的事,哪裡煩勞得到你,你該好好學你的才是。」說著,默默歎息一聲——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著可以去女學上學的,只可惜她家裡不願意替她出那份學費。

  而五老爺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經知道她小時候被繼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著五太太那帶著遺憾的眼,便是不知道當年的詳情,作為一個想像力頗為豐富的藝術家,他也能生生給腦補出一出《求學記》來。頓時,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帶著多少心疼,回頭看向珊娘的眼裡就帶著多少譴責。

  於是,五老爺很沒原則地一拍桌子,沖珊娘喝道:「你明兒就給我上學去!」

  ——得,好不容易壯著膽子開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終於還是被嚇出了一道水波紋……

  晚飯前,老爺那裡突然給春深苑裡送來好多玩器面料首飾什麼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陣納悶。桂叔細眯著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僅姑娘有,太太那裡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應該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紅娘不是?!雖然其實她一點都不看好五老爺和五太太。

  然後,晚間,泡在柏木大浴桶裡的她又聽到一個消息,馬姨娘挨了老爺一頓訓斥後,被遷到偏院裡關著不讓出來了……

  作為一個待字閨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實有些事是不該珊娘知道的。可這家裡就這麼一點點大,何況她身邊不僅有個愛嚼舌頭的五福,還有個「侯府萬事通」三和,以及,從那做慣了當家主母的前世帶來的種種「惡習」,以至於有些事便是她沒有刻意去打聽,仍是這麼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爺回來後就沒進過馬姨娘的院子。當然,也沒進過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雖然老爺沒去看過馬姨娘,馬姨娘倒是三天兩頭主動去探望老爺,還給老爺送去一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湯湯水水……嗯,那個,那些奇奇怪怪的,有著奇怪功效的湯湯水水,好像最後也沒能派上作用……

  當然,這條原不該珊娘知道,但她還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還聽說,廚房裡田媽媽那一系的人,背後沒少嘲笑這沒能得逞的馬姨娘……

  話說,隨著她對五房情況越瞭解,珊娘就越覺得,那些傳聞……怎麼說呢?不能說傳聞全是錯的,可在某些細節方面,卻是有著極微妙的差別……便如,人人都說五房老爺太太不問事,可她接手家事後才發現,那些關鍵的位置其實還是牢牢把握在老爺手裡的,至少也是由老爺所信賴之人掌控著,便如這叫人無法定義的桂叔。

  而至於馬姨娘這所謂的「寵妾」,至少就珊娘觀察下來,也沒覺得五老爺怎麼「寵」著這位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之所以挨老爺訓斥,卻還是她自個兒「作」的。所以後世才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戰友——雖然這句話很委屈豬。總之,也不知道這馬姨娘怎麼就蠢到這種地步,才會在老爺面前哭訴,說二爺之所以被人扔進河裡,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說二爺對大爺沒有兄弟情分,二爺才會……嘚吧嘚吧……

  這蠢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當眾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爺搬弄了一番。可老爺也不是個蠢的,三兩下一追問,竟叫馬姨娘把之前侯玦闖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罰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爺的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罵著馬姨娘道:「我道珊兒在西園裡都沒有學壞,偏養在跟前的兩個兒子竟都長歪了,原來是被你們這些無知婦人給教壞的!」——得,五老爺竟把自個兒的責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裡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冷笑。至少這一點上,袁長卿要比她爹強,他從不推諉責任,便是不常進內宅,他對兒女的管教卻仍是很上心,以至於為了兒女之事,常常和她起爭執。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那麼堅信,自己是對的?!也難怪兒女不親近她,而親近袁長卿了……

  誒!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經註定是跟自己無關的人了,想他作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49:52

第四十一章 扮個女主人

  果然,第二天,林仲海依約來訪。

  同來的,還有那陰魂不散的袁長卿。

  以及,同樣陰魂不散的周崇同學。

  還有一個比菟絲花更愛纏人的林如稚。

  至於那溫潤君子林如亭,卻因著今兒不是沐休而不曾跟著同來。

  若只有林仲海帶著他的兩個學生過來,珊娘倒還有理由躲個清閒,可偏偏林如稚也跟著一同來了,於是,心疼五太太不慣見客的五老爺二話不說,就把珊娘推出來做了那接待女客的女主人。

  在府門口接到林如稚父女,那丫頭才剛看到珊娘,便一如既往地跑過去抱住珊娘的手臂,沖她笑道:「就說我怎麼跟姐姐一見如故呢,我竟是才剛知道,原來咱兩家還是世交。」

  那邊,侯五老爺早跟林二老爺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來。一陣寒暄過後,眾人都還沒有繞過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氣地對五老爺道:「經年不見,疏儀兄的眼力竟退步了還是怎的?!我才剛回來就聽人說,你花了五千兩銀子買了幅假畫?我這裡可是帶了好些畫作來,想要請你幫著品鑒呢。」

  五老爺不僅擅畫,也擅鑒畫。

  聽了這話,五老爺不禁擺擺手,歎道,「快別提了,越說越傷心。」

  他那奇怪的語氣,頓時令林先生歪頭看向他,卻是忽然一陣恍然,在臺階上站住,指著他笑道:「不會是……那畫不會是你自己仿的吧?!」

  五老爺搖頭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原只是跟畫友開的玩笑,不想當晚那畫就被人偷了去。後來我無意中在一個畫店裡看到,就告訴了店家實情。那店家倒也實誠,寧願自己受損失也不願意拿那畫去騙人。我想著終究是我作的孽,倒不好叫店家受損失,就給買了回來。至於說五千兩銀子……」

  五老爺高傲地一揚脖兒,「反正我覺得我那畫肯定是值這五千兩的!」

  林仲海聽了,不禁哈哈大笑,拍著五老爺的肩道:「你這脾氣,竟這麼多年都沒變。」

  五老爺呵呵一笑,歪頭看著林仲海道:「可要看看那畫?我自認為仿得極為精道,且看看仲海兄可能辯出個真偽來。」

  說著,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廳裡引了,竟一轉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書房裡帶。

  袁長卿和周崇跟著去書房倒也沒什麼,可林如稚這麼個小姑娘也跟著去老爺的院子,就很不合適了。

  珊娘默默一歎,站出來對她那「疏於禮儀」的爹笑道:「既然老爺和世伯有事要忙,倒不如我帶著林妹妹去花園裡坐坐吧,花園裡的海棠花開了呢。」

  「好好好,」五老爺正在興頭上,哪顧得上其他,忙不迭地揮揮手,又熱情邀請林仲海,「中午就不許走了,我們有好多年都沒見了。」

  看著林仲海熟不拘禮地答應下來,珊娘心裡又是默默一歎。這五老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留客用飯就留客用飯,也不管家裡廚下是否有準備……

  不過,這些好像應該是女主人的差事,如今她正被她爹強逼著扮演女主人呢……

  想著,她又歎了口氣,心裡正籌劃著等一下吩咐三和去廚房看一看,就忽聽得周崇在一旁笑道:「還請疏儀先生和老師見諒,我就不去了。前兩天我有事拜託十三姑娘來著,正好要問一問十三姑娘那件事的進展呢。」

  林仲海那裡聽了一皺眉,才剛要反對,就聽得袁長卿在一旁輕聲說道:「老師且放心,我會看好小五和阿如的,不會讓他們給十三姑娘添麻煩。」

  經由「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禮教規矩不如前朝那般壁壘森嚴,只要不是孤男或寡女,幾個男孩女孩湊在一處玩耍倒也為世情所容——當然,守著老派規矩的人家仍是看不得這樣的作派。才剛林先生猶豫,就是因為他知道,侯府的老太君就是那麼個守舊的人物。

  而只要是孟老太君反對的事,五老爺則堅決給予支持,因笑道:「也是,讓他們幾個孩子自己去玩吧,跟著我們也無趣。」

  於是,珊娘再一次被她那個爹在背上狠插了一刀。

  五老爺帶著林仲海走了,珊娘忍了忍,看著林如稚笑道:「上次你來時,說你最近愛上了紅茶,正好我這裡才剛得了些烏龍茶,可要品品?」

  周崇笑道:「阿如就是與眾不同,這時節,怎麼也該喝綠茶才是,雨前龍井才是最妙。」

  珊娘斜睨他一眼,笑道:「周五爺果然大手筆,真正的龍井,可都是宮裡的貢品,我們這樣的平常人家,哪裡能見得到。」

  說完,便向著眾人做了個請的動作,引著眾人往後花園過去。一邊走,她一邊叫過三和,小聲吩咐她去安排午膳的事。

  她卻是不知道,才剛她睨向周崇的那一眼,早叫這花花公子心頭發了癢。

  而那冷眼旁觀的袁長卿見了,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眉間忍不住就皺起一道微微的隆起。「我們不需要去拜見一下夫人嗎?」他問著珊娘。

  珊娘吃驚得差點被一口氣嗆住。她再沒想到,袁長卿竟會主動開口跟她講話。

  好在她還沒有回答,在侯家五房來去如風的林如稚就已經先開口替她答了,「伯母身子不好,能不打擾她且不打擾她吧。」

  「正是。」珊娘客氣笑道。

  珊娘請著幾人在池塘中間的八風閣裡坐了,又看著小丫鬟們上了茶水點心,對那幾位笑道:「我家裡地方小,各位且將就一二吧。」

  周崇先接著話笑道:「這閣子叫八風閣?好名字。倒是跟袁老大頗有些淵源呢。」說著,沖著袁長卿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好奇問道:「此話怎講?」

  「你忘了?」周崇笑道:「袁老大的那四個小廝,各叫什麼名字?」

  珊娘這才想起,袁長卿那四個小廝名字的出處,恰正是《淮南子․墬形訓》中的八風。

  她邊想著,邊下意識地往袁長卿那裡看過去。便只見端著茶盞的袁長卿,也從茶盞上抬起眼,那麼平靜淡定地望向她。

  他的平靜淡定,驀地再次令珊娘一陣胸悶。於是她微抬了下巴,就那麼不躲不避地迎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叫她深感意外的是,袁長卿和她對視了約三瞬左右,那眼睫忽地一閃,竟首先垂下了睫羽。而更叫她感覺驚奇的是,他的耳垂竟微微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

  忽的,珊娘腦海裡閃過前世時的袁長卿……

  那時候,他們才剛新婚。血氣方剛的袁長卿和她之間,仍處於試探磨合之中。那時候,他們也可算是琴瑟和諧的……而每每他動情之時,他的耳尖處,便總會如此,泛著層淡淡的紅暈……

  想著前世時夫妻間的那點事,珊娘心頭驀地一顫,臉頰頓時一片發燙。她忙不迭地垂下頭,借著飲茶掩去那份尷尬。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後來她生了貪念,如果她能像五太太那樣,只滿足於守著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也許,前一世的他們也能過得和和美美……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有些傷心。那樣的人生,對於袁長卿來說也許是完美的,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卻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對面那個男人的寵愛?!不,她自認為自己很堅強,堅強到不需要男人來寵愛她。可當年她所求的到底是什麼?!那種生死契闊的深情?!野史小說裡描繪的那種愛情?!袁長卿這種人,懂得那種東西嗎?她向他求這種東西,無異於是緣木求魚!

  這麼想著,珊娘再次抬眼看向袁長卿時,忽然就能跟他一樣平靜淡然了。

  「……怎麼樣了?」忽然,周崇的聲音在她耳旁響了起來。

  「什麼?」珊娘一眨眼,回頭看去。

  周崇卻懷疑地看看她,然後看看對面和珊娘又一次對視後,再次垂下頭去飲著茶的袁長卿,笑道:「十三姑娘才剛在想什麼?都走了神了。」

  珊娘平靜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沒想到老爺會留你們下來用午膳,想著不知道廚房那裡準備得如何了而已。」

  林如稚一聽就十分抱歉道:「到底還是給你添麻煩了。」又歎道,「我爹這人吧,也就只在人前裝個剛正嚴謹的模樣,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時,那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這一點上,竟是我袁師兄最像我爹。」

  許是剛才珊娘連著看向袁長卿的兩眼,叫林如稚覺得有必要替袁長卿的沉默寡言解釋上兩句,便又道:「姐姐別看我袁師兄不愛開口,那只是跟姐姐不熟,等熟了你就知道了,有時候恨不能他別開口的好,一句話能噎死個人的!」

  是嗎?珊娘的眉梢一動,忽然覺得,也許前世時對於袁長卿來說,她一直就只是那不熟的陌生人,所以她竟從沒看過他有不羈的那一面。

  但此刻她可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便笑著把話題引開,道:「要說不羈,怕是世伯怎麼也及不上我家老爺。至少先生沒有花五千兩銀子買一副自己畫的假畫。且我聽說,那賣畫之人原只想要個成本價的,是我們家老爺硬要給人家五千兩銀子,只說那畫就值這個價。」說得眾人跟著一陣笑。

  珊娘又道:「周五爺拜託的事,很是抱歉,我問了,不過人家原就是自己繡著玩的,不願意拿出來呢。」

  周崇一揚眉,「我出錢也不行嗎?」

  珊娘為難地笑了笑。

  林如稚伸手一推周崇,「既然是自己繡著玩的,這定然是閨閣中的東西,哪能隨便拿出去?!」

  周崇看著珊娘又是一揚眉,笑道:「我說,這繡畫,不會是十三姑娘自己繡的,怕人知道,這才找的藉口吧?」

  珊娘笑道:「我若有那本事,定然白送給五爺,怎麼也是替自己揚名的事。」

  周崇擺著手道:「叫什麼五爺啊,多生分,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

  珊娘只但笑不語。

  這時,三和回來了,沖著珊娘微一點頭,然後又湊到她的耳旁輕聲道:「門上接了七姑娘、十一姑娘和十四姑娘的帖子,說是下午要過來看望姑娘。」

  珊娘的眉頭一皺,輕聲道:「只說我身子不爽,暫時不便見客。」

  三和默默一禮便退了出去。

  而因著這幾位姑娘,卻是叫珊娘想起春賞宴來,同時也想起對面袁長卿的那些謀算,便笑著對袁長卿道:「昨兒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聽說公子自京城來,卻是不知道跟忠毅公袁老令公府上是什麼關係。」

  「咦?」再一次,袁長卿還沒開口,林如稚先搶著開了口,「你怎麼知道我袁師兄是跟老令公府上有關係?」

  珊娘假作驚詫狀,眨著眼道:「還真有關係?」又笑道,「你不是也接到春賞宴的帖子了嗎?因我聽說,那春賞宴上也請了袁家的人,偏袁公子又是打京城來的,所以我才有此一問。」

  因袁長卿不愛跟生人多話,林如稚便習慣了總是代他回答別人的問題,這會兒她正打算按照老習慣替袁長卿回答,不想袁長卿忽然搶在她前面道:「那正是家祖。」

  珊娘扭頭看向他,笑道:「這麼說,袁公子也是要參加春賞宴的嘍?」

  袁長卿靜靜看她一眼,垂頭抿了口茶水,才放下茶盞淡然答道:「還不知道。」

  珊娘那裡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居然已經答完了她的問話。她猜,他大概是不耐煩她的問題,才回答得如此言簡意賅,便閃著惡意的眼,故意又笑著追問道:「什麼叫還不知道?」

  她以為他一定會像前世那樣微蹙了眉,以忍耐的表情暗示他的不耐煩,卻不想袁長卿忽地一抬眼,以那雙比別人的眼都要顯得黑濃的眸子定定望進她的眼裡,一邊輕柔緩慢地解釋道:「前兒我才剛接到家裡的消息,叫我在鎮上等著我家老太君。之前若不是先生要回鄉省親,原該是我護送老太君來梅山鎮的,卻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帶我去參加貴府的春賞宴。」

  看著他,珊娘一陣詫異,連林如稚也看著袁長卿一陣眨眼,然後忽地一回身,拉著珊娘的衣袖笑道:「看吧,我就說我袁師兄是這樣的人,現在跟姐姐熟悉了,也就開始開口說話了。」

  袁長卿微微一笑,抬頭看向珊娘,道:「十三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君和府上的老太君是遠房的堂姐妹,算起來,我們應該是表親。」

  「哎呀,」林如稚猛地一合掌,笑道:「竟這麼巧,那十三姐姐可不是得叫袁師兄表哥了?」

  珊娘驀地生了一身雞皮疙瘩——表哥表妹什麼的,最要不得了!

  前世若不是她看多了這些家長們不讓看的野史小說,不定她都不會長歪,也不會對袁長卿生出那樣的心思!

  看著那熟悉的烏黑眼眸,再一次,珊娘默默咬碎一口銀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50:02

第四十二章 以德報怨

  雖說珊娘那裡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拒了幾位姑娘要來探望她的帖子,第二天,三位姑娘仍是結伴而來。同來的,居然還有大太太趙氏。

  這一行人,卻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專程來看望珊娘和五太太的。

  這種情況下,便是五太太再不願意應酬,也不得不出來迎客了。

  大太太趙氏一進前院,就親熱地拉住姚氏的手,笑道:「讓她們幾個小的自己去玩吧,我們妯娌有日子沒見了,且得好好說一說話呢。」

  珊娘一陣詫異。且不說如今離春賞宴已經沒幾天了,幾個主事之人居然放下正事過來「探望」她們這些閒人,偏大太太還是這麼一副要隔開她和五太太的架式,這舉動本身就已經叫珊娘動了疑心。

  只是,此時已事不由她,五太太好脾氣地笑笑,回身囑咐她好好招待姐妹們,就被大太太拉走了。

  那十四姑娘過來拉了珊娘的手,活潑笑道:「上次我來得匆忙,也沒好好看看姐姐的住處,今兒我可得好好看仔細了。老太太那裡常誇姐姐是最會收拾屋子的,我若能偷學姐姐個一招半式的,肯定能受用無窮。」

  珊娘早就後悔那天把十四讓進春深苑的事了,便笑道:「十四妹妹上次來時,應該也看到了,我那院子又小又窄又亂,哪裡好意思招待你們。不如我們去花園裡坐坐吧。我奇怪的倒是,你們不是應該在忙著春賞宴嗎?這可沒幾天了。這時候怎麼老太太竟想起來,差使你們來看望我們太太和我?」

  十四姑娘才剛要答話,七姑娘先挑眉笑道:「我說,你就這麼讓我們站著跟你說話嗎?」

  此時她們仍在正廳的前院裡。

  珊娘看看堂上,大太太仍親熱地拉著五太太的手輕聲說笑著,下首侍候的,除了馬媽媽外,還有機靈的方媽媽。

  於是珊娘便趁機給方媽媽打了個眼風,再怎麼不放心五太太,終究也只能按捺下來,先去招待了她的三個姐妹。

  一路上,珊娘故意把話題往春賞宴上引著。果然,小十四搶在七姑娘和十三姑娘之前,先就已經興奮了起來,嘰嘰咕咕地說個不住。而老七和十三不僅沒像珊娘以為的那樣,時不時暗嘲十四一句,甚至還屢屢插進來也跟著說上兩句。這叫珊娘又是一陣暗自沉思。

  一路鶯聲燕語過去,等到得花園裡的偏花廳上坐下,便聽得七姑娘首先問道:「十三妹妹那天打算穿什麼衣裳?」

  「什麼?」珊娘一怔。

  十一娘也笑道:「離春賞宴可沒幾天了,妹妹竟還沒開始準備嗎?」

  珊娘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過來——這定然是老太太那裡衡量來衡量去,覺得她是一枚可用的棋子,這是反悔了,便是不接她回西園,至少春賞宴她必須得去!

  「可我『病』著呢……」她笑道。

  「你這理由,也就騙騙老太太而已。」七姑娘撇著嘴打斷她,笑道:「老太太是心疼你,才以為你是真病了,你以為我們誰看不出來,你這只是在裝病躲懶!可如今春賞宴的差事都已經被你逃了,你也沒必要再裝了。再說,你真不想去春賞宴?!」

  珊娘想說,我真不想去,可張嘴的瞬間,她忽然就想到袁長卿。

  和之前一想到袁長卿就想要躲開不同,自昨日和袁長卿那麼平靜淡定地對視一眼後,珊娘忽然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某種「我知道你在幹什麼,但你不知道我知道」的、神奇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於是,她忍不住便想去春賞宴上看一看袁長卿的熱鬧——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能不能給那袁長卿製造點什麼「熱鬧」。

  只見珊娘那裡頓了頓,忽然笑道:「啊,竟被姐姐戳穿了……那我可真無話可講了。」

  她這話,當即就叫七娘和十一娘怔在了當場。她們的印象裡,珊娘是打死也不肯承認自己錯處的,便是她錯了,也會想出無數的藉口來替自己開脫,卻是再沒想到她會這般坦然承認她的謊言。

  珊娘笑著又道:「其實吧,我原不想去的,可如今我倒有點興趣想去了呢。」又故作神秘狀,湊到三個姐妹面前,小聲道:「你們可知道,昨兒誰來我家了?」

  「誰?」十四問道。

  珊娘坐正身體,笑道:「那京城杏林書院的掌院,林仲海林先生。還有他的弟子。你們再想不到,他那弟子是什麼人。」

  「什麼人?」連七娘也好奇問道。

  「姓袁。」珊娘笑道。

  雖然她只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一直沒開口的十一姑娘卻似乎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忽然問道:「可是跟袁老令公府上有什麼關係?」

  「正是。」珊娘點頭笑道,「別說,昨兒我也想到了,所以特意問了,原來那位袁公子果真就是老令公的嫡孫。」

  說到這裡,她裝模作樣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然後抬頭看向那三人。便只見那三人果然圓瞪著眼,都在等著她的下文。於是她放下茶盞,笑道:「都看著我幹嘛?」

  「他長什麼樣?」十四脫口問道。

  珊娘歪頭作回憶狀,「好像,就那樣吧。」

  「就哪樣?」七娘也歪頭問她。

  珊娘尚未回答,就聽得十一娘問道:「他在家裡排行老幾?」

  許是見幾位姑娘都盯著她看,十一姑娘一陣不自在,忙訕笑道,「我是聽說,那一戰,幾乎令袁家男丁俱喪,只有留在京城的第四子活了下來,就是後來襲了爵的那位。聽說如今那府上,除了爵爺膝下一位世子外,也就只有長房還遺下一脈。且聽說那二位公子年紀相仿。不知道妹妹說的是那位世子,還是那位大公子了。」

  珊娘的眼微微一閃。她這十一姐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身居深宅大院,居然能把千里之外京城的事打聽得如此仔細。不過她說錯了一點,如今那世子之位花落誰家尚未有定論,現任忠毅公膝下那個才十五歲的袁二,到底能不能拿到世子之位,還得看袁長卿什麼時候能考中探花。只有袁長卿有了自己的前途,他那愛面子的繼祖母和四叔,才有膽子上奏章替那袁二請封世子之位,不然,這事兒只能仍是那麼暫時擱著。

  「這我就不知道了。」珊娘笑著故布迷陣,「不過,聽說那位袁公子是林仲海林先生的關門弟子,頗有才名,且跟五皇子甚是交好。」

  而那五皇子不僅是太子同母兄弟,還是太后的心尖尖,這在京城幾乎無人不知。

  看著幾位姑娘借著喝茶暗暗沉思,珊娘一陣暗笑——袁長卿,我這可是以德報怨,在替你加碼呢!

  前世時,當聽說來的是袁長卿,那個勢單力薄的長房遺孫後,原本對袁長卿很感興趣的好幾個姑娘都打了退堂鼓,直到看到袁長卿那張臉,才叫眾人重又燃起興趣。而這一世,珊娘卻決定,要替這袁長卿多多吸睛,直叫所有人都對他感興趣才好。想來他的可選擇餘地大了,自然也就不會再來打她的主意了。

  珊娘笑著又道:「其實說實話,才剛你們問我他長什麼樣兒,我沒好意思說。你們不是都說那林如軒長得好嗎?林如軒跟他站在一處,你們必定只能看到那位袁公子,看不到林如軒的!」

  頓時,不出她所料,包括那位已經有內定夫婿的七姑娘在內,幾位姑娘的眼全都閃過一道精光。

  許是她一時沒能收斂唇邊的笑意,或者只是純粹做賊心虛,十四姑娘忽然斜睨著珊娘道:「姐姐說這些話,什麼意思?」

  於是珊娘坦然笑道:「這意思還不明白?那袁家人為什麼而來,連我這搬出西園的人都知道,沒道理你們會不知道。不過是在我這裡假裝著女兒家的矜持罷了。今兒你們是在我這裡,又不是在西園,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對了」,她轉向十一姑娘,「才剛你說的不對,我聽說袁家那個世子之位到底給誰還沒準兒呢。那位袁二公子,說起來也就只沾了他父親的光而已,可沒聽說他才學如何。可這位袁大公子,卻已經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聽說在京城還有個渾名,叫『高嶺之花』,連好幾位公主郡主都傾心於他呢。何況,怎麼著那位都沾著個嫡長二字,那世子之位最後到底花落誰家,我看還不定呢。再退一萬步說,男人嘛,終究是要走出家門建功立業的,俗話不是常說,『祖上有不如自己有』嗎?那袁老二又有什麼?倒真不如這位袁老大了。」

  她這般信口開著河,聽得幾位姑娘眼眸連連閃爍。最後,七姑娘放下茶盞,過去擰著十三兒的臉頰笑道:「聽聽聽聽,這才出了西園幾天?!連點女兒家的規矩都沒了,竟在這裡評說起外男來!怎麼,聽這意思,咱們小十三兒這是動了春心?!」

  「啊呸!」珊娘拍開她的手,笑駡道:「我若想要那些,就不會裝病出來了。不過,雖說我現在是裝著病,可之前確實是病了。這一病才叫我明白,原來那些富貴賢名,說穿了,不過都是些浮雲,與其為了這些每天辛苦,倒不如讓我多睡一會兒懶覺呢。」

  十三姑娘搬出西園時,那愛睡懶覺的名聲可就已經傳出來了。雖說幾位姑娘都不太相信她,可也都沒再說什麼,只又扯回話題道:「總之,不管你是真病還是裝病,老太太的意思是,你和五嬸平常躲懶也就罷了,這個場合卻是不許躲,都得去參加春賞宴的。」七姑娘笑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50:13

第四十三章 春賞宴

  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樣,老太太那裡果然打著撒網打漁的念頭——餌多浪費了不怕,只要能撈到魚。

  可同時她自以為她也最是瞭解珊娘的,知道這孩子講究個臉面,如今這般丟臉地被她「丟」出西園,不定小十三兒的擰脾氣上來,就真會拿三捏四的不肯來。老太太可沒那個耐心去哄著珊娘,於是直接選了個最省力的法子,派大太太去給懦弱的五太太施壓。只要五太太帶她來參加春賞宴,珊娘這麼個給人做庶女的,便沒那資格說個「不」字。

  之所以又派出七姑娘她們拖住珊娘,卻是怕她在背後給沒主心骨的五太太出主意壞事的緣故。

  於是,等五老爺從外面回來時,就只見前廳上,才剛送走大太太一行人的五太太正對著珊娘一陣愁眉苦臉,珊娘則在細聲安慰著五太太。

  五老爺問清原由,便皺眉道:「不想去不去就是。」

  五太太白著張小臉,囁嚅道:「老太太那裡……」

  「老太太那裡我去說。」五老爺拍著胸脯一力承下這件差事,又對珊娘道:「太太體弱,以後家裡的應酬,還是你替太太擔下來吧。老太太那裡若是叫太太,就說我說的,太太身體不好,有什麼事,讓她直接跟我說。」

  五老爺才剛說完這些話,就看到五太太那裡臉色又變了。他低頭細一想,忽然意識到,他這強硬的口吻,聽上去不像是在護著五太太,倒像是指責五太太擔不起事來一樣,忙看著五太太又道:「那些叫你心煩的事,你不理會便是,萬事總有我呢。」

  五太太看著五老爺,不由就是一陣呆怔。

  而她直直看著五老爺的眼,卻是不自覺就叫五老爺紅了臉,訥訥說了句什麼,轉身便要走。

  不知為什麼,五太太的臉也微微有些紅,低垂著頭道:「老爺是好意,只是,老太太那裡既然都那麼說了,不去終究不好。我……我和珊娘,就去吧。」

  珊娘跟老七、十一、十四說那番話,原就是藏著惡意撒了一地種子的,哪能不想去看一看收穫?!便上前握了太太的手,道:「太太放心,到了那天,我寸步都不離太太。而且我們也只是去坐一坐,叫老太太那裡挑不出個禮數,咱們就回來。」

  五老爺聽了,垂了垂頭,忽地一抬頭,道:「春賞宴而已,怕什麼。我跟你們一起去。」

  頓時,不僅五太太,連珊娘都震驚了。

  這五老爺可是最煩這些俗事的,別說春賞宴,便是除夕祭祖家宴,若不是有桂叔壓著,不定五老爺都不會出現!

  總之,春賞宴那天,五老爺一家,包括侯玦侯瑞,全都收拾得一身妥妥當當,分著兩輛馬車,往落梅湖邊的侯家別院趕去。

  如今侯玦算是徹底被珊娘收服了,一看到珊娘,他眼裡便再沒別人了,只咚咚地跑過去,拉住他姐姐的手,彎起一雙被胖臉擠得更顯細長的眼,沖著珊娘就是一陣傻樂。

  「傻樣!」珊娘嘲著他,倒是沒有掙脫他的手。

  因老爺那裡吩咐只備了兩輛車,五太太便以為是家裡女人們一輛車,男人們一輛車,這會兒見珊娘被侯玦拉著,便也沒多說什麼,就扶著馬媽媽先上了一輛車,然後坐在那裡等著珊娘上車。

  誰知在她後面鑽進車來的,居然是五老爺。

  太太嚇了一跳,看向五老爺時,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瞪得溜圓。

  五老爺卻像是沒看到一般,只隨手帶上車門,然後以手肘支著車上的小桌,看著窗外不吱聲了。

  雖說最近五老爺的舉止行為變得很是怪異,但奇怪的,五太太卻發現,她好像不知不覺中,竟沒之前那麼害怕他了。她這裡頻頻偷眼看向五老爺,卻是沒發現,五老爺的耳朵都被她看紅了。

  再說珊娘。

  珊娘原也以為她要跟五太太一車的,正想著就算帶上小尾巴侯玦,應該也沒什麼,不想那輛車就被她爹給捷足先登了。隔著車窗看看已經在車內坐定的五太太,她恰正好看到五太太微歪著頭,偷偷窺向五老爺的眼。珊娘心頭一動,便拉著小胖墩去了另一輛馬車。

  侯瑞也不知道在幹什麼,眾人都已經上了車,他這才姍姍來遲。看了一眼車窗內的五老爺,侯瑞腳跟一旋,便毫不猶豫地上了後面的馬車。

  五老爺滿意的表示:自家孩子還是很好滴,全都是很有眼色滴!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下侯玦被人扔下河去的後續故事。原本全梅山鎮都知道五老爺夫婦對兒女是放養的,可出了這件事後,五老爺的名聲卻是變了,變成了「不講道理護犢子」的五老爺。

  且說出事之後,珊娘一直沒聽到五老爺那裡有什麼動靜,直到動靜忽然變得老大一個,她這才知道,原來五老爺那裡不聲不響地命桂叔去了那胖女人家裡,要拿那家兒子一個「謀殺未遂」之罪。而雖說五老爺不務正業,凡事又愛跟老太太擰著幹,這一生卻終究還是做了幾件叫老太太如願之事,比如娶妻生子,再比如,考了個舉子的功名回來。雖然之後不管老太太打也好罵也好求也好,他是堅決不肯上京去再考個進士回來的。

  總之,五老爺是個有功名之人,偏那胖婦人一家雖然富足,卻和侯家一樣,命裡也缺一個「貴」字,哪裡扛得住舉人老爺的這一通嚇唬,竟是連上門道歉都沒敢,直接當晚就收拾家當,連夜帶著兒子逃了——把五老爺那個氣啊,他嚇唬人,原是想要個道歉的,結果道歉沒得到,倒叫鎮子上的人說他「不講道理護犢子過甚」。五老爺一氣,就直接把那家的房子給拆了……

  閒話少敘,只說珊娘一家來到落梅別莊時,莊子裡已經到了不少賓客了。

  因珊娘一家好歹也是侯家人,算半個主人,不算客人,因此也沒人特別費心招待他們,五老爺便自在地帶著妻兒們,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叫桂叔去找管事的要了屏風帳幔等物,在那湖邊給自家圍出一塊「自留地」來——竟當一家子是來踏青的了!

  別人看了有趣,也紛紛效仿,一時倒鬧得管事們頭疼不已。老太太那裡聽說了,則臉面一陣陰沉——五老爺一家過來,可都還沒過去給她請安呢!

  不過老太太也不敢貿然把這硬脾氣兒子給叫過去,這會兒府裡的客人很多,不定那五老爺哪根筋不對,就能當眾下了老太太的臉面,老太太才不會給兒子這麼個機會踩自己的臉呢。

  於是老太太就看了一眼吳媽媽。

  吳媽媽心領神會,便出來,想著繞過五老爺把五太太和十三姑娘帶過去。

  只是,吳媽媽想得很豐滿,連藉口都想了七八條之多,可現實卻是太過骨感,她再沒想到,五老爺竟是時時黏著那五太太,便是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拿眼角時時守著五太太,只看到她稍一靠近,五老爺就跟被人侵佔了地盤的獅子似地,豎著一身毛就過來了。

  好在老太太的目的不是五太太,只要能把珊娘拐過去就行。

  五老爺那裡一聽,正中下懷,便又往珊娘的背上扔了一把刀,直接把女兒打發出去給老太太請安,甚至還當著吳媽媽的面教著她說謊:「你去跟老太太說,你太太崴了腳,行動不方便,你就代你太太給老太太請個安吧。再跟老太太說聲抱歉,怕我們要提早走了。」——得,才剛來,就說走的事了。

  珊娘默默錯了錯牙,卻也沒法子,想了想,乾脆拉過小胖墩和她中二哥哥,三個小輩一起過去請安了。

  這會兒老太太在別莊的花廳上。珊娘進去時,只見滿眼的珠環翠繞,鼻翼間各種香氣混雜,使得她差點沒忍住噴嚏。

  她這裡好不容易忍住了,小胖墩沒忍住,當即打了個響亮的大噴嚏。

  而這會兒珊娘原正拿眼角往堂上瞅,正想看看圍著老太太的都是些什麼人——特別是,那袁長卿在不在,不想她弟弟就攥著她的手打了個大噴嚏。頓時,珊娘嫌棄地放開他,又看著他奶娘給小胖墩收拾了,然後三人這才上前給老太太請了安。

  卻是到底錯過了偷窺堂上眾人的機會。

  而這會兒老太太看向他們的眼,則幾乎都要帶上針刺了,直紮得珊娘的額頭一陣刺痛。這不由就叫她想起前世的這個時候。

  那時候,她可春風得意了,一邊幫著大太太接待客人,一邊聽著女眷們奉承話,一邊自得地以為,全天下她是最能幹的姑娘……而,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在玩,只有她是在幹活……上一世的她,其實真的挺傻!

  所以,這一世的她,全然不懼老太太那藏了針刺的眼,盈盈見了一禮後,就拉著哥哥弟弟們要退出去。

  不想老太太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笑道:「他們男孩子出去野,你一個姑娘家跟著做什麼?有日子沒見你了,也沒說來陪陪你祖母。還是說,你還在生祖母的氣?」

  老太太的習慣,越是語調輕柔,表示她越是不悅,這會兒連「祖母」都出來了,可見老太太心裡積壓了不少怨氣。

  珊娘可不傻,沖著老太太屈膝又是一禮,笑道:「祖母惜愛,原該來陪祖母說話的,可祖母還不知道,才剛我母親不小心崴了腳,父親很擔心,加上弟弟還小,我怕母親操心,得替母親看著弟弟一點呢。」

  ——哼,要說謊大家一起說好了,要「親切」大家也一起「親切」,誰還怕誰不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50:28

第四十四章 蝴蝶效應

  要說這老太太一生氣吧,就愛自稱個「祖母」什麼的,可被晚輩叫「祖母」的機會卻並不多見。如今聽著珊娘一口一聲的「祖母」,倒噎得老太太一時無語了。

  好歹她還記得正事,只得先忍下脾氣,扭頭看著一個慈眉善目的婦人笑道:「這是老五家的十三娘,是個活潑淘氣的。」

  「哪裡,」那插金戴簪的老婦笑道,「我看著倒是個懂得孝順父母悌愛兄弟的呢。」又沖著珊娘招手道,「好孩子,過來叫姨祖母瞧瞧。」

  珊娘不由一陣眨眼。上一世時,此時的她正忙裡忙外忙得腳不沾地,和那袁孟氏見面,還是在之後開宴前夕。那時候,袁長卿已經在外面安了席,所以她直到散了宴後,才和袁長卿在西角院裡遇上的。

  想到袁長卿,她便小心翼翼從眼角處,往那倆老太太背後瞅去。卻十分意外地並沒有看見袁長卿,而是看到了另一個人——袁長卿的堂弟,袁二袁昶興。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個和前世不同的變化。

  前世時,這名字跟袁長卿很像的堂弟袁昶興雖然也是陪著袁孟氏一同來梅山鎮的,可許是怕侯家人誤會了聯姻的對象,春賞宴的當天他並沒有出席。袁孟氏給出的解釋是,他去梅山書院拜見林山長了……

  當然,袁昶興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許是因為這一世林家人也接了春賞宴的帖子的緣故。(珊娘自然不可能知道,後世有「蝴蝶效應」一詞。)

  那,袁長卿呢?(被蝴蝶翅膀扇沒了?!)

  她那裡一邊東瞟西瞄著,一邊飛快地轉著心思,手裡倒也不忘規矩,和哥哥弟弟一同過去給那袁孟氏見了禮。

  叫珊娘沒想到的是,那袁孟氏竟親自從座位上下來,又親手將她和她弟弟扶了起來,還特特拉著她的手一陣上下打量,回頭對侯孟氏笑道:「果然姐姐好福氣,你這幾個孫兒孫女竟全都生得和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想來將來都是有造化的。」

  珊娘忍不住就往老太太那裡瞅去。這麼一瞅,她卻是頭一次發現,原來老太太也生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只是,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那眼皮難免鬆馳。鬆馳的眼皮蓋住眼尾,叫人只注意到她那兩隻仿佛含著日月精華般的黑亮眼珠,而忽略了那原有的精緻眼形。

  此時,那兩隻吸足了日月精華的黑亮眼珠,正帶著一種審視和衡量在打量著她。

  雖說這珊娘在西園裡養了七八年,老太太卻是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仔細看過珊娘了。如今便是這麼看過去,老太太也沒覺得珊娘像自己更多些。老太太自己天生一張團臉,多年的養尊處優又叫她養出個圓潤的雙下巴,所以她其實並不喜歡長得瘦的孩子。偏這珊娘打小就精瘦精瘦的,竟怎麼吃都不胖,且還生了一個尖而微翹的小下巴——養了這孩子七八年,老太太竟頭一次發現,這孩子長得簡直像隻小狐狸!

  這麼想著,老太太心頭更是不喜起來,便那麼淡淡笑著,對袁孟氏道:「妹妹說笑了,他們能有多大造化,哪像你家的興哥兒,看著就是一表人才,這才是將來有大造化的。」

  袁孟氏只這麼一個孫兒,原就寵愛異常,聽侯孟氏這麼說,哪有不眉開眼笑的,客套兩句後,又親自從丫鬟的手裡拿過見面禮,一一分給珊娘兄妹。

  她這裡才剛把最後一份見面禮遞給侯玦,就聽得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揚起:「祖母怎麼還不介紹我?」

  說著,一個人影從椅子後面竄出來,卻是忽略過侯瑞侯玦,直接沖到珊娘面前作了一個長揖,道:「妹妹好。」

  那人一邊作揖一邊抬頭看向珊娘,且還輕浮地沖她夾了夾眼。

  恰正是那個袁昶興!

  珊娘這裡被突然冒出來的袁昶興嚇了一跳,一時還沒反應得過來,她的哥哥弟弟已經怒了,雙雙搶上前去,將她護在身後。

  看著前方一大一小兩個背影,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陣溫暖——這,才是家人!前一世時,她怎麼就只顧著西園的虛熱鬧,沒能好好對她的家人呢?!

  侯家五房的倆兄弟極其不滿地瞪著袁昶興。不想袁孟氏竟不覺得袁昶興此舉很失禮一般,呵呵笑道:「瞧瞧,看到妹妹眼睛又直了。那邊還有你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呢,還不快去見禮。」

  袁昶興那裡這才和侯瑞侯玦見了禮,侯瑞侯玦則勉強回了禮,袁家老太太便再次拉了珊娘的手,對珊娘笑道:「你不要怪你這個哥哥失禮。我們家裡就他一個,他又一直想要個姐姐妹妹什麼的,這都是孤單的。也怪可憐見的。」說著,硬是拉著珊娘,將她拖到座位旁,又強按著珊娘同她一張椅子裡坐了,細問著她的年紀,讀的書什麼什麼的。

  珊娘強擠著笑容應付著,心下卻是一片鄙夷——「就他一個」?!那袁長卿算什麼?石頭裡蹦出來的?!

  當然,她不是在替袁長卿抱不平,只是她對袁昶興也沒什麼好感而已。

  這袁昶興,可算是被袁家老太太給寵壞了,打小就是想什麼就要什麼的稟性。他倒是不愛偷雞摸狗什麼的,卻偏愛個偷香竊玉,以至於三十歲頭上,因被人家夫婿發現姦情,實實打斷了腿,當然,也打斷了他的襲爵之路,以後漸漸便沉寂了。珊娘死前,已經好久不曾聽說他的消息了。

  其實在那之前,珊娘跟這個「堂弟」打交道的機會就不很多。而且她能看得出來,雖然袁長卿掩飾得很好,但他不喜歡這個堂弟,更不喜歡大宅裡的那些人。而在結婚之初,她卻覺得,大宅的勢力好歹應該能幫得上袁長卿的仕途,便屢屢去拍袁孟氏的馬屁。那時候,她也曾遭遇過袁昶興有意無意的糾纏,但她委婉回拒過兩回後,他就再沒有糾纏了。卻不想她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袁長卿卻似乎記在了心上,自此後竟直接禁了她的足,再不許她往大宅去。甚至從那一年之後,連祭祖也只是袁長卿一個人去的……

  那時她以為袁長卿是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她不守婦道,心裡覺得既委屈又冤枉,直到很久以後,她病得快不行時,才在無意中得知,原來那時候袁昶興只是暫時掩飾了對她的邪念,而沖著袁孟氏對袁昶興的放縱,如果她再多去幾回大宅,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珊娘不知道後來袁昶興的下場是不是袁長卿的手筆,但如今隔了一世再看到此人,卻是叫珊娘泛著噁心的同時,手臂上也生出一層的雞皮疙瘩。

  前世這個時候,她還真以為袁昶興果然像袁孟氏所說的那樣,只是特別想要有個姐姐妹妹,才喜歡跟女孩子們廝混在一起,可如今多了一世閱歷的她,卻是輕而易舉就能從他那看似天真的眼神裡,看出那種含著不潔的邪念。

  因此,便是他看過來表示親熱的眼神,也不由令她生出一身的雞皮疙瘩——說起來,珊娘每每照著鏡子時,都覺得如今這尚未開始發育的自己,看著簡直就像那才剛脫離雞雛,正要長出一點點硬羽的小仔雞模樣,瘦巴巴的沒肉不說,還乾癟癟的,連清燉都不會出多少油水。也不知道這袁昶興為什麼會以那種感興趣的眼看著她……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了,袁昶興並不是以那樣的眼神看她一個,而是他看誰——只要是女的——全是那樣的眼神。

  就在她不自在地想著要如何脫身之際,外面小丫鬟來報,說是梅山書院老山長一家到了。

  珊娘這才趁機從袁孟氏的手下逃脫了出來。

  那林芝林老先生和長子林伯淵都不耐煩這種應酬場合,便都沒有來,而是由林老太太帶隊,攜著林仲海父女,以及林如亭林如軒這倆堂兄弟一同來了。

  還有一個珊娘沒想到的人——袁長卿。

  珊娘再沒想到,袁長卿竟不是跟著袁家人,而是扶著林老夫人進來了。

  與林老夫人同來的,還有書院裡的幾家教授和女眷們。眾人一通亂哄哄見禮後,林如稚立馬就像根藤似地,熟練地纏上了珊娘的手臂,看得林如軒忍不住就打趣她道:「你累不累?」

  林如稚不明就裡,「不累啊,這才剛來。」

  林如軒笑道:「你倒確實是不累,可十三娘累啊!你看看你,長得比她高,居然還反過來纏著她的胳膊,看著就像一條古藤纏幼苗,嘖嘖,怪可憐的。」

  說得林如稚紅了臉,過去就要擰她堂哥,卻被她親哥哥給攔下了,「都看著呢。」林如亭溫文笑著,又對珊娘道:「世伯沒來嗎?我父親可是聽說世伯要來,才答應過來的。」

  珊娘忙笑道:「來了,這會兒在湖邊賞風景呢。」

  林如稚一聽,明明才剛放下的胳膊,竟又纏了過來,歪頭沖珊娘笑道:「那我們也過去吧。」

  她倆正說著話,忽然就聽到身後一個聲音笑道:「你們要去哪裡?帶我一起玩可好?」

  珊娘一回頭,就又看到了那個故作天真的袁昶興。她還沒有皺眉,林如稚先已經不高興了,沖他翻著白眼兒道:「袁老二,又忘了教訓了?!袁老大可就在這裡呢!」

  袁昶興一窒,飛快地看了一眼袁長卿的方向,果然捏著鼻子退走了。

  直到這時,珊娘才鼓起勇氣頭一次看向袁長卿。

  此時的袁長卿,正被他繼祖母拉著,向著堂上眾人重點展示著。被人眾人眾星捧月般圍著的他,此時只能看到一顆時不時彎下去見禮的後腦勺。

  珊娘的眼只匆匆打他的腦袋上一撣而過,就懷著種莫名的心虛,移開了視線。

  而這一轉開視線,卻是叫她忽然就看到了幾個原不該在這裡的人。她的七姐姐,還有十一姐姐和十四妹妹,這三個原該在外面監督著各處進展的姑娘們,竟是不知何時都擠進了花廳。

  也是直到這時,珊娘才突然想起,前一世時,差不多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下人們開始頻頻找不著七娘和十四娘的,以至於她不得不擔起原該她們擔起的那份職責,所以那一天她才格外的忙碌。

  只是,前一世時,好像十一姐姐並沒有脫崗開溜啊……而她的七姐姐和十四妹妹,是這一世聽了她的那些話後才對袁長卿生了興趣的,還是前世時就有興趣,所以才悄悄開溜的?!

  侯珊娘忽然很想知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00:50:41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相同

  雖說侯府的孟老太太是孟氏嫡房的姑娘,可奈何宮裡得寵多年的那位卻是出自旁支,和袁家的孟老太太是未出五服的姑侄倆,故而那袁孟氏能跟宮裡搭上話,同樣是孟家姑娘的侯孟氏卻是只能看著夠不著。

  而,若說之前老太太那裡還不太清楚袁孟氏想要拿來聯姻的到底是哪一個「袁公子」,如今見袁孟氏這麼一口一聲兒地誇著長孫,她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過,不痛快歸不痛快,侯孟氏是最擅長衡量利益得失的,且她也不是不明白自家的份量,既然沒到那個份量上,自然也不好怎麼跟人家計較,也只能如珊娘先前默默吐槽的那句話,「能撈著一條是一條」了。所以,老太太只能暫時忍了這口氣,笑盈盈地把那待釣的「魚」——袁長卿,一一引薦給她的眾孫女。

  此時珊娘卻故意背對著那條「魚」,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林如稚和她堂哥林如軒鬥著嘴,一邊細細觀察著她的那些姐妹。

  其他那些不受老太太器重的姐妹且不說了,只說如今最為得寵的那三位,在外人看來,許覺不出有什麼異樣,可珊娘還是敏銳地發現,她們果然與往常略有不同。

  她的七姐,看著竟比以往還要更為雍容端莊;十一姐姐則更顯溫婉柔順;十四妹妹,卻是愈加地活潑可愛了。

  珊娘忍不住就抬手抹了一下額——不會真是她之前撒的那些種子發芽了吧?!

  老太太那裡配合著袁老太太,一一介紹過自家的孫女們,卻因著珊娘個子小,這會兒又被人高馬大的自家哥哥和林家兄弟、以及一個林如稚團團圍著,叫老太太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漏過了她,直接介紹到了十四姑娘那裡。

  等介紹完十四姑娘後,還是袁老太太想起珊娘來,才叫著珊娘的名字笑道:「剛才十三娘還在這裡的呢?」

  侯老太太這才笑道:「是呢,我說怎麼感覺少了一個。」說著,招手叫過那把自己藏在人堆裡的珊娘,笑道:「又淘氣!還不快過來見過你袁大表哥。」

  袁……大表哥……

  珊娘悄悄撫了撫突然感覺有點冷的手臂,這才磨蹭著出了人堆。

  在袁長卿對面站定,她微垂了頭,屈膝行了個福禮,蚊子嗡嗡般叫了聲「表哥」。

  袁長卿那裡也是斯文有禮地沖著她抱手長揖還禮,也低低應了聲「表妹」。

  禮畢,二人同時直起腰身,然後就都那麼平靜淡定且禮貌地看了對方一眼。輕輕一個對視後,又各自頷首一禮,從容退開,卻是誰的臉上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只除了……

  對視的那一刻,珊娘明顯感覺到她的呼吸窒了一窒。

  許是因前世時曾夢到過太多次,珊娘覺得她記得清清楚楚,海棠花下看到的袁長卿,應該是一身白衣,可此時的他卻穿著一件幾近墨色的深青色衣衫,衣襟上繡著同色暗紋,一條三指寬的墨青色腰帶下方,只以一塊纏絲玉牌簡潔地壓住衣擺。

  袁長卿原就生得身長玉立,肌膚也是偏於白皙,偏眉眼髮色又比常人都要更顯黑濃,如今被這深色衣衫一襯,恰是襯得一張俊臉更是唇紅齒白,目如點漆。幽深的眉眼看向人時,黑而深濃的眸色似能吸進人的魂魄一般……

  於是,明明已經跟此人糾纏了一世,明明已經發誓再不理睬此人的珊娘,那小心肝兒還是忍不住顫了一顫,不由再次感慨了一句:知好色則慕少艾……

  當然,如今的她,對眼前這人早就已經沒了任何想法。連聖人都說過「食色性也」的話,她也不過是出於欣賞美色的角度而已。

  所以她向著袁長卿又是一個頷首禮後,從容鎮定地退了回去。

  袁長卿也依禮回了一個頷首,默默退了回去。可若細細觀察,還是能叫人看到,他的耳根竟莫名紅了……

  和一直小心避開他的珊娘不同,袁長卿扶著林老夫人走進花廳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珊娘。

  這十三姑娘似乎真的很怕冷,之前看到珊娘時,她總是穿著件小夾襖,今兒許是場合比較正式,她便換下了隨意的夾襖,換了件輕薄的春衫。且,這姑娘似乎挺鍾情紫色系的,上一次便是穿著一身粉紫色,今兒則換一身藤紫色。

  此時的她,上身是一件白底繡藤紫色小碎花的春衫,下面配著條藤紫色五彩撒花百褶裙,襯得個子小小的她,看著就像是一串初開的紫藤花兒般清新淡雅。

  不過,似乎她還是很怕冷,肩上裹著條略厚的深紫色披帛。

  他那裡原還想著把這紫藤花兒一樣的十三姑娘看個仔細,卻不想他繼祖母不由分說就將他拉走了。他不願叫人發現他對小十三兒的注意,便忍耐著沒再往她那邊瞅,誰知那侯孟氏似忘了還有個珊娘一般,竟錯漏過她,直接介紹到了十四姑娘。

  好在最終還是介紹到了她。且,她還是最後一個。

  緩緩作揖還著小十三兒的禮,袁長卿忽然就覺得,侯孟氏將珊娘放在最後倒也正好,可以叫他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從容淡定地把這小十三兒細細打量一番……而,叫他沒想到的是,等他鎮定抬頭,和侯珊娘四目相對之時,他的心跳莫名就有點發飄,然後緊接著就是一陣突跳,跳得他都懷疑對面的珊娘是不是聽到了他的心跳……

  所以,便是他原已有了再周詳的計劃,這一刻,也被這控制不住的心慌氣短所打斷,只得匆匆回了珊娘一個頷首,從她那平靜淡定的眼眸下逃了回去。

  這時,珊娘已經重又回到林如稚那邊。見她過來,林老夫人正問著她:「看樣子你身體好多了,什麼時候回書院?」

  珊娘微笑屈膝,道:「叫掌院擔心了。我已經好了,明兒應該就能回去了。」

  ——其實按照五老爺的意思,她前幾天就該回去上課的,卻因她還是想著躲懶,跟五老爺好一陣討價還價,才磨得五老爺答應她春賞宴後再去上學。

  老太太這裡還要陸續接待新來的客人,珊娘那裡就自告奮勇地做了林家的接待,領著林家人去落梅湖邊找五老爺夫婦了。

  一行人到得被五老爺拿屏風帳幔圍了的那塊「自留地」後,便只見五太太拿著個小繡繃,坐在湖邊鋪著的一塊氊子上繡著塊帕子。五老爺則叫人搬來一個案几,正在那裡伏案畫著眼前的「風景」。

  見珊娘帶著一眾人等過來,五老爺慌忙拿一張白紙蓋了先前畫著的畫,過去攔下想往小幾前湊的林家二老爺和林家老太太,幾人一陣寒暄。

  五太太也站起身來,略局促地看著這些新來的人。

  珊娘便過去給五太太介紹了林老夫人。

  林如稚因常往五老爺府上跑,即便不是每次去都要拜會五太太,跟五太太也算是混熟了的,且她又是那麼個熱情無城府的性情,便拉著五太太過來跟林老夫人對了話。

  老夫人也是個擅畫的,她拿過太太的繡繃只看了一眼那繡了一半的海棠花,便驚詫地看向五太太,又回頭看看不遠處的那樹海棠,道:「你竟不用畫稿,直接就能這般繡了?且還繡得這麼輕靈?」

  五太太一陣靦腆地笑。

  珊娘便替五太太打著廣告道:「掌院是不知道,我們太太最擅長的就是繡畫了,能把一副畫臨摹得如真的水墨畫一般。」說著,看著林如稚隱晦地挑了挑眉。

  林如稚愣了愣,忽地明白過來,撲過去抱住五太太的胳膊,「十三姐姐那裡的中堂,那幅洛神圖,竟就是太太繡的?!姐姐竟還保密不肯告訴我!」又撒嬌地搖著五太太的胳膊道:「太太那裡可還有了?我也想要……」

  話還沒說完,她的腦袋上就被她祖母拍了一記。林老夫人向著五太太道歉道:「我們家這丫頭,從小放縱慣了,還請五太太見諒。」

  其實要說起來,五太太的性情比珊娘隨和多了,且她對林如稚也算是熟悉的,倒也不以為意,只笑道:「沒什麼,女孩兒還是活潑些好,像我這樣的,就太悶了。」

  五老爺在那裡聽了,忽然插話道:「你哪裡悶了,女人家就該文文靜靜才好。」

  且不說五太太那裡一下子紅了臉,只說珊娘,忍不住就翻起了白眼。如今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她這嫡母還算好,除了為人膽小怯懦了點,沒什麼大毛病;可她這爹就問題大了,全然的不靠譜!

  她斜睨了她爹一眼,對林如稚笑道:「這是在說我呢。」她怕林如稚多心。

  而林如稚如果會多心,那就不是林如稚了。那丫頭哈哈一笑,回頭對五老爺道:「世伯肯定是沒見過我這樣的,不然不會那麼說十三姐姐了,我才是不知道『文靜』二字該怎麼寫呢!」說得眾人一陣大笑。

  她父親林仲海指著她笑道:「你竟也知道自己的短處。」

  她堂兄林如軒也嘲笑著她,「她這是勇於認錯,死不悔改。」

  一旁,林如亭則一言不發地微笑著。

  此時的林如亭正緊臨著一株海棠花而立,且巧的是,今兒他正穿著一身白色衣袍,看著很有些像夢裡的那個袁長卿。

  珊娘忍不住就往他身上多看了兩眼。

  只見一陣風過,海棠花瓣飄落,有一瓣花瓣飄飄蕩蕩,竟落在他的髮髻上,他輕一搖頭,然後回眸,含笑看向珊娘。

  驀地,珊娘呆住了。

  前一世時,那海棠樹下的袁長卿便也是如此,花瓣落在他的髮上,他輕一搖頭,然後回眸,目光清冷地看向她……

  相似的場景,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眼神。

  珊娘只覺得心跳驟地一停,然後又如八百里狂奔般,激烈地搏動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5:55

第四十六章 遊園

  話說那五老爺說溜了嘴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有心要拉著林仲海去以畫會友,又怕五太太那裡沒人照顧。

  他這裡正躊躇猶豫著,不想那裡林老夫人只三言兩語,竟就這麼消除了和五太太間的陌生,二人漸漸湊到一處說起話來。看著這麼容易就得到五太太好感的林老夫人,五老爺不禁一陣眼饞。

  他卻是忘了,那林老夫人可是梅山女學的掌院,一輩子都在跟各種性情的女學生打交道,如今跟五太太只略聊了幾句,也就知道她是個不擅長交際的,林老夫人便把語氣放得更為溫柔和緩。偏那五太太又早有向學之心,聽說林老夫人是女學的掌院,對這老夫人自是一番崇拜敬仰,這二人豈能合不到一處?——五老爺那裡便是各種羨慕嫉妒恨,也學不來這一招的。

  那邊長輩們各自找到了樂趣,小輩們卻總嫌跟著長輩受拘束,故而只坐了片刻,林如稚就坐不住了,悄聲問著珊娘:「都說你家這個別院修得好,帶我去轉轉唄。」

  珊娘也有些事想要去確認,二人便和五太太、林老夫人打了個招呼,正準備帶著丫鬟去逛園子,小胖墩跑了過來。

  「我也要去。」小胖墩笑眯眯地攥住珊娘的手。

  珊娘尚未拒絕,林如稚就拉起小胖墩的另一隻手,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珊娘無奈,幾乎是習慣性地伸手一彈小胖墩的腦門兒,便任由他一手一個,蹦蹦跳跳地拉著她和林如稚往前走了。

  林如稚愛說話,小胖墩也愛說話,二人一路嘰嘰喳喳,倒省了珊娘的事,她只需要唇角含笑,被小胖墩拉著走就好,心裡卻一直在默默轉著她自己的念頭。

  這天正是三月初三,春色最好的時候。一路欣賞著春光,林如稚和侯玦卻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他們正被珊娘悄悄地引導著,往她想去的幾個地方轉悠著。

  轉悠到柳堤附近時,從柳堤對面急急過來一個年輕媳婦。那媳婦一臉的焦急神色,看到十三娘,媳婦兩眼一亮,忙不迭地跑過來行禮問安,又問道:「姑娘可看到我們七姑娘了?」

  珊娘的媚絲眼兒一彎,笑道:「沒有啊。」又道,「可是含煙水榭那裡的屏風壞了?」

  那媳婦一陣驚訝,「姑娘怎麼知道的?」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她當然知道了,前世的這個時候就正發生著這樣的事,且也是這個媳婦在到處找著她七姐姐。不過,前世的這個時候,因為沒找到七娘,最終是她替七娘處理了這件事。只是這一世,她卻再不會多這樣的事了。

  於是她笑著避開這個問題,答著那媳婦道:「之前在花廳上倒是見過七姐姐的,後來我就出來了。她這會兒不在花廳上嗎?」

  媳婦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道了聲:「那小的再到別處找找。」便告退了。

  小胖墩抬頭看著他這神奇的十三姐姐,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姐姐怎麼又知道屏風壞了?還有先前那個什麼帳圍子的事,姐姐又是怎麼知道的?」

  「你姐姐我能掐會算。」珊娘笑著又彈了一下小胖墩那突出的大腦門兒。

  其實說起來,不過是袁長卿那變成墨青色的衣裳,以及湊巧飄到林如亭頭髮上的花瓣,叫她忍不住對前世的記憶心生了懷疑而已。不過好在,似乎大多數的事都沒有變,該壞的屏風還是壞了,該不夠的帳圍子還是不夠的……就是不知道,等時間到了,她若再去那西角院的海棠樹下,還能不能看到那一身白衣的袁長卿……

  想到不夠的帳圍子,珊娘忍不住就側了側頭。這一世之所以帳圍子不夠,是因五老爺的胡鬧,叫眾人紛紛效仿,那上一世又是因為什麼原因來著?難道還是五老爺的原因?雖然她記不清了,但應該不是。如果事關五老爺夫婦,以她前世那麼好面子的一個性情,肯定會覺得這樣的父母丟了她的臉面,便是她不好指責什麼,應該怎麼都會記在心裡的。

  可,為什麼兩世都是帳圍子不夠,理由卻又各不相同呢?

  就像,同樣是海棠花瓣飄落在頭上,同樣回頭看向她,那人……卻是不同的……

  且神情也不同。

  想著那極為相似的詭異一幕,珊娘莫名打了個寒戰。

  「姐姐,你冷嗎?」許是感覺到她的打顫兒,小胖墩回身拉著她從柳堤上下來,一邊體貼地道:「咱們還是別沿著湖邊走了,湖邊的風大。」

  珊娘緊了緊身上的披帛,調侃著侯玦道:「我還以為你是害怕再被人扔進水裡呢。」

  小胖墩一聽就紅了臉,放開林如稚的手,揪著珊娘就是一陣撒嬌不依,逗得珊娘和林如稚一陣哈哈大笑。

  正笑著,她們忽然就聽到一個聲音問道:「那邊可是林師妹?」

  那熟悉的清冷音質,忽地就叫珊娘收了笑,回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便只見柳堤下的竹海裡,隱隱約約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近似墨色的深青,一個是鮮亮的大紅。隨著話音,那墨青色人影向著那紅色人影恭敬一禮,便沿著小徑急急向著他們走來。紅色人影似沖著墨青色的背影抬了抬手,到底沒有出聲挽留,卻是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那墨青色人影,然後才轉身從小徑的另一邊走了。

  而竹海外,珊娘的眼忽地就閃了一下。她七姐姐最是偏愛個大紅色,且今兒穿的也是一身大紅衣裳。

  繞出竹林,袁長卿忍不住悄悄吐出一口氣,向著林如稚和侯十三一揖,叫了聲「師妹,十三姑娘」後,便再沒有多餘的話了。

  倒是林如稚,好奇地看看那個走遠了的紅色人影,問著袁長卿:「師兄這是跟誰在一起?」

  袁長卿卻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林如稚果然好騙,這麼輕易就被他帶偏了話題,笑道:「早聽說這園子是山芥子老先生的手筆,十三姐姐正帶著我們領略各處的妙境呢。」

  「可否算上我一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看向珊娘。

  若以本心論,其實珊娘真不想跟袁長卿有什麼交結,可她又好奇著一些事,便屈膝一禮,笑道:「原就是應盡的地主之誼。」

  袁長卿那裡也規規矩矩地還了她一揖。

  看著如此客套的二人,林如稚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笑道:「你倆有必要裝得這麼陌生嗎?又不是今兒第一次見。」

  聽著這話,珊娘微微一笑,才剛要說兩句冠冕堂皇的話,可抬頭的瞬間,竟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撞進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裡。然後……

  忽地,她的臉就紅了。

  看著那麼漂亮深邃的一雙眼眸——不,應該說,被這麼深邃漂亮的一雙眼眸看著,便是隔了一世,便是如今她對此人已經再沒有別的想法,那些明明說好要忘記的「往事」,總會像那不散的陰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飄出來曬一曬存在感……比如,現在。

  前世時,不管之後他們鬧得多麼僵,在新婚初期時,二人到底也曾有過一段甜蜜時光。那時候,他就曾用這樣勾人的眼神瞅過她,在……某些特殊的時刻……

  說到底,重生的珊娘並不真是一個未經世事的純情少女,何況前世時,她可是跟眼前這個男人,直接在床上滾出過兩個孩子的。所以……

  ——好吧,小十三兒這會兒不純潔了。

  而,和兩世為人的珊娘不同,此時的袁長卿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純情少年。對男女之情,他連「懵懂」二字都算不上,更別提什麼瞭解了。這會兒純情的袁大公子正在納悶著:他這是怎麼了?

  若說之前在五老爺府上,他的眼第一次和珊娘對上時,那點心慌可以歸咎於是他以為珊娘發現他在偷看她而心虛發窘;那麼,剛才在花廳上第二次跟她四目相對時,那突然而至的心跳,就令他很有些不解了。

  袁長卿一向很是自律,他總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但才剛在花廳上,和珊娘四目相對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明白自己了。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按照他的預測在進展著,他為什麼會感覺心裡慌慌的,就像好像哪裡會出什麼事一樣。那心神不寧的感覺,甚至叫他都沒那個耐心去應付兩個孟老太太,只得隨意找了藉口從花廳裡溜了出來。

  只是,他原想找個地方好好琢磨一下這件事的,卻似乎這侯家的別院裡就沒個清靜地方,一路過來,他都已經不知道「偶遇」過多少姑娘了,且還不全是侯家的姑娘。好在他被侯家七姑娘攔下時,及時聽到了林如稚的笑聲,這才得以擺脫那個頗為強勢的侯七姑娘。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和林如稚在一起的,竟然還有那個「小十三兒」。

  而,直到第三次和珊娘四目相對,那種叫他心煩意亂的心悸再次出現後,袁長卿才終於明白,一切跟他的計劃無關,似乎只跟那十三兒的狐狸眼有關。

  袁長卿一歲喪父,兩歲喪母,他的那個家,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個借宿之地,因此,他的成長過程頗為孤寂。習慣了孤獨的他,也習慣了掌控身邊的一切,任何陌生的事物都本能地叫他心生警惕,甚至是心生厭惡。但,此刻面對十三兒給予他的陌生感覺,他卻是在眉心刺癢難耐的同時,又有種難以解釋的……蠢蠢欲動。

  偏不管是以往的經驗,還是他從書本上讀到的那些知識,似乎沒一樣能解釋他此刻的心情感受。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默默注視著珊娘,袁長卿不明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6:08

第四十七章 偶遇

  好在袁長卿和珊娘兩個都是擅長偽裝心思的,聽著林如稚的調侃,二人再次相互對視一眼,便各自客氣地笑了。

  珊娘又回身看著小胖墩笑道:「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小胖墩那裡早就等著袁長卿和他姐姐見完禮,他好過來見禮了,這會兒其實也不用珊娘招呼,他已經搶步上前,沖著袁長卿作了個深深的長揖,然後抬頭,彎著眼眸叫了聲:「袁哥哥。」

  袁長卿忙不迭地扶起小胖墩,「快不必如此。」一邊說著,他一邊仔細看向侯玦的眼。

  這姐弟倆的眼眸生得一模一樣。可明明是一模一樣的眼,這會兒他看著竟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收回手,看著珊娘淺笑道:「原就只是舉手之勞,以後可再別提什麼『救命之恩』了。便是沒有我,你哥哥也能把你弟弟托上岸的。」

  珊娘笑道:「我哥哥那三腳貓的功夫,自己游一遊大概還行,救人肯定是不行的。」

  說著,她的眼再次和袁長卿的眼對在一處。

  又是短短的一瞬對視後,二人再次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

  而,其實吧……

  珊娘那裡一陣暗恨自己的不淡定——明明說好要忘掉前世的,怎麼每每跟這人一對上眼,她就又想起來了?!

  袁長卿也是很不淡定——果然不能跟那雙狐狸眼對上呢!

  總之,這裡的鬼胎二人組各懷鬼胎,表面卻裝著天下太平;那裡的天真二人組則是真天真,對眼前那二人起伏的心思竟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

  小胖墩說:「我們換個地方玩吧,湖邊風大。」

  林如稚也道:「是呢,十三姐姐怕冷的。」

  珊娘忽地溜了袁長卿一眼,指著他出來的那個竹海笑道:「這一片竹海裡面藏著個小迷宮,可要去看看?」

  然後,再一次,二人的眼又對視在一處。

  袁長卿默默一垂首,後退一步,將身後的小徑讓了出來。

  於是,被林如稚習慣性纏著胳膊的珊娘,和林如稚二人並肩走在前方。小胖墩無奈地看看僅容得二人並肩的小徑,那目光在他姐姐和袁長卿之間來回穿梭了兩回,便跑過去捉住袁長卿的手,抬頭沖著他一陣咧嘴傻笑。

  袁長卿低頭看看他,再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心頭一陣掙扎。

  自六歲那年奶娘去世後,他就對別人的碰觸頗為反感。如今突然被這孩子以胖乎乎的小手那麼拉著,他便是有意想要掙脫,可低頭的瞬間,看到一雙笑彎起的狐狸眼,忽地就掙扎不起來了。

  僵硬了一會兒,他才曲起手指,回握住小胖子的手。

  感覺到他的回握,小胖扭頭沖著他就又是一彎眼。看著這眼眸頗為熟悉的彎弧,袁長卿不自覺也回應過去一抹淺笑。

  此時林如稚正回頭想要跟他說什麼,恰好看到了他這輕淺的微笑,頓時回身對袁長卿叫道:「袁師兄,你真該多笑笑,明明笑起來這麼好看。」

  驀地,袁長卿的笑容就收了回去,惹得林如稚一陣遺憾地哀歎:「暴殄天物!」

  一旁,珊娘看看林如稚,再看看袁長卿,心頭莫名就是一陣酸澀——所以說,袁長卿會喜歡這林如稚呢,這種類似調戲的話,她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

  忽然間,珊娘意識到,其實前世時,她一直都在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在跟袁長卿相處著——袁長卿不開口,她便也打死不開口。所以,其實袁長卿到底在想些什麼,他是怎麼看她的,他對這段婚姻又是怎麼看的,可以說直到最後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實全都是她一個人在那裡猜猜猜……

  至於猜中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也許她什麼都沒猜對!

  而,如果當年她肯放棄她的矜持,肯鼓起勇氣多問他一句……他,會不會向她敞開心扉呢?

  應該不會。瞧,他這不就收回笑意了嘛!

  她默默歎息一聲,隨著小徑拐過一塊怪石,忽然就發現,前方那竹編的涼亭裡,原該在某處忙碌著的十一娘,正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愜意地享受著春光。

  忽地,珊娘幾近本能地扭頭看向袁長卿。

  就只見袁長卿的眉心微微隆起,一雙原本含著些微笑意的眼,瞬間變得清冷而有些不耐煩。

  珊娘一怔。這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了!

  前一世在海棠花下第一次和袁長卿相遇時,他回頭看向她的眼,便是這一模一樣的神情——原本伸手去抱貓時那還帶著些許笑意的眼,在看到她時,忽然就變得那麼清冷而淡漠。如果細細品味,便能發現,他眼眸底下按捺著的不耐煩……

  看著涼亭裡假裝沒發現他們的十一娘,珊娘竟是隔了一世才明白,原來那時候的袁長卿,竟以為她也和七姐十一姐那樣,是專門找著他去的……

  而平心而論,若不是那天她被各種各樣的意外事務纏住,如果她能像今天這樣,按照正常的流程,在花廳裡和他認識……她想,她大概也不會保證那時候的她,不會像十一姐姐這樣尋著機會跟他來場偶遇吧……

  畢竟,袁長卿之所以來侯家,是有目的的。

  又飛快地看了袁長卿一眼,珊娘忽然有點同情起他來——他和她們一樣,其實說穿了,不過是倆孟老太太手裡博弈的棋子罷了。

  於是,她搶先沖著涼亭裡的十一娘笑道:「十一姐姐好清閒。」

  十一娘像是這才發現她們這一行人一樣,忙站起身,沖著眾人遙遙屈膝行了一禮,笑道:「我就只是背著人偷了這麼一會子的懶,就叫你發現了。早知道我也學學你,乾脆裝病算了。」

  珊娘一陣驚訝。十一娘說話一向滴水不漏的,便是要譏嘲於人,也只會把話說得跟關心一般。而,顯然是什麼事情擾亂了她的心境,才叫她出了紕漏,沒能藏好話裡的針尾。

  那十一娘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忙抬手將額邊的碎髮挽至耳後,招呼著眾人笑道:「一路也走累了吧,且過來歇息一下。正好,我剛偷懶,叫人烹了壺好茶,一個人喝倒也寂寞。」說著,從一旁的茶盤裡翻過四隻茶盞,替珊娘等人殷勤地沏好了茶水。

  茶都沏好了,人也不好不過去了。林如稚看了珊娘一眼,便頭一個進了涼亭,笑著對十一娘屈膝還了一禮,道:「打擾姐姐了。」

  袁長卿是最後一個進涼亭的。他沖著十一娘作了一揖後,便背手站在涼亭的邊緣處,卻是並沒有像珊娘和林如稚那般去桌邊坐下。

  十一娘猶豫片刻,正打算親自端著茶盞給袁長卿送去,就只見原已經落了坐的小侯玦忽然站起來,竟端著一盞茶親自給他的「救命恩人」送了過去。

  於是,一直默默觀察著十一娘的珊娘便發現,十一娘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她們姐妹自七八歲起就同起同臥,且西園那環境,叫每個人把每個人都吃得透透的,誰的一個微表情都逃不過別人的火眼金睛,於是珊娘忽然間就明白了,原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十一娘「誤以為」的那個什麼「世子」,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誤以為」。也許,從一開始十一娘就知道,袁家要拿來聯姻的,不是那個袁二,而一直都是袁大。而,這袁大,顯然從一開始,就一直是十一娘的目標……

  這麼想來,前世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她忽然間就明白了。

  顯然,便是袁長卿不是「世子」的熱門人選,以他本身的才學,以及他那張容易招蜂引蝶的臉,對於十一娘來說也是頗具吸引力的。何況袁長卿的身世還有一個妙處:便是不管誰嫁過去,那都是個妥妥的當家主母。上面唯一一個有名分管著的長輩,還不是親祖母——當初珊娘也覺得這門親事不錯,不也是考量到同樣的因素的嘛?大家心思其實都一樣!

  而,雖說侯家姑娘在袁家眼裡都一樣,但在侯家老太太眼裡卻總還有個親疏遠近。比起庶房嫡出的十一姑娘,顯然身上流著自己血脈的她更容易被挑中。所以,其實袁長卿跟著袁孟氏來拜會侯孟氏時,那個把她支開的人,應該就是十一娘吧。而之所以那時候大家都傳說著來聯姻的是公府裡備受重視的「世子袁二」,後來卻突然變成了「無足輕重的袁大」,造成這種心理落差的,也是十一娘的手筆吧?只是,十一娘大概沒料到,便是沒了那層身份光環,僅憑著袁長卿自身的魅力,這袁老大居然仍很搶手吧?!

  由著這十一娘,珊娘忽然又想到七娘。前世時,在知道袁家拿出來聯姻的不是那個所謂「世子」後,七娘也就對袁長卿不感興趣了。只是不明白,此生怎麼又感興趣了呢?——珊娘卻是不知道,這竟都是她害的!

  前世時,雖說七娘已經有了議親的對象,但比起成為「次輔家頗有前途的孫兒的媳婦」,她對「公府世子夫人」的頭銜更感興趣。而知道來的只是那「無足輕重的袁老大」後,她自然也就失去了興趣。偏偏這一世,珊娘又對她說了那麼一番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加上袁長卿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叫七娘覺得,有必要努力一把。大不了將來她替袁長卿多多謀劃一二,那爵位不定就是袁長卿的了。

  好吧,其實前世時珊娘也這麼想過,且還那麼做過。直到後來她的到處逢迎觸怒了袁長卿,她才知道,他真的對那個爵位沒興趣。

  想著前世時自己的自以為是,看著此生十一娘的各種謀劃,再一次,珊娘心裡升起那股頗為惡俗的、偷窺般的、隱秘而惡劣的興味……

  而那端著茶盞的袁長卿,卻在不小心看到她唇邊再次抿出的小小凹陷後,心頭忽地又是一陣突跳。他一轉身,背對著那三個姑娘,假裝觀賞著四周的風景。

  在他的背後,三個姑娘小聲說笑著,沒一會兒,便有個丫鬟找了過來,於是十一姑娘起身向眾人道了聲歉,便扶著那丫鬟的手,款款走了。

  而珊娘看著她十一姐姐消失的方向,則又是一陣微笑。

  十一姐姐果然是家裡最不顯山露水,卻又最老謀深算的一個。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沒有她和林如稚、小胖墩這三個不識趣的人攪局,十一姐姐會怎麼優雅地邀請袁長卿坐下來喝杯茶。便是袁長卿不肯喝這杯茶,她也會找著機會跟他聊上兩句,然後在氣氛變得尷尬前,小丫鬟便會及時上場。一來表示,這果真只是偶遇;二來也表示,她雖然嚮往著「偷得浮生半日閑」,卻也是很能幹的一個姑娘,足以擔起主母之責……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6:19

第四十八章 迷宮

  這竹海裡的迷宮,其實不過是一片以膝蓋高度的竹籬紮成的一道道矮牆,人進去後,可以沿著竹籬隔成的小徑尋找出路。如果實在繞不出去,也不過是有失一點禮儀,提高衣擺,就能直接從竹籬上方跨出去。

  所以,這是侯玦和男孩子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女孩子卻擔心提著裙擺跨越竹籬實在太有失體面,而很少有人願意參與這個遊戲——當然,這不包括林如稚。

  林如稚一看就極為喜歡,拉著珊娘便要往迷宮裡沖。珊娘卻是一陣搖手,笑道:「這迷宮我早走熟了,便是閉著眼也能走出來,你要想玩,就跟侯玦去玩吧,可別拖上我,我嫌累。」

  珊娘不願意進去,可也不好留她一個在外面,偏侯玦那裡兩眼晶亮地看著迷宮,明顯一副不想留下的模樣,於是袁長卿便自告奮勇地留了下來。

  好在那竹籬只到膝蓋的高度,便是身在迷宮裡,彼此也都能看得到,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獨處。

  珊娘瞥了袁長卿一眼,並沒有反對,因為她有些話想說。

  林如稚那裡見她不反對,當即拉著小胖墩,咋咋呼呼地就衝進了迷宮。

  看著在竹籬間來來回回尋找著路徑的林如稚和小胖墩,珊娘笑了笑,頭也不回地問著袁長卿:「才剛在柳堤那邊,你是在躲誰嗎?」

  袁長卿低頭看向她,見她說話時都不看著他,那眉心忍不住就微蹙了起來。

  珊娘那裡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答,她這才回頭看向他。只是,四目只微微一觸,她便又扭回頭去。

  其實珊娘早就猜到他不會回答了。袁長卿這人雖然看著清冷,骨子裡卻是挺有君子風度的一個人,便是那些「偶遇」叫他心生不快,他也絕不會說三道四去有損一個女孩子的名節。

  於是珊娘微踮了一下腳尖,看著迷宮,笑著又道:「看來今兒你『偶遇』過我不少姐姐妹妹們呢。不過我可要事先聲明,是你叫住我們的,我跟你可不能算是『偶遇』。」——好吧,她果然還是對前世心裡陰影過重,才非要這麼鄭重其事地向袁長卿表明立場。

  袁長卿則一直低頭默默看著她,眼眸烏黑而深邃。

  「我是不是哪裡得罪過你?」他忽然道。

  「嗯?」珊娘一怔,扭過頭來。

  「因為我感覺,」他頓了頓,「你好像不怎麼待見我。」

  看著他的眼眸,珊娘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其實袁長卿生著雙銳利的鷹眸,偏被一圈濃密修長的睫羽修飾著眼形,叫人第一眼只注意到他那比常人都要深濃的眸色,而不自覺忽略了那暗藏於眸底的精光。

  前世時,珊娘總愛在他面前裝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結果竟生生把自己扭曲成那樣,這一世嘛,反正她也不想討他歡心,何必假裝。於是她笑眯眯地又轉過頭去,看著被竹籬困住的林如稚他們笑道:「啊,對哦,你不說我還沒發現呢,我好像是不怎麼待見你。」

  瞬間,袁長卿沉默了。

  珊娘得意一笑。不想背後又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為什麼?」

  他的追問,令珊娘一陣驚訝。她的印象裡,不管她譏嘲也好,諷刺也罷,袁長卿最常用的策略,便是端著張平靜無波的臉轉身走開,叫她很想用什麼利器去撕破他的冷漠……這般會反問,若是換作前世的她,大概不知該怎麼大喜過望了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回頭看向他,然後學著他的模樣,將雙手背在身後,俏皮地歪頭道:「你是聖元通寶嗎?想叫人人都待見?」——大周的貨幣,通稱為「聖元通寶」。

  見她學著他的姿勢,袁長卿眼眸一閃,便也學著她的表情抿了抿唇角,淺笑道:「便不是聖元通寶,人也總希望能博得別人好感的。」

  他唇邊的微笑,叫珊娘打了個愣。眨了好一會兒的眼,她才點著頭道:「好像有道理。」

  可說完這幾個字後,她又是一轉身,再次背對著他不開口了。

  她這裡明顯沒有說話的意願,不想一向不愛主動開口的袁長卿倒反著追問了過來。

  「那麼,我是哪裡得罪過你嗎?」

  「應該沒有。」珊娘頭也不回地道。

  「那,為什麼……」

  「誰知道呢,」珊娘忽地一回頭,笑彎著眼眸道:「也許我倆前世有仇呢?」

  她又回過頭去。頓了頓,忽地又轉過頭來,歪頭笑道:「我待不待見你,其實真的沒什麼關係吧。你的目標是侯家的女兒,我侯家待嫁的姐姐妹妹們多著呢,便是沒有我,你還有很多可選擇的對象。」——這才是她真正想對他說的話。

  看著袁長卿眉宇間忽然的隆起,珊娘呵呵笑道:「你不會傻到以為,我們家的女孩子都不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吧?」她故意歎了口氣,「那,我那些姐姐妹妹們,可白跟你『偶遇』了。」說著,就那麼歪著頭,彎起兩道月牙眼。

  那模樣,落在袁長卿的眼裡,看著更像是隻愛看人笑話的小狐狸了。

  袁長卿默默看她半晌,忽地以指背擦過鼻尖,鬱悶道:「好吧,雖然這件事叫我很鬱悶,能叫你覺得開心也算是件好事……」

  他忽地一頓。珊娘也是一愣。這句話,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再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而,關鍵是,他竟也真是這麼想的!

  看著那因驚訝而瞪圓的狐狸眼,袁長卿只覺得胸口一陣發緊——他又不明白自己了。他從來不是個愛主動開口的人,更是從不向人吐露自己的感受,卻是不知道,那句話怎麼就這麼順口說了出來……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這話了,只好假裝沒聽到一般,重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好在這會兒林如稚和侯玦正在迷宮裡玩得歡實,便是他們不說話,總還能看著那天真二人組。

  只是,看著那天真二人組在迷宮裡屢屢受阻,珊娘那好為人師的本性又湧了上來,將手攏在唇邊,沖那二人叫道:「選中間那條,兩邊都是死路。」

  林如稚當即一跺腳,叫道:「姐姐別說,我們要自己玩!」

  於是珊娘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便笑眯眯地不開口了。

  一旁,袁長卿則一直默默注視著她。

  此時袁長卿心頭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他從不覺得相貌對一個男人來說有何重要之處,也從不回應那有關「高嶺之花」渾名的各種話題,可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京城的女孩子中頗受歡迎。所以,便是他不在意這些,心底其實也在暗戳戳地覺得,自己大概也還算得是個挺有吸引力的小夥子……

  卻是再沒想到,這樣的他,居然會被這麼個瘦骨嶙峋、看著仍有待長大的小女孩兒嫌棄了……

  想來,她大概是反感他把她們侯家女兒當什麼阿貓阿狗在挑選著吧。

  這麼想著,袁長卿歎了口氣,難得地主動開口道:「我也知道這樣很冒昧,也很唐突,只是……」他又歎了口氣,「這件事,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

  聽他歎氣,珊娘忍不住也歎了口氣。她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這件事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那些姐妹們的錯,始作俑者,是那倆孟老太太。

  「你也別怪我的那些姐姐妹妹們,」珊娘頭也不回地道,「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過來也一樣,若是你不夠好,我姐姐妹妹們也不會看得上,也就不會這般冒昧地跟你頻頻『偶遇』了。你只當這是一種讚美吧。」

  側頭看著那雙笑眯眯的狐狸媚絲眼兒,袁長卿忽然很想說,可惜沒能得到你的「讚美」……當然,他沒敢說。只沖著他見識過的「十三姑娘變臉功」,他就能知道,如果他真敢說,她一定真敢上來擰他耳朵……

  而,他正想著木器行旁邊小巷裡的事,那故事裡的另外三個小男主角,竟就這麼巧地過來了。

  三個小男孩並沒有看到迷宮入口處的珊娘,只看到仍迷失在迷宮裡的侯玦和林如稚,便一陣大笑嘲弄,然後飛奔到那出入口的地方,卻不想頂頭就跟珊娘撞上了。

  顯然珊娘積威猶在,嚇得三個小不點兒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作一堆,然後一個個才無比乖順地過來,挨次向著珊娘和袁長卿行禮問安。

  珊娘笑眯著眼兒揮揮手,幾個孩子如逢大赦,想跑開,又怕這十三姑娘再跟小巷那裡一樣,不講道理地不讓他們走,只好硬著頭皮仍是進了迷宮。不過,孩子到底是孩子,不一會兒就玩得忘記了畏懼,走了好幾條死道後,就開始急躁起來,在那裡直嚷嚷,想著從竹籬上爬過去,偏那竹籬對於成人來說算矮的,對於他們來說,幾乎有大腿那麼高,爬也爬不過去。

  珊娘看了一陣樂,便不客氣地指揮著他們前繞後繞,不一會兒,竟在林如稚他們之前找到了出口。

  孩子都是記吃不記打的性子,這會兒這麼熱熱鬧鬧地玩了一場,幾個孩子頓時就忘了這十三姐姐是會變身的,竟重又覺得十三姐姐果然還是原先那個親切和藹的十三姐姐了。

  這時,林如稚也在竹籬裡轉得吃不消了,只好求著珊娘給指點迷津。珊娘還沒吱聲,袁長卿那裡就已經按照之前珊娘指的路徑,指揮著他們出來了。

  幾個小傢伙頓時視袁長卿如天人,圍著他好一陣哥哥長哥哥短地亂叫。

  袁長卿雖然老成,到底此時才十六歲,忍不住就暗含得意地看了珊娘一眼,卻只見她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心頭不免有點失落——他卻是不知道,前世時珊娘早就見識過他的過目不忘和心思慎密了,這會兒便是再賣弄,也顯不出他一個好來。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珊娘便帶上那幾個狗也嫌的七八九歲小男孩們,一同往五老爺圍下的「自留地」過去。才剛走到一半,他們就聽到有僕役搖著銅鈴過來了。卻原來,是用餐的時間到了。

  等他們到了五老爺那裡時,那裡的圍屏帳幔都已經被收拾了大半。也不知道之前五老爺和林仲海林二老爺在這裡寫了多少字畫,這會兒林如軒懷裡抱滿了紙卷,五老爺卻仍在地上的廢紙堆裡翻找著什麼,偏不管林二老爺怎麼問,五老爺只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他要找什麼。

  一旁,五太太似乎被春天的豔陽曬得有些受不住了,臉龐紅紅的,見珊娘過來,她不自在地捏緊了袖籠。

  珊娘跑到五太太身邊,左右一陣張望,正要問著她哥哥,忽然就看到侯瑞和林如亭一同過來了。再一細問她才知道,她這坐不住的大哥居然拖著林如亭去下棋了。

  她不禁一陣驚奇,對林如亭笑道:「林二哥好本事,居然能叫我這屬猴兒的哥哥坐下來跟你下棋。」

  那邊,袁長卿忽地就扭頭看向珊娘。

  之前珊娘總是客氣叫著林如亭「林學長」來著,卻是不知何時,竟已經晉級為「林二哥」了。而他,卻仍在「袁公子」的稱呼上打著轉……

  看來,她果然很不喜歡他。

  一向自覺不在意別人評價的袁長卿,那心裡忽然就有點麻麻刺刺地不得勁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6:30

第四十九章 好奇心害死貓

  話說,雖說經由「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可講究的人家——比如這兩位孟氏老太君,走的卻仍是保守路線。因此,侯家「春賞宴」仍是採用的男女分席制。男人們在前院,女人們在後宅,雖然同樣看著湖中畫舫上的戲,中間卻隔著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如今五太太跟林老夫人相處甚是和諧,林老夫人也很喜歡蘭心蕙質的五太太,加上五老爺暗中相托,這倒是省了珊娘的事。她見五太太那裡沒什麼不適應的地方,便也就不再那麼關注五太太,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們身上——好吧,她是很無良地想看她姐姐妹妹們為袁長卿爭風吃醋的熱鬧。前一世時,也曾這麼鬧過一回的。

  只是,她卻是沒想到,因為這一世的一點點小變化,叫她還沒看上別人的熱鬧,自個兒就差點成了「熱鬧」。

  今兒是散宴,每人面前一張獨立的小几,不需要眾人規規矩矩圍桌團坐,故而酒過三巡,不管是男客那邊還是女眷這邊,都開始有人離席走動起來。

  當七姑娘帶著她的庶妹十姑娘,以及十一姑娘、十四姑娘,還有八姑娘、九姑娘、十二姑娘等同在梅山女學裡讀書的侯家姑娘們,一同過來給林老夫人敬酒時,一旁的林如稚正和珊娘商量著哪天去上學。

  「……明兒初四,只上一天課就該初五沐休了。我看咱們倒不如再偷一天懶,初六去好了,好歹可以再連著休兩天呢。」

  二人頭湊頭地說著悄悄話,那親熱的模樣便這麼落進過來敬酒的眾侯家姐妹眼中了。

  現今眾人都已經知道,林山長家唯一的孫女要轉來梅山女學的消息了,且也都知道這是個京城裡小有才名的才女。而所謂人心叵測,便是珊娘是自家姐妹,總有那不愛看人好的,暗暗希望這京城來的才女能下一下她們家的才女的面子,如今看著這二人竟一副交好的模樣,便有人心裡不舒服起來。

  十一娘的妹妹,三房庶出的十二娘,便是個跟十一娘的溫柔敦厚不一樣,尖酸刻薄愛說酸話的。

  敬過長輩們的酒,略寒暄兩句後,一眾同輩份的姐妹們就圍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著她們以後都是同學,便扭頭跟別人說話去了。十二娘瞅著林老夫人的眼轉開,立時沖著珊娘笑道:「我原還想著,學無止境,如今從京城來了個才女,咱家小十三兒總算是遇到了對手,我還想,怎麼著也要叫你們比試比試呢,沒想到你就算是在家養病,居然也能認識林家妹妹,這下我是看不成熱鬧了。」

  若是以前,「小十三兒」不定就裝著溫柔大度,假裝沒聽到這話裡暗藏的機鋒了,可如今的珊娘可不愛受閒氣,抬頭看著她十二姐姐笑道:「姐姐的意思,不會是說我怕了林家妹妹,所以故意先跟林家妹妹交好,等套好了交情,便是比試,林家妹妹也不好意思贏我了吧?」

  十二娘一怔。她們這些人說話,一向都是學著老太太那樣藏著掖著的,卻是從來沒有人像十三兒這樣,當人的面就把那蓋著的東西掀開的,「哪、哪裡,」十二一陣尷尬,「我哪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

  「我倆該比一場,叫你看個熱鬧?」珊娘歪著頭,彎著眼眸笑道,「姐姐也真是,我自然是知道姐姐最愛打趣人的,可林家妹妹是客,跟姐姐又不熟,姐姐這麼說,」她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對林家妹妹也太失禮了。」

  珊娘這麼說時,別人如何想尚且不知,十一姑娘卻忍不住就把這小十三兒上下一陣打量。十一姑娘是個心思慎密之人,自珊娘「病」了以後,她就隱約覺得,這十三兒看著雖然還跟以前一樣,可某些方面,似乎……遠沒有之前的圓滑靈通。若是以前的十三兒,遇到十二這樣占點口舌上的小便宜,她往往也就裝個大度容忍了,便是反擊,也只是柔中帶剛略刺一二,絕不會這樣當眾給人下不來台。雖然最後她多少還是給十二留了點臺階。

  十一姑娘一邊驚奇著這十三兒的「退步」,一邊上前,替她那同父庶妹打著圓場,笑著推了一下侯十二,道:「十三妹妹說得對,確實是你失禮了,還不趕緊向林家妹妹道歉?」又對林如稚笑道:「林家妹妹見諒,我這個妹妹最是心無城府的一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妹妹勿惱才好。」

  珊娘看看她,抿唇一笑。十一和十二都是三房的姑娘,不過十一是嫡出,十二是庶出。人前的十一姑娘總是一副溫柔敦厚的模樣,十二和她一比,則簡直有點上不得台盤,又尖酸刻薄不說,還眼皮子淺,最看不得人的好。不過,不定十一姐姐更願意她妹妹是這樣的呢,如果那位也是個溫柔敦厚的,不定就該十一姐姐變得尖酸刻薄了——珊娘尖酸刻薄地想著。

  姑娘們聚到一起,如果一時找不著合適的話說,最安全的話題永遠是衣裳首飾。就在眾人把對方的衣裳首飾一通亂誇之際,又有人來跟林老夫人搭話了。林老夫人那裡便把林如稚叫了過去。

  趁著這會兒圍成一圈的全是侯家姑娘們,七姑娘終於問了十三姑娘一個大家都很想知道的問題,「我怎麼瞧著,你跟林家妹妹好像很熟的樣子?」

  來了!珊娘心裡暗道了一句。此刻老七問的是林如稚,珊娘卻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開宴之前,她和林如稚、袁長卿、侯玦他們一同從竹海裡出來的事。而且看來,這些人眼裡全都自動忽略過了林如稚和侯玦他們那幾個小孩的存在。

  七娘這句話不過是個引子,珊娘很想看看,她們要怎麼把話題往袁長卿那裡引,於是故作天真地抬著頭笑道:「是啊,姐姐不知道嗎?我家老爺跟仲海先生是多年的老友,老爺說林家妹妹是頭一次來咱家的別院,所以叫我帶她四處逛逛呢。」

  所以說,直線永遠是最短的距離。七姑娘那裡還在琢磨著怎麼自然地把話題往袁長卿身上引,珊娘這裡也在翹首期盼著,不想十二那個棒槌又跳了出來,直接問道:「可最後你怎麼跟袁大哥走在一處了?」

  袁大哥……

  這熟不拘禮的稱呼令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

  許是覺得十二娘這話問得太過直接,十一姑娘再次替她妹妹描補道:「十二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跟個外男走在一起,容易引人誤會罷了。」

  「是啊是啊。」七姑娘和其他幾個姑娘紛紛附和道。

  是嗎?!珊娘一陣冷笑,那媚絲眼兒一眯,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我沒有跟他走在一起啊!哦……」

  她作恍然大悟狀,彎著眼眸看向眾人:「你們都誤會啦!我原是帶著林家妹妹還有我弟弟在柳堤上玩的,那時候袁大公子在竹海裡……對了,七姐姐不是也在嗎?我看到你了。」她直接把七娘也拖下了水,「那個袁大公子,原就是仲海先生的弟子,跟林家妹妹是師兄妹,因為林家妹妹說想去看看那個迷宮,他便說要陪著。我是給他們帶路的,可不能說我跟他是一路走的。對了,我們路上還遇到十一姐姐了呢,十一姐姐還請我們喝茶了。」她毫不猶豫地又拖下水一個。

  頓時,那些有意於袁長卿的,全都拿眼看向七姑娘和十一姑娘。

  看著她們相互逞著機鋒,珊娘原還笑模笑樣地看著笑話,可漸漸的,她的笑容就淡去了。

  說起來真是可悲,她們這些女孩子,從小就只被教養了一件事:替自己找個好夫婿。便是不為了家族,也為了自己,為了將來……而若剝開層層華麗的外殼,將此事說得更為赤裸一點,那所謂的優質好夫婿,不過是女人想要借由這麼一個男人,替自己謀求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

  而,一個優勢好夫婿,真的就能成為一個女人的終身依靠嗎?

  顯然不能。

  男人們可以在外打拼,為自己贏得一片天地,女人們卻不被允許擁有更多的自由。她們只能把自己寄託在夫婿和子女身上,所以,她們一點都不可笑,而是可悲……

  那袁長卿呢?

  被人飛蛾撲火般圍著的袁長卿,其實也很無奈吧。

  忽地,珊娘又想起前世時,海棠樹下的他看到自己時,那冷淡中暗藏不耐煩的眼神。

  她抬手撐住額,忍不住一陣自嘲地笑。她得有多自戀,才會覺得這一幕是袁長卿有意設計的?且不說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有沒有本事把手伸進侯家,便是那天她之所以會去西角院,也只是出於偶然而已……

  想到那個偶然,她不由一挑眉,看向四周。這會兒仍是宴會時間,所以七姑娘也好,十一姑娘也好,十四姑娘也罷,都還在這裡。若是流程未變,等散了酒後,客人們該回去的回去,想繼續遊園的繼續。而那時候,因為客人的一輛馬車出了意外,原該十四調配的事,因一時找不著十四,客人那裡急等著回去,她又正是愛表現的時候,便接了這差事,超近道從西角院那裡經過,然後……就看到了袁長卿。

  只是,如今細細想來,袁長卿怎麼會去西角院的?那裡可不是待客的地方,且還換了身衣裳……不,確切說來,其實上一世她並不知道袁長卿在開宴之前穿的是什麼衣裳……

  也許,如這一世許多不一樣的變化,他的衣裳也變了?

  那麼,她還能看到海棠花下的白衣少年嗎?

  珊娘忍不住一陣好奇。

  而,她不知道的是,西洋早有一句諺語,叫:好奇心害死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6:44

第五十章 捉貓

  珊娘抬頭四顧,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前世向她通報消息,又引著她超近道往西角院去的丫鬟。她抿唇一笑,回頭低聲囑咐了三和兩句,便從那丫鬟身上收回了視線。

  此時,林老夫人和林如稚正被一圈客人圍著,五太太則一個人獨自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低頭專注地研究著手裡的一塊帕子,似乎四周熱鬧與否全然與她無關一般。

  珊娘心頭一動。

  其實便是在「聖元革新」百年之後的今天,大周的男男女女們也不敢公開說什麼情情愛愛的事,夫妻間更為正常的相處模式,與其說是男主外女主內,倒不如說是各守本分,各不相擾……袁長卿大概也沒想到,他只想娶一個正常的大周女人,卻運氣差到娶了她,娶了一心想為自己的付出求得同等回報的她,那個不肯只守著丈夫願意給予的那一點東西過一生的、不安分的女人……

  好吧,她為袁長卿一掬同情之淚,這也算是他倒了血黴吧。

  而……

  她看向五太太。

  若說婚姻裡的她走了一個極端,那麼五太太就是走了另一個極端。她是不甘於丈夫願意給予的那一點點東西;五太太卻是連丈夫願意給的,她也不想要,她只願固守著她自己……

  也許,反倒是那樣的婚姻,對於女人來說,才是最安全的……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五太太抬頭向她看來,見她看著她,便沖她溫婉一笑。

  珊娘只覺得心頭一酸,便回應給她一個微笑,然後站起身,向著五太太走過去。

  見她過來,五太太一陣驚訝,忙將手裡的帕子折起,塞回袖籠裡,看著她笑道:「怎麼過來了?跟你姐姐妹妹們聊天不好嗎?」

  「沒意思,我倒寧願陪著太太。」

  珊娘歎了口氣,坐到五太太的身邊。想著將自己封閉起來的五太太,再看著此時為了一個男人而明爭暗鬥的姐妹們,珊娘只覺得一陣徹骨的悲哀。女人將婚姻當成歸宿,可這歸宿,卻最終取決於男人。婚姻中,男人願意給你多少,你便只能要多少。要多了,便是前一世的她,活得很累,還叫男人覺得你很煩;要得少了,便如五太太這樣,雖然安全,卻生生把自己困成個活死人……

  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問著五太太:「太太,你說,女人為什麼要嫁人?」

  太太再沒想到珊娘會問這個問題,扭頭看看珊娘。許是珊娘臉上的悲憫讓她心生感觸,便也跟著歎了口氣,道:「父母叫嫁,也就嫁了唄。」

  「嫁人的意義何在呢?」

  「意義……」太太怔了怔。袖籠裡,那被絲帕裹著的東西發出一陣細碎的輕響,她不禁一陣悵然,道:「不是所有的事都有什麼意義的。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出嫁前,奶娘就勸我,只當嫁人是換個地方住就好,不過是身邊多了一個陌生人而已。自己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只要不去介意,一切就都不會變。至於意義什麼的……」

  她下意識捏捏袖籠。袖籠裡,裹在帕子裡的宣紙再次發出一陣窣窣細響。她歎息一聲,帶著點茫然又道:「我常在想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聽著像是只要有口雞食狗食,嫁雞或嫁狗都沒什麼區別……」

  這麼說著,五太太眼前一陣朦朧。

  沒區別嗎?應該多少還是有點的吧……若是嫁給別人,她應該更容易死心,更不會常常有那些不該有的胡思亂想,不會去偷偷撿他丟掉的那些畫……

  其實她一直都記得他,那個無意中闖進花園裡,嘲笑她拿畫筆的模樣像拿掃帚一樣的魯莽少年……那時候,仍有著一顆懷春少女心的她,也曾偷偷憧憬過他,只是她再沒想到,那樁婚事最終會落到她的頭上……也許是從來沒有得到過想要的東西,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突然而來的幸福,偏那人又那麼強勢,沒等她準備好,便一味只知強求……

  而,他那裡要的越多,她這裡就越害怕,怕他終有一日發現,原來她不過是當年那個畫著很醜的繡樣、拿筆像拿掃帚一樣的笨拙女人……她怕她有一日習慣了他的給予,而某一天,他卻突然又不想給了,就像那曾那麼寵愛她的父親,突然就連見都不願意見到她一樣……漸漸的,她越來越不敢面對他……而漸漸的,他終於失去了耐心,終於像她想的那樣,不再來煩她了……然後,她終於可以安於現狀了,孤獨而自在地守著她的繡房……

  只除了……

  捏著袖籠裡的秘密,五太太沉重地歎了口氣,「也許,對於女人來說,嫁雞還是嫁狗,真的沒什麼區別吧,過日子而已。便是有再多的花言巧語,時間久了,終究還是要歸於柴米油鹽那點事。女人的本分是替丈夫管好家,只要做好了份內的事,讓日子順順當當地過下去,這一輩子很容易也就過去了……」

  此時五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在說什麼。珊娘看著五太太,卻是好一陣驚奇。

  在她的印象裡,五太太一直是個單薄怯弱的人。而不管前世還是今生,珊娘都是那種強勢的性情,對於五太太這樣偏於軟弱的,她便是照顧了,多少也總帶著三分輕視。而……

  五太太的這番話,卻是叫珊娘頭一次窺視到她的內心。忽然間,她就明白了,五太太不是單薄軟弱,她只是無比理智,她知道自己能保有什麼,所以從不去奢求那些不能保有的……所以,對於她來說,這樣狹窄的人生,未必就不是一種幸福……

  想著五老爺那裡總想把五太太從繡房裡揪出來,珊娘一陣矛盾。有一部分的她,希望五老爺能如願;可另一部分的她,又不希望五老爺來打亂五太太的平靜。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五老爺得逞了,卻又不能始終如一,太太會變得如何淒涼淒慘……

  果然,女人不能把自己寄託在男人身上。

  珊娘默默一聲長歎,目光虛浮地看向天空,喃喃道:「做女人為什麼這麼難呢?」

  五太太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忽地一撫臉頰,臉紅道:「瞧我,定然是喝多了,都胡說了些什麼……」

  「太太說的有道理。」珊娘握住五太太的手,歎道:「白樂天有詩云: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太太,我支持你。」

  她用力握了握五太太的手,倒把五太太握得一頭霧水,笑道:「支持我什麼?」

  「什麼都支持!」珊娘笑道,「我們是女人,比他們男人天生弱勢,若是我再不支持你,咱們女人還不被他們男人欺負死了!」

  五太太看著她,半是好笑半是尷尬,便拿手指一點珊娘的額頭,道:「聽聽,你才多大點年紀,竟就……」

  「我十四了。」珊娘打斷她,又指了指附近那些仍在各逞機鋒的姐妹們,「太太是沒去老太太那裡,自然不知道,今兒這場春賞宴,還有別的目的呢……」她把袁家人來訪的目的說了一遍,又冷笑道:「太太別把我當孩子,西園裡出來的人,早不是孩子了。」

  五太太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地斂了那份尷尬,伸手將她耳旁的碎髮挽到她的耳後,柔聲笑道:「那是西園,你如今回家來了,你是我們家的大姑娘。便是我這個太太不頂用,萬事總還有老爺。老爺那人……」她頓了頓,又笑道:「別的不說,你爹那是寧折不彎的脾氣,老太太都未必擰得過老爺呢。這件事,你且放心,只要老爺不同意,老太太再有那個意思也沒用。」又歎道,「你別擔心,如今你還小呢,原該像個孩子那樣無憂無慮才是……」

  只可惜,她並不真是個孩子。珊娘又是默默一歎。

  所以說,好奇心害死貓呢,最後珊娘還是沒能管得住自己,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便拉著小胖墩侯玦去了西角院。

  侯玦有心反抗,卻沒那個膽量,一邊被他姐姐拉著走,一邊嘰哩咕嚕地抱怨道:「老爺讓我進來叫姐姐和太太出去,咱們好一同回家的,偏太太那裡都已經出二門了,姐姐卻又拉著我往回走……咱們這是要去哪裡?老爺知道了,定然要怪我貪玩了……」

  「不會怪你的,要怪怪我。」珊娘牢牢捉著小胖墩的手,哄著他道:「老爺要問起來,你直管說,是我硬拉著你去捉貓的。」

  「貓?哪裡?!」是孩子就沒有不喜歡小動物的,小胖墩的眼立時瞪圓了一圈。

  「在西角院裡有一隻。」珊娘忽悠著侯玦,很快便進了西角院。

  西角院裡種著一片海棠樹,珊娘他們過去時,遠遠的,侯玦就聽到了貓叫。

  「真的有貓!」小傢伙掙脫珊娘的手,順著那貓叫聲就跑了。

  「誒!」珊娘一跺腳,只得跟著追了過去。

  繞著小徑拐過一道彎,她忽地收住腳,整個人都呆住了。

  就只見那海棠樹下,一身白衣的袁長卿,正如她記憶中那樣,將那隻被困在樹梢的小貓抱了下來。聽到侯玦和她跑過來的聲音,他回頭看過來,目光裡原本殘餘著一點看向小貓時的溫柔,在看過來的瞬間,忽然變得一片清冷淡漠,且還藏著些許不耐煩……

  珊娘呆呆地望著前世經常在夢中出現的那一幕,只覺得渾身一陣發寒。

  而,就在她想要拔腳逃跑時,袁長卿似才剛認出她一樣,那平直的眉鋒微微一揚,「十三兒?」

  「咚」地一聲,珊娘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臟發出好大一聲響。

  呆呆看著袁長卿抱著那隻小貓向她緩步走來,她默默凝視著他的眼。此時,他那雙總是帶著冷峻的眼裡,盛著她所不熟悉的驚喜,以及某種她不認識的溫柔……

  砰砰砰!

  她的心跳不規則地又跳了三下,直到袁長卿在她面前站定,她這才倒抽一口氣,匆忙往後退去。

  她卻是沒注意到,雖然小胖墩跑在她的前面,可他一向膽小,被袁長卿的冷眼那麼一掃,他「哧溜」一下就縮到了姐姐的身後。於是,就這麼,沒看到他的珊娘險些被絆了一跤。

  「當心!」

  袁長卿一手抱著貓,另一隻手伸過來,牢牢拉住珊娘的手腕。

  珊娘尚未反應得過來,就忽聽得旁邊傳來一聲尖叫。

  「啊!」

  珊娘和袁長卿一怔,雙雙扭頭看去,就只見十四姑娘雙手握拳抵在唇邊,一臉驚愕地望著他們,好像撞破了什麼姦情一樣。

  在她的身後,袁老二袁昶興帶著一幫小廝長隨,一個個也正瞪圓著眼在看著他們。

  頓時,珊娘掙脫袁長卿的手,回手拉過小胖墩,心裡一陣無比欣慰——幸虧她事先做了準備,隨身帶著小胖墩!

  被他姐姐一把拉到人前,小胖墩傻乎乎地沖著對面的人一陣咧嘴——沒人會帶著弟弟搞姦情吧?!

  所以,十四娘這一聲兒算是白叫了。

  不僅白叫了,還叫「十三兒」反過來嘲了她一句:「怎麼了?十四妹妹這是被馬蜂蟄了?」

  十四不禁一陣臉紅。酒宴散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竟被袁昶興纏上了。雖然她對他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有這麼個京城來的世家公子跟著,倒叫十四好一陣自得,直到袁長卿和十三猛地撞進眼簾……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十三四歲的女孩,原就是看人只看臉的年紀,家世什麼的固然重要,但比起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來……還是臉重要!

  而比起袁大,這袁二袁昶興簡直就沒一處能提得上嘴的!那袁長卿雖然才十六,卻已經生得跟人家十七八歲的青年一樣高大了;袁昶興已經十五了,竟足足比袁長卿矮了一頭有餘。不僅如此,他還生得特別圓潤,連五官也只能用「圓潤」二字來形容,更別提那一臉旺盛的青春美麗疙瘩痘了……

  而一直以來,十四都以十三為對手,如今看著她居然跟那俊逸不凡的袁長卿站在一處,且袁長卿還伸手過去扶她……電光火石間,十四頭腦一熱,就這麼尖叫出聲了……

  被「十三兒」那帶著譏嘲的眼掃過,十四又是一陣臉紅,再悄悄看了一眼袁長卿,只好順著「十三兒」的話尾,訥訥道:「是……是的,差點被蟄到,嚇死我了。」又道:「姐姐怎麼在這裡?」

  袁長卿看看珊娘,將手裡的貓遞了過去。

  小胖墩一看就笑彎了眉眼,跳著腳地叫道:「給我給我!」

  ——得,不管是誰看了,大概都能明白,這袁長卿是在幫小胖墩捉貓呢!

  將貓放到小胖墩的懷裡,袁長卿淡淡看了珊娘一眼,然後回身向著眾人團團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十四走過來,那眼卻仍留在袁長卿的背上,對「十三兒」道:「我怎麼記得,袁表哥上午穿的不是這身衣裳?」

  一旁沒有走開的袁昶興抱歉道:「怪我,不小心把酒水灑到我大哥身上了。這衣裳還是林二哥的,我大哥居然忘帶衣裳過來了。」

  珊娘默默橫了袁昶興一眼,便牽著弟弟的手走了。

  晚間,把自己泡在浴桶裡,珊娘才有空聽著三和的報告,那媚絲眼兒微微一眯,笑道:「我猜著就該是十一姐姐的手筆,小十四沒那功力,七姐沒那耐心。」

  「只是,」三和伸手試了試水溫,小聲問道:「十一姑娘這是針對誰的?」

  「誰?誰倒黴誰唄。」珊娘笑道。

  許前世時,十一娘也安排了竹海裡的那一杯茶吧,所以她應該早就看出來了,袁長卿很是膩味這「偶遇」的把戲。

  而既然「偶遇」多了,倒不如索性讓它更多些。

  只是,不知道前世的這個計策是針對十四的,還是針對她的。不過,顯然這一世,是專門針對十四的。只是,十一大概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跑去插了一腳吧……

  (「十三兒。」)

  忽然,腦海裡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這聲「十三兒」,莫名就叫珊娘一陣心慌氣短。前一世時,他可從來沒這麼叫過她……且還叫得那麼……

  忽地,珊娘往水裡一沉,把提著壺熱水過來的五福嚇了一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6:54

第五十一章 林老夫人來訪

  那林仲海是皇家杏林書院的掌院,便是請假回來給老母賀壽,也終究是要回去京城的。他那裡定了三月初六這麼個黃道吉日啟程,所以春賞宴後的第二天,三月初四,五老爺便請了林二老爺上山遊玩,美其名曰:踐行。

  五老爺倒是有心邀請五太太同游的,被五太太低頭淺笑著拒絕了,五老爺摸摸鼻子,只好帶著一幫小廝長隨們,扛著茶爐酒壺什麼的,上梅山逍遙去了。

  等到了梅山,他抬頭看到林仲海竟是輕車簡從,只帶著一個老僕就過來了,不禁一陣驚奇,問道:「便是今兒不是沐休,你不是還有兩個學生的嗎?」

  他指的自然是袁長卿和周崇。

  林仲海搖頭笑道:「一邊是兩個半癡不癲的老頭子,一邊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以你當年的風流,怕也是要棄我而從他了。」

  五老爺又是一陣驚奇。細問之下他才知道,原來林仲海出門前,林老夫人那裡朝五老爺府上遞了拜帖,說是要去拜會五太太。因今兒不是沐休,林仲海這裡又有約,家裡只有暫時還沒有入學的林如稚和袁長卿、周崇這幾個閒人。老夫人便想著,袁長卿跟侯家好歹有點親戚關係,於是就欽點了袁長卿護送她過去五老爺府上。

  袁長卿那裡無可無不可,林如稚自是個小尾巴,周崇卻是聽說老夫人要去找十三兒……她娘,便死活鬧著也要跟去。連宮裡一向說一不二的老太后都敵不過這五皇子的沒臉沒皮,林老夫人又是個思想開通的教育者,原就沒有倆孟老太太那種男男女女的古板理念,覺得一群年輕人相處也沒什麼,且還有她在一旁看著,想想也就允了。

  所以,原本該有倆弟子伺候著的林二先生,便沒能爭得過他母親(?),只得一個人帶著個老僕來赴約了。

  而聽說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訪五太太,五老爺這裡頓時就心神不寧了起來,好幾次腳下沒踩住,險些滾下山去。

  林二先生自昨兒就看出了五老爺對五太太的巴結,如今見他這般心不在焉,便把人拉到山道僻靜處坐了,又把僕從們攆得遠遠的,望著五老爺笑道:「你少年時的膽氣都去哪了?我再沒想到,你竟會是個懼內之人。」

  「我?懼內?!」五老爺一陣意外揚眉。可等眉毛落回原處,五老爺不禁又是一陣洩氣,耷拉著雙肩道:「哪裡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頓了頓,煩惱地一揮手,扭頭看向林二先生,「你說,我是那種兇殘的人嗎?我一不打人二不罵人,便是脾氣急了些,可到底也沒做過什麼讓人害怕的事不是……」

  於是,五老爺拉著林二先生就是一陣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爺。五老爺從小父母兄弟緣淺,跟家裡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點熟悉感而已,便是有個「發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級關係,有些話不好說透,所以那些話憋在五老爺心裡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點撥(撩撥)了一下,原本對五太太已經死了的心,忽然間就又復燃起來。而民間俗話說得好,「乾柴遇火容易著」,五老爺這把乾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裡一點點的煽風點火,再燃起來,想滅就不是那麼容易滅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無人可訴……虧得這時候他少年時的好友回來了,他抓住這林二老爺,那些在信裡無法細訴的心事,哪有不吐槽個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教導一學院的中二少年都不在話下,何況五老爺這過期中二症患者,便捋著鬍子問道:「那,你認為尊夫人為什麼怕你?」

  這正是五老爺的煩惱之處,便揮著手道:「我要是知道,還能這麼煩惱嗎?!」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會有所懼。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問她?」

  「她……唉,」五老爺長歎一聲,「她那人,膽子小得跟針眼兒似的,很容易受驚,我……唉,我哪敢問她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受驚的人,心裡總還能辨出個好歹是非,你真心待她,叫她體會到你的真心,她自然也就不會被你嚇到了。」

  五老爺沉默著,臉色一陣變幻。

  雖說是時事容易變遷,可人的本性卻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改變的,和小時候一樣,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爺心裡轉著的念頭,笑道:「不會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爺看看他,繼續沉默著。事實上,五老爺還真是在害怕著。他怕知道五太太心裡是討厭他才總躲著他的,所以他寧願選擇不去知道。

  「夫妻相處,貴在坦誠。你害怕的東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著的東西。」林仲海說著,站起身來,拉起五老爺,笑道:「這梅山是咱倆從小就爬慣了的,下次我回來時,你再請我上山去玩吧,現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廚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頗有新意呢。」

  「什麼新意!那原是珊兒胡鬧,竟摘了些薄荷葉子放在羹裡了。」五老爺笑道,「就你說話愛轉著彎兒!」

  「總比你這二踢腳的脾氣,外強中乾的強……」

  且先不說五老爺那裡兩個加起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頭子」怎麼鬥著嘴,只說回五太太那裡。

  五老爺走後,五太太原想回繡房去打發時間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著帖子,五太太對著珊娘一陣苦笑:「昨兒老夫人倒確實是說過要來拜訪什麼的,我只當是客套話……」

  好在五太太對學富五車的林老夫人有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裡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絕訪客,於是便拉著珊娘作陪,將林老夫人接進了內宅。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沒有比那花木蔥蘢的小花園裡更為適合待客了,且兩家又是通家之好,於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進了池塘邊的月觀台。

  眾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兩句,林老夫人便直點話題道:「昨兒人多,我沒好細問你,我看你的那個繡法,很有些獨到之處,可有個什麼名堂?」

  五太太紅著臉笑道:「哪有什麼名堂,不過是我的一點小愛好,隨便繡著玩的。」

  「是了,我險些忘了,太太姓姚。」林老夫人笑道,「太太是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繡坊織坊,可是咱大周聞名的,想來這是你姚家獨有的繡法了。」

  「這我知道,」珊娘笑道:「這好像是我們太太自己琢磨出來的。」

  五太太忙謙虛道:「也不是我琢磨出來的,是小時候家裡收藏過幾幅玉繡,我是仿著那樣的針法罷了。」

  聽到「玉繡」二字,別人還罷了,周崇的眼先向著珊娘瞪了過去,然後又巴巴地看向五太太,激動道:「那,十三兒……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裝裱的那個、那個貓,還有那個竹子,還有那個洛神圖,竟都是太太繡的?」

  珊娘再沒想到,周崇不過是在木器行的樓上看了那麼一眼,居然就記著了她的三幅繡畫。她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時沖她不滿地一皺鼻子。

  珊娘這會兒皮相再怎麼嫩,到底芯子不是嫩的,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她不由就搖著頭寬容一笑。

  而,她若知道她這長輩似的寬容一笑,給自己惹來多少麻煩,她定然會學著此時的袁長卿,死板著一張臉的。

  袁長卿原本倒也沒有「死板著一張臉」,他只是習慣性地坐在一旁沉默著。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時,周崇那閃爍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張臉的。

  雖然和周崇相差了兩歲,可因著二人同學多年,他豈能不知道,這十三兒勾起了這位年少卻風流的五皇子的興趣。而與此同時,珊娘看向周崇時的微笑,莫名就叫他又體會到另一種陌生的感覺,某種酸酸澀澀的、頗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轉開頭,借著端起茶盞,狠狠斂去心裡那些令人困惑的情緒。

  只聽得林如稚叫道:「我只看到過那幅洛神圖,竟還有兩幅?姐姐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嗎?」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洛神圖誇了又誇,我雖沒看過,不過就沖著昨兒太太繡的那朵海棠,想來一定是好的。」又對五太太道:「我聽說,你有個專門的繡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領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話要跟太太說。」

  於是,一眾女人們便拋下袁長卿和周崇兩個,跟著太太去了她的繡房。

  看著太太姑娘們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觀。袁長卿知道這五皇子是個生性不羈的,怕他做出什麼有失禮數的事,只好也跟了出來。

  這月觀原是臨著池塘而設的,站在月觀前的平臺上,只要一扭頭,便能看到花園的東北角上,聳立著的那座小繡樓。

  袁長卿往那裡看了一眼,心裡正暗想著,那裡應該就是十三兒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湊過來,在他耳旁低聲道:「小十三兒應該就住在那裡。」

  袁長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擰,低頭看向周崇,叫了聲:「五爺。」

  袁長卿這人話不多,但往往只幾個字就能充分表達了他的觀點和態度。比如,只是輕微的不贊同時,他會叫周崇「小五」;再嚴重一點,周崇就變成了「老五」;很不高興或者給予警告時,則會尊他一聲「五爺」。

  聽著這聲「五爺」,周崇一縮脖子,看著袁長卿吐了吐舌,頓時不敢造次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7:05

第五十二章 沒臉沒皮

  繡房一向是五太太躲避凡塵的地方,而以五太太那害羞靦腆的個性論,若不是林老夫人主動要求,她打死也不會領人來參觀她的繡房——當初珊娘頭一次進來,可就差不多是強闖的。

  此時,幾人隨著五太太進了繡房,抬頭就見那牆上掛著一幅石蘭圖。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都以為那是一幅水墨畫,只有珊娘認出,這正是她回來時,太太正在繡著的那幅,便回頭對五太太笑道:「太太竟也做了個框掛上了?」

  五太太抿唇一笑,道:「原本繡完了,便只能當廢物塞到一邊,倒是你這主意好,好歹也算是廢物利用了。」

  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這才知道,這竟是繡的。林如稚頓時一陣「阿彌陀佛」,道:「這麼好的東西,怎麼竟說是廢物?!太太不要,不如送我吧。」

  而這會兒林老夫人看著那惟妙惟肖的石蘭圖,也是一陣震撼,當下不禁更堅定了心裡的念頭,回頭對五太太笑道:「昨兒看你繡的那個海棠就已經不俗了,卻不想你的技法竟如此高超,我看比外面所謂的那些『玉繡』強多了。這樣一來,這件事還非你不可了!」

  說著,這才說明了來意。

  卻原來,當初大周始得天下時,因經年戰亂,民不聊生,偏朝廷剛剛坐穩江山,力量有限,那世祖皇帝便鼓勵各地興辦民間捐募會,以民間力量自助互助。如今雖然天下承平日久,這捐募會卻已經在各地形成了定例,各地每年都會定期舉辦募捐拍賣會,以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會的會長。昨兒在春賞宴上看到太太純熟的繡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盤算著的念頭,打算把五太太拉進募捐會去幫忙。

  林老夫人道:「所謂受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是這麼想的,與其每年給那些貧困人家捐錢捐物,倒不如教會他們一門手藝。我看太太繡活如此出眾,若是能教會那些想學的女孩子們這門手藝,好歹她們能憑這門手藝養活自己,這豈不是件好事?」

  五太太一陣為難。她人前說話都心虛臉紅,哪有那能力教人,「老夫人所言極是,可、可我的繡活……真的不怎麼樣……而且我也不會教人。不過我可以認捐,捐錢捐物都行……」

  林老夫人原以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樣,是怕麻煩,可盯著五太太看了半天,見五太太目光真誠,老夫人這才明白,原來五太太不是謙虛,而是真的認為她不行。

  做了一輩子的教育工作,老夫人豈能不明白,五太太這是缺乏自信,便微笑道:「這件事我們且暫時擱一擱吧,來日方長。倒是最近的春季募捐會,太太這裡既然說捐什麼都可以,我倒想勸太太把這幅石蘭圖捐出來呢。」

  太太一怔,回頭看看那石蘭圖,又為難了:「這個?可……我還是捐錢或首飾吧,這東西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當個正經東西捐出去,會被人笑死的。」

  老夫人也不說什麼,只回頭問著珊娘和林如稚,「你們覺得太太繡得如何?」

  林如稚那裡眼饞太太的繡品好久了,當即沒口子答著一連串的「好」,珊娘也是一陣點頭。

  於是林老夫人微笑著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想說,她們只是客套,是面子情而已,可看看林如稚那誠摯的眼眸,再看看仍點著頭的珊娘,五太太垂頭不語了。

  林老夫人這才道:「便是你信不過自己,難道還信不過別人?我們且打個賭,太太就捐出這繡畫,我們看看到時候能拍出多少錢。便是做慈善,也沒人肯花錢買不好的東西不是?」

  看著五太太猶豫低垂的頭,教育工作者林老夫人自然知道,想要叫一個不自信的人自信起來,非一日之功。她笑著又道,「很多時候,人都未必能夠正確評價自己。而自己怎麼看自己,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麼看你。別人覺得你好,便是你覺得自己不夠好,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好的。」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心性堅強之人,如今被林老夫人這麼款款一番勸慰,她頓時便覺得該投桃報李才是,雖然不能如老夫人所願去捐募會幫忙,捐出一幅繡品還是可以的,於是咬咬牙,再三囑咐著不叫人知道是她繡的,便點頭同意了。

  那林如稚今兒可算是入了寶山了,豈肯空手而回,此時見五太太鬆了口,當即抱著五太太的胳膊就是一陣撒嬌,非要五太太也送她一幅。

  林老夫人那裡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也就沒有阻止林如稚。

  五太太則是想著兩家交好,且送出一幅是送,送出兩幅也是送,便點頭答應也送了她一幅。

  終於如願得償的林如稚得意非凡,四人重又回到月觀台,她免不了拿出那幅尺餘長的錦鯉戲蓮圖,向著袁長卿和周崇好一陣顯擺,又扭頭過去跟珊娘討論著要怎麼裝裱。

  周崇雖然年紀小,見識卻高,哪能看不出五太太繡品的不凡,便不是「玉繡」,也自有一種獨特的風韻。五皇子的眼當下就綠了,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往小裡又縮了兩歲,過去拉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癡纏賣憨,只說家裡祖母生辰,偏祖母一生最愛的就是收藏各種繡品,五太太如此高超的繡技,一定會叫祖母喜出望外,吧啦吧啦……

  宮裡一向威嚴的老太后都吃不消五皇子的沒皮沒臉,又何況一向不慣跟人親近的五太太。才剛在繡房裡,她就已經被林如稚纏過一回了,如今竟又遭遇了周崇。偏那林如稚好歹是個小姑娘,纏著她倒也罷了,周崇又是個男孩子,且還是個生得頗為俊俏的男孩子,這般潑皮似的纏上來,倒叫五太太不知該如何應付了,只得求助地看向林老夫人,一邊訥訥道:「我那東西,原是我無聊時消遣的玩意兒,豈能給你祖母當壽禮?這也太不敬了。」

  林老夫人心裡卻是別有計較,便笑著替周崇求情道:「怎麼會不敬呢?太太為什麼繡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費了這麼一番大力氣替他祖母來求這麼一件壽禮。我看他這孝心夠虔誠的,太太就允了他吧。」

  珊娘也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便笑道:「是呢,太太不知道,當初他第一眼看到太太給我的那幾幅繡品時,都恨不能上手來搶呢。」

  說得周崇趕緊過去沖著她一陣打躬作揖,逗得眾人一陣笑。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被眾人這麼勸著,又再三交待周崇不許說是她繡的,這才命人去將她這些年積下的繡品抬過來。

  眾人一邊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那些繡品,一邊挑選著合適的壽禮。雖然五太太那裡打死也想不到,這憨皮臭臉的周崇會是五皇子,他那祖母就是那天下最為尊貴的老太后,其他諸人對這一點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挑選時,便多了不少忌諱。偏五太太繡東西原就是全憑興趣,合適用來做壽禮的繡畫本就不多,眾人幾番商量後,決定在幾幅觀音像裡挑一幅。

  五太太和林老夫人都比較喜歡那幅針法細膩的坐蓮觀音,周崇和袁長卿卻都覺得那用色豔麗的千手觀音更容易討得老人家的歡心。眾人正細細討論時,珊娘無意間一低頭,忽然就看到那箱裡各色繡品下方壓著個小木匣子。她一時好奇,拿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卷微微泛著黃的乳白色絲絹。

  那乳白色的絲絹上,繡著一個手執楊柳枝的觀音立像。這幅觀音像用墨極為簡潔,甚至可以說,整幅繡像就只用了幾條粗細濃淡不同的線條,粗粗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觀音輪廓,偏那只執著柳枝的手,卻又極盡精描細繪之能事。

  看著這兜帽遮住眉眼,只能看到一隻纖纖玉手的觀音像,珊娘忽地就是一眨眼——眼熟!

  而那邊原正聽著林老夫人點評的五太太扭頭看到,立時就驚呼出聲,一轉身,便要過來奪那觀音像。偏她的手尚未碰到珊娘,便又有另一隻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將那觀音繡像從珊娘的手中淩空抽走了。

  珊娘和五太太同時回頭,就只見五老爺正一臉驚愕地看著那幅觀音像。

  五太太心虛地轉身背對著眾人,耳根下一片通紅。

  五老爺身後,林二老爺也探頭看向那幅觀音。他一時竟沒能認出這是繡的,只驚詫著此畫用筆的簡練和構圖的精妙,忙道:「這觀音是誰畫的?有點意思。」

  「我。」

  五老爺答著,目光則一瞬不瞬地看著五太太。

  這幅觀音像一出,頓時就統一了眾人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所有觀音中唯這一幅最為出色。對五老爺夫妻關係一無所知的林老夫人甚至還誇著:「一個畫得好,一個繡得好,這正是夫妻二人珠聯璧合之作,寓意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不管怎麼誇,五太太那裡只垂著頭不吱聲,五老爺則乾脆把那繡像卷巴卷巴塞進了袖籠,然後不由分說,將那坐蓮觀音和千手觀音全都塞給了周崇——以實際行動表示,此幅繡像不予割愛。

  晚間,雖然已經過了往日就寢的時間,五太太卻仍滯留在繡房裡。只是,她並沒有在繡花,而是心神不寧地在繡房裡來回打著轉。

  直到五老爺推開忠心護主的丫鬟明蘭,直直闖進繡房。

  聽到五老爺進門的聲音,五太太一個轉身,背對著五老爺,然後閉了閉眼,暗暗歎了口氣。她再沒想到,因一時疏忽,叫她那一直藏得好好的觀音像就這麼在五老爺面前泄了底……

  她垂著頭,等著五老爺發問。卻不想等了好半天,身後那人只靜靜沉默著,竟是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可不像急脾氣的五老爺。

  五太太悄悄回眸,卻吃了一驚——她的眼,正和五老爺的眼實實對上。

  她飛快轉回頭。

  便聽到五老爺歎道:「我真有那麼可怕?」

  五太太:「……」

  她想說,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我自己……卻終究沒敢開口。

  五老爺那裡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頭一次看到你,並不是你以為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就見過你。那時候,你拿著個繡繃坐在窗下。你低著頭,手裡捏著根針在發呆……那時候我就想,如果非要我娶姚家的女兒,我只願娶你。」

  五老爺緊緊盯著五太太的背影。若不是這背影他看了多年,他都發現不了,五太太聽了他的話後,那肩背微微晃動了一下。

  這點晃動,忍不住就叫五老爺心頭一熱,上前一步,將手放在五太太的肩上。

  五太太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肩頭緊張地一顫,卻並沒有閃身躲開他。

  這頓時更加堅定了五老爺那想要和她坦誠相對的決心。他吞了吞氣,低啞著聲音又道:「他們都說,世間的夫妻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父母就是那樣各不相擾地過了一輩子,可我不想像他們那樣,我想跟你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娶你,是因為我想娶你,我只願娶你,可如果你……如果你怎麼都不會喜歡我,我……」

  他頓了頓,長歎一聲,卻仍執著地盯著五太太那截低垂的白皙脖頸,問道:「你……要我走開嗎?」

  半晌半晌,五太太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於是五老爺咬咬牙,自說自話道:「那我就當你是不想我走開了。」

  他忽地上前一步,沒臉沒皮地抱住了五太太……

  於是,第二天晚上,泡在浴桶裡的珊娘便又知道了一條本不該她知道的大新聞——五老爺連著兩晚留宿在太太的院子裡了……

  新聞之所以稱之為「新」聞,便在於其不多見的新奇。而當同樣的事件堅持不懈地發展了一個月,且看樣子似乎還會繼續堅持下去,人們對此事的態度,漸漸也就從獵奇變為平和,再漸漸的,也就習以為常了。

  五房的下人們是如此,五太太居然也是如此。直到某天,當她打開衣櫃想要找件衣裳,卻發現她的衣櫃竟被五老爺的衣裳占了半壁江山後,才猛然醒悟到,他們夫妻間的關係,似乎不知不覺間,變得不太一樣了……

  於是,五太太忽然就想到了林老夫人說的那句話:「別人覺得你好,便是你覺得自己不夠好,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好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7:16

第五十三章 一板一眼

  初六那天,珊娘終於還是沒能去上學,因為林仲海林二先生要回京了。

  這原跟珊娘沒什麼關係的事,卻因著她爹的戀愛症候群而硬是跟她扯上了關係。

  卻說那侯五老爺跟林二先生交好,林二先生要回京,他自然要去送行的。偏如今五老爺黏五太太正黏得熱乎,他想著送行也就半天的事,下午半天正好可以帶著太太去踏踏青,游遊春,於是死拖活拽非要拉著五太太同往。

  五老爺那裡一向是不羈慣了,五太太卻自覺老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哪好意思像他那樣堂而皇之在人前秀恩愛,偏五老爺又是個不講理的。說起來,五太太只是缺膽量,並不缺智商,五老爺那裡有張良計,五太太這裡自有過牆梯,於是回手就把珊娘給拉上了。

  而嚴格說來,其實珊娘並不是個好學生。當初之所以刻苦學習,為的不過是在老太太面前爭寵而已。如今她不爭寵了,再回去上學,且學的還是以前學過的東西,珊娘自然提不起什麼興趣。因此,五太太那裡只略一招呼,她就拔腳跟上了。便是看到五老爺那不高興的眼,她也全當什麼都沒看到的,只樂吱吱地拉著五太太一路閒聊著就到了碼頭。

  碼頭邊,林二先生早在那酒樓上坐著了。因林二先生文名在外,來給他送行的,不僅有梅山鎮當地的雅士,還有那遠從縣城趕來的墨客。文人相聚,自然免不了一番舞文弄墨。林如稚從小跟著她爹參加的都是京城有名的文會,早被那些文壇巨匠們養刁了眼,哪還看得上這小縣城的酸人酸文,便一個人無聊地扒著窗臺瞧著街上的熱鬧。珊娘這一來,算是解救了她,小姑娘拉著珊娘就不放手了。

  好在林老夫人也來了,五太太這才沒有落了單。

  原不耐煩這種場合的五老爺,見妻子女兒各得其樂,他又有意在五太太面前賣弄才情,便破了例,竟主動跟眾文人鬧成一堆,又是寫又是畫的,跟林二先生唱和得那叫一個酣暢。

  自出了個詩仙李白後,文人墨客們都願意學著那個酒瘋子,還自以為這叫灑脫不羈。珊娘一邊跟林如稚說著話,一邊不時回頭看向那邊那些幾近瘋魔的文士們,心裡則是一陣暗暗腹誹。

  不過,那邊也不全是些奇形怪狀的老頭兒,林如亭林如軒兄弟、以及袁長卿周崇這對師兄弟,正乖乖地立在一旁侍候著筆墨。被這些老頭兒、以及半老的老頭兒、和將來總會老的老頭們那麼一襯,這四個少年,簡直就像那被人精心擦拭過的銀器一般,頓時閃耀得叫人有點睜不開眼了。

  雖說這時世上還沒有「小鮮肉」一說,可自古以來,愛美之心便是人皆有之,此時不僅是珊娘和林如稚,就是那打酒樓門前路過的過客們,都忍不住往那四個如花少年身上多瞅一眼。

  這麼瞅著瞅著,珊娘忽然就發現了一件事。在春賞宴之前,她總是動不動就想到前世的事,想到那袁長卿。可自打春賞宴上,把前世的那一天重新經歷過一遍後,就跟終於完成了一個輪回一般,她發現她終於放下了。便是昨天袁長卿陪同林老夫人來拜訪,她都沒有多看過他一眼。今兒隔著人群這麼看著他,除了暗暗讚歎一聲他長得真好之外,她竟真的沒有任何感覺了。

  前世時袁長卿就偏愛深色,今日他穿著一身玄黑色的長袍,這略嫌老氣的黑袍,襯著那張雖俊美卻不苟言笑的臉,使他周身散發著一種生冷勿近的疏離之感。

  看著他,珊娘忍不住想著,當初她怎麼就喜歡上了這麼個冰塊似的人物?!而回頭細想想,她忽然又覺得,也許當初那根本就不是喜歡,許她喜歡的,只是挑戰他的冷漠;亦或者,她只是不甘心,當年那個人見人愛的十三姑娘,居然攻不下袁長卿這座冰山……

  忽的,仿佛感覺到她的視線一般,袁長卿抬頭向她看了過來。

  珊娘一眨眼,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向他身旁的林如軒。

  他身旁的林如軒恰正好和袁長卿相反。若說袁長卿透著一身的清冷,這林如軒則熱情似火。穿著身絳紫色長衫的他正和周崇說笑著,那燦爛的笑容,一看便知,這是個陽光少年。

  而與他對面而立的五皇子周崇,則是一身騷包的大紅繡五彩福紋的錦衣華服。若說林如軒似火,他則似風,那不羈的眉眼透著種無所顧忌的張揚。

  離這三人約一步距離外,林如亭站在他父親身旁,微笑聆聽著一個白鬍子老頭的嘮叨。腰間只繫著根墨綠絲絛的他,依舊是一身如雪的白衣。許是那另外三個少年都過於耀眼了,以至於人們的眼頭一圈掃來時,未必會在他身上多作停留,但當第二眼再掃過時,卻極少有不願意再看他第三眼的。

  雖說這四人中屬袁長卿長得最好,珊娘卻發現,如今他那一款冰山美男型的已經不再能吸引她了,她暗戳戳地覺得,還是林如亭這款和煦春風型的更討人喜歡些。

  而,看著那在朝陽下似閃著一層柔光的白衣少年,珊娘忽然就想到那同樣的海棠花,不同的兩個少年,以及她同樣的心跳如擂……然後,她忽然就感悟到,許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她喜歡的,根本就不是那海棠花下的誰,她喜歡的,只是那站在花下的、有著張漂亮臉孔的、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她喜歡的,只是那個能入畫的氛圍和意境……不定便是換作一頭熊穿著身白袍站在花下,她看了依舊會砰然心動,只要那隻熊的面孔長得足夠漂亮……

  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就笑了起來。

  她這裡是自嘲的笑,林如稚卻誤以為她是在笑話那些詩興大發的文士們,便也湊到她耳旁笑道:「我跟你打賭,這些所謂信手拈來的送別詩,不定從我爹回來那天起,他們就已經悄悄做起來了呢!」

  珊娘一個沒忍住,趕緊以手撐著額,和林如稚兩個一陣竊笑。

  正笑著,忽然就聽到一個聲音說道:「十三兒,我要走了,你也不說來敬我一杯酒,祝我一路順風。」

  珊娘放下手,抬頭一看,原來是周崇端著酒盅過來了。

  這聲「十三兒」直叫得珊娘一陣暗暗皺眉,臉上卻是不顯,看著他笑道:「祝你一路順風。」

  周崇的眉頓時就是一揚。垂眼看看她,笑道:「真沒誠意。」說著,他拿過她面前的酒盞,親自給她倒了酒,遞到她的面前。

  珊娘看看那酒杯,再抬眼看看周崇。說實話,便是周崇如今還沒有前世那風流的名聲,他這張揚的個性也不是珊娘喜歡的那一款。於是她笑了笑,伸手從桌上拿起一隻茶盞,道:「抱歉,我不會飲酒,以茶代酒可好?」說著,也不管周崇同不同意,便來了個先乾為淨。

  周崇看著她眨了眨眼,忽地在她和林如稚的對面坐下,探著頭問道:「我說,你是不是討厭我?」

  這句話,忍不住就叫珊娘抬眼看向袁長卿。在迷宮那裡,袁長卿也曾問過她類似的話……

  而,這一眼,卻是很不巧地又和袁長卿看過來的眼對上了。

  她微一眨眼,收回視線看向周崇,笑道:「你做了什麼惹我討厭的事嗎?」

  而那邊和林如亭一同應付著幾個老頭的袁長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誤會了珊娘看過來的眼是在求救,看向周崇時,眉宇忽地就是一蹙。他向著身邊兩個老頭施了一禮,便轉身朝珊娘那邊過去了。

  那邊,周崇正哈哈笑道:「你果然很有趣。就沖著你,我也得想辦法把自己弄來梅山學院……」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得袁長卿那清冷的音質在他身後響起,「別!你還是留在京城為害京城吧,梅山書院太小,經不起你折騰。」

  「我怎麼就折騰了?」周崇不高興地回頭道,「你和阿如都能留下,憑什麼我就不能?」

  「就憑你是你。」袁長卿一臉平靜地訴說著事實,「梅山書院不是杏林書院,可經不起那種風波。」

  周崇豈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陣洩氣,緊接著又是一陣憤怒,將手裡的酒壺往桌上一磕,怒道:「總有一天……」

  「慎言。」袁長卿立馬打斷他。

  周崇一噎,忽地怒道:「那我乾脆如他們所願,不上學好了!」

  袁長卿皺眉,「你這是親痛仇快。」

  周崇又是一噎,抬頭瞪著袁長卿就發了火:「偏你不講義氣,就丟下我一個!」

  袁長卿一陣沉默。

  看著這二人,珊娘心頭一歎。袁長卿果然還是死性不改,明知道那周崇就是個驕縱的性情,偏不肯放軟口氣說兩句好話哄一哄這孩子。

  就在這時,林如亭和林如軒也過來了。

  林如亭笑著勸道:「不過是一時分隔,總還能書信往來。且京城和梅山又不是天涯海角,走水路才不過七八天的時間……」

  「你且忍耐一時,」忽然,袁長卿開口說道:「我這裡還有些事要處理,等我處理完了……」

  「等等!」林如軒叫道,「你不會真打算回京城吧?!杏林書院都鬧成那樣了,哪還能叫人安心讀書?且不說你家……」

  「昂之!」袁長卿叫著林如軒的字,以眼神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去,又回頭對周崇道:「最晚端午左右,我總要回一趟京城的。但你不能來梅山書院,別給林山長添麻煩。」

  周崇看看他,歎著氣道:「你這人真沒勁,不過是跟你抱怨兩句,你就當真了。你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不行嗎?」

  顯然這幾個都是平常鬧慣了的,那林如稚一聽就捂著嘴笑了,打趣著周崇道:「五哥,你當你是女孩兒嗎?竟想叫袁師兄哄你!我跟你打賭,就是將來袁師兄娶了嫂子,怕他也不會哄人的。」

  珊娘忽地就回頭看向林如稚。如果珊娘是個穿越的,此時她一定會叫上一聲:親,你真相了!

  周崇笑道:「就是因為他不會,才要叫他從現在開始學起啊,不然嫂子多可憐。」又回身逗著袁長卿道:「來,快哄我兩句。」

  袁長卿一陣皺眉,「胡鬧!」可頓了一頓,許是終究覺得對被拋下的周崇有些抱歉,到底說了一句像是在哄人的話,「我會常給你寫信的。」又頓了頓,加了一句,「叫阿灰給你送信。」

  提到那隻鷹,周崇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回頭對林如稚道:「看看,袁老大也不是不會哄人的。」

  幾人正說笑著,那邊林仲海忽然招手叫著袁長卿過去。

  珊娘回頭看去,就只見林仲海正和五老爺五太太站在一處。她想了想,便也起身跟了過去。

  等她走到近前時,就正好聽到林仲海對五老爺和五太太說道:「……書院裡自有我父兄照應,可在外面,就只能拜託你們二位了。」

  五老爺笑道:「這是自然,且不說他是你的門生,我該叫一聲『師侄』,便是從老太太那裡算起,他也該叫我一聲『五叔』的。」

  那袁長卿這時候倒沒了之前的一板一眼,忽然變得機靈起來,過去就沖著五老爺五太太一個長揖,嘴裡叫著「五叔五嬸」。

  珊娘抖了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躡著手腳才剛要走開,偏那林仲海眼尖,就看到了她,笑著招手叫著她道:「你袁哥哥初來乍到,以後煩勞你多關照他一二。」

  珊娘看看袁長卿,見他沖著她又揖了下去,只好擠著笑還了他一個福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7:26

第五十四章 心為形役

  珊娘原是打著偷懶逃學的主意,五太太那裡一招手,她才毫不猶豫地跟著走的。

  可叫她沒想到的是,林家和他們家不同,五老爺夫婦養孩子那是全然地放羊吃草,林家則是真正的家風嚴謹,便是一早過來替林仲海送行,那邊看著林二先生的船走遠了,回頭林家兄妹就跟著林老夫人上了車,說是要回書院去正常上課。

  五老爺一聽就樂了,忙不迭地把那礙眼的珊娘也塞了過去——他可算是撈著機會跟五太太兩人獨處了!

  閒話少敘。且說這梅山書院的男女學院雖共用一座山門,兩座學院卻並不在一處。男院位於山門的東側,於半山腰上占著頗廣的一片地盤;女學卻只佔據了山門西側的一小片山坳。

  馬車到得女學門前,因那林老夫人是長輩,林如亭、林如軒和袁長卿三人便全都下了車,恭恭敬敬將那林老夫人送進女學大門後,三人這才回身重又上了馬車,往半山腰上的男子書院過去。

  偏這時恰正逢著女學課間休息的時間,於是,這三個養眼少年送著老夫人、林如稚和珊娘進門的一幕,便叫不少女學生看到了。

  而便是同樣一件事,看在不同人的眼裡,經過各自需求不同的摘取,則會演繹出迥然不同的故事。珊娘這裡覺得她不過是搭了老夫人的順風車,在她的眼裡,別人看的不是那林老夫人,也該是新生林如稚才是。可事實上,許多女學生的眼都是落在那書院裡最受歡迎的學長林如亭身上的。而在侯家某幾位姑娘看來,那個朝著珊娘拱手道別的袁長卿,才是關注的重點。

  話說,大周立國於內憂外患之際,當初內有前朝餘孽,外有異族入侵,連年戰亂導致男人們死的死傷的傷,上戰場的上戰場。迫不得已之下,朝廷才號召女人們走出家門,擔起那些以前由男人們擔負的工作,女學便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發展起來的。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隨著男人們恢復元氣,女人們則又被打壓回了後宅,漸漸的,當初設立女學的意義也跟著變了味。如今許多人家送女兒入學,與其說是來接受教育的,倒不如說是為了給女兒鍍一層金,將來說親時也能增加一枚「進過學」的籌碼,連聘金都能正大光明地喊高一些!

  因此,女學裡的女學生們真正熱愛學習的其實並不多,倒有大半女學生把目光放在那半山腰上的男學生們身上。

  只是,書院的鐵律,男學生不許靠近女子學院,女學生也不許靠近男子書院,唯有那學長會的男女學長們,可以憑著公務之機自由出入——平常沒理由仍是不可以串門的。於是,作為學長會三個男學長中人品性情最出眾的一個,林如亭林學長就這麼暗戳戳地擁有了許多女學的擁躉。

  再於是,曠課了一月有餘的珊娘,才剛回到教室就叫人給圍上了。

  其實以前的珊娘並沒有現在這般愛說笑,但她擅長偽裝,因此在同學中人緣頗佳。她這裡才剛一坐定,便一下被好幾個姑娘圍上了。坐在珊娘前面的游慧回頭好奇地問著她:「你怎麼跟林學長走到一道去了?」

  珊娘回身看看她,那眼眸一彎,笑眯眯地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跟林學長走在一道的?我明明是跟掌院夫人走在一道的。」又打趣著遊慧道:「我這麼久沒來上學,你也不說關心關心我,倒先問起林學長來了。到底誰才是你的同學呀?!」

  和遊慧同桌的趙香兒也跟著打趣著遊慧,怪模怪樣地笑道:「十三你這就錯了,人家林學長也是我們的同學呢。」

  說得那遊慧紅了臉,伸手就捶了她一記,又起身過去要撲打珊娘,惹得眾女孩子們一陣笑鬧。

  雖笑鬧著,珊娘心頭卻是一陣感慨——女孩子的快樂時光也就這麼幾年。再過個兩三年,等她們各自嫁人後,便是再怎麼記得往日的同學情誼,眼裡漸漸也就只剩下了各自的夫婿兒女,竟是誰也不知道誰的境遇了。

  她正感慨著,先生來了。

  先生身後跟著的,正是今兒正式入學的林如稚。

  林如稚雖然比珊娘要小一歲,但她成績好,仍是被編到了珊娘的班上。她沖著珊娘一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珊娘同桌。

  林家家教頗嚴,便是家裡只有林如稚一個女孩,養得如珍似寶一般,也不曾給予她任何一點特權。才剛先生介紹時,也沒有刻意說明她的身份,因此,這會兒班上除了珊娘外,就只有在春賞宴上見過林如稚的侯十四和十五娘知道林如稚的身份。

  可見之前的珊娘偽裝得頗為成功,人人都認為她是個沒脾氣的,等到又是一節課下,居然有別班的女孩子也跑來問她怎麼跟林如亭走在一起的,聽得和她同桌的林如稚忍不住就瞪大了眼。

  珊娘那裡一陣連削帶打,打發了那些女孩子,回頭見林如稚大瞪著一雙杏眼看著她,便笑道:「我不信京城的女孩子們不這樣。」——就她這過來人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女孩都一樣,便是人前裝著假正經,背後沒一個不愛偷偷議論那些異性的。

  見她說得這般坦然,林如稚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頓了頓,她才道:「京裡也一樣,我那些同學,每每看到我袁師兄時也是這個德性……只是,」她小聲又道,「你不覺得這樣不太好嗎?女學原是用來做學問的地方,可她們這樣……」她胡亂比劃著兩手,「倒像是拿女學當塊跳板了。」

  珊娘一陣苦笑。她不想來上學,就是因為她知道,她和林如稚不同,她並不是一個真心做學問的人,甚至之前的她其實也是拿這女學當跳板的。她默默一歎,「都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男子來書院上學,又有幾個不是帶著功利心的?女子又入不得朝,把『學成文武藝,嫁得好夫婿』當作目標,這原也正常。大家不過都是想替自己謀一個更好的前程罷了。」

  珊娘這裡只是感慨世情,不想林如稚將那句話聽進了心裡。

  學裡中午是不包餐的,珊娘原就沒打算今天來上學,所以並沒有預備午飯。五老爺那裡早帶著五太太快活去了,這會兒哪還記得她,更不會記得叫家裡送午飯過來了。珊娘正想著找人給半山腰上她的哥哥帶個信,看看能不能從侯瑞那裡分到一點午餐,林如稚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去找林老夫人了。

  就跟所有學生都不樂意見校長一樣,珊娘也很不樂意跟林老夫人共進午餐,偏她力氣沒林如稚大,也沒有林如稚那般沒臉沒皮地會纏人,當眾拉扯了幾回後,她到底還是敗給了林如稚。

  這是林如稚頭一天上學,中午用膳時,老夫人自然要問一問她和同學們相處的情況。那林如稚忽然就想起珊娘的話來,便把那些話跟老夫人學了一遍。

  老夫人聽了,不由看著珊娘一陣沉吟。

  雖說珊娘已經連著幾年都是女學的魁首了,但林老夫人對她的印象其實並不算好,總覺得這女孩只是看著待人親切,其實骨子裡甚是冷漠,且對利益得失算計得十分清楚。

  如今大周所有的書院都實行著學長制,被選為學長的學生,需要幫助先生管理書院,還要幫助學生解決問題,因此,學長們總是要比普通學生付出更多的辛苦,卻並沒有多少實質的收益。在珊娘之前,往年男女學院的魁首們都會分兼著學長一職,只這十三娘拿了魁首後,卻是找著種種理由推脫,不願意就任這一職。說起來似乎是這十三娘為人謙遜,可老夫人眼利,哪能看不出來,侯十三只是嫌這份工作吃力不討好罷了。

  而一開始,林老夫人並不知道林如稚竟會跟珊娘交好上了,後來便是知道了,她也沒有打算阻止。做了一輩子的掌院,她深知,有些事需要孩子自己去摸索,便是林如稚識人不清,在這侯十三身上栽跟頭,對於單純的林如稚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學習。

  但,這卻並不代表她會任由林如稚受著錯誤思想的感染。

  沉吟了一會兒,老夫人才道:「抱著這種態度去學習,原就是不對的。若只是把學習作為晉身之階,學來的終究只是一些皮毛,卻是學不到精髓,更不可能學出樂趣。便如這盤菜,」她指指面前的一碟菜,「你若僅以它為目標,眼睛就只能看到這一盤菜,而再看不到其他的。你天天盯著這一盤菜吃,怕是再好吃的東西,終也有吃膩的一天,然後學習也就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而你若放開了眼界,便會看到,其實桌上還有其他更好吃的東西,你完全可以有更多的選擇。學習的目的,在於開拓自己視野,開拓心靈的邊域。如今大多數女子的悲哀,便在於她們只把夫婿和兒女當作自己的未來,整天只知道盯著夫婿兒女和後宅的那一畝三分地,卻是忘了本我的存在。一個人,一旦失去了自我,把自己全然寄託在別人身上,她便再不能算是一個獨立的人了。若是被她寄託之人不願意承載於她,那她還能剩下什麼?」

  這些話,頓叫珊娘一陣毛骨悚然。老夫人所指的,可不就是她的前世?!而自重生後,她便如後世離婚的婦人般,對自己的過去充滿了懷疑和否定。便是對自己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未來在她眼裡仍是一片看不透的迷霧。她不願意重蹈覆轍,也不願意像五太太那樣,以逃避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可到底該何去何從,她卻又是一片茫然……

  「那,我該怎麼做?」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

  老夫人這番話,與其說是說給珊娘聽的,倒不如說是在教導林如稚。她再沒想到,珊娘會對她的話有所感觸。看著珊娘那帶著困惑和尋求答案的眼,忽然間,老夫人對她的印象就有了改觀。

  「正所謂『心為形役』,心若是自由的,人便不會為形所役。一個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才不會迷失自我,不會為別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束縛而困擾……」

  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空乏,老夫人頓了頓,忽然笑道:「我猜你之前之所以不願意接受學長之職,是因為你覺得這項工作又辛苦又沒什麼得益之處。其實一件事的利益得失,並不只有一種算法。且你若只是沖著某種目的去做某件事,便會錯失這件事中大多數的樂趣。眼下我正在籌備今年的春季募捐會,我希望你能來幫忙。你且試一回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參與一件事,且看看你最終能得到什麼樣的感悟。」

  珊娘垂眸一陣沉思,然後抬起頭,看著林老夫人點頭道:「好,我試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7:40

第五十五章 藍顏禍水

  其實前世時珊娘也常參加募捐會的,但那時她的行事風格和她祖母侯孟氏如出一轍——叫她當眾捐個千八百的她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卻是從不肯把精力浪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幕後的那些籌備工作。

  不僅她如此,她所認識的大多數貴婦們都是這樣。她們行善,更多的是為了名聲,為了某種利益交換。像林老夫人這樣為了別人的利益去辛勞,且還是辛苦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說實話,便是如今已經拋開那點功利心的珊娘,仍是看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所為何來。若不是林老夫人的那些話正好觸動了她,她才不願意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但珊娘有個好處,便是決定去做的事,她一定會盡力去做到最好,哪怕她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圖個什麼。

  好在此時那募捐會的籌備工作已進展了大半,且林老夫人當珊娘還是個孩子,只給她和林如稚交待了一些較為簡單的文字工作——不過是謄寫賬冊,把各處捐來的物品清單做個分類登記而已。

  這項工作是在林老夫人的書齋裡完成的,故而除了林如稚外,珊娘就再沒看到第二個人,以至於她以為被老夫人叫來幫忙的只有她倆。直到謄寫完賬冊,老夫人叫她們將賬冊送到講學堂去,珊娘才知道,原來其他人都在那裡忙碌著。

  從書院的山門進來,迎面便是一座頗為氣派的三層重屋樓宇,恰如鋼刀一般,將左右兩側的男女學院分為涇渭分明的兩片。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山講學堂了。

  這講學堂是梅山書院男女兩個分院唯一共用的一處教學場所,每有那大儒名宿過來講學,都會在這裡公開授課。而梅山鎮每有什麼大型活動,比如募捐拍賣會,也常常會借用這裡的場地。

  來到大講堂門口,珊娘探頭往內一看,那頭一眼,便正好看到講學臺上,林如亭和袁長卿正跟一個女學的先生說著話。講臺的周圍,還圍著一些招募來幫忙的女學學生們。

  今兒林如亭換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長卿則是一身鴉青。這一深一淺的強烈對比,襯著那兩張一嚴峻一溫暖的俊顏,看得那位已頭髮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陣眼冒紅心,又何況這幫青春年少的女弟子們。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著珊娘道:「紅顏禍水。」

  「明明是藍顏禍水。」珊娘笑道。

  二人對了個眼兒,頓時一陣偷樂。

  這大講堂共有三層,中間挑空,一樓的正中間築著個高高的講學台,二樓三樓都是聽講的回廊。那些收集來的捐贈物,便會被放置在樓上的回廊裡先供人參觀,然後再進行拍賣。

  林如亭和袁長卿恭送女先生和那幫女學生們上了樓,一回頭,恰正看到珊娘和林如稚從門外進來。林如亭忙下了講臺迎了過來,從她們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看著珊娘笑道:「辛苦了。」

  那溫暖的笑容,一時幾乎晃了珊娘的眼。

  林如稚見她哥哥只看著珊娘道「辛苦」,便故作不滿地一踮腳尖,堵在她哥哥面前笑道:「就只給十三姐姐道辛苦嗎?我也很辛苦的!」

  於是林如亭從善如流地拍拍她的頭頂,笑道:「阿如也辛苦。」說得三人一陣笑。

  直到此時,那仍站在講臺上的袁長卿才抬腳向他們走過來。

  珊娘只作沒注意到那邊的動靜,問著林如亭道:「可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林如稚也道:「敬請差遣!」

  林如亭看看她倆,笑道:「那就又要對你們道一聲辛苦了。我們正在寫簽條,就是把那些捐贈人的名字,一一拿彩簽標注了,貼到捐贈物上。」頓了頓,他笑眯眯地看向他妹妹,「所以,我們缺幾個寫簽的人。」

  「什麼?!」林如稚一聽就哇哇大叫起來,「寫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筆字爛的……」

  說話間,袁長卿過來了。他默默看了一眼林如稚和珊娘,從林如亭的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然後一轉身,重又上了講臺。只是,在他轉身的瞬間,他的眼仿佛不受控制般,又飛快地從珊娘身上一撣而過。

  雖然他那裡只那麼短暫的一撣眼,珊娘這裡更是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

  便是再怎麼看開看透,作為曾跟某人有過一腿的某人,在某人在場時,身上的某根神經仍會不受控制地產生一些過敏反應。因此,當那邊那人不明顯的一眼掃來時,便是這邊這人沒跟那邊那人實實對上眼,這邊這人的心裡仍是虛虛地打了個顫兒……

  抱怨著的林如稚扭頭看了一眼珊娘,卻是稟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條,反手就把珊娘往她哥哥面前一推,道:「讓十三姐姐寫!十三姐姐寫得一手好顏筋,我就只管幫你們貼簽條就好!」

  珊娘一個沒防備,竟險些被她推得撞到林如亭的身上。

  幸虧林如亭及時後退了一步。

  珊娘好不尷尬,回手就報復地推了林如稚一把。林如稚自知闖禍,沖她憨笑著吐了吐舌。

  林如亭則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仍是笑得那麼斯文有禮,看著珊娘道:「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

  一個「也」字,叫珊娘忍不住又多看了林如亭一眼——便是現在的她並不想沾那些情情愛愛的事,眼前站著這麼個養眼的人兒,也由不得她那雙「知慕少艾」的眼不受控制地往人家身上瞅。

  她這裡尚未收回視線,就聽到林如稚在那裡搶著道:「哥哥是不知道,我十三姐姐的字,寫得跟個男兒一樣,那叫一個殺伐決斷,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的!」一邊說,她手裡一邊還比劃著一個刀劈斧砍的英姿。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又推了她一下:「你這是在形容我寫字呢,還是在說我拿刀砍人?」

  「嗐,就那麼個意思嘛。」林如稚抱著她的胳膊又是一陣憨笑。

  三人說笑著上了那高高的講臺。此時講臺上早放置了桌椅筆墨等物,這會兒袁長卿的面前攤著一本賬冊,手裡提著筆,已經在寫第二張簽條了。見他們上來,他只略一抬眸,又垂頭繼續寫他的了。

  林如稚說不肯動筆便打死不肯動筆,只願意給諸人打下手。林如亭也不逼她,對珊娘做了個「請」的動作,自己從袁長卿那裡拿了一本賬冊,走到另一張桌子邊去寫簽條了。

  珊娘略一猶豫,也走到袁長卿的桌邊拿了一本賬冊,那眼卻是趁機往袁長卿正寫著的簽條上瞄了一眼,然後抿唇一笑。

  袁長卿卻忽地一抬頭,幽深嚴肅的黑眸看得她飛快地斂了笑,一低頭,抱著賬冊走開了。他這才重新低下頭去寫他的簽條。

  珊娘暗暗沖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走到另一邊,翻開賬冊,才剛拿起筆,林如稚就過來對她悄聲笑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再沒想到,我這死板周正的袁師兄,這麼大一個塊頭,竟是練得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吧?」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並沒有接她的話茬,低頭拿過一張空白簽條就寫了起來。

  袁長卿的字跡,她自是再熟悉不過。當初她也沒想到,看著這麼方方正正的一個人,居然寫著一手細膩的簪花體。倒是她,明明人人都說奸滑似鬼,卻偏愛那方正雄渾的顏體。

  這三人各自默默寫著簽條,林如稚則跟個監考的先生似的,時不時走到那三人的背後,一會兒點評幾句幾人的字,一會兒幫著他們把寫好的簽條收到一邊。那林如軒帶著人,抬著幾隻箱籠進來時,便正好看到這樣一幕,因笑著打趣他們道:「喲,還是我們家阿如有本事,你這是在出題考這三個魁首嗎?」

  林如亭忙擱了筆,走到講臺邊問著他:「東西可都清點了?可別漏了哪件。」

  林如軒三兩步跳上講臺,笑道:「我辦事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又湊到袁長卿面前看著他寫的東西道:「你們在做什麼?」

  林如稚手裡正拿著珊娘剛寫好的一摞簽條,便搶著把他們眼下正在做的事說了一遍,又將那簽條分了一半塞給林如軒,道:「已經寫了不少了。三哥來得正好,我們先去貼吧,還得一個個對照著找實物呢,這可不能弄錯了。」

  林如軒低頭看看手裡的簽條,忽地就是一眨眼,「這字,夠淩厲的。」又抬頭問林如稚,「這是誰寫的?」

  林如稚回手指向珊娘。

  林如軒一陣詫異,「你?!真是你寫的?」

  不怪林如軒置疑,所謂「字如其人」,他的印象裡,這侯十三精於算計,那寫出來的字自然應該像她的為人那般圓通滑潤才是,卻不想竟如此棱角分明。

  而,便是別人不明說,只要不是傻瓜,多少總能察覺到他人對自己的感觀。珊娘自然能夠感覺得出林如軒對她的不喜,便停了筆,抬頭一彎眼,笑道:「當然不是,是我偷來的。」

  林如軒一噎,不由看著她一陣瞪眼兒。

  林如稚則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珊娘抿著唇,將寫好的簽條挪到一邊,伸手又拿過一張空白簽條,一邊寫,一邊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那邊,袁長卿抬頭看看他們,卻是忽地拿著筆向珊娘走了過來。

  感覺到他的動靜,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他。

  只見袁長卿走過來,先是看她一眼,然後低頭看向那些已經寫好的簽條。頓了頓,又抬頭看了珊娘一會兒。就在珊娘以為他也要點評上兩句時,他卻是忽地一轉身,一言不發地重又回去寫他的簽條了。

  看著他的背影,珊娘默默一錯牙——這袁長卿,也不知道是被誰慣出來的毛病,有話就說,有屁倒放啊!這般看一眼就走,什麼意思?!前世她是瞎了狗眼了,才被這悶葫蘆鬱悶了一世!

  珊娘深吸一口氣,決心不被那鋸嘴葫蘆影響了心情,忽地一扭頭,低頭繼續幹自己的活去了。

  因此她沒看到,林如軒吃驚地看了一眼回到書案後的袁長卿,然後帶著三分沉思看向她。

  林如亭原在講臺邊和人說著話,聽到他們這邊說得熱鬧,便也過來,看著珊娘的字笑道:「還真是,阿如那『殺伐決斷』四個字,用得果然精妙。」

  「是吧是吧,」林如稚蹦噠著笑道,「當初我第一眼看到十三姐姐的字時,腦子裡一下子就跳出這四個大字來了。」

  珊娘收筆回頭,睇著林如亭笑道:「學長竟也取笑我。」

  林如亭看著她笑道:「倒真不是取笑。再想不到,你的字是這樣的……」

  「是吧是吧,」林如稚又蹦噠到袁長卿的面前,拿過他寫好的一張簽條,笑道:「都說字如其人,但對十三姐姐和袁師兄來說,這句話根本就不對。十三姐姐看著柔柔弱弱的,竟是誰也想不到,一筆字寫得如力劈千斤般地霸氣。偏袁師兄明明這麼個氣宇軒昂的模樣,竟寫得一手清雅婉麗的小楷。你倆真該調個個兒才是。」

  提著筆,珊娘低頭看著自己的字。別人不知情,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這一筆字的變化,嚴格說來,還是托賴於袁長卿。當年她的字也算是中規中矩的,便是偶有跳脫,終究不曾脫離過方正的框架,直到她因袁長卿的拒絕而沉溺於求之不得的憤怒,直到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然後某一天,她忽然就發現,她的字變了,變得和她這人一樣,張牙舞爪,極具攻擊性……

  不過,如果拿她此刻的字跟那會兒的字比,其實還是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的,變得沒那麼煞氣十足了。

  果然是看開了吧。

  她抬頭對林如稚笑道:「所以說,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看我的字你便能知道,我可遠不是你所以為的那般柔弱……」

  「正是!」林如軒忽然笑道:「看人果真不能只看表面,不定十三姑娘就只是外表裝著乖順,骨子裡是在扮豬吃老虎呢!」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都只當他是在反擊之前珊娘對他的戲弄,珊娘卻聽得清楚明白,若說之前林如軒對她只是不喜,現在則已經上升到了某種敵意。

  林如軒沖著她呲牙笑了笑,轉身過去攬著袁長卿的肩,又對林如稚笑道:「還有,你也看錯咱們袁大了,我倒覺得這筆簪花小楷跟他為人極是相投。別看他這樣,其實最是心思細膩的一個……」

  細膩。珊娘暗嘲一笑。那人,確實可算是心思細膩,可與此同時,這細膩的心思也要看是對什麼了。他願意去細膩時才會細膩以對,不願意時,便是一個磨盤放在那裡,照樣看不進他的眼裡。

  「哪來這麼多話,」林如亭笑著往林如軒的手裡塞了一隻漿糊桶,「還不快去貼你的簽!」

  果然林如軒對珊娘很是提防。自他來了後,便一直把林如稚拘在身邊,輕易不叫她靠近珊娘。林如稚一向大咧咧的,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堂兄是在刻意隔絕她和珊娘,珊娘那裡則是渾不在意,只垂頭默默寫著她的簽條。

  等她寫完了一本賬冊,回身到袁長卿的書案旁重新換過一本時,她才注意到,林如亭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講臺上竟只有她和袁長卿兩個。

  珊娘一邊伸手去拿新的賬冊,一邊回頭尋找著不知去向的林如亭。誰知那明明已經拿起一角的賬冊,竟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般,沒能抽得動。珊娘回眸,這才發現,原來是袁長卿的手壓在那本賬冊上。

  她一挑眉,抬頭看向他。

  「這本我已經寫過了。」袁長卿說著,從旁邊一摞冊子裡重拿了一本遞給珊娘。

  珊娘沉默著伸手去接那賬冊。

  不想袁長卿竟捏著那賬冊沒有放手。

  於是珊娘看著他再次抬起眉。

  他那烏黑的眼直直望著他,交疊的衣領上方,微微突起的喉結上下一動,似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偏那話尚未爬到他的唇邊,便被講臺邊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給打斷了。

  「袁大,換換手,你和阿如去貼,我來寫。」林如軒走上講臺,沖袁長卿笑道。

  珊娘扭頭,就只見林如軒笑眯眯地望著他們。雖說臉上笑著,他看向她的眼裡,卻是帶著隱藏得不怎麼好的警惕。

  珊娘眨了一下眼,頭也不回地從袁長卿的手中抽走那本賬冊,一轉身,回她的書案後去繼續她的工作了。

  林如軒看看她,一把搶過袁長卿手中的筆,將他從書案後拉出來,往講臺下的林如稚身邊推去。

  「袁師兄。」林如稚彎著杏眼招呼著他。

  袁長卿則回頭看看林如軒,再看看珊娘,眉尖微微一蹙,到底仍什麼都沒說,接過林如稚手裡的漿糊桶,跟她一起去貼簽條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7:52

第五十六章 丟人

  珊娘從袁長卿那裡別的沒學到,就學到一條——無視那些不想看到,不願意搭理,或者是不值得去重視的人和事。

  所以,便是感覺到林如軒在她背後時不時刺來的眼,她仍是慢條斯理地寫著她的簽條。

  直到寫完了又一本,她去林如軒的桌邊準備重新換過另一本,那林如軒的手卻忽地按在那摞賬冊上。

  那姿勢,頓時就叫珊娘想起了袁長卿,以及他那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珊娘抬頭,看向林如軒。

  林如軒對她笑道:「辛苦了,就到這裡吧。」

  「什麼?!」珊娘一怔。

  「我們都知道,十三姑娘原不愛沾這些事的,願意來幫忙已經很是難得了。十三姑娘這仁愛之心,如今該看到的都已經看到了,該知道的也已經都知道了,我看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林如軒臉上雖笑著,眼裡卻是一片輕蔑之色。

  珊娘的眼兒忽地就是一眯,盯著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便是你聽到的意思。」林如軒笑著又道,「十三姑娘想要叫人知道您也是有一片仁愛之心的,如今大家都已經看到了,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以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珊娘看了他一會兒,卻是忽地展顏一笑,飛快地從他手下抽出一本賬冊,後退一步,道:「原來林師兄是抱著這樣的念頭來做這件事的。不過,都說千人千念,這只是師兄的想法,倒不是我的想法。」說著,抱著那賬冊便要轉身走人。

  「等等!」林如軒立時低喝一聲,又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我原不想把話說得那麼直接,可十三姑娘好像沒聽明白,我也只好把話說開了。我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但實話告訴你,他心裡已經有人了,你和你那些姐妹再怎麼歪纏也沒用!」

  珊娘一怔,眨了兩下眼才明白過來,這林如軒竟以為她是追著袁長卿過來的。

  而,也不怪林如軒如此說。前一世時,其實侯家的孟老太太最初看中的人選是十四娘,袁家孟老太太則看中了嫡出的十一娘,是十三娘自己施了些手段,才叫兩個老太太同時選中了她。那時候,雖兩家尚未正式下定,但在兩個老太太眼裡,這樁婚事的人選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因此,便是侯家那些姐姐妹妹們心裡有些別的念頭,也都是各自把主意打在不為人知的暗處的。而這一世,卻是因為她的退出,叫兩個老太太一時沒能就新娘的人選達成一致,以至於侯家姑娘們爭奇鬥豔,某些人的行蹤言行更是失了謹慎,叫有心人看了笑話。

  那林如軒,便是在向珊娘暗示著這件事。

  偏林如軒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雖然侯家姑娘們頻頻跟那袁長卿相著親,其實這裡面還真沒有她侯十三什麼事。如今的珊娘可不是當初還住在西園裡的那個十三娘了,她的上面自有父母替她做主的。袁家人相邀,只需五老爺一個搖頭不許,便能免了她的麻煩;便是侯家的孟老太太還想像以前那樣借著五太太施壓,那也得看如今最是心疼媳婦的五老爺同意不同意呢,何況這會兒老太太認為十三不乖,也不想叫她跟袁家有什麼瓜葛。故而,雖然袁侯兩家請宴頻頻,珊娘卻是意外地得著自在,再沒有去過一回。

  現今的珊娘,別說是無心於袁長卿,便是袁長卿有心於她,她都不肯的,偏還被林如軒那麼不客氣地誤會著,兩世為人的她,老臉當即脹得一片通紅——氣的。

  偏珊娘越是生氣,就越是笑容可掬。她笑眯眯地看著林如軒,裝著傻地一偏頭,道:「林師兄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越聽越不明白了?誰歪纏誰了?誰的心裡又有誰?師兄到底想說什麼啊?」

  林如軒看著她就是嚴厲地一瞪眼,皺眉道:「少裝傻!你們兩家老太太在搞什麼名堂,還當誰都看不出來怎的?!實話告訴你,這件事那死老太婆說了不算,長卿可還有外家在呢!」

  珊娘的眼一閃,笑眯眯地又道:「原來這個所謂的『他』,是指袁大表哥。」——這會兒她倒難得地叫起「表哥」來了——「只是,不管兩家老太太在搞什麼名堂,還是袁大表哥心裡有誰,這兩件事,我怎麼感覺都跟我無關呢?師兄為什麼跟我說這些?還是說,林師兄這是在替袁大表哥抱屈?可便是師兄想要做一回包青天,好歹也該先弄清案情始末吧?這般沒頭沒腦地糊上來,倒叫我糊塗了。」

  說著,她翹著唇角虛虛一笑,腳下一旋,便要抬腳走開。可到底心氣難平,又忽地一個轉身回去,沖著林如軒再次虛虛一笑,「至於說我來這裡的目的,」她一彎眼兒,「師兄猜猜!」

  她腳跟又是一旋,卻是險些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飛快地後退一步。

  珊娘也後退一步,抬頭看去,這才發現,她竟是又一次差點撞上林如亭。

  林如亭看看她,然後皺眉看向林如軒,問道:「怎麼了?」

  珊娘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當下既覺得滿心滿懷的尷尬,又有種說不清的委屈,便垂了眼,微噘著嘴叫了聲:「學長……」

  林如亭那裡雖然只聽到珊娘最後那幾句,卻也能猜到,定然是林如軒說了什麼不中聽的,便皺眉看著林如軒道:「三弟,你失禮了。」又道,「向十三姑娘道歉。」

  林如軒卻是一梗脖子,「憑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林如亭只是猜到他可能說了什麼,具體說了什麼卻是不知道,便皺眉問道:「你說什麼了?」

  林如軒一窒,頓時感覺比珊娘還要委屈,叫道:「二哥!你都不知道我說了什麼,竟就叫我道歉?!」

  林如亭理所當然地道:「十三姑娘最是通情達理之人,再不可能說什麼失禮的話。倒是你,定然是你冒冒失失說了什麼錯話,才惹十三姑娘生氣的,自然該你道歉才是。」

  爭執間,那剛好貼完手裡簽條的林如稚和袁長卿過來了。林如稚好奇地看看對峙著的三人,問道:「怎麼了?」

  林如軒瞟了一眼袁長卿,忽然梗著脖子道:「我原也沒有說錯!以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從看不到他們侯家姑娘的身影,怎麼今年一個個竟都冒出來了?!說是沒別的目的,鬼都不信!」

  正說著,便聽到大門處傳來一陣女孩子的說笑聲。眾人回頭看去,就只見一群女學生在女學的兩個學長帶領下,抬著抱著一些物什進來了。

  為首的那個漂亮女孩,正是女學兩個學長之一的柳眉。柳眉指揮著女孩子們放下手裡的東西,抬頭對講臺上的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們把募得的衣物被褥都抱過來了,要放在哪裡?」

  林如亭聽了,忙先丟下這邊的糾紛,一邊招呼著那些散在樓層回廊間忙碌著的男學生們過來幫忙,一邊匆匆走下講臺,向著那些女生們迎了過去。

  那柳眉正揉著手腕,錯眼間,忽然看到講臺上的侯十三,不禁一陣詫異。她眼眸一閃,對著珊娘笑道:「原來十三娘也在。這倒是奇了,以前這種事,你們姐妹不是都不愛沾手的嗎?怎麼今兒一個個都轉了性子?」說著,她扭頭看向身後。

  於是珊娘便在柳眉身後的人堆裡看到了她七姐姐、十四妹妹,以及幾個旁支的姐姐妹妹們。

  「呵呵。」頓時,林如軒在珊娘身後一陣不客氣的笑。

  珊娘的臉上忽地就是一陣發燙——這一回則是窘的。

  林如軒嘲弄地橫她一眼,便重又回到書案後去寫他的簽條了。珊娘卻看著那站在人堆裡的姐姐妹妹們一陣暗自咬牙。

  人群中,侯七姑娘小心翼翼地以兩根手指拈起一件衣裳,一副怕被這捐來的衣裳髒了手的模樣;十四雖嘴裡咋咋呼呼地叫得歡,手上卻半點不沾事……

  真是丟死人了!珊娘一陣暗惱。雖然她可以拍著胸脯說自己問心無愧,可她這些姐姐妹妹卻顯然是打著別的主意的——而,偏偏一筆寫不出兩個「侯」字!

  不就是個袁長卿嗎?!值得家裡的姐姐妹妹這麼沒臉沒皮地去追逐嗎?!

  此時深感丟臉的珊娘卻是忘了,前世時為了這份姻緣,她也沒少做一些上不得台盤的手腳。

  雖然袁長卿並沒有聽到林如軒和珊娘在爭執些什麼,可參照著眼前諸人的臉色和那隻言片語,他很快就推斷出了事情的始末,不由看了看林如軒,又看向珊娘。

  感覺到他看來的眼,珊娘的惱羞更甚,便直接遷怒於他,連個眼尾都不肯給他,抱著賬冊回到她的書案後去繼續鋪紙磨墨了。

  而和那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的袁長卿不同,林如稚原就不知道袁侯兩家的那點事,此時更是看得一頭霧水。她站在那裡看看她三哥,再看看珊娘,想了想,過去才剛要開口問珊娘原由,就只見珊娘忽地將一張寫好的簽條往旁邊一拍。

  若說之前珊娘的字是殺伐決斷,那麼此時簽條上的字,則是一片殺氣騰騰。

  女學生們的到來,一下子令大講堂裡熱鬧了起來。林如亭那裡將任務分配下去後,便領著女學的那兩個女學長一同回到了講臺上。

  這女學有兩個女學長,年長的那個叫陳麗娟,今年已經十七了,雖生得不算十分秀美,一雙沉靜的眼眸卻是極容易博得人的好感。另一個,便是剛才打趣侯家姑娘們的柳眉。

  柳眉今年十六,生得極是漂亮。她在書院裡的人氣威望,頗有些類似林如亭,是書院諸多男學生們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存在。且其父為書院的先生,故而她跟林家兄妹很是熟識,一上得講臺,便和林如稚兄妹,還有袁長卿說笑了起來。

  倒是陳麗娟,默默看了一會珊娘寫字,走到林如亭原先寫字的那張書案後,拿起筆,從他放下的地方,接著寫起簽條來。

  林如亭回頭看看陳麗娟,轉身對眾人笑道:「好了好了,都別聊了,快幹活吧,我們爭取今天把所有簽條都寫完。」

  只是,珊娘那裡才剛寫了半本賬冊,林如亭忽然過來,對她笑道:「十三,寫了這半天了,該換換手了,我們去貼簽。」

  珊娘一陣詫異。

  林如亭將手裡的簽條遞給她,笑道:「來吧,老盯著同一件事做,很容易膩煩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8:04

第五十七章 十三兒

  珊娘以為林如亭把她單獨叫開,是要問她跟林如軒起爭執的事,不想他從頭到尾都不曾問及那個話題,只隨意說著些隨林老夫人各處籌集捐贈物時的趣聞。

  那林如亭拎著桶漿糊走在前面,珊娘抱著一疊簽條跟在後面,二人一路說笑著,就這麼上了三樓。

  隔著回廊的欄杆,珊娘無意間往一樓的講臺上看去,見臺上那幾個人時不時地竄到別人的書案旁去說笑兩句,她這才反應過來——之前臺上諸人雖然也是這麼相互竄著閒聊的,卻從沒一個人湊到她的面前來過……就是說,她於無形中被人給排斥了!

  而,雖然她自己沒注意到,顯然林如亭注意到了,這是怕她尷尬,這才主動把她帶開的吧……

  倒果真是個溫柔體貼之人。

  珊娘抬頭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正拿著簽條,對照著捐贈物上原本寫得頗為潦草的舊標簽。感覺到她看過來的眼,他也扭頭看向她,然後詢問地抬眉一笑。

  珊娘默默一眨眼,彈著手上的簽條笑道:「找到一個。」

  珊娘只是因著老夫人的話才被臨時拉來幫忙的,那林如亭卻是整個募捐籌備的組織者,因此各處有了什麼問題都要找他。他這裡和珊娘才剛換了幾張簽條,就聽得那樓上樓下一片呼喚「林學長」的聲音了。

  珊娘笑著接過他手中的漿糊桶,道:「學長快去吧,我一個人慢慢找就好。」

  林如亭一陣猶豫,想了想,道:「那我叫別人過來替我。」

  「不用,」珊娘搖手,「其實原也不需要兩個人,一個人也行的,不過是動作慢些而已。」

  林如亭仍堅持道:「我再叫個人過來。」然後沖她歉意一笑,轉身走了。

  珊娘這裡拿著新彩簽,正一一對照著那些捐贈物上的舊簽條認真工作時,忽然就聽到身後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響動。她以為是林如亭叫來的人,回頭看去,卻只見侯十四躡著手腳上來了,且一邊還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著。

  珊娘眉頭一皺,猜著她大概是為了袁長卿而來,便放下手裡的漿糊桶,才剛要出聲叫住十四,忽然就聽得一個聲音壓著嗓子叫道:「十四妹妹。」

  那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不僅珊娘嚇了一跳,十四娘也吃了一驚,扭頭看去,這才看到,那袁昶興正將他圓潤的身子藏在樓梯的陰影處,沖著十四娘一陣招手。

  珊娘眨眨眼,忙不迭地將自己藏在一幅繡屏的後面——雖說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一男一女在一處說話並不犯忌諱,可不知為什麼,袁昶興那鬼鬼祟祟的模樣,莫名就叫她覺得,這時候她不宜出現。

  十四許也受了同樣的影響,莫名就緊張地一陣東張西望,卻是站在原地並沒有走過去。她向著袁昶興屈膝一禮,下意識也壓低了聲音,笑道:「原來是袁二表哥。表哥怎麼會在這裡?」

  袁昶興探頭看看四周,見周圍果然沒人,這才從暗處走了出來,沖十四笑道:「承蒙姨祖母盛情,我祖母要在這梅山鎮上多住兩個月才會回去。可祖母又擔心我的學業,便跟梅山書院的學長說了,叫我暫時在書院裡借讀兩個月。」又道,「我是看到告示,聽說這裡正招募人手幫忙春季募捐會,我才過來幫忙的。沒想到十四妹妹不僅人生得美,心地也這麼善良,竟也在這裡幫忙。」

  說著,袁昶興向著十四娘一揖到地,卻微偏著頭,飛著媚眼兒看向侯十四。

  十四頓時被他這輕佻的眼神看得紅了臉,心下既有些著惱,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便側著身子看看四周,道:「這裡沒人,說話不方便,我們且去有人處說話。」

  「正是沒人才好說話,」袁昶興忽地向著十四靠近過去,一邊壓低著嗓音道:「妹妹是不知道,自我看到妹妹後,我這心裡……」

  「興哥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忽然,一個透著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甜言蜜語。

  侯十四和袁昶興一驚,二人飛快回頭,就只見袁長卿從樓下上來,正扶著欄杆站在樓梯上,皺眉望著他倆。

  十四的臉一紅,卻是飛快看了袁昶興一眼,便繞過他,走到樓梯口,向著仍在樓梯上的袁長卿屈膝一禮,委委屈屈地叫了聲「大表哥」,道:「我原在找著我同學的,再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袁二表哥。二表哥說,有話要跟我說,正說著呢,大表哥就來了。」

  這話原沒什麼問題,偏她那受了委屈似的撒嬌語調,叫人聽著忍不住就覺得,定然是那袁昶興硬要強拉著她說話的。

  珊娘的眼一閃,偷偷從繡屏後探出一隻眼,恰正好看到十四背後,袁昶興那似冰刃般冷利的眼神。

  珊娘一眨眼,飛快地將自己又藏了回去。

  袁昶興盯著十四的背影默默一聲冷笑,然後抬眸看向袁長卿,叫道:「冤枉啊,十四表妹誤會我了,我是看十四表妹跟在大哥身後,偏還跟錯了方向,我這才好心過來提醒她的,偏還什麼都沒說呢,大哥就來了。」

  十四的臉頰頓時一片通紅,「二、二表哥也誤會我了,我、我沒在找大表哥。」她卻是再也站不住了,忙支吾著道:「我、我好像聽到我同學在叫我……」便灰溜溜地跑了。

  看著跑遠的十四娘,袁昶興一聲嗤笑,回頭對袁長卿道:「這一個,大哥可以不作考慮了,輕浮得很。大哥若娶了她,不定什麼時候就戴上綠帽子了。」

  袁長卿仍是蹙著眉頭望著他,卻是又問了一遍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袁昶興從眼角看看他,回身沖著袁長卿恭恭敬敬一個禮手,道:「竟忘告訴大哥了。因為姨祖母和祖母多年不見,想要留祖母在這裡多住一些時日,祖母擔心我荒廢了學業,便替我辦了在這梅山書院裡借讀的手續。」又直起身笑道,「從今兒起,我跟大哥就又是同窗了呢。」

  袁長卿的眉心擰得更緊了一些,問著他道:「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學著大哥啊!」袁昶興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笑道:「我看到書院門口貼的招募告示,說是這裡正招募人手幫著籌備春季募捐的事。我原只是好奇,過來隨便看一看的,不想就看到了大哥。大哥這裡都做了表率,弟弟我哪有落於人後的道理?所以我也跟著報了名。」

  他忽地上前一步,湊到袁長卿的身旁,壓低聲音笑道:「叫我意外的是,居然在這裡看到好幾位侯家的姐姐妹妹們。看來這些姐姐妹妹對哥哥很是中意呢。不過說起來,大哥的運道真叫人嫉妒,侯家這些姐姐妹妹們,竟一個個都是大美人兒呢。」

  他後退一步,看著袁長卿又笑道:「我看大哥還是趕緊選一個吧,這麼吊著人家,我怕遲早要出事的。」說著,他回頭看看四周,裝腔作勢地指著樓下道:「啊,那裡好像需要人幫忙。大哥,我先過去了。」

  看著他跑遠的背影,袁長卿的眉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

  繡屏後,珊娘的眉頭也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前世她對袁昶興的印象,便是他十分敬畏袁長卿。如今背著人觀察這對兄弟,她忽然就覺得,似乎這「敬畏」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敬畏」。

  忽然,繡屏外傳來一聲歎息。

  珊娘好奇探出一隻眼,卻是當即被嚇了一跳。

  那袁長卿原站在樓梯上,她本該看不到他才是,卻不想他竟長著一副貓腳爪,走路都沒有聲息的,這會兒他已經消沒聲兒地走到了回廊的欄杆邊,正將兩隻手撐在欄杆上,低垂著頭,一副肩擔千斤般的沉重模樣。

  珊娘咬著唇一陣默默皺眉。眼下她可真是處於瓜田李下了,若是被袁長卿發現,便是她並不是在躲他,這會兒也說不清了。

  她正祈禱著袁長卿趕緊走開,不想又來人了。

  「袁老大,」那人還沒完全走上樓梯,就已經性急地開了口,「那小混蛋又來找你麻煩了?!」——冤家路窄,來人居然是林如軒!

  想著林如軒已經那麼誤會她了,若是被他發現她居然「躲在這裡偷看袁長卿」,那她更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珊娘不禁一陣呲牙咧嘴地做著苦相。

  袁長卿和林如軒卻是都不知道,這裡還有第三個人在。那袁長卿回頭看看林如軒,只一言不發地又扭回頭去,低頭看著袁昶興在樓下和女學的學生們搭著訕。

  顯然他的沉默叫林如軒很是不滿,「你呀!」他抱怨著走過去,學著袁長卿的姿勢,以手撐著欄杆,又扭頭看著袁長卿道:「你也真是的,什麼事都只藏在心裡不肯跟人說。若不是我看著這兩天的動靜不對,都不知道你家老妖婆竟在算計著你的婚事!」

  袁長卿仍是沉默著,隔了一會兒,卻是忽然扭頭問著林如軒:「剛才你跟十三兒說什麼了?」

  林如軒一怔。

  繡屏後,珊娘則被這聲「十三兒」擾得心頭一跳,當下又憶起海棠花下的那一聲「十三兒」來……

  「十三?」林如軒幾乎是下意識地重複著袁長卿的話,然後一揮手,卻是丟開這個問題,追著袁長卿又問道:「你外祖和舅舅們可知道這件事了?婚姻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一個人是扛不住的!」

  聽林如軒叫著「十三」,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動——她終於知道,袁長卿的這一聲「十三兒」,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了。

  梅山鎮地處南方,便是林如軒在京城求學多年,他依舊是改不掉的南方口音,故而他叫的「十三」,便只是兩個字的「十三」。那袁長卿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一口標準的北方官話,他的「十三」,後面拖著個頗為迤邐的尾音,生生把兩個字的「十三」,拖成了三個字的「十三兒」……

  十三兒……

  叫她「十三」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偏因著後面綴了這麼一個軟軟的「兒」字音,聽在耳朵裡,卻莫名就多了一份難以明狀的親昵……

  只聽那袁長卿像是沒聽到林如軒的問題一般,固執地堅持著他的問題,又道:「你是不是以為,十三兒也是追著我來的?」

  隔著繡屏,珊娘忍不住就沖著袁長卿翻了個白眼兒——這人總是這樣,他想要討論的話題,便是你再怎麼打岔,他也一定會堅持不懈地跟你討論到底。而他不想討論的,便是你在他耳邊敲鑼打鼓,他照樣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8:18

第五十八章 偷聽無好言

  同窗多年,林如軒自然也是深知袁長卿這一稟性的,便歎息一聲,順著他的意思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說。」頓了一頓,他又扭頭看向袁長卿,「我說,你這麼關心我跟那個侯十三說了什麼做甚?」

  「我怕你誤會她。」袁長卿道。

  「誤會?!」林如軒嗤笑一聲,「誤會什麼?!誤會她跟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一樣不要臉,追男人都追來這裡了?!」

  「昂之!」

  袁長卿的眉頓時擰了起來。跟他不高興時會叫周崇「五爺」一樣,他對林如軒有所不滿時,則會叫他的表字。

  林如軒也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過了,便閉了嘴。

  只聽袁長卿又道:「你確實是誤會她了。我問過阿如,阿如說,是老夫人派她們過來的。」

  林如軒扭頭看向袁長卿。

  這會兒袁長卿正彎著腰,屈起的手肘擱在欄杆上。

  看著那兩隻互握在一起的修長手指,以及那雙看不出所思所想的沉靜眼眸,他忽地就又想起之前袁長卿看向侯十三時的那個眼神,便試探道:「你好像挺在意那個侯十三的。」

  袁長卿淡然道:「我只是覺得你對她有失公平而已。」

  相處多年,林如軒自然深知袁長卿的深藏不露。雖然此時從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林如軒仍是皺了眉,警告著他道:「我跟你說,那個侯十三,可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她很會偽裝自己的。你不認識她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說了,只說你頭一次看到她的那天,你也該還記得她在小巷裡是怎麼教訓她那幾個兄弟的吧?!那才是她的真面目!人前背後兩張臉!」

  袁長卿默了默,道:「她那樣挺好。」

  林如軒一噎,瞪著袁長卿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會真喜歡上她了吧?!」

  繡屏後,珊娘原正沉思著那所謂袁長卿「頭一次看到她的那天」,到底是指哪一天,忽然就聽到這麼一句。毫無防備之下,她險些被一口氣嗆到,忙不迭地伸手捂住嘴。

  繡屏外,袁長卿也被林如軒這一突然襲擊嚇了一跳,忽地就挺直了身軀,扭頭蹙眉看向林如軒。

  林如軒卻並沒有被他那壓迫力十足的神情所阻嚇,逼問地沖他一抬下巴,「嗯?!」

  袁長卿默默看著他,直到那驟起的震驚一點點散去,他的眉鋒才緩緩解開。鬆開不知何時扣緊了欄杆的手指,他偏了偏頭,不由一陣沉思。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已經十六歲的他,雖然也曾偷偷背著人看過那些十八禁小說,也曾聽周崇和他那些酒肉朋友們說起過跟女孩子間的那點事,但不管是書中的描寫,還是朋友們的敘述,都叫他無法理解,什麼叫做「砰然心動」,什麼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不懂。

  確實,他從十三兒的身上感受到一些陌生的情緒,但那些情緒跟書裡所描述的什麼「甜蜜」、「期待」,似乎全然沒有半點關係。他所經歷的,倒更像是一種毫無頭緒的混亂,和一種七上八下的惶惑……甚至可以說,事後理智回歸時,細細分析起來,那種錯亂迷失的感覺,不僅稱不上美妙,還叫他頗有種不安全感。

  「我覺得……」他又偏頭想了想,然後堅定地一搖頭,「不,我想我對她,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繡屏後,珊娘悄悄鬆開捂著嘴的手。吐出一口氣的同時,她的心情不禁一陣微妙地複雜——如果這時候的他說他喜歡她什麼的,她都不能肯定自己會不會衝出去拿大耳括子打他……前世她那樣對他,他都無動於衷,如果換了一世,他竟就這樣莫名其妙對她動了心,她非得替前世的自己討個公道不可!

  繡屏外,林如軒顯然不太相信袁長卿的說辭,挑著眉道:「是嗎?你確定?」

  他這置疑的眼,叫袁長卿不悅橫了他一眼,都懶得答他。

  「可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林如軒不依不饒,一副硬要逼他承認什麼的模樣,「你看著對她很感興趣的模樣。你確定你不是喜歡她?!」

  袁長卿又看他一眼,便垂下眼簾,似專注凝視著內心一般。沉思半晌,他抬起頭,看著林如軒確定地一點頭。「我確定。不過你說得也對,我確實對她有點好奇,她那樣的個性……挺有趣。」

  「有趣?!」林如軒眉間忽地夾出一道深溝。

  看著他蹙起的眉間,袁長卿哪能不明白他的擔憂,便又道:「我只是挺欣賞她那樣活潑的性情罷了,沒別的意思。」

  活潑……繡屏後,繡娘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兒。

  林如軒則用力一拍欄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你都已經覺得她有趣了,離你上鉤還能有多遠?!我跟你說,別看那丫頭見人一臉笑,其實一肚子的鬼心眼兒,我就怕你會上當,偏你……」

  「如軒。」忽然,袁長卿扭頭叫了他一聲。

  林如軒住了嘴。

  只見袁長卿看著他一陣微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可你真覺得我有那麼好騙嗎?何況……」他忽地一頓。

  「什麼?」

  袁長卿那裡又默了一默。想著那天在迷宮外面,十三兒笑眯眯地對他說,「你又不是聖元通寶」,他心頭不禁一陣古怪,可到底還是說道:「何況你確實是誤會她了。和你說的正相反,其實她挺不待見我的。」

  什麼?!」林如軒一怔——要知道,這袁大在京城可一直有著「高嶺之花」的美譽,京裡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們為他瘋魔呢!

  頓了一頓,他忽然想到什麼,一把拽住袁長卿的手臂,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那個侯十三告訴你的?!她親口跟你說的?!」又冷笑道,「我就知道!那個丫頭心眼兒多著呢!你說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連女人的這點小手段都看不透?!她那是在欲擒故縱……」

  「如軒!」袁長卿再次皺起眉,帶著不悅推開他抓住他的那隻手,道:「我看你對她的偏見頗深。」

  「我這不是偏見,我是比你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林如軒撇著嘴道,「你才剛認識她而已,我卻好歹已經認識她一年多了。說實話,我原根本是不同意阿如跟她做朋友的,是阿如自己固執,偏祖母也向著她,我強不過她們。不過,阿如那裡到底沒什麼可叫她圖謀的東西,你就不同了,難道你還真打算娶她?!」

  「當然不。」袁長卿毫不猶豫地道。

  他的斷然,好歹算是安撫了林如軒一點。可他仍是不明白,便又問著袁長卿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會欣賞她?!你跟她說過幾句話?你倆又見過幾面?就憑著那麼幾面的印象,你怎麼就欣賞她了?!這可不像是你會做的事。」

  確實不像。伏著欄杆,袁長卿一陣沉默。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如林如軒所說的那樣,他跟她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甚至她都明確地對他承認她不喜歡他,可他莫名的,仍是對她有著一種說不清的親近之感……就好像,別人都不知道真實的她是什麼樣的,唯有他知道……

  他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扭頭看著林如軒,「我還是認為你誤會她了。」又一一分析道,「首先,如果她像你所說的那樣,一心圖謀想要嫁給我,那麼最近兩家的宴請,她沒有不到的道理。可事實上,就我所知,每一回老太太那裡都給她去了帖子的,可她卻一次都沒來過。其次,我還是得說,你有宋人偏見。」

  又道,「你說得沒錯,她很聰明,也很擅長偽裝。但她並沒有利用那些手段去害人,她只是在保護她自己而已。你不該因為她懂得用手段保護自己,就對她妄加指責。而要說到手段心機,你該是知道我的。你覺得我跟她,哪一個更厲害?可你還是拿我當朋友。」

  他定定看著林如軒,直看得他一陣啞口無言。

  繡屏後,珊娘則默默垂眼。她再沒想到,他會這般為她辯護……

  繡屏外,袁長卿伸手過去拍拍林如軒的肩,又道:「對十三兒公平一些吧,不要因為我的那些糟心事就去遷怒於她。兩家長輩的算計,原就跟她無關。」

  沉默了一會兒,林如軒歎了口氣,抬頭道:「這件事,真的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袁長卿譏嘲一笑,「便是今兒沒有侯家,明兒也會有個什麼馬家、牛家的。」

  「那,你外祖呢?還有你舅舅們,他們也沒辦法阻止嗎?」

  袁長卿忽地一默。

  林如軒一怔,當即抬手指住袁長卿,「你、你不會是都沒告訴他們吧?!」

  「眼下還不需要他們知道。」扶著欄杆,看著樓下那些全無煩惱般說笑著的男孩女孩們,袁長卿沉聲又道:「你也知道眼下的朝局。那些人盯著我外祖手裡的那點兵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為了邊陲的安寧,也不能在這時候節外生枝。而且,不過是忍得一時的事,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林如軒又是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休妻?!」

  袁長卿立時橫他一眼,「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嗎?婚姻又不是兒戲。」

  「哼,」林如軒冷哼一聲,「你竟還知道婚姻不是兒戲!」

  頓了頓,他又歎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你該娶阿如的。」

  袁長卿瞥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怎麼?」林如軒不滿道,「難道你不喜歡阿如?!」

  「哪能……」

  只是,便是袁長卿這會兒仍是不太明白什麼是兒女之情,至少他還能分得清,他對林如稚的喜歡,只是兄妹間的那種喜歡。

  而想著「喜歡」二字,他竟忽地又憶起每次面對十三兒時的那種古怪心情。袁長卿不由蹙了眉。分神之下,他便沒有留意到,他那句話只答了一半。

  而這說了一半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裡,很容易演繹出別樣的含義。至少珊娘就覺得,他這是公然承認了他喜歡林如稚。

  你喜歡,你倒是想辦法娶去啊!丟下喜歡的人,娶個不喜歡的,這算什麼?!居然還有臉誇說自己是個「負責任的人」!啊呸!——隔著繡屏,珊娘皺著鼻子,沖著袁長卿的背影暗啐了一口。

  繡屏外的林如軒則比她激動多了。他再次一把抓住袁長卿的胳膊,「既如此,你向我叔叔去提親吧,叔叔肯定會同意的!」

  袁長卿從沉思中回過神,睨著林如軒道:「你覺得,我家裡會同意嗎?」

  林如軒一窒,默默放開袁長卿的手臂。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

  「說到喜歡,」袁長卿忽然又道,「我剛才就一直在想,那種男女間的喜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以書上的說法,似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件很執著的事,可我長這麼大,好像就沒有執著地去喜歡過什麼。還記得小時候我養的那隻貓嗎?」

  「被袁二弄死的那隻?」

  「嗯。當時我確實很喜歡那隻貓,可貓死了也就死了,報復回來後我也就忘了它,也從沒想過再養第二隻。好像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再怎麼喜歡的東西,一旦丟開手也就丟開手了。對活物尚且如此,對人,大概也會這樣吧……」

  袁長卿原不是個願意對人訴說心事的人,此時卻是不知為什麼,許是正好話說到這裡,許是林如軒老是問著那十三兒的事……也或許,是打十三兒進來後,她跟所有人都說了話,跟所有人都笑著,卻唯獨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他皺了皺眉,客觀評價著自己道:「許我天生就是一個心性涼薄之人吧。不過,我覺得,夫妻間原也不需要十分去喜歡對方。所謂『相敬如賓』,便是說,夫妻間該如賓客般相處才最好,彼此客客氣氣地保持著距離,主人不要對客人有過多的要求,客人也不會對主人有過多的期望,大家各司其職就好。」

  這詞兒,是這樣解釋的嗎?!

  林如軒聽了一陣歪頭,「你說的,聽著不像是聯姻,倒更像是結盟。」

  「聯姻原就是一種結盟。」袁長卿道。

  林如軒不贊同地一搖頭,「不對,婚姻不該是這樣的。婚姻應該像我祖父祖母那樣,或者像我父母那樣,彼此間相互敬愛。」

  「相敬如賓,難道不是相互敬愛?」袁長卿一挑眉。

  這話倒一下子問住了林如軒。他抓了抓腦袋,心裡覺得哪裡不對,偏又一時詞窮。頓了頓,他道:「可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婚姻卻是兩個人的事。你怎麼知道你要娶的那個,跟你是一樣的想法?你要的是各司其職,萬一她要的是夫唱婦隨呢?」

  「所以我還在觀察。」雙手撐在欄杆上,袁長卿垂眸看著樓下那幾位侯氏姐妹道:「侯家這些姑娘,我多少也做過一些調查,從中找個合適的應該不難。」

  繡屏後,珊娘默默歎了口氣。為袁長卿,為她的姐妹,也為她自己。

  他的話,仿佛打開了一扇記憶之門,叫她一下子想起很多被她刻意忘掉的往事……其實遠在結親之前,他就曾屢次向她暗示過,他所想要的婚姻是什麼樣的。偏那時候的她仍懷著一顆少女之心,又把嫁給他作為她最高的追求,甚至為了這個目的而故意偽裝順從……便是結婚很久之後,她仍是那麼自信地覺得,她終有一天能讓他改變想法,終有一天,她能俘獲他的那顆心……

  所以說,其實前世的悲劇,大半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只是沒有人願意把錯處歸在自己身上,她才總在袁長卿的身上找著錯處……

  「……既然你什麼都考慮到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林如軒頗為沉重地歎了口氣,又玩笑地一拍袁長卿的肩,「要不,你乾脆娶那個侯十三吧,反正侯家姑娘裡你也只『欣賞』她。」

  袁長卿卻是一搖頭,「我不會娶她。」

  「為什麼?」

  「正因為欣賞她,我才不會娶她。」

  林如軒不明白了。

  袁長卿默了默,才道:「其實,我更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我欣賞她那樣的性情,但那樣的性情不是我想要的。而且……」

  他能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不喜歡他。而就他的觀察,她似乎更喜歡林如亭那樣溫和包容的性情,偏他是這樣一個挑剔又冷淡的人……

  「……而且,我的性情也不適合她。」他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微不可辨的遺憾,「我們各自所需不同,若是硬要湊在一處,怕是最後只能落下對彼此的埋怨。」

  繡屏後,珊娘默默撫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手臂。這袁長卿,便是沒有重生一世,竟也能如此準確地預測到他們的結局……

  所謂偷聽無好言,聽著別人的熱鬧是一回事,聽他人在背後議論自己,且說的還是什麼喜不喜歡、娶不娶嫁不嫁的事,珊娘臉皮再厚,此時也頗不自在。偏她不敢有大的動作,只在原地不耐煩地踮了踮腳尖,卻不想一時沒能站穩,又不敢碰那繡屏,只好就勢蹲了下去。

  頓時,被她抱在懷裡的簽條,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碎響。

  珊娘卻是忘了,那袁長卿出身將門,從小就跟著家裡的家將們練得一身好武藝,耳目遠比一般人都要聰明。她這裡不動作還能藏得住行跡,偏她這麼一蹲,就叫他聽到了動靜。

  他頓時回頭看向繡屏。

  那繡屏原不是什麼精良製作,底座是由粗陋的縷空雕花板組裝而成。那粗陋的雕花間縫隙頗大,叫他一眼就看到了繡屏後方藏著一抹淺淡的丁香紫——恰正是侯十三娘最愛的那種顏色。

  袁長卿心頭一跳,忽地回過頭去。

  頓了頓,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那座繡屏。

  珊娘卻是蹲下後才發現,這繡屏的製作甚是粗陋,那底座雕花間的縫隙,大得她都能毫無障礙地伸出去一隻手掌,偏她正不巧地對著這麼一個洞似的縫隙。就在她想著怎麼悄悄從那個位置移開,忽然就感到額頭一陣刺癢。她本能抬頭,便這麼,隔著那巴掌大的縫隙,和袁長卿看來的眼對在了一處。

  珊娘一驚,本能地往後一縮,卻是忘了她正蹲著,便「咚」地一聲,坐了個屁股墩兒。

  這一聲動靜有點大,連林如軒都給聽到了。

  「什麼聲音?」林如軒扭頭。

  袁長卿忽地向前一步,勁瘦高挑的身形一下子擋住他的視線。

  「聽著應該是樓下。」他似隨意般伸手向著樓梯方向比劃了一下,對林如軒道:「走吧,別人都在忙著,偏我倆在這裡閒聊,被人看到不好。」

  「哦。」林如軒應著,下意識順著袁長卿示意的方向挪動了腳步。

  他卻是不知道,他的背後,袁長卿眨著眼悄悄吐出一口氣。

  袁長卿那裡才剛要回頭再看一眼繡屏後的動靜,不想林如軒走到樓梯口就站住了,回頭等著他過去。

  於是袁長卿忙又沖著樓梯一伸手,道:「還沒問你呢,你剛才不是在下面寫著簽條的嗎?怎麼忽然上來了?」

  再一次,受到暗示的林如軒先他一步踩下樓梯,一邊頭也不回地道:「還不是看到你跟袁二在這裡,我怕你吃虧,這才過來看一看的。」

  「這樣啊……」袁長卿跟在他的身後,一隻腳踩在樓梯下,另一隻腳卻仍留在樓梯上,站在那裡頓了頓,又道:「我是你二哥叫我上來的。說是十三姑娘一個人在貼簽條,叫我過來幫把手。不過我沒找到她。」

  這話,聽在珊娘的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像是在刻意解釋著什麼。

  而聽在林如軒的耳朵裡,就顯得有些多餘了。偏袁長卿原就不是個多話的人。林如軒不禁狐疑回頭。

  袁長卿一眨眼,收回那隻仍留在樓梯上方的腳,一邊從容步下樓梯,一邊對林如軒說道:「你欠十三姑娘一個道歉。不過我也欠她一個道歉,畢竟你是因為我才刁難她的。」

  「啊?!要我向她道歉?!好吧,算我冤枉了她,可我還是不喜歡她……」林如軒說著,和袁長卿一前一後地下了樓。

  繡屏後,珊娘長長吐出口氣,又虛虛抹了一下額,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裙,她抬起頭,卻是忍不住咬著唇就笑了——這袁長卿,是因為心虛才說了最後那番話吧。

  只是,她這偷聽的都沒有心虛,卻不知道他這抓賊的心虛個什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8:34

第五十九章 姐妹情誼

  吃了那麼一嚇,珊娘從繡屏後出來時,只覺得連肩背都僵直了。她看看左右,見附近沒人,便抻著手臂活動了一下肩。

  想著才剛那一幕,她忍不住又是一陣笑。她才不會感到不好意思呢,是她先在這裡的!

  不過,這都兩輩子了,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袁長卿對人說這麼多的話。果然如林如稚所說的那樣,他只在朋友面前肯放鬆自己吧——換種說法,其實就是說,前世他倆做了一輩子夫妻,結果她連個朋友都沒能混得上。

  偏這一世,她直言不諱地說出她對他的不待見,他竟覺得她「活潑」,說她「有趣」,還挺「欣賞」她的……那麼,上一世時她是不是應該一天甩他一耳光,才能叫他拿正眼看她?!

  這麼想著,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不過,其實珊娘心裡也知道,她早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她了。經歷過漫長歲月的沉澱和重生的蛻變,如今的她既不是前世的那個她,更不是上一世這個年紀的她,甚至可以說,現在的她,是一個全新的人,跟前世已經全無瓜葛,所以,倒不好再以前世的那個她來判定袁長卿對現在的她的感覺……當然,袁長卿願意欣賞她也挺不錯的,畢竟,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虛榮心,何況她自己也挺喜歡現在的這個自己。

  珊娘微笑著又看了看左右,然後抻著手臂再次伸了個懶腰。

  懶腰伸到一半,她忽地一僵。因為她忽然想到了,林如軒所謂的袁長卿「頭一次看到她」,到底是在哪裡——木器行旁邊的小巷裡!

  ……就是說,當時在窗內看著她大逞雌威的,不僅僅只有那個沖她吹口哨的五皇子,還有林如軒和袁長卿!

  許連林如稚也在!

  珊娘眨了一下眼,頓時有點明白袁長卿為什麼會那樣「犯賤」了。原來,早在她自以為頗為惡劣地直言面對他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了她更為囂張的一面了。

  而,她就知道,袁長卿肯定會在事前把她們侯氏姐妹全都稱個斤兩!

  如果說侯家的女孩們追逐他的行為有失體面,那他這樣的行徑,也沒見得好到哪裡去!

  提著漿糊桶,珊娘繼續一個人在三樓的回廊間更換著簽條,忽然就聽得木制樓板上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這一回珊娘可是接受了之前的教訓,忙主動從那隻細頸大肚的彩釉花瓶後面走了出來。

  她這突然一冒出來,果然把來人嚇了一跳。

  「十三?!」侯七叫道。

  「七姐?」珊娘也是一陣眨眼。來人竟是她七姐姐。

  侯七手裡沒有拿著任何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上來幹活的。珊娘又是一眨眼,也就明白了——那袁長卿和林如軒靠著欄杆閒聊了半天,沒人看到才有鬼!

  「你……就你一個人在這裡?」侯七走過來,懷疑地往那隻放置著細頸瓶的木櫃後面瞅了一眼。

  「啊,其實還有個人的。」珊娘笑道。

  「誰?!」侯七忽地一轉身,原本頗為隨意的表情頓時管理起來,換上一副溫婉的模樣。

  珊娘「噗」地就笑開了,指著那隻細頸花瓶道:「躲在那隻花瓶裡面呢。」

  侯七怔了怔才反應過來,珊娘這是在笑話她,便狠狠挖她一眼。

  珊娘則笑眯眯地低頭對照著手裡的簽條,不再搭理她了。

  侯七向左右看了看,見左右真的沒人,便跟在珊娘身後問道:「剛才你一直在這裡嗎?」

  「是啊,」珊娘頭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這裡。怎麼了?」

  侯七一皺眉,「剛才我好像看到袁家大表哥和林家三公子在這裡說話來著。你看到他們沒?」

  「有嗎?」珊娘不感興趣地應著,回到那隻花瓶旁,小心撕下瓶口貼著的舊簽,又低頭在替換的那張彩簽上抹著漿糊,一邊道:「好像是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來著,不過我沒留意是誰。」

  「他們說什麼了?」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卻是差點叫那隻刷漿糊的刷子碰到她的衣袖。她忙嫌棄地推開珊娘。

  珊娘原還想逗一逗七娘的,被她這麼一推,她不高興了。放下漿糊刷,她先把手裡的簽條貼好後,回身抱起手臂,將她七姐上下一陣打量。

  「我知道姐姐是來做什麼的。」她開門見山道。

  七娘不由看著她一陣眨眼。可以說,西園的姑娘們各有特色,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稱,珊娘卻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線。她從不會當面給人難堪,也從不會直點主題地說話,如今這麼角色一互換,七娘頓感一陣好不適應。

  「直說吧,」珊娘道,「姐姐是覺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錯,所以才追過來的。可是?」

  七娘盯著珊娘看了一會兒,冷笑道:「還真當十三妹妹對他不感興趣呢。」

  「我是不感興趣,」珊娘一撇嘴,「可你們這麼追著人家跑,我看著覺得丟臉!怎麼說一筆都寫不出兩個『侯』字,偏偏我也姓侯。」

  七娘的臉一紅。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姐姐到底看中了他哪裡,我只怕姐姐是因為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才注意到那人的。姐姐原該有個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為我那天的胡說八道,竟亂了姐姐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七娘看著她,眼眸一陣閃爍。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雖然她們姐妹幾個從小就被一同養在西園裡,其實這時候彼此間多只是一些面子情,倒是各自出嫁後,隨著年齡漸長,倒漸漸想起往日對方的好處來,來往書信中也比小時候更多了一些親密。

  她歎息一聲,直言不諱道:「我確實不看好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之外,他還有什麼?對人溫柔體貼?還是善解人意?」她譏嘲地一撇嘴,「那人,就跟隻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心裡想什麼全靠猜,猜得對不對全靠天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鬱悶死的……」——事實上她也已經鬱悶死過一回了。

  「也許,他只是沒遇到對的人。」七娘後退兩步,靠著回廊欄杆道:「許遇到對的人,他就願意開口了呢。」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陣苦笑。當年她便是如她七姐姐這般想的。

  「七姐姐以為,牛牽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她冷笑一聲,也跟過去,背靠著欄杆道:「你以為你終有一日能打動他,你以為你就是那個對的人,可是誰又能保證,你就真是那個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入市之前還知道要撥拉一下算盤,盤算一下投入和收益。風險過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賭徒才肯去做。偏女孩子一輩子只能嫁一回,這樣大的賭注,值得嗎?」

  七娘看看她,笑道:「說得好像你吃過好大的虧一樣。你這麼偏激做什麼?原就只是說著玩呢,哪裡就真要怎樣了,我也不過是看看而已。」頓了頓,她忽然湊到珊娘耳邊,小聲道:「說是那一個,浴佛節的時候會跟著他家太太過來禮佛。」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七說的是次輔家的那個。她眼一亮,鼓勵著七娘道:「姐姐到時候仔細看看,就知道哪一個更好了。」前世時她七姐可是把那個七姐夫管得服服貼貼的。

  七娘又橫她一眼,帶著三分高傲道:「我這不就是在看嗎?倒叫你有得沒得說上一堆。」頓了頓,又看著她笑道,「你跟以前還在西園時果然很不一樣了。以前這些不中聽的話,你定是不肯說的。不過,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承你的情。」再頓了一頓,道:「說起來,我們姐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不帶拐彎抹角地說話呢。」

  「不好嗎?」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後都這麼說話了。」

  「我可做不到。」侯七一撇嘴。

  二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有時候,女孩子間的推心置腹來得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當然,這一刻相處融洽,許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臉。

  雖如此,曾經歷過一世的珊娘心裡卻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間怎麼算計,怎麼相愛相殺,長大後,卻仍能莫名記掛著當年那個曾彼此算計過的姐妹。

  珊娘搖了搖手裡的簽條,笑道:「七姐姐可要幫我?」

  七娘又是嫌棄地一撇嘴,「這漿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叫你說丟了你的臉面。」說著,她擺擺手,轉身下了樓。

  七娘走後,珊娘一邊翻找著簽條,一邊沉思著。雖然林老夫人說,女孩子不該把婚姻當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實卻是,可供女孩子們尋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過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嚮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況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她們從此以後就能一直幸福。

  才剛袁長卿沒說,但如果他肯說實話,她相信,他所說的那個「來日方長」,未必沒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個「紅顏知己」的意思。當初給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過是他不喜歡她的逼迫而已,卻不代表他沒有一顆向外發展的心。便是受條件限制,沒辦法向外發展,總還能在心裡藏著一個人,比如他才剛承認喜歡的林如稚。可笑的是,他竟覺得不休妻就已經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了。偏這世道永遠向著男人,男人可以重覓知音,女人卻不行,一輩子只能被綁死在一個男人身邊。而實在無從掙扎起時,女人似乎也只能選擇像五太太那樣逃避了……

  在尋求幸福的路上,女人真可謂一個腳印一斑血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爺。想著這對活寶似的父母,她那鬱結的心情才終於稍微開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為,五太太和五老爺之間的問題,不是五太太不喜歡五老爺,就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卻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間,就證明她的猜測全是錯的。五老爺那裡一向無所顧忌,早已經把他對五太太的心思表達得淋漓盡致;五太太這裡雖然表面裝著平靜淡定,那明顯紅潤了的臉色,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卻是處處透露著她的真實心情。

  這對歡喜冤家,頭一次叫珊娘覺得,自己實在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

  不過,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爺到底是怎麼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麼被五老爺攻下的?!

  偏她那裡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叫太太假裝聽不懂躲了過去。五老爺又是她爹,珊娘還沒那膽子去捋老虎鬍鬚……

  珊娘一邊抿唇微笑著,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一邊對照著那些捐贈物翻找著簽條。終於又找到一個對應的,偏那是一對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誰,把那舊簽條貼在高高的瓶口處,叫她怎麼也夠不著。

  她扶著漆瓶,踮著腳尖去夠那張舊簽,誰知這漆瓶只是看著很重,被她那麼輕輕一碰就搖晃了起來。珊娘嚇了一跳,兩隻手抵著瓶身,那踮起的腳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響起一聲警告,「當心!」

  隨著那聲警告,一隻手從她耳旁掠過,牢牢扣住那隻漆瓶的瓶頸,另一隻手則從她的頭頂上方伸過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驀然抬頭,便只見袁長卿站在她的身後,兩眼看著那隻漆瓶,卻是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姿勢,簡直可以說是將她整個人都罩在了懷裡。

  偏她這會兒尚未開始抽條,個頭僅僅及到他的胸口。她這般抬著頭,頓時就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她額前的劉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驀地低下頭,擺正了腦袋。

  扶穩漆瓶,袁長卿順勢摘下那張舊簽,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那簽條道:「這個太高了,我來貼吧。」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發地用沾著漿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換的新簽條頂端抹了一層漿糊,這才將那張新簽遞了過去。

  袁長卿接過去之後,她就沒有再站在那裡看他貼簽了,而是走到一旁,對照著下一隻鏨金銅獸熏香爐上一張髒兮兮的舊簽,翻找著手裡的新簽。

  而,若是仔細看去,多少還是能看得出來,她的耳尖正微微泛著紅。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4 23:58:45

第六十章 袁長卿蒙了

  袁長卿貼好簽條,回頭看向珊娘,見她垂著頭,並沒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動了一下,似想要說什麼,可到底不習慣主動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裡默默翻找著簽條,脖子後面卻是一陣陣地刺癢。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叫她開口救場,她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那裡胡亂翻著簽條,卻是越翻越心情煩躁。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麼心虛,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這裡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長卿見她果然乖乖等在這裡,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裡的簽條,才剛要轉身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背後道:「對不起。」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身去。

  只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對不起。」

  這道歉,可沒那麼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眯起那雙細長的媚絲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只愛穿深色的衣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回廊間,光線已一片暗淡,以至於他那件鴉青色的衣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色,只有一張白皙的臉,於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簽條道:「沒什麼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裡。」

  頓了頓,她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裡偷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裡,是你們沒看到我。」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不然我早走開了。」

  袁長卿看著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麼。」他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滑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唇,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溝。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肉肉的翹下巴,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麼久了,她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巴上會出現一道小溝……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麼,只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她覺得她這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她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不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她想了想,覺得這一回終於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她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麼笑盈盈地看著她。看著他原本銳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硬的下巴再次變出一道肉肉的小溝,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她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摸摸耳後,「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成共識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後,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少見他笑嗎?才叫她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轉過身去,乾脆暫時放棄那隻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面一個,是隻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簽,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裡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裡怎麼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麼說,真的只是一時的心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而,至於說他為什麼又回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裡。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可現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簽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

  珊娘都沒有回頭,只默默把手裡的簽條分出一部分,回身遞給他。

  她這裡將簽條遞出去時並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她以為的那樣伸手來接。她一皺眉,抬起頭,便只見袁長卿看著她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簽條,然後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簽條,一邊往前面一件捐贈物那裡走過去。直到感覺到珊娘重又回過身去,他這才住了腳,又回頭看向她——確切說來,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她要簽條時,她正低著頭。於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麼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後,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麼直了……

  於是,那種事後總叫他不安的迷亂,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回,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亂外,他還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砰然心動」——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動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動」,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裡那疊簽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內心的感受。

  這種心臟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覺,其實他並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裡的時候,他的心臟都會跳得這麼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動」,也不代表他對她,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亂,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更叫他感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後想起來都會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種感覺在他心裡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願擺脫的迷戀……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於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總要瞭解個透徹才能安心,但他並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亂的感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裡的簽條翻了好幾遍了。看看那些簽條,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長卿,和她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內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澀少年!

  這麼想著,她頓時感覺輕鬆了許多,剛才那怎麼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麼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簾。回身過去更換完簽條,她心情不錯地一轉身,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

  她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沖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她主動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便一撇嘴,拿著簽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她一眼,這才收回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簽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簽條上的內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於是,他假借著對照簽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物的一側,時不時地偷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麼,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

  認真工作著的珊娘一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每次一回頭,她都能跟袁長卿的眼撞在一處。

  這麼撞著撞著,她又有點混淆了。所以當她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處時,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主動出聲問道:「你想說什麼?」

  不想袁長卿竟給了她一個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的表情,反問了她一句,「什麼?」

  珊娘沖他一眯眼兒。

  袁長卿則仍是一臉的無辜。

  二人一陣默默對峙,最後,珊娘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愛說不說!

  而,等她又一次抓住他在偷看她時,她徹底不耐煩了,將手裡的簽條往那矮櫃頂上一拍,皺眉衝到他的面前,抬頭瞪著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嗎?你什麼都不說,就只知道拿眼看著我,你以為你這麼看著,就能把你的話看進我腦子裡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天生該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她這混淆著前世記憶的抱怨,卻是叫袁長卿一陣發愣。他以為她會指責他頻頻偷看她的,卻不想,她竟當他是有話要說……

  他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手肘道:「這裡。」

  珊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後傻乎乎地探頭過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長卿不由笑了,改而伸長手臂,指著她的手肘道:「那裡。」

  珊娘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她抬起手肘,見衣袖上沾著一片灰塵,便訕訕地解釋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裡蹭到的。」

  拍著衣袖,她忽然就想起剛才她探頭看向他手肘時,那模樣一定很傻。這麼想著,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還以為你是指你自己的衣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長卿沒有接話。珊娘也沒指望他會接話,便回身準備走開。不想她這裡才剛一轉身,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身後說道:「你真的很愛笑。」

  珊娘一怔。卻是莫名的,心頭就升起一股惱意。前世臨死之前,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她沉下臉,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難道還整天哭著?!」說著,又白他一眼,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袁長卿不禁一陣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她前一刻還笑盈盈的呢,怎麼眨眼間就變臉了?!

  他想了又想,終究想不到答案,便帶著一肚子的不解,回去繼續工作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稟性真的難改。珊娘原就是個受不住寂寞的人,如果她被迫一個人待著,沉默也就沉默著了,可這會兒明知道這裡不是她一個,哪怕另一個是她前世的冤家,她也希望身邊能有點人氣兒。

  於是,沉默著又換了幾張簽條後,她到底沒能忍住,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天是換不完了。」

  她真的只是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指望那隻鋸嘴葫蘆會接話,所以,當空曠的回廊間響起袁長卿的聲音時,珊娘嚇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沒指望我們一天裡能做完。」袁長卿道。頓了頓,他看著她,神情似有些猶豫的樣子。珊娘以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她主動開口,不想他接著就道:「要不,今兒就到這裡吧,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確實有點冷。」

  「什麼?」特別是那最後一句,珊娘沒聽明白。

  「你……」袁長卿頓了頓,小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冷?」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她剛才那小小的一哆嗦。於是忽然間,她眼裡有些混淆的兩個袁長卿,就這麼一下子分開了。看著眼前的少年,想著他那不怎麼高明的轉彎抹角,她忽地咬住唇,低頭憋了半天,到底沒能憋住,便悶聲笑了起來。

  袁長卿則被她笑得一頭霧水,不禁向她走了過去。

  他這一臉困惑的模樣,叫原已經笑完了的珊娘見了,忍不住又笑開了。

  而每當她快要止住笑時,一抬眼,見袁長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挫相,想著當年那麼精明擅謀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稚嫩的時候,她不禁笑得更歡了。

  袁長卿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她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漸漸的,他的唇邊也掛上了一抹笑。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想走開了,跟她在一起時,他的心情總能很好。

  「我說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珊娘抬頭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抹去笑出來的淚,道:「我可以試著拿你當朋友。但有一個條件,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給我說出來,我可不會慣著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雖然以現實來說,袁長卿和她認識只不過才一個月,但在珊娘的感覺裡,她和他已經相識一輩子了,所以說話間,便一時沒留神,一些語氣和用詞,根本就不是還不怎麼熟悉的人之間該用的。

  這帶著熟稔的口吻,令袁長卿疑惑看她一眼,心念間卻又是一動,更加覺得二人間有種不一樣的熟悉了。「我盡力。」他道,「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交談。」

  珊娘不客氣地一撇嘴,「你跟林如軒不是挺能聊的嗎?」又冷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提起漿糊桶,一轉身,向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袁長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過那隻漿糊桶,對她道了聲:「對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裡默默把這一身青澀的少年,和記憶裡那個年輕有為的袁大學士又做了個對比,然後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袁長卿又被她笑蒙了——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0:18

第六十一章 天倫之樂

  梅山書院一向鼓勵學生自力更生,丫鬟小廝們無故不許入山門。珊娘不願意讓三和她們白白浪費時間在山門外枯等,便叫他們看著點兒來接她。可因著今兒是休沐,她又被林老夫人支到大講堂那裡去幫忙,故而等她從大講堂裡出來時,竟比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

  好在她才剛從林如稚那裡借得一本西夷遊記,便在那山坡草亭裡坐了,一邊看著遊記,一邊等著她家裡來人接她。

  這是一本描寫西洋各國風情的遊記。珊娘正看得起勁兒,忽然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長卿」。

  她猛一抬頭,便看到山坡下,袁長卿正站在書院那石雕牌樓下看著她。

  見她抬頭,他飛快扭頭,卻到底遲了一步,還是叫兩個人的眼睛對上了那麼一瞬。

  如果他能一直那麼大大方方地看著珊娘,珊娘怕也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偏他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頭想了想,終究想不明白他這是鬧的哪一齣,便放下書,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石雕牌樓那邊。

  叫住袁長卿的,是林如亭。

  林如亭並沒有看到草亭裡的珊娘,只急急走到袁長卿的身旁,對他道:「還以為你走了呢。那件事我想了一下,我們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藉口,很容易打草驚……」

  「師兄!」袁長卿忽地抬手攔住林如亭,又暗示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師兄莫急,我也想到你說的那個問題了,而且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對策。只是能不能行,還要跟師兄商量一下。」

  林如亭這才意識到,他一時過於心急了,便笑著看了一眼四周。於是,他這才看到草亭裡的珊娘。

  「十三姑娘,」他忙過來,沖著珊娘行了一禮,道:「姑娘怎麼在這裡?」

  珊娘還了一禮,笑道:「在等家裡的車。」

  林如亭道:「阿如倒是還沒走,要不,叫她的車送你一程?」

  珊娘搖頭道:「原跟家裡約好了時間的,只是我出來得早了一些。」又道,「林學長和袁師兄儘管去忙你們的事吧,我在這裡沒事的,旁邊還有人呢。」

  珊娘和林如亭又寒暄了兩句,便各自分開了。

  而自始至終,那袁長卿就像個雕像般,沉默站在林如亭身後。平靜無波的臉上,與其說是淡定,倒不如說是疏離——這才是珊娘記憶裡的那個袁大學士!

  只是,相互道別時,袁長卿於轉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這才發現,原來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顯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沒有出現那麼一道淺溝,這仍然算得上是個微笑的。

  珊娘頓時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長卿,顛覆了那個差不多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裡的大學士形象。

  直到家裡的馬車來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馬車,珊娘的腦子裡仍在不時交替閃過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袁長卿。一個老辣穩健,一個稚嫩生澀;一個智多近妖,一個卻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該把手腳往哪裡放……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起來竟像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想著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無措的窘樣,珊娘的唇邊忍不住又掛上了一抹笑——她卻是沒有意識到,正是從這時候起,她漸漸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長卿,和記憶裡的那個人等同起來。

  等她到家時,她才發現,那大管家桂叔竟親自在馬車下候著她。

  「我是不是要受寵若驚啊。」珊娘小聲嘀咕著,扶著三和的手下了車。

  桂叔上前請了安,閒話了幾句後,他忽然眯著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回來了。」

  雖說今兒是休沐,因著珊娘要去學裡幫忙,便准了奶娘的假,讓她回家一趟。桂叔忽然點了這麼一句,不禁叫珊娘心頭一動,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那裡卻像是他只不過心血來潮說了那麼一句閒話似的,轉眼又說起別的閒事來。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擰了起來。

  一路把珊娘送進西角門,桂叔又東拉西扯地扯了一會兒閒篇,這才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回頭看看他的背影,問著三和道:「奶娘回來時可有什麼異樣?」

  三和想了想,「倒沒看出有什麼。」又道,「不過媽媽哪次回家能開開心心的。」說著,歎了口氣。

  李媽媽是童養媳,從小就受盡了苦難,還是後來機緣巧合進府給珊娘做了奶娘後,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著她掙錢養家,才漸漸不再虐待於她的。可就這樣,她那混帳丈夫仍是見面就動手,上一次更是險些當著珊娘的面就動了手。

  珊娘皺眉想了一會兒前世,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年紀,也不知道奶娘家裡什麼時候跟奶娘提過繼的事,想來應該還沒到時候……

  可連袁長卿都能跟她記憶裡的模樣不一樣了,奶娘的事未必也會跟前世裡一樣。珊娘不放心地搖了搖頭,剛要抬腳趕回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從他的院子裡跑出來,險些跟她頂頭撞上。

  侯瑞也沒料到會在這裡撞到珊娘,「喲」了一聲,一回身,就縮回了他的院子。

  只這錯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隻淤青的眼。於是她趕緊追了上去。

  侯瑞聽見身後腳步響,忙拔腳跑回了屋裡,又「咣」地一聲關了門,直接把珊娘關在了門外。

  珊娘追過去,拍著門道:「你藏也沒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還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聽,忙開了門,一把將珊娘拉進屋,舉著手指豎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你想害我再被罰跪祠堂嗎?!」

  珊娘先是橫他一眼,才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著他的臉,察看著他那隻青了的眼道:「你還知道怕!你可還禁著足呢!溜出去也就罷了,竟還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罷了,偏臉上又帶著幌子。便是我不說,你以為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說,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長這麼大,除了奶娘,還沒一個人這麼關心過侯瑞。侯瑞頗不自在地想躲,卻躲不過珊娘的強勢。她硬是掰著他的腦袋,一邊叫人打水拿藥膏,一邊小心摸著那傷處問道:「就這一處嗎?還有哪裡傷了?」

  「就這一處。」侯瑞彆彆扭扭地坐著,又道,「沒事的,奶娘已經給上過藥了,我就只是一時大意……嘶!」

  珊娘忙縮回手,瞪著他道:「原來你還知道疼!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又從丫鬟手裡接過帕子和膏藥,一邊親自給他處理著傷處,一邊不住口地數落著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歲或六歲,整天在外面瞎混個什麼?!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經學一學什麼兵書策略,將來哪怕投軍,好歹也是一條出路。偏我看你就只是喜歡打架惹事罷了……不對,許應該說,你只是喜歡被人捧著當老大。可要說起來,你又算是什麼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只當你是個混混而已。還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們不過是在故意騙著你的吃喝,騙你替他們當打手罷了。偏你竟不自知,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真是什麼老大了。你那些所謂的兄弟,不定背後怎麼嘲笑你呢……」

  珊娘這麼說時,腦子裡其實下意識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齡的袁長卿。十六歲的袁長卿,雖然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精幹,可比起同齡人來,他仍是「別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長卿一比,簡直不夠看的。

  她這裡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當她兒子似地教訓著,侯瑞那裡哪受得了這個,早變了臉色。若不是因為知道珊娘是關心他,他早發了火。可他這裡不吱聲,珊娘那裡卻是越來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還越說越過分。便是他心裡原還有那麼一點小感動,這會兒也早被她的絮叨給吹得沒影兒了。忍無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氣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將她推出門外,一邊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認識我那個兄弟?哪隻眼睛看到他們騙我吃喝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又豈是你這麼個黃毛丫頭能懂的?!」

  他回手扣住兩扇門板,只探著個腦袋道:「我就樂意做個混混,怎的?!覺得我丟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裝著你的全乎人兒,我還沒嫌你丟人呢,你倒管起我來了!」

  說著,「咣」地一下關了門。

  愣愣看著那兩扇門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時她便是如此,總以為她一心是為了別人好,便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侯瑞的奶娘黃媽媽原就不太會說話,見珊娘被侯瑞推出來,她只慌亂地搓著手,訥訥道:「姑、姑娘別生氣,我們大爺就是這脾氣,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珊娘揮揮手,將黃媽媽趕到一邊,過去敲著門,對門裡的侯瑞道:「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說得太過分。哥哥說得對,我都不認識你那些朋友,不該那麼說他們。哥哥別生氣,妹妹向你道歉了。」說著,隔著門,向著侯瑞屈膝行了一禮。

  侯瑞並沒有走開。隔著門縫,看著珊娘真的向他低了頭,侯瑞不禁一陣詫異。雖說他們兄妹從小不在一處長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頂南牆不回頭的個性,這會兒聽見她竟主動道歉,他不由就拉開了門。

  於是,兄妹倆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相互一陣沉默對視。

  珊娘這裡沖著侯瑞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才剛要開口再次道歉,就見侯瑞就雙手抱胸,一臉傲嬌地道:「便是你要勸我,也該注意個方式方法。怎麼著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這時,五房上空忽然響起一陣殺豬似的嚎哭。隔著一個多月不曾聽到小胖墩這樣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兄妹倆對了個眼,忙不迭地向著小胖的院子沖去。

  衝進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裡,嘴上全是血,手裡還拿著一塊沾著血跡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沒能弄明白小傢伙為什麼哭,正焦急地搬著小胖的臉在看著他的嘴。

  小胖墩雖然哭著,眼睛卻沒閑著,看到他最喜歡的姐姐來了,頓時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著珊娘撲了過來。

  珊娘趕緊摟住他,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這會兒奶娘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了,便低頭在地上找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一顆帶血的牙,笑道:「二爺換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臉,珊娘和侯瑞湊過去一看,可不,缺了個下門牙。

  那侯瑞當即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指著侯玦道:「掉個牙也能哭得這麼驚天動地的,我還當你被老虎咬了!」

  正說著,聽到動靜的五太太和五老爺也過來了。五太太忙拉過小胖墩好一陣哄慰,五老爺一回頭,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當即一拍桌子,指著侯瑞才剛要發火,忽地想到什麼,趕緊回頭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聲響嚇了一跳,不過倒沒有再次把衣袖抖出個水波紋來。

  五老爺氣勢被這麼阻了一阻,倒沒那麼盛了。不過侯瑞到底沒逃掉被罰跪祠堂。

  看著哭哭啼啼沒個男孩兒樣的小兒子,再看看就快要成為街頭混混的大兒子,五老爺不禁一陣皺眉,心裡正想著還是女兒好時,忽然就聽到五太太那裡細聲問著珊娘:「今兒不是休沐嗎?怎麼一天沒見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約著出去了。」

  頓時,五老爺的臉就唬了下來——合著這女兒也不省心,出門都不帶打聲招呼的!

  珊娘他們幾個卻是不知道,就因著這件事,叫五老爺終於想起來,他也是個當爹的。於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爺終於想起來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把這倆熊孩子整治得夠嗆。

  至於珊娘……俗話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兒的教養原就該由太太負責。五太太那裡一直覺得珊娘哪哪都好,沒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唯一的影響,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懶覺了……

  老爺那裡忽然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太過我行我素了。老爺覺得很有必要加強父母女子間的感情交流,於是便立了一條新家規: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處用。誰都不許缺席。

  因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挺多,珊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裡時,就一時把奶娘的事給忘了。直到晚上她慣常泡澡時,奶娘替她擦背,她忽然看到奶娘卷起的衣袖下有一處被人擰出來的青紫。

  只是,不管她怎麼問,奶娘都只說是她不小心撞的。看著李媽媽,珊娘歎道:「奶娘,咱不受那個氣了,和離吧,我養你一輩子。」

  李媽媽嚇了一跳,怔怔看她半晌,忽然溫柔一笑,撫著她的臉道:「姑娘有這心就好。」到底沒肯提家裡的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0:31

第六十二章 一幅畫

  女學裡現有兩名女學長,柳眉和陳麗娟。可女學的學生們卻發現,最近她們似乎又多了兩個編外的女學長——侯珊娘和林如稚。

  林如稚天性活潑,且大家混熟後,也就都知道了,她是山長的寶貝孫女兒。雖然她才來書院不久,暫時還不夠格做上那「學長」之位,可誰都知道,她將來必定是要成為女學學長的。所以,便是如今她頻頻被先生們委以重任,別人也沒什麼別的想法。

  珊娘就不同了。雖說她已經連著好幾年都是女學歲考的第一名,可女學裡的明眼人大有人在,特別是那些學長會的人,便是她之前再怎麼在人前裝著乖順,那藏於內裡的功利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處世態度,仍是叫明眼人對她存了疑。所以,當掌院那裡也頻頻點著她的名,叫她負責一些募捐會的籌備工作時,學長會的那些人見她不僅沒有像以前那樣找著理由推脫,還表現得頗為積極……不引起一些猜測和閒話,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書院裡每日早晨辰時上學,午時午休;下午未時開課,酉時放學。中午有著整整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雖說書院離家並不很遠,可因為之前家裡不管他們,珊娘他們也就懶得來回跑了,每天都是由家裡給學裡送飯的。可最近因著五老爺「父性的覺醒」,硬是要求三個孩子中午都得趕回家來吃飯,所以最近珊娘每天都是來去匆匆,倒一時沒留意到那些有關她的閒言碎語。

  和將來要考功名的男學生們不同,女學的課業並不重,上午是些四書五經之類的大課,下午則是一些怡情養性的副課。比如琴棋書畫,廚藝刺繡等等。這些副課都為選修課,可上可不上。這天午後,珊娘因午睡起晚了,等她趕到書院時,差點兒就遲到了。而等她在琴室裡坐下時才發現,林如稚不知為什麼竟還沒來。當時她也沒在意,只當是林如稚一時偷懶逃課了。

  教琴的先生那裡做完示範後,便要求學生們自行練習,她則轉身離開了。先生的背影才剛一消失,那遊慧就和趙香兒對了個眼兒,立時雙雙轉過身來,湊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問著她:「你跟林學長,到底是怎麼回事?」

  珊娘被問得一陣莫名其妙,「什麼?」

  「別裝了!」遊慧不客氣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學裡早傳遍了,都說學長對你青眼有加呢。」

  趙香兒也道:「早想問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離,林學長又是阿如的親兄長,倒不好當著她的面問你。趁著這會兒她不在,說!」她學著審官輕輕一拍桌子,笑道:「老實交待,你跟林學長是怎麼回事?!」

  珊娘這才明白她們的意思。

  卻原來,雖然袁長卿那裡替她做了解釋,便是林如軒不再那麼針對於她,珊娘在那些自願去大講堂幫忙的女學學生中間仍然是人緣不佳。那林如亭一向是個溫潤君子,見她被人排斥,便常常做什麼都要主動帶上她。這麼一來二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眼裡看來,倒好像是她和林如亭時時黏在一起一般了。

  若是換作一個正常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人傳著這樣的粉色新聞,怕早就氣哭了。珊娘則早已經過了那個幼稚的年齡,且她看她的同學們,多少有一種長輩看晚輩的心態。聽著這樣的傳聞,她不僅不生氣,還覺得挺好笑,便忍著笑,向那二人舉著手發誓道:「我跟林學長真的沒什麼,不過就是林學長好心,看不得我被人排擠落單而已。」

  都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先生不在的時候,學生們原就很容易不乖,如今又聽著游慧和趙香兒那裡問著珊娘這麼勁爆的話題,頓時,班上大半的女孩子都圍了過來。便是珊娘那裡再怎麼堅決否認,可架不住一群未成年的小姑娘們強大的腦補功能,竟把這件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越聽越像那麼一回事了。

  珊娘沒辦法了,攤著手道:「我可真是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們故意不理我,林學長才對我多照顧了一點。偏她們見了,又因著林學長照顧我就更加不肯理我了。可她們越是這樣,學長心裡就越是過意不去,就越是要來照顧我,我就越是被她們排斥……想想我可真冤。」

  遊慧忽然想到什麼,往珊娘的琴桌上一趴,小聲道:「這就對了!我跟你們說,這事再沒別人了,肯定是柳學長那裡叫人不理你的!誰都知道,柳學長喜歡林學長已經很多年了。」

  是女的,不管年紀多大,就沒有不愛好八卦的。一群小丫頭片子頓時湊在一處議論紛紛起來,這個說,學裡的那個誰誰誰也是喜歡林學長的;那個說,男學裡的誰誰誰也喜歡著柳眉柳學長……總之,到了最後,已經沒人再說珊娘的那點「緋聞」了,倒全都說著書院裡的兩大風雲人物:林如亭和柳眉。

  似乎游慧看柳眉格外不順眼,當她再次說著柳眉壞話時,趙香兒推著她笑道:「你且別忙著說別人,倒是說說你自己啊。你不也是喜歡林學長的嗎?」

  遊慧紅了臉,反手回擊她道:「你不也是?!」

  趙香兒卻道:「最近我換人了。」說著,伸長脖子問著眾人,「你們覺得,那個剛從京城來的袁學長怎麼樣?我再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眨眼,然後又是一陣笑——這倒跟前世時一樣了。前世時也是這樣,袁長卿來梅山書院不久,就和林如亭一樣,得到了許多女學學生們的青睞。那時候,她還曾因此吃了一陣子的醋,直到後來兩家下了定,她不再來學裡上學。

  趙香兒這麼一說,頓時引得不少姑娘的同聲附和。而她們誇著袁長卿的時候,卻是不小心惹到了林如亭的那些忠實擁躉。於是,兩幫人就這麼互掐了起來。珊娘坐在兩幫人的中央,一會兒扭頭看看你,一會兒又扭頭看看她,忍不住抿著唇兒一陣寬容的笑——這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

  她原是隔岸觀火來著,偏那趙香兒不肯放過她,忽地一拉她的手臂,道:「十三你說,他們兩個,哪個更好?」

  珊娘一怔。她再沒想到,這把火竟會燒到她的身上。

  「說嘛!」遊慧和其他幾個「林如亭派」也威脅地伸手推著她。

  要換作以前的珊娘,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這會兒她卻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少女,便笑道:「要叫我說,我個人還是覺得林學長更善解人意一點……」她這話,頓時引得「袁黨」一陣不滿。珊娘忙擺著手又道:「不過那個袁師兄確實長得漂亮。可漂亮歸漂亮,奈何他對人太冷淡了,見人都不說話的。」

  「男人話多那叫娘娘腔好吧!」趙香兒反駁著她,又握起雙手,一副迷醉的模樣,道:「我就喜歡袁師兄那種清清冷冷的樣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裡正說得熱鬧,忽然就聽得有人在琴上重重劃了一下。頓時,那刺耳的聲響打斷了眾人的議論。大家不約而同回頭,珊娘也從人縫中看了過去,卻是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弄出這聲響的人,竟是十四娘。

  十四娘站起身,也不回頭,只輕蔑地從肩下瞥著她們這群人,道:「家裡送我們來學裡,是學規矩和學問的,不是叫我們來議論男學裡的學長師兄們的!都注意著些儀態吧!」

  珊娘的眉頓時就是一挑——十四雖然愛拔尖,但基本也算是個懂得圓通的,這種容易引起爭執的話題,照理來說,她怎麼著也不會這樣當眾發難才是。

  游慧和趙香兒對視一眼,同時冷笑一聲:「假道學!」

  「你們說什麼?!」十四娘惱火回頭。

  「怎麼?我們說錯了嗎?」趙香兒也回頭沖她一抬下巴,「我們也就只是說得熱鬧而已,也沒見誰真的追著什麼人跑啊,怎麼就有失儀態了?。」

  她們班上除了珊娘、林如稚和十四娘外,其他人都沒有參與募捐籌備的事,所以趙香兒並不知道十四其實正悄悄追逐著袁長卿,她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偏那十四做賊心虛,當下一拍琴桌,怒道:「你說什麼?!」

  趙香兒一向頗具男孩氣,十四又是個愛拔尖的,眼看著兩邊就要撕扯上,珊娘忙站出來攔下雙方,對十四笑道:「不過是些玩笑話,誰若是真當了真,那才是笑話呢。」

  她這裡和著稀泥,十四那裡卻是忽地一斜眼,睨著她道:「原來是玩笑話,虧得姐姐告訴我,不然我還真當姐姐怎麼傾心於林學長呢!」

  珊娘的眼不由就是一眯。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十四之所以發難,為的就是引出這麼一句話來!

  自她和七娘談過那番話後,七娘就再沒去過大講堂。也不知道七娘是不是跟其他侯家姑娘們說了什麼,總之,後來便是那幾位侯家姑娘並沒有都像七娘那樣退出,至少都不再那麼明顯地圍著袁長卿打轉了。只這十四娘是依然故我。珊娘找著機會想要勸她一句的,只是她才剛開口,十四就沖她一陣冷笑,說:「姐姐這是怕了我嗎?」說完扭頭就走。

  顯然,十四是拿她當競爭對手了。

  珊娘搖頭一笑,卻是大大方方地一攤手,道:「連聖人都說『知慕少艾』,又何況我們。再說,我們才多大的年紀,知道什麼傾不傾心的?大家看林學長,不過就跟看一幅畫兒似的,覺得他好看,就多看兩眼,多議論兩句罷了。難道誰會因為喜歡一幅畫,就非要對那幅畫有什麼想法不成?」

  她這麼一說,眾人頓時一陣附和。

  正鬧著,忽然就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先生來了。」

  猴兒們看到老虎回來了,頓時四散而逃。珊娘抬頭往琴室門口看去,卻是一怔。她再想不到,先生肩後站著的,竟是林如亭和林如稚兄妹。

  林如稚沖著珊娘一擠眼。珊娘頓時知道,她說的那些話,他們兄妹都聽到了。

  她垂眸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便抬眼坦然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則表現得比她更為坦然,仍是掛著那麼一臉溫和無害的笑,就好像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一屋子的小姑娘都才沖他發過花癡一般。

  林如稚之所以沒來上課,卻是因為中午的時候,大講堂那邊來了一批意料之外的捐贈物。而明天就是拍賣會了。林家兄妹一直在那邊忙碌著。因為實在人手不夠,林如稚便想著她們班上這一節是琴課,就和林如亭找了琴課先生商量,暫時借班上的同學過去幫忙。只是,她再沒想到,班裡這群小姑娘們竟都在八卦著她的兄長。

  帶著人往大講堂過去時,林如稚忍不住就拿肩撞了一下珊娘,笑道:「一幅畫?」

  珊娘抬眼看看前方那一派從容的林如亭,臉上不禁一紅,才剛要回手去推林如稚,林如稚已經機靈地跑開了。

  林如稚跑到她哥哥身旁,也不知道跟林如亭說了什麼,林如亭忽然就回頭對著珊娘微笑了一下。

  珊娘正眨眼間,忽然就聽到十四在她身後冷笑道:「一幅畫?!」

  同樣的三個字,卻是不一樣的語氣。珊娘回頭,便對上了十四那含譏帶嘲的眼。

  忽地,珊娘就怔住了。十四追逐著袁長卿,她覺得十四那是輕浮;可她和遊慧她們議論著林如亭時,何嘗又不是一種追逐?!偏她竟振振有辭說她們是在欣賞一幅畫……而,十四所做的那些事,其實大半她前世也做過,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她的手段更隱蔽、更高明而已。

  此時她們正好已經快到大講堂了。大講堂門前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柳眉。見她們過來,柳眉忙笑盈盈地迎上去,一邊問著林如亭什麼事。

  看著柳學長那張變得格外燦爛的笑臉,珊娘又是一陣沉默眨眼。似乎自古以來,男人追逐女人便是順理成章的事,女人反過來追逐男人,哪怕不是追逐,只是對某個男人表現出某種好感,那都是一種輕浮,是浪蕩……

  這麼想來頗有些不公平。可不僅男人們這麼看,連女人自己也是這麼看待別的女人的……

  回頭看看十四娘,珊娘忽然就想起林老夫人說的那些話。然後,驀然間,她豁然開朗。原來林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敞開心胸,希望她不要帶著那些條條框框去看自己,看別人——便是十四追逐了袁長卿,便是她一心求嫁袁長卿又如何?只要袁長卿沒有意見,只要她沒有做什麼傷害別人的事,便誰都沒有那個置喙的權利。

  在這個春天的午後,眯眼站在陽光下,珊娘忽然意識到,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她其實一直沒變,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標準衡量著別人……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克己,什麼叫寬容——克制自己,不以自己為標準去衡量他人,這,才是真正的寬容。

  也是真正的優雅。

  看著從大講堂裡款款走出來的林老夫人,珊娘真心實意地屈膝行了個福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0:41

第六十三章 七千兩的熱鬧

  第二天募捐拍賣會,正好逢著休沐。

  不僅五太太捐了幅繡畫,五老爺那裡也捐了一張字畫,所以五老爺興致勃勃地拉上一家人全都去了拍賣會。

  在拍賣之前,那些捐贈品全都是陳列在大講堂的回廊裡供人參觀的。珊娘在捐募會幫忙的事,家裡人也都知道,那小胖墩便拉著珊娘的手,在樓上樓下一陣亂竄,一邊問著她在這裡都做了些什麼。

  回應著胖墩的十萬個為什麼,珊娘才突然發現,她居然在其中幫了很多的忙。一開始,她原是被林老夫人支應過來的,做的也不過是些貼簽條、記清單之類的雜事,可她到底是做過多年主母的人,便是她沒有刻意顯擺,她調配統籌的能力仍是漸漸顯露了出來,於是漸漸的,她便再沒做那些雜事了,而是幫著林如亭調度著各處事務——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被那位柳眉學長所忌憚的。

  帶著小胖墩把樓上下轉了一圈後,珊娘和侯玦回到一樓。此時那高高的講臺周圍早佈置了一圈桌椅,五老爺站在五太太身後,正和林芝林老山長說著話;五太太則和林老夫人並肩坐著,二人低聲說著些什麼。見珊娘過來,老夫人對五太太笑道:「你家十三果然能幹,這次幫了大忙了。」又笑著問珊娘:「這趟辛苦下來,可有何感受?」

  珊娘上前見了禮,又順著老夫人的手在桌邊坐了,笑道:「再沒想到,原來一件看似簡單的事,背後需要付出那麼多的辛苦。」又道,「夫人佈置的功課,我也有做。雖然忙的時候挺忙,可不知道為什麼,忙起來的時候,心裡反而感覺很踏實。這便是夫人想要叫我體會的嗎?」

  老夫人看著她狡黠一笑,道:「這你可不該問我,體會原是件很個人的事,我的體會肯定跟你的體會不一樣。不過只要有所領悟,便不算是白忙了一場。」又道,「聽阿如說了,你很擅長調配人手,接下來還有許多事需要你幫忙呢。」

  以前珊娘只管捐,捐了東西後就不管善款的去向了,如今她才知道,原來捐募會不僅要籌集善款,也要管著那些捐贈物的發放,以及善款的分配。之前她就曾聽林如亭和幾個學長商量著下一步的工作。而珊娘也挺喜歡那種忙碌時的充實感的,便點頭應下了。

  林老夫人那裡扭過頭,對五太太笑道:「太太有空時,不妨也來幫幫忙。」

  五太太卻只微笑不語。

  老夫人也不強求,便轉變話題說起別的事來。

  珊娘在一旁陪著坐了一會兒,始終沒看到林如稚,就問著老夫人道:「阿如呢?」

  「在這兒呢!」

  林如稚不知打哪裡冒了出來,一下子撲在珊娘的肩上,笑道,「我看到你領著你弟弟到處走來著,想去追你,結果等我走到樓上,偏你們又下樓了。」

  她這裡嘰嘰咕咕說著,珊娘的眼卻是看向她的身後。

  她的身後,林家兄弟和袁長卿等人也正好過來了。眾人相互一陣見禮,五老爺忽然抬手指住袁長卿道:「我說我好像忘了什麼,原來是忘了你。你老師叫我照顧你來著,今晚就來我家吃頓便飯吧。」

  袁長卿頓了一頓,拱手道:「原不該辭,只是,姨祖母那裡今晚設宴,小侄不好不到。」

  「老太太那裡?!」五老爺一挑眉,這才想起最近的傳聞,便冷哼一聲,斜睨著袁長卿道:「這就看你怎麼想了。你若想去,我不攔你。你若不想去,我派人去跟老太太說。」

  袁長卿立時毫不猶豫地表明態度,向著五老爺躬身一禮道:「有勞五叔。」

  這態度,五老爺表示很滿意。

  一旁,珊娘則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她這爹,能再狂放不羈一點嗎?

  五老爺說:當然能!

  於是,等拍賣到五太太的那件繡品時,五老爺就再次狂放不羈了起來,竟是和一個陌生人爭起標來,一路將那幅繡畫喊到七千兩的高價,竟是比他那落著疏儀先生款的風竹圖足足高出一倍的價。要不是五太太死命攔著,五老爺還想喊出八千兩來著。

  落了標,五老爺坐回去後好一陣默默運氣,後來還是五太太主動給他斟了一盞茶,老爺這才平了心氣兒,卻是又被五太太這難得的殷勤迷得立時就把那幅繡畫忘到了腦後。

  被五老爺邀著一桌子同坐的袁長卿扭頭看看那個拍得繡畫的中年男子,忽然問著侯瑞道:「你可認識那人?」

  侯瑞這猴兒哪裡耐煩這種場合,要不是五老爺壓著,他早跑得沒影兒了。這會兒他正趴在桌子上拿瓜子擺著字玩,竟是都沒有聽到袁長卿的問話。

  珊娘皺起眉,悄悄捅了他一下。

  侯瑞嚇了一跳,狠狠瞪向珊娘。直到袁長卿那裡又問了一遍,他這才扭頭看向那個中年人,然後卻是一揚眉,疑惑道:「怪了,好像不是我們鎮子上的。」

  林如稚也擠在珊娘這一桌,便笑話著他道:「說得好像你能認識鎮上所有的人一樣。」

  侯瑞跟隻刺蝟似地豎起一身的刺,瞪著林如稚道:「便是沒個十成至少能認識個九成!」又冷哼一聲,「我去看看。」說著,不等人伸手來攔,他就「哧溜」一下溜了出去。

  五老爺那人做什麼事都是心無旁騖,這會兒見五太太難得主動給他斟茶倒水,他眼裡早看不到別人了。等侯瑞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時,他竟是都不知道兒子曾溜出去過。

  侯瑞坐回原位,頗為得意地斜睨林如稚一眼,這才對珊娘他們幾個道:「那人果然不是我們鎮子上的,是住在吉祥客棧裡的一個行商。說是聽客棧老闆說起鎮上有這麼個募捐拍賣會,他才跟著過來湊個熱鬧的。」

  「七千兩的熱鬧……」端著茶盞,袁長卿低聲嘀咕。

  珊娘一怔,不由看向袁長卿,「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袁長卿沒料到她會問他,習慣性地答道:「沒什……」他忽然一頓,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就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照理說,五叔的字畫才更有名頭,外地行商便是要收購,也該沖著五叔去才是。」

  他這一停頓,卻是令珊娘眨了一下眼,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袁長卿居然是在向他們做著解釋。而照著他的性情,他應該如他只說了一半的那句話,答她一聲「沒什麼」才對。

  忽地,珊娘心頭一動,總覺得他之所以會主動做這麼一番解釋,是因為她曾對他說,她不想猜著他的心思……

  「也對哦,」那邊,林如稚以食指抵著下巴,沉思道:「七千兩可不是個小數目。」

  珊娘想了想,對侯瑞道:「你不是外面的兄弟多嗎?要不,找人打聽一下這人的來路?」

  侯瑞橫她一眼,「怎麼,這會兒不嫌棄你哥哥我是個混混了?」

  珊娘立馬拿手指用力一捅他的胳膊,也橫著他道:「你便真是個混混,就不是我哥哥了?!」

  這侯瑞在鎮子上果然混得頗為風聲水起,沒到晚,那位外地客商的來路就被他摸清了。

  五老爺那裡說到做到,叫桂叔給老太太送了個口信,就直接把袁長卿截留回家了。侯瑞雖然淘氣愛打架,卻也癡迷於對弈,等他的小廝過來報信時,包括珊娘和小胖墩侯玦在內,幾人都在侯瑞的院子裡看著他和袁長卿兩個下著棋。

  小廝南山稟道:「客人是從京城來的,說是做的繡品生意。」

  珊娘看看袁長卿,道:「聽著倒不像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袁長卿在指間轉著一枚棋子,沉思道:「只七千兩的數目有點可疑。」頓了頓,他看著珊娘又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競價時,那人看著很奇怪。便是生意做得再大的客商,投入那麼大一筆銀子,總要格外慎重才是,可那人卻是連一點頓兒都沒打,一副勢在必行的模樣。」

  頓兒……這明顯的「兒」字音,不由就叫珊娘又看了他一眼。

  袁長卿那裡仍是轉著棋子沉思著,侯瑞則看看他,再看看珊娘,不以為意地一聳肩,「管他怎麼想的,他樂意花多少錢是他的事。再說了,做生意的,還能真做了虧本買賣?不定他那裡早找好下家了。再不行,這是善款募捐,就不興人家就是想要找著理由捐出這麼一筆錢?」

  珊娘忽地一眨眼,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她。

  她點頭道:「哥哥說得對,沒人肯做虧本生意的。」

  袁長卿也點頭道:「我倒是好奇,誰是下家。」

  這二人一問一答間,竟是全然一副把別人都排斥在外的感覺。侯瑞再次看看那二人,又是一咂嘴,敲著棋盤道:「我說,還下不下棋了?!」

  結果,侯瑞是五盤五輸。

  便是現在的袁長卿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那位袁大學士,他的棋路也已經深得三味,於穩健中透著深謀遠慮。侯瑞的棋路則一如他的性情,全是大開大合的直來直去,便是偶爾於小處做著些謀算,也沒一個能引得袁長卿來上當的。下了五盤後,他就不幹了。珊娘看得有些技癢,便替了他一局。結果她也輸了。

  於是侯瑞把袁長卿擠到一邊,和珊娘對弈起來。

  珊娘對付袁長卿不行,對付侯瑞卻綽綽有餘,把侯瑞又打了個落花流水。

  她得意洋洋地撿著棋子,侯瑞則是一陣哀號抱怨,一直沉默旁觀的袁長卿這才指點著他道:「十三兒喜歡做局迷惑人,只要你別受她的干擾,准能抓住她。」

  「是嗎?!」侯瑞頓時來了精神,硬是拉著珊娘又來了一局。這一局,袁長卿便沒再沉默。隨著他的指點,珊娘果然吃力了起來。眼見著要輸,她這才不滿地橫了袁長卿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

  袁長卿看看她,唇角微微一翹,果然觀棋不語了。可他這觀棋不語,也只不過是不說話而已。每當侯瑞又要落進珊娘的圈套時,他那裡不是咳嗽就是清嗓子,惹得珊娘沖他頻頻瞪眼兒。最後撿子兒一算,侯瑞贏了。

  珊娘不服氣地瞪著那二人道:「不算!你倆二打一!」

  侯玦原坐在一旁玩著棋子,聽了這話便撲過來,咧著那缺了牙的嘴沖珊娘討好笑道:「姐姐別惱,我幫你。」

  侯瑞斜眼看看他,笑道:「得了吧,你這門板都被人下了,還幫人?!」說得侯玦撲過去就跟他好一陣廝纏。

  看著他們兄弟打鬧著,袁長卿忽然低聲說了句,「真好。」

  珊娘詫異回頭。

  袁長卿沖她又是一勾唇角,笑道:「有兄弟姐妹真好。」

  看著那下巴上的小溝,珊娘一陣沉默眨眼——這袁長卿,人前不是專愛裝著個高冷範兒的嗎?!今兒這是怎麼了?下棋作怪也就罷了,這會兒居然還莫名其妙沖她發起感慨來了……再說,他倆有那麼熟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0:53

第六十四章 想想就麻煩

  自那日後,五老爺總算記住了友人的託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長卿領回家來吃頓便飯。

  袁長卿這人雖然話不多,但他有意討好人時,還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讀書多,見識廣,又是師出名門,不管五老爺那裡跟他聊些什麼,他都能應承上兩句,倒叫五老爺對他一陣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五老爺這裡對袁長卿有多另眼相看,回頭看著自家那個跟袁大同齡,卻只會打架的兒子就有多不待見。於是五老爺就犯了個那些老式家長們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著袁長卿這麼個「別人家的孩子」,敲打著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誰都不會樂意被人當劣質品天天對比著,何況那侯瑞原就是個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對袁長卿有過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給敲打沒了。袁大那裡表現得越從容睿智,他這裡就越覺得這袁大是內藏奸詐。就連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說了句袁長卿的好話,都會被他毫不客氣地拍個腦兜。

  五老爺卻是一點兒都沒意識到他的失策,當月底書院照例月考,那袁長卿毫無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則毫無意外地掛了車尾時,五老爺就更加覺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長卿一起相處了,於是,也就更加頻繁地招著袁長卿來家裡作客。

  五老爺那裡拿袁長卿當標杆激勵自家兒子時,卻是忘了袁侯兩家此時正在議著親。而他忘了,卻不代表別人也忘了,因此,他這頻頻把袁大往家裡領的舉動,就這麼惹出了無數的閒言碎語。

  雖說五老爺和老太太母子關係不親近,可自古以來就講究個孝道,便是五老爺再不樂意,就跟禮佛似的,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帶著一家老小去西園「覲見」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爺便按照慣例,領著一家子來老太太的西園裡「會餐」了。

  這裡才剛見禮畢,老太太那裡就找著藉口把珊娘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帶著一種叫五老爺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爺盤問了又盤問,直到五老爺實在不耐煩了,要老太太有話直說,老太太這才問著五老爺,「是不是看上了袁家這門親?」

  五老爺吃了一驚,這才恍然悟起這樁親事。他張了張嘴,歪頭想了一會兒袁長卿,又想了一會兒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兒的事……頓時,五老爺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便一皺眉頭,斷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著就穩重,十三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爺一皺眉,「是他還配不上我家珊兒!」

  老太太一怔,頓時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說你挺欣賞他的嗎?」

  五老爺張張嘴。欣賞後生晚輩是一回事,給女兒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煩躁地一揮手,「兩回事!」又警告著老太太,「您老可別亂點鴛鴦譜,這事我斷不會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為理想的人選原就不是珊娘,便笑著對五老爺道:「瞧你說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著那袁長卿居然會瞧不上珊娘,五老爺頓時又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說那母子倆在內室說著什麼,只說珊娘。

  從老太太的屋裡出來時,離家宴開席還有些時間,侯瑞侯玦跟著那些堂兄弟們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幾房的太太們絆住說話,珊娘就落了單。她正想著去花園裡轉轉,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順著五福的眼看過去,珊娘便看到了雙元。

  雙元在被老太太派給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這裡的二等丫鬟。可這會兒她卻正和老太太屋裡那幾個三等丫鬟一起捧著茶水等物候在廊下聽著差——也就是說,便是她活動回了老太太那裡,終究沒能得回原來的位置。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見珊娘,雙元始終低著頭。五福見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著她硬說上兩句。珊娘卻不想強人所難,忙拉住了五福,又沖她搖了搖頭,只當沒看到雙元的,領著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門,剛拐過一道花牆,她遠遠就聽到了那邊花廊下傳來一陣女孩子的笑鬧聲。她腳下一收,卻到底遲了一步,叫面對著這邊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妹妹也來了。」十一娘起身招呼著她,一邊像是怕她會逃走似地,急走過來,親熱地挽了她的手,一邊把她拉到花廊下,一邊一臉關切地安慰著珊娘道:「妹妹別難過,都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過是一次沒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悶笑一聲,道:「是啊,不過是一次沒考好。再說,最近五叔不是常請袁大表哥過去嗎?袁大表哥可是書院裡新出爐的魁首,叫他指點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則一派天真地看著珊娘笑道:「上次我還開玩笑說,要叫十三姐姐和那個林如稚比個高低呢。我原以為是十三姐姐更厲害一些,畢竟她已經是連著幾年的第一了,再沒想到這次居然會輸給林如稚。」

  看著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們,珊娘不由一陣暗暗歎氣。她早料到會是這樣了。其一,是因為這個月的月考她只得了個第二,蟬聯了好幾年的女學魁首位置終於讓了賢;其二,就是那個麻煩的袁長卿。

  五老爺那裡頻頻把袁長卿往家領時,珊娘就已經預料到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麻煩了,偏她又沒個正當的理由不許他來。而且,袁長卿那裡早已經就此事表明了態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閒言碎語當一回事地自在登門,她若是不許,倒顯得她一股小家子氣了。

  十二和十四話中帶刺,珊娘竟跟沒聽到一樣,難得地沒有予以反擊,只笑眯眯地答著十一道:「多謝姐姐,我不難過。」又對十四道:「是呢,我輸得一點都不冤,還是阿如比我厲害。」

  其實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珊娘一直都挺爭強好勝的。以往遇到這樣的話中帶刺,她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擊,而如今她卻越來越覺得沒那個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諷,無非是想要惹她生氣,如果她真生了氣,還擊了,不管她是輸是贏,其實她都已經輸了。而她的反擊,則又會引來她們新一輪的進攻,然後她再反擊,她們再進攻……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珊娘想想都覺得麻煩!

  她那裡笑盈盈地應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著她笑話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魚食過來,倚著那美人靠餵起魚來。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樣,眾人都知道她的稟性,這會兒也正暗戳戳地等著看她要怎麼反擊,偏她居然選擇了高掛免戰牌。這不僅叫場上那些擊打手們一陣無措,也叫旁觀的觀眾們一陣詫異。

  瞬間的冷場過後,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頭問著十娘道:「你這簪子是新的嗎?好像以前沒見你戴過。」

  於是,被這意外驚到的姑娘們全都回過神來,嘰嘰喳喳地開始議論起衣裳首飾來。

  伏著欄杆餵著魚的珊娘卻是再沒想到,她這裡放寬了心態不去應戰,竟意外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搖了搖頭,抿唇一陣微笑。

  如今她終於明白袁長卿為什麼在人前不愛說話了。很多時候,真的沒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廢話那麼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做什麼就行了。

  珊娘伏著欄杆,有願意過來跟她搭訕的,她就應酬兩句,沒人時她就看著那些爭食的魚兒取樂。正自得其樂間,十一娘忽然走了過來,撫著她的肩道:「別老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心情不好時,跟姐姐妹妹們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她這突如其來的友善,令珊娘一陣疑惑,扭頭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領著那兩位袁公子走了過來。於是她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卻裝著她是順著珊娘的眼看過去才發現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著珊娘站起來,給袁老太太見了禮。其他姑娘們也都紛紛起身見禮。

  顯然侯家姑娘裡,袁老太太更重愛十一娘。笑著應了眾姑娘們的禮數後,她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叫了過去,拍著她的手道:「你果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虧得前兒你送的枇杷露,我這嗓子總算不癢了。」

  十一娘低頭笑道:「姨祖母謬贊了,孝敬長輩原是應該的。」

  袁老太太抓著十一娘的手,一邊跟她說著話,一邊拉著她一同去了老太太那裡。

  看著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挑了一下眉——再沒想到,換了一世,便是沒有她送枇杷露去拍袁老太太的馬屁,也還有個十一娘接了她的活兒。

  當初在那些追著袁長卿去大講堂的人裡沒有看到十一娘時,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她上一世一樣,聰明地選擇了走上層路線——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袁長卿再有什麼想法,老太太們沒想法,其實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時她很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沒有像其他姐妹那樣明著追逐袁長卿,而是把重點放在那兩個老太太的身上。

  只是,再沒想到,便是這一世沒有一個她,卻終究還有個十一娘,且也想到了這個法子。

  對比著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覺得,這世事真奇妙。

  她正兀自微笑著,忽然就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扭頭看過去,就只見袁長卿正默默看著她。

  袁長卿的眸色原就比常人顯得深濃。那烏黑的眼珠直直盯著人時,效果頗有些驚悚,就仿佛他眼裡再看不到其他,只全神貫注盯著一個人在看……

  珊娘驀地打了個寒戰,假裝她是邊眨眼邊移開視線,沖他丟過去一對白眼兒。

  等她忍不住從眼尾處又向他偷瞟過去時,卻是忽然發現,袁長卿那薄唇的唇角,竟不著痕跡地比之前略提高了幾分。

  她抬起眼,二人的目光乍一接觸,又閃電般地分開。

  已經移開視線的二人卻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那走在前面的袁昶興正好在這個時候回頭,恰巧就看到了他們這極短的一個對視。袁昶興站住,先是狐疑地看看袁長卿,然後又把那明顯尚未長開的珊娘一陣上下打量,又不解地一偏頭,然後再次看了袁長卿一眼,這才轉身跟在袁老夫人身後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許是從袁老太太對十一的親昵中,十四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失策,她忽然站起身,道:「姨祖母來了,我們不說陪著,倒只顧自己玩耍,這也太失禮了。」說著,她也追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其他姐姐妹妹們見了,也各自支吾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追了上去。

  七姑娘跟著眾姑娘站起身,扭頭見珊娘竟仍是坐在那裡餵著魚,便問著她:「你不來?」

  珊娘搖頭道:「這麼多人,老太太那裡該塞不下了。我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吧。」又看著七娘道:「我以為你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呢。」

  「為什麼不?」七娘笑道,「我還沒打定主意呢。再說了,瞧熱鬧而已,你不覺得這場面很有趣嗎?」說著,沖珊娘甩甩手帕,轉身走了。

  看著七娘的背影,珊娘搖頭一笑,便又繼續餵她的魚了。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從花牆上看去,西邊天際如著了火一般。幾片雲彩飄過,邊緣處被夕陽染了一道金邊,看著極是漂亮。

  珊娘正抬頭看著那些雲,忽然就聽到袁長卿在她身後問道:「看什麼呢?這麼專心。」

  珊娘一驚,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背手站在花廊下,一雙眼含笑看著她。那烏黑的眼眸,再一次叫她有種被老鷹盯著般的錯覺……

  「你能不這樣看著我嗎?」她脫口說道。

  「什麼?」袁長卿沒聽清。

  珊娘眨眨眼,忙揮了揮手,又看看四周。這會兒四周除著些丫鬟婆子竟是再沒別人了。珊娘一陣詫異,「怎麼就你一個?」

  「不是還有你嗎?」袁長卿笑著,一撩衣擺,在她對面的美人靠上坐了。

  這人,果然是只跟熟識的人有話說嗎?!——變得有點健談的袁長卿,叫珊娘頗有些不適應。

  她扭頭看看那些站得有些遠的丫鬟婆子,忽然問著袁長卿道:「你家老太太是不是看中我十一姐姐了?」

  袁長卿抬眉看她一眼,頓了頓,才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漫不經心答道:「不過你家老太太挑中的好像是十四姑娘。」

  「那你呢?你選哪一個?」話一出口珊娘就覺得她冒昧了,忙故作調皮地一歪頭,帶著三分調侃道:「求你趕緊選一個吧,再這樣下去,我非被煩死不可。」

  袁長卿唇角一挑,看著她道:「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不怕人說閒話的。」

  「怕是不怕,可很煩啊!跟蒼蠅似的。」珊娘道,「你應該也覺得挺煩的吧?我看你趕緊挑一個算了,反正……」她忽地收住口。

  「反正在我看來她們都一樣的。」袁長卿將她的話接了下去,一雙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看得珊娘好一陣不自在。然後他歎息一聲,道:「你說得對,在我看來她們都一樣。可惜,就算是這樣,也由不得我做主。」

  珊娘一默,也跟著同情地歎了口氣。

  二人沉默著對坐了一會兒,袁長卿轉變話題問道:「明兒你們要去孤貧院?」

  珊娘點點頭,才剛要接話,忽地就見袁長卿一旋身站了起來,回頭沖著廊下那株芭蕉樹喝道:「誰在那裡?!」

  隨著他的喝問,頓了約有兩息的時間,袁昶興那張滿是青春痘的胖臉才從芭蕉樹的後面冒了出來,看著他二人笑道:「不知道大哥和十三妹妹在這裡聊天,沒打擾你們吧?」

  袁昶興的笑容裡帶著幾分明顯的怯意和討好,可當他的眼落在珊娘身上時,珊娘卻莫名覺得脖子後面一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1:04

第六十五章 意外

  正如袁長卿問的那樣,第二天下午,珊娘和林如稚她們便由兩個女學長帶隊,去了孤貧院。

  等她們到得孤貧院時,林如亭已經押著一車捐贈物先到了。而跟他一同押車前來的,竟只有兩個男生。

  柳眉不禁問著林如亭:「怎麼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

  林如亭道:「其他人都由先生領著,下鄉去做調查了。」

  卻原來,前些日子捐募會的人發現,竟有混混冒充貧戶冒領善款善物,林老夫人知道後大怒,便決定先停了對那些貧戶的資助,等挨家挨戶核查完真實情況後再說。

  而梅山書院原就有遊學的傳統,老山長覺得這是一個讓學生瞭解社會的大好機會,就把這調查的差事給攬了過去,只當是今年的春季遊學了。所以除了林如亭領著一部分人留下之外,林如軒和袁長卿他們都各自領隊下鄉去了。

  「原就該好好查一下的!」被珊娘和林如稚拉著同來的趙香兒對游慧道:「要叫我說,有些人根本就不該給他同情。就比如我家後街上那個好賭的潑皮,家裡確實是窮得丁當響,可那是他自己作的!偏因為他家窮,每回鎮子上放善款善物都有他的份兒。可每回領了那些東西回來,又沒一回是落到他老婆孩子手上的,都是還沒進家門,就叫他拿去賭了。」

  林如亭回頭笑道:「這一次核查,便是要杜絕這樣的情況,叫大家的善心真正用在該用的地方。」

  他們說話時,孤貧院裡的一些老人孩子們都紛紛過來幫忙卸車,不過也有一些羞怯不慣見人的,躲在那牆角門邊上,只露著一隻眼偷窺著他們。

  而可以說,珊娘兩輩子都是過著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見過的最貧苦的人,大概也就是街頭的乞丐了。她以為,孤貧院怎麼著都得比街頭流浪的乞丐強,可事實上,這孤貧院裡大多數人的衣著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都一樣是補丁摞補丁。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他們要比乞丐看著乾淨一些。

  這時珊娘才知道,孤貧院不過是給這些孤老病殘們一處可棲息的屋頂,以及勉強維持生存的溫飽而已,再多的要求卻是不能夠了。

  看著那些人,林如稚氣呼呼地道:「難怪祖母那麼生氣,我們募來的善款原就不多,再被那些黑心人占了去,這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就更可憐了。」

  她話音未落,忽然就聽到一個人答著她的話道:「他們並不可憐。」

  珊娘和林如稚回頭,便只見身後站著個大頭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裳和那些人一樣,打著四五處的補丁,但他的衣裳舊歸舊,卻收拾得極是乾淨。

  林如稚才剛來書院不久,不認識此人,珊娘卻是認識的。

  這個少年姓梅,叫歡歌,是這梅山鎮孤貧院裡收養的一個棄嬰。雖說他出身孤貧院,卻從小就愛讀書,常常翻牆溜到和孤貧院一牆之隔的梅山寺去偷聽和尚念經。那梅山寺的懷仁大和尚無意中發現,這孩子竟拿著本偷來的經書,對照著和尚們念的經文在認字,頓時動了愛才之心,親自將他薦給了林山長。那時候依著他的程度,其實根本考不上梅山書院的,林山長卻依舊破例收下了他。這孩子學習也確實刻苦,短短兩三年,就硬是追上了書院的同學。如今每年歲考,十名以內必定有他。

  梅歡歌今年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生得皮膚黝黑,單眼厚唇。許是幼年吃了苦,便是比珊娘和林如稚都要略年長一些,那身高卻並不比她們高出多少。且因為他瘦削,倒反襯得那腦袋更大了。

  珊娘雖然知道他,二人卻從來沒搭過話。她回頭對他笑道:「怎麼說?」

  梅歡歌道:「他們不過是因為年老或者年幼才做不了多少的活計,但他們都在努力做著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們沒有躺在那裡等人救濟,所以他們不可憐,真正可憐的是那些有好手好腳卻不知道利用的人。」

  梅歡歌說話時,有種極認真的神情,叫珊娘忍不住就想到隔壁梅山寺裡講經的和尚。

  不僅她這樣想,林如稚也這樣想的。等那梅歡歌轉過身去,林如稚立馬一拉珊娘的衣袖,笑道:「我怎麼覺得他的身上充滿了禪的意味?」

  珊娘「噗」地就笑開了,便把梅歡歌的身世給林如稚說了一遍。

  「啊!」林如稚忽地抬手指住梅歡歌,引得正在核對卸貨的梅歡歌回頭向她看過來。她忙漲紅了臉收回手,一轉身,背對著那梅歡歌,對珊娘道:「原來是他!祖父往京裡寫信時曾提到過他,我爹還拿他教訓過我來著。」說著,噘著個嘴兒,帶著兩分怨氣偷偷又瞪了那梅歡歌一眼。

  ——得,又是個被遷怒的「別人家的孩子」。

  偏她剛才那一指,叫梅歡歌很是疑惑,時不時地看向她們這邊。林如稚沖他一瞪眼,便叫他看到了。這從小聽著佛音長大的孩子不禁一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甚至還低頭把自己上上下下一陣打量,惹得林如稚忽地就笑了,湊到珊娘耳邊小聲笑道:「他哪裡像什麼神童?!我看明明就是個書呆子。」說完,拉著珊娘過去幫著分發物品了。

  不一會兒,院門口又來了一車捐贈物。珊娘這會兒正好分完手裡的東西,見馬車進了院子,便主動迎了過去。

  而叫她沒想到的是,從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袁昶興。

  「十三妹妹!」

  袁昶興一看到她就黏了上來,竟忘了他是押車過來的,只圍著珊娘一陣獻殷勤。

  珊娘皺眉道:「你不是押車過來的嗎?清單呢?」

  「這裡這裡。」袁昶興笑著將清單遞過去,卻是趁機向著珊娘靠近一步。

  珊娘頓時側身避開他,假裝是查看那些貨物,圍著馬車轉了一圈。一開始,袁昶興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可許是見她始終不曾給他一個眼色,他便沒再往上貼了。珊娘不由鬆了口氣,回身叫著林如亭道:「學長,這一車都是米。」

  林如亭早看到馬車了,此時已經走了過來。聽見她的話,他笑著才剛要回答,臉色卻是忽然一變,喝了聲「當心」,便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抓住了珊娘的右手。

  而就在林如亭出聲的同時,站在珊娘左側的袁昶興也叫了一聲「當心」,且他也同時拉住了她的左手。

  許是因為珊娘潛意識裡一直在提防著袁昶興,被他拉住的瞬間,她本能地往回一抽左手,偏這會兒林如亭又在拉著她的右手,於是她一個站立不穩,便向著林如亭撲了過去。

  這一回,林如亭可來不及再像之前那幾回那樣及時避開了,便叫珊娘的額頭直接撞在了他的胸前。

  也虧得這時候那隻從車頂滑落的米袋正好砸下來,「嘭」的一聲響,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倒沒叫人看到她撞進林如亭的懷裡。

  雖如此,林如亭的反應依舊很快,只低頭看她一眼,便飛快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臂,扶著她站穩後,又飛快地後退一步。只眨眼間,便是他是他,她是她了。

  林如亭那裡又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低頭,繞過她去查看那隻掉下來的米袋了。

  珊娘卻還有些愣愣的。

  她的視線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他一同移動著,直到看到地上那袋被摔破的米袋,她才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而,其實,便是她站在原地不動,那袋掉下來的米也是砸不到她的……

  她抬手摸摸腦門,忽然感覺臉頰一陣遲來的發熱。

  她這裡仍有些愣愣的,林如稚和學長陳麗娟,以及游慧趙香兒等人全都嚇得沖她撲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可碰到哪裡了?」幾人圍著她一陣上下查看。

  珊娘正要答話,就聽到袁昶興在人群外大聲嚷嚷道:「十三妹妹可真是,我拉你,你怎麼反而把我推開了?虧得學長力氣大,一下子把你拉了過去,不然今兒非出大事不可!」

  珊娘眉頭一皺,回頭看向袁昶興。如今學裡仍傳著她和林如亭的八卦,他這麼一叫,頓時就叫別人都拿異樣的眼看向珊娘。

  隔著人群,珊娘果然看到,袁昶興看似一臉關切,其實兩隻眼睛裡閃著的,絕對是種惡意的光芒。

  她的眼猛地一眯,沖著袁昶興一撇嘴,不客氣地道:「表哥還好意思說!虧得我是往學長那邊躲的,要是我往你那個方向,那可真要被砸個正著了!」

  林如亭像是沒聽到他倆的話一般,抬頭查看著車頂,道:「怎麼好好的,這米袋會掉下來?」

  袁昶興立馬一臉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我以為可以卸車了,就提前解了這邊的繩子。」

  頓時,珊娘明白了,他之前忽然不再跟著她,是去做了什麼。

  只是,傷了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珊娘這裡不過是受了一點小小的驚嚇,卻硬是被陳麗娟和林如稚押著坐在一旁休息了好一會兒。

  而那罪魁禍首袁昶興,卻裝作沒事人兒一樣,借著珊娘的那聲「表哥」,竟處處裝出一副表哥的模樣,對著珊娘好一陣獻殷勤。便是珊娘不搭理他,他仍是那麼鍥而不捨。

  晚間,泡在那隻柏木大浴桶裡,珊娘以手撐著額,那泛著紅潤的臉頰,很難說是被這溫熱的洗澡水給熏的,還是因為她這會兒正反覆回想著她的額頭撞上林如亭時的情景。

  她撞上他的時候,林如亭的眼裡滿是錯愕。

  想著他一臉錯愕地看著她,想著他飛快地扶她站直了,以及掉頭走開時,他那不知該往哪裡看的眼,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想笑。

  要說在那種情況下,就是被人看到他倆意外撞在一處,其實也沒什麼的,偏林如亭竟出人意料地顯得很是慌張,甚至可以說是手足無措,這難免叫珊娘感覺有點怪怪的。

  而說起來,其實之前她也曾有兩次都險些撞上過他,但每一次都被他及時扶住了,且他每一次都是那麼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避嫌似地跟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這在珊娘看來,原是一種君子風度,可今兒林如亭的異樣,則忍不住叫她有點想多了……

  ——好吧,她這會兒正不害臊地想著,那個林如亭,不會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對她「另眼相看」了吧?!

  珊娘只在前世傻傻單戀過一個人,被人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其實她並不是很清楚。所以林如亭這奇怪的表現,叫她疑惑的同時,也叫她有著一些小小的得意和……說不清的意動。

  如果說袁長卿是冰,那麼這林如亭就是水。且還是這溫熱的洗澡水,叫置身其中的人感覺很是舒適……

  許是她泡澡泡得有點久,許是想著下午那一幕想得也有點多,於是當天晚上,她就夢到了林如亭。

  夢裡,林如亭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沖她微笑著,笑得一如洗澡水般讓她感覺既溫暖又舒適。她看著他,也在微笑著。她想要跟他說話,就向他靠近了一步。卻不想他那裡立刻就往後退了一步。她鍥而不捨地一步步向他靠近過去,他那裡則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往後退著,竟是始終跟她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雖然他的臉上一直仍是那麼笑著,笑得跟盆洗澡水似地既溫暖又溫柔……

  第二天一早,李媽媽躡著手腳來到珊娘的臥室,正準備叫她起床時,忽然就隔著幔帳,看到珊娘已經坐了起來。

  「姑娘今兒醒得倒早。」李媽媽笑著上前掀了紗帳,一邊問著珊娘道:「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珊娘迷瞪著一雙眼,喃喃抱怨道:「一點都不好。夢到不知在追什麼,竟追了一晚上,累死我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1:21

第六十六章 憧憬

  吃早飯的時候,珊娘才憶起她在夢裡追誰追了一晚上。想著林如亭的節節後退,她忍不住就笑著搖了搖頭。

  如今他們一家子都是正而八經聚在一處用膳的。坐在上首的五老爺沒看到珊娘的笑,就光看到她搖頭了,只當她還在為月考的事不開心,便給她夾了一筷子醬瓜子,安慰著她道:「月考不過是為了檢查你們一個月來學得如何而已,考得好與不好的原沒什麼要緊,只要你該學的都學進去了就好。」

  一旁,侯瑞忽地就是一抬眼。

  偏這一眼還叫五老爺給看到了。

  五老爺立馬調轉筷子,以筷頭敲著侯瑞的腦袋道:「看什麼看?!不服氣?!你妹妹便是沒考好,至少她努力了。你呢?你敢拍著胸口說,你盡力了?!你若有你妹妹一半的努力,便是考個末等回來我也認了!」

  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卻沒敢抬眼去看五老爺——她自己知道,她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沒怎麼努力……

  五老爺那裡又問著侯瑞道:「不是說你們學裡今年的遊學,是要下鄉去走訪那些貧戶嗎?長卿去了後山,你怎麼沒跟著去?」

  珊娘看看被五老爺治得噤若寒蟬的侯瑞,忙替他答道:「學裡先生們分片兒帶學生的,哥哥沒被分到後山,只需跟著先生走訪我們鎮子上的貧戶就好。」

  五老爺皺眉道:「不是你挑肥撿瘦,故意挑著容易的做的吧?!」

  珊娘一聽就暗皺了眉。這口吻,簡直就是上一世的她。她抬頭對五老爺笑道:「老爺這麼說就冤枉哥哥了,這原是書院先生們的決定。再說了,先生們也是知道哥哥對鎮上的情況更熟悉,才把哥哥留在鎮子上的。」

  五老爺這才沒說什麼。

  五太太那裡卻忽然問著珊娘:「今天你們還是繼續去孤貧院嗎?」

  「是的,」珊娘道,「好像是採買上出了什麼問題,昨天只到了一部分東西,今天還得再去。」

  五太太沉吟片刻,問道:「還是下午去嗎?」

  「是的。」

  「那下午我可以跟你一同去看看嗎?」五太太問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五太太,倒把五太太看得一陣臉紅,訥訥道:「我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卻原來,昨晚珊娘回來時,五老爺曾問起她去孤貧院做了什麼。珊娘正對孤貧院的事深有感觸,便把那裡的情況向家裡人形容了一遍,又感慨道:「我原以為孤貧院能給那些人一個棲身之所,可如今看來,那裡也只是個棲身之所,保證你凍餓不死而已。但凡有能力養活自己的,怕是沒人願意留在那裡。」又對五太太道:「太太還記得上次掌院夫人想請太太教人繡花的事嗎?老夫人說的就是孤貧院裡的那些女孩子們。男孩子長大後可以去做夥計,可以做學徒、做農夫,女孩子們就沒那麼多的去處了,所以老夫人才想著教她們一點謀生的技能。」

  珊娘再沒想到,她的話會對五太太有這麼大的觸動,居然叫宅到恨不能把自己鎖在繡架上的五太太主動提出來要去孤貧院看看。

  她正詫異著,五老爺在一旁道:「還是太太心善。正好下午我沒事,我送你們過去。」

  五太太抬眼看看五老爺,微白了他一眼,便抿著唇兒垂下頭去。

  五老爺嘿嘿一笑,殷勤地夾了一個鵝油卷遞了過去。

  中午回家吃了午飯後,果然由五老爺親自送著五太太和珊娘去了孤貧院。

  珊娘他們到孤貧院時,林老夫人正好也在,見五太太來了,老夫人很是高興,便親自領著五老爺夫婦四處去轉悠了,珊娘則回到她的同學們中間去繼續忙碌。

  昨兒她們只來得及發放了兩車的物品,且孤貧院裡還有許多老弱病殘,自己是沒辦法從屋裡出來領救濟的,需得珊娘她們一一給送到床頭,所以今天的進展更慢。

  等忙過一圈,孤貧院的孩子們給珊娘她們送來茶水時,珊娘這才想起她的父母。她向那些孩子打聽了一下,便隨著他們來到後院。一抬頭,她就看到五太太坐在一棵大樹下,正在給那些女孩子們示範著針法。五老爺則在一旁跟林老夫人和林如亭低聲交談著什麼。

  珊娘跟著五老爺五太太過來時,林如亭還沒有到。後來她又一直忙著,所以這竟是她今天頭一次和林如亭碰面。

  看到林如亭,珊娘不由就想起昨晚的那個夢來,以及她泡澡時的那些胡思亂想。

  如果她仍是當年那個會對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念念不忘的珊娘,如果她這會兒是真正的十四歲,不定她真會對林如亭動了心,可說到底,她不過是老黃瓜刷了一層綠漆而已,便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也仍是理智占著上風。而經過她一番理智的分析,她卻是怎麼也無法從林如亭的身上得出他對她有意思的結論來——便是前世懷著一顆少女心的她,在婚前也從不曾像十四那樣明著對袁長卿示好,如今換了一輩子,她更不可能因為那一點點小小的萌動就對林如亭示好了。甚至可以說,因為前世吃的虧,她如今看林如亭,竟是比之前更帶了三分的審視。

  因此,當她看到林如亭一派從容地向她行禮問好,又問著她前面的進展情況時,她也從容地回了禮。只是,在回答著他的問話時,她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他。

  林如亭站在那裡陪著林老夫人和五老爺又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出去了。

  珊娘想了想,略晚他一刻,也跟著出來了。

  等她到得前院時,便看到林如亭站在院子裡正和女學的幾個學生說著話。然後,她忽然就發現,林如亭正如她夢中夢到的那樣,一直都跟那些女生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管是誰出於有意還是無意靠近了他,他那裡立馬會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堅決地維持著那個禮貌的距離。

  於是,珊娘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昨天她真的是想多了。林如亭的不自在,不是因為他對她有什麼想法,而是他習慣了維持他那君子的風度,偏她那麼一時收勢不住竟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她沒有不好意思,卻不代表他不會不好意思……所以,其實人家就只是不好意思了而已……

  ——好吧,珊娘意識到,她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其實這也不怪她,直到目前為止,她和林如亭的那些閒話一直都沒有消停過。且林如稚在聽說這些閒話後,居然就差明著向珊娘表示,她希望這樣的閒話能夠成真,加上她對林如亭多多少少有著那麼一點好感,然後……

  就那樣了。

  看著被女孩子們圍著,看似淡定,卻一直在不著痕跡地後退的林如亭,珊娘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

  袁長卿對人的距離,都刻在一張臉上,別人只要看著他那張冷臉,就知道已經踩線了。偏林如亭一向溫文爾雅,那界線都是深埋在心裡的,不靠近,沒人知道已經踩了他的線——唔,這麼想來,倒是袁長卿的辦法更能省了麻煩。

  珊娘看著林如亭的窘況微笑時,那邊女學的學長柳眉看不下去了,忙過來將那些圍著林如亭的女生全都轟走了。只是,把人轟走後,她卻並沒有走,而是代替了那些女生們的位置,拉著林如亭又是一陣說笑。

  如果不是珊娘一直在默默觀察著林如亭,她都看不出來,其實這會兒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就在珊娘看著林如亭要怎麼找藉口擺脫柳眉時,女學的另一個女學長,陳麗娟抱著摞賬冊從旁邊的一個院子裡過來了。

  林如亭立時沖著柳眉擺了擺手,向著陳麗娟迎過去,一邊伸手去接她手裡的賬冊,一邊似說了句什麼。

  陳麗娟抬頭沖他笑了笑,便將賬冊交給了林如亭。

  在女學的兩個女學長裡,陳麗娟不如柳眉那麼漂亮,也不如她能說會道,甚至可以說,她多少有點不擅言辭。但比起更受人歡迎的柳眉,珊娘卻覺得她才更為可靠。倒不是因為柳眉聯合著其他女學學生排擠她時,陳學長一直都在幫著她,而是因為這陳學長做事的時候,明顯比柳眉更為負責和盡心。

  柳眉見林如亭向著陳麗娟走過去,似很有些不甘心,便追過來拍了拍陳麗娟的肩,不知對她說了句什麼。陳麗娟回頭看向柳眉,腳下不自覺地後退了一小步。於是,珊娘便驚訝地發現,陳麗娟不小心退到林如亭的面前時,那林如亭居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如亭不僅沒有後退,甚至還向前邁了一步,對柳眉說了句什麼,然後和陳麗娟兩個繞過柳眉,並肩往賬房的方向過去了。

  那二人一同往賬房走過去時,其實彼此並沒有交談。雖說他們的言行舉止可用「循規蹈矩」四個字來形容,珊娘卻總覺得他們之間有哪裡跟別人不太一樣。

  她正觀察著,忽然就聽到那邊有人說了一句,「封條是林學長寫的。」然後,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在大講堂裡寫簽條時的事來。那時候,林如亭曾對她說了一句:「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一個「也」字,叫珊娘以為林如亭也是練的顏體,可當她看到他寫的簽條後才發現,他學的王羲之。倒是陳麗娟和她一樣,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

  珊娘忽地一眯眼兒,覺得她似乎窺破了天機。

  正這時候,林如稚找著她過來了,見她一個人站在廊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往她肩上一撲,抱著她的肩笑道:「十三姐姐在看什麼呢?」

  珊娘一個沒防備,被她撲得往前踉蹌了一下。她回頭看看林如稚,忽地微微一笑,悄悄指著林如亭和陳麗娟道:「你看看你哥哥和陳學長,看出什麼沒?」

  林如稚卻像是得了選擇性耳聾般,竟只聽到了「你哥哥」這三個字,壓著珊娘的肩,怪聲怪氣地笑道:「原來姐姐是在看我哥哥。」

  珊娘的眉頓時就揚了起來,回手拍她一記,嗔道:「胡說什麼呢!叫你看你哥哥和陳學長呢。」

  林如稚這才抬頭往那二人看去,卻是終究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便問著珊娘,「怎麼了?你想叫我看什麼呀?」

  「沒看出來嗎?」珊娘悄聲笑道,「你哥哥對陳學長很有些不同呢。」

  「是嗎?」林如稚伸著脖子看了一會,疑惑地一歪頭,「沒看出來呀。」

  珊娘悶聲一笑,道:「你再仔細看看!你哥哥跟陳學長之間的距離,是不是比他跟別的女孩子站得要近一些?」

  「有嗎?」林如稚又伸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搖著頭道:「我沒看出來。」卻是忽地拿手肘一捅珊娘,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珊娘立馬白她一眼,對林如稚正色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沒那回事,偏你還這樣說。我倒罷了,臉皮厚,你說也就說了,可被你哥哥聽到,他該惱了。」

  「才不會呢,」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笑道,「我看我哥哥對你……」

  「你哥哥對我也沒什麼的!」珊娘截斷她的話,又白她一眼,道:「以後再別瞎說了!她們那麼說,是埋汰我呢,偏你也跟著起哄!」

  「我可不是跟著起哄,」林如稚笑道,「我是真覺得你跟我哥哥很配的。」

  珊娘惱了,當即把她從肩上推開,正色道:「你怎麼以為是你的事,但你哥哥喜歡誰,或者我喜歡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能因為你怎麼想,就強把你的想法加在我們身上。」

  見她真惱了,林如稚忙收斂起笑容,訥訥道:「姐姐別生氣,我再不說了。我只是覺得,我真的覺得你們挺好的……那天哥哥還誇你來著……」

  珊娘看看她,不由無力地歎了口氣。這林家兄妹,竟都一樣的稟性……

  由著林如軒,她忽然想到袁長卿,便反擊著林如稚道:「那你呢?你覺得你那袁師兄如何?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頓時被她說得愣住了,「什麼?」

  「你跟袁長卿啊,」珊娘道,「我看他好像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眨了眨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伏在珊娘的肩上笑道:「姐姐呀,你怎麼竟想到我跟他?我跟你打賭,袁師兄就只拿我當個妹妹的。」

  「你呢?」珊娘追問著她。

  「我?我自然也拿他當個哥哥看啊。」林如稚一陣笑,「你是從哪裡得出這麼個結論的?沒有的事,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是嗎?」珊娘的眼兒一眯,笑道:「你要不要去問一問你三哥?你三哥可是親口跟我說,你跟我袁大表哥是一對兒的。」

  林如稚一怔,「我三哥?!」她想了想,忽然恍然道,「哎呦,這你也信!在京城時他就常這麼說。為了這,他沒少挨我打。」又推著珊娘道:「你快再別說了,叫袁師兄聽到,我以後還怎麼見他呀!」

  其實珊娘也早看出來林如稚對袁長卿沒那個意思的。此時便斜眼看著她道:「原來你也知道呀!你這麼說我,叫我以後怎麼見林學長呀!」她學著她的口吻。

  林如稚又怔了一怔,湊到她面前道:「難道,你真不喜歡我哥哥?」

  珊娘正色搖了搖頭。她心裡對林如亭確實曾有過一些憧憬,但那只是一種憧憬,離喜歡還遠得很呢。

  何況,便是她真喜歡他又如何?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行……

  珊娘忽地一眨眼。

  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歎道:「我可憐的哥哥,我看我哥哥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跟你打賭,」珊娘笑道,「你哥哥喜歡的肯定不是我,是……」她扭頭看向林如亭和陳麗娟,卻發現院裡早沒了那二人的身影。想著那是林如亭的秘密,她忙改了口,「總之,肯定不是我。」

  再說,便是一個人真的喜歡另一個人,也沒誰規定說,那個人就一定也要喜歡這個人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規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1:33

第六十七章 遊春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節。

  對於佛教徒來說,這是個極重大的節日。從五太太繡過那麼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爺雖說畫過觀音,其實他並不怎麼信。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五太太獨自一人去參加梅山寺的大法會,今年嘛,五老爺自然不肯叫五太太落單。只是,五太太去廟裡是為了虔誠禮佛,五老爺則把這當作是一個攜妻出遊的好機會。而目的不同,看點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覺得寺裡的和尚們一個個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爺卻嫌這梅山寺是廟破風景少,且從小看到大的,早沒了看頭。於是老爺就瞄上了百裡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爺向來雷厲風行,這裡定了主意,那裡立時就派人去玉佛寺裡定了個院子。等下人回來報說已經定到了院子,且還雇好了船隻,五太太才知道這件事,頓時被嚇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離著梅山鎮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順風順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過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沒必要跑那麼遠,梅山寺就可以了。」

  五老爺卻道:「這怎麼能一樣?玉佛寺可是供奉著佛骨舍利的。你要禮佛,當然是要去那裡才更為心誠。再說了,你嫁給我都十幾年了,我都沒帶你出過一次遠門,只當是遊春了。」

  五太太聽了,頓時想到這十幾年來的委屈,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麼流了下來。五老爺最怕的就是五太太的眼淚,當下一陣手足無措,好一陣的伏低做小,才好不容易哄勸住了五太太。

  要說五老爺吧,雖然珊娘兄妹全都是他的親生骨血,可他也就只有在看到兒子女兒時才能想到自己是個當爹的,看不到時,他根本就沒那個覺悟。因此,他安排著出遊玉佛寺時,根本就沒算上家裡那三個小崽子。偏五太太和五老爺不同,五老爺不在乎世人的想法看法,五太太可一直都是個循規蹈矩的內宅婦人。雖說珊娘他們三個沒一個是她生的,五太太心裡卻多少總比五老爺多那麼一點人為父母的自覺,總覺得把孩子扔在家裡,單他們夫妻倆出去玩,怎麼說都是件會惹人眼的事兒,便說什麼也不肯。沒法子,五老爺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帶上了珊娘他們。

  侯瑞侯玦兩個,哪怕老爺不帶他們玩,只要能逃了一天的課,就已經是件挺開心的事了,何況老爺竟還答應帶上他們,兄弟倆早樂得找不著北了。

  珊娘卻一時動搖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去玉佛寺,又想留在家裡看一看她七姐的熱鬧——她一直記掛著七娘說過,浴佛節的時候,京裡次輔家裡會來人的事呢——女人天生的八卦好奇,叫她很想親眼去看看,她七姐姐在看到那人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反應。不過,這一次那家來人是要悄悄相親的,想來便是她想看那個熱鬧也未必能看得到,這麼想著,她也就歇了那看熱鬧的念頭。

  至於說袁長卿,珊娘實在看不出來她七姐對他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地方。說起來,侯家姑娘裡,大概只有十四對袁長卿是動了點真心的。最近袁長卿跟著先生去了後山鄉,已經有日子沒在梅山書院看到他了。侯家那些追逐著他的姑娘們,大多數都和珊娘一樣,並沒怎麼注意到他的在與不在,只有十四,時不時會問上一句,「袁大表哥什麼時候回來」。

  因老爺想幫著太太搶初八那一天的頭香,便決定初七就出發,然後在玉佛寺裡住上兩晚,初九回來。

  珊娘的繡樓臨著落梅河,因此,四月初七一大早,她還在梳著頭呢,就從梳粧檯的鏡子裡看到,一根桅杆從她窗下滑了過去。

  五福立馬把手裡的託盤往六安手上一塞,趴到窗臺上往外一陣張望。便只見一艘頗為氣派的平頭艄船,正緩緩靠上後門處的那個小碼頭。五福頓時一陣興奮,回頭沖著珊娘等人報告道:「定就是那艘船了。看著好大!」

  珊娘抬眸從鏡子裡橫了五福一眼,故意逗著她道:「我突然不太想去了。那麼遠,又要坐船,萬一再暈船……」

  五福一聽就急了,轉身跑過來道:「姑娘傻了不是?!那不是去梅山寺,那是玉佛寺!那麼遠的地方,一輩子能去幾次啊!」

  正在六安托著的託盤裡挑著飾物的三和聽了,回手就在五福的大腦門上拍了一記,喝道:「胡說什麼呢?!」

  五福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在嘴巴上拍了一巴掌,又討好地蹲在珊娘跟前,替她捶著腿道:「姑娘你看,咱們這梅山寺吧,好是好,可到底忒小了些,且又沒有什麼佛祖的舍利,打靈氣上就遠不如玉佛寺。咱們是去禮佛的,當然要挑著那有靈氣的地界去不是?」

  珊娘憋著笑橫她一眼,故意擺弄著梳粧檯上的那些首飾,不以為然道:「佛說眾生平等,便是梅山寺沒有那個舍利,大家向佛的心都是一樣的。」

  五福頓時苦了臉,鼓著個腮在那裡使勁地想著說辭。

  珊娘隔著鏡子和三和對了個眼兒。一旁的小六安倒先忍不住了,笑出聲兒來。她倆頓時也忍不住了,三人全都笑了起來。五福這才知道上了當,忙跳起來,跺著腳道:「你們又合夥欺負我!這屋裡再沒個好人了,就欺負我一個老實人!」

  「哎呦,你老實?!」

  珊娘伸手擰著她的包子臉,才剛要再涮她兩句,忽然就聽到樓下李媽媽在跟什麼人說話。

  六安放下託盤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道:「方媽媽來了,說是老爺那裡催著呢。」

  話說五老爺原就是個急驚風的脾氣,如今看著那船來得比預期的早,便一個勁地催著大家動作都快些。他則親自去五太太那裡催五太太了。

  五老爺到得五太太的院子時,五太太也在梳著頭呢。若是以前,五老爺那麼一催,五太太早亂了手腳了,如今五太太總算是適應了五老爺的急脾氣,只對著鏡子橫了五老爺一眼,細聲慢氣道:「要不,老爺先行一步?」

  五老爺頓時就蔫了,連連乾笑道:「不急不急。」說著,便坐到一邊,看著五太太打理自己。

  等珊娘進來給太太請安時,就看到五老爺翹著個二郎腿坐在那裡,一邊還時不時地給五太太亂出主意,「這個簪子不好,那個耳環更配一些。」竟是一點兒都不著急了。

  珊娘已經很久沒坐過船了……啊,不,其實確切說來,這時候的她還從來沒有坐過船。侯瑞和侯玦也沒有坐過。所以三人一上船後,便把整條船都巡視了一遍。

  桂叔找來的這艘船還挺新,連木料的香氣都還尚未散盡。船身也很寬,以落地罩分了前中後三個艙室。船身兩側裝的全是隔扇窗櫺。這會兒正是最為舒適的四月天,那些窗戶全都大敞著,叫落梅河兩岸時的風光盡落眼底。

  珊娘把船前船後看了一遍後,便在窗邊坐了下來。那侯玦和侯瑞卻跟坐不住似的,在船上又是一陣亂竄,直到五老爺扶著五太太上了船,這二人才溜到珊娘的身旁乖乖坐好。

  五太太原就很少出門,更是很少坐船,所以五老爺當仁不讓地領著五太太去轉悠了。

  三個孩子看了,相互一陣做鬼臉兒。侯瑞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豪氣萬千地一飲而盡後,拿手指著窗外道:「總有一天,我要去跑船。」

  「跑船?」侯玦不懂這詞兒,便問道:「哥哥是想要做個漁夫嗎?」

  「什麼漁夫!」侯瑞鄙夷地一撇嘴,「漁夫算什麼跑船!將來總有一天,我要出海去看看!我要跟著船去天邊,看看船會不會從天邊掉下去……」

  珊娘一陣詫異。她再想不到,她這小混混似的哥哥竟還有這樣的志向。

  「我還要去西洋看看,」侯瑞越說越激動,閃著兩隻眼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西番,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

  他的豪言壯語尚未說完,腦後就挨了五老爺一記鐵砂掌。

  「胡說八道!」五老爺橫眉怒目道:「家裡是凍著你了還是餓著你了?竟逼得你要下西洋?!你可知道那些闖西洋南洋的都是些什麼人?那海裡又填了多少條人命?!你就只看到那些人都發了財,就不想想,那些財都是拿人命換回來的!」

  侯瑞忽地一垂眼,不吱聲了。雖然他沒吱聲了,可那木著的一張臉,則明顯表露著他內心的不滿和受傷。

  這神情,忽地就叫珊娘胸口一悶。她霍地站起來,對五老爺道:「老爺誤會哥哥的意思了。哥哥不是為了發財才想出海的,他不過是想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而已。再說,哥哥只是說了他的一個想法,便是老爺……」她咬了咬唇,緩了口氣,看著五老爺又道:「便是老爺在哥哥這個年紀,想來也曾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明明他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為什麼現在倒不懂得體諒侯瑞了?!

  五老爺一怔。

  這時五太太也過來,卻是繞過五老爺,過去拉著侯瑞走到一旁,又按著他的肩,讓他在窗邊坐了,柔聲安慰著他道:「連我這內宅的婦人都曾聽人說過,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會遇到危險而已。」

  侯瑞抬眼看看五太太,沉默著垂下頭去。

  五太太回頭,命丫鬟婆子給侯瑞他們端來一些茶點,便過去輕輕拉了一下五老爺的衣袖,和五老爺一前一後進了後艙。

  雖說如今五老爺和五太太感情看著比以前好了許多,可珊娘就是個操心的命,總覺得不太放心,想了想,便悄悄跟了過去。

  隔著低垂的竹簾,她聽到五太太正輕聲跟五老爺說著話。五太太道:「我早想說了,老爺不覺得您待瑞兒也太苛刻了嗎?瑞兒固然是貪玩了一些,可老爺也該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別總是罵孩子。您那樣,只會把孩子罵得離你越來越遠,就是心裡有什麼話,也不敢跟老爺說了……」

  「便像你當初那樣?」五老爺道。

  「你……老爺!」五太太嗔了五老爺一聲。

  五老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下次你幫我注意著些,若是我又犯這老毛病,你……」

  「老爺這也不算是什麼毛病,不過是性子急躁了些罷了。」五太太攔著五老爺的話道,「這一點上,其實瑞兒和老爺很像的。」

  「你不嫌棄我就好……」

  好吧,聽到這裡,便是沒看到五老爺過去攬著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話不適合她一個姑娘偷聽了,便躡著手腳轉身走開了。

  回到前艙,她把五太太的話學說了一遍,又伸手一戳她哥哥的腦門,道:「你不惹事,老爺也不會老是只記得你的錯處了。」

  侯瑞一側頭避開她的手,卻到底沒有像以前那樣,像個刺蝟似地豎起一身的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1:45

第六十八章 天乾物燥

  世間大多數的名剎都是建於名山大川之間的,玉佛寺也不例外,坐落於鐘山的半山腰上。

  這鐘山雖然離梅山鎮挺遠,但離江陰府衙不過才十幾里的距離。珊娘他們的船靠上鐘山腳下的碼頭時,就只見那碼頭上竟晃蕩著許多皂衣衙役,似在排查著行人船隻的模樣。而因著排查,叫那碼頭邊的船隻滯留住了,珊娘他們的船一時排不上碼頭,只好靠邊乾等著。

  侯瑞侯玦都是屬猴兒的,哪裡坐得住,早跑上甲板去看熱鬧了。

  侯玦伸著脖子往岸上看了一會兒,好奇問道:「這是在抓逃犯嗎?」

  船家正好也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哪裡是抓什麼逃犯,不過是……」他忽地一頓,警覺地看看四周,沖侯玦侯瑞笑道:「平常也不這樣的,不過是因著前兒城裡出了點事,最近幾天這裡才有點不太平。」

  五老爺在艙裡聽到「不太平」三個字,頓時就站了起來,把那船家招進艙來敘話。

  船家原就是桂叔從這鐘山腳下找來的,故而對這附近都挺熟,聽五老爺相問,便把事情始末給五老爺講了一遍。

  卻原來,這件事還要從林老夫人發怒的事說起。

  老夫人發現有人冒領善款善物後,覺得這應該不是個別現象,便寫信給周邊那些捐募會的人,提醒他們也自查一番。這原是件好事,可事情到了江陰府城,卻生了一個變故。知府老爺半夜接到無名投狀,有人狀告捐募會以排查為藉口,故意克扣挪用善款。於是知府老爺就帶人封了捐募會,說是要清查捐募會的賬務。不想知府老爺那裡才剛收走捐募會的賬冊,當晚就被宵小摸進府衙,盜走了那些賬冊。知府老爺大怒,當即下令封城搜捕,未果後,又派出衙役四處嚴加盤查,這才有了岸上那一幕。

  「這不,已經在碼頭上盤查了兩天了,倒白白耽誤我們做生意。」船老大歎著氣道。

  船老大講述事情經過時,珊娘一直伏著窗沿看著岸上的衙役們在盤查行人。然後她就注意到,這些人都是重點盤查年輕的,不怎麼盤查年長的;注意著個子高的,放過了個子矮的。想來那偷盜之人,應該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五老爺才不關心誰偷了賬冊呢,他只關心安全的問題,忙問道:「山上可還安全?」

  「老爺儘管放心,」船老大笑道,「知府太太是玉佛寺方丈德元大師的俗家弟子,便是外面再怎麼鬧,那些黑狗……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敢鬧進寺裡的。何況,有沒有偷盜這回事原還兩說……」

  可見這船家不是個嘴嚴的,竟又一次說漏了嘴。他忙伸手在嘴上拍了一記,諂笑道:「老爺別聽小的瞎咧咧,小的就一個行船的,能知道什麼大事。便是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過是因為平日裡辛苦,這是借著這個機會跟人討幾個辛苦錢,老爺上岸時破費幾文也就沒事了。」

  船家雖說得隱晦,卻是難以掩蓋那些衙役勒索之嫌。中二少年侯瑞立馬義憤填膺地跳將起來,怒道:「難道他們竟敢強行索賄?!知府大人竟也不管?!」

  五老爺雖是閑雲野鶴的性子,可多少總比珊娘他們這些婦孺知道一些政事,便冷笑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不定那位老大人還從中抽頭呢,你當他能跟我們梅縣縣令一樣清廉不成。」

  這江陰府上至知府下至各轄縣的縣令,唯有他們梅山鎮所屬的梅縣縣令是個清廉剛正的。且因著他的剛正清廉,叫這位縣令大人在這七品縣令的位置上一做就是七八年。這對於縣令大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可對於梅縣百姓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珊娘歪頭道:「朝廷不是有規定,捐募會的賬務需得同時在縣衙裡做備案的嗎?便是捐募會的賬冊被盜了,縣衙裡總還保留著一份呢,有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到處搜查嗎?」最近她一直在幫捐募會做事,自然知道一些這方面的規定。

  「是啊,」五老爺也摸著下巴道,「我們那位老大人,可是油鍋裡的錢都能下手撈的。之前就有耳聞,說他上任初始就打過捐募會的主意,只是一直未能如願。如今鬧出這樣的事,倒正好叫那位找到了口實。便是被偷了賬冊,應該也於大局無礙,他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船家雖然嘴不嚴,偏膽子很小,見這父女兩個幾乎就要明著喊出「貪官」二字了,忙求饒地拱著手道:「天乾物燥,天乾物燥。」說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珊娘和五老爺對視一眼,全都笑了。

  侯瑞侯玦和五太太則全都沒聽懂,「他什麼意思?」侯瑞問,「這又不是秋天冬天的,喊什麼『天乾物燥』?」

  珊娘抿著唇角笑道,「打更的不是都叫著什麼『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嗎?行船之人忌諱那個『火』字,這船老大才以這句話替了。」

  五太太轉眼一想,便明白了,低頭拿袖子遮著嘴一陣笑。侯瑞侯玦仍是不明白。

  五老爺搖搖頭,無奈歎息一聲,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小心火燭,莫論國事。」

  這是近四五年間才悄然出現在茶館牆壁上的提醒字樣。卻是因為五年前,有人在茶館裡議論了幾句後宮有人倒官賣爵之事,不知道叫什麼耳報神給舉報了,官府沒能抓到那議論之人,便把茶館老闆給抓了,且最終發配關外苦寒之地。做小生意的人原就膽小,這事兒一出,那些茶館老闆們便紛紛在茶館裡貼出各種各樣的警示文字。一開始還明著貼「莫論國事」的,被衙役們找了幾回麻煩後,一個個就隱晦地改貼了「小心火燭」這四個字。不想到了船家這裡,竟又引申為「天乾物燥」了……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珊娘都跟她老子一樣,不怎麼關心政事。可好歹前世時袁長卿都已經做到了內閣大學士,該知道的她多少總還知道一些。而當今龍椅上坐著的那位,可算不上是個什麼賢明君主,治下的吏政自然也清明不到哪裡去。據說當年連先帝爺都看不上那一位,不過是因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才不得不叫他繼承了正統。說起來,大周立國以來就只立過皇太子,從來沒立過皇太孫,卻因著當今,叫先帝爺破例在還在位的時候,立了現在的太子殿下為皇太孫。也因此,哪怕後來那一位再怎麼一心向著四皇子,太子殿下仍能穩穩坐鎮東宮之位。

  一家人感慨唏噓之時,終於輪到他們的船靠岸了。

  許是知道五老爺是個忍不住脾氣的,桂叔便先一步過去打理了那些「黑狗」們,沒叫五老爺跟那些人直接對上。因此,一家人倒也順順當當地上了鐘山。

  玉佛寺果然不是梅山上的小小梅山寺可比的,站在山腳下抬頭往上看去,便能看到,從半山腰處起,直到山頂間,一片全是高低不等的赭黃色牆壁,以及那重重疊疊的山殿飛簷。看那占地,竟足有十來個梅山寺那麼大。

  今兒雖然才初七,山道上來燒香拜佛的香客們就已經能看到很多了。不少人家都像珊娘他們家一樣,抬著行李箱籠,想來也是要在玉佛寺過夜的。

  五老爺原是沖著遊山來的,便對五太太笑道:「聽說這一路上去風景都不錯,不如我們慢慢走上去,叫軟轎在後面跟著,你走不動的時候再坐轎。」

  五太太抿唇笑道:「拜佛原就求的一個心誠,正該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才是。」

  五老爺五太太興致高漲,侯玦侯瑞也是興奮莫名,這卻叫懶人珊娘犯了難。如今她可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

  五太太仿佛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一樣,回頭對她笑道:「我不過求的一個心誠,你一向體弱,不用學我。」

  五老爺也回頭笑話著珊娘道:「別犯懶,到底也自己走兩步,等實在走不動了再許你上轎。」

  於是一家人便一邊看著風景,一邊沿著石階慢慢往山上爬。桂叔則指揮著僕役們,抬著箱籠行李先去寺裡安頓了。

  珊娘他們上山時,已經過了午時。此時陽光正好。明媚的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得那些浮塵都似閃著一層金光一般。

  二爺侯玦抬頭看看那些從枝葉間灑下來的陽光,忽然跟個小大人兒似地歎了口氣,道:「果然是聖山,還沒進山門呢,就叫人感覺很是不同了。」

  大爺侯瑞「噗」地一笑,探頭過去看著侯玦道:「哪裡不同了?我看看。喲,真不同了,長出顆佛牙!」——竟又拿侯玦掉的牙開起玩笑來。

  侯玦惱了,跺著腳就去追打他哥哥。侯瑞笑著轉身就跑。珊娘忍不住跟著跑了兩步,又嫌累,便站在那裡沖那二人的背影喊道:「當心栽了牙!」

  「沒事,反正它們遲早要掉的。」侯瑞笑著回了一句,一邊跟逗什麼小狗小貓似地,來回騰跳挪閃地招惹著侯玦,惹得小胖墩連連跳腳,偏又追不上侯瑞。最後沒法子了,見老爺太太正好過來了,便直接撲到太太身上,委屈地喊了聲,「太太。」

  太太笑著揉揉胖墩的腦袋,道:「哥哥跟你鬧著玩呢。」又抬頭責備著侯瑞,「有個做哥哥的模樣吧!」

  說起來,以前太太對他們兄妹仨客氣得就跟主人對客人似的,從不肯說一句帶著責備之意的話。如今雖這麼責備著侯瑞,看著倒是越來越有幾分真親切了。

  侯瑞雖然有點二,但從不是個不知好歹之人,且太太之前還在船上替他說過好話,他站住腳,回頭沖著太太憨憨一吐舌,果然不再逗弄侯玦了。

  珊娘原打算爬到一半就去坐軟轎的,可她這麼一路看著風景,一路又和哥哥弟弟們說笑玩鬧著,竟都沒感覺到累。等她終於想起「偷懶」二字時,一抬頭,那玉佛寺的山門竟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珊娘一家人進得三門時,從大殿裡出來一個知客僧。那知客僧先是飛快地將五老爺一家上下掃了一眼,便一轉身,沖著他們身後合什招呼道:「施主一路勞頓,辛苦了。」

  珊娘扭頭看去,就只見他們一家的後面,正有一家人從軟轎上下來。那一家人,一個個穿的非綢既緞,女眷們頭上一片明晃晃的插戴,叫珊娘看著都替她們脖子累。

  她眉梢一揚,回頭看向自己的家人。

  五老爺原就有些晉人遺風,也不講究個吃穿,萬事只圖個舒服。所以五老爺不愛那些摸起來冰冰涼涼的絲綢,只偏愛個不好打理容易起皺的松江棉布。這會兒老爺身上穿著件七八成新的對襟大袖藍布直裰,因著又要爬山又要攙扶五太太,那身棉布直裰早被老爺折騰得一身皺巴巴的了。且老爺還不羈地掖著一角衣袍,露出底下同樣皺巴巴的兩條褲管,以及一雙沾著山泥的半舊薄底靴——這一身,怎麼看怎麼不像個舉人老爺,最多也就是個落魄書生。

  五太太平常也不愛講究那些,身上只穿著件再普通不過的湖藍色寬袖褙子,只在衣襟袖口處以深藍色的絲線繡著一圈精緻的祥雲紋。頭上雖也點綴了幾件首飾,卻都比不得後面那戶人家那樣又大又沉堪比傳家寶的大首飾,很是低調不顯眼。

  至於珊娘自己。不過穿著件立領直襟的窄袖羅衫——當然,仍是她最愛的藤紫色——外罩一件及膝的菱花暗紋的白紗比甲。頭上除了個珍珠髮箍外,就再無一點飾物了。

  她哥哥侯瑞一向是個猴兒似的人,再好的衣裳也叫他穿不出一個好模樣,因他前竄後跳地鬧騰,這會兒早出了一身汗。他不僅跟五老爺一樣掖著一角衣袍,兩隻衣袖也高高卷著,那身打扮,看著都不比山下找活兒的苦力強多少。

  幾人裡,竟唯有小胖墩還像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小胖今兒穿著一身耀眼的絳紫色錦衣,上面以金線繡著老氣的五福團壽紋,且脖子上什麼金鎖纓絡荷包一樣不缺,看著就是一身的土豪富貴氣。只是,他雖打扮得像個富家公子,偏他緊緊拉著珊娘的手,身邊除了五福這麼一個小丫鬟外,就再沒別的下人了,哪像後面那一家,前簇後擁的,把三門都給堵了。

  五老爺也是看到知客僧過來的,不過那時候他正扶著五太太跨過廟門前那高高的門檻,一時不便分心,就暫時轉開了眼。

  等扶著太太在門檻內站定,老爺回頭想要跟那個知客僧說話時,這才發現,人家早拋開他們一家,去殷勤招呼他們後面的那戶富貴人家去了。

  連珊娘都看出了那知客僧生得一雙慣識富貴的好眼,五老爺又豈能看不出來?頓時一陣冷笑。

  珊娘忽地回頭,沖著五老爺擠擠眼,捉狹笑道:「老爺,我出個絕對上聯,老爺定對不出下聯。上聯是:坐,請坐,請上坐。」

  五老爺一聽就笑了,拿手點了點她,倒也配合地大聲笑道:「這還不容易,下聯是:茶,敬茶,敬香茶。」

  父女二人說著這話時,可沒一個是收著音量,且這原就是個有名的典故,這會兒不僅那個知客僧紅了臉,前殿裡進進出出的香客們聽到了,也無不是會心一笑。

  別人是聽明白了,這可難為了小侯玦,便扯著珊娘的手問道:「你們在笑什麼?」

  侯瑞笑著將他拉過去,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著故事的時候,桂叔過來了。

  桂叔向著五老爺等人一一恭敬行禮後,嘴皮子很利索地報告道:「老爺太太大爺大姑娘二爺一路辛苦,我們是不是先回院子休息一下再出來逛?」又對五老爺道:「德慧大師那裡聽說老爺來了,想請老爺有空過去一敘呢。」

  知客僧原還暗恨這一家土包子拿話暗諷於他,正想著要怎麼找機會報復回來,這會兒突然聽到德慧的名字,他頓時不敢造次了——這德慧老和尚雖然只在玉佛寺裡掛了個單,卻是曾給太后講過經的,且不說他還是方丈德元大師的師兄……大師的朋友,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客僧能輕易得罪的。

  他那裡想著要怎麼向五老爺求得諒解時,五老爺早把他忘到了九霄雲外。

  老爺回頭看看太太,見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仍能看得出來受累了的模樣,便道:「也好,先歇會兒。」又對桂叔道:「你去跟那老禿驢說,這兩天我要陪家人,沒空理他,叫他別來煩我,等我有空了自會去找他。」

  珊娘頓時和五太太對了個眼兒。五老爺這可真是名符其實地當著和尚罵禿驢了……

  母女倆一同看向五老爺的眼,頓時叫五老爺笑了起來,解釋道:「那老禿驢也愛畫個幾筆,跟我算是畫友了,就是他畫得太爛。」又道,「原只聽他說過這裡風景不錯,早知道這裡的和尚是這樣的,請我都不來……」

  老爺說這話時,那知客僧可還在周圍打著轉呢。五太太立時橫了五老爺一眼。這一眼,頓叫五老爺收了那些怪話,呵呵一笑,由桂叔領著,和五太太一起往客院過去了。

  這時,侯瑞仍眉飛色舞地跟侯玦講著那「坐請坐請上坐」的典故。珊娘推著那二人笑道,「邊走邊講,別光站著。」

  可說著話時,她卻忽地一停腳,抬頭往四周一陣張望。

  「怎麼了?」侯瑞問。

  「沒……沒什麼。」

  珊娘又掃了一眼四周,便推著侯瑞,拉著侯玦,追著老爺太太走了。

  剛才那麼一瞬,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有誰在暗處看著她一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1:59

第六十九章 狐仙鬼怪

  桂叔定了個頗為僻靜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三間兩廂,前面帶著一排倒廈,倒正好夠五老爺一家住得舒舒服服的。

  五老爺五太太自然是住正房的,珊娘住了偏房,東西兩間廂房住了侯瑞兄弟,桂叔則領著下人們住在倒廈裡。

  一家人安頓下來時,寺裡的鐘才剛敲過申時。五太太平常就不怎麼運動,今兒這麼猛地一陣子爬山,早叫太太吃不消了。雖然這時辰不早不晚的,好像不適合睡午覺,五老爺仍是壓著五太太歇下了。

  侯瑞侯玦這兩個猴兒可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休息上,只不過跟著老爺在屋裡略坐了一坐,便招呼了一聲,各自帶著下人出去玩了。

  珊娘是個懶的,便是她不累不睏,五福那裡又眼巴巴地望著她,她仍是學著五太太,歪在床上就不肯起身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睡著的,可等她睜開眼時,便看到窗外已是滿天的晚霞,竟是傍晚時分了。三和靠著床柱在打著盹;連一直嘀咕著想要出去玩的五福都和衣躺在床前的腳榻上,一副看著睡得很香的模樣。

  她們這次出來,前後不過三天時間,珊娘便只帶了三和五福兩個,而把李媽媽和六安都留在了家裡。那三和一上船就有點暈船,故而一直是五福在伺候著她。這會兒看著那二人睡得很香甜的模樣,珊娘不想吵了她們,便躡著手腳下了床,從那二人身上跨了過去。

  出得房門,一抬頭,她就看到她爹五老爺正跟一個灰衣老和尚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下著棋。

  老和尚生得又白又胖,那滿面的紅光,看著簡直像個酒肉和尚。

  便是沒人介紹,珊娘大概也猜到了,這老和尚應該就是她爹說的那個「老禿驢」,德慧和尚了——當然,也因為她爹這會兒正這麼稱呼著人家。

  「你個老禿驢,有什麼好想的?快走快走!便是走錯了,也不過是輸一局而已。你們佛門裡的人不是都講究個四大皆空嗎?難道你竟還在乎個輸贏?」五老爺一向愛走快棋,偏那老和尚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急得五老爺一陣抓耳撓腮。

  老和尚的手在棋盤上空都已經懸了好半天了,便是五老爺那裡性急地罵著「禿驢」二字,老和尚仍是那麼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又想了好一會兒,老和尚才落下一子,然後才以令珊娘聽了都恨不能上前搖一搖他的速度,極緩慢地、一字一頓地抱怨道:「當著和尚不罵禿驢,檀主這是犯了口誡啊。」

  只瞬間功夫,五老爺那裡就又落了一子,然後抄著兩手,看著和尚笑道:「和尚,著相了哦!那個什麼經上不是說『諸法空相』嗎?一個稱呼而已,『和尚』指的是你,『禿驢』指的還是你,在我心裡,和尚和禿驢原就是一樣的,指的都是你。偏和尚心裡竟把這兩個稱呼分出個上下高低來。和尚,果然修為不到啊。」

  老和尚又捏起一枚棋子,跟慢動作似的,緩緩懸在棋盤上空,然後又是好一陣沉思,憋得五老爺差點又要指著和尚罵禿驢了,老和尚才緩緩說道:「檀主心裡固然和尚是和尚,禿驢也是和尚,可檀主所說的那個『和尚』的和尚,是善意的和尚,叫個千百遍,於檀主便是無利也終不會有害。可那個『禿驢』的和尚,卻是存了惡意的。叫一聲便落一分罪過。和尚講究普度眾生,不忍看檀主結下這等業障。阿彌陀佛。」

  老和尚一邊念著佛,一邊緩緩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後極有範兒地,一粒粒地緩緩撿起五老爺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最後抬起花白的眉,看著五老爺笑道:「承讓,老禿驢又贏了。」

  珊娘正看著這二人看得有趣,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三和五福急匆匆地從房裡衝了出來。看到珊娘,二人同時鬆了口氣,五福抱怨道:「姑娘怎麼也不叫我們一聲兒,我們還以為姑娘一個人跑出去了呢。」

  珊娘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要驚動了樹下又開始新的一局對弈的五老爺和那個老和尚,便拉著三和五福從廊下繞過去,出了院門。

  從租下的院子裡出來,順著圍牆拐了一個彎,眼前就是一道寬寬的石階。沿著石階往下,是玉佛寺的後門;往上看去,那依著山坡而建的屋宇鱗次櫛比,看著頗為氣派。

  「果然是有名的大寺!」五福看了一陣咋舌,「可是,廟裡要建這麼多房子做什麼?」

  「租啊,」珊娘笑道,「租給我們這些香客。」

  「有這麼多人來進香嗎?」三和道,「便是進香,也不過住個一兩日而已,建這麼多的房子,不是浪費嗎?」

  「放心,浪費不了。」珊娘道,「你們可別忘了,這裡離城裡不過才十幾里地。每年府試的時候,整個江陰府的學子可都是要過來趕考的。且不說江陰城就那麼一點點大,原就住不下那麼多學子,便是住得下,城裡亂哄哄的,哪是個能叫人靜心讀書的地方。」又帶著幾分冷嘲道,「沒想到這玉佛寺的和尚們倒很是懂得生財有道。」

  許是這寺裡的知客僧給她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連帶著她對玉佛寺上下全都帶了偏見。

  她領著她的兩個丫鬟沿著石階往玉佛寺走去時,一路便果然看到,那沿途的院落裡,山坡樹林岩石邊,常有一些學子或站或坐,一個個都舉著本書搖頭晃腦地苦讀著。

  「是了,沒幾天就是府試了呢!」五福道,「咱家沒人參加府試,倒給忘了。」又扭頭問著珊娘,「姑娘,我們大爺明年會下場嗎?」

  書院裡的先生不看好侯瑞,今年和往年一樣,沒同意他下場。

  「他?」珊娘笑道,「去考武試,他得中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她的話尾驀地一頓,扭頭向一邊的小樹林裡看去。

  「怎麼了?」五福也跟著往那邊探著腦袋,卻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搖搖頭,伸手摸摸突然有點刺癢的後脖頸。剛才有那麼一瞬,她又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一樣。

  主僕三人邊走邊說笑著,來到一處地勢比較平緩的坡地上。站在坡上抬頭看去,便只見西邊的天際處,一顆紅丸似的落日,正巧落在兩山之間的凹陷處,看著極有意境,珊娘便站住看了一會兒。

  可就在這時,她再次感到脖子後面一陣刺癢。她飛快地一扭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三和疑惑地看看她,「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珊娘一陣猶豫。可她終究什麼都沒看到,說出來倒好像她怎麼疑神疑鬼一樣。她搖搖頭,笑道:「算了,我們回去吧,天快黑了。」

  可回去的路上,珊娘的脖子後面又再次刺癢起來。她惱火回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見鬼!」她怒道。

  三和向來比五福仔細,忙也跟著她左右一陣張望,問道:「姑娘到底在看什麼?」

  珊娘這才道:「好像有人在看我們。你們沒感覺到嗎?」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倒先把五福給嚇到了。小丫頭驀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三和的胳膊,「姑、姑娘別嚇我!」

  「怎麼了?」珊娘一陣莫名其妙。這光天化日之下,便是真有人悄悄跟蹤了她們,也沒什麼可怕的吧?

  五福卻抖著個聲音道:「那、那些狐仙妖怪,就愛找住在廟裡的書生,這、這裡住著那麼多的書生,這會兒天又要黑了,不、不會是……」她連「狐仙」二字都沒敢說出口,只小心翼翼地呲了呲牙,「……出來了吧?」

  珊娘一陣驚奇:「誰跟你說,狐仙妖怪就愛找住在廟裡的書生的?」

  「說書先生都是這麼說的!」五福振振有辭。

  珊娘一個沒忍住,「噗」地就笑開了。

  三和則嫌棄地甩開五福的手,斜睨著她道:「真是的,叫你平時少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偏你還就愛這一口!」

  珊娘也笑道:「便是真有什麼愛書生的狐仙鬼怪,人家也是沖著那書生去的,又不會找你,你怕個什麼勁兒?!」

  見珊娘和三和都嘲笑著她,五福一陣訕笑,故作勇敢道:「也、也是哦。就是出來,也……不會找我們……」

  話雖如此,可她一路都沒能放鬆下來,時不時就跟隻受驚的兔子似的,扭頭四處一陣張望。許是正是因為她這一驚一乍的模樣,叫那偷窺之人很難隱藏行跡,珊娘無意間一回頭,就和五福一起,同時看到不遠處的樹林裡閃過一道人影。

  「啊!」五福頓時一聲尖叫。

  珊娘皺了眉,再想仔細往那邊看,那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三和什麼都沒看到,便問著五福,「你看到什麼了?」

  「一、一個白色的東西……」五福抱著她的胳膊就又不肯撒手了。

  「白色的?」珊娘問道,「我怎麼……」她忽地頓住。如果她告訴五福,她看到的是青色的人影,非把這丫頭嚇出個好歹來不可。於是她話鋒一轉,道:「你定是看岔了,不定是山裡面的兔子。」

  「啊!」五福又是一聲尖叫,「兔、兔子精!」

  珊娘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兒,把手指彎成虎爪狀,忽地撲到她的面前,「不,是老虎精!」

  幾人裡,雖然看著好像五福膽子最大,其實她是最聽不得什麼鬼怪故事的。這會兒她原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嚇得不輕了,偏珊娘還來這麼一招,直把五福嚇得「嗷」地一聲,轉身提著裙擺就沿著石階往他們租下的那個小院奔去。連鞋掉了都沒肯停下,光著一隻腳就竄進了院門。

  也虧得這會兒她們離小院已經不遠了,五福三兩下就竄進了院子,倒沒有驚著左右院子裡的人。

  雖說沒驚著別人,卻是把珊娘給驚了一下。她再沒想到,她居然會把五福嚇成這樣,愣了一愣,便笑得怎麼也止不住地彎下腰去。

  三和也被五福的反應驚呆了,直到看到地上的那隻鞋。她忙跑過去撿起五福落下的鞋,追著五福的背影喊了兩嗓子,「哎,哎……」卻到底沒喊住她。三和一跺腳,又回頭責備地沖著珊娘叫了聲:「姑娘!」

  珊娘這會兒早笑得直不起腰來了,扶著牆道:「趕緊把鞋給她送過去吧。叫人看到她那樣,她該恨死我了。」

  「可……」三和想去,又怕珊娘落了單,便拿著那鞋一陣遲疑。

  珊娘道:「就這幾步路,我還能丟了?你先回去,讓我緩緩。」

  三和看看近在咫尺的院門,又回頭看看笑得扶著牆,連站都站不直了的珊娘,想著速戰速決,便趕緊先去給五福送鞋了。

  直到三和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珊娘才終於緩緩止了笑,然後站起身,回頭看向剛才那個人影閃過的地方。雖然她沒看清那人,但那顏色她卻印象極深,墨青色。

  就她所知,唯有一個人愛穿這種顏色。

  而,就在她給著機會給那人露面時,那人卻一直都沒有露面。

  珊娘皺起眉,看著那片小樹林忽地就打了個寒戰——不會是她想錯了,竟是五福猜對了吧?!

  被珊娘這麼一嚇,五福晚上是死也不敢一個人睡了,非要來給珊娘守夜。

  偏珊娘的睡眠極輕淺,稍有動靜就很容易醒,自然不肯答應,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不敢一個人睡,偏還拿我做幌子!」

  最後還是三和好心,收留了五福。

  此一夜無話——不對,是上半夜無話。等四周全都安靜了下來,連桂叔屋裡的燈都熄了後,珊娘卻忽地睜開了眼。

  別問她是被什麼驚醒的,她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既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什麼,就只是有那麼一種違和的感覺而已……

  仍半迷糊著的珊娘想都沒想,沖著那個感覺不太對勁的地方一揮手。

  而,便是她這麼隨手揮出去時,其實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裡仍響著個理智的聲音:那裡沒東西。

  所以,當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吃痛的悶哼時,珊娘的睡意頓時一潰千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2:12

第七十章 登徒子

  珊娘的睡眠原就不好,容易驚醒不說,醒的過程還極漫長,且醒來後往往會有很重的下床氣——後世把這種症狀叫作「低血壓」。

  所以這會兒便是她受了這麼大的驚嚇,頭腦已經醒了大半,身體卻仍是沒能反應得過來。

  等她終於反應過來,忽地坐起,才剛要吸著氣放聲尖叫時,一隻大手早已准准地侯在了那裡。那隻大手嚴嚴蓋在她的臉上,且那力道還順勢把她壓回了枕上。與此同時,她的耳旁迅速響起一個雖清冽卻很是鎮定的聲音。

  「噓,是我,袁長卿。別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當晚的月色極好,月光透過半開著的窗櫺照進來,照得室內幾乎纖毫畢現。可奇怪的是,站在床頭的袁長卿卻仿佛隱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一般,只能叫珊娘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珊娘初醒時原就極容易脾氣失控,如今遭遇襲擊,她哪肯乖乖就範,才剛要掙扎尖叫,卻是這才發現,這會兒她正全身無力,頭暈耳鳴,眼前一陣陣地發著黑——原來,不是那袁長卿隱於暗處,而是她剛才那一下起猛了,這會兒眼前正飄著片黑雲呢。只片刻的功夫,那片黑雲就把袁長卿的身影給整個蓋住了,她的兩隻耳朵裡也是一陣嗡嗡鳴響……

  袁長卿卻是不知道她是犯了低血壓,見珊娘被他壓回枕上後,竟就那麼乖乖地躺著,且還沖他默默眨著眼,他還當她是特別地鎮定從容呢,心下一陣佩服。

  「失禮了。」他輕聲道,「很抱歉嚇著了你,我有很要緊的事想要請你幫個忙,可又不能叫人知道了,只好這麼冒昧了。」

  珊娘仍是一陣默默眨眼,直到眨得眼前的黑雲散盡,她才終於看清了袁長卿。

  袁長卿穿著件緊身的黑衣,頭臉都包在一塊黑巾當中,只能叫人看到他那雙暗藏銳利的眼。這會兒他正以左手捂著她的嘴,右手則奇怪地半屈在胸前,看著像是護著胸口,又像是在隨時準備著好壓制住她的反抗一樣。

  只聽到袁長卿又道:「我這就放開你,你別叫,好嗎?」

  珊娘仍是沒有任何反應地默默凝視著他。黑暗中,她那雙狐狸眼睜得大大的,看起來既無辜又有點可憐,直看得袁長卿心頭一柔,自己都不自知地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只是,他的手才剛剛抬起,就被珊娘一把抓住,並且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掌邊緣處。袁長卿吃了一痛,本能地往回奪著手,珊娘便順著他的力道被他拉了起來,然後又跟隻暴怒的小老虎似的,撲過去就沒頭沒腦地給了他一通老拳。

  「混蛋!你嚇死我了!」——虧得她暴怒之中還記得維護自己的名節,仍是小心地壓著嗓門。

  袁長卿再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先是大吃一驚,然後不知怎麼,忍不住就無聲笑了起來。這十三兒……

  直到十三兒的拳頭不客氣地再次搗上他的傷處。毫無防備的他頓時再一次悶哼出聲。

  第二次了……

  珊娘那裡拳打腳踢了半天,原還感覺自己就跟在踢打一塊木板似的,袁長卿那裡居然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會兒聽到他悶哼,便知道她肯定是打到什麼要害之處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沖著那個方向又搗過去一拳。

  這一拳下去,就聽到袁長卿的悶哼聲更沉了。他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然後一閃身,把自己藏於床頭一側的暗處就不出來了。

  直到這時,珊娘才感覺到指背上似沾了一點濕意。她把手湊到眼前看了看,卻因屋內光線暗淡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鼻翼間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她皺眉抬頭,眯了一會兒的眼,才看清縮在床角陰影裡的袁長卿。

  這會兒他一向挺得筆直的脊背正微微彎起,兩隻手臂環抱著身體——顯然,她打中了他的傷處。

  好吧,珊娘有點不忍心了……

  袁長卿默默忍耐了半晌才忍過那陣痛,悄悄摸了摸似又裂開的傷處,他抬頭應了聲:「沒……」

  他原想安慰她說「沒什麼」的,可迎著那雙略帶不安的狐狸眼,那話竟不知怎麼一拐彎,含糊地答了聲「一點小傷」,又直起腰,遠遠地以手一指她的床頭,「很抱歉嚇著你了。我原沒打算驚動你的,只是想給你送封信,沒想到還是吵醒了你。」

  見他重又挺直了身體,看著不像有什麼大礙的模樣,珊娘頓時把那有些不安的良心拋到一邊,撇著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扭頭看了一眼枕邊。果然,枕邊放著隻淺色的信封。她並沒有去碰那信封,而是抬手將披散到眼前的長髮往肩後一撩,沖著袁長卿一翹唇角,嘲道:「有必要這麼大晚上的給我送什麼信嗎?搞得我倆好像有什麼姦情似的。我倆有那麼熟嗎?!」

  這話說的……

  袁長卿一呆。便是他早就知道這十三兒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兒,可也想不到她竟會大大方方地說出這樣兩個字來……

  此時珊娘正側盤著腿斜坐在床上,身上只一件白色的睡衣。而任是哪個小姑娘被人看到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便是不生氣,肯定也會很窘迫的。於是袁長卿自認為很是君子地微側了一側身子,移開視線。

  只是,他在移開視線前,卻是看著珊娘又是一愣。

  因為珊娘這會兒看著可沒一點不自在的模樣。她正攏著她那一頭長髮,試圖把它們辮成一條辮子……

  「信裡寫了什麼?」珊娘問道。

  袁長卿一怔,這才發現,他竟已經呆呆看著珊娘看了好半天了。

  其實也難怪珊娘沒把他當個外人,畢竟前世他倆曾光溜溜地打過滾的,何況這會兒她還正而八經穿著衣裳呢——雖然這睡衣大概也算不得是件正經衣裳……總之,這會兒珊娘正用她那才剛被驚醒的、還不怎麼靈光的腦袋,分析著眼前發生的事。

  而且,雖然她這會兒腦袋不怎麼清醒,可腦洞卻挺大。從袁長卿的傷,她一下子就聯想到山下的排查,以及城裡那個貪官知府,於是她這裡就只顧著猜測袁長卿到底因為什麼才受的傷,以及他想要做什麼的問題上了,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眼下的處境……

  袁長卿那裡發著愣,珊娘先不耐煩了,瞪他一眼,「說話啊!」又道,「既然我醒了,就沒必要再看什麼信了,你找我有什麼事,直說吧!」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移開視線,開口道:「我想請你幫我給林學長送封信……」

  求救?!

  珊娘腦中立時得出這麼個結論。於是都不等他說完,便截著他的話,向著枕邊的信封一揚下巴,「這封?」

  「不是,那是給你的……」

  「給我的?」珊娘一陣詫異。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送那封信,所以才想先寫信問一問你……」

  「拿來!」不等他說完,珊娘就向他伸出一隻手。

  袁長卿一愣,「什麼?」

  「信。你不是讓我幫你給林學長送信嗎?信呢?!」

  「沒……帶在身上。」他又愣了一下才答道。

  珊娘頓時不客氣地一咂嘴,「那你是來幹嘛的?!」

  袁長卿看看她,眼眸一彎,「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所以想先投石問路,問你一聲兒,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再找機會把信交到你的手上……」

  「那也沒必要大晚上的學人做賊啊!」珊娘白他一眼,再次截斷他的話。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白天不方便,而且……」

  珊娘忽地一揮手,「不用給我解釋那麼多,送封信而已,我幫你就是。你快去拿……」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坐直起來,瞪著袁長卿道:「我說,這事兒你幹嘛找我?!不是應該找我哥哥或我爹才更合適嗎?!」

  袁長卿一默。事實上,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從在前殿看到珊娘一家起,直到他擬定下一步的計劃,他腦子裡思考著能幫他送信的人選,竟自始至終就只有珊娘一個。他竟是從頭到尾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過五老爺或侯瑞,雖然如珊娘所說,按照常理來說,他應該找他們才更為合理……

  他隔著面巾摸了摸鼻子,正想著找個什麼藉口時,就見珊娘一偏頭,低聲嘀咕道:「也是,侯瑞最近挺惱你的,大概不會幫你。」——她竟主動幫他腦補了一個理由。

  「不過,」她忽地抬眼,咄咄逼人地瞪向他,「老爺應該會幫你的,你為什麼不找他?!」

  袁長卿飛快地轉動著腦筋,卻一時想不到什麼合理的藉口,便一眨眼,故作神秘地抬手指了指正屋的方向。

  於是再一次,珊娘又主動幫他腦補了一個理由,點著頭道:「也是,有太太在。」

  袁長卿忍不住又摸了摸面巾。

  他抬眼偷偷瞅向珊娘,卻不小心和珊娘看著他的眼對在一處。他有點想躲,可又覺得若真躲開了反倒顯得他心虛,便直直看著她。

  珊娘也直直望著他。

  二人就這麼默默對視了好一會兒,珊娘才不耐煩地一抬下巴,「還有什麼事嗎?」

  袁長卿一怔。

  「趕緊去拿信啊!」珊娘皺眉道,「趁我還沒睡著,你趕緊去把信拿來,省得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你給吵醒。」

  袁長卿又怔了怔,這才「哦」了一聲,轉身撐著窗臺就跳了出去。站在窗外,他又愣了一下。

  這十三兒……

  月光下,袁長卿微笑著偏了偏頭,然後一提氣,輕盈地躍上了房頂。

  他那裡才剛一跳出窗戶,珊娘就光著腳跳下床去,跑到窗前,隔著窗戶小心看著他的動靜。見他跟隻鳥兒似地輕輕一躍就上了房頂,珊娘忍不住一陣驚詫。雖然袁長卿出身將門,可因著他四叔一直防著他,不許他沾著武事,所以她一直以為他便是會點武藝,也不過是些花拳繡腿。這還是她頭一次知道,原來他居然還挺有兩把刷子的,難怪敢大半夜的客串個樑上君子了!

  經過這麼一通折騰,珊娘那受阻的氣血終於暢通了,下床氣也消了不少。她轉身回到床邊,點亮了燈,拿過枕邊的信就看了起來。

  那封信極短,其實就寫了幾句話。袁長卿在信裡說他因為一些私事要在這裡滯留一陣子,暫時不回梅山鎮,問她願不願意幫他給林山長和林如亭林學長各帶一封信,如果她同意,明天他會找機會把信給她送過來。

  放下信,珊娘一陣冷笑。可見那袁長卿果然沒做慣這些偷雞摸狗之事,剛才竟只說了給林如亭帶信,可提都沒提給林山長送信的事。

  而她,傻了才會信他說的,給林如亭的只是封普通報平安的信!

  就著燭火將那封信燒了後,她才剛要重新上床,忽然感到一陣寒涼。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她一直穿著睡衣在跟袁長卿說話……

  想到袁長卿竟就這麼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這副模樣,珊娘頓時一肚子的惱怒,連原本已經消下去的下床氣似乎都在陡然間又升了上來。

  於是,袁長卿拿著信回來時,便只見珊娘的臥室裡已經亮起了燈,她的身影跟個門神似地,清晰地映在那半透明的窗紙上。

  他頓時就明白了,珊娘這是不歡迎他再進屋去。他微一提唇角,以指節在窗櫺上輕扣了兩下。

  一直在窗前侯著的珊娘猛地推開窗,沖他無聲地伸出手。

  袁長卿看看她,見她此時已經穿戴整齊,偏垂在肩側的一根辮子仍是被她編得那麼歪歪扭扭的,便忍著笑意,從懷裡掏出兩個信封。

  珊娘一撇嘴,悄聲道:「不是說,只要給林學長送一封信嗎?」

  袁長卿看她一眼,便把其中一個信封塞進另一個信封裡,然後遞給她。

  珊娘看看他,滿臉不高興地收了信,回手就要關窗,卻不想被袁長卿一把抓住窗框。

  「你不問我出了什麼事?」袁長卿問。

  「需要我知道嗎?」珊娘反問。

  袁長卿愣了愣,搖了搖頭。

  「這不就得了!」

  珊娘白他一眼,回手才剛要關窗,手下忽地一頓。她看看他,拿下巴往他那隻一直屈在胸前的右手示意了一下,道:「傷得重嗎?」

  袁長卿忽地抬頭看向她,頓了頓才道:「還好,一點皮肉傷。」

  珊娘被他看得又翻了個白眼,回手想要關窗,手下忽地又是一頓,看著袁長卿撇了撇嘴,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出什麼事了?」

  袁長卿微微一笑,「出了點小岔子。某人做賊經驗不足,叫人發現了。這不,掛了點彩。」

  「哦……」珊娘應了一聲後才反應過來,這袁長卿居然是以一副調皮調侃的口吻在回答著她!她忽地一抬頭,一臉驚訝地瞪著他,倒把袁長卿瞪得一陣不自在了,以左手摸著臉道:「怎麼了?」

  這會兒他已經拿掉了蒙面巾,只那一身夜行衣依舊沒有換下來。

  「你居然也會跟人說笑。」珊娘沖他又是一撇嘴,回手再次要關窗,關到一半,卻又忽地推開窗,探頭問道:「你偷什麼了?」

  袁長卿略一停頓,才剛要回答,珊娘已經撇著嘴道:「算了,當我沒問……」

  「幾本賬冊而已。」袁長卿一把抓住那扇窗戶。

  珊娘一眨眼,「捐募會的?」話音剛落,她就知道肯定不可能,於是不等袁長卿回答,就又一揮手,「別告訴我,我沒興趣知道。」

  說著,又瞄了一眼他那隻一直屈在胸前的手臂,撇著嘴道:「沒這個金鋼鑽,就別攬那瓷器活!明明是當大爺的命,偏要去做小偷,受了傷也是活該……」

  她那裡明明是不客氣的嘲諷,卻不知道袁長卿的耳朵是怎麼長的,竟只聽出了「關心」二字。於是他一時沒忍住,那薄薄的唇角便明顯往上翹了起來,鷹眸的眼尾也勾出一道漂亮的弧月兒——竟是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

  可惜的是,這會兒他正背對著月光,且那抓著窗框的手又遮住了他的半張臉,珊娘那裡竟是一點兒都沒看到他這如春光乍現般的笑容。她這會兒仍不屑地鄙夷著他:「……平常看你挺機靈的一個人,怎麼關鍵時刻竟不懂得什麼叫作『術業有專攻』了……」

  「不是我。」袁長卿柔聲打斷她,「那個笨賊不是我。原是不需要我動手的,是他們那裡出了點岔子,我怕影響到下一步……」

  說到這,他忽地一頓。他可從來不是個愛跟人扯閒篇的,何況,扯的居然還是該保密的正經大事……

  他這裡忽地一住嘴,便叫珊娘敏感地抬眸看他一眼,撇著嘴嗤笑一聲:「嘁,當誰樂意知道!」說著,屈起中指在他扣著窗框的手背上彈了一下,又趁著他吃痛鬆手之際,飛快地關了窗。

  窗內,珊娘背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道:「看在你做的是正經事的份上,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拿刀剁了你這登徒子!」

  窗外,袁長卿捂著手背,對著緊閉的窗戶又默默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珊娘吹了燈,聽那動靜應該是重新上了床,他這才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回過身,對著月亮長長吐出一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有空去細細品味胸臆間悄悄積累起的那股莫名情緒。那股酸酸的、脹脹的,叫他莫名地想要笑上一笑,想要跳上一跳的情緒。

  於是他忍不住在原地蹦了兩蹦,雙腿一蹬,躍上了房頂,卻因牽扯到肋下的傷處而險些又從房頂上栽落下來。

  這十三兒,下手夠狠的!

  捂著傷處,袁長卿一陣倒抽氣,眼底眉梢卻全是藏不住地淺淺笑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2:27

第七十一章 懷疑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珊娘就被小院裡的各種動靜給吵醒了。

  三和五福進來時,只見她披頭散髮地坐在床邊上,看著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一臉呆滯。二人便知道,姑娘昨晚肯定沒睡好。

  好在二人也是服侍珊娘多年的,深知她的習慣,此時誰也不去打擾她,只默默伺候著她洗漱更衣。

  而大家之所以起這麼早,是因為五老爺想要巴結五太太,帶一家人去上頭香的。此時五老爺五太太和侯瑞侯玦都已經收拾好了,就單等珊娘一個。

  五老爺在院子裡來回走了一圈,回頭看看珊娘那仍然緊閉的房門,抱怨道:「珊兒怎麼還沒出來?搶頭香要來不及了。」他回頭想要找個人去催一催珊娘,卻發現院裡所有人的眼都在刻意躲避著他,他不由一噎。

  自五老爺堅持一家人必須一處用三餐後,家裡總算不是只有小胖墩一個見識過珊娘那可怕的下床氣了,因此,便是五老爺都知道,在吃早飯之前,儘量別跟珊娘說話。

  五太太笑道:「頭香不過燒的一個心誠,倒不在乎是不是第一個去上的香。」

  正說著,珊娘的房門終於開了。

  五老爺看看明顯一副沒睡醒模樣的珊娘,居然好脾氣地笑了笑,連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只叮囑三和五福好好照顧姑娘,便和五太太一同出了院門。

  珊娘一路打著哈欠,直到到了玉佛寺的大雄寶殿上,她仍是沒能緩得過來。

  而雖說他們早,可似乎還有比他們更早的。他們到達大殿時,只見大殿正被那些官差衙役們團團圍著。

  珊娘打到一半的哈欠頓時就吞了回去——難道是袁長卿被人發現了?!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昨晚便是不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似乎她也應該問一問他,他躲在哪裡,是否安全,需不需要她幫一些其他忙……而且,他還受著傷呢……

  珊娘一家過來時,大殿門外已經站了好些人。他們一家才剛站下,身後很快就又排上了長龍。此時便聽到前後都有人在低聲議論著。珊娘聽了聽,這才知道,原來那些衙役封著大殿不是要抓人的,而是在等知府夫人來燒頭香。

  「豈有此理!」五老爺生氣道,「燒香拜佛原就講的一個心誠,哪有自己沒到,竟就叫人封著大殿,不讓別人燒頭香的道理?!」

  五老爺這麼一嚷嚷,頓時引得一片群情激憤,眾香客們全都跟著一陣亂嚷嚷。便有個衙役舉著個水火棍往那臺階上用力一磕,吼道:「喊什麼喊,想造反啊!」

  五太太一向膽小,當下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手一下子攥住五老爺的衣袖。

  依著五老爺的脾氣,原是要跳出去跟那些黑皮狗們狠狠理論一番的,可這會兒見嚇著了太太,他只得先壓抑下怒氣,瞪了那些衙役們一眼,回頭小聲安撫著五太太。

  正鬧著時,便只見又是一群皂衣衙役們從後面走了過來。衙役們簇擁著兩個金碧輝煌的人兒,前面走著的,是個乾瘦高挑的婦人,正是知府夫人。後面跟著的,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孩,生得面貌還行,偏高傲地抬著頭,叫人只能看到她那兩隻有些大的鼻孔。

  人群裡又是一陣嗡嗡的議論,珊娘這才知道,這就是知府家的夫人和千金了。

  看著這母女倆上了大殿前的臺階,珊娘一撇嘴,回頭沖她哥哥侯瑞道:「肯定姓孔。」

  侯瑞奇怪地看看她,「你這話說的,知府姓孔,他女兒自然也姓孔。」

  「還真姓孔?!」珊娘詫異了,忽然一笑,道:「我還當是因為她有兩個大鼻孔呢。」

  「噗」,周圍聽到她這話的人全都笑出聲來,也虧得這會兒知府夫人母女倆已經上了大殿的臺階,才沒叫她們聽到。

  而就在這時,珊娘卻忽然感到後脖頸處一陣刺癢,就跟昨天被人偷窺時的感覺一樣。她忽地一回頭,便隔著人群,看到了袁長卿。

  袁長卿仍是一身慣常的墨青色衣衫,此刻正被他的幾個小廝忠心護衛著混在人堆裡。見珊娘看過來,他雖看著沒什麼表情,但那眼尾卻微微彎了一彎。

  珊娘一愣,正搞不清他這眼尾彎彎的模樣算不算得是個微笑,就忽然看到那邊人群一擠,只瞬間的功夫,袁長卿就和他的小廝們消失在人堆裡找不到了。

  珊娘忍不住往那個方向踮了踮腳尖。

  大白天看到他,她才發現,雖然他的臉色看起來還算正常,可原本挺醒目的唇色卻明顯沒那麼紅潤了,微微泛著有點叫人擔憂的蒼白。

  「看什麼呢?」侯瑞也好奇地往她看著的方向張望著,卻是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收回視線。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倆雖然還尚未下定,雙方家長卻已經有了默契,所以她也就沒再像之前那麼關注袁長卿的動向了。她記得那會兒袁家人認為已經塵埃落定,所以一家人也就回了京城,袁長卿也送著他們回了京,直到端午前後他才重新回到梅山書院……只是,這一世直到現在,袁長卿的婚事仍是懸而未決……卻不知道他怎麼會跑來了這裡……

  雖然不知道袁長卿為什麼來,但珊娘多少還記得那個貪知府的事,知道他後來牽連進某件盜掘金礦的大案裡面去了。而因著那件大案,叫宮裡那位和四皇子一派元氣大傷……前世時袁長卿就是堅定的太子黨,這會兒他出現在這裡,且看樣子事情還和知府有關,光靠著推測,珊娘就覺得,他跟此事十有八九脫不了干係……

  而,前世這時候他是不是也參與了這件事?那時候的他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受了傷?

  其實要說起來,她對袁長卿的瞭解真的不多……不是她不想瞭解,而是袁長卿不願意她知道……

  珊娘的脊背驀然一僵,忽地皺了眉,沖自己狠狠暗啐了一口——前世那時候他就嫌她多事,換了一世她怎麼還改不了這個愛操心的毛病?!她是他的誰?!他又是她的誰?!她不過是看在大周百姓的份上替他送封信而已,管得著那麼寬嘛!何況那傢伙又不是隻弱腳雞,原就不需要她來添亂……

  「誒?那不是袁長卿嗎?」

  忽然,侯瑞叫了一聲。

  珊娘一抬頭,便看到知府夫人和那位鼻孔小姐從大殿裡出來了。她們的身後跟著一群和尚。在一片土黃色的僧衣中,一抹墨青色顯得格外打眼——那人,可不就是袁長卿!

  就只見袁長卿跟著一群和尚從大殿裡出來,又隨著和尚們沖那知府夫人和知府小姐禮貌地拱了拱手,然後便挺直了腰背退到一邊,靜立著不吱聲了。

  可鼻孔小姐看上去似乎對袁長卿挺感興趣的,便巴巴地湊過去跟他說著話。若是林如亭遇到這樣的事,此時定然會禮貌地退後一步,袁長卿卻只是冷淡地掃了那位鼻孔小姐一眼,頓時便叫那位知府小姐自動地後退了一步。

  此時珊娘見他居然從大殿裡出來了,且還跟知府夫人和知府千金混在一處,她不由就蹙起眉頭——昨晚袁長卿半夜闖進她的房間時,叫她以為他是被人追捕才不得不隱藏行蹤的,可這會兒看起來,至少他沒有被追捕……那他昨晚是怎麼回事?!

  昨晚……不,其實直到袁長卿從大殿裡出來之前,珊娘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她盡到了一個大周子民的責任,不計前嫌地幫了袁長卿,偏這會兒袁長卿竟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刻,珊娘只覺得自己似乎被誰打了一耳光一般,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惱火……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眉心裡一陣刺癢。抬眼看去,便看到袁長卿的眼正隔著人群向她投過來。珊娘狠狠一擰眉,抬著下巴瞪他一眼。袁長卿似乎被她瞪得有些吃驚,也看著她微一蹙眉,便移開了視線。

  許是袁長卿這一身清冷的模樣,以及那對誰都是愛搭不理的態度頗具挑戰性,鼻孔小姐不甘心地把知府夫人也拉了過來。知府夫人看著似乎對袁長卿也很是熱情,母女二人圍著他一陣話長話短,袁長卿卻只以簡短地幾個字作為回答。最後,他似有些為難地回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個老和尚。

  直到這時珊娘才注意到,和袁長卿站在一起的和尚她竟認識——恰正是昨天跟五老爺一起下棋的那個「禿驢」德慧。

  和德慧站在一起的,還有玉佛寺的方丈德元。德元方丈上前一步,向著知府家的那對母女合什一禮,陪著笑和那二人說著什麼,德慧老和尚也上前說了句什麼後,便扭頭叫過袁長卿,由袁長卿扶著先行告退了。

  看著大殿上的戲碼,珊娘的臉不禁沉了下來。

  昨晚她並沒有多想什麼,只本能地相信著袁長卿是遇到了麻煩,可如今對照著大殿上的情形,再想著昨晚,她忽然就覺得,昨晚袁長卿的解釋竟處處是漏洞!

  他說他是迫不得已才半夜來送信的,可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知府夫人面前,還能有什麼迫不得已之處?!

  他說他不方便找老爺,可便是晚上不方便,這大白天總可以吧!就算他有什麼顧忌,他不是認識那個德慧和尚嗎?托和尚給她爹帶個信應該比大半夜地跑去給她送什麼信容易吧!

  再說,他擔心嚇著太太,怎麼就不擔心嚇著她?!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若是被人發現,她還要不要活了?!

  這袁長卿,昨晚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不管是個什麼意思,這會兒珊娘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算計著她什麼!

  「袁長卿怎麼會在這裡?」忽然,侯瑞在她身旁嘀咕道,「他不是應該在後山的嗎?」

  「我怎麼知道!」

  珊娘惱火地頂了她哥哥一句,頂得侯瑞一噎,抬頭看看已經升起的太陽,低頭沖侯玦嘀咕道:「今兒這下床氣怎麼到現在還沒消?」

  侯玦經驗老道地道:「怕是姐姐沒吃飽。」——如今家裡人都已經得出經驗來了,都知道,去除珊娘下床氣最快的方法,就是餵飽她。

  這哥倆旁若無人的議論,叫珊娘好一陣惱火,正要張嘴嘲諷回去,就見五太太回過頭來,一臉體貼地對她說道:「等會兒敬完了香,你就先回去歇息吧,不用陪我去聽經了。可憐見的,這黑眼圈都出來了,顯見著是沒休息好。」

  珊娘默了默,想著或許可以找機會溜出去找袁長卿對質一二,便順勢應下了。

  只是,那該死的傢伙神出鬼沒的,她該去哪裡找他?!

  珊娘卻是不知道,她臉色的變幻,早就叫生著雙鷹眸的袁長卿看在了眼裡。便是她不去找他,他也要來找她的……

  雖說珊娘有著一番別人沒有的奇遇,其實她心裡對神佛仍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說懷疑,是因為佛家講究個修行,她覺得她在前世都沒有好好修一修來生,卻莫名其妙就得到了這麼個洗牌重來的好機緣……若真有神佛,這神佛也太寬容了……可若說沒有吧,她到底有些心虛,害怕萬一真有,被佛祖的慧眼看破她是偷了先機,知道一些不該她知道的事情而重生的,她怕佛祖把她當什麼孤魂野鬼給收了……總之,珊娘其實一直覺得,她還是避著神佛一些的好。

  所以她都沒敢親自去上香,只由著五太太的手裡接了香,又遞給三和,就算是她上了香了。

  不僅珊娘對神佛抱著種將信將疑,其實五老爺也是。全家大概就五太太一個是心誠的。五太太也知道,便在全家都敬完香後,勸著五老爺也跟珊娘一同回去休息,她留下聽經就好。老爺自然不肯,珊娘則懶得聽他倆膩歪,便上前一步,正準備申請告退,忽然就從旁邊過來一個小沙彌,說是德慧老和尚那裡有請五老爺。太太那裡又勸了一回,加上法事就要開始了,老爺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留下五太太和隨從的丫鬟婆子們,帶著珊娘他們幾個從殿上退了出去。

  侯瑞侯玦自然不願意跟五老爺去見什麼和尚,便和老爺招呼了一聲,帶著長隨小廝們去逛廟會了。

  珊娘原是想著要回去的,可一聽老和尚那裡有請,頓時就想到是那和尚帶走了袁長卿的,不定能在和尚那裡看到他。而她正有話要問他,便一旋腳跟,跟著五老爺一同過去了。

  來到德慧老和尚的禪室,一進門,她果然就看到了正和老和尚對著奕的袁長卿。

  見他們來了,老和尚忽地以衣袖一拂棋盤,笑道:「今兒先到這裡吧。」

  五老爺看到袁長卿,原還想問他什麼話來著,忽然聽到老和尚這麼一句,頓時轉了話題,指著和尚哈哈笑道:「不會是你要輸了吧?」

  此時袁長卿已經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向著五老爺行禮問安,又叫了聲:「五叔。」

  這稱呼直叫老和尚一陣驚奇,來回看著五老爺和袁長卿道:「你們竟是親戚?」

  五老爺也懶得解釋二人間那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便含混地揮了揮手,問著袁長卿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和尚笑道:「他是來看我的,我是他的寄名師傅。」

  富貴人家常常怕孩子養不大,便會在孩子小的時候找個出家人做寄名師傅,還會給孩子起個法號。五老爺好奇問道:「這麼說,你也有法名嘍?叫什麼?」

  「長生。」老和尚代為答道。

  五老爺一撇嘴,「俗。」說著,便把袁長卿趕到一邊,在棋盤對面坐了,搓著手對老和尚道,「今兒我要一血前恥。」

  老爺找著樂子就不管珊娘了,珊娘原就有話要問袁長卿的,便站在那裡拿眼狠狠瞪著他。

  袁長卿抬眼看看她,笑著問道:「十三妹妹可願意跟我對弈一局?」

  看著他那微微彎著的眼角,珊娘怔了怔,忽地一轉身,出了禪室——真是的,明明不會笑的人,無緣無故笑什麼?!

  袁長卿卻在她轉過身去之後,忽地斂了笑容。他原就是個心思慎密之人,只略一想就知道珊娘這會兒為什麼會那麼生氣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看著她生氣,他居然會是這樣一種心情……

  他頓了頓,便跟著珊娘從禪室裡出來了。

  因此他沒看到,五老爺和德慧和尚同時都扭頭看了一眼他倆的背影。五老爺皺了皺眉,德慧老和尚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忽然叫小沙彌將對面的窗戶打開,然後抬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緩聲說道:「我這禪室外面的竹林裡有一張不錯的棋桌,樹根雕的,從這窗戶就能看得到。」

  其實五老爺和珊娘一同過來時,就已經看到了那個涼亭裡的根雕棋桌。珊娘一向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當時還曾跑進去多看了兩眼。

  果然,不一會兒,五老爺便看到珊娘打頭走進了涼亭,且還是不客氣地先落了坐。

  袁長卿倒是站在那裡頓了一頓,才撩著衣袍下擺坐下。

  「你找我?」袁長卿一邊落坐一邊輕聲問道。

  「誰找……」珊娘嗆了半聲,便忽地一頓,改口道:「對,我有話要問你。」

  袁長卿點了一下頭,回頭看著禪室方向道:「妹妹愛喝什麼茶?」

  「別叫我妹妹!」珊娘反感地一皺眉,「我又不是你的妹妹。」

  袁長卿一眨眼,回頭看看她,故意叫了聲,「十三兒。」

  珊娘驀地一抖,撫著手臂道:「別這麼叫我!」

  「那我該怎麼叫你?侯姑娘嗎?我們沒那麼生疏吧?」袁長卿笑著回頭,沖某處打了個手勢。

  珊娘一窒。她知道,他這是在故意回擊她昨晚那句「我們沒那麼熟」——事實也是,怎麼說他們都是「表兄妹」,叫聲「妹妹」不為過的……

  「總之,別叫我『十三兒』!」

  「可我好像更喜歡叫你『十三兒』。」袁長卿回過頭來,烏黑的眼沉沉地看著她。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因著受傷的關係,叫他的臉色唇色都泛著隱隱的蒼白,因此襯得一雙眸色更顯深濃,看得珊娘竟微微有些暈眩之感。

  「你在生我的氣。」袁長卿直直看著她,「因為你覺得,我可能是在設計你什麼。可我沒有。」

  最後四個字,竟愣是叫他說出一股委屈的味道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2:39

第七十二章 我的心思你別猜

  說實話,袁長卿原還沒覺得有多委屈,直到聽到自己話音裡的那點委屈,才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委屈。

  而且,還是越想越委屈……

  如果說,昨晚他有多高興,那麼現在他就覺得有多委屈。昨晚時,明明他想給她解釋來著,是珊娘自己不想聽的,且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對他這麼做的原因不感興趣……

  雖然她一直那麼說著,可她又毫不猶豫地答應幫他送信,這讓他覺得她至少是信任他的,且還是無條件的信任。所以就算她一直對他那麼惡聲惡氣的,他仍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便是今兒一早,他混在人群裡看著她時,她那一回眸中暗藏的擔憂,也一直叫他的心情那麼飄飛著……直到他按照計劃,和知府夫人母女一同在人前露面。

  當他和那對母女倆一同出大殿時,他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時候不該分神,可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仍是向她瞟了過去,然後,他就看到了她的那個眼神……

  在她以那種懷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向他之前,其實他心裡多少也是覺得,便是不告訴她前因後果也沒什麼,就像昨晚珊娘說的那樣,她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他也只需要她幫他送那封信而已……可當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卻忽然有種懊惱,就像那天沒能躲開劃向他肋下那一刀時的懊惱,因為他知道他原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的,卻因一時大意而疏忽了……

  頭一次,他居然險些忘了他正在做的事,他很想立時衝過去跟她解釋一番,因為他不想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希望她能一直像昨晚那樣,雖然嘴裡倔著,卻又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

  這會兒和十三兒面對面,看著那雙滿是懷疑的狐狸眼,袁長卿不禁很是懷念她之前看向他時那個含笑的眼神——就算是嘲弄,總不像現在,叫他有種觸碰不到的距離感……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悄悄撫過肋下的傷處,看著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真的沒有算計你……」

  「是嗎?」珊娘冷著臉打斷他,「那你在算計誰?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袁長卿看著她頓了頓,忽然抬頭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沒有棋子,能不能勞駕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過來?」

  珊娘皺了皺眉。她當然也聽懂了他這是想要單獨跟他談一談的意思。想著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機密話題,她便回頭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後回過頭來,才剛要再刺他兩句,便聽袁長卿忽然說道:「你說得對,從某方面來說,我確實是在算計著你……」

  「承認就好!」珊娘再次打斷他。

  袁長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為他會表示不滿,不想他竟忍耐了下來,「我向你道歉。」他道。

  頓時,珊娘震驚了。其實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點在無理取鬧,她過來明明就是要聽他解釋的,偏他這裡想要解釋,她卻一句頂著一句地諷刺著他。而若是換作前世,遇到這種情況時,他早甩手走人了,哪裡還會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識到,眼前這人跟她記憶中的那人真的有著很大不同……

  是因為她不同了,他才跟著變得不同的嗎?!

  她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袁長卿以為她要站起來,忙看著她道:「別動。」又道,「你的右後方有個掃地的和尚,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頭,可又忍住了,抬眼問著袁長卿,「我可以回頭嗎?」

  袁長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一笑,道:「可以。不過小心點,別被他發現了。」

  這不是他那眼角微彎的微笑,也不是那淺提唇角的淺笑,而是一個令他的下巴上出現一道淺溝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溝,令珊娘的眼忽地眯了一眯,然後她一側身,裝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樣,回頭向涼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後,竹林外,有個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掃著地。當她的眼向那和尚掃過去時,和尚忽地一低頭,避開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離他們挺遠,應該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這裡說話安全嗎?」珊娘回過頭來。

  「沒關係,」袁長卿道,「就是要在他們的監視下說話才最安全。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那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便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道:「放心,我暫時沒有危險。」

  「他們……」

  再一次,袁長卿沒讓她把話說完,「他們現在誰都懷疑,不僅是我。不過我應該不是他們重點懷疑的人。」

  「那……」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他們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我這裡了,便是他們懷疑我也不會有什麼事,我的身份在這裡,他們沒有證據不敢動手的。」袁長卿道。

  珊娘垂眼一陣沉默。這樣有問必答,不,沒問都搶著答的袁長卿,她竟是第一次見識。雖然搶著答話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實上,她感覺很不好,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好像無所遁形一般。

  她皺了皺眉,抬頭道:「那封……」

  「那封信,你只需要幫我送到林如亭的手裡就好。」再一次,袁長卿搶著答道,「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叫人懷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多此一舉,冒著風險大半夜地潛去找你。這是因為,你們昨天才剛到,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監視你們,我只有那個時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發現。」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計劃今天再把信給你的。之所以昨天過去,真的只是給你送信而已,因為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如果你不願意,自會當作沒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險了。如果你願意,因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裡有個提防,不會一無所知地露出什麼痕跡。所以我……」

  他忽地一頓,垂著眼不知想到些什麼,忽地又是一抬眼,看著她道:「其實,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找著你父親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長卿居然連抱怨都沒讓她抱怨完,就又搶著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行事冷靜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幫我。你哥哥,說實話,太容易衝動了。你父親的目標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學裡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你就不同了。別人總覺得你們女孩子擔不起什麼大事,我卻知道你雖然年紀小,行事卻很是穩妥,且膽子也大,他們再想不到我會托你幫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書院那邊是什麼情況,不知道那邊是不是也有人監視著,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手還沒能伸到捐募會裡,你最近又一直在那裡幫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裡碰面,至少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對袁長卿有十分深的瞭解,她就會知道,每當他語速變快,話變多時,便是他說謊了——雖然這番話裡,他只添加了一成的謊言……當然,他並不認為那是謊言。

  為了證明他有正當理由找她,且只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書院那邊「可能」會遭人監視……所以,這只是他的懷疑,還算不得是謊言,是吧?!

  珊娘看著他又張了張嘴。她再沒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這樣的人……行事穩妥卻膽大妄為?

  她只是吃驚地張了張嘴,袁長卿就再一次搶著答了她心裡的問題,「是的,而且我覺得你這樣挺好,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節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袁長卿一怔,「什麼?」

  「你很討厭,也很煩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便是你猜到了別人想說什麼,至少你應該讓別人把話說完!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你的就是你以為的那個問題?!」

  袁長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卻是再知道不過了,只有在他對自己缺乏信心時,他才會這樣搶著別人的話說。

  而,面對珊娘時,他明明總能摸到她的心思,可為什麼又總有一種抓不住她的感覺?!

  「那,我答錯了嗎?」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卻一時大意用力過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縮手,揉著指節道:「煩的就是你答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好像別人想什麼,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樣!沒人願意別人總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袁長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樣,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著都沒幾兩肉。這樣的指節敲在桌上,大概會很痛……

  恰好這時袁長卿的小廝炎風端著個茶盤過來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則不高興地噘著個嘴,一臉不滿地跟在炎風的身後。等二人走進涼亭,炎風那裡才剛放下茶盤,五福便忽地從後面竄上來,搶在他前面從茶盤裡端了一盞茶遞到珊娘的手邊,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風一眼。炎風卻是連個眼尾都沒掃向她,只默默端起另一隻茶碗放到袁長卿的手邊,然後抱起茶盤,向著珊娘和袁長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禮,正待退下,一抬頭,忽然看到五福很沒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後,炎風一皺眉,向著珊娘歉意一禮,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領,就這麼不客氣地將她從涼亭裡拖了出去。

  涼亭外,傳來五福小小的尖叫聲,以及二人壓著嗓門吵架的聲音。

  看著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陣感慨。她變了,袁長卿變了,五福和炎風看來卻似乎並沒有變。如果此生他倆仍然還是能夠看對了眼,倒不失為一樁美談……

  「你說得對。」忽然,她的耳側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那透著清冷的聲音,頓時令珊娘回過神來。就只見袁長卿垂眼以蓋碗茶的碗蓋撥弄著碗裡的茶葉,一邊一臉平淡地說道:「難怪我沒什麼朋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跟一個聰明透頂又心思敏捷的人相處,其實確實挺有壓力的。稍有不慎,就會叫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時珊娘就領教過這種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裡的感覺,她跟袁長卿真的沒那麼親近,這卻已經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聲了……

  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時,袁長卿忽地一抬眼,看著她鄭重保證道:「我下次注意,儘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頭看著他,然後忽然將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撐著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陽光下,袁長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著有種琉璃般的質感,這麼緊盯著看時,甚至會叫人產生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忽地,一排粗濃的睫羽垂了下來,蓋住那深濃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來一樣。

  「你,」袁長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卻是再沒像之前那樣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著她兩眼中間的那一點鼻樑。

  珊娘被他盯得鼻樑中間一陣刺癢,便伸手撓了撓。

  她的指甲並沒有像當下女孩子們流行的那樣留得很長,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鏟子。那微微有些上翹的指尖粉嫩嫩的,看著似乎很是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你在想什麼。」珊娘道。

  袁長卿嚇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紅了。他飛快地閃了一下眼,一邊故作鎮定地以碗蓋拂著茶葉,一邊道:「可看出什麼了?」

  「看出一點。」

  「什,麼?」他手中的碗蓋微頓了一頓。

  「看,你也不喜歡被人看破心思!」珊娘勝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後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盞。

  袁長卿呆了一呆,忙也借著飲茶,以手腕遮住臉。這會兒他的臉頰之所以在發熱,一定是因為熱茶熏在臉上的緣故……

  於是,一時間,二人各自飲著茶,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三和找來了棋子,珊娘這才發現,她和袁長卿已經這麼默默對坐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偏這樣的沉默,竟一點兒都沒有叫她感覺彆扭,就好像時間跟天上的雲一樣,就那麼不經意地悠悠過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長卿,卻恰好和他偷偷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

  「那個,」袁長卿放下茶盞,又清了清嗓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執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氣推讓,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棋,袁長卿忽然抬眸看著她道:「你在想什麼?」

  珊娘一皺眉,「又在猜我在想什麼了?!」

  袁長卿一搖頭,頗為認真地答道:「我說過,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會去猜。只不過是因為你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問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將那指間把玩著的棋子往掌心裡一卷,將頭湊過去,小聲問道:「你確定你真的沒危險?!這都已經受傷了。對了,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袁長卿也將頭湊過去,小聲道:「真的不嚴重,就是躲慢了一點,被劃破了一點皮肉而已。這裡。」他悄悄比劃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有危險,之所以還留在這裡,不過是我要幫著別人布點迷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陣詫異。

  「對。」袁長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壽誕,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後回來。」

  這倒跟前世對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麼辦?」

  話才剛一出口,珊娘就後悔了。這原不關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見她猛地一咬唇,袁長卿心頭一跳,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而,那個念頭尚未能夠形成一句話,珊娘那裡就已經在連連擺手了,「當我沒問,這事原就跟我無關!」

  ——是啊,這是他倆早就達成的共識。

  可……為什麼他會有一陣突然的失落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2:52

第七十三章 綺思旖念

  晚間,小廝涼風引著德慧老和尚來到內室時,袁長卿正裸著上半身,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炎風跪坐在他的身旁,幫他解著裹在肋下的紗布。

  十六歲的少年,肌肉雖然尚未完全長成,卻已初具雛形,那勁瘦的身軀看上去頗有種青澀的美感。

  快七十歲的老和尚羨慕地拍拍袁長卿的肩,將炎風推到一邊,彎腰看了看重新結痂的傷處,一皺眉,瞟了一眼袁長卿,惡作劇地伸手戳向傷口。

  袁長卿跟早有防備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應還挺快。可怎麼就又傷到了?」

  「一時大意。」袁長卿答著,又低頭看了一眼傷處,道:「還好,都結痂了。」

  「沒小姑娘給你那兩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長卿驚詫地扭頭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聲,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坐了,又從懷裡掏出親手配製的藥膏,一邊觀察著那道細長的傷口一邊道:「你師傅我最是體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裝,也得裝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著藥時,袁長卿一直那麼默默看著他,半晌才出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現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廝巨風忙端了盆水過來給他淨手,炎風則接替了他,拿塊乾淨紗布給袁長卿重新裹住傷處。

  老和尚一邊洗著手一邊頭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說我可以幫你,偏你不肯。我還當你找了個什麼三頭六臂的能人,誰知竟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在你眼裡,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長卿從涼風手裡接過衣裳自己套了,又向著另一個想要上前幫忙的小廝景風揮了揮手,一邊結著腰間的繫帶一邊道:「而且我也不想讓您攪進這趟渾水裡。怎麼說您老都已經是界外之人,原不該以這些凡塵俗事來打擾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連受傷的事都得瞞著我!」老和尚不滿地擦著手,一回頭,見袁長卿已經穿好了中衣,不由將他上下一陣打量。雖然袁長卿已生得身長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著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寬闊,可到底仍殘留著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單薄,看得老和尚心頭一澀,感慨道:「若是老令公還在……」

  袁長卿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沒什麼『若是』。」

  老和尚一默。別看他這會兒看著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樣,當年行腳苦修時,他曾一度以僧醫的身份隨袁家軍出征過,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結下一段過命的交情。袁長卿出生後,老令公便把這長子長孫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長卿,除了寄名的師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袁長卿不是個擅長處理情感之人,老和尚這充滿溫情的目光令他一陣不適,便避著老和尚的眼道:「師傅說過,往事可憶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裡撒潑打滾,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蠢。」

  老頭兒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歎著氣道:「我記得我只說過前面那半句,後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長卿沉默著彎了彎眼角,大概應該算是一個微笑了。

  此時景風手裡正舉著件道袍。袁長卿伸手去接,小傢伙卻倔強地後退了一步。袁長卿看看他,微一搖頭,便妥協地轉過身去,任由景風服侍著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著手臂,好方便景風幫他整理衣襟,忽然就聽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個姑娘的主意嗎?」

  「什麼?!」袁長卿一驚,驀地回頭看向老和尚。不知為什麼,和尚這句話竟叫他驚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兒的主意?!他沒有……至少他覺得他沒有!

  此時老和尚已經坐回了蒲團上,抬著花白的眉看著他道:「你那個『五叔』可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人,他都告訴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這樣的大事,偏你竟什麼都不說。你有什麼打算?還有你外祖和你舅舅們,你告訴他們了嗎?」

  老和尚這一連串的問題,卻只得到袁長卿一陣沉默回應。

  和尚也算是看著袁長卿長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著他不想跟人討論此事。德慧歎息一聲,搖著頭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氣,你不說,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袁長卿卻忽然想到,十三兒也這麼向他抱怨過……而,那時候他好像跟她都沒說過幾句話……

  見他仍是那麼沉默著,老和尚又歎了口氣,敗退下來。頓了頓,到底又嘀咕了一句:「這袁四……」

  和尚所說的袁四,便是袁長卿的四叔,袁禮。

  袁禮因為是家裡的小兒子,上面有三個可作頂樑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當年,對這小兒子也都是多有放縱的,因此養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紈絝稟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後,袁家成年男丁盡喪,竟只餘下他一個。偏袁家鐵軍裡倖存下來的老人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裡闖出來的,哪能服他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

  於是這十來年間,袁禮拿不下袁家軍,袁家軍的老人們也不服袁禮的管束,以至於好好的一個袁家軍,如今竟形同一盤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禮的袁家軍老人們又總是抬出袁長卿來,說他身為長子長孫,理應是繼承袁家軍的正統。那袁禮原就不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因著這些話,就更是視袁長卿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了。

  「那幾個老傢伙,還來找你嗎?」老和尚問的是袁家軍的那些老人們。

  袁長卿搖搖頭。

  「他們……」

  「放心,我有數。」袁長卿截著老和尚的話道,「軍中只憑實力說話,四叔實力不夠才引得眾人不服。且不說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個位置,也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歎了口氣,道:「虧你一直想得明白。」頓了頓,又頗為心疼地拍拍袁長卿的肩,「苦了你了。」

  「習慣就好。」袁長卿淡淡說道,從巨風手裡接過茶盞奉給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讓你外祖幫你?這件事可關乎著你的終身。」

  袁長卿搖搖頭,將自己的那盞茶放在一旁,撫著肋下的傷處道:「時機不對,他們也是挑著時機才敢這麼做的。」頓了頓,又自嘲一笑,「所以說,天下沒有蠢人。」

  德慧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是說,你有意選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聽老和尚這麼說,袁長卿倒不像第一次那麼感覺驚悚了。他按著傷處搖了搖頭,正待答話,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個未來的丈人,人家對這門親事可不太樂意啊。」

  袁長卿一怔。他一直以為五老爺挺欣賞他的……

  「可要我替你說合說合?」老和尚道。

  袁長卿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扭頭端過茶盞,將那仍燙著的茶水一飲而盡。許是茶水太燙,燙得他一時不知所措;許是老和尚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總之,忽然間,他一向清晰的思維竟出現了一點混亂。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覺恢復正常,他才漸漸鎮定了下來。於是,他這才忽然想起,其實他早就已經定了主意是要選侯家十一娘的,而且他那位親親「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其實這時候他只需要略有幾個動作,就能叫不太樂意的侯家老太太點頭了,可他一直下意識地拖著沒有動作……

  忽地,他的腦海裡閃過十三兒那雙含譏帶嘲的狐狸眼。

  袁長卿心頭一慌,驀地端過茶盞又是一飲而盡……

  他一愣,低頭看向茶盞——茶盞裡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看著一向沉著穩健的他竟難得的亂了方寸,便回頭沖著炎風揮揮手。

  炎風會意,將屋裡的人全都帶了下去。

  老和尚這才回頭問著袁長卿:「你喜歡那個小姑娘?」

  袁長卿的肩一震,耳根驀地一片飛紅,避著眼道:「胡說!」

  「是嗎?」老和尚伸手過去拿起茶壺,親自給袁長卿仍端在手裡的空茶盞裡續了點水,道:「我聽到你邀請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來著。」他放下茶壺,盯著袁長卿的雙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們死纏著你,你都不會給個眼風的。」

  袁長卿飛快看他一眼,皺眉道:「我……是有正經事要說!」說著,不顧仍燙著的茶水,竟又是一飲而盡——也虧得老和尚算計到了,只給他倒了一點點的茶水。

  看著他明明被燙到了,卻硬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德慧搖了搖頭,忽然揚聲沖著外面叫道:「炎風,你那裡可有鏡子?」

  「鏡子?」袁長卿一陣不解。

  炎風也是一陣不解,但到底從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鏡送了進來。

  「拿著!」老和尚將鏡子遞給袁長卿。

  袁長卿接過鏡子。

  「看著。」老和尚抬起他的手,讓他面對著那面鏡子,又道:「你喜歡十三兒?」

  袁長卿一窘,驀地抬頭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卻一指那鏡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袁長卿依言低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他仍是他。

  他又抬頭看向德慧。

  德慧道:「看著鏡子。我再問你一遍,你喜歡十三兒?」

  鏡子裡的袁長卿,那濃密的睫毛忽地就閃了一下,原本深濃的眸色竟似微微蕩漾了起來一般,透著股迤邐的水波……

  鏡子外的袁長卿一驚,忽地將那面鏡子反手蓋在蒲團上。

  「我沒……」

  老和尚搖搖頭,將一根手指橫在唇上道:「人的嘴是會說謊的,唯有這裡,」他指指胸口,「這裡不會說謊。便是自己想騙自己也騙不了。」

  三和是個井井有條的人,因著第二天上午他們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著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東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幫忙,卻被三和塞了本書,推到了一邊。

  五福雖然俐落地幫著忙,可看得出來,她心情很不好,時不時地摔盆打碗著。也虧得她收拾的是細軟,不怕她的摔打。

  雖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臉色早擺在了那裡。

  看著她將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壓進衣箱,三和歎了口氣,停了手,問著她道:「到底怎麼了?有什麼怨氣倒是說出來啊,只別拿姑娘的衣裳撒氣,弄壞了又得聽你叫著『怎麼辦』了。」

  五福被炎風拎著衣領扯出涼亭時,三和正在到處找著棋子,因此她並不知道那一幕。珊娘雖然知道,卻一直故意裝著沒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說起來,五福比珊娘還要大上一歲,今年已經十五了。作為一個大姑娘,被個小子當孩子似地拎著衣領丟出去,便是沒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丟了臉。偏她這麼記恨著那個張狂的小廝,卻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紮小人兒都不知道該紮誰,所以她才萬分氣恨難平!

  「今兒遇到一個特別討厭的人!」她跺著腳道,「偏想要做小人紮他,又不知道他叫什麼……」

  「叫炎風。」靠在窗邊看著書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驚,扭頭看向珊娘,驀地尖叫一聲,「姑娘看到了?!」

  珊娘這才發現她說漏了嘴,忙拿書一掩嘴,無辜地眨著眼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姑娘……」五福漲紅著臉一陣跺腳。

  珊娘趕緊翻身坐起,拿著書閃出房門,又探頭笑道:「你們忙,我出去轉轉。」

  三和忙道:「這麼晚了,姑娘可別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應著,便笑眯眯地跳下了臺階。

  若說一開始她還覺得自己是死去時的那個年紀,可許是她這身體到底才十四歲,也許還有身邊人都拿她當個孩子看待的原因,漸漸的,她越來越忘了她該有的年紀,竟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十四歲小姑娘了。便是這麼隨意下個臺階,她都忍不住想要蹦著下去……

  她蹦下一級臺階後才意識到自己這稍嫌幼稚的舉動,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這會兒五老爺和五太太正在屋裡說著話,隔著門她都能聽到五老爺的笑聲。侯玦在侯瑞屋裡,二人好像在玩著從廟會上買來的什麼東西,且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倒廈房裡,那些跟出門的下人們正收拾著行裝,所有人都在忙碌著,倒是沒人注意到她這點小小的跳脫。

  珊娘咬著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見果然周圍沒人,便跟隻小兔子似的,一級一級地從臺階上蹦了下去。

  她卻是不知道,那棵銀杏樹的枝葉間,正藏著個人。那人默默凝視著她,心裡一陣起伏不寧。

  到了此時,如果袁長卿還不知道他面對十三兒時的那種起伏不定,代表著什麼含義,他也不會被那麼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對她起了什麼綺思,他腦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著,有些事是可以經過努力去爭取的,而有些事,卻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夠得到的……比如,父母雙全。

  比如,她也願意……

  聰明的十三兒早說了,這不是她想要的……袁長卿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至少是個有原則的壞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不願意的事,他絕不會去強求……

  不記得哪本書上說過,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燒起來時總覺得難以克制,可燒完後很快便能回首天涯。萬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見到她時,怎麼也該是端午過後。有著這麼一段時間的間隔,想來再大的草原也該過完火了……再見到她時,想來那些綺思旖念也該被理智沖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東西一樣,渴望過,評估過,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轉身走開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麼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麼?叫他就這麼把她看進了眼裡?!

  樹下,珊娘彎腰撿起一片銀杏落葉。她走到月光下,舉著那片葉子遮住月亮,然後看著被月光鍍了層金邊的銀杏葉,彎著雙狐狸眼笑了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3:07

第七十四章 龍舟賽

  第二天,五老爺一家回程時,在碼頭邊果然遭遇到了「黑皮狗」們的盤查。

  和前天他們到達時不一樣,這一回,便是桂叔遞過去一個很大的荷包,那些人仍是盤查得很嚴,連珊娘拿在手裡的書都被搜去翻撿了一遍。

  不過,似乎錢袋終於還是起了點作用的,至少那些人翻檢他們家的行李時,動作不像搜查別的船隻那般粗魯。衙役們把珊娘的書還給桂叔後,珊娘故意裝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樣,扭著脖子道了聲:「不要了!」

  許是怕五太太再受驚,五老爺竟難得地一直壓制著火氣,只鐵青著一張臉坐在那裡沉默瞪著那些衙役們。五太太則又反過來擔心五老爺的脾氣會跟人起衝突,而一直緊貼在五老爺的椅子後面站著。直到「黑皮狗」們全都從船上退了出去,一家人才鬆了口氣。珊娘則下意識摸了摸藏在腰間的信。

  船家正要開船時,岸上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五老爺探頭一看,居然是德慧老和尚領著袁長卿來給他們送行了。

  那袁長卿怎麼說也是叫五老爺一聲「五叔」的,來給長輩送行原是應有之意,珊娘卻覺得,他不定是不放心他的那封信,這是想要親眼看著他們平安離開才能放心。

  她以為他會找著機會問一問她情況的,卻不想袁長卿一直都沉默地站在老和尚身後,五老爺五太太不主動問他,他也不主動答話——嗯,其實這挺正常的,他原就是這樣一個不太合群的人,珊娘倒也沒覺得他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只除了她想要給他個報平安的眼風,卻怎麼也捉不到他的視線。

  從頭至尾,袁長卿的眼都會隨著說話的對象而看向五老爺五太太、看向侯瑞侯玦、看向老和尚,卻就是不曾和珊娘對過一個眼風。

  ——喲,這避嫌倒避得挺徹底的!珊娘自以為理解地一撇嘴,便扭頭去看舷窗外的風景了。

  而直到她的眼轉開,袁長卿才頭一次往她那邊瞟了一眼,然後恭敬答著五老爺的話道:「是的,最近會回一趟京城……」

  一路風平浪靜地回到梅山鎮。臨下船時,侯瑞忽然感慨了一句:「唉,明天又要上學了。」

  正扶著五太太準備下船的五老爺聽到了,頓時豎著眉毛扭回頭去,嚇得侯瑞腳下一滯,立時不敢大聲喘氣了。

  五老爺才剛要張嘴喝斥他,就忽然感覺五太太拉了拉他的衣袖。五老爺低頭看看五太太,回頭再看向侯瑞時,多少收斂了一些怒容,對侯瑞道:「該帶你們去玩的時候,我們自會帶你們出去。可該你們認真讀書的時候,你們也該認真讀書才是,不然下次就不帶你們了!」——到底沒有高喉嚨大嗓門地罵人。

  老爺扶著太太下了船,侯玦則拉著珊娘的手,沖他哥哥吐舌做了個鬼臉。

  袁長卿那一句「可能會有人監視」,不免叫珊娘心裡打了鼓,第二天上學時,她在山門前下了馬車後,便裝作在找同學的模樣,把在山門附近轉悠的人全都打量了個遍。

  所謂疑鄰盜斧,她心裡擔了事,便看誰都像那行跡可疑之人,以至於她的同學趙香兒和游慧過來拍著她的肩跟她打招呼時,她竟險些嚇得叫出聲兒來。

  於是下午在捐募會裡遇到林如亭時,她便趕緊找著機會把林如亭堵在一角僻靜處,很順利地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林如亭接過信後一陣詫異,似乎想問她什麼,到底禮貌地什麼都沒有問。

  而雖說珊娘膽子挺大,送個信也算不得是什麼大事,可到底事涉隱密,對於她來說多少還是有點壓力的。如今終於把信交了出去,她頓感「無債一身輕」,便沖著林如亭彎眼一笑,腳步輕快地走開了。

  她才剛從僻靜處鑽出來,就和尋著林如亭過來的柳眉撞了個面對面。柳眉一把攔住她,「林學長呢?」

  「在那裡。」一身輕鬆的珊娘一時大意,也沒多想,便隨手指了指林如亭所在的方向。

  而等看著柳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找過去,珊娘才忽地一皺眉——什麼叫「林學長呢」?!聽著好像柳眉知道林如亭是被她叫走的一樣……

  柳眉順著珊娘指的方向摸過去時,恰正好看到林如亭將一封信塞進懷裡。她的眼一閃,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迎著林如亭過去,笑道:「原來學長在這裡。」

  轉眼便是端午節了。

  雖說侯家其實內部並不和睦,可架不住老太太就愛擺個闔家歡的譜,所以每逢年節假日,男人們可以借著各種理由開溜,女眷們卻不得不聽從老太太的召喚,前去合演那麼一齣上慈下孝的戲碼。

  往年五太太為了逃避這樣的場合,甚至不惜洗一個冷水澡來把自己作病了,今年則不用她自己煩惱,五老爺直接替她做了主。

  端午那天,珊娘和侯瑞侯玦收拾妥了自己,正等著老爺太太一塊兒出門呢,老爺溜溜達達地過來,告訴他們,老爺和太太都不去了,可家裡又不能沒人去,所以需得他們這仨個熊孩子代表他們夫婦去老太太那裡盡孝承歡……

  好在今兒是端午。端午節,自然少不了要看賽龍舟。老太太那裡又一向講究個大家氣象,早派人在落梅河邊上搭了壯觀的觀賽台,且還遍邀親朋好友、當地名流一同來觀賽。珊娘跟著她哥哥弟弟一同上了觀賽台時,老太太早已經和鎮上那些有頭有臉人家的女眷們坐在一處說笑著了。當然,還有袁家老太君和袁昶興袁二。

  作為家裡的老大,侯瑞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向老太太稟報了五老爺五太太雙雙「染了風寒」不能前來之事。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這會兒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就是不信她也只能裝作信了,便很是擔憂地問了幾句「病情」,又像模像樣地遣人去看望五老爺夫婦,再送去一些時令鮮果和各色粽子,如此這般表演了一番為母情懷後,許到底心裡膈應著,很快就揮手放侯瑞他們下去了。

  只是,侯瑞侯玦是男孩,便是他們離了觀賽台四處去野也沒人管束,珊娘卻不幸是個姑娘家,且還是家長不在的姑娘家,於是不僅老太太,連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嬸娘姑媽們,都很自覺地擔起監護的職責,把珊娘死死拖在了觀賽臺上。好在誰也不是真關心她,只略表示了一下自己的親切仁厚後,太太們便放過了珊娘。偏珊娘年紀小,輩份低,這觀賽臺上稍有利一點的地方早被人占了,她只得落個被擠在角落裡的待遇。

  雖說這搭起的檯子叫觀賽台,大家也都是借著看賽龍舟的名義才出來的,可事實上,竟沒幾個人對河上的龍舟賽事感興趣。那些珊娘叫不出親戚關係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一個個都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不知道誰家的是非長短。矮小的珊娘陷在角落裡,一抬眼,就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首飾,和一個個梳得油光滑亮的烏黑髮髻,別說是龍舟,連一點落梅河的水波紋都看不到。

  她伏在桌子上,以手撐著額,這會兒連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那不靠譜的爹來這一手,昨兒晚上她就該先去洗個冷水澡的……

  她正後悔著,忽然有人重重往她身旁一坐。那動靜,明顯帶著一腔怨氣。

  珊娘從手腕下看過去,便只見十四娘繃著張臉坐在她的身旁。她不禁詢問地揚了揚眉。

  十四娘先是沒有看她,一個人獨自在那裡默默運了兩息的氣,然後才忽地扭頭看向她,扯著個僵硬的笑臉問著她道:「十三姐姐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廢話!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道:「看龍舟啊。」

  「這裡什麼都看不到。」十四瞟著前方那一排後腦勺。

  「是啊。」珊娘重又撐起額頭。如果不是顧著儀態,這會兒她都想直接趴在桌上了,所以她也沒那個耐心去應付十四——十四愛說就說,不愛說,她還懶得聽呢!

  十四擺出那張臉,就是想要引著珊娘主動來問她的,偏珊娘竟很沉得住氣,於是她就沉不住氣了。

  她忽地一轉身,學著珊娘的姿勢,也以一隻手肘支在桌子上,撐著頭道:「姐姐就不生氣?」

  「我氣什麼?」珊娘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

  「她們那麼說姐姐,姐姐……」十四頓了頓,忽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姐姐竟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十四小心地看看左右,湊到珊娘身旁小聲道:「我聽人說,姐姐跟袁大表哥在玉佛寺裡偷偷見面了。」

  珊娘一怔,忽地放下撐著額角的手。雖說她跟袁長卿在玉佛寺見面的事不是什麼秘密,可也不值得十四這麼巴巴來問吧!且還用了「偷偷」二字。

  她的反應,卻是令十四的眼眸裡飛快閃過一抹厲色。十四驀地坐直身體,壓低聲音道:「這竟是真的?!」

  珊娘看看她,挑眉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誰說的,你只告訴我,是不是真的?!」十四拿眼瞪著她,一副幾乎要撲上來咬她似的表情。

  珊娘不禁一陣奇怪,「是與不是的,與你有何相干?你這麼……」

  啪!

  十四忽地一拍桌子,竟站了起來,唬得珊娘一眨眼,也叫周圍的人全都扭頭看了過來。

  直到四周的眼都看過來,十四才意識到她的失態,忙擠著笑對珊娘道:「嚇死我了,我還當是個蟲子呢,原來看錯了。」說著,又坐了回去。

  等周圍好奇的眼全都轉開了,十四忽地又拉住珊娘的衣袖,看著四周笑道,「姐姐陪我出去換下衣裳。」

  珊娘自然不想動,卻強不過明明比她小一個月,卻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十四娘,竟硬是被她從觀賽臺上拖了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的是五福和六安。二人見狀,忙也要跟過去,十四娘卻狠狠一指她們,「我有話要跟你們主子說!」

  珊娘怕她當眾鬧得難看,且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便示意五福和六安留下。

  十四拖著珊娘走到河邊一處避風的地方,看看四周沒人,便狠狠一甩珊娘的手,咬牙道:「姐姐別給我裝蒜!姐姐明明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我……」她咬了咬唇,眼圈忽地紅了,又伸手抓住珊娘的手臂,帶著哽咽道:「我比不得姐姐,姐姐比我聰明,又比我能幹,袁大表哥定然喜歡你多於喜歡我,可我……」

  珊娘又是一怔——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她還以為是袁長卿做的那點事被人發現了呢,怎麼竟又扯上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了?!而且,她跟袁大也不是那種關係啊……

  「……雖說姐姐跟我一樣是庶出,可姐姐家裡只姐姐一個,五叔五嬸都寵著姐姐,哪像我,家裡嫡的庶的姐姐妹妹一堆,若不是我巴結著老太太,叫老太太高看我一眼,我們老爺太太怕是都不知道我是誰。如今好不容易有老太太疼我,替我看好了這門親,偏姐姐來插一手,姐姐這是存心不想叫我活了。」說著,十四拉著珊娘的衣袖就落下淚來。

  珊娘眨了好半天的眼才終於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不由探頭過去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老太太決定要把你嫁過去?」

  十四點點頭,掏出手帕拭著淚。

  珊娘一陣疑惑。看袁家老太太的意思,是看中了十一娘的,她還以為老太太也會選十一娘……

  許是見她一臉疑惑,十四抬頭道:「姐姐竟不信?!」又道,「是老太太親口跟我說的,說只等袁大表哥給他舅舅做完壽回來就下定,偏前兒有人告訴我,說是大表哥回京前,曾跟你在玉佛寺裡私會,你、你……你怎麼能這樣?!明明你都已經有林學長了……」

  珊娘正因著「私會」二字而吃著驚,忽然又聽到林如亭的名字,不禁更加詫異。

  「什、什麼?!」

  ——好好的,這怎麼又扯上個林如亭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0:03:18

第七十五章 一石多鳥

  「等等!」

  珊娘一抬手,從十四娘的手裡掙脫手臂,「你先等等,怎麼又扯上林學長了?!」

  十四娘抬頭瞪她一眼,「姐姐就別裝了!學裡誰不知道,你竟、竟給林學長寫了情書!林學長也接了你的情書。你、你明明都已經跟他那樣了,怎麼還纏著大表哥!」——這也太不要臉了!

  她以目光說出那最後一句話。

  珊娘卻沒在看她,她正疑惑地擰著眉。若說信,她就只給過林如亭那麼一封信……也就是說,她交信時還是大意了,竟被別人看到了?!那,會給林如亭和袁長卿惹來麻煩嗎?

  ……等等!

  珊娘忽然回過神來,皺眉道:「什麼情書?!誰給林如亭寫情書了?!」

  「你!」十四帶著種明顯恨意道,「若為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人親眼看到你跟林學長躲在暗處偷偷說話,偷偷換信來著!」

  「誰?!誰看到的?!叫他站出來跟我對質!」珊娘真惱了,「你們這些人腦子裡除了這點事,還能有點別的事不?!」之前就一直在說著她和林如亭的那點閒話,如今竟還變本加厲了!早知道,她就不替袁長卿送什麼信了!

  她這裡替自己抱著屈,十四娘關注的重點可和她不一樣,瞪著她道:「這麼說,姐姐果然是對袁大表哥有心了?!」

  珊娘一怔,怒了:「合著我沒給林如亭寫過情書,就表示我是對那個袁大有意思了?!我說你心裡除了男人,能有點別的嗎?!」

  十四被她訓得臉一白,卻固執道:「這關乎著我的終身。」

  珊娘看看她,忽地想到前世的自己。十四她,不會是真喜歡上袁長卿了吧?

  「你……真的喜歡袁長卿?」她問。

  十四娘臉一紅,避了避眼,又勇敢地抬頭看著她的眼道:「是。」

  珊娘愣了愣,同情地看著她道:「你一定也很希望他能喜歡你吧。」

  「如果沒有你……」十四娘衝口說道,又忽地一收口。

  珊娘搖搖頭,「不,你錯了,我跟袁長卿沒什麼關係。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我去玉佛寺,是跟著老爺太太一起去的……」

  「可他也在!」十四堵著她的話道,「有人看到你和他藏在竹林裡私會來著!」

  竹林?!珊娘眉頭一皺。看來果然有人在監視著袁長卿。「那,那人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是在竹林的涼亭裡下著棋,且我爹就在旁邊?」

  十四一怔。

  珊娘又道:「誰告訴你,我跟袁長卿在玉佛寺私會的?」

  十四頓了頓才道:「是……是袁二表哥說的。」

  袁二?!

  他怎麼知道她和袁長卿在玉佛寺裡「私會」過?!難道他也派人監視著袁長卿?

  珊娘沉思了一會兒,卻不得要領,便只得先放下這個疑惑,抬頭對十四道:「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對這樁親事不感興趣,對袁大那人也不感興趣。其次……」她頓了頓,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我那麼說,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居心叵測,但我真的……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妹妹,怎麼說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些話,便是你誤會我,我也必須要跟你說……」

  那一世的十四娘嫁的也不怎麼如意。她和珊娘、七娘不同,不是嫁在京裡的,所以後來和珊娘她們漸漸也就只剩下書信往來了。十四這人又一向愛面子,信裡只報喜不報憂,她真正過得如何,珊娘其實並不知情。

  珊娘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喜歡袁長卿。可便是你再怎麼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卻未必就會對你有同樣的感覺。如果你甘於一直就那麼默默喜歡著他,未必不是一種幸福。可如果你不甘願只有你單一面的喜歡,你希望他也能回報你同樣的感情,你會過得很辛苦,特別是……」她再次歎了口氣,「特別是袁大那種人。他那人,一旦對什麼事情抱定了主意,是死也不會回頭的。你若想要嫁他,你就得有這樣的覺悟,他願意給的你接著便是,他不想給的,你也不要去強求。對他,你千萬別抱太多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十四就忽地後退一步,沖她冷笑道:「姐姐這話說的,好像姐姐對袁大表哥有多瞭解似的。」

  珊娘一默——她就知道,好心一定會被當成驢肝肺……

  十四冷笑著又道:「說實話,別人都說姐姐怎麼賢惠知禮,我卻總覺得姐姐最擅長的是兩面三刀,人前背後兩張臉!既然姐姐說姐姐對袁大表哥沒那種意思,那麼妹妹我就且這麼相信你,反正這種事也不是姐姐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且看最後我們誰能贏吧!」

  說著,她一甩裙擺,怒氣衝衝地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珊娘默默以手抹過額頭——人啊,一代代的總是如此。不管前輩們怎麼告誡後輩,前面有坑,前面有危險,一代代的孩子們仍是那麼前仆後繼地往那摔過無數人的坑裡填……許真的只有自己摔過,才能知道什麼叫作痛吧。別人再怎麼說,都只是別人的經驗……

  見十四娘走了,遠遠跟著的五福和六安這才上前。珊娘原就不喜歡臺上的氣氛,此時更不想回去受罪了,便帶著兩個丫鬟慢悠悠地沿著河邊走著。不一會兒,河彎盡頭處傳來一陣歡呼,應該是龍舟劃過來了。原本散在岸邊四處閒聊的人群立馬全都向著河邊圍了過去。珊娘和五福都是愛熱鬧的,三人頓時也全都擠進了人群裡,跟著眾人一陣呼喊加油,直到龍舟隊分出個勝負,眾人散開,這主僕三人仍在興奮地議論著剛才的賽事。

  五福正和珊娘說著紅隊那個擂鼓的少年看著有點像自家大爺,忽然從旁邊竄過來一個人,若不是珊娘反應快,及時拉了五福一把,那人就該直直撞到她了。

  偏那人竟似沒看到她們三人一樣,仍是那麼背對著她們後退著。

  五福忙喊了一聲,不客氣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這才轉過身來——竟是袁昶興。

  看到珊娘,袁昶興似也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沖著珊娘笑道:「原來是十三妹妹。對不住對不住,沒有衝撞到你吧?」

  珊娘眯眼看看他,沉默著後退一步,向他屈膝行了個福禮。

  見她警惕後退,袁昶興的眼一閃,趕緊裝出一副頗為拘謹的模樣,匆匆給她還了禮,又抬頭笑道:「十三妹妹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這裡人多,我還是送妹妹回去吧。」

  其實比起袁長卿來說,袁昶興更會做人,也更會說話。所以前世那會兒,跟袁長卿冷戰著的珊娘對他的殷勤曾很是受用,且也從不曾對他有過任何提防之心,甚至在他出事後還頗替他感到惋惜,直到後來她無意中得知真相……

  珊娘又後退一步,避開袁昶興那個請她先行的手勢,忽然盯著他的眼說道:「是你跟十四妹妹說,我跟袁長卿在玉佛寺裡私會的?!」

  袁昶興當即嚇了一跳。他再沒想到,珊娘竟會這麼直接問他,且問的還是這種勁爆的問題。他心頭一慌,不由一陣胡亂眨眼,期期艾艾道:「怎、怎麼……」頓了一頓,他才穩住心神,很是誠懇地看著珊娘道:「妹妹怎麼能這麼懷疑我?我是那種人嗎?」

  「不知道,也許是吧。」珊娘不客氣地道。

  袁昶興一噎,臉色不禁變了變,卻到底仍是堆著一臉笑,無奈道:「妹妹真冤枉我了,我只是跟十四妹妹說,妹妹在玉佛寺的時候,正好我大哥也在那裡,許你倆還能碰上。」頓了頓,他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歪頭問著珊娘:「那妹妹可有遇到我大哥?」

  「遇到了。」珊娘道,「我們還在竹林裡『私會』來著。你不就是這麼告訴十四妹妹的嗎?」

  袁昶興又是一噎,忙跺著腳喊冤道:「妹妹真要冤枉死我了,我真沒那麼說……」

  「那就是十四在說謊了?!」珊娘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不……」袁昶興見她咬住自己不放,生怕他這裡一搖頭,她真能拉他去找十四娘對質,便忙改了口,道:「我真沒那麼說,定是十四妹妹自己聽岔了,或者是她誤會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跟袁大在竹林裡的?」珊娘截著他的話又問道——這才是她真正想問的問題呢。

  「是……是這樣的……」袁昶興一陣歎氣,忙毫無保留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卻原來,他是聽鎮上的某個鄉紳說的。

  那個鄉紳則是受知府老爺的託付,來向袁老夫人打聽袁長卿的。

  且說那日袁長卿引起知府家那位鼻孔小姐的興趣後,那母女倆刻意在知府大人面前狠誇了他一番。知府大人也不知是出於何等用意,便繞著圈子向梅山鎮上一位老鄉紳打聽了一番袁長卿,順帶著也查了五老爺的來歷家世。那老鄉紳忖度著知府老爺許是看上了袁大公子,便屁顛顛地跑去找袁老夫人討賞。不想袁老夫人「很有原則」地表示,袁大的終身大事早已跟侯家有了默契,只是到底沒有透露袁大將要跟侯家哪位姑娘結親。於是當手下人報來袁長卿和侯家十三姑娘在竹林裡背著人「偷會」時,知府大人那裡便毫不起疑地把袁長卿的出現理解為一種最為私人的原因——當然,這正是袁長卿希望他相信的。

  聽著袁二細說事情始末,珊娘的媚絲眼兒不由狠狠眯起——果然不虧是袁長卿!那人做事從來不會一石二鳥,他都得是一石三鳥、四鳥,甚至是五鳥六鳥的!

  當時她怎麼就被袁長卿忽悠得相信,這件事缺了她就不行了?!而她敢肯定,就算她不幫忙,他一定也能想到其他辦法的!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倒給她留下這一攤子爛事!

  她就知道,碰到袁長卿准沒好事!下次再遇到他,她就該連一個字都不跟他說,直接掉頭走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4:35

第七十六章 榮養

  也虧得五老爺挑了個生病的藉口,陪著老太太看完龍舟賽後,珊娘兄妹便以「侍疾」為由,沒跟著老太太回西園去赴宴,而是早早地回了家。

  從外面回來,總要先去給老爺太太請安,然後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的。便是珊娘這回出門吃了一肚子的鬱悶,這個禮數卻不能廢。

  而因著最近老爺太太感情不錯,老爺一般都不在自己的院子裡,都是在太太那裡作息著,珊娘便以為老爺肯定也是和太太膩歪在一起,誰知她隨口問著留在家裡的三和,「老爺太太在哪裡」時,三和竟猶豫了一下才答道:「老爺在老爺的院子裡,太太在太太的院子裡。」

  珊娘不禁疑惑地看向三和。三和沖她微一點頭。珊娘便知道,家裡肯定發生什麼事了。侯瑞一向粗心大意,侯玦年紀還小,兄弟二人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便招呼著珊娘,先去給老爺請安了。

  三人來到老爺那裡時,老爺正在屋裡跟桂叔說著話。小廝進去通報後,老爺都沒讓他們進屋,就直接把他們兄妹給打發了。

  等他們來到太太的院子時,更是連太太的院門都沒能進得去,就被太太的丫環攔了下來,只說太太身體不舒服,叫他們各自散了。

  到這時,便是大條的侯瑞都開始感覺到不對了,回頭問著珊娘,「怎麼了?出門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珊娘看向三和。

  三和忙上前稟道:「是為了馬媽媽的事。」又看看侯玦,壓低聲音道:「老爺讓馬媽媽榮養,馬媽媽不願意,和姨娘在太太院子裡鬧了一場,老爺發了火,便命人把馬媽媽和姨娘一同送到鄉下莊子上去了。」

  侯玦一聽就呆住了。和珊娘侯瑞不同,他怎麼說都是馬姨娘親生的兒子,是馬媽媽的親外孫。便是世俗不認這份親情,他到底是馬氏母女一手帶大的,對她們的感情自是和珊娘、侯瑞不同。

  「可、可是為什麼?!」侯玦一把抓住三和的胳膊,急得眼淚在眼眶裡一陣打轉,「老、老爺為什麼要趕、趕她們走?為什麼?她們做錯什麼了嗎?」

  他到底年紀還小,除了一句「為什麼」,竟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了。

  珊娘一陣皺眉,過去按住小胖的肩道:「你別著急,老爺許只是惱了媽媽和姨娘打擾太太……」

  她的話還沒說完,侯玦便叫道:「我問老爺去!」說著,一轉身就跑了。

  珊娘一個沒提防,回手要去抓侯玦,卻抓了個空。小胖墩竟出人意料地靈活,一下子就竄得沒影了。想著胖墩那模樣,珊娘一跺腳,忙推著侯瑞道:「快攔住他!他這模樣過去,非闖禍不可!」——老爺可是連門都沒讓他們進,這會兒的心情可見一斑,侯玦這模樣過去,十有八九討不到好!

  侯瑞立馬就拔腳追了過去。

  珊娘則回身問著三和,「老爺怎麼突然要馬媽媽榮養?之前可說了什麼沒有?」

  三和道:「老爺說,媽媽年紀大了,不忍心再看著媽媽操勞。」頓了頓,又道,「老爺還送了媽媽一個小莊子,答應每個月給媽媽一筆養老的錢,可馬媽媽還是不樂意,竟當場跟老爺頂了起來。老爺因著太太先還壓著火氣,只叫桂叔把人送出去,卻是誰也沒想到,一個錯眼兒不見,竟叫馬媽媽和姨娘闖到太太的院子裡去了。聽說媽媽跟太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她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馬媽媽說,老爺遣走她是為了擺佈太太,偏老爺這時候進來,就給聽到了。老爺豈能不怒的?便是太太那裡跪下求老爺,老爺也沒肯答應留下媽媽,還把跟著鬧事的姨娘也一同送走了。然後太太就把自己關進繡房了,老爺叫了好幾回門都沒肯開。」

  珊娘聽了一陣詫異。馬媽媽的強硬她可是親身領略過的,而且這強硬幾乎已經成了馬媽媽的本性,便是面對老爺,她都從來沒有真正收斂過。甚至有好幾回,珊娘覺得老爺都要當眾翻臉了,可每回又都因著太太而叫老爺忍了回去。且自老爺和太太的感情有所好轉後,老爺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叫桂叔漸漸把馬媽媽手裡的管家權給收了回去,如今馬媽媽其實也只不過管著太太嫁妝上的那些事而已,便是太太的院子,都是方媽媽在管事,對此馬媽媽雖然不滿已久,卻不知為什麼忍耐了下來。珊娘原還以為,老爺和馬媽媽這是各自後退一步,大概以後他們也會這麼和平共處下去了,卻不知為什麼,老爺忽然就不想再忍馬媽媽了。

  只是,馬媽媽到底是太太的奶娘,便是要榮養,也該是太太發話才是……珊娘覺得,這後面肯定有什麼事,才叫老爺不顧太太的感受,下了這樣的決心。

  其實馬媽媽此人,珊娘一直覺得她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樣的獨斷專行,一樣的霸道蠻橫,一樣聽不得反對的意見。而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樣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馬媽媽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性情,其實有很大的原因,還是得怪太太的軟弱。

  珊娘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在太太還小的時候,馬媽媽以怎樣強硬的姿態維護著太太。而隨著太太的長大,馬媽媽越強,便壓制得太太越弱,太太越弱,逼得馬媽媽變得越強,久而久之,便變成了這樣一種主不主僕不僕的格局。偏太太出嫁後遇到的又是老爺這樣一個心思不夠細密的粗漢子……於是,太太懦弱了多少年,就叫馬媽媽強硬了多少年,以至於漸漸的,叫她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她原該所屬的位置……

  珊娘歎了口氣。便是如今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有所改善,其實太太那懦弱的本性依舊沒有改變,遇到這樣的事,太太不敢反抗老爺,也就只能再把自己關回繡房了。而,自老爺上回闖進繡房後,太太已經有很久都沒有進過繡房了……

  「我們去看看太太吧。」珊娘道。

  她一轉身,恰正好看到侯瑞拎著侯玦的衣領,把他追了回來。

  雖然被侯瑞揪著衣領,小胖墩仍是一個勁地掙扎著,嘴裡亂嚷嚷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問老爺!」

  「你要問老爺什麼?」珊娘道。

  「當然是問老爺,我姨娘她們到底犯了什麼錯!」侯玦流著淚道。

  「這個不用去問老爺,我就能告訴你。」珊娘拉過侯玦,把三和告訴她的話跟侯瑞侯玦全都說了一遍,又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馬媽媽和姨娘是犯了規矩才叫老爺送走的,你便是去問,也問不出個什麼結果。且老爺這會兒正心情不好,你問得好,不過是討一頓罵;問得不好,怕就得去跪祠堂了。」

  「那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問啊!」侯玦抽噎道。

  珊娘歎了口氣,摸摸他的頭,對侯瑞道:「我倒是在想,老爺怎麼突然就叫馬媽媽榮養了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侯瑞摸著下巴道:「不好問老爺,倒可以試著問一問桂叔。」他抬手一拍侯玦的腦勺,道:「別哭了,我去幫你問一問桂叔。」

  珊娘道:「那我去太太那裡看看。」又扭頭囑咐著侯玦的奶娘,「你服侍好二爺,千萬別叫二爺衝撞了老爺。」再叮囑侯玦道,「你別急,我和哥哥幫你打聽去。」

  侯玦點點頭,拉著她的衣袖喊了一聲:「姐姐……」

  珊娘摸摸他的臉,又歎了口氣,便帶著三和五福去了太太的院子。

  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門口,還沒進門,就看到方媽媽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打著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見她進了院子,方媽媽忙迎了過去。

  「怎麼回事?」珊娘問道,「怎麼好好的,鬧成這樣了?」

  方媽媽急道:「姑娘和二位爺出門後,老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就叫人把馬媽媽叫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前面鬧了起來。姨娘跑進來跟太太說,老爺要趕馬媽媽走,太太不信,然後馬媽媽就進來了,說太太沒良心,老爺以前那樣對太太,全靠她頂著,如今老爺不過拿幾句好話糊弄著太太,太太就忘了根本,又說老爺搬開她是為了以後好隨意擺佈太太,偏這時候老爺進來了,就給聽到了。老爺氣壞了,叫人立時送走馬媽媽和姨娘,媽媽和姨娘那裡抱著太太不撒手,太太哭著替她們求情,卻不知怎麼惹惱了老爺,叫老爺吼了一嗓子,然後老爺就氣呼呼地走了,太太就又把自己關進繡房了。」——可見方媽媽真的亂了方寸,竟不管不顧地把一些不該叫珊娘知道的細節都給說了。

  珊娘看看房門緊閉的繡房,揮手沖著方媽媽示意了一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小心地透過繡房那透明的玻璃窗往內看去。

  她以為太太會像以前那樣,坐在繡架前埋頭繡著花,卻不想太太竟就坐在玻璃窗下,拿著一塊帕子捂著臉,肩頭正一下下地聳動著。

  太太的身後,丫鬟明蘭背對著窗戶,正低頭跟太太說著話。

  珊娘將耳朵湊到窗邊,便聽得明蘭咬牙切齒道:「……早跟太太說過,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麼事情都愛往好處想,還以為老爺跟別的男人能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她一頓,片刻後,那聲音忽然變得飄忽起來,似夢囈般急促地低喃著:「他們會打你,會把你往死裡打,你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還在跟你說笑著,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來……還不許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還打你……高興了打你,不高興了還打你,把你往死裡打,偏你還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樣,他們只會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這一連串的「打你」,聽得珊娘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顧不得會不會被太太發現,探頭往窗內看去,就只見原本站在太太身邊的明蘭忽然不見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則在榻前蹲了下來,還哭著叫著明蘭的名字,想來是明蘭這會兒已經倒在了地上。

  珊娘見狀,趕緊抬手敲了敲窗戶。

  太太抬頭看看她,再低頭看看地上躺著的明蘭,忙過去替珊娘開了門。

  珊娘進得門來,一低頭,果然看到明蘭蜷縮著躺在榻前的地上,無神的雙眼望著虛空的某一點,嘴裡仍一個勁地念叨著「打你」。珊娘趕緊回手關了門,然後抬頭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淚,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斷道:「幫我把她抬到榻上去。」

  珊娘忙過去,和太太兩個把明蘭搬到榻上,然後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太太照顧著明蘭。

  太太從明蘭的衣襟裡拉出一個香囊,從裡面倒出一粒藥丸。珊娘忙過去幫她倒了一杯水過來。太太看她一眼,便接過水,扶著明蘭坐起,將那藥丸餵了她。

  「要叫人來嗎?」珊娘問。

  太太搖搖頭,扶著明蘭重新躺好,道:「她不會有事的,睡一覺就好了。」又道,「已經有好幾年都沒見她犯過這病了,今天……」她頓了頓,掏出帕子又拭起淚來。

  果然,沒多久,明蘭喋喋不休的低喃聲漸漸低了下去,看樣子是睡著了。看著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抬頭,看向太太:「這是……」

  明蘭的手臂上,累累疊加著好些陳年舊傷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過去明蘭的衣袖拉好,那眼淚又掉了下來,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愛打她,偏我又是個無能的主子,都護不住她……」

  珊娘低頭看看明蘭,再抬頭看看太太,忽然為她倆一陣難過。以前她總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怎麼會弄得那麼僵,甚至還鬧到老爺嚇暈太太的地步。現在知道了明蘭的事,她倒多少能夠理解了。太太原就是個耳根軟對自己沒信心的人,一個馬媽媽早就已經壓制得她畏首縮腳不敢見人了,再加上個被父兄虐待著長大的明蘭,天天這麼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太太敢讓老爺近身才怪……

  不過,反過來說,其實太太心裡果然也還是有老爺的吧,不然也不至於老爺那裡稍一改變策略,太太這裡就輕易地丟盔棄甲投降了……

  「許我真的錯了,」忽然,太太喃喃說道。「我以為我可以試試的,可我好像真的錯了,奶娘她……」太太說著,又靜靜地落下淚來。

  珊娘一陣皺眉,「太太真這麼想嗎?」

  太太抬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爺說話,可太太真覺得,老爺是馬媽媽說的那樣嗎?」

  太太怔怔望著她,半晌,扭開頭歎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覺得也許我對了,可事後總證明我錯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陣後,太太看著明蘭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錯了?許明蘭說的對,該關起門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別人如何原不跟我們相干,許那樣就沒這許多煩惱了……」

  「真的嗎?」珊娘截斷她的話,「太太覺得是太太以前那樣開心,還是現在跟老爺在一起更開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頭,不吱聲兒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沒有,其實老爺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陣驚訝。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個眼神,老爺那裡再怎麼大的火氣,立時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陣苦笑,道:「可今天老爺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爺的想法。老爺心裡記掛著太太,怕馬媽媽和馬姨娘打擾了太太,這才急匆匆跑來,偏正好聽到馬媽媽在說老爺的壞話,偏太太那裡不僅沒有替老爺辯駁,反過來竟還替馬媽媽求情,老爺心裡一定覺得,太太眼裡就只有馬媽媽,沒有老爺。」

  太太一陣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媽媽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榮養,也該是我的事,老爺他……」

  「我覺得老爺這麼做,一定有老爺的理由。」珊娘點著頭道。

  太太忽然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後默默歎了口氣。兩輩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個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這就去老爺那裡打探一下,然後再來告訴太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4:51

第七十七章 緋聞

  珊娘從太太的繡房裡出來,一抬頭,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兩個都站在太太的院子裡。

  她忙過去問著桂叔道:「怎麼回事?老爺怎麼好好的……」

  桂叔沖她擺了擺手,領著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幾人來到偏廳裡坐了,桂叔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說了一遍。

  卻原來,從很久以前開始,五老爺就發現馬媽媽的手腳不太乾淨了。只是,一來,那時候太太跟老爺的關係很僵,便是老爺想說,也怕太太不會信;二來,馬媽媽只是沾點小便宜,於太太沒有大的損失,老爺覺得沒必要叫太太因為這點小事煩惱,能描補的他也就偷偷幫著描補了。

  「……以前馬婆子只不過是拿太太莊子上的出息去放債,或者以多報少,都是些小手段罷了,可打今年開春後,她不知怎麼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一開始說是莊子上受了災,吞了莊子上的田租,後來又說佃戶們要救濟,哄著太太往外掏錢,今兒老爺更是得了消息,說她居然哄著太太要賤賣了太太的陪嫁莊子。老爺覺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願意太太知道內情難過,便想著叫馬婆子榮養算了,誰知那馬婆子竟鬧將起來,偏太太不明就裡,還替馬婆子求情,老爺就給氣著了。」

  珊娘皺眉道:「老爺是出於好心才瞞著太太的,可若是因為這個反而叫太太對老爺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償失了。桂叔該勸著老爺些才是。」

  桂叔垂著的雙手相互一握,歎道:「哪能不勸呢?可老爺的脾氣姑娘也是知道的,這會兒在氣頭上,聽不進勸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們也不能這麼乾看著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爺試著再去勸勸老爺?」

  珊娘正沉思著要怎麼勸老爺,侯瑞忽然道:「我去吧。總不能任由老爺太太這麼僵持著。」

  珊娘驚訝抬頭,她再沒想到,那麼怕老爺的侯瑞竟會主動這麼說。

  許是她的驚訝太過明顯了,侯瑞沖她翻了個白眼兒,道:「怎麼說我也是家裡的老大,該我擔著的事我總要擔著的。」說著,轉身就要走。

  珊娘趕緊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麼跟老爺說?」

  「還能怎麼說?就把你剛才說的話跟老爺再說一遍唄。」侯瑞道。

  珊娘道:「可這些話桂叔應該早就跟老爺說過了,老爺願意聽,早聽進去了。」

  「那怎麼辦?」侯瑞沒法子了。

  珊娘想了想,才剛準備說「我跟你一起去」,忽然看看侯瑞,改口道:「我們先商量商量。」

  她拉著侯瑞回來坐下,又道,「老爺為什麼生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侯瑞就道:「還能為了什麼,為了太太的不領情唄。」

  「可太太並不知道實情。」珊娘給他細細分析道,「偏老爺覺得委屈,就倔著不肯跟太太說實話。老爺這裡只覺得自己委屈了,就沒想過太太什麼都不知道,突然聽說老爺要把自己的奶娘送走,太太心裡會怎麼想。換作是老爺自己,怕也要跟太太一樣,替自己的奶娘求上幾句情的。老爺這是鑽進牛角尖裡去了呢。」又道,「太太那人原就心重,什麼心思都只藏在心裡,老爺若是再不肯說個清楚,跟太太的誤會怕是就再難解開了。」

  侯瑞眨巴了一下眼,忽地站起來道:「我知道怎麼說了。」一轉身,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珊娘看著他的背影一陣微笑。等她回過頭來,就看到桂叔細眯著老鼠眼在打量著她。

  「怎麼了?」她問。

  桂叔笑道:「還以為姑娘會跟著一起去呢。」

  珊娘笑了笑,沒吱聲。有那麼一瞬,她確實想要自己出面的,可後來想想,又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侯瑞父子相互多溝通一二,所以也就只從側面指點了侯瑞幾句——若是換作以前,她一定不會放心,可經歷了操碎一世心還不得好的前世後,她覺得也該是學著放手的時候了。

  「總覺得姑娘回來後,家裡什麼都不一樣了。」一旁,桂叔忽然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桂叔時,桂叔卻已經向著她欠身一禮,告退著出了花廳。

  看著桂叔遠去的背影,珊娘不禁歪了歪腦袋,便是直到如今,她仍然覺得桂叔才是家裡最神秘的一個人,叫人看不透。

  也不知道侯瑞到底怎麼跟老爺說的,珊娘坐在偏廳裡喝了半壺茶後,便看到老爺以和侯瑞一模一樣的風風火火,闖進了太太的院子。

  在老爺身後,侯瑞雙手背在身後,正得意洋洋地踱著方步。見她站在廊下看著他,便以一副討賞的表情,趾高氣揚地沖著她一陣挑眉。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果然,便是她放了手,也不代表別人就做不好事情。

  侯瑞晃過來,湊到她耳旁悄聲笑道:「要不要去看看老爺怎麼向太太求饒?」

  珊娘拿手肘往他懷裡搗了一記,翻著白眼兒道:「老爺那裡才給你一點好臉色,你就又要造反了?!」又道,「侯玦那裡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侯瑞一默。馬氏母女對侯瑞並不怎麼好,以他和珊娘的立場來說,這兩個禍害從此遠離了府裡才好,可對於侯玦來說,那卻是養育他長大的親人。

  「馬媽媽的事,要告訴他嗎?」侯瑞道。

  「當然要!」珊娘道,「不告訴他,反而要叫他心裡生了誤會。」又歎道,「老爺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有時候,你以為是為了對方好,其實這麼瞞著,反而對兩邊都不好。」

  侯瑞默了默,道:「那傢伙定然又要哭個稀哩嘩啦了。」

  其實五老爺一家都挺像的,都是那種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侯瑞只要一想到侯玦哭哭啼啼的樣子,就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忙對珊娘一陣搖手道:「我可不去看他哭。」

  等珊娘來到侯玦的院子時,小胖墩正蔫頭耷腦地趴在榻上。見珊娘來了,小傢伙忙跳將起來,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巴巴問道:「老爺可說了什麼時候去接我姨娘回來?」

  珊娘暗暗一歎,伸手摸摸他的頭,拉著他回到榻邊坐了,細細將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他,又道:「她們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這原跟你無關,你若想你姨娘了,便跟老爺太太說,等逢著休沐時,讓人帶你去看她們就是。」

  侯玦鬆了珊娘的衣袖,站在那裡任由眼淚吧噠吧噠地往下掉著。

  珊娘心頭一軟,伸手抱住小胖,道:「你若願意,我陪你去。」

  老爺太太這麼一鬧,倒叫珊娘分了神,一時竟忘了有關她的那些「緋聞」。直到第二天在大講堂裡看到陳麗娟和林如亭,她才忽地想起這件事來。

  倒不是她心大,而是如今的她早已經不再像前世那樣執著於別人對她的評價了。而一個人如果徹底想通了,總會變得比一般人更要通透三分。如今珊娘只關心她所關心的人對她的看法,至於那些不相干的路人甲會怎麼想,她才不在乎,反正除了氣急敗壞的十四外,大概也沒人會把這些閒話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來。

  當然,便是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怕,她雖然已經有一陣不曾跟人逞過口舌之利了,她相信她的功力應該還在的。

  在珊娘替袁長卿送了那封信後不久,冒領善款的事也就被查清了,所有那些善款善物也全都趕在端午節前發放完畢,這一次珊娘和林如稚她們再次聚到大講堂,卻是為了最後的盤點總結。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並不是個很細心的人,之前不知道那些「緋聞」時,她還沒有感覺出什麼異樣,如今知道了之後,那些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叫她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林如亭林學長對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地客氣有禮了。

  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她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客氣,更加有禮了。

  再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林如亭林學長,也變得更更客氣,更更有禮了。

  而林學長看向陳麗娟的眼神,則帶著幾分暗淡和頹喪。

  還有,柳眉柳學長,似乎更喜歡黏在林如亭的左右了……

  當然,還有每次她一靠近林如亭,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停下交談,扭頭以奇怪的眼神在她和林如亭之間一陣來回掃蕩,就好像生怕一個錯眼,就漏過了親眼見證他們「姦情」的機會一樣。

  前世時,珊娘最愛用迂回曲折的方式去表達她的意見和想法,而這一世,在經歷過幾次暢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後,珊娘便愛上了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

  當她抱著賬本來到大講堂中央的講臺上時,再一次,樓上樓下所有人的眼都悄悄盯在了她和林如亭之間。

  珊娘把那賬冊往林如亭面前的書案上一丟,然後以雙手撐著桌子,看著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聽到一個笑話,好像現在學裡很多人都在傳,說你我之間有點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這會兒,林如亭正坐在書案後面和柳眉陳麗娟二人核對著帳目。珊娘這麼一說,頓時令林如亭的筆在那賬本上拖出一道蚯蚓似的長線,拿著賬本的陳麗娟傻傻看著珊娘,柳眉則伸手捂住嘴,整個大講堂裡也在瞬間變得一片安靜,就仿佛此處無人一般。

  珊娘很是滿意這樣的效果,便笑眯眯地又放了一炮,「還有人說我偷偷背著人給林學長寫了什麼情書。」

  她忽地一轉身,看著被她的話驚得呆住的眾人笑道:「今天這半天也辛苦大家了,這一邊做著事,一邊還要偷偷看著我和林學長的動靜,我看到好幾回都有人差點踩空了樓梯呢。為了能讓大家安心做事,今天我就在這裡告訴各位一句實話,我這人最痛恨的就是『偷偷摸摸』四個字,我若是喜歡誰,我一定會當著他的面告訴他,才不會假惺惺地寫什麼情書,更不會偷偷摸摸去拿給誰!我倒覺得,傳這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自己想要給林學長寫情書,偏又沒那膽子,才編出這樣的瞎話來!」她回頭瞥了柳眉一眼。

  柳眉的臉頓時就紅了。

  珊娘微微一笑,扭回頭看著眾人道:「好了,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大家也該收收心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下次再有什麼話,當面問我就好,為了這些捕風捉影的事踩空了樓梯栽掉牙,那才是個笑話呢!」

  珊娘這麼說時,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林如稚也被她給驚呆了。直到珊娘拉著她一同出了大講堂,林如稚才回過神來,一臉驚愕地看著珊娘道:「我的老天爺,怎麼竟還有這樣的閒話?你怎麼都沒告訴我?!」又道,「我以為我就算是個膽子大的了,沒想到……」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得大講堂裡如一滴水掉進油鍋一般,「嘩」地一下炸開了,原來是裡面的人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議論紛紛。便是如今大周算是開明的,世人對女孩子的名節要求仍是甚嚴,一個女孩子遭遇這種流言,往往都只能裝作不知情默默忍了,因此,珊娘這番自我辯駁的話,在眾人聽來頗有些驚悚,有那保守的,說珊娘厚臉皮不知羞,竟敢當眾跟人議論這種事;自然也有那明理的,認為珊娘做得對。但不管是哪一種,倒是都相信了,有關她和林如亭的那些傳聞是造謠。

  那游慧和趙香兒拉著手跑過來,遊慧一看到珊娘就吐著舌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種事,到底對我們女孩子的名節有損。被人那麼說,便是聽到也要裝作不知道的,偏你竟當眾嚷嚷開了,你也不怕人說你不知羞!」

  珊娘冷笑道:「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才越不敢拿出來見人呢,我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有什麼不敢當眾說開的?!而且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亂說話,就是以為我定然不敢跟他們對質,可我偏就這麼做了!我寧願被人說我不知羞,也不要忍受那些無中生有的中傷。我倒要看看,他們誰還敢在我背後嘀嘀咕咕,有本事,就當著我的面嘰歪,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打歪她的臉!」

  「對!」趙香兒猛地一拍珊娘的肩,「就該這樣才對!你越是不敢吱聲,那些人就越會放肆起哄!之前我是不知道的,我若知道,一定先幫你一耳括子打過去!」

  低頭沉默著的林如稚忽然一抬頭,恍然道:「我說這兩天我哥哥怎麼都愁眉不展的呢,原來是因為這些流言啊!」她待還要說什麼,一抬頭,忽然就看到林如亭也從大講堂裡出來了。

  見林如亭看著她們過來了,游慧和趙香兒忙回避了,林如稚也悄悄退開一些。林如亭看著有些尷尬,對珊娘歉意說道:「這樣的誤會,原該由我出面澄清才是,只是,那些人全都是在背後說著小話,叫我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起……」他歎息一聲,「還是你勇敢。」

  珊娘忽地一撇嘴,承認道:「我還真就比你勇敢!」

  林如亭一窘。

  珊娘又道,「不是我多嘴,你心裡喜歡誰,就趕緊跟人挑明了說去,該請媒人請媒人,該怎樣怎樣吧,趕緊斷了那些人的念想!若不是你這裡整天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叫人心裡存了妄念,我也不至於會被人盯上!」

  雖然這件事怪不得林如亭,可此時的珊娘卻覺得,還是袁長卿那樣的性情好,清清冷冷的,不會給人什麼多餘的念想——當然,這會兒她是一時忘了十四娘了。

  不過,似乎袁長卿和她的「緋聞」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全是她和林如亭的閒話,倒少有人會提及袁長卿。

  珊娘以為,她那番大膽辯駁之後,這件事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卻不想,這件事只消停了兩天,又有流言說她其實是在暗戀著林如亭,那番話不過是要引起林如亭對她的重視而已……

  珊娘把該說的話說透後,也就懶得再搭理這些閒言碎語了。她哥哥侯瑞卻是不能裝作沒聽到,於是在書院裡跟人狠打了兩架,便被學裡把五老爺給叫了去。

  如今老爺總算有了點老爺的模樣,倒沒有再派桂叔或珊娘頂替家長,而是親自來了。侯玦先還倔著,不肯告訴老爺打架的原因,可終究紙包不住火,到底還是叫老爺知道了這件事。老爺暴跳如雷,差點親自動手把對方那熊孩子又給揍了一頓。還是珊娘勸著五老爺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為了不相干的人生氣,不值得。」

  很多時候,流言不是因為它是事實才傳播開來的,而是因為它正好符合某些人獵奇的低劣心態,以及某些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故意傳播。總之,便是不久之後林如亭和陳麗娟正式定了親,仍會有人時不時地提起珊娘和林如亭的那一段「緋聞」。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5:04

第七十八章 無事獻殷勤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便算不得是什麼大事。何況就如珊娘所說,也沒人有膽子直接把那些話搬弄到她的面前來,所以她倒不曾受到這些流言的困擾。可偏偏就有人愛找著她的不痛快。

  女學下午一般都沒什麼正經課程,所以放學都比男學早。這一日,因珊娘想要添置一套筆墨,偏林如稚那裡有事不能陪她,她便拉了游慧和趙香兒一同去了筆墨店。買完筆墨後,女孩子們照例是要逛一會兒街的。幾人正議論著一家布料店裡新到的面料,珊娘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她一回頭,就只見街邊緩緩停下一輛馬車,袁昶興從車上跳了下來,對她笑道:「真巧,竟在這裡遇到十三妹妹。妹妹這是在逛街?」

  廢話!珊娘默默翻了個眼,卻也不好當著游趙二人失了應有的禮數,便堆著笑和袁昶興應酬了幾句。不想袁昶興竟打蛇隨棒上,道:「難得遇到妹妹,我做東,請妹妹和這二位姑娘去那邊茶館裡坐一坐,歇歇腳可好?」

  這梅山鎮就那麼一點點大,所以游慧和趙香兒也都知道這袁昶興是珊娘的表哥,便都扭頭看向珊娘。

  珊娘忙搖頭道:「不用了,我們還要再買點其他東西呢,再晚天可就該黑了。」

  「既這樣,那就下次吧。不過,就你們三個女孩子,倒叫人很是不放心呢,不如我陪你們吧,好歹也能幫著你們拿一拿東西。」袁昶興這麼說時,全然把三位姑娘身後各自都跟著的丫鬟當作是隱形人一般。

  遊慧忍不住就沖著趙香兒一陣擠眉弄眼。珊娘則堅定而堅決地再次拒絕了袁昶興的提議。

  第二次拒絕他的提議後,珊娘原還擔心這袁昶興會繼續糾纏於她,卻不想他後退了一步,堆著一臉禮貌的笑道:「既這樣,就不打擾妹妹了。下次有機會再請三位妹妹喝茶。」說完,轉身上車便走了。

  看著遠去的馬車,珊娘忍不住一挑眉。她正想著袁昶興此番舉動的用意,那遊慧忽然湊過來,在她耳旁小聲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珊娘抬眉看向遊慧。

  遊慧伏在她的肩上笑道:「不是說你們兩家要結親的嗎?他對你這麼殷勤,不會是對你有什麼想法吧?」世上原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這樁聯姻都已經拖了快兩個月了,鎮子上該聽到風聲的人家也早聽說了風聲。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這事兒跟我無關,我才不參與呢。」

  以後世的話說,那趙香兒就是個「顏控」,忍不住花癡地合著雙手道:「若是那個袁長卿還值得考慮一二,他嘛,我看還是算了吧,光那一臉疙瘩就叫人看不入眼去,跟個癩蛤蟆似的。」說著,竟還抖了抖肩膀,惹得珊娘和游慧一陣笑。

  珊娘道:「不管是袁長卿還是袁昶興,我都沒興趣。光是想著以後會被人叫作『猿猴氏』,就叫人渾身不舒服了。」

  她這話,頓時又逗得那二人一陣笑。

  可自打那天之後,珊娘忽然就發現,這袁昶興很有些陰魂不散的意思,竟是她到哪裡都能遇到他。且每回他都會湊上來獻點小殷勤,又每回在她臉色不對之前就極機靈地退開了。若不是前世曾差點吃了他的虧,珊娘心裡對他多了份提防,不定還真能漸漸把他當朋友看待了。

  這一日,因著幫林老夫人處理一點事,珊娘離開女學的時候比往常晚了許多。她出來時,那天色看著陰陰的,似隨時都有可能落下雨來的模樣。而等她到了山門外,早已經候在那裡的三和看上去很有些狼狽,手背臉頰上都有著擦傷的痕跡。

  珊娘一驚,忙上前問道:「怎麼了?」

  三和稟道:「剛才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車停得好好的,馬忽然就驚了,還把車轅也給撞壞了。這會兒車被拉去修了,我叫人……」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忽然有一人插話進來問道:「怎麼了?我聽說你家的馬車出事了?」

  珊娘回頭一看,卻原來是袁昶興從學裡出來了。看著他,她的眼不由一眨——他明明是才從學裡出來的,怎麼就知道她的馬車出事了?

  袁昶興擔憂地抬頭看看天色,道:「這天色,看著就要下雨的樣子,要不我送妹妹回去吧。」

  珊娘心頭存了疑,自然不會貿然答應他,便搖著頭謝絕道:「不用了,我等會兒跟我哥哥一起回去也一樣。」

  袁昶興忙道:「可七哥已經走了,還是我送妹妹吧。」

  珊娘自是不信他的話,便回頭看向三和。

  直到這時,三和才有機會把剛才被袁昶興打斷的話給接上,對珊娘道:「大爺的車在我們的車出事前就走了。不過我已經派人回去叫車了,姑娘要不要先回學裡等等?等車到了我再去叫姑娘。」

  要不外人都說五老爺是個能花不會掙的敗家爺們呢!其證據之一,就是五老爺家裡上上下下不過五個主子,居然就養著四輛馬車,其中一輛還是老爺花大價錢從外埠弄回來的西洋式樣大馬車——其實也不怪別人這麼誤會,雖然鎮上的人都知道五老爺癡迷於繪畫,卻少有人知道,五老爺的一幅畫很輕易就能換回一輛大馬車的。所以,珊娘家裡還真是不缺馬車。

  可問題是……

  珊娘抬頭看看天色。

  袁昶興很是誠懇地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且這場雨看起來不會小,妹妹若要留在學裡等,我便陪妹妹等著。」

  珊娘看看他,既然甩不掉他,倒不如同意了,便向著袁二屈膝行了個福禮,「那就偏勞二公子了。」

  袁昶興頓時就笑開了,忙不迭地引著珊娘上了他的馬車。

  珊娘和三和坐定後,馬車便啟動了。袁昶興很是擅長聊天,一路和珊娘家長里短地瞎聊,竟沒個冷場的時候。只臨近五老爺府上時,他才忽地一陣沉默,看著珊娘道:「這些天我一直擔心著妹妹,如今看妹妹氣色還好,倒叫我放心了。」

  珊娘一陣不解地看著他。

  袁昶興歎了口氣,看著珊娘一陣欲言又止,然後忽然很是突兀地說道:「妹妹放心,那些閒話我都不信,妹妹在我心裡……」

  他似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般,猛地閉了嘴,又看著窗外道:「妹妹到了。」然後不等馬車停穩,他就急匆匆地跳下車去,一副在逃避什麼的模樣。

  珊娘尚未有所表示,三和已經下意識攥緊了珊娘的手臂。主僕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三和才扶著珊娘下了車。

  就跟沒聽到之前他那突兀的話似的,珊娘微笑著,沖那袁昶興一陣道謝,然後就被守門的嚴伯給接進了府內。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內,袁昶興的眼一陣疑惑地閃爍,然後又偏了偏頭。雖然他年紀不大,但在京城也算是個資深紈絝了,常愛招貓逗狗地招惹一些小姑娘。他原以為,對付土包子似的十三兒,原是手到擒來之事,卻不想這十三兒的表現竟跟他以前招惹的那些女孩兒們全都兩樣……

  且不說那袁昶興,只說珊娘。走在夾巷中,想著剛才袁二的那番表演,珊娘忽然抿唇一笑,扭頭一推仍扶著她手臂的三和道:「剛才你捏我做什麼?」

  三和看看她,笑道:「不是怕姑娘上當嘛。不過我們姑娘聰明著呢。」話音落地,那一直將落未落的雨點也跟著落了地,主僕二人趕緊提著裙擺一陣狂奔,趕在大雨落下前跑進了春深苑。

  五福接出來,看著廊下濺起一朵朵大水花的雨點道:「呦,這雨可真大,虧得姑娘及時回來了。」又道,「李媽媽這會兒還沒回來,怕是要淋著了。」

  珊娘這才想起來,奶娘又請假回家了。

  等李媽媽回來時,果然像五福所說的那樣,淋得跟隻落湯雞似的。珊娘此時已經上了床,便命三和五福去幫李媽媽收拾。不一會兒,三和又上了二樓,見珊娘沒睡,正撐著手臂看著她,便上前小聲稟道:「身上還好,沒傷,膝蓋上有傷,怕是媽媽在家裡跪過了。」

  珊娘一陣皺眉沉思,然後問道:「可問出什麼沒?」

  三和搖搖頭,忽然又道:「對了,媽媽手上的鐲子沒了。」

  珊娘一陣冷笑,「不用說,肯定又被那人拿去當賭資了。」說著,狠狠地一捶床,「她怎麼就不肯離了那人?!」

  三和歎道:「媽媽是怕人說閒話呢。老話說,舌頭雖軟能夠壓死人的。」

  珊娘又是憤憤地一捶床,「只有把那些話放在心上,那些話才能壓死人!可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說的不相干的話,奶娘幹嘛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和話放在心上?!難道那些人在奶娘心裡,竟比我們還要重要?!」——同樣處於被人閒話中的珊娘實在理解不了李媽媽的想法。

  自那一日後,袁昶興便總以一種怪異的(許他自己認為是深情)的眼神看著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陣毛骨悚然,之後對他就更是避之不及了。而袁昶興每回抓到她一個人獨處時,總會那麼酸不溜丟地留下幾句讓人很有遐想空間的話。以至於到最後,甚至都暗示她,便是她心裡有別人,他對她仍是矢志不渝……

  說實話,珊娘被他的表現給弄蒙了。她實在理解不了他這麼做到底在圖謀著什麼,便是結合著上一世,她仍然猜不出他的用意。嫉妒袁長卿?那是肯定的,前一世她就知道他一直在妒恨著袁長卿的。可他來招惹她又算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真以為她跟袁長卿之間有點什麼,所以想來挖袁長卿的牆角?!

  ——哈哈。珊娘覺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過了端午,便到了梅雨季節,整個梅山鎮都籠罩在一片水霧迷蒙之中。有時候偶爾放了晴,不到晚,肯定又要飄點小雨。等珊娘由著袁昶興想到袁長卿時,才發現此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而袁長卿似乎還沒有回來的意思。

  直到這時珊娘才終於肯定,她終於把袁長卿此人給徹底甩到腦後了——如果不是袁昶興,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袁長卿還沒回來。

  不過,最近令她煩惱的既不是袁長卿也不是袁昶興,而是她的奶娘。

  珊娘發現,最近奶娘家裡來人找她找得特別勤快,偏不管珊娘怎麼問,奶娘那裡只不肯吐實,珊娘又實在不放心奶娘,便偷偷委託桂叔幫著打聽一下奶娘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然後她才知道,奶娘那好賭的丈夫在外面欠了好大一筆賭債,天天逼著奶娘給他拿錢還債。

  所以,當那天她放學回家,看到那男人又來糾纏奶娘時,火冒三丈的珊娘一時沒忍住,當即命門僮拿門杠把那男人打跑了。

  而這一幕,恰叫路過的袁昶興看了個正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5:20

第七十九章 綁架

  因著連日的陰雨,侯玦想去莊子上看他姨娘的事,就這麼一直耽擱了下來。

  小胖墩原就被他姨娘養得有些懦弱,突然遭遇這種事,小傢伙就更是惶惶不安了。原本見人總是一臉笑的他,漸漸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沉。連那圓鼓鼓的小臉蛋,也都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看得家裡人不免一陣擔心。

  在表達情感方面,五老爺一家其實都很笨拙。太太表達關愛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給小胖的碗裡夾好吃的。侯瑞的方式比較中二,不是悄悄伸手去扯小胖一下,就是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若是以前,小胖早哇哇大叫著跳起來告狀了,如今他卻只是無精打采地往旁邊避了避,整個人始終都是那麼蔫頭耷腦的。

  老爺看了一陣心焦,可他更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只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喝道:「哭喪著一張臉做什麼?又不是不許你去,這連著陰雨,莊子離鎮上又遠,難道放你一個冒雨去?!」

  小胖嘴裡含著太太硬塞過來的雞腿,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麼啪噠啪噠地掉了下來。

  太太先是被老爺這動靜嚇得差點跳起來,後又看到小胖落淚,頓時亂了手腳,一邊給小胖擦著淚,一邊責備地橫了老爺一眼。老爺立馬蔫了下去。等珊娘感覺到四周一片安靜時,抬頭一看,就只見她家老爺太太還有她哥哥,三人都以一種巴望的眼神在看著她。

  珊娘默默一歎——「巧者勞而智者憂」,果然古人誠不欺我。她這裡一心想把自個兒往個遊手好閒處養著,偏家裡人一個個都把她當個管家婆似地指望著!

  「要不這樣吧,」她從小胖那堆成小山似的碗裡夾了一筷子菜到自己的碗裡,「明兒我們坐船去……」

  她話還沒有說完,老爺就皺了眉,「後山的莊子不通船。」

  「我知道。」珊娘笑道:「我記得鄰近的莊子那裡有個碼頭的,我們可以在那裡上岸,然後就近雇車去莊子上。就算是因著下雨路不好走,總比直接從梅山鎮趕車過去容易些。」

  小胖聽了,立時一抬頭,晶亮著兩眼看向珊娘。

  老爺想了想,道:「倒也可行。只是最近我沒空,怕是要過幾天才行。」

  小胖眼裡的光芒頓時便滅了下去,看得眾人心裡一陣不忍,侯瑞便道:「我送他去吧。」

  「你不上學了?!」老爺一瞪眼。

  珊娘忙道:「不用你們。哥哥不能缺課,老爺那裡又有事要忙,倒是我們學裡的功課就那麼回事,缺個一天兩天的也不要緊,我陪他去就好。」

  太太道:「這怎麼行?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珊娘笑道:「下個月可就是我十五歲的生日了,算不得是個孩子了呢。」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聽侯瑞在一旁咬著筷子笑道:「聽著怎麼像是你故意在提醒老爺太太,該給你辦及笄禮了呢?」

  珊娘一呆。上一世她的及笄禮是跟著和袁長卿定親的儀式一起走的,並不曾單獨辦過,因此她一時都給忘了,十五歲該及笄了。她扭頭瞪了侯瑞一眼,沾著茶杯裡的茶水,就沖著他的臉上彈了過去,惹得侯瑞一陣竊笑。

  五老爺則一陣發愣,忽然看著珊娘感慨道:「是呢,珊兒不說都給忘了……這看著明明還是一副孩子模樣,誰知竟都該及笄了……」又扭頭對太太道:「我們得給她好好辦一場及笄禮才是。」

  太太點點頭,一臉內疚道:「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珊兒的生辰……」

  珊娘原不是為了這個才提及生日的,趕緊擺著手拉回正題,道:「我的意思是說,要是老爺太太不放心,可以叫桂叔多帶幾個人送我和侯玦過去。有這麼多人護著,且還是在梅縣境內,不會有事的。」

  珊娘這話卻是事出有因的。話說,自袁長卿走後,整個江陰府就很有些不太平,據說還是因為捐募會查訪冒領捐助的事引起的。之前就有傳聞說,捐募會清查貧戶是想借機克扣捐助款物,如今那些款物都已經如數發放了,卻不知從哪裡刮出股歪風,非說很多該領救濟的貧戶沒有領到救濟,因此,除了有鐵血縣令坐鎮的梅縣外,外鄉外縣竟都紛紛傳出捐募會被所謂「憤怒的貧戶」給打砸搶了的事,且據說還有人趁機幹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老爺低頭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於是又隔了一日,桂叔果然雇來了船。這一次珊娘只帶了五福和李媽媽兩個出門,小胖也只帶了他的奶娘和隨侍的兩個小廝,桂叔倒呼啦啦帶了四五個膀大腰圓的家丁隨行。

  珊娘先侯玦一步下了船艙,奶娘則抱著個包裹跟在她的身後。明明她和五福都平安地步下了臺階,可跟在她們身後的奶娘竟像沒注意到臺階一樣,險些被絆倒。見珊娘一臉詫異地望著她,奶娘忙一陣訕笑,轉身去了後艙。五福則趁機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昨晚媽媽家裡又來人了,好像是要她回去一趟。因著姑娘今兒要出門,媽媽就沒跟姑娘說。」

  她原還想就著奶娘的事再發幾句議論的,忽然聽到桂叔和侯玦說話的聲音,便忙住了嘴,扶著珊娘在舷窗邊坐了下來。

  侯玦跟在後面鬱鬱地下了艙,見珊娘倚窗坐著,他過去撒嬌地靠在她的身上,抬頭望著她道:「老爺是不是再不會把姨娘接回來了?」

  珊娘摸摸他的背,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曾經她還想著,能不能改造一下馬媽媽,讓一家人始終都能和和美美的。可有些事,對一方有利了,就註定要對另一方不利,所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便是她再有心求全求好,也終不可能做到兩全其美。

  「姨娘在那裡會不會受苦?」侯玦含著淚又道。

  「應該也算不得是在受苦吧,好吃好喝的,還有人侍候著。」珊娘又歎了口氣,如今她只希望侯玦不要受此事的影響才好,便又開著玩笑道:「其實我倒覺得,在莊子上要比在家裡好。早上可以睡個懶覺,愛什麼時辰起床就什麼時辰起,起來後想吃什麼就讓人給做什麼,可以隨著心願愛栽花就栽花,愛種草就種草,高興了還可以去塘裡釣釣魚,去莊子上溜達溜達,每天不用上學,回來也不用做功課,這麼想著,連我都要羨慕起姨娘來了呢。」

  侯玦到底是個孩子,被珊娘這麼一哄,立時覺得住在莊子上的日子應該也不錯,終於難得地露出一個笑臉。

  這一路也算得是順風順水,雖然天色一直陰陰的,卻始終沒有落下雨點來。臨近靠岸時,五福忍不住合掌道:「阿彌陀佛,連天老爺都幫著我們。」誰知她話音剛落,天上竟飄起了濛濛細雨。珊娘不禁哈哈一笑,道:「有些話是說不得的。不定老天爺原都已經忘了要下雨了,偏你這麼一說,倒提醒他了。」

  她站起身,拿過孫媽媽手裡的擋雨斗篷替小胖墩披了,又轉身讓五福給自己披了,這才湊到舷窗處往外看了看。

  此時桂叔已經先一步上了岸。

  在珊娘的記憶裡,岸邊的碼頭其實只能算是傍著個稍大村莊的渡口,平常並不怎麼熱鬧,她以為桂叔得去村子裡才能雇到車的,卻不想這會兒碼頭邊竟正好停著三輛騾馬車。珊娘便指著岸邊對五福笑道:「這才是老天爺幫忙呢。」

  而等她扶著五福的手上了岸後,卻發現桂叔一輛車都沒有雇,且還正打算派人去村子裡找車。

  其中一個車夫抄著兩隻手冷笑道:「你這個客官可真是奇怪,我們這麼多車等在這裡你不雇,偏要去村子裡找人。行行行,你愛雇不雇吧!這會兒家家戶戶都農忙著,我倒要看你們能不能雇到車。也就我們這幾個,正好送人過來,不想空跑個回頭路罷了。」

  珊娘沒有多話,只站在一旁默默觀察著那幾個車夫。小胖卻不明白桂叔的謹慎,只問著桂叔道:「怎麼了,這車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話,頓時令那幾個車夫火冒三丈,為首的回身招呼著其他兩輛車的車夫道:「得,人家懷疑我們是劫道的呢!兄弟們,咱不貪那幾文小錢了,空車回就空車回吧。」說著,揚著馬鞭就要趕車走人。

  此時那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桂叔和珊娘對了個眼,珊娘點點頭,桂叔這才上前攔下那幾輛車,笑道:「不是嫌你們的車不乾淨嘛。」

  為首那人冷哼道:「嫌我們的車不乾淨,莊子上的車誰又知道是拉豬拉狗的?那倒乾淨了!」

  見這三人看著並不像特意巴結他們的模樣,桂叔倒漸漸放了心,便挑了個看起來最為老實的車夫,讓珊娘和侯玦二人先上了車。

  前朝時,那馬車的式樣還頗為簡樸,往往就只是個簡單的棚子,前後各掛一塊能遮風擋塵的布簾而已。自聖元革新後,許是大家生活安寧了,便開始追求起更好的品質,大周的馬車漸漸開始越做越精緻了,有了轎式的馬車,還有廂式的。車上也不再是簡單的布簾遮擋,而是紛紛裝上了車門。只是,為了上下馬車方便,那車門一般多是沖著後方開的,少有像後來西洋傳過來的式樣那般開在一側的。偏碼頭邊的這三輛廂式馬車,竟全都是側開門的。

  此時雨漸漸大了起來,珊娘只對這馬車的式樣微詫異了一下,便帶著侯玦先上了車。

  鄉下的騾車自然比不得五老爺府上的車,車身都很窄,每個車裡只能並肩坐下兩個人而已。便是他們這一行人比較多,擠誰也不可能擠著珊娘姐弟,所以他二人只單帶著李媽媽一同坐了一輛車,其他人則分擠在另外的兩輛車裡了。

  桂叔心眼兒多,把家丁們的車排在第一個,讓珊娘他們的馬車走在中間,他自己則押車走在最後。

  只是,等他上車後才發現,馬車只有左右兩側開著車窗,前後竟都沒有窗口。雖說如今玻璃早不是什麼奢侈品,可鄉下人總還是捨不得用這易碎的玩意兒,因此兩側車窗上裝的還都是木板,如果他想要查看前面兩輛馬車的動靜,就只能抽開窗板,把頭探出去才能看得到。

  桂叔皺了皺眉,可看著漸大的雨勢,想著從渡口到莊上也只有一條道,且路途也不算遠,他就沒再挑剔什麼,沖著車夫呼喝了一聲,一行人便冒雨啟程了。

  一開始時,一切都還正常,桂叔時不時就抽開車窗板往前張望一下。漸漸的,隨著雨勢越來越大,聽著前面車夫甩動馬鞭的呼喝聲,他也就漸漸放鬆了警惕,直到馬車忽然奇怪地一顛,然後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桂叔被五福等人合力從傾覆的馬車裡拖出來時,便只見前方一片空茫茫的雨幕,別說是另外兩輛馬車,便是給他們駕車的馬,連同車夫,全都不見了蹤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5:40

第八十章 識破

  且放下桂叔那邊不提,只說珊娘。

  此時,馬車裡的珊娘和侯玦卻是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因為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珊娘便把兩邊的車窗板全都合上了,只留下一道透光的小縫。那侯玦想著就能看到他姨娘了,一時興奮過頭,一路上都拉著珊娘嘰嘰喳喳個不停,也叫珊娘分了神。等她注意到馬車車速變快時,還是因為車身忽然變得十分顛簸的緣故。

  珊娘疑惑地豎了豎耳朵,可除了打在車身上的密集雨聲,她就只能聽到車夫那「啪啪」作響的馬鞭聲。之前還能隱約聽到的前後的馬蹄聲竟不見了。珊娘感覺不太對,便忙越過李媽媽,伸手拉開右側的車窗板。

  車窗外,一根藤條一閃而過,把珊娘嚇了一跳,也把李媽媽嚇了一跳。二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原來這一側的車窗外竟是一道山壁。

  而從渡口碼頭到她家的莊子間,原該是一條筆直的土路才是,再不可能上山的!

  珊娘和李媽媽對了個眼,二人頓時都感覺有些不對。

  李媽媽將珊娘按回座位,想要越過她和侯玦去拉另一邊的窗板,珊娘推開道,輕輕道了聲,「我來。」

  窗板才一打開,那瓢潑似的雨水就沒頭沒腦地淋了她一身。珊娘顧不得那雨水,抬手遮在眼前往外看去,便只見雨簾外,離車輪不到一尺處,竟就是一道懸崖——他們果然是在山上!

  珊娘心中一拎,顧不得大雨,忙探頭出去往前後一看,便只見前後早沒了那另外兩輛馬車的影子。

  「喂!」

  她想都沒想,便抬頭沖著駕車的車夫喊了一嗓子,換來的卻是一道鞭影。

  「進去!」那看似忠厚的車夫粗啞著嗓子吼了一聲。

  珊娘還尚未反應過來,李媽媽已經嚇得一把將她扯了進來,又用力合上窗板,好像只要關上了車窗,就能把這叫人驚慌的事實關在窗外一樣。

  這回,連小胖也感覺到事情不對了,便慌亂地抱住珊娘的胳膊,小聲道:「怎麼了?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珊娘沖他搖搖頭,示意他別出聲,又伸手將被雨水淋濕的頭髮從眼前撥開,然後越過李媽媽試著拉了拉車門。

  車門紋絲不動。

  珊娘想了想,小心抽開車窗板,才剛想探頭出去看看車門是不是被人在外面做了什麼手腳,那駕車之人就跟身後長了眼睛一樣,又是一馬鞭甩了過來。李媽媽嚇得一哆嗦,立時就把珊娘扯了回來,然後用力合上窗板,蒼白著臉色對著珊娘一陣搖頭。

  兩輩子了,珊娘都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心裡不禁一陣緊張。她吞了吞口水,小聲問著她奶娘,「綁票?」

  李媽媽抖了一下,然後一把將珊娘和侯玦全都攬進她的懷裡,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這姐弟倆,還是在安慰自己,小聲低喃著:「沒事的沒事的,許就是劫道的,財去人安樂,財去人安樂……」

  珊娘自是知道,她這奶娘最擅長的就是自我催眠,此時便是李媽媽相信這些人不過是劫道的,珊娘也不信——若是劫道,停在哪裡不好劫?這般非要劫著他們上山,珊娘覺得,他們更有可能是遇到了綁匪。

  只是,這些人是專門在碼頭邊上等著他們的,還是他們運氣不好,正好被這些人撞上的?!

  幾人中,怕是李媽媽的膽子最小,她攬住珊娘姐弟的手臂勒得二人都有些生疼了,不過珊娘和侯玦誰都沒有抱怨。抱成一團的三人在顛簸的馬車裡左沖右撞,有好幾次,他們都被顛得高高拋起,然後又重重摔落。可就算是摔痛了,誰也沒敢出聲。

  半晌,侯玦才忍不住在珊娘懷裡抬頭問道:「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珊娘搖搖頭,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侯玦實情,便悄聲道:「我們怕是被綁票了。」

  李媽媽的手臂再次收緊了一些。

  珊娘又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他們只是求財,應該不會傷我們性命。」又道,「我們千萬不要激怒他們。」

  現在回頭想想她沖著車夫吼的那魯莽一嗓子,珊娘忍不住都打了個寒戰。

  感覺到珊娘的顫抖,李媽媽更加用力抱緊了他們姐弟,一邊喃喃安慰著她道:「姑娘不怕,奶娘在呢,奶娘一定會護你們周全的,不怕不怕……」

  被珊娘摟在懷裡的侯玦也抬頭道:「姐姐不怕,我護著你。」

  此時兩側的車窗板都被嚴嚴實實地合上了,車廂內光線一片暗淡,珊娘只能勉強看到侯玦和李媽媽的臉,見這二人雖然這麼說著,臉色卻是一片蒼白,珊娘便笑了笑,一手攬住一個,心裡忍不住一陣突跳。

  「只能不變應萬變了。」她悄聲安慰著自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忽地顛簸了一下,然後馬蹄聲一變,似駛進了一個院子。隨著一聲「籲」,車終於停了下來。

  小胖一抖,三人頓時抱得更緊了。

  珊娘一直警惕地瞪著車門,等著有人來開門,卻不想那車夫跳下馬車後,跟什麼人粗魯地打了聲招呼後,就再不管他們了。

  等了幾息,侯玦見外面沒動靜了,便伸手想要去拉開車窗板往外偷看一眼,李媽媽忙一把抱住他,小聲道:「聽姑娘的,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激怒他們。」

  正說著,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只聽一個聲音道:「我們這叫不叫黑吃黑?」

  聽到這聲音,李媽媽驀地一震,抬頭看向緊閉著的車門。

  卻不想車門沒被打開,倒是侯玦這一側的車窗被人「嘩」地一下拉開了。李媽媽一驚,飛快地將珊娘的頭攬進懷裡,不讓那些人看到珊娘的臉。侯玦也嚇得往珊娘身上一撲,一邊扭頭驚恐地看向那些人。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外面仍在下著雨,只是雨勢似乎小了一些。窗外的幾人全都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一時叫人看不清眉目。剛才說話的那人往車內看了看,哈哈笑道:「送上門的肥羊!不是說那侯家富得流油嗎?這回得好好敲上一筆才是。」

  侯玦他們只注意著窗口那邊的動靜了,便沒注意到,那車門也被人「嘩啦」一聲拉開了。那個看起來很是忠厚老實的車夫沖著車內喝道:「出來!」

  侯玦一抖,立馬死死抱住珊娘。珊娘也忍不住往座椅裡縮了縮。李媽媽咬了咬牙,忽地放開珊娘和侯玦,伸著雙臂堵住車門,壯著膽子沖著馬車下的人喊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不過是求財,我家老爺太太一定會給贖金的,你們不要……」

  她話音未落,就被那車夫一把拉下了馬車。李媽媽尖叫一聲,摔倒在泥水裡,轉眼間就被人捆嚴了手腳扔到一邊。珊娘和侯玦忍不住全都尖叫起來,她忍住了沒怎麼反抗,卻還是被人推倒在一片泥濘之中,小胖則因為掙扎得厲害,狠是吃了幾記拳腳。主僕三人轉眼就被捆成個粽子模樣,然後被人拖著扔進了一間漆黑的室內。

  慌亂中,珊娘只來得及看出,他們是在一座破落的寺廟或道觀之中。

  雖然已是初夏,隨著夜色降臨,渾身濕透的珊娘開始漸漸感覺到了冷。又冷又餓。她正想著,就聽到侯玦抽嗒道:「我、我餓了……」

  明明自己也餓了,可聽著小胖那麼說,珊娘仍然還是笑了起來,原本的心驚膽戰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她笑著拿肩頭一撞侯玦,道:「你可真是隻小豬,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喊餓。」

  小胖想想,大概也覺得這時候喊餓喊得有點不合時宜,忍不住破啼為笑,道:「可我真餓了。」

  「你想吃什麼?」珊娘問。於是,在小胖對於美食的期盼描述中,害怕的情緒漸漸淡去,除了越聊越餓外,姐弟倆倒感覺沒那麼冷了。

  這麼漫無邊際地跟小胖說著話,以至於好半天珊娘才意識到,奶娘一直沒有開口。

  「奶娘?」珊娘叫了一聲。

  「我在。」李媽媽忙應了一聲,又咬牙切齒道,「姑娘別怕,就算我死,也不會叫他們碰姑娘一根毫毛的!」

  侯玦靠著珊娘問道:「桂叔和我奶娘,還有五福姐姐,他們怎樣了?」

  珊娘默了默,沒吱聲。他們都已經這樣了,想來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好。

  窗外的雨時大時小,陰沉沉的天色叫人看不出此時到底已經是幾更天了,奶娘勸著珊娘閉眼休息一會兒,珊娘正要聽話合上眼,忽然就聽到門外有人在解著門上的鎖鏈。幾人頓時全都坐直了身體。

  隨著一道刺眼的光芒,那幾個綁匪提著個燈籠進來了。其中一個奸笑道:「給你們家送信,沒個信物總不成。你們自個兒說吧,是要寄個手指頭回去,還是要寄個耳朵回去?」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耍弄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看著匕首上閃過的寒光,珊娘的眼猛地一縮,小胖則乾脆把臉埋在她的肩後不敢抬頭了。

  「不要!」忽然,李媽媽一聲尖叫,撲過來攔在珊娘和侯玦的面前,沖那幾個人叫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是只要錢嗎?給你們錢就是,不要傷害我家姑娘和二爺!要剁手指頭剁我的,要割耳朵割我的,別傷害我家姑娘。」

  為首那人一聽就笑了,道:「要你的手指頭有個屁用。」說著,便命人把李媽媽拖到一邊,伸手就要過來捉珊娘和侯玦。

  李媽媽急了,掙扎著叫道:「陳三!我知道是你,別以為我不認得你!我認得你的聲音!只要你敢碰他們一下,明兒我就去官府告你!」

  為首那人一驚,忽地回頭看向李媽媽。

  李媽媽瘋了似地掙扎著,一邊高聲叫道:「李大,李大!殺千刀的,你給我出來!我知道是你指使的!難怪昨天你問那麼仔細!你個殺千刀的,你敢碰他們一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李媽媽的叫嚷,不僅驚著了那些綁匪,也驚著了珊娘和侯玦。綁匪們一陣面面相覷,為首那人猶豫了一下,便一揮手,帶著人退了出去,重又鎖上門。

  李媽媽則癱軟在地上,先是一陣小聲嗚咽,然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

  珊娘手腳都被捆著,費了半天的勁才好不容易挪到李媽媽的身邊,拿肩蹭著李媽媽,叫了聲,「奶娘。」

  李媽媽抬起頭,忽地沖著珊娘跪下,一頭用力磕在地上,邊磕邊數落道:「都是我害了姑娘,嗚,再沒想到那殺千刀的生了這樣的黑心。我說昨晚他怎麼忽然問得那麼仔細,非要問我跟著姑娘去哪裡,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姑娘啊,是我對不起你……」

  卻原來,那個陳三是李媽媽的丈夫李大是賭友。因李媽媽不常回去,且每回回去看到丈夫在家裡聚賭時,她總是不進屋就避開了,那李大和陳三都以為她不認識他們,卻不想李媽媽的耳力極佳,雖然不認識陳三的長相,卻認得他的聲音。

  也虧得這間囚室的地面沒有鋪青磚,珊娘忙以肩抵住李媽媽,勸著她道:「這原不關奶娘的事。再說,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只擔心你叫破了那些人的身份,怕是他們再不可能留我們活口了呢。」

  李媽媽一驚,頓時哭不出來了。

  「我們不能乾等著人來救我們,」珊娘看著四周道,「我們得想辦法自己救自己才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5:57

第八十一章 黑色羽毛

  許是因為這次綁架只是一次臨時起意的事件,那些綁匪都不是什麼經驗老道之人;許是因為珊娘是個女孩,且一副身量不足的模樣;許還因為綁匪在綁他們的時候,唯有珊娘裝作哭泣沒有掙扎,叫那些人覺得她沒什麼威脅,總之,捆著她手腳的繩子並不像捆李媽媽或侯玦那樣嚴實。

  李媽媽用牙齒幫珊娘解開手上的繩子後,她回身給李媽媽解了繩子,便讓李媽媽去解侯玦的繩子,她則悄悄摸到窗邊仔細查看了起來。

  這間囚室除了一扇上鎖了的門外,前後還各有一扇窗。可能是綁架計劃訂得倉促,兩扇窗上雖然都釘了木板,但木板看起來都不是很厚,且也釘得很是粗陋,縫隙大得只要卸下一塊,就能讓珊娘他們輕易地鑽出去。

  珊娘透過前窗的木板縫隙往外看了看,便只見外面的雨又下得大了起來。想是綁匪也不願意淋雨,此時院子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她見院中無人,便跑到後窗處,扳著窗上的木板試了試。可惜她的力氣太小,使出吃奶的力也不過讓那木板稍微搖晃了一下而已。

  這時李媽媽已經解開了侯玦,二人過來,三人扣著木板一同使力,果然扯得木板發出隱約的斷裂聲,「動了!」侯玦興奮地叫了一聲。

  珊娘回手就拍了他一記,又警惕地跑到前窗那裡往外張望著。

  院子裡仍是看不到一個人影,嘩嘩的雨聲倒正好蓋住了他們這裡發出的動靜。珊娘才剛要轉身,就聽得身後「哢嚓」一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李媽媽和侯玦兩個居然生生把那塊木板給扳斷了。小胖興奮地向著珊娘一陣招手,珊娘往沒人的院子裡又瞅了一眼,這才急急跑了過去。

  虧得最近小胖瘦了下來,珊娘和李媽媽合力把他從那縫隙間硬塞出去後,珊娘也跟著鑽了出去。李媽媽雖然瘦,到底是個成人,鑽出來時,那肩膀竟不知勾住了哪裡,一時卡住了,進退不得。

  珊娘和侯玦正拼命拉著李媽媽,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緊接著,便是門上鐵鍊的聲響,應該是有人正在開門。

  李媽媽急了,趕緊推著珊娘和侯玦,低聲喝道:「快跑,別管我!」

  珊娘看看李媽媽,再看看侯玦,只得一咬牙,拉著侯玦就是一陣狂奔。還沒跑出多遠,身後果然響起一陣暴喝,以及李媽媽的尖叫,「快跑!」

  「媽媽……」侯玦想要回頭看,卻被珊娘死死拉住,「跑!」她叫著,自己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便只見那破敗的道觀內早因著那聲暴喝而驚動了起來。只片刻間,就有人打著火把衝出了道觀。

  珊娘再顧不得回頭看,拉著侯玦在黑暗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踉蹌前行著。身後,便是隔著嘩嘩的雨聲,都能聽到那些人越追越近的叫嚷。

  忽的,侯玦腳下一滑,摔倒下去,把珊娘也拖得一同摔了下去。珊娘爬起來,拽著侯玦就要拉他起來,侯玦卻哭了起來,「我的腳……」

  此時正好一道閃電閃過,珊娘趁著電光一看,只見侯玦的腳正卡在樹根間,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了。而身後的喊叫聲卻已經越來越近。珊娘往四周一看,恰正好看到旁邊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藏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她忙摸著侯玦的腳,將他的腳拔出來,然後將他推進那片灌木叢中,低聲囑咐他道:「趴在這裡別動,等我來接你。」

  侯玦想反對,珊娘沖他一瞪眼,便躡著手腳往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

  她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見那些人竟往侯玦的方向摸了過去,便故意尖叫一聲,引著人往她的方向追了過來。

  山裡的夜原本就黑,加上又下著大雨,珊娘幾乎是憑著本能在逃跑。一路磕磕絆絆,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她始終沒能甩開身後那星星點點的火把。此時,右前方忽然出現一片黑乎乎的樹林。珊娘一轉身,毫不猶豫地鑽進了樹林。

  雨夜裡的樹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珊娘有好幾次都差點跟侯玦一樣被樹根絆倒,偏身後的追兵有火把照明,眼見著那些人越追越近,珊娘回頭看了一眼,不想腳下一空,不待她尖叫出聲,整個人瞬間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珊娘醒來時,雨已經停了。漆黑夜空中不時閃過一道道電光,悶悶的雷聲顯示著雨的腳步並未走遠,應該隨時還會再回來。

  有那麼一會兒,珊娘躺在那裡,很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她動了一動,卻不知道動到了哪裡,頓時被巨痛驚得一陣窒息。她屏息默默忍了半天,直到那陣巨痛漸漸退散,才終於喘過氣來。

  她是傷到哪裡了嗎?

  珊娘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動了動頭,再一點一點地動著手指、手臂,直到動到左腿時,那股巨痛再次襲來,珊娘才知道,她應該是摔傷了腿。她躺在地上,默默忍過又一波令她噁心欲吐的巨痛,又鼓了半天的勇氣,才一點點地撐起手臂,低頭看向她的腿。此時正好閃過一道閃電,隨著炸響的驚雷,珊娘便看到,她的小腿折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她心頭一顫,猛地倒回地上,再沒勇氣看第二眼了。

  借著閃電的電光,珊娘這才發現,她似乎是掉進了一道被雨水沖刷出的地溝裡。周圍竟是一些樹木裸露的根部。頭頂上方,沿著地溝,是一道裂縫似的天際。

  看著雲層間如蛇般扭曲的電光,她只好借由胡思亂想來轉移腿上難忍的疼痛——不知道侯玦怎樣了,有沒有聽她的話好好躲著……他的腳斷沒斷不知道,反正她的腿是肯定斷了……還有李媽媽,也不知道怎樣了,那些人會殺了她嗎?還有桂叔和五福他們,又遭遇到什麼事了?會有人知道他們被人綁架的事嗎?會有人來救他們嗎?會有人知道她在這裡嗎?

  ……也不知道她是昏了過去,還是睡著了,等再次醒來時,她是被冰冷的雨水淋醒的。

  虧得老天爺還有點良心,此時再不是像之前那樣的瓢潑大雨了,而是頗有些溫柔的濛濛細雨。

  可便是濛濛細雨,淋在臉上也很不好受。珊娘很想把自己拖到什麼地方去避避雨,可這會兒別說是動,連她想要坐起來,都是一陣叫她痛不欲生的巨痛——真正的痛不欲生,痛得恨不能就這麼死了才好的痛!

  她會死嗎?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珊娘才發現,她居然一點都不怕死。是因為她曾經死過一回嗎?好像也不是……知道被綁架的時候,她還很害怕那些人會殺他們來著。被那些人從車上拉下來,捆起來的時候,她也害怕過;那些人威脅要割他們的耳朵剁他們的手指時,她還是很害怕;連拉著侯玦逃跑的時候,她都很害怕;偏偏這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且連動都動不得,她居然一點兒都不怕了。

  就這樣再死一回嗎?這一次死後,老天爺還會叫她再重生一回嗎?若是如此,那這一回又算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叫她這麼稀裡糊塗地重活一回,然後又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切到底為了什麼?

  斷腿時而劇烈時而細緩的抽痛著,疼得狠了時,珊娘覺得她已經堪破了生死,便是就這樣死了也無所謂;而不怎麼疼的時候,她又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就在又熬過一波疼痛,她重又凝聚起生的希望時,風中忽然傳來一陣金屬相擊聲,以及一陣呼喝叫喊,聽上去像是一群人在遠處喊打喊殺一般。

  珊娘一驚,忽地撐起手臂,卻不小心扯動傷處,痛得她一下子倒回地上,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好半晌好半晌,終於熬過這一波痛,她這才放輕緩了呼吸,慢慢睜開眼,又豎著耳朵細聽了一會動靜,卻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她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好歹雨停了。」

  確實,雨停了。只是,緊跟著竟又起了風。大風將雲層吹散,居然奇跡般地露出了一輪將滿的圓月。那不甘就此退卻的雲層飛速掠過月亮,看起來倒像是月亮在雲層間跳躍嬉戲一般。

  風起時,渾身濕透的珊娘被吹得一陣顫慄。這會兒她又濕又冷,又餓又痛,那滋味可真是百般銷魂……她正想著,如果那些人追來,乾脆叫他們抓回去算了,忽然就聽到風中傳來一個聲音。只是,那聲音離著遠,叫人聽不真切。

  珊娘小心支起手肘,豎著耳朵仔細聽了又聽,便聽到那個聲音又變得清晰了一些。

  「十……」

  叫喊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漸漸狂烈起來的大風將那聲音扯得一片淩亂,叫人聽不清那人到底在喊著些什麼。

  珊娘凝神細聽著,不一會兒,不知道是風小了一些,還是那聲音更近了一些,那淩亂的聲音漸漸連貫了起來,然後,她忽然就聽到一個十分清晰的叫聲:「十三兒!」

  珊娘一怔。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以這種卷著舌頭的方式叫她——袁長卿!

  可他不是應該還在京城嗎?

  「十三兒!」

  風中的叫聲更加清晰了,清晰到她都能聽出那聲音裡的焦急。

  真……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十三兒!你在哪兒?回答我!」

  這一次,聲音更加清晰了,感覺像是就在頭頂上方的樹林裡一般。

  珊娘的眼頓時瞪得溜圓,她忽地坐起,卻是又忘了那條傷腿,一陣巨痛毫不留情地襲來,她一個沒忍住,便「啊」地叫出聲來。

  隨著她的尖叫,風中的聲音為之一靜。片刻後,那聲音顯得更急了,「十三兒,你在哪兒?!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是你嗎?再叫一聲!」

  痛得渾身顫抖著的珊娘險些就要罵娘了——魂淡,居然叫她再叫一聲!

  「我在這裡……」

  她蜷縮著身子,好不容易忍下這波痛,抬頭看向頭頂上方時,就聽到袁長卿的聲音似離她已經不是很遠了,「十三兒!說話!告訴我你在哪兒?」

  珊娘吸了口氣,抬頭沖著上方叫道:「我在這裡!當心這裡有個……」

  她話音未落,忽然就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聲短促的悶哼。顯然,她提醒遲了。珊娘以為,袁長卿大概會像她那樣狼狽地滾下山溝,卻只見那急速下墜中的袁長卿忽地一舒猿臂,竟在一片昏暗中准准地抓住了一根藤蔓,然後身形一縱,便跟片黑色的羽毛般,在隱隱的悶雷聲中,極瀟灑又極輕盈地飄落了下來。

  看著落在身旁的那好大一隻黑羽毛,珊娘眨了眨眼,呆呆吐出最後兩個字的警告:「……陡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6:16

第八十二章 事急從權

  袁長卿放開藤蔓,輕輕落在珊娘的身邊,低頭默默看著她。

  此時風變得更烈了。夜空中,吹散的雲層飛快聚攏過來,將那曇花一現的月亮重又遮去了身形。

  便是沒了月光,以袁長卿的目力,他仍能將珊娘的狼狽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珊娘正以一隻手肘支撐著身體,側臥在地上。她抬頭看著他,濕漉漉的長髮貼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襯得她原本白淨的膚色更顯蒼白,也襯得那道從臉頰直至下巴處的劃傷更加醒目。

  然而,便是她看上去如此狼狽,她看著他的眼眸仍是那麼彎彎的,唇角也帶著笑意般微微翹起。

  袁長卿的牙根忽地咬緊,在她的身旁單膝跪下,伸手以拇指輕輕撫過她臉頰上的劃傷。

  珊娘一怔,被他這突兀的舉動驚得都忘了躲閃。而等她反應過來時,袁長卿早已收回了手。她有心想要問他這是幾個意思,可抬眼間,忽然看到他眉宇間的隱忍,她頓時不敢吱聲了——以前世的經驗,她知道這時候的袁長卿正在生氣。真正的生氣。

  要說袁長卿此人,其實並不容易動怒。但他一旦真生氣了,其實挺可怕。

  珊娘謹慎地看看他,選擇了保持沉默。

  此時,一陣風過,帶下了幾滴雨點,顯然是又要下雨了。

  珊娘這會兒早已渾身濕透,被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噴嚏。

  袁長卿看看她,忽地站起身,背轉身去脫下自己的衣裳,然後轉過身來,不管不顧地將他那其實也是濕的衣裳,裹在珊娘的身上。

  珊娘眨了眨眼,看看只著著件中衣的袁長卿,低聲道:「我……不冷。」

  袁長卿沒吱聲,只伸手過來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珊娘原本就長得又瘦又小,袁長卿又是從小就練過的,輕易就把她給拉了起來。偏珊娘腿上有傷,自己都不敢動,這麼被他強行拉起來,險些把珊娘給痛暈過去。她尖叫一聲,指甲當即死死摳進袁長卿的胳膊。也虧得她不喜歡留長指甲,才沒把袁長卿摳出幾個血洞來。

  袁長卿一驚,頓時僵在那裡不敢動彈了。

  「你……哪兒受傷了?」

  終於,他開口說了他們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像是他曾長時間地喊叫過一般,他的嗓音聽著有些嘶啞。

  珊娘這會兒卻沒那個精神去注意袁長卿的聲音,她正痛得一陣死去活來。她死攥著袁長卿的胳膊,直到疼痛漸漸退卻,重新能夠掌握呼吸,這才喘著氣道:「腿,斷了。」

  便是她的指甲不長,也仍然隔著衣袖,把袁長卿的手臂上摳出幾道傷口。可見她有多痛。袁長卿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指無聲捏緊。

  緩過勁兒來的珊娘一抬頭,便只見幽暗的天光下,袁長卿的眼正凝視著她,一眨不眨的,偏那緊繃著的一張臉,看著像似在跟誰生氣,又像是在跟誰較著勁一般。

  珊娘想了想,覺得他許是認為自己給他添了麻煩,便忙推著他仍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笑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我……」

  她的手忽的一痛,低頭看去,只見她雖然把袁長卿的手從她的胳膊上推開了,他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且握得很緊。

  「嘶……」

  她倒抽了一口氣,袁長卿這才鬆開她。

  珊娘抬頭看向他。就只見他一直凝視著她的眼忽然間變得烏沉沉的,竟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這不禁讓她想起前世他們吵架時——不,確切說來,是她想找他吵架時——他那時的神情,陰鷙而憤怒,偏又以極大的忍耐力在克制著自己……

  她幾乎是本能地移開了眼。可片刻後,她忽然想到這一世她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便又扭過頭去,抬著下巴挑釁地瞪著他。

  也不知道袁長卿這會兒在想些什麼,他就那麼默默看著她,半晌,才忽地一眨眼,先移開了視線,看著她那被裙裾裹著的傷腿又是一陣低頭沉思。然後,跟做了個什麼重大決定一般,袁長卿用力一握拳,低頭嘀咕了一句,「我看看。」不等珊娘反應過來,他伸手托住她的膝蓋,輕輕卷起珊娘刻意蓋在那條傷腿上的裙擺。

  這可不合禮數!

  珊娘張了張嘴,有心想要反對,可看看袁長卿,忽地閉了嘴——這時候再說那種話,倒顯得她多矯情一樣……

  幽暗的光線下,珊娘的腿顯得白皙而修長。偏如此漂亮的腿,竟扭曲成一個可怕的角度。袁長卿看得心頭一緊,回頭看了一眼珊娘,見珊娘早扭開了頭,似不敢看向傷腿,他一時沒忍住,終於還是伸手過去,以指背撫過她的臉頰,咕噥了一聲:「別怕。」

  珊娘一怔,回頭看向袁長卿時,他卻早已經收回了手,正低頭觀察著她的傷腿。珊娘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眼瞟向她的傷腿,只一眼,就叫她扭開頭不敢再看了。

  他,這又是幾個意思?!

  借著將濕髮從臉上撥開,珊娘悄悄摸摸臉頰,心頭一陣疑惑。

  許是因為見她不敢看向傷腿,此時袁長卿不動身色地挪動著身體,以後背擋住珊娘的視線,一邊輕聲道:「我要摸一下你的腿骨傷得怎樣了,可能會有點疼。若忍不住,叫出來也沒關係。」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你、你要做什麼?」

  「幫你正骨。」

  「你……會?」

  袁長卿背對著她點了一下頭。

  珊娘以為,以他的性情,點過頭就表示回答過了,她原沒指望他會再開口的,不想他接著又道:「略知一二。」他托牢珊娘的膝蓋,一隻手謹慎地沿著她的腿骨一點點往傷處摸去,一邊淡定答道:「小時候對什麼都好奇,看到什麼新奇就想學什麼。」

  「就是說,你學過?」珊娘倒有些不信了,「那你給人接過斷骨?」

  「嗯。」袁長卿從容應了一聲,又道:「骨傷最好當時就能將斷骨復原,時間拖得越久,對傷處越不利。」

  許是他這從容淡定的語調太能安撫人心了,直到他的手落在她的傷處,巨痛襲來,珊娘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啊」地痛呼出聲。她本能地想要把傷腿往回抽,偏那條腿被袁長卿牢牢握著,於是她只能往前一撲,便這麼伏在了袁長卿的背上。

  袁長卿的背微僵了一僵,手中卻並沒有因為她的呼痛而停下,仍那麼鎮定地替她正著骨。

  珊娘從不知道自己這麼怕痛。她以為才摔斷腿的那會兒已經叫痛了,誰知這會兒竟比剛才還要痛上好幾倍。她想要掙扎,卻抵不過袁長卿的氣力,且那持續的痛令她渾身無力,只能軟軟地拿額頭抵在袁長卿的背上,努力不讓自己叫得太慘。只可惜,便是她能管住自己的聲音,卻管不住眼淚。於是乎,難忍的痛楚中,她一陣涕淚橫流。

  就在珊娘覺得自己再也熬不過去時,袁長卿忽地一轉身,大手撈過她的後腦勺,將她的頭往胸前一按,另一隻手飛快環至她的身後,像哄孩子似地上下撫著她的背,啞著聲音安撫她道:「噓,不哭了,已經接好了,不痛了……」

  如果這會兒珊娘神智還清醒,她一定會被他的舉動驚呆了,可這會兒她的意識仍停留在痛楚當中,便哭著罵袁長卿道:「你什麼蒙古大夫,還不如殺了我呢,疼死我了。」

  袁長卿沒有出聲,只用力收緊手臂抱住她,仿佛這樣就能替她分擔一點身上的痛一般。

  而如果說在回京之前,他決定不再把十三兒往心裡放,那麼這會兒他則已經明白了,放進去的人,便是想拿,似乎也不是自己說拿就能拿得出來的……

  其實珊娘並不想哭的。便是受了一天的驚嚇,便是淋著大雨逃命,便是摔斷了腿,便是接骨的時候痛得她涕淚橫流,那都不是真正的眼淚,她覺得她都能應付得過去。直到袁長卿的大手覆在她的腦後,直到他將她攬進懷裡,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到他雙臂有力的擁抱,忽然間,無來由地,她只覺得一陣軟弱,覺得她又累又乏,又冷又痛又害怕,覺得原本可以自己獨自一人支撐著的世界,忽然就這麼崩塌了一角……於是,那眼淚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真正的眼淚,甚至還流得很有些收不住的架式。

  那眼淚,有著今生的驚嚇,也有著前世的委曲。前世時,哪怕她哭瞎了眼,那人也只會一身清冷地走開,她何曾想到過,有一天那人也會抱著她,拿小話哄她……

  而正是這「前世」二字,令珊娘渾身一凜,哭聲頓時嘎然而止。她忽地推開他,抹著眼淚道:「對不起,我……」

  「我要向你道歉。」忽然,袁長卿搶著道:「我說謊了。」

  珊娘抬起淚眼,卻是這才發現,袁長卿的額上竟佈滿了汗珠,有些汗珠甚至順著他的鬢髮滴落了下來。

  袁長卿低頭看著她,微笑道:「我說謊了。我是接過斷骨,但不是給人。」

  珊娘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

  她伸手狠狠一戳他,可那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讓她一陣眨眼。低頭看去,目光所及處竟是一片光裸的胸肌。

  她一驚,抬頭看向袁長卿,然後又不受控制地垂眼看向眼前那一片大好肌膚。

  年輕的肌膚經過淚水的洗禮,閃著一片瑩潤的光澤。那修長優雅的肩部線條令珊娘看得一陣耳熱心跳,驀地轉開了眼。

  於是她便看到,她的左腿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了。且她的腿上還纏著一截白色的布料——袁長卿的中衣。

  除了中衣外,袁長卿似乎還貢獻了他的劍。

  垂眼看看那柄裹在她斷腿上的劍,再抬頭看看半裸的袁長卿,珊娘怎麼也想不起來袁長卿到底是什麼時候脫了衣裳的了,她就只記得一片漫無邊際的痛了……

  她飛快地垂了眼,又一把扯下身上袁長卿的那件外衣,朝他甩了過去。

  在珊娘看不到的地方,袁長卿的臉也悄悄紅了。剛才見她疼成那樣,他只想著儘快幫她接好骨了,也沒多想就撕了中衣……然後看她哭成那樣,他一時也沒想到自己是怎樣的狀態,便那麼自然地就去抱著她,哄著她了……

  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哄著一個人,更別提這樣和什麼人肌膚相親了……

  若是珊娘對袁長卿這突兀的擁抱感觸良多,其實袁長卿自己也感觸頗多。他自幼父母雙亡,偏唯一關心他的外祖一家又都是鐵血硬漢,相信流血不流淚的那種,所以他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抱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抱過誰。如今一時失控,將十三兒抱在懷裡,感受著懷裡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感受著她貼在他胸前的溫暖臉頰,都在在令他有種別樣的柔軟,一種深深的震動,以及,某種難以明狀的滿足……

  他背過身去穿好衣裳,回頭道:「看著又要下雨了。摸黑下山不安全,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帶你下山。」

  直到這時,珊娘才想起來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弟弟呢?你可知道我弟弟怎麼樣了?」

  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袁長卿一陣微笑,道:「你弟弟和你奶娘都還好,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來的人都散開找你去了,」又道,「其他的,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又要下雨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天空中果然又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了聲,「得罪。」便伸手插在她的膝下,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嚇了一跳,猛地抓住袁長卿的衣襟,「你……幹什麼?!」

  「你能走?」袁長卿挑著眉梢笑道。

  看著他下巴上的淺溝,珊娘的眼微微恍惚了一下,又猛地一眨眼,搖搖頭,道:「你……可以背我。」

  袁長卿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那條和劍捆在一起的傷腿。

  珊娘只好垂著眼不吱聲了。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抱緊我。」

  珊娘一驚,抬頭看向他。

  「抱著我的脖子。事急從權,」袁長卿又道,「等一下我們要爬上去,我得用一隻手抓著藤蔓。」

  「一隻手也能爬得上去?」珊娘忍不住問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袁長卿沖她微微一笑,下巴上再次笑出一道淺溝,看得珊娘心頭一跳,忽地就轉開了眼,卻到底彆彆扭扭地伸手環住了袁長卿的脖子。

  而袁長卿果然只用一隻手就把他倆帶了上去。

  雨夜的樹林,在珊娘看來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袁長卿卻似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珊娘輕鬆自如地在林間穿梭著,終於趕在大雨落下前,帶著她找到了那間位於山坳中的小屋。

  山坳裡就那麼一間孤零零的小屋,且木屋的門上也只虛虛插了個木棍。叫珊娘詫異的是,袁長卿也不叫門,竟直接拔了那小木棍,就這麼抱著她進了屋。

  屋裡一片漆黑,珊娘仍是什麼都看不到,袁長卿仍是跟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她繞開屋子中央一片黑乎乎的地方,然後將她放下,又小心搬著她的傷腿放好,這才轉身走開。

  不過顯然袁長卿並不真是貓頭鷹,珊娘聽著他在屋內磕磕碰碰了好幾下,才終於找著了火摺子。火光亮起時,珊娘才知道,原來她是坐在一個火塘邊。

  「我們就這麼闖進來,不要緊嗎?」珊娘問。

  「不要緊。」袁長卿以他這樣的身份不該有的熟練,點燃了火塘裡的火,又拿起一旁的幾塊柴火,一點點地添加著,一邊緩聲道,「若有人來,大不了把你留下抵債就是。」

  珊娘一愕,立時瞪大了眼。她再想不到,袁長卿居然會跟她開玩笑……這是第幾次了?!

  袁長卿抬頭看看她,微微一笑,道:「這裡原是獵戶進山打獵時歇腳的地方,誰都可以來得。」

  說話間,火塘裡的火便旺了起來。於是就這樣,珊娘又發現了袁長卿的一項新技能。

  她忍不住抬頭看向袁長卿,才剛想要表揚他幾句,忽然就看到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一副正等著她表揚的模樣。於是她傲驕地一扭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借著火光,珊娘向四下裡一陣張望,這才發現,這是間極簡陋的小屋。地上鋪著一層坑窪不平的木地板,中央挖著個火塘,從屋頂上方吊下來一隻缺了口的鐵鍋。除了這隻鐵鍋和牆角處堆著的一摞柴火外,屋裡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在珊娘打量著四周時,袁長卿走到柴堆旁,從柴堆裡挑了幾根相對比較平直的樹枝,然後盤腿坐到珊娘的身旁,伸手便要去解珊娘傷腿上的布帶。

  珊娘吃了一嚇,趕緊按住他的手,「你要做什麼?」

  袁長卿看看她,再看看她那隻按在他手上的手,淡定答道:「剛才一時找不到稱手的東西,只能臨時拿我的劍當夾板用了,可到底不夠支撐,需要再加固一下。」

  珊娘忍不住縮起肩。

  袁長卿知道她這是怕痛,忙又道:「我會儘量輕些。」

  珊娘看看他,忽地扭過頭去,以一副視死如歸的口吻道:「隨你吧。」

  袁長卿輕笑一聲,直到看到自己的手幾乎就要觸及她的頭頂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忙不迭地收回手。

  扭開頭的珊娘卻沒有看到那隻險些落在她頭上的手,她只聽到了他的笑聲,頓時一陣惱怒,嘴硬道:「我哪裡知道你要做什麼?!說起來你這人也真是,心裡想什麼從來不跟人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這是她第幾次這麼說他了?!袁長卿飛快瞅她一眼,一邊替她重新裹著傷腿一邊道:「你對我有偏見。」

  「什麼?」珊娘一怔。

  「你不是問我心裡在想什麼嗎?」他抬頭看看她,「我心裡正好在想著這個。你對我有偏見。」他輕輕放平她的腿,然後直起腰,看著珊娘的眼眸又道,「自你那麼說過之後,我已經儘量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跟你講了,只是你好像一直不怎麼信我。」

  珊娘默默看著他。火塘裡的火苗映在他深濃的眸色中,似帶得他的眼也熱了起來一般。她忽地一陣不自在,扭頭看了一眼火塘,轉移話題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這麼一間小屋的?」

  「這裡是後山。」袁長卿答著,起身又走到柴堆旁,再次挑選起樹枝來。

  珊娘自以為了然地點了一下頭。上一次書院幫著捐募會做遊學調查時,袁長卿就被分配到後山鄉的,想來是那時候知道的。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珊娘又問道。

  此時,袁長卿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截草繩,正把幾根差不多長短的樹枝捆在一起。他一邊捆著一邊答著珊娘道:「我原就一直在這裡。」

  「你沒回京裡?」

  「回了。不過又回來了。只是暫時沒回梅山鎮。」

  「那你……」

  不待珊娘把話問完,袁長卿便拿著捆好的樹枝過來了,一邊將那些樹枝擺弄成一個支架,一邊道:「是這樣的,我原打算今兒回梅山鎮,結果在半路上遇到一輛翻進河裡的馬車,把人救上來才知道,原來是你家的人……」

  卻原來,因為袁長卿挨了一刀的那件東西,終於叫朝廷知道了金礦盜掘一事。皇帝震怒,命令太子徹查此事,於是袁長卿便受了太子派遣,秘密跟隨欽差回了江陰府。而最近江陰府治下之所以亂相頻生,便是涉案的那些人為毀滅罪證而故意引發的種種騷亂。袁長卿在調查知府利用地痞流氓毀滅罪證的時候,無意中發現,袁昶興竟跟這些人也有聯繫。再細查下去,他又發現那牽線之人竟是珊娘奶娘的丈夫。

  鑒於袁長卿心裡對十三兒頗有些在意,且那袁昶興最愛幹的事就是找他的不痛快,他頓時便警覺起來,派人盯著兩邊的動靜。昨兒線人來報,說是那夥人有了異動,且梅山鎮上的消息也說,珊娘和侯玦今兒要下鄉,袁長卿頓感事情不妙。只是,等他趕來時,到底已經晚了一步。

  而他之所以晚了一步,卻是因為那些人雖然受了袁昶興的委託擄人,卻在擄了珊娘姐弟後,並沒有按照袁昶興的設計,等他來上演一齣「英雄救美」,而是起了黑吃黑的貪念。他們直接綁架了珊娘姐弟勒索錢財,這才有了珊娘的這一場劫難。

  袁長卿並沒有把袁昶興的不軌意圖告訴珊娘,只略略說了他救下家丁們的經過,以及他和他的人找到道觀,救下李媽媽,又找到侯玦的經過——若他沒有猜錯,袁昶興對珊娘下手,是因為他看出了他對珊娘的心思。既然這件事因他而起,那他自己會去解決,順便替珊娘討回公道。至於珊娘,他不打算叫她因那些沒來得及發生的事而再受驚嚇。至少她現在還不需要知道。

  「這麼說,你沒遇到桂叔他們?」對錯過的另一種危險一無所知的珊娘歪頭問道。

  袁長卿搖搖頭,又在柴堆裡挑了一根長些的樹枝,一邊道:「那些人的目標不是他們,想來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他將那根長樹枝搭在之前捆好的架子上,然後隔著那架子看著珊娘問道:「你相信我嗎?」

  「什麼?」珊娘被他問得一愣。

  「你相信我嗎?」袁長卿又道,「現在別的事都不打緊,但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下。很要緊的事。」

  「什麼事?」

  「我……」袁長卿頓了頓,似在組織話語一般。「過了今晚,我怕我們得……」他再次頓了頓,抬頭看著珊娘歎道:「你,大概得嫁給我了。」

  「什、麼?!」

  珊娘一驚,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6:28

第八十三章 權宜之計

  火塘中,燃燒著的木柴發出「劈啪」一聲爆響,一串火星驀然迸開,燎起一陣輕煙。

  火塘旁,珊娘呆呆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站在那個不知是什麼用途的架子旁,也低頭默默凝視著她。

  半晌。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

  珊娘武斷地一揮手,搶在袁長卿之前道:「你再說一遍!」

  不知為什麼,她這樣一揮手,竟似揮散了袁長卿心頭暗藏著的緊張,他稍稍吸了口氣,繞過那個架子,走過去單膝跪在她的身旁,又以一隻手肘壓著膝蓋,定定看著她的眼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這只是……」

  他的話尚未說完,珊娘又是心煩意亂地一揮手,指著她的斷腿道:「就因為這個?!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你摸了我的腿,我就得嫁給你?!這也太荒謬了!連你自己都說事急從權……」

  「不是因為這個。」不待她抱怨完,袁長卿也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珊娘皺眉看向他。

  袁長卿歎了口氣,「如果單單為了這個原因,只要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但,你和你弟弟被人綁架的事,就不是那麼好隱瞞的,特別是……」

  他看著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指的是,她脫離家人的監護,在外過了一夜的事。

  「大不了不叫人知道!」珊娘道,「明天你一個人下山,然後叫我家裡人來接我……」

  袁長卿搖搖頭,「這不是最好的辦法。沒有人證明你今晚在哪,別人只會以為你是在綁匪手裡過了一夜。這樣只會更糟……」

  「我說我已經逃出來了……事實我也是逃出來了!」珊娘截著他的話道。

  袁長卿再次搖了搖頭,「便是你確實逃了出來,只要沒人證明你在哪裡,別人總還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珊娘惱了,「難道叫人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至少目前是。」袁長卿平靜地道。

  而他那裡越是平靜,就叫珊娘越是無法平靜。腿上的悶痛,加上袁長卿的話,令她好一陣煩躁,於是她抬頭惱道:「早叫你別管我……」

  他那安靜的凝視,頓時把她任性的話尾凍成了渣渣。珊娘一陣洩氣,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卻不小心扯動了傷腿,痛得她「嗷」地叫了一嗓子,偏那隻傷腿連膝蓋一同被袁長卿捆得死死的,她只得屈起完好的右膝,把臉埋在膝蓋上就不肯抬頭了。

  因此她沒有看到,她叫的那一嗓子,叫得袁長卿的眼也跟著猛地一縮,他飛快地伸出一隻手,似要去安撫她一般,卻到底在將要觸及她時,及時縮了回來。

  袁長卿垂下手,手指微微拈了拈,便以一貫清冷的聲調,從容不迫地又道:「你別急,我說你要嫁給我,只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許情況不會糟到那一步。你要聽聽我的計劃嗎?」不等她有所反應,他接著又道:「等下山後,我會向你的父親提親,如果他同意,我們會訂親。當然,眼下就只是訂親而已。反正你還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給我。我家裡那種情況,嫁給我確實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可眼下卻是對你我最為有利的。對於你來說,可以把別人的閒話減到最輕,對於我來說,正好也幫我解決了這樁婚事……」

  「我不!」珊娘抬頭吼道。

  「聽我說完!」袁長卿厲聲一喝。

  珊娘一怔,呆呆看著他。

  若是這會兒她足夠冷靜,她便能看出,其實從剛才開始,一向條理分明的袁長卿說話就很有些顛三倒四。顯然,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鎮定從容。

  而這麼一吼,倒叫袁長卿鎮定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又默默理了理思路,對珊娘說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你今年才十四,就算我們訂了親,沒有個三四年我們也不會成親。這期間,有的是機會讓這樁婚事作廢,到時候只要你找個理由退了婚,你依舊可以隨你的意願挑個人嫁了。至於我,有這幾年的時間,我應該也能替自己做好準備。至少到時候,我的婚事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被動。這就是我想要跟你商量的事。」

  珊娘怔怔看著他,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假、假訂親?!」

  「不,也可以說是真的。不過之後你可以退婚。」袁長卿道,「女方提出的退婚,對你應該沒什麼影響,總比如今讓你處於這樣的境遇要好。如果你怕你父親不同意,我會事先跟他說清楚,你父親看上去挺通情達理的。至於我家,我希望在退婚前,先瞞著他們。」

  袁長卿那裡侃侃而談,珊娘卻只覺得腦子一陣不夠用。她以雙手捧著腦袋,只覺得心裡又煩又躁,便是想要想仔細,腿上的傷處又一陣陣時緩時急的疼痛,叫她感覺怎麼想也想不到點子上。她一陣沮喪,抬頭看著袁長卿,可憐巴巴道:「我們可以不必那麼費事,就裝作我根本沒被綁架過……」

  袁長卿的唇角一翹,竟微笑了起來。

  珊娘洩氣地捧住腦袋不言語了。

  半晌,她忽然煩躁地叫道:「不就是讓人說兩句閒話嗎?!還能把我說死怎的?!我被人綁架就已經夠倒黴的了,還摔斷了腿,怎麼如今倒像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世情如此。」袁長卿冷酷道。頓了頓,他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想過。為什麼最近有那麼多有關你的閒言碎語?」

  珊娘一怔,驀地抬頭看向袁長卿。她再沒想到,沒有回過梅山鎮的袁長卿居然都知道了有關她的「緋聞」——她卻是忘了,袁長卿最擅長的就是收集情報,何況如今他手裡有著東宮給的資源,更能公器私用了。

  「你一定沒想過,到底是什麼人在傳著那些話吧。」袁長卿道,「還有那些人傳這些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珊娘確實沒有想過。

  「說到底,那些人不過是想要借由那件事來敗壞你的名聲而已,偏如今你又遇上這樣的事,那些背後的黑手哪肯放過這樣的機會?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樣的話來。便是你自己不在意,你家人呢?你父母兄弟,他們會怎麼樣?」

  想著最近侯瑞屢屢因那些流言跟人打架,珊娘驀地抬起頭來。

  「你知道背後的黑手是誰嗎?」她問。

  袁長卿一陣沉默。

  見他不回答,珊娘以為他也不知道,便一邊沉思一邊喃喃自語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些人之所以那麼做,大概是因為我礙了他們的事……若是因為林學長,柳眉應該算一個。可如今林學長都已經訂親了,這件事原該跟我無關了才是,卻偏偏還有人在說……就是說,除了林學長之外,應該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可為什麼呢?我礙著誰的事了?!」

  珊娘想不明白,袁長卿心裡卻很清楚,不管是袁昶興也好,還是在幕後鼓動那些流言的十一娘也罷,都是因為他才盯上了她……

  而,這卻是他打死也不會叫珊娘知道的隱情。

  「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麼,」他打斷她的喃喃自語,「如今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選了。」

  珊娘懷疑地看看他,忽然一聲冷笑,「我不信你!你這計劃,明顯是對你有好處的。」

  驀地,袁長卿胸口一悶。他再想不到,她這話竟叫他有種想吐血的受傷之感——雖然她說的是實情。他的眼尾微微眯起,忽地一挺脊背,冷然道:「那是自然。所謂無利不起早,對我沒好處的事,我為什麼要幫你?」又道,「對你沒好處的事,你肯定也不會去做。」

  珊娘抱著右膝,幽幽歎了口氣,承認道:「這倒是。」

  袁長卿胸口又是一鬱。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她道:「如何?還是說,你還要再想想?」

  珊娘咬著唇,一邊沉思著,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撫著裹在傷腿裡那劍鞘上的花紋。

  袁長卿盤腿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凝視著她的臉,漸漸的,竟有些看癡了,以至於珊娘再次開口時,他竟嚇了一跳。

  「就是說,我們先假訂親……」

  「真訂親。」袁長卿道,「是你隨時可以解除婚約……」他一頓,加了個條件,「至少一年後。」

  珊娘白他一眼,「那不就是假訂親!」

  袁長卿想要張嘴反駁,卻叫珊娘又瞪了他一眼,道:「總之,我們先訂親,等風聲過去後……」她也頓了一頓,忽然道:「是只有『我』可以解除婚約嗎?!那你呢?」她重重咬著那個「我」字。

  袁長卿微微一提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若依著我,一輩子不結婚也沒什麼。當然,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也可以娶你。」

  「想得美!」珊娘想都沒想就怒喝了一聲。

  袁長卿看著她靜靜一眨眼,笑道:「是啊,想得美。你肯幫我,我就已經千恩萬謝了,再叫你犧牲一輩子幫我,太強人所難了。」

  珊娘一怔,看著他也是一陣眨眼。

  袁長卿的微笑漸漸擴大開來。他忽然一抬手,摸著她仍濕著的長髮道:「我說過吧,我很喜歡你。便是……」他頓了頓,指背再次撫過她臉頰上的劃傷,「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侯瑞,能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如果你願意,以後可以拿我當你的哥哥。」頓了頓,他又笑道,「其實我也是你哥哥。表哥。不是嗎?」

  珊娘白他一眼,「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

  袁長卿的眼微微一閃,卻再次伸手摸著她的臉道:「你這裡劃傷了。你都不知道痛嗎?」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摸著臉,這才感覺到微微的痛,忍不住帶著驚慌道:「呀,劃得厲害嗎?會不會破相?」

  袁長卿愣了愣,忽地笑出聲兒來,道:「認識你這麼久,竟是頭一次見你像個姑娘家。」又道,「還好,劃破一層油皮而已。我那裡有宮裡的玉容膏,怯疤什麼的效果很好。」又道,「可惜我來得匆忙,忘帶隨身的藥包了,不然這會兒你也不必忍著痛了。」再道,「你把頭髮打散下來吧,這般濕著,要著涼了。」頓了頓,又道:「還有衣裳……」

  珊娘那細長的媚絲眼兒頓時瞪大了。且不說他這嘮叨的內容,只這東一榔頭西一棒的嘮叨,就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袁長卿……

  袁長卿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他自製的那個樹枝架子的另一邊,回頭對珊娘道:「轉過頭去。」

  珊娘不明就裡。

  袁長卿卻不再說什麼了,而是開始脫起衣裳來。

  珊娘一驚,頓時扭開了頭,喝道:「你做什麼?!」

  「濕衣裳穿在身上不難受嗎?」袁長卿悶聲笑道,「我會用我的衣裳擋在中間,如果你敢,也學我的樣子光著吧。總比著涼好。」

  珊娘忽地扭頭瞪向袁長卿。她還是頭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有這樣無賴的一面……

  而當她扭頭看過去時才發現,袁長卿製作的那個架子上,已經搭了他的衣裳。那件黑色勁裝像塊布簾般,將袁長卿擋在架子的另一側,叫她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光裸的肩背。這忽然就叫珊娘想起他身上的傷來。她有心想問,又莫名有點張不開嘴,便一咬牙——只當他已經好了的!

  雖說如今已經入了夏,山上的夜晚仍然有點涼,何況外面還嘩嘩下著雨。

  便是渾身濕透了,珊娘也不可能學著袁長卿的樣子真脫了衣裳的,便只好裹著那身濕衣儘量靠近火塘,卻到底聽著袁長卿的主意,將一頭濕髮打散了,就著火堆烤著頭髮。

  這般又是被綁又是逃跑還又摔斷腿地折騰了一夜,便是腿上仍很痛,被火那麼一烤,珊娘頓時止不住一陣陣的睏意上湧。她將額頭擱在完好的右膝上,漸漸便打起了盹。

  這樣睡覺的姿勢自然十分不舒服。她動了一下,險些栽倒,卻被人及時一把扶住。

  「奶娘……」珊娘模糊地叫了一聲,想要睜眼,眼皮上卻落下一隻溫暖的手指。

  「睡吧。」一個低柔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一隻手托著她的肩,將她的身體平放下來,然後一隻略帶粗糙的指尖撫過她的眉,手指掠過她的額,輕輕梳過她的髮間。

  於是珊娘舒服地輕哼了一聲,臉頰在那軟中帶硬的「枕頭」上蹭了蹭,一側頭,便又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了。躺在那坑窪不平的地板上,有生以來頭一次,她醒得那麼快速而徹底——無它,她一時忘了腿上的傷,起身時牽扯到了傷處。那陣子巨痛,便是有再大的下床氣也能立時治癒。

  默默喘息了好一會兒,珊娘才感覺重又活了下來。她抬起頭,這才發現,她的身上正蓋著袁長卿的黑色長衫,而這件衣裳的主人卻並不在屋內。

  珊娘扭頭看向門的方向,忽然看到肩上垂著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她不由一愣,伸手拿起那辮子瞅了瞅,然後一陣默默眨眼——她能修西洋進貢的鐘錶,卻就是編不好辮子……

  那麼,這條辮子是誰幫她編的,自是不言而喻。

  驀地,一陣不知是羞惱還是困窘的情緒上湧,珊娘紅著臉低低罵了聲:「登徒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6:41

第八十四章 被惹急的貓

  經過一夜的休養,許是痛麻木了,珊娘腿上的傷終於不再像昨天那樣,痛得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了。

  而這麼冷靜下來一思索,便叫她覺得袁長卿的話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事情應該遠不像他所說的那般嚴重,而且就算真有那麼嚴重,只要她不在乎,管別人怎麼說呢!大不了她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不定以五老爺的脾氣,甚至都能容得下她這點小小的任性……再不行,她總還能避到佛門道門裡去……

  她正沉思間,袁長卿回來了。

  他的身上穿著件不太合身的青色短衫,珊娘便知道,應該是他的人找了過來。只是,他似乎並沒有讓他的人靠近這間小屋。就連他自己也只是站在門口問著她:「感覺如何?」

  她抬起頭,皺眉看著他:「我總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袁長卿默了默。他猜到等她醒來後可能會後悔昨晚的動搖,卻沒想到,她的置疑會叫他感覺如此失望,「我從不跟人賭運氣。」他防衛似的雙手抱胸,以肩靠在門上。

  「我倒寧願賭上一賭!」珊娘道,「再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幾句流言蜚語還打不垮我,我又不是沒被人說過是非。」

  「你家人呢?」袁長卿道。

  「我父親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想來他應該會同意我的。」

  「我不是指你的父親。你祖母,還有你侯氏一族,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做?」他頓了頓,又道:「昨天我上山找你們的時候,曾派人去你家莊子上送信。當時我曾囑咐了要他們謹言慎行,可今兒我的人來回我,說是你家莊子上一個姨娘竟先嚷嚷了起來,且還派人直接把你的事報到了族裡。」

  珊娘一窒。她再沒想到,馬姨娘竟恨她至此。頓了頓,她仍倔強道:「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怎樣!」

  袁長卿在門口默了默,終於還是走了進來,單膝跪在離她不遠處,盯著她的雙眸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把袁昶興和綁匪勾結的事說了一遍,驚得珊娘一陣目瞪口呆。

  「他,他這麼做……到底為什麼?!」——為了「英雄救美」?!為了求她個「以身相報」?!這也太荒唐了!

  「怕是因為我。」袁長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珊娘倒被他看得一陣眨眼。

  「是。」袁長卿點頭,「他從小就這樣,只要是我多看了兩眼的東西,他總要去使壞。你……其實應該算是受我的拖累。」

  珊娘又眨了眨眼,疑惑地一歪頭,「他什麼時候看到你多看我兩眼了?我怎麼不知道?而且我們好像都沒怎麼當著人說過話的!」

  袁長卿微微一歎,他原就沒打算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那點綺念。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我心裡拿你當我妹妹一樣。」他道。

  而同樣的話,他昨晚就曾說過一遍的。珊娘也沒當作一回事。她揮了揮手,又咬牙切齒地瞪著袁長卿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這仇我一定要報的!」

  袁長卿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便是你寬宏大量,我也要報復回來的。」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珊娘都沒能反應得過來。等她偏開頭時,他早已經收回了手。「幹嘛老動手動腳的!我又不真是你妹妹!」她惱火低喝。

  袁長卿的眼尾微微一勾,但那個笑意尚未漾到眼底便叫他收斂了回去。

  「其實山下情況遠比你想像的複雜。」他又道,「且不說你家老太君是那麼愛臉面的一個人,便是只沖著袁昶興做的事,我家裡為了平息這件事,怕也要逼著我娶你。」

  珊娘一陣憤怒,「他們以為他們能……」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就堵著她的話點頭道:「他們一向認為他們能。」又道,「如果我不同意,我都能猜到他們會放出什麼樣的風聲。他們許會說,我對你有賊心,所以才逼著袁昶興幫我綁架你,袁昶興只是聽從兄命而已。或者乾脆說,你我原就有私情,原就計劃好了在這山上私會的,不過是因為我們行事不密,被賊人拿住了,才串通著賊人倒打一耙的。總之,只要能把袁昶興從這件事裡摘出去,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

  珊娘呆了呆,忽地梗著脖子道:「我不信!還沒王法了?!」

  「王法?」袁長卿譏嘲一笑,「江陰知府是宮裡那位門下的一條狗,我家又……」

  他頓了頓,叫珊娘想到他那丟失的繼承權,又道:「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正幫著朝廷在做一些事,具體什麼事我不方便告訴你,你只要知道,眼下我正被人盯著就好。那些人巴不得我這裡能出點紕漏,所以就算我們原本沒什麼,只怕也要被人造出點什麼事端來。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這麼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所謂『留得青山在』,我一直認為,抗不住的時候更應該先想辦法保存自己,之後再慢慢圖謀回來。」

  珊娘怔怔看著他。她再沒想到,這件事的背後竟還有那麼複雜的因由。

  且還都是因為他!

  想著前世的夢魘,珊娘只覺得胸口似落了塊巨石一般,叫她一陣喘不過氣來,「我,我不要……」她帶著惶恐,看著袁長卿連連搖頭。

  雖然早知道珊娘對他懷有莫名的抗拒,如今被她這般再三拒絕著,袁長卿也忍不住一陣胸悶。

  他垂下眼,默默做了個深呼吸,直到壓制下胸口的鬱氣,這才抬頭道:「我知道,這樣委屈了你,可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不僅對我,對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不想嫁我,那我們就先訂親,先瞞過那些人的耳目再說,之後總能找到機會退了這門親的。等到那個時節,我應該也有能力護你周全了,總不叫你再被人說三道四。」

  他看著她。

  她則抱著膝蓋埋頭沉默著。

  袁長卿也跟著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個萬一,事情沒有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你不得不嫁給我,我向你保證,我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絕不會煩到你的面前,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你嫁我之前怎麼過日子,之後還會怎樣,我不會要求你再為我做任何事,而且,你的任何麻煩事,你都可以交給我,我來應付。」

  直到這時珊娘才忽然醒悟到,前世時袁家的事果然從來沒有鬧到她的面前來……而袁長卿所描繪的,豈不就正是她的前世?!

  袁長卿的保證,原是希望能夠減輕珊娘的焦慮,卻不想他的話音一落,珊娘竟直接從焦慮一下子跳到了焦灼的狀態。她憤怒地一捶地,沖他吼道:「我死也不嫁你!」看著他忽然睜大的眼,她恨恨又補上一句,「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連續兩個「死」字,令袁長卿忽地站起身。他低著頭,烏沉沉的眼眸似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般,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她。

  「嫁給我,竟真的叫你這麼難以接受?」

  雖然他努力掩飾著,那用力握緊的拳,仍然洩漏了他的情緒。

  她抬頭倔強地看向他。

  他忽地一轉身,走到門口處,背著手沉默看著門外的遠山。

  一般來說,珊娘其實是個挺容易心軟的人,可看著他的背影,她卻忽然有種報復的快感。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她冷笑一聲,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還說什麼是對她最好!明明就是對於他來說,這個辦法最省事!而若沒有他,她也根本就不會惹上這些麻煩!偏如今他為了安撫自己的良心,竟還想騙她嫁給他……

  「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是為了安撫我自己的良心,便只當是這麼回事吧。」

  忽然,袁長卿道。

  珊娘抬頭,就只見他依舊背對著她站在門口。已經連著幾日的陰雨竟在此時止住了,門外忽然綻放的陽光襯著他的身形,將他剪成一道高大而孤寂的黑色剪影。

  珊娘轉開眼。

  「還有,」袁長卿轉過身來,看著她道:「你也不用懷疑,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是我現編的。昨晚之所以沒告訴你這麼多,一則是因為你受了傷,還受了很大的驚嚇;二則,有些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頓了頓,他又道:「許像你現在心裡想的那樣,只是我想多了,但我這人一向喜歡未雨綢繆,事情發生之前就想好解決的辦法,總比事情發生了卻束手無策要強。而且,我也不是要逼你嫁給我,只是訂親而已。你連死都不怕,想來將來退親,那一點流言蜚語應該還影響不到你。亦或者……」

  他頓了頓,走到她的面前,垂頭看著她,「或者,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珊娘抬頭瞪著他。前世時她便總有這種被他碾壓智商的感覺……

  「我說過,我討厭你這樣……」

  「猜著你在想什麼?」袁長卿道。

  珊娘緊抿住唇。

  袁長卿卻忽然微微一笑,再次屈起一膝跪在她的面前,「你最討厭的,是我每回還都猜對了。」

  頓了頓,他看著她的眼道:「你就當是為了我吧。便是出於道義,我也該向你家提親。何況,怎麼說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珊娘惱火抬頭,「你這是要挾恩圖報嗎?!」

  「有何不可?」他微笑著,一隻大手再次落在她的頭上。

  「說了別動手動腳的!」珊娘惱火地揮開他的手。

  袁長卿乖乖收回手,又將手肘擱在膝蓋上,看著珊娘笑道:「以前我養過一隻貓。」

  珊娘一怔,不明白他怎麼忽然轉了話題。

  「它發脾氣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然後我就這樣哄著它。」

  說著,他的手又賤賤地在珊娘的頭上揉了揉,揉得珊娘當即就學了那被惹急的貓,伸著爪子就去撓他。

  「你才是貓!」

  偏袁長卿是個練家子,毫不費力地就避開了她的手,又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道:「是我笨了,這種事原就不該找你本人商量,我會直接向五老爺提親,如果你父親同意,你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依禮而為。」

  如果真是隻貓,珊娘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抓花他的臉。

  五老爺帶著侯瑞趕來時,久不曾得見的日頭已經升上了半山腰。

  五老爺先進了屋,袁長卿則守禮地等在門外沒有跟進去。老爺一抬頭,見珊娘身上竟裹著一件男式的衣裳,那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珊娘就怕他誤會了什麼,趕緊把昨晚的經過粗粗說了一遍,又壓低聲音問著五老爺,「袁長卿他跟你說什麼了?」

  她以為袁長卿不在附近的,不想她話音一落,就看到那傢伙的影子印在進門處的地上。

  五老爺回頭看了袁長卿一眼,安撫地拍拍珊娘的肩,道了句:「不急,你沒事就好,有話回去慢慢說。」

  他看向袁長卿的那一眼,可算不上友善。袁長卿的眉心一陣刺癢,頓時便猜到,五老爺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此時侯瑞走了過來。看到珊娘身上披著袁長卿的衣裳,他也皺了皺眉,從她身上扯下那件男裝,拿帶來的斗篷裹嚴了珊娘,又過去把那件衣裳還給了袁長卿。

  五老爺則蹲在珊娘身旁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斷腿,然後一彎腰,打算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侯瑞和袁長卿見了,幾乎是同時上前一步。侯瑞皺眉看了袁長卿一眼,袁長卿一窒,只得收住了腳。侯瑞這才過去對五老爺道:「我來吧。」

  他粗手粗腳地架起珊娘的一條手臂,使得珊娘忍不住低哼了一聲,袁長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小心她的腿。」

  五老爺立時扭頭看他一眼,看得袁長卿不自然地垂了眼。

  也虧得五老爺帶著架滑杆上的山。

  而便是明知道五老爺心裡對他有看法,但鑒於珊娘是個挺嬌氣的小姑娘,袁長卿只好硬著頭皮,頂著五老爺那冷峻的眼,指點著人把五老爺帶來的滑杆改裝了一下,以便能照顧到珊娘的那隻斷腿。

  而就算如此,下山的這一路,也仍是叫珊娘受盡了罪。每一顛簸,都能叫她痛出一身冷汗。等下了山,被人搬上馬車時,珊娘整個人已經跟水裡撈出來似的了,連昨晚已經烘乾了的長髮,也再次濕漉漉地貼在了她的腦門上。袁長卿只擔心地看了她一眼,那馬車的車門就被五老爺給合上了。

  袁長卿正待後退,車窗忽地又被拉開了,五老爺探頭出來,看他一眼,道:「跟上。我有話要問你。」

  早有人把袁長卿的那匹大黑馬給牽了過來,他趕緊翻身上馬,跟了上去。

  等一行人在五老爺安置馬姨娘的那個莊子上停下時,珊娘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著寒,一睜眼,便是一陣頭重腳輕。明明昨晚穿著濕衣裳在地上(?)睡了一夜,她都沒被凍出病來,不想從山上下來,出了這麼一身冷汗,再被山風一吹,竟似叫她受了寒涼。

  同樣還是侯瑞把珊娘給抱下了車。此時桂叔和五福等人早已經候在莊子門口了,見侯瑞抱著珊娘下來,五福趕緊迎了上去,帶著哭腔叫了聲「姑娘」,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侯瑞跑,一邊問著珊娘:「姑娘這是怎麼了?姑娘的腿……」

  這會兒珊娘的太陽穴正突突地跳著,便閉著眼睛沖她吼了一嗓子,「閉嘴。」

  五福當即閉了嘴。也算她是個訓練有素的,手腳俐落地跑在前方替侯瑞開著路。

  侯瑞抱著珊娘進了屋,屋裡已經有人在候著了。珊娘以為是她的奶娘,睜眼一看,竟是侯玦的奶娘孫媽媽。

  孫媽媽指揮著莊子上的丫鬟婆子們一陣忙碌。安置妥了珊娘,侯瑞退出去後,五福和孫媽媽兩個趕緊上前幫著珊娘洗換更衣。

  珊娘身上的衣裳早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了,且還被樹葉灌木刮破了好幾道口子。便是她那一頭長髮,雖然叫袁長卿編成了辮子,可還是能看得到一些沒完全擦乾淨的泥汙痕跡。

  溫熱的毛巾擦在肌膚上的感覺,自是要比昨晚拿雨水將就時舒服得多。珊娘一邊任由五福和孫奶娘伺候著她,一邊抬眼看著她們。就只見五福的下巴上青了好大一塊,孫媽媽的眼眶也腫了,便問道:「你們可都還好?」

  「都好。」五福把他們的遭遇都說了一遍,又一臉後怕地看著珊娘那條裹得嚴嚴實實的腿道:「就是姑娘遭大罪了。」

  珊娘揮揮手,又問:「侯玦呢?」

  孫媽媽忙道:「二爺只是扭了腳。還好,沒傷到骨頭,不過因為淋了雨,受了點風寒,這會兒在屋子裡發汗呢。」

  珊娘道:「那你怎麼還在我這裡?快回去看著他吧。」又看看左右,問著五福道:「奶娘呢?」

  孫媽媽笑笑,避著最後那個問題道:「有人看著呢。」

  珊娘頓時知道不對,看著她又問了一遍,「我奶娘呢?」

  孫媽媽和五福對了個眼。五福小聲答道:「叫老爺關起來了。」

  孫媽媽忙補充道:「姑娘放心,老爺這麼做只是出於謹慎。只等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李媽媽也就能出來了。」

  珊娘默默一歎。她豈能不知道她奶娘是被她丈夫拖累了。頓了頓,對五福道:「去跟老爺說,虧得有奶娘,我和二爺才能逃出來。」

  「老爺已經知道了。」孫媽媽道,「姑娘只管歇著,大夫一會兒就到。」

  五福則回身從小丫鬟的手裡端來人參雞湯粥,伺候著珊娘吃了。這麼暖暖的一碗粥下肚,珊娘這才感覺自己終於又活了過來。她靠在枕上休息了一會兒,忽然吩咐著五福:「鏡子。」

  小丫鬟趕緊討好地取了靶鏡過來。

  珊娘對著靶鏡照了照,果然看到臉頰上一道細長的劃傷。靠近鬢髮處傷口略深一些,到了下巴處,就已經像是袁長卿所說的那樣,只是劃破了一層油皮。

  五福也湊近看了一眼,安慰著她道:「還好,不是很深,應該不會留疤。」

  珊娘放下鏡子,歎了口氣,道:「我想洗個澡。」

  五福為難地看看她的腿,「姑娘傷著呢。」又道,「等大夫給姑娘看過了,我再替姑娘洗個頭吧。」

  正說著,五老爺陪著大夫來了。

  珊娘其實並不相信袁長卿會接骨,可那白鬍子老頭兒似乎對他的手藝挺滿意,把珊娘的傷處檢查了一番後,竟還點了點頭。

  老大夫處理完了珊娘的傷,便隨著五老爺出去了。

  珊娘趕緊叫著五老爺道:「老爺……」

  老爺回頭看看他,命人把老大夫帶下去寫藥方,他則回身在珊娘的床邊坐了,撫著她的頭髮道:「眼下你只管養傷,其他的事總有我呢。」

  這竟是珊娘記憶裡頭一次被五老爺這麼摸著頭,她眼圈一紅,拉著五老爺的衣袖道:「我不要嫁給他。」

  五老爺頓了頓,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不嫁。你爹我還養得起你。」

  五老爺的承諾,終於叫珊娘放下心裡最大的一塊石頭,於是,那頭重腳輕的症狀頓時就加重了起來,還沒等藥熬好,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6:53

第八十五章 滾雪球

  第二天,頭痛鼻塞的珊娘醒來時,五老爺已經和袁長卿回了鎮子上,單把侯瑞留下來照顧著珊娘和侯玦。

  珊娘很想知道袁長卿到底有沒有向五老爺提親,偏那侯瑞是個心眼比磨盤還大的,不直接告訴他的事,他根本就看不到眼裡去,珊娘問了幾回都沒個結果,後來還是伶俐的孫媽媽看出了她的心思,旁敲側擊地告訴了她。原來袁長卿果然有提過,但被五老爺給拒了,且五老爺還把袁長卿給臭駡了一通。

  且不管五老爺為什麼把袁長卿罵了,總之,珊娘這回才終於徹底地放了心。

  第三天一早,五太太帶著三和六安從鎮子上趕了過來。珊娘以為侯瑞就該回去上課了,不想五老爺仍命侯瑞留在莊子上,五老爺則鎮上莊上兩頭奔忙。

  要說五老爺身上也沒有擔著什麼差事,他完全可以跟五太太一樣留在莊子上的,可他卻執意住在鎮子上,只隔三岔五地來莊子上看一看。珊娘原說可以回家養傷的,老爺卻以天氣漸熱為由,勸著太太乾脆留下避暑。珊娘聽了,總疑心是她的事在鎮子上傳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才叫老爺把一家人隔在這莊子上。偏問起老爺,老爺都只一句「你安心養你的傷」,竟什麼都不肯告訴她。

  珊娘想著,便是老爺不說,有精於八卦的五福在,她總能聽到一些消息的。誰知五福卻回她,說是桂叔把個莊子守得滴水不漏,叫她也沒本事打探出更多的消息,只知道馬氏母女被老爺打了一通板子攆到深山的莊子裡去了,除此之外,就是那些綁匪似乎跟之前江陰城裡有人冒充貧戶縱火一案有關,叫知府老爺從縣府大牢裡把人提走了。

  只從五福閃爍不定的眼神中,珊娘就能猜出,她打探到的消息肯定不止這些。顯然那都是些不太好聽的話,五福既然不說,她也就不問,不聽。

  被眾人聯手護得好好的珊娘自然不知道,外面早因為她這麼一拒婚,而鬧出了天大的風波。

  先說家裡。

  珊娘和侯玦出事那天,偏馬媽媽不在,那沒腦子的馬姨娘便自以為得了一個報復珊娘的機會,沒跟馬媽媽商量就把消息傳到了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又最是好個臉面的,聽說珊娘出了這樣的事,原都已經想著,最糟的情況無非是平白折了一個孫女,不想轉眼就聽說人被袁長卿救了下來。那侯家聽到這個消息後,二話不說就派了媒人上門提親,老太太豈有不樂意的?偏珊娘還有親老子在,偏那五老爺居然還給拒了!老太太這個氣啊,當即命人把五老爺拎過來,三十好幾的人了,竟被老太太罰跪了祠堂。

  五老爺從來都是個倔的,當即向老太太表示,跪祠堂可以,同意這門親事沒門,直把老太太氣得嚷嚷著要告五老爺忤逆。

  這是珊娘家裡。再說袁長卿家。

  且說這樁綁架案因為是出在梅山鎮境內,案子自然是由梅縣的縣令接了下來。這鐵血縣令原本就是個能吏,只問了兩回堂,就把事情始末查得一清二楚,連袁昶興的事也給查了出來。縣老爺那裡派人去拿袁昶興,袁昶興這才慌了神,忙抱著袁老太太的腿求救。老太太便如袁長卿推測的那樣,直接把袁長卿推出去做了個替罪羊。只是,梅縣縣令可不是那江陰知府,豈容得袁老太太這般胡來,仍是把袁昶興給鎖了。

  袁府的管家想起江陰知府是常在貴妃門下走動的,便拿著袁禮的名帖求到知府老爺那裡。知府跟袁禮原就是一條戰壕裡的,自然爽快應了,只說那些綁匪是之前縱火案的嫌犯,直接把人從縣衙大牢裡給搶了出去,然後頭一回過堂,便把唯一跟袁昶興有過接觸的李大(李媽媽的丈夫)給打死了。這事原該到此為止的,不想知府老爺看卷宗時,忽然發現涉案的侯家小姐竟是侯府五老爺的女兒,他頓時就想起另一件事來。

  卻原來,五皇子周崇帶著五太太的繡品回京後,到底沒能忍到太后的壽誕,早早就得瑟地給太后送了一幅過去。太后原就愛好這個,一眼便看出五太太的「玉繡」是在原有玉繡的基礎上別有創新的,當即拍案好一陣誇讚。這不禁叫一直跟五皇子別著苗頭的四皇子心裡好一陣不舒服。底下早有擅拍馬屁之人順著五皇子的來路查到了梅山鎮,那人又在拍賣會上親手得了五太太的繡畫,於是便叫人知道了,這種繡法乃是五太太所有。

  知府早有心把五太太的繡法弄出來獻給宮裡,只因五太太深居簡出,五老爺又與世無爭,才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如今撞上這樣的機會,知府大人豈有不加以利用的?

  袁長卿得到消息後,便趕緊給五老爺通風報信,也虧得五老爺一早就把家人全都送到了鄉下莊子上,且這時候的律法規定,有家主的女人是不用親自過堂的,更虧得五老爺身上有功名,便是叫知府老爺「請」過去,到底沒敢像對李大那樣一見面就動板子。

  知府大人軟硬兼施,暗示著五老爺,若是不交出繡法,就判定是珊娘跟賊人有姦情,並且還沆瀣一氣陷害袁家二公子。五老爺這人原就有個擰脾氣,聽知府那麼說,當即往那堂上一坐,要求知府直接把他一家拿下大牢,倒弄得知府一陣下不來台,還是師爺出來做了個和事佬。只是,背著人師爺仍是又暗示又威脅地恐嚇了五老爺一番。

  五老爺拒了袁長卿的求婚,照理說他已經盡到了責任,袁長卿仍是默默關注著五老爺的動向,且他在府衙內原就有眼線,自然轉眼就知道了「玉繡」的事。於是他把消息通給了五皇子周崇。那五皇子一向最受太后偏愛,當即跑到太后那裡一陣撒潑打滾,惹得太后震怒,要求皇帝嚴查此事。皇帝原就是個庸碌之人,太后倒是個剛強的性情,故而皇帝在太后面前向來立不住,忙把此事也交給了太子去查。

  於是,竟跟滾雪球似的,由珊娘被綁架一事牽連到五太太的「玉繡」,再由「玉繡」一案牽連出四皇子一派門人多年來欺行霸市、強買強賣,以至於逼出人命等等不法行徑,再由此牽連出四皇子母家賣官鬻爵之事……等等等等,最後竟導致支持四皇子的首輔因此被問責下臺……這卻比珊娘所知道的那個前世提前了好幾年。

  而這些事,歸根到底,竟都只因為珊娘不肯嫁……

  雖說最後「玉繡」一事不曾釀成大禍,可任何運作都是需要時間的,當時遭遇知府那般逼迫著,雖然五老爺當著知府的面態度強硬,出了衙門後,仍然一下子就沒了主張。他再想不到,不過因為家裡孩子被綁票,竟會惹出這麼一連串的事端……

  看著來接他的袁長卿,五老爺一陣歎氣:「若是當初應了你的求親,是不是就沒這些事了?」

  這個袁長卿可不敢打包票,只歉意向著五老爺一禮,道歉道:「都是小侄的不是。」

  五老爺倒不像珊娘才剛被救下山時那麼蠻橫不講理了,揮了揮手,通情達理道:「也怪不得你,你也是受害之人……」他又歎了口氣,轉身上了馬車。

  見他上了馬車,袁長卿便後退一步,才要告退,五老爺忽然探頭出來招呼著他道:「你也上來。」

  袁長卿略一頓,便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馬車上,五老爺忍不住挑剔地把他一陣上下打量,忽然一撇嘴,道了聲:「你配不上我珊兒。」

  袁長卿驀地心頭一跳。五老爺這麼說,就代表著他這會兒是在思考著他和珊娘配不配的問題——也就是說,自拒了他的求婚後,五老爺再次思考起這樁婚事了。

  袁長卿此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向五老爺提親時,只一五一十把他跟珊娘說過的話全都跟五老爺複述了一遍,不曾故意添加什麼,也不曾有意減少什麼。連珊娘認為是假訂親,他強調是真訂親的事,也老老實實告訴了五老爺。

  人總有一種自保的本能,遇到不好的事情時,總更願意把事情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理解,且不說袁長卿還以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蠱惑著珊娘。

  珊娘這裡是當局者迷,五老爺卻是旁觀者清。珊娘阿Q地認定這是場假訂親,五老爺卻不會那麼天真,且袁長卿還老老實實地告訴過他,他眼裡這就是真訂親——若不是這一條,五老爺早拿門杠把袁長卿打出去了。所以五老爺考慮起此事來,自然不會像珊娘那樣自欺欺人,他是把這樁婚事當真正的婚事在考慮的。

  他把袁長卿那麼上下一打量,頓時不滿地擰起了眉——雖說就皮相來說,袁長卿長得算是百裡挑一了,可一個大男人要長得那麼好看做什麼?留著招蜂惹蝶?!(關鍵是,自家女兒那模樣,五老爺心裡有數),所以五老爺越看越不滿意起來。

  雖然心頭突突著,袁長卿卻並沒有急著答話討好五老爺,只仍是那麼恭眉順眼地坐在那裡任由五老爺打量著。

  而他這裡不出聲,五老爺又不滿意了——鋸嘴葫蘆似的,怎麼配他家活潑的珊兒?!

  可時事比人強啊……

  五老爺歎了口氣,「若是這時候再依著你之前的計謀行事,可還能行?」

  心裡早已有了準備的袁長卿這才面不改色地答道:「應該問題不大。」又道,「太太的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正在另外設法,不過消息傳到京裡還需要一些時日,徹底解決更需要時間。若是這時候我再向府上提一回親,至少可以令知府大人有所忌憚,也能替我們爭取到一些時間。」

  五老爺不由又把袁長卿一陣上下打量。若說之前他還把他當個懵懂少年看待,自這件事起,他就再不敢小瞧他了。

  而,越是知道他的詭計多端,五老爺就越覺得他配不上他家「單純可愛」的珊兒。他怕他那個傻乎乎的女兒會吃了他的虧……

  想著知府老爺的威脅,五老爺一陣咬牙切齒,「再想不到,堂堂知府老爺竟如此下作!」

  袁長卿原就不是個擅長聊天的,更不會安慰人,只和五老爺對坐著一陣面面相覷。於是五老爺心裡又是一陣不滿——不解風情!

  珊娘聽說五老爺把袁長卿帶回莊子上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消息是侯玦告訴她的。

  那晚侯玦只是扭了腳,沒幾天就恢復了。只是,自出事之後,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便是笑起來仍那麼憨憨的,眸中到底多了些抑鬱。

  珊娘知道,他是在自責。一來,是因為他鬧著要來看他姨娘,才叫他倆遇上這樣的禍事;二來,若不是他姨娘起了壞心,珊娘如今的處境也不至於如此尷尬。

  其實說起來,珊娘也不是個會勸慰人的,除了寵著侯玦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開解於他。倒是侯玦意識到她對他的格外寬容後,便善解人意地壓抑下他心裡的那點愧疚,只裝作無事人一樣在珊娘面前湊著趣。

  如今珊娘是個半殘人士,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因此,莊子上有什麼風吹草動,便全靠著侯玦和三和五福她們給她通風報信了。侯玦的信報過來沒多久,侯瑞便陪著袁長卿過來了。

  珊娘的臥室自然是不會讓袁長卿進去的,他便在簾外坐了。侯瑞陪著喝了一會兒茶,五老爺那裡忽然就把侯瑞叫走了。然後,方媽媽又陸續把三和五福幾個全都叫了出去。

  珊娘便知道,袁長卿應該是有話要跟她說,且還是五老爺同意的。她把不肯出去的侯玦哄了出去後,隔著簾子問著袁長卿道:「出什麼事了?」

  便是沒人告訴她,家裡漸漸緊張起來的氣氛,她總能感覺得出來的。

  袁長卿沒料到她會這麼開門見山,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才把最近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珊娘,又道:「五叔說,他答應過你,所以他不好來見你,叫我自己來問你的意思。」

  珊娘再沒想到,還有太太的事夾雜其中,不禁一陣擔心,問著袁長卿道:「你剛才說你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袁長卿道:「不過是鷸蚌相爭罷了。」

  許是聽到簾內沒有動靜,袁長卿便又細細解釋道:「我已經把消息傳到了京裡。可要等京裡動作,還需要些時日。如果我們兩家訂了親,那就是兒女親家,知府要動你們家,總得先考慮一下我們家的意思。而且,雖說李大一死,袁昶興就能從這件事裡脫身了,可我的婚事仍是老太太的心病,如今知道可以以太太的事拿捏你們家,怕更要對這件事上心了。她原就巴不得我娶個仇家才好,所以我基本可以預見,她接下來會做些什麼。只怕到時候不僅是你,連太太也要吃虧。既這樣,倒不如我們順了她的意先訂了親,然後再圖謀以後的事。」

  簾內沉默半晌,珊娘歎著氣道了聲:「太太……」

  袁長卿又一次犯了規,摸著她的思緒搶著道,「你放心,太太那裡應該不會有事,我有八成的把握。」

  珊娘又是一陣沉默。

  於是袁長卿又道:「至於袁二,這樣也好,畢竟鬧出什麼風聲,對你不好。不過你放心,這個公道我必定會討回來的。」

  心煩意亂中的珊娘並沒注意到,他說的是「討回公道」,而不是「替你討回公道」——兩字之差,含義卻迥然不同。一個是你我分明,一個是合為一體……

  珊娘垂眼看著膝上蓋著的薄被,半晌,才似自言自語般咕噥了一聲,「非要嫁嗎?」

  袁長卿默了默,走到簾子邊,看著簾內床上那個模糊的人影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叫你放心,但……」他心裡也默默一歎,「我大概只能再說一句『你放心』了。你放心,你不想嫁,我不會逼你嫁。這訂親也不過是走個儀式……」他頓了頓,翹著唇角微微一笑,「我許你跟我訂一輩子親就是,大不了我們一直拖著……拖到,你找到你想嫁的人。」

  而,事實上,他很清楚,跟他訂了親後,她就再不可能有機會找別人的。想到這一點,袁長卿頭一次覺得自己其實挺卑鄙的……想要她,又不敢明說,就這麼設計著她……

  簾內的珊娘自是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她鬱悶半晌,忽地往枕上一倒,拿手臂遮著眼,鬱鬱道:「只是訂親而已,是嗎?」

  「是。」

  「等情況允許了,我們隨時可以退婚?」

  「是。」

  「我真不想……」她頓了頓,默默深吸了一口氣,又吐著氣道:「行吧,就按你的主意辦吧。」

  她伸手拉過被子,將自個兒整個蒙進被子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7:07

第八十六章 天命難違

  袁長卿和五老爺都是行動派,五太太帶著珊娘從莊子上回來的第二天,袁家的媒人就上了門。

  因著心裡的抗拒,珊娘把自己關在繡樓上,裝作整件事都跟自己無關。所以等她從五太太那裡得知,兩家商量定的文定日期,竟和她前世跟袁長卿文定是同一天時,她不禁一陣愕然。

  「……定在二十三那天,」五太太笑眯眯地道:「那時候已經過了立秋,天氣也沒眼下這麼熱了。你父親的意思,在文定那天一併替你做了及笄禮……」

  珊娘驀地一抬頭,截著五太太的話問道:「誰定的日子?」

  「老爺挑的。」五太太笑話著五老爺道,「老爺差點沒把黃曆翻爛了,最後才定了這個日子。」

  五太太是個心性簡單之人,五老爺把諸事瞞著她,她也就諸事不問,故而家裡竟只有她沒有受到這綁架事件的影響。這會兒,從沒生養過的五太太正熱心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對嫁女兒一事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珊娘卻垂下眼去。

  前世時,五老爺早就聲明不滿意這樁婚事了,所以那個日子還是老太太找人挑的,卻不想換了一世,竟還是那一天,且連跟她定親的那個人都沒換過……

  忽然間,珊娘有種天命難違之感。

  「這樣啊……」

  她垂眼咕噥著,那聲調聽上去頗有種生無可戀之蕭索。

  太太卻是不知道珊娘心裡的惆悵,只當她是害羞了,便轉了話題,跟她念叨起這兩樁大事的一應準備事宜來。

  鄉鎮人家,一年到頭難得遇到一件什麼像樣的大事,珊娘姐弟被綁架一事,便是在後世那個信息爆炸的年代裡都能上個頭條,又何況在這樣一個缺乏娛樂的年代裡。因此珊娘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她以為她的事沒個兩三年消停不了。不想等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結伴來看她時,她才知道,她的事竟只掛了不到半個月的「頭條」,就被另一個「頭條」給頂了下去……

  「……可神奇了,」若不是珊娘腿上有傷動不得,林如稚這會兒怕是又要習慣性地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了。「前一天晚上還下著雨呢,那牆都是濕的,可第二天一早,梅山寺的和尚開門一看,牆上竟出現了一尊菩薩像……」

  「關鍵是,這菩薩像竟是螞蟻組成的……」遊慧搶著道。

  趙香兒也不甘示弱地搶著道:「連眉毛眼睛都活靈活現的……」

  林如稚道:「大家都說這是菩薩顯靈了,四鄉八裡的人全都跑去那片牆下燒香。照理說,那香火該把螞蟻熏跑了才是,結果竟一隻都沒跑。後來不知道是誰說,這顯靈的螞蟻吃了能包治百病,就有人要去捉那螞蟻……」

  遊慧又搶道:「還沒動手呢,那些螞蟻就跟通了靈似的,呼啦一下全散了,菩薩像也跟著沒了……」

  趙香兒道:「然後就有人說,這是菩薩動怒了,那些捉螞蟻的人就害怕了,發願說要在寺裡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法事才做了七天,」林如稚道:「原本螞蟻爬過的山牆上就又出現一個淺淺的佛像輪廓。這一下,連外鄉人都來了。那幾天,梅山的山道上滿滿的全是香客,連我們想去書院上學都沒辦法擠過去……」

  遊慧道:「只可惜那印子只留了半天就看不到了,之後再沒出現過……」

  這等神奇的事,聽得珊娘都忍不住一陣咋舌,疑惑道:「許是誰在牆上抹了蜜吧?」

  趙香兒拍手笑道:「看,連十三都這麼說,可見這樣想的人不止我一個!」

  遊慧笑道:「所以還有人專門去舔了那牆,可牆上什麼味道都沒有,可見是真的顯靈。」

  珊娘呆了呆,遺憾道:「可惜了,我竟沒那福氣看到。」

  趙香兒忙笑道:「你能看到的。後來寺裡的和尚提議,照著那個印子在牆上刻個佛像的影子出來,現在已經刻好了。」

  林如稚笑道:「再沒想到,這竟還助了孤貧院一把。那孤貧院原就跟梅山寺只一牆之隔,借著這個東風,那些老弱病殘就在廟旁邊支了小攤賣些吃食玩意兒,倒意外謀了條生路。」

  這樣的事一出,連珊娘自己都差點忘了她的那點事,跟著一陣好奇地打聽,就更別說是別人了。

  當然,她也只是「差點」而已。她心裡到底不踏實,便拐著彎地向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一陣打聽。她這才知道,當初她才剛出事的時候,鎮子上確實曾熱議過一陣子,只是那時候傳說的版本就很多很亂,且許多還是左右相違的版本。所以到了後來,便是再傳些什麼聳人聽聞的話,肯信的人也不多了……何況之後還出現了更為聳動的「螞蟻顯靈」。

  便是大家再對珊娘的事怎麼好奇,那到底是別人家的事,不像這個「吉兆」,是自己可以沾光的,且十三兒也不可能像梅山寺的牆那樣任人參觀,所以大家轉眼就把珊娘的事拋過了腦後,只熱議起這「顯靈」的頭條來……

  ——果然,不管哪個年代,想要上頭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珊娘巴不得不上這個頭條呢。

  而,珊娘和五老爺都不知道的是,不管是「螞蟻顯靈」也好,還是那些有關綁架案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其實都是袁長卿在幕後悄悄策劃的……

  袁長卿不知道的則是,他這裡悄悄做著的一切,其實都叫江陰城裡太子爺派來的那位欽差大人看在了眼裡。回京後,那位大人便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報給了太子爺。

  要說以前東宮對袁長卿的看重,很大程度只在於他的文才斐然和他那超越自身年紀的成熟穩重,如今那一位則意外地發現,原來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竟還是個不可多得的智囊型人才……當然,此乃後話。

  再說回珊娘。

  文定之期的巧合,叫珊娘陡然生出一種宿命之感。午睡夢回時,她甚至覺得,老天爺之所以安排她這番重生,許根本就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和袁長卿之間的這段孽緣……是專門給她一個機會,去修正和他的婚姻?!

  可若是那樣,為什麼單單只有她一個人重生?!難道在那段關係裡,做錯的人只她一個?!他就沒有錯?!

  而細思量起她如今所知道的這個袁長卿,珊娘忽然頓悟到,前世時她對他的瞭解其實很是膚淺……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那時候根本就沒給她機會去瞭解他!

  ……也就是說,這一世,他肯給她機會去瞭解他了?!

  ……憑什麼他給她機會,她就得瞭解他?!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是一陣暴躁。

  偏這時候侯玦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手裡還拿著幾隻新鮮的蓮蓬。

  隨著時過境遷,侯玦重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他跑進珊娘的起居室,見珊娘躺在窗前的軟榻上,便脫了鞋,利索地爬上軟榻,獻寶似地將那幾隻新鮮蓮蓬杵到珊娘的眼前,笑彎著一雙和珊娘相似的柳葉眼兒笑道:「姐姐猜猜,誰給的?」

  對於珊娘的親事,家裡只有五老爺知道個詳情。侯瑞因常在外面走動,跟珊娘一樣,很快也知道了被五老爺刻意瞞過的那些閒言碎語,加上他原本對袁長卿的感觀就不好,如今更是遷怒於袁長卿,對他可說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沒有老拳相向,就已經是他克制著自己了。家裡也就只有小侯玦和五太太一樣,真把袁長卿當未來的姐夫看待,且不說袁長卿之前還曾救過侯玦。因此,便是這時候因著二人的親事尚未下定,袁長卿不好登門,他仍是想著法子通過侯玦偷偷給珊娘送點小物件。比如,這時鮮的蓮蓬。

  珊娘才剛午睡醒來,正因夢裡夢到的往事而心煩著,如今一看到侯玦手裡的蓮蓬,頓時就是一陣惱火,劈手奪過那蓮蓬就從窗口扔了出去,一邊教訓著侯玦:「什麼人給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竟都往我面前遞?!」

  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侯玦呆了一呆,委屈地鼓著雙頰道:「這是姐夫叫我給你的……」

  「什麼姐夫?!哪來的姐夫?!你姐姐我還沒嫁呢!」珊娘又是一陣低吼。

  可再怎麼忐忑,再怎麼不安,日子仍似流水般靜靜淌過,文定之日很快就到了眼前。

  在文定過禮之前,五老爺先給珊娘行了及笄禮。上一輩子這及笄禮只走了個形式,連正賓有司也全都是自家人充當了。這一回,雖然珊娘腿還斷著,行動不便,老爺仍盡可能地搞得很是隆重,特特請了林老夫人作正賓,林如稚則搶得了一個有司之職。

  這裡才剛禮畢,那裡袁家送文定禮的隊伍就到了。

  萬幸的是,珊娘這會兒乃是半殘人士,便是需要她親自出面的場合,也都是能簡省就簡省了,於是轉眼間,她就被人抬回了她的春深苑。此時前面仍在走著文定的儀式,侯家的姑娘們作為女方親眷,全都留在前面觀禮了,只有林如稚、游慧、趙香兒這幾個小夥伴,伴隨著珊娘回了她的院子。幾人在春深苑裡一陣觀花下棋自得其樂。

  而即便珊娘再怎麼自欺欺人地不肯正視這樁婚事,這樁婚事在眾人眼裡仍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見她跟個沒事人兒似的,林如稚和遊慧等人先就是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笑話著珊娘道:「再沒見過比你更不像個新娘子的新娘子了。」

  珊娘抗議道:「不過是訂個親,怎麼就是新娘子了?!」

  遊慧笑道:「怎麼就不是新娘子了?文定納吉過後,就該是納徵請期了。難道說,非要走到迎親洞房那一步,你才肯承認你是新娘子?」

  趙香兒則假意哀歎道:「好好一朵鮮花,竟插在了牛糞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林如稚聽了一陣奇怪,道:「你這話是不是說錯了?」

  「沒錯!」遊慧笑道:「香兒的意思是說,袁學長這麼鮮嫩嫩的一朵好花,竟錯插在十三這堆牛糞上了!」

  正說笑著,前面的儀式結束了,侯家姑娘們過來了。

  珊娘從莊子上回來後,家裡的姐姐妹妹們全都依著規矩遞過帖子要來探病的,不過珊娘不想應酬她們,便全都稱病拒絕了。這竟是她從莊子上回來後,頭一次見她的姐姐妹妹們。

  她對為首的七姑娘笑道:「之前我在莊子上養病,倒錯過了姐姐的好日子。」——月初時,七姑娘跟次輔家裡的親事總算定下了。

  一向詼諧的十五姑娘聽了,便打趣道:「這不算什麼,將來添妝的時候姐姐別落下就行。」說得眾人一陣笑。

  如今西園裡住過的姑娘中,七姑娘和十三兒都有了主,於是比十三還大了一歲的十一娘就難免有點尷尬了。且一直以來,侯家姑娘裡就有看不慣老太太抬著西園姑娘的作法,便有人說起那半鹹不淡的酸話來。也虧得十一娘向來沉穩,處處顯著個落落大方。

  珊娘卻是不知道之前十一娘的那些小動作,倒主動替她解了幾次圍,引得七娘含笑睇了她好幾眼。十一娘也感激地沖她一陣微笑——當然,是真感激還是假感激,也就只有十一自己知道了。

  至於十四娘。那丫頭顯然跟當年的珊娘那樣,是真把袁長卿此人看進眼裡了,因此這會兒雖然跟著眾姐妹們向珊娘道喜,那兩隻眼睛卻跟淬了毒似的,只恨不能當場毒死珊娘。眾人略閒話了片刻後,她便裝作無意的模樣,坐在珊娘的榻邊,對她笑道:「之前姐姐還口口聲聲說袁大表哥的種種不是,偏這轉眼間竟就結了親了。姐姐說的那些話我可都記著呢,等哪天閑了,倒要學給袁大表哥聽去!」

  一邊說著,她一邊故作親熱地在珊娘的斷腿上狠拍了一巴掌。

  珊娘哪裡受得住她這一巴掌,當即「啊」地尖叫了一聲,抱著腿就不抬頭了……

  真有那麼痛嗎?

  有七成吧。另外三成則是裝的。

  果然,幾個姑娘見十四娘闖了禍,忙一邊責怪著十四娘粗手粗腳行事不穩當,一邊又亂哄哄地叫找大夫。消息傳到前面,五太太趕緊放下前面的賓客,趕過來看望珊娘,又命人把諸位姑娘們全都請出去坐席。

  等眾人全都散開後,珊娘這才抬起頭來,沖五太太吐舌一笑,道:「沒什麼大事,就是被她們吵得頭疼。」又抱著五太太的胳膊撒嬌道,「太太可別拆穿我。」

  五太太哭笑不得地點了一下珊娘的額頭,便出去了。

  太太雖然單純,心裡到底惱著十四的不知輕重,所以便是五老爺問起來,也只說要等大夫看過才能知道情況。

  太太這裡這麼說著時,准女婿袁長卿聽了忍不住一陣皺眉,扭頭看向後院的方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7:20

第八十七章 白爪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珊娘腿上有傷,便是她睡覺再容易驚醒,這時候也不得不同意讓人給她值夜了。

  而雖說那個綁架案至今還尚未結案,因李大被知府打死了,李媽媽也就被五老爺放了出來。且不說老爺再不肯同意留下李媽媽,便是李媽媽自己,也覺得無顏再見珊娘,竟從此不見了蹤影。珊娘求了老爺幾回,老爺都沒肯答應派人去打聽李媽媽的下落,她只得暫時按捺下來,等腿傷好了以後再作打算。

  沒了李媽媽,雖然太太那裡給珊娘重新指派了人來,珊娘仍只習慣用著三和五福兩個。如今也就她們二人各帶著一個小丫鬟,每天輪流在珊娘臥室外的榻上值守了。

  這天正輪到五福當差。

  今兒家裡又是辦及笄又是過文定的,叫全家上下都跟著一陣忙碌,竟是除了珊娘這個主角意外地比較清閒外,人人都累得夠嗆。樓下那隻西洋鐘打過九點時,五福六安早已經撐不住哈欠連天了,珊娘卻仍是精神抖擻得很。

  看著連眼都睜不開的六安,珊娘吩咐著五福道:「你們且去歇息你們的,我再看一會兒書就睡了。」

  五福略勸了幾句,見珊娘不聽也就作罷了,帶著六安在西間茶室的羅漢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給她淘換來的西洋遊記。是大周開國初期,頭一個出使西洋的使節寫的。如今不僅侯瑞對西洋的事情感興趣,珊娘也很有興趣知道,大海另一頭的人到底是怎麼生活的。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一覺醒來,發現臥室的燈還亮著,便披衣過來數落了她兩句,珊娘這才憨笑著合了書,吹燈歇下。

  珊娘被驚醒時,一睜眼,只見南窗下的梳粧檯上灑著一層清輝。從開著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掛著的那株吊蘭。一切看著既寧靜又安詳,可偏偏珊娘只覺得後脖頸處一陣陣發寒,似不知從何處鑽進一股涼風似的。

  頓時,書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殺人越貨的海盜們,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膽怯地閉上眼,才剛要扭頭面向床的內側,忽然一陣異樣叫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於是她便看到,通往東間起居室的門口似隱隱有個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渾身汗毛一炸,當即閉著眼就叫了一聲。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這一嗓子叫得頓時清醒過來,忙和六安兩個急急爬起來,跑進臥室。

  「姑娘怎麼了?可是魘住了?」五福忙不迭地點起燈。

  隨著燈光的亮起,珊娘的膽子也跟著回來了。她睜開眼,往那個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見通往起居室的門邊上,那所謂的「人影」,原來是被銀鉤掛在一側的紗簾。

  此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正吹得那紗簾在微微飄動著,看著就跟個人站在那裡一般。

  珊娘不禁一陣訕訕,掩飾地問道:「哪來的風?」

  雖然此時已經過了立秋,可天氣仍還帶著尚未散盡的暑熱,偏珊娘是個怕冷不怕熱的,所以她臨睡前總習慣讓人關了朝北的窗戶,只開著朝南的。

  六安便掌著燈去起居室裡看了一圈,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戶沒關好,叫風吹開了一道縫。」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說怎麼有點涼呢。」

  五福倒了一盞茶給珊娘遞過去,一邊打著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說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熱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還嫌涼。」

  「我就是個冰做的人兒。」珊娘接過茶盞笑道。

  又閒話了幾句後,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內再次恢復寂靜,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欄杆上才輕輕落下一道人影。

  能說能笑,也就表示她的傷應該沒什麼問題。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裡的下弦月都跟著晃了一晃。

  接下來養傷的日子,對於珊娘來說,只四個字:歲月靜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規矩,訂了親的女孩兒一般就不再去學裡了,如今她更是連一點功課的壓力都沒有,每天也只有在檢查小胖墩作業時才碰一碰筆。

  不過,從現在開始,已經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兩個月的時間,小胖就看著抽條了。這一長高,便漸漸瘦了下來,倒越看越跟珊娘長得像了。

  珊娘捏著他的臉蛋打趣著他時,小胖忍不住回嘴道:「還不都是你的骨頭湯鬧的!」

  老人們都說吃哪兒補哪兒,珊娘摔斷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給珊娘熬骨頭湯喝。便是再好吃的東西,也頂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愛個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麼眼巴巴地望著她,叫她不忍心拒絕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轉眼,就把湯分給侯玦侯瑞。後來連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湯了,珊娘便乾脆把湯給了五老爺。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爺再沒有不樂意的。

  這一日,傍晚時分,珊娘正架著腿坐在廊下修剪著花草,方媽媽忽然提著個竹籃進來了。

  如今方媽媽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兒。比起以前的馬媽媽,方媽媽只有比馬媽媽更能幹的,不僅叫太太的日子過得比以前更省心,連珊娘都覺得家裡再沒什麼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見方媽媽來了,珊娘趕緊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將花盆搬開,笑著打趣馬媽媽道:「哪陣風把媽媽這麼個大忙人給吹來了?」

  「是東風。」方媽媽說著,將那竹籃放進珊娘懷裡,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歡。」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媽媽,伸手揭開竹籃上的翻蓋。卻只見籃子裡鋪著層柔軟的藍花布,藍花布上,一隻渾身漆黑的小貓蜷成一團毛球,正把臉埋在爪子下面酣睡著,便是珊娘打開籃蓋,小貓也只懶懶地動了動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來,道:「好懶的貓。」

  她伸手撈起那隻小貓,這才發現,小貓並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壓在身下的一隻右前爪則是白色的。便是珊娘這麼托著它的兩隻前爪吊著它,那隻小貓仍懶懶地閉著眼,只伸著舌尖舔了一下鼻頭,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三和正好從旁邊經過,歪頭笑道:「看著倒像賴床的姑娘。」

  「我哪裡賴床了?!」珊娘立時扭頭反駁著,再回過頭來時,小貓竟已經睜開了眼,正一臉嚴肅地望著她。

  那是一雙金色的貓眼,烏黑的眼瞳就那麼直直看著她,那種全神貫注,不禁叫珊娘有種熟悉之感。於是她也盯著小貓一陣看。半晌,還是小貓先敗下陣來,蹬了兩下後腿,撒嬌似地「喵」了一聲。

  頓時,珊娘的心裡軟成一片,將小貓抱進臂彎裡,抬頭看著方媽媽笑道:「這是給我的?」

  「可不。」方媽媽笑道,「姑娘喜歡就好。」

  「哪來的?」珊娘問道。上一回為了見證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長卿,她曾以捉貓為藉口,騙著小胖侯玦跟她一同過去,只是,那隻貓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陣失望。於是珊娘又道:「二爺早想要一隻貓的……」

  「這可不能給二爺,」方媽媽截著珊娘的話笑道,「不然可就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難怪剛才打趣方媽媽被哪陣風吹來時,方媽媽說是東風呢……東床快婿!

  三和五福此時也明白了過來,都在一旁看著珊娘一陣竊笑。

  珊娘想要板臉,可又覺得如果真板了臉,倒顯得矯情。可不板臉吧,她心裡又彆扭。

  她一彎腰,將小貓重又放回籃子裡,找著理由道:「要我養的啊,那就算了。養貓太麻煩了,別人養著,我偶爾抱過來逗一逗倒也罷了。」

  她這麼一說,三和立時跑過來,將那竹籃抱過去笑道:「哪裡用得著姑娘養了?我們替姑娘養著,姑娘高興時抱著解解悶就好。」

  她說話間,被扔回竹籃裡的小貓忽地就從竹籃裡站了起來。三和一個沒留神,那隻貓就蹬著竹籃一跳,竟穩穩地落進了珊娘的懷裡。它蹲著兩條後腿坐在珊娘身上,一雙金色的眼瞳嚴肅而認真地凝視著珊娘,不禁叫珊娘覺得,它好像是在指責她無故拋棄它一般……

  忽然間,珊娘就明白了,為什麼這雙貓眼看著叫她有種熟悉之感——這小眼神兒,這盯著人一刻不放鬆的擰勁兒,簡直跟袁長卿一模一樣!

  這麼想著時,她更不想要這隻貓了。

  偏那小貓以跟它那眼神極不相襯的嬌嗲「喵」了一聲,在她身上走了兩步,然後伸出那隻白爪子踩住珊娘的胳膊,身子一團,竟就在她的臂彎裡打起盹來……

  珊娘:「……」

  見她盯著貓不吱聲了,方媽媽忙笑道:「你們忙,我前頭還有事,就先走了。」

  等珊娘回過神來時,方媽媽早走得沒影兒了。

  正好出去辦差的五福回來了。五福是個喜歡小動物的,突然看到這麼一隻懶貓,忍不住一陣驚喜,蹲在珊娘的榻邊癡癡看了半天懶貓睡覺,然後抬頭問珊娘:「姑娘,給起個名字吧。」

  珊娘心裡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這貓送給侯玦去養,嘴裡卻不由自主地答道:「叫白爪吧。」

  得,連名字都給起了,留下就留下吧!

  珊娘默默一歎——只當他是在補上前一世對她的虧欠吧。

  從那隻貓開始,之後袁長卿那裡再送什麼東西來,珊娘也就懶得矯情了,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的轉手就給了侯玦侯瑞。

  不過,袁長卿似乎把住了她的脈門一樣,送來的東西中,竟少有她看不上的。在他送來的東西裡,最得珊娘歡心的,除了白爪外,還有一輛孔明車。

  話說,虧得珊娘這會兒又瘦又小,被個力氣大點的婆子就能抱著上下樓梯,但即便這樣,她也只能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裡活動。便是她這一輩子原就打算做個宅人的,這般不是出於自己意願的「宅」,叫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樂意。然後,某一天,那「東風」就送來了一輛孔明車——後世叫作輪椅。

  珊娘明明心裡挺高興的,嘴上卻「作」著,撇嘴道:「當我要殘一輩子還怎的?竟特特做了這麼一輛車……」

  話還沒說完,就叫跟著過來的五太太在胳膊上拍了一記,「說什麼呢!」五太太頭一次指責著珊娘道,「人家把你的事記在心上,你怎麼也該念著人的好才是!」

  珊娘只得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向太太一陣討饒,心裡卻到底給袁長卿在小黑本上記了一筆。

  就在珊娘百無聊賴地養著傷時,外面的事情漸漸也塵埃落定了。

  頭一件,便是綁架案。因著袁侯兩家結親,叫知府老爺以為袁家人也看上了「玉繡」,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於是這樁案子很快就結了。

  第二件,袁長卿的婚事一定,已經在梅山鎮上盤桓了近三個月的袁老夫人終於帶著袁二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第三件,便是太太的玉繡。

  袁老太太要回京,只出於一個「孝」字,袁長卿也不得不親自送老太太回去,何況老太太那裡原就沒打算讓他能夠安心學業。臨走之前,袁長卿突然來見老爺。也不知道這翁婿倆私下裡說了些什麼,五老爺便跟五太太要了一幅大件的繡品給他帶回了京裡。之後珊娘才知道,他把那幅繡畫以太太的名義獻給了太后——也就是說,對外公開了太太才是「玉繡」的主人。而這一公開,那些想要暗地裡做手腳的人也就徹底沒轍了。

  八月初的時候,京裡的褒獎下來了。那時候珊娘已經能撐著拐走兩步了,便跟著家人一同接了旨。太后給五太太親筆提了「玉繡」二字,從此後,便再沒人敢打太太這繡技的主意了——當然,這是指外人。

  叫珊娘意外的是,來宣旨的,竟是熟人——五皇子周崇。

  宣完了旨,周崇笑眯眯地過來,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小盒子塞給珊娘,笑道:「答應你的東西。」

  「什麼?」珊娘一陣納悶,接過去打開一看,竟是一盒茶葉。

  「我答應過你的,明前的龍井。」周崇獻寶似地又道,「我可統共就只得了半斤,就分了你一半。」

  珊娘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道:「這話,聽著怎麼像是在討回禮?」

  周崇一眨眼,趕緊搖手道:「不敢不敢。」又湊到珊娘的身邊笑道:「再告訴你一件新鮮事……」

  卻原來,袁家人一路坐船回京,在碼頭換乘馬車時,那袁二不知怎麼竟擰了起來,不聽袁長卿和袁老太太的勸阻,非要騎馬進京,然後他的馬不知怎麼就驚了,生生摔斷了他的兩條腿。

  「嘖嘖,」周崇一陣咂嘴,「離京城可還有一百多里地呢,斷著個腿往京裡趕,夠他受的。」

  他覷了珊娘一眼,忽然壓低聲音湊過去小聲笑道:「我就說袁大向來是欠一分討兩分的性子,自個兒的媳婦兒被人暗算了,哪能沒個動靜。」

  珊娘先還聽得挺開心,這「媳婦兒」一詞一出,她頓時就不開心了,瞪著周崇道:「胡說什麼呢?!」

  周崇被她瞪得一愣,「你們不是已經訂親了嗎?」

  「訂了就不能退了?!」珊娘一時大意,這句話就這麼順口溜了出去。

  那周崇再怎麼渾不吝,到底出身皇室,最是擅長聽話聽音的一個人。聽著這話,他的眼忽地就是一閃,看著珊娘笑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倆的意思?」

  見已經說漏了嘴,且她知道,前世時周崇和袁長卿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便也不再瞞他,撇著嘴道:「是他的建議。」

  「啊……」這一聲感歎,直叫周崇歎出個九曲十八彎來。他斜睨著珊娘,摸著下巴又道:「若是這樣,真不知道該說你倆誰更沒眼光才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7:32

第八十八章 短板

  袁長卿從京城回來時,是八月十一日的傍晚。

  八月十三,是珊娘的生日。

  而再過兩天,便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節了。

  十二日一早,小廝炎風就來到五老爺府上,遞上了袁長卿的拜帖,約好午後來訪。珊娘聽到消息後不禁一陣納悶。就她所知,袁家老太太跟她家老太太是一脈相承的要面子,這都快中秋了,闔家團圓的佳節,袁老太太那裡怎麼著都該把袁長卿留到中秋後再放人才對,他怎麼這就回來了呢?

  有那麼一刻,珊娘曾自戀地想過,他許是趕著回來給她過生日的。可那個念頭也就只轉了一轉而已,她可不認為他是那種會感情用事的人。

  五皇子周崇也不這麼認為,所以便問著袁長卿,「可是京裡出了什麼事?」

  此時他們正在林家的客院裡。此次袁長卿還是跟林二先生一同回來的。

  袁長卿正在書案後查看著給五老爺一家準備的禮單,聽了周崇的問話,他倒顯得挺坦然的,答道:「袁二斷了腿,家裡都疑心是我搞的鬼,我留下反而招人恨。正好老師那裡辭了掌院要回鄉,我就跟著一同回來了。」

  周崇默了默,歎道:「到底還是辭了……」

  且說春天裡林仲海探親回京後,朝中就不停有人想要把他從掌院一職上推下去。林二先生早就想撂挑子了,偏那杏林書院是當年世祖皇帝所創的皇家書院,除了宗人府,便是皇帝都沒有那個權利隨意任免書院的教職。如今宗人府的大宗正是當今皇帝叔祖一輩的老楚王。楚王早看不慣當今的昏聵了,哪肯依從那些人的意思罷免林仲海,便是林二先生自己想要辭職,老楚王都緊扣著不放。就這麼僵持了小半年,如今終於還是叫林仲海辭了出來。

  周崇長歎一聲,又道:「如軒走了,你也走了,現在連老師也走了,就單留我一個在京裡苦熬著。」

  不過他從不是一個會讓沉重情緒包裹自己的人,只轉眼間便換了臉色,賊賤兮兮地湊到袁長卿的面前,瞅著他道:「跟我說說,你跟小十三兒,到底是真訂親還只是糊弄人的?」

  袁長卿忽地一合禮單,抬眼凝視著他道:「你說什麼?!」

  那往常總是暗藏在濃密睫羽下的犀利,忽地就這麼釋放了出來,頓時叫周崇一陣受不住,下意識就避開了眼,「是小十三兒說,你倆只是權宜之計……」頓了頓,許覺得自己心虛得莫名其妙,他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低垂下眼眸,看著手裡的禮單喃喃道:「她說的……」

  他重複這句話的語調聽著有點奇怪,既不是置疑,也不是陳訴,倒有點像是在感慨。

  周崇眨了眨眼,忽然往那書案上一趴,抬頭看著袁長卿的臉道:「這麼說,小十三兒說的是真的?你倆這真的只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屈起右手肘擱在書案上,垂在書案下方的拇指撫過中指上常年寫字留下的繭痕,然後再次以那種心不在焉的口吻咕噥了一句,「權宜之計……」頓了頓,他的唇邊忽地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垂眼看著中指上的繭痕笑道:「是啊,權宜之計。」

  只是,他所說的「權宜之計」,卻不是周崇所想的那一個,更不是珊娘所說的那一種。

  周崇哪裡能聽得明白他這雙關用語的本意,那眼忍不住一陣亂眨,又撐著書案道:「那天我還跟小十三兒說,也不知道你倆誰的眼神更不好使,明明是被滿京城姑娘們追逐著的『高嶺之花』,她竟愣是沒看上……」

  他話音未落,袁長卿的眉就擰了起來,瞪著他道:「你不是來宣旨的嗎?現在辦完差了,怎麼還不回去?」

  那冰刃似的眼,刺得周崇忽地一縮脖子,嘟囔道:「你管我!」

  「我自然管不了五爺,也不想管。」袁長卿站起身,將禮單放進拜匣之中,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不過是盡責提醒一下五爺,五爺在說話之前最好先過過腦子。這裡是梅山鎮,不是京城,鎮上民風保守,有些話在京城時說得,在這裡卻是說不得。」

  周崇一皺眉,「我說什麼……」他一頓,忽地抬手指著袁長卿,「不會吧,這你都知道了?!」

  其實這一次他搶著差事出京,一來是因為五太太的事他也算得是個當事之人;二來,卻是因為他在京裡又惹下了桃花債,且還差點就被人抓住把柄逼了婚。得虧他見機快,及時抽身才逃過一劫,但短時間內他卻是再不敢招搖過市了……而從袁長卿送袁老太太回京,直到他重新回到梅山鎮,算起來他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三天,卻不想這麼短的時間裡,他竟還是知道了他的事……

  周崇卻是不知道,他其實是做賊心虛了,其實袁長卿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事。只不過因為周崇無意中戳了他的痛腳,叫他一陣惱羞成怒,才挑著周崇的短處反擊過去而已。

  把袁長卿想得過於能幹的周崇不屑地一撇嘴,替自己辯護道:「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麼,腦子裡除了『嫁人』,難道就再沒別的念頭了?!不過是隨便說笑兩句,就當是對她有意思了。稍微給個冷臉,又說我是始亂終棄……天知道我跟她哪來的一個『始』,更談不上一個『亂』,怎麼就『終』了,還『棄』了?!」

  「那也是因為你自己行為不檢點。」袁長卿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叫過炎風。

  周崇抱怨道:「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啊!不過是正常的說笑,連打情罵俏都算不上……」

  「所以才叫你小心你的那張嘴。」袁長卿將禮單匣子遞給炎風,又囑咐他再去核對一遍禮物,然後回頭看著周崇道:「還有,你離十三兒遠點。」

  「什麼?」周崇一怔。

  「最近十三兒已經夠倒黴的了,」袁長卿又道,「偏你所謂的『正常』,連京裡的人都接受不了,又何況這是在鄉下。你就別給她添亂了。」

  周崇窒了窒,又不服地一擰脖子,道:「那是他們的問題!」又道,「再說,小十三兒才不會像京裡的那些女孩子們呢!」

  他忽地再次將手肘往書案上一壓,抬頭看著袁長卿笑道:「我說,到底什麼樣的仙女才能被你看進眼裡?虧我之前還以為你挺喜歡十三兒的呢。不過要說起來,小十三兒可真比我以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強太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什麼全都擺在臉上,再不會像京城那些人,心裡想著一套,臉上又是一套。明明心裡不待見著我,單只沖著我身上的蟒袍,一個個仍能不要臉地往我身上撲,回頭還倒打一耙……」

  一句「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叫袁長卿背在身後的手指再次拈過中指上的繭痕。他忍了又忍,到底沒能忍住,忽地以指節用力一扣桌面,道:「你別這麼叫她!」

  「什麼?」

  被突然打斷的周崇一時沒反應得過來。

  「別叫她『小十三兒』,」袁長卿道,「聽著也忒親昵了。我說過,這裡不是京城,這裡對女孩子的要求跟京城不一樣,十三兒又才經歷了那些,你就別再給她添亂了。」

  周崇眨了半天的眼,仍是沒明白袁長卿的意思,便問道:「叫她『小十三兒』怎麼了?她排行不是十三嗎?又比我小。這能添什麼亂?」

  袁長卿默了一默才道:「她是跟人訂了親的姑娘。」

  「那又怎樣?」倒不是周崇裝傻,而是生在宮闈裡的他對民間的規矩還真是不太瞭解。

  袁長卿只得耐下性子來科普道,「在民間,訂了親的姑娘必須跟別的男子保持距離,不然就會招人閒話。」

  周崇愣了愣,笑道:「行,那以後我當眾不這麼叫她就是。」

  「背著人也不行!」袁長卿道。

  「為什麼?」周崇不滿了,「你不是也叫她『十三兒』的嗎?憑什麼我就不能這麼叫她?」

  「因為!」袁長卿忽地一側頭,犀利畢露的目光落在周崇的身上,頓叫他感覺一陣殺氣襲來。

  周崇本能地從書案上直起腰,愣愣看著袁長卿。

  袁長卿這才意識到他失態了,忙收了眸中的厲色,垂眸緩了緩,才道:「因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你卻不行。」

  周崇又愣了一愣。眼前這人如果不是一向堪比豆腐塊般方正的袁長卿,他差點就以為他是個正在吃醋的未婚夫了……偏這人是袁長卿,打認識他那一天起,周崇就沒見他有過什麼不理智的行為,「吃醋」這種事,更不可能跟他有什麼瓜葛了。

  「你跟她的訂親,不是權宜之計嗎?」周崇疑惑問道。

  袁長卿默了默,然後看著周崇道:「總之,你以後叫她侯姑娘就好。」頓了一頓,又道:「十三兒最近受了太多的罪,你別再惹她心煩了。」

  他雖那麼解釋著,周崇卻更起了疑心,偏頭問著他道:「你……你真確定,你跟她之間,是『權宜之計』?!」

  有那麼片刻,袁長卿那濃密的眼睫蓋住了眸光。然後他抬起頭,看著周崇一點頭,「是。」

  ——所以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於「智」上堪稱高端的袁長卿於「情」上卻遭遇了短板。他之所以點頭,卻是因為他對珊娘的沒把握,他害怕他這裡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風聲刮到珊娘耳朵裡,叫他前功盡棄。他卻是沒想到,因為他這一點過分的謹慎,竟是誤導了別人……

  周崇一開始那麼問著袁長卿時,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直到袁長卿那裡肯定地點了頭,他忽然就感覺胸口驀地一跳。

  和癡長他一歲有餘的袁長卿不同,周崇開竅極早,且自記事起他就被一群女孩子們圍著,在一個「情」字上,他簡直可算得上是身經百戰。這種「症狀」的出現,他立馬就明白了,「小十三兒」勾起了他的興趣……

  此時袁長卿已經轉身走出了書房。

  看著他的背影,周崇不禁一陣慶倖。幸虧他和小十三兒之間只是「權宜之計」,也幸虧袁大對十三兒不感興趣,便是他下手,也無礙兄弟情義……

  正感覺百無聊賴的周崇忽然嘿嘿一笑,追著袁長卿過去,一邊嚷道:「誒,你倒是等等我呀!」

  袁長卿回身皺眉道:「我去五老爺家裡,等你做甚?」

  他才從京裡回來,於情於理都該帶著禮物去拜會一下老丈人,何況……明兒是珊娘的生日。雖然照規矩來說,他這個未來的女婿有資格上門討一碗壽麵的,可他沒把握他那未來的媳婦兒願不願意叫他上門。若是珊娘不願意,隨便找個理由糊弄五老爺五太太,不定他就真被拒之門外了。所以他得提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省得到時候著了十三兒的道。

  另外,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不定老爺太太看到他,會想起他正「獨在異鄉為異客」,不定心一軟,就讓他搬去府上的客院裡住著了……那他可真就賺翻了……

  「一起同去呀!」

  周崇笑著往他的肩上一撲,險些把沒防備的袁長卿撲了個踉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7:48

第八十九章 回禮

  最終周崇還是死乞白賴地跟著袁長卿去了珊娘家裡。

  五老爺感慨了一通林二先生的遭遇後,就帶著袁長卿和周崇去後院見太太了。

  果然如袁長卿計算到的那樣,太太一見面就問著袁長卿現在住在哪裡,聽說他住在先生家裡時,便扭頭對五老爺道:「沒幾天就是中秋節了,這時候住在別人家裡總不方便,不如把客院收拾出來讓長生住下吧。」

  和所有的老丈人一樣,五老爺看袁長卿心裡多少還存著些彆扭,五太太則是標準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加上那袁長卿也是幼年時就失了怙恃的,叫太太深感和他同病相憐,自兩家訂了親後,太太竟連他的大名兒都不叫了,只叫著他那已經很久沒人叫過的小名兒「長生」。

  一般來說,太太開了口的事,五老爺都不會駁回的,偏這件事竟叫五老爺打了回票。五老爺笑著回太太道:「那是他授業恩師的家裡,能有什麼不方便的?他還在求學,跟老師同住倒更能精進學業。太太若是心疼他,平常多往他那裡送點吃用也就有了。」

  於是袁長卿的如意算盤就這麼落了空。

  不一會兒,方媽媽來報,說是大姑娘在八風閣裡設了茶點,太太便對袁長卿笑道:「去吧。」

  所謂「法不外乎人情」,便是大周民風要比前朝開放,男女交往仍是大忌,倒是對已經定了親的小倆口,世情顯得格外寬容,只要一旁有人監護,二人坐在一處吃吃茶聊聊天也是被世人所允許的——當然,被人笑話幾句也是難免的。

  因此,太太的笑眉笑眼看得袁長卿一陣不自在。虧得他一向穩重,便紅著臉起身向太太道了謝。轉身出來,他才剛要問方媽媽幾句珊娘的傷情,不想周崇跟著他出來了。

  「你出來做什麼?」袁長卿問。

  「我也去跟小……跟十三兒打聲招呼。」周崇笑道。

  袁長卿的眼頓時就眯了起來。

  五老爺在屋裡聽到了,笑道:「是呢,珊兒說得了你的好茶,要給你回禮的。」

  有五老爺撐腰,周崇得意看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袁長卿,反手拉住他道:「快點,小……十三兒最沒耐心了,去晚了她可是要罵人的。」

  方媽媽聽了笑道:「五皇子就編排我們姑娘吧,叫我們姑娘知道了,那才是要罵人了呢。」

  周崇放開袁長卿的衣袖,過去攬住方媽媽的肩頭,笑道:「那媽媽可得救我。」

  見周崇竟跟侯家的下人都這麼熟悉,袁長卿心頭一陣古怪,斜睨著他道:「你什麼時候跟十三兒一家這麼熟了?」

  周崇不在意地道:「我在這鎮子上也就只認識這兩家人,不是林家就是他們家,常來常往的,自然也就熟了。」

  袁長卿的眼一閃,道:「你還是該回京去,京裡你的熟人多。」

  「可京裡麻煩也多。」周崇笑道,回頭問著方媽媽,「不知道你們姑娘可有備綠豆糕,上次吃著挺好吃的,偏叫侯玦搶了最後一塊。」

  方媽媽握著嘴笑道:「您老真是會說笑,宮裡什麼沒有,哪裡就饞這一口了。」

  袁長卿忽然道:「他那不是嘴饞,怕是眼饞。」

  說話間,八風閣便到了。

  此時雖然珊娘能走上幾步了,可還瘸著,她不願意在人前丟醜,便早早地在八風閣裡等著袁長卿過來。見周崇跟袁長卿一道過來,她倒沒感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扶著桌子站起身,向那二人見了一禮。

  袁長卿還沒開口,周崇就搶著過去虛扶了她一把,笑道:「你腿上有傷呢,這麼多禮做什麼。」又搶著在她的左手邊坐了,道:「聽疏儀先生說,你有回禮要給我?」——竟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式。

  袁長卿的眼不由就沉了三分。

  珊娘笑道:「不知道你也來了,我叫人給你拿去。」然後扭頭吩咐了六安一聲,又回頭請袁長卿在她的右手邊坐了,道:「我還當你要過了中秋才能回來的。」

  若是換作之前,打死袁長卿也不肯這麼說的,可此時許是被周崇刺激到了,他忽然扭頭看著珊娘道:「明兒是你的生辰,不好錯過。」

  珊娘一怔。

  周崇抬眼看看袁長卿,忽地側身湊近珊娘,故意裝作一副跟她在竊竊私語的模樣,笑話著袁長卿道:「看到沒?這就是說話的技巧,咱以後都學著點。明明他就是趕巧了,偏這麼一說,倒顯得他多情深意重似的。」

  珊娘被他逗得笑了起來,扭頭看向袁長卿時,她卻忽地一愣。

  要說袁長卿,以後世的說法,那就是生了一張撲克臉,一般很難看出他情緒的起伏,偏這一眼,忽然就叫珊娘注意到他微微抿緊的薄唇,以及不悅眯起的眼眸……便是不甚明顯,仍叫珊娘看出來,他是不高興了……不,說不高興還輕了,以他一向的克制來說,這會兒應該是有點憤怒了吧。珊娘想。

  可以說,這一點上,前世時的珊娘和袁長卿很像,就是心裡再怎麼生氣不滿,當著人時她也總是這樣掩飾起自己的真實感受,直到重生後她才改變了風格——那是寧氣死別人,也絕不肯叫自己受一分委屈的。這般暢快淋漓後,她不禁更加同情以前的自己。如今看著和她以前一樣忍氣吞聲的袁長卿,她忽地就一陣心軟。

  於是她收了笑,提著茶壺站起身,想要給他續杯。

  袁長卿趕緊站起來,從她手裡接過茶壺,對她道:「你坐著。」他一邊伸手拿過她的茶盞一邊問著她,「腿上感覺如何?可還疼得厲害?」

  「早不怎麼疼了,也能走上兩步了,就是走路瘸得難看。」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珊娘幽幽歎了口氣,「我有點害怕我會真的瘸了。」

  袁長卿斟好茶,抬起茶壺的壺嘴,目光越過眉間看向珊娘,「有什麼好怕的。」他道。

  珊娘也抬起眼,便和他的眼觸到了一處。

  他則看著她又彎了彎眼尾。

  便是他只說了這麼六個字,珊娘仍從他的眼裡看出,他這是在打趣著她。他那未盡的言下之意是——反正她已經訂了親,而且他倆約定好,只有她能退親,如果她不想退親,他依約娶了她就是。

  於是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將自己的茶盞拿了回來。

  袁長卿則看著她的手又是微一彎眼。

  一時間,八風閣裡誰都沒有開口,就只看到袁長卿和珊娘二人一陣眉來眼去。周崇忽然就有一種被隔離在外之感,於是他抬手把他的茶盞也推到袁長卿的面前。

  袁長卿卻只當沒看到的,給自己的茶盞斟滿了茶水後,竟將茶壺往身邊一放。

  「誒?!」周崇不滿地喊了一嗓子,可看看袁長卿的冷臉,他只得認命地站起身,繞過去拿了茶壺,一邊向珊娘抱怨道:「我跟你說,得罪誰也別得罪袁大,這人的報復心也太強了,不過笑話了他一句,他竟連茶都不讓我喝了!」

  這「報復心」三個字,則叫珊娘想起了袁二,便問著袁長卿道:「袁二的腿是怎麼回事?」

  袁長卿端起他的茶盞抿了一口,「因果報應吧。」

  「嘁!」周崇拆著他的台道,「若真是因果報應,他在梅山鎮上的時候怎麼不報應?」

  「許是老天爺不想他留在鎮子上給人添堵。」袁長卿放下茶盞。

  周崇一眨眼,笑道:「那老天爺可真夠狠的,竟報應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因著之前梅雨天把路下爛了,進京的路可不怎麼好走。聽說那袁二是一路慘號著進的京。」

  「是嗎?活該!」珊娘幸災樂禍道。不過她可不信袁長卿的鬼話,便扭頭往袁長卿那裡看去。

  卻只見袁長卿垂著眼,那眼正落在她的傷腿上。見她看向他,他抬起頭,和她對視了一眼。

  於是珊娘忽然就想起來,五老爺帶著她下山時,她也差不多是一路慘叫著下的山……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袁長卿看著她微提了一下唇角。

  珊娘則沖他眨了一下眼。

  於是,再一次,周崇感覺自己被人拋棄了……

  他張開嘴,正要不甘寂寞地開口搶話,六安回來了。看著六安空空的兩手,他跳起來叫道:「我的回禮呢?」

  六安沖他屈膝一禮,靦腆笑道:「放在外面呢。」

  周崇兩眼一亮,「大物件兒?!」

  珊娘笑道:「你不是說得送你一個大物件的嗎?」

  「好好好!」周崇連聲叫著,便搓著手跟著六安出了門。

  袁長卿看看他的背影,回頭問著珊娘:「他送你什麼了,還非跟你要回禮?」

  「茶葉。」珊娘道,「明前龍井。」

  袁長卿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周崇回京之前跟珊娘說的話。而就他所知,周崇許諾時向來不走心,隨說隨忘的,想不到他竟真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微一皺眉,對珊娘道:「又不是你跟他要的,給他什麼回禮。」

  珊娘咬著唇一陣悶笑,神秘兮兮地道:「要不,你也去看看?」又道,「真的挺大個兒的,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正說著,周崇進來了,後面跟著兩個婆子。婆子的手上抬著個挺大的鳥籠子,只是那鳥籠子裡沒有養著鳥,而是養著一盆花——牽牛花。

  其實確實說來,還不能叫鳥籠子裡養了一盆花,應該說,是珊娘以鳥籠為花盆,在籠子裡鋪了土,種了幾株牽牛花。此時那繁茂的花枝正纏繞在鳥籠的柵欄上,雖然現在不是牽牛花開花的時辰,仍能看得到那累累的粉嫩花蕾。

  「如何?喜歡嗎?」珊娘托著腮笑道,「你說你要個大個的,我這算大了吧?」

  周崇一陣哭笑不得,半晌才嘟囔道:「我一個大男人,你送我花做什麼……」

  「有寓意的。」珊娘端起茶盞,歪頭笑道,「我最近看了不少雜書,有本西洋遊記上說,西洋人認為,每一種花都有它特定的含義。知道這喇叭花的含義是什麼?」

  她裝腔作勢地將茶盞湊到唇邊。

  「多嘴多舌。」袁長卿忽地插嘴道。

  「噗」,茶水一下子從珊娘的嘴裡噴了出來。她顧不上失儀,埋頭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陣悶笑。

  袁長卿端起茶盞,也無聲地笑了。

  周崇則一陣鬱悶,沖袁長卿瞪著眼道:「你才是多嘴多舌呢!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又問著珊娘,「什麼意思?」

  珊娘撫了撫胸口,抬頭道:「西洋人認為,這牽牛花的花語是……」她一頓,「小鬼扮大人,裝腔作勢!」

  這一回,是袁長卿的茶險些從嘴裡噴了出來。

  周崇不滿了,撐著桌邊瞪著珊娘道:「你可還求著我幫你打聽事呢!」

  袁長卿立時放下茶盞,看著珊娘道:「什麼事?」

  珊娘倒也不瞞他,道:「我奶娘的事。」

  只這幾個字,袁長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點了點頭。

  便是他什麼都沒說,珊娘發現她竟輕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意思,我會幫忙。

  於是珊娘斜眼橫著周崇道:「拿什麼喬,便是你不幫我,有人幫我。」

  於是,忽的,袁長卿一直陰鬱著的心情就這麼放了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8:01

第九十章 禮輕情義重

  五老爺一直覺得,他們夫妻之所以能和好,多虧了珊娘從中調停。且這十五歲的生辰,還是自珊娘七歲離家後頭一次在家過的生日,老爺便跟太太商量,要給珊娘大辦一場生辰宴。

  珊娘聽了直搖手,只說已經給她辦過及笄禮了,這生辰宴就可以免了。

  侯瑞笑著打趣珊娘:「別是因為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怕在人前丟醜現眼吧?」

  被戳中痛處的珊娘臉一紅,梗著脖子瞪著他承認道:「就是這樣!你待怎的?!」倒噎得侯瑞回不出話來了。珊娘則又纏住老爺道:「請些不相干的人來做甚?鬧得家裡不安生,太太還受累,又沒什麼意思。倒不如那天讓廚房多做幾樣我愛吃的,我們自家人關起門來吃杯酒也就罷了。」

  老爺想想,覺得她說的有理,便決定不請自家人,只請些知情知性的至交好友。於是八月十三那天,來赴她生辰宴的,除了袁長卿這個「准自家人」外,就只有老爺的至交林二先生一家,還有珊娘幾個要好的同窗。

  許是感念袁長卿之前對她一家的幫助,也許還因為珊娘漸漸習慣了和他的這種關係,總之,這一次袁長卿回來後,發現珊娘對他的態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麼動不動就給著冷臉兒。雖說他沒能算計到住客院的「福利」,萬幸的是,他吃壽麵的「權利」也沒被珊娘給否了……後世有句話,叫「虐虐也就習慣了」,所以袁長卿表示,他該滿足了。

  八月十三那天,作為這家的准姑爺,袁長卿早早就過府來幫忙了。

  而他跟著五老爺接待的第一位來賓,便是那又一次做了不速之客的五皇子周崇。

  這一次五皇子是肩負皇差而來的,所以他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跟袁長卿一同住在林家,而是住在官驛裡的。

  若說昨天周崇硬要跟著他來見珊娘時,袁長卿還沒意識到什麼,後來看著他在珊娘面前又竄又跳的,他頓時就聯想到之前周崇追問他們訂親是不是「權宜之計」時,他那些模棱兩可的回答。於是袁長卿下意識就警覺起來——這臭小子,該不會是聽岔了他的話音,這是想打他「媳婦兒」的什麼歪主意吧?!

  換作珊娘,不定就主動跑去跟周崇說,「你少打我媳婦兒的主意」了,偏袁長卿不是那樣的人,這樣的話他只會在心裡藏著,在手上做著,偏那張嘴上卻是再說不出來一個字的。

  所以便是出於防微杜漸,他也不會再叫周崇靠近珊娘。

  周崇卻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袁長卿心裡對他的忌憚,一來就毫無顧忌地嚷嚷著要去「給壽星佬兒拜夀」,惹得袁長卿沖他一陣皺眉,冷聲道:「五爺忘了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了?!」

  聽他叫著自己「五爺」,周崇這才注意到他不知哪裡惹得袁大不高興了,便低頭一陣自省。片刻後,他抬頭沖著袁長卿討好一笑,道:「不給小……不給十三兒添亂嘛。我記得的。」

  於是袁長卿便這麼一直把周崇牢牢扣在身邊,叫他想開溜都沒機會,直到林家人過來。

  其實五老爺對袁長卿的態度頗有些矛盾,嘴上說著看不上,可行動之間又有意無意地已經把他當作是自家人看待了。林家人過來時,老爺要陪林二先生說話,偏這時候侯瑞又不知道去了哪裡,於是五老爺隨手就點了袁長卿領著林老夫人和林如稚等女眷去後宅找太太和珊娘。

  而直到這時,周崇才終於得到機會見到了今兒的「壽星佬兒」珊娘。

  此時太太和林老夫人在堂上說著話,珊娘則陪著已經先到了的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在廂房裡說笑著。

  周崇進來時,林如稚正從丫鬟手裡拿過賀禮遞給珊娘。珊娘向林如稚道了謝後,回手將禮物遞給五福收了。周崇便上前一步,從懷裡掏出個盒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是我的賀禮。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珊娘也不推辭,笑了收了,回手才剛要將盒子遞給五福,就聽周崇道:「你拆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和西洋的習俗不同,自古以來,中國人的禮數是不興當著主人的面拆禮物的。正讀著西洋遊記的珊娘忍不住看了周崇一眼,一邊從五福手裡重新拿回那個小盒子,一邊打趣著周崇道:「沒想到五殿下竟學起西洋的禮數來了。」

  「叫得這麼生疏做什麼?」周崇不滿地一挑眉,「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

  一直沉默站在門邊的袁長卿那眼頓時就眯了一眯,抬眸看向珊娘。

  他的視線,簡直跟個實體存在般,立時就叫珊娘感覺到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回頭對周崇笑道:「憑什麼我要叫你一聲『哥』啊,我還總覺得你比我小呢。」

  這邊,袁長卿立時滿意地鬆了眼角。

  珊娘又看他一眼,沖他微翻了個白眼,那意思,我又不是為了你!於是袁長卿對著她彎了彎眼角。

  這二人間無聲的交流,竟沒叫任何人瞧出一絲端倪。

  林如稚一向是個急性子,見珊娘拿著那小木盒半天只廢話也不打開,便過去壓著珊娘的肩道:「快打開看看,到底是什麼寶貝……」話音未落,她忽地扭頭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長高了?」

  此時珊娘正靠著榻邊站著。袁長卿抬眼看去,便只見她和林如稚站在一處,看著竟真像是已經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當初在木器行第一次遇到她時,珊娘還比林如稚矮了約有兩指的模樣。

  珊娘眨了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裙腳笑道:「是長高了嗎?難怪我覺得裙腳有點短了。我還當是我腿受傷了的緣故呢。」

  「糊塗蛋!」一旁嗑著瓜子的遊慧拿瓜子殼一丟她,笑著道:「上次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像長高了一些,原想問你的,後來給混忘了。」又道,「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倆一樣高的。」

  於是,幾個姑娘們竟把拆禮物的事給忘了,在那裡比起個頭來。

  這一比,便叫珊娘詫異了,她竟真長高了約有一寸——而前世這時候,她應該還沒開始長個兒呢。難道是因為斷了腿,叫太太的骨頭湯給補的?!

  姑娘們這麼一鬧,周崇不滿了,忙叫道:「不是說看我的禮物的嗎?」

  珊娘這才想起來,忙舉起手裡的小盒子,才剛要打開,袁長卿忽然一把按在那個盒子上,道:「離開宴還有一會兒,不如我們猜猜看,這盒子裡裝了什麼。我猜,應該是顆東珠。」

  珊娘一邊搖著頭,一邊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紀,送那麼貴重的禮物給我,我也不敢收啊。」她卻是沒看到周崇忽然變得有點尷尬的臉色,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鈿之類的。」

  「我掂掂。」林如稚把盒子接過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裡就能拿著,不會是玉雕的什麼把玩件吧?」

  游慧和趙得兒都覺得這挺好玩兒,便也把盒子拿過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後幾個姑娘的腦袋全都湊到一處,看著珊娘打開盒蓋。

  裡面果然是隻龍眼大的東珠。

  「啊,真叫袁師兄猜對了!」林如稚叫道。

  袁長卿微微一笑,後退一步,再次將自己隱於人後。經他這麼一鬧,倒把周崇的禮物變成了一樁遊戲,便是他送個金山,在十三兒眼裡看來,應該也不至於是什麼值得她上心的事了……

  ——好個腹黑的袁大!

  而他這罕見的笑容,恰正好落進趙香兒和游慧的眼裡,二人一怔,不由一陣眼冒紅心……

  且不說這花癡二人組。珊娘那裡將那裝東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遞給周崇道:「這真是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紀還小呢,受不得這麼重的禮,心領了。」

  周崇哪裡肯收回,背著手道:「這沒什麼吧,不過就是顆東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禮比這重的多了。」——確實,之前他在京城時,對哪家女孩感興趣了,成百上千兩銀子的禮物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這東珠跟那些禮物一比,還真不算什麼。

  袁長卿上前一步,從珊娘手裡拿過那盒子,回手塞給周崇,道:「早說了,這裡跟京城的風俗不同,這禮物在京城不算什麼,在這裡卻顯太貴重了,便是她肯收,怕是疏儀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別叫十三兒難做。」

  林如稚也道:「是呢,這裡的人可比京城純樸多了,人情來往也都只是情義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姐姐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又抱著珊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最近不是對西洋的東西很感興趣嗎?我叫我大哥幫我淘的,就不知道姐姐會不會喜歡。」

  「當然喜歡了!」珊娘笑道,又扭頭看著周崇,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跟教導自己弟弟一樣教導著他道:「阿如這樣的禮就很好。你送我太貴重的禮物,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這禮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這個錢。」

  「他缺不缺錢是他的事,可我缺這個錢回這份大禮呢。」珊娘笑道。

  「我也沒叫你回我的禮……」周崇鬱悶道。

  「怎麼能不回禮呢?」珊娘笑道,「禮尚往來,總要有來有往,相互對等才最好。我若回禮輕了,倒平白叫人覺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樣。何苦這樣為難我呢。」

  周崇張嘴想說,「我不覺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長卿忽然又插了一句嘴,道:「『禮輕情義重』。送禮原不過是表達一種情義,情義到了就好,倒不必太過貴重。太貴重的禮,反而會叫受禮之人心裡不安。」

  一直對他發著花癡的趙香兒忽然閃著星星眼道:「袁師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麼?」

  珊娘看向袁長卿,笑道:「我也沒拆呢。」

  「拆吧。」袁長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後去了。

  珊娘又回頭看他一眼。她才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把自己隱藏在別人注意不到的角落裡——也難怪前世他倆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時候的她最愛的卻是別人的矚目……

  她心裡感慨了一句,回頭沖著三和示意了一下。三和出去了一會兒,便拿著個小盒子進來了。

  巧的是,那個小盒子看著簡直就是周崇那個小盒子的孿生兄弟,大小尺寸竟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不同。周崇的貴重的紫檀雕成的,袁長卿這似乎只是普通的木料,不過刷了一層油亮的黑漆而已。

  「打開!打開!」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等人一陣催促。

  珊娘看看袁長卿,便低頭打開盒子。

  裡面是個圓圓的銀色物件,表面雕刻的花紋看著很有些西番的味道,一看便不是本國的出品。

  「這是什麼?」

  遊慧沒認得出來,倒是林如稚認了出來,道:「看著像是西洋懷錶。」

  「喲,這個應該也挺貴的吧。」趙香兒道。

  珊娘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她。背光站在門旁的他,一雙眼眸深深的,看著平靜而淡然,好像他送她這樣貴重的東西理所應當一般。

  珊娘從沒跟人說過,其實她一直都很喜歡這些西洋鐘錶,特別喜歡鐘錶發出的規律而穩定的嘀噠聲。她睡覺一向很輕,稍有動靜就容易醒,偏這鐘錶的嘀噠聲是唯一的例外。甚至偶爾失眠時,聽著這聲音她很快就能入睡……

  難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禮物,珊娘一陣猶豫。她的眼在懷錶和袁長卿之間走了兩個來回,驀地一合木盒的蓋子——管它呢!他又不是心性不定的周崇,能送這樣貴重的禮,定然表示他有這個財力。再說了,只當是他前世欠她的……

  「謝謝。」她笑著將木盒遞給三和。

  周崇一怔,才剛要說,袁長卿的禮物可比他的東珠貴重多了,忽然就看到珊娘和袁長卿相互對視了一眼。

  二人同時轉開的眼,驀地就叫周崇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不是過於貴重的禮物不能收,而是因為他跟十三兒之間的情義沒厚重到可以叫她毫無心理壓力地收下這份貴重的禮物……

  只是,她和他之間沒到,難道她和袁長卿之間就到了?!

  不是說這定親是「權宜之計」的嗎?

  周崇糊塗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8:16

第九十一章 秉燭夜談

  因為是珊娘的生辰,請的又都是她的閨中好友,太太便善解人意地命人在後花園裡單開了一席,叫珊娘在那裡招待林如稚等人,太太則和老爺帶著侯瑞兄弟以及准姑爺袁長卿,在前面的花廳裡招待著林二先生夫婦。

  世人都認為正經人家的姑娘是不該喝酒的,因此幾位姑娘平常都被家裡管束著,如今難得遇到沒個長輩在旁看著,一個個豈有不饞酒的?便是自詡已經是二度為人的珊娘都沒能忍住,跟著貪了好幾杯的蜜酒。

  雖說珊娘和林如稚都是標標準准的南方姑娘,可林如稚卻是長在北方的,跟北方女孩們學了一身的豪氣。趙香兒則正好跟她相反,原是個北方姑娘,從小跟著父親在南方宦遊的。連遊慧也是個好酒的,於是幾人便找著理由相互一陣灌酒。

  平常便是太太們不在,也總有管事媽媽們站出來規勸著,偏這會兒唯一能壓制住珊娘的李媽媽失了蹤跡,其他幾個姑娘偏湊巧全都只帶了丫鬟過來,竟沒一個人身邊跟著年長的管事媽媽,加上幾個女孩子被酒勁兒一沖,哪裡是那些丫鬟婆子們能規勸得住的,一時竟由著她們的性子胡鬧了起來。

  直到三和命人送了一回醒酒湯,又勸了珊娘一回,已經微醺的珊娘這才想起自己主人的身份,按著酒壺笑道:「到此為止吧,再喝可就醉了。」又指著已經喝得東倒西歪的趙香兒道:「瞧,她都已經這樣了。」

  林如稚散著眼神道:「醉了怕什麼,大不了今兒晚上我們都不回去了。」

  「就是,」已經找不著北的趙香兒跟著叫道:「大不了我們學桃園三結義,抵足而眠!」

  「抵什麼足啊!」遊慧搖搖晃晃地舉著個酒杯嚷嚷道:「我們學古人,秉燭夜談!」

  「這個好!秉燭夜談!」

  林如稚和趙香兒忙拍著桌子連聲贊同,珊娘則撐著額頭,跟看一群孩子似的,看著她們一陣寬容的笑。

  等周崇那裡鬧著要來給「壽星佬兒」敬酒,硬是拖著袁長卿和侯瑞侯玦一同來到花園裡時,就只見珊娘她們全都已經耳熱眼餳,呈半醉狀態了。且幾人正抱在一起不撒手,非說晚上都不回家,要秉燭夜談什麼的……

  若是換作別人家,家長肯定不會任由這幾個醉鬼胡鬧,偏珊娘家裡當家做主的是五老爺。五老爺原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之人,聽了只哈哈一笑,竟真個兒派人去各家送信,把幾個姑娘全都留在了春深苑裡。

  晚間,春深苑二樓西間的起居室裡,珊娘斜臥在那北窗下的貴妃榻上,撐著昏沉沉的腦袋抬頭看去時,只見林如稚坐在她的身旁,正拿著塊濕帕子敷著臉。趙香兒盤腿坐在羅漢床上的矮几旁喝著醒酒湯。矮几的另一側,遊慧垂腿坐在羅漢床的邊沿上,看著一臉的呆怔。

  直到丫鬟拿巾子替她淨了手臉,遊慧這才稍稍緩過一點神來,抬頭看著珊娘道:「我們真要在你家過夜啊?」

  珊娘還沒答話,趙香兒就隔著矮几擰了一下游慧的臉頰,笑道:「疼嗎?」

  遊慧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頭。

  「這就對了。」趙香兒笑著將手裡的空碗塞給一旁伺候著的六安,沖遊慧笑道:「你人都已經坐在這床上了,還問什麼問?再說,是你說要秉燭夜談的。」

  直到這時林如稚才放下一直敷在臉上的帕子,歎著氣道:「我可真是喝多了,明兒該聽我娘和我祖母嘮叨我了。」

  趙香兒將手肘擱在矮几上,撐著下巴斜睇著林如稚道:「這會兒你倒喊著什麼喝多了!之前十三攔著你時,你怎麼還差點跟她打起來呢?」

  「你還笑話我!」林如稚拿濕帕子去丟趙香兒,卻丟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誰跟人搶酒壺,差點淋了自己一身!」

  遊慧則拆著這二人的台,回頭笑道:「你倆這是老大說老二,半斤對八兩!」又歎道,「我看明天我們誰都脫不了一場訓斥了……」她抬手指向珊娘,羨慕道:「大概也就只有她除外。」又問著珊娘,「你爹應該不會訓你吧?」

  「老爺大概不會,太太可能會說我兩句吧。」珊娘揉著額頭道。其他三人洗了一把臉,再喝了一碗醒酒湯後,那醉意就已經退卻了一半,只有珊娘落下個頭痛的後遺症。

  「對了,」林如稚好奇問道:「一直想問你來著,你怎麼叫伯父伯母『老爺』『太太』?這有什麼講究嗎?」

  珊娘一愣,想了半天,笑道:「你不問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像從小就是這麼叫來著……」她想了想,又道,「不僅是我們家,我伯父叔叔家裡也都是這麼叫的……」說著,她捂著眼睛倒在榻上,呻吟道:「別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又道,「我頭痛。你們都不痛嗎?」

  原本看著醉得最厲害的趙香兒已經跟個沒事人兒一般了,撐著下巴笑道:「你這是酒喝少了,多喝幾回就不會這樣了。」

  被酒鬆了舌頭的珊娘險些跟趙香兒說:「我兩世喝的酒肯定比你這一世的多……」也虧得她還沒醉糊塗,及時住了嘴。

  林如稚則下了貴妃榻,一邊低頭在地上找著什麼,一邊咕噥道:「真羨慕十三姐姐的好福氣,你老爺太太不管你,你哥哥弟弟也都聽你的,哪像我,家裡就我最小,上頭誰都能管得著我。」

  見她一個勁地打著轉,趙香兒好奇問道:「你在找什麼?」

  「我拿來丟你的帕子呢?」林如稚仍低頭在地上找著。

  遊慧看了不由哈哈一笑,指著她道:「這人,可真是醉了!我都看到了,那帕子才剛掉在地上就被丫鬟收拾出去了,還等你來找呢!」

  林如稚果然是仍有酒意,踉蹌著撲到羅漢床上,推著中間的矮几,回頭對三和五福道:「把這玩意拿開,我們幾個今兒就在這羅漢床上抵足而眠了。」

  三和五福只好指揮著婆子將那矮幾搬開了。

  林如稚脫了鞋,爬上羅漢床,回頭對珊娘招手道:「你也來呀。」

  珊娘仍以手覆著眼,咕噥道:「我頭痛,讓我躺在這裡吧。」

  二人說著話時,遊慧則趴在趙香兒的身邊,二人一陣嘀嘀咕咕,林如稚見了,便回身推著那二人道:「說什麼悄悄話呢?」

  遊慧笑道:「說珊娘呢。再沒想到,她竟會跟袁師兄訂了親。以前香兒就說他長得好,我原還覺得他待人太過清冷,偏今兒看到他那麼一笑……呶,香兒的魂都被他笑飛了一半……」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趙香兒壓在身下一陣亂擰,一邊笑道:「叫你亂說!誰的魂掉了一半了?!十三可還在呢,叫她聽到,還真當我對袁師兄有什麼企圖呢!」

  一旁,林如稚也跟著起哄道:「虧得上次你還說十三姐姐是牛糞,原來你竟也想當牛糞呢!」

  遊慧當即笑軟在了那裡。

  趙香兒仗著個子高,撲過去就又要擰林如稚。那三人滾作一堆,珊娘則閉著眼笑道:「姐妹如手足,夫婿如衣衫。你看中了,讓你便是。」

  滾作一團的三人相互對看一眼,更是笑成了一團。林如稚道:「只可惜你的胳膊不夠長,裝不了劉玄德!」

  趙香兒也笑道:「我可不敢要……」

  「噯,怎麼不敢要了?」遊慧忽地摟住她的脖子,「才剛是誰,看到袁師兄笑起來的樣子差點丟了魂?」又回頭對珊娘和林如稚道:「再想不到,袁師兄笑起來竟是這樣的,看著簡直是……對了,不是說他有個渾名,叫『高嶺之花』嗎?——看著就像朵花兒開了一樣!」

  「是呢是呢!」趙香兒頓時興奮地坐起身,笑道:「唐詩有云:回頭一笑百媚生。以前還想像不出來,今兒總算是見著了……」

  「噗,」珊娘忍不住睜開一隻眼,看著她笑道:「你竟拿他這麼個大男人跟楊貴妃比?」

  「誒,就那麼個意思,你明白就好。」趙香兒笑道。

  游慧取笑著趙香兒道:「虧得袁師兄平常不愛笑,不然我怕你就得變成第二個柳學長了。」——雖說如今林如亭已經訂了親,可似乎柳眉柳學長對他仍然沒有死心,仍經常圍著林如亭打轉。

  趙香兒一本正經地擺著手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可真不敢要!那誰說過,喜歡一幅畫,不一定非得把那畫帶回家去……」

  仍閉著眼的珊娘忽地一舉手,「我說的。」

  「別打岔!」趙香兒一揮手,又探著個腦袋道:「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其實我也就只是愛看袁師兄的那張臉而已,真要我嫁給他,我可不幹。那麼嚴肅的一張臉,感覺就跟整天面對著林掌院一樣,以後我還要不要活了?!」

  「好啊,你竟敢編排我祖母!」林如稚撲到趙香兒的身上,擰著她的臉頰笑道,「明兒我就告狀去!」

  那趙香兒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一陣求饒。

  可見這酒果然是個叫人放鬆的好東西,這會兒不僅珊娘感覺自己仿佛如騰雲駕霧一般,便是林如稚等三人,其實都被酒放鬆了舌根。因此林如稚回頭對珊娘道:「其實我一直想讓你做我大嫂來著,偏便宜了袁師兄。」

  珊娘想說,「你知道你三哥一心想把你嫁給袁長卿嗎?」可還沒等她開口,同樣叫酒精鬆了舌頭的遊慧就在那裡搶著道:「是呢是呢!我也覺得他們更般配,比陳學長跟林學長都還要般配!說起來,一開始聽說林學長跟陳學長訂了親時,我心裡好一陣不服呢,論模樣,論性情,論學識,我們十三哪裡比不上陳學長了?!可後來一想,陳學長就陳學長吧,總比挑柳學長好……」

  珊娘睜開一隻眼,嘲著她道:「林學長訂親,他覺得好就行,要你覺得好不好的做甚?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原來你才是想要嫁給林學長呢!」趙香兒報復著她道。

  遊慧忽地歎了口氣,道:「就算我想嫁也嫁不了啊!再說,我原也沒想嫁。我心裡清楚得很,林學長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看看就好,想就免了。婚姻原就講究個門當戶對,我這樣的,要是嫁進他們家,」她拿手一指林如稚,「別人定然要說,一隻鵪鶉混進了鶴群裡……」

  珊娘等人頓時又笑了起來。

  「噯,你們別笑啊!」遊慧一本正經地擺著手道:「我娘說得對,嫁人就得嫁個門戶相當的,便是將來萬一受了什麼委屈,至少我爹娘還有那個膽氣敢打上門去替我撐腰,可若是嫁個高門大戶,怕就不一定了。反正我早打算好了,將來也就找個跟我家條件相當的商戶子弟,我不嫌棄他,他也不嫌棄我。」

  「我這麼說你可別不高興,」趙香兒忽然回手一拍林如稚的肩,「我覺得你哥跟袁師兄一樣,都是只能遠遠看著,不能嫁的……」

  「為什麼?」林如稚道。

  「就是!」遊慧也道:「若是不論門第出身,單論人品性情,林學長才是最該嫁的呢!」

  「正是因為那樣的性情才嫁不得!」趙香兒一撇嘴,「你們可知道,為什麼明明林學長都已經是訂了親的人了,那柳學長還跟個蒼蠅似的圍著他打轉?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他對誰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從不肯說人一句狠話?偏這些在柳學長看來,那就是他態度曖昧,叫她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而若是同樣的事落在袁師兄身上,我敢肯定,只要袁師兄一個冷眼掃過去,別人有再多的想法也都沒了。所以說,其實林學長跟袁師兄一樣,都是嫁不得的。嫁給袁師兄,我怕自己會被凍死;若是嫁給林學長,倒不怕被凍死了,但我怕我會被醋死!」

  「噗!」珊娘頓時又笑了起來。

  遊慧看了一眼珊娘,推著趙香兒道:「袁師兄哪有那麼糟!」

  珊娘聽出來她這是怕她多心,便笑道:「那人還真就有那麼糟。不想給人好臉色時,誰都別想看到他一點好臉色。」

  「至少從這一點上來說,」趙香兒笑道:「袁師兄要比林學長省心。」

  林如稚抗議道:「我大哥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你們不知道,我大哥也很是頭痛呢!那個柳學長整天圍著我大哥,偏她什麼話都沒有明著說,叫我大哥就是想跟她挑明了,也沒辦法開那個口啊!萬一柳學長倒打一耙,說我哥哥這是在汙她名節,我哥該怎麼辦?!」

  珊娘心裡忍不住想,說好聽了,是林如亭心地善良,不願意傷害別人;說不好聽,怕就要說他太過於好面子,這是受面子所累。趙香兒說得對,至少袁長卿不會給她帶來這樣的麻煩事……

  「總之!」趙香兒忽地一拍床沿,「將來我要嫁的人,既不能像袁師兄這樣清冷寡淡,也不能像林學長這樣溫柔多情。」

  「哎呦,你要求可真高!」遊慧打斷她,「要不,明兒我陪你去梅山寺拜一拜那螞蟻佛,求佛祖專門給你捏這麼個泥人兒出來?」說得趙香兒撲到她身上就又是一陣亂擰。

  鬧了一陣後,幾人重又躺好。趙香兒回手推著林如稚道:「你呢?我們都說了,就差你沒說,你將來想要找個什麼樣兒的?」

  「肯定得是個文采出眾的大才子!」遊慧道。

  林如稚則迷蒙著雙眼道:「文采倒在其次,關鍵是,他得有責任心,肯上進,還要懂得關心人……」

  珊娘忽地放下手臂看向林如稚。這會兒她的頭差不多已經不痛了。

  林如稚則被她看得一眨眼,然後側頭避開她的眼,將臉埋進了臂彎裡。

  於是珊娘便知道,這小丫頭有情況了。

  一旁,托著腮的遊慧忽然道:「不管將來嫁個什麼樣的,我希望他眼裡就只有我一個。」

  趙香兒頓時一撇嘴,冷笑道:「你做夢吧!男人眼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世界那麼大,外面女人那麼多,叫他單守著你一個,便是他肯,外面那些野女人也不肯的!」

  趙香兒的爹是八品縣丞,官兒不大,官威不小,據說家裡的姨娘已經排行到第五個了,因此從小看多了母親愁苦模樣的趙香兒多少有點憤世嫉俗。

  林如稚則是另一種家庭裡長大的,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我爹就只有我娘一個,我祖父也只有我祖母一個。再說,納不納妾,單怪外面那些女人也沒用,歸根到底還是該看男人能不能守住自己。」

  「這話我同意!」珊娘閉著眼舉了一下手,「蒼蠅不抱無縫的蛋,自己守牢了,比派一支軍隊看著都強。」

  趙香兒捶著床沿道:「反正我死也不會叫我以後的夫婿納妾的!他要納小,就踩著我的屍體過去。」

  「看你說的,」林如稚一推她,「這麼尋死覓活的幹嘛?過不下去和離便是。」

  「哪有那麼容易,」遊慧歎道,「夫家不同意,便是你想和離也做不到啊。」

  趙香兒怒道:「那我就一根繩兒吊死在他家祠堂裡!」

  「有這麼決絕的必要嗎?」珊娘一翻身,以一隻手臂墊在腦側,斜靠在貴妃榻上,看著羅漢床上的趙香兒笑道,「我一向不贊成人尋死。尋死不過是向世人證明你已經無路可走了而已。且便是你死了,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仍是不會把你的死放在心上。會為你難受的,都是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你這一死才叫親痛仇快呢,再蠢不過的事了。」

  「那你說怎麼辦?」香兒一陣洩氣。頓了頓,看著珊娘又道:「那,若是袁師兄要納妾,你會怎麼做?」

  「我嗎?」珊娘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牆角處煮著茶的六安。

  袁長卿總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然他答應她等到情況可以的時候,她隨時都能退親。可……萬一呢?

  萬一她擋不住命運的車輪,最終還是要迫不得已再嫁他一回呢?!

  ……忽然間,珊娘有點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叫她重生了。許重生的意義不在於她如何自我反省,而在於如果她再次落到同樣的境遇裡,她該怎麼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劇……許這才是老天爺真正的慈悲之處。

  「我嘛,」珊娘的手指撐著額頭,看著羅漢床上的三人微笑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能和離就和離,如果實在做不到,大不了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不會去主宰他,但也不會讓他來主宰我。」

  ——男人而已,不是她生命的全部。便是迫不得已再嫁一回,至少她已經學會了怎麼去為了自己而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8:29

第九十二章 又來了

  酒原就有助眠的作用,幾個小姑娘說是要秉燭夜談,其實也沒有聊上多久,一個個就撐不住睡眼迷蒙了起來。

  那小小的羅漢床上可容不下四個人「抵足而眠」,於是珊娘便拉著林如稚去臥房在她的床上睡下了。

  珊娘睡覺原是很輕的,稍有動靜就容易醒,偏那林如稚是個睡相不好的。她這裡才剛睡熟,林如稚一個翻身,手臂便「啪」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驚醒的珊娘回頭看看林如稚,見她睡得十分香甜,便往床邊上讓了讓,重又合上了眼。

  只是,她才剛培養出一點睡意,林如稚那裡就又是一個翻身……

  這般兩次三番地一鬧騰,珊娘漸漸便沒了睡意。聽著樓下的西洋座鐘隱約的敲鐘聲,她一時分辨不出此時已經是幾更幾點了,便從枕下掏出袁長卿送她的懷錶。月光下,那懷錶的兩根指針正重疊著指向零點。

  而以過往的經驗,珊娘知道,她這一時半會兒怕是睡不著了。於是她撐著手臂坐起身,又回頭替林如稚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翻身下了床。

  她這裡才剛拿過衣裳披上,在東間值夜的三和便聽到了動靜,忙起身過來查看。

  自珊娘可以下床行走後,她原已經不要人值夜了,可今兒因為有客人在,且還是幾個醉鬼,三和便主動留下值了夜。又因往常她值夜的羅漢床叫幾位姑娘睡了,她只好在東間的軟榻上歇下了。

  見她過來,珊娘擺了擺手,示意她輕些,又從三和手裡接了燈,去西間查看了一回游慧和趙香兒,見那二人都比林如稚老實,便拉著三和去了東間。

  東間裡,軟榻靠著東牆而設。軟榻的北側,是太太給的那幅貓戲圖屏風。屏風後,藏著珊娘心愛的柏木大浴桶。

  看著屏風後隱隱綽綽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娘來。她曾托侯瑞幫著打聽奶娘的下落的,侯瑞卻和老爺一樣,記恨著李媽媽的丈夫引來了賊人,怎麼也不肯幫她,最後她只好病急亂投醫,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現在周崇那裡也沒能找到任何線索。

  見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聲道:「姑娘可是不慣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這榻上將就一夜吧。」見珊娘沒說話,她便快手快腳地卷了她原本正睡著的鋪蓋,回頭對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這就替姑娘換過鋪蓋。」

  珊娘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阻著她道:「算了,別麻煩了,我就這樣將就一夜罷。你回去睡,別值夜了。」

  「那哪行?還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說,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鋪蓋啊。」

  也虧得珊娘的箱籠就放在東間裡,說話間,三和已經替她重新鋪好了床鋪,一邊又道:「外間還有張貴妃榻呢,我在那裡將就一夜就成。再不行,還可以打地鋪。」等安置著珊娘睡下後,她才抱著她的鋪蓋去外間的貴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復了寧靜,珊娘躺在軟榻上閉了半天的眼,卻仍是沒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個身,再次從枕下掏出那塊懷錶看了看,只見懷錶上的長指針比之前已經繞了半圈,便歎了口氣,推開被子坐了起來。若是以往,她還可以找本書來催催眠,如今外間都睡著人,倒不好打擾了別人,便只得作罷了。

  可枯坐著也不是事兒,於是她下了軟榻,繞過屏風,推開臨著落梅河的北窗,臨窗看著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藍色絲緞般的落梅河水。

  此時夜色已深,對岸一片暗沉,只在極遠處還有零星幾點燈火亮著。倒是落梅河中,從梅山方向遠遠漂過來一艘小船,那船上掛著盞燈籠,燈籠的燈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點燈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搖一擺地,看著極富意境。珊娘頭也不回地從旁邊的衣架上扯過一襲氅衣裹嚴了自己,便側身坐上了窗臺。

  小樓的欄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樣的,因此欄杆下方的窗臺設得很寬,足夠珊娘縮著腳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腳,將下巴擱在膝上,盯著那點跳動閃爍著的燈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動著的燈火,竟晃得珊娘的睡意一點點升了上來。她睏倦地眯了眯眼,才剛要離開窗臺回去睡覺,眼前的燈火忽然閃了一下,像是要滅了一般。

  頓時,珊娘那才剛培養出來的一點睡意就這麼被「閃」沒了蹤影。

  她遺憾地歎了口氣,扭頭往那艘小船上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那艘小船已經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

  而剛才那燈籠的光芒之所以滅了片刻,卻不是「滅」了,而是有人從艙裡出來,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燈光。

  從艙裡出來的那個人,若不是正站在燈籠的下方,僅憑著那身烏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為一體了。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睜大了眼。

  樓下,一段高牆外,便是那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往東再過去不到三十米遠,便是臨著珊娘家後門處的小碼頭。卻不知道為什麼,這艘只點了一盞燈籠的單篷小船,竟沒有選擇在不遠處的小碼頭上靠岸,偏不遠不近地停在了這裡……

  忽地,小船又搖晃了一下。卻原來是那個從船艙裡出來的人,在船頭盤腿坐了下來。

  在那人的面前,一張矮几上放著酒壺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壺,優雅而從容地往那酒杯裡斟著酒。

  而便是這麼直著手臂斟著酒,便是那麼盤腿坐著,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筆直的——明明是這樣一種緊繃的姿態,卻偏叫他做出一股閒散適淡的味道來……

  這熟悉的感覺,便是此時那人的臉正處於陰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認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側身,扶著欄杆往窗外探著頭,想要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一般,船上那個原本正低頭抿著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頓,然後飛快地抬起頭來。

  於是,還差兩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這麼毫無遮攔地灑在了袁長卿的臉上。

  二人隔著一道圍牆默默對視了一會兒。

  袁長卿一抬手,一口飲盡杯中的酒,然後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抬頭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間,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後他的人影便從那艘船上憑空消失了,只餘下小船載著那盞燈籠,在河水的倒影裡不停地顛簸著。

  一息之後,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個黑色人影掠過了她家那高高的院牆。

  從院牆到珊娘的小樓,中間還隔著一排花房以及幾株高矮不等的樹木。珊娘默默盯著那個黑影,便只見他幾個兔起鶻落,人便俐落地落在了離她僅一臂之遙的那株玉蘭樹上。

  「怎麼還不睡?」袁長卿低聲問道。

  許是怕說話的聲音大了會驚動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極靠近珊娘的窗臺——也就是說,他正站在樹枝的末端處。便是他的一隻手正抓著頭頂上方的樹枝,整個人仍跟張紙片兒似的,隨著樹枝一陣上下晃動著,直看得珊娘一陣心驚肉跳。

  「當心別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長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來——卻是叫珊娘驀地就想起剛才游慧形容的「花開」一詞來。

  「不會。」他悄聲說著,又問了一遍,「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

  珊娘一眨眼,抬頭瞪著他道:「是呢,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還……」她抬手沖著他畫了個圈兒。

  袁長卿驀地一低頭,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虛而臉紅了。然後他又抬起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伸手遞了過去。

  珊娘沒肯接。

  於是袁長卿便又向著樹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覺得她好像都已經聽到了樹枝斷裂聲了,忙伸手接了過去,一邊道:「你往裡面站站,樹枝要斷了!」

  袁長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沒有回答她,也沒有依著她的話往裡面挪動。

  於是珊娘白他一眼,無聲咕噥了一句,「摔死活該!」又看著手裡的小瓷瓶道:「這是什麼?」

  正說著,袁長卿忽然沖她舉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

  珊娘一驚,果然聽到她的臥室裡傳來一陣響動。她驀地跳下窗臺,繞過屏風探頭一看,原來是林如稚又在那裡翻身了。

  她不放心地出去西間又看了一眼,見連三和都已經睡熟了,這才鬆了口氣。等重新回到東間,她的頭腦這才開始正常運轉——大半夜的,這袁大不睡覺,跑到她樓外的河裡泊著幹嘛?!

  她躡著手腳重又回到窗邊,探頭再往窗外的玉蘭樹上看去時,卻發現樹上早沒了人影。

  是走了嗎?

  她踮著腳尖往仍在河邊泊著的單篷船上看了看,卻只見那燈籠仍是孤零零的亮著,其下卻並沒有人影。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她這裡才剛一偏頭,忽然就感覺到有人在她耳邊吹了口氣。

  珊娘一驚,險些叫出聲兒來,卻立時就叫一隻大手蓋在了嘴上,「噓,是我。」袁長卿道。

  又來了!

  這是第二回了!

  珊娘驀地一陣惱怒,抬手就往袁長卿的肋下狠擰了一把,直擰得袁長卿一陣呲牙裂嘴,偏還不能出聲,只好用力按住她的手,沖她一陣討好的笑。

  而這樣的袁長卿,卻是珊娘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她看著他,不由一陣呆怔,因此她一時竟沒留意到,他靠她極近,近得他的呼吸都在撩著她額前的流海了……

  「你可還好?」袁長卿道。

  珊娘眨了一眼才反應過來,瞪著眼後退一步,壓低聲音道:「你要死啊!被人看到……」

  驀地,袁長卿豎著手指貼在唇上。

  珊娘頓時閉了嘴。

  臥室裡,林如稚又咕噥著翻了個身。

  於是袁長卿抬手指了指窗外。

  珊娘疑惑地一探頭,卻叫袁長卿誤會了她的意思,湊到她耳旁小聲道:「你別怕,我不會摔了你。」

  她正疑惑著,袁長卿已經伸手過來攬住了她的肩,另一隻手則抄過她的膝彎處,像她摔斷腿那天一樣,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一驚,忙咬住唇,及時止住一聲到了唇邊的驚呼。

  而只眨眼間,她就被袁長卿抱著跳上了那株玉蘭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8:43

第九十三章 淺嘗輒止

  袁長卿的腳尖輕輕一點,便抱著珊娘從樹上跳了下來。

  而直到他落地,珊娘一直都是那麼直愣愣地看著他。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嚴厲的言辭來指責他才好了——前一次是夜闖,這一次更好,乾脆直接上手擄人了……

  見她那麼直勾勾地瞪著他,袁長卿一勾眼尾,笑道:「現在我們可以放心說話了。」

  珊娘這才反應過來,頓時一個肘擊擊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來!」

  袁長卿驀地一縮,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擊痛了,還是在悶聲偷笑。他並沒有聽從她的意思放她下來,而是一貓腰,抱著她鑽進了樹下,一邊小聲道:「你又不重。」

  說話間,珊娘聞到他口中飄出一股明顯的酒氣。她一怔,抬頭看向袁長卿。

  此時他已經直起了腰。月光從玉蘭樹稀疏而寬大的葉片間灑落,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明暗不定間,他那雙眼眸亮得叫人一陣心驚,而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出,他的臉頰紅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問。

  袁長卿一默,低頭凝視著她。

  從珊娘家裡出來後,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著周崇又是一番暢飲。而經過一陣旁敲側擊,終於叫他確認了,周崇竟真的對珊娘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這不禁叫他一陣自悔加氣惱,偏周崇那裡一口一聲地說著什麼「十三兒說你們那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從來不是個願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覺得,跟人訴說心裡話,簡直就像是把自己剝光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覺既羞恥又尷尬,且還很沒有安全感。他無法跟周崇說出他的真實想法,於是出於報復,便把周崇灌了個不省人事。而雖說他的酒量是從小就被幾個舅舅鍛煉出來的,可因著心頭鬱積的那口氣,叫他一時失控,不知不覺間也跟著多喝了幾口。可若要說醉……

  「沒有。」他答著她,輕輕將她放了下來——卻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樹枝上。

  珊娘嚇了一跳,下意識捉住他的肩,低頭看著腳下空蕩蕩的地面。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的腳上竟是光著的——她的鞋落在樓上了……且不說她還是睡到一半爬起來的,這會兒身上只穿著件睡衣……也虧得之前她因為怕冷,臨時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親眼見過她更為狼狽的模樣,便是他曾親自幫她接過傷腿的骨頭,這麼無緣無故叫一個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腳……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抬頭,恰正好看到袁長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腳上。

  月光下,她的腳顯得分外的白淨。

  珊娘頓時一陣羞惱,猛地一縮腳,卻險些從樹上栽了下去。也虧得袁長卿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她則趁機扯著氅衣下擺蓋住腳,抬頭怒瞪著袁長卿道:「看什麼看!非禮勿視懂不懂?!」

  袁長卿看著她默默一眨眼。其實他很想說,你是我媳婦兒,有什麼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沒有練就那種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實地「哦」了一聲,然後規規矩矩地後退了一步。

  偏珊娘這會兒是坐在樹枝上的,且袁長卿還是很是壞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壯的樹枝。他這麼突然一後撤,便叫珊娘感覺一陣四邊不靠,忙不迭地伸手抓住他。

  於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她頓時便明白了,他這是在故意報復著她剛才那一句「非禮」的話。

  「快放我下來,別胡鬧!」她扯著他的手臂沖他一陣色厲內荏地低喝。

  「地上涼。」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聲低吼。

  袁長卿只彎著眼尾看著她笑而不答。

  她惱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這一生氣,聲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來。

  「噓!」袁長卿趕緊靠過去,將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怔。緊接著,他的眼眸便是一閃,只當作他是全然無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約一息的時間,然後才裝作沒事人兒一樣撤回手指,低聲又道:「小聲些,別驚動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你把我擄出來就不怕驚動了人?!」

  「這倒沒事,」他眼尾又是那麼一勾,「我耳朵好著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准保不會叫人發現。」

  「沒人發現也不代表你就能這麼做!」珊娘惱道。

  「不能嗎?」他忽地向她靠近過來。那一身的酒氣,頓時令珊娘一陣警覺。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沒有。」頓了頓,又道:「至少還沒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珊娘一默,總覺得這句話最好不要細問究竟。於是她問道:「這麼晚了,你來這裡做什麼?」

  「一時睡不著,原想出來散散心的,沒想到在這裡巧遇另一個半夜不睡覺的人。」

  他說著,唇邊綻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後忽地一翻左手。左手裡,是他剛才塞給她的那隻小瓷瓶。

  「這是什麼?」她問。

  「醒酒藥。」袁長卿道,「解酒解頭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著他的臉道:「你怎麼知道我頭痛?!還是說……你在窗外偷看我們聊天了?!」

  袁長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無來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著他的唇角恢復那個笑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時她才想起來,她是親眼看到他的船從上游漂下來的……

  「你這是要去哪兒?」她岔開話題問道。

  「隨便逛逛。」他道。

  「然後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謊言。

  袁長卿的眼一垂,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看著她掌心裡的瓷瓶道:「明兒一早若是你頭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給你吃,效果比外面買的好。」又道,「這是我師父親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師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話,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師父不僅是個和尚,也是個很不錯的大夫。」

  終於,他這歪樓的技能滿格了,珊娘終於叫他帶歪了話題,偏頭問著他:「你師父,是那個……」

  「嗯。老禿驢。」袁長卿替她說了那三個她不方便說出口的字,然後抬頭看著她,再次翹起唇角微笑了起來。

  他的微笑,不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雙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氣——倒於某個方面忽然有點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想起來,其實袁長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齡……而她下意識裡卻總是把他當作一個成年人看待著……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她柔聲回應著他,忽然間有點莫名心軟了起來。

  袁長卿一向對他人的情緒很是敏感,當即便捕捉到了她的這一點心軟。珊娘坐在樹枝上,這會兒正以雙手握著那樹枝。於是他假裝他只是隨意的模樣,將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邊抬頭看著她,更正道:「是你爹總這麼叫他的。」

  雖然感覺到他的手掌邊緣處傳來的熱度,便如之前袁長卿一直所想的那樣,珊娘對他的靠近,似乎並沒有像對旁人那樣敏感,只歪頭好奇問道:「你師父不是出家人嗎?怎麼還好酒?」

  「我師父常說,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經歷過的事,便不能叫做體驗過。」

  這麼說著時,袁長卿的思緒不禁微微有點開了小差。以前他總不能理解他師父的這句話,他覺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從頭至尾經歷過一遍才叫作體驗的,很多事情淺嘗輒止也是體驗。比如他對珊娘的那點心思。

  所以,當他意識到他對她動了心思後,他並沒有覺得非要跟她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可,他覺得他體驗過了那樣的感覺,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心情,這對於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況她曾明確表示過對他沒興趣,他也覺得她對於他來說,還沒有重要到不可忘懷。

  於是,便是每個白天裡他能理智地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她,偏每個午夜夢回時又總能夢到她,他仍那麼堅持著他的決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給他的賞賜換了那塊西洋懷錶,便是他潛回江陰後仍默默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計時,他仍那麼堅定地相信著,她對於他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險,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時候,他幾乎瘋了似地,不顧摔斷腿的危險,冒著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尋著她;他一聲聲喊著「十三兒」,喊得嗓子都啞了,心裡害怕著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時,他才在忽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不知不覺中,她竟變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後他耍了心機……他改了主意,他決定先把她抓在手裡再說。

  偏她那裡仍是保持著對他的莫名抗拒。

  而若說她真的抗拒著他,每當沒有別人在的時候,每當他靠近她時,偏她又表現得好像並不討厭他……這不禁叫他生出許多的希望。

  「十三兒。」

  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兒。

  「嗯?」珊娘抬起頭。

  「要不,就這樣嫁給我吧。」他道。

  珊娘一陣詫異,看著他眨了好一會兒的眼,她才反應過來,忽地皺起眉頭,問道:「可是出什麼事了?!」

  袁長卿的右手輕輕一動,覆住她的左手。他抬起眼,看著她緩緩說道:「我……想像不出來,我娶別人會是什麼樣兒。好像我……只能想像得到,娶你會是什麼樣兒。我……」他頓了頓,「我想我更願意娶你。」

  ——對於習慣了隱藏心事的袁長卿來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最近似於表白的話了。

  雖然他很想像周崇那樣,直白地告訴她:我喜歡你,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可這樣的話太過直白,叫他感覺難以啟齒。偏如果他熬著不說,又怕被周崇那個小渾蛋搶了先手……雖說叫周崇斷了念頭,他可以想出幾百種方法,但只有他在她的心裡先佔據下地盤,才是最斬草除根的辦法。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

  珊娘默默看著他,心裡不禁一陣五味雜陳。她自然不知道袁長卿內心的掙扎,對於她來說,他所認識的袁長卿永遠是那麼果決,不可能存在任何掙扎猶豫。而且,他身上有諸多她所羨慕的優點,比如,他的適應能力。哪怕事情的發展再不如他的意,他總能很快調整好自己,然後從最不利的條件中,創造出對他最有利的解決方案。

  而顯然,便是她不是他最理想的選擇,如今他也已經找到了能夠叫他接受的解決之道——怕就是那時候他在大講堂裡跟林如軒所講的那種夫婦相處之道……

  也許,對於袁長卿來說,婚姻原就是可有可無之物。對於他來說,娶她或者娶別人,原就沒有根本的區別……

  曾經她也想像過,前世時她死了之後,袁長卿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怎麼想都覺得,他應該不會懷念她,甚至更有可能,她的死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她覺得,以他那樣的個性,應該不會再續弦了,因為跟不投緣的人相處,對於他來說,很難。也許在她之後,他就再沒有別人了,但,便是這樣,他也一定是個快樂的鰥夫……

  珊娘無聲一笑。換作前世的她,一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換作今生的她,她倒奇跡般地能夠理解他了。

  是的,其實對於他來說,如果不是袁老夫人逼迫,他這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不需要別人——就像她現在才剛開始明白的那樣,她的世界也可以不需要別人,她只需要為自己而存在。

  珊娘覺得,其實袁長卿對於婚姻沒有任何期待,而此刻的她,其實也跟他一樣,前世已經將她對婚姻的所有憧憬都消磨殆盡,如今的她更寧願追求一種歲月靜好式的寧靜安詳。而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和他還是合拍的。如果他想要的,是一段互不相擾的婚姻,那也正是她眼下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把這『權宜之計』改為『長久之計』嗎?」她抬眸看向他。

  所以說,世間的事永遠如此複雜難解。當你因為某人而開始追逐太陽時,也許那人正因為你而轉而嚮往月亮……

  不僅珊娘誤會了袁長卿,袁長卿那裡也誤會了珊娘,以為她是明白了他那隱晦的表白,不禁晶亮著雙眸,看著她道:「你願意嗎?」

  珊娘想了想,聳著肩道:「有何不可。而且,正好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互不相擾。很好。

  如果此刻袁長卿不是被一個念頭分了神,以他的敏銳,應該能捕捉到她話音裡那奇怪的蕭瑟,但他這會兒動了色念,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由輕到重,然後他將她的手從樹枝上拿開,輕輕貼在他那因酒意而發著燙的臉頰上。

  「我不會讓你後悔的。」他看著她,似發誓般輕聲說道。

  「我也希望我不會後悔。」她也喃喃說道。

  她看著他將她的手貼著他的臉頰,心裡卻隱隱有種古怪的隔離感,就仿佛這麼做著的人不是袁長卿,仿佛被袁長卿握著的手也不是她的一般……

  她那帶著茫然的眼神,看得他心頭微微一抽。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此刻的神情不僅是茫然,似乎還有一點悲傷。於是他抬起左手,覆著她的臉頰問道:「怎麼了?」

  「什麼?」珊娘眨著眼,仍是一副不曾回神的模樣。

  斑駁的月光落在她的臉上,使得那張臉看起來甚至都沒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原就是細長的形狀,如今這麼迷蒙著眼神,便顯得更加細長了。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半垂著的睫毛,發現她的睫毛不像他那麼濃密,卻很是修長,且意外地柔軟……像她的心腸一樣柔軟……

  他微笑著,目光緩緩沿著她的鼻樑,落到她的唇上。和她那細長的眼不同,她的唇圓潤而飽滿,便是她不笑的時候,唇角仍是那麼微微凹陷著,跟隻鮮嫩嫩的菱角一般……

  許是想到了「菱角」,忍不住叫他一陣口舌生津。他下意識吞咽了一下,那喉結微微一動,看著她的眼忽然間變得深沉了起來。他的拇指隨著他的視線,輕輕落在那唇角的凹陷處……

  直到感覺到唇上拂過的指尖,珊娘才忽地回過神來。她一驚,驀地往後一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是忘了這會兒她正坐在樹上……也虧得袁長卿的另一隻手正托著她的背,才沒叫她一個倒栽蔥從樹枝上摔下去。

  「你……」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卻立時就叫袁長卿的手掌一橫,便蓋在了她的嘴上。

  「噓!」他輕聲道。

  這是第三回了!

  珊娘沖他一瞪眼,抬手抓住他仍捂在她嘴上的手,就在他的掌緣處咬了一口……

  比起上一次她咬他,這一回可輕多了。

  袁長卿目光一閃,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拉至唇邊,也輕輕咬了她一口。

  珊娘:「……」

  她再沒想到,他竟也這樣孩子氣的時候……當然,其實以他的年紀,他確實仍是……

  就在二人一陣默默對視之際,樓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姑娘?」

  三和的頭忽然探出窗口。

  珊娘一驚,險些再次摔倒。袁長卿趕緊一把抱住她,然後二人默默抬頭,隔著那不算濃密的枝葉看向三和。

  也虧得他們藏身在樹下,從樓上只能看到隱隱綽綽的一片陰影。

  「去哪兒了?」三和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便將頭縮回了窗內。

  見她縮了回去,珊娘急了,伸手就在袁長卿的肋下又擰了一把,「你說你能聽到動靜的呢?!現在叫我怎麼辦?!」

  袁長卿尷尬一笑。那會兒他不是正好分了神嘛……

  他的手指再次在她的唇上按了一下,然後彎腰抱起她,湊到她耳旁小聲道:「相信我,我從來不會只做一種準備。」

  而他的第二種準備,便是帶著她翻過春深苑的院牆。將她放在廊下,他才剛要說話,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三和壓著嗓門叫著「姑娘」的聲音。

  珊娘怕她看到袁長卿,忙回手一推他,便急急跑上樓梯,堵著正要下樓的三和道:「我在這裡。」

  三和這才鬆了口氣,又好奇問道:「姑娘去樓下做什麼?」

  「呃,」珊娘轉了一下眼珠才想到一個藉口,「一時睡不著,隨便轉一轉。」

  「光著腳?!」三和指著她那隻踩著樓梯的光腳。

  珊娘一窘,「啊,那個嘛,剛才有點熱來著……」

  「熱也不能不穿鞋呀!」

  萬幸的是,三和怕驚醒了其他幾位姑娘,只輕聲抱怨了一句,便再沒有說什麼了。

  等珊娘回到東間時,北窗已經被三和關上了。直到將三和支出去之後,珊娘這才得著機會回到北窗下,悄悄將那窗戶拉開一道縫,往樓下的落梅河中看去。

  便只見那河岸邊,掛著盞燈籠的小船依舊泊在原來的地方。燈籠下,袁長卿背手而立,正抬頭看著她的窗口。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側身躲到牆角處。而手背上被他咬過的地方,忽然就是一陣麻麻的刺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8:58

第九十四章 五仁餡月餅

  第二天一早,珊娘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經沒了那艘單篷船的蹤影。

  那垂於河面之上的細長柳枝,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攪成一片細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抬手抹了一下額,不禁對自己一陣苦笑。如今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麼邪,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了他把那「權宜之計」換作了「長久之計」……雖說答應了也沒什麼,可……

  對未來的恐懼,叫她忍不住在晨風中瑟縮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這一大早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這是作病呢!」

  忽然,身後傳來五福的咋咋呼呼。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肩上已經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將她從窗口拉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以一種近乎頤指氣使的口吻責備著她道:「姑娘可真是,這麼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兒可就是中秋了,早晚涼著呢,偏連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風口裡,趕明兒又要喊頭痛了!」

  三和正站在軟榻旁收拾著被褥,聽到五福的話,便回頭沖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兒竟說熱得受不住!」她扭頭看了一眼珊娘的腳,到底替她留著顏面,沒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則拉著珊娘在梳粧檯前的圓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一邊頭也不回地答著三和道:「都說酒性躁,姑娘這是喝多了呢!」又小聲調侃著珊娘道:「看來以後每天早上都該給姑娘倒杯酒才是,今兒姑娘都沒賴床呢。」

  這倒是,以往早晨時珊娘很難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兒卻醒得很是徹底,且還沒有下床氣。

  三和五福那裡俐落地伺候著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個字,珊娘卻是看著她們一陣默默感慨。

  前世時,不管是對以前的雙元四喜也好,還是對三和五福,包括後來的六安,其實她一直都是沿用著從老太太那裡學來的那套御下之術。那時候,她覺得她已經是儘量對她們親切了,可連六安在內,對她仍是敬畏多於親近。那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們雖然跟她日夜相處,其實心裡並不關心她,她們只是把照顧她當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現在,三和會嘮叨她,五福甚至會以逾越的口吻指責她……前一世,這是再不可能的事……

  連三和五福都在變,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能變的?許就算她跟前世一樣嫁給袁長卿,未來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模樣……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來。

  此時,從臥室和外間也傳來了林如稚她們起床的動靜,珊娘便揚聲問道:「阿如,你們也起了嗎?」

  「起啦。」阿如在臥室裡叫著,又揚聲問她,「怎麼睡得好好的,你跑到裡間去了?可是我睡覺又不老實了?」

  珊娘呵呵一笑,才要探頭出去說,「你也知道」,就聽得游慧和趙香兒在外間大聲呻吟道:「求求你們,小聲點,頭疼!」

  此時林如稚已經穿好了衣裳,便站在東間的門口看著仍在梳頭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們。」

  三和幫珊娘編著辮子時,林如稚已經在外間和游慧趙香兒鬧成了一團,以及趙香兒的聲聲哀號,「頭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來,便回頭問著三和,「我原先放在枕頭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沖著那八寶架呶著嘴道:「放到那個架子上去了。」她從鏡子裡看了一眼珊娘,壓低聲音,怪模怪樣地笑道,「還有那隻懷錶。」

  珊娘原不想臉紅的,被三和以那種腔調一調侃,她不由自主就紅了臉。

  她從鏡子裡瞪了三和一眼,吩咐著五福道:「那裡面是解酒丸,給姑娘們送去。」

  五福答應一聲,便從架子上拿了那個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裡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麼沒見家裡有這個?」

  珊娘心頭一跳,從鏡子裡飛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裡的東西你竟全能記得?」又語焉不詳道,「這是別人給的。」

  五福湊過來笑道:「姑娘可別不信,她不定還真能全知道。什麼東西放哪兒了,她知道得比賬本子還清楚呢!」

  「你當誰都像你,當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記,道:「快去吧,外面正喊著頭痛呢!」

  正說著,一臉蒼白的趙香兒扶著腦袋進來了,看著臉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陣羨慕嫉妒恨,「昨兒晚上明明就你喊頭痛來著,怎麼這會兒我們難受了,你倒好了?」

  「因為老天爺是公平的,」珊娘回頭笑道,「誰叫你昨晚笑話我來著,看吧,現在遭報應了。」

  對於侯家人來說,中秋家宴是僅次於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爺和老太太再怎麼王不見王,每年的這兩節,是必得裝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出來和一大家子子侄們「共享天倫」的。

  連老太爺都躲不開這場家宴,就更別說五老爺了。偏這場家宴還不僅僅是一頓飯的問題,而是連著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爺想著晚來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爺那裡就千叮嚀萬囑咐著珊娘,別只顧著自己玩,要照顧好太太,別叫人衝撞了,倒嘮叨得太太一陣不好意思,嗔著老爺道:「珊兒腿傷還沒全好呢!老爺這是笑話我照顧不好她嗎?」

  五老爺一陣訕訕,忙道:「你們相互照顧,相互照顧……」

  正說著,桂叔拿著張拜帖進來了,卻是太太的娘家,諸暨姚家送節禮來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親去世後,雖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娘家送著節禮,可她的娘家就跟不準備再跟她這個姑娘往來一樣,再沒回過禮。便是今年的春節端午,家裡也沒收到過姚家的回禮,偏這中秋,怎麼倒巴巴地送了節禮來?

  桂叔進來時,正好袁長卿也到了,聽說了事由後,便走到老爺的身旁,低聲跟老爺說了句什麼。

  老爺驀地一抬頭,冷笑一聲,以手遮著嘴,吩咐了桂叔幾句。

  太太問:「怎麼了?」

  老爺道:「沒什麼,有我呢。」

  於是太太便不問了。

  珊娘不禁一陣微笑——太太這樣也挺好,老爺能頂著就讓老爺去頂著,頂不住了太太再來頭痛也不遲。

  她正看著太太微笑著,忽然就覺得後脖頸一陣癢。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無意地以右手撫弄著左手的掌緣處——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珊娘只覺得耳根一熱,驀地一偏頭,賭氣不肯看向他了。

  袁長卿微一彎眼,這才轉開視線。

  他二人只當他們這一眼交換得快速而隱秘,卻不想叫老爺太太全都看在了眼裡。

  如今袁長卿可不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侄孫,同時他還是侯家未上門的女婿。因此,於情於理,他都有那個資格陪著老丈人一家去走親戚拜長輩。

  太太掃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頭對五老爺笑道:「時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過府也就這幾步路,叫下面只要備兩輛車就好,大家擠擠。」

  太太那裡原是想著找機會叫珊娘這小倆口多培養一下感情的,偏老爺跟太太意見不一致。老爺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袁長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裡又不是沒車。」說著,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當時沒說什麼,背後則對五老爺一陣抱怨,「老爺該思己及人才是。我們那時候,若是家裡給機會叫我們多熟悉一些,也不至於……」

  太太咬著唇不肯往下說了,老爺卻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著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給我機會,我們也不至於耽誤這些年……」

  此乃後話。

  當時袁長卿可沒那個好運氣。老爺叫寬坐,桂叔自然往寬了安排。於是老爺太太一輛車,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車,袁長卿正猶豫著要不要厚著臉皮蹭到珊娘的車上,卻只見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他到底臉皮不夠厚,只得鬱鬱地和侯瑞坐了一車。

  一家人來到西園時,已經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過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見禮時,那真可謂是「萬眾矚目」。

  便是後世那麼開放的年代裡,女孩子初次帶男朋友登門,小倆口都會受到家人過於熱切的關注,何況是如今這麼一個閉塞且沒有娛樂的年代裡。於是,眾人一番見禮過後,袁長卿跟著各位老爺們退了出去,只一轉眼,珊娘就成了眾女眷們消遣的對象。

  哪個時代的女人們都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男人,何況袁長卿還長著那麼一張惹禍的臉。便有個嬸娘狀似熱心地告誡著五太太:「男人長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準備著些。」

  別的姑娘家未必能聽懂這句話,曾做過多年主母的珊娘則一聽就懂了,這嬸娘是在勸五太太替她多準備幾個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個嘴拙的,只漲紅了臉兒回不出話來。珊娘見狀,便扶著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著那個嬸娘道:「嬸娘說得我好傷心,您就直說我長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著規矩,女兒家在遇到別人議論自己的親事時,便是聽到也該裝作沒聽到的,偏珊娘不僅沒走開,竟還主動回了嘴。這等不守規矩不懂分寸的行為,頓時驚得侯家眾人一陣啞口無言,連老太太都驚得叫手裡的月餅滾了下去——這,還是當初那個人人稱道的最守規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嗎?!

  珊娘則跟沒看到眾人驚愕的神情一般,回身從五福手裡拿了盒月餅,過去獻給老太太,笑道:「孫女也沒別的節禮孝敬老太太,不過是依著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餅。我還記得老太太最愛蓮蓉餡的,我包了蓮蓉的、豆沙的,還有蛋黃的,老太太嘗個新鮮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還沒好利索,倒還記掛著做這些。」便扭頭命吳媽媽接了月餅過來。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愛五仁餡的,也就沒做那種。其實我也不愛五仁餡的,總覺得許是因為裡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兒,偏還串在一起,仁多餡多的招人煩。」她一語雙關地笑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01:19:12

第九十五章 鐵拐仙

  許是因為珊娘的牙尖嘴利,之後倒再沒人主動來招惹她們母女了。

  開宴後,珊娘跟著五太太一同入了席。同桌的還有大太太帶著七娘,大奶奶帶著大姐兒——倒正好都是嫡出一系的。

  過了年後七娘就十七歲了,因和京城次輔劉家的婚事定在來年的三月裡,如今她早已經被大太太從西園裡接了出去。

  珊娘這裡才剛坐下,七娘就湊到她的跟前笑道:「五仁餡月餅。虧你想得出來的!如今你這嘴上越來越沒個把門的了,沒見老太太被你氣得臉都變了色嗎?」

  「那又怎樣?」珊娘不在乎地笑道,「我都已經是售出之物了,好與壞的,她也管不著了。」

  七娘忽然看她一眼,頓了頓,才笑道:「還是你看得明白。」

  「其實你心裡也明白的。」珊娘道。

  確實,西園裡的姑娘沒一個是傻的,不過是因為所圖的利益一致,大家彼此存著體面不挑明罷了。

  七娘舉起酒杯,和珊娘碰了個杯,冷笑道:「誰說是已售出之物?你我都還沒走到最後一步呢,這交易隨時都能取消的。」

  雖說侯家曾襲了五世侯爵,如今家裡卻只有七娘的父親大老爺一個在朝為官,且還只是個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職。如今大老爺已經年過四旬,若是再沒有寸進,這一輩子怕也就致仕於五品任上了。老太太圖謀著要推大老爺更進一步,這才硬扯著關係把七娘嫁進了次輔家裡,然後又借著珊娘的婚事和宮裡勾連上。

  原以為前方形勢一片大好,卻不想轉眼上面就起了波瀾,依附於四皇子的首輔一系因貪污受賄問題被問責,次輔也跟著受到牽連,被責令在家閉門思過等待聖裁——可以說,七娘的婚事上,老太太做了一筆虧本生意。若不是老太太好面子,不定這會兒真如七娘所說的那樣,「取消交易」了。

  珊娘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對朝廷的政事知之甚少。不過就算是這樣,她至少知道,上面那位仍在位期間,宮裡那位的地位一直十分穩固。且退一步說,就算不穩,袁長卿是袁家拋出來的棄子,便是老太太那裡想要「取消交易」,袁家怕也只會因此而更加看重這門親……珊娘一陣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該是感覺慶倖才好還是該遺憾才是……

  「唉,」七娘又歎了口氣,拿過酒壺重新斟了一杯酒,「可憐我們太太的眼都哭腫了。」

  珊娘抬頭看向大太太。見她雖然笑著,可臉上的粉明顯比以往要厚了三分,她不禁也跟著一歎。難怪今年的中秋宴不是大太太領銜呢,怕是這會兒大太太心裡也很是糾結,一邊是丈夫的仕途,一邊是女兒的幸福……

  她這裡分神之際,七娘那裡已經連灌了好幾杯的悶酒。珊娘伸手拿開她的酒杯,問道:「你這是怕老太太悔婚呢,還是盼著老太太悔婚?」

  七娘一皺眉,橫著她道:「好女不二嫁!」

  珊娘意外地一眨眼。她再想不到,原本為了個可能的爵位還有意想要毀親嫁袁長卿的七娘,如今竟忽然一心一意地願意嫁給次輔家那個不過只有個舉人名頭的劉暢了。

  她將七娘的酒杯放到她夠不到的地方,勸解著七娘道:「那你更應該放寬心了。如今你們兩家連婚期都已經請了,這時候再改主意,定逃不掉一個『悔婚』的名聲。老太太那麼好面子的一個人,怕是不肯背上這種惡名的。再說,聖裁都還沒下來呢,誰能說你公公一定會有事?以老太太的稟性,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做那種多餘的事了。」

  「可萬一聖裁定了呢?何況我們老爺……」

  珊娘一默。和五老爺不同,大老爺一向是個有「追求」的「上進」人士。

  「想來你爹也不會做得太過份。我聽說,朝中大人們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親家家裡遇到事,還沒怎麼樣呢,就上趕著撇清關係的。大老爺要是真那麼做了,才真叫沒了名聲呢。」珊娘道。

  七娘垂眼想了想,忽然抬眼道:「你說得有道理!我知道怎麼勸老爺了。」

  見她終於振作了起來,珊娘一陣微笑,然後又是一陣好奇,探頭問著七娘道:「你之前不是不願意的嗎?」

  七娘的臉一紅,心虛地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再別告訴人去。我們常寫信的。」

  「喲。」珊娘笑了起來,「七姐姐也不規矩了。」

  男女背著人單獨交往原就是容易受人詬病的事,何況還偷偷魚雁往來。便是已經訂了親的小倆口,這仍是犯忌諱的事。

  西園的姑娘們裝佯扮像的本事向來一流,且七姑娘原就不是個真老實的。她拿腿一碰珊娘,笑道:「別跟我裝得你好像多規矩一樣!真規矩了,你這斷腿誰給你接的?!」

  珊娘出事後,五老爺和侯家人都統一了口徑,對外只說是家丁早一步看穿了歹人的奸計,十三姑娘的腿是逃跑時從馬車上掉下來摔斷的。可便是別人不知內情,作為侯氏未來族長家的千金,西園裡老太太的掌上明珠,這點內幕自是瞞不住七娘的,何況之後還有袁長卿求婚一事。

  而若是七娘想要逗著十三兒臉紅,可沒那麼容易。珊娘大大方方道:「事急從權。」

  「權你個鬼!」七姑娘笑著擰了一下珊娘,又站起身搶回她的酒杯,重新給二人斟滿了酒,看著珊娘道:「你可知道如今大家都怎麼議論你?都說你怕是從此就要變成『鐵拐仙』了呢。你怕不怕?」她問。

  「我怕什麼?」珊娘和七娘碰了一下杯,笑道:「貨已售出,概不退換。」

  「又來了!」七娘笑道,「才剛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如今只能算是被訂出去,還不能算是售出。且便是售出,若叫買家挑出瑕疵,還不是說退貨就退貨!而且,」她垂眼看向珊娘的腿,「別人都在說,你已經是殘次品了,便是那買家捨不得放棄這筆交易,不退貨至少也要換貨的。」

  「若是袁二,倒有可能。袁大,絕不可能。」珊娘道。

  七娘看著她笑道:「你對袁大就這麼有信心?」

  「信心個……」珊娘咽下一個難聽的字眼兒,歪頭看著七娘道,「我就奇怪了,你們竟都沒看出來嗎?那袁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我們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便是老太太心裡總以為我們家還跟以前一樣,到底早已經不一樣了。都說『高門娶婦低門嫁女』,咱們家知道要攀他們家的高枝,他們家難道就不想攀更高的高枝?憑什麼一個個都認定了他們家非要跟咱們家結親不可?」

  七娘笑道:「袁家老太太不是說了嗎?姐妹情誼多年,這是要圓當年她跟我們家老太太的約定呢!」

  「屁!」珊娘到底沒繃住,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蹦了出來,「若真是那樣,她為什麼不拿她的親孫子出來結親,偏只拋出個袁大?說白了,袁大也不過是件被人拿來交易的貨物而已,怕是袁家老太太這會兒巴不得我是個『殘次品』才更合她的心意呢!」

  七娘一怔,吃驚道:「不會吧!我看她待袁長卿可比對興哥兒用心多了,挑著最好的老師,送去最好的書院,且老太太口口聲聲都在說著袁大的出息,說他們家將來就指望著他呢!連我們太太都說,老太太是真心把袁大當她親孫子待的!」——七娘卻是不知道,不管是老師還是書院,其實都是袁長卿自己費盡心機算計來的。

  珊娘橫她一眼,湊過去低聲道:「你把袁老太太換作我們家老太太試試?」

  七娘頓時沉默了。她和珊娘一樣,都是從小受老太太教養長大的,那些手段便是自己沒使過,至少是知道的。而之前她之所以沒有懷疑,不過是因為袁家老太太和她們家老太太全然不一樣……

  她們家老太太便是裝著和善,仍能叫人感覺到她身上那種當家人的威勢。袁家老太太卻是繼室出身,看著就沒有她們家老太太身上的那種霸氣,於是她所表現出來的和軟親善,自然比她家老太太所表現出來的更為可信,也更具迷惑性……何況,多年來,朝野上下早已經傳遍了袁老太太將袁長卿「視若親生」的慈愛之名。

  「原來這門親事也沒有表面看著那麼光鮮啊。」七娘歎了口氣,「難怪五叔一直不同意呢。」

  珊娘一默。從山上下來時,她只說了聲「不嫁」,她父親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那時候她正心煩意亂著,也就忘了問五老爺一個「為什麼」。而若不是後來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收拾,怕是她父親直到現在也不會同意……就像前世時他也那麼堅決反對一樣……

  只聽七娘歎著氣又幽幽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得低了,家裡不肯,嫁得高了,自己又受罪。你那個好歹是繼祖母,便是嫁過去,總不好怎麼過分管你,我這裡可是親的,我將來的日子怕是比你更難熬呢。」

  七娘要嫁的是嫡子嫡孫,且還是最小的孫子,上面兄弟多不說,這樁婚事還是次輔夫人她未來的太婆婆看中的,七娘的親婆婆對她其實並不怎麼滿意。

  「那個劉暢,對你可好?」珊娘問。

  「就這樣吧。」七娘撇著嘴道,偏那忍不住上翹的唇角,卻是一眼就叫人看出,這二人的感情應該不錯。

  這麼想著,珊娘不禁一陣失落。前一輩子她閉著眼追尋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感情,結果不過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而已。這一輩子,說她是一朝被蛇咬也好,還是她已經過了那種相信夢幻的年紀也罷,她是再不奢望那種事了,她只希望她能和袁長卿能平平靜靜地走到終老,別再像上一世那樣,她拼命的追,他拼命的逃,大家就這麼平靜安好就好……

  「七姐姐,十三妹妹。」忽然,十一娘過來了,招呼著她們二人道:「我在那邊看了你倆半天了,你倆別光顧著喝酒啊,當心醉了。這蜜酒雖好喝,也是很容易醉人的。」

  七娘搬出西園後,西園裡暫時竟只有十一娘一個姑娘了。今兒這中秋宴,便是十一娘協助著二太太一同籌備的。

  至於那一心想要搬進西園的十四娘,似乎直到目前為止,仍是沒能達到目的——這也是和前世不一樣的一個變化。前世時,七娘搬出去後,十四娘就搬了進去。

  「十四妹妹呢?」珊娘問。

  十一娘的眼一閃,脫口問道:「你問她做什麼?」她尷尬一頓,忙掩飾地笑道:「才剛還看到她在這附近的呢,怕是找人拼酒去了吧。」

  她和珊娘、七娘略寒暄了兩句後,便找著由頭走開了。

  不等她走遠,七娘便拉著珊娘的衣袖笑道:「是呢,你問十四做什麼?!」又道,「如今十四提起你就咬牙切齒的呢。聽說之前老太太給她露了口風,說是這樁親事看好了是要給她的,偏叫你橫插了一杠子。偏如今你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的這麼當眾問著她。那丫頭向來沒什麼章法,你可當心她就這麼當眾跟你鬧開了,那才叫沒臉呢!」

  珊娘一怔。她一時倒忘了這個茬兒了。

  七娘又回頭看了一眼走遠的十一娘,忽地又是一拉珊娘的衣袖,小聲道:「還有,你可知道,之前學裡傳的那些話,是誰在背後煽風點火的?」她拿嘴角往著十一娘的方向一呶,「那一位,心裡怕是比十四還要忌恨你呢,聽說袁家老太太原是看中她的。」

  珊娘不禁一陣鬱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用力放下酒杯,道:「一個個都瞎了眼了怎的?!真當這是一門好親事呢!誰想要,拿去便是!」

  忽地,七娘用力扯了珊娘一下。

  珊娘抬起眼,便只見以她的大堂哥為首,侯家玉字輩的小爺們,包括袁長卿這些小一輩的姑爺准姑爺們,全都端著酒杯過來給各位長輩女眷們敬酒了。

  「虧得離得遠,」七娘拉著珊娘站起來,湊到她耳旁笑道,「叫他聽到可就不好了。」

  大廳的另一頭,袁長卿隔著人群遙遙看來的眼,忽地就叫珊娘心裡「咯噔」了一下。雖然她並不怎麼相信袁長卿之前吹噓過的耳力,可他的這個眼神,莫名就叫她覺得,他應該是聽到了,且還生氣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23:57:53

第九十六章 茶道

  孟老太君一生好個虛名,偏家裡從老太爺開始就不願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只能抓住除夕中秋這兩個機會,做一做「合家歡」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樣,吃了午宴後,眾人仍不許散場,可以去園子裡賞景,可以去院子裡看戲,可以留在屋裡打牌遊戲,甚至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睡覺,卻就是不許走人。

  吃酒時,五老爺那裡就一直在擔心著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會遭人刁難,所以這邊酒席未散,他那裡已經做了諸多安排,又命人進去傳話,請了太太一同去逛園子。

  五太太柔順地應下後,便命來人順便再去通知珊娘一聲兒。五太太哪裡想得到,五老爺直到現在都沒個當爹的自覺,直到來人回去稟報五老爺時,順口說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爺這才想起他是有兒有女的人。許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馬車裡說的那些話,他便命人去把准女婿袁長卿也給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聽到下人說這是五老爺的主意時,便猜到五老爺怕是為了五太太,而她不過是被太太順手帶上的。因此,當她看到她爹居然帶著袁長卿一同過來時,想著之前袁長卿的眼神,不禁有點小尷尬。

  此時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回廊上。見五老爺過來,太太便站起來問道:「怎麼只你們兩個?瑞兒和玦兒呢?」

  「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們時,早跑得沒影兒了。」五老爺不說他是後來才想起這兩個「小兔崽子」的,只一邊抱怨著,一邊扶住太太的手臂,拉著她往石舫的方向過去,一邊又道:「這邊的荷花一向開得好,這怕是今年最後一批了。我已經命人在石舫上設了畫案,你陪我畫一會兒畫,順便再看看你可學會我前兒教你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叫五太太紅著臉擰了他一下。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人,便回頭對珊娘和袁長卿道:「我也命人備了釣杆,你倆可以去那邊的回廊下釣魚去。」

  ——得,居然還嫌他倆礙眼……

  珊娘和袁長卿對了個眼兒。

  他那烏沉沉的眼,無來由地就令珊娘心頭一虛,忙垂著眼避開他的視線。

  袁長卿也轉開眼,沉默著向五老爺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爺滿意地點點頭,便領著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卻叫袁長卿及時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顧自走開的五老爺夫婦,她不禁一陣暗自咬牙——再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爹娘!

  她沒法子了,只得回頭問著方媽媽,「釣杆呢?在哪兒?」

  西園的後花園裡,有著一片設計精巧的池塘。塘裡名花異草,塘邊九曲回廊,塘上涼亭水榭,一應別家池塘邊該設置的應景之物,此處一樣不缺。

  打小在西園裡穿梭,這樣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興致,且袁長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陣如芒在背——若是換作前世,他這樣的眼神,一定會叫她不安,會叫她想著法子去探查他那沒說出口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她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又傻又賤——他愛說不說,憑什麼要她圍著他轉?!

  於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釣杆,帶著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涼亭裡。等她將釣杆架在涼亭欄杆上,剛要回身在欄杆邊坐下時,一回頭,這才發現,袁長卿竟跟著她一同過來了。

  她不由一皺眉,「你跟著我做什麼?」

  袁長卿沒回答她,只以烏沉沉的眼看著她,看得她又是一陣汗毛倒豎,便幹脆俐落地一轉身,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看著她的背影,袁長卿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提著釣杆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處,拿魚食打了塘,下了杆,然後轉過身來,學著她的模樣,背靠著欄杆坐了下來。

  只是,和她四處遊移著的眼不同,他只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仿佛想要勾著她來主動跟他搭話一般。

  偏珊娘倔著,他沉默地看著她,她便沉默地東張西望,於是漸漸的,涼亭裡的氣氛開始詭異了起來。

  見他慣常的伎倆竟難得地不管用了,袁長卿默默歎了口氣,看著遠處的炎風打了個眼風。

  不一會兒,炎風便提了個茶爐過來。他的身後,小廝景風和巨風手裡則各托著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著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為什麼眼前這一幕叫她感覺有點熟悉。原來前世時,袁長卿也曾經在這涼亭裡請她喝過茶……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時候,在她和他還沒有訂親之前。

  她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為什麼會到這個涼亭裡來了,她只記得她站下沒多久,袁長卿就來了,且也像現在這樣,他的小廝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麼樣的婚姻。只是,那時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卻覺得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的內向,因為他的不擅表達。那時候她甚至自以為是地以為,他之所以願意跟她說這些,至少表示他心裡還是有她的……

  三個小廝魚貫進了涼亭,沉默著將茶具一一放好後,又沉默著退了下去。

  臨退下之前,炎風過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著他們一同退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出門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時抬頭看向珊娘,見珊娘那裡沒有任何表示,便只當沒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裡裝著個木頭人兒。

  炎風則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頓時遭遇五福一個狠狠的瞪眼兒。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是立時就迎合著袁長卿的意思,將人全都攆了下去的——好吧,這會兒她竟多少有點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涼亭裡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聲音。

  珊娘一怔,飛快看了袁長卿一眼,又扭頭看向五福。

  就只見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點兒就聽從了袁長卿的指令。六安年紀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經後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沒有動,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禁一陣漲紅了臉。

  於是珊娘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卻並沒有在看著她,而是看著他的那幾個小廝。

  炎風幾個恭恭敬敬向著袁長卿彎腰一禮,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頓時又一陣無語。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責他隨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辯說,他這句話是對他自己的人說的……雖然他們心裡都知道,他這是在打擦邊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於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她瞪著袁長卿時,袁長卿的眼尾卻忽地微微一勾,帶著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終於肯看著我了。」

  珊娘的臉驀地一熱。此時不用袁長卿再耍什麼手段,便是這句帶著親昵的話,便叫五福和六安站不住了。

  於是珊娘默默歎了口氣,只好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帶著六安從亭子裡逃了出去。

  「你什麼意思?!」

  五福六安才剛一走出聽力的範圍,珊娘就皺眉道。

  袁長卿又不吱聲了,只默默看著她,直看得她一陣咬牙切齒,瞪著他道:「我早說過,你有話就說,有……總之,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愛猜人心思,也最煩猜人心思,你……」

  「我生氣了。」袁長卿堵著她的話道,「是你惹我生氣的,所以我覺得,該你先哄著我開口才是。」

  珊娘:「……」

  無語了。她再想不到,那麼成熟穩重的一個袁長卿,居然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

  而,這些話雖然幼稚,卻能聽得出來,那是他真實的想法。

  「你……你,」她掙扎了一下,有點無力地道:「你自己要生氣的,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哄你……」

  「也是。」

  袁長卿的聲音平鋪直敘,甚至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卻無來由地叫人一陣心軟。

  也是呢,他一歲喪父兩歲喪母,怕是從來都沒有過被人哄著的時候……

  珊娘忽地一眨眼,挺直了脊背,警覺地瞪著袁長卿,「你!」

  她一陣憤恨,他一定很清楚,他這樣說,會引得她不自覺地去同情他!

  ——得,她又把袁長卿妖魔化了……

  「十三兒。」袁長卿忽然站起來,走到那張放著茶具的石桌邊,隔著石桌居高臨下看著她,「我聽到你跟七姑娘說的話了。那時候我是很生氣來著,我覺得……」他頓了頓,又自嘲一笑,道:「其實回頭想想,這樁婚事於你來說,確實不是一門好親,難怪你……」他又頓了一頓,「你可是想要改主意?」

  珊娘抬頭望著他。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一身玄色衣衫的他,背後襯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涼亭遮蔽下,那雙嵌在濃眉下的深邃眼眸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黑白分明,那麼的毫無保留……竟是頭一次叫珊娘覺得,原來她也可以透過他的眼,看到他心底隱藏著的情緒……

  緊張,猶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頓了一頓,道:「確實有點不甘心,但我並沒有打算改主意。」——這是實情。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安排於她來說也有好處。

  袁長卿站在那裡沒有動,半晌,才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請你喝茶。」他說著,坐下開始烹起茶來。

  茶道,作為名門閨秀該掌握的技能之一,前世時的珊娘大概也算是精於此道吧,反正曾有人誇過她的茶道。但於珊娘自己來說,所謂的「茶道」,不過是她在人前裝個高雅的道具而已,她從來不曾從那些泡茶的程序和動作中領悟到過什麼高深的道理。便是前世時袁長卿曾給她泡過幾回茶,她也不曾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什麼來。

  倒是如今,隔了一世,許是閱歷不同了,許是心境不同了,倒叫她覺得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

  袁長卿的茶道,與其說是表演給人看的,倒不如說他是在自得其樂。他的動作和他的行事風格一樣,行雲流水,乾淨利落。那種乾淨俐落,不免叫人覺得他似乎正暢遊於天地之間——無牽無掛地、孤獨自在的暢遊著。偏這種孤獨,於他來說並不憂傷。它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天生地長般的存在,他享受著它,擁抱著它,似乎便是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他仍能那麼一直恬然安適地生存下去……

  前世時珊娘就總覺得他只需要他自己,不需要旁人,如今看著他烹茶時,這種感覺竟更加強烈了。

  她抬起眼,看向袁長卿的臉。她總是於不經意間忘了,他此時還是個少年。如今對照著那張明明是少年人的鮮嫩臉龐,卻明顯不屬於少年人的孤寂心境,她頭一次意識到,許不是他不需要別人,而是他從小就習慣了獨自一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跟別人溝通……

  那一刻,明明他仍然給她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卻又莫名叫她覺得,她竟似離他近了一些,對他似比前世又多了一分瞭解……

  當然,這只是瞬間的錯覺,前世時她還曾以為他心裡是有她的呢!

  悶茶時,袁長卿放下茶壺,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正看著他沉思著,於是他那雙墨色的眼眸,便這麼定在了她的臉上。

  直到他忽地一眨眼,那羽毛般濃密的眼睫蓋住黑眸,珊娘才回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竟於不知不覺中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了……

  「我,」他頓了一頓,似默默清了清嗓子一般,然後才接著又道,「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不太擅長跟人說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我更習慣用一種……沒那麼直接的方式,叫人去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我這樣會讓你不高興,我向你道歉。」

  他斟了一盞茶,將它推到他對面的位置上,看著珊娘又道:「既然你不打算改主意,那我們以後還會有很長的時間要相處下去。別的我不敢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慢慢試著去改,我會試著跟你學,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跟你說。」

  他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看著她站起身,看著她在他對面款款坐下,看著她閒適地端起茶盞,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他這才又道:「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什麼話都願意明著跟人說,我總做不到這一點。但我會儘量學著改。如果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或有什麼意見,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別怕我會生氣。」頓了頓,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提,使得下巴上的那道淺溝變得清晰易見起來。「有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這人脾氣很好……」

  珊娘驀地從茶盞上方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張冰山臉,脾氣還好?!

  袁長卿那肉肉的下巴再次一動,引得珊娘的眼再次看向那道小溝。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微笑道,「我確實不愛生氣,更不愛發火。便是有氣,那氣性也很快就會過去。還有。」他又頓了一頓,看著珊娘又道:「之前我跟你說過一遍,現在我再重申一遍。我家那一團糟,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我的問題,我不會叫他們打擾到你。」

  他又默了一默。有些話,叫他直著說,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但若換種方式,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可以一試的。於是他看著珊娘又道:「正如你所說,對於你來說,這並不是一樁好親事,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會努力做到最好,努力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少年那暗藏著炙熱的眼,直燙得珊娘的手一抖。為了掩飾那份莫名的心慌,她一揚頭,將茶盞裡的茶水一口牛飲而盡……

  「當心燙!」

  袁長卿的叫聲到底晚了一步。見她吐著舌,他猛地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伸手便要去扳她的臉,「怎樣了?我看看,燙到哪裡了?」他道。

  他的手還沒觸到她的臉,珊娘便及時側頭避開了他的手,又以一隻手護在臉前,窘迫道:「沒、沒燙到……」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在袁長卿的背後,隔著那一片池塘,十四娘和十一娘正並肩站在對面的穿山遊廊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她倆的神情,令珊娘一陣疑惑。她抬頭看看袁長卿,再看看自己,不由一陣眨眼。

  只見袁長卿正朝她微探著身子,那隻正在收回去的手,以及她這側著身子,抬起一條手臂護著腦袋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像他是暴怒而起,而她則是抱頭躲避……

  這二人,不會是誤會了什麼吧?

  她那裡正眨著眼,感覺到她的異樣的袁長卿已經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那兩個人。想著這地方不夠隱秘,他只得一握拳,忍耐地退了回去。

  那茶盞原就不大,且珊娘已經喝過一口了,所以其實她並沒有怎麼被燙到。看著袁長卿重新回到對面坐下,珊娘轉了轉茶盞,又從眼角處看到十一和十四仍站在那裡沒有走開,便擠著一個笑,沒話找話地問著袁長卿道:「五皇子回京了沒?怕便是回去,也趕不上宮裡的中秋宴了吧。」

  若說袁長卿最不願意從珊娘嘴裡聽到的人名,莫過於是周崇了。他忽地一抬頭,眯著眼眸看向珊娘,「好好的,問他做什麼?!」

  那眼眸中的嚴厲之色簡直可以說一點兒都不加掩飾。

  珊娘愣了愣才道:「我托他幫我打聽一件事的,也不知道怎樣了。」

  「你奶娘的事?」袁長卿問。

  「嗯。」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我現在只有八成的把握。有個人,據說跟你奶娘很像,但我還沒看到人……」

  他行事一向穩妥,不是十足的把握一般不會開口的,可這會兒他也顧不得了,看著珊娘又道:「那人若真是你奶娘,那她應該是在鄰鎮。」

  珊娘一陣激動,想要站起身時,誤用了那條傷腿,痛得她一抽,只得按著傷處坐回去,急切問道:「我奶娘可還好?」

  「你別急,」袁長卿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卻因長廊下的四隻眼而不敢有所動作,只得按捺下自己,以一副冷靜的腔調對珊娘說道:「明兒我就過去看看,若真是你奶娘,我幫你把人接回來。但你爹會同意讓她回來嗎?」

  「會的,」珊娘用力一點頭,「我會說服我爹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23:58:06

第九十七章 拙劣的手法

  珊娘果然沒有看錯十一和十四的神情。晚宴時,七娘便問著珊娘道:「聽說你跟袁大吵架了?」

  珊娘一聽就笑了起來,撐著額頭道:「你聽誰說的?十四?」十一那麼奸滑的人,肯定不會自己開口傳這些話的,倒是急脾氣的十四更有可能。「怕你聽人說的不是我們吵架了,而是說袁長卿險些動手打了我吧……不對,許是說他『已經』動手打了我呢。」

  七娘半驚半疑地一揚眉,「難道,竟是真的?!」

  「怎麼可能。」珊娘笑道。別說動手了,他連吵架都吵不贏她……不,應該說,上一世時他就沒跟她正經吵過一架。實在急眼了,也不過是她一個人在那裡大喊大叫,他鐵青著一張臉轉身走人而已……

  其實現在想想,她被袁長卿的冷漠給激得暴跳如雷時,袁長卿只怕也正因她的潑辣而忍出一身的內傷呢!

  偏這樣的兩個人,這一輩子竟還要綁在一起……

  忽的,珊娘腦海裡閃過他說著「該你哄著我」時,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來。

  這句話跟他一貫給人的印象實在是太過相違了,所以竟叫珊娘記憶深刻……可也忍不住叫她覺得,他這句話像是在沖她撒嬌一樣,且還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撒嬌……

  她搖搖頭,搖掉這忽然而起的奇怪念頭,扭頭對七娘笑道:「怕是不止這些話吧。直說吧,還有什麼?」

  「誒,你還真說對了!」七娘笑道,「就有人跟老太太說,雖說你跟他已經是訂了親的人了,可也該注意著人前的分寸。」

  「你就明著說他們指責我不檢點就是。」珊娘笑道。

  七娘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以前你在西園時,也沒見你這麼沒臉沒皮的,怎麼如今越來越不像原來的那個你了?」

  「許這個才是真的我呢。」珊娘笑道:「姐姐沒覺得,姐姐離了西園後也變了?」

  在西園時,便是七娘聽到這些八卦,也不可能自己跑來告訴珊娘的,她只會站在一邊看著珊娘的熱鬧。

  七娘笑了笑,沒應珊娘的話,又隨口說起家裡幾個已經遠嫁的姑娘們的消息來,「果然各人各福氣,當初誰不說六姐姐可憐?老夫少妻給人做繼室不說,前頭還有四個已成年的兒女。可如今看起來,竟是六姐姐過得最滋潤,姐夫疼她不說,繼子繼女也敬她,倒比大姐姐做人長媳宗婦的要自在,聽說人胖了一圈都不止呢。」

  珊娘笑道:「你怎麼就知道大姐姐不自在了?大姐姐從小就殺伐決斷,她要的是當家主母的日子,如今就正做著當家主母,有什麼不自在的?至於說六姐姐,說白了,六姐姐一向只愛在『吃喝』二字上用心,想來她那些成年的『兒女』也更願意她這樣,大家沒個衝突,自然相互敬讓著了。只要你所求不多,自然也就不容易失落。」

  七娘怪異地看她一眼,伸手擰著她的臉笑道:「你才過的十五歲生辰,倒裝得跟個五十歲的老太太一樣通透。我倒要看看你會把你的日子過成什麼樣!」

  「怎麼舒心怎麼過唄,」珊娘躲著她的手笑道,「我的要求只一條:萬事都別麻煩到我。不麻煩到我萬事好說,麻煩到我,就萬事不好說了。簡單吧。」

  「簡單!就是不可能。」七娘笑著伸長手臂,非要在她的臉上擰一下,「便是這會兒你還沒嫁人呢,麻煩該來時你也躲不過去,又何況以後?」

  七娘這句話原不過是順著珊娘的話說的,卻不想竟給這一晚打了個讖語。

  酒過三巡,七娘拉著珊娘一起去更衣。

  二人一邊說笑著,一邊準備回花廳去時,忽然就從牆角處躥出一個人來。那人猛地撲到她們二人面前,趴在地上就大哭著不肯起身了。

  此時正是酒酣耳熱之際,花廳外到處都是出來賞月散酒氣的女眷們。這突然的哭聲,頓時就把眾人吸引了過來。

  五福也嚇了一跳,忙搶過六安手裡的燈籠照了過去。珊娘這才認出來,來人竟是四喜——她還住在西園時,老太太配給她的丫鬟。當她決定離開西園時,四喜不願跟她走,後來她也就沒問過她被分到了哪裡。

  四喜和雙元不同,雙元怎麼說都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原在西園裡就有些根基。四喜卻是後來才和三和五福一同被挑進西園的。且她和五福一樣,家裡不是侯府的世僕,不過是單身在此「打工」而已,所以她這「跳槽」跳得很有些盲目。

  這會兒看著四喜身上的服飾似乎不像是在屋裡伺候的,珊娘便知道,想來是她當初想要攀的高枝全都沒能攀上。

  她忍不住看了七娘一眼。當初七娘可也是四喜想要攀的高枝之一呢!

  七娘卻早已經忘了這個四喜了,只皺眉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四喜喝道:「好個沒規矩的丫頭!這大晚上的,嚇人一跳!」

  四喜卻已經哭著爬了起來,沖著珊娘磕頭道,「姑娘,我知道錯了,是我對不住姑娘,求姑娘原諒我,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報答姑娘。」

  便有人好奇問著珊娘,「怎麼回事?」

  珊娘還沒答話,就又有個婆子跑了過來,拉著四喜道:「這丫頭,瘋了怎的?便是你求著十三姑娘的原諒,也不該在這個時候,看惹惱了姑娘,打你板子都是輕的!」

  珊娘的眼忽地一閃。雖然她不知道四喜這是唱得哪一齣戲,但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卻是叫她揮之不去,於是抬頭看向剛才問她話的堂姐笑道:「我也糊塗著呢,這是誰啊?怎麼就對不起我了?又要我原諒你什麼呀?」

  她這裡裝著糊塗,倒叫四喜和那婆子不知道該怎麼接口了。

  四喜頓了頓,哭道:「姑娘,我是四喜啊,之前全是我糊塗油蒙了心,我知道錯了,求姑娘原諒我……」

  「我當是誰呢,原來你是四喜啊!」珊娘作恍然大悟狀,看著那位問話的堂姐笑道:「這黑燈瞎火的,她不說我竟都沒能認得出來。這是我之前住在西園時,老太太賜的姐姐。後來我回家養病去了,家裡用不了那許多的人,就把她們還給老太太了。」

  又看著四喜道:「你不是跟著老太太的嗎?怎麼隔了這麼久忽然又想起找我來了?還口口聲聲說著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可是你闖了什麼禍,想要叫我替你求個情?便是你真闖了什麼禍,老太太最是慈愛不過,我倒是可以試著幫你開這個口。可這大節下的,你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還當我怎麼欺負你了呢,叫我怎麼替你開口啊?」

  四喜「梆梆」磕著頭道:「我再不敢求姑娘別的,只求姑娘受我幾個頭,我來世再報姑娘的恩情吧。」說著,她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著右邊的竹林跑了過去。

  那婆子跺腳道:「不好,她要尋短!」說著便向著珊娘屈膝行禮道:「姑娘您看……」

  珊娘的柳葉眼兒一眯,也裝作焦急狀,推著那婆子道:「你還不快去追,我腿不好!」

  婆子一愕,似乎是才剛想起珊娘的這一狀況的樣子。愣了愣,又回身招呼著人道:「多來幾個人,我怕她發瘋,我一個人攔不住。」

  七娘忽然過來,借著扶住珊娘手臂的機會,掐了她一下。

  二人對了個眼兒。

  珊娘低聲笑道:「要不,我們去湊個熱鬧?」

  七娘白著她道:「還看不出來?就是沖著你來的!你還去湊什麼熱鬧!」

  「正因為是沖著我來的,我不去,這熱鬧可不就不熱鬧了?」珊娘又道,「再說,你就不好奇?」

  七娘也確實是好奇,便扶著她大聲道:「你別著急,你腿上傷還沒好呢,那傻丫頭自己想不開,你著急也沒用。」又壓低聲音道:「誰啊?手法如此拙劣。」

  珊娘和七娘這邊一邊猜著一邊往前去,早有一幫好事的女眷和丫鬟婆子們陸續跑到她們的前面去了。

  追進竹林,往那沒人的僻靜處拐了一個彎,若是珊娘沒記錯,前面應該是竹林中的聽雨亭了。她才剛看到聽雨亭的一角翹簷,就聽到前面隱隱傳來四喜的驚呼聲,以及追著她過去的那些人一聲接一聲的大呼小叫。

  可見珊娘和七娘一樣,都是個好熱鬧的,聽到那聲氣兒,二人也顧不得裝模作樣了,忙急急趕了過去。

  到得那片林中空地時,只見前方的小徑已經被人堵了個嚴實。見她們過來,那些丫鬟婆子以及女眷們,一個個全都閉了嘴巴退到小徑的兩側,偏一雙雙看向珊娘的眼,亮得堪比天上那輪中秋的明月。

  在眾人那似乎自帶音效的「唰唰」注視下,珊娘擠過人群。

  於是,眾人的腦袋又全都刷地一下,一致扭頭看向聽雨亭。

  便只見聽雨亭前的小徑上,一個高瘦的黑色剪影站在亭子的陰影裡,身旁還縮著個苗條細長的身影。

  在這二人的前方,四喜仿佛是直直撞到了那兩個人一樣,正仰面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十三姑娘來了。」

  不知道是誰多事嚷了一嗓子。

  四喜反應過來,趕緊翻身跪倒,在那裡沖著被她撞到了那兩個黑影一陣磕頭,卻是自始至終沒開口稱呼被她撞到的那二人。

  便是四喜沒有叫,珊娘仍是一眼就認出了袁長卿那獨特的身影。雖然她一時沒能認出那個縮在他身後的女子是誰。

  於是她終於明白這一場戲的目的了——原來是要引著人來「捉姦」的。

  她看向袁長卿,心裡不禁一陣疑惑,似乎不管在哪裡,她總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稍一頓,她就明白了。別人站著時多少總帶著點鬆鬆垮垮的味道,只他永遠像棵青松似的,不鬆懈地挺直著肩背……

  此時,原本站著圍觀的一個嬸娘忽然回過神來,忙過去推著珊娘轉身,又吩咐七娘道:「你十三妹妹腿上傷還沒好呢,你且先扶她回去休息,這裡……」

  「十三兒。」

  忽然,她們的身後,傳來袁長卿的叫聲。

  這聲「十三兒」,驀地叫珊娘的後脊骨上滑過一道戰慄。有那麼一刻,她眼前一花,差點以為他們仍在山上了。她甚至以為,她一扭頭,就能看到袁長卿又跟片黑色的羽毛般,從頭頂上邊飄落下來……

  「十三兒。」

  袁長卿又叫了一聲。

  若說剛才那一聲如那天晚上他找到她時那樣有些激動而慌亂,那麼這一聲兒可就比剛才那一聲兒沉穩多了。

  珊娘的眼一閃,沖著那個嬸娘微微一笑,推開她的手,回頭看著袁長卿笑道:「原來袁大表哥也在這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7-15 23:58:17

第九十八章 一場鬧劇

  袁長卿驀地往前邁出一步,走出那涼亭的陰影中秋的明月往塵世間灑下一層清輝,此時便是不用燈籠,也能把人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辨,於是眾人便看到,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隔著人群,毫不避諱地直直看向珊娘。

  於是珊娘頓時便感覺到,他目光中那正被他努力抑制著的憤怒、緊迫,以及……一絲慌亂。

  他,居然會慌亂?!

  總是不自覺在心裡把袁長卿妖魔化的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後一轉眼,看向那個從一開始就躲在袁長卿身後的人。

  直到這時她才認出來,那人居然是十四娘。

  這叫她既意外又不意外。

  十四娘這會兒正背對著眾人。珊娘的眼忍不住又眨了一下,腦子裡一陣飛快地運轉。才剛跟七娘討論時,她心裡還想著,這樣幼稚可笑的手法怎麼看怎麼像是十四的手筆。可既然十四在這裡充當了另一個「冤大頭」,那麼很顯然,她不是這件事的主謀之人。

  那又會是誰呢?

  不管是誰,這樁事件的目標再清晰不過,無非是她、袁長卿、還有十四……這麼一算,可懷疑之人也就沒幾個了。

  只是,眼下還不是處理背後那隻黑手的時候。

  更不是給不相干的人旁觀看熱鬧的時候。

  她推開想要攔住她去路的嬸娘和七娘,一瘸一拐地向著袁長卿和十四娘走了過去。

  十四娘這會兒已經半側過身子,正低著頭,以紅腫的眼惡狠狠的瞪著她,顯然是狠哭過了。

  珊娘從來不是個笨人,她只略一想,便猜到了十四娘十有八九是真誤會了下午袁長卿和她之間的事,以為她是有機可乘什麼的,所以才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袁長卿給勾帶了出來。至於她跟袁長卿說的話,珊娘想,大概脫不開端午那會兒她跟十四說的那些吧……

  路過袁長卿身邊時,珊娘下意識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只見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那眸底藏著的些許忐忑,不禁叫珊娘又意外了一下。

  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後向著十四娘走過去,忽地伸手推了十四的肩頭一下,帶著種姐妹間的親昵笑道:「你竟來真的?!說要來告狀的,還竟真來告狀了?」她扭頭看向袁長卿,「她真把我的話學給你聽了?」又道:「便是她真說了我也不怕,我既然那麼說,就是那麼想的……」

  「我知道。」袁長卿截著她的話道。

  珊娘原本不過是在挖空心思找著話來圓轉場面而已,被他這麼貿然一應,倒叫沒防備的她思路一下子斷了線,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著編了。

  也虧得袁長卿反應能力不錯,只一眼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見她一時接不上話了,便接著她的話道:「不過我不信你,也不信她。我覺得你倆這是在聯手捉弄我。可是?」

  他看著珊娘,珊娘也在看著他。二人這般旁若無人的編著瞎話時,一旁的十四娘差點咬破了嘴唇。

  她再怎麼衝動,此時也知道,她是落進了別人的算計裡。當下午在池塘邊看到袁長卿和珊娘那僵持的模樣時,她確實以為她是有機會的,所以她才花錢買通了消息,得知袁長卿會從這裡經過,於是在這裡堵了他……而如今看來,怕是連那買來的消息也都是落在別人算計中的……

  她抬起眼,看著那兩個演著雙簧的人,不禁一陣滿腹酸楚。如果袁長卿肯點頭,她拼著不要名聲鬧一鬧,不定也能學著這不要臉的十三兒,以那樣下作的手段把袁大表哥給搶回來,可他卻明確表示,他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十三兒……如果這時候她不順著他們的話編下去,怕是她最終只能落個身敗名裂了……

  這般想著,她不禁對幕後的那隻黑手一陣咬牙切齒。

  此時她也只得擠出一個笑來,親熱地攬住珊娘的手臂,看著袁長卿道:「還是袁大表哥厲害,一眼就看穿了。」

  此時,七娘和圍觀的那些嬸娘堂姐妹們也都紛紛圍了上來,「怎麼回事?」那個一向「熱心」過了頭的嬸娘搶著問道。

  「沒什麼,」袁長卿應道:「不過開個玩笑而已。」

  偏有人不肯放過他們,追問道:「什麼玩笑,竟背著人開到這黑燈瞎火的地方來?」——那潛臺詞,不言自明。

  於是眾人的眼全都「唰」地一下看向十四娘。

  十四娘一窘,正給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只聽珊娘道:「我們鬧著玩呢,要告訴你做甚?」說著,她還沖著剛才問話的那位吐著舌頭做了個活潑的鬼臉。

  於是有人疑心,有人觀望,有人單是站著看熱鬧,還有人則滿心懷疑的小聲議論,卻因著三個當事人的淡然若定,而再沒人貿然出頭去興風作浪。

  七娘見狀,便過來踢了四喜一腳,喝道:「哪來這麼個沒規矩的丫頭?尋死覓活地嚇唬誰呢?!」又喝道,「管家媽媽呢?不過我母親一時身上不爽利,竟一個個都這樣偷懶放肆起來,還不把人給我綁了,等明兒老太太和太太閑了再發落於她!」又勸著眾人,「不過一個發了瘋的丫頭,大家別被掃了興致,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該問了。」

  眾人這才議論紛紛地散了。

  見眾人都走了,珊娘忽地一撣十四仍扣在她手臂上的手,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和袁長卿道:「好了,你們繼續開玩笑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晚上風涼,吹得我都快冷透了。」說著,也不看向袁長卿,扶著五福走了。

  袁長卿看著珊娘的背影一陣滋味複雜。之前她那不嫉不妒的模樣叫他看了感覺不舒服,這會兒她這麼酸不溜丟地說話,竟叫他感覺更不舒服了。

  「大表哥……」

  身後,傳來十四娘怯怯的叫聲。

  袁長卿臉色一冷,頭也不回地道:「再沒下次。」

  這齣鬧劇竟還沒完,珊娘她們回來時,早有人快嘴快舌地把事情報到老太太那裡了。

  可見老太太最近對五老爺一家積了很多的怨氣,立時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叫過去,從定了親的姑娘更該怎麼怎麼注意言行,到五太太這個做母親的竟怎麼怎麼放縱了兒女,再到太太怎麼怎麼無能管束不了老爺,叮哩噹啷好一通敲打。

  太太雖然膽小懦弱,卻因從小就是被人教訓著長大的,心裡早練就了一套後世稱作「阿Q」的精神作為支柱,只自始至終低眉順眼地逆來順受;珊娘是全然把老太太的話當過耳清風般,聽了個東耳朵進西耳朵出。這母女倆雖然在人前都裝著乖順,骨子裡的心不在焉,豈能瞞得過人精似的老太太?於是瞬間,老太太心裡十分的不滿就漲至了滿格,原本還精心包裹在和藹勸誡之下的針刺,漸漸便露出了森森的鋒芒。

  後世說:一份幸福兩個人分享,會得到雙倍的幸福;一份痛苦兩個人分擔,會減輕一半的痛苦。珊娘母女此刻便是如此。她倆彼此相互支撐著,都沒怎麼把老太太的話往心裡放,卻可憐了旁邊孤零零的十四娘,都快被老太太罵得站不住腳了。

  正這時,五老爺進來了。

  「那丫頭呢?!」五老爺一路氣衝衝地嚷嚷道。

  珊娘以為是在說她,便往五老爺面前站了一步。

  結果五老爺只安撫地摸摸她的頭,便又扭頭瞪著老太太問道:「那丫頭呢?」

  十四娘想,既然五老爺指的不是珊娘,那一定是她了,便也忐忑地往前走了一步。

  五老爺頓時沖她狠狠一瞪眼,「等會兒我找你爹算帳去!」然後又瞪著老太太嚷嚷道:「人呢?」

  老太太正糊塗著,才剛要問他指的是誰,五老爺那裡接著又嚷嚷開了,「當初人是老太太給的,我們自然都當是個好的,偏珊兒要搬回家時她竟挑三撿四不肯跟著。行,大不了我們不要了,把人還給老太太就是!偏今兒竟又鬧出這麼一齣,這算什麼?!知道的,說是老太太御下不嚴;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們珊兒怎麼苛待了人,才險些逼出人命呢!」

  眾人這才恍然,老爺指的是四喜……

  「還有!」老爺一回手,指著圍在老太太的四周看熱鬧的侯家眾女眷們,氣急敗壞又道:「侯家女兒是嫁不掉了還是怎的?不過一個袁長卿,怎麼就跟狗群裡扔了根骨頭似的,叫你們搶成這樣?!行,今兒我把話放在這裡了,誰看中了誰拿去,我們家不稀罕,明兒……」

  要不是五太太及時撲上去叫了聲「老爺」,還不知道這脾氣一上來就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五老爺說出什麼樣的話來。老爺看看太太,硬是往下嚥了嚥怒氣,回頭瞪著老太太道:「今兒老太太非得給我和我們珊兒一個說法不可!」

  珊娘則被老爺的怒氣震得一陣目瞪口呆。雖說全家都知道五老爺和老太太的關係不好,可以往老爺頂撞老太太時,好歹還知道關著門背著人的,偏今兒竟這麼當眾給老太太下不來台……可見五老爺是被這一齣齣的鬧劇給氣狠了……

  說實話,便是鬧出這一齣齣的鬧劇,老太太原也沒往心裡放,只想著怎麼借著機會敲打一下越來越不聽話的五房,卻再沒想到,她這渾兒子——還是親生的——竟當眾這麼鬧騰起來……且不說袁長卿被人算計一事,至少四喜這件事,確實可以算得上是老太太當家不嚴……老太太頓時氣了個仰倒——今兒可還是中秋團圓夜呢!

  老太太那圓潤的下巴被氣得抖了又抖,正抖抖嗦嗦指著五老爺罵著「逆子」,忽然就聽到外間一陣腳步雜踏,吳媽媽慌慌張張地進來報:「老太爺來了。」

  說話間,珊娘的祖父,侯老太爺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話說侯府自最後一任老侯爺那一輩子起,就有點陰盛陽衰。老太爺自年輕時就叫他祖母給看扁了,所以他祖母才給他娶了房厲害媳婦——便是如今的孟老太君。好不容易等到老祖母沒了,老太爺以為他終於可以翻身當家做主人了,結果一回頭,才發現家裡的大權早叫他媳婦孟老太君給攬了過去。

  老太爺有心想造反,可就如他祖母當年對他的定論一樣,他吃喝玩樂一流,心計手段全缺,這麼多年來,在老太太手裡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而雖說跟老太太鬥了一輩子,且還一直是輸多贏少,這卻不妨礙老太爺已經把打擊老太太變成了一項他最熱衷的娛樂活動。

  正如後世某個偉人所說,「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老太太鬥,其樂更是無邊的無窮」……總之,聽說後宅出了這樣的大熱鬧,且老太爺覺得五老爺指責得是,這些亂子都是因為老太太當家不嚴,這會兒老太爺哪有不蹦噠出來找著老太太麻煩的?

  總之,接下來,都輪不到五老爺跳腳替十三姑娘喊冤叫屈,老太爺和老太太這兩個加起來都已經滿百歲的老冤家,就這麼當眾先鬧了起來……然後,好好的一場中秋家宴,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自然,珊娘的「委屈」也好,袁長卿和十四娘的那點疑似「緋聞」也罷,這會兒全都沒人追究了……

  只是,便是別人忘性大,五老爺卻是忘不了這個不守「婿」道的准女婿袁長卿,於是拉長著一張馬臉,把袁長卿給提溜回了府裡。

  進了府門,若不是袁長卿這會兒個頭已經比老爺高了,老爺怕是得擰著他的耳朵把他給拽進書房去問罪。

  看看氣勢洶洶的老爺,再接到袁長卿臨走前遞過來的委屈眼神,珊娘原想要跟上去瞧個熱鬧的,卻被太太攔了下來。

  太太笑道:「今兒一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去吧。」說著,難得的強硬了一回,囑咐著迎出來的三和跟五福:「伺候好姑娘。」然後太太一轉身,便跟在老爺和袁長卿的身後去了書房。

  等太太來到書房,才剛一掀簾子,就聽到五老爺在那裡大吼大叫著:「退婚!明兒我就讓桂叔準備舟船,我親自進京去退親……」

  「岳父!」

  五老爺的叫聲還沒落,就聽到袁長卿也叫了一嗓子。五太太一抬頭,便看到袁長卿硬梆梆地在五老爺面前跪了下來。

  五老爺沒想到袁長卿會突然給他跪下,嚇了一跳。

  太太也嚇了一跳。而若說五老爺心裡對袁長卿一直存著顧忌,五太太卻是早已經把他當自家女婿了,忙不迭地過去攙起他,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又抬頭睇著老爺道:「老爺性子急,長生你有什麼話慢慢跟老爺說,我瞧著你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孩子,裡面一定有什麼緣故。」

  太太這句暖人心的話,說得袁長卿鼻頭一酸,看著太太險些紅了眼圈。臨走時他看了珊娘一眼,原是怕她也像五老爺那樣想的,偏她跟個沒事人兒一樣——可見她心裡果然像十四說的那樣,「沒有他」……

  便是五老爺罵他一頓,他也認了,偏老爺上來就嚷嚷著什麼「退婚」,整個家裡,竟只有太太一個是知道心疼他的……

  「岳母。」袁長卿萬分委屈地叫了太太一聲,又就著五太太的攙扶站起身,對坐在書案後氣呼呼張著鼻孔的五老爺道:「岳父息怒,是我的不是,一時大意,叫人鑽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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