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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何堪]聯手幹票大的(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3:40     標題: [何堪]聯手幹票大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8-19 23:52 編輯

【書名】:聯手幹票大的
            
【作者】:何堪

【內容簡介】

  【正常版】文案:

  穿越女遇上穿越男,冒牌女刺客遇上冒牌皇太子——同是異鄉漂泊人,一朝穿越到皇家,你不會武我不識字,何不聯手幹票大的?

  竊鉤者賊,竊國者,為龍鳳也。

  【輕鬆版】文案:

  穿越是門技術活,她邵萱萱穿越,就是個差點一命嗚呼的女刺客,而另一位呢,雖然也各種坑爹,好歹是當朝太子,就算弟弟算計,叔叔陷害,怎麼說也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主。

  【逗比版】文案:

  女主:

  殿下您不會武功,看到刺客應該要暈倒。

  殿下您最不喜歡吃紅燒肉了,再喜歡也要等晚上悄悄再吃……

  男主:

  你馬步扎完了?

  箭法學會了?

  看到母馬不會發抖了?

  最起碼,也學一下握刀殺人的pose怎麼擺吧。

  (BT陰狠假皇子x花心軟妹假刺客/太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4:01

第一回  還魂

      邵萱萱睜開眼楮時,看到的就是一大灘鮮紅的血跡。

      面前的男人不過十七八歲,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相貌俊朗,赤裸著上半身仰躺在被褥之間,胸口的匕首幾乎連根沒入——而她的手,正牢牢地握在匕首柄上,白如蔥玉的指節上全是血漬。

    殺人了!

    她居然殺人了!

    邵萱萱嚇得面如土色,松開匕首就要爬起來——這麼一爬,她才發現自己另外的手和胳膊都被繩子綁在床柱上,身上的衣服也古里古怪的,顏色鮮紅,樣式跟電視劇里的戲服一樣又寬又大,最重要的是居然沒有穿褲子!

    內褲外褲,一條都沒有,稍微一動就露出一大截白嫩的大腿!

    她只是加班累了趴桌上打了個盹而已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還是說她其實是在做夢,春夢?!這個春夢實在也太有創意了!

    邵萱萱狠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痛得差點尖叫出聲,然後又在不遠處的地上看到了條被割成條狀的紅布褲子,撕成好幾片的疑似內衣褲的東西,以及黑布的靴子、銀色的軟甲、銀色的頭盔……

    邵萱萱覺得那些東西原來應該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因為這位明顯還穿著褲子,與褲子同色的外袍也都完完整整地躺在床沿那。

      既然不是做夢,附近又沒有攝像頭,難道是……穿越了?

      邵萱萱眨巴眼楮,一般穿越不都只要裝失憶就好的麼?不都還都有嘰嘰喳喳喜歡喊“小姐(格格/公主)您終于醒了!”的丫鬟充當導游介紹時代背景的嗎?

    再高級一點,不都能自帶個什麼系統、繼承一下身體記憶什麼的?

     邵萱萱滿腦子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小說,面前的屍體卻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她似乎確實穿到別人的身體里來了,手腕上的胎記都不見了,但是……既沒有導游小丫鬟也沒有天降什麼系統導航過來給她。

      她穿成了一個殺人犯,還是被人綁在床上,連條褲子都沒穿的殺人犯!

      她要穿個什麼紗衣啊、襦裙啊,還能聯想一下自己是不堪侮辱的社會底層婦女甚至是被強取豪奪的好閨女拼死頑抗,殺死了有錢人家的變態大少爺。

      但看看自己身上和地上,怎麼看也像是那種侍衛的裝備——所以,她是穿越成了那種女扮男裝的……女侍衛?女刺客?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被殺的這個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正常人家怎麼可能把人綁成這樣還不給褲子穿?

      連侍衛(刺客)都要搞到床上去,那得饑渴成什麼樣了,怪不得丟命!

      邵萱萱閉上眼楮對他拜了幾拜,小心翼翼地把匕首從他胸口抽了出來。刀刃在肌肉中抽動的感覺實在是太太可怕了,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匕首尖徹底離開他胸膛的瞬間,大量的鮮血汩汩流出,邵萱萱咬緊了牙關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死得多慘,有怨抱怨、有仇報仇,千萬要找對人啊!我就是借這把凶器割一下繩子逃生,跟你的死沒有一毛錢關系的,求放過求忘記,多謝多謝了!

      她把匕首在被褥上擦了兩下,小心翼翼地割斷手上的繩子,正要去割腳上的,外面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邵萱萱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割繩子的手都開始發抖。

      腳步聲到了門口,就停住了,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叫道︰“殿下吩咐了不許人打擾,你們還敢亂闖,不要命了嗎?”另一個聲音道︰“外面有刺客闖入,我們也是擔心太子殿下安危,吳公公一直阻攔,跑了刺客,傷了殿下,你擔待的起嗎?”

      刺客,真是刺客?!

      邵萱萱聽他們唱大戲似的,你一聲我一聲的 嗓子,哆哆嗦嗦地割斷剩下的繩子,連滾帶爬地躲進了床底下。

      外面的人說這里有“太子殿下”,難道這里是皇宮?

      果然是穿越了!

      那她怎可能出得去?!

      穿越的人要是死了,是回到原來的世界去,還就客死異鄉了?

      邵萱萱縮在黑漆漆的床底下,使勁裹緊袍子,越想越是心涼——都說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她也是絕望到了極點,突然就有點後悔,自己剛才怎麼就沒把那個變態的褲子剝下來穿上。

      穿著褲子死,和光屁股死,意義還是有點不同的吧。

      外面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吳公公也突然意識到這麼久怎麼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與侍衛一起沖了進來。

      邵萱萱在床底下看到了無數穿著與她身上的袍子配套的褲子和靴子的腿,原來自己假扮的是他們中的一員。

      吳公公尖銳地大叫出聲︰“來人啊!有刺客!太子遇刺了!”

      邵萱萱拽緊了匕首,一聲也不敢哼,然後又聽侍衛說︰“殿下還有氣,快去請太醫!”緊接著,就是各種匆促的腳步聲。

      邵萱萱趴在那大氣也不敢出,從半夜熬到凌晨,又從凌晨熬到深夜。床上的太子殿下就是死活不肯斷氣,皇帝皇後貴妃太後皇叔皇弟,人一撥一撥的來,又一撥一撥的走,房間里就是不斷人。

      第三天早上,又冷又餓的邵萱萱終于聽到守夜小太監那小細嗓子憋出來的一聲哭腔︰“太子殿下沒氣——”

      死了,終於死了啊!

      邵萱萱也憋不住流出了眼淚,再不死,她就要活活餓死渴死憋死在床底下了。

      那小太監的哭聲戛然而止之後,始終沒有後續,隔了很久,才聽到他激動地嚎了一聲︰“殿下,您又活過來了!”

      邵萱萱腿肚子發麻,差點失禁,然後就聽到一個男聲問︰“你……是誰?”

      小太監又哭了,嘀咕了句“太子殿下,不要嚇奴婢”,隨即欣喜地向外大喊︰“殿下醒了!奴婢把殿下從鬼門關叫回來了!”

      邵萱萱終于還是厥了過去,再醒來時,就聽到變態……哦不,太子殿下正在跟小太監說話。

      什麼這是哪一朝啊,皇帝是哪一位皇後又是何許人也,皇子皇孫生了多少,朝中百官都有哪些……太子被女刺客在心口上捅的那一刀似乎真的影響很大,不但連祖宗八代都忘了,似乎連自己的模樣年歲都不記得了,還跟太監討了鏡子,說是要看看自己的氣色。

      邵萱萱迷迷糊糊聽著,心想你不會也是穿越的吧——自己要是穿越的俗套一點,幸運一點,肯定也會按這個套路好好跟“土著導游”套話吧。

      可惜現在她已經光著屁股在黑漆漆的床底下趴了三天三夜了,氣都快沒了,哪兒還有心思知道三皇子的名諱四皇子的功課。

      要是有個馬桶就好了,要是有杯水就好了,要是有條褲子就好了……以前看糗百段手說倒霉蛋穿越過去也是立馬嗝屁的命,她還笑得沒心沒肺,現在一回想肯定是當時只看不發,沾染了太多霉運。

      她不知不覺掉了幾滴眼淚出來,然後就聽頭頂上的變態突然說︰“吳有福,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邵萱萱眼淚掉得更凶,手腳都沒什麼勁,但還是努力往外看了幾眼。

      在床腳凳附近,放著只精致的夜壺,邊上的凳子上,擺著外衣和外褲,再往外,架著屏風,屏風外有桌子,桌子上有點心和茶水。

      邵萱萱舔了舔嘴唇,她沒有那麼貪心,能收拾體面點被抓也比現在這樣強,要是再好運一點,跑出去了,哪怕被抓去裹小腳母豬一樣生孩子,也一定不會比這三天難熬。

      吳有福弓著腰退了出去,邵萱萱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沿。

      久違得天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楮,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再一次往外爬了一點點,把腦袋伸了出去。

      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眼楮,邵萱萱覺得脖子涼涼的,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明晃晃的劍刃由上而下垂落,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終於捨得出來了?”

      她聽到頭頂上的聲音這樣說,聲音又冷又譏誚,完全沒有了剛才詢問吳有福時的天真茫然。

      邵萱萱趴著沒敢動,那劍尖便擦過她面頰,將垂落的頭發挑開了一些︰“居然還是個女人。”

      劍尖直直地戳在她鼻梁前,邵萱萱不敢開口。她只希望太子殿下忘了自己做的變態事情後,順帶把這個女刺客也忘了。

      “出來。”

      邵萱萱靠著手肘和膝蓋,挪啊挪啊地把大半身體挪了出來,然後就僵著不動了。

      頭頂上的劍立刻就逼近了幾分︰“還不出來,不要命了?”

      邵萱萱全身都在顫抖,但還是紅著臉把話說了出來︰“不、不是……我……我……沒穿……沒穿褲子。”

      太子殿下顯然也愣了一下︰“為什麼不穿?”

      “……之前……被你劃破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5:45

第二回  煉獄

太子殿下顯然也愣了一下︰“為什麼不穿?”

    “……之前……被你劃破了。”

    邵萱萱記得他是問過吳有德自己被刺那天的情形的,吳有德也盡職地描述了下房間的情況,連床柱上的繩子,地上被劃成破布的褲子、御林軍的頭盔都沒放過。

    太子殿下顯然也想起了這件事,沉默了半晌,然後道︰“沒穿也得出來,不然我把你腦袋也劃成那褲子那樣。”

    邵萱萱眼淚掉得更凶了,這人肯定是本尊!活脫脫的封建余孽!草菅人命的主啊!虧她還曾經幻想他也被穿了,哪個21世紀的大好青年也不能這麼不要臉這麼變態呀!

    她哆哆嗦嗦爬出來,死死地拿手拽著袍子下擺,遮蓋住下半身,但大半條白嫩的長腿還是露在了外面。

    上面幾只清晰的掌印,還有一些發青的鞭痕。

    “誰讓你躺著的,跪起來。”那個聲音不耐煩地吩咐道。

    邵萱萱撐著地板努力了幾下,無奈地搖頭︰“真的……沒力氣……”

    太子殿下于是沉默了,過了好半天,突然拿劍筆直地朝著她左邊的胸口刺了過去。

    邵萱萱驚叫著坐起來,堪堪避開了那凶狠的一劍。

    “這不就有力氣了,”他冷笑,“頭抬起來我看看。”

    邵萱萱全身都在發抖,勉強把臉抬了起來——床上的人斜依在床頭,蓋著繡了蟒紋的暗紅色錦被,烏發如墨,更襯得面如白玉,偏偏那雙眼楮卻冷到了極致,落在人身上,好似有蛇信在肌膚上舔舐。

    邵萱萱只看了一眼就把頭低了下去,背上陰冷濕潤,大量的汗液迅速滲出,匯聚成流。

    她一向都喜歡漂亮的東西,可是眼前這個少年,猶似沾了血的艷麗毒蛇,美則美,卻給人一種全身都是毒素的錯覺。

    劍尖又朝著她遞了遞︰“叫什麼?”

    “邵、邵萱萱。”

    “晅晅?”劍尖往上輕挑,落在她下巴上,“你一個小小刺客,也敢稱‘晅’,豈不是沖撞了孤?”他說到那個“孤”字,語調加重了一點,劍尖也更往里刺入一分。

    邵萱萱這時才想起來,他名字里似乎也有個“xun”(ㄒㄩㄢ)字,但是……這就沖撞了?男人總不至于和女人一樣用一個字吧,就是一樣,你的肯定是繁體寫法,我的那個是現代漢語簡化漢字呀!取個名字重個音都不行?

    她忍不住打了個嗝︰“……不……不一定同字……字的。”

    “非得同字才是沖撞?”太子的聲音有種奇異的譏誚感,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蠢話一樣,只拿劍尖慢慢地在她下巴和喉嚨交界的柔軟肌膚上滑動。

    雪白的劍刃倒映著她蒼白的臉頰,眼淚和汗水一滴滴落下來——邵萱萱卻完全沒有留意到那被劍刃明白倒映出來的陌生女孩臉龐,她控制不住上下牙齒相撞,發出咯咯的響聲。

    難道真的就要死在這里了?

    死了的話,是不是……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

    沒準再睜開眼楮,就會發現其實只是做了個噩夢……長劍“噗”的扎入她小腿,大量的鮮血從腿上流出,巨大的恐懼和痛楚瞬間將她帶回了現實。

    不是夢!

    她正在被殺死!

    邵萱萱尖利地叫了出來,長劍卻再一次被拔起,鋒利的劍刃滴著血抵在她喉嚨上︰“再發出一點兒聲音,就先把你的舌頭割了。”

    邵萱萱迅速抬起捂著腿上傷口的手,緊緊地捂在了自己嘴巴上,甚至連哭都忘了。

    她看過有關智斗歹徒的科普,要聽話,要順從,要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是無威脅的……喉嚨里還是有細微的聲音一下一下傳出,那是來自身體本身的恐懼,像打嗝一樣難以抑制。

    血流了一地,她覺得身體里的熱量都在消失。

    太子向著門外叫了一聲︰“吳有德,張舜。”

    門吱呀打開,吳有德和另一個小太監很快進來,看到這場景也嚇了一跳。

    “殿、殿下!”

    “清理個屋子出來,把她給我弄進去,弄件衣服,捆結實點,別給弄死了。”

    吳有德趕緊點頭,正要出去叫人,太子又開口道︰“就你們二人收拾吧,別再叫旁人知道了。”吳有德聞言只得自己親自去找了點紗布藥物,簡單給邵萱萱止了血,又叫張舜拿了大毯子來,將她鬆鬆一裹,拖抱了出去。

    邵萱萱幾天沒吃沒喝,又給這麼一嚇,光那一劍流的血就比這輩子還多了,因為恐懼才全身心都不敢鬆懈了。離開那個可怕的少年皇子之後,全身脫力,縮在毯子里迷迷糊糊著就暈了過去。

    吳有德把人抱到後殿小屋里,手腳都拿繩索捆了,想到太子說的那句“別給弄死了”,又讓張舜替她稍微整理了下頭臉,讓廚下備了些吃食。

    邵萱萱幾乎是聞著粥香醒來的,睜眼看到吃的,恍惚回到上班前的早晨,清粥小菜,再加一根炸的酥酥的油條……

    她看到了那個小太監張舜的臉——之前其實也聽到過聲音,殘暴太子死而復生時,哭嚎著“奴婢把殿下從鬼門關叫回來了”的就是這位——他看起來比那個太子還要年輕一些,嘴唇紅潤,眼眸烏黑,帽子下漏著幾絲鬢角。

    大約是生理殘缺的緣故,下巴上沒有一絲胡渣,清秀里透著陰柔,頗有幾分影視劇里秀美孌童的風致。

    邵萱萱看得晃神,這要是以前,大約只能在轉發圖片里看到,跟著大家一起評價︰真是漂亮的男孩子哇!

    張舜見她醒來,就端起粥碗,朝著她送了過一勺過來。

    邵萱萱猶豫了片刻,經不住美食加美色的誘惑,張嘴吃了下去。

    人養眼,粥也美味。

    不過,當太監的話,也就不能算男人了,得跟泰國人妖歸一掛……有了第一口,下面的就順理成章起來,小半鍋米粥都被她吃下,連配菜都一絲不剩。

    吳有德做事是很有分寸的,太子說“別把人弄死”,那自然跟“好好伺候”著還是有所不同的,是以準備了白粥,卻沒備點心。

    小太監見她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也只拿手帕給抹了下嘴巴,便收拾食盒出去了。

    邵萱萱靠在椅子上消食。

    衣服換過了,那緊迫的尿意也已經消失了,想來已經在沒有知覺的時候排泄過了。

    一想到尿濕的褲子可能是張舜換的,她又有些臉紅。但他只能算半了男人,看了就看了,總比穿著濕褲子好,邵萱萱這樣安慰自己。

    她的視線在屋子里掃了一圈,最終定格在了唯一的那扇窗戶上。

    老式的木質雕花窗,窗格上糊著紙,並沒有現代仿古建築里常見的玻璃。

    如果可能逃出去的話……邵萱萱吸了吸鼻子,掙動了一下綁在腰上的繩子,腿上的傷又劇烈地疼了起來。

    她現在,連走路都困難,要怎麼跑呢?

    從早到晚,那個太子都不曾出現,只有小太監和吳有德進來過幾次,有時是檢查她脖子上、大腿上、後頸等處的傷口,有時單純就是看一眼她是不是還在這里。

    他們不開口,邵萱萱當然不敢說什麼。

    腿上的傷,不就是說話說出來的?

    《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不肯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果然不是太緊張,吃人的舊社會,確確實實就是這樣的殘暴!

    近傍晚,吳有德和張舜又來了,這一次的飯菜明顯比中午好上不少,撤走飯菜的時候,連魚刺都仔仔細細收拾乾淨。

    邵萱萱被他們搬到椅子上,肚子吃飽了,身上的傷口也算包裹著,雖然手腳都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好歹沒有人拿刀架著脖子。

    張舜拎著裝了髒水的木桶出去了,吳有德彎著腰在那收拾食盒。

    他年紀其實不算太大,但常年總是佝僂著腰,看著便比平常人老那麼一些。

    美少年不在了,變態也不在,邵萱萱就有點昏昏欲睡。

    她正夢到自己進便利店買了抹茶蛋糕付款,眼前的視線突然暗了下來。

    “聶姑娘——”

    她倏然睜開眼睛,就見吳有德正把離她不遠的的燭台點上,嘴唇對著燭火微微開翕︰“您受委屈了,莫要擔心,莫想不開,他總是有法子的。”

    那聲音輕得像根絲線,又像燭台火焰頂端掐尖逸出的一縷青煙,晃晃悠悠地飄進她耳朵里,很快就消散了。

    她愣愣地看著吳有德,他點完了燈,拎著食盒又出去了。

    “他”有辦法?

    “他”是誰?

    “聶姑娘”,這個身體的本主姓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5:57

第三回  內奸

      吳有德離開後,張舜又進來把她搬到了床上,也退了出去。

      邵萱萱白天睡得多了,這時面對著木質雕花的老式床榻,卻怎麼也無法入眠。

      這種類型的床她在博物館見過,在古鎮民居也見過,一張床就像一間小房子,躺進去後才發現,連頂上都是各種描金、鏤空的花紋。

      甚至還畫著各種匪夷所思的奇詭故事,一副一副,從床頭畫到床尾。

      邵萱萱覺得畫上的每個人都長著一張可怖的臉,笑起來就像那少年皇子一樣陰冷。

      僅管他並不曾對她笑過。

      她側過臉,看著床外的房間發呆——帳幕沒有放下來,燭台上的火苗一抖一抖地燃燒著,不時有燭淚順著燭身滑落下來。

      橘紅色的火苗只尖梢的一點兒是青色的,無力地舔舐著空氣。

      她看著看著,只覺得喉嚨發癢,心口發悶,到底還是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被搖醒,睜眼就看到太子那張冷漠艷麗的臉。

      邵萱萱渾身一哆嗦,迅速就要往後掙扎,這麼一動,才發現自己手腳都還被綁著,動彈不得。

      床邊不遠的燭台已經熄滅了,太子一手舉著油燈,一手鬆開她肩膀,轉而捏在了她臉頰上。從眼睛到嘴邊,他一點一點仔細地檢查過去。

      邵萱萱連氣都不敢出,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太子這一次卻沒有怎麼為難她,居然還難得地開了個笑笑的玩笑︰“現在才知屏息,不覺得太遲了?”

      邵萱萱聽不懂,只好瞪大眼睛。

      太子把油燈下,長長的黑發散落在白色深衣上,側面看著真是美好如畫。

      可惜有一副蛇蠍心腸,而且還是封建餘孽。

      他指了指燭台︰“你以為吳有德能帶你出去?他不過是要殺人滅口而已,我若是不來,等到明日一早,你恐怕連屍體都涼了。”

      邵萱萱眼睛睜得更大,心裡如有千百頭野獸嘶吼,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宮闈鬥爭了!

      果然穿越了之後就是要開始宮鬥!

      不過,起碼得讓她知道競爭對象是誰吧?

      總不可能是吳有德這麼個老太監要跟自己“爭寵”,這麼臉都不露一下直接就來下毒,敵人實在太陰險了啊!

      邵萱萱更想回家了。

      太子見她仍然不說話,語氣又譏誚起來︰“怎麼,還不相信?你不相信的話,那我便好人做到底,把燭台重新點燃,看你明天是死死活。”

      說著,作勢就要起身。

      邵萱萱趕緊伸手拉他,手一動才發現還沒綁著,整個人倒是隨著動作滾了半圈。就跟塊不規則土豆似的,骨碌碌從床中央滾到了床沿,挨到了他的衣擺。

      總算是把“別走”的意願表達了出來。

      太子瞅著她冷笑,邵萱萱咽了下口水,強忍著恐懼說︰“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句完整的話來,倒是把眼淚逼了出來,流了一臉。

      太子皺起了眉頭,手抓著她領口將人往上提了提,總算沒讓眼淚沾到自己衣服上。

      “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聽話,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不然……”威脅的話他就不往下說了,但光那個冷颼颼的眼神,也夠邵萱萱受了的。

      她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

      太子于是又坐了下來︰“你叫什麼?”

      “邵……”

      第一個問題她就答不下去了,“萱”字是忌諱,差點廢了她一條腿呢。

      太子的表情果然又不好看起來,隨時都要動手抽她一樣。

      邵萱萱苦逼地看著他︰“我真的就叫這個。”

      太子盯著她不說話,半晌,突然就把她身上已經滑落到腰際的被子給掀開扔到了一邊——那條被刺傷的左腿被白布包裹著,可憐兮兮地暴露在空氣中。

      邵萱萱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又來了!

      這個暴虐狂!

      擱現代社會這就是個少年犯,還是那種能引起全國人民憤怒討伐的反社會人格!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太子漠然地看了一眼她的腿,最後給一次機會一樣問,“你說你姓邵,那吳有德口中的那位聶姑娘,又是誰?”

      邵萱萱腦子裡"嗡"的一聲,驀然明白了他憤怒的來源︰

      太子居然在監視著這個屋子的一舉一動!

      吳有德認識這個身體的原來主人,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要刺殺太子,太子沒死成,刺客被她邵萱萱穿越了,吳有德還想無聲無息殺了她邵萱萱滅口……無數信息匯聚在一起,邵萱萱那顆只知道偷窺財務遮蓋起來的同事工資條的腦袋登時就當機了,只大大的“宮鬥”兩個字在腦海里走馬燈似的反復滾動。

      人家穿越了都是跟妃子鬥的,她來的這個鬼地方,太監和太子居然也鬥得這麼開心,藝術果然來源於生活。

      太子等了又等,終于一巴掌狠拍在她的傷腿上,邵萱萱“啊”的大叫出來,涕淚橫流。

      太子不耐煩地撩起被子一角,塞住了她嘴巴,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不該出聲的時候卻在那亂叫。

      他的手按在她傷口上,一點一點開始用力,被他半捂住腦袋的邵萱萱全身都開始發抖,顯然疼得厲害。

      他微俯下身,壓低聲音問︰“說不說?”

      被子底下的人瘋狂地點頭,就差搖尾巴了。

      太子鬆開了傷口,將被子拿開。邵萱萱臉上全是碎亂的發絲,臉色發青,眼淚順著臉頰橫淌,嘴唇哆哆嗦嗦地開翕著︰“我……我真的……不記得了……我……我醒來就……就這樣……以前……不記得……不記得了。”

      太子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邵萱萱覺得左腿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她已經沒有退路,倒豆子一樣往外說實話︰“我真的沒有騙你,我叫邵萱萱,生下來就叫這個……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到這裡……不認識……你們都不認識的……”

      有那麼幾秒鐘,她覺得時間是靜止的,頭上的人俯視著她,連眼珠子都不錯一下,仿佛凝視著屍體的鷹鷲。

      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什麼珍惜物種一樣盯著她的脖子——下午的時候,吳有德也曾經認真地檢查這里,還給她上了層藥。

      太子驀然收回手指,直起身,連按在她傷腿上的手也鬆開了。

      “那麼邵萱萱,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這個身體的本人,”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是借屍還魂到這裡的?”

      “借屍還魂”這麼有傳統氣息的詞說得邵萱萱有點發懵,瞬間從穿越劇跳頻道到聊齋的感覺,但她還是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我……我就午睡,然後就睡著了,睜開眼睛……”邵萱萱小心翼翼地解釋,“就看到……你。”

      “然後就躲到床底下?”

      邵萱萱當然不敢把自己拔匕首、拜死人的話說出來,迅速地點頭。

      太子這回卻不大相信的樣子,蛇信一樣的眼神又探了過來︰“你撒謊的時候,就眨巴眼睛?”

      邵萱萱喉頭發緊,她媽也這麼說過她,小時候帶改過分數的成績單回家時,眼睛眨得跟美猴王一樣。

      太子顯然沒有她媽這麼溫柔,手又作勢要往她傷腿那落去——這和她媽媽當年的小木尺,完全不是一個戰鬥力的東西。

      “我醒來就看到你躺著,吳有德在外面跟人吵架不讓人進來,我以為你死了就把胸口的匕首,拿來割斷繩子鑽到床底下去了!”

      邵萱萱閉上眼睛喊了出來。

      她以為她的聲音大到震耳欲聾,其實也不過小貓哀嚎一般,倒是那個閉著眼睛的神情,頗有點慷慨赴死的意思。

      太子的手終于還是沒有落下去,只盯著她重復︰“吳有德不讓人進來?”

      邵萱萱點頭。

      他又道︰“你以為我死了?”

      邵萱萱這回不敢點頭,垂著眼睛裝傻。

      他卻自顧自轉移了話題︰“就算你是借屍還魂的,死前總有籍貫家人,一一說來我聽聽。”

      邵萱萱抿了抿嘴,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你真的相信啊?”

      太子沒回答她,只是冷著臉把手搭到她那條左腿上,對著已經開始滲血的傷口用力按了下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6:09

第四回  合作

      “我知道的事情,全都已經告訴你了。”邵萱萱忐忑地坐在那,臉上的眼淚還沒全乾,小心翼翼地打量太子的臉色。

      他坐在椅子上,距離不遠也不近,用一種類似於科幻片裡人造人掃描信息的眼神瞅著她——自從她坦白自己是穿越來的之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表情。

      這個小變態的膽子倒是很大的,一邊問她是不是“借屍還魂”,一邊還真不像是怕鬼的樣子。

      “你剛才說你們那的恭桶都是‘全自動’的,不需要人來清掃,”太子終於開口,“那你便造一只與孤瞧瞧,如何?”

      邵萱萱“啊”了一聲,為難道︰“……我只會用,不會……造啊。”

      太子眯起眼睛看著她,邵萱萱的小心髒又提了起來︰“或者,你讓我做點別的?”

      “那便換你說的‘汽車’和‘電話’。”太子倒也乾脆。

      可邵萱萱乾脆不起來啊,造汽車!小時候她倒是做過這種美夢,那汽車還是用生日蛋糕上的奶油當燃料的,可憑空要她造一輛出來,這簡直能要她的命。

      見她低著頭跟只鴕鳥似的,太子的語氣又譏誚起來了︰“這樣辦不到,那樣也不成,你如何證明自己說的都是實話?嘴皮子一踫,確實容易,孤還說這世上有能飛的鐵鳥,你信嗎?”

      邵萱萱苦著臉瞅著被子上的紋路,聲音輕得跟蚊子一樣︰“我相信啊,飛機嘛……”

      太子不悅︰“把頭抬起來說話,大點聲。”

      邵萱萱把腦袋微微往上抬了抬,不敢同他對視,只瞅著他衣襟上的白色雲紋道︰“我信,但是不會造……我們那兒……也有這個東西的。”

      太子嗤笑一聲,站了起來,作勢要去點那支已經熄滅的蠟燭。

      邵萱萱急了,驀然想到自己曾在他房間看到果盤裡擺著的香蕉,急中生智道︰“我能讓香蕉自己剝皮!”

      太子回頭看她︰“什麼?”

      邵萱萱也豁出去了︰“我能用空氣壓力給香蕉剝皮,我們那裡小孩子都會這個,老、老師從小就教,科學實驗,就是用來、用來設計汽車、電話、全自動抽水馬桶的原理!”

      太子凝視著她不說話,半晌,慢慢踱到床邊︰“你說的香蕉,可是甘蕉?”

      邵萱萱愣住,隨即醒悟︰“對,對!就是你臥房果盤裡擺著的那種。”

      太子這回倒不遲疑,轉身往外走去,過不片刻,就端著香蕉進來了。他把香蕉遙遙地往桌上一放,便又老神在在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剝吧。”

      邵萱萱尷尬︰“……我手還被綁著呢。”

      “若要用手去剝,又有什麼稀奇的?”

      “不用手,不用手,”邵萱萱趕忙解釋道,“但還要一些烈酒,一支瓶口和香蕉差不多粗細的瓶子,一些紙片。”

      太子不樂意了,靠著椅子坐了好一會兒,才去到前面臥房,裝著咳嗽、心緒不寧的模樣,喚了人進來,索要酒水。

      紙筆倒是房內原來就有備著的,不需多費周章。

      他看著脾氣暴戾,做起事來倒是乾脆利落,將這些物件一字兒在床前排開後,便又坐回到椅子上。

      邵萱萱不敢怠慢,揉了兩下手腕,趕緊條了根熟透的香蕉,把皮從最上頭剝開一點兒。

      太子皺眉看著她,並不阻止。

      邵萱萱試了試酒瓶的大小,倒出大半酒水,只留底下一些,將宣紙撕成條狀點燃後投入酒瓶,然後將香蕉剝開皮的那頭插在酒瓶上,香蕉皮則帽翼一樣垂落在瓶身上。

      柔軟的香蕉肉將瓶口堵得嚴嚴實實,酒精遇火燃燒,瓶內氧氣逐漸被消耗,壓力驟減,晃動著發出聲響。香蕉仿佛被無形地手推動著,一點點往瓶內擠入,香蕉皮自然也一點點剝落,直至氧氣燃燒殆盡。

      邵萱萱有些得意,抬頭看到太子仍舊板著臉瞅著那支大部分皮已經剝開的香蕉,心又沉了下去。

      他怎麼說也是個古代人,不會把自己當成會妖法的妖怪吧?

      邵萱萱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太子顯然留意到了她這個動作,再一次把視線挪回到了她身上。

      “我……”

      “這也不算什麼,”他打斷她,“不過一些雕蟲小技,不堪大用。看你心意誠懇,為人也算老實,孤賜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可願意?”

      邵萱萱當然是願意的,只怕自己能力不足,徹底惹惱了他。

      太子卻似胸有成竹,將屋內陳設恢復原位,重新替她綁好手腕,再一次將那支吳有德帶來的蠟燭點燃,帶著果盤和酒瓶離開了。

      邵萱萱心裡發慌,眼巴巴地看著燭淚一滴滴往下滾落,仿佛是自己的血條在往下掉。

      過來約莫半刻鐘,才終於有腳步聲傳來,邵萱萱其實已經被那毒煙燻得有些迷糊了,全憑求生意念支撐著,被人抱起時,差點激動得睜開眼睛。

      抱著她的人身上走得快而穩,一路過了好幾道門,才低聲道︰“殿下,奴婢將人帶來了。”

      竟然是張舜的聲音!

      邵萱萱剛才聽太子說計劃時候不覺得危險,這時事到臨頭了,又有些惶然——這人這麼變態這麼歹毒,不會假戲真做,先奸後殺吧?

      她這時後悔已經遲了,況且,留在那個被點了毒蠟燭的房間裡,也是死路一條。

      門吱呀一聲打開,邵萱萱覺得張舜邁過門檻了,一步步朝著床榻方向走去。

      她這三天待在床底下,多少也從這些人的言談中得到一點兒印象。太子失憶前,脾氣性格應當是不大仁厚的,弄個把人進宮來玩一玩,也並不是一次兩次。

      如今雖然失憶,殘酷本性卻沒有更改,像現在這樣由張舜將自己弄到臥房來,其餘的宮女內侍,竟然十分默契地退了出去。

      張舜老老實實將“昏迷”的她放倒在床上︰“殿下,當真不用給她沐浴?”

      太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手︰“出去吧。”

      張舜小耗子一樣滾走了。

      邵萱萱張開一線眼睛,果然見太子懶洋洋地倚靠在床頭,見她睜開眼睛了,便抬腿在床板上輕蹬了一下,吩咐道︰“叫吧。”

      邵萱萱臉上微熱,醞釀了好一會兒,才畏畏縮縮地“啊——”了一聲。

      太子顯然不滿了,伸手就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

      他無奈地評價︰“雖然難聽,倒也像那麼回事。”接著又給邵萱萱解開雙手,讓她自己抓著床欄,晃出點動靜來。

      “你要是學不像,孤是不介意教教你到底該怎麼做的。”

      他扔向這麼一句話,翻身向裡躺倒,竟然就這麼睡下了。

      邵萱萱孤零零地對著空氣和床欄表演被強暴虐待的獨角戲,一只喊了半個多時辰,才被喝止︰“行了,孤又不是鐵人。”

      邵萱萱悄悄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喊得發疼的喉嚨,往外面縮了縮。

      外面的燭火沒有全部熄滅,影影綽綽從垂落的紗帳裡透出來,躺在不遠處的人幾乎沒有呼吸聲,就像死去了一般。

      邵萱萱側頭看向窗外,偶爾能看到有人影閃過,大約是巡夜的禁衛。靠近正大門的位置,明顯能看到兩個木頭一樣矗立著的人,想來就是為太子值夜的太監或者宮女,她一會兒想起張舜的臉,一會兒又想到吳有德,最後卻只剩下父母和親友的臉,密密麻麻,那麼近又那麼遙遠。

      昨日的種種幸福與憂愁,都恍如黃粱一夢。

      上班遲到扣掉的工資,還在路上沒有收到的包裹,朋友早晨捎來的一束唐菖蒲……太子突然推了她一下︰“脫了衣裳再睡。”

      邵萱萱瞬間清醒,全身都像淋了冰水一樣,又冷又透徹。她茫然而又麻木地轉過頭,“你說過……不……”

      他黝黑幽深的眼楮直視著她,仿佛有大量的黑色墨汁鋪天蓋地地向她涌來︰“說不踫你,自然就不踫——你連衣裳也不脫,誰能信?”

      邵萱萱遲疑著點了點頭,在被子底下解開衣服,慢慢地脫了下來。

      太子一把將衣服抓過來,撕裂,拋了出去。

      “褲子呢?”

      邵萱萱抿嘴︰“我的腿受傷了,自己脫不了。”

      “那孤幫你脫!”他說著,就要掀被子。邵萱萱只好妥協︰“我自己來!自己來!”

      太子這才罷手,邵萱萱整個人都要埋進被子裡去了,一點一點將褲子脫了下來,果然又被他撕碎,拋到床邊地上。

      他又解了自己的深衣,一樣胡亂甩出去,這才終於睡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6:21

第五回  邵豉

      吳有德早在半夜就得知,太子把那個關在耳房的小丫頭給弄到床上去了。

      儲宮之中,大家對這樣的事情早有些見怪不怪,但太子剛剛被行刺,總是要多留心一些的。吳有德自然也不敢輕慢,聽到小太監傳報,拿起衣服就往外跑。

      趕到太子寢宮門口,果然見張舜等人都木樁似的站那,一個個面色怪異,頗有些無措。

      屋內隱約有曖昧聲音傳來,一聽便知在做什麼勾當。

      吳有德沉著臉問值夜的宮人︰“殿下身子剛有起色,你們便這般不知勸解?”話是這麼說,他自己也知,太子要做什麼,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肯定是阻攔不住的。

      一干內侍與宮人都耷拉著腦袋,不敢作聲。

      張舜畢竟資歷尚淺,人又是他送來的,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道︰“那……要不要上請……”

      “請什麼?”吳有德瞪了他一眼,“殿下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我來做主了?”

      張舜噤聲,官大一級壓死人,太子的事情輪不到他們置喙,吳有德說的話,哪怕前言不搭後語,也肯定輪不到他張舜來反駁的。

      吳有德沉吟了片刻,又問︰“人是你接過來的?”

      張舜猶豫了下,畏畏縮縮地點了點頭。

      “可曾沐浴更衣?”

      “不曾……”張舜縮縮脖子,“殿下急著要人,不讓奴婢多事。”

      吳有德氣得拿手指狠戳他腦門︰“那房內的燭火可曾熄滅?”

      “不……”張舜捂住額頭,“不曾。”

      吳有德嘆氣,又不敢貿然去敲門,只好跟他們一道期期艾艾等在門外——要去那耳房,須得經由寢宮,這時進去,豈不是壞了太子的興緻?

      夜殘更漏長,屋內漸漸安靜了下來,張舜作死地又問︰“吳公公,要不要進去瞧一瞧?”

      他本意是說去看看太子身體是否無恙,話到了吳有德這里,就又顯出另一番計較來︰“瞧一瞧?也不怕刺瞎了你這雙狗眼!”

      張舜哭喪著臉,拿那雙“狗眼”瞅著腳邊的地磚縫。

      這要是叫邵萱萱看到,恐怕又忍不住要感慨︰男人除了美貌,還是需要一點兒氣質的。

      吳有德在門口等了又等,腳步迅疾地又回了住所,寫了張字條兒,放入小竹管內,綁在將前廳的一只灰雨點鴿子腿上,悄悄開了放了出去。

      那灰羽鳥兒熟練地振翅離開,只一瞬間就在暗夜裡消失了蹤影。

      吳有德仔仔細細洗了手,這才回到寢宮外候著。

      一直到天濛濛亮,他才終於聽到太子在裡面出聲傳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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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萱萱是被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吵醒的。

      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這四天來,竟然是躺在這個變態少年身邊的晚上睡得最安穩。

      這大約也有點類似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身邊的被褥上還殘留著些餘溫,太子已經不在床上,帷幔外還有屏風遮掩,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她豎起耳朵,隱約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道︰“ 皇姪正當年少,怎可沉溺女色,叫你母后操心?”

      邵萱萱的小心肝立馬緊抽了起來,沉溺女色,這說的不就是自己?

      太子卻並不像在自己面前這樣威風,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只有偶爾的一兩聲咳嗽還有些存在感。

      邵萱萱裹緊被子,小心翼翼扶著床沿下了床,單足落地,扶著凳子蹭到屏風邊,想要聽清楚他們的對話。

      ——她自以為無聲無息,卻不知早在帷幔掀動時,就已經被人發現了。待到她披著被子躲到屏風後,更是將那傻兮兮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在了紗制的屏風上。

      太子輕咳了一聲,不悅道︰“你在那裡做什麼?”

      邵萱萱嚇得一激靈,轉身就要往床上跑,可惜動作太大,腿又不靈便,被子絆到腳,“砰”的一聲,摔在屏風上。

      屏風哪里承受得住她的體重,“ 啷”一聲巨響,連人帶屏風一起倒了下去。

      邵萱萱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太子當道具撕了,身上幾乎是不著寸縷的,這麼一摔,被子也散了,露了大半截肩膀在外面。

      她齜牙咧嘴地趴在那,左腿徹骨的疼,胳膊和腰似乎也撞傷了。

      “吳有德!”

      她聽到太子出聲傳喚——要他這個金貴的傷患扶自己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另一位客人,居然也這樣見死不救?

      邵萱萱忍不住惱怒,抬頭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卻正好也看著她,朗月一樣的面龐,眼神溫柔如水,卻不知為什麼籠上了濃濃的一層霧霾。

      她抬頭,他很快將視線挪開了,斥責道︰“不像話!”

      太子拿塊錦帕捂著嘴巴,有一聲沒一聲地咳著,面白如紙,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樣。

      門吱呀打開,吳有德才邁進來一腳,就看到了趴在屏風上的邵萱萱,趕緊招呼人過來,將人抬回到床上。

      邵萱萱這回不敢再亂動了,老老實實躺在床上。那人也夠能磨蹭的,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告辭離開。

      他這裡前腳剛走,後腳又有人前來探病。

      邵萱萱聽到他喚太子“皇兄”,按輩分來說,剛走的那位恐怕是位王爺,而外面這邊新來的,則是位皇子了。

      太子依舊是那副病弱怏怏,與他一起慢慢聊著。接著又是哪個府裡的大臣,哪個宮裡的娘娘。

      邵萱萱肚子餓得咕咕叫,有種歷史倒回到那三天前的錯覺。

      好在太子沒有徹底忘掉她這個“盟友”,過午之後,著張舜備了些衣物,與她梳洗更換。
  
      邵萱萱正要感激老天爺開眼,就看到了張舜收拾走水盆,將一套灰撲撲的衣服擺到了床邊。

      這不是……邵萱萱趕緊提起來一看,竟然是一身改小了尺寸的太監服,腋下的地方,居然還打了個歪歪斜斜的補丁!

      張舜見她盯著那衣服看,有些羞赧道︰“……這是我的舊衣裳,縫得不好,姑娘不要見笑。”

      邵萱萱怔怔地抬頭,少年太監弓著腰,姿態已經有了些吳有德的味道,臉上的神情倒還是鮮活生動的。

      她想問為什麼要讓自己穿太監服,為什麼又非得拿舊衣服來,然後屏風那就轉過來一個人影,正是披著衣服的太子。

      “怎麼還沒穿好?”他皺眉,“不合身?”

      面對著他,邵萱萱沒膽子挑剔了,甚至連趕他出去好換衣服的勇氣都沒有,整個人往被子裡縮,很快把太監服套上了。

      太子悠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掂了塊點心在手上把玩,等張舜出去了,才壓著嗓子慢慢道︰“邵萱萱,我與你再取個名字吧。”

      邵萱萱抿嘴,愚蠢的古代人,還怕人沖撞他,遲早得給車撞了。

      太子四下打量了下,視線落到那碟裝著“豆豉”的小菜上,點頭道︰“不如就叫邵豉吧,這也是勸你莫逞口腹之欲的意思。”

      邵萱萱無語地看著黑漆漆的豆豉,幹嘛非得叫這個呢?就是叫邵蔥吧,起碼還有點青蔥歲月的味道。

      邵豉,是“少恥”呢,還是方言腔的“少吃”啊?

      哪一個當名字,都有點hold不住的感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6:34

第六回  薪酬

      邵萱萱換了內侍的衣服,張舜等人便對她改了稱呼,送飯來的宮人喚她一聲“邵公公”,吳有德等人則跟太子一樣,咬字清晰地叫她“邵豉”。

      她覺得張舜叫這兩個字的時候,漂亮的眉眼都充盈滿了笑意,明晃晃地在用東北腔調戲自己。

      “吃飯了,‘少吃(三聲)’。”

      嘖嘖,簡直惡意滿滿。

      順帶著,她又發現,太子手下美貌的太監宮女那真是一群群一串串的,隨便抓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那模樣長相,也是小家碧玉級別的。

      邵萱萱就很想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長得啥樣,當刺客都能被事主弄上床了,總不至於長得連小丫頭都不如吧?

      可惜太子殿下不懂女人心,一直歪在羅漢床那,翻翻書吃吃水果,逗逗鳥。

      她要去照銅鏡臭美,必然會被他發現,然後……嘲諷一定是少不了的吧?

      邵萱萱咽下嘴裡的糖糕,默默地嘆了口氣。

      就在一刻鐘前,她還聽到太子吩咐吳有德去尋一具身量與自己差不多的女屍,偽裝當成自己埋去城西郊外。

      她實在是不懂他,既然懷疑吳有德,甚至都發現他想殺人滅口了,卻還什麼事情都交代他去做,古里古怪的。

      不過這廣式做法的糖糕倒是做得挺好吃的,糯而不膩,褐色的糖紋一圈一圈,蝴蝶翅膀一樣。

      邵萱萱又掂了一塊塞進嘴裡,然後就聽太子開口道︰“邵豉啊——”
  
      她嚇得差點把糕吐出來,鼓著嘴巴應了一聲,然後就看到張舜和站在邊上的小宮女的腦袋垂得更低了,肩膀卻詭異地抽動了兩下。

      明顯是在嘲笑她!

      太子揮手讓他們下去,向邵萱萱道︰“你再跟我說說你們家鄉的事。”

      邵萱萱用力咽下嘴裡的糖糕,學著張舜的口氣,恭恭敬敬地問︰“殿下您想聽哪些方面的?”

      太子放下書冊,把手臂枕到腦後︰“就說說行軍打仗的事吧。”

      邵萱萱咋舌,半天才道︰“這個……差別應該比較大吧。”

      “怎麼大?”

      邵萱萱便憑著自己淺薄的知識,解釋了下冷熱兵器的差別,現代戰場和古代戰場的差距。太子起初是躺著的,聽著聽著,水果也不吃了,挺直了腰背坐起來。

      “你說的那些‘冷熱兵器’,當真有這樣大的威力?”

      邵萱萱點頭︰“那是,尤其是核子武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轟炸一次,那個地方幾十年都別想住人了。”

      “你知這個‘核子武器’如何打制?”

      邵萱萱聲音戛然而止,造核子武器……虧他想得出來!

      太子瞅著她驀然啞火的樣子,也猜到了她肯定要說“造不來”,嘆了口氣,重新靠回到羅漢床上︰“算了,說點你能做的吧。”

      邵萱萱眼珠子亂轉,太子又加了句︰“須得是經世致用之學。”

      邵萱萱沉默了半天,磕絆著問︰“哪些算是經世致用之學呀?”

      太子乾脆地把書蓋在了臉上,眼不見為淨。

      邵萱萱也意識到自己被鄙視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又伸手去夠那盤糖糕。

      “瞧你這蠢鈍的模樣,”太子突然又開口道,“大約也就能做做‘全自動’馬桶了。”

      邵萱萱手指頭已經夠到糖糕的邊緣了,凍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太子拿開書,“吃吧,吃完也該做點事了。”

      邵萱萱的臉慢慢垮了下來,做事,做什麼事?總不至於真要她設計馬桶吧?她默默地縮回了手,小媳婦一樣乖乖坐正。

      太子卻並不因為她端正的坐姿就這麼放過她了,喚了吳有德進來,鋪了紙筆,又叫張舜磨墨,向邵萱萱道︰“既然不飽了,就先去把那桶的模樣畫出來吧。”

      邵萱萱為難地看著案上的筆墨紙硯︰“我畫不好。”

      太子和緩了一天的臉色漸漸陰雲密布︰“畫不好也得畫!”
  
      吳有德拿起筆,遞到邵萱萱手里。

      邵萱萱自從小學畢業後,再沒握過毛筆,拿手里就跟患了熱傷風似的,胳膊一陣一陣的哆嗦。

      筆尖懸空半晌,“啪嗒”滴下來兩點墨汁。

      吳有德和張舜都同情地扭開了臉,只有太子殿下還“耐心”十足地吩咐︰“畫。”

      邵萱萱在歪歪扭扭的畫了個橢圓形的圈,然後又在這個圈外沿著輪廓套了個圈——配著那兩點墨汁,像是沒來得及畫鼻子的一隻豬頭。

      還是隻雙下巴的豬。

      邵萱萱上下打量,又給下面添上了梯形的底座,上方加了只蓋子,再在蓋子後面胡亂涂了兩筆,就算是水箱了。

      她擱下筆︰“就……差不多這樣了。”

      見太子盯著那只丑兮兮的抽象馬桶發呆,她就又在水箱那輕戳了一下︰“這是水箱,這地方一般有個按鈕,按一下水就自動沖洗了。”

      吳有德和張舜都伸著脖子看著,一副丈二和尚莫不著頭的樣子。

      太子突然道︰“你將那水箱,畫清楚點。”

      邵萱萱當然不會傻到畫剖面圖,三兩下畫了個四四方方的方塊,又在中央添了個按鈕,畫了根粗線連接到馬桶上,就算交任務了。

      這一下,不但太子瞧了又瞧,連吳有德都看出了些端倪。

      張舜嘴快,嘟囔道︰“上頭的水箱倒是容易,可這水蓄得多了,不得往外流了?”吳有德不滿地白了他一眼,見太子沒生氣的意思,便也老實待著。

      邵萱萱拿筆在地下又畫了一道︰“下面也是通管子的,每次用完,按下按鈕,水箱裡的水就自動流出來,再順著馬桶流進下面的排水管。”

      太子突然搶過她手裡的筆,另鋪開一張宣紙,照著她的樣子三兩下畫了馬桶的輪廓,在垂直的上方添了水箱,用管子連同,下面增設了排水管。

      邵萱萱愣了愣,這樣的馬桶……她倒是見過的,一些老實的馬桶和公廁,就用這種蓄水箱。使用完一拽繩子,水聲轟隆隆,便清潔乾淨了。

      太子將圖紙交給吳有德︰“你去尋幾個工匠,做一個來瞧瞧。”

      吳有德捧著這個燙手山芋,躬身退了下去。

      邵萱萱瞅著吳有德的背影發呆,太子將糖糕盤子拖近了一些,拍拍她腦袋︰“吃吧。”邵萱萱受寵若驚,仰頭看他︰“我……”

      太子微微一笑︰“日後,你每畫出一張圖紙,便賺一頓飯,吃什麼吃多少都由著你挑。”

      邵萱萱先是大喜,隨後大懼——她怎麼也想不到,就連穿越了,居然還得擔心手停口停沒飯吃!這簡直跟現代職場一樣殘酷!

      還不給上保險,不給公積金,不給發工資!

      封建帝王家比資本主義還特麼吸血,簡直不拿人當人嘛!

      太子已經負手踱到中廳了,向一個年歲不過十七八歲的宮人道︰“你去吩咐廚房,再做些什錦水晶餃和酒釀豆腐。”

      邵萱萱——現在應該稱呼為邵豉了——聽得明白,這些都是她這幾日吃得較多的菜色,他倒是細心,連這些小事都觀察到了。

      不過,好像也更可怕了些。

      好吃的菜,可能就是她以後唯一的“工資報酬”了。

      她像只斷了腿的兔子似的挨在床邊,瞪著面前案上的半盤子糖糕呢喃︰“給我安排工作,先問問我學什麼專業的,對不對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6:47

第七回  故舊

      邵萱萱又失眠了。

      糖糕是下肚了,晚餐也下肚了,明天早上的早飯,可還沒著落呢。

      她扭頭看了眼不遠處帷幔深垂的床榻,想起太子那張陰冷的漂亮臉龐,就覺得小腿肚子抽筋。

      她翻來覆去半天,忍不住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

      腳尖才踫到地呢,就聽到太子問︰“去哪兒?”

      邵萱萱全身一哆嗦,結結巴巴道︰“……去……去廁……茅房……”

      太子於是沒聲息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他仍舊沒阻止。

      她又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他還是沒說話。

      邵萱萱拉開門,走得太急,腿上又有傷,跨過門檻時差點被長長的袍子絆到,侍衛門猶豫著互相看了一眼,就聽到裡頭說︰“讓她去吧。”

      邵萱萱顯然也聽到了,一步一回頭,最後一瘸一拐,小跑著往宮人內侍專用的淨房跑去。

      邵萱萱其實特別能理解少年太子三番兩次追問自己抽水馬桶的事,看看這個破地方,盆啊罐啊壺啊的一大堆,用完就得倒就得洗,不洗就發臭……邵萱萱吭哧吭哧洗完了器具,又洗乾淨手,慢騰騰地往回挪。

      夜風吹得院子裡的花香氣飄蕩,邵萱萱聳聳鼻子,隱約聞到了點桂花的香氣。走廊上懸著八角的宮燈,纓絡隨風晃動,遙遙望去,像是隨波晃動的水草。

      在邵萱萱看來,這裡的各種照明總是昏沉沉的,透著股死寂。

      她縮著脖子,正要踏上台階,胳膊突然被人從後面拽住,使勁往後拖去,她張嘴想要呼救,嘴巴也馬上被捂住了。

      她被連拖帶抱著拉進了草木茂盛的假山深處,一路上只瞅見急速往後掠去的紅色宮燈流蘇和飛起的檐角。

      禁錮住她的人渾身一股馥郁的幽蘭香氣,比空氣裡的桂花香還要醉人。

      她雖然沒當過人質,但也聽法治節目說過“不要讓歹徒覺得你記住了他的臉”,所以一直老老實實的目視前方。

      那人卻絲毫不介意,把她拖到假山裡壓住之後,迅速就把臉湊了過來,還非常迅速地拉開蒙面的布巾,故意讓天光照到白皙的臉上。

      “聶師姐,你果然還活著!”說著一把撲抱住她。

      邵萱萱全身僵硬,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做什麼反應好。

      又是“聶”,上次吳有德也稱呼她為“聶姑娘”!

      這個身體的主人有名有姓,被那麼多人惦記著。

      恐懼、心虛、愧疚、慌亂一齊涌上心頭,她聞著蒙面女孩身上的香氣,不知要作何應答。告訴她自己不是,還是……裝傻求她帶自己出去?

      但是,這里是皇宮,出的去嗎?

      出去了,是不是就永遠失去了可能回到自己那個社會的契機?

      女孩的臉圓圓的,眼睛也圓溜溜的,左眼下一顆淚珠,眼中淚光閃閃,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見邵萱萱一直不吭聲,抬手捧住她臉龐︰“你怎麼不說話,那個……那個混蛋當真欺負你了?”

      說著,伸手扣住她手腕,略一試探後低聲道︰“他居然還廢了你的功夫……”

      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哭腔,在仿佛嗚咽的風聲。

      邵萱萱想到的卻是更加悲涼的事情——她要找的那位聶姑娘早已經不在這具身體裡,而她邵萱萱自己的父母,恐怕也正為發生在女兒身上的巨大災難而悲慟不已。

      沒有了靈魂的人會怎麼樣呢?直接死亡?變成植物人?

      還是……會有像她一樣的人穿越到那具身體裡,頂替自己,接收剩餘的人生?

      面對女孩一顆顆落下的淚珠,她覺得背脊上仿佛有尖銳的針芒扎入。

      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代替了自己,頂著自己的臉,稱呼自己的父母為爸媽,與自己的親友嬉笑交際……

      光只是想象,心裡就又抑制不住的慶幸和落寞。

      她當然不想父母失去至親人的照顧,可為什麼偏偏要代替自己呢?

      人死了尚且有墓碑,被人這樣頂替了位置,不就等於完全被抹殺了?

      “我……”邵萱萱艱難地張開口,“我不姓聶,也……也不是你的師姐……”

      女孩臉上的神情先是詫異,然後是震驚,最後又轉為巨大的悲慟。她更緊的抱住自己,呢喃一樣的細語︰“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不想的,師兄也不想的,大家都不想的……師兄他……師兄他今日見了你那樣,回去就病倒了……他也是在自責呀……你不要怪他,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都是我!”

      邵萱萱被她攬得幾乎窒息,背脊一下一下磕碰在假山石上,痛得她的臉都要扭曲了。

      雖然我不是你師姐,但這個軀體確確實實是她的呀!

      就當這是個遺物吧,也得好好保存不是,再這麼磕碰下去就真的要壞掉了!

      邵萱萱陡然覺得,自己就跟防腐劑似的,又吃又喝,維持著這個身體的正常機能運轉……壞處大約是有思想,性格也不夠硬氣,動不動就吃人的虧,被人拖來抱去,抽來打去的。

      她於是小聲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師、師妹啊,你磕到我的背了,好疼啊。”

      女孩又晃了她好幾分鐘,這才怔怔地去檢查她後背,隨後就是一聲滿是懊惱的嘆息︰“哎呀,都流血了,我果然是個喪門星,我真該死!”

      說著,還抬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

      邵萱萱簡直要懷疑,這到底還是不是太子儲宮,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穿越,被帶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做刺客還做得跟拍電視劇似的這麼多台詞,居然還真的沒人發現,太子被刺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女孩從懷裡摸了只瓶子,從她後頸附近的衣襟處伸進去,胡亂的灑了些粉末,扶著她肩膀道︰“師姐你別怕,這裡不少侍衛都是我爹爹的舊部,我來帶你出去。”

      邵萱萱被她說動了,被人當防腐劑也好,起碼先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逃出去吧。

      這麼跟著她一跑動,腿上的傷口就烈烈的疼起來。

      女孩也發現了,語氣裡全是憤然︰“你的腿也受傷了?肯定又是那混蛋幹的!”

      邵萱萱十分贊同這一點,確實是被太子捅的,他也千真萬確就是個混蛋。

      女孩顯然對這里的路線和侍衛巡邏規律十分熟悉——也可能只是因為有了“舊部”的配合——她拉著邵萱萱走走停停,有時在一簇小灌木突然蹲下,有時明明走廊上還沒有出現任何人,猛地就拉著她閃到了欄外的假山堆裡。

      邵萱萱自從穿越來之後,走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淨房,看到最多的建築就是裝著各種復古的木質窗欞古式房子,看到幽暗天光下明顯有別於其他地方的高大圍牆,心跳也不由加快了幾分。
  
      這大約,就是隔絕外部世界的宮牆了吧?

      邵萱萱去過北京,讀書時候也會追星跑過影視城,但親眼見到真正使用著,有軍隊駐守的巍然高聳著的宮牆,還是被震撼到了。

      又是敬畏,又是難以征服的感覺。

      “來人了,小心!”女孩低聲警示,四下一看,鑽進了半人高的灌木裡。

      邵萱萱反應不夠及時,只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紅紫綠相間的花木從中,裝著一副獨自在溜達的模樣。

      “邵公公,小邵公公!”那人越奔越近,竟然是太子儲宮的宮女綠葛,“可算找到您了!太子正傳喚您呢!”

      邵萱萱目瞪口呆,下意識就往那位便宜師妹藏身的地方看去。

      綠葛奇怪,循著她的目光往那邊看去︰“邵公公,您看什麼呢?”

      邵萱萱眼皮跳了一下,含糊道︰“我看這個大麗花……呃....木芙蓉開得這樣好,看著喜歡。”
  
      綠葛“噗嗤”笑出聲︰“邵公公逗奴婢玩呢,這是茶花呀。”

      邵萱萱“哦”了一聲,綠葛著急要尋她回去,又知她是被太子軟禁起來女扮男裝的主,乾脆趁著夜色,拖著她胳膊往前走。

      “咱們快回去吧,別讓殿下久等了。”

      邵萱萱不敢回頭,亦步亦趨跟著,直覺那股幽蘭一點點離自己遠去,眼前的道路都有些模糊了。

      依舊是繞宮牆、過回廊、穿假山,這一次卻不再需要避讓巡邏禁軍,較之前要快上不少。

      邵萱萱無不懷戀地想到她向自己描述的那句“帶你出去”,想起她哭泣的模樣時,又因為心虛而鬆了口氣。

      都忘了問她叫什麼名字了,還有那位師兄也是……居然會想到要來太子的寢宮救人,他們跟這位聶姑娘的關係,一定好的不得了吧。

      她決心隱瞞住這個屬於自己和聶姑娘的小秘密,用了人家的身體,總不能再害她的朋友。

      不過,女孩說巡邏的禁軍裡有她爹爹的舊部,那不就是管轄內廷軍隊的……將軍?統領?還是什麼十夫長百夫長呀?

      邵萱萱對古代軍制,還真是不熟悉。

      邁上台階的瞬間,她突然頓住了腳,綠葛奇怪地回頭看她︰“怎麼了?”

      邵萱萱搖頭,彎腰撫了撫有些痠脹的腳踝。

      那女孩說,“師兄他今日見了你那樣,回去就病了”——那位師兄,竟然來過太子寢宮?!

      她今天見過的陌生面孔屈指可數,是哪個一個?

      是那位面相溫柔的王爺,還是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的皇子,還是一本正經的太傅?

      又或者,是哪個躲在人群中中的侍衛甚至內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7:01

第八回  死因

       邵萱萱回到屋裡,太子已經披衣起來了,正站在桌前拎著茶壺給自己斟茶。

      小宮人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揮手打發了,昏黃燈光下,穿著白色深衣的側影猶如雪後的青松,連那衣紋都似凍住一般。

      茶水汩汩流入白瓷杯中,浮現出一點淺淺的青色。

      “去哪兒了?”

      邵萱萱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就……上茅房……啊。”

      太子放下茶壺,慢悠悠轉過身,沉著臉看向綠葛。

      綠葛心裡發慌,迅速低頭跪下,乾乾脆脆地把她給賣了︰“奴婢尋了一路,才在通訓門找著邵公公,旁的,就都不知道了!”

      太子長長的哦了一聲,負手踱到邵萱萱面前︰“你上茅房,還得出通訓門?”

      邵萱萱猜那個“通訊門”就是剛才看到的宮門了,結結巴巴地爭辯︰“……我就是迷、迷路了。”

      太子只拿眼睛盯著她,那眼神刮骨的鋼刀一樣鋒利,落在臉頰上五官生痛,落在肩膀上汗毛豎立,落到雙腳上兩腿發麻……

      他繞著她走了個圈,經過綠葛身邊時,腳步頓了一頓︰“這麼晚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綠葛連忙叩謝,貓一樣退了出去。

      邵萱萱心裡警鈴大作,正琢磨著這麼找借口睡覺呢,太子突然伸手掐住了她脖子。邵萱萱嗚咽了一聲,伸手就去掰他胳膊。

      太子輕而易舉地制住她的掙扎︰“說,遇到誰了?”

      邵萱萱臉漲得通紅,瞪著眼睛看著他,太子絲毫不為所動︰“別跟孤說,你找個茅房還能踩一鞋底的泥巴和樹葉回來,大半夜想出通訓門,恐怕還鬼鬼祟祟往假山堆、小花園裡面藏吧?是也不是!”

      邵萱萱被掐得透不過氣來,只好拼了命地點頭。

      太子這才鬆開她,邵萱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太子伸手想要拉她起來,她飛快地抱住頭,縮成一團。

      太子愣了一下,不屑地縮回手︰“沒出息。”

      邵萱萱仍舊維持著那個地瓜一樣的造型,頭頂上的聲音卻響了起來︰“剛才遇到什麼人了?”

      邵萱萱想起那個女孩抱住自己痛哭的模樣,總是有些不忍︰“……蒙著面,天又黑,我也沒看清楚。只聽她喊我師姐,說要、要救……要帶我出去,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拉著我就跑……”

      “救你出去?孤這裡這麼不好?”

      邵萱萱果斷地出賣靈魂,飛速搖頭表忠心︰“很好!東西都很好吃!”

      就是人不好,一不留神就得挨罵甚至挨打。

      太子雖然知道她怕自己,被拍馬屁總還是高興的,蹲下來摸了摸她腦袋︰“這裡既然這麼好,你又是借屍還魂來的。”太子也蹲了下來,“她說救你,你就相信了?”

      我當然相信,她不打我,也不掐我!難道不信她信你嗎?!

      邵萱萱心裡的小人在咆哮,面上一點兒端倪也不敢泄露,繼續小心翼翼地應對︰“她抱著我哭得那麼傷心,我、我就想……肯為自己落淚的人,總是不會騙我。”

      太子聞言呆了一呆,隨即嗤笑一聲,除掉她腦袋上的帽子︰“你倒還有幾分君子之心,可惜這世上,終歸沒那麼多可靠的眼淚。就是流過血結過盟,一樣說翻臉就翻臉。區區幾滴眼淚,值什麼?”

      邵萱萱抿著嘴巴,瞅著地上自己的倒影,心道︰這小變態不但多疑,居然還有點多愁善感,要是送去少管所,肯定是鐵窗淚之類節目的骨幹演員。

      畢竟還小呢,不論古今,少年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毛病還真都是一樣一樣的。

      “一直低著頭幹什麼,”多愁善感完,憂鬱少年的口氣又變得森冷起來了,“撒謊了心虛?”

      邵萱萱心裡喀了一下,連忙微微往上挪動了下視線,拿他的手腕上當新的落眼點,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太子也懶得糾正她了,又問︰“就算天黑瞧不清楚人,是男是女總該認出吧?”

      這個倒是可以回答的,邵萱萱乾乾脆脆地回道︰“女的。”

      太子的眉尖蹙了起來,遲鈍如邵萱萱,也覺周圍的空氣都寒了好幾度。

      又說錯話了?!

      她驚恐地抬頭想要觀察下太子的臉色,對方卻不打算再給她這個機會了。
  
      太子一掌拍在她後背,正落在她被假山石磕到的後背上︰“女人壓著你在假山裡親熱?”說著,還刻意抖了抖她的衣服,抖下來不少碎石屑。

      那些假山石又陡又鋒利,蒙面女孩壓得又狠,邵萱萱背上的衣服給劃破了好幾道,不但有碎石屑,還有在花木下躲藏時蹭落的一些茶花葉子。

      猛一看去,確實很像跟人打完野戰回來。

      邵萱萱給他這麼一按,撒了止血藥粉的細碎小傷口登時又開始滲血了,疼得齜牙咧嘴︰“真是女的,身上一股……一股很重的蘭花香。”

      “蘭花香……”太子沉吟了片刻,盯著她皺成一團的苦瓜臉,“當真不是男人?”

      邵萱萱“嗯”了一聲,忍不住眨了兩下眼睛。

      太子顯然注意到了,立刻揪著不放︰“又眨眼睛,還說沒撒謊!”

      邵萱萱趕緊瞪大瞪圓眼睛,一瞬也不敢瞬︰“風吹的,剛有、有沙子進去了。”說完,還用力睜大了好幾次,硬是瞪得兩只眼睛酸脹不已,滾落下來兩大顆淚珠。

       那位“師兄”今天來過儲宮呢,沒準還跟太子見過面,一旦說漏嘴,恐怕也就要遭殃了!

      邵萱萱承認自己有點小小的愧疚心理,總覺得自己都已經佔用“聶姑娘”的身體了,怎麼也不能再幫著太子這種變態殘害她的朋友。

      太子卻以為她是被自己嚇哭的,有些無趣地鬆開手起身︰“我又沒打你,你哭什麼?”

      邵萱萱打了個顫︰“害、害怕。”

      太子起身走了兩步,又俯身來拉她︰“起來。”

      邵萱萱看著他伸到眼前的手,遲疑了半天才回握住,下一秒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起來,被他拉著往帳幔深處行去。

      邵萱萱好歹是21世紀新女性,啟蒙性教育學得不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看到床塌瞬間就能聯想到各種有色鏡頭。

      再一結合自己剛穿越過來的場景,慌亂地抓住木雕鏤花的拱門,可憐兮兮地求饒︰“殿下,我、我真的沒有騙你,你……你別這樣。”

      太子瞪視著她,一字一句道︰“鬆、手。”

      邵萱萱眼皮抖了好幾下,才沙啞著從喉嚨裡逼出話來︰“她、她跟我說……有個師兄,來看過我。”

      太子的眼神瞬間變了,抓著她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胳膊裡︰“你果然還是在騙孤!”

      邵萱萱“啊”了一聲,這才知道他拉自己上塌並不是威脅的意思。

      開弓難有回頭箭,這時候要把話吞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師兄"又是哪一個?”

       邵萱萱真心實意地搖頭︰“這我真的不知道了,這兒又沒手機,她又不沒給我看照片。”

      “什麼亂七八糟的,”太子打斷她,“我且問你,你口中的那位‘師兄’今日可曾來過春熙宮?”

      萱萱知道他們住的儲宮叫春熙宮,立刻就要搖頭,腦袋才微微動了一動,太子就又把手指放到了她頸下︰“你別以為孤真不敢殺你。”

      她的動作凝固了,好半天才聽到自己說︰“是,應當是來過的。”

      太子的手放了下去,臉上的神色說不清是震怒還是興奮,眼睛裡倒映著燭火,一簇一簇,像是燃燒著的黑色長河。

      水是燒不起來的,須得摻了油,倒入能浮在水上的易燃物,才能叫河水柴禾一樣也燃燒起來。

      邵萱萱不知他眼底的那些易燃物是什麼,料想也不過是殘暴和猜忌罷了,捂著喉嚨,驀然一抬頭,卻發現自己正站在銅鏡前。

      那清晰度差得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鏡子,穿著灰色衣袍的少女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頭發長到了臀下,五官卻有些模糊。

      邵萱萱忍不住走近了兩步,抓起衣袖在鏡面上擦拭了幾下。

      雖然臉上全是淚痕,嘴唇也蒼白得可怕,但確實是個可以稱得上美麗的女孩子。

      她認認真真打量著這張臉,然後又忍不住抬起頭,想看一看脖子是否被掐紅了——鏡子裡,白皙的脖子上赫然有著兩道深淺不一的新舊掐痕。

      新的那條顯然是太子剛才掐的,泛著淡淡的紅色,橫亙在血管和喉管之外的肌膚上。

      而那條舊傷痕,深得像是長期泡在靛青染料中的烏木,帶著沉沉的死氣。

      邵萱萱突然就懂了太子、吳有德甚至張舜抬起她下巴檢查傷口時的那種沉默,這麼深的掐痕,足夠叫人窒息甚至死亡了。

      那位聶姑娘,恐怕就是死在這一打擊上。

      而下這個毒手的,當然只有身後的那位太子殿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7:12

第九回  靜夜

       又一朵燈花爆裂開,邵萱萱捂著脖子,呆滯地坐在榻上。

      太子的聲音不輕不重,沒什麼感情,卻字字清晰︰“現在知道怕了?她在孤胸口捅的這一刀,也一點兒情面都未留。”

      邵萱萱轉過頭去看他,他靠在軟枕上,看著床頂上的雕花發呆。

      “這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

      邵萱萱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太子凝視了她半晌,確信她是說不出什麼東西來了,拉開被子躺倒︰“行了,睡吧。”

      邵萱萱看看他,又瞅瞅外面,斟酌著問︰“你……是不是想借著我……把那些想要害你的人,都找出來?”

      太子“哼”了一聲,倒沒否認。

      邵萱萱鼓足了勇氣,又問︰“我要是真是那位聶姑娘,你……你會不會就……就……”她有些問不下去,太子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只好無奈地跟著躺倒。

      她側身睡著,一睜眼就能看到燃著的燈花,浮在將盡的殘油上,不時輕輕躍動一下。

      邵萱萱其實已是累極,因了恐懼才久久支撐著,閉上眼睛過不了多時,便歪頭睡了過去。

      一直沉默寡言的太子卻又坐了起來,掀了被子,慢慢地爬到她身側,居高臨下,長久地凝視著她。

      她睡得這樣熟,身體蜷曲,幾乎想像貓一樣將自己整個團起來。

      “邵萱萱。”

      太子輕喚了一聲,自然是得不到應答的。

      他便拉開帳幔,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抬手將燈熄滅,整個人便徹底融入黑暗之中。邵萱萱要是這時睜開眼,便能看到他是如何熟練地抹黑走到案前,磨了墨,擎筆練習,足足寫了半個時辰。

      更漏聲在午夜無人時聽來尤其清晰,太子抬頭看了眼窗外,擱下筆,將寫好的那一疊鬼畫符一樣的宣紙卷起,收好。

      他地換了衣服,走到床前掀開帳幔,確認了邵萱萱仍舊在熟睡,又在香爐裡添了些寧神助眠的香料,這才從耳房後的窗戶邊翻出。

      一點兒動靜也不曾發出。

      其時浮雲蔽月,花影扶疏。那個影子自由得仿佛一陣風,幽魂一樣在偌大的皇宮中游蕩。他先是沿著邵萱萱夜裡走過的地方一步步行走,而後出了通訓門,跟著那點隱約的蘭花香,一路循香而去……

      邵萱萱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她猛然坐起,鼻間全是四溢的粥香。

      張舜見她醒了,掀開簾子將梳洗用具和早飯都送了進來。

      邵萱萱有點受寵若驚,一邊洗臉一邊探頭探腦往外看,確信太子不在屋內,才問︰“張公公,太子殿下呢?”

      張舜抬眼瞄了她一下,“殿下一早精神大好,著吳公公請了太傅和齊王殿下,正在書房對弈呢。”

      邵萱萱“哦”了一聲,低頭喝粥,喝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麼,又問︰“太傅和齊王殿下……都長什麼樣?他們……來過這裡嗎?”

      張舜奇怪地看她︰“那是自然。”

      “昨天早上來的人裡,”邵萱萱壓低聲音,“有沒有他們呀?”

      張舜顯然不樂意再告訴她了,抿了抿嘴唇道︰“你要是吃飽了,我就把東西端出去了。”

      邵萱萱不敢再問,埋頭苦吃,心裡卻如有溫火上的梗米粥,哪怕火勢不大,也咕嚕咕嚕冒著泡。

      矮案上早已經準備了筆墨紙硯,邵萱萱吃完,張舜便找宮人一起將桌案抬到了榻上。

      “殿下吩咐,用畢了飯便該做事了,春熙宮不養閑人。”

      邵萱萱嘆氣,拿起毛筆在紙上隨意畫了朵丑兮兮的小花,又很快劃掉,托著腮幫子沉思。

      她的腿其實沒全好呢,走起來都一瘸一拐的,昨天被“師妹”拉著跑了那麼遠,現在還隱隱作痛。

      邵萱萱突然福至心靈,嘀咕著“經世致用”,三兩下畫了兩根腋杖出來。

      造這個倒是不需要什麼難度,不知那個變態太子滿不滿意。

      邵萱萱現在的地位,屬於被豢養的小紅人一樣的存在,張舜等人雖然瞧不起她,倒也佩服她的手腕。

      能讓太子留著這麼久,也算有點手段了。

      她畫完了東西,便有人幫她換上內侍衣服,連帽子都戴得好好的。

      邵萱萱忍不住又去照銅鏡——即便在陽光下,鏡子也並不是沒有清晰到叫人滿意的程度。她看著鏡中蒼白的臉,捏了捏臉頰,整了整頭髮,最後趁著張舜不注意,輕聲向著鏡中人說︰“你好呀。”

      鏡子裡的自己也同樣重複了一句︰“你好呀。”

      邵萱萱苦著臉推開了鏡子。

      她夜裡又做夢了,夢見父母在她床前哭,不斷地說著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到,也始終抬不起手去安慰他們。

      哪怕只是動一下手指,哪怕只是踢動床位的欄桿,發出一點難聽的聲音。

      她做不到,拼了命的努力結果就是乍然驚醒,又一次看到了已經開始熟悉起來的層層疊疊帷幔。

      邵萱萱在屋裡四下走動,仗著太子不在,只要張舜不曾阻止的,她都取來看了。

      叫她意外的是,太子居然寫得一手好字,小楷、篆書、行草,無一不精。有一幅字上寫了句“野有蔓草,零露溥兮”,那個“兮”字,幾乎都要從字上飛揚出來。

      張舜卻有些抱怨︰“太子自從受傷後,便不愛寫字,只盯著你畫那些東西瞧了。”

      太子性情暴虐,又喜玩樂,做父親母親的哪兒會當真一點兒都未覺察——他除了會投胎,做了皇帝最大的兒子,自小寫字就漂亮,十分討長輩的喜歡。

      太子監老師說“太子字如其人”,實是暗諷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呈給皇帝皇後的字全是雄渾挺拔的,便給了他們“太子的為人和他的字一樣端正鴻達”。

      是故,皇帝是經常考察太子功課的。

      張舜數日來都不見太子提筆,心裡打鼓,真怕哪天皇帝陛下興致來了,直接來這邊查閱功課。

      往常出了這樣的時,挨罰的肯定便是吳有德和他小張舜了。

      邵萱萱翻看著那些,手癢得直想摸個手機出來哢嚓兩下,po到網上炫耀一下。可惜是在這裡,別說是手機,連電都還沒有呢!

      真是個糟糕的時代。

      她又去看四周圍的擺飾,一看就不是俗品的名窯古瓶、紅若赤血的珊瑚、栩栩如生的白玉馬兒……

      邵萱萱感嘆,能帶一件回去,估計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張舜一直牢牢盯著她,大約是怕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順手牽羊。

      邵萱萱偶爾詢問他東西的來歷或者價值,他也老實說了。

      有時是抱著種“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吧,我把真實價格告訴你,嚇死你”的心情,有時卻是明晃晃的威脅——這花瓶一支就值幾百兩黃金,你可悠著點別給砸了!

      邵萱萱是很識時務的人,聽到價格就迅速把東西放回去了。

      寢宮雖然大,臥室卻也不過方寸之地。邵萱萱一搖一擺把屋裡逛完了,就開始想往外面的世界。

      張舜當然是不給她出去的,綠葛可都告訴他了,昨天才鬧了這麼一回呢。

      他正看著走累了坐羅漢床上發呆邵萱萱的打哈欠,門突然被推開,一抬眼看到是吳有德,那半個哈欠登時就咽了回去。

      吳有德吩咐道︰“邵豉,茶水快沒了,殿下讓你湖心臨水閣伺候著。”

      邵萱萱張大嘴巴︰“我?”我是傷患啊!而且伺候著是幾個意思,怎麼個伺候啊?

      吳有德扔下這句話就不管她了,轉頭吩咐張舜︰“你也跟著去,太傅和齊王殿下都在,可別給我捅什麼簍子!”

      張舜縮縮腦袋,拉了邵萱萱,端了點心就往外去。

      邵萱萱雖然想出去走走,但完全不想走到那個小變態眼前去——不過,她倒也想知道,今天來的那位太傅和齊王,是不是自己昨天看到的人,會不會就是那位“師兄”。

      張舜皺眉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腿︰“你就不能走利索點?昨天跑得挺快的呀。”

      邵萱萱瞪著地面,那是硬撐著的啊,跑了的後遺癥就是今天更嚴重了呀!

      兩人沿著曲折的回廊往前走,過了拱門,踏上鋪著厚實板材的水上長橋,朝著臨水的湖心建築走去。

      邵萱萱嘀咕︰“你剛才是不是騙我呀,不說殿下在書房嗎?”

      她也怎麼記得書房就在臥室不遠啊,這地方,明顯是玩樂賞花、看水鳥的地兒嘛。

      張舜輕輕斥責︰“殿下的事,哪兒輪到咱們管?他愛去哪兒待著,就在哪兒待著,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他自小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年貌雖然不大,儼然就是另一個吳有德了。

      邵萱萱腳上實在是還有些疼的,踩在下空的橋板上,都能感覺到兩只腳落地聲音輕重不一。

      “篤—篤—篤”,像是失了一只蹄鐵的馬駒。

      眼看就要到走到台階上了,臨水閣二樓的窗戶突然被推開,伸出一截穿著月白瓖銀邊織錦布料的胳膊來,然後人影一晃,才露出張清月似的臉來。

      “怎麼這麼慢?”

      聲音也沒有錯,確實就是昨日的那位“王爺”訪客。

      張舜趕緊喊了聲“齊王殿下”,規規矩矩地行禮。

      邵萱萱也想跟著學,無奈腳下無力,才一彎腰就重心不穩地摔倒在地上,托盤上的點心也撒了一地。

      她聽到了頭頂又有窗戶被推開,太子不悅的聲音清晰響起︰“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滾下去——姪兒御下不嚴,叫皇叔見笑了。”

      邵萱萱被張舜連扯帶拖地拉著往回走,臨下橋,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想再仔細瞧一瞧那位齊王殿下。

      晨霧藹藹,隔著數丈湖水,那樓台就似仙閣一般。窗戶倒還是開著的,人影卻朦朧不清,再分不清哪一位是齊王,哪一位是太子。

      張舜跺腳︰“你還真是恃寵而驕了!咱們的殿下,可跟別家的主子不同,今天叫你上天,明日便讓你下地。”

      邵萱萱扯了扯嘴巴,恭維了句“多謝張公公提點”,再次抬腳向前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也被這宮闈中的濁氣沾染,愈來愈不像自己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7:24

第十回  齊王

      邵萱萱和張舜再一次端著點心來到臨水閣,齊王正和太子臨窗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一個說:“聽聞南疆女子聲若鸝音,較之江南軟語,別有一番滋味。”

      一個說:“皇侄近來功課如何,切不可連太傅都疏遠了才好
     
     牛頭不對馬嘴,紈絝撞上棟樑。

      邵萱萱走了一路,腳疼得不行,但她也是看過不少宮廷戲的,知道自己這樣地位的一般也就只能跟邊上站著。

      再不然,還有張舜給他示範呢。

      張舜一改在她面前的“吳有德風範”,垂頭、弓腰,悄無聲息地立在一側。沒人傳喚時,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待到太子和齊王面前的茶水快見底了,又利索地往前一步斟好。

      邵萱萱學著他的樣子站在太子身後儘量遠的地方,開始還能裝得安穩,時間久了,腳又疼,就開始四下瞄來瞄去。

      觀察得最多的,當然就是齊王。

      太子長得雖然好看,畢竟年歲不足,再是殘暴狠戾,還是殘留著許多少年人青澀的印記。就連身高,也較他矮了不少。

      齊王二十五六的年紀,正是男子風華正茂的時候,臉上的輪廓已然硬朗,眉眼倒是溫柔的,處處散發著儒雅男人的魅力。

      邵萱萱在心裡給他打了個98分,扣掉的那兩分……主要是摳在他這個皇侄身上。

      生在帝王之家當然尊貴無比,可儲君是這麼個暴君苗子,簡直就像埋在身邊的炸彈,誰知道他哪天就爆炸了。

      何況,張舜說齊王是他主動約來的。

      沒准就是懷疑上人家,喝茶下棋也是為了試探呢。

      邵萱萱看齊王的目光越來越明顯了,甚至還在花癡的情緒裡摻雜了一些憐憫和同情:你還苦口婆心勸他,他可沒現在表現得那麼單純成天就想想女人,他正懷疑你要害死他,一心要捉你小辮子呢!

      她正看得出神,太子突然喚道:“邵豉,倒茶。”

      邵萱萱驀然回神,邁步上前,因為動作幅度太大,走到桌前還踉蹌了一下,提起茶壺,動作僵硬地給兩人添了茶。

      齊王沖她笑了笑,然後向太子道:“這位小公公,瞧著倒是有些眼熟。”

      太子冷笑:“都是寫粗手笨腳的東西,皇叔記得也不奇怪。”

      邵萱萱心裡疑惑,齊王若真是行刺太子的幕後主使,要裝認不得“聶姑娘”,她當然是理解的。可是,齊王大大你不記得,我那天披著被子摔在屏風上的事情了?!

      齊王還真就一副你穿上衣服我就認不出來了的架勢。

      兩人的話題又往花卉、糧食方向拐了,末了,說要去看看院子裡早早怒放的菊花。

      邵萱萱跟在後面,走的汗都下來了,滿肚子牢騷,瞪著那倆男人的背影默默腹誹:兩個大男人結伴去看菊花,你們知道菊花什麼意思嗎就去看菊花?!

      張舜悄悄扯了扯她衣擺:“你老盯著殿下幹嗎?!”

      邵萱萱嘟囔:“不是你要我多留心嗎?”

      “那是叫你用心,”張舜壓低聲音,“瞪著兩個招子,屬燈籠的呀?”

      邵萱萱默默把自己的兩隻“燈籠”往齊王的腳後跟那挪了挪,古賦裡說羅襪生塵,他的腳步明明這樣沉穩,卻也叫她看出了點輕盈、不食煙火的味道。

      張舜乾脆走到了她前頭,拿自己身體擋住前面的兩個人

      邵萱萱撇嘴,看不成齊王,她就去看張舜——雖然是個人妖,好歹也是美麗的人妖不是。

      張舜雖然是閹人,到底還是殘留著些少年心性,叫她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不禁面紅耳赤,越走越快,一直差點撞到太子了,才驀然醒悟,停下腳步。

      邵萱萱差點笑出聲——不用面對太子那個小變態的時候,這裡的生活倒也沒那麼難熬。

      太子早覺察了他們倆的動靜,一面觀察齊王神色,一面暗暗朝他們遞了兩個兇狠的眼神。

      邵萱萱和張舜立時就安穩下來了。

      齊王卻似完全不知一樣,指著園中一朵金鉤飛濺道:“菊稟金天精,勁氣淩風霜。”太子笑了笑,負手站在他身側。

      邵萱萱對詩詞什麼的不大懂,也不知他是臨場賦詩,還是背那麼一句應應景,但覺得那個氣勢還是很不錯的。

      帥哥就是掉起書袋,也跟拍文藝電影似的;這要換個醜男,那可要酸倒大牙了。

      園中各色菊花怒放,紅的粉的翠的紫色的,密密麻麻,像是要把秋日最後的色彩都潑出來一樣。

      齊王看來對植物挺有一套的,看到什麼都能說上兩句,太子則一副幾句話不往女人那扯就渾身不舒服一樣,就連看到墨菊,都能掰出來一句“聽說東方海外有黑皮人,女子目若星辰,齒如編貝,倒也是種別樣的風情。”

      邵萱萱眼皮直跳,腦海裡瞬間跳出荷莉貝瑞的臉,沒想到小變態審美還挺先進的,都能欣賞黑人美女了。

      齊王顯然就有些跟不上了,向來不接女人話題的他,也好奇詢問道:“莫非皇侄見過?”

      “有幸見識過一二。”太子說得十分謙虛,目光落在菊花旁的一株蘭花上,蹙眉道,“這蘭花都死透了,怎麼還不拔去?”

      齊王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阻攔道:“不如讓我帶回蘭苑裡,養上一段時日,怕就能起死回生了。”

      太子“噢”了一聲,笑道,“久聞皇叔嗜蘭如命,當真不假。”

      邵萱萱聽到蘭花兩個字,立時就想起那個滿身蘭花香的女孩,見太子這麼說,心裡咯噔一下,暗道:恐怕真就是他了!

      兩人又賞玩了一會,齊王告辭,太子非要親自去送:“侄兒正想找三皇弟要點茯苓糕,正好和皇叔順路。”

      邵萱萱和張舜當然是要跟上的,她心裡一面叫苦,一面又有些疑惑:都這麼明顯了,難道太子還沒確定,要再去試試那什麼皇子?

      太子與齊王在前頭走了幾步,突然又捂著胸口在道邊山石上坐了下來。

      張舜連忙趕上去:“殿下,我去傳太醫!”

      太子揮手:“不妨事,歇一歇便好了。”

      齊王見他如此,便向邵萱萱道:“你回去讓吳有德弄個轎子來。”轉頭又向太子道,“昭兒那你也不用去了,我讓人去說一聲,叫他有空來看看你。”

      太子點頭,一副“叔叔你對我真好,我要不是體力不濟一定送你到家”的感激表情。

      邵萱萱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想起齊王的吩咐,正要往回走呢,被太子使眼色叫住。她立刻就站住了,跟張舜一起,垂頭站在他身前候著。

      一直到齊王出了拱門,看不到身影了,太子才招手要他們過去:“坐什麼轎子,你們扶著我回去不就好了

      說完,兩隻胳膊就掛到了邵萱萱和張舜肩膀上。

      張舜還好,邵萱萱可被他的體重給壓得整個人都晃了好幾下。

      三人便跟連體嬰兒似的往回走,路上偶爾遇上宮人內侍,都急急行禮。太子皆是一副溫良謙恭的模樣,待到沒人了,卻要伸手掐邵萱萱的胳膊:“走這麼慢,你想曬死我呀?”

      邵萱萱垂著頭不敢吭聲,只在實在被掐疼了,才委委屈屈反駁道:“我的腿還沒好呢。”

      換來的,當然只有一頓爆栗。

      太子又說:“你們二人,剛才擠眉弄眼在做什麼,當我死了,還是當我瞎了?”

      這一下,把張舜都一併扯進去了。邵萱萱還只是沉默裝傻,張舜趕緊往前兩步,跪倒表忠心:“奴婢不敢,都是邵豉在那做鬼!”

      他反應實在有點過激,連太子都因為他的動作差點摔倒,把整個身體重心靠到邵萱萱身上才穩住腳步。

      邵萱萱趕緊扶住路邊的小樹,咬牙挺住。

      太子瞄瞄張舜又看看她,突然就流露出一點疲色,含糊嘟囔了一句,鬆開邵萱萱往前走去。

      邵萱萱挨得近,聽得真切,嘴角抽了又抽,輕聲向張舜道:“殿下說你差點他害他摔倒,叫你在這兒跪倒天黑,才許回去。”

      張舜雖然有些懷疑,卻不敢追上去問,只好繼續跪著。

      邵萱萱一瘸一拐向著太子離開的方向追去,反復把那句話回味了下。

      “一窩子熊貨”,這是在說吳有德教人無方?

      可是,儲宮算一窩的話,他自己豈不也是那“熊貨”中的一員?

      邵萱萱對他不謹慎把自己也罵進去的行為十分滿意,仿佛自己罵了他一樣。

      此時陽光正好,金燦燦的落下來,灑在不遠處的太子身上,也灑在開滿菊花的花圃上,連她自己,也給照得暖融融的。

      她走到拱門邊,回頭見張舜還跪著,又有些不忍心,說道:“你起來吧,剛才是我騙你的。”

      張舜卻紋絲不動,邵萱萱以為他沒有聽到,走回來拉他:“我說剛才是騙你的,太子沒叫你跪。”

      張舜一把甩開她,眼眶通紅,挺直了背脊繼續跪著。

      “你不必假好心,真害人——太子說跪多久,我就跪多久!”

      邵萱萱驚訝:“他真沒叫你跪啊。”

      張舜“哼”了一聲,扭開臉不理她。

      邵萱萱茫然了,陪著他站了一會兒,歎著氣往回走——這裡人倒是不多,過了拱門,張舜也看不到她了。

      宮中道路四通八達,小心一點兒,要是能趕上齊王的話,不知能不能求他帶自己出去……

      她一面想一面走過拱門,一轉頭,就看到少年太子長身而立,靠牆站在門後,一臉的嘲諷:“壞人當不了,好人也當不成,現在是不是想逃跑了”

      邵萱萱瞪眼看著他,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7:36

第十一回  夜奔

       邵萱萱沒穿越前,認識個強迫症特別厲害的同事,萬事整理癖,連電腦桌面上的圖示都不超過五個。

      我的文件、我的電腦、網上鄰居、回收站,其他就都沒有了。

      這樣的人,對自己嚴苛,對別人也是不大肯放低要求的。你的選擇就是要麼成為他承認的同類人,要麼變成被他鄙視的那一掛。

      邵萱萱覺得眼前的太子也有點強迫症,非得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才滿意,非得殺個回馬槍把人都查個清清楚楚才舒服。

      就像現在,那麼胸有成竹地看著她,一副“你果然出糗了”的滿足表情。

      簡直惡趣味!

      邵萱萱和那同事一天也搭不上兩句話,對著太子就更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太子倒是對她的沉默無言挺受用的,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牛逼震驚到邵萱萱,所以才導致她無話可說無駁可反了。

      他示意邵萱萱過去,然後說:“你真想出宮去看看?”

      邵萱萱捏著衣角,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太子“嘖”了一聲,重複:“到底想是不想?”

      “想的……”

      可我想了沒用啊!

      我說想你就放我出去了?!

      太子拿眼神往拱門方向遞了遞:“你去把張舜叫來。”

      邵萱萱表情有些糾結:“他不信我啊。”我去叫有個毛線用啦。

      太子無奈,這才抬抬尊腿走到拱門邊,露了半個身子,喚了聲:“張舜。”

      張舜眼神立刻就放光了,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再一次結結實實地跪倒:

      “殿、殿下!”  尾音長長的,還打著顫。

     邵萱萱抖了抖肩膀,轉頭看向別處。

      “起來吧,”太子顯然也不大能承受他這樣肉麻的表達方式,踱步往春熙宮方向行去。

      張舜趕緊跟上,還抽空白了邵萱萱一眼。
  
      邵萱萱覺得自己真是委屈死了。

      一直回到寢宮,也沒聽太子提起出宮的事情——他倒是對她新畫的那對腋杖挺感興趣的,立刻就召來吳有德,吩咐工匠去做了。

      邵萱萱幾次想問出宮的事情,都沒尋著機會,用過晚膳,又到了要休息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大約又被耍了。

      說來也奇怪,看他年紀也不大,耍起心眼來卻實在厲害,一點兒規律都摸不到。

      邵萱萱默默地在臨時安排給自己的小床上躺下——自從給了她個小太監的身份之後,太子房內就不留別人了,連著兩天都是她值夜。

      她其實還是不大適應這裡的夜晚,無論是點得密密麻麻還是昏黃的燭光,麻煩又不夠衛生的廁所,還是總是燃著的熏香。

      一個大男人,屋裡總燒著香料,娘不娘啊
  
      邵萱萱抓著被子頭,心裡慢慢想著,努力讓自己早點入睡。

      明天一早的圖紙她已經想好了,就畫只可以折疊的帆布凳子,又簡單又不至於被說不夠實用。

      睡意卻遲遲不肯襲來,鼻尖衝刺著淡淡的香氣,腦子裡一時閃過太子的臉,一時又是齊王俯身觀察蘭花的側影,他們甚至還轉過臉來沖著她笑,叫她的名字……

      “邵豉!邵萱萱!”

      邵萱萱驀然睜開眼睛,然後就看到太子的臉近在咫尺,手還抓在她肩膀上搖晃,表示是大大的不悅。

      她瞬間就想起白天張舜那個虔誠、拼命的模樣來。

      吳有德和張舜是給她分派過“值班”工作的,諸如殿下渴了要水喝,殿下內急了要更衣,殿下睡不著了如何給他解悶……

      邵萱萱慶倖自己只脫了外衣,趕緊一咕嚕坐起來:“殿下您渴了?餓了?內急?”

      太子盯住她,邵萱萱給他看得毛骨悚然,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自己臉頰:“……有蚊子啊?”

      太子一把將她手打下來,直接就要拽她下床。

      邵萱萱抓著被子可憐兮兮地看他:“又、又要做什麼?”又要一起睡,裝事後啊?不只吳有德,大家都知道咱們倆不清不楚了呀!

      你這樣每天晚上拉著我演戲,萬一假戲真做了怎麼辦?!

      還不如直接把吳有德綁起來嚴刑拷打呀!這個事情才是你小變態最擅長了啊!

      太子不耐煩地解釋:“不是說好了要出宮?”

      邵萱萱呆住,這才留意到他身上穿得與往常不同,是一身暗色的短打,小心翼翼問:“現在啊?”

      難道是要微服私訪?

      可人家電視劇裡的皇帝太子,微服私訪都是白天去的呀,白天才能找到百姓貪官。

      晚上出門,不是逃婚就是想去嫖娼上青樓!

      邵萱萱對出宮是感興趣,但是對違法犯罪,還是不大感興趣的。

      她果斷搖了搖頭:“還是不要去了吧,萬一給人發現了,多不好。”

      太子捏住她後頸:“輪的到你說了算了?”

      邵萱萱老實了,乖乖聽話換了衣服,跟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後面的窗戶邊。

      太子輕輕推開窗,示意她先出去。

      邵萱萱無法,只得有些笨拙地抓著窗櫺爬了出去。窗下種著不少花草,一腳下去踩斷了好幾株,發出輕微的“哢嚓哢嚓”聲。
  
      邵萱萱站著不敢動,太子竟然不厚道地直接側身躲到了窗戶後面。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一直確信沒有人覺察,才靈巧地翻窗而出。

      邵萱萱原本以為他說的“出宮”是類似於某某電視劇那樣,這邊有個侍衛備好馬車,那邊有個小太監買通守衛,準備要乾糧金子,一路駕著馬車,唱著小歌歡歡樂樂出行的。

      沒想到現實居然這麼殘忍,不但什麼都要靠自己,到了圍牆邊,太子還要她蹲下來當墊腳石,讓他踩著自己的肩膀好爬上圍牆。

      邵萱萱好想直接大呼大叫把禁衛都引來。

      “快蹲下呀!”太子催促。

      邵萱萱抱著太子自己收拾的小小包袱,無奈地蹲在了牆角,太子手輕輕在她後背上壓了一下,腳下一點,居然就這麼上去了。

      邵萱萱連他的體重都沒感受到呢,他已經跳上牆頭了。

      她覺得他壓根不需要什麼墊腳石,純粹是要看她傻兮兮的醜態而已。

      太子上牆之後就很迅速地要求她把包袱拋上去——邵萱萱以為自己算完成任務了,沒想到他接了包袱,只是要從裡面拿張繩梯而已。

      而那繩梯的作用,自然就是用來給她攀爬的。

      邵萱萱連那種老式竹梯都沒爬過呢,抓著繩子扭了半天才終於爬上去。

      太子抱怨了句“笨死了”,又跟風箏似的直接向著牆的另一邊躍了下去。不但穩穩落地,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

      邵萱萱當然是不敢跳的,這麼高的牆,跳下去肯定不死也骨折了!

      她當然還是要靠繩梯。

      這一路巡邏的禁衛極多,邵萱萱好幾次都差點給發現了,最後的那道宮牆實在是太高了,繩梯接了兩張才勉強差個兩米,光往下看就覺得頭昏眼花了。

      邵萱萱看著底下的太子求饒:“我能不能就在這兒等你啊?”

      大不了來巡邏的時候她就趴牆頭上裝死呢,這兒又沒什麼紅外線檢測,應該發現不了吧?

      太子直接拽著繩梯,三兩下直接躍了上來:“你下不下去?”

      邵萱萱腿肚子直哆嗦:“太……太高了。”

      太子猛地抓住她肩膀,將人掀了下去。

      邵萱萱第一次這樣清晰得感覺到自己在快速下墜,失重的恐懼感震懾得她一個字也喊不出來,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看著牆頭上的少年不斷遠去。

      他的背後就是大片大片的星空,又璀璨又孤獨,而風聲在她耳畔肆虐,像要把她整個人都撕碎了。

      我快要死了!

      邵萱萱腦海裡再一次冒出這樣清晰的念頭,遠去的少年卻突然又開始逼近了,先是模糊的一個輪廓,然後就是清晰的蒼白臉龐。

      他下墜得比她要快得多,掠過她身側時一把攬住了她的腰,帶得她更快地往下掉落。

      她以為他是想把自己直接砸死在地上——然後墜落陡然停止了。

      邵萱萱緊緊地抱著他繞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不住地喘息,身側頭頂的高牆陡峭得像是懸崖,星空也遙遠冰涼。

      而她還在呼吸,還活著。

      “原來你真不會功夫。”少年太子的聲音揶揄著響起,將她放倒在地上,“瞧你嚇得那樣,還能走嗎?”

      邵萱萱大口呼吸著,茫然地看著他。

      太子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向她:“這裡可不安全,有禁衛巡邏的。”

      邵萱萱盯著那只手,骨節分明,纖長有力,她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去握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7:48

第十二回  宵禁

       出了宮門,邵萱萱才知這個地方夜裡居然還有宵禁。

      各條大街都被柵欄封住,不時有更夫和巡邏的守衛經過。太子拽著她左穿右轉,很快繞進了一處立街巷中。

      街巷交界處仍舊是是柵欄封道。太子腳下不停,左右一看沒人,直接踏著邊上的矮牆翻了過去。看這自若的神情,熟練的動作,想來經常在這附近走動。

      邵萱萱一時覺得這種行為特別不皇家美少年,一時又覺得連半夜爬個牆都不行的話,貴族達人做得也挺沒意思的。

      巷中不少窗戶透著光,隱約有人聲傳來。

      太子拉著她走了一程,突然躍上樓門緊閉的二層的游廊,倚著美人靠坐下來。

      邵萱萱小心翼翼坐得不大安穩,欄桿外面就是巷子,常有巡邏的經過,裡面的人影和人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怎麼就敢怎麼坐下來呢?

      太子卻認認真真地瞅住了窗上透出的那些影子——屋內人影憧憧,起碼有十來個人,光聽著那聲兒,大部分還都是男子,偶爾有一兩聲女子聲音起落,也並不張揚,似乎在行什麼酒令。

      邵萱萱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罰酒、罰酒”的呼聲倒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另外就是一些稱呼名了,什麼“李侍郎”、“魏賢弟”——十幾個人圍著桌子就這麼喝喝酒、唸叨來唸叨去的,折騰到她屁股都坐酸了也沒罷休的意思。

      看不出來,這些古人還都是桌遊愛好者來的,就可惜節奏實在太慢了,瞧得人直想打哈欠。

      她忍不住小聲問太子︰“你不去玩呀?”

      來都來了,看著也不像那種燈紅酒綠、黃、賭、毒盛行的地方,不去玩一把?

      太子斜了她一眼︰“你知道他們在玩什麼?”

      邵萱萱表情有點尷尬︰“……那個,喝酒吧?”

      太子一副了然表情,不屑地“哼”了一聲。

      屋內又是一聲歡呼,接著便是嘻嘻哈哈的笑聲和一個男子有些尷尬地聲音︰“怎麼又是我,都知娘子定是偏心!”

      那被稱作都知娘子的,登時就是一聲嬌斥……一直鬧到二更鼓盡,才陸續散場。

      太子拉著邵萱萱上了屋頂,在暗處坐了下來。那位都知娘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下樓送這些客人出門。
  
      邵萱萱伸著脖子看,只模糊看到她衣帽下半張精緻的面孔。迎來送往間,雖然都算恪守禮節,但和良家女子做派總有些不同。

      況且,有好幾個客人留宿了呢。

      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居然……邵萱萱憐憫地輕了口氣,轉過頭,卻見太子的目光還跟著那些離去的客人。

      “你瞧見燈籠上的字沒有?”

      邵萱萱“啊”了一聲,太子白了她一眼︰“那些燈籠上,可都明晃晃寫著‘齊’字。”

      邵萱萱心跳驀然漏了一拍。

      太子拉著她躍下遊廊,悄無聲息地跟上了其中一人的馬車。

      邵萱萱記得剛才的都知娘子喚他“李侍郎”,四十來歲年紀,笑聲洪亮,酒量很好。太子留意的,卻是懸在車夫身旁的那只小小燈籠。

      邵萱萱這回看仔細了,上面確實寫了個繁體的“齊”字,制式素雅古樸,在暗夜裡十分的醒目。

      他們一路行去,雖然遇上幾撥巡夜的守衛和更夫,並不曾被阻攔。

      太子的聲音有些陰冷︰“天子腳下,仗著一個‘齊’字就敢這樣肆無忌憚,當真囂張得很。”

      邵萱萱哪裡敢接話,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

      李侍郎家距離其實並不算太遠,過了三道柵欄就被轎夫抬著進去了,木質的大門發出難聽的吱呀聲。

      太子低頭看向邵萱萱︰“你現在明白,齊王權勢多大了?”

      邵萱萱懵懂地抬頭看向他。

      太子吁了口氣,耐心解釋道︰“你雖然是穿越來的,這具身體卻是他派來刺殺我的——連吳有德都是他的眼線,要是被他發現你現在跟我上了一條船,可就沒有你活命的機會了。”

      他要是肯好好說話不威脅人的話,邵萱萱倒是很想表揚一句終於能好好用“我”字自稱了。

      成天“孤”來“孤”去的,聽著就很晦氣。

      可他說你跟我站在一條船上,說吳有德曾經想殺她滅口……邵萱萱憋著氣,憤憤腹誹︰誰跟你一條船上的!

      我要是能跑路,肯定跟你不共戴天才對!

      不過……邵萱萱在心裡顛來倒去琢磨了半天,覺得他的話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齊王對自己是不少危險因素的啊。

      太子雖然成天欺負人,好歹沒有說他是妖怪也沒覺得自己是失心瘋。

      她要是跑去找齊王——按吳有德和那個蒙面女孩的說法,那肯定得裝成那位聶姑娘才比較好。

      邵萱萱覺得自己是屬於那種沒什麼表演天賦的人,再說齊王雖然帥,講話太文縐縐,說的大部分東西都聽不懂,聽得懂的那些又太教條主義。

      就跟只漂亮花瓶似的,美則美矣,卻不能拿來當飯碗盛飯吃。

      她現在還在生存線上掙扎呢,哪兒有空洗瓶子養花。

      要是坦白……好吧,她覺得太子應當是對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物接受度比較高的人,遇上別人還真不定會怎麼樣。

      邵萱萱最終問出的話是︰“你都知道吳有德是壞人了,怎麼不直接抓他呀?”

      太子給“壞人”兩字震懾了一下,這種分類也是簡單粗暴啊,對自己有害的就是壞人!

      於求生來說,倒是挺精準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8:00

第十三回  破曉

       兩人一邊往回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不時要躲避巡邏的守衛和更夫。

      太子的身手還是很好的,拎著她上房樑也如履平地,一點都不嬌弱。

      邵萱萱趁著夜深人靜拍馬屁︰“殿下,您真是文武雙全喔!

      太子斜眼看她︰“怎麼個雙全法,說來聽聽?”

      邵萱萱乾咳一聲,學著張舜的語氣道︰“功夫好,文采好呀!我都聽張舜說了,臨水閣外的題字都是您寫的呢,十四歲時候就能寫這麼好,現在一定書法大成了吧!”

      太子沒應聲,邵萱萱再接再厲︰“什麼時候給我也寫個簽名,哎呀好榮耀。”

      回應他的,是太子不輕不重地一個爆栗。

      邵萱萱捂住腦門,覺得太子似乎並不是很開心——真是少年心,海底針!

      宮門緊閉,天風掠過樹梢,頗有幾分蒼涼寂寥的感覺。

      太子負手遠望了一會兒,突然轉身往回走,邵萱萱趕緊跟上︰“殿下殿下,咱們不回去了?”

      長街盡頭柵欄封路,拐角過去有深巷,再往前又是柵欄。

      太子有時自顧自躍過去,要她自己爬,有時也拉她一把,兩人耽擱了半天,才走到通往皇城外的大道上。

      邵萱萱心跳有點兒快,艾瑪太子您不是想學電視劇裡那些不學無術的王孫公子,帶個小太監就去遊歷江湖吧?

      太子繼續卻又一次改了道,往西邊行去。

      邵萱萱捶捶腿,認命地繼續跟上。

      鑽了大半天巷子,爬了不知多少座柵欄,眼前霍然開朗,居然是一大片湖水。因為宵禁,水上一點兒燈火也無,只碼頭邊泊著幾艘畫舫和舢板。

      太子在岸邊青石上坐了下來,邵萱萱四下張望了會,也抱著胳膊找了塊石頭坐下——她膽子小,又怕冷,尋的地方既避風又離柵欄近。

      若有巡邏隊伍經過,幾步就能躲進去。

      太子只瞅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望著暗沉沉的水面發呆。

      邵萱萱覺得他晚上是有些不對勁的,但他不說,她當然是不敢問的。

      入秋後的夜風刮得人臉頰生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聽到了四更鼓的聲音,邵萱萱困得都快流眼淚了,哆嗦著打了個哈欠,拍死了好幾只不怕冷的蚊子。

      那些電視劇里的少男少女們,夜裡到了小河邊就能看到荷花燈、孔明燈,庸俗點的還能看到接客的花船和姑娘。就算在深山野湖裡,也會突然無聲無息冒出大群大群的螢火蟲繞著主角飛啊飛的。

      這兒連個月亮都沒有!

      星星倒是挺亮的,可月亮上半夜就沉下去了!

      湖面上就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蛤蟆叫,一兩條魚兒吐泡,還有就是蚊子的天下了……

      太子裝逼兮兮地在風口上坐了會,起身招呼她回去。

      邵萱萱睏得都快人事不知了,哪裡聽得到他的話。太子無奈,只得走近來拉她。

      他走到邵萱萱身邊才發現,這丫頭找的地方果然得天獨厚,因為背風,又有“肉”,周圍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嗡。

      邵萱萱居然就這麼頂著滿頭包睡過去了。

      太子狠狠地捏住她鼻子︰“起來,你看看你的臉!”

      邵萱萱朦朧著睜開眼睛,恰好又有隻蚊子飛到她臉頰上,太子“啪”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那蚊子顯然在她別的部位喝飽了血,身毀魂消的瞬間還留了一大灘血。

      邵萱萱徹底清醒了,瞪著太子,摸了摸自己又疼又癢的臉——他居然打女人的臉!還打出血來了!

      她腦子裡瞬間閃過“我爸爸都沒打過我!我媽媽都沒打過我!我爺爺都沒打過我……”等等咆哮著的台詞。

      太子給她那看到鬼一樣的表情逗得笑了下,放緩聲音道︰“走了。”

      邵萱萱委屈地摸著臉︰“你幹嘛打我臉……”她覺得不但疼,還特別癢,跟被針扎了一樣,一個腫包接一個腫包的。

      邵萱萱的目光落到了腦袋上的發簪︰……不會還拿簪子扎我了吧,這個小變態!

      就是在電視劇裡,只有惡毒的女反派才會做這種事情呀!

      回去的路上,柵欄內的很多酒肆私娼也都關門了,更顯得寂靜寥落。

      四面宮牆高聳在夜幕之中,太子率先提氣躍了上去,再放下軟梯,接邵萱萱下去。邵萱萱仰頭看著高牆和他,小腿發癢,很想扭頭狂奔逃走算了,可想起他上牆那個輕輕鬆鬆的模樣,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抓著繩子往上爬。

      爬到一半的時候,有守城士兵沿著牆角轉過來,邵萱萱整個人都僵硬了,太子皺了皺眉,拽著梯子直接躍入牆內。

      邵萱萱驀然被拉起,捂緊了嘴巴才沒驚叫出聲,整個人像貨物一樣被拉了進來。

      過牆的時候腦門磕在了牆石上,再次往下墜落的時候她簡直不知要護住哪裡了。

      太子面無表情地把人接住,然後“啪”一聲把她扔到了地上。

      邵萱萱“嗷”的嚎了一聲,半天才掙扎起來。

      她忍不住嘀咕︰“你不總是這樣啊,我……我好歹陪你逛了這麼久!我又不是什麼東西,我……我沒哪兒得罪你呀,你怎麼總欺負我!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們老家那,從來就沒有男人會打女人的,打女人,那是沒出息的男人才幹的事情,要被嘲笑,被鄙視……”

      在太子越來越陰沉的眼神注視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意思是,做人得愛好和平。”

      太子冷笑︰“接著說。”

      邵萱萱抿緊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要是對我好一點兒,我肯定也會對你好的。”

      太子愣了一下,很快沉下臉︰“你一個被通緝的刺客,還敢提要求,孤對你不好又如何,你還想報復不成?”

      邵萱萱趕緊搖頭,太子說了聲“量你也不敢”,拽著她往通訓門方向行去。

      踏入春熙宮的瞬間,正好第一聲五更鼓被敲響。太子回身望向城樓方向,晨光未起,更多的鼓樓依次擂響,接著,便是宮門、城門依次開啟的聲音。

      邵萱萱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壯闊而古樸的報曉方式,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仿佛真的看到聽到了日光撕破雲層,破曉綻放的聲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8:12

第十四回  文盲

       他們依舊從後窗翻入,屋內殘燭將盡,積了滿燭台的蠟油。

      太子忙著換衣服去了,邵萱萱全身上下的大小傷口卻都劇烈地疼了起了——腦袋後面有大包,背上有擦傷,腿上有舊傷……最難忍受的就是臉上被蚊蟲叮咬過的地方,又疼又癢,想對著鏡子看卻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太子換完衣服出來,就見她趴在鏡子前一臉的愁苦。

      “怎麼了?”

      邵萱萱垂頭喪氣地回答道︰“臉上好癢啊——”

      太子迅速就回報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活該!”

      邵萱萱鬱悶,他卻徑直走了過來,瞅著她的臉上下打量了會,走回到床榻那,翻找了一陣,拿了一高一矮兩支白瓷瓶並一些包紮用的雲布過來。

      邵萱萱有點忐忑︰“你幫我呀,還是我自己來吧?”

      太子一言不發地拉開椅子坐下了,拔掉矮瓷瓶的蓋子,倒出一些綠盈盈的膠狀東西,直接就往她臉上抹。

      邵萱萱登時就覺得發癢的地方像泡進涼水裡一樣舒服,那涼意還往皮膚裡滲透,禁不住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但效果確實出奇的好,比花露水還管用。

      太子抹完,拿手帕擦了擦手,又要動手來給她換藥。邵萱萱趕緊搶過來︰“不用嗎,麻煩殿下您了,我自己來吧!”

      太子也不客氣,她一阻攔,他就理所當然不繼續了,身體往後一靠,一副大爺樣。

      邵萱萱挽起小腿,笨手笨腳地把舊的雲布拆下來——她記得張舜他們給她換藥,那都是倒了藥粉的——太子屈尊敲了敲手指,示意她去拿那個高點的瓷瓶。

      邵萱萱拿起來,撥了蓋子一聞,果然就是這個氣味。

      她於是捏著瓶子往傷口處抖了抖,這才左一道右一道裹了起來。

      坦白說,結實是結實的,就是太難看太不平整。

      太子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想必你在家中時,也是父母疼愛,嬌生貴養罷。”

      邵萱萱手一哆嗦,瓶子裡的藥粉就灑了不少出來,落在白色雲布上,像是紛紛揚揚的碳粉。“父母疼愛,嬌生貴養”幾個字,刺激的她小心髒一抽一抽的,眼眶登時就紅了。

      太子嘆氣道︰“你與他們雖然天涯相隔,好歹還互相掛念,總有一日能團聚的。”

      邵萱萱驀然抬頭看他,一大顆眼淚從頰邊滾落,薄薄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才問︰“真、真的?”

      今晚的太子真的有點不大一樣,居然還溫柔地點了點頭,拿剩下的雲布給她擦了擦眼淚︰“你都已經死過一回了,怎麼還這樣膽小愛哭。”

      邵萱萱有點不好意思地搶過雲布,在臉上胡亂抹了一通。這個小變態好像也才十六七歲,要是換在21世紀,也就是個高中小男生,半大的孩子。

      太子扭頭看著銅鏡中的人影,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邵萱萱到底沒憋不住,小聲問道︰“殿下有什麼心事?”

      剛才就一臉中二少年像啊,大半夜坐黑漆漆的湖邊,眼神死寂死寂的。太子苦笑道︰“孤貴為當朝太子,卻……”下面話又沒有了,燈花燃爆,火焰在鏡中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太子的手輕輕地落在了胸口︰“一覺醒來,不但命懸一線,連父母兄弟都忘記了。”

      邵萱萱呆呆地看著他,她當然記得他“失憶”這件事的,她還在床底下趴著的時候,就聽他不停地在打聽各種事情呢。

      但是,看他在這宮中如魚得水的模樣,竟然……還沒有恢復記憶?

      太子年輕的臉龐上有些憔悴,仔細一看,竟然隱約有了點黑眼圈。

      要在她們那裡,這個年紀,也就發愁發愁如何追女孩,如何考好試,如何躲過父母的過度關心吧。

      太子坐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負手踱步到書案前︰“你說孤字寫得好看,可如今,它們認得孤,孤卻不識得它們。”

      他的聲音不大,邵萱萱卻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心想一般失憶不都是撞到腦袋的,原來捅到胸口也會?

      人失憶了,不但親人朋友都認不得了,連筆跡也會改變?

      太子低頭凝視著空白的紙張,過了好一會兒才提起筆,皺眉在紙上慢慢地寫了起來。

      他寫得很熟練,姿勢也漂亮,但是手腕卻仍舊有些發抖。邵萱萱好奇地走過去,就見他寫了一行幾乎完全分辨不出來什麼字的草書。

      完全不像寫字,簡直就是在畫畫。

      邵萱萱無語凝噎,這樣寫,當然是認不得的呀,我也認不得好嗎!

      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個鬼地方,怎麼看都像是古代的中國,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呢?邵萱萱猜不到,也看不出來。

      太子又在邊上寫了一行,這回倒是比較端正整齊,但筆畫全錯了,在邵萱萱看來,仍舊像在畫畫。

      雖然寫好的字還是有點模樣的,可是……真就像初學寫字的小朋友一樣,照著模樣畫出來的感覺。

      “願陪中峰游,”為了表示自己看懂了,邵萱萱輕聲念了出,“朝——暮——白——雲——裡。”

      太子瞥了她一眼,繼續寫了下去。

      字跡確實完全不同,不客氣的說,就是稚拙。

      太子越寫越多,甚至還寫了點連邵萱萱都看得出不大正經的諸如“脫紅衫,去綠襪”之類的句子——她不大好意思念下去了,想起白天太子跟齊王聊天時候的光景,覺得古人還真是挺早熟的。

      多大點的人啊,就成天女人女人了。

      太子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擱下筆,問道︰“怎麼不念了?”

      廢話!我念這種幹嘛!

      邵萱萱臉稍微有點燒,這具穿越來的身體其實比太子還要小上幾歲,他身量又高,被這麼盯著,壓力還是有點大的。

      孤男寡女的,又特麼還都是這麼小的年紀,千萬千萬不能偷吃禁果啊!

      邵萱萱努力板起臉,兩眼放空,就當沒看到色鬼太子到底寫了些什麼。

      太子卻把目光轉開了,半晌,將這些全部揉成一團,吩咐道︰“都燒了吧。”

      邵萱萱“啊”了一聲,他有些淒涼地輕聲道︰“連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留著又有什麼用。”

      邵萱萱的嘴巴張大了一點,眼睛也瞪大了許多,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您的意思是說……您……不……不識……”那個“字”,到底沒說出來。

      不識字,那就是文盲!

      文盲啊!

      孤不認得他們,居然是這麼個意思!

      就算是失憶造成的吧,那也是個文盲啊!

      這麼囂張跋扈的小變態,還跟著齊王聽他掉了一下午書袋呢,居然是個文盲!

      太子沒說話,邵萱萱自己先風中凌亂了,這得多裝逼的人啊,簡直是表演型人格吧!

      邵萱萱福至心靈,在一瞬間懂得了他的憂愁,看他最近的樣子,是裝作自己已經回憶起不少以往事情了的——在今晚之前,邵萱萱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現在看來,完完全全就不是那麼回事。

      太子失憶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那還有太醫大夫可以找找;太子不記得父母兄弟,血總是濃於水的;太子斗大的字不認識一個,變成了文盲……

      邵萱萱有點同情他了,這要是給他皇帝老爹知道,好像確實是不大妙的……

      一個和自己沒感情,沒文化的儲君,就是顆棄子吧。

      張舜他們都提到過別的皇子皇女,皇家子嗣還是不艱難的。任何東西都是物以稀為貴,孩子多了吧,選擇也就是多了……太子回過頭來看她,眼神難得有了點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脆弱,“確實不識得了,就連我的血脈至親們,也都生著一張陌生面孔。”
  
      霎時間,邵萱萱就心軟了,連他之前那些惡毒手段,都帶了一絲決絕悲涼的色彩。

      十六七歲的大男孩啊,失憶了,不敢跟父母訴苦,裝了一肚子憂愁,怕被取代,被發現秘密,每天草木皆兵地過日子。

      “那、那個,”邵萱萱猶豫著開口,“好歹以前學過,遲早能回想起來的……不要太擔心了。”

      太子苦笑︰“我身上的傷也快養好了,就快回國子監讀書了,哪裡還有回旋餘地。”邵萱萱默然,國子監她是聽過的,電視劇上就常放呢,陪太子讀書的地方。

      文盲到了那裡,應該比較顯眼的。

      燈花百結,屋內的光線時亮時黯,太子突然道︰“不如,你來教我識字吧?”

      邵萱萱下意識就點了點腦袋,然後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臥槽,我是不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啊!

      居然同情他,這完全就是個變態法西斯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8:27

第十五回  繁簡

       文盲這件事的沖擊實在太大,邵萱萱又一個晚上都沒睡,整個早上都渾渾噩噩的。

      太子倒是心情很好——在她答應做“老師”之後,連當天畫圖紙的任務都免除了,破天荒同意她大白天去耳房補眠。

      那個耳房可太有陰影了,邵萱萱迅速就想起吳有德要殺自己滅口這件事,強撐著眼皮表示自己不睏。

      太子一眼看出她的擔心,冷笑︰“怎麼就不睏了?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居然還當刺客。”

      “我不是啊,”邵萱萱忍不住小聲爭辯,“那不是我來著……”

      太子卻突然伸腿在她椅子上輕踢了一下,阻止了她下面的話,然後乾咳一聲,提高聲音道︰“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邵萱萱一愣,隨即就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接著便是吳有德的聲音︰“殿下。”

      邵萱萱“啊”了一聲,有些慌亂地去看太子——自從得知吳有德是“內奸”之後,她對他是真真正正避之不及的,寧可緊黏著太子都不敢單獨和他在一個房間呢。

      太子卻像不知道她在怕什麼一樣,十分自然地放吳有德進來。

      吳有德是來送做好的腋杖的。

      上好的紅木,真皮包裹的軟墊,就連拐杖底下調解高度的部分也做得惟妙惟肖的——雖然沒有現代社會的螺絲部件,古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智慧,靠著木片榫接的技術,居然也弄出了相似的構造。

      邵萱萱拿圖紙畫得其實粗糙得不行,很多細節就是一個點一個點,難為這些工匠們,居然真的看懂了,並且憑著現有水平給把“留白”的部分補齊了。

      太子之前就仔細詢問過腋杖的用途,仔細打量了一遍,當即就讓腳傷還沒好全的邵萱萱起來試試。

      邵萱萱無奈,這腋杖肯定不是按著她的身高做的,而這個榫接的部位又這麼結實,她不會調節高度呀。

      太子便又喊了聲“吳有德”,吳有德那身高當然是夠了的,拄著腋杖,挺有模有樣地走了一圈。

      太子臉上終於流露出了一點滿意的神色。

     邵萱萱一直悄悄拿餘光觀察著吳有德,說實話,吳有德對自己的敵意,她是沒有發現過的。

      就連那天的毒蠟燭,其實也只把她燻暈倒了而已。

      之後種種聯想,也全依賴於太子添油加醋的描述。

      這個人,真的想要殺死自己?

      邵萱萱茫然了,餘光掃到張舜,對方也正在打量她臉上的那些被蚊子咬出的腫包,兩人視線一對上,他很快不屑地轉開了。

      小太監還惦記著昨天的“欺騙”呢,鬧情緒。

      這一點上,他就遠不如老奸巨猾的吳有德了——難道他就沒看到邵萱萱臉上那些壯觀的小紅疙瘩?人家知道不該看的就別看,不該問的就不問而已。

      吳有德獻完腋杖,又被太子吩咐兩句,張舜也跟著被指使得團團轉,兩人都很快忙碌著出去了。

      “他們都走了,你去睡會吧。”

      邵萱萱渾身一震,抬頭看向太子︰艾瑪,這是在關心我,給我營造良好睡眠環境?!這還是那個小變態嗎?不是給誰穿了吧!

      太子給她那毛骨悚然地眼神看得不悅起來,眉毛一抖︰“怎麼?”

      邵萱萱迅速搖頭,頂著擦滿膏藥的臉摸去羅漢床那躺著了。

      太子又一次坐到了桌前,慢騰騰地翻看起書來。

      邵萱萱現在已經知道他是文盲了,對這種行為就十分地不理解,完全看不懂啊同志,你裝個什麼相嘛!

      她這麼想著想著,居然真的就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近中午了,臉上的腫包褪了大半,隱約還聞到食物的香氣。

      邵萱萱睜開眼楮,就對上一小桌豐盛的菜肴,然後才看到坐在桌邊拿著筷子的太子!

      “醒了?”他顯然也看到了她,“醒了便起來洗漱,陪孤一起用膳吧。”

      邵萱萱人睡飽了,精神氣也好了,磨磨蹭蹭爬起來之後,多少就有點嘴欠︰“原來你們這兒這麼尊師重道的呀,我還什麼都沒教你呢,多不好意思。”

      太子的筷子終於還是放了下來,眉毛皺了半天,才緩緩道︰“那你過是不過來,教是不教?”

      邵萱萱聽著語氣不對,動作立馬利索起來,下床整衣服洗臉洗手漱口,乒乒乓乓一陣忙亂。

      太子的表情明晃晃地就寫著一個字,賤!

      邵萱萱也覺得自己很賤,好言好語說不聽,非得人家來狠的。

      可是這個畫風轉變太快,她真的不適應啊。

      她戰戰兢兢坐到凳子上,心不在焉地吃了兩口,太子竟然還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菜葉子到她碗裡。

      邵萱萱什麼滋味都沒吃出來,琢磨了半天,試探著說︰“您想學哪些呀?”她會的是簡體字,這裡似乎都是繁體……倒不是說認不得,多少也是有點點小障礙的。

      而且,她的毛筆字,寫也很醜呢!

      太子卻似早已成竹在胸︰“孤不過是忘記了一些事情,又不是三歲孩童,你從旁多多指點便好。”

      “您不是說國子監那邊……”

      “孤自有應對之法。”

      邵萱萱撇撇嘴,低頭扒飯。

      吃完飯,等人將東西都撤走了,太子果然將自己屋內的幾冊舊書都拿了過來。

      邵萱萱看到這些繁體豎排的東西就頭大,又不敢嫌棄,磕磕踫踫地唸了一面,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

       太子神色微動,催促道︰“繼續唸下去。”

       邵萱萱只好繼續唸,又唸完一面,太子才叫停,拿回去仔細看了幾遍,又專門挑出幾個字來問意思。

      邵萱萱可不是什麼古文學霸級別的好孩子,完全就憑著自己的理解給說了一通,有幾個字完全不認識,也照著偏旁連讀音帶意思瞎矇了一遍。

      至於寫字的筆順,她倒是還記得大的規律的。

      先橫後豎,先撇後捺,從左到右,先中間後兩邊……還是很好記的。

      邵萱萱也不知道這規則還是現代漢語通用字筆順規範出來之後搞的規則,管它繁體筆畫多多少,能套的直接就都套進去用。

       太子照著她的方法練了半天,終於還是發現了問題,立馬扔了筆又來恐嚇她︰“你又不老實了?!”

      邵萱萱哪兒敢啊,最終只好把自己學的都是簡體字的情況說了那麼一下。

      為了讓他相信,還特地默了不少簡體字出來,跟書上的繁體一一對應。

      太子沉默了半晌,嘀咕道︰“這倒是方便不少。”

      邵萱萱連忙點頭︰“就是的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8:39

第十六回  手傷

       一連三天,太子幾乎就沒出門。

      反反複複的練習和背誦沒把他這個“文盲”折騰死,倒是把邵萱萱老師逼得有點反胃。

      她現在看到這些長滿了密密麻麻筆畫,沒有標點符號,豎著一排一排,還全都從右往左排版的粗糙印刷本就難受!

      很多字真的不認識呀!

      什麼的,光看就頭暈。

      可她現在是老師,不但要盯著看,教會寫法和讀音,還得給解釋意思!

      “人皆知有用之用,莫知無用之用",就是你要知道自己有用在什麼地方,沒用的地方就別在乎了,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啦。”

      "大道不稱,大辯不言’",這個麼就是少說話多做事的意思啦——哎呀!繁字比劃真多,我們那兒可以省略呀,對對,就是這樣寫,這樣不就簡單多了……”

    .........。

      邵萱萱倒是想認認真真教的,可卻是知識儲備有限,連猜帶矇能講這麼多,就已經夠耗費心神的了。

      教錯了要挨打,可完全不會,那就更可怕了呀!

      邵萱萱硬著頭皮做著不稱職的老師。

      她實在有些想不通那些書裡的穿越者們,怎麼就會被那麼多古體詩。像她,閉上眼睛就只知道“床前明月光”呀!

      唱歌她也悄悄試過,這具身體的主人有一把好嗓子,可惜一開口唱,就還是邵萱萱那個上KTV鬼哭狼嚎的素質。

      又一天過去了,看著太子用仍舊有些顫抖的手把小半本書抄完,邵萱萱不由得有些佩服他的學習能力。

      才多久啊,他居然已經能磕磕踫踫地把這麼多東西默寫下來了。

      什麼叫學霸,這就是學霸呀!

      光看他能一筆不漏地把繁體的“龜”字寫全,就能篤定是個好學勤奮的人。

      反倒是邵萱萱,那些字雖然認得不少,卻沒下力氣背,最終也就記得那麼一兩句。

     太子執筆的手其實已經抖動的不大明顯了,筆順也沒那麼天馬行空了,基本規律也算是掌握了,只可惜字跡還是沒能“恢復”過來。一看就是個幼稚園水平。

      邵萱萱自己寫得也不怎麼樣,當然不好意嘲笑的——即便真寫得好,那也不敢啊!

      太子對自己是很嚴格的,一次寫不好兩次,兩次寫不好三次……眼看夜都深了,也沒有停手的意思。

      畢竟是年輕人,他的身體其實已經好多了,出去給什麼太後皇後請個安問聲好,去國子監聽老頭子唸叨背背書,也沒大礙。

      邵萱萱想睡覺了,哈欠連連。

      太子瞥了她一眼,突然道︰“去叫吳有德沏壺茶來。”

      邵萱萱沒辦法,她是太監他是太子,太子急了,她這個當小太監的要是敢不急,那可真要把這句俗語倒過來寫了。

      她推開門去尋吳有德——所謂的“尋”不過是露個臉,吩咐一句就好了。

      吳有德很快送了熱水過來,太子一句話就把人攔在門外了,順帶先讓邵萱萱把衣服扯亂了再出去接東西。

      吳有德一直是很有規矩的,低著頭也不敢抬一下。

      倒是衣衫不整的邵萱萱,又怕又不好意思的,接了水壺立刻就把門拍上了。

      太子已經把筆墨什麼都收起來了,眼瞅著她拎水進來,不輕不重說了句︰“放桌上吧。”

      邵萱萱“哦”了一聲,還沒走到桌邊呢,太子卻一步邁前,大手直接覆握住她拎著茶壺的手,然後微微那麼一傾斜,冒著滾燙熱氣的水直接淋在了太子的手臂上。

      他驚呼出聲,邵萱萱也嚇傻了,扔了茶壺就要來扶他。

      可這壺裡還有大量的熱水呀!

      這麼一扔,太子和她自己的腳上也中招。

      吳有德他們聞聲衝進來,也嚇了一跳,登時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邵萱萱毫無疑問地被指責成了“又蠢又笨”的混賬東西,因為初犯,那就扣掉當月的俸祿以示懲戒吧。

      邵萱萱驚訝地張大嘴巴,臥槽沒告訴我呀,居然還給發工資的?!

      等吳有德他們一出去,邵萱萱就急吼吼問了︰“你還給我發錢呀?”

      太子還抱著那隻被包紮過得嚴嚴實實的胳膊發呆呢,聞言就冷笑︰“你說呢?”

      邵萱萱剛有一點兒雀躍起來的心情瞬間的降到了谷底。

      是啊,這可不是萬惡的資本家,這是封建大貴族!皇權集中著呢,草菅人命都不帶眨眼呢,她居然惦記起了工資!

      邵萱萱垂下眼睛,想回家的心情更加強烈了。

      她的視線卻落在了太子那只因為“她的不小心而被燙傷”的胳膊,心裡又禁不住吐槽︰這一位啊,也是很拼命的主!

      寫不好就刻苦練習,練不好,乾脆就臨時把手給廢了!

      這下子,又能安逸地休息幾天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8:51

第十七回  皇子

      太子殿下又受傷了!

      這消息很快就傳出去了,皇帝皇后皇子皇女們又是一通探望慰問。

      邵萱萱跟張舜一起在角落裡站著,清晰地聽到那個頭發都白了不少的老皇帝秦旬在那憤憤地問,到底是那個不長眼的,連杯茶都沏不好,居然把他的寶貝皇兒燙成這樣!

      邵萱萱垂著頭,兩腿發軟,手指頭都麻麻的。

      張舜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重新聚集到了地上。

      太子虛弱地笑了笑,左手拉住老皇帝的手︰“父皇息怒,是兒臣自己不小心,怨不得他們。”坐在床沿的皇后哽咽了一聲,心疼地捧著他的右手,絮絮叨叨道︰“怎麼傷成這樣了,怎麼傷成這樣……”

      邵萱萱在聽到“怨不得他們”之後就悄悄鬆了口氣,心想小變態還是有點人性的嘛,知道自己的黑鍋自己背。然後,就聽到老皇帝很欣慰地感慨︰“太子也知道要仁厚待人了,總算是長大了。”

      邵萱萱嘴角抽搐,仁厚個鬼啊!

      那水他自己澆的好嗎?!

      皇后和皇帝走了之後,來的是三皇子秦昭——也就是那天在屏風外,滿口“皇兄”的甜嘴小子。

      邵萱萱也是聽張舜嘮叨,才知道這裡的皇子,滿了十歲,就該封王去往藩地了。太子是皇長子,生下沒多久就被立儲了,二皇子秦晰封湘王,遠駐西南,三皇子秦昭卻因為身體羸弱,生母王貴妃又受寵,故而遲遲不曾受封出京。

      秦昭一來,嘩啦啦帶了一群人,內侍、宮人都有。此次不過深秋,他已經裹得像只絨線球了,遠遠地找了椅子坐下,乖巧地解釋道︰“皇兄啊,我受了風寒,就這麼遠遠坐著,陪你說說話罷。”

      太子哼唧兩聲,沒答話。

      秦昭又說︰“我前日送來的茯苓糕,你吃了嗎?若是喜歡,我再讓人送一些過來。”

      太子仍舊不答,吳有德多會察言觀色,瞬間就領悟自家殿下這是懶得應付的意思,趕緊笑著向秦昭道︰“三殿下的茯苓糕我們殿下喜歡得緊,只是身上傷還沒好,不敢多用,就不勞煩了。”

      “我就說皇兄你肯定會喜歡嘛!”秦昭高興起來,雀躍道,“上月有尼拘國使團來訪,愚弟不才,用那尼拘國的香料佛焰草研制出一道什錦素湯,有機會也要請皇兄來品嚐品嚐。”

      他只比太子小了一年,模樣與太子有幾分相似,性子卻南轅北轍,人前端著架子倒也似模似樣,這時說起吃的來,頭頭是道,活脫脫一個饞嘴的孩子。

      邵萱萱拿餘光偷瞄,只覺得他白白臉蛋裹在毛領子裡,嫩的像塊削了皮的荸薺,簡直能掐出水來。

      邵萱萱在心裡感慨,這才是十六七的孩子應該想的事情啊,青春洋溢,連憂傷都夾雜著明媚陽光。

      不過,他這身體確實是不大好的,現在最多也就算個深秋吧,他居然都穿上毛領子了。

      寒冬臘月,那不得抱著被子出門了?

      兩兄弟對坐屋中,一個像冬季的北極冰洋,又陰又冷,一個則是斯里蘭卡茶園上空的晴天,萬里無雲。

      太子一直對他愛答不理的,秦昭漸漸也說得累了,神色間頗有些委屈。

     “皇兄,你怎麼都不說話?”

      太子懨懨地看了他一眼︰“我胳膊疼得厲害,沒力氣說話。”

      秦昭“哦”了一聲,猶豫片刻,揮手讓人下去。

      吳有德瞧了太子一眼,站著沒動。他不動,邵萱萱和張舜當然也是不動的——倒是秦昭自己帶來的小太監弓著腰下去了。

      秦昭眼睛又黑又亮,巴巴地望著太子。

      太子“嘖”了一聲,不耐煩道︰“你們也都下去吧。”

      吳有德這才邁開步子,邵萱萱和張舜當然也跟著往外走。臨到了門口,太子出聲喚住邵萱萱︰“等等,邵豉你留下,與我倒杯水來。”

      邵萱萱聽到倒水心裡就咯咚一聲,又不敢拒絕,磨磨蹭蹭地開始轉身,冷不丁撞上吳有德的視線,又深又冷,激得她渾身一顫。

      隨後,門就被張舜“吱呀”一聲從外面關上了。

      邵萱萱走到桌邊,小心翼翼地拿起茶壺沏茶。那邊秦昭不斷地拿眼神催促她,等到她近前了,卻明顯愣怔了一下,然後恍然道︰“哎呀皇兄,怪不得我瞧他眼熟,這不是那個、那個……”

      邵萱萱記得清楚,秦昭可也是太子暗地裡懷疑的幕後主使之一,這時聽他說自己眼熟,心裡忍不住嘀咕︰你到底是真認識這個身體的原主人,還是……單純想起自己衣衫不整從屏風那摔出來的事情呀!

     “那個扮女人惟妙惟肖的小公公嘛!”

      邵萱萱在心裡長出一口氣,太子也似鬆了口氣,問道︰“你要同我說什麼?”

      秦昭乾咳一聲︰“那尼拘國……”說著說著,視線又落到了邵萱萱身上。

      太子用左手拿起細瓷杯子,輕啜了一口︰“但說無妨。”

     “那尼拘國的美人們,也如佛焰草一般香甜可人,皇兄若有心思,愚弟當效犬馬之勞。”

      我擦!

      邵萱萱差點把手裡的茶壺給磕桌子上,果然是同個老爸生的真兄弟,甜嘴小皇子你特麼才多大啊!

      還效犬馬之勞,狗和馬都哭死了好嗎?!

      你們這都未成年吧!

      剛說你像斯里蘭卡的晴天,一轉眼就變成拉皮條的了!

      太子“哦”了一聲,很感興趣地看向秦昭︰“尼拘國使團已經走了,你還有辦法找他們要美人?”

      秦昭笑得都快看不到眼睛了,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尼拘國隨團獻舞的舞姬勒莎絲,如今還在京中。雖不敢說天姿國色,卻也當得上嫵媚動人四個字,弄來給皇兄解解悶怎樣?”

      邵萱萱瞬間就想到色字頭上一把刀,太子顯然也正忌諱著,思忖良久,才緩緩搖頭道︰“她滯留此處,是使團的意思?父皇知道嗎?”

      秦昭乾咳一聲︰“父皇麼,自然是不知道。”眼見太子神色逐漸漠然,忍不住提醒道,“皇兄,你當時不是說她珠纓旋轉星宿搖,一舞胡腰動人心嘛……莫非……已經將她忘了?”

     “哦?”太子臉上的籠上了寒霜,“區區一個舞姬,也值得我牽腸掛肚?”

      秦昭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訕訕道︰“我不過是說個玩笑話,當不得真的。”

      太子這才緩下臉色。

      兄弟倆的談話是真進行不下去了,秦昭陪著笑,又開始主動幾回話題——方才在臉上顯現的快活笑容卻徹底不見了,每個字都斟酌再斟酌才敢吐露,生怕又惹得太子不高興。

      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個小小少年,雖然有當貴妃的母親可以依仗,但體弱多病,年歲又漸長,幾乎有點賴在宮裡不願意出去的意思,未來的處境恐怕是有些尷尬的。

       臨告辭時,三皇子的腳步都有些不穩,看著十分的可憐。

       邵萱萱見人都快摔倒了,下意識就伸手扶了他一下。

       太子臉色更差,秦昭愈加虛弱,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到邵萱萱身上去了。

       邵萱萱真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摔下去了,一路扶著他出去,一直邁出了門檻,小內侍們都圍上來了,才又來了點精神。

      “有勞小公公了。”秦昭感激道,一只手搭在內侍肩膀上,另一只手卻在腰上拽了一下,往邵萱萱手裡塞了樣冷冰冰的東西,擠出點笑容,由著內侍們攙扶著上了軟轎。

      邵萱萱沒敢當著人面張開手掌,趁著吳有德和張舜進去伺候太子,溜到牆邊,張開手掌,就見掌心臥著枚刻了鶴鹿同春的羊脂玉佩。

      活生生赤裸裸的賄賂!

      邵萱萱在21世紀時沒遇到過給自己行賄的,穿越後雖然過得淒淒慘慘的,沒想到居然能有皇子送來玉佩做禮物,登時就有點飄飄然。

      帶著這麼個東西,要是直接回到現代社會,那該有多美呀!

      她正陶陶然想著,耳畔卻突然響起一聲輕笑︰“笑得這樣開心,在瞧什麼?”

      邵萱萱猛地攥緊手心,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齊王那張臉近在咫尺,人都已經走到自己身後一步之外了,她居然完全沒聽到腳步聲。

      邵萱萱往後退了兩步,學著張舜地樣子衝他躬身行禮︰“奴婢見過齊王殿下!”

      齊王深深地看了她兩眼,看得邵萱萱背上都快出冷汗了,才慢騰騰問道︰“你們殿下好些了嗎?”

      好不好的,進去看不就知道了?

      邵萱萱腹誹,在腦子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文雅點的答案,最後只好老老實實說︰“喝了點茶,吃了兩口點心,總說自己手疼,乏、煩、悶,總之,就是挺不高興的。”

      齊王又笑了,這一次比剛才還明顯,都能聽見笑聲了。

      邵萱萱知道自己肯定答錯話了,瞅著他露在衣袍外的一點兒鞋尖,一會兒想起他那帥得有點炫目的笑容,一會兒想起那個蘭花香女孩的話。

      一瞬地獄,一瞬天堂。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9:03

第十八回  調戲

       一直把人讓進太子寢宮,邵萱萱才覺得齊王的視線從自己身上挪開了。

       被帥哥注視的滋味,原來也並不是那麼好消受的。

       齊王來這裡,當然是探望自家皇侄的。邵萱萱手裡還抓著那塊玉佩呢,沒多久就出了不少汗,籠在袖子裡,仿佛有火焰在燒灼。

       張舜去添了茶水,吳有德送了湯藥過來……邵萱萱也跟著忙碌,那塊玉佩被她揣進懷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被她刻意淡忘。

      這兒的人實在太複雜了!

      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齊王來了,禮節也就到了,略坐了一坐,就起身告辭了。

       邵萱萱鬼鬼祟祟地摸回到屋裡,猶豫了半天,還是老老實實把那塊玉佩上交到了太子手裡。

      “我什麼話都沒亂說,三殿下自己塞給我的,我可沒有受賄哦。”

      太子對她這個態度顯然是十分滿意的,順手就把玉佩還給了她:“給你你就收著罷。”

      邵萱萱受寵若驚:“真的給我?!”

      “你不要?”

      “要的!”

      入夜了,太子居然又開始習字
邵萱萱瞅著那裹得大了一圈的手指都覺得疼:“這樣還練呀,你的手不疼嗎?”

      太子瞥了她一眼,繼續認真地一筆一劃寫著。

      邵萱萱看得入神,入神之後說話就有那麼點肆無忌憚,甚至還流露出點憐憫:    “你們當皇帝的,當太子的,真的都特別辛苦啊。”大晚上還得練字呢,手都燙得腫成胡蘿蔔了還寫,夠拼的啊!

      太子這才抬眼看她:“怎麼辛苦了?”

      邵萱萱吶口,總不能說你的蘿蔔手寫字更醜了所以看著就辛苦,轉移話題道:“那個三殿下,是你親弟弟吧,你們說話……都挺疏遠的感覺啊。”何止是疏遠啊!那賣力討好你的勁頭,簡直就是職場上的鑽營小王子!

      太子“嗯”了一聲,翻過一頁,繼續臨摹。

      邵萱萱又想起齊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問:“皇子不是滿十歲就要封王出宮的,齊王殿下怎麼還住在京城呀?”

      太子筆端一凝,黑色的墨汁在紙上暈開了。

      “你倒是長進了不少,連這個規矩都知道了。”

      邵萱萱有點不好意思,耳濡目染啊,張舜那個小太監話其實很多呢,她就是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太子又寫了幾筆,橫看豎看都不滿意,乾脆把筆擱下:“那你可知道,我這位小皇叔的封地在哪裡?”

       邵萱萱搖頭,太子冷笑:“他那封地遠在北疆,出去就是漠北黃沙,如今領著點親兵稱病回來修養,跟老三一個德行,都想學太子留京呢。”

      邵萱萱恍然,這個倒算人之常情呀,出去就是黃沙,那就算沙漠了吧,生存條件肯定很惡劣。誰樂意放著好好的京城不住,跑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去嘛。

      至於三皇子秦昭賴著不肯出京,人畢竟才十六歲呢,都還未成年……十歲就受封出宮,邵萱萱覺得這個制度本身就有那麼點殘忍的。

      然後就聽太子又加一句,“藩王受封卻不出京畿,一個個都是狼子野心。”

      邵萱萱不由自主就去看他左邊胸膛上的那個傷口,確實啊,子承父業,殺了太子,這個繼承人順位就下延了。

      刺殺第一順位繼承人,對其他人來說,果然就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邵萱萱手裡還捏著三皇子送的玉佩呢,迅速又回憶了下齊王的那個眼神,暗戳戳道:“肯定是齊王吧,他不是喜歡養蘭花,今天還調戲我了呢,肯定是他。”

       太子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是齊王呀。”邵萱萱重複。

      “不是,”太子不耐煩地打斷她,“後面那句。”

       邵萱萱於是強調:“他喜歡養蘭花,那天想綁架我的那個女孩,她身上就有很濃的蘭花香呢!”說完這話,心裡到底有點發虛。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心虛內疚感。

      太子卻不依不撓:“我是問你,他怎麼調戲你了?”

      邵萱萱一愣,臉隨即漲紅:“就……就那樣……呃……看著我笑,放電唄。”

      太子的視線瞬間拉長了,邵萱萱覺得自己被鄙視了。

      “真是在跟我放電!笑也是有含義的呀,你幹嘛這樣看我,我又不是自作多情,我是……”

      太子從桌子後轉了出來,踱步上前,邵萱萱往後退了兩步,就給他逼到牆角了。長得好看的人,做什麼都像帶了層光環。

      邵萱萱眼看著那雙狹長的眼睛褪去涼薄,逐漸為溫柔所代替;眼看著那鋒利的眉毛輕輕蹙起,仿佛結苞的丁香就要在細雨中綻開……

      貴族少年挺拔的鼻尖幾乎要蹭到她眼瞼了,呼吸噴到臉頰上,癢癢的,溫溫的……

      “他就是這樣看著你,嗯?”

      譏諷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漂亮的臉龐隨即遠離了。

      邵萱萱猛然回神,連脖子都紅了。

      媽蛋!媽蛋!現在這個才是切切實實的調戲吧!

      齊王那個笑和視線算個鳥,剛才差點以為要被吻了好嗎?!

      邵萱萱心跳砰砰砰猶如春雷鼓動,有些無措地看著已經後撤的太子,第一百零七次感慨:長得真的是很好看的啊——

      “咳!”

      太子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你近來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竟敢拿這種眼神瞧我,不要命了?”

      什麼眼神?

      花癡的眼神?

      被花癡一下難道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邵萱萱不敢問,捂著腦門垂眼看著自己灰撲撲的鞋面。

      “怎麼,你還委屈上了?”太子又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過來磨墨!”

       邵萱萱老老實實挽起袖子,走到案前,給硯臺加了些水,拿著墨條一下一下逆時針磨著。

      太子又把筆提了起來,寫了兩個,還是不滿意,乾脆擱下來開始認真觀察牆上的字畫。那些字其實大半都是他自己以前寫的,自戀兮兮地都裝裱成卷,長長地垂落在牆上。

      墨條和硯臺摩擦的聲音機械而枯燥,回蕩在屋內。那硯是洮河綠石所制,綠意盈盈,鏤刻著的仙人松枝栩栩如生;墨也是好墨,色質上等,描金細膩,一點點將清水染黑。

       太子一直不說停,邵萱萱也沒什麼自覺地磨著,磨著,一直到硯臺被果凍一樣濃稠的墨汁充滿,才猶豫著停了下來:“殿下,你還寫不?”

      太子再一次抬起頭,再看清硯臺裡的墨汁狀況過,嘴角極為不明顯地抽搐了下。

      “你這腦子……”他歎了口氣,“當真就只裝著男人的臉和稻草吧。”

      邵萱萱陡然被上了人身攻擊,委屈極了,又不敢跟他爭辯,趕緊往硯臺裡添了些水:“這樣可以了吧?”

      太子突然就沒了脾氣,洩氣一般瞥了她兩眼,推開窗,望著外面的月亮發呆。

      長身玉立,半邊身子浸潤在昏黃燈光下,另一半卻叫月色染白,仿佛有冰霜凝結。

       要是之前,邵萱萱一定覺得小變態又在那無病呻吟了,可現在卻不由自主要想到他那句“個個都是狼子野心”。

      齊王的臉,三皇子的臉,老皇帝的臉,甚至是吳有德,幻燈片一樣在她腦海中滑過。

      十面埋伏,草木皆兵。

      這樣的王儲生活,壓力確實很大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9:16

第十九回  夢魘

      邵萱萱到了這裡之後,夢的最多的,就要數往常的生活了。公司樓下新換上的智能打卡機,小區門口早餐店掉了點油漆的蔥綠色招牌,市府廣場上線條優美的大理石母子雕塑……

      那些枝梢末節的細節,竟然記得這樣清楚,仿佛就發生在眼前一樣。

      午夜夢回,看到的卻是逶迤垂地的帷帳和帳外隱約可見的蓮鶴銀燈,那點黃豆一樣的火苗隨著燈芯的燃燒而不時躍動。

      太子的床榻大得出奇,拿怕掉個頭橫著躺也沒問題——邵萱萱翻了個身,瞅著側身朝裡睡著的太子發呆。

      他只穿了件白色深衣,烏黑的長頭發披散著,從後面看去,很有些男女莫辨的感覺。

        太子生性多疑,不但多疑還特別淺眠——要是往常,她這麼盯著他,沒過幾秒鐘他就要醒過來瞪她了。

      今晚卻不知什麼緣故,居然一直沒有醒。

      因了睡前那個惡劣“調戲”的玩笑,邵萱萱膽子大了不少,伸了個手指頭在他背脊上輕戳了一下。

      太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邵萱萱大驚,迅速往床沿挪了挪。

      他卻沒有轉身,只是詭異地蜷曲起身體,簌簌發抖。

      邵萱萱茫然了,這是怎麼了?犯病了?

      她猶豫著看著他痙攣一般地縮成一團,又望了外頭一眼——太子與她同眠時候,都是把人趕出去的。但門外總有人候著的,只要喊上一聲,張舜或者綠葛就會推門進來了……

      邵萱萱咽了下口水,小聲問他︰“殿下,你怎麼了,要不要……要不要喊人進來?”

      太子仍舊不出聲,她只好爬坐起來,探頭去看他。

      貴族少年緊緊地攥著袖子,臉色白得嚇人,額頭和臉頰上都是冷汗,嘴唇咬破了皮,血絲滲出,像是一痕褪色的胭脂。

      “殿……喂,你怎麼了!醒醒!”

      邵萱萱的手才觸到他肩膀,驀然天旋地轉,整個人被掀翻到床尾。剛才還一臉脆弱的人眼睛睜得極大,手已經掐在了她脖子上。

      邵萱萱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又掙脫不開,只好拼命地拿手去掰他胳膊。太子終於看清楚是她了,手指稍微鬆了鬆,喘著粗氣凝視著她︰“晚上不睡覺,幹什麼?”

      你才要幹什麼好不好!

      邵萱萱咳咳咳咳了半天,才擠出話來︰“我、我看你在發抖,才……才喊你啊——”

      太子的表情驀然凝固了,“發抖?”

      邵萱萱和他相處了這幾天,看這神情也知道他是不高興了,抿著嘴唇沒敢接腔。

      太子也不說話,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指又濕又冷,好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一樣。

     “我……”他動了動嘴唇,額頭上的冷汗再一次滑落,沿著臉頰一直滾落到邵萱萱的衣領上,暈開小小的一點水漬,“我說什麼了沒有?”

      說什麼?

      夢話?

      邵萱萱搖頭。

      太子這才從她身上翻下來,仰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發呆。

      邵萱萱也鬆了口氣,摸摸脖子重新蓋好被子,見他完全沒有睡覺的意思,問道︰“剛才做噩夢了?”

       太子“嗯”了一聲。

      “要不要給你打點熱水,擦擦臉?”

       太子皺了皺眉,沒應聲。

     “要不要上點藥?”

     “……”

     “嘴唇都流血了喔。”

     “……”

       邵萱萱得不到回應,猶豫了會,伸手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見他沒拒絕,便乾脆騰出半條蓋到他身上。

      “沒完沒了你。”太子一把推開她胳膊,接觸到她帶著關心的視線之後,怒火又消了下去,抬手用力地拍了她的腦袋好幾下,“睡吧。”

      “啪啪啪”,邵萱萱覺得眼前視線都一震一震的。

       再一次閉上眼睛,她卻怎麼都睡不著了,腦海裡時不時就浮現他蜷縮成一團的模樣。

      那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脆弱、無助,白色的深衣像是被雪浸透了一樣。

      不知現在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又流露出那副模樣了……

      邵萱萱睜開眼睛,“啊”的小聲驚呼了出來。

      太子顯然一直沒睡,正一臉深思地看著她︰“吵什麼?!”

      邵萱萱扁扁嘴︰“你……你不睡覺看著我幹什麼?”

      “你先看我的吧,”太子理直氣壯地說道,“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

      邵萱萱噎住。

      太子滿意了,伸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下,又一下,然後說︰“你是不是胖了?”太子那是什麼手勁,一捏一塊烏青,邵萱萱躲了兩下沒躲開,心裡別提有多鬱悶了。

    “  我問你話呢,昨天廚房送來的那盒茉莉酥,是不是都是你吃的?”

      邵萱萱捏著背角狡辯︰“也不都是我吃的。”

      “不都是?”

      臉上更疼了,好像連骨頭都被捏到了!

     “……張舜也吃了一塊。”

     “晚上的芙蓉蝦餃吃了幾個?”

     “一個。”

     “撒謊!”

     “四個……”

      ……

      又有燈花爆裂開來,太子卻似興緻極高,揀著各種瑣碎的小事來問她,細節記得比她還清楚。

      邵萱萱白天站了一天,聊了一會兒就睏得不行,哈欠連天。太子一得不到回答就掐她胳膊,邵萱萱勉力支撐著,眼皮越耷拉越低,終於歪著頭沉沉睡去。

     “喂,”太子按著她肩膀晃了兩下,“再睡我扒你衣服了。”

      邵萱萱“嗯”了一聲,把臉往枕頭裡埋了埋。

      太子皺眉,當真解了她靠近腋下的衣帶。

      邵萱萱絲紋不動,睡得毫無知覺。

      他乾脆把手從她衣襟下面伸進去,胡亂摸了一通,最後在她肩胛骨的地方狠力掐了兩下。

      就是頭死豬,也該醒了吧!

      邵萱萱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顯然是感覺到了疼痛,眼皮抖了好幾下,也沒能睜開。

       太子再一次掐住那個地方,她含糊地抱怨了句“別咬我啊”,徑直往那疼痛相反的方向躲去——他的手是在被子底下橫過她腰再伸進衣服裡去的,往前自然就只能往他懷裡去了。

      太子愣愣地看著擠了他滿懷,還努力把腦袋往他胸口方向蹭的邵萱萱,揪住她肩胛骨的手指到底還是鬆開了。

      這麼熱鬧,這麼溫暖,起碼今晚,那些夢魘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回抱住懷裡的人,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邵萱萱醒來時候就覺得半邊身體都麻麻的,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居然和小變態抱在一起睡到天亮——他大半個人都壓在她身上呢,能不重麼!

      她正想著要不要動手把人推下去呢,就感覺到他身上那特屬於年輕男性的,特別朝氣蓬勃的某個硬邦邦的部位硌到了她大腿上。

      她也是睡迷糊了腦子沒徹底清醒,腦子裡瞬間想到的不是趕緊下床避嫌而是上體育課時老師講解關於女子防身術的深刻見解“提膝是女性防身的利器,要領是動作快,力道猛,怕攻擊不到位可以抓住對方胳膊或者肩膀借力”……

      張舜正和綠葛等人一起第三次備好洗漱用的熱水呢,就聽到屋內傳來一聲痛苦的驚喝,然後就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張舜大驚,喊了一聲“殿下”,就一把推開門衝了進去。

      邵萱萱穿著單薄的深衣摔在地上,正努力地想要爬起來。太子似乎還在床上,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像是拱起了一座巨大的饅頭山。

      張舜聽得清楚,那一聲驚喝明明是太子的聲音,擔心地上前兩步,“殿下,您沒事嗎?”

      還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邵萱萱立時消聲了,警惕地抬頭看向重重帷帳。

     “殿下?”

      被子山動了一下,然後聽到太子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兩個字︰“出去。”

      張舜還要上前的腳步登時就頓住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在這裡,太子就是他們的天。

      張舜躬身往後退去。邵萱萱趕緊爬起來,單手掩著鬆開了衣帶的上衣,赤著腳踩著地板就要往外走。

     “邵豉留下。”帷帳裡的人咬牙切齒地喝住她。

      張舜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吱呀一聲把門掩上。

      真是可憐啊,大早上就被踢下床了,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

      邵萱萱可憐兮兮回頭去看帷帳,咽了下口水,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做噩夢和人騎車比賽呢,一抬腿就不小心……”

      被子山動了動,那位的語氣也終於緩和了點︰“行了,不怪你,給我拿杯水過來。”

      邵萱萱驚訝,這麼輕易就放過自己了?!

    “ 水都涼了,”邵萱萱蹭到桌邊,晃了晃茶壺,討好地說,“我去換一壺新的吧?”

      可以的話,她還是想先避一避槍口,這小子一直睚眥必報啊,誰知道一會兒會不會越想越生氣然後就動手報復……

     “不必,就這個水。”

      太子說的很篤定,語氣也徹底平靜下來。

      邵萱萱猶疑不定地倒了杯水,臨到床邊了,又磨蹭著停了下來︰“不然,還是叫太醫來給你看……”

      看字還沒出口,帷帳裡的被子終於被一把掀開,太子一陣風似的就竄了出來,拎小雞似的把人拎起來,抓著衣領拋進床榻裡︰“踢了我還敢跑,我看你是皮癢了不想活了!”

      邵萱萱整個人都被壓進被褥裡,目光都是絲被上精細的刺繡花紋,轉瞬間屁股上已經挨了好幾巴掌。

      “剛才用哪條腿踢的?”太子的聲音蛇信一樣陰冷,舔舐在她耳後,“哪條?”

      邵萱萱哪裡敢應他,接著就發現他伸手來扯她腰上扎束褲子的細帶,心裡咯噔一下,劇烈地掙扎起來。

      外頭卻再一次響起張舜嘹亮的聲音,“奴婢張舜,見過齊王殿下、三殿下,太子殿下還沒起身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9:30

第二十回  身份

      “奴婢張舜,見過齊王殿下、三殿下,太子殿下還沒起身呢。”

       太子愣了一下,這才鬆開手。

       邵萱萱飛快地爬進被子裡,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

       太子朝外看了一眼,又轉頭來看她,最後無奈地說︰“躲什麼,起來伺候我穿衣服。”

      邵萱萱把被子團在身上,只露出了半個腦袋,眼睛裡滿滿的都是不信任。

      太子瞪了她一會兒,出聲招呼外面的張舜︰“請皇叔和三弟去書房坐一坐,我隨後便起來了。”

      耳聽得腳步聲遠了,他才再次重申︰“孤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你也給我趕緊滾下來,若是耽誤正事,當真饒不了你。”

      邵萱萱很想一直這麼躲下去,最好等人出去了再下床。

      可齊王他們都在書房等著了,她的期望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

      吳有德已經帶著人進來了,邵萱萱尷尬地看著內侍和宮人們圍著太子忙碌開來,真有點騎虎難下的感覺。

      大家一樣的身份,其他人忙著伺候太子,她居然大大咧咧窩他床上,很刺眼啊!

      可這麼直接下來——她衣服都沒穿好呢,太子穿衣梳洗的時候她也一起?

      邵萱萱簡直坐如針氈。

      吳有德抽冷子還看了她一眼,明晃晃的就是在嫌棄她居然敢“恃寵而驕”。

      邵萱萱有冤無處說,最後乾脆把臉也埋進了被子裡。

      看不到,起碼沒那麼難受吧。

      太子忙起正事來還是很靠譜的,很快就雷厲風行地出去了。

      負責整理床鋪的綠葛乾咳兩聲,不冷不熱道︰“殿下已經走了,你還不起來?”邵萱萱從瞄了仍舊留在屋內的另一位內侍,含糊道︰“綠葛姐姐,能不能讓他出去呀?”

      綠葛嘆氣︰“他又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長得很像男人啊!

      邵萱萱猶猶豫豫地下了床,抱著衣服去了屏風後面,三下五除二換好。

      她前幾次和太子同榻而眠,得到的待遇其實不是這樣的——就連吳有德和張舜,都把她當主子似的伺候呢。

      可邵萱萱不習慣啊,她有手有腳的,實在適應不了連布巾都要別人幫著擰好的奢華生活,反復強調自己來,並且身體力行地想要搶奪宮人手中的布巾。

      最後還是太子聽得頭疼,眼皮直跳地表示︰“你們不必管她了,隨她自己折騰去。”

      從此以後,邵萱萱就開始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日子。

      綠葛也是習慣了,看著她吭哧吭哧地擰布巾,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邵萱萱才擦乾淨臉呢,張舜回來了,冷著臉表示︰“邵豉,太子叫你過去伺候。”

      邵萱萱垮下臉,戴上帽子,接過張舜手裡的茶盤,急吼吼就要往外走。吳有德一把拉住她,叫綠葛拿了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來,勉力在她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色抹了好一會兒,才放她出去。

      邵萱萱被香粉刺激得腦子都暈乎乎的,一直走到門口了,她才突然發現這盤上的茶杯,似乎多了那麼幾盞。

      但門已經就在眼前了,邵萱萱微一猶豫,到底端著茶推門進去了。

      她最先看到的便是太子,然後是穿了一身藏青的齊王,裹得嚴嚴實實的三皇子,以及好幾個與太子年紀相仿的貴族少年。

      邵萱萱來這裡這麼久,也知道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問的別問,恭恭敬敬把茶端上去,然後就退到了一旁等著伺候。

      齊王說話還是那麼文縐縐的,那幾個少年也不遑多讓,倒是太子有點沉默,病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這幾個少年原來是太子在國子監的同學,也就是俗稱的太子伴讀,專門陪著太子一起讀書玩耍的。

      有著伴讀這一層身份,做叔叔輩的齊王又在場,這個“聚會”的氛圍就特別的……正經。

      邵萱萱聽他們之乎者也地說著,瞌睡蟲都快跑出來了,偶爾掃到太子,果然他也不像很開心的樣子。

      那是肯定的啊,都失憶成文盲了,都把手廢了逃學了,居然還避不開他們,換她也高興不起了呀。

      三皇子這時候話倒是少,嘴巴開開合合忙碌個不停,一會兒剝桔子吃,一會兒拿腰果嚐。邵萱萱一下床就被傳召了,哪裡來得及吃飯,越看越餓,最後只好垂頭瞅著地面發呆。

      好餓,好餓啊——

      那一聲奇怪的空腹鳴響起來時,禮部侍郎的小公子劉獻嶼正說起自己關於“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的看法。

     “咕嚕——”

      三皇子拿著梅子的手頓住了,齊王端茶杯的胳膊也凝固了,就連滔滔不絕的劉獻嶼,也詫異地閉上了嘴巴。

      幾秒鐘之後,大家都目光都集中到了邵萱萱身上。

      邵萱萱漲紅了臉,盡大可能地想要降低存在感。

      然後就聽到太子笑出了聲,像是覺得十分無奈一樣吩咐道︰“邵豉你下去吧,讓張舜過來。”太子都出聲不計較了,其他人紛紛鬆了口氣,甚至還拿“邵豉”這個名字開起了玩笑。

      這壓根不是我名字好吧!

      我爸媽才不會給孩子取這種名字!

      邵萱萱忍不住在心裡腹誹,臨關門前,那位話特別多,嘰嘰呱呱說到現在的劉獻嶼小少年還在那嘻嘻哈哈地重復︰“少吃?哈哈哈哈這可真是人如其名,殿下,他似乎還擦了粉,跟塊饅頭似的香的不得了……”

      笑你妹啊笑!

      香你大爺饅頭你表嫂!

      邵萱萱把門關上,肚子裡的腸子在叫餓,心肝脾肺卻都在罵人,平復了半天心情才回到寢宮。

      早飯一直是有備著的,吳有德早從門口站著的內侍口中得知了她出來的原因,給她在耳房開了一小桌,點心、小菜、粥湯一應俱全。

      邵萱萱坐下來就吃,邊吃邊回憶起劉獻嶼眉飛色舞的笑臉,憤憤地拿筷子捅穿了一只小籠包大小的點心。

      臭小孩,沒挨過餓啊,幸災樂禍得那麼純天然無偽裝。

      不過,太子似乎也沒吃啊。

      邵萱萱覺得奇怪,他出門時候也很慌呢,難道不會餓?

      答案是肯定的,年輕王儲雖然人前一副病弱樣,忍饑挨餓的能力還是不錯的,一直等到把客人全都送走了,才帶著空蕩蕩的肚子回到寢宮內殿。

      邵萱萱吃得肚子圓滾滾的,正一邊擦桌子一邊消食,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跑去和綠葛換了工作,主動拎著沉重的水桶逃了。

      這些活計,出了內殿之後,都有外間的粗使太監來做的。邵萱萱怕太子再找她麻煩,拎著捅不放,吃力地要自己去倒掉。

      輪值的粗使太監年紀也才十八九,看著這個據說在太子面前正當紅的“邵公公”這個模樣都嚇呆了,手足無措地跟在她身後勸阻︰“邵、邵公公,還是我來吧!”

      邵萱萱拎了一大段路也累了,回頭看看沒人跟來,從善如流地放下︰“行,那你拎一會兒。”

      粗使太監趕緊接過來,大步朝前走去。

      邵萱萱卻不停步,仍舊亦步亦趨跟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呀?”

      “奴婢王知復。”

      “你多大了呀?”

      “一十有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等王知復倒完了水洗乾淨了木桶,邵萱萱還是磨磨蹭蹭地不想離開。

      王知復心裡好奇,但也不好多問,含蓄地試探她︰“邵公公是想……到處走走?”

     “呃……對。”邵萱萱其實沒那麼大好奇心,單純不想那麼早回到寢宮去。

      要麼被嘲笑,要麼被欺負,都沒什麼好期待的。

      王知復不機靈也沒什麼討吳有德喜歡的特殊能耐,在春熙宮算是地位比較低下的,和張舜、綠葛這些常年陪侍太子身邊的人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堂和地獄。

      難得有深得太子寵愛的邵公公——雖然他之前完全不知有這號人——垂青,當然卯足了勁討好她。

      邵萱萱於是得以比太子更快看到了那只還沒有完全完工的抽水馬桶,還有好多只大小各異的折疊凳。

      邵萱萱驚訝︰“這些都是你做的?!”

      王知復有些害羞︰“不、不是……這都是宮裡工匠師傅們做的,現在都回去休息了呢……”

      邵萱萱“哦”了一聲,恍然道︰“原來是在這裡做的,我還以為都拿到宮外去做呢。”王知復正要解釋呢,就見不遠處綠葛急匆匆往這邊跑來,心下一驚,慌亂道︰“邵公公,你看綠葛姑娘,是不是在找你?”

      邵萱萱扭頭,看到綠葛就眼皮直抽搐。

      綠葛也不負眾望,劈頭就是一句︰“邵豉你在這里做什麼,吳公公喚你呢!”

      吳有德找自己?!

      邵萱萱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很快又一次緊張了起來——吳有德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啊,找她幹嘛?!

      她越走越慢,綠葛乾脆拉著她往前走︰“你想討罵不要緊,不要總是連累我們呀!起碼老老實實先去點個卯,再鬧騰行不行喔!”

      太子找不到人,會生氣,會發火,他們這些池魚會遭殃。

      吳有德找不到人,一樣也會生氣,只是顧忌著太子的絕對地位,私下發起威來,小池魚們還是躲不了要被颱風尾掃到。

      邵萱萱這條小魚回到寢宮,果然先被吳有德狠唸了一通,然後才被領回去見太子。

      太子獨自坐在桌邊用膳,見她進來先問︰“去哪兒了?”

      邵萱萱抿了下嘴唇︰“……倒水去了。”

      太子皺眉,拿眼神示意她過來︰“手洗乾淨了?洗乾淨了來給我布菜。”

      邵萱萱瞥了一眼張舜,對方雕塑一眼聳立在一邊。

      邵萱萱無奈,拿了調羹和銀筷子,學著之前吳有德做過的樣子,舀了兩顆芸豆到他面前的碗裡。太子臉黑了︰“孤手受傷了,不能動!”

      裝逼!撒謊!

      明明昨天晚上還抓著筆桿練字呢!

      邵萱萱想是這樣想,反駁是不敢的。

      她把那兩顆豆子並一些米飯一起舀了起來,喂小孩一樣送到太子嘴邊。

     太子“嘖”了一聲︰“太多了,咽不下去。”

      邵萱萱只好拿筷子撥掉一顆豆子,瞄了太子一眼,又撥掉一些米飯,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面前。

      太子這才勉強湊合著吃了一口,繼續挑剔道︰“慢手慢腳的,飯都涼了。”

      邵萱萱委屈得要命,加快速度挖了半勺飯,隨便夾了塊豆腐放上去,再一次送到他面前。

      她是真沒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也不知道勺子要怎麼遞才能讓人吃得方便,就那麼硬邦邦地橫著,理所當然又收到他送來的兩個白眼。

      邵萱萱已經被他嫌棄慣了,打也挨過了,摸也被摸過了,收幾個白眼的程度還嚇不到她。

      吳有德目不斜視地在一邊等候著,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冒犯。

      太子倒是在吃飯的空隙裡,不鹹不淡地問了吳有德幾句,全是關於齊王的,順便伸手在邵萱萱腰上狠掐了一下。

      邵萱萱手一哆嗦,瓷調羹“砰”一聲就落到了那一大盆雞絲燕菜湯裡,飛濺起來的湯汁沾了太子一臉,衣襟上星星點點全是湯漬。

      吳有德驚呼一聲,拿了布巾上來給他擦拭。

      邵萱萱都快哭出來了,放下筷子也趕上來幫忙擦拭︰“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太子這回居然沒開口罵人,只站起來任由吳有德給他寬了衣,大步進了暖閣。

      邵萱萱這回有點開竅了,先把那不能喝的湯撤了下去,換了新的上來。

      太子其實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這麼一鬧,也沒了胃口,換完衣服就打發吳有德出去了,靠著椅子問她︰“你自己說,想我怎麼罰你?”

      邵萱萱老老實實地道歉︰“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就沒和男人一起睡過,也沒給人餵過飯……”

      太子的表情凝固了好幾秒,再開口時卻換了個話題︰“皇叔今天可曾找你說過話?”

      邵萱萱茫然搖頭。

      太子又問︰“那吳有德呢?”

      邵萱萱仍舊搖頭,總算想起了兩人之前的約定——睡一起,裝有姦情,做戲給吳有德看。

      邵萱萱其實不大理解這麼做的意義,她這段時間可都在本色演出,吳有德這麼聰明的人,早該這具身體的內核換人了,怎卻完全無動於衷,怎麼想都不合理呀!

      她便把這些疑問老老實實都提了出來,太子冷笑︰“那日耳房裡的毒蠟燭,重則致人死地,輕則使人忘卻前塵——你如今一副忘卻前事的模樣,他們只當你死了,當然不會再找你。”

      邵萱萱目瞪口呆,驀然想起吳有德幾次比較隱晦的試探,登時就有些恍然。

      原來,不知不覺,自己就已經成為了他手中的棋子,隨便挪動、隨意驅使。

      “你這是什麼眼神,對你的救命恩人,就這般無禮?”太子接著又道,“若不是我瞞下你的刺客身份,你就已經是一具屍……對了,這屍體也不是你的,落到這個田地,恐怕也已經魂消魄散了吧。”

      邵萱萱被駁得無話可說,鼓著嘴巴站那。

      他的下一句話,卻更叫她心如擂鼓,口乾舌燥。

      “你要覺得這日子不安生,也不必擔憂——她的身份我已經查到了,今日之後,你便不再是邵萱萱了。”

      邵萱萱當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9:45

第二十一回  掣肘

      聶襄寧,前暨州都尉參軍聶如壁獨女,性弘厚,少負才名,善武事。仁禧三年,夷人犯邊,暨州淪陷,壁兵敗亡走達爾沁,禍及妻女,上不忍刑殺,流之西北。

      邵萱萱盯著“流之西北”幾個字,戰戰兢兢道︰“你的意思是……要把我流放了?”

      太子用力地在她腦門上拍了一下︰“我流放你做什麼!”

     “那……”邵萱萱聶著那張小紙片兒,仍舊不敢放鬆,“是什麼意思?”

      太子往後靠了靠︰“那位竟敢私自放歸罪臣之女,同你關係自然匪淺,咱們便將計就計,讓他將你救出去。”

      邵萱萱高懸的心臟一下子被拎得更高了︰“救我出去,他不是要殺我?!”

      太子白了她一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嘛。”

      你也不是草木,你看起來就很沒良心啊!邵萱萱內心在哀嚎,語氣更加可憐︰“……我不想去啊。”

      要是擱在前幾天,她當然一百個一萬個願意,可現在……邵萱萱抖了抖肩膀,少負才名什麼的,功夫很好什麼的……這都跟自己一毛錢關係也沒有呀!

     “我什麼都不會,立馬就會穿幫的。”邵萱萱掙扎。

     “你中了毒,當然就應當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記得才是正常的。”太子安慰她。

      邵萱萱一臉的不信任。

      太子難得這麼好脾氣,居然沒發火,只是慢斯條理地剝了只橘子,連表皮的白色經絡都撕乾淨,才遞給她︰“你放心,我來日定然會接你回來的。”

      邵萱萱哪裡還有胃口,才又說︰“那萬一,他們真要殺我呢?”

     “不會的,要殺你,就讓吳有德動手了,還費勁救你出去幹嗎?那個身上帶蘭花香的女子,不是信誓旦旦要來救你嘛。”太子乾脆掰了一瓣,送到她嘴邊,“更何況,孤也會派人保護你的呀。”

      邵萱萱盛情難卻,勉強把橘子吃進嘴裡,咀嚼了兩口,咽了下去,“真的?”

      太子點頭。

      邵萱萱捏著那紙條發了會呆,突然想起什麼,起身轉到書案邊,翻找起來。

     “找什麼?”太子不悅出聲。

      邵萱萱扭頭看了他一眼,嘀咕︰“我總覺得這幾個字好熟悉……是不是這幾天都寫過呀。”太子因為字跡太丑,一向是寫完就毀屍滅跡的,要找到前面幾天的舊稿,無異於是緣木求魚。

      太子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淡定地繼續喝茶。

      邵萱萱翻了半天,一點兒收獲也沒有,無奈道︰“你之前不告訴我,是不是因為這些字都不認識呀?”

      太子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邵萱萱感慨︰“那不如直接拿來讓我給你看嘛。”

      太子給了她一個“孤就是不夠信任你,就是不想給你看”的眼神。

      邵萱萱知道自己要外派了,膽子也大了許多,賭氣道︰“你不信任我,還派我去你仇人那,我以後……”我以後找到機會,揮揮袖子就跑路了,看你還拽!

      太子擲地有聲地回了句︰“我諒你是不敢的。”

      我不敢?切!

      邵萱萱在心裡嗤之以鼻,少年人,你太年輕了,不懂姐姐作為21世紀職場女性的智慧和勇氣。

      然後,她就覺得肚子有那麼一點兒疼。

      並不是十分的明顯,像是心肺間有一根絲線懸住,慢悠悠地一拽,一拽。她以為是吃壞了肚子,目光落到缺了一瓣的橘子上,驀然一驚。

      太子主動給自己剝橘子,剝完還主動遞給她,遞完就那麼浪費地放在一邊。

      邵萱萱心跳加快起來,肚子也疼得更厲害了。

     “你剛剛……給我吃了什麼?”

     “橘子呀,”太子答得十分自然,“南地進貢的上品柑橘。”

      邵萱萱捂著肚子︰“可我就吃了一瓣,就、就肚子疼……”

     “哦?”太子仍然不大在意,輕飄飄地問道,“怎麼個疼法?”

      邵萱萱本來嘴巴就不靈巧,現在人又不舒服,描述起來也就是“一抽一抽的痛”、“疼的越來越厲害了”這樣的形容。

      太子終於放下手裡的茶盞,輕笑道︰“那想來是孤放在橘子裡的空花陽焰起了藥效。”

     “空花陽焰……那是什麼?”

     “專門對付不聽話的人的毒藥呀。”

     “……”

      邵萱萱瞪大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隨便安排別人的未來,隨便給人下毒!

      太子又特地解釋道︰“你也不必擔憂,這毒發作得慢,只要及時服了孤給你準備的丸藥,足夠你支撐四十八個時辰——當然了,四十八個時辰之後還拿不到解藥,那恐怕連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邵萱萱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他。

      她不但要去做“臥底”,還是個身上被綁了“定時炸彈”的臥底。這炸彈無聲無息,波及範圍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樣的情節她在影視劇裡看過無數次了,真正輪到自己時,卻只剩下震驚和無力。

      人命賤如草芥,她以為早在太子拿劍捅她時,自己就已經深刻感受到了。今日今時,才知那不過是一次預演。

      那時他們還是完全的陌生人,如今相處多日,夜夜一起挑燈攻讀,但凡有一言不和,一樣要被拿命來威脅。

      寒意從心底浮上來,逐漸蔓延到四肢,連骨頭縫都是涼的。

      那寒意甚至蓋過了隱隱約約的腹痛,凍得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太子早揣測過她可能的反應,驚惶失措、痛哭流涕、伏地求饒……再怎樣也想不到她居然會拿這樣絕望而又悲傷的眼神來看自己。

      那悲傷裡還夾帶著一點畏畏縮縮的憤怒和控訴,仿佛她是被相識多年的老友背叛出賣了一樣。

      我跟你很熟嗎?

      你自己輕信他人,被算計不是理所應當的?

      他忍不住想問,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們確實已經很熟悉了,同榻而眠,同桌吃飯,同案習字……這些事情,他從未與人一起做過。

      原本準備好的那些恩威並施的話,突然就都說不出口了,他略站了一站,伸手探入懷中,將早已經準備好的小瓷瓶掏了出來,放到桌上。

      “這藥你先服下,三日之後,再服新的……如此,性命自然無礙。”

      邵萱萱臉色慘白,額頭開始有冷汗滲出,捂住小腹的手掌也已經變成了兩只,十指痙攣一般抖動。

      藥效顯然已經真正發作起來了。

      太子見她不肯起身來拿藥,也不管他,自顧自走到案前,取了筆,拿紙鎮壓住宣紙,開始慢騰騰地練習運筆。

      一刻鐘,兩刻鐘……身後終於有了動靜,他微微扭頭,正好看到邵萱萱一手扶著桌子,一手將藥丸送入口中。

      太子扯了扯嘴角,低頭專心對付手下的紙筆。

      邵萱萱說得沒有錯,即便容貌一樣,要模仿得惟妙惟,騙過所有人,的確是不容易的。

      至於邵萱萱剛剛吃下去的橘子,不過是沾了一點兒使人腹痛的烈性藥,真正的毒藥其實是她現在服下的這一丸。

      空花陽焰,陽焰草能解百毒,空花藤卻是堪比牽機的劇毒。

      這一草一藤毗鄰而生,根鬚糾纏,相生相克又互為掣肘,一旦服下便是不死不休的附骨糾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09:57

第二十二回  伴讀
        
      張舜是最先覺察到邵萱萱態度變化的人。

  一早聽到太子傳喚他們進去伺候時,他就注意到她不但獨自睡在內殿的羅漢床上,居然大大咧咧地賴床了。

  太子在這邊起身穿衣、洗漱用膳,她就把自己裹得像只巨大的餃子,整個腦袋都鑽在被窩裡。

  太子居然也縱著她,就當羅漢床上的人不存在似的。

  倒是吳有德,聽出去倒水的小內侍提起後,找了個由頭進去多瞧了她兩眼。

  這副模樣,不像是病了,像是在鬧脾氣。

  不過也不能斷定,太子折騰人的手段,他們都是知道的。即便真病了,太子不發話,他們可不敢擅自去請太醫。

  他這邊胡亂揣測,那邊廂太子用完膳了,不輕不重地說道:“聽說院子裡的茶花開了不少,吳有德你去安排安排,弄幾個座,裝些果子。”

  吳有德連忙點頭,太子又說:“再替我把齊王和三皇弟請來,也叫上劉獻嶼他們幾個。”

  吳有德自去安排,張舜也亦步亦趨跟著太子出去了,綠葛趁機到床前,輕推了邵萱萱一下:“殿下都走了,你還睡呀?”

  邵萱萱不答,更緊地拿被子將自己裹住。

  綠葛無奈,把早飯撤了下去,倒是在案上的點心盤裡刻意多放了些糖糕之類可供充饑的東西。

  偌大的寢殿裡靜悄悄的,一點兒人聲也沒有。

  邵萱萱其實壓根沒睡著,晚上沒睡意,早上也很早就被太子喚人的聲音吵醒了。

  她躲在被子裡,手心抓著那只小小的瓷瓶,豎著耳朵聽著被子外頭的動靜。連宮人給他整理頭髮時候不小心扯到頭皮,被他輕聲訓斥,都聽得清清楚楚。

  邵萱萱真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和沒事人一樣,覺照睡飯照吃。一點兒不怕自己會破罐子破摔,直接動手和他魚死網破。

   ……好吧,邵萱萱承認自己沒這個膽子。

  她有自知之明,即便真的拿刀逼到了太子脖子上,憑他的身手,反敗為勝也只是時間問題。

  想要鬧個魚死網破,成功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計。

  她越躺越焦躁,眼看巳時將盡,這才沒精打埰地爬起來——好在太子已經出去了,暫時不用面對他。

  外面的宮人似乎早得了太子的吩咐,一聽到裡面有動靜,立刻端著洗漱用具和膳食魚貫而入。

  這要是以前,邵萱萱多少要受之有愧,手足無措地推拒或者要求自己動手的。

  今天,她卻沒了這個心思。

  她心不在焉地由著綠葛幫著自己把衣服穿好,衣帶系牢,漱了口,就在床上擺了小桌子用飯。

  太子仍舊沒有要回來的跡象,伺候完她,大部分宮人內侍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寢殿之中冷冷清清,帷幕又重,連日光也透不進來。

  邵萱萱想起太子說去賞茶花的事情,心念突然一動:現在幾乎只有她一個人,那個“小師妹”豈不是很有摸進來的機會?!

  她現在還中了毒,真去了那個幕後主使那裡,簡直就是水深火熱,命懸一線!

  邵萱萱迅速從床上下來,帶上內侍帽子,火急火燎地就往外趕。

  起碼,他們是不敢當著太子的面劫持(營救)人的吧!

  她找了綠葛,問清楚太子他們的去向,急匆匆尋路過去。

  吳有德選的地方極好,就在臨水閣不遠的地方,枕水靠山,滿目都是紅豔豔的茶花。

  座上的幾個人卻無心賞花——太子這趟邀請,除了他們幾個伴讀的世家子弟,齊王稱病沒來,三皇子被他母妃帶著去廟裡祈福了,據說皇帝也同行……原本打算做做樣子,打聽打聽口風的交際型聚會,臨時就變了性質,成了幾個少年的內部交流大會。

  劉獻嶼嘴巴最快,這時已經憤憤然了:“這麼點面子都不給,難道還想要咱們殿下去三請四請?!”

  太子低頭抿茶,不贊同,也不打斷。

  幾個伴讀中,最年長最持重的,便要數御史大夫的長孫蕭謹容,

  近日東宮禍事頻頻,各種謠言滿天飛,幾位伴讀也忐忑不安——能陪太子讀書的,家底絕對不會差,都是衝著政治投資來的。他們現在是同窗,以後便最親近的君臣。

  當今太子脾性暴虐,對手下人也絕對算不上仁慈,最叫人無奈的還是好色和驕縱。

  這些缺點,無一不是為儲君者的大忌。

  好在皇帝中年得子,太子剛一落地就立了儲位,即便後來又陸續有幾位小皇子降生,但長幼有序,皇帝總是在睜隻眼閉隻眼。

  私下要打要罵,當著朝臣的面卻還是有些護短的。

  其他伴讀覺得皇帝如此偏心,自己跟了太子,自然是穩妥了的。唯有蕭謹容少年老成,想得也更多一層——為君者講究制衡,太子做錯一點點,皇帝當然不會貿然廢儲,但若是接二連三出事呢?

  這次行刺事件內幕的各個版本謠言,他也略有所聞,實在是對這位王儲失望至極。

  自己將來要跟隨的,就是這樣色令智昏的蠢皇帝?

  可太子這兩次召見,卻又叫他看到了一點兒希望。

  脾氣還是不大好的,好歹學會了隱藏;好色的毛病也還是沒改的,聽人說連儲宮裡的小太監都不放過,但起碼……不再像以往一樣,弄出人命,留下小辮子叫人揪住告禦狀。

  劉獻嶼那個草包嘰嘰喳喳挑撥了半天,太子也沒受撩撥的樣子,蕭謹容暗暗在心裡點了點頭。

  這次的教訓,似乎也並不是那麼一無是處。

  他正想得出神,臨水閣方向的小道上突然過來了人,看打扮是個內侍,腦袋垂得低低的,端了盤茶點送上來,接著便和張舜一樣,遠遠地退到一邊,方便他們說話。

  蕭謹容注意到,“他”站得比右側的張舜離太子要遠得多。

  “敬之以為呢?”

  太子突然開口問他,蕭謹容斂神道:“殿下是太子,凡事都應慎重,您沒有錯處,那便已經是贏了,何必與旁人一般見識呢?”

  劉獻嶼還要反駁,被太子拿眼神掃了掃,鬱悶地閉上了嘴巴。

  蕭謹容的主意,一向是不討太子喜歡的,這一次倒是被採納的十分迅速。劉獻嶼鬱悶:“吃了這麼大的虧,居然就這樣算了,實在……”

  太子笑道:“怎麼會白吃這個虧,即便我願意吃下,父皇也不願意罷——敬之,你說是不是?”

  蕭謹容點頭:“殿下明斷。”

  他們這邊說得熱鬧,那邊的邵萱萱卻苦了——她昨晚幾乎沒睡,早上也提心吊膽的,這時站在日頭下,被太陽曬得頭頂發燙,腳板發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直等到日正時分,太子才吩咐傳膳,擺到臨水閣中。

  邵萱萱當然又得跟著伺候,他現在似乎是真的只當她是普通內侍了,使喚起來毫無壓力,席上談笑風生,一點兒沒有多疑陰鬱的影子。

  他最後將蕭謹容留了下來,邵萱萱依舊守在門口。

  張舜也站了半天了,借著這個機會小聲提點:“添水的時候不要添那麼滿,大約七分滿就好了。酒滿敬人,茶滿欺人,懂不懂?”

  邵萱萱垂著眼睛懶得搭理他,欺人,她都已經被欺負得快沒命了,還得規規矩矩地給敵人倒茶……要是有毒藥,她也一定下他那麼一回。

  她想得入神,仿佛太子真的也身中劇毒,要跟她跪地求饒了一般。

  門吱呀打開,蕭謹容走了出來,目光從她身上掠過,雖只幾秒鐘,卻看得她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

  邵萱萱直覺就是,小變態告訴他了,告訴他自己中了毒就是顆隨時可以抹去的棋子要準備拿去使用了!

  蕭謹容的眼神就完全是打量器物的眼神,他一定知道了!

  即便這樣,她也毫無辦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0:09

第二十三回  對峙

     邵萱萱做了一百次一千次心理準備,“小師妹”卻遲遲沒有出現。

   一天,兩天,三天……她都快把那張羅漢床當成自己的革命基地了,由她單方面發動的冷戰雖然還不曾停止,進行地卻一直不是很徹底。

  這裡不是她家,連這條命都還在人手上掛著,她不但要和張舜他們一起伺候人,還得隨叫隨到。

  晚上的學習倒是停了好幾天了,最多叫她過去研研墨,泡泡茶。

  眼看著天又黑了,伺候完太子洗漱,邵萱萱跟在綠葛後面往外走——宮中也是有內侍和宮人住所的,邵萱萱因為身份特殊,當然是沒有安排的。

  但是呢,能在外面多待一刻是一刻,跟他在一個屋子裡,又得被指使得團團轉了。

  “邵豉,屋裡太暗了,去剪一剪燈芯。”

  她一隻腳還沒邁出來呢,裡面的這位又開口了。

  邵萱萱只得轉身,拿了剪刀,把屋裡所有的油燈、蠟燭都剪了個遍。

  太子踱到書案前,提筆寫了一會兒,挑剔道:“磨太稠了,加些水。”

  邵萱萱默不作聲地拿水注在硯臺上滴了幾滴,太子抬眼看她一眼,皺眉道:“太淡了。”

  邵萱萱放下水注,拿了墨條,無精打埰地在硯臺上磨了起來。

  太子的字雖然說不上突飛猛進,但效果是也是扛扛的,橫輕豎重,鋒端也漸漸現出一些凜然氣勢。

  邵萱萱冷眼看著,仿佛從那尖銳的筆尖上看到了刺入皮膚的刀刃。

  誰謂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

  誰謂江水清?淆之不必一鬥泥。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

  寫到“人情旦暮”這句時,太子似乎終於覺察了邵萱萱的不友善眼神,乜眼看向她。

  邵萱萱飛快地挪開視線,擦過玉水注上,落在硯臺上。

  叫墨汁染黑的兼毫筆尖很快伸了過來,打破平靜的水面,飽蘸濃墨。

  “今晚同我一起睡裡面吧。”太子輕聲道。

  邵萱萱的視線凝固了,那支筆又收了回去,自如地在白紙上落筆,手筆,似乎一切都胸有成竹、盡在掌握。

  邵萱萱再躲回了自己的革命基地,在羅漢床上縮成一團。

  太子顯然沒料到她居然會反抗自己的命令,冷笑了一聲,自顧自走了。

  同前幾日一樣,他既沒喚人進來幫忙寬衣,也沒開口訓斥。

  邵萱萱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被子裡,仿佛真的看不到就不存在似的。

  這個人,睚眥必報,肯定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

  她隱約聽到幔帳放下的聲音,鞋子落地的聲音,躺倒的聲音……然後,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

  居然,就這樣放過自己了

  邵萱萱拉開一點被子,露出半隻眼睛。

  燭影搖曳,案上的茶壺被燭光映照,像是新上了一層釉彩,落到地上的影子,卻畸形而可笑。

  邵萱萱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睡意漸漸襲來,她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正夢到坐地鐵去衛星城,肚子突然一陣劇痛,猛然驚醒。

  厚重的棉被還蓋在身上,燭火未曾熄滅,擁擠的車廂已經不見了。

  邵萱萱按住肚子,絲絲縷縷的疼痛逐漸彙聚成流,一陣陣襲來,愈來愈烈。

  邵萱萱咬牙不讓自己呻吟出聲,心裡卻咯噔一下,篤定地猜到了這劇痛的根源。太子說空花陽焰四十八個時辰發作一次,今天正好是第四天。

  四天四夜,多一秒都沒有!

  邵萱萱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帷幕重重,屏風遮蔽,只能看到隱約的燭光。她硬撐著爬了起來,穿好了鞋卻又想起他離去前的那一聲冷笑。

  果然不是突然良心發現放過她了,只是因為手裡有了叫她非屈服不可的王牌,所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去自投羅網。

  陰險、卑鄙、自大、歹毒,哪怕把所有能想到的貶義詞都狠狠地甩到他身上,也不能止住現在的疼痛。

  就快死了吧……邵萱萱呆呆地坐著,冷汗從額頭滲出,落雨一樣沿著臉頰滾落。

  一直到手背上都濕透了,她才發現自己居然還在哭,只是因為腹部疼得太厲害,完全忽略了眼淚。

  就這樣死掉的話,會不會就回到原來的世界去了呢?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一直到身前的燭光被一具高大的身軀擋住,也沒能想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寧可死了也不肯睡到我身邊?”

  邵萱萱仰起頭,眼睛裡全是淚水,視線都模糊了,那人又背光站著,完全看不清五官。

  那個聲音和譏誚的語氣倒是熟悉的。

  他微微俯下身,“看不出來,你竟還有些骨氣。”

  邵萱萱張嘴想要反駁他的話,一直強忍著的呻吟聲先逸了出來。然後下巴就被捏住,嘴巴也被掰開,喉頭一苦,藥丸已經沿著喉嚨滾了下去。

  “想死還不容易,擺出這個可憐樣給誰看?”太子說道,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繞過屏風,向內走去,“這皇宮裡,悄無聲息死去的人多如螻蟻,不缺你這一個——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不惜命?”

  邵萱萱捂著肚子,等著那陣潮汐一樣的劇痛褪去,頭頂高懸的帳幔如蔽日的烏雲,一點兒星光也看不到。

  而實際上,哪怕將這些帳幔都拆乾淨了,她看到的也只能是木質的屋頂而已。

  他把她放到床上,有些嫌惡地拉扯一下她汗濕的衣襟,到底還是掀開被褥將人塞了進去,揚聲向外面的人吩咐道:“取些熱水來,再備套乾淨的褻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0:20

第二十四回  失蹤

      邵萱萱泡過了澡,又換上乾淨的衣服,精神原氣算是恢復了。

  她攏了攏濕漉漉的頭髮,猶豫地站在浴桶邊沒動。屏風外的人影閃了一下,懶洋洋地催促:“洗好了就快點過來,等著我來請你?”

  邵萱萱抿緊了嘴唇,往前邁了一小步,腳尖碰到桶壁,發出沉悶的一點兒聲響。

  她往後縮了縮,到底還是從屏風的另一頭溜了出去,想要爬回羅漢床上。太子動作比她還快,才出屏風就給他截住,三兩下制住掙紮,連拖帶抱地把人弄到榻上。

  “還沒鬧夠?”

  邵萱萱瞪著他,就是玩個線上遊戲,被人殺還要尋仇呢,在他看來,自己這樣居然是在鬧!

  我這條命都差點送在你手裡好嗎?!

  她勉力掙扎了兩下,整個人都被他壓得死死的,連想要把人推開都做不到。

  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四天之後又四天,這樣的日子即便過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毒發生亡好歹還能擺脫他,又或者,幸運地回到自己遠隔時空的身體裡去。

  邵萱萱越想越是這個理,膽子也大了不少,手腳不得自由,嘴巴還沒被堵住,低下頭,狠狠地咬在他手背上。

  太子皺眉甩脫,居高臨下地瞪著她。

  邵萱萱被瞪得冷汗直冒,到底還是哆嗦著抽出起腦袋下的枕頭,想要砸他臉上。

  這麼慢的速度當然是不可能成功的,手才剛剛接觸到枕頭,就他被捉住了:“你再……”

  “砰!”

  邵萱萱自己都被這一下頭槌撞得暈乎乎的,頭頂的帷幔似在旋轉,他的臉也像萬花筒似的轉出了幻影。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太子捂著額頭沒退開,但話也是說不下去了的——她選的攻擊時機實在是有點促狹,人在說話時腦袋受到撞擊,總是很容易咬到舌頭。

  太子咬到了舌頭,怒氣值直線上升,“噌”一下滿槽了。

  螻蟻尚且偷生,這女人是真腦子進水,不想要命了!

  邵萱萱眼前的景象還沒晃結束呢,又給他拎了起來,嘩啦一聲扔進已經半涼的浴桶裡。

  這聲響這樣巨大,震懾得外面的輪值的內侍都縮起了脖子。

  俗話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小太子也不不遑多讓啊,不愧是將來要當皇帝的人。

  邵萱萱在浴桶裡掙紮了起碼十來分鐘,才踉踉蹌蹌地爬了出來,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太子站一邊冷眼看著:“現在清醒了,要不要再出去冷靜冷靜?”

  秋天午夜的寒風可不溫柔,這麼出去,一準要凍出毛病來。

  邵萱萱吸著鼻子顫顫慄慄在浴桶邊站了一會兒,再一次磨蹭著往羅漢床那挪。

  太子也無奈了,這姑娘倒是真好欺負,任憑他拍扁搓圓一點兒有實質傷害的反抗舉動都做不出來。

  可是,她夠固執啊。

  簡直就跟條牛皮繩似的,扯不斷拉不緊,一有機會就又縮啊縮的鑽回那張小破床上。

  眼看人穿著濕衣服就那麼哧溜一下鑽回了羅漢床上那床他“欽賜”的印花小棉被裡,太子真有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小小一顆棋子,居然也想當逃兵!

  這次要是不徹徹底底給制住了,以後還有得鬧騰。

  這樣子出了宮,豈不是放鼠歸洞,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他握緊了拳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踱步上前,將被子整個掀起扔到地上。

  邵萱萱看她的眼神就跟奧特曼看怪獸沒什麼兩樣,只是沒能耐變身打得他滿地找牙。

  太子一字一頓道:“既然不樂意和孤待在一起,那索性連這屋裡也別待了,滾出去。”

  沒他的命令,他就不信有人敢給她安排住的地方。

  邵萱萱嘴唇極為輕微地抖了一下,紅著眼眶爬坐起來。死她是豁出去了,可挨餓受凍,一般也就是活受罪,捱到天亮還得給人私下嘲笑。

  她有點後悔了,欲言又止地看著他,顯然是想開口給自己求個情。

  太子不為所動,極為冷靜地重複:“要麼脫了濕衣服到榻上去,要麼就給我出去。”

  邵萱萱慢騰騰地挪下床,手指在衣襟上停了好一會兒,也沒動手把衣帶解開。太子就那麼站著,一點兒錯開眼睛避嫌的意思。

  她咬了咬牙,手再一次放了下來。

  太子徹底不耐煩了,拖著人走到門邊,一把拉開門,將人推了出去。

  “滾!”

  貴族少年介於成熟與青澀之間的聲線把這一聲呵斥演繹得冰冷而鋒利,硬生生割開夜幕,傳出去好遠。

  值班的內侍怕被颱風尾掃到,垂著頭站在恨不得自己影形消失掉。

  門“啪”一聲被用力關上,窗櫺震顫,窗紙簌簌響了好一會兒才停止。

  邵萱萱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盡力地抱住自己,還是沒能抵擋住午夜的寒冷。她瞥了那幾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內侍,蹲坐下來。

  她的衣服和頭髮都還濕得能滴水,鞋子也沒穿,沒多久就凍得臉色發青,牙齒打顫。

  她四下打量了下,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假山石那——那地方她白天去過,雖然狹窄,風倒是吹不著的。

  邵萱萱掙扎著起身,抱著肩膀小跑著鑽了進去。

  不遠處巡邏的禁衛抖了下嘴皮子,斟酌半晌,到底沒過來驅趕。

  一看就是被太子殿下趕出來受虐的小太監嘛,鑽個假山而已,睜隻眼閉隻眼吧,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啊……

  輪值的內侍則在心裡吐槽:臥槽邵豉你真是個傻子啊,這個時候還自己給自己找地方了,不趕緊跪著求殿下原諒,你是想明天給他餓一天甚至再凍一天?

  去年可就有個小宮人自作聰明沒乖乖受罰,讓太子給活活折磨死了呢!

  前車之鑒懂不懂啊!

  月上中天,慢慢地又躲進雲層裡,屋裡靜悄悄的,外面也靜悄悄的。門終於還是“吱呀”被推開了,太子青著臉瞪著空蕩蕩的門口,咬牙問:“人呢?”

  輪值內侍趕緊跪倒,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假山:“奴婢看他是往那裡去了。”

  這麼久了,開始還能聽到噴嚏聲,現在沒準已經凍暈過去了。

  “帶回來。”

  太子吩咐道。

  內侍趕緊爬起來往假山那跑,到了地方,彎腰朝裡面一瞅,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到,喚了一聲“邵豉”,也沒回應。

  他伸手進去摸了摸,只摸著空氣,探進去半個人了,也還是空蕩蕩的。空氣裡殘留的香氣倒是挺明顯的,似蘭非蘭,香噴噴的誘人。

  內侍隱約覺得不對,乾脆整個都鑽了進去,小聲地喊:“邵豉,邵豉?”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火光到的比太子還早一步,映照出空蕩蕩的假山。

  內侍惶然轉頭,就見太子陰沉著臉,仿佛暴風雨前夜的雲層。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0:32

第二十五回  問診

      邵萱萱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張笑盈盈的圓臉:“師姐,你醒了——衛延,快去告訴師兄,聶師姐她醒了!”

  邵萱萱茫然地看著她,女孩伸手在她額頭摸了摸,“好像不燙了,師姐,還記得我嗎?”

  邵萱萱在假山內被打暈的時候,壓根沒看清楚人,此時見了她,方才想通原委。

  她遲疑著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起來——她確實不認得,太子也說了,自己中了吳有德那個毒,失憶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就是裝,也該裝出失憶的樣子來。

  “我是初兒,你師妹妹俞嫣初呀。”俞嫣初說著,眼眶漸漸紅了起來,抓著她的手握在懷裡,“你放心,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邵萱萱“哦”了一聲,避開了她灼熱得有些嚇人的視線,看著她身後的桌案發呆。

  俞嫣初以為她在找人,寬慰道:“師姐不要著急,師兄馬上就到了。”

  邵萱萱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沒把話說出口。

  是的,她不敢,假如真的坦白一切,他們會怎麼對待自己?

  邵萱萱沒有把握,更不敢賭。

  和太子秦晅的這幾天相處,讓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謹慎。

  那個叫衛延的年輕人很快回來了,掀開簾子,輕聲道:“俞小姐,我們殿下隨後就到。”

  聽到“殿下”兩字,邵萱萱整個人自然而然就緊繃起來。

  居然沒有出宮?!

  俞嫣初小師妹你這麼辛苦打暈我居然沒帶我出宮!坑不坑爹!哪兒有刺客這樣的啊!辛辛苦苦闖進去,還把我送回去,你圖什麼啊——

  她的腹誹在門簾再一次掀起的瞬間戛然而止。

  齊王今天穿了一身藏藍,輕袍緩帶,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襄寧醒了?”

  邵萱萱瞪著他,心裡響起的卻是太子關於刺客的幕後主使的分析。

  他的猜測果然是作準的!

  俞嫣初見她直直地盯著齊王,往邊上讓了讓,空出床邊的位置:“師姐,你看誰來了?”

  邵萱萱看了她一眼,有些無語,她當然知道誰來了啊,齊王嘛,都見過好幾回了,小變態他叔叔嘛!

  在求生渴望的驅使下,美色也不管用了。

  邵萱萱瞅著俊美非凡的齊王殿下,腦子裡轉過的念頭,一個比一個現實:

  齊王居然真的是幕後主使!

  齊王現在救我出來是要滅口還是廢物利用?!

  齊王大大你這麼看著我我好心虛,我好怕你發現我不是那個原裝的!

  如果被發現了,真的像小變態說的,先被這樣這樣當做妖女,再被那樣那樣揣測利用……最後乾脆殺掉?!

  她緊張地抓緊了身下的褥子,俞嫣初無奈地和齊王對視一眼:“吳有德也真的,居然下這樣的毒,師姐現在連我們都不認得了。”

  齊王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想要探一探她額頭的溫度,邵萱萱警惕地躲開了。

  他的手掌空蕩蕩地晾在半空,苦笑道:“……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俞嫣初更不滿了,“什麼沒有辦法的辦法,分明就是你們生怕東窗事發,連累到你們自己!”齊王沒再反駁,拉了凳子在床邊坐下來,柔聲輕喚道:“襄寧——”

  臉帥,聲音好聽,可惜邵萱萱已經給嚇破膽,再無賞花的心思。

  長得好有什麼用,長得好看的全都是有毒的!

  毒蘑菇,毒蜥蜴,眼鏡王蛇!

  當然了,誰也毒不過那個小變態!

  簡直人渣中的戰鬥機!

  齊王見她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不肯認真地和自己說兩句話,扭頭問俞嫣初道:“大夫怎麼說?”

  俞嫣初嘟起嘴:“他說師姐是因為吃得太少,思慮太重,加上風寒入體,這一病也是在所難免的。”

  他們當著自己的面說得這麼開心,邵萱萱心裡卻直打鼓,太子不是給自己吃了那個空花陽焰,怎麼居然沒檢查出來?

  你們請的什麼蒙古大夫啊!

  邵萱萱動了動嘴唇,最後猶豫著說:“……我肚子還是有點疼,頭也有點暈……”

  再給我檢查一下,發現毒素,給我解個毒啊!

  齊王果然有點緊張,吩咐道:“衛延,再去把李大夫請來。”他身後那個青年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邵萱萱心虛地瞅著面前的被子發呆——於小變態來說,這些都是仇敵,可對這具身體的主人來說,他們才是自己的至親之人吧。

  而現在,自己霸佔了她的身體,欺騙她最在乎的人……

  邵萱萱抿緊嘴唇,幾乎要把被子上的折枝團花看出個洞來。

  李大夫很快趕來了俞嫣初把床幔放下,又拿手帕蓋在她手腕上,這才請大夫近前來。

  邵萱萱悄悄拉開一線帳幔,老大夫眯著眼睛,長鬚白髮,看著就很有經驗很權威的樣子,心裡這才鬆了口氣。

  眼神再一轉,看到的卻是齊王。他顯然發現了她的小動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並不出聲阻止。

  邵萱萱迅速把帳幔拉緊,心跳都加速了不少,倒是沒了初見時的驚豔和思慕。

  這笑,可不是衝著她來的。

  李大夫橫切豎切,終於請完了脈,搖頭晃腦說了一通,還是什麼風寒入體之類的老一套。

  邵萱萱急了,甩掉帕子,連帳幔也拉開了:“剛才那樣不準吧,中醫不是得望聞問切的,您再給我仔仔細細瞧一瞧呀!”

  齊王愣住,俞嫣初反應倒快,迅速地就把她塞回了帳幔中:“師姐你幹什麼呀,你現在可不能吹風受寒。”

  說著,一個勁跟她使眼色。

  邵萱萱不解地看著她,俞嫣初用嘴型提醒道:“萬一被那個混蛋知道你在這兒,怎麼樣呀!”

  邵萱萱恍然,果然安靜躺倒,老實聽話了。

  俞嫣初身後的齊王卻道:“初兒,不打緊的,讓李大夫再看一看吧。”俞嫣初猶豫了一下,才拉開帷帳,退到一邊。

  李大夫於是端著凳子挨近床邊,說了聲“得罪”,認認真真地檢查了邵萱萱的眼睛鼻子口腔,最後又是問脈,連例假什麼都問到了。

  邵萱萱穿來這兒都沒滿一個月呢,哪兒知道聶襄寧的例子日子是幾號,吞吞吐吐說不出來。齊王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平靜。

  李大夫這一次卻沒直接說話,起身走到案前,提筆寫了幾筆,抹掉,再寫,又抹掉。

  齊王和俞嫣初面面相覷,連一直在門邊站著,神色不動的侍衛衛延也面露疑色。

  李大夫搖頭道:“老朽學藝不精,恐怕……還是請殿下另請岐黃聖手,再替小姐把脈問診……”

  齊王皺著眉頭打斷他:“老大夫何必如此自謙,但說無妨。”

  李大夫又回頭看了邵萱萱一眼,遲疑道:“據我看來,小姐恐怕還身中奇毒。”

  邵萱萱一聽,眼睛登時就亮了起了,都想給他鼓掌了!

  那邊廂齊王的表情卻有些尷尬,想是因為李大夫診出了吳有德下的毒,訕訕道:“確有此事,不過只是少許破魂香,應當不礙事吧?”

  李大夫聽到“破魂香”三個字,臉上就繃不住了,中破魂香居然還不礙事,齊王殿下你好大的口氣啊!

  這玩意吸多了可是要死人的!

  他又摸到床邊去號了號脈,最後篤定地說:“小姐體內,只怕已經不單有破魂香的毒素了。”他說的是不單有,既沒否定破魂香,又不只承認了破魂香。

  俞嫣初忍不住抱怨:“師兄,你們到底……到底……”她話到了嘴邊,看一眼邵萱萱,憤憤地俯身來抱住她。

  邵萱萱來了這地方,唯一兩個溫柔到叫人心悸的擁抱都是她給予的。偏偏這姑娘打算安慰的人又不是她邵萱萱,而是生死不明的聶襄寧,登時也是百感交集,僵硬著身體感受著她的體溫。

  齊王把李大夫叫了出去,唧唧咕咕商量去了。

  衛延雕像似的立在門口,垂著頭,仿佛時間都是靜止的。

  俞嫣初輕聲在她耳邊道:“師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治好的,咱們不在這京城待了,咱們回伽雲去,師兄不走,我也要帶你走。”

  邵萱萱不知伽雲在什麼地方,又想起自己身上隔四天就要發作一次的空花陽焰,咽了咽口水,沉默以對。

  “師姐——”

  俞嫣初又喚了一聲,得不到她回答,乾脆抽抽搭搭哭了起了。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你別這樣不和我說話,我……”她哭得這樣傷心,邵萱萱心都軟了,又不知聶襄寧到底在生什麼氣,最後只好抬起手臂,鬆鬆地回抱住她。

  俞嫣初登時破涕為笑,一邊抹眼淚一邊蹭著她的臉保證道:“我就知道師姐你最好,你放心,我說話算話,我再也不和你搶師兄了!”

  邵萱萱的胳膊登時就僵硬了,居然還是三角戀,古人不都三妻四妾的嗎?齊王不是結婚了嗎?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不用顧忌我啊!

  我對已婚男沒興趣的,俞姑娘你自己上就可以了,不必讓給我呀!

  俞嫣初哪裡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親親熱熱地抱著師姐,一臉把話說開的輕鬆模樣。

  邵萱萱無措地轉了轉脖子,就見不遠處的衛延板著那個木頭臉,專心致志地研究地磚。

  邵萱萱總覺得他內心也一定走馬燈亂竄,吐槽字眼刷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0:45

第二十六回  入奢

       齊王回來時,俞嫣初已經擦乾眼淚在給邵萱萱削梨了。

   邵萱萱實在不知該怎麼面對他們,乖乖地窩在床上發呆。雖然已經出了狼窟,可身上還中著毒呢,要是那位李大夫能幫把毒解了,那倒是可以跑一跑的。

   出了皇宮,再離開這兒,天大地大總能找個地方安安穩穩待下去吧。

  邵萱萱想得出神,恨不得現在就拉著李大夫的手問:您看我還有救不?

  俞嫣初給把梨切成小片,送到邵萱萱嘴邊:“師姐,吃梨。”

  邵萱萱說了句“謝謝”,伸手要自己接,俞嫣初迅速避開,硬是把梨子塞到她嘴裡:“別弄髒了手,我餵吧。”

  邵萱萱只好張嘴吃下,一邊咀嚼一邊感慨:盛情難卻啊!

  要是他們不當她是聶襄寧,那可就真是一夜之間從地獄升到天堂了。

  可惜,她一不是聶襄寧,二還中著毒,這個天堂待著壓力就有那麼點大——齊王可是小變態的重點懷疑對象,沒兩天就得查出來了吧……

  俞嫣初可不知道“師姐”的心病,餵她吃了幾片梨,自己吃兩片,又給齊王遞過去一片。

  齊王笑著接了,輕咬了一口。

  邵萱萱嘴裡那梨就有點咽不下去,分梨分離,真是太不吉利了。

  俞嫣初看看齊王又瞅瞅邵萱萱,起身把梨和刀子交到齊王手裡,“我去廚房看看。”

  齊王接了東西,等她出去了,才在床沿坐下:“襄甯,你在儲宮中時……”

  邵萱萱聽到“儲宮”兩個字,立刻警惕起來,眼神都不那麼神遊了。

  齊王乾咳了一聲,放柔聲音道:“大夫說你還服了別的毒,你可還有印象?”

  邵萱萱動了動嘴唇,既沒搖頭也不點頭:說出來,就一定能得到幫助?她告訴太子自己其實是穿越的,獲得的回報就是被下毒。

  齊王無奈,學著俞嫣初的樣子切了片梨子,送到她嘴巴。

  邵萱萱尷尬地偏頭躲開。

  齊王也不勉強,把梨子隨時放到一邊,取布巾擦了擦手,說道:“蘭苑的蘭花開了不少,要去看看嗎?”

  邵萱萱仍舊還是搖頭。

  齊王這次卻有些堅持,勸道:“總是悶在屋裡怎麼行呢?現在外面日頭正好,也沒風,咱們就出去走一走,略坐一坐。”

  邵萱萱耳朵根軟,最受不了別人這麼放軟了脾氣一聲一聲的催促,最後還是妥協了,由他扶著出了門。

  外面秋陽如火,果然是個好天氣。

  齊王堅持要攙著她,一路走過穿山遊廊,才喚人抬了軟轎來。

  邵萱萱猶豫著看向俞嫣初離開的方向,齊王笑道:“我讓衛延留下等她,咱們先過去。”

  邵萱萱“哦”了一聲,視線落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古人不是都講究男女有別的?皇宮裡那麼多深受其害的太監呢,怎麼齊王大大你上手就搭人女孩子肩膀啊?

  已婚男,注意形象好嗎!

  齊王顯然沒有這個自覺,不但不避嫌,還在邵萱萱加快腳步想要拉開距離的時候大步跟上,左手握住了她右手。

  邵萱萱終於沒能忍住:“你能不能別動手動腳的呀!”

  她聲音不大,但也足夠附近的轎夫和衛延聽清楚了。轎夫們都低頭裝沒聽到,衛延又開始數地磚了,也不知長到這麼大到底撿到多少銅板了。

  齊王哂然一笑,鬆開了牽著她的手。

  蘭苑並不在院中,一路出了府門,西行過了好幾道欄柵,才到地方。

  竟然是大片大片的“蘭花種植基地”!

  邵萱萱驚歎這些有錢有權人事的任性豪邁,不但吃得好住得好,不但草菅人命隻手遮天,還能在皇城裡面專門闢出地方來種成畝的花田。

  看那些村婦差不多的裝束,顯然是統一雇傭過來了。

  邵萱萱突然理解了太子對他的防備,朝中官員靠著他的庇護無視宵禁令,放著封地不去治理羈留京都,還大搖大擺地在天子腳下浪費良田搞什麼蘭苑……

  確實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呸!小變態要害怕,她邵萱萱可不怕!防個蛋!

  齊王曼斯條理地和她介紹各色蘭花品種,邵萱萱聽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俞嫣初始終沒再出現,不知是因為什麼事情耽誤了,還是真想要給他們製造獨處機會,謹守諾言把人“讓”給她。

  再回到府邸,已經接近晌午,俞嫣初領著廚子侍女們把飯菜搬到了她屋裡。

  邵萱萱感冒沒好,又曬了半天太陽,這時候就有點發睏,迷迷糊糊吃完,躺了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再醒來,俞嫣初居然抱了被子枕頭來,要同她作伴。

  邵萱萱故意咳嗽了好幾聲,找藉口想要拒絕:“我感冒了呢,傳染給你怎麼辦?”

  俞嫣初愣愣的:“感冒?”

  “呃……就是風寒。”

  俞嫣初恍然,迅速就脫了鞋襪,一邊往床上爬一邊親親熱熱地說道:“我不怕,我巴不得自己也得病了,和你一起受這個苦。咱們倆一起吃藥,一起把病治好,就同小時候一樣,做什麼都一塊兒。”

  邵萱萱想要掀開被子起身的手頓住了,在她原來生活的年代裡,她也有這樣親密的朋友,她稱呼她們為青梅,為閨蜜,為死黨。

  一切能夠表達親密無間的形容詞都被她們拿來使用,似乎永遠也不嫌多。

  俞嫣初初時還規矩地睡在自己帶來的被子裡,睡著睡著就鑽到了她這邊,緊挨著她躺著,小聲問她:“師姐,你同我說說,你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好不好?”

  邵萱萱在黑暗裡沉默,半晌才說:“我想睡了。”

  她覺得自己也被太子傳染了,雖然那麼討厭他,卻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學到了大量的應對經驗。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俞嫣初沒再追問,只是緊緊地攬住她,將臉貼著她的肩膀,嘮嘮叨叨還是那些要讓人給她的傻話。

  邵萱萱聽到第三遍時候,才出聲打斷:“我其實……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我……我以前很喜歡他嗎?”

  俞嫣初立刻點頭。

  邵萱萱又說:“……可我現在都不認識他……也不喜歡了……而且,他不是有……有好幾個王妃了?”

  俞嫣初“啊”了一聲,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可你和她們不一樣啊,她們怎麼能和你比?”

  邵萱萱在黑暗裡翻了個白眼,怎麼不能和“我”比啊,這些人起碼有個夫妻之實,“我”算什麼,得寵的小三?

  何況,這小三的位置還有人在搶呢。

  邵萱萱忍住吐槽的想法,耐心說道:“我就不和她們比了,也不想摻和他們家事,你要是喜歡,沒必要顧忌我,我都不記得他呀,你就去追唄。”

  俞嫣初還要再說什麼,邵萱萱接著說:“總不能不喜歡,還非得讓給我呀,他又不是只火鍋,非得人多一起吃才熱鬧。”

  “火鍋?”這一回,俞嫣初姑娘的注意力又轉移了。

  邵萱萱終於耳根清淨地合上眼睛的瞬間,竟然有點懷念一個人躲在假山裡的瞬間。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邵萱萱在宮中時,只覺得度日如年,歲月難熬。陡然到了這裡,時間就跟流沙似的隨著指縫消逝。

  一轉眼,又過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邵萱萱就緊張得食不下嚥。

  又怕神通廣大的太子真找到這裡來,又怕他不來。

  她之前想得再豁達,到底還是怕死。尤其現在給人好吃好喝供著,當寶貝一樣寵著,對生的渴求就越來越強烈。

  到了晚飯時候,齊王和俞嫣初都覺察了她的反常。

  邵萱萱憋了半天,還是沒敢把空花陽焰四天發作一次的事情給說出來。

  李大夫現在每天來給她看病呢,居然連毒藥名字都沒檢查出來,解藥肯定是無望了。萬一她把什麼都說了,小變態還能給她解藥?

  邵萱萱固執地死抓著最後那一點點希望,她潛意識裡總覺得,太子應該是知道自己在哪裡的。

  三皇子,齊王,百分之五十的排除率,實在太過簡單了。

  這天晚上,邵萱萱難得決絕地拒絕了俞嫣初的同床要求,早早地上了床,衣服卻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睜眼看著頭頂的帳幔,聽著水漏一聲一聲的哀鳴,仿佛死神走近的腳步聲,又如在倒數自己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時光。

  愈到夜深,腦子就越清醒,她甚至聞到了之前都不曾注意的案上的茶香,注意到門外侍衛的巡邏的腳步聲。

  當然,最響亮的,就要數自己的心跳聲。

  亥時兩刻,床邊的側窗無風自開,邵萱萱轉過頭,就見清冷冷的月光灑在窗臺上,染了銀光一樣。

  她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不過倏忽之間,一個人影已經閃了進來,踏碎了月色,也再一次合上了窗戶。

  “我以為你早就忘了自己身中劇毒了。”

  貴族少年譏諷地看著床上的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0:55

第二十七回  盟誓
      
     邵萱萱看著他越走越近,看著他取了藥出來,在床前半臂之遙的地方站定。

  這一次,會有什麼要求?

  邵萱萱緊盯著他,全身上下都緊繃起來。

  太子卻只是將藥拋了過來,退了幾步,拉了凳子坐下來,四下打量著:“在這裡住得慣?”

  邵萱萱狐疑地看著他,既沒有去拿滾落在被子上的藥瓶,也沒有回答。

  時間卻並不隨她的思慮停止,熟悉的疼痛也越來越明顯。

  邵萱萱悄悄按住肚子,手指在被子底下痙攣半天,也沒伸出來夠那只藥瓶。

  冷汗一陣一陣,她咬緊了牙,用腦門頂著瓷枕,最後把臉也貼了上去。太子就這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表情冷漠而又茫然,像是隔著玻璃窗看游魚的表演一般。

  邵萱萱閉上眼睛,求救的話死死地壓在舌頭尖上,怎麼也推不出去。

  明明已經想好了的,明明已經告訴自己要能屈能伸——看到這張臉這個人,所有的預演突然就都失效了。

  她是一個人,哪怕不夠強大,哪怕不夠聰明……

  "我死之前,也跟你現在一樣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非得靠著別人才能活下去。”太子的聲音陡然響起,邵萱萱勉力睜開眼睛,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床前,“到了這裡,才知主宰他人生死有多快樂。”

  背著光,那張臉上的詭異表情就看不到了,只有聲音清晰而低沉。

    “你說自己是借屍還魂的,卻一直認不出我的身份,”他蹲了下來,將藥瓶撿在手裡,倒出藥丸,“叫我如何信你呢?”

  每個字都鑽進了她的耳朵裡,每個字卻又那麼陌生,它們隨著送入口中的藥丸一起融化,逐漸串聯成一個可怕的現實。

  邵萱萱的眼睛越睜越大,在床底下聽到太子跟小太監套的那些話,失憶之後完全不同的字跡,乾淨俐落的身手……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為沉迷美色而被刺殺呢?

  邵萱萱盯著他,聲音輕若蚊吶:“你……你也是從別的地方……你不是太子本人?”

  太子點頭。

  邵萱萱搖頭:“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

  太子沒辯解,只是起身走回到小桌旁,尋了椅子坐下,順便還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茶水已經涼了,他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邵萱萱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他,“你既然不是太子,那你是誰,從哪裡來?”

  太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你既然不信,我何必多費唇舌?”

  “這不公平,”邵萱萱奮力爬坐起來,“你一直刻意隱瞞,現在又什麼都不肯說,空口白牙一句話就要我相信你?你以前對我,可不是這樣的!”

  “誰叫我有能耐掌握生殺大權,”太子蹙起了眉,視線落到她緊握的拳頭上,又加了一句,“現在也一樣。”

  邵萱萱要挪下床的腿登時就僵住了,半晌才說,“那你現在告訴我幹什麼?”

  來嘲笑她?

  還是真打算殺她了,讓她死得明白點?

  太子偏了偏頭,薄薄的嘴唇恰好被月色照到,最後殘留的那點血色也被抹殺掉了:“當然是捨不得你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最後來問你一次,到底還願不願意和我合作。”

  他所謂的合作,也就是她做棋子衝鋒陷陣,做奴僕惟命是從吧。

  邵萱萱的表情洩露了內心的想法,太子又道:“我既然把身份都告訴你了,當然不會像以前那樣置你不顧。”說著,自衣襟裡尋了把匕首出來,割開掌心,等血水把匕首刀刃都浸潤了才握緊,“我若為皇,必定封你為后,我若不幸失勢乃至身殞,也定保你一世安穩。”

  邵萱萱張了張嘴巴,一時不知怎麼反應。

  這樣的人,跟自己許這樣的誓……她臉上表情變了又變,最終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我也不想當什麼皇后,你就不用……”不用這樣騙我啊,刀割在手心也很疼的吧。

  不過後面那句話倒是沒錯,你要是死了,我確實能過得安穩一點。

  太子就像沒聽到她的話一樣,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想賭一賭,賭你死了之後是不是能回去——不知你是否聽過一句話,叫做黃泉沒有回頭路,你若不信,也盡可以試試。”

  邵萱萱抿緊嘴巴,甕聲甕氣道:“我壓根沒有看到什麼黃泉路,睜開眼睛就到這裡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太子“哈”了一聲,將帶血的匕首遞給她:“我早說了,你盡可以試,不敢試我幫你也行。”

  雪白的匕首上沾著殷紅的鮮血,邵萱萱咽了咽口水,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最後說:“行,就當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不稀罕當什麼皇后,我要你送我回去——不是自殺的那種辦法。”

  太子難得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那你不如直接拒絕,辦不到的事,我如何應許?”

  “那給我解毒,”邵萱萱道,“給我把身上的毒解了。”

  太子搖頭:“陽焰草沒有根,從來都是寄生在空花藤上的,解藥就是毒。”

  解藥就是毒?!

  邵萱萱抓起那只空瓶子:“那你剛才給我吃的東西,也是有毒的?”

   “是,”太子將匕首收了回去,隨手扯了床邊的一截帳幔,將手掌上的傷口裹好,“身上帶點毒有什麼不好,萬一哪一天你真想尋短見了,連血都不用見。”

  邵萱萱啞然。

  太子又道:“今次身上乾淨的吧?”

  邵萱萱不解道:“什麼?”

  太子走到窗前,將窗戶關緊,旋即將房門反鎖,抬手熄滅了燭火。

  邵萱萱驚訝四顧:“有人在外面偷聽?”

  太子沒回答她,在黑暗中仿佛白日一般自如地走到床前,褪了鞋子,一邊掀被子一邊鑽了進來。

  邵萱萱心裡咯噔一聲,這才恍然他問的那句“乾淨”是什麼意思,惶然道:“不、不乾淨,我今天剛來的例假,一點兒都不乾淨!你走開,走……唔……”

  太子捂住她嘴巴:“小聲些。”

  邵萱萱拼命掙扎,太子解釋道:“你在儲宮中待了這麼久,吳有德又不是瞎子,定然將一切都告知齊王了——你不與我歡好,如何騙得過他?”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道,“這幾日不曾讓他碰你吧?”

  邵萱萱給他按在被褥之間,嘴巴也捂得緊緊地,只好不住搖頭。

  太子鬆了口氣,笑道:“果然還是來得及的。”

  來得及你妹啊!

  有理由的犯罪就不是犯罪了嗎?

  太子卻聽不到她心裡的聲音,自顧自將她褻衣脫了,捆住雙手,安慰道:“我又不是不給你名份,依著太子的身份,也不算委屈你,他日你我共登大寶,還在乎這一時得失?”

  乍聽之下,這理由如此充分,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下來。

  邵萱萱卻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褲子被褪下的瞬間,忍了又忍的眼淚到底還是流了出來。太子無奈,略停了一停,攬住人哄道:“你不是說你們那裡都是自由戀愛,風氣開放,當街摟成一團的未婚男女都數不勝數,怎麼現在又講究起這些來?更何況,這又不是你的身體,你替她愁什麼?”

  邵萱萱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這喁喁不覺的聲音在耳邊反復叮嚀,拖著她直往泥潭裡去。

  這不是她的身體,這不是她的身體……可現在,在這裡躺著的人明明就是她啊!

  然後那聲音又變了語調,緩緩道:“你若實在不喜歡,將這藥吃下去,一覺睡醒,我定然已經將事情辦妥了。如何?”

  說話間,果然有冰涼的藥丸挨到了她嘴邊。邵萱萱自己都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奮力一撞,居然將他禁錮著自己腦袋的胳膊撞開了。

  “我們那裡風氣開放,那也要兩情相悅,我又不喜歡你,我憑什麼跟你做這種事情?!你沒有心,就以為別人也都跟你一樣?我喜歡的人多了去了,一百個一千個,喜歡一隻狗一隻貓也不可能喜歡你!誰想跟你在一起,誰稀罕嫁給你!我就是中毒死了,一輩子都當孤魂野鬼,也比跟你一起困在那個破皇宮當什麼傻逼皇后好!像你這種人,永遠也別想有女孩喜歡你!”

  邵萱萱不管不顧地吼了一通,一手攏著衣襟,一手抓著鬆開的褲子,赤著腳跳下床,直接往門口跑去。

  門被吱呀打開的瞬間,遊廊上的燭火和月光一同照了進來。

  邵萱萱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狼狽,與此同時,不遠處的一扇房門被推開了,俞嫣初的聲音含糊地傳來:“師姐,怎麼了?”

  邵萱萱陡然清醒,又沒膽量轉身回去,進退兩難地站在門口。

  屋內的太子卻沒了聲息,只有些微輕得幾乎可以忽略的腳步聲響了一陣,然後是窗戶被推開的聲音……一切再次歸於平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1:07

第二十八章  學徒

      「真的不用找醫生來看看?」

      俞嫣初側著身,擔憂地看著邵萱萱。

      邵萱萱大半張臉都埋進了被子裡,含糊道:「真的不用,我只是做噩夢了,有點害怕,你快睡吧。」

      俞嫣初無奈,挨著她躺了下來。

      邵萱萱也閉上眼睛,身上過得嚴嚴實實的,被子像蠶蛹一樣被她纏在身上。

      俞嫣初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攬住她:「師姐,不怕。」

      邵萱萱身體僵硬了一下,掙脫她的束縛,輕輕地「嗯」了一聲。

      俞嫣初得到了回應,沒多久就睡了過去。邵萱萱感受著身後女孩身上傳來的清香氣息,看著床邊的那架紗質屏風發呆。

      水漏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傳來,彷彿永遠也不會停歇一般。

      又熬過一天了,接下來還有三天,要麼重複今晚的事情,要麼躲到一個角落等死。

      等到天亮,俞嫣初肯定會把今晚的事情告訴齊王。齊王自然又要追根究底,請李大夫來給自己看病。

      他們個個都聰明能幹,只有她,隨波逐流,任人擺佈,連能活幾天都沒準……

      她吸了吸鼻子,悄悄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窗戶邊,推開。

      月色如水,靜靜地鋪陳在面前。

      邵萱萱回頭看了床鋪一眼,

      突然就下了個決定。

      都已經到了懸崖邊了,總是要做個選擇的。

      她又看了一遍窗外的月光,深吸了口氣,回到床邊躺下。

      俞嫣初翻了個身,將她抱緊,「好冷啊,如廁喚人來伺候不就好了。」

      邵萱萱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回抱住她。

      她身上的蘭花香,似乎比初見時候更加濃郁了。

      一夜無眠。

      窗戶紙才透出一點曦光,邵萱萱就爬起來了。

      她梳不來繁複的髮型,只把頭髮簡單地用布條紮了個馬尾,穿好衣服,就著水盆裡的涼水抹了把臉,開門邁了出去。

      清晨的小徑邊全是沾滿露水的青草,邵萱萱才稍微走了幾步,鞋子就幾乎全濕了。有侍女站在遊廊上驚呼:「聶小姐,你怎麼從這裡過,當心地滑!」

      邵萱萱衝她笑了笑,仍舊拎著裙擺往前走,穿過兩道假山,就到了齊王的起居的小樓。侍衛當然不敢攔她,放任她徑直上樓。

      木質的樓梯,木質的雕花扶手,邵萱萱一步步往上走,越是接近二樓,就越覺得小腿發麻,手心發熱。

      這些人,都是跟她不一樣的。他們從小在勾心鬥角裡長大,連父母兄弟都互相算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她愈走愈慢,到了二樓拐角處,身後有人急追了上來。

     「聶小姐!」

      邵萱萱回過頭,衛延穿了一身青灰,一臉焦急:「聶小姐,殿下還沒起身。」

      邵萱萱「哦」了一聲,猶豫著停下了腳步。衛延鬆了口氣,輕聲道:「我送小姐回去。」邵萱萱抓著欄杆,遲疑的「嗯」了一聲。

      兩人正待轉身,不遠處的房門卻被打開了。

      齊王果然還不曾梳洗,頭髮都披散著,笑道:「衛延你下去吧。」

      邵萱萱尷尬道:「不好意思,我……打擾你休息了。」

      齊王乾脆將門打開,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外面天寒,進來說話。」

     邵萱萱嚥了嚥口水,給自己鼓了鼓氣,點頭向他走去。

      齊王的屋子裡不像太子寢宮那麼幽深奢華,倒有點儒雅書生的閒適自得。靠窗擺著盤嫩黃的佛山,案上擱了幾冊書,牆上也只懸了幅當市名家的雪後山景圖。

      他將邵萱萱讓進屋,親自去斟茶,手碰到杯子,才突然省悟水涼了,又招呼侍女來換茶。邵萱萱坐在桌邊,忐忑地看著面前的青瓷茶盤。

      溫熱的茶水被重新送來,順便還有洗漱的各種用具。

      齊王簡單地整理了下儀容,便把人都遣了下去,坐到邵萱萱身邊,柔聲問:「這麼急著來找我,發生什麼事了?」

      邵萱萱握緊了手中的杯子,把在肚子裡演練了好幾遍的話慢慢說出來:「我身上的劇毒,是太子下的空花陽焰,每隔四日便要毒發一次……他……他昨天夜裡,還到我房裡來找我,要……要我對你不利。」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都不敢抬頭看他。

      齊王沉默了一會兒,伸手解開她高高紮起的馬尾,又取了梳子、鏡子來,一下一下,慢慢將她亂掉的頭髮整理好。

      邵萱萱呆呆地看著鏡中的女子,陌生的眉眼,陌生的臉龐,身後的男子也一樣的陌生。

     「你母親生時,最見不得你這樣打扮,如何又忘了?」

      邵萱萱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來。

      齊王也不著急,將她的頭髮一點點挽起,梳起一個簡單的髮髻,再拿他自己的簪子幫她固定住。

     「襄寧長大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邵萱萱低下頭,避開鏡中人的注視。

      齊王慢慢自身後將她擁住:「我真高興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以前那些事情,你不記得了也不要緊,我都還記得,每一樁,每一件都記得。」

      邵萱萱由著他抱著,全身僵硬,從昨天晚上起便高高懸起的心卻慢慢落了下來。

      不過就是爾虞我詐,互相欺騙而已,也並沒有那麼難。

      一步邁出去了,後面的路,也就能一步步走下去了吧。

      李大夫聽到「空花陽焰」幾個字,驚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姐此話當真?」他往前走了一步,顫聲道,「此毒老朽也只在典籍上看到過,數百年前就已經消聲覓跡,小姐如何……如何……」

      李大夫說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要來給她把脈。

      邵萱萱趕緊伸了胳膊出來,擱在診枕上。

      李大夫瞇著眼睛,長長的鬍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臉上的皺紋皺成了一團,眉頭舒了又緊,緊了又舒。

      俞嫣初最耐不住性子,催促道:「大夫你別光自己愁啊,跟我們說說,我師姐到底怎麼了?還有救嗎?」

      齊王輕拉了她一把:「初兒,你安靜一些。」

      俞嫣初噤口,瞪大眼睛看著老大夫。

      邵萱萱也緊張啊,幾百年前就消失了的毒藥,是不是只在民間就消失了呢?小變態給她下毒的時候,明明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民間沒有了,未必宮中就沒有吧?

     然後就聽齊王狀似自語道:「若是宮中禁制,本王應當也有所耳聞,卻是奇怪。」

      老大夫終於鬆開她的手,長長地歎了口氣:「老朽學藝不精,學藝不精!」說著,巍巍顫顫站起來,竟是徑直往外去了。

       齊王猶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邵萱萱失落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還擱在診枕上的手臂發呆。

       這世界上的路千千萬萬條,求生之路,難道真的就只有向小變態低頭那一條?

       即便低了頭,那也是被扼住喉嚨,掐死了經脈,隨時可能喪命吧?

       俞嫣初只道她憂心性命,安慰道:「師姐不必太過擔心,師兄一定能想到辦法的。這世上岐黃大手無數,李大夫沒能耐救人,難道別的大夫就都不行?」

      邵萱萱苦笑著看了她一眼,沒接腔。

      就算有,她一共也就剩下三天半時間了,等得了嗎?

      命沒了,其他都是空話。小變態說黃泉沒有回頭路,她之前是意外穿越到這裡,身體本身沒什麼損傷。要是真的死了,是不是真的能回去呢?

      她到底還是怕死,怕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怕真的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還年輕,兩輩子加一起也不過活了二十多年,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啊!

      窗外的桂花已經開到最後時光,不時有細碎的小花隨風飄落,花香陣陣,卻帶著股盛極將衰的頹勢。

      今天晚上,他還會不會來呢?

      邵萱萱突然有些後悔這麼早向齊王暴露了他的行蹤,即便來了,恐怕也未必能像之前那樣進出自如了吧。

      而太子這個人,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向人低頭的主。

      這世上,便是有這麼多的悔不當初。

      邵萱萱忍不住往窗邊走了走,彷彿這樣就能把這座府邸裡無形的保護壁壘打破一般——院子裡的確多了幾個侍衛,看著就像路邊的樹木一樣平凡。

      一陣清風吹過,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刺得她不得不移開目光。

      俞嫣初跟著走到窗邊,循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的卻是更遠與李大夫並肩而立的齊王,眼眸不由發暗。

     「師姐,咱們進去坐吧,這裡風大。」

      邵萱萱這才回過神,說道:「我想出去走走,外面出太陽了。」

      俞嫣初抿了下嘴唇,取了外衣來給她披上:「只許坐一會兒。」邵萱萱打量著這個臉上的嬰兒肥都還沒完全褪去的女孩,問道:「初兒,我們……認識很久了嗎?」

     「是呀,」俞嫣初親暱地扶著她,聲音有些失落,「你母親與我母親也情同姐妹,我們自小便如一家人一樣一桌吃飯。」

      邵萱萱「哦」了一聲,隨著她一起往外走去。

      聶襄寧,真的是太對不起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1:18

第二十九回  消遣

      傍晚的時候,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澆落了一地的桂花。

      俞嫣初唸叨著老天爺善變,和邵萱萱有一搭沒一搭地趴在窗邊聊天。準確來說,幾乎就是她一個人在說話。

      邵萱萱如今信奉少說少錯的原則,能不開口的事情絕對不開口。

      齊王找來的新大夫就在這時出現在院子的拱門處——那不是一個人,而是整整一群。高個,矮個,有鬍子的,沒鬍子的……足足有七八個人。齊王走在最前面,身後是撐著傘的衛延和其餘幾個邵萱萱叫不出名字的侍衛。

      俞嫣初也看到了,驚喜地喊了一聲「師兄」,另一隻卻飛快地將身邊的邵萱萱拽了進去:「師姐,快到簾子後面去。」

      邵萱萱莫名其妙,有大夫來她當然也很高興,幹嘛要她藏起來呢?

      俞嫣初解釋道:「你的身份……呃……有些不方便。」

      邵萱萱瞬間就想起了聶襄寧被判流刑的事情,順從地按著俞嫣初地意思坐到帳幔後面。門被輕敲了一下,先進來的是齊王。

      俞嫣初抱怨:「師兄,你一下子找這麼多大夫來,不怕太子懷疑呀?」

      齊王淡然道:「他已經來過這裡了,還需要懷疑?」

      邵萱萱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顫動了一下,看著帳幔外頎長的身影發愣。

      大夫們被一個個傳喚進來,又一個個退了出去。邵萱萱的心情,也便如潮水一樣隨著他們的進出而漲起又落下。

      齊王似乎也沒料到這樣的結局,掀開簾子來安慰她:「還有三天,咱們不急。」紹萱萱「嗯」了一聲,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們喚她襄寧,他們想要救回他們的襄寧,同她邵萱萱,其實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夜色漸深,邵萱萱按著他們的意思搬進了新整理好的客房。俞嫣初磨磨蹭蹭地不肯離開,撒嬌一樣蹭在床邊:「師姐,還是讓我陪著你吧。」

      邵萱萱抓著被角,猶猶豫豫地搖了搖頭。

      齊王在外面加派了不少人手,甚至連衛延都調來了這裡。

      熄了燈之後,她只要努力探一探頭,就能看到屏風外的門窗上映襯出侍衛們的影子。

      邵萱萱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腦袋埋進被子裡——要主動去找他嗎?怎麼找呢?放消息出去

      她暗暗在心裡羅列起了條件,一條一條思忖,一條一條琢磨,彷彿頭頂的橫樑上就坐著那個倨傲的少年王儲。

      她是假的,他也是假的。

      邵萱萱扯了扯嘴角,一樣的水貨,他混得如魚得水,她卻要為生存掙扎。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暴露了身份,下場也未必能好過自己。

      只是不知道這裡的皇室,是不是只在乎血緣的傳承。

      嚴格意義上來說,太子的靈魂換了,身體卻沒換——他依舊是皇家子弟,貴胄之身。

      這一晚,稀落的雨聲響了一夜,太子並不曾再次造訪。

      顯然,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被邵萱萱洩露,沒準還耐心計算著她的下一個毒發日期。和瀕死之人做交易,當然是穩賺不賠的。

      邵萱萱卻開始焦急起來,齊王這邊沒了生路,希望就全寄托到了他身上。

      太子死了,自己一樣沒有好下場。

      邵萱萱盯著窗外水位上漲了不少的池塘發呆,腦中過濾著自己在影視劇中見過的各種古老的通訊方式。飛鴿傳書、烽火傳訊……真的好懷念有手機有電腦的日子啊。

     「師姐!」

      俞嫣初推開門,示意她去看身後抱著蘭華盆的侍女:「好看嗎?」

      邵萱萱的目光落在鼓起了花苞的蘭花上,眼神一動,問道:「你去蘭苑了呀?」俞嫣初嘻笑:「是呀,我央了師兄好久,搬出你來,他才肯讓我把這花帶回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揮侍女將蘭花擺到窗邊的木質花架上。

      邵萱萱蜷曲了下手指:「我也想去看看。」

      俞嫣初愣了愣,興奮地點頭:「好!」

      窗外的衛延不經意皺了皺眉,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多點了幾個人,跟在她們的馬車後面。邵萱萱悄悄拉開簾子,車輪壓在青石板路面上,吱呀作響。

      在她的記憶裡,蘭苑不遠的地方,似乎就是那片臨湖的街市。

      她本來就無心賞花,俞嫣初嘰嘰喳喳的介紹聲也就流水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關於聶襄寧,太子給她瞧過的那幾行字就是她所掌握的全部信息了。

     「善武事」什麼的,她當然是模仿不來的。「少負才名」什麼的,她覺得憑自己的文化水平,真模仿起來也就是個四不像。倒是那個句「性弘厚」,彷彿給她描繪了一個溫柔可親的女子輪廓。

      在蘭苑逛了兩圈之後,邵萱萱便裝作無意想起一樣,詢問俞嫣初:「我以前可曾來過此地?」俞嫣初果然流露出驚喜的神情:「你都想起來了,師姐!」

      邵萱萱心虛地搖頭,盡量平靜地說:「只是覺得熟悉……剛剛那個湖……也好熟悉。」

      俞嫣初的嘴唇抖了抖,拉著她就往外走:「你覺得熟悉,咱們就去瞧瞧,沒準就都想起來了!」衛延等人急忙,勸阻道:「兩位小姐還是先回府吧,待屬下請示過殿下……」

     「殿下要你們保護我們,又不是讓你們來約束我們!」俞嫣初打斷他,繼續拉著邵萱萱往前走。

      轉過兩條小巷之後,隱約便可聽到熱鬧的人聲。

      衛延頭疼不已,但還是盡職地跟在她們身後。

      邵萱萱捏緊了袖子裡的小紙條,目光掠過人群,直直地射向籠著一層雨霧的湖面。俞嫣初回頭見了她這一副嚮往模樣,情緒更加高漲,恨不得拉著她的手把這湖的來歷、故事一股腦都倒進邵萱萱腦子裡。

      此湖原名臨慈湖,本朝更名慈湖,東接運河支流青水,再往外則與南北向運河陵渠相接。

      邵萱萱很快找到了那夜太子坐過的青石,努力憋出一臉凝重,在那青石旁坐了下來。俞嫣初挨著她站著,輕聲道:「咱們還是上那邊的茶樓坐坐吧,這裡風大,身子經不住的。」

      邵萱萱趁著她不留意,把紙條塞進了青石邊的草叢裡,聽話地站起來:「我都聽你的。」

      只祈禱小變態的「夜遊症」還沒好,每天晚上都來這裡轉一轉,在毒發日到來之前就發現紙條!

      邵萱萱跟著俞嫣初慢慢走著,頭頂的油傘被雨滴敲打出「啪啪啪」的聲響。

      古代的茶樓啊,第一次來啊——

      邵萱萱苦著臉,一點兒興奮的感覺都找不到。生命危在旦夕呢,她可沒有「牡丹花下死」的瀟灑做派。

       俞嫣初顯然也不常來這樣的地方,小腦袋一個勁地亂轉,坐下了之後更是津津有味地問衛延:「這地方有什麼招牌菜色,是不是還能請姑娘來唱小曲?」

      衛延癱著臉搖頭:「俞小姐,這是茶樓。」

      俞嫣初有些失望,「那便叫他們弄壺好茶,再揀幾樣時鮮的果子,哦——還要乾果和蜜餞,都挑最好的。」

      小二歡天喜地去了,沒多久就送上來滿桌的零嘴。

      俞嫣初吃了幾口就發現光憑自己和邵萱萱兩人,是沒辦法將它們完全消滅掉的,乾脆招呼衛延他們一起坐下來吃。

      幾個侍衛面有難色,都去看衛延,衛延乾咳了一聲,率先坐了下來。

      俞嫣初「噗嗤」笑了,拿胳膊撞了撞邵萱萱。

      邵萱萱在太子那吃了大虧之後,對這個世界的男人女人都一視同仁,簡直心如止水。衛延和幾個侍衛們別彆扭扭的樣子,倒是挺叫她放鬆警惕的。

      二十歲左右的大男生,就應該這樣才青春,才可愛啊,邵萱萱看著他們感慨異常。

      可憐這幾個小侍衛,愣是給她們倆姑娘看得坐立難安,面紅耳赤。

      衛延倒是不害羞,但是他也彆扭啊,滿桌子的食物,不是甜的就是酸的,一樣合胃口的都沒有。

      邵萱萱欣賞夠了符合她審美的「陽光大男生」們的窘迫,又吃了幾顆杏脯,心情好了不少,主動詢問道:「你們一般都去哪兒消遣呀?」

      這地方既沒有影院酒吧迪廳,又沒有滑雪場健身房網絡電視,她看到的年輕男人們,不是像太子那樣成天擺譜的,就是齊王這種「風雅」得沒邊的。這些小侍衛們,娛樂活動總該正常點了吧。

     衛延動了動嘴唇,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聶姑娘問的是消遣呢,那習武練功肯定不能算,跟著齊王殿下進進出出守衛王府安全也不能算……

      他不好賭,也不好色,但要說到消遣……衛延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餘光掃到其他侍衛,也都是有口難言的樣子。

      他們不當值的時候,也就是青樓走走,賭場逛逛,酒館泡泡啊——

      沒一樣適合跟小姐們說道的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1:35

第三十回  臥底

      從茶樓回來,已經到晚飯的時候。

      齊王早早知道兩個姑娘逛蘭苑、上茶樓的事情了,見她們回來便揶揄著問:「兩位師妹捨得回來了?」

      邵萱萱沉默,俞嫣初嗔道:「天天待在屋裡,悶也悶死了。」

      齊王揮手摒退下人,「不是師兄愛多管閒事,外頭人多嘴雜,你們倆身份不比尋常人,萬一出了紕漏,要我怎麼辦?」

      俞嫣初拉著邵萱萱坐下來:「你不是讓衛延跟著我們了嘛,再說,我的身手你信不過,師姐的功夫可不弱。」

      邵萱萱心裡咯噔一下,緊張起來——我的功夫……我的功夫到底有多好啊!我特麼都快被你們虐死了!

      好在齊王還是大男子主義的,知道要多愛護女士,聽俞嫣初那麼說,也只笑著輕斥:「胡鬧,襄寧還病著呢,能跟誰動手?」

      俞嫣初還要再說什麼,齊王又道:「好了,今日就算了,京中耳目眾多,日後可不能再這般魯莽行事了。」

      邵萱萱最近天天跟俞嫣初泡在一起,大致也知道了這三人的關係——俞嫣初父親與聶襄寧的父親同年武舉及第,官至禁軍大統領,當年曾負責教導齊王等人武藝,後因立儲的事情與太子生了嫌隙,被外放到西南邊陲。俞大統領也是運氣不好,一到南地,就遇上當地傳染病高發季節,一來二去,竟然就跟老伴兩人雙雙病逝,留下俞嫣初一個孤女舉目無親。

      她不願留在西南,又怕回京遭人陷害,便想到了同自己一樣因為家庭原因而被判流刑的聶襄寧。

      兩個姑娘顛沛流離了大半年,才終於在齊王的幫助下回到京都。

      刺殺太子的主意是俞嫣初想出來的,最終實施時,卻只有聶襄寧被意外捉住。

      俞嫣初每每說到這件事情,總是眼眶通紅,淚盈於睫。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邵萱萱看一看,摸一摸。

      邵萱萱沒辦法代替聶襄寧去原諒這個年輕的女孩,卻也同樣沒辦法指責她。按她的說法,那天她即便留下來,也不過是多一個人身陷囹圄而已。

      邵萱萱覺得更加可怕的是齊王。

      吳有德既然是他的人,聶襄寧被抓的消息他應當是很早就能知道的,退一萬步,被抓之後,也總有許多救人的機會。

      偏偏他選擇最詭異的一種,用什麼破魂香——連李大夫都說這毒吸入量大就會死人,齊王會真不知道?

      邵萱萱想到了太子說到「殺人滅口」時,那個陰翳譏諷的眼神。

      她這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偶爾抬眼去看齊王,對方也迅速回她一個溫柔的眼神。

      靠!

      漂亮的東西果然都是有毒

      邵萱萱想像不出聶襄寧得知真相之後的心情,想來是不會太美妙的。她耐心地羅列了一下,自己現在已經掌握可用於交換的信息,暗暗思忖真跟太子談判的話,能交換到什麼權益。

      外面的雨下得時斷時續,邵萱萱耐心地等待著,腦袋靠在瓷枕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屋內卻始終只有她獨自一人的呼吸聲。

      她在湖邊的青石下留了紙條,當然也在太子之前造訪過的屋後留了點暗示,有心的話,應該能找得到才是啊。

      難道那紙條被風吹走了,被雨淋透了?

      還是太子不但沒來這邊,連湖邊也沒去?這個可能也是很大的……

      邵萱萱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時夢到太子舉著劍要殺她,一會兒又遇到母親叫她起床……

      「醒醒!」

      邵萱萱正夢著自己與大學時候的同學隔著花壇討論下一節課到底在哪個教室,突然就被人搖醒了。

      「教室又是什麼東西?」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疑問,邵萱萱腦子陡然清醒,瞪大眼睛,果然看到黑暗裡有個屬於少年人的人影。

      「咳,咳咳!」邵萱萱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想要爬起來點燈。

      「就這樣說吧。」太子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你在那紙條上畫的是甚?也就孤這般天生聰敏的人,才能勉強猜到你是想找我出來。」

      邵萱萱在黑暗中努力挺直了背脊,醞釀了半天才說:「你之前說要跟我合作——合作講究相互吧,我考慮了這幾天,想改幾個條款。」

      太子抱臂站著,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邵萱萱舔了舔舌頭,說道:「第一,不管你當不當皇帝,我都只想要安穩的生活,既不想當什麼皇后,也不想做什麼妃子。」

      太子沒出聲,邵萱萱深吸口氣,輕聲道:「第二,你不能對我見死不救,也不能強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包括發生關係什麼的……」

      「第三,互幫互助,我教你識字,你也教教我,譬如學點功夫什麼的……」

      「第四……」

      「第五……」

      「第七……」

      ……

      邵萱萱說得口乾舌燥,太子卻始終沒有回應。她不禁疑心他是離開了還是睡著了,突兀地「喂」了一聲。

      「……說完了?」太子果然睡著了!

      邵萱萱氣結:「你根本沒有和我結盟的誠意。」

      太子「嘖」了一聲,冷冰冰道:「我在你已經同齊王出賣了我的行蹤的情況下,還冒險而來,竟然還要被你質疑誠意?」

      邵萱萱詞窮,半晌才說:「那我想要修改的那些條款……」

      「你這樣漫天要價,是再等我落地還錢?」太子嗤笑,「可惜孤不是生意人,不愛討價還價,凡事各憑本事——我沒了你,依舊能活得好好的;你沒了我,活不過明日。你現在一樁樁一件件同我提要求,不覺得可笑?」

      邵萱萱確實存了能多說盡量多說幾條,即便被砍掉一半,也不算虧的心思。如今給他戳破,死鴨子嘴硬道:「我又沒說只能我提,你也盡可以提呀。」

     「哦?」太子顯得有點懶洋洋的,「可孤不習慣索取,只衷愛掠奪怎麼辦?孤真要做什麼,還須得你答應?」

      邵萱萱:「……」

      「我許諾給你,那是因為我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太子在昏暗裡站了起來,慢慢朝著她跺過來,「你呢?你除了這身體還有些用處,能幫到我什麼?我要你的保證幹什麼用?」

      邵萱萱下意識往後退了退:「你走開一點,再走過來,我要喊人了!」

      太子腳步不停,一點兒沒有被她嚇住,「你儘管喊,看他們留不留得住我。我既然敢來,自然就有脫身的辦法。」

      邵萱萱果然就喊不出來了,聲音悶悶的:「那你想怎樣合作,總不能光叫我吃虧吧。」

      太子走到床沿了,俯下身看著她,冷笑道:「你胃口倒是不小,我都留你一命了,還覺得吃虧?」

      邵萱萱抓緊了被子,靠著床頭,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寵物倉鼠。

      太子打量了她一會兒,提了提被子:「也不必怕成這樣,我說出來的,當然都是作數的。」說著,竟從袖子裡取了邵萱萱熟悉的瓷瓶出來,塞進邵萱萱手心裡。

      「喏,到了時候再服下。」

      邵萱萱抓緊瓷瓶,吃驚地抬頭看他:「現在就給我?」

      太子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上,笑道:「你若是不願意,那就還給我——還是你想我晚些再來,好被齊王等人抓到?」

      邵萱萱趕緊搖頭,然後就覺得太子摸在她腦袋上的手順著後腦勺往下,撫過頸項,探入褻衣的衣領之中。

      她抓住他的手腕,急道:「你非得這樣?我……我跟齊王當真沒有什麼……他、他不會碰我的,真的。」

      太子把臉湊得更近:「空口無憑。」

      邵萱萱瞪著他,臉先是漲得通紅,然後血色一點點褪盡,像是剛剛被褪去皮毛,等待下鍋的小型獸類。

      空口無憑,那要怎麼才能相信?

      檢查嗎?

      古代不是有那個什麼守宮砂,怎麼她身上沒有?

      沒有這個的話,那得怎麼檢查,難道觸診?!

      說實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聶襄寧到底是不是處子之身——她只是憑著女孩子的直覺,認為聶襄寧和齊王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她沒再動彈,眼睜睜看著太子將手從衣領裡伸了出來,略停了一停,挪到她腰際……

     「等一等!」邵萱萱的聲音有些淒厲,然後就聽外面的侍衛問:「聶小姐,怎麼了?」

      邵萱萱看了一眼太子,含糊道:「沒事,我做噩夢了。」

      那只停在腰側的手從衣擺處伸了進去,衣帶被拉鬆,腰帶也被抽了出來。

     「萬一,」邵萱萱握住他胳膊,「我是說萬一,這個聶襄寧真曾經跟人發生過關係……她在外面流放了那麼久,功夫再好,也有馬失前蹄的可能啊!」

      太子將手從她已經被解得鬆垮的腰部探了進去:「那自然是再好沒有了,但她倘若真是謹守禮教的姑娘,現今還保有處子之身……他日露了破綻,這可如何是好?」

      邵萱萱感覺到他冰涼的手掌毫無阻隔地貼在她小腹上,蛇信一樣,連說出口的話都一樣的帶著滿滿地寒意。

     「我、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邵萱萱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不會讓他碰我的。」

      太子顯然並不看好她,「說得倒是好聽,那現在……你要如何阻止我?」他嘴裡這麼說著,手也更往女子的私密處探去,邵萱萱「哇」的驚呼出聲,死死地摳住他的手臂,驚叫:「來人!救命啊!快來人!」

      太子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迅速起身,推開窗戶躥了出去。

      侍衛們魚貫而入,再看到打開的窗戶後,一部分隔著屏風靜靜守衛著她,另一部分急追出去。

     「屬下無能,讓聶小姐受驚了!」

      邵萱萱蜷縮在被子裡,臉色通紅,被子底下的手指,卻靈巧地綁著腰上的帶子。

      再強勢的人,也有缺點,總是有辦法的!這次不就成功了,不是成功阻止了?

      邵萱萱又是羞恥,又是緊張地四下打量著四周圍。她沒聽到打鬥聲,侍衛們顯然沒能截到他。

      俞嫣初和齊王聽到消息之後,來得都很快。尤其俞嫣初,氣得渾身發抖,衝進屋後就先把輪值的侍衛大罵了一頓:「連個繡花枕頭膿包都捉不住!」

      侍衛們垂首不語,齊王也有些奇怪:「秦晅的功夫當真有這麼好?你們這麼多人,連他衣角都摸不著?」

      這個差距,恐怕不符合他一貫的印象。

      床上的邵萱萱陡然一震,小變態也露馬腳了!原來,真正的太子,功夫並不是那樣好的——不過想來也是,貴胄子弟,能有多少耐心放在這種事情上……

      齊王還在詢問,她突然插嘴道:「剛才……剛才的人我不認識……」

      齊王和俞嫣初一齊住了嘴。

      她不認識,那麼,來的自然也就不是太子。儲宮中竟然有這樣的高手,吳有德竟然從未提過,齊王暗暗心驚。

      古代的守衛再嚴密,也不過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沒有監視鏡頭,沒有探照燈,沒有紅外線,沒有雷達……

      邵萱萱窩被子裡聽著他們仔細地搜索著府內的邊邊角角,說完全不擔心也是假的——小變態要是真跑得不夠快,被抓到了,她撒謊的事也就暴露了。

      俞嫣初摟著她,緊握著她的手:「他怎麼這般陰魂不散,要打要殺就衝著我來,總是纏著你什麼——師姐,那人你在儲宮中可曾見過?」

      邵萱萱搖頭搖了到一半,又點了點:「似乎是,見過的。」

      晚上這麼一鬧,俞嫣初當然又是要陪師姐一起睡的。

      邵萱萱睜眼睛看著頭頂的帳幔,俞姑娘絮絮叨叨和她說到大半夜,終於沉沉睡去。邵萱萱卻失眠了,手心裡抓著的藥瓶,像烙鐵一樣滾燙。

     「沒有那麼難,並沒有那麼難……」她在心底一次次重複著安慰自己。

      黑暗中,卻有幽香漸漸傳來。

      邵萱萱側過頭,聞到了這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待要起身,眼前已經開始迷糊一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1:50

第三十一回  合作

      再醒來,邵萱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床邊的人影。

      仍舊是那個人,態度倒是客氣多了。

     「你學得倒是快,」太子說道,「方纔也要多謝你替我遮掩了。」

      邵萱萱沒吭聲,先動手去推身邊的俞嫣初,她也算是習武之人,人到了近前居然毫無知覺。太子淡定道:「種了迷香,天亮便醒了。」

      邵萱萱恍然,又想起自己剛才也聞到了那股幽香。

     「你自然也中了,我給你解藥了。」

      邵萱萱這才鬆了口氣,然後又聽太子道:「你的身體我也檢查過了,定然是不能讓齊王知道的。」

      邵萱萱整個人都僵住了,都不知是該羞恥還是憤怒了。

      這種事情你好意思嗎?!

      趁人之危這個詞就是為你發明的吧!

      太子對她的憤怒很不以為然:「孤對你還不客氣?方纔我若有心,誰攔得住我。」言下之意,自己居然還跟她商量,簡直大大地給面子了。

      邵萱萱對這樣的人真是完完全全,一絲一毫都喜歡不起來。

      太子對她今天的表現卻很滿意,坐下來拍著她肩膀:「既然上了一條船,我也不會不管你,待我傳授你幾招急救的本領,對付一般宵小是足夠了的。」

      典型的打一棍子再給一顆糖。

      但是,邵萱萱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需要這些,比別的任何東西都需要。什麼陰謀詭計,什麼齊王、太子,跟她其實沒有一毛錢關係。

      能夠自保,那當然是再好沒有的回報。

      太子在懷裡掏了掏,掏出兩包小小的藥粉,交到她手裡:「大的是方纔你們中的迷藥,小的是解藥。」

      邵萱萱不解:「解藥怎麼比迷藥少?」

      太子拉長視線看她:「你下了藥,定要給人解了才能安心。」

      邵萱萱閉緊了嘴巴。

      隨後,他又示意邵萱萱將胳膊抬起來。她猶猶豫豫地看著她,硬邦邦地抬起了胳膊,太子驀然抬手抓住她胳膊,往身後擰去。

      邵萱萱「啊」一聲差點叫出來,被他及時摀住了嘴巴:「喊什麼?像我方纔那樣,抓我試試。」

      邵萱萱乾咳了一聲:「我打你呀?」

      太子乾脆將胳膊擺出了她剛才的姿態。

      邵萱萱仔細觀察了他臉色片刻,耗得他直接把眼睛閉上了,才慢慢地學著他的樣子,覆在他胳膊上,抓緊,猶猶豫豫地往後擰去。

      太子反手一側,泥鰍一樣滑開了。

      邵萱萱目瞪口呆,太子再一次示意她來捉自己的手:「再來。」

      邵萱萱這次膽子大了不少,兩隻手一起上,使出了吃奶勁要把他制服,仍舊被他輕易化解。

     「這是……」邵萱萱驚歎,「怎麼做到的?」

      太子伸手與她十指交握,另一隻手作勢來抓她,交握那隻手便如方纔那樣一翻、一轉,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攻勢。

      邵萱萱眼睛發亮,連連點頭,很實用啊!

      太子再來捉她胳膊的時候,邵萱萱憑著記憶試了試,居然真的差點掙脫了。

      太子也有些詫然:「看著傻乎乎的,學起這個倒是很快的。」

      邵萱萱欣喜道:「再來再來,你再打我,我們再試試!」

      太子「嗯」了一聲,卻遲遲不曾動手。邵萱萱催促道:「來呀!」

      少年突然就動了,輕巧地躍上床,手腳並用地牢牢壓制住她。邵萱萱才學了那麼點三腳貓功夫,當然是反抗不了的。

      太子笑了笑:「貪多嚼不爛,下次教你這個。」說罷,飛快在她額頭親了一下,起身下床。邵萱萱整個人就那麼呆住了,手腳僵硬地爬起來時,他已經無聲無息地開窗躍了出去。

      邵萱萱不確定自己算不算被輕薄了——單純是個獎勵的話,那也太當自己是回事了。

      不過,小變態向來都挺當自己是盤菜的。

      邵萱萱不幸又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偏偏身邊的俞嫣初睡得香甜到直打小呼嚕,羨慕得她都想從懷裡掏迷藥出來給自己來點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濛濛亮,她才有空想起來:太子這麼來去無蹤的,好像還沒給自己派任務啊!

      自己的表現已經好到不用教了?

      身側的俞嫣初翻了個身,低喃著「師姐」,伸出圓潤雪白的胳膊,攬緊了她脖子。

      邵萱萱尷尬,都忘了她就寢時只穿著貼身小衣……春光外洩啊!

      小變態這方面克制力倒是不錯的,多看一眼都沒有,想來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

      她伸手將俞嫣初露在外面的胳膊扯下來,塞回被子裡。

      俞嫣初這才悠悠轉醒:「師姐,什麼時辰了?」

      邵萱萱可背不出地支時辰表,唯一記得熟練的就是「午時三刻」這個電視劇裡常出現的概念,含糊道:「肯定不到午時。」

      俞嫣初咯咯直笑。

      外頭的侍女聽到動靜,主動問候道:「兩位小姐,要起身了嗎?」

      俞嫣初應了一聲,侍女們便魚貫而入。

      邵萱萱呆了這麼幾天,總算也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可現在懷裡揣著藥瓶和藥粉呢,便又推拒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俞嫣初挨過來,瞧了一眼:「笨手笨腳的,我來。」說著,竟要主動來幫邵萱萱脫衣服。

      邵萱萱心裡一急,下意識就縮手躲過了,不知不覺,使出的竟是太子昨晚教她的那招。雖然破綻多多,倒也成功避開了俞嫣初。

      俞嫣初愣了一下,欣喜道:「師姐,你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了?你的武功恢復了?!」

      邵萱萱搖頭,俞嫣初拉著她的手不放:「那剛才那套小擒拿手……你……你是無意中使出的?」

      邵萱萱當然不能說自己是現學現賣,篤定地點頭:「不知不覺,就使出來了。」

     「那便好,那便好!」俞嫣初臉上滿滿的喜色,「一定能全想起來的,我去喚師兄來!」

      邵萱萱趕緊拉住她,急道:「還是先不要說了,免得……免得他擔心。」

      俞嫣初回頭打量她:「你也知他擔心你呀……」語氣促狹,滿滿地都是調笑意味。

      邵萱萱尷尬:姑娘你想多了好吧!

      俞嫣初最終還是把這件事情同齊王提起了,齊王也挺高興的樣子——邵萱萱趁機就拉著俞嫣初求指導。

     「你不是說,咱們當年一起拜在你爹爹門下學藝,沒準多練練功夫,就能想起來了呢。」

      俞嫣初為難:「師姐,話是這樣說,可……可你早早隨父親去了暨州,大部分功夫,都是和你自己的爹爹學的呀。」

      邵萱萱「啊」了一聲,小心肝哢擦哢擦裂成了好幾瓣,這跟她想像中的同門師兄妹情誼完全不同吧!她還以為師父是什麼世外高人,也能同太子一樣高來高去,飛簷走壁呢。感情就是一個武狀元教的……「師父」這個詞的逼格瞬間就降低了。

      但有總得學,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基礎的還是能學學的吧,」邵萱萱道,「就你剛說的那什麼小擒拿手也行。」

     「師姐說笑了,」俞嫣初苦著臉道,「你早上的小擒拿手如此精妙,我哪兒會。」兩人一邊說一邊到了演武廳,幾個侍衛不遠不近跟著,打頭的衛延都快把眉頭皺出個小籠包來了。

      照顧這倆姑娘,可真是個力氣活!

      俞嫣初腳上功夫不錯,慣使的是兵器都是精巧為主的,在兵器架上挑挑揀揀了半天,還是讓衛延去將她那對精鋼打製的短劍取來。

      然後,俞姑娘便當著大家的面熱熱鬧鬧地耍了套漂亮的劍舞。

      衛延帶頭鼓掌喝彩,其餘人也連忙紛紛跟上。

      邵萱萱看得眼花繚亂,但總覺得跟太子完全不是一個路子的……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實用了點吧?

      她正想得出神,俞嫣初擦著汗走到她身邊,將短劍遞給她:「師姐,你試試?」

      邵萱萱耷拉下臉,怎麼試啊,難道要我拿著這個跳廣場舞嗎?

      也是在這一瞬間,她突然若有所悟地看向侍衛們:怪不得他們功夫都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古代娛樂活動太少了!年輕人精力一堆沒事幹,可不就成天琢磨練武功、練字、背詩了嘛!

      衛延真是太討厭邵萱萱這種喜歡動不動盯著人看的毛病了,你是姑娘家啊!老這麼癡癡地盯著我們這些男人看幹什麼!殿下看到了很容易誤會的好嗎!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齊王進院子時,恰巧就看到邵萱萱入神地瞅著自家貼身侍衛看。

     「咳咳!」見邵萱萱還沒有反應,齊王主動出聲。

      衛延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殿下剛才那個眼神,可一點兒都不像高興的樣子。

    「你們都下去吧,衛延留下。」齊王道。

      衛延垂著頭沒敢多說,等人都退出去了,齊王才歎氣道:「吳有德昨夜失足溺水,今日一早才被人從儲宮外的荷花池子裡撈出來。」

      邵萱萱猛然抬頭,吳有德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2:02

第三十二回  破局

      邵萱萱整個上午都渾渾噩噩的,吳有德是奸細,這是太子早就告訴過她的。

      吳有德是齊王的人,這是她出宮之後很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現在死了。

      當奸細的下場她當然是猜的到的,影視劇裡天天播著呢,能幹乾脆脆死了都算幸運的。但那些,但那些……死亡真正到了面前,邵萱萱才覺得渾身發冷,齒頰生寒。

      那個總是佝僂著腰,不經意間就顯出一些疲憊老態的太監,就這麼死了?

      假如是太子下得手,他昨晚才剛剛來過這裡啊,雖然一樣的倨傲、霸道,但還和自己開了個小玩笑,教了自己一點兒小擒拿術……

      就那麼言笑晏晏的樣子,一轉頭,就去殺人了?

      齊王倒是恢復得很快,轉頭已經開始憂心她身上的毒了。邵萱萱也愁啊,藥她都藏著呢,到時候悄悄吞服了就好——可怎麼才能矇混過去呢?

      自己已經拿到解藥這個事情,肯定是不能說的。

      俞嫣初也著急啊,那些大夫們,又一次趕鴨子上架一樣來了。藥石藥方配了一堆,擺起來足足幾大桌子。

      邵萱萱看著腿都軟了,俞嫣初托著下巴感歎:「這麼多藥,等到晚上哪裡來得及吃——師姐,要不然咱們現在就來試吧?」

      邵萱萱聽得腸胃直打顫,藥特麼能亂吃的嗎?你們請來的這些蒙古大夫,胡亂一折騰就要我全吃下去,我沒病也得吃出病來吧。

      齊王背著手沉思了一會兒,無奈道:「衛延,再去把李大夫請來。」

      衛延急匆匆去了,邵萱萱趕緊拿求救的眼神看向他:齊王大大你好歹也是皇親國戚啊,以前是個皇子現在是位藩王,難道找個什麼御醫、太醫的能耐都沒有?!

      那個李老頭不行的呀,你老惦記那老頭也沒用啊——

      邵萱萱長長地歎了口氣,俞嫣初以為她是在擔心解藥,伸過手來緊攥著她。邵萱萱更加憂鬱了,得,這兒還有個更需要安慰的。

      李大夫到底還是巍巍顫顫來了,背著手在擺滿草藥和藥方的桌邊溜躂了一圈,老老實實向齊王匯報道:「說句實話,這些是一樣都沒有用。」

      齊王待要發作,李大夫又道:「但不試試,聶小姐恐怕今晚就熬不過去……總也是個機會。」說著,拿粗短的手指頭一樣一樣指點過去:「這幾副方子,還是有些道理的。」

      邵萱萱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是了,死馬當活馬醫,死也算努力過了,不死的話,那就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成功了!

      若是昨天,邵萱萱也就乖乖聽話了,可現在……邵萱萱握緊了兜裡的解藥,我有藥了啊,你們開的這些,吃下去會不會跟我的藥相生相剋啊。

      她邵萱萱要是死在這個事情上,那也太搞笑了。

      這個世界的醫學系統實在太不嚴肅了,急需規範!

      李大夫這麼說了,其他大夫留下的那五六張方子就被送去處理了。邵萱萱一直沒能想到解釋自己有解藥的理由,每隔一個小時就苦逼地喝下去一大碗湯藥。

      其中一個年輕小大夫開的房子最是惡毒,黃連跟不要錢似的放了一堆,苦得她話都不想說了。

      李大夫每隔一會兒就來把脈,總是不斷地搖頭。

      邵萱萱很想早點把藥吞了算了,但是身邊總是好多人啊!俞嫣初就不說了,齊王也一直坐一邊等著,李大夫眼神最直露,都明明白白寫著「你今晚到底會不會死不死」的疑問了。

      喝到第十一碗,又是一個超級苦的方子,邵萱萱跟著瞥了幾眼,居然還在上面看到了少量的砒霜。

      她終於坐不住了,起身含蓄地表示自己要「出恭」,藉著這麼一點兒私密空間,邵萱萱把解藥吞了下去。

      再回到房裡,第十二碗藥已經端上來了,邵萱萱聞到那個味道就想吐。

      這一次,無論別人怎麼勸她都不樂意多喝了,上一碗裡面有砒霜呢!誰知道這個碗裡面藏著什麼!

      李大夫照例又來把脈,老臉皺啊皺的,突然道:「毒性似乎……抑制住了。」

      齊王震驚,俞嫣初也傻眼了。

      果然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李大夫迅速地把那十二張藥方收集到一起,提筆在那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邵萱萱總覺得自己參與了學術造假,給他們做偽證了。

      邵萱萱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毒不繼續發作的借口有了,自己也算是解脫了。

      沒成想,才過了小半個時辰,肚子居然真正猛烈地抽痛起來。

      她第一反應就是這些蒙古大夫開的藥跟自己身上的解藥起反應了——就說藥不能亂吃啊!齊王和俞嫣初也很緊張,倒是李大夫,仔細替她檢查之後,胸有成竹地要他們放心。

     「這空花陽焰,花葉相交,籐草相連,毒性最是可怖,能夠湊巧抑制住,便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委屈聶小姐,忍耐一二。」

      幸運個屁啊!

      邵萱萱在心裡大罵,要不吃你們開的這些鬼東西!怎麼可能疼的!

      她痛得冷汗直冒,齊王也急了,不住地問:「這真不是提早毒發了?真的性命無虞?」李大夫於是再一次把脈。

     「毒性確實基本上制住了,殿下!」

      齊王鬆了口氣,邵萱萱卻仍舊緊張,她可是吃了真解藥的呀!吃了真解藥還疼,確確實實就是毒發了!

      她攥住齊王衣袖,結結巴巴道:「你送我去春熙宮吧,送我去春熙宮吧……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齊王變了臉色,死死地抓著她肩膀,卻沒說出話來。

     「師姐,你竟願意回去?!」俞嫣初不可置信地叫道,「吳公公屍骨未寒,你……你……真的都忘了!他害得我父母雙亡,他爹爹害得你父遠走他鄉,母親早早病亡!便是不論這些,你又置我和師兄於何地呀!」

      邵萱萱疼得牙齒都打起架來,哪裡有空反駁,只咬緊了牙關忍耐。

      你們若是知道,我不是聶襄寧,我也是奸細,你們又當如何處置我呢?

      你們對於聶襄寧來說,當然意義不同,對於我來說,跟太子又有什麼區別?

      她突然覺得身下,整個人都被齊王抱了起來。

      齊王也不避諱,當著眾人的面將她孩子一樣摟進懷裡,手掌貼在她小腹上,柔聲道:「好,我送你回去。」

     「師兄!」俞嫣初驚叫。

      齊王垂著眼睛,手掌在邵萱萱小腹上輕輕摩挲:「襄寧,我不會讓你死的……只要你活著,想去哪裡都可以。」

      邵萱萱臉上的冷汗蹭在他衣襟上,很快就濕透了,貓叫一樣輕聲回應著他的「大度」決定:「謝謝你……」

      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蹭了兩下,臉頰貼著臉頰:「不管去哪裡,不要再忘了我,好不好?」

      邵萱萱生怕他反悔,趕緊點頭。

      齊王便向外吩咐道:「衛延,備車,準備隨我入宮。」

      俞嫣初蹲下來看他:「師兄,你這是要把師姐往狼窩裡送呀!宮門已經關了,今天根本進不去的!」

      邵萱萱聽到宮門關了兩個字,又緊張地睜開了眼睛,卻見齊王也正凝視著她,目中儘是柔光:「關了也不要緊,我總有辦法進去的——那裡是狼窩,留在這裡,卻連命都要沒了。」

      說著,將人抱了起了。

      俞嫣初狠拉了李大夫一把,李大夫踉蹌著往前了兩步,回頭瞪了俞嫣初一眼,這才開口道:「殿下,凡事三思而後行。你現在這樣抱著人入宮,太子恐怕不但不會給解藥,還要上報陛下——陛下若問起,聶小姐緣何不在西北,卻在你府上……你要如何應對?」

      齊王陡然怔住。

      邵萱萱也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又驚又怒,這種事情,太子肯定是願意去做的!

      齊王便又抱著她回到了榻上,安撫著她肚子的手掌一直也不曾離開。李大夫將那十幾份藥方細細看了一遍,寫了幾行字,交予衛延:「三碗水煎做一碗,速速送來。」

      隨後,取了銀針來為她刺穴止痛。

      這麼一直折騰到半夜,腹痛是止住了不少,人也完全累癱了。

      衛延小心翼翼地將門關緊,回想起榻上摟在一起的兩個人,心裡為遠方的王妃念了聲佛。俞嫣初也有些精神不濟,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階上,看著池子裡的水發呆。

     「俞小姐,你也早些歇息吧。」

      俞嫣初仰頭看了他一眼,勉強擠出個笑臉,隨後輕聲問道:「衛延,你跟著師兄那麼多年了……你說師兄,對我師姐如何?」

      衛延看了一眼房門:「屬下不知。」

      俞嫣初幽幽地歎了口氣,「我不過一個小女子,果然是大方不起來的。」

      衛延放空眼神,只當什麼都沒聽到。

      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順著一棵高大的榆樹落了下來,影子一樣晃過假山,晃過台階,避過了兩人的視線。

      俞嫣初站起來,忍不住又推開一線門往裡看了看。屋內燭火未歇,帳幔也半垂半懸著,齊王如剛才一樣閉著眼睛靠坐在床頭,摟著懷裡沉沉睡去的邵萱萱。

      繡帷羅帳,同榻而眠,便是齊王妃生世子時,他也不曾這樣日夜守著,親手抱著。

      俞嫣初猛地轉過頭,闔上門,沿著遊廊小跑起來。

      衛延收回視線,盯著腳面發呆,幸好沒哭出來啊,要不然,他還真是哄不來的。

      女人,就是麻煩。

      便是勾欄坊裡的姑娘,花了銀子的,也總喜歡酸唧唧地問東問西。

      衛延不是齊王,沒有這種耐心,當然也感受不到這種情趣,統統就歸類為沒有職業道德。這麼走神的瞬間,他也就錯過了俞嫣初關門、離開時,後窗附近的瓦片被輕輕揭開的聲響。

      明月高懸頭頂,太子秦晅臉色淡漠地看著屋子裡的曖昧景象,薄薄的嘴唇輕輕抿起,看不出喜怒。

      更漏聲響起,又是一天過去了。

      秦晅合上瓦片,足尖在簷上輕輕一點,幾個起落就沒了蹤跡,如飛鳥入林一樣融入了月色之中。

      這一趟,還真是沒有白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2:15

第三十三回  謀劃

      邵萱萱夢到自己去遊樂場,手足都陷在五顏六色的球池裡——她詫異自己竟然會做這樣的夢,小學之後,她就再沒玩過。

      但是頭頂上的月亮形壁燈這樣好看,鮮艷的小球這樣熱鬧,人躺在裡面,嘩嘩作響,又軟又安全,實在是舒服。

      邵萱萱忍不住拿臉去蹭球,小時候做這個動作,總是要被斥責。

      大人們總說這些球不衛生,怕她把髒東西吃下去。

      其實空氣也並不乾淨,他們一樣呼吸,一樣哈哈大笑。

      邵萱萱從小就對生活質量要求不是特別高,一時高興最要緊,玩髒了回家洗一洗澡就好了。但她實在想不通自己成年了,為什麼又跳進球池來玩。

      她想得出神,身下的塑料綵球們卻滾動起來,帶著她一起朝著一樣方向流動。邵萱萱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想要抓住什麼穩一穩身形……

      她驀然驚醒,抓到了一截繡了黑色四爪蟠龍的深色袖子。

      邵萱萱愕然地看著手裡抓著的衣袖……和胳膊,視線再往上,才看到齊王沉睡的臉。他閉著眼睛,眼瞼下有著明顯的黑眼圈,束髮的冠子鬆了一些,顯得整個人都更加柔和了。

      她整個人都被他抱在懷裡,身下是他的腰腹、雙腿、膝蓋,腰上是他的胳膊,身上是她的袍袖和被子。

      邵萱萱臉不可抑制地紅了起來,她記起了太子的叮囑,也想起了這個人是已婚男。

      她是當電視兒童長大的,又讀了那麼多年書,對危險的感知能力還是有的——並且,在感情上有那麼點潔癖。

      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結婚離婚雖然十分平常,但對介入他人婚姻的人道德譴責就有那麼點凶悍。

      她竟然在一個已婚男懷裡躺了一夜!

      即便古代沒有重婚罪,邵萱萱還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小三才會去做的事情。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想要從他懷裡掙扎起來。

      齊王眠淺,她才略微一動,他就睜開了眼睛:「你醒了,肚子還疼不疼」邵萱萱被火燒一樣跳起來,裹著被子蹲得遠遠的:「不疼了不疼了。」

      齊王表情有些失落:「那也該餓了吧?」

      邵萱萱大力點頭,餓是真餓啊!

      早飯很快被送上來,齊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直接在屏風後面換了衣裳,出來就在她身邊坐下了,近得一抬胳膊就能碰到。

      邵萱萱被他那眼神盯得如芒在背,吃得飛快,幾次都差點噎住。

      齊王失而復得,那喜悅是打心底裡透出來,回想起她剛醒來,紅著臉急匆匆掙脫開的樣子,更是心猿意馬。

      早飯裡還準備了北地人喜歡的羊肉餃子,聶襄寧吃不慣羊肉,卻喜歡沾了一點兒羊肉鮮味的餃子皮。

      齊王自然而然地夾了一隻,挑破皮,將羊肉取出,正要用勺子將沾了肉湯的餃子皮夾到邵萱萱碗裡,驀然發現她已經塞得腮幫子鼓鼓的,正大口咀嚼著。

      見他看過來,邵萱萱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道:「這個羊肉餃子真好吃。」

      失憶,竟然連喜好都忘了?

      齊王皺了皺眉,很快又笑起來:「那就再吃點。」說著,夾了只連皮帶餡的,夾進她碗裡。

      邵萱萱客氣地道謝,三兩口吃了下去。

      羊肉吃多的下場,就是鬧肚子腹瀉。

      邵萱萱抱著肚子躺在床上,尷尬把臉轉向了床內側。李大夫還在跟齊王他們說話,無非就是要清淡飲食,哪怕再喜歡吃的東西都要注意節制什麼的……

      邵萱萱覺得這具身體真是太脆弱了!

      她當年可是能吃一整碗羊肉泡饃不打飽嗝的!

      李大夫因為研發出了「克制」空花陽焰的解藥,最近也是意氣奮發,給她開的止瀉藥方都帶著股狠勁之姿。

      邵萱萱腸胃受虐,一想到幾天後還得再受一次罪就心如死灰。

      中午只喝了點白粥,到了晚上,又是白粥——因了邵萱萱中午「什麼都沒有」的抱怨,後廚在白粥最上方撒了幾朵蔥花。

      邵萱萱憤然,放蔥花幾個意思啊!起碼放顆蝦仁好伐!

      太子再次悄無聲息溜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邵萱萱一臉淒慘地抱著肚子躺在在床上養病的樣子。

      他顯然也有些意外:「你又怎麼了,孤不是把解藥給你了?」

      邵萱萱看到他臉的瞬間,先想到的是吳有德,這是個徹徹底底的殺人犯,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的殺人犯。

      太子又問了一遍,邵萱萱努力裝得平靜,語氣尷尬道:「他們怕我毒發生亡,給我折騰了十幾副藥…吃完就肚子疼,疼了一個晚上。」

      太子:「……」

     「好不容易不疼了,一不小心又吃多了……」

      太子盯著她看了會,突然問道:「那現在還疼嗎?」
  
      邵萱萱搖頭,太子沉思了片刻,坐到了床沿,伸手來把她的脈門。邵萱萱驚訝:「你還會看病啊?」

      太子不吭聲,手指從她手腕上離開以後,又來扒她眼皮,看她口鼻。中醫嘛,望聞問切,邵萱萱還是很配合的。

     「那些藥吃下去會不會死人啊?」她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抱怨,「你給我想想辦法啊,總不能讓我隔三差五吃那個,那老大夫開了砒霜呢!」

      太子很是隨意的「嗯」了一聲,問道:「你來這幾日,可曾見過李承蘭?」

      李承蘭,也就是那日他們見到的那位李侍郎。

      邵萱萱第一次得到分派下來的任務,問的直接就是結果。

     「我……我不知道啊……他又不在我們面前接待客人的……」

      太子「唔」了一聲,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問:「你不曾露出破綻?」邵萱萱趕緊搖頭:「當然沒有!」

      太子顯然不是很相信她,勸道:「凡事都要先做謀劃的好,等人有了防備,那便晚了。」

      邵萱萱眨巴眼睛,什麼意思啊?

      太子皺眉,乾脆踢了鞋子上床:「齊王昨晚在這裡過夜的吧?你睡得死豬一樣,知道他幾時來,幾時離開,碰沒碰你?」

      邵萱萱腦子裡「彭」一聲炸了,媽蛋禽獸啊,這個時候還想著這種事情!

      她急急地抓住他看著就不大安分的手:「他不會的,他……他有老婆……我也不是傻子啊!」太子對「有老婆」這個事情嗤之以鼻,對她自稱的「不是傻子」更加不屑。

     「倘若他不顧忌呢?齊王妃母家勢力再大,總不至於不許他納妾,」太子說道,「再者,你同他親密一些,又有什麼不好?」

      邵萱萱臉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白,這跟叫她去「色誘」又有什麼區別。敢情他這麼急著要她擺脫「處」的身份,還有這麼重大的「任務」!

      邵萱萱這麼想的,嘴上也就這麼說了出來:「你不是說,不再拿我當棋子嗎?」太子蹙眉:「總是要有些犧牲。」

     「那你怎麼不自己去犧牲!」邵萱萱反駁,「我是女的,每次都叫我去衝鋒陷陣——人家喜歡的是聶襄寧,要是知道現在在這裡的是我,分分鐘就跟你殺吳有德一樣,把我給殺了!」

     「哦,消息傳得還真快。」太子的注意力卻落到了別的地方,殺人這個指責,好像不存在一樣,「儲宮定然還有別的眼線罷。」

      邵萱萱覺得心跳都驟停了一下,這個人,當真是不把人命看在眼裡的。

      與虎謀皮,莫不過如此。

      太子挨近了一些:「你既知道自己形勢危急,如何猜不到我這裡更是步步雷池?我這身體,可是屬於當朝太子的。」

      邵萱萱抿緊了嘴唇,她是被硬綁上船的,如今暴風雨襲來,她又能怎麼辦?

      太子也不期待她回答,只是抬手將她落在衣襟前的黑髮撩到身後,湊近了要來吻她。邵萱萱拼了命要躲開,人被逼到床角,後頸被制住,眼睜睜看著那張漂亮的少年臉龐越湊越近,眼睛裡卻找不到一絲溫柔的神采。

      這樣冷漠到可怕的一個吻,才唇瓣相觸,就凍得她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

      然後眼睛被蓋住,唇舌被撬開,簡直就像沒有了潤滑物的機械齒輪。唇齒相撞,吸允舔舐,竟然也是會疼痛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2:26

第三十四回  報復

      黑暗、陰冷、疼痛,邵萱萱直覺自己走進了溶洞深處,四周圍全是路,又全都不是。

      那個在心底徘徊無數次的念頭到底再一次浮了上來——她是不夠聰明,不夠強大,但即便是依靠攀爬才能獲取陽光的籐蔓,那也是有根鬚的。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結果呢?

      她鬆開了抓著他胳膊的手指,在自己鬆散的髮髻上摸索了一下,拔了根兩寸來長的簪子出來,狠狠地往他手臂上扎去。

      太子餘光早已經瞄到,卻未曾去阻止。

      她終究還是膽小,連扎人都不敢挑要害的位置。

      簪子無聲無息地沒入衣服中,很快有血液滲出——感覺到簪尖受阻的瞬間,太子驀然收緊了托在她後頸的手掌。

      用力得讓她恍惚以為要被硬生生掐斷頸動脈了。

      那個吻終於撤離了,遮蓋住她視線的手掌也挪開了,太子緊盯著她,冷笑:「如此婦人之仁,若沒有我給你做依仗,能活得了幾天?」

      邵萱萱大口大口喘著氣,手卻仍舊死死地抓著簪子,鄭重得彷彿刺中了他的心臟。

      太子斜瞥了一眼傷口,又一次吻了上去。

      他並不是避不開,不過是不屑避罷了。

      一隻螞蟻帶著它的武器阻攔在路上,有誰會專門停下腳步看一看究竟呢?

      邵萱萱的勇氣彷彿隨著這一次襲擊全部用盡了,渾身癱軟,任由他將自己按倒在床鋪上,任由他將褻衣褪去……

      太子的動作突然頓住,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她:「你……」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你……」太子猛地打掉她握著簪子的手,一把將簪子拔了出來。

      用力太猛的緣故,還帶出了數滴血花,飛濺在邵萱萱白得驚人的臉龐上。

     「你居然……」太子頭一次在她面前噎住,半晌才說,「你昨晚,不曾將解藥全部服下。」

      邵萱萱抿緊了嘴唇看他,解藥就是毒藥,對已經中毒了的人來說,這當然是救命的良藥,對普通人來說,這就是引入踏入深淵的罌粟。

      至死方休,綿延無期。

     「邵萱萱,是我太小瞧你了。」太子的額上漸有冷汗滲出,一滴一滴,落雨一樣沿著臉頰滾落,眼神卻愈加明亮,幾乎要把她刺穿。

      狗逼急了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掏出瓷瓶,倒出褐色的藥丸,捏碎,揀了塊頭最小的一點兒放入口中,再將剩餘的藥倒進瓶子裡,晃了晃,扔到床上:「昨日少服一些不曾鬧出人命,想必下次也是不要緊的。」

      邵萱萱下意識按在小腹上,解藥的份量果然會造成腹痛!

      每天都缺那麼一點兒的話,會不會……會不會積累毒素呢?

      邵萱萱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但是勇氣已經用盡了,要她再一次開口求饒,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的。

      太子似乎猜到了她的憂慮,瞭然地欣賞著她的恐懼,慢騰騰地整衣服,慢騰騰地裹住傷口。

      這點毒,於他不過是添點麻煩,隨時要注意服用藥物;於她,卻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擊了。

      成功了,但也沒什麼用。他手上有得是解藥,並不受她挾制。

      帳幔投射下來的陰影正好落在他臉上,像是被陰雲遮蔽的天空……門外卻突然有腳步聲響起。

     「襄寧!」

      兩人呆滯地對視了片刻,太子翻身滾到床內側,鑽進了被子裡。

      邵萱萱沒能忍住厭惡情緒,下意識地就往外側讓了讓,遮蓋住太子的被子也被她帶得扒拉了下來。

      太子瞪了她一眼,拽著被子又拉了回來。

     「襄寧,你睡了嗎?」

      門又劇烈地震了一下,邵萱萱被太子掐住了喉嚨,使勁吞嚥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我、我睡了。」

      屋外靜默了片刻,才再次響起齊王有些憂慮的聲音:「我方才好像看到有人往這邊來了,你當真沒事?」

      邵萱萱遲疑,太子迅速在她腰上狠掐,「沒……沒事。」

      齊王只得作罷,腳步聲漸漸遠去。邵萱萱鬆了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卻被摀住了嘴——太子拿眼神往外遞了遞,示意她去看外面。

      邵萱萱一呆,扭頭看向門外。

      屋內燭火未曾完全熄滅,看不到外頭的人影,只能隔著帳幔看到隱約的白色的窗紙和紅褐色的窗欞。

      人還在?

      沒走?

      一個一個,都特麼鬼鬼祟祟的!

      有那麼一刻鐘,她甚至想乾脆大聲疾呼把人引進來,讓他們自相殘殺好了。

      太子死了,她必然也是要死的,齊王死了,她沒了用處,不知下場會怎麼樣……她突然覺得可笑,這個假太子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既然這麼忌憚自己叔叔,直接殺了不就好了?

      齊王在儲宮裡放眼線,難道這王府裡就沒有他太子的人?

      就是讓她邵萱萱動手往他飯菜裡下點毒,也能把人抹殺掉了。

      人死一切成空,還能爭什麼?

      隨即,她又想到了太子當時嘀咕的那句「藩王受封卻不出京畿,一個個都是狼子野心」——狼要是只有一頭,殺死了,也就除了後患。

      如若換了狼群,卻不能只顧眼前的敵人。

      當你咬住一隻狼的咽喉後,保不住就有更多的野狼肆意進攻。

      狼這種生物,可不會因為同伴被殺死而停止殺戮。

      何況,龍椅只有一張,他們壓根不算同路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2:38

第三十五回  圍剿

      邵萱萱靜靜地躺在那,眼皮都開始沉重起來。

      太子已經把臉露出來了,看著頭頂的帳幔發呆。

      邵萱萱好歹「旗開得勝」了一回,看他也沒有剛才那樣恐懼了,嘟囔道:「你還不走?天亮了你就真走不了了。」

      太子瞥了她一眼,又把視線轉了回去。

      邵萱萱無奈,她要是把胳膊放到身側,直接就從床沿掉下去了,壓根沒地方退了——可放這麼顆炸彈在身邊,無論如何是不能夠安然入睡的。

      小變態這種人,進可為殺人犯,退可做強姦犯,唯獨當不成好人。

      他就跟好人不是一個物種。

      太子似乎覺察了她的緊張,翻了個身,只留了個脊背給她。

      邵萱萱又看了一次房門,猶豫著要不要下床去看一看,齊王到底走了沒有。這一次,太子沒再阻攔。

      邵萱萱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赤著腳,一步步捱到門口。

      她不知形勢是她在明,齊王等人在暗,就這麼短短幾步路,就把她的行蹤看的一清二楚了。

      她輕手輕腳走到窗邊,推開一線窗戶,整個人都僵住了。

      齊王確實還在,不過不是她想像中的猥瑣隱匿。他仍舊穿著白日裡的衣服,冷著張臉負手而立。身後,是拉弓滿弦的侍衛親兵。

      邵萱萱驚呼一聲,差點跌倒。

      那個投射在門扉上的影子,也同時顫抖了一下。

      齊王往前走了一步,但也只是一步,定定地看著她。邵萱萱不懂什麼謀划算計,但好歹也是談過戀愛的人——齊王大大這眼神,分明是看叛徒的眼神!

      邵萱萱渾身一涼,登時就明白了。這些利箭所指的對象,包括的可不就是她和假太子兩個人。

      邵萱萱腦海裡瞬間就冒出奸夫淫婦兩個字,聶襄寧要是還活著,恐怕真就是這樣了吧。

      不過,假如是聶襄寧的話……邵萱萱不確定,她是不是早已經跟小變態同歸於盡了?從結果來看,真太子和聶襄寧,還真是這樣的歸宿。

      邵萱萱突然就覺得窗外的男人有了那麼一絲冷酷和可憐。
  
      她是甕中鱉,砧上肉,齊王又何嘗不是呢?

      無慾則剛,自他有了那份關於權利的暢想藍圖之後,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他了。

      邵萱萱以為齊王會談條件,會先確定一下太子是否當真在裡面。

      不料,他就這樣直接下了命令。

      利箭和火焰在瞬間包圍了小小的居所,邵萱萱狼狽地向內室逃竄,正好撞上已經起身的太子:「看到了沒有,這才是當真無情無義。」

      秦晅說了這麼一句,踢翻桌子擋住一些箭矢,拉著她蹲在桌後:「你露出馬腳了。」

      邵萱萱茫然,露了馬腳?什麼馬腳?

      她可壓根沒說多少話!

      再說,就算是露了馬腳,難道就連猜忌、確認的過程都省略了,直接打死?!

      俞嫣初的聲音自外面傳來:「師兄!師姐還在裡面——」邵萱萱的手指哆嗦了一下,哪裡需要你提醒呢,他剛才都親眼看到我了!

      女子的聲音尖銳透耳,齊王的回答卻被淹沒在箭矢射入木料和建築物燃燒的雜音裡。

      太子側耳聽了片刻,隨手將不遠處一支青瓷花瓶撈在手裡,「嘩啦」一下全倒她身上了,輕聲道:「我走了,你裝癡賣傻也好,忍過這一回吧——多多留意齊王近來的客人,倘若有他和內臣的往來書信就更好了。」

      邵萱萱魂都飛起來了,一把拉住他:「你、你去哪兒?」

      這兒都快變成火海了,你特麼打算把我一個人留這裡,開玩笑的吧!

      太子遲疑了一下,近身給了她個敷衍的擁抱:「我留在這裡,你豈不是更加死路一條?」也正是這樣,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份解藥先還給我。」

      邵萱萱瞪大眼睛,太子不耐煩解釋道:「留在我這裡,總比叫他們搜走好吧?」

      邵萱萱死死地拽住藏瓶子的衣襟,交給誰都不保險,她自己收著最安全。

      太子也看出了她的想法,倒也不再勉強,撕了幅袖子蒙了面,將那支花瓶往西面窗戶扔去,自己人卻往北面撲了出去。

      一時間,刀劍聲、箭矢破空聲響成一片。

      邵萱萱不敢再聽,將臉埋入濕漉漉的膝蓋和衣袖之中。

      她也曾經羨慕那些至死不渝的傳說愛情,感慨節奏越來越快的現代愛情生活——當真來了這裡,才知道自己幻想中的田園牧歌愛情到底有多遙遠。

      在她熟悉的那個世界,沒有人會為你拚死拚活,同樣也不會有人動不動就非要置你於死地。

      射向屋內的利箭終於停止了,帳幔被燒灼的聲音卻清晰傳來,火光映襯得她臉龐滾燙。邵萱萱抹了把眼淚,小心翼翼地爬到火勢還不算大的門邊,大門卻被一腳踹開。

      俞嫣初只穿著單衣,單手拿著雙短劍,見了她,噹啷一聲扔了劍,衝過來抱住她:「師姐!」

      邵萱萱心裡暖意氾濫,回抱住她,催促道:「我們快出去吧。」

      俞嫣初抱起她,拾起短劍朝外跑去。

     「初兒,」兩人方才出門,齊王便張弓瞄準了她們,「你將她放下來。」

      俞嫣初怔住,邵萱萱慌亂地拉住她袖子,看著黑漆漆的箭頭發呆。

     「師兄——」

      齊王又往前邁了一步,將弓拉得更緊,眼睛死死地盯住邵萱萱:「我且問你,剛才走脫的人,是不是秦晅?你們方才在屋裡……」他停頓了一下,「即便是他挾持了你,你便不能呼救,不能給我傳個訊?」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無言以對。

      她是不樂意和太子有什麼太私密的接觸,但要說挾持,卻也不完全是。

     「師兄,你別這樣,」俞嫣初勸道,「師姐她中了破魂香,你又不是不知道。」

      齊王冷笑:「破魂香是吳有德下的,吳有德已然死了——我認識的聶襄寧,從來不會碰一口羊肉,更不知道造什麼『抽水馬桶』,這些難道也是破魂香的功勞?」

     「又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半夜三更跟男人在屋裡鬼混?你記不得我,記不得初兒,記不得吳有德,倒是知道秦晅來了要替他遮掩!」

      俞嫣初抱著她的胳膊,漸漸也僵硬了起來。

      她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許多生活細節,只要稍一留神就能覺察的。

     「將她綁起來,嚴加看管。」

      齊王說完,轉身便走,全然不顧她和俞嫣初身後烈焰滔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2:49

第三十六回  輪迴

      衛延遲疑了一下,向俞嫣初道:「俞小姐,不要叫我們難做罷。」

      邵萱萱緊拽著俞嫣初的袖子不放,俞嫣初遲疑了一下,回護道:「你們要把人關哪兒?她的病都還沒好呢……不然關我房裡去吧。」

      衛延尷尬,又不好跟她動手,眼睜睜看著她將人帶走了。

      衛延無奈地派了幾個人在俞嫣初門外守著,回去向齊王覆命。出乎他的意料,齊王竟然同意了:「那便按初兒說的辦。」

      衛延一怔,果然,還是有些感情的……

      邵萱萱被俞嫣初帶回房,很快就被捆了起來——繩子都是俞姑娘精挑細選的柔軟布條,綁之前還墊了些東西,疼是不疼的。

      就是俞嫣初翻動她眼瞼,扯她下巴、脖子上的皮肉時候有點毛骨悚然:「這世界上當真有這麼相像的人?恐怕還是師兄想多了……」說著,她又去脫邵萱萱身上的衣服,看到邵萱萱肩膀上的手指掐痕時,陡然漲紅了臉。

      齊王說她與人在屋內鬼混,看來倒是不冤枉的。

      俞嫣初將衣服再往下拉了拉,她記得自己的師姐左肋附近有兩顆小小的黑痣,若是不他人,面貌再相似,總不至於連這個也一模一樣吧。

      這具身體這段時間添了不少新傷,但也都逐漸痊癒,左肋而下,赫然是兩顆並排的小小黑痣。

      俞嫣初心裡的猜忌放下了,語氣也柔緩許多:「師姐,你別生師兄的氣,他也是……縱然你什麼都忘了,只想拿到解藥活命——師兄這幾日對你好不好,你總是知道的。你這樣……這樣瞞著他,在他的府中跟仇人混在一起,怎能叫他不生氣不傷心呢?」

      邵萱萱衣服還敞開著呢,手足又被縛住,無奈地說:「能不能先幫我把衣服穿回去?」

      俞嫣初歎氣,取了乾淨的衣服來幫她更換。邵萱萱趁著她轉身,艱難地將太子給她的那些迷藥和解藥一股腦兒從袖子的內袋中倒出來,用腳拱著踢進了櫃子底下。

      俞嫣初渾然不知,手腳笨拙地幫她換了衣服,又來抱她上榻。

      邵萱萱想起太子要她虛與委蛇,心裡很有些不情願——就算是吃醋吧,就算是捉姦吧,也沒必要直接上私刑殺人綁人啊!

      邵萱萱覺得齊王要是現代人,肯定就是那種殺妻案主角。而且還是那種特別大男子主義的殺人犯——他自己都有老婆孩子了呢,泡妞泡得不亦樂乎,還整出一副深愛紅顏知己的樣子。

      一發現紅顏知己跟別人有曖昧,直接就打算殺人了!

      典型的只許州官方,不許百姓點燈。

      不愧是封建王朝最高領導人的同胞弟弟啊——

      邵萱萱這麼想西想東的,登時就把利用聶襄寧身份欺騙他們的內疚心理給解除了,滿腦子轉悠著的念頭就是怎麼才能跑路。

      她原來還覺得小變態擔心齊王發現她仍舊是處子之身有點多餘,齊王好歹是位藩王,又不缺女人,沒必要玩什麼霸王硬上弓的戲碼。

      可現在的情況下,邵萱萱就沒把握了。被嫉妒沖昏頭腦的人多沒譜,萬一他一個想不開過來騷擾……騙他說小變態其實是個性無能他會不會信?

      邵萱萱猛然驚醒,為什麼她要解釋這種東西啊?誰要跟個已婚男解釋這種事情,趕緊逃跑才是正途!

      天還沒亮,俞嫣初將她安頓到床上,在她的反覆要求下,好歹幫她把腳上的布條解開了。兩人同榻而眠,呼吸相近,手足相抵。

      邵萱萱艱難地挪了挪手指,想要將將手腕掙脫開。俞嫣初睜開眼睛:「師姐——」語氣裡滿是埋怨。

      邵萱萱咬牙道:「你這樣綁著我,我睡不著,手腕疼得厲害。」

      俞嫣初猶豫,閉眼,再睜開,幫她把布條解開:「你身上的毒,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解開的——可你也不要再騙我們了,好不好?」

      邵萱萱艱難地點了點頭,脖頸處像有刀刃擦過。

      她的存在,就是個騙局。

      俞嫣初於是又睡了過去,邵萱萱閉著眼睛,一絲睡意也無,像只驚惶的雀鳥。

      一直到窗戶紙透出了一點兒灰白的訊息,她才輕聲喚道:「初兒,我要去喝水。」俞嫣初沒有回答,邵萱萱於是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走到桌邊,一邊倒水,一邊附身探手到櫃子下去摸索。

      瓷瓶仍舊是那只瓷瓶,藥包沾了水,摸著黏糊糊的。

      邵萱萱把它們攥在手裡,端著茶杯往回走。

      俞嫣初側身躺著,圓圓的臉龐泛著點緋紅。邵萱萱拆了藥包,有些笨拙地拿指甲蓋挑了一些出來,灑向床鋪。

      她一連重複了三次,又喚了好幾次她的名字,這才放下茶杯,將藥收好,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

      侍衛們就在不遠處站著,整個院子都靜謐得嚇人,只有大火後殘餘的斷牆殘垣還提醒著她之前發生的一切。

      邵萱萱故技重施,又將迷藥掏了出來。

      為了防止自己也中招,邵萱萱提前服下了解藥,這才取了一些,自上風向的窗戶縫裡往外吹去。

      太子給的迷藥果然效果良好,不過四五分鐘,那幾個侍衛就麵條一樣躺的躺,靠的靠,睡過去了。

      邵萱萱趕緊拉開門,小跑著鑽入花園裡——從遊廊過速度當然能快上不少的,可惜太顯眼了,萬一被巡邏的人發現,那就真的逃不掉了。

      邵萱萱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能這麼順利多虧了俞嫣初對自己的不提防。

      就像拿毒簪子刺小變態一樣,倘若換作聶襄寧,那他是決計不會不躲的。

      曦光微弱,草葉上沾了不少白霜,踩上去沙沙作響。邵萱萱拎著裙擺,挨著身體往門口走去。

      遙遙地似能看到一些人影,邵萱萱膽小,迅速就又掏了迷藥出來,不要錢一樣按在上風向亂撒一通。

      大約是距離遠,風勢大的緣故,那幾人倒不像之前的守衛一樣直接倒地,暈乎乎地尋了地方,才悠悠睡去。

      邵萱萱鬆了口氣,大步往前跑去,腳下突然踩到了什麼,重重地朝前跌倒。

      先摸到的是長而濕潤的頭髮,然後才是冰涼徹骨的臉龐,邵萱萱下意識就要尖叫,嘴巴卻被死死摀住。

     「悄聲些。」

      看到秦晅臉的瞬間,邵萱萱竟然有點感動,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小變態居然回頭來救她了,良心發現哇!

      然後,她看到秦晅也如那些中了迷藥的侍衛一樣,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鬆開了手掌。再往下看,則是他被血液浸透的傷腿。

      原來,是來求助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3:02

第三十七回  反擊

      邵萱萱輕推了秦晅幾下,沒得到回應,便把迷藥掏了出來,狠狠地在他臉上灑了兩把。

      睡到死最好了!

      穿越到這地方,第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

      邵萱萱伸手到他懷裡去掏了掏,翻出一把匕首、幾隻小瓷瓶並一根沒鑽孔的小竹笛。

      她不禁有點失落,不但沒有玉珮、金元寶什麼的,居然連一個銅板都無。當了太子就是不一樣,錢都不屑帶了。

      她邵萱萱要是穿越成公主了,肯定得收拾一大包金銀珠寶藏身上。

      邵萱萱收好東西爬起來,走走停停,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就這麼任由他自生自滅的話,自己身上那個毒……她打了個哆嗦,緊張地四下環顧,到底還是返回到他暈倒的地方。

      這麼大個人,要她帶著跑是辦不到的。

      邵萱萱摸了解藥出來,猶豫半晌,抬腳在他臉上狠踩了好幾下,又拿袖子將他臉抹乾淨,這才將解藥給他服下。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邵萱萱不斷地抬頭去看附近暈倒的侍衛,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在太子血淋淋的大腿上狠拍了一下,才終於把人叫醒。

      秦晅痛得臉都白了,睜開眼睛時額頭上全是冷汗。

      邵萱萱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那麼點報復心理在的:「你醒了呀,我們怎麼出去?」

      秦晅瞪了她一會兒,伸手要去懷裡掏東西,邵萱萱趕緊阻止道:「我來我來,你要拿什麼?」太子不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仍舊將手伸了進去。

      懷裡當然是空的,邵萱萱連那根小竹笛都給摸走了。

      邵萱萱有些尷尬,幸好他看起來也挺能屈能伸的,識趣地沒追究,只是表示:「你扶我到那邊牆角。」她瞬間就想到狗洞兩個字——難道打算鑽狗洞出去?男子漢大丈夫,也是真不講究!

      話是這樣說,她卻也不敢真耽擱,這迷藥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俞嫣初他們任何一個人醒過來,都夠她喝一壺的。

      小變態人看著挺瘦的,整個人體重壓到她身上還是讓她踉蹌了一下。

      上一次有小樹可以扶,這次邵萱萱就只能努力挺直腰,蹣跚著往前挪動了。

      走到牆邊的時候,秦晅突然轉身,拔了她頭上的簪子,甩了出去。邵萱萱轉頭時,那個小侍衛已經靜靜地躺在碎石大小道上了。

      死了?暈過去了?

      邵萱萱胳膊有點酸,心跳也有點快。

      秦晅已經毫不猶豫地指使著她彎下腰,將草叢撥開,露出小小的一個洞口。「你先過去。」

      邵萱萱對鑽狗洞倒是沒什麼心理壓力,迅速就彎腰趴倒,爬了出去。東面的天際已經開始泛紅,也確實沒有時間給他們耽擱了。

      破曉的鼓聲早已自宮門內傳出,整個京城都在甦醒。

      邵萱萱只微微一低頭,就看到當朝太子蒼白著臉,一言不發地自小小的狗洞爬出。扶他起來之後,才發現連狗洞邊的草葉上都殷紅一片。

      秦晅靠著牆休息了片刻,再一次由她攙扶著往前行去:「先扶我去婁家巷,那兒自有人接應。」

      這才幾天時間,你都在外面搞了據點收了親信了?

      邵萱萱心裡不樂意了——她是不願意他真的就這麼死了,但是也不想跟著他回宮,像以前一樣看著他作威作福,自己就被奴役被欺負啊!

      武俠片裡都能廢人武功呢,要是趁著他腿廢了的時候把他的功夫廢了,然後再找個地方關起來……

      邵萱萱猛然驚覺,自己也很有當變態的潛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性真是太經不起考驗了。

      兩人挑了小巷子默默走了一段,秦晅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先幫我包紮下傷口?血這樣一路流,我受不受得住且不提,你就不怕齊王的人追來?」

      邵萱萱撇撇嘴,她的心腸也如今硬了不少,看他當面拿武器襲擊人默默忍耐下來,看他流血流汗更是甘之若飴。

      但是被齊王的人追到,那確實有點可怕。

      邵萱萱於是想要學著影視劇的樣子,撕點布料給他包紮一下。手在衣擺上扯了半天也沒拉開線頭,再去撕袖子,一樣沒有效果。

      秦晅自己撕了截袖子下來,也不用她幫忙,一屁股坐到地上,扯開糊住傷口的布料,「金瘡藥拿來。」

      邵萱萱裝傻:「什麼東西啊?」

     「藥,」秦晅淡淡道,「你從我身上拿走的藥。」

      邵萱萱拿指甲死命摳著自己掌心:「沒有啊,你自己弄丟了吧,我不知道的。」

      秦晅閉了下眼睛,再不多話,直接拿布條將傷口紮了起來。

      邵萱萱眼尖,早看到他腿上的傷口有兩個,還都露著折斷的箭桿。她強迫自己把目光挪開,只作不見。

      剛才中簪倒地的侍衛,也不過十幾歲年紀,一笑兩個虎牙,在家裡肯定也是父母疼愛得不得了吧……

      等他包紮完傷口,兩人繼續往前走,邵萱萱心思就開始活絡:再往前,可就要進那個巷子了,見了接應的人,他就是腿傷沒好吧,也恢復成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了。

      而她邵萱萱,沒準又得被叫成「邵豉」了。

      再想到自己剛才偷他東西,不肯好好幫忙……這種睚眥必報的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沒準還會隨口來一句「邵豉今日便不必用飯了」,然後再給她腿上也添個一條兩條傷口。

      他那些劣跡斑斑的事情,隨便拎一條出來,都夠虐俘標準了。

      絕對不能回去!

      邵萱萱越想膽子越大,手指在袖子裡摳了摳,很快就將那包藥粉攥在了手心裡。

      老虎獅子都能養籠子裡呢,他再厲害也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還能長個翅膀飛了不成?!

      街上已經陸續有行人商販了,秦晅身上帶傷,形跡可疑,自然是要小心避讓的。轉過一個街角,邵萱萱突然問:「是不是這個巷子?」

      秦晅才「嗯」了一聲,就見她猛然鬆開自己摀住口鼻,揚手朝著自己扔過來一大把白色粉末。

      他怎麼也沒料到邵萱萱居然敢在這個時候發難,腿上又有傷,居然沒能完全躲開。

      路過附近街市的一個老漢就見巷子突然滾出一小伙和姑娘,手足交纏,很快又蹴鞠一樣咕嚕嚕滾進了另一個條巷子裡。

      這特麼到底是暗娼窯子裡的新玩法,還是偷情給主人家趕出來了呀!

      真是世風日下!

      老漢感慨地搖搖頭,緊了緊肩膀上的膽子,「吱呀」、「吱呀」往集市趕去。

      要是早個十年,他倒是有心思摸進去瞧個究竟。現在麼,做買賣賺錢要緊。

      過了好半天,邵萱萱才灰頭土臉地爬起來,靠著牆,暈乎乎地翻出解藥吃了下去。

      秦晅倒還有些意識,只是沒力氣,趴在地上,眼睛刀子一樣紮在她身上、臉上,彷彿要把她腫了一塊的臉頰啃下一大片血肉來。

      邵萱萱畏縮著不敢靠近,打算等他徹底暈過去,再來將他制住。

      秦晅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咬牙強撐著不肯放棄,舌頭都咬破了,殷紅的血跡自從嘴角流出,更加襯得面色灰白,形如鬼魅。

      邵萱萱從未被人這樣盯著看過,直覺他是在恨自己,咬牙切齒那種恨,後背冷汗淋漓,幾乎止不住顫抖。

      那雙黝黑的眼睛終於闔上的瞬間,邵萱萱才覺察居然已經有日光照耀到她身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呆滯半晌,才咧開嘴笑出聲。

      任何事情,都要去試一試,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可怕。

      她靠著牆笑了半天,才撐著膝蓋爬起來,將剩餘的粉末統統都拍他臉上,再解了他腰帶將他手足縛住。

      巷子角落裡堆著一些雜物,邵萱萱翻了只破木桶出來,吭哧吭哧將人塞了進去,又揀了些破爛遮蓋在上面。

      這麼大這麼沉的木桶,她是絕對扛不動的,不過……邵萱萱四下走了一圈,拿束髮的銀環跟街口的老闆換了輛小板車,載上木桶,推著往慈湖方向行去。

      古裝劇裡隨處可見的破廟在這裡就十分難找,她轉悠了半天,才找到一戶破敗得不成樣子的老房子。

      她在門口喚了兩聲,沒得到回應,推著車進去。

      屋裡撒發著股霉味,木門也搖搖欲墜,腳下的泥地又潮,小板車都打了好幾次滑。

      邵萱萱將木桶推倒,把人扒拉出來,拖到堆滿乾草的牆角,結結實實地將人捆在柱子上,拿破布塞住嘴巴,再用乾草一點點遮蓋上去。

      不知為什麼,邵萱萱突然就想到了稻草裹珍珠這麼個形容。

      呸,哪裡的珍珠會這麼毒辣啊!

      邵萱萱甩甩手掌,爬將起來。

      這麼破的地方應該是沒人住的吧,她嘀咕著將腫著臉的秦晅往乾草深處藏了藏,也給自己找地方折騰了個小窩出來,鑽在裡面,將腦袋上殘留的簪子、花鈿都拆下來。

      這地方條件太差,她身上又沒有錢,還是得想辦法出城才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3:14

第三十八回  出城

      邵萱萱拿簪子和花鈿換了兩套粗布衣服,一輛破敗的驢車,一點兒香得恐怖的胭脂水粉,一大包饅頭,一隻白切雞,半斤藥店裡買來的據說能叫人全身無力的不知名藥粉。

      她找地方把那身男裝給自己換上,揣著裝了銅錢碎銀子的小布袋子,拎著東西往小破屋子趕。

      秦晅果然還沉睡著。

      邵萱萱鬆了口氣,給他換上那身粗布衣裙,猶豫了片刻,還是按著原來的構想,將他長長的頭髮梳起,再笨拙地插了兩朵野花上去。

      她圍著他仔細瞅了瞅,確定是認不大出來了,這才掏出饅頭和雞肉,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人就是需要被逼的呀,到了這麼個環境,總得想點辦法才能活下去。

      邵萱萱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打量秦晅,憑良心說,皇帝家的基因是真好,瞧瞧這眉毛,瞧瞧這鼻子——

      嘖嘖!

      邵萱萱吃得肚子圓溜溜的,又把藥店買來的藥粉混在水裡給他灌下去一些,這才動手推他:「喂,喂,醒醒呀。」

      秦晅仍舊昏睡,觸手滾燙,似乎是在發燒。

      邵萱萱猛然想起他大腿上的箭傷。

     「喂!快醒醒,別睡了!」

      邵萱萱慌亂地將他之前提到的金瘡藥給找出來,在他那箭傷周圍撒了一圈。

      那兩個傷口本來就恐怖,幾番折騰之後,膿血齊流,真是要多噁心就有多噁心。邵萱萱呆坐了片刻,試著想要拿匕首將那兩個箭頭挑出來,哆嗦了半天也沒下去手。

     這樣的情況,得找大夫才行。

     邵萱萱很快想起李大夫那張滿是白鬍子的老臉——在城裡找大夫肯定是不合適的。

      邵萱萱便急急忙忙將秦晅拖出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搬上驢車。買車時,她倒是也跟著學了幾招車把式趕車的訣竅,可這時使來,全然沒有效果。

      鞭子落在驢屁股上就跟瘙癢似的,它悠然地低頭吃草。

      邵萱萱氣絕,只好下車牽著驢子走。

      拖拖拉拉到了城門口,邵萱萱緊張地四下張望,並沒有看到什麼懸賞啟事之類的東西。太子丟了,都沒發現嗎?

      起碼齊王應當是知道的呀!

      邵萱萱緊張地瞄了瞄驢子,正猶豫著要不要隔天再來,城門口的守衛已經出聲呼喝了:「那邊那個!說你呢,幹什麼的!」

      邵萱萱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小人……」邵萱萱見他沒生出懷疑的神色,才繼續壓低嗓子瞎扯,「小人娘子病了,送她回娘家去瞧瞧。」

     「喲,婆娘病了,你不送城裡醫院去,倒往她家裡拖,是要休妻呀?」

      這守衛廢話多得要命,唧唧歪歪半天,又掀簾子來看,嘀咕:「長得倒是不錯,可惜了。」說罷,才終於放手讓她過去。

      邵萱萱拉著驢子,腳就跟踩棉花上似的,輕飄飄,軟綿綿。

      出了皇宮,出了王府,出了京城——

      她激動地想唱支歌來慶祝!

      她不曾留意到的是,就在她走後不久,那守衛身邊便轉出了衛延。

     「沒瞧錯吧?」

     「雖然穿著女子衣衫,但確實應當是位男子,」守衛頓了頓,輕聲道,「殿下也真是仁厚,像這等姦夫淫婦,合當當場杖斃,何必放他們出城呢?」

      衛延乾咳,這位「姦夫」地位太高,說出來怕嚇尿你啊。就連他們殿下,都不敢在城裡動手除去呢。

      他拍拍守衛肩膀,含糊道:「那女子是殿下心中所愛,自然……」他沒繼續往下說,守衛一副了然神色。

      齊王殿下的風流和多情,全皇城人民都是有所耳聞的。

      不遠處大道上匆匆而來的車駕,赫然是宮中制式。

      衛延心裡一驚,和守衛道了別,牽著馬急忙出了城。再回首,那輛馬車已經到了城門口,車上下來的一個弓著腰的內侍,赫然就是儲宮中新近提拔的小太監張舜。

      衛延翻身上馬,沿著驢車遠去的方向追去。

      邵萱萱牽著驢子走得口乾舌燥,也沒找到個歇腳的地方。

      那頭驢子狡猾之極,她在前面牽著,它也就慢吞吞跟著;她一跳上車,驢子大爺瞬間就原地吃草、打噴嚏,總之就是不動窩了。

      這麼走走停停,終於看到村落時,太陽都快落山了。

      秦晅仍舊昏迷不醒,邵萱萱這時有點明白過來了——他暈這麼久,恐怕並不僅僅是因為腿上,那些迷藥她也是不要錢一樣往他身上扔的。

      皇宮裡的藥,效果還真是好啊。

      邵萱萱不敢貿貿然進村,拿了碎銀子找人引薦,先去見了村長。

      村長看起來三十多歲,肥頭大耳的,聽說邵萱萱要借宿,還想找個大夫,十分不自謙地表示:借宿可以啊,住我家,不過要給錢的!

      治病也可以啊,我就是華佗再世,我給你治,當然也是要錢的!

      淳樸的村民你們要不要阻攔一下你們村長,這種反面角色的台詞說多了,很容易變成反派的好嘛——

      邵萱萱當然不敢這麼說,苦兮兮地賣了半天窮,村長終於鬆口了:「我瞧你也是個老實人,婆娘又病著,不如這樣,我給你們弄個屋子準備草藥,你就把套車的驢子抵給我,怎麼樣?」

      邵萱萱遲疑了,這驢子她還真不想要的,可是沒了驢子,車怎麼動?

      她還想靠它拉著小變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藏起來,嚴刑拷打逼他說出解藥的製作方法呢。

      村長給她出主意,把套車的東西也拆了,就她自己拉著走。

      臥槽臥槽!

      邵萱萱瞪眼看著他,你當我傻子呢!

      敢情你是讓我把驢子給你,然後自己當驢子啊!

      邵萱萱堅定地拒絕了他的提議,村長於是又領著她四下觀看——村長大大家也是真窮,家裡除了人之外,唯一的動物就是一隻鵝了。

      總不能把鵝套起來拉車。

      邵萱萱跟村長僵持著,村長摸著鵝屁股訴苦:「邵家兄弟,你不要捨不得驢子,等你媳婦的傷都治好了,還怕賺不回頭驢子?」

      邵萱萱咬牙,「不成,驢子可以給你,你得給我弄個拉車的東西。」

      村長搓手,最後妥協地把他十四歲的女兒拉了過來:「你把驢子和車都給我,我讓女兒送你去碼頭,送你們一艘船!」

      邵萱萱被他的口氣驚到,一艘船啊!

      這個交換聽起來很不錯。

      買賣談妥了,村長就要給秦晅治病了。邵萱萱怕他認出這是男人,小心翼翼地拿杯子將他頭臉都蓋住,只留了那截受傷的大腿在外面。

      村長一看到傷口,登時就反悔了:「邵兄弟,你怕是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吧?」就算他不認得箭矢上的標記,光這傷口,就夠叫人深究的了。

      邵萱萱噎了一下,胡謅道:「不是……他們射傷我媳婦就是因為她美貌如花,卻又性情剛烈,不肯跟他們一起鬼混,這才……」

      村長動搖了,眨巴眼睛看了她半天,才動手取箭矢。

      刀子扎入肉中的瞬間,秦晅掙扎了一下,邵萱萱趕緊往後退了好幾步。

      秦晅卻又安靜下來,邵萱萱等了半晌,才又慢吞吞蹭回到床邊。

      箭頭已經被挖出一顆了,村長一邊挖另一顆一邊嘀咕:「小娘子若是疼,儘管喊出來。」邵萱萱連掀開被子看看秦晅臉色的勇氣都沒有。

      秦晅的手因為剛才的掙扎露到了外面,蒼白的骨節微微蜷曲著,似乎連握緊的力氣都失去了。

      另一顆箭頭也被剜出,村長擦擦汗,又弄點草藥,黑乎乎搗成一團,糊在秦晅腿上。

     「好了,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讓琴兒送你們走。」

      邵萱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後來都沒敢繼續給他下藥了,不知他……現在還有沒有力氣。

     「殿下,」邵萱萱狗腿地改回了稱呼,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您現在好些了嗎?」

      沒有回應,連手指頭也沒有動彈。

      邵萱萱「咳咳」兩聲,握緊了手裡的匕首,上前一步,「殿下,我幫你把被子蓋好哦。」

      早知道他會這時候醒,就應該別給他鬆綁,結結實實捆牢。

      秦晅自然是沒有回應的,邵萱萱深吸了口氣,大著膽子走到床前,先給他把下半身蓋好,然後才把腦袋上的被子揭開。

      秦晅滿頭都是汗,嘴唇發白,臉色發青,凌亂的髮絲配著臉上殘存的胭脂,還真有點病態的美麗。

      只眼神刀刃一樣鋒利,狠狠地盯住邵萱萱。

      邵萱萱被看得得喉頭發緊,幾欲逃跑。然後就聽見貴族少年用沙啞的聲音問:「你給我穿了什麼,臉上擦了什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3:51

第三十九回  地瓜

     「你給我穿了什麼,臉上擦了什麼?」

      邵萱萱愕然,看著他臉頰上還沒有完全被汗水沖刷完的胭脂和身上的襖裙,結結巴巴道:「事急從權啊——」

      太子的臉色更加難看:「這又是哪裡?」
  
      邵萱萱眼神亂飄:「村長家裡啊。」

      秦晅聞聲就要爬起來,掙扎了兩下,全連手都抬不起來,他不得不問另一個問題:「你又給我吃了什麼?」

      想起她給自己灑迷藥的事情,秦晅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邵萱萱總算是確定了,小變態醒是醒了,戰鬥力卻是完全沒有了。就是村長家那只鵝要啄他,他恐怕也是沒辦法的。

      邵萱萱於是毫無誠意地說:「你動不了了嗎?怎麼會這樣?」

      秦晅瞇起了眼睛,邵萱萱有恃無恐地繼續道:「那快點把空花陽焰的解藥配方告訴我吧,要不然,咱們兩個人都要倒霉的誒。」

      秦晅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緩緩道:「好說。」

      邵萱萱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裝作整理衣服,避開他視線:「你的箭傷我也找人幫你治了,不礙事的,解藥……」

     「解藥就是毒藥,我早同你說過了。」

      邵萱萱默然,她當然知道——可是那個空花籐、陽焰草,除了李大夫,壓根沒人聽過啊!即便是李大夫,也只在古醫術裡聽到過呢。

      秦晅滿意地看著她陷入了茫然,四下打量完之後,終於試圖瞧一瞧自己的情況——臉是看不到的,腿也看不到,胸膛……他盯著明顯隆起的衣襟半晌,才有些艱難地問:「你在我胸口塞了什麼?」

     「饅頭啊——」

      邵萱萱現在跟他講話,不由自主就帶上了點上翹的尾音。

      像是春天小溪邊剛發芽的迎春花枝嫩芽,又似雨後忙著翻捲起傘蓋的菌菇,滿滿的都是歡愉。

      秦晅吸氣,再吐氣,盡量平靜地說:「我餓了。」

      邵萱萱的視線瞬間就落到了他胸口上,秦晅無語了:「我不吃饅頭。」邵萱萱鬆了口氣,她還真怕他要吃這個,他懷裡的可是最後兩隻,吃完就真沒有了……

     「你等著啊——」邵萱萱推門出去了。

      秦晅聽到了驢子的嘶叫聲,家鵝的厲鳴聲,最後才是邵萱萱回來的腳步聲。

     「只有烤地瓜了,」邵萱萱顯得很高興,「你就吃這個吧。」

      秦晅「哼」了一聲,沒答話,邵萱萱便將地瓜連著皮遞過來塞他手裡。

      屋子裡一片寂靜,秦晅瞪著那顆躺在他手掌上的地瓜半晌,一字一句道:「邵萱萱,不要太過分。」

      很過分嗎?

      你以前可乾脆就不給我東西吃呢?!

      邵萱萱一點兒負罪感也沒有,就那麼在床邊站著,瞅著他看得到吃不著的糗樣——要是現在手裡有手機、相機,她是一定要拍照留念的!

      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解藥你是不想要了,是吧。」

      邵萱萱越來越張揚的笑容凝固了,不大情願地走上前,將地瓜揀起來,送到他嘴邊:「吃吧。」

      秦晅的嘴唇幾乎蹭到地瓜和她的手指:「皮還沒剝呢。」

     「帶皮吃了營養好!」邵萱萱加重語氣,又把地瓜往前遞了遞。秦晅這才垂下視線,慢慢地張嘴輕咬了一下,又一下。

      這麼柔軟無助的表情……邵萱萱差點沒拿住地瓜。

      秦晅吃了幾口之後,抬眼看她:「你在這裡面也下了藥?」邵萱萱偏頭不答,秦晅輕笑了一下,沒再追問,只是一口一口將地瓜全吃了下去。

      邵萱萱甩著手往外走,吃就吃,舔人手指頭是什麼毛病!

      村長家窮得噹噹響,要不是為了那輛驢車,估計連那幾個地瓜也捨不得給他們吃,多餘的房間當然是沒有的。

      邵萱萱粗粗洗漱完之後,便又回到了房裡。

      秦晅仍舊躺在床上,十分大爺樣。

      邵萱萱覺得現在這種情況,應該自己睡床,他睡地板。

     「你是男人,你睡地板吧。」邵萱萱宣佈了一聲,就上來拉開被子,要把人拖下床。被子被掀開之後,傷腿也就露了出來。

      她畢竟沒有真的變態,多少有點下不去手了。

      秦晅倒是挺淡定的,漠然地看著她在那糾結。

      讓他睡床的話,自己就只能睡地板了,聖母也不是這麼當的啊——邵萱萱苦惱地瞅著他。

      秦晅見她沒了動作了,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邵萱萱氣結,抱了些乾草進來鋪在地上,跳起來拉著他沒受傷的腿,費勁地將人從床上拖下來。

      她也不知道要保護一下傷員的腦袋,秦晅落地的時候後腦勺「砰」的撞在床腳上。

      邵萱萱胡亂地拿稻草在他身上蓋了蓋,又將他手腳都縛住,這才裹著被子爬上了床。秦晅瞪著不遠處矮桌上那一點即將熄滅的菜油燈,臉色比外面的天空還要黑。

      邵萱萱,你夠膽!

      夠膽啊!

      邵萱萱舒舒服服地鋪好被子躺平了,沒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嚕。

      菜油燈終於熄滅,整個屋子都暗了下來,秦晅空瞪著眼睛,聽著屋外凜冽的風聲。再過幾天就是霜降了,暮秋即將過去,冬天就要來了。

      他到底沒把什麼事情都料中,陰溝裡翻船,居然落到了邵萱萱這樣的小丫頭手裡。

      月轉星移,長夜猶如漫長而沉默的河流,逐漸將人淹沒。

      琴兒姑娘來敲門時,邵萱萱還在沉睡。

     「邵大哥,邵大嫂!」

      小姑娘聲音跟黃鸝鳥似的,聽得睜了一夜眼睛的秦晅心頭煩躁,恨不得一腳把邵萱萱給踹起來。

      可惜,他動不了,自然也踹不動。

      琴兒姑娘雖然是村長女兒,畢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做事就不是特別的講究。譬如現在,叫了幾聲沒人搭理之後,乾脆就下大力氣把門給推開了。

      秦晅聞到撲面而來的一股屬於鵝的氣息,以及尖銳的叫聲:「呀!邵大哥,嫂子摔倒地上了!」

      秦晅都不想瞪她了,這人比邵萱萱還蠢。

      邵萱萱終於給她吵醒了,迷迷瞪瞪坐起來,含糊道:「琴兒啊,早。」

      琴兒的臉驀然漲紅了,結結巴巴道:「我、我娘做好飯了,讓我喊你,我、我出去等你!」說完,「砰」的一聲推開門就跑了。

      秦晅啞然,小丫頭片子桃花居然還挺旺的,扮個男人居然能騙到小姑娘。

      那邊邵萱萱伸伸懶腰爬了起來,一邊紮馬尾一邊還蹲到他面前:「早呀!」

      秦晅不想理她,才一偏頭,又給邵萱萱迎面灑了一大把藥粉。

      白色、淺茉莉香,這似乎是……秦晅屏息盯著她手上的小藥粉包。邵萱萱有些得意,「你生氣也沒用,我買了足足半斤,夠撐到你身上的空花陽焰毒發了。」

      秦晅冷笑:「你一定比我先毒發。」

      邵萱萱撇嘴:「何必呢,你放過我,我也放了你,多好?」

      秦晅「嘖」了一聲:「你莫非沒有聽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

      邵萱萱:「……」

     「你拿了解藥,想去哪裡,又能去哪裡?」秦晅的語氣淡淡的,彷彿現在躺在稻草堆裡被綁成粽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你我都不是身體的原主,合作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何必那麼排斥呢?」

      邵萱萱並不受他蠱惑:「我腦子沒你聰明,玩不過你,也玩不過齊王——你大約也看到了,他昨晚差點殺了我。我一點兒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我以前……我以前可從來不會為這些事情擔驚受怕。」

      秦晅歎氣:「我都栽你手裡了,你還這樣妄自菲薄?」

      這話說來,隱約還有些恭維的意思。

      邵萱萱當然也聽懂了,心裡卻有些不大舒服,霍然站了起來:「我去吃飯,吃完我們出發。」說完,再不看他,推門走了出去。

      秦晅拿餘光跟著她,眼睜睜看著門扉「吱呀」合上。

      她以前,從來不會為這些事情擔驚受怕。

      他禁不住冷笑出聲,以前如何,現在就能繼續如何?那以前生活在地獄裡的人,活該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世世忍耐痛苦,日日經受折騰?

      窗外的驢叫聲又響了起來,嘶啞難聞,混淆著家鵝高亢的叫聲——

      秦晅閉上了眼睛,這樣聽得到看不到的日子,不知有多久沒有體驗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再一次被打開,地瓜的香味和邵萱萱的聲音一齊湧了進來:「吃飯了,吃飯了,吃完咱們就上路哈。琴兒在等著我們呢。」

      邵萱萱的笑臉隱在白濛濛的熱氣後面,朦朧而遙遠——到底憑什麼呢,笑得那麼開心。

      秦晅睜開眼睛,還冒著熱氣的地瓜已經送到了他眼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4:03

第四十回  渡河

     「邵大哥,嫂子很冷嗎?」

      琴兒看著邵萱萱把秦晅裹得嚴嚴實實的,別說臉,連頭髮都看不到幾根了。

      邵萱萱含糊地點頭:「是啊,感冒……呃風寒……那個……就不好了。」她心裡想的卻是,小丫頭懂什麼呀,你「邵大嫂」可是個男人,露著臉萬一被你爹看到喉結,那不就暴露了?

      琴兒不疑有他,幫著將人抬上驢車,好奇心使然,還是悄悄拉開遮臉的破布往裡瞄了一眼,正對上秦晅深潭一樣的眼睛。

      小姑娘「哎呀」一聲就把臉蓋了回去。

      驢子在這裡關了一夜,似乎也有了點感情,琴兒一甩鞭子,就慢騰騰小跑起來,看得邵萱萱又羨慕又嫉妒。

      村長所謂的碼頭,其實就是慈湖匯入清水後的一個小小渡頭。琴兒將他們送到渡口,邵萱萱才終於有幸目睹到了那條用來換驢車的「船」。

      叫它舢板,都是恭維的!

      寬度就比一個人肩膀多個幾厘米,長度……邵萱萱覺得自己要是有膽子躺上去,大半個身體肯定是泡在水裡的。

      琴兒也有點不好意思,一手摸著驢子一手扯著衣角,一副很怕邵萱萱反悔的樣子。

      邵萱萱苦逼地看看那個舢板,再看看琴兒,斟酌道:「不然……咱們還是不換了吧?」我這驢子還能拉車呢!你這個「船」,壓根沒法用啊!

      琴兒瞬間就紅了眼眶。

      邵萱萱尷尬啊,最後只好在附近找了個漁民賣了那個舢板船,租了只渡船。琴兒這時候倒是挺熱情的,幫著把秦晅搬上船,還往邵萱萱懷裡硬塞了好幾個地瓜。

      邵萱萱坐在船艙裡感慨:「多好的孩子呀,就她爸太黑心了。」

      秦晅嗤之以鼻,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

      邵萱萱往外探頭瞅了幾眼,讓他露出頭臉呼吸,順便小聲問:「你到底想好了沒有,那個解藥到底去哪兒找?」秦晅看傻子一樣看她:「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想好了沒有?」

      邵萱萱狠狠地瞪了他兩眼,坐到一邊不再說話。秦晅卻突然主動道:「有人追來了。」

      邵萱萱翻了個白眼:「我是嚇大的哦!」

      在人家裡住著時候沒人追來,在驢車上時沒人追來,上了船就有人追了。你當齊王是傻逼嗎?

      秦晅沒再多話,因為整艘渡船已經突然調頭。

      船已經行至江心,風浪正大,小小船身就跟枯葉似的隨波擺動。邵萱萱跌跌撞撞地將腦袋探出了船艙:「船家,你做什……」

      她的話戛然而止,方才租船給他們的船夫正兩手高舉著蹲在船頭,不遠處就是她剛才嫌棄不已的小舢板,正孤零零地隨波逐流著遠去。

      衛延撐著長竹篙,回頭淡定地瞥了她一眼:「聶小姐請回船艙裡去吧。」

      邵萱萱啞然,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跟他拚命?灑迷藥?跳水?

      邵萱萱腦子裡瞬間飄過一大堆應對方法,在看到老老實實蹲著的船夫之後,又都一個一個小螃蟹似的鑽回了泥灘底下。

      肯定沒勝算啊!

      邵萱萱縮著腦袋回到了船艙裡,秦晅仍舊一臉淡定,就跟沒聽到他們的對話似的。

      邵萱萱用口型詢問:「怎麼辦?」

      秦晅扯扯嘴角,擠了個嘲諷的微笑出來。

      從他們這個位置看去,可以明顯看到船在往下游開——既不是返程,也不是渡河,只是順著水流往南面駛去。

      邵萱萱忍不住又問: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秦晅總算動了動嘴唇:黃泉路啊,沒有聽過?

      邵萱萱整張臉都垮了,這就是坐上連環殺人犯的車了啊!

     「要不然?我們跳江跑吧?」邵萱萱湊到他邊上,壓低聲音道。秦晅懶洋洋地反對:「跳江?我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你是要把我沉江吧?」

      邵萱萱歎氣,秦晅又道:「你難道沒買解藥?」

      她立刻警惕起來,斬釘截鐵道:「沒有!」秦晅似乎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譏諷道:「被他們殺掉,都好過跟我回宮嗎?」

      邵萱萱完全不上當,給了你解藥難道你會不殺我?她可不覺得小變態有這麼善良可愛,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能性還高點呢。

      兩人就這麼挨著坐在船艙裡,看著外面被破開,翻起了浪花的水面發呆。

      船速終於慢了下來,隨著水流悠然地晃動。

      邵萱萱正覺得驚惶,水面漸漸就泛起了一絲絲緋紅。她霍然站起,腦袋撞在艙頂,又跌坐下來。

      秦晅也盯著水面,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

      血水越來越多,將周圍的江水都染紅了,一直漂出去好遠,才終於漸漸恢復了水流原本的顏色。

      邵萱萱偷眼往船頭望去,衛延長身而立,身側已經沒有了船夫的蹤影。

      殺人滅口這幾個字,第一次這樣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她看到他把竹篙放下,拎著長劍,輕盈地跳下船艙,慢慢走了過來。劍鞘被留在船頭,劍刃上似還有血光隱現。

     「聶小姐,煩請你去船頭避一避。」

      衛延的語氣像是在說「外面下雨了,小姐還在在屋內待著吧」一樣,邵萱萱哆嗦了半天,也沒能把袖子裡的藥粉給拿出來。

      衛延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影子投射在他們身上,像是一片遮蔽了日光的烏雲。

     「你知道我是誰,還敢動手?」秦晅開口道。

      衛延不卑不亢地看著他:「不知。」

     「孤乃……」

      秦晅才說了兩個字,衛延已經將劍抬起,架到了他脖子上:「我是奉命行事,聽到什麼就做什麼,其他一概不知。」隨即又轉頭道,「聶小姐要是走不動,就把眼睛閉上吧。」

      風送船動,引得水聲潺潺不息,像是山間泉水的鳴唱聲。

      邵萱萱當然不敢閉上眼睛,踉蹌著爬起來,邁出一步之後,將手裡的藥包朝著他扔了過去。她實在太過緊張,紙包都沒能打開,衛延拿劍尖輕輕一挑,就將藥粉打入江中。

      雪白的劍刃再一次落回到秦晅的脖子上。

      秦晅拿餘光看了已經嚇得快要暈倒的邵萱萱一眼,笑道:「她身上的毒,皇叔找到解藥了?之前那幾次,可都靠著我悄悄送藥才撐下來的。」

      衛延果然一怔,秦晅繼續道:「殺了我,她也別想再活下去。」

      邵萱萱覺得小變態還真是挺高看自己(或者說是聶襄寧)的,齊王都已經在懷疑自己身份了,哪裡可能因為這麼點破事就饒你一命?!

      但是,衛延接到的命令裡,顯然並不包括將聶襄寧也一併除去的。

      他遲疑了片刻之後,長劍微微下垂,飛快地在秦晅的手腕和腳腕上各刺了一劍。秦晅只白著臉咬緊了牙,倒是邵萱萱控制不住驚叫了出來。

      鮮血從他四肢流出,滴落在甲板上,再匯聚成流,蜿蜒流淌。

      這一瞬間,邵萱萱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有過將人廢掉,不得不乖乖聽話的想法,嗓子尖利到能割傷人:「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啊!」

      秦晅詫然地看了她一眼,幾乎差點沒能忍住呼痛聲。

      邵萱萱渾然不覺,聲音幾近哽咽:「你們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她想起自己和俞嫣初一起在茶樓裡聊天,這個叫衛延的青年低垂著眼睛,臉上浮著一點兒緋紅,像極了在咖啡館、書吧偶然遇到的羞澀男孩……

      可是現在,不過一瞬間,他已經殺死一個人,馬上又要向另一條鮮活的生命動刀了。

     「你怎麼這麼隨便就殺人呢?!」邵萱萱終於還是把話問了出來。

      衛延的表情說不出來的怪異,連痛得不行的秦晅也「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衛延遲疑了片刻,拿了繩子來綁她,又拿袖子抹了抹她臉上的淚痕,順便將她的嘴巴堵住。  「聶小姐,屬下得罪了。」

      邵萱萱真的不理解這個世界的人,一比一個不可理喻,一個比一個瘋癲。只是綁住她,倒知道要道歉,殺了人,挑斷別人的手筋腳筋,卻那麼理所當然。

      繩索難道比刀劍還要傷人?

      秦晅笑得累了,正靠著船艙打量她。

      衛延又一次回到了船頭,撐著竹篙將船帶往下游。

      邵萱萱忍不住回瞪秦晅,笑什麼!這難道很好笑?!

      秦晅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你還真是傻得可愛啊。」

      邵萱萱咬牙,憤然轉頭。

      秦晅便低頭去看自己還在淌血的傷口發呆,一點兒聲息也無,只有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洩露了他的痛苦。

     「啾——」

      頭頂突然想起了拍擊翅膀的聲音,一隻白羽灰喙的水鳥徘徊片刻後,落在了船艄上,歪著頭打量他們。

      邵萱萱沒心思搭理它,秦晅倒是很有些興致,輕快地吹了聲口哨。

      水鳥驚叫一聲,拍著翅膀想要離開。才飛到一米多高,就有利器破空聲傳來,「啪」一聲落回到甲板上。

      鳥肚子上插著只黑色的袖箭,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很快和地上的人血匯合。

      船頭傳來衛延的波瀾不驚的聲音:「刀劍無眼,兩位莫要叫衛某為難。」

      秦晅皺眉,甲板上的白鳥還在抽搐,黑色的眼珠倒映著頭頂的藍天白雲,終於漸漸失去了生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4:15

第四十一回  逃離

      船在青水上行了約莫半日,衛延放了飛火流星出去。

      一點兒亮光在灰白的天空中一閃即逝,邵萱萱不知為什麼就想到了搞笑電影裡的台詞——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她卻笑不出來,來的不一定會有千軍萬馬,卻一定有決定他們生死的人。

      白鳥的屍體已經僵硬了,秦晅似乎也暈了過去。

      邵萱萱朝著秦晅的方向挪了挪,輕輕地拿肩膀撞他。

      秦晅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她。

      邵萱萱猶豫片刻,主動湊過去,將嘴上的破布蹭到了他唇邊。

      秦晅瞬間明瞭她的意思,張嘴咬住布料,邵萱萱往後仰了仰頭,很快將嘴巴解放了出來。

     「解藥我放在袖子裡了。」

      秦晅苦笑,現在說這些,到底還是晚了。

      邵萱萱自然也看懂了他這笑容的意思,但是換句話說,他要是還全須全尾的,她可真不敢就這麼冒冒然給解藥。

      毒蛇總是要拔去毒牙,才能為人所飼養的。

      邵萱萱想要秦晅再如法炮製,幫著把她手上的繩子解開。秦晅乾脆地拒絕了,「咬不動,沒力氣。」

      邵萱萱憤然:「就是一根繩子而已。」

      秦晅語氣譏諷:「那就要多謝你買的那半斤藥粉了。」

      邵萱萱臉皮畢竟沒有厚到可以完全睜著眼睛說一瞎話的地步,含糊分辨道:「誰知你樹敵這樣多,中了毒也難叫人放心。」

     「你才知我處境?」秦晅一點兒也不退讓。

      邵萱萱也沒了主意,那要怎麼辦呢?

      秦晅卻又道:「你將那支袖箭拔出來。」

      邵萱萱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袖箭」,是插在白色水鳥身上那支。

      邵萱萱努力往那邊挪動,膝蓋全跪在了血水中,不知是人血還是鳥血。她咬咬牙,低下頭挨近鳥屍,臉頰碰觸到粘稠的血液和僵冷的鳥身。

      袖箭不長,大半箭身都沒入鳥身,拔出時血沫飛濺,甚至有些落進她眼睛裡。

      邵萱萱咬著箭身,突然有些擔憂,箭上要是有毒,那不就完蛋了?

      按著秦晅的指點,她將袖箭放到船舷上,被縛住的雙手果然成功拿到了它。

      船越行越慢,似乎有了靠岸的打算,邵萱萱焦急地拿鋒利的箭頭磨礪著繩索。

      繩子終於斷開的瞬間,秦晅阻止了她立刻想要割斷腳上繩索的想法:「先拿解藥給我。」邵萱萱再不遲疑,自袖子裡尋了解藥出來,塞進秦晅口中,這才低頭去割腳上的繩索。

      秦晅雖然解了毒,要立刻恢復力氣還是不大可能的,況且手足俱殘,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邵萱萱幫他裹了傷口,遲疑地看著船外有些湍急的水流。

     「真的要從這裡跳下去?」這跟沉江也沒什麼區別吧?

     「你識得水性,我如今解了毒,也能在水中屏息忍耐一二,總比落到皇叔手上要好些。」

      邵萱萱也是真怕了喜歡不動聲色搞「恐怖主義的齊王,心裡哀歎了一聲「上帝保佑」,先將秦晅推了下去,自己也緊跟著跳入水中。

      秋水時至,水流激昂,邵萱萱只來得及拽住秦晅的一角衣衫,就被江水沖擊得直往下游而去。

      滿目都是灰青色的江水,再看不到倒映著的蒼穹和雲朵,就連衛延發現他們落水之後的呼喚聲,持篙撥動水體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青水湯湯,遠山如黛。

      邵萱萱起先還能盡力游著,避開暗礁,到了後來,已經只剩下屏息的意識。天光暗淡,世界在她的意識中無聲睡去了。

      再醒來,身上纏滿了不知名水草,半個身體都陷在泥灘裡,竟然死裡逃生,躲過了這一劫。

      她吃力地從污泥中爬起身,下意識去尋找秦晅,啞著嗓子喊:「秦晅?秦晅?殿下?太子?」

      稱呼換了一圈,也沒得到應答。剛剛活過來的心又沉寂了下去,秦晅要是真死了,她的日子也就可以開始倒計時了。

      她抹了把臉,沾了滿手的泥巴很快蹭到了臉上,拖長了聲音繼續喊:「秦晅——太子——小變態——」

     「胡亂喊什麼?」

      一個男聲突兀的響起,帶著濃濃的不滿。

     「你是生怕人家找不到我們,還是特意想來報復我?小變態又是什麼東西?」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4:26

第四十二回  協商

      邵萱萱趕緊抬頭,找了一圈才在不遠處找到秦晅——他顯然已經醒來多時了,大半個身體浸在水中,黑頭髮垂落在臉側,滴滴答答往下滴著水。

     「扶我上來。」秦晅吩咐道。

      邵萱萱還在為死裡逃生而興奮,無暇顧及他的倨傲態度,涉水過去,拔蘿蔔一樣將人從泥水裡拉出來。

      秋陽如暮春的花朵,雖然也如常升在半空,到底帶了點後續無力的軟弱,空灑出漫天漫地的昏黃、緋紅。

      一陣風吹來,寒意就侵襲到身上。

      邵萱萱強忍著寒意沖洗了下彼此身上的泥巴,噴嚏一個連著一個,忍不住問一樣凍得臉色發白的秦晅:「有打火機……啊不,那個點火的東西不?」

     「火折子?」秦晅搖頭,「有也全濕透了。」

      邵萱萱望四下打量:「那怎麼辦?」

     「你從我身上拿走的匕首呢?」

      邵萱萱不大情願承認地從懷裡掏出那把短短的匕首,秦晅只瞄了一眼,便又吩咐道:「去河岸邊尋塊石頭來。」

      難道想讓我鑽木取火啊?邵萱萱疑惑地往岸邊走了走,隨便撿了兩塊石頭過來,秦晅示意她拿到自己手邊,手指無力地蹭了石頭表面一下,搖頭:「不是這一種。」

      邵萱萱又往下遊走了走,在礫石灘上撿了一大捧回來。秦晅這才挑中一塊,卻又對它的形狀不大滿意,吩咐邵萱萱將它砸得鋒利一些。

      邵萱萱瞄了瞄手裡的石頭,不過是塊石英含量大些的普通石頭。她舉著這塊手掌大的石頭往岩石上一砸,不但石頭碎了,還濺了點火星出來。

    「這便是火石了。」秦晅道,言語間對邵萱萱的無知十分鄙視,「你父母對你,還真是嬌養呵。」

      呵你個頭!

      邵萱萱很是不屑:「我可是會自己做飯,自己裝燈泡,自己拉網線,自己……」「那你去把火升起來。」秦晅打斷她。

      邵萱萱:「……」

     「再去尋些枯草來。」秦晅懶洋洋道。

      邵萱萱撇嘴,往林中走去,在灌木從邊扯了些已經枯死的茅草。秦晅讓她用茅草包住石頭,使勁往匕首上砸。

      一下、兩下、三下,火星飛濺得邵萱萱不得不閉上眼睛,手也酸得不行。

     「好了,」秦晅突然道。

      邵萱萱睜眼一看,手裡的茅草果然已經冒起了青煙,她趕緊蹲下來大口大口地衝著它吹氣。

      那點小小的火苗冒出來的瞬間,邵萱萱激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不容易啊!

      靠著野營的那點經驗,邵萱萱總算把篝火堆架了起來。火光映得身上暖融融的,秦晅瞇著眼睛休息了會,突然道:「將火熄了,恐怕有人追來了。」

      邵萱萱「啊」了一聲,緊張地站起來,心疼地瞅了眼好不容易才點著的篝火,拿木棍掘了沙土將火焰澆滅。

      秦晅自然是走不了的,她吃力的將人拖到灌木叢後,又按著他的意思折了樹枝,仔細將方纔留下不少痕跡的泥灘打掃了一遍,這才裹著濕漉漉的衣服躲到他身邊。

      早知道烤不了多久火,剛才就不該這麼矜持,應該直接把外衣脫了先烤乾再說。

      衛延的船來得極快,流星一樣自上游而下,竹篙點在礁石上,像在這片淺灘上張了腳一樣——他在附近停留了約莫一刻鐘,大約是在觀察,隨後很快撐篙離開。

      邵萱萱鬆了口氣,秦晅卻道:「再等一等。」

      半個時辰之後,衛延果然自礫石灘那邊上岸,提著劍巡邏一般沿岸搜尋了一遍。邵萱萱把臉埋在秦晅與灌木之間,小聲嘀咕:「他怎麼一直看那邊,是不是看出來什麼了?」

       秦晅只說了句:「噤聲。」

       衛延腳步聲極近,靴子碾碎枯草發出的細碎破裂聲逐漸遠去,終於再一次響起長篙攪動江水的聲音。

       邵萱萱嚇了一聲冷汗出來,這才驚覺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覺都風乾了不少。

      「行了,往裡面走走,再去生個火來吧。」

       秦晅自然而然道,邵萱萱對生火倒算是有了點經驗,可「往裡面走走」這個事情,可算煩惱到她了。

       她自己當然是能走的,問題是秦晅——他自己肯定是走不了的,難道要背著走?

       邵萱萱更傾向於像剛才那樣拽著胳膊拖著走,秦晅當然是不肯的:「你不是很能幹的,背我一程怎麼了?」

       我憑什麼背你呀!

       邵萱萱堅定地拖著他往林子深處走去,任憑腳下的樹枝、砂石磨礪在他身上。

      「行了,別只顧著往草長的地方躲,當心有蛇。」

       邵萱萱迅速停下腳步,四下張望,這地方,還真可能有蛇!

       一是林子裡實在有些陰冷,二是害怕真有蟲蛇野獸來騷擾,邵萱萱迅速地升了一大堆火出來。

      秦晅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鋒利的眉毛也溫柔了不少:「你就不餓?不能去尋些吃的來?」邵萱萱下意識就往他胸口看去,落了那麼一次水,他臉上的那點胭脂早就洗刷乾淨了,懷裡的饅頭早已經不知所蹤。

      但邵萱萱那一副餓了就往他胸前瞥的下意識反應還是惹得他不高興了,陰測測地笑了一下。

      邵萱萱尷尬地挪開視線:「這裡都只有樹啊草啊的,有什麼能吃的啊?」

     「河裡有魚,天上有鳥,陸上有野獸,多得是辦法。」秦晅道。

      邵萱萱哼哼唧唧不肯起身,說得倒是輕巧,河裡的魚那麼好捉?天上的鳥用石頭砸下來嗎?至於陸上的野獸……邵萱萱打了個哆嗦。

      秦晅等了一會兒,才又主動指點道,你不是買了半斤藥?灑一些到水裡,到下游等著。

      邵萱萱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秦晅皺眉:「那空花陽焰的解藥呢?」

      邵萱萱抿嘴不答,警惕地看著他。秦晅嗤笑道:「你在這上頭防我,防得住?」邵萱萱霍然起身,往河岸邊走去。

      秦晅凝視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直至人完全消失,才看向頭頂的天空。

      高大的林木將天空切割得只剩井口般狹隘的出口,天光暗淡,雲絮凌亂。

      邵萱萱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帶回來幾條砸得快變形的淡水魚,最大的不過手掌大,最小的只有手指頭粗。

      邵萱萱隨便拿樹枝穿了穿,掛在篝火邊,烤熟之後,非常不公平地進行了分配。

      大的全歸自己,那三條只有指頭粗的歸秦晅。秦晅看看魚,再看看她,「我拿解藥同你換怎麼樣?」

      邵萱萱停下吃魚的動作:「哦?」

     「我知道什麼地方有空花籐和陽焰草。」

      邵萱萱的眼睛亮了起來,灼灼地盯著他。秦晅繼續道:「但我也得有命活到那個時候,當然,得是手足俱全地活下去。」

      邵萱萱終於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這意思,自己不但得好好照顧他,還得給找個醫生,好好幫著治療治療。

      邵萱萱慢騰騰把魚嚥了下去,「你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救了你,你回頭又來欺負我,你真當我是傻子啊?」

      秦晅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我現今連這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都要另說,哪裡還有空與你為難?你若是肯盡心幫我,之前的事一筆勾銷,我的承諾定然還是作數的。」

      邵萱萱一臉的不信任,秦晅又道:「你即便不信我,還不是一樣要救我?」

      邵萱萱啞然。

      秦晅靜靜地等待著,看著她惡狠狠地將手裡的魚一口一口嚥下去,又拿了烤得焦了大片的魚走到自己身邊蹲下,遞過來,嫌惡地說:「吃吧。」

      魚肉淡而無味,還夾雜著濃重的土腥味。

      秦晅笑了笑,張嘴吃了兩口,挑剔道:「刺太多了,內臟都沒挖掉。」

      邵萱萱將魚翻了個面,把肥嫩的魚身部分遞過去。秦晅這才就著她的手,慢慢吃了下去。林中草木茂盛,秋後鳴蟲正盛,一聲一聲此起彼伏。

      秦晅又建議道:「你當真非要找到空花籐和陽焰草不可?我在宮中備下的那些藥,足夠支撐數月了,只要與接應之人……」

      邵萱萱果斷拒絕了他的提議。

      找到這兩種植物,解藥就算握在了自己手裡,從他手上拿解藥,那不是一樣回到之前的境地?

      秦晅也不勉強,靠著樹幹,檢視著自己無力垂落著的手腕。

      天光從樹梢間滲入,斑斑駁駁,落了滿面滿身。偶爾有鳥雀從頭頂飛過,「撲簌」一聲,帶著蕭瑟秋季特有的肅殺與匆促。

      邵萱萱收拾完魚骨,又把篝火弄小了一些,回身見他坐著發呆,愣了愣,一直壓在心頭的疑問自然而然就問出口了:「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4:37

第四十三回  秋蛇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秦晅聞言愣了下,抬頭看向她:「怎麼,這便關心起我來了?」

      還真會自作多情啊!邵萱萱撇嘴:「愛說不說,叫什麼總能告訴我吧?」邵萱萱以己推人,覺得大家應該都更喜歡被稱呼本名,而不是別人的名字。

      好吧,叫「邵豉」、「邵公公」和叫「秦晅」、「太子殿下」還是有那麼點區別的。

      投胎和穿越,顯然都很考驗人品。

      秦晅歪在樹身上,沒什麼精神道:「都已經死了,叫什麼有什麼關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這話邵萱萱聽過無數次,第一次聽到有人拿來形容名字的。她咕噥道:「誰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就帶來了。」

      秦晅看著她冷笑:「除了我,你敢跟誰說你叫邵萱萱?」

      邵萱萱啞然,想要反駁說自己上船之前就用了,卻又不由得心虛。頂著這張臉,「邵萱萱」這三個字,確確實實得謹慎使用。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說道:「衣服乾了,吃也吃飽了,咱們走吧。」

      秦晅擺出一副我是病患的表情,問道:「怎麼走,你背我?」邵萱萱四下張望一圈,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不甘不願道:「也只能這樣了,再不走,衛延來了怎麼辦?」

      船她是不敢坐了,衛延就在這河上呢。

      秦晅淡淡地瞥了不遠處的河道一眼,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

      邵萱萱說到做到,已經走到他身前蹲下,肩膀羸弱而單薄,實在不像能夠將人背出去的。

      秦晅盯著看了片刻,這才慢慢抬起手臂,架到她脖子上。他手筋腳筋俱斷,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下來也折騰出一身冷汗,兩隻手掌無力地垂在她身體兩側。邵萱萱試了好幾次才終於站起來,臉很快憋得通紅。

      入秋後草木枯黃,每一步踩下去都能聽到清晰的斷裂聲。邵萱萱背著他,走起來更加搖來擺去,偶爾一個趔趄,還要扶住樹幹才能站穩。

      秦晅雖然努力偏頭避開,還是撞了好幾次額頭。

      好不容易出了這片林子,邵萱萱一屁股坐到地上,順便也將手足無力的秦晅給甩得「砰」的撞在身後的一棵楊樹上。

      邵萱萱聽到聲音後回頭,便見秦晅臉上青紫了一片,正黑著臉瞪著她。

     「哎,你的臉……」話說到一半,邵萱萱也終於猜到了原因,硬生生把剩餘的話嚥了下去。

      這附近都是荒山,這樣走走停停,一直到天色全部黑下來,也不見人家,更不要說官道。倒是那條青水,支流眾多,汩汩流動,如影隨形一般。

      秦晅起先任著邵萱萱瞎走,等到天都黑了,才懶洋洋地勸道:「今日恐怕是走不出去了,不如就地休息,明日趕早吧。」

      邵萱萱僅有的那點野營經驗,挑的也是老驢友們走慣了的路線,睡袋、帳篷、罐頭一樣不缺,這時聽到兩人要這樣在這裡住下,心裡多少有些發慌。

      這個季節,恐怕還有蛇呢。

      但見秦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也不願意在他面前丟臉,認認真真在附近找了一圈,尋了處自認為不錯的地方,就拿著匕首和那塊在河灘邊撿到的石英石開始打火。

      秦晅皺眉道:「還是換一處地方吧。」

      邵萱萱不贊同:「你懂什麼,這裡背風、也不怕山洪,地勢夠高,林木也沒那麼密,既不容易引發火災,也方便求救……」邵萱萱消聲了,要是再現代社會,這地方當然好。可他們現在還在躲齊王和他的手下,篝火一點燃,引不來搜救隊不說,恐怕還要暴露行蹤。

      她改口問道:「那你說哪兒好?」

      秦晅早選中了地方,隨口道:「往回走走,剛才經過的那個小坡附近就不錯。」

      邵萱萱將信將疑地往回走了兩步,差點撞到樹。秦晅不耐煩道:「按我說的走,先往左邊走三步,再往右,兩步,往前……」

      還真是片比較平坦的背風小土坡,清理完雜草後,大小也正好。

      邵萱萱吃力地打著了火,點燃了小小的一堆篝火。

      這裡附近當然還能找到水源,但要在這麼小的山澗裡捉魚,就實在太為難人了。邵萱萱折騰了半天,也就摸到幾顆長著青苔的田螺。

      秦晅直接就打算餓著肚子睡覺了,邵萱萱餓得難受,心裡又煩悶,忍不住問他:「這樣走,你確定我們能在毒發前找到解藥?」

      秦晅閉著眼睛不吭聲,邵萱萱拿小石子扔他。他迅速地偏頭躲開,警告地看她。自從他手腳廢掉之後,邵萱萱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他這樣的神情,邵萱萱本來是十分懼怕的,可是這一路行來,他不是不能動就是動不了,眼神再兇惡,也只是籠子裡的困獸,傷不了她分毫。

      邵萱萱覺得他有點虛張聲勢。

     「說說唄,躺著也睡不著。」

      秦晅不理她,邵萱萱餓得發慌,又憋了這幾天,心裡的火氣漸漸起來了。你真以為自己穿越成了太子,就真的貴胄之身,與人不同了?

      之前種種一樁樁一件件從她腦海裡掠過,最後都匯合成了一個念頭:自從避開衛延之後,他就一直沒什麼著急趕路的意思,對自己手足被廢似乎也渾不在意,是不是在等那位接應他的人呢?

      邵萱萱打了個冷戰,抿緊了嘴唇,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現在不能丟下他走,這一走,就是把活命的機會給扔了;帶著他一起走,勢必要面對衛延的追殺和他那邊人的圍堵。

      邵萱萱想得頭疼,睡意也漸漸侵襲而來,突然就聽到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聲音由遠而近,明顯是朝著這邊來的。邵萱萱瞬間就爬坐起來,攥緊了匕首。秦晅顯然也聽到了,睜開眼睛,側耳聽著,半晌後說:「是蛇。」

      邵萱萱汗毛都豎起來了,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挨了挨:「什、什麼蛇?」大半夜的不睡覺,爬來爬去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秦晅沒好氣道。如今天氣漸寒,想來這個時間的四處出動的蛇,應該是為了冬眠找食物儲備了。

      螞蟻儲存東西是存在蟻穴裡,而蛇先生們,則更加直白的多,一般就一口吞下,放肚子裡了。

      窸窣的聲音響了一陣後,又低了下去,很快又在很近的距離響起。

      秦晅讓邵萱萱把篝火燒旺一些,安慰道:「秋蛇肥碩,要是僥倖捉到幾條,今晚就不用餓肚子了。」

      邵萱萱當然想吃飯的,可一想到對象是那些滑溜溜、軟綿綿的爬行動物,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她猶豫著撿了一根柴禾拿在另一隻手,心裡完全沒底。

      秋蛇肥是肥了,攻擊性也強,大有吃一頓少一頓的覺悟。秦晅讓邵萱萱弄個樹枝來做木叉,準備叉蛇的頸部。邵萱萱一面削樹枝,一面小聲抱怨:「你懂得倒是挺多的,以前也是咱勞動人民的一員吧,可我沒經驗呀,萬一捉不到怎麼辦?」

      秦晅什麼人,對這種程度的套話直接就當空氣。

      聲音越來越近,一條暗紋花蛇從草叢中衝出的瞬間,邵萱萱「啊」的驚呼了一聲。那蛇長得可是真醜,但腦袋是三角形的,顯然是條毒蛇。

      她沒能成功叉住蛇頭,只好揮動著燃燒著的木條驅趕。

      這蛇果然畏光畏火,昂起的脖子縮了又縮,最後居然灰溜溜鑽回了草叢裡。邵萱萱鬆了口氣,秦晅卻可惜上了:「就這麼把晚膳放走了?」

      邵萱萱張嘴就要反駁,這時才發現自己剛才因為害怕,躲到他身後,趕蛇時候半個身體往前探,幾乎就要躺到他懷裡去了。

      她乾咳一聲,站了起來。

      秦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開話題道,「你坐下來,我教你一點些粗淺功夫,再遇到什麼,也能抵擋一陣。」

      邵萱萱不大相信地坐下來,教會了她,他還能有好?

      但這時候若沒有她,秦晅就跟廢人沒什麼兩樣,任人魚肉的主。

      秦晅讓邵萱萱活動了下手腕,撿些大小趁手的石頭來練習投擲飛石。什麼陰手陽手邵萱萱通通聽不懂,秦晅乾脆放棄了,只讓她盯著一處地方練習:「反正你也睡不著,一面練一面還能守夜,一石二鳥,是吧?」

      邵萱萱憤憤地把手裡的石頭砸向選定的樹幹,飛出四米後果然又一次偏移了目標。

      她倒是想放棄算了,但一想到剛才那條滑溜溜的蛇,又覺得還是老老實實再練一練——這些技巧,對付人也是一樣的。

      雖然土氣了點。

      秦晅所謂的練習技巧其實就是集中精神、注意手腕和手指的發力方法,枯燥乏味的要命。邵萱萱想起他拔下她頭上的簪子,隨手一甩就扎入小侍衛咽喉,漸漸覺得手心都有些出汗。

      這樣的程度,需要多少次枯燥的練習?

      這樣處心積慮地掌握這些殺人方法……「嘩」的一聲,石頭這一次飛太高也太偏,落進了附近的草叢裡,發出巨大的聲響。

      她臉上有點燒,預料中秦晅的諷刺卻沒來,扭頭一看,他竟然已經閉眼睡著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4:53

第四十四回  獲救

      邵萱萱愣了一下,隨即就有些憤懣,手上力氣加大,「噗」一聲,石塊竟然擲入樹身。

      她嚇了一跳,爬起來走到樹邊一摸,費了半天力氣才把石頭挖出來。她有些驚詫地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掌,依舊纖長細膩,只是因為生火和與石塊的接觸而染上了不少灰土。

      剛才,是自己扔的?

      邵萱萱有點小激動,捏著石頭退回到剛才的位子,再一次用力擲出。

      石頭飛出幾米,直接落進了草叢裡。

      再試,仍然失敗。

      剛才那一瞬間的成功,彷彿做夢一樣。但是樹身上的小凹坑卻明晃晃存在著,提醒著她,這件事情切切實實發生了。

      邵萱萱多少有些不甘心,努力把秦晅說的要訣在心裡過了一遍,深吸了口氣,再試了幾次,再沒有奇跡出現。

      她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卻見秦晅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睛,靠在樹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幹嘛,你不是睡了?」

      秦晅沒說話,扯了扯嘴角,果然又把眼睛閉上了。

      那一瞬間的眼神,彷彿遊客觀賞動物園裡的猴子,又像是飼養員觀察進入繁殖期的動物,叫邵萱萱十分不舒服。

      月升星黯,夜風吹得林梢樹影間全是沙沙的響聲,甚至隱約有獸類的鳴叫聲。

      邵萱萱裹緊衣服,想起剛才那條蛇,又爬起來往篝火堆裡扔了好幾根柴禾。她迷迷糊糊終於也睡了過去,再醒來,只覺得身下的土地都在晃動,彷彿又回到了船上。

      她睜開眼睛,頭頂是一大片奇怪的褐色,既沒有樹影也不見青天。

      身體,或者說身下的土地依舊在規律地起伏、晃動著。

      她猛地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居然還蓋著條薄毯,轉過頭,就見秦晅端坐在一旁,正側頭看著外面發呆。

      這是……

      她隨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去,只看到大片大片的水,和倒映著的藍天白雲。

      被抓了!

      又被抓了?!

      邵萱萱瞬間緊張起來,扭頭探向船頭,果然看到一個撐著竹篙的人影,心登時就沉了下去。

      秦晅倒是很冷靜,連回眸看她一眼的動作都懶得坐,只望著外面的江水發怔,像看穿了生死一般。

      邵萱萱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怎麼辦?我們……我們還是從水裡逃?」不過這個衛延心也真大,都這樣了,還敢不綁她,到底有多小瞧人呀!

      秦晅這才慢悠悠轉過頭,深看她一眼,輕聲道:「你看這兒,美不美?」

      邵萱萱哪兒有空跟他扯這個,焦急道:「都到生死關頭了,還看個屁的風景啊,不就是江水麼,有什麼好看的!」

      秦晅卻道:「這水應該是青黑色吧——那邊的遠山該如何形容……呃,鴉青色?山鳩色?」

      邵萱萱壓低聲音打斷他:「你真是不要命了?!他怎麼找到我們的,我們難道就這樣認命了?」

      秦晅笑笑:「認命了有什麼不好」

     「可是……」邵萱萱都帶上哭腔了,「好不容易逃出來,怎麼就甘心這樣死了啊——」

     「你能這樣想,那是最好了。」秦晅淡淡道,「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邵萱萱覺得他今天真是怪極了,一時好似完全看穿了生死。一時又高深莫測跟自己說什麼風景、生死。

      然後就覺得船身一晃,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她整個人都繃緊了,轉過身,意外發現來人竟然不是衛延,瘦長身材,腰上懸著劍,躬身行禮道:「殿下,到地方了。」

      邵萱萱渾身一震,驀然反應過來,這不是齊王的人!

      秦晅「嗯」了一聲,那人打了個呼哨,很快又有人上船,還帶了副肩輿,恭恭敬敬地將他抬了出去。邵萱萱往外看了兩眼,隱約看到岸上還站著人,似乎還聽到了馬匹的噴氣聲。

      坐著秦晅的肩輿抬出去之後,外面有人輕輕說話,她覺得那人的聲音十分耳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難道是張舜?

      她瞬間搖了搖頭,張舜的聲音要尖銳得多。

      船艙裡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要是想跑,當然也可以——要再想拿解藥,當然就不可能了。

      邵萱萱猶豫著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船身晃動,但因為有纜繩縛住,只稍稍離岸,很快又靠了回去。

      邵萱萱咬牙,也邁步上岸。

      秦晅已經上車了,方才說話的人披著大氅,帶著帽子,轉回頭看到她,臉上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復如常。

      這個人,邵萱萱當然也認得。這不就是那個來過儲宮探病的蕭謹容?!

      太子說的接應人,居然是他。

      邵萱萱的訝異是寫在臉上的,蕭謹容皺了皺眉,然後就見馬車內傳來秦晅的聲音,「敬之。」蕭謹容疾步上前,秦晅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半晌,蕭謹容才慢慢地點了點頭,回眸瞥了邵萱萱一眼。

      剛才那個撐船的男子摸了摸馬脖子,向邵萱萱道:「邵公公,殿下請你上車。」

      邵萱萱這時還真有點怕秦晅就這麼把她扔下了,快步走到馬車前,抓著門框勉力爬上去,掀開簾子迅速就進去了。

      用力過猛,差點一頭撞到秦晅身上。

      那位船夫和蕭謹容也上了馬車,卻不進來,揮鞭驅馬前行。

      邵萱萱都不知要說什麼了,被齊王抓住的危險是排除了,可是現在……她實在開心不起來。秦晅臉色倒是不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偏頭去看馬車外的景色。

      邵萱萱悄悄跟著打量了片刻,又疑惑出來。這馬車似乎並不是往京城方向去的,這個路線,倒是跟秦晅之前同她說的尋藥之地有點類似。

      她茫然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秦晅意外道:「你不是想去尋空花陽焰?」

      邵萱萱啞然,她當然是想的,可是現在你都惡虎歸山了,還願意帶我去?

      秦晅正色道:「孤既然答應你了,必然不會反悔,你我同心協力,方能成就大事。」

      邵萱萱「啊」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能說服自己相信他會有這麼好心,試探道:「你身上是不是也沒有藥了?」

      秦晅扭頭看向窗外,邵萱萱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

      人總是對未知事物恐懼異常,一旦知道對方是真的有所求才做出的決定,心反倒安定下來。

      不過……邵萱萱還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藏在袖子裡的藥瓶,今晚就又到了該服藥的日子,秦晅真沒藥了的話,會不會搶自己的呢?

      秦晅似有所覺,餘光往她這邊瞥了瞥,冷笑出聲。

      邵萱萱掩飾著放開袖子,腦袋轉來轉去打量馬車裡的裝飾。

      她也算看過不少影視劇,可這個馬車的豪華程度還是小震了她一下。能坐能躺不說,邊上的小櫃子上擺著茶具、糕點、水果,枕頭邊還有書冊,馨香撲鼻,簡直就是古代版的房車。

      秦晅看得累了,靠回到軟墊上,吩咐她:「切只梨來。」

      邵萱萱瞪眼就要拒絕,想起自己的處境,又退縮了,拿到梨之後沒找到水果刀,甕聲甕氣道:「沒刀怎麼削皮?」

     「我的匕首不是還在你那裡。」

      我就說會記恨吧!

      她摸了匕首出來,一下一下地削起皮來。

      秦晅對她真的毫無防備的樣子,明知道她身上有刀,也這樣乾脆地閉著眼睛。那白皙的脖子就在半米開外,只要她努力伸直胳膊……

      邵萱萱咬著嘴唇,盯著將斷未斷的梨皮,轉動著手裡的香梨。

      秦晅既削不了皮,也沒辦法自己拿著梨來吃。邵萱萱將梨子切好之後,才發現自己還得一片一片餵他。

      將人俘虜了的時候,餵食是有點施捨味道的,現在做起來,先不說心境,氣勢上就差了很多。

      幸而秦晅一直不再提起邵萱萱在城中做的那些事情,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

      馬車行了一陣,果然開始往山上走,古時的盤山公路不比現在,修得再平整,都有不少塵土揚起。

      偶爾往外一看,只覺得馬車越行越高,像在懸崖邊奔跑,一陣心悸。

      邵萱萱想要把簾子放下,秦晅卻不允許,似乎很享受這麼刺激的感覺:「古人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果然不假。」

      邵萱萱悄悄翻了個白眼,這山才多高呀就凌絕頂了,那要是登個華山、泰山,不得把你激動得心臟病發作了?

      馬車又行了一陣,終於駛入一段平路。邵萱萱探頭看去,只見一座黃牆灰瓦的山寺出現在眼前。

      寺廟?

      邵萱萱還想再看得仔細一些,蕭謹容的臉突然出現在車窗外,一把將簾子放下,低聲道:「此處不接待女客,殿下……」

      秦晅瞄了邵萱萱一眼,她仍然是做男人裝扮的,並沒有什麼不妥,然後迅速回想起來,自己身上穿的是女裝。

      邵萱萱也反應過來了,憋著氣看著他,肩膀都快抖起來了。

      半晌,秦晅才問道:「沒有多備些衣裳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5:04

第四十五回  山寺

      按著蕭謹容的提示,邵萱萱在馬車的矮櫃裡找到了一套乾淨的男裝。她把衣服往秦晅膝蓋上一放,就要掀簾子往外走。

     「你一個小內侍不伺候著孤,還想換誰進來?」

      邵萱萱愕然,回頭一看,登時反應過來了——太子殿下如今還是傷殘人士呢,別說穿衣服,拉個簾子都辦不到呢。

      蕭謹容是御史大夫家的公子哥兒,那位船夫小哥看著功夫很好的樣子,應該屬於技術型人才,至於山寺裡的和尚……

      邵萱萱認命地走回來,把衣服拿到一邊,伸手來解他腰帶。

      按她本來的意思,外袍換一換麼就差不多了,可這一脫,卻發現他內衫上滿是血污,想是之前受傷沾上的。

      秦晅低頭打量了下,十分自然的表示:「都換了吧。」

      邵萱萱點頭,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上裳給扒光了,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肩膀、手臂上開始有了成熟男性的線條雛形,卻還帶著些青澀和朝氣。

      邵萱萱視線落到他胸口的那道大疤上,不知為什麼就有點兒同情這具身體的主人——多好的年紀啊,死了不說,身體還被人搶走了。

      不過,再一細想真太子的死因,又覺得有點罪有應得。

      就是擱到現代社會,這也是非法拘禁加虐待再加強暴的罪行啊,少年犯哇!

      她氣洶洶給他把褻衣披上,就要綁帶子。

      秦晅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粗手粗腳的,起碼把前襟拉齊吧?」

      邵萱萱瞬間有種回到春熙宮的錯覺,古人的衣服實在太特麼囉嗦了,什麼左衽右衽,小衣中衣的。她有點不耐煩地拉了拉,急哄哄綁好帶子,又拿起另一件。

      秦晅偏頭避開:「這是褻褲。」

      邵萱萱怔住,手就有點下不去了——這類活,其實輪不到她做,秦晅嫌棄她不靈巧,基本都是張舜他們在打理的。

      邵萱萱對給這麼大的男孩換內褲壓力還是很大的,猶豫著放下,拿了外面的褲子:「你又沒洗澡,先隨便換一換唄。」

      秦晅譏誚道:「害羞?又不是沒看過。」

      看過了也不想再看好嗎?!

      邵萱萱憤憤地把那條破得快不成樣子的粗布群給扯下來,漲紅臉給他換好,一邊動作一邊嘀咕:「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我都活了二十多年了,我比你大,按我們那兒的話說,你起碼得喊我聲姐!」

      秦晅「哦」了一聲,輕聲道:「那你又知道我活了幾年?讓我喚你姐姐,你承受得起嗎?」

      說話間,馬車外有腳步聲傳來。

      兩人默契地閉緊了嘴巴,「借屍還魂」也好,穿越也好,還真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古代人不僅穿衣麻煩,梳頭也夠講究,大男人還留那麼長頭髮,梳男人的頭髮在儲宮時候也算得到過半系統培訓了,女人的那些髮式是真學不會。

      是以雖然讓秦晅穿了女人衣服,頭髮卻還是極簡單的挽了挽,後來落到衛延手裡,就更沒心情折騰這個了,乾脆就任由他披散著頭髮。

      但是現在衣服都換了,總不好叫當朝太子就這麼飄逸著頭發出去。

      邵萱萱在櫃子裡翻了玉製的簪子和梳子出來,高高地給他豎了個馬尾,簪子卻無論如何也固定不住那麼多頭髮,最後乾脆從袖子裡抽了根自己拿來當發繩的布條出來,幫他把頭髮束好。

      至於那個簪子和梳子,邵萱萱一點兒也不客氣地給收下了。

      蕭謹容看著就很有錢,放這裡的東西,應該就都是給太子的,她都給他服務這麼久了,收點消費也不為過吧。

      秦晅對她這種當著自己面順手牽羊的行為十分不屑,倒也沒阻止。蕭謹容仍是命人抬肩輿來接人,邵萱萱跟在後面,努力讓自己更像一名專業的內侍。

      蕭謹容那時不時瞥過來的視線,實在有點兒不好消受。

      山寺面積不大,難得的是環境清雅,抄手遊廊邊栽了不少龍爪樹,落著一些枯葉,頗有些蕭瑟孤寂的秋味。

      院中和尚也不多,主持年紀不大,帶著幾個小比丘,穿一身青色僧袍,袈裟也不披,不卑不亢地合手行禮。

      邵萱萱眼尖,早看到隊伍尾巴上的小和尚,不過五、六歲年紀,睜著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瞅著他們看。

      客房安排在寺廟後院,院中芙蕖已謝,只殘留著幾莖枯荷。

      秦晅住了中間的客房,邵萱萱和船夫則分住兩邊的耳房。蕭謹容推開門,邵萱萱一眼就瞧見桌上擺著套針具,屋子裡一股淡淡的草藥香。

      主持很快也跟了進來,方纔的小和尚端著茶盤來奉茶,稚嫩的聲音說著「施主」時還夾著些地方口音。

      邵萱萱真覺得這個孩子惹人疼,蕭謹容又掃了一眼,才向主持道:「院主,你看我們少爺的傷,可有大礙?」

      主持上前檢查了秦晅手足,搖了搖頭,怕他們誤會,又提筆寫了兩個字,「無礙」。

      竟然是個啞巴和尚。

      所謂的手筋腳筋,其實是肌腱,邵萱萱幫秦晅包紮過傷口,當然知道這四道傷口有多可怕。即使是醫學發展比這地方不知高多少的現代社會,也是要靠手術和復健才可能恢復的。

      這個主持和尚的膽子倒是很大,就這麼簡陋的環境,叫來兩個小比丘,居然就這麼直接上手搞起來了。

      連個麻醉藥都沒有,看得邵萱萱眼皮直抖,最後還是溜了出來。

      秦晅受得了,她這個旁觀的都看得難受。

      蕭謹容也跟著出來,遲疑片刻,開口道:「聶小姐是何時回京的?」

      邵萱萱猛地抬起頭,腦子裡登時一片空白,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什、什麼……我是男……太監,不姓聶。」

      蕭謹容笑了笑,放緩聲音:「聶小姐不必驚慌,你的事情,太子殿下都已經同我說過了。」

      邵萱萱這才鬆了口氣,但他這個問題,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低頭裝傻。

      蕭謹容也不強求,又道:「令尊的事,我也有些耳聞,世事無常,真是叫人唏噓。」邵萱萱也跟著擺出個「是啊我老爹確實很慘」的表情。

      她實在不懂秦晅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實身份」透露給蕭謹容,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公子哥兒,雖然沒齊王那麼能裝逼,東扯西扯,說話也挺能繞彎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到主持接完秦晅的肌腱,邵萱萱還是沒明白他到底想找自己聊什麼。

      山上風景很好?

      你爹很厲害就是運氣太差?

      老皇帝雖然心狠手辣但是因為他是皇帝所以大家都要認命,不要有仇恨心理?

      太子身為老皇帝的親兒子,願意頂著老爹的壓力收留你這個罪臣之女,你要好好感激人家,好好伺候著沒準以後能混個小老婆當當?

      邵萱萱覺得他什麼意思都有,又似什麼意思都沒有。

      玩政治的少年啊,都特麼有一顆深不可測的心!

      不過這麼一聊,邵萱萱對這裡算是有點瞭解了。這山腳下前朝曾建過瓷窯,便喚作瓷窯山,山寺隨山名,叫做瓷安寺。主持法號成空,俗家姓王,原是杏林世家子弟,是以習得一手岐黃妙術。

      邵萱萱按著自己僅有的那點兒佛學知識,在心裡給王成空法師改了個姓:「那他現在就叫釋成空了,是吧?」

      蕭謹容怔了怔,點頭。

      房門吱呀打開,王成空,也就是釋成空院主帶著小比丘們出來了,合手行禮。

      邵萱萱憋不住,又在心裡給他加個聲效,阿彌陀佛。

      成空主持便帶著人離開了。

      邵萱萱跟著蕭謹容進去,秦晅白著臉靠在床頭,額頭上全是冷汗,手腳上都纏了白紗。

      成空口不能言,便將一切注意事項都清清楚楚寫在紙上,蕭謹容和邵萱萱湊過去看了幾眼,都有些無奈。

      蕭謹容是怕山寺人手不夠,「聶襄寧」又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十指不沾泥的,怕他們伺候不好太子。邵萱萱則是因為不少字看不懂,和怕麻煩。

      小變態原來就挑食,現在又多了忌口的東西,這不得折騰死她啊!

      而且,原來在馬車裡說得是要去找解藥,進來瞬間就變成治傷和復健治療休養了,說好的誠心待人呢?

      邵萱萱心裡很有些不爽。

      蕭謹容先跟秦晅隱晦地表達了下這地方人手不足,需不需要加派人來照顧他的意思?

      邵萱萱默默點頭,蕭少爺雖然講話比較迂迴,人還是很拎得清的。

      秦晅卻一口拒絕了,瞥了一眼邵萱萱,隨口道:「有她一個便夠了,這事張揚出去也不好,下面的事情,還要敬之你多多費心。」

      邵萱萱心裡一沉,眼睜睜看著蕭謹容帶著人離開了,才大著膽子道:「你還真放心我,不怕我再綁架你?」

      秦晅看都懶得看她,倒是方才送茶的小和尚端了煎好的湯藥過來,身後跟著那位船夫。

      他身上仍舊配著劍,一進門便站到了暗處,眼睛卻刀子一樣警告意味十足地剜了邵萱萱一下。

      邵萱萱恍然,人家現在有保鏢了,安心養病就得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08:15:15

第四十六回  陰謀

      山中不知歲月,在山寺住下後,邵萱萱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的慢。

      秦晅手腳沒好乾淨,大部分時間都閒得發慌,有事沒事指使她做這個做那個,一刻都見不得她閒著。

      但偏偏要她做的那些事情,也都只是抬抬手的程度——譬如茶太燙,放到桌上涼一涼再送來;譬如屋子太悶,開個窗透透氣;譬如燭火太暗,剪一剪燈花或挑一挑燭芯……

      期間蕭謹容只來過一次,兩人神神秘秘關在屋子裡聊了半天,才又匆忙離去。

      那個撐船將他們接來的男子姓方,單名一個硯字,似乎很聽秦晅的話,開口閉口都是殿下。秦晅對他卻還有些忌諱,起碼在邵萱萱吃完了解藥,再同他要的時候,明顯就避著他。

      看他不慌不忙的模樣,果然還是藏著存貨的。

      邵萱萱試探著問他找草藥的事情,秦晅懶洋洋的:「我身上的傷都沒好呢,怎麼帶你去?」說完,又示意她把窗戶關一關:「風太涼了,吹得我頭疼。」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山上尤其明顯,那個叫性遠的小和尚都已經穿上裌襖了,鼓鼓囊囊的,襯得圓圓的腦袋都小了很多。

      秦晅漸漸能下地了,手指也能做點簡單的動作,經常就拉著邵萱萱在山寺後面的荷花池邊掏螞蟻洞。

     「掏」這個動作,太子殿下當然是不屑做的。

      邵萱萱把沾滿螞蟻屍體的木棍從泥土裡拔出來,縮著脖子說:「幹嘛老跟它們過不去啦,冷死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做什麼?」秦晅瞅著那幾隻漏網之魚,看它們急惶惶逃竄,扯了扯嘴角,「這廟裡太冷清了,吃的東西也太素淡,咱們弄點好吃的怎麼樣?」

      邵萱萱眼睛亮了起來,這話倒是說到她心裡去了,和尚們長年累月吃素習慣了,她不行啊,她都夢到好幾次辣子雞丁、鍋包肉了。

      秦晅指指山寺後牆:「咱們從這裡出去。」

      邵萱萱懷疑地看他:「這麼高,怎麼爬,你腿受得了?」

      秦晅淡定地喚了一聲「方硯」,方硯幽靈一樣出現在他們身後——兩人都靠著方硯幫忙才翻出牆去。

      後牆緊貼著山壁,翻出去再往上爬個三四米,就進入到樹林中。

      方硯不遠不近跟著,邵萱萱扶著秦晅踉蹌著往前走,聲音小小的抱怨:「到底要捉什麼吃的呀?我先說明啊,我連鳥都不會打,你不要指望我。

      秦晅瞥她一眼:「你近來不都在練習投擲飛石,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邵萱萱噎住,她是有在練習,但那些石頭總是時靈時不靈,實用價值實在不是很大。按她的想法,身邊既然有方硯這麼個好手在,不用白不用,讓他捉點鳥獸,開開葷麼差不多了,何必非要自己動手呢?

      秦晅固執地還要繼續往上,一直爬到一處山巖群,才喘著氣坐下。

      邵萱萱也在他邊上坐下,緩了一緩,看著山巖外大片大片的綠樹發呆。一周之前,她可想不到自己居然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秦晅也似轉了性,大大方方、不計前嫌,甚至都不急著回宮了。

      邵萱萱有種連續上班一個月後突然得到帶薪假期的驚喜,又像學生時熬過了高考,終於得以日夜顛倒地守在電視機前……唯一不同的是,帶薪假和暑假都是有始有終的,從某一日開始到某一日結束,明白清楚地記錄在日曆上。

      而現在的悠閒日子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的期限也完全未知。

      邵萱萱覺得自己越來越有受虐狂的潛質,過得不好要不開心,難得過得好一些了,又開始憂慮什麼時候結束,結束時會不會有更加艱難的歲月。

      她已經被嚇怕了,無論是秦晅還是齊王,甚至是衛延、死去的那個小侍衛。

      秦晅整個人躺倒在被冬日陽光曬得暖呼呼的岩石上,黑而深邃的眼睛倒映著日光、白雲、藍天和一些樹枝,終於有了十七八歲少年的影子。

      方硯花小半天時間捉了兩隻兔子,剝洗乾淨,在另一塊岩石上生火,用隨身帶著的食鹽和香料烘烤。

      很快,空氣裡都是兔子肉的香氣。

      邵萱萱伸直了脖子去看,正看到方硯拿匕首將兔肉片成薄片,用不知名的樹葉捧過來,恭敬地喚秦晅,「殿下」。

      邵萱萱狠了嚥了下口水,秦晅爬坐起來,嘗了兩片,招呼邵萱萱和他一起坐下。

      天地遼闊,他的心胸似乎也開闊了不少。

      邵萱萱咬了一口之後,才發現野生的兔子肉居然柴得厲害,油脂都很少,好在純天然無污染,又放了佐料,入口還是很鮮美的。

      她一面吃一面向方硯道:「你還帶了鹽呀,這簡直就是野炊燒烤嘛,可惜沒有啤酒。」

      秦晅問她什麼是啤酒,邵萱萱隨口說是一種酒名,價廉物美,最適合夏天吃燒烤時候喝。說到吃的,她的話就多了起來,羊肉串要放孜然,烤生蠔要放蒜泥,茄子一定要用大的,韭菜擱鐵絲網上,烤魚最要技術,既不能焦了也不能忘了去腥……

      秦晅和方硯都側頭看著她,十四五歲,正是少女風姿初顯的時候,白皙的臉上沾著一點兒煤灰,因為吃兔肉而泛著點兒油光的殷紅嘴唇不斷開翕,說著遙遠地方的美食——方硯餘光瞄到太子若有所思的表情,迅速低下頭不敢再看。

      他是被破格提拔上來的,這個「格」破得有些嚇人,直接從待罪死囚升級為皇家侍衛,雖然不在冊,也已經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這位「邵公公」既然是太子的人,無論男女,他都理應避個嫌的。

      秦晅卻沒讓他迴避的意思,耐心地聽邵萱萱說完,又問了幾味香料,半真半假向他道:「改日也準備些鐵簽、烤架,按她說的那些,準備好東西洗淨瀝乾,再燙些好酒,想必滋味不錯。」

      方硯認真記下,邵萱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其實不過隨口說說,他們這樣鄭重其事……尤其是秦晅,有求必應,倒有幾分追人的架勢。

      邵萱萱那顆小心臟登時又飄搖起來。

      有異性青睞是一回事,被一隻蠍子青眼有加,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在山上待到飯點,才慢騰騰返回寺中。

      臨到睡前,秦晅又吩咐給邵萱萱加床被子。邵萱萱無功而一再不受祿,內心受不住衝擊,終於試探著問出口:「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呀?」

      合作,合作,他提了這麼久,她實在沒看出來自己價值。

      秦晅露出淡淡的笑容:「對你好也不行?」

      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叫人心驚膽戰啊!

     「你不用擔心,我說合作,並不是要你去搏命,等過幾天,你便知道了。」

      他說得輕巧,邵萱萱等得難熬。這個「幾天」實在是漫長,一直到第一場雪落下,山寺附近的菜地裡都積滿了白色的後雪,才終於有了點眉目。

      蕭謹容冒雪趕來,帶了大隊的人馬,當著山寺中一眾和尚的面,浩浩蕩蕩而來,以儲君之禮相迎,用繡滿蟠龍的軟榻將人接下山去。

      邵萱萱坐在後面的馬車裡,悄悄打量了幾眼步履整齊的士兵們,白亮的戈矛倒映著冬日的朝陽,一點兒暖意也沒有。

      一直到車駕進了皇城,邵萱萱才聽到一點兒風聲。

      齊王密謀殺儲篡位,現在東窗事發,已經連夜出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2:19

第四十七回  封賞

      邵萱萱算是明白什麼叫風水輪流轉了,一時風頭無兩的齊王突然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王府中抄檢出大量兵器,甚至還有象徵皇權的冕旒冠和十二章冕服薰裳。

      邵萱萱覺得齊王縱然野心勃勃,也未必會做藏「龍袍」在家裡的蠢事。至於勾結禁軍,闖入儲宮將太子人擄走這樣的莫須有罪名,也實在有些荒謬——明明是小變態自己跑去人家王府,才被追殺的嘛。

      但老皇帝卻對這些深信不疑,老太后說情都不頂用,迅速就給定了罪名。依附於齊王的一干大臣也迅速被清洗,抓了一批,殺了一批,朝野之上登時人人自危。

    秦  晅由蕭謹容護送著回到春熙宮,再一次得到一干人刷副本一樣程度的探望。

      邵萱萱被秦晅拉著串了半天供,太后、皇后傳了懿旨來召見「罪女聶襄寧」時,照樣緊張得不得了。

      秦晅已經被太醫們包圍了,自然沒空再指點她。

      邵萱萱跟著兩個宮人穿花廊、過曲橋、上石階,一直走了一炷香時間,才算到達目的地。

      女人起居的地方果然跟少年儲君的寢宮差別很大,熏香味道濃就算了,還一堆菩薩像,老太太端坐在簾子後的椅子上,邊上鶯鶯燕燕擠了一堆環肥燕瘦的女人,個個都作宮裝打扮。

      邵萱萱規規矩矩地跪了下來,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跪來跪去的,特麼一點兒人權都沒有。

      老太太乾咳了一聲,問道:「下面跪著的,便是聶如壁的女兒?」

      邵萱萱點頭,點完說了聲「是」。

      老太太明顯有些不滿的,但是強忍住了:「聽說是你把太子救了出來的?當真是將門虎女,後生可畏啊。」

      邵萱萱按著秦晅交代的,老老實實地背誦:「太子殿下的安危,事關江山社稷,妾也只是盡力而為。」

      老太太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她邊上坐著的一個宮裝麗人才道:「母后,我看這女孩兒模樣端秀,不如交給臣妾教養幾日,果真如皇兒說的,是個武藝超群,性情溫柔的好孩子,不如就遂了他的意,叫她跟在皇兒身邊,封她個刀人,也不算委屈了她。」

      太后長歎了口氣,起身往內室走去。那麗人便掀開簾子,過來扶她:「好了,你起來罷。」

      邵萱萱見過她幾次,知道這位就是太子生母,當朝的皇后,小心翼翼地道謝:「謝謝皇后娘娘。」

      皇后因為她救了太子,看她倒是很喜歡,拉著她的手道:「好姑娘,隨我回宮去罷。」

      邵萱萱心裡很是忐忑,但跟著她總比跟著那個凶巴巴的老太婆好。

      皇后的寢宮在椒房宮,邵萱萱也算蹭坐了一回鳳輦,滿目的金鳳翩躚,身前身後儀輿、儀車仗勢齊全,宣示著一國之母的無上尊嚴。

      怪不得宮鬥劇裡大家都拚命爭寵,出個門規格都不同,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她正想得出神,冷不丁皇后又問道:「你的武藝,都是同你父親學來的?」

      邵萱萱張了張嘴,心虛地點頭:「是啊。」

      皇后臉上的笑意更濃,簡直跟看只香餑餑似的:「你父親的事情,本宮也略有耳聞,古來忠孝兩難全,難得你這樣通達明理,將來也要更加盡心地跟著皇兒。陛下和太后那裡,本宮也會幫你說說話,可不要叫我失望。」

      邵萱萱除了點頭,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要不是秦晅之前和她提過,「刀人」其實就是類似於貼身女侍衛,看皇后這個反應,還以為她是要讓自己去做太子妃了。

      到了椒房宮,早有女官在門口候著,她們一下車,那女官便道:「娘娘,太子殿下遣了張舜來問聶姑娘的事,已經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皇后回了邵萱萱一個「你看我兒子多重視你」的表情,攜著她的手進去。

      吳有德死了之後,張舜就給秦晅升了官,這時便如吳有德一般,微弓著身,笑著給皇后行禮。他的目光落在邵萱萱身上,便跟她從來都是聶襄寧一樣,一絲看到「邵豉」的神態都沒有。

      皇后拉了邵萱萱坐下,向他笑道:「你且回去吧,這人是我向皇太后討來的,你們殿下要人,叫他自己去討。」

      張舜賠笑道:「娘娘,太子殿下說了,聶姑娘留在您這裡,他是一千個一萬個放心。」

      皇后給他逗得滿臉喜色,又問:「用過藥了嗎?晚膳要多吃一些,他仗著自己年輕,總是要逞強的,你們是他身邊的人,要勤勸勉,可不許幫著出什麼壞點子。」

     「奴婢知道。」

      皇后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便放張舜回去了。

      邵萱萱第一次跟皇宮裡的女人用膳,心裡直打鼓,連筷子都不敢亂夾,這時倒有點想念秦晅了。

      他畢竟知根知底,出點糗也不算什麼,若是撞上他有意為難人的時候,出不出糗,也都不要緊了。

      難道還怕他這種性格的人找不到理由來折騰人?

      皇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如履薄冰,遣退布菜試菜的女官,先下了一箸,慈愛道:「吃吧,別太拘束了,不懂的就慢慢學,不急在這一時。」

      邵萱萱這才拿起筷子,心裡對皇后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多會體諒人的長輩啊,都不用說一句話,她就給你把什麼都想到了。

      不愧是皇帝的女人,這種業務素質,簡直秒殺現代一干高級公關。

      用完膳,皇后又拉著她說了一陣話,又問她救出太子的詳細經過,又要看她舞劍,幸好椒房宮的老嬤嬤給阻止了:「娘娘,您也累了一天了,今日便早些歇下吧。聶姑娘人都在這裡了,要看舞劍,也該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到園子裡去看。」

      邵萱萱決定給整個椒房宮的服務技能都打個滿分!

      這寢宮除了光線沒有現代社會好,裝修得雍容華貴、不落俗套,工作人員還個個都解語花似的,她要是皇帝,肯定下了班就往這兒跑!

      但是當天晚上,皇帝卻沒有來。

      邵萱萱被安置在暖閣裡,滿屋子香氣,黃銅磨製的梳妝鏡前放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花鈿、簪子,連垂落在床前的帳幔都帶著不知名的香氣。

      閨房繡閣,軟榻溫香,莫不過如此。

      邵萱萱卻失眠了,回想起一路行來的種種,總疑心自己還身處夢中。

      宮闈深深,也不知這皇宮裡到底有多少這樣類似的精緻閨房,困著多少女人的韶華歲月——她翻了個身,一面懷念著電腦手機,一面隱隱為即將到來的又一次毒發日擔憂。

      秦晅到底沒有帶她去找空花陽焰,她是他手心裡握著的武器,合用時候可以用來作齊王謀反的證人,不合用時,卻不知會有什麼下場。

      一直到窗戶紙開始泛白,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

      被宮人喚醒之後,她們就急哄哄地給她梳妝打扮,收拾完出來,皇后也正妝容整齊地由貼身女官扶著邁出門檻。

      邵萱萱正奇怪為什麼起這麼早呢,女官就說車駕已經準備好了。

      一早起來,原來還先得去給皇太后問安——邵萱萱現在跟著她,理所當然得隨行。

      老太太不喜歡邵萱萱,連帶著還跟皇后擺了擺譜,都沒留她們吃飯。

      邵萱萱對這個倒是挺能理解的,婆媳嘛,從古鬥到今,真跟母女一樣親熱才奇怪了。

      椒房宮的早膳又養生又豐盛,光粥就有碧梗米粥和御田胭脂米粥,小菜則是香油炒的槐花菜、雞油苕粉涼拌的薺菜、醬瓜彩椒混炒的雞胸肉,還有各色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的點心。

      邵萱萱在儲宮也算見識了不少好吃的東西,到了她這裡,才知道天外有天,美味之上還有美味。

      一頓飯吃得盡興之極,飯後娛樂卻有些無聊——皇后娘娘的消遣居然是抄佛經!

      女官給她在皇后邊上也弄個小桌子,備了紙筆。邵萱萱硬著頭皮跟著抄了好幾張,一個個字東倒西歪,跟颱風過境時候的小樹林似的。

      皇后寫得十分認真,香煙裊裊,襯著這個中年美婦額頭的細紋也虛無縹緲了幾分。

      宮人們幫著研磨,添香,一室寂靜。

      邵萱萱胳膊都酸了,筆下的那一撇就歪了,從印花小箋裡橫插了出去。

      抄了起碼兩個多時辰,皇后才算停筆。邵萱萱悄悄揉了揉胳膊,正想著終於解放了啊,皇后又要彈琴。

      邵萱萱在心裡給她點了根蠟燭,都特麼當第一夫人了,每天的娛樂活動還這麼沉悶,擱現代社會,就是工廠女工還能趁著休息時間刷個淘寶看個偶像劇呢。

      皇后見她沒精打采的,忍不住問:「襄寧,你是乏了嗎?」

      邵萱萱搖頭,猶豫了下說:「坐久了腿有點發麻。」

      皇后招呼宮人來給她捶腿,邵萱萱趕緊跳起來擺手:「不用不用,我跳個幾分鐘操就能生龍活虎了。」

      皇后怔住:「跳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2:36

第四十八回  回宮

      秦晅親自來椒房宮問安,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情了。

      車輪檻檻,隨侍如雲。甫一下車,張舜、方硯等人就把他們的太子殿下抬到了準備好的輪椅上。皇后的女官們行完禮之後,就都急匆匆了迎上來:「殿下,娘娘和聶姑娘還在靜坐,請您去花廳歇一歇。」

      秦晅「咦」了一聲,示意張舜推著她往裡走。

      女官不敢阻攔,緊跟在他們身後。

      殿內熏香清雅,還有宮人操琴,皇后和邵萱萱兩人一人一張氈毛墊子,閉著眼睛安坐在上面。

      秦晅皺眉,「母后,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皇后仍舊巋然不動,倒是邵萱萱迅速睜開了眼睛。

      秦晅暗暗使眼色:你搞什麼鬼?

      邵萱萱比劃:逗你媽開心啊,每天抄佛經有什麼意思?然後就聽皇后娘娘認真地問:「襄寧啊,還需得再坐多久?」

      秦晅眉頭蹙得更緊,邵萱萱被他看得心慌,小聲道:「好了,已經差不多了。」

      皇后這才深吸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女官扶著皇后站了起來,在椅子上坐定。

      秦晅覺得這個便宜娘這幾天真是活潑多了,多的有點兒……驚人。當然,皇后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後,說話還是很溫柔很慈祥很符合一國之母的身份的。

      母子倆東拉西扯說了半天,話題最後還是落到了邵萱萱身上——皇后覺得知子莫若母,兒子來這兒明顯就是犯了相思,想要找個時間跟姑娘說說貼心話,親近親近。是以聊了幾句,就找了借口離開,還把幾位宮人內侍都屏退了。

      除了張舜,大家退下時都是一副「你懂我也懂」的表情。

      年輕人哦,就是凶殘如太子殿下,談起戀愛來也是黏黏糊糊的。張舜一邊斷後關門,一邊就有些好笑,要是見識過太子折騰屋裡那位的手段,大家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

      張舜畢竟跟邵萱萱「共事」過這麼久,多少是知道點小內幕的,可不敢將這兩人的關係簡單想成少年太子和太子妃甜甜蜜蜜的重逢。

      而留在屋裡的兩人,也確實沒有辜負他的揣測——

      秦晅來這兒確實是為了邵萱萱,當然不是因為喜歡,純粹就是她毒發的日子快到了,要來送藥。

      邵萱萱早在聽到宮人通報時候心跳就加速了,耐著性子陪著皇后練瑜伽,口腔都快急出燎泡來了。

      一是身上的毒要發作了,二就是皇后那茂盛的好奇心她已經快要hold不住了!

      她又不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就喜歡教古代宮廷貴婦練瑜伽學什麼養生之道——實在是皇后一直催著想看劍舞,想看飛簷走壁,想看百步穿楊……

      她藏好秦晅遞過來的藥丸之後,拉住他的袖子,可憐兮兮道:「你得給我想個辦法啊,你娘天天念叨著讓我表演點什麼給她看,我又不會武功,就那個擲飛石,也時靈時不靈的!」

      秦晅有點怒其不爭:「這麼多日子以來,你就沒點長進?」

     「你說得容易,」邵萱萱抱怨道,「你就教了我那麼一點點兒東西,我怎麼長進啊——你再不幫我想想辦法,我真的要穿幫了,總不能教你媽跳鄭多燕吧。」

     「什麼真多燕?」

      邵萱萱歎氣,用看老古董的眼光看他:「我說你到底哪裡來的呀,你這種穿越,有什麼意義……總之,我真的快裝不下去了。」

      秦晅沉吟半晌,「不然,我向母后討你回去,在春熙宮待上幾日,學些唬人的花拳繡腿?」

      邵萱萱趕緊點頭,別說花拳繡腿,只要別在被皇后催,就是學跳鋼管舞也是沒有問題的。

      秦晅滿以為這個事情還是比較好辦的,沒想到皇后居然還挺講規矩的,矢口拒絕不說,還催著他回去好好養病。

      邵萱萱失望極了,又不好太積極,只好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離去。

      一直到臨要上車了,皇后才趁著人不注意在太子的腦門上輕戳了一下,勸解道:「身體還未養好,便這般肆意放恣,須知欲不可縱,聲色有節,方能強而壽,如若不然,縱心竭意也只能逞一時歡愉。」

      邵萱萱離得近,聽倒是聽到了,一時間沒能理解意思,直到她說到「逞一時歡愉」,才有點反應過來——臥槽我跟你這個假兒子沒有那種關係好吧!

      秦晅卻是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末了還說了句:「母后教誨得是,兒臣曉得了。」

      邵萱萱啞然,太子一行如來時一樣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齊王逃離京城之後,斷斷續續有軍報送來,邵萱萱雖然身處後宮,多少還是聽到一點兒風聲的。

      事發沒多久,齊王北疆封地的部將就叛變了,與當地守軍發生衝突,傳言齊王妃與齊王世子在亂軍之中身亡,亂軍激憤異常,縞衣素旗奪下多個城池,成功與狼狽出逃的齊王匯合,並與漠北狼軍聯手,眼看戰火在即。

      邵萱萱聽天書似的把這些消息嚥下去,如今看著秦晅若無其事地假扮著太子與皇后周旋,再想到自己其實也已經成為局中人,登時就有些唏噓。

      她聽俞嫣初說過漠北黃沙漫天的景象,也見過齊王靜夜裡吹響胡笳的側影,還從衛延的冰冷的劍下死裡逃生。

      短短數月時間,吳有德喪命,秦晅手足被廢,齊王一干人亡命天涯,自己居然成了當朝太子的預備侍衛……

      人生如寄,生死難料。

      皇后見她悶悶不樂,還道是少年人清熱難盡,隱晦地又來提點——對於兒子,她是諄諄教導,對於「聶襄寧」,卻不能失了皇家威儀。

      太子可是一國儲君,豈能天天跟誰兒女情長?

      後宮講究的是雨露均沾,獨霸未來國君的想法,那是萬萬不能有的,即便是個萌芽,也得消滅得乾乾淨淨。

      邵萱萱無精打采地聽著,心裡卻有些淒然——她來椒房宮這麼久,皇帝還沒來過過夜呢。

      後宮佳麗無數,就是挨個輪過去,也要不少時間。

      看這美麗的女人說得頭頭是道,卻不知每晚獨自對著孤零零的床鋪時,是什麼滋味。

      她不由有些慶幸,慶幸秦晅不是什麼真太子,慶幸自己對他沒產生多少依賴之外的情愫,在這種等閒不等閒都容易起風波的地方,談感情是多麼不理智的一件事情。

      天色漸黯,宮裡四處都點起了燈。

      乾燥的北風在吹經慈湖支脈時帶來了不少濕氣,使皇城的冬夜更加的濕冷,偶有梅花開放,連香氣都似凍住了。

      邵萱萱陪著皇后下了兩盤棋,輸得一塌糊塗,懶洋洋回了自己睡覺的暖閣。燙了腳,上了床,宮人剛剛關門出去呢,窗戶突然就給小石頭輕砸了一下。

      邵萱萱一個激靈坐起來,正要出聲,就聽到一個聲音輕輕道:「聶姑娘,是我。」

      是方硯。

      他是太子的侍衛,居然私闖後宮!

      邵萱萱現在多少也瞭解了一些宮廷規矩,瞬間就聯想到方硯這麼大膽的原因——秦晅早在剛穿越到這裡不久,就敢夜夜出來全城亂逛,各個宮門城門闖遍,派個手下闖一闖便宜老娘的寢宮,想想也是可能的。

      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又把枕頭什麼的塞進被子裡充作身體,輕輕推開窗,跳了出去。

      方硯作內侍打扮,帽子壓得低低的,也不多話,領著她就走。

      圓月當空,夜深露重,腳下甚至有隱隱霜花壓碎的聲音。

      兩人一直行到宮牆邊,方硯才突然掏出九爪勾,甩上高牆,攥住她胳膊,帶著她提氣翻牆而過。

      邵萱萱被秦晅那種暴力的翻牆方法對待過,早在看到他掏出工具時就警惕了起來,沒想到待遇居然這麼好,直接跟著他一起翻了過去。

      一連繞過好幾道門,才終於回到春熙宮。

      經過秦晅的幾輪清洗,以吳有德為代表的一干內侍、宮人乃至侍衛都已經被替換乾淨了。方硯行事,卻還是很小心,帶邵萱萱進來幾乎沒驚動幾個人。

      秦晅果然沒睡,正靠在軟榻上閉著眼睛小憩。

      見他們帶著寒氣進來,懶洋洋道:「如此,方硯你便教她一些粗淺功夫,不求精深,越花哨越浮誇的越好。」

      邵萱萱眨巴眼睛,感激道:「總算你還記得哦。」

      秦晅瞥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全是寒意:「也望你牢記著今時今日的點點滴滴,莫要再做叫我寒心的事情——我這個人,記性向來很好。」

      邵萱萱瞬間就想起自己綁架他的那些事情,手足都有些發涼。

      他一直不提,直到她催眠得自己都快忘記了,甚至開口求助了,才陡然提起。雪中送炭,炭火也是灼熱到能燙傷人的。

      她不能將這火炭拱手送還,赤手捧住,又太過熾熱。

      方硯似不知兩人之間湧動的暗潮,擺了個架勢,喚了一聲「聶姑娘」,虎虎生風地打了套拳。邵萱萱本來心裡就亂,被他晃得眼花繚亂,秦晅也搖頭:「太難了,再挑簡單些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2:54

第四十九回  馬步

      邵萱萱簡直舉雙手贊成!

      是啊!真的太難了!

      方硯無奈,拿了匕首,挑架勢好看的招式耍了幾下——他本來就身材頎長,這幾下如行雲流水,漂亮至極,邵萱萱立刻就開始鼓掌。

      方硯的臉刷紅了,那情緒有點類似於高中生算出來六加一等於七,被人圍著誇「好聰明」。

      他瞄了秦晅一眼,對方也挺瞧不上邵萱萱那眼光的,鄙視地說:「就先教第一三五式吧。」

      全是最華麗,最不實用的。

      邵萱萱還有點擔憂,「會不會太難了?」

      秦晅不耐煩:「那就先扎一晚上馬步。」

      邵萱萱不敢再還嘴,踢踢腿,甩甩手,開始熱身。

      方硯無措,秦晅磨牙:「你幹嘛?」

     「熱身啊,」邵萱萱還挺有理的,「運動前不熱身,扭傷了咋辦?」

      這樣就能不扭傷了?秦晅哼了一聲,給方硯遞了個眼色。

      方硯乾咳一聲:「聶姑娘,咱們開始吧。」

      邵萱萱對他印象不錯,但因為有衛延的前例,她還是努力告誡自己,這些人看著好說話,其實都是被洗過腦的,不發作時是小帥哥,一發作就是黑寡婦!

      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方硯放慢動作又示範了一遍,邵萱萱憑著記憶抬腿扭頭伸著胳膊把匕首往前遞——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方硯眼皮跳了跳,秦晅乾脆翻身眼不見為淨……

      最後還是蹲馬步,蹲馬步是基礎,基礎中的基礎,下盤不穩,一切都免談!

      都不用別人來揍你,自己就摔了。

      邵萱萱覺得時間突然就慢下來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胳膊、小腿、大腿上好像都爬滿了螞蟻,又癢又麻。

      她忍不住就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眼珠子四處亂轉。

      方硯端了條凳子坐在不遠處,秦晅身上蓋著毯子,一動也不動,應該是睡著了,窗戶上倒影著外面侍衛的影子……

      邵萱萱最後還是選擇了方硯作為搭訕的對象:「方硯,你多大了?」

      方硯抬了抬眉毛,沒吭聲。

      邵萱萱說了這麼一句,就覺得小腿的麻癢驅散了點,當下也不管人家愛不愛搭理自己,繼續道:「十八有了吧?哎,你多大開始學功夫的呀,好厲害,就剛才那幾招,簡直帥斃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方硯正猶豫要不要回答呢,一直沉默的秦晅坐了起來:「方硯,你先出去。」

      方硯趕緊站起來往外走,邵萱萱也閉上了嘴巴,忐忑地看著秦晅。

      秦晅瞅著她,冷笑:「腿酸,想找人說說話?」

      邵萱萱咬咬嘴唇,是啊,很明顯嗎?

      秦晅拿過放在床邊的腋杖——這還是用她當時畫的圖紙做的呢——慢慢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桌邊,坐下。

     「繼續說唄。」

      跟你有什麼好說的!

      邵萱萱心裡挺嫌棄的,等秦晅又催了一句,才問:「那我就說了啊……你幹嘛非得讓我扮聶襄寧呀?」要假裝成另一個人,其實壓力還真的挺大的,尤其還是在人精遍地的皇宮。

      秦晅的手腕還在恢復,捏著茶杯擺弄了幾下,又試圖去拎茶壺,手軟塌塌的,試了幾下都沒能拿起來。

      邵萱萱「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秦晅放下水壺,扭頭看她:「很好笑?」

      邵萱萱乾咳,秦晅抬腿在她小腿上輕踢了一下:「站直,再往下蹲點,背挺直。」

      邵萱萱的表情塌了下來。

     「嘴巴也別停,繼續說。」

      邵萱萱甕聲甕氣道:「你又不理我,自說自話有什麼意思?」

      秦晅掀了掀眼皮,「你真想知道?」

      邵萱萱期待地看著他,秦晅端起茶杯喝了好幾口,才慢慢道:「小皇叔什麼目的,俞嫣初什麼目的,我便是什麼目的。」

      邵萱萱愣了愣,齊王的目的……難道不是……不是因為喜歡聶襄寧?

      俞嫣初的目的,也不是內疚?

      邵萱萱醞釀再醞釀,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鎮定:「哦,那他們是什麼目的啊?」

      秦晅瞄了窗外一眼,隨口道:「聶如璧還活著的話,應該和他有關係,想來不是財就是權了——這具身體有留給你什麼記憶嗎?」

      邵萱萱搖頭,隨即意味到他這話的意思:「難道……你有『他』的記憶?」

     「沒有。」秦晅否認道,「我以為你有——你擲飛石不是時靈時不靈的麼,沒準她還給你留了別的東西。」

      邵萱萱不吭聲了,關於這點,她倒是真留意到了,還幻想著能試試激發下潛能,沒想到他居然也留意到了。

      秦晅見她一副完全在狀況外的樣子,有點後悔提起這個話題了,又開始挑剔邵萱萱蹲馬步的姿勢。

      邵萱萱本來就蹲得夠累的,被他在胳膊上敲一下,小腿踢一腳,登時汗就留得更多了,死命咬緊了嘴唇都忍不住顫抖。

      秦晅落井下石地在那練習用手抓腋杖,抬起來之後,巍巍顫顫地伸過來架在邵萱萱肩膀上——邵萱萱明顯感覺到枴杖往後背劃去。

      那個位置,命門穴可不能亂碰的!

      邵萱萱下意識就要多躲開,人有了動作,才發現腿已經麻了,居然完全動不了。在她腦袋反應過來之前,身體——主要是上半身——率先做出了反應,肩膀微微一沉,稍一側身,十分自然地就躲過秦晅沒什麼技術含量的一拐。

      邵萱萱吁氣,還好自己反應快!

      秦晅卻蹙緊了眉頭,這個身體,果然和自己的身體一樣,殘留著上一個主人的使用習慣。

      邵萱萱一點兒武功不會卻能不經意間按著身體的習慣避開危難,而他,明顯能感覺到這具身體先天不足帶來的一些限制。

      要不是這樣,那天也不至於中箭受傷,落到邵萱萱這丫頭手裡,甚至被齊王手下追殺。好在他應變夠快,暗中留了暗號,蕭謹容也沒叫他失望,兩人一明一暗,成功將齊王引入圈套,順便拔除了禁衛中的俞氏舊部。

      俞嫣初當時能隨意出入儲宮,多半也有這些人的相助。

      總算也是殊途同歸,沒耽誤正事。

      秦晅的眉頭很快舒展開了,不動聲色地喚邵萱萱起來,「天也快亮了,我讓方硯送你回去。」邵萱萱苦著臉點頭,心裡卻有些不甘願,住在皇后那兒固然吃的好穿的好,但是每天都要去刷太后,冷言冷語就算了,天天給這麼個不是自己祖宗的壞脾氣老頭頭跪,真的非常非常的討厭啊!

      還有就是皇后總想著要看舞劍,她實在是搞不來!

      小變態現在脾氣好了不少,也不再有事沒事就想ooxx了,在儲宮待著,綜合安全係數還是比較高的。

      邵萱萱糾結地看著秦晅,最後說:「這麼晚了,不如我明天再回去吧?」

      秦晅的視線瞬間就拉長了:「你這算是……自薦枕席?」

      薦你妹!!

      邵萱萱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評價,拉開門就沖方硯道:「走吧走吧!」

      方硯當然不會聽她的,站在原地看向屋內的秦晅,秦晅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方硯只得跟上已經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的邵萱萱,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太子殿下剛剛似乎……挺高興的。

      他們仍舊是按原路返回的,黎明將至,整個皇宮都在沉睡,只有長明的宮燈和值夜的禁衛還清醒著。

      臨到了椒房宮,邵萱萱的腳步慢了下來,方硯是不喜歡多話的人,她走得慢,他也就耐心放慢腳步著,亦步亦趨,連催促的話都沒有。

      再翻過一堵牆就是椒房宮了,邵萱萱深吸口氣,仰頭看著方硯將九爪勾甩上去,帶著她,輕輕在牆上蹬了幾下就爬到頂了。

      牆後確實一片燈火通明,邵萱萱一愣,方硯已經比她先反應過來,拽著她迅速落入草叢,輕聲道:「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瞧瞧出了什麼事情。」

      邵萱萱望著人來人往的遊廊,和那幾個跟著侍女,明顯是從太醫院過來的老頭子,低聲道:「似乎……是皇后……或者是住皇后房間的人出事了。」

      皇后的房間能住什麼人,皇子們都大了,皇女們也不大可能住在這裡……唯一可能下榻的,就只有皇帝了。

      無論是皇后出事還是皇帝出事,都將是震動社稷的大事。

      方硯不敢托大,打算先帶著邵萱萱回去儲宮再說,才剛將九爪勾拋上牆頭,驀然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怒喝:「什麼人在那裡?」

      緊接著,大片的火光和人群就朝著他們的方向圍攏了過來。

      隨著夜風顫動的火光照在臉色發白的邵萱萱和方硯臉上,也將他們的影子曲扭、映射在高牆上。

      就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突然有晨鐘敲響,接著便是一聲傳染一聲的的破曉鼓聲。

      秦晅說的沒錯,天確實要亮,只是他們倆,卻未必等得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3:10

第五十回  遇刺

      老皇帝甫一從人群中出來,方硯就老老實實跪了下去。邵萱萱被他拉了一把,也跟著跪了下來。

      老皇帝瞪著他們兩人,冷笑道:「深夜擅闖皇后寢宮,該當何罪?」

      皇后趕緊跟著在她邊上跪倒:「陛下,這便是那個救了太子性命的女孩兒,臣妾看她通達明理,故而養在身旁。今晚……少年人情熱,一時做錯事情,也是難免的。」

      方硯沉默著不敢搭腔,母親總是心疼兒子的,說兒子一時情難自禁失了分寸,總比包藏禍心別有所圖好得多。

      邵萱萱和方硯這個事情,本來就是可大可小的——往大說,私闖後宮就是十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往小了說,方硯現在是個「內侍」的打扮,邵萱萱又是個姑娘……拿皇后那句少年人「情熱」,也確實解釋得過去。

      老皇帝卻沒這麼容易對付,盯著邵萱萱和方硯看了一會兒,忽道:「你是哪個宮的?朕怎麼沒見過你」

      方硯被秦晅提拔上來之後,直接就帶了出去,皇后認得他,老皇帝卻是認不大得的。

      皇帝越看越覺得眼熟,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就見一個小宮人急匆匆跑來,驚呼道:「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落水了!」

      邵萱萱扎了一晚上馬步,現在又在寒夜裡跪著,精神高度緊張地同時就有點恍惚,錯耳聽成了「太子殿下裸睡了」。

      裸睡就裸睡,很嚴重嗎?還得大呼小叫得什麼人都知道?

      方硯最先反應過來,也不管皇帝還讓他罰跪呢,跳起來直接就往外衝——等皇帝回神要人攔他,他早已經跑遠了。

      邵萱萱跟著想要效仿,迅速就給最近的兩個老內侍給攔住了。

      皇后卻在心裡鬆了口氣,要是被皇帝發現方硯的真實身份,那才是真正捅了天大的簍子!

      在心裡把人過濾了一遍,迅速就想到了三皇子的生母王貴妃身上。

      自己兒子的儲位坐得雖然穩,覬覦的人也不是沒有,剛剛匆促出京的齊王,就是其中一個典型。老皇帝未必真不知道太子在其中有動手腳,但齊王是弟弟,不是兒子,想來自己丈夫也就是礙著皇太后的面子不好做太絕。

      如今太子設套,齊王也鑽了,皇帝自然是順水推舟的,只是……皇后心驚肉跳地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皇子這隻小黃雀,可是皇帝的親生骨肉。

      而且,還是王貴妃的兒子。

      女人對這種事情天生敏感,這又是個母憑子貴的時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見皇帝聽到兒子落水的消息後,一點兒沒有要趕去探望的意思,心裡登時涼了一截,淒然地喊了一聲「晅兒」,再顧不得什麼,爬起來也往外跑去。

      隨身侍奉的女官和內侍們趕緊跟了上去,皇帝猶豫了片刻,歎了口氣,朝著皇后離去的方向踱步行去。

      邵萱萱哆嗦著爬起來,卻沒跟著去湊熱鬧。

      小變態那種人,怎麼死也不可能是淹死的吧……她也沒管那些宮人內侍們,自顧自往暖閣方向走,進了房間,就要關門。

      房門卻被抵住,一個身量嬌小的宮人探進頭來,喚道:「聶姑娘,我們娘娘……您就這麼不管了?」

      邵萱萱無語地看著她,我剛剛死裡逃生啊,你們娘娘是一國之母,皇帝跟她是一家人,我不出現才比較合適吧?

      宮人卻執著地拿手撐在門上,「聶姑娘——」

      邵萱萱真的很想直接脫了衣服鑽到被子裡閉上眼睛裝死算了,但是她這樣瞧著自己,是顯得自己挺冷血的。

      她認命地歎了口氣,鬆開按在門上的手:「算了,咱們走吧。」

      宮人提著盞宮燈,在前面替她引路——今晚這一番熱鬧,想必明天一早就要傳得沸沸揚揚了。

      邵萱萱想起老太后那張凶巴巴的老臉,登時就更加不想摻進這趟渾水裡了。

      這小宮人看著嬌小,走得倒是很快,襦裙下擺小幅度的顫動著,分花拂柳,輕盈美麗得像是朵黑夜裡倒垂著隨風輕晃的百合花。

      邵萱萱跟在她後面,只覺這花香一陣陣自她身上傳來,迷迷糊糊走了一陣,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

      她這一跤摔的極重,腦子也瞬間清醒了幾分,驀然意識到周圍居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冬日花木稀疏,那點燈光撒在禿枝上,像是將枝梢也點燃了一般。

     「哎呀,聶姑娘,你沒事吧。」

      那宮人說著就想把宮燈放下,手一抖,燈摔到地上,那股香氣更濃了。

      邵萱萱下意識就屏住了呼吸,身體卻已然不受控制,歪倒在地上,眼皮更是重逾泰山。她用盡了力氣咬住舌頭,咬出滿嘴血腥味後才終於睜開一線眼皮。

      地上的宮燈已經快要燃盡了,那截柔軟的襦裙下擺近到了眼前。

      邵萱萱勉力想要再看清楚一些,眼睛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想要呼救,喉嚨也完全發不出聲音。

      這時她才有些後悔,自己怎麼沒有好好跟著太子他們學點功夫。

      襦裙終於動了動,她似乎蹲了下來,袖子裡白亮的匕首也露了出來。邵萱萱曲了曲手指,想要避開、想要逃跑,卻最終一點兒動作都做不出來。

      匕首尖抖得很厲害,但還是在一點點逼近。

      都這麼害怕了,你特麼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殺我啊!

      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啊!

      匕首在她胸前停了好一會兒,又猶疑了一會兒,挪到了她纖細的脖子上。

      劇烈的疼痛襲來時候,邵萱萱終於憑著短暫的刺激成功睜開了眼睛,本能的求生欲讓她反手握住了血淋淋的刀刃,翻轉手腕……

      俞嫣初說這套小擒拿手精妙無雙,果然不是在奉承。

      那宮人「啊」的驚呼了一聲,也跌倒在地,鬆開匕首往後退去。但她跌倒時腳勾到了邵萱萱的左腿,裙子下擺還被邵萱萱壓住了,這麼一動,登時就連帶著拖著她一齊往前。

      她的叫聲更加尖銳,邵萱萱也給拖得血流更快,疼痛也更劇烈!

      臥槽最毒婦人心啊,你拿刀抹我脖子就算了,現在被我搶到武器了特麼的還不放過我,拖著我跑你跑不了的好不好!你行行好讓我少流點血啊!

      邵萱萱覺得自己應該還是可以搶救一下的,這個出血量頸動脈肯定沒破!

      可這個不專業的殺手要是再拖著自己跑,那可真就要玄乎了。

      邵萱萱一手捂著血流如注的脖子,一手還拿著那把奪過來的匕首,伸手要去撥自己已經沒有意識的左腿——至少,把那裙子先扯出去啊!

      被人拖著走很痛,中毒加失血更可怕,她現在一是冷得發抖,二是怕得發抖。

      歸納起來就是,抖抖抖抖抖。

      宮人似乎也終於意識到自己跑不動似乎是被邵萱萱限制住了,急匆匆瞥了一眼只看到邵萱萱滿是鮮血的脖子和手掌,直接就哭叫了出來:「聶姑娘,你好好去吧,你就是做鬼也不要怪我,都是太后讓我做的,你去找她吧!你去找她吧!」

      說話間,又死命地扯著裙子把邵萱萱拖行了起碼三四米。

      邵萱萱實在沒辦法了,血壓根止不住啊,越動流的越快!真的好想好想砍死你這個不稱職還特麼膽小如鼠沒擔當的罪犯!

      她抓著匕首,努力回想著秦晅之前教導的那些訣竅,甩腕,出刃。

      那點寒光帶著自己身上的血光,「噗」的一聲直刺入這人的肩膀,「砰」的一聲,宮人撲倒在地上,肩膀處漸漸滲出了一些血跡。

      不知是不是真的摔到腦袋了,臉磕在地上之後,她就沒動靜了。

      殺人犯居然還會裝鴕鳥,簡直了!

      邵萱萱手忙腳亂地扯袖子解腰帶摀住自己脖子上的傷口,掙扎著爬起來,那宮人下的迷藥十分強勁,這樣的劇痛之下,藥效似乎又要發作了,得趕緊找到人求救才行。

      這宮人混在皇后寢宮的,這地方都不安全,邵萱萱踉蹌著往儲宮方向跑去,眼前的花木卻都跟沒帶3D眼鏡時看到的電影屏幕似的,好像連地上的碎石都是雙影的。

      方硯,方硯——

      邵萱萱單手在假山石上撐了一下,繼續往前跑去。後宮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那麼大年紀的老太太了,每天吃齋念佛,作起來就殺人。

      哪家的菩薩也不敢保佑你這樣的人哇,怪不得小兒子謀反,皇長孫被人魂穿!

      她努力讓自己不睡著,嘴裡絮絮叨叨地嘀咕著,一時是「我不想死」,一時又是「死老太太」,走到宮門口時,終於遇到了禁衛。

      他們也被邵萱萱的樣子嚇到,扶住她一邊喊了聲有刺客,一邊就要把人往皇后的寢宮裡送,好歹她之前也住這裡了。

      邵萱萱卻不敢回去了,用血糊糊的手推他肩膀:「帶我去見太子,見太子!」

      她一說話,血流的更快,場面實在太過驚悚。

      禁衛被她「我馬上就要死了,趕緊帶我去留遺囑」的決絕態度嚇到了,猶豫了大約三四秒,咬牙說了句「不管了」,打橫將她抱起來,往儲宮衝去。

      邵萱萱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脖子,一邊盯著他,一邊心疼地看了看兩人身後道上留下的點點血漬。

      跑的時候不要顛我啊,這樣血流很快,血流完了人就要死了。

      省著點啊,這血又不是大姨媽的!

      這是她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3:26

第五十一回  「父女」

      邵萱萱醒來的時候,脖子上已經結結實實裹上了一層白紗,手上也厚厚的一層。

      她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一扭頭,就看到了披著被子,坐在一邊的秦晅。

     邵萱萱:「……」

     秦晅:「……」

     「我……」邵萱萱眨巴了下眼睛,鼻頭發酸,終於還是忍住了眼淚,「我沒死吧」

      秦晅用看傻逼的眼神看她,死人還需要包紮?不過他雖然死過,也確實不知道死人要不要包紮傷口。

      邵萱萱摸完了脖子,又在自己臉上輕捏了兩下,這才放下心來。

      秦晅問道:「你昨晚究竟怎麼回事?」

      邵萱萱憤然:「你娘宮裡的一個小宮女偷襲我,先給我下藥,接著就跟我亮刀子,幸好我跑得快!」

      秦晅正要說什麼,邵萱萱又道:「她自稱是太后派來的——老太太也太狠了吧,我好歹也算她孫子的救命恩人!齊王是她兒子,你就不是她孫子了?」

      秦晅抿緊嘴巴,裹緊被子往後靠了靠。

      邵萱萱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才想到問他:「那你又是怎麼了,怎麼掉水裡了?」

      秦晅深吸了口氣:「我不掉水裡,你們能這麼快回來?」邵萱萱「哦」了一聲,四下張望:「方硯呢?」

      秦晅沒應聲,邵萱萱心裡驀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沒有回來?」

      屋子裡靜悄悄的,窗戶緊閉著,天光從窗戶紙透進來,跟屋內的燈光匯合,將桌案、椅子照亮。

     「方硯他……」

     「以後不要在人前提起他了,」秦晅淡淡道,「春熙宮沒有這樣的人,其他宮裡也沒有。」

     「沒有?」邵萱萱幾乎要跳起來,那可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沒有了是幾個意思。她還要再說什麼,秦晅裹著被子往前挪了挪,壓低聲音道:「難道你想他回來當太監?」

      邵萱萱啞然。

      秦晅靠坐回去,隔了一會兒,踢她道:「去給我倒杯茶來。」

      邵萱萱扁了扁嘴:「我是病人。」

      秦晅扯了一下被子:「要不是我,你還想回來養病?皇宮裡要想要讓誰消失,多的是辦法。」邵萱萱想到方硯,默然無語。

      方硯昨晚跟著她一起去了皇后寢宮,若是被皇帝知道他是男人……邵萱萱抖了抖,這算是她「聶襄寧」被捉姦,還是皇后娘娘被捉姦啊?

      哪個聽起來都挺可怕的,哪個估計都夠讓老皇帝不開心的。

      秦晅又踢了她一腳:「快去。」

      邵萱萱慢慢爬坐起來,下床趿著鞋子吧嗒吧嗒走到桌前,倒了兩杯茶,自己先喝了,才拿著剩下的那杯過來,遞給秦晅。

      秦晅盯了會茶,又抬頭來盯她——最近,邵姑娘的譜越來越大了,頗有給了點顏色就開染坊的架勢。

      他接過茶,喝了一小口,塞回到邵萱萱手裡:「太燙了。」

      邵萱萱狐疑地看他一眼,再去看茶水,她剛剛喝過,這點熱氣都看不出來了,怎麼可能熱?

      她轉身想走,秦晅攔住:「就這麼端著吧,涼了我還要喝。」

      邵萱萱:「……」

      秦晅「咳咳」咳了兩聲,再一次靠回到床頭。

      邵萱萱這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這是要讓自己做茶几啊!人權呢!!她迅速地就端著茶杯要往回走,秦晅早料到她會有這個反應,「敢走回去試試,我一定叫你脖子上的傷口再添兩道。」

      邵萱萱果然停下腳步,深吸了口氣,猛然仰頭把杯子裡的水給喝了下去。

      這下,倒是輪到秦晅愣住了。

      邵萱萱挑釁地拿眼神看他,一副「老娘就是喝了你能怎麼辦」的囂張架勢。秦晅無語,你是喝了,可你還是乖乖聽話停下來,沒敢回去呀!

      秦晅實在搞不懂邵萱萱這個自豪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反抗一半比完全不反抗高貴很多嗎?

      說她骨頭硬,她也老老實實把事情都做了;說她軟,現在還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不服氣不甘心不聽話的訊息。

      秦晅思考了很久,才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我閨女出閣後住得很遠,明明是想我去看她的,偏偏每次見了面,總是要冷言冷語的奚落我。我是個粗人,不知女兒的心事,從此就不再去,哪知世事無常,竟然就到了這裡,沒了見面的機會。

      秦晅細一思量,總覺得邵萱萱這模樣跟那人描述裡的女兒差不多。

      我看起來很像你爹嗎?

      莫非你爹小時候常常打你?

      秦晅皺緊了眉頭,瞅著邵萱萱:「你同你爹,也都這麼講話?」

      邵萱萱得意的表情瞬間就僵硬了,小變態你說這話什麼意思!這和我爸爸有幾個關係?不過……她的人生裡好像是有這麼一段叛逆時光,老爸說什麼都要反駁一下,大約是在……初高中的時候吧。

      十幾歲的年紀,身上的骨骼正開始發育拔節,但又不夠堅硬,父親的身影沒小時候那麼高大了,但也還是自己堅強的後盾,於是就變成了這樣既要反抗又不敢堅持到底……

      俗稱,中二期。

      邵萱萱默默打量了自己一眼,這個身體確實才十五歲啦,但她的心智是成熟的,難道還要再中二一次?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秦晅,他跟她老爸當然是不像的,但是他現在這個形象,也確實跟自己中二期的老爸有那麼點點像……

      足夠強大,又不夠強大。

      邵萱萱露出了恍然的表情,秦晅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傻妞都想明白了,他居然還沒有明白!

      秦晅心情瞬間就壞了起來,穿越到這裡之後,他可是時刻都沒有放鬆過,學偽裝、學寫字、學認地方,防老爹防老娘防奶奶防手下防弟弟防叔叔……

      目之所及全是敵人,一點兒也不敢小覷。

      好不容易發現邵萱萱這樣一個跟他一樣沒有任何根基,還特別蠢特別好揉捏的角色,徹徹底底馴服之後,居然開始暴力反抗——綁架他!

      改成懷柔政策之後,又莫名其妙朝著詭異的方向發展。

      難道自己真的有什麼地方特別像她老爸?

      秦晅記事之後就沒見識過父愛,壞的回憶倒是有不少,登時就覺得自己最近肯定對她太仁慈了。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種跟被小動物踢了一腳的程度的反抗,其實倒也沒那麼討厭。

      比起明明在哆嗦還堅持綁架他的邵萱萱,還是這樣的更加可愛一點。

     「可愛」這個詞,也是從邵萱萱那裡學來的,更加簡潔一點,還可以用「萌」來代替。

      邵萱萱那天在瓷窯山上看到一隻因為慌不擇路最後撞到方硯小腿上的灰毛兔子時,就蹦出來這麼一句:「哈哈哈哈,這個兔子萌死了啊!」

      那兔子後來也確實死了,萌萌噠進了他們的肚子。

      大約是太活潑了,肉有那麼點柴。

      秦晅揉了揉太陽穴,「再去倒一杯來。」

      邵萱萱想明白之後,很為自己這麼一把年紀了居然還中二羞愧,安安靜靜又去倒了一杯。秦晅也沒再挑剔,拿過來就乾乾脆脆喝了。

      大權在握的感覺雖然好,他也還沒做好當人父親的準備。

     「最近呢,」秦晅把空掉的杯子還給她,「少到處亂走,盯著咱們的人實在是不少。」

      邵萱萱點頭:「你是指……」她壓低聲音,「太后娘娘?」

     「她當然想對付你,但想對付我的人,就未必是她了。」秦晅見她還有點茫然,更加明顯地提點了一下,「這兒可不只一位娘娘。」

      邵萱萱的眼睛亮了一下,臥槽,就說這個感覺這麼熟悉!

      這就是宮鬥啊!

      女人間的戰爭,以生殖能力為基礎,智商為武器,外戚和運氣為助力的宮斗啊——

      邵萱萱腦子裡瞬間就蹦出無數個熟悉的劇情,狸貓換太子啦、麝香墮胎啦、謀殺親子啦、太子偷小媽逼姦胞妹啦……等等,後面這個好像是隋唐演義裡的劇情。

      邵萱萱陡然想起來,當太子的好像還真沒幾個當主角的,即便手裡好牌一大把,最後也會被男主KO掉。

      她忍不住又去打量秦晅,長相滿分,性格負無限,做的那些事情……也挺小BOSS感覺的。

      最可怕的是那個適應力,一般人穿越了,誰不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也就他,一來就兢兢業業扮演著「太子」這個角色,喊人父皇母后也沒半點心理障礙。

      一副老子就要在這裡好好混出點名堂的樣子。

      那個關於他過往的疑問再一次冒了出來,卻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

      問了也一定得不到回答的,看他對空花陽焰守口如瓶的模樣就知道了。

      這個人,最相信的人大約也就只有自己了。

      要是有機會的話,邵萱萱倒是很想問問他爸爸:你到底是怎麼教育的,到底要怎麼樣的人生經歷才能讓他在別人的人生裡這樣如魚得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3:41

第五十二回  兄弟

      秦晅對皇帝是沒有多少感情的。

      局外人才能把局勢看得分明,早在他來這裡之初,就看到了囂張跋扈的太子光鮮背景下的巨大危機。

      當朝太子,國之儲君,居然在手上攢了那麼多平民女子的命案,寢宮裡的大太監還是別人安插進來的,寢宮的侍衛這麼多還能讓刺客如入無人之境……

      少年人犯錯當然沒有問題,但是連續犯這樣多的錯,還是被那麼多雙眼睛看到的錯誤,父母卻仍舊溺愛如常,就有點問題了。

      秦晅躺倒下來,在枕頭上翻了個身,看著屏風外已經躺平熟睡的邵萱萱扯了扯嘴角——剛剛被刺殺過,現在卻睡得這麼安穩,也只有她了。

      他閉上眼睛,整個房間卻在腦內清楚明白地重現了出來,連被邵萱萱拉到床邊沒有搬回到桌子邊的椅子都記得。

      還有聲音,女孩子輕柔的呼吸聲,燈芯燃燒的聲音,風吹到窗戶上引起的輕微震動聲,外面守著的侍衛們將身體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腳上落地的腳步聲,走動時衣料與衣料輕輕摩擦的聲音……

      什麼都握在手裡的感覺確實很好,好到像在做夢,只怕夢醒後還只剩下那片黑暗。

      這些,本都應該與他無關。

      可是,只要努力伸一伸手,抓一抓,便都能夠永遠切切實實落到他身上了。

      秦晅翻了個身,手腳的肌腱仍然還沒有完全恢復,遲早是能恢復的,如今他生在他人的眼皮底下,即便死了,也注定有那麼多人會知道。

      他有了一個時常被人惦記起來的名字,雖然並不屬於他。

      但名字這種東西,就跟山谷裡的低窪處一樣,只要長期為水流侵佔著,自然就會被稱為山澗。

      這樣危機四伏的地方,秦晅卻在苦難裡覺察了快樂,有這麼多人,陪著他一起在權勢中掙扎,起碼是不孤單的。

      冬夜漫長,這一年的冬雪來得浩蕩而無聲息。

      邵萱萱在宮人的幫助下洗漱完後,湊到窗前,看著院中積滿白雪的枯枝感歎:「好大的雪啊。」秦晅也難得來了興趣,裹著厚厚的大氅,在宮人的攙扶下走到門外,甚至還伸手摸了摸冰涼的白色雪塊。

      皇后一早就來了,一是探望兒子,二是來看看邵萱萱的傷勢——這兩樁突發事件,倒是把昨晚方硯的事情給壓下去了。

      皇帝的怒氣似乎也消散了,如同往常一樣,沒再繼續追究下去。

      甚至還來兒子的病床前略坐了一坐,仍舊是父慈子孝的模樣。

      邵萱萱在皇后宮裡住了這麼一陣子,又在秦晅那兒得了暗示,這時才注意到一些以往完全沒有留意到的小細節。

      作為皇帝,他對太子的要求確實顯得過於「寬鬆」了,甚至達到了「溺愛」的程度。

      邵萱萱甚至覺得,老皇帝就像個巨大的鐘擺,一時緊繃得似要蕩到鍾盤的頂部,一時卻又懶洋洋地垂落到底。

      秦晅卻沒她這樣多的比喻,只冷笑著說:「虎毒尚不食子,他不過是狠不下罷了。」

      邵萱萱覺得他有時候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這話要是傳出去,再誅心沒有了,偏偏他就說得這樣輕鬆。

    「要成大事的人,最忌諱這樣猶疑不定。」秦晅道,「難怪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他也學邵萱萱的語氣,把老太后喊得接地氣意味十足。

      邵萱萱拿出聊宮鬥片的勁頭,認認真真分析:「其實這個世襲的終身傳位制度就不合理,要是能跟我們那一樣定期選舉,有任期,那就沒那麼多事情了。你行你上,不行就閉嘴,是吧?」

      秦晅乜眼看她,邵萱萱把嘴裡的糖糕嚥下去,拍馬屁道:「我覺得你就挺合適當皇帝的,真的。」

      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這兒就沒他的六親,先天條件得天獨厚),陰險狡詐,毫無操節,完完全全的帝王加點嘛。

       秦晅姑且把這些當做讚揚接收了下來。

      養了幾天病,溫溫柔柔的三皇子秦昭來探望了——他前腳才進來,皇后那邊就得到了消息,急火燎燎地就往春熙宮這邊加派了好幾個人。

      秦昭自己卻像是什麼都不知道,關心過兄長的傷勢,又送了自己珍藏的不少補藥,絮絮叨叨地叮囑秦晅一定要謹遵醫囑,好好休養。

      還把他上次提到的尼拘國的香料佛焰草研製的什錦素湯給送了過來。

      躲在屏風後面的邵萱萱都聽得有點感動起來,這位小皇子無論是性格還是模樣,都挺討人喜歡的,皇帝要是偏心,其實也挺好理解的嘛。

      誰叫皇家選繼承人不考試呢?

      也弄幾門功課,從小到大一路考過來,大考小考隨機抽考,最後填報志願,願意當閒散王爺的就寫「藩王頭銜」和自己想要的封地,想當太子的就寫「長大後我想成為爸爸這樣偉大的君王」,再列一列自己的治國之道,搞點技能演示啊畢業作品展覽啊論文答辯啊什麼的。再由民間百姓投票測試人氣,百官投票作為專家組意見,最後計算綜合得分……被PK下去的大不了就參加挑戰賽啊復活賽啊……

      邵萱萱打住了狂野發散的思維——越想越腥風血雨的感覺啊,簡直就是皇家版「我是太子」、「尋找繼承人」、「儲君海選」嘛。

      娛樂性倒是不錯,應該還能拉動不少相關產業。

      她這邊天馬行空地幻想,兩個貴族少年那邊也聊得火熱,三皇子走的就是典型的閒散王爺畫風,就是缺個封號而已。

      兩人的話題很快就從美食轉移到了美景,最後還是落在了美人身上。

      太子已經十七歲了,要不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幹多了,早到了可以準備大婚的年紀。皇后當然一直留意著大臣們的適齡閨女,蕭謹容的胞妹,就是她心裡十分屬意的一個人選。反倒是皇帝,對這個事情不大著急的樣子。

      秦晅耐心地聽著秦昭介紹著各家名媛的品貌性格,突然道:「三弟你屬意哪家姑娘呢?」

      秦昭露出了個羞澀的笑容:「愚弟還小,不著急。」

      秦晅於是也回了一句:「愚兄也不著急。」

      邵萱萱暗暗感慨,就是啊,你們現在都還未成年呢,成天女人女人的,還能不能好好學習了?

      說到這個,邵萱萱又蛋疼地想到,自己這具身體,至今都還沒來過例假呢。

      古人的發育還真是晚啊——

      也幸好發育晚,要不然還得發愁衛生巾的事情……

      秦昭說了半天女人的話題,終於有點口乾舌燥,喝完了杯子裡的茶,起身告辭。

      秦晅又在弟弟面前裝柔弱,軟綿綿地靠椅子上,讓張舜代自己送客。

      一直等他出去了,邵萱萱才從屏風後出來——她因為脖子受了傷,說話聲音都特別小,生怕震裂了傷口:「終於走了哦。」說著,順手就拿眼睛去瞟那盅號稱加了佛焰草的什錦素湯。

      她倒不是貪吃,單純就是聽到那個草裡面帶個「焰」字,聯想到了「空花陽焰」,想碰碰運氣罷了。

      秦晅看出她的想法,難得沒為難她:「想嘗嘗,那就吃吧。」

      邵萱萱衝他笑笑,立馬拿了小碗動手舀湯,喝了一大口之後,她咋舌道:「你們管這個叫佛焰草?這就是香茅吧!」

      秦晅「哦?」了一聲,問:「你們那裡也有這種草,叫香茅?」

      邵萱萱點頭:「是啊。」

      秦晅便問:「那這湯你能做嗎?」

      邵萱萱尷尬搖頭,隨即又道:「不過香茅麼,一般泰國菜裡挺多的,泡茶喝喝也行的,就是太難種了,怕凍傷。」

      秦晅笑笑:「那可有什麼忌諱的?」

     「忌諱?身體比較虛的孕婦少吃吧,我小姑姑以前懷孕時候吃泰國菜,就給醫生罵了。」

      秦晅「噢」了一聲,「連做成菜也碰不得?是產婦都碰不得,還是體虛身弱的要忌口?」

     「我哪兒知道那麼清楚,我又不是醫生,又沒生過。」她隨即又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幹嗎?不會是想害人吧?」

      她記得這皇宮裡還真有幾個皇子皇女年紀很小,正好還有兩位妃嬪是在孕中待產的。

      秦晅冷冷反駁:「我何苦跟他們為難,何況我也沒有什麼佛焰、香茅,即便是做了,也是老三做的。」

      邵萱萱心裡打了個突,總覺得他這話說得暗示意味十足。

      你莫名其妙給你的便宜弟弟扣上「謀害幼年弟弟和老爸的小老婆」的可能性,你那便宜爹娘知道嗎?

      果然是個不討喜的孩子,邵萱萱忍不住都有點同情老三秦昭同志了。

      他其實也什麼大錯,不就是母親王貴妃稍微強勢了點,外公外婆家稍微強大了點——就被皇后和小變態當賊一樣惦記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3:57

第五十三回  影衛

      這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四天,窗外的樹梢上的銀花融了又積,積了又化,有時還能看到不少冰凌。

      冬天終於真正到來,寢宮裡被爐子烘得暖暖的,窗戶上、門上也都掛上了保暖用的毛氈,只穿見單衣在屋裡走都不覺得冷。

      秦晅的手現在已經能夠拿穩裝滿米飯的碗了,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樣自如,顯然還遠遠做不到。

      蕭謹容還是常來,有時候帶來些書,有時就是單純地和太子聊天。

      邵萱萱唯一不用避著的人,也就是他了。

     「殿下不是說要為聶姑娘討個名分,怎麼都沒聽到風聲?」

      秦晅瞥了雖然在倒茶,卻把耳朵豎得尖尖的邵萱萱一眼,「她那點功夫,當了刀人也就是掛個虛名,不要也罷。」

      邵萱萱撇嘴,她畢竟是女人,自從得知蕭謹容妹妹有當太子妃的意思,就開始加倍關注起了這位忠誠的太子黨成員——小變態可是給過她承諾的,自己現在又沒辦法走遠,儲宮要是真的要多個女主人,還真的……有那麼點點小尷尬。

      這裡已經夠複雜了。

      蕭謹容笑笑,話題一拐,說到了邊境地區。

      北方的戰火暫時倒是有了停歇的跡象,不是齊王兵敗撤退了,也不是朝廷體恤老太后心疼小兒子的心情不再圍剿了,單純是天氣太冷,雙方的士兵都打不動了。

      哪怕在科技高超的現代社會,嚴酷的氣候也是部隊作戰的大殺器,更不好說還處在冷兵器時代的軍隊。

      劉獻嶼也不時來,他的目的就簡單的多,概括起來就是,找樂子找樂子找樂子找樂子。

      邵萱萱覺得這裡的人確實是很早熟的,大凡紈褲子弟,多多少少是去過風月場所的,提到的時候,哪怕十幾歲的小孩子,也都跟吃飯喝水一樣的自然。

      不過,秦晅穿到這具身體上之後,確實沒有再往儲宮裡弄過人,雖然也借刀殺人除掉了不少異己,卻也沒有留下什麼把柄。

      頂替了吳有德的張舜在為人處世上稍顯稚嫩,但忠誠度是足夠的。他迅速適應了邵萱萱角色的轉換,不管是明面上還是私底下,頗有點將她當做半個女主人看待的意思。

      秦晅看在眼裡,既不點破,也不阻止。

      邵萱萱只覺得自己待遇變好了,可沒想到那麼深遠——聶襄寧好歹是前都尉參軍的女兒,又跟皇后一起住了一陣子,大約……就應該享受這樣的待遇的吧。

      雪後的皇宮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宮人內侍們忙碌地鏟雪,將各處道路清理出來。

      院子裡大部分的花都凋謝了,只有少數的幾叢梅花還帶著一些花苞。秦晅對這些東西意外的感興趣,積雪他要摸一摸,帶霜的松針他也要瞧一瞧,連這些紅艷艷、黃澄澄的細小花苞,他也專門去看了一遍。

      但這種看又跟之前同齊王一起在御花園裡賞菊的架勢不同,只是單純的觀看和撫摸,完了就完全拋在了腦後。

      邵萱萱看他彎腰盯著那叢花木,不知為什麼腦海中就冒出了「心有猛虎,輕嗅薔薇」的句子。

      然後就見秦晅抬起手,一點兒也不憐惜地將帶著花苞的枝條「嘎崩」一聲折斷了。

      折斷之後,隨手又給扔了,一點兒遐想的餘地都沒給人留下。

      邵萱萱忍不住就覺得他像是在探索發現——這個世界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啊,我什麼都想看一下摸一下順便再毀滅一下。

      秦晅現在的字其實寫得已經很不錯了,雖然沒辦法跟真太子的字一模一樣,但是有了手傷的借口,大家也都平靜地接受了。

      他於是重新開始去上課。

      太子殿下要上課了,張舜當然得跟著,邵萱萱作為還沒有實名的女侍衛,也被他隨身捎上了。

      邵萱萱其實挺怕冷的,尤其皇子公子們在屋裡暖呼呼待著之乎者也,而他們幾個跟班卻得在外頭吹北風。

      秦晅用一個切實的理由說服了她:你當真以為我要你來保護?我不過是怕你一個人留在宮裡,又給誰來那麼一刀罷了。

      邵萱萱瞬間就妥協了,跟張舜一起縮在門口,袖籠裡揣著微型手爐,牙齒咯咯咯打架。

      皇帝年輕時候子息艱難,中晚年之後卻生了不少,屋子坐的皇子皇女就挺多的,邵萱萱跟了幾天也瞧出了點點名堂。三皇子性子軟糯,跟班是自己堂兄王雲彥,兩人年紀相仿,不像太子和蕭謹容這樣君臣分明,完全是哥哥弟弟的相處模式。

      四皇子早早受封去了封地,五皇子剛滿十歲,兩個伴讀年紀比他還小,一團孩子氣,經常代他受先生的罰。

      陪皇子們讀書,可不只有福利,皇子學得好了,沒他們什麼事,皇子學得不好,受罰受過的自然都是他們。

      秦晅以前顯然沒少搗亂,從最近先生對他的頻頻誇讚就可以看出來。

      蕭謹容樂得輕鬆,劉獻嶼可就有點坐不住了。「殿下,你天天這麼悶著,不給悶壞了呀?」

      蕭謹容拿眼神警告他,他也只做不知:「京城裡近來可沒少熱鬧的事情,咱們……」他嘿嘿直笑,順勢還要拿蕭謹容下水。

     「敬之你別掃興,裝得跟什麼似的,我昨天夜裡還在都知姑娘那見過你,你倒是說說你去那兒幹嗎?」

      蕭謹容面色尷尬,劉獻嶼接著道:「咱們換了衣服,悄悄的,分批去,還怕誰知道?又不是沒有去過,至於這樣小心翼翼嘛。」

      秦晅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掂了片剝好的橘子塞進嘴裡:「我如今跟半個廢人似的,去那些地方做什麼?不如弄些鹿肉、牛肉,燙點酒,圍爐而坐,賞賞雪看看花。」

       蕭謹容立刻贊同,劉獻嶼也只好贊同,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說:「那總得有個唱小曲的,來助個興吧?」

      秦晅瞄了張舜一眼,笑道:「你去把聶姑娘叫來。」

      劉獻嶼瞪大眼睛,聶姑娘,聶襄寧?!聶如壁的女兒來給他們唱小曲?

      他畢竟是世家公子,風流也只在風月場所,良家姑娘一般是不大敢亂來的,何況還是「少有才名,善武事」的聶小姐——退個一萬步說,這姑娘將來還可能成為太子殿下的側妃的人啊。

      讓她來給我們唱小曲真的好嗎?

      他在這邊緊張個半死,邵萱萱已經莫名其妙地進來了。

      秦晅十分自然地問:「會唱歌嗎?」

     「會是會啦,」邵萱萱謙虛道,「就是老跑調。」

      秦晅用從她這兒學來的說話腔調道:「天氣太冷了,外頭沒什麼好玩的,我們想搞個燒烤,喝喝酒唱唱歌,你來不來?」

      喲!終於有娛樂活動了,而且還是這麼貼近她原本生活的娛樂活動!

      邵萱萱兩眼放光地贊同:「好啊!什麼時候?」

      她最近除了帶傷跟著張舜一起接送太子,就是蹲馬步練基礎,MAN值急劇上升,都懷疑自己要練出肌肉來了。

      唱K喝酒吃燒烤,多麼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不過,邵萱萱又有點懷疑——譬如之前太子改良的那個馬桶,最終也沒給大家用上,折疊小馬扎和腋杖倒是都用上了。

      繃帶也是,她脖子上現在的繃帶就算是改良版的。

      身居高位的好處就是只要負責拍腦袋就好了,秦晅等人主意一出,張舜就忙碌開了。首先,要去弄新鮮的鹿肉和牛肉——鹿肉好弄,牛肉就有那麼點麻煩。

      這個年頭,牛就跟家裡的固定資產似的,那是耕田犁地的勞動力,市面上都不給賣的,皇家雖然奢侈,但也要講究以身作則,是以日常供給裡幾乎是沒有的,要吃,得悄悄地找人疏通了帶進來。

     地點也好選,春熙宮的臨水閣,冬天時候就挺不錯的。

      劉獻嶼卻有些不知足,眼色使了無數個,見蕭謹容不為所動,乾脆主動說:「敬之,你家不是在慈湖邊有處莊院,枕水靠山,咱們去哪裡豈不是更好?」

      他少年心性,總還想著出去,而不是悶在宮裡。

      春熙宮再好,畢竟拘束。

      蕭謹容人如其名,謹慎得多,只看太子的意思行事——他當然是不能拒絕的,但是能不出宮,還是不要出去的好。萬一出點什麼事情,誰擔待的起呢?

      出乎他的意料,秦晅居然答應了。

      劉獻嶼私底下跟他擠眉弄眼:「我知你們家的心思,到了那日,你將妹妹帶來,豈不是……」

     「胡言亂語!」蕭謹容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甩了袖子走人。

      劉獻嶼扁扁嘴,覺得他真是有點不識好人心——蕭家有姑娘,他們劉家也是有的,只是劉家姑娘年紀長了太子一歲,論才貌也不及蕭家小姐,競爭力稍微弱了那麼點罷了。

      劉獻嶼還存著點兒私心,姐姐入宮了,以後見面機會就少了,他有點捨不得。

      這個捨不得十分的孩子氣,甚至罔顧了自己姐姐和家人的想法。

      他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的阻攔,但是假如太子自己瞧上了別人,那就怪不得他了。

      難道蕭謹容也捨不得妹妹進宮?

      看著不像那樣的人啊,那傢伙一看就很適合入仕當官,妹妹要是當了太子妃,那可真就青雲直上了。

      劉獻嶼這樣嘀咕著,也跟著往外走。

      既然換了地點,那麼大部分準備的事情也就落到了蕭謹容身上。

      五日之後,又有大雪降臨,半個慈湖都凍住了。秦晅帶著張舜和換了男裝的邵萱萱,輕騎便車地出了宮。

      邵萱萱覺得秦晅的膽子真的很大,媽蛋處處雷池啊,他還敢到處閒逛。

      一路上邵萱萱都悄悄地從簾子縫裡往外看,秦晅嗤笑:「真有刺客,也不會這樣被你看到,你以為都跟你似的?」

      邵萱萱翻了個白眼給他,她近來其實是有些進步的,譬如暗器就已經有了一定準頭,花拳繡腿也能像模像樣的耍個幾招了。

      當然,現在的老師早就換成了秦晅自己。

      一想到人間蒸發了一樣的方硯,邵萱萱就有些悵然。

      要不是因為自己,他也不至於這樣生死未卜。

      蕭謹容家的別莊很快到了,他們把地方設在山腳下的小廳裡,爐火紅艷艷的,新鮮的各色肉類切成合適的大小,滿滿的好幾盤。

      好酒更不用說,連邵萱萱這樣不愛喝酒的人都能聞得出酒香。

      雖然秦晅說要邵萱萱來唱歌助興,蕭謹容還是細心地安排了一位目盲的中年歌姬,彈得一手好古琴,遙遙地坐在小廳不遠處的亭子裡。

      白雪紅裙,琴聲在雪地、冰湖上悠然響起,簡直沁入心脾。

      劉獻嶼一邊擊掌誇讚,一邊取笑道:「殿下,我說這傢伙是固中老手吧!你看看今次這番佈置,不是風月場中常客,斷然沒這個本事。」

      秦晅呵呵笑了兩聲,拄著手聽那琴聲,半晌才說:「雪地濕冷,敬之真是個狠心的人。」

      蕭謹容苦笑:「殿下莫要取笑,那位娘子茹素,臣是當真請不進來。」

      鮮嫩的牛肉在炭火上方炙烤,香氣逐漸飄逸出來,引得其餘人紛紛眼睛發亮。

      邵萱萱拿著自己讓張舜幫忙準備的調料,一個勁往肉上面撒,口水都快滴下來了——那個琴聲她實在是聽不懂,這些肉她可知道很好吃!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沒好意思跟秦晅唱反調。第一塊烤好的鹿肉先放盤子裡給秦晅送了過去,秦晅挑剔地檢視了一遍,細細地吃了。

      大家這才放開肚皮大吃特吃。

      那位娘子似乎受不了下風向的血腥大宴,彈完一曲,就急匆匆撤退了。

      邵萱萱暗暗給她點了個贊,錢要賺,命也要的呀,這麼冷天,手都該凍僵了吧!秦晅於是鼓動邵萱萱唱歌。

      邵萱萱這時也看出來了,在座的幾位男子漢都沒有一展歌喉的意思呢,她一姑娘開口了,待遇就跟外頭賣唱的娘子差不多了,藉著上廁所的機會就想要開溜。

      侍女怕她迷路,陪著走了一程,也被她趕走了。

      遊廊外全是積雪,白得瑩潔可愛,她正要四處亂逛,突然就在轉過牆根時看到了一點兒人影。

      灰淡的顏色,但卻是是人,邵萱萱猛然扭頭,身後卻又沒了人。她心裡一下子緊張起來,加快腳步往前走去,突然抄手抓了一把欄杆上的積雪,往後打去,還是打空了。

      正驚疑不定,一個人影從遊廊頂上落了下來,聲音也十分的熟悉:「聶姑娘,是我。」

      居然是方硯。

      邵萱萱驚喜萬分:「你真的沒死!你這幾天都去哪兒了?」

      方硯輕輕笑了笑:「我一直都在,你和殿下在哪兒,我自然也在哪兒。」

      原來是光明系轉黑暗繫了,影衛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4:12

第五十四回  主權

     「你走路怎麼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怎麼做到的?」

      邵萱萱鬼頭鬼腦地拉著他躲到了一處角落,聲音也壓的低低的。方硯無奈地跟著蹲下,輕聲道:「您還是快些回去吧,別讓太子殿下久等了。」

      邵萱萱撇嘴,影衛居然還兼做這種活,總覺得畫風不大對的樣子。

     「你一直都在……就看著我們吃啊?」

      方硯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邵萱萱自從那天之後,就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聞言更是內疚:「現在不是在皇宮裡,也不能一起下來吃嗎?」

      方硯笑著搖頭道:「那就僭越了。」

      邵萱萱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以前都沒見過你,你是……怎麼到春熙宮來當差的?」並且一出現就是貼身侍衛的架勢,能讓秦晅放心的人,還真的很難找啊。

      吳有德死了之後,儲宮的人大部分都給換掉了。

      方硯顯然不想提這個事情,只是重複:「聶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他跟出來的目的,主要還是把人給勸回去。

      邵萱萱歎氣,又問:「你吃飯了嗎?」

      方硯搖頭,邵萱萱便道:「那咱們先去吃點東西吧,燒烤吃多了油膩。」見他還是一臉的不贊同,又加了一句,「吃完我們就回去。」

      方硯這才妥協。

      貴客盈門,莊院裡的廚房當然也備了大量的食物和人手。邵萱萱大搖大擺進去,廚師和幫工們紛紛行禮問安,邵萱萱乾咳一聲,挑了一籃糕點和熱菜,拎到方纔的角落裡,才喚了一聲:「方硯?」

      方硯無奈地再次出現,邵萱萱立刻就笑起來:「夠吃了吧?」

      方硯只想快點將人弄回去,悶頭就開始大吃。

      邵萱萱看著他白皙得有些蒼白的臉,因為吞嚥而不斷滾動的喉結,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昔日現代社會的那些同齡人。

      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裡為分數努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舔著刀尖過日子。

      方硯三兩下解決了大半籃食物,很快就站了起來。

      邵萱萱只得跟著站起來,拎著剩餘的東西無精打采地往小廳走去——至於影衛同學,當然又一次隱遁了行跡。

      小廳裡熱鬧依舊,蕭謹容和秦晅在火爐前對弈,劉獻嶼跟另外幾位仍舊圍著烤肉。肉香、酒香滿屋子飄蕩。

      邵萱萱進來的瞬間,秦晅就抬眼往這邊瞥了一眼,只那麼淡淡地一眼,卻跟刀子一樣刺得邵萱萱心跳加速。

      總覺得,他好像不高興了。

      不過秦晅不高興也是常態,只要別把火撒到她頭上就好。

      邵萱萱沒敢過去,直接就把籃子往劉獻嶼他們這邊放了。劉獻嶼眼尖,早看到籃子裡有胭脂紅的小楊梅涼糕,笑嘻嘻伸手來拿:「聶姑娘,賞我塊楊梅糕吧。」

      邵萱萱心想你倒是知道挑吃的,果然就給他拿了一塊。

      秦晅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拿了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

      劉獻嶼雖然大大咧咧,卻不是傻子,拿塊拿在手裡的楊梅糕登時就燙手起來,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蕭謹容瞥了他一眼,考慮片刻,也落了顆白子下去。

      秦晅再落一子,蕭謹容搖頭道:「殿下,臣也要認輸了。」說罷,逕直站了起來,向劉獻嶼道:「劉三,到你了。」

      劉獻嶼哭喪著臉站起來,「你也輸了,我就不用下了吧,我現在就認輸——殿下,成嗎?」

      秦晅面色不善,拿棋子敲著棋秤:「過來。」

      劉獻嶼委委屈屈走了過去,與他分秤而坐。

      邵萱萱伸著脖子看了兩眼,只見秦晅落子如飛,劉獻嶼開始猶猶豫豫慢慢騰騰的,後來動作突然就「豁然開朗」了,「啪啪啪」往上面放白子。

      她手上的小小楊梅糕還沒完全嚥下去,劉獻嶼就輸了。

      邵萱萱於是明白了,他這是求「速死」呢。

      秦晅明顯對他的敷衍很不滿意:「你別以為輸了就好了,敬之輸孤三子,須得喝三斤青麥燒,你算算你輸了多少。」

      劉獻嶼的表情更加痛苦了:「不能拿肉抵一抵呀?」

      秦晅不再搭理他,招呼邵萱萱過去。

      邵萱萱瞅了一眼倒霉到要喝不知道多少斤酒的劉獻嶼,頭皮發麻著站起來,還帶著那籃子吃的,挪到秦晅對面。

     「我也不會下棋……也直接認輸吧。」

      邵萱萱承認自己有點仗著人多,想要跟劉獻嶼後面一起賴賬。

      秦晅絲毫不肯讓步:「認輸,你打算怎麼認?和劉三一起把剩下的酒全喝了?」屋子裡登時笑聲一片。

      邵萱萱只得老老實實坐下來,輕聲求饒道:「我是真的不會下啊,咱們改下五子棋怎麼樣?」

      秦晅「哦」了一聲,看向他:「五子棋?」

     「對對,」邵萱萱熱情地講解了一下規則,「咱們就下這個,行嗎?」

      秦晅瞇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點頭,「行。」

      邵萱萱摩拳擦掌,想著自己憑經驗應該也能……

      她輸得徹徹底底,秦晅一個子也沒給她留下。

      劉獻嶼哈哈大笑,說:「總算有個比我輸得厲害的了。」

      蕭謹容抿嘴笑笑,又命人添了些炭火。

      秦晅突然低聲問邵萱萱道:「你方才去哪兒了?」

      邵萱萱心虛地指指籃子:「就、就去找了點吃的。」秦晅明顯不信,高深莫測地看她。邵萱萱於是湊近了點兒,跟他咬耳朵:「我剛才見著方硯了,原來他現在還跟著你呀。」

      秦晅的眉頭迅速地蹙緊,很快又舒展開,冷淡道:「你莫要害人害己。」

      邵萱萱有些不服氣,這麼冷的天,不給人吃東西,本來就很過分好嗎?!

      秦晅看著她垂著頭,將黑白棋子一顆顆從秤上收起,嘴角眉梢卻都是不服氣。「他才是救你命的人呀,你怎麼這麼沒良心的。」

      秦晅「哼」了一聲,目光飛快地在右側地窗戶邊掠過,像是陡然長出的刀刃一樣鋒利。

      方硯,方硯!

      劉獻嶼最終也沒喝足完足夠份量的酒,直接醉倒在軟榻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邵萱萱喝得比他還少,醉得卻更厲害,拿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肉直接衝到雪地裡喊:「方硯,來吃飯呀!」

      秦晅氣得臉都青了,甩開想要來攙扶的人,大步過去要將人拖回來。醉鬼的力氣大得驚人,邵萱萱抱著牛肉,乾脆就坐在了雪地上,只不斷重複著「吃飯」,說著說著,又改口說「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

      然後,似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逕自在那傻笑。

      秦晅實在想不通「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到底有什麼地方可笑的,但要是這麼放任不管,邵萱萱這兩條腿肯定得凍壞了。

      方硯這才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跟片羽毛似的落到雪地上,將邵萱萱拉了起來。

      邵萱萱回握住他的手,真心實意道:「你來了呀,吃牛肉,我特地給你帶來的。」方硯胡亂地接過牛肉,輕聲道:「聶姑娘,外頭冷,咱們進去吧。」

     「冷好呀!」邵萱萱晃著腦袋,「我來這裡前,就很冷,越睡越冷,再一睜開眼睛,就到這兒了……」說著,竟然落下淚來。

      方硯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她拿袖子擦了擦臉,蹭了一臉的雪漬,又去扯他的袖子來擦。

     「我和你一樣可憐的……」邵萱萱打了個嗝,「沒有地方去,見不到家人。」

      這些話,方硯只含糊地提了一次,不料她竟都記得,還在這時,用這樣惺惺相惜的語氣說出來。

      方硯額頭冷汗直冒,覷了一眼秦晅,對方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方硯慌亂地將猶自抹眼淚的邵萱萱往小廳裡拖——他的力氣還是足的,邵萱萱哭哭啼啼,抱怨聲不斷,到底還是給他弄了進來。

      蕭謹容已經命人準備了熱水熱湯和換洗衣物,又弄了間乾淨的耳房備用。

      秦晅率先跨進了耳房裡,方硯不敢多言,幫著將邵萱萱扶了進來。

      或許是在外面凍慘了,邵萱萱一進屋就開始打噴嚏,鼻子都紅了,人也清醒了一些,好奇地問:「咦,你是方硯吧,怎麼又出來了?」

      她這個「又」字,讓秦晅十分不爽。

      這個一向只能任由自己搓扁拍圓的傢伙,居然還有心掛念別人!

      秦晅頗有種私有財產被人侵佔的憤怒,更加難以忍受的是,這事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

      他把方硯打發走,看著侍女們進來給邵萱萱換洗衣服。

      少女的白皙的皮膚在燈光下像是上了一層蠟,光滑細膩,侍女們見他完全沒有迴避的意思,又不敢出言催促,只好加快手上的動作。

      秦晅單手拄著腦袋,看著邵萱萱一點點被剝去外衣,又一層層裹了回去,突然就有些手癢。

     「你們都下去吧。」

      侍女們行禮退出去,秦晅站起身,慢慢跺到邵萱萱身旁,伸手撩起她頭髮聞了聞,又拿拇指在她紅潤的嘴唇上搓了兩下。

     「方硯。」

      他輕喚了一聲,過了片刻,方硯的聲音才從屋外傳來:「臣在。」

      這樣就算避嫌了?

      秦晅撥開邵萱萱落在脖子上的碎發,輕輕撫了撫她還裹著紗布的脖子和後頸。邵萱萱吃痛得縮了縮,眼睛終於完全睜開,含含糊糊地問:「你幹嘛?」

      秦晅又看了緊閉的門扉一眼,加重了手上的力氣。

      邵萱萱果然如預料中一樣大聲呼痛。

      門外安安靜靜的,秦晅卻聽到了抑到了極輕的一點兒屬於方硯的氣息,他的心情重新又好了起來。

      那笑容轉瞬即逝,曇花一樣只留下一樣盛開的殘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4:24

第五十五回  欺辱

      邵萱萱給他在脖子上捏了好幾下,只覺得疼痛難忍,但她醉得厲害,一時卻想不出躲避這種疼痛的有效辦法,只不住地往邊上讓。

      秦晅一把將人推回到椅子上,不悅地在她臉上狠掐了兩下,一直到能看到明顯的指印,才勉強住手。

      邵萱萱躲又躲不開,突然就伸手拔了頭上的簪子,向著他刺了過來——這一下凌厲至極,用的竟是秦晅教她的招式。

      秦晅手腕一翻就輕易將人制住,邵萱萱打了個嗝,忍不住呼救:「方硯——」

      秦晅勃然大怒。

      他對權勢極為看重,控制欲又強,來了這裡,更是滿腔雄心壯志,順者生逆者亡,是以殺了有二心的吳有德,卻將老實聽話的張舜留了下來。至於邵萱萱,雖然沒什麼本事,卻唯一一個跟他一樣的異鄉來客。

      秦晅瞧齊王等人的反應,總覺得聶襄寧身上該還有什麼秘密——蕭謹容也曾提到齊王單純只是因為顧念舊情的可能性,秦晅卻完全不這樣想。

      堂堂一位手握兵權,又有謀反心思的藩王,會因為區區一個女子而手下留情?而且明顯,他開始是想殺人滅口的,這麼短的時間裡倉促著改了主意,拼著被發現自己是幕後主使也要將人救出去……會因為兒女私情?

      秦晅斷然不信。

      他見多了為權為勢犧牲親情、愛情的,可還沒見過反過來的。

      正因為這樣,他便一直將邵萱萱捎在身邊,甚至不惜公開她是聶如壁女兒的身份,只期望著消息快快傳遍各處,若有知道她身後秘密的人知悉了她的處境,會有所行動。

      至於邵萱萱本人的威脅程度,恐怕還不及皇宮裡隨便一個宮人、內侍。

      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她壓根適應不了這裡的生活方式。

      這是個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手心裡的人,他要她往東,她便只能往東,要她往西,也只能老老實實往西面去。

      沒想到,她居然還有空對別的男人搞曖昧情愫。

      秦晅想起她跟方硯兩人在雪地裡拉拉扯扯的樣子,怒氣就怎麼也壓抑不住。

      好個少女懷春,好個郎情妾意!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沒他的准許,竟然敢生這樣的心思?!

      他可還牢牢記得,自己要求她陪侍以瞞過齊王時,她斷然拒絕的模樣。原來不是心如止水,原來是不想要他。

      秦晅冷笑:「你倒是說說,孤哪裡不好了?」

      邵萱萱此時要是清醒著,肯定拍馬屁說「您哪兒都好啊」。

      可惜,她醉了。

     「哪裡都……都不好……娘娘腔……陰陽怪氣……心狠手辣……」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還特別特別小心眼!」

      秦晅心裡怒極,臉色反倒慢慢平靜下來,一字一字問道:「你倒是說說,我怎麼個小心眼法?」

      邵萱萱垂著腦袋,嘟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竟自睡了過去。

      秦晅攥著她肩膀晃了兩下,沒得到回應,抬手就要打,手舉到了半空,又慢慢落了下去。

     「方硯,你去把張舜叫來。」

      外面的人輕輕應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才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殿下。」

      秦晅示意張舜進來,盯著邵萱萱看了一陣,偏頭向他耳語了一番。

      張舜只微微晃動了一下脖子,一分訝異也沒流露出來,「奴婢這就去準備。」說罷,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將門閤上。

      秦晅走到桌前,拉了條椅子坐下,瞅著不遠處的邵萱萱看。

      張舜去的快,來的也快,莊院裡不比皇宮內,內侍人手不足,由著幾個侍女將沐浴用的大桶、熱水等事物抬了進來。

      等人都下去了,張舜才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打開,端了小半碗溫熱的金絲銀耳羹出來。

      秦晅淡淡地瞥了一眼:「放的什麼藥?」

     「……奴婢斗膽,使了人去了趟城西的方老太醫家,方子是決計有效的。」

      秦晅「唔」了一聲,便道:「那就給她餵下去吧——再把剛才那兩個伶俐些的丫頭叫回來,伺候孤沐浴。」

      張舜點頭稱是,端了碗走到邵萱萱便上,舀了一勺銀耳羹,送到她唇邊,輕喚了一聲:「聶姑娘。」

      邵萱萱聞到香氣,乖順地張嘴嚥了下去。

      張舜心裡歎息,一勺接一勺將摻了藥的羹餵進她嘴裡。

      秦晅饒有趣味地看著,等侍女進來,才去屏風後面沐浴。洗完了,又要侍女給邵萱萱擦臉漱口,甚至還細心地出言提醒:「小心別弄濕了她脖子上的傷口。」

      侍女們唯唯稱是,仔仔細細將邵萱萱的臉擦洗乾淨,又給他漱了口,這才送去榻上。

      秦晅冷眼看著她們搬著東西出去,凝視了緊閉的窗口好一會兒,才踱步到床前。

      張舜按著他的吩咐,在泡澡的水中加了醒酒的藥劑,邵萱萱舒舒服服地趴在被子裡,醉意也淡去了一些,又過了片刻,臉上漸漸浮上一層緋紅,迷迷瞪瞪睜開了眼睛。

      秦晅伸手在她臉上摩挲了一會兒,問:「醒了?認得我是誰嗎?」

      邵萱萱嘀咕了一聲認得,踢了腳被子,「好熱呀。」

      秦晅知是藥效起了作用,幫著將被子掀開了一些,繼續問:「邵萱萱,你看我是誰?」

      邵萱萱說了句「太子」,又嘟噥了聲「假的」,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扯身上的褻衣。秦晅扣住她手腕,不讓她動作,慢慢低下頭去,在她唇上輕舔了一下,「再跟我說說,我哪裡小心眼,哪裡娘娘腔了?」

      邵萱萱掙扎了兩下,掙脫不開,身上燥熱難忍,忍不住去蹭身上的被子。

      秦晅乾脆將被子整條搬開,俯身壓了上去:「說呀!」

      邵萱萱努力睜大眼睛,「我……我……你給我吃了什麼?」

      秦晅冷笑:「我給你吃了什麼,不是你自己去廚房找的東西,跟方硯你一口我一口親親熱熱吃下去的?」

      邵萱萱下意識就要否認,可挨得那麼近的漂亮臉龐卻似有吸引力一般,連帶著壓在身上的溫熱身體都逼她控制不住想要抱緊,想要靠近。

      秦晅滿意地看著她抱住自己的腰,柔軟的身體緊貼在身上,有些挑釁地往窗外望了一望。

      這種念頭,當然是要掐滅在萌芽階段的。

      邵萱萱挨著他蹭了一會兒,神思又回來了一些,想要推開他卻又渾身無力,倒是把留心著外面動靜的秦晅勾出些火來。

      他刻意不熄燭火,將人拖到懷裡,任憑兩人的影子投射到窗紙上:「想不想要舒服一些?」

      邵萱萱伏在他肩膀上,艱難地點了點頭。

      秦晅於是偏過頭,要求道:「那你先親親我。」

      邵萱萱半瞇著眼睛,衝著他鼻子就親了上去,秦晅有些不滿,直到她沿著鼻翼蹭下來,貼到了他嘴唇上才又看了窗戶一眼。

      那兩個影子,親暱得簡直像一個人,尤其是單薄一些的那個影子,無骨蛇一樣攀附在他身上,熱情地親吻著他一動不動的影子。

      秦晅微微張開嘴巴,含住她燙得灼人的嘴唇,慢慢將舌頭頂了進去。

      那藥效霸道極了,邵萱萱本來就燥熱難忍,被他這樣一引逗,整個人都被從骨頭縫裡擠出來的慾望逼得直發抖。

      她想扯身上的衣服,手腕卻被秦晅抓著,雙腿也被他膝蓋壓住,連想伸手撓一撓麻癢都不能。

      雖然,她也實在沒明白這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秦、秦晅……」

      秦晅咬了她唇瓣一下:「你叫我什麼?」

     「秦……殿、殿下……」

     「做什麼?」

     「我……好難受啊。」邵萱萱的聲音裡帶著幾欲崩潰的哭腔,整個人死命地往他身上擠,想要緩解一下身上的燥熱和欲望。

      她卻不知少年身上的男子氣息正如乾燥的柴禾,只能讓自己身上的火燒得更旺。

      秦晅自己也有些氣息不穩,眼神卻仍然冷靜理智,步步逼問著要她求自己:「怎麼難受,你想我怎麼做?你不是說我哪裡都不好嗎?」

     「熱……癢……」邵萱萱的熱氣噴在他脖子上,眼神失焦而茫然,「我、我想……」她又動了一下身體,腰蹭到他身上扣住腰帶的玉鉤,登時就一個激靈。

     「打我吧!」邵萱萱又往那玉鉤上撞了兩下,背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痛又舒爽,「求你打我幾下吧,好難受啊……打我吧……」

      秦晅哭笑不得地將她拉開,上下打量了幾下,終於紆尊降貴伸手探進她衣服裡面。手才剛接觸到皮膚,邵萱萱就嗚咽著哭了出來,不知是羞憤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秦晅單手制住她雙手,細細地撫摸了一遍,乾脆將衣帶都解了,在她腰上狠掐了一下,感受到她身體明顯的震動,這才湊到她耳邊問:「是不是這樣打你,現在還娘娘腔嗎?」

      他本性便是這樣睚眥必較,明知她現在神志不清,卻還是忍不住要逼上一逼。

      邵萱萱閉著眼睛搖了搖頭,他待要退開,她卻又熱情地撲上來。

      唇舌交纏,也不知她哪裡生出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將他撲倒在床榻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4:35

第五十六回  爭吵

     「砰!」

      秦晅腦袋在瓷枕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待要發火,邵萱萱已經沒頭沒腦地吻了上來。

      秦晅再一次揚起的手便又沒能打下來,安撫一樣在她腦袋上摸了摸,嘀咕:「輕點。」邵萱萱實在是沒有什麼吻技的,牙齒舌頭齊上陣,簡直要把他的嘴唇咬出血來。

      好在,足夠熱情。

      秦晅忍了又忍,到底還是翻身將人壓制住,按著他的喜好吻了起來。手往下一探,這才驚覺她的身體又燙又熱,幾乎被汗浸透了。

      這藥……秦晅皺了皺眉,邵萱萱摟住他脖子,把臉埋進他頸窩裡,眼淚和汗水落雨一樣流下來,蹭在他肩膀上。

      秦晅的手驀然頓住了,一些陳舊的記憶被他翻檢了出來,彷彿沙漠裡的流沙層,遙遙看去平靜無波,只要稍一涉足,便有無窮無盡地細沙從四面八方湧來。

      那個女孩子,也一樣的年輕,一樣身體柔軟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他甚至沒有看到過她的臉。他的母親認真的告訴他,只要留下孩子,只要能留下孩子就一定能想辦法帶他出去。

      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並不都是會給予孩子擁抱和溫暖的。

      至少他不曾得到過,他連他們的臉都沒有見過。

      秦晅把臉貼在邵萱萱汗濕的頭髮上,慢慢將身體擠了進去。

      他的身體,要做什麼,要留下什麼,都該由他自己來決定才是。

      邵萱萱驀然發出一聲尖銳到淒厲的痛呼,秦晅幾乎錯覺刺入她身體的不是自己的粗長而是兵刃——他閉上眼睛,手指沾染到新鮮血液的粘稠感還如在昨日,一切都是黑色的,那個不知姓名面目不清的年輕生命在消逝之前,也發出過這樣可怕的叫聲。

      他甚至忘了自己到底在她身上刺了幾刀,流出的血到底染濕了幾層被褥。

      誰都想主宰他的人生,誰都想!

      他慢慢地動作起來,快感如潮水一般將他包圍,就連女孩抽泣的聲音都彷彿變得悅耳了。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對象,手、腳、眼睛、嘴巴,全都認真檢視過,屬於他的東西。

      肩膀上的疼痛越來越厲害,想來是被她咬出血來了,他深吸了口氣,安慰一樣在她柔順的背脊上撫摸:「鬆一鬆身體,我慢一些好不好?」

      沒有得到回答,牙齒咬得更緊了。

      秦晅苦笑,得到掌控權,似乎就注定要犧牲被掌控者的利益和意志。不過不要緊,誰叫她不夠強,誰叫她不夠聰明呢?

      弱肉強食,這個世界本來便是這樣的。

      冬日白晝苦短,申時未過,天色便漸漸昏暗下來。小廳的人已經散了,火爐和給屋內地龍供暖的炭火都熄滅了,客人們安寢的房間裡則燈火通明,地下火道的暖氣入口也都燒得紅通通的。

      張舜在耳房外轉悠了好幾圈,聽著聲息漸漸低下去了,才輕扣了下門扉,試探道:「殿下,時候不早了,宮門要關了。」

      隔了半晌,秦晅才在裡面應聲道:「知道了。」

      張舜這才推開門,指使著侍女們端了熱水和乾淨的衣裳進去。

      秦晅已經披衣坐起來了,邵萱萱赤身窩在被子裡,只露了一頭凌亂的長髮在外面,隱約似乎在發抖。

      秦晅下床由著侍女們伺候穿衣,見她們喚不醒她,轉身回到榻邊,輕推了她一下,將手探進被子裡一摸,眉頭一跳,暗自有些後悔,扭頭白了張舜一眼,輕聲斥道:「方太醫下的什麼藥,怎麼這般霸道?」

      張舜沒敢回答,藥確實是方太醫下的,可是這又是在別人的莊院裡,他怕邵萱萱鬧起來惹惱了太子,足足給翻了一倍的藥量……

      秦晅看他的神色,便知有內情,提高聲音道:「誰叫你自作主張的,我的事也由得你來做主?」

      張舜嚇得面如土色,兩股發顫就要跪倒,他又不耐煩道:「這時候倒是知道怕了,去取些涼水,再叫人先把車備好,誤了入宮的時辰,你也不用回來了。」

      張舜逃也似的去辦了,那幾個侍女都不是他從宮裡帶來的,做事難免就有些笨拙,衣帶綁得鬆了,腰帶箍得緊了……總之什麼地方都不對。

      最叫他眼睛直跳的就是拿了衣服想給邵萱萱換上的兩個小丫頭,縮手縮腳地站在床邊,蚊子叫似的喊著「聶姑娘、聶姑娘」。

      沒看到她身上的藥效還沒過,身上一層一層在出汗嗎?

      秦晅不耐煩地奪過侍女想要往他臉上抹去的濕布巾,唬得她跪了下去,轉身大步走到床前,將那兩個小丫頭推開,掀開被子就往她身上擦。

      小姑娘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臉漲得通紅,眼睛都不知往哪裡看了。

      邵萱萱被折騰過幾回,意識已經漸漸回來了,只是控制不了身體,咬緊了牙關在那強撐著。濕熱的毛巾一接觸身體,眼淚又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嘴裡也喃喃地嘀咕著什麼。

      秦晅狐疑地湊過去細聽,分辨半天才聽明白她念叨的是「媽媽」兩個字,心裡登時一空,跟給人甩了一巴掌一樣難受。

      他拼了命要掙脫的人,於她卻是救命的稻草,連這種時候都牢牢惦記著。

      怪不得一直想著要離開,想著要擺脫這裡的身份。

      秦晅扔了布巾,不顧她的掙扎,隨手拿了衣服給她套上,抱起來就往外走。侍女們哪裡敢攔住,唯唯諾諾地擠成一團。

      張舜才把馬車準備好呢,就見自家殿下連大氅都沒穿,就這麼抱著人冒雪出來了。趕緊打起傘迎上來,將人接進馬車裡,一邊命小內侍去拿留在耳房裡的衣服,一邊小聲罵道:「一個個都瞎了!衣服呢!怎麼就讓殿下這麼出來了!」

      秦晅在馬車裡聽得不耐煩,打斷道:「都什麼時辰了,你還有空在這裡給我廢話?還不快走?」

      張舜馬屁拍在馬腿上,登時不敢在多話,催促著馬車啟程。

      蕭謹容得到消息,穿好衣服趕來時,一行人已經絕塵而去了。他正要轉身,忽聽得身後的護衛出聲喝道:「什麼人?」

      只見身側的屋頂上落下一人,也沒戴帽子,黑髮上落了斑斑點點的雪片,顯然已經在屋外待了一陣子了。

      蕭謹容認得這是跟在太子身邊的方硯,奇道:「殿下已經走了。」

      方硯窘迫地點頭,也沒管腦袋上的雪,提氣往皇宮方向追去——看這樣子,竟似失職落單了。

      方硯走得極快,須臾間便消失在雪地裡,連腳印也沒留下一個。

      蕭謹容卻暗暗搖頭,心道下回可得提醒一下太子,這個貼身暗衛,功夫雖然好,恐怕不是那麼稱職。

      車輪轔轔,邵萱萱忍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又蹭到了秦晅身旁,貓一樣蜷縮進他懷裡,肩膀不時哆嗦一下。

      這樣示弱的模樣是秦晅樂見的,攬著她微微掀開了簾子,道旁白茫茫一片,落雪紛紛,行人幾乎絕跡。

     「醒了吧?」他瞇著眼睛看著殘陽下的雪景,「醒了就同我說說話。」

      懷裡的人沒有吭聲,呼吸卻明顯急促了起來。

      秦晅低下頭,正見她拿眼睛努力往上瞪著自己。

      烏黑的眼睛因了情欲而沾染上了一層濕潤的水汽,眼眸深處卻沒一點兒喜色,清洌洌、冷冰冰,月下青水上叫冰凝固的卵石一樣的徹骨。

      秦晅被看出了莫名的火氣,語氣立刻又糟糕起來:「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不是你自己纏著我的?現在反倒來怪我?」

      邵萱萱低下頭,拿頭頂對著他。

      這種人,這種人……

      一直到馬車進了宮門了,他才又說道:「我之前說的話,還是作數的。」

      邵萱萱還是沒吭聲,身體顯然還是沒平復下來,他試探著將手從她衣服裡探進去,也被遭到抵抗。

      細碎的呼吸聲平緩之後,邵萱萱又是那副「咱們也不過有點肉體關係」的不合作態度。

      秦晅真是沒想到她居然就這麼自然地從貞潔烈女的思維裡擺脫出來了——發生這種事情,不該老老實實順著他聽他的話好好伺候著免得被用過就拋嗎?

      他有些惡意地提醒道:「今晚是方硯輪值,你可別想著再去騙他。」

      邵萱萱猛地抬起頭,視線凌厲而直白地流露出了厭惡的情緒。

     「你這種人,注定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喜歡你,就是當上了皇帝,也得每天擔心受怕,活不痛快——你上輩子也這樣惹人厭吧?所以才一點兒留戀都沒有,恐怕連親生父母都討厭你吧,這麼想做別人,怎麼急著想把別人的人生給接手過來。你以為你換一層皮囊就能討人喜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老太后依舊不喜歡你,皇帝也不喜歡你,齊王也不喜歡你,那是別人的奶奶,別人的父親,別人的叔叔,你這種恬不知恥的冒牌貨……」

      秦晅抬手就一巴掌甩在她臉上,停頓了一下,又一巴掌。

      邵萱萱腦袋一偏,重重地撞在車壁上,終於一動不動地閉上了嘴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4:47

第五十七回  殘陽

     「聶姑娘,聶姑娘……」邵萱萱睜開眼睛,就見張舜端著東西彎腰看著她,「你醒了?」

      邵萱萱掙扎了一下,後腦勺就疼得要命,伸手一摸,老大一個包。

     「哎,太醫說了,不能摸,慢慢養著就好了。」

      邵萱萱掙扎著要起身,頭暈乎乎的,稍微一動就聽到「嘩啦啦」的聲響。什麼東西在響,風鈴?下雨了?

      她低下頭,才發現腳腕上居然箍著一隻精鐵打製的腳鐐,下面接著銀色的細鐵。

      那暴雨一樣的聲音就是從這裡傳來的。

      她吃了一驚,撐著手肘要跳下床,張舜想要阻攔,被她一把推開,托盤和碗碟都砸在了地上。

     「你不要太……」張舜話說到一半,又沉默了,彎腰去收拾東西。

      不要得寸進尺?不要恃寵而驕?

      好像都不合適,她連那「寸」都還沒得到,更遑論「寵」。

      邵萱萱扯了幾下鏈子,腦袋疼得厲害,靠著床頭想要維持一下精神:「張公公,為什麼把我鎖起來?是……他的意思?」

      張舜瞥了她一眼,沒吭聲——他其實也很想知道,也不知這位是哪裡惹到了太子,突然就被下藥,下完藥麼滾滾床單好像也是和好了的節奏,結果從馬車上下來,突然就又被關到了這裡。

      太子殿下做過的惡劣事情是不少啦,但是寵幸完就關起來,也就只此一位了。

      邵萱萱動了動腳,鐵鏈嘩嘩直響,苦笑著腹誹:麻痺睡過了不負責也就算了,還弄根鏈條給栓起來是怎麼回事!

      秦晅,我是你養的狗嗎?

      張舜後面的話她也懶得聽下去了,一來是累,二來時覺得沒必要。水也不想喝,飯也沒胃口吃,只是不肯好好躺回被子裡去,時不時就要去拽那根鏈子,把腳踝都弄破了皮。

      張舜無奈地帶著破碗破杯子走了,邵萱萱便又昏昏沉沉睡著了,再醒來,窗戶紙都已經被夕陽染紅,顯然已經到了傍晚。

      她打了個噴嚏,裹著被子爬下床,想要試試細鏈的長度。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堪堪只能走到,距離房門兩步的距離。邵萱萱蹲下來往外看了幾眼,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乾脆直接趴到地上,伸手去搆門。

      手指扣住門扉,用力一拉,又是一聲聽著就煩躁的金屬撞擊聲。

      門被從外面鎖住了。

      她吁了口氣,也懶得起來,裹緊被子,就那麼躺著。從她這個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透過木門狹窄的縫隙看到半沉下去的太陽,暖融融、黃澄澄,像是一顆巨大的鹹蛋黃。

      還是超市貨架標價最高那一排裡,印著流著紅橙色蛋黃油的那一款。

      她閉上眼睛,任由那點微弱的溫暖落到臉上,彷彿伸手夠到了貨架上的盒子了一樣。能夠回去的話,一定一口氣買它一大箱。

      眼前的昏黃突然被什麼干擾了一下,似乎是一點灰淡的影子掠了過去。

      這裡的冬天十分寒冷——她敢這樣裹著被子躺著地上,完全是靠了地龍的鼓勵——極少有鳥雀敢留下來過冬。

      她瞇著眼睛和已經沉下去大半的太陽對視了一會兒,爬坐起來,試探地喚了一聲:「方硯?」

      屋子裡靜悄悄的,屋外也只有斷斷續續的風聲。

      大約是真看錯了吧,邵萱萱裹緊被子,正要站起來回床上,門扉卻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她扭過頭,就看到門縫那裡出現了一角青灰色的袍子,一動不動,像是從來都站在那裡沒有移動過一樣。

     「噯,」邵萱萱笑了一下,「你今天不用跟著他啊?」這個他,說得自然是秦晅。

      方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不是我輪值。」

      邵萱萱「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方硯也不催促,就那麼站著,她仰頭也好,往前努力探去也好,看到的始終就是那一點靴子、衣袍的影子。

      肩膀以上因為背光的緣故,模糊成一片,更不要說想看清表情。

     「你能不能也坐下來呀,」邵萱萱揉了揉脖子,「我看不清你的樣子,總仰著頭和你說話也好累。」

      門外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接著便是衣料窸窣的聲音——他也靠著門坐了下來。

      夕陽從他右邊的臉側照過來,半邊臉明媚,半張臉朦朧。

      邵萱萱沒辦法靠到門上,只好倚靠著最近的椅子:「謝謝你啊,這個時候還敢來看我。」

      方硯扯了扯嘴角,「你還好吧?」

      邵萱萱搖頭:「不好。」隨即又道,「你還是走吧,萬一被他看到……那種人心理那麼陰暗,連累到你就不好了。」

      方硯想要反駁,張了好幾次嘴,還是把嘴巴閉上了。

      兩人便這麼默默無言的坐著,一直到太陽徹底落下,更鼓一聲接著一聲傳來,方硯才起身離開。

      邵萱萱有時都疑心他是不是屬貓的,第一次見的時候也是,水聲欸乃,連他怎麼到船上的都不知道。

      宮人進來點燈時,她還坐著沒動,倒是把那宮人嚇了一跳,一邊趕來扶她一邊慌慌張張地說:「聶姑娘你怎麼坐在地上呀!」

      邵萱萱由著她把自己扶起來,揉了揉酸脹的膝蓋。

      房門再一次「吱呀」被推開,先進來的是張舜,端著還冒熱氣的飯菜,隨後才是一身寒氣的秦晅。

     「聽說你早上不肯吃飯?」他的語氣譏誚極了,「那麼今晚也不打算吃了?」

      邵萱萱由著宮人扶著坐到椅子上,偏頭沒去看他。

      秦晅揮手讓人下去,也拉了把椅子坐下來。

      邵萱萱突然就覺得挺沒意思的,自己都這麼大一個人了,跟一個只有十七歲(至少這具身體年齡很小)的神經病置氣。

      因為被狗咬了,所以乾脆連飯也不吃了?

      怎麼想都是虧的!

      秦晅正在想著怎麼讓她願意張口吃飯呢,突然就見她拖著不大靈巧的步子,在桌前坐下,拿了筷子開始大口大口吃飯。

      秦晅已經到了嘴邊的一大串話,登時就又嚥了下去。

      他皺眉看著她沉默著狼吞虎嚥,一點兒跟自己說兩句話的意思都沒有,心裡愈來愈不舒服。

      餓著肚子,坐地上都可以跟人聊一個下午,對上他秦晅,就無話可說了?

      之前的那點聯繫似乎並沒有將他和邵萱萱的距離拉近,也一樣沒有將邵萱萱和方硯徹底隔絕。

      如果是他秦晅喜歡的女人,即便一個指頭都是不能給人碰的!

      沒想到方硯這麼大方,也沒想到他膽子這麼大,居然敢偷偷背著自己到這裡來「探監」。

      這女人,不夠聰明、不夠機靈、不夠剛烈、不夠堅定,昨天還義憤填膺地認為自己是被「強暴」的,甚至早上都還在絕食,下午方硯來站這麼會兒,突然就雨過天晴,願意配合著好好吃飯了。

      但是秦晅看出來,她吃的是飯,夾的是菜,唯獨他這個給她提供了住所和食物的人,是被她完全忽略了的。

      以為這樣就算是報復我了?

      幼稚!

      秦晅「哼」了一聲,起身離去,腳都邁到門口了,又指桑罵槐似的抱怨:「張舜,以後這種小事就不用來跟我說了,她這種膽小鬼怎麼會餓死,嚇死了還差不多!」

      邵萱萱抬手就把手邊的釉彩折枝纏花瓷壺給砸了,乒乒乓乓聲音響了一串,又繼續低頭吃起東西來。

      砸的不是我的東西,吃的也不是我的東西,完完全全不心疼。

      可以直接砸秦晅臉上就更好了。

      秦晅聽出了她舉動裡的愉悅,腳步更加憤懣,差點就轉頭回來教訓人了。

      張舜看出他心情不佳,但這情況本身又十分尷尬,他實在插不進嘴的,只好小聲勸道:「殿下息怒,聶姑娘畢竟是個女流,耍耍小脾氣總是有的,別同她一番見識。」

      秦晅猛然,頓住腳步:「耍脾氣?」

      張舜點頭:「是呀。」

      秦晅的面色緩和了一些,走回到書房,坐下後,神思也還沒完全回來。

      這樣不痛不癢的「耍脾氣」,他還是第一次見識。

      在他的理解裡,發脾氣這種舉動,要麼是上位者對下位者;要麼就是親暱到知道即使說錯了花辦錯了事情也能夠得到原諒的至親之人。

      邵萱萱顯然不是他的上級,那麼,至親?

      秦晅冷笑,笑完,又有些茫然。

      他是經常發脾氣的,以前底下沒有人,只好對著空蕩蕩的石壁發,後來有了張舜有了這麼多手下,則開始對著人發。

      他知道,這個身體是有威懾力的,每次發脾氣也只是為了加固這種威信,順便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但是張舜口中的「耍脾氣」顯然不屬在範疇。

      靠傷害在乎自己的人而取得關注點,真是種奇怪的心理。

      他想得出神,張舜以為他還在想邵萱萱的事情,又補充道:「殿下,依奴婢的意見,聶姑娘心底一定還是有您的——瞧,奴婢去她直接就把碗打翻了,你去她就乖乖吃飯了。」

      秦晅扭頭打量他,張舜得到鼓勵,繼續分析道:「姑娘家的,名節什麼還是惦記的,殿下仁厚,好歹也給人封個名號,也算給了她個台階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5:01

第五十八回  心機

      秦晅並沒有像張舜建議的那樣,給邵萱萱一個踏踏實實的名分——人依舊被他關著,隔天一早倒是又去探望了一次。

      他還沒走到門口呢,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青灰色的影子一閃而逝。

      姦夫淫婦!

      張舜眼尖,也早看到了方硯,偷瞄了秦晅一眼,太子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死了死了,張舜哀歎。

      他雖然不喜歡邵萱萱,但對方硯印象卻是很好的,身手好不多話,比以前跟在太子身邊的那群人不知好上多少。

      這麼想著,忍不住就悄悄鬆了鬆手指,想將食盒摔了提醒一二。

      手指頭才鬆開一根,秦晅就已經覺察:「敢弄出點聲息來,孤今晚就送你去見吳有德!」

      張舜的動作硬生生停住,他僵硬地立在原地,舌頭發直:「奴婢不小心,奴婢該死……」

      秦晅理也不理他,解了大氅扔給他,又拿眼神示意他在原地等著,快步朝前走去。

      那一眼冷如冰霜,張舜縱然有十個腦袋也不敢貿貿然跟上。

      秦晅腳步輕盈,貓一樣無聲無息,轉過遊廊,正看到方硯從窗戶處躍了進去——窗戶回落得很快,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這樣嫻熟的動作,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秦晅不知為什麼就有點嫉妒,他也曾被關起來過,卻沒有人這樣大膽地來探望過他。

      窗戶附近的地面上鋪滿了碎石,石縫裡擠滿了沒有融化完的積雪,靠近窗戶的地方沾染了一些渾濁的顏色。

      秦晅猜測那是方硯靴子上帶著的泥土,他瞥了瞥嘴,想起他跪在自己腳下保證自己誓死效忠時候的模樣,覺得地上的日影都淡了幾分。

      窗戶始終緊閉著,他慢慢挨近窗邊,輕輕撕開一線窗戶紙——冬天的緣故,門上窗邊的毛氈已經垂落下來,只能聽到輕而細的人聲。

      邵萱萱的聲音有種他從未見過的生機,哪怕隔著厚重的毛氈都能感覺到語調裡的歡喜:「這樣啊,哦哦,胳膊是這樣使力呀!我的反應總是太慢,來不及。」

      伴著「嘩啦嘩啦」的鐵鏈撞擊聲,方硯似乎輕笑了一下:「熟能生巧,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的。」

      緊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細鎖撞擊聲。

      秦晅心裡像是有貓爪在抓撓一樣的難受,又麻又癢,連雪不知不覺又下了起來都沒有覺察。

      屋內卻驀然爆發出一聲驚呼,「啊,抱歉!」

      這種說話習慣,也只有邵萱萱了。

      秦晅終於沒能耐住性子,四下稍一打量,躍上房頂,搬開了幾片瓦片。

      屋內仍舊和他上次來的時候差不多,爐子生著,地龍燒著,桌上的果子和點心也都是張舜同自己匯報的那些。

      方硯仍舊是一身青灰色的袍子,正坐在桌邊,胳膊上明顯的一道刀傷。邵萱萱一臉緊張,正拿了藥瓶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子,慢慢地往滲著血的傷口上灑止血的藥粉。

      秦晅跟邵萱萱在外躲避齊王追殺時,也沒少讓她幫忙包紮傷口,可從沒見她這樣緊張擔憂過。

      他手指不由自主在瓦片上輕摳了一下,心裡又是一陣不舒服——任憑是誰,被區別對待了,總是不高興的。

      止住了血,邵萱萱也不像對他那樣直接就橫三道豎三道的把胳膊裹起來,反倒是拿布巾小心翼翼將傷口附近的血跡都擦乾淨了,才一圈一圈,將血紅色的傷口包紮起來。

      跟太醫院的那些老大夫比起來,邵萱萱的這點技術簡直粗糙的不能看,但看眼睛裡的溫柔,卻是秦晅從來不曾見過的。

      他曾經無比奢望過這樣類似於憐憫的感情,終於徹底絕望之後,就學會了交易和搶奪。

      搶來的東西,總是和被人捧著主動送到手邊不同的。

      秦晅盯著方硯看了一會兒,突然露出個十分詭異的笑容。

       張舜罰站似的站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見秦晅慢慢地走了回來。他見太子肩膀上落慢了細雪,趕緊上前伺候,舉著大氅給他披上:「我的殿下呀,這麼冷的天,凍到了可怎麼辦!」

      秦晅不答,只附耳向他嘀咕了幾句,轉身望著邵萱萱那走去。

      哎呦!

      張舜跺了下腳,到底還是跟上了。

      秦晅這一次沒有刻意遮掩痕跡,又有張舜陪著,還沒到門口就撞上好幾個宮人。行禮的,急匆匆跪倒的,鬧出十足大的動靜。

      秦晅推開門的時候,屋內果然已經不見了方硯。邵萱萱心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強作鎮定地坐了下去。

      還坐地上,見他們進來,低頭扶著椅子就要站起來。細鏈拖曳在地上,逶迤宛轉,像條游動的銀蛇。

      秦晅的眼神,也如這條沒有生命的長蛇一樣幽幽游動。張舜把手裡的食盒擺到桌上,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聶姑娘,今日的飯菜可是殿下專門叫小廚房做的,全是你喜……」

     「出去。」

      張舜的手哆嗦了下,趕緊彎腰往外走去。

      房門吱呀合上的瞬間,秦晅清楚地感覺到邵萱萱的肩膀緊繃了起來。

      原來,還是害怕的。

      秦晅拉了椅子在桌邊坐下,把玩著茶盤裡的杯子,視線卻沒從她身上挪開——纖細的腰身、長而黑的頭髮、纏著紗布的腳踝……但這些應當都不是她,同自己一樣,在這副軀體之下,藏著的是另外的一個人。

      眉毛、眼睛、嘴巴,沒有一樣是相似的。

      他的目光銳利而凶狠,彷彿要割開皮肉探入靈魂深處。邵萱萱被那目光刺得整個慌亂起來,下意識就要往可以放下帷幔的床榻那邊看去,硬生生忍住了這樣的念頭。

      秦晅總算是說話了:「你過來,我給你把腳上的鏈子解了。」

      邵萱萱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一時有點難辨他話裡的真偽。

      秦晅把杯子放回到桌上,作勢就要起身。

      邵萱萱不由自主往前邁了一步,眼睛的餘光卻瞥到了床邊。

     「還是你喜歡被這麼鎖著,上癮了?」秦晅的聲音明顯不耐煩起來,還帶著濃濃的嘲諷。

      邵萱萱生怕秘密被發現,硬著頭皮走上前。秦晅卻不急著解鎖了,皮笑肉不笑地要她坐下來。

      邵萱萱只得拖了椅子出來坐下。

     「坐那邊遠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

      邵萱萱抿緊嘴唇,坐著沒動。秦晅便把那雙狹長艷麗的眼睛瞇起來,慢悠悠道:「怎麼,還要孤蹲下來伺候你?」

      邵萱萱登時就囧然了,她腦子又沒坑,可從來沒敢這樣想過。

      但是,這鎖的鎖頭就在腳踝附近,他不蹲下,難道……邵萱萱的視線在矮凳和椅子、桌子那徘徊,踩上去?

      好像不是很雅觀。

      秦晅顯然也意識到了,十分自然地就說:「你到榻上去吧,躺下我給你解。」

      這其實是個挺合理的辦法,誰也不難堪。邵萱萱卻立刻就抬腿踩到了凳子上:「就這樣解吧。」

      秦晅面色不善地瞪著她:「怎麼,床上藏了什麼人?」

      邵萱萱的臉刷的白了,秦晅徑直站起來,就要往床邊走,邵萱萱慌亂地拉住他:「不、不是,我……我覺得這樣,方便些。」

      秦晅這才停下腳步,手卻不大規矩地落在她膝蓋上,甚至沿著膝彎往下,在小腿上摩挲了兩下:「怎麼個方便法?」

      邵萱萱臉漲得通紅,手卻仍舊緊抓著他胳膊,一點兒也不放鬆。

      就連秦晅隔著裙子撫她腿上的手都不敢推開,生怕這一鬆手,他就要去搜那帷幕半垂的床榻。

      秦晅嚇唬夠了人,這才抬起另一隻手,安慰一樣在她後頸位置輕拍了一下。

      安慰家裡受驚的寵物一樣。

      他低頭來吻她,邵萱萱咬緊了牙關,卻沒把頭偏開。

      秦晅在她嘴唇上摩挲了片刻,不耐煩地抓著她下顎,硬是撬開嘴唇將舌頭伸了進去。

      邵萱萱從未見過這樣不帶一點感情的深吻,彷彿身體只是冰刃,親近只為了刺傷對手。

      不多久就咬了滿口的腥血出來。

      他突然騰出一隻手來,揮袖將桌上的茶盤水果都掃落,一把將她抱坐到桌上,隨後便來撕她束腰的帶子。

      邵萱萱驀然大驚,掙扎著叫道:「你幹什麼?」

     「幹什麼,幾天前不還抱著孤不放,」秦晅動作不停,刺啦一聲扯開衣帶,又要來撕她褻衣,「這便跟我裝起傻來了?」

      邵萱萱低頭一口咬在他漂亮的手背上,腿也不由自主地踢向他胸口,腳踝上的細鏈叮噹作響。

      一直到秦晅靠著體重將她徹底壓制住,抽了腰帶將她雙手都綁在了桌腳上,床榻那邊始終沒有一點兒聲息。

      邵萱萱茫然地看著頭頂上宮燈搖曳的穗子,秦晅修長的手指撫在身上,冰塊一樣寒冷。

      但讓她更加止不住顫抖的,卻是另外的一件事——不應該奢望的,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這樣默默忍受嗎?

      不過,這也並不是第一次了,秦晅早提醒過她。

      但那次畢竟沒有共處一室,畢竟……

      秦晅的聲音合著一點熱氣從耳畔傳入:「你挑的人,也就這樣罷,就這麼瞧著,連聲都不敢出。」

      邵萱萱整個人都繃緊了,他知道,他早看出來了!

      秦晅的聲音更輕了,幾乎要淹沒在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裡:「孤現在叫他出來,你猜他敢不敢出來?」

      邵萱萱張口就要罵,他及時地吻住了她,將那些憤怒和控訴全部堵住、吞嚥入腹。

      扯在她衣襟上的手卻回到他腰上,隨便扯了塊配飾下來,看也不看就往床榻地下擲去。

     「砰!」的一聲,顯然擊中了什麼。

      邵萱萱再一次劇烈的掙扎起來,眼淚無知覺地落下來,順著臉頰流淌到烏黑的長髮裡。

      秦晅微微推開了些,手取代嘴唇再一次摀住了她蓄滿了詛咒的雙唇。

     「方硯。」

      一共就短短的兩個字,邵萱萱卻覺得那音調長得幾乎要讓她窒息,就連心跳也加快了不少。

      沒有人從床下出來。

      邵萱萱側頭盯著靜靜垂落的帷帳,只祈禱他已經不在,或者說乾脆裝死到底。

     「方硯,」秦晅加重了語氣,「聽到了就給孤滾出來了。」

      帷帳無風自動,邵萱萱朦朧的淚眼了,清晰地看到那個青灰色的人影狼狽地鑽了出來,一言不發,甚至沒有抬頭,伏地跪著。

      所謂的五體投地,大約也不過如此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5:13

第五十九回  私奔

      邵萱萱第一次談戀愛的對象,是自己的同桌。

      消瘦的少年還在長身體,身高比邵萱萱還矮上幾厘米,但經不住長得好,精緻的五官、乾淨的頭髮,扎眼極了。

      邵萱萱對長得好的人特別沒有辦法,借作業借文具借雨傘,但凡可以借的都借出去了。

      少年明顯也是家裡寵在掌心的,心安理得的享受一切可以享受的福利,偶爾會帶點巧克力、零食什麼的小恩小慧一下。

      時間久了就成了習慣,下課一起,節假日一起。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批評早戀後,兩人都似突然驚醒,垂著腦袋鬱悶了一個下午,小男生突然提議要不要逃課出去滑旱冰。

      兩人都是乖乖牌學生,為這一次逃課坐了半天心理準備,才終於在最後一節課打鈴前逃了出來。

      逃課必然就是要翻牆,而且是翻牆頭上插著碎玻璃的高牆——邵萱萱率先爬了出去,小男生在過牆時劃破了褲子,登時就決定不去了。

      穿著破褲子逃課,這在自尊敏感的少年來看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邵萱萱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太陽猛烈的午後,自己滿頭大汗,站在高高的學校圍牆外等待,只有沒完沒了的知了聲反覆鳴響。

      那個聲音說:「我不想去了,我們回去上課吧。」

      難怪生物課裡說,漂亮的蘑菇都是有毒的。

      邵萱萱躺在冰涼的桌面上,看著始終垂著頭的方硯,彷彿又一次聽到了那句叫人氣餒的「我不想去了」。

      方硯仍舊跪著,額頭被秦晅扔出的配飾砸到,流了血,滴了幾滴在地毯上。

      秦晅倒沒有當著人面演活春宮的意思,但就像逮住了老鼠的貓,即便肚子不餓,也不會輕易就把人放走。

      方硯和邵萱萱,現在就是他揪住尾巴的老鼠。

      什麼郎情妾意,他一句話便能把窗戶紙捅破,叫他們直面生死——秦晅聽過游蛇在水底下狩獵蛙類的聲音,水聲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充滿了死亡降臨的神秘。

      而現在,邵萱萱那一點一點冷下去的眼神卻讓他在趣味盎然之餘,又產生了一絲憤怒。

      你對他到底抱了多大的希望,不過一個小小侍衛而已,還能翻出天去?

      明明是他先認識的,怎麼就跟著別人跑了!

      正僵持不下,門外卻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秦晅不耐煩地抬起頭:「什麼事?」

     「殿下,前殿走水了!」

      秦晅霍然起身,一把推開門,邁步就往外走,張舜也急忙跟上。

      邵萱萱這才大口呼氣,使勁去扯縛住雙手的腰帶——那些繩子綁的並不牢固,反覆數次之後,就被拉開了一些縫隙。

      她一邊抓緊了衣襟一邊坐起來,方硯仍然跪在那裡,木雕泥塑一般。

      邵萱萱跳下桌,細鏈也跟著發出巨大的聲響,方硯身體震了一下,還是沒什麼動作……從邵萱萱那個角度看去,耳朵、脖子沒一處不是紅的。

      這樣尷尬的氣氛,邵萱萱都禁不住要替他覺得羞愧。

      就像她繞到學校正門重新回到教室,坐回到把臉藏在書堆後的同桌小男生身側時——這樣的難堪,偏偏無處可躲。

      方硯終於還是站了起來,低著頭就往外走,邵萱萱終於沒能忍住,開口道:「喂,你額頭流血了。」

      方硯「嗯」了一聲,邵萱萱便也沒有話了。

      她的心眼其實挺小的,再理解他的處境,也沒辦法聖母地再幫他包紮一下。

      雖然還不算戀人,怎麼說也算朋友之上了吧——直白點說,邵萱萱覺得他蠻沒種的。

      方硯的手已經搭在了門上,猶豫半晌,忽然折返,拔了她腦袋上的簪子來她撬腳上的鐐銬。

      邵萱萱吃了一驚,按住他的手道:「你幹什麼,他會發現的!」

      方硯頓了頓,終於抬頭看她:「殿下救了我的命,我這條命就是他的,但……但……」

      他沒繼續說下去,邵萱萱卻被他肅然的神情刺激得不由自主縮了縮肩膀,到了嘴邊的話也全都嚥回了肚子裡。

      沒能翻牆出去的少年最終在放學時拉著她去吃了一次沙冰,西瓜紅和楊桃綠,滿滿地裝了兩大盤。

      歲月流逝,她早已經不是一盤沙冰就能哄好的小女孩了,遇到的人,卻還是……邵萱萱咬了咬嘴唇,不知為什麼就想到了秦晅。

      她想像不出他與人牽手戀愛的模樣,只從脾性分析的話,應該不至於做這樣叫人失望的事情。

      至少在被衛延追殺時,也沒見他真正低頭屈服過。

      方硯搗鼓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把鎖撬開,乾脆拿匕首來砍那條細鏈——秦晅選的東西質量確實好,這樣折騰了半天,無論是鎖還是鏈子,都絲毫沒有要斷的意思。

      方硯乾脆循著細鏈走到了牆角,將上面的鐵環整個撬了出來,和鏈子一起交到邵萱萱手上:「趁著現在……我送你出去。」

      邵萱萱目瞪口呆地接住這個沉甸甸的禮物,被他拉著往外走了好幾步,才猛然清醒:「不、不行啊,我中了空花陽焰的毒,要定期服用解藥。」

      方硯就跟給人迎頭打了一掌一樣,連血跡流到眼瞼上都忘了擦:「你說什麼?」

      邵萱萱沒好意思再重複,她也是普通人,膽小惜命,也是……沒什麼種的。

      方硯看了她半晌,才遲疑地問:「是什麼毒?」

      邵萱萱抿唇:「好像是叫空花陽焰,每三日需得服用一次解藥。」

      方硯顯然也沒聽過這個毒,茫然無措地看了她一會兒,往外走去。邵萱萱這回沒再阻攔,她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秦晅是他的救命恩人,想也不可能殺了恩人給她找解藥。

      最多,想點旁門左道的法子吧。

      方硯人都到外面了,又返回來拉她:「你同我一起走吧。」

     「一起走」這三個字,總是容易引人遐想的,邵萱萱心裡卻明白,這個人不是想和自己私奔,單純是擔心秦晅折返看到她,又給抓回去而已。

      話又說回來,方硯要是肯放下一切帶她走,她敢走嗎?

      邵萱萱握緊了他伸過來的手掌,胸膛裡的心臟被扣住的麻雀一樣撲騰個不停,最終還是放棄了為這樣一個不存在的邀約而逼著自己做選擇。

      逼出了結果又怎樣?人家壓根沒有這個打算。

      因為前殿起火,宮人和侍女們幾乎都湧到那邊救火去了,方硯熟門熟路地帶著邵萱萱進了後殿,腳下不停,低聲問她:「你認得出那解藥?」

      邵萱萱點頭,隨即又道:「一顆是不夠的,秦……他說這解藥本身就是毒藥,一旦服下,終身都不能斷了。」

      方硯停下了腳步:「當真?」

     「當然是真的,他自己也中了一樣的毒。」

      方硯咬牙:「那我們就去找藥房,總是該有藥房的。」

      邵萱萱點頭,隨著他一起從後窗翻書房,翻找起來。這地方兩人都來過無數次,邵萱萱卻沒有方硯熟悉——暗衛就跟狙擊手似的,每天蹲那盯著附近的環境,沒事做的時候可不就開始記各種環境細節。

      找遍了書房也不見有什麼藥方、藥丸,兩人不由自主都想到了同一個地方——秦晅這樣謹慎的人,重要的東西,當然是越貼身越好——寢宮顯然是比較合適的地方。

      邵萱萱努力回憶:「他的臥室裡倒是不少藏東西的地方,但是真的沒見有藥方之類的東西啊。」她也不是傻子,有機會當然是會四處瞄瞄看看的。

      太子寢宮守衛不比別的地方,兩人小心翼翼地潛入,最先翻找的就是床榻附近。跟邵萱萱記憶裡的一樣,毫無所獲。、

      邵萱萱心裡有氣,忍不住就拿腳去踩他枕頭。

      方硯畢竟是打算繼續跟著太子給他賣命的,見她這樣立刻就把人從床上拉了下來:「你做什麼?!」

      邵萱萱瞪著他不說話:什麼小說電視劇都是騙人的,你跟他不應該是情敵嗎?這樣幫著他是做什麼?不應該跟我同仇敵愾甚至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嗎?!

      方硯乾咳了一聲:「殿下並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他……」

     「他是你的救恩人!」邵萱萱替他把話接了下去,轉身就往門口走。

      門外卻驀然傳來了腳步聲。

      邵萱萱怔住,方硯反應比她快得多,立刻就抱著她躍上橫樑。

      秦晅一腳踹開門,懷裡還抱著盆東西,臉色難看得跟鍋底一樣:「什麼人在裡面,出來!」

      邵萱萱心跳驟停,方硯衝她搖了搖頭,獨自跳了下去:「殿下。」

      秦晅冷笑一聲,意有所指道:「怎麼就你這個人下來,要拿我當傻子哄?」說罷,抬頭直看向邵萱萱藏身的位置,「聰明的就不要等我親自來逮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5:30

第六十回  空花

  邵萱萱猶豫地往下看了一眼,隔得太遠,秦晅的面目有些模糊。

      她倒不是傻到要在這個時候死撐,而是學藝不精,不敢往下跳——秦晅教她的功夫都是些花巧功夫,真正逃命可用的輕功之類是不教的。

      他不教,方硯當然也不敢教。

      她現在能隔著幾丈遠扔個飛蝗石傷人,卻沒辦法瀟灑痛快地一躍而下。

      方硯當然知道她的尷尬處境,當著秦晅的面,他是不能夠上來抱她下去的。

      秦晅自然也明白,就那麼好整以暇地仰頭看了她一會兒,向方硯道:「你還認我這個殿下,就自己去找劉簡,等他來處置你吧。」

      劉簡這個名字邵萱萱也是聽到過的,似乎是暗衛統領,人卻從來不曾見過。秦晅培養勢力自有他的一套手段,明的暗的都跟雨後的春筍似的,一些冒尖從土裡鑽了出來,一些卻潛行在泥土之下,與那些已經拔節而出的竹子根鬚相連,綿延千里。

      邵萱萱算是同他靠的近的,對他的事情仍然知之甚少。

      秦晅都這樣說了,方硯只得推門出去。

      邵萱萱很想叫住他,想告訴他直接跑了算了,話卡在喉嚨那,一句也擠不出來。

      秦晅等人走徹底了,才哼了一聲,轉身將房門落鎖,抱著花盆往裡走去,竟似把樑上的邵萱萱直接忽略了。

      邵萱萱鵪鶉似的蹲在那裡,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恐懼了。

      暫時不用面對他,當然是好的,但是這樣一直困在上面,也不是個事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裡沒有手錶、沒有時鐘……方硯給邵萱萱找的地方有那麼點兒靠近桌案,秦晅進了後面,又被屏風擋著,她就看不大到他在幹什麼了。

      她聞到了一股淡得幾乎聞不到的草藥香氣,還有輕的像是輕風吹動枯葉一樣細微的窸窣聲。

      這讓邵萱萱想起她小學時代班級生物角裡養著的幾條蠶,白胖綿軟,吃起桑葉來就是這樣悉悉索索,不知停歇。

      小變態在養蠶?

      邵萱萱覺得不可思議,先不要說他有沒有這個閒心,光這個天氣就不合適。都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她還真沒聽說過有隆冬臘月孵化的蠶的。

      邵萱萱突然就想起他剛才抱回來的那盆東西——那好像並不是桑葉,倒像是……一根什麼籐。

      邵萱萱心頭一跳,難道是空花籐?!

      性命關天,她立時就緊張起來,伸著脖子半天也沒能看到什麼,焦急地喚道:「殿下,太子殿下——」

      秦晅不耐煩地轉出來,仰頭看她:「做什麼?」

      他這話問的十分惡意,眼神又毒又尖銳,分明寫著你那點小心思我全知道,卻偏偏還要問出口。

      邵萱萱跟他後面久了,察言觀色水平長進不少,明知他是故意的,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老實認輸了:「我、我下不來,你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放我下來?」

      沒說出口的那句話是,裡面那盆東西,是不是就是空花籐,能不能讓我也看一眼?

      空花籐是劇毒的,跟它毗鄰而生的陽焰草卻能解她身上的毒——邵萱萱還是覺得秦晅那句「毒藥就是解藥」有點誇大其詞。

      細胞壁還能給一層層剝出來呢,就算是寄生,難道就沒辦法分離出來?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從秦晅這個角度看去,簡直像懸在屋頂上的兩顆星辰。

      秦晅很沒肚量地扯了扯嘴角:「想下來就下來,我又沒有攔著你。」

      邵萱萱無奈,她的姿態已經很低了,從屋樑到地面,其實也沒有高得很離譜,運氣好的話,可能也就是受點驚嚇而已。

      邵萱萱閉了下眼睛,往外挪了挪腳,抱著細鐵鏈和鐵環,看準了鋪了地毯的地方,跳了下來。

      秦晅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淡淡地看著邵萱萱跟塊秤砣似的落到距離自己大約三步開外的地方。

      也是她運氣好,腳和屁股先落地,齜牙咧嘴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

      秦晅瞅著她手上的鐵鏈和鐵環,輕輕「嘖」了一聲。

      邵萱萱這種弱雞顯然是沒有這種能力的,這筆賬自然要記到方硯頭上。

      邵萱萱雖然擔心方硯,但這種還處在萌芽狀態的感情顯然還沒有自由的吸引力大,她甚至都敢在秦晅這樣不友善的眼神下,躍躍欲試地一次又一次向屏風後面看去。

      那個悉悉索索的聲音當然已經停止了,但草藥香氣仍然在。

     「剛才那個,就是陽焰草?」

      她記得陽焰草是解藥,是以一開口就先問這個。

      秦晅盯著她看了片刻,點頭道:「不錯。」

      邵萱萱眼睛裡的亮光更甚,看他的眼神也熱切了很多,「我、我能看看麼?」

     「自然是不能的。」秦晅拒絕得一點兒迴旋餘地都沒有,又向外面道:「張舜,去查查今天是哪幾個人當值。」

      邵萱萱噎住,手扶著椅子,忐忑地看著他。

      秦晅交代完張舜,回頭看向她,沉吟了片刻,道:「你真想來看看,也不是不行。」他停頓了一下,「你得拿出點誠意來讓我瞧瞧。」

      說著,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邵萱萱有些茫然,她是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誠意」。

      她這樣茫然的神情讓秦晅有點不耐煩起來,挽起袖子,讓她看到自己衣袖下面的一點兒燙傷:「我受傷了,你去弄點藥來。」

      邵萱萱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傷也真是小傷,就是紅了點皮,連水泡都沒燙出來。

      但太子殿下說了,她便熟門熟路地去翻了燙傷的藥膏出來——倒是不是她在這裡管的事情多,而是以前「侍寢」的時候,經常被踢出來剪燈花、點蠟燭、加炭火什麼的,經常要用到而已。

      秦晅見她真拿了藥出來,十分擺譜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臂橫放在桌上。邵萱萱越看越覺得那一點點燙傷像是給蚊子咬的,垂著眼瞼沒說話,挑了厚厚的一大坨膏藥給他抹上去。

      秦晅哼了一聲,不滿地看著她低垂著的側臉。

      他見過她給方硯包紮的樣子,那副全身心投入,生怕把人碰壞了的模樣像根利刺一樣扎得他難受。

      他給人比下去了,給方硯這種小人物比下去了!

      秦晅越想越火,連帶著覺得邵萱萱笨手笨腳的模樣都是種滿是嘲諷的挑釁。

      都說愛情是和咳嗽一樣難以掩藏的,秦晅沒有聽過這類說法,卻對邵萱萱發自內心的區別對待敏感異常。

      處理完了傷口,秦晅又示意邵萱萱主動來親他。

      他把這話說出口的時候,邵萱萱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上一次聽到秦晅這樣的要求,還是中了春藥的情況,說實話,她其實很多細節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秦晅看起來,不像缺少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人,即便幾次試圖強迫她,也都是事出有因。開始是為了恐嚇,後來是為了對付齊王,再後來……大約單純就是為了噁心她和方硯吧。

      邵萱萱瞅了瞅他淡得有些發白的嘴唇,拿不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晅等了半天沒等到吻,抬腳就踹了一下她扶著的椅子。邵萱萱咬牙,踮起腳閉上眼睛狠狠地親了上去。

      那麼吻落在他下巴上,只一下就迅速撤開了。

      秦晅冷笑:「你哄孩子呢?」

      邵萱萱只得再踮一次腳,秦晅緊閉的嘴唇涼得跟冰塊一樣,表情也很難看。但是等邵萱萱撤離之後,又提了再來一次的要求。

      邵萱萱一連親了三次,終於抓著椅背不動了:不是她不肯虛與委蛇,而是他壓根不配合。

      人可以親一親漂亮的石頭,可是跟要這塊石頭舌吻,除非它小到足夠含進嘴巴裡。

      秦晅比她高大得多,並且始終拿嫌惡的眼神看著她。

      這種人要怎麼含進嘴裡去疼?

      如果有可能,她連他的一根手指、不,連遠遠的一眼都不願意看到。

      邵萱萱不肯再主動之後,他才終於說出了對這次名為「獻吻」實為「索吻」的活動評價:「你親他的時候,也這樣?」

      要不是他戰鬥力實在太強,屏風後面又有個疑似空花陽焰的東西,邵萱萱真想扛起椅子往他腦袋上砸。

      秦晅不是突然慈悲大發看上她了,不過看不得人好,揣測了下她跟方硯私底下的關係進展,跟獨佔欲強大的壞脾氣孩子一樣,要把沒顆草莓都舔上點口水用於噁心和驅趕人而已。

      邵萱萱畢竟是談過幾次戀愛的人,他對自己的不屑和嫌惡又表現得那麼明顯,自然就猜到了。

     「沒有,」邵萱萱真不想他誤會了,太子一旦誤會了別人生了氣,那是一定要找補的,「你不信我也應該信他吧。」

      秦晅皺眉,看了她半晌,終於答應帶她去看一看那個東西。

      邵萱萱跟在他後面,一面警惕,一面卻有點控制不住雀躍的心跳。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她沒有膽小到打算一輩子過這種被人當玩物一樣的生活,只要有機會,魚死網破也要試一試。

      當然了,前提是那網撕開後真能通入大海,而不是另一張漁網。

      轉過屏風,邵萱萱看清了那盆東西的模樣,立刻就尖叫了起來。

      那哪裡是一盆栽培土,裡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螞蟻,正上方臥著的那根白色籐條一樣的東西,居然不是什麼花籐,而是條長長的蟲子,慢騰騰地吃著螞蟻。

      那些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是它捕食螞蟻時的聲響。

      那些螞蟻也奇怪,明明花盆很矮,要爬出來輕而易舉,為什麼要給那條「巨嬰」白白吃掉而不逃跑呢?

      邵萱萱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抱著手臂往外退了退。

      秦晅餘光瞄到她的動作,並不引以為意,幸災樂禍地說:「這便是空花籐了,陽焰草長在它背上,如今這籐蟲快死了,陽焰草便全都枯掉了。」

      他說的這樣自然,邵萱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花盆。那條蟲子還在吃,只是速度越來越慢。

      邵萱萱猛然想起秦晅在瓷安寺裡掘螞蟻窩的事情——他那時說自己帶她去「尋找空花陽焰」,居然並不是完全撒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5:47

第六十一回  陽焰

      邵萱萱想像力再豐富,也完全沒想到空花籐居然是動物而不是植物——那就難怪會被叫成空花籐了,它除了身上一處處因為寄生陽焰草而出現的細碎紋路,還真不像能萌芽開花的。

      空花籐,那花是假的,籐蔓也是假的。

      邵萱萱圍著盆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一根活著的陽焰草,只瞄到幾片乾枯得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葉子。

      深陷在螞蟻堆裡,隨著籐蟲吞嚥螞蟻的動作而微微顫動。

      秦晅道:「這東西嬌貴的很,最是喜陰厭陽,大火一燒,直接就送掉了半條命。」前殿的火勢已然控制住了,居然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卻是邵萱萱所不知道的。

      邵萱萱見他不怎麼著急的模樣,料得他身上應當是備了不少解藥的,但……邵萱萱想問問這蟲子到底是從哪裡捉來的,又覺得不管怎麼問,應當都拿不到答案的。

      秦晅只一句話,便徹底打消了她追問的念頭:「籐蟲身上劇毒無比,我也是千辛萬苦才弄到這樣一條,若是死了,也只能說命該如此了。」

      邵萱萱瞅著好像「消化不良」的蟲子,心也懸乎了起來。

      秦晅接著道:「這些寒蟻原本是我從瓷安寺帶回來的,如今看來也不濟大用,得再往北邊去尋一尋,找找能驅散籐蟲身上暑氣的法子。」

      這麼冷的冬天還要驅散暑氣,邵萱萱瞪著那條蟲子,心想這可是她聽過的最嬌生慣養的蟲子了。

      她忍不住就伸手想去摸一摸它懶洋洋的身體,秦晅一把攔住:「便是這些螞蟻,也都染上了劇毒,你不要命了?」

      邵萱萱悚然一驚,想起他剛才隨意捧著東西進出的樣子,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你養著這個祖宗幹嘛!還專門養在前殿附近,那得有多少人進出,生怕出不了意外呀!

      秦晅懶得解釋他是把籐蟲養在前殿附近背陰的一棵古樹樹洞深處的蟻窩裡的——中了毒的螞蟻其實也跟他們一樣,先被籐蟲身上的劇毒困住,然後毒性再被不斷生長的陽焰草弱化,如此一日捱過一日,也是生不如死的。

      可現在蟲子衰弱了,身上的陽焰草卻都枯萎了,那毒性就有些抑制不住了。螞蟻已經死了一片,要是再不想想辦法,下一步喪命的可就是他們了。

      秦晅肯大大方方讓邵萱萱知道根底,也是迫於無奈——這樁事情,還真的只能跟她訴說,連蕭謹容都是不知道的。

      他尋了錦盒將那些螞蟻和籐蟲都弄進去,歎了口氣,才同邵萱萱道:「我明日一早便向陛下請旨北巡,你得同我一道去。」

      邵萱萱抿嘴,北巡啊——

      這地方的氣候規律跟她家鄉還是很像的,越往北越冷,去北方的話……她轉了一圈心思,覺得那邊雖然氣候惡劣,不時有戰爭紛爭,卻也不失一個好機會。

      等到找到了讓籐蟲活命的方法,她就趁機帶著蟲子溜走,天大地大,難道還真的逃不掉?

      這時,她驀然瞧見一直埋頭苦吃的籐蟲扭了扭身體,露出腹下僅存的一點兒紅艷——這也是邵萱萱第一次見到活的陽焰草,紅似楓火,菌菇一樣緊貼在蟲子身上。

      秦晅見邵萱萱眼中流露出渴望,冷笑道:「陽焰草是長在籐蟲身上的,硬拔只會讓毒蟲瘋狂反噬你,你不相信盡可以試試——況且,你就是拿到了陽焰草,知道煉製解藥的法子嗎?」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完完全全的有恃無恐啊!

      邵萱萱確實被他的話打擊了,扁了下嘴唇,將一直拿在手裡的鐵環和鏈子換了一隻手。

      秦晅蓋上盒蓋子,瞅了邵萱萱幾眼,道:「跟著我有什麼不好,我也沒有當真虧待了你吧?」

      邵萱萱在心裡冷哼了一聲,他這人喜怒無常,前一秒還笑意盈盈的,後一秒就能凶神惡煞地撲上來欺負人,比錦盒裡那條空花籐蟲還可怕!

      似乎是為了表現誠意,秦晅沒再將她鎖起來,讓張舜好酒好菜伺候著,方硯卻完全沒了蹤影。

      邵萱萱悄悄在晚膳的時候和張舜打聽,唬得張總管一臉慘白,輕聲道:「你莫要多管閒事,他的處境自然能好一些,千萬不可再在殿下面前提起了。」

      邵萱萱噤口,她卻不知,張舜隨後去了書房,直接就被秦晅拿紙鎮摔破了鼻子。

      張舜知道自己失言了,如今的太子殿下不比往常,荒唐事兒不做了,暴戾的脾氣全用來折騰他們了。

      太子請求北巡的奏折上去,很快就被皇帝召去了御書房。

      北地確實紛爭不斷,卻也並沒有到需要當朝儲君出馬鼓舞軍心的程度——而且,現在那麼冷,士兵們都開始停戰休養生息了。

      皇帝盯著自己的兒子,把奏折扔到桌上:「晅兒,你是當真想要你小皇叔的命?」

      秦晅理所當然否認了:「兒臣聽聞北地匪亂不斷,商道無人敢走,百姓夜不敢寐,只盼著此次北上,能替父皇分憂,社稷出力。」

     「你可知那些流匪一半都是夷蠻假扮的,他們選在這樣的天氣來殺人越貨,也是因了北地草場被大雪覆蓋,為了活命想出來的法子,亡命之徒,可不怕什麼皇家禁軍。」

      秦晅當然是知道的,答出來的話卻大義凜然到皇帝都有點發怔:「父皇,您不止兒臣一個兒子,您的江山社稷,卻只有一個——兒臣若是連這些為了糟蹋百姓的蠻夷野人都制不住,怕也擔不起您對我寄予的厚望。」

      皇帝的目光清凌凌的,看了他半晌,終於點頭道:「好,朕交給你五千精兵,等你凱旋的好消息。」

      秦晅欣喜謝恩,回到儲宮後卻氣得砸了好幾樣東西。

      這隻老狐狸,前幾日一直敲打他,說什麼為儲君者當擔大任,他現在主動一提了,果然便順水推舟要他出京。

      太子儲宮走水,連問都不問一聲!

      卻不知他到底屬意那個兒子,這樣冷的天氣也要趕他出去。

      他暗暗發了一通火,很快又讓張舜收拾了,找了蕭謹容等人來,鑽到書房商議對策去了。

      邵萱萱直到這時才隱約猜到,之前的種種禍端,這時才開始真正顯露目的。秦晅去往北地,一來確實是籐蟲衰弱的原因,二來竟是被半逼迫的。

      怪不得跟她半坦白了解藥的真相,她要是在這樁事情了不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也是個隱患。

      邵萱萱沒什麼好收拾的,她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這條命,抱著手爐窩在椅子裡看著外面的鵝毛大雪發呆。

      這麼冷的天,還要北上,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到了傍晚,皇后帶著大群人送了東西過來,從內外衣衫到伺候的人、便於保存的食材、鋒利的兵器一樣不缺,拉著兒子的手垂淚掉個不停。

      秦晅只把人退了回去,安慰道:「兒臣不是小孩子了,雛鷹總需離巢,母后不必太過憂心。」

      皇后歎氣,拭了拭眼淚,主動提出讓邵萱萱再去椒房宮住,秦晅笑道:「她雖是女子,卻也是從小在軍營裡待慣了,此次北上,她隨我一道去。」

      皇后愣了一下,眼淚掉得更凶,臨走前又拉著邵萱萱哭了一場。

      邵萱萱對她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安慰了幾句,想到自己這個倒霉催的運氣,也跟著掉了幾滴眼淚。

      隔日一早,皇家旌旗飄搖,百官隨駕,皇帝親自送大兒子上路。

      邵萱萱穿了一身軍士的衣服,混在行伍裡,看著翻身上馬的貴族少年多少有些感慨——艷陽、大雪、黑氅、銀甲,確確實實看得人眼熱鼻酸。

      劉獻嶼與太子太傅王傳雲隨軍,另外還有統領五千精兵的將軍——到了當地,自然有當地的駐軍配合他們行動。

      慈湖的冰面結得厚實,往北的支流自然也凍住了,車馬行在凍得咯吱響的土地上,肅殺而寂寥。

      出了城,行軍速度便快了不少,邵萱萱沒多久便走出一腳水泡來,待到夜裡休息時,悄悄摸出營帳,按著秦晅事先叮囑的那樣,到了約定的亭子裡。

      那裡蹲了個灰影,見她來了,一言不發地起身便走。

      邵萱萱不敢怠慢,緊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咱們去哪兒。」

      灰影不答,只往偏僻的樹林裡走,最後竟然到了一處天然洞穴,也不打火折子,摸著黑就往裡走。

      邵萱萱猶豫了,抬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月亮,才往裡行去,一直走了七八米,才瞧見火光,然後便聽得秦晅道:「怎麼這麼晚才到,這般慢手慢腳的。」

      火堆邊坐了秦晅、蕭謹容和好幾個生面孔,看這模樣,竟然似要離開隊伍獨自行動。

      邵萱萱張口結舌,秦晅便向蕭謹容邊上的人道:「劉簡,你出去瞧一瞧,這丫頭迷糊得緊,怕有什麼尾巴跟來。」

      領邵萱萱來的那人垂著頭,甕聲甕氣道:「我都留意了,沒人。」

      秦晅笑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火光中,那人忽然抬眼看了邵萱萱一下,搖頭道:「殿下,帶著她實在是不方便的。」

      蕭謹容低下頭不說話,只把柴禾往火堆裡再添了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6:00

第六十二回  奸細

      劉簡的眼睛裡明明白白的都是嫌棄,邵萱萱迅速就把視線轉開了。

      秦晅卻替她說起話來:「她就是再廢物,那也是聶如壁的女兒。齊王找她,聶如壁的舊部找她,咱們為什麼不要她?」

      好吧,被他這樣一形容,邵萱萱覺得自己更像待價而沽的商品了。

      劉簡不再說話,盯著火堆似乎瞳孔都散開了。

      蕭謹容往邊上讓了讓,給邵萱萱在秦晅身邊空了個位子出來。

      邵萱萱:「……」

      雖然很冷,可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往他身邊坐。

      秦晅見她沒動靜,抬眼瞪她,她這才乖乖坐下。

     「天色不早,大家都早些休息吧,這一路艱難險阻,就全拜託各位了。」

      蕭謹容等人就要起身行禮,也被秦晅阻止了。

      這山洞雖然簡陋,地方倒是大的,這些人很快分散開來睡到。就連蕭謹容和秦晅,也都只合衣靠在石壁上。

      邵萱萱裹緊身上的衣服,想往火堆不遠處的平整岩石走去,秦晅不悅道:「你去哪兒?」

      邵萱萱歎氣,走到他身邊坐下。

      秦晅一把將人拽過來,抖開披風,按進懷裡。邵萱萱正在心裡腹誹「臭流氓」,然後就聽他用極輕的聲音道:「不想死就好好躺著。」

      邵萱萱心裡咯噔一聲,猛地抬頭看他。

      他的半張臉叫火光照亮,另外半張臉卻隱遁在黑暗之中,只緊箍著她的手臂洩露了一絲緊張。

      邵萱萱不再說話,乖乖伏在他懷裡,手指卻按在了藏著匕首的腰帶。

      秦晅把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柴火燒得辟啪作響,寒意卻仍舊從石壁、從地面,從四面八方侵襲入骨。不知過了多久,篝火熄滅,只餘一點兒火星在黑暗裡輕輕躍動。

      邵萱萱靠在秦晅身上,一隻眼睛被披風擋住,另一隻眼卻望著那點猩紅色的火星發呆。

      周圍有人打起了鼾聲,就連秦晅的身體也逐漸放鬆下來,呼吸平緩,像是已經熟睡了。

      實在太冷了,邵萱萱猶豫著想要起身去添點柴火,才剛動了動手指,胳膊就被秦晅抓住了。

      她正想開口解釋,黑暗裡只見寒光一閃即逝,有什麼東西砰的落到了地上。

      那東西落地之後還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逃離,火光陡然亮起,劉簡的聲音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季蟾,原來是你。」

      那東西原來是個人,一隻手臂已經被砍斷,落在邵萱萱身側不遠處,他緊閉著嘴巴,腦袋上都是汗,一言不發地蜷縮著身體,顯然疼痛已極。

      邵萱萱認得,那是坐在劉簡身側的一個中年男子。

      秦晅鬆開她站起身,手裡的那柄暗色薄刃刀上還沾著血,架到季蟾脖子上,笑道:「讓孤猜猜,你是齊王的人,老太后的人,還是王貴妃的人?」

      季蟾「哼」了一聲,不屑道:「那些人也配差遣我!」

      秦晅把刀刃微微挪開了點,點頭道:「那你便是二皇子的人了。」季蟾身體一僵,大笑道:「你樹敵這麼多,一個個猜過去,到天亮恐怕也猜不到!」

      秦晅再不看他,篤定地拿刀刃切入他頸項之中,霎時鮮血噴湧,只片刻就沒了呼吸。

      邵萱萱偏頭不敢再看,劉簡淡定地將屍體拖了出去,很快又找了不少泥沙來遮掩血跡,順便將一塊腰牌送到秦晅手裡。

     「殿下猜的不錯,我在他身上搜到湘王府的腰牌,他果然是二皇子的人。」

      秦晅盯著牌子看了片刻,皺眉搖頭道:「恐怕不對,帶這麼個東西在身上……」他看向蕭謹容,「難道真是老三的人?」

      蕭謹容接過腰牌查看了一番,思忖道:「三殿下雖然久居宮中,也不像這般短視之人,或許……只是想要我們無端多生些猜忌罷了。殿下,此地恐怕不能久留了。」

      秦晅「唔」了一聲,笑道:「那便將這個送往西南,問問湘王的意思。」

      蕭謹容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憂慮道:「此計妙是妙,只是……若真是湘王的人,那也是個敲打;倘若不是,他無端叫人栽贓……若是藉著尋找幕後主使的機會北上……」

     「他的勢力都在南湘,願意上京,我還巴不得。」秦晅道,「只怕他不來。」

      蕭謹容點頭稱是,太子不在宮中,作為第二順位繼承人的二皇子要是敢趁著這個時辰進京的話,確實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壓根不用等太子動手,光是朝臣進諫就夠他吃一壺的。

      天色將明,劉簡取來了預先準備好的喬裝用衣衫,邵萱萱也分到一套粗布短打。

      她往裡走了走,快手快腳地換了,再出來,一行人已經喚作商賈、腳夫的打扮,甚至連運貨的驢子和草藥都預備上了。

      秦晅跳上驢車,順手將邵萱萱也拉了上來,夜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打在臉上冰涼徹骨。

      夜雪容易積存,車子還沒行進多久,道旁的草木都已經染上厚厚的白色。那點灰濛濛的月光早已經不知消失到了哪裡。

      秦晅一行人並未完全按著軍隊行進的方向前進,不幾日就已經跟那五千精兵拉開距離。

      這一路風餐露宿,蕭謹容跟邵萱萱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秦晅的精神氣卻不錯,偶爾在集鎮上停留,還要到當地的酒家飯館瞧一瞧風土人情。

      愈是往北就愈寒冷,河道結冰,湖面平整如鏡面,飛鳥幾乎絕跡,偶爾還有狼群出沒。

      地面上已經很難見到蟲蟻了,劉簡尋來的那些螞蟻幾乎都是從地下巢穴裡挖出來的——他只知「聶襄寧」身中劇毒,需要大量的螞蟻來救命,卻不知這些螞蟻只是用來餵養空花籐蟲的。

      至於秦晅中毒的事情,那就更不知道了。

       劉簡十分不待見這位花瓶一樣的廢物姑娘,心裡只暗罵傳言不可靠,要是這麼幾招花拳繡腿都能稱得上「善武事」的話,那這世上的絕頂高手不知要多多少了。

      再想到被遠遠支開的方硯,更覺得她討厭——紅顏禍水,說的就是這樣的人!

      邵萱萱當然也知道自己有點拖後腿,盡量避得劉簡遠遠的。

      錦盒裡的籐蟲在這樣的嚴寒裡開始重新長出一些嬌嫩的紅色葉子,邵萱萱每次瞧見,都覺得自己血管裡的血又溫熱了幾分。

      她不想死,哪怕就這樣一直仰人鼻息地苟活,也不願意死去。

      秦晅照舊有暗衛陪伴。邵萱萱一次深夜醒來,瞧見一個人影落到窗欞下,心跳砰砰砰直響,聽到他同秦晅說話,才知是陌生人。

      那五千精兵一路走的官道,不時便有邸報傳來,劉獻嶼好歹也是將門之後,單純的行軍任務交給他還是沒有問題的。

      邵萱萱很好奇那位一連扛住三四次刺殺,還要每天在將士面前露臉的假秦晅是哪一位,親眼看到蕭謹容手下做出的易容面具之後,就老老實實閉上了嘴巴。

      過了隼郡,就到了齊王封地,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長城上一座連一座的烽火台。

      邵萱萱嚥下嘴裡的乾糧,閉著眼睛讓蕭謹容幫她易容,貼在嘴唇上的鬍子有點扎,戴到頭上的氈帽也太大了點。

      秦晅的造型比她還要誇張,整張臉都塗黑了,只那雙眼睛還又冷清又尖銳。

      對於北地的齊王,他們還是很慎重的。

      南北交戰數月,如今正是停戰修養的時節。漁民卻不能因為戰爭而放棄養家的營生,經常利用雪橇在結冰的青水上滑行,過境捕魚,購買雪山山珍。

      到了祭祀季節,甚至沿江深入北地深處,攀上雪山拜祭雪山神。北地的山民也需要用山蔘和靈芝、雪蓮同漁民交換青水上的凍魚和食鹽等物。

      無論是哪一方的駐軍,對此都管轄得不是特別嚴厲。

      秦晅等人此次喬裝假扮的,便是上雪山拜祭的青水漁民。

      劉簡熟悉北地,連找來的雪橇都完全是北地漁民慣用的樣式,拉雪橇的狗初看之下跟城市裡常見的哈士奇十分相似,叫起來卻完全是狼的動靜。

      第一夜初上冰面,劉簡還真的靠著火把和鐵釬,在冰面上砸洞捕到不少鮮魚。

      銀色的冷水魚離水之後迅速凍住,維持著凍僵前掙扎的模樣,彎彎曲曲,像是一把把刀刃過鈍的鐮刀。

      邵萱萱好奇撿了一條拿在手裡,寒意從皮手套那滲進來,手指微一用力,就能聽到魚身上被凍成冰的水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魚眼睛睜得大大的,折射著火把的光芒,也倒映著屬於聶襄寧的那張臉。

      劉簡把凍魚裝進魚皮袋裡,專門騰空了一隻雪橇來載魚,一行人往雪山方向行去。

      邵萱萱緊靠在秦晅身旁,偶然仰頭看天,只見星子明亮,圓月如洗,照得冰原潔白素雅,彷彿連時間都已經凝固住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6:13

第六十三回  雪蟻

      寒冬臘月,大雪封山,他們走了沒多久就被徹底攔住了去路。黑夜裡火光照耀處全是一色的白,連上下左右都難以分清。

      邵萱萱看到劉簡從水壺裡倒水出來,按著水流下落的方向判斷位置——那些水也很快結成了冰。

     「殿下,不能往前走了。」劉簡搖頭道,「再往前,恐怕連鳥都飛不過去了。」

      秦晅沒應聲,只是四下逡巡似的看了一圈,突然把眼睛閉上,慢慢地往高出又走出去幾米。

      他走得這樣穩妥,一點兒也不受視力的影響——在這樣的純色世界裡,看得見與看不見,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眼看雪都已經沒到她齊腰深的地方了,連一向謹慎的蕭謹容的語氣也有了一絲慌亂:「殿下——」

      秦晅睜開眼,回眸看了他們一眼。

      那一瞬間,邵萱萱有種他轉眼就要蒸發消失在這雪原之上的錯覺。

      秦晅笑了一下,慢騰騰地走了回來。

      蕭謹容等人迎了上去,因為怕弄出雪崩,說話聲音都輕輕的。劉簡利索地挖了雪洞,設了通氣孔,又生了火,融了雪水澆築在外層,很快就凍得結結實實的。

      邵萱萱驚訝於古人的先進知識,跟著他們一起圍坐在雪洞裡小小的炭火爐邊烤火取暖。那幾頭長毛的雪橇犬也鑽了進來,紛紛擠成一團,柔軟的皮毛在火光下看來像是上好的墊子。

      睡到半夜,邵萱萱被秦晅搖醒。他已經把臉上的假鬍子取掉了,黑色的眼睛在雪白洞壁的映襯下尤其的突兀。

     「幹什麼……」

      邵萱萱的嘴巴被摀住,秦晅指了指外面,示意她跟上。

      邵萱萱還有些恍惚,被他拿冰涼的手指在臉上狠掐了幾下之後,終於徹底醒來。她不甘不願地爬坐起來,跟著秦晅一起出了雪洞。

      才一踏出洞口,就被一陣夾雜著雪子的塑風吹得幾乎跌倒。

      邵萱萱拉緊衣服,手縮在手套裡,用力按住腦袋上的帽子,臉也深埋在毛毛的領子裡,一句話說不出來。

      秦晅抱著她跳到雪地裡,雪沫子一直淹到胸口。

      邵萱萱嚇得尖叫了一聲,叫完想起來可能會雪崩,趕緊閉上了嘴。

      落雪聲「簌簌」作響,在黑夜裡猶如滿頭灑下的棉絮。邵萱萱警惕地四下查看了一番,沒有發現雪崩,卻看到劉簡的腦袋在洞口探了一下,很快又縮了回去。

      她跟秦晅抱得這樣緊,姿勢曖昧,怎麼看都像是年輕人耐不住情熱在那私會。

      秦晅連頭都沒抬一下,帶著邵萱萱突然就橫倒進柔軟的雪地裡——這附近的雪都是新積的,鬆軟透氣,除了臉凍得有些冷,竟也不覺得窒息。

      邵萱萱咬緊了牙關,緊緊抱住秦晅脖子,小聲道:「你幹什麼!」

      秦晅不答,只往她手裡塞了件事物,接著便如在視野開闊的平地上一樣耐心地靠著手裡匕首的幫助在雪中行進。

      邵萱萱摸了摸手裡的東西,遲鈍地在摸到鎖頭上的花紋時驀然怔住,他竟把裝籐蟲的錦盒給了自己!

      她拽緊了他身上的衣服:「你給我這個,我們是要……是要去找……」

     「噓——」秦晅的呼吸幾乎就噴在她臉頰上,腳步卻不停歇,似乎十分篤定。這周圍這麼黑,真的不會走錯?

      再走了大約半刻終功夫,邵萱萱都凍得快僵掉了,秦晅卻拎著她和錦盒一起躍出雪層,落在一塊堅硬的冰巖上。

      不知不覺,他們竟然已經走得這麼遠了。

      天際層雲漸染,深深淺淺的金紅色把周圍的雪地都映得輝煌了不少。

      秦晅瞧了瞧這塊巨大的冰塊,蹲下來在附近挖了一會兒,到最後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邵萱萱坐在冰巖上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朝陽終於徹底升起,還是沒有看到秦晅的人影。

      難道在雪地裡凍死了?

      窒息了?

      迷路了徹底走不出來?

      她胡亂地猜想著,忍不住打開錦盒看了看。

      那籐蟲在這裡明顯活躍多了,還會在盒子裡翻來覆去、扭來扭去展示身材。白皙的腹部也長出了大量的緋紅色陽焰草幼芽。

      秦晅和方硯在瓷安寺捉的那些螞蟻早已經被吃完了,籐蟲餓了好幾天,見了什麼都想黏上來看一看、嚐一嚐。

      邵萱萱記得秦晅說過空花籐蟲身上有劇毒,卻不敢直接拿手去觸碰它,只拿錦盒晃了幾下,直接就把它重新關好。

      那蟲子這時候卻極度不安穩,掙扎著要往外爬,邵萱萱幾乎拿不住它。

      秦晅卻始終沒有冒頭出來——邵萱萱又等了一會兒,輕輕喚道:「秦晅,秦晅?」

      自從知道太子是假冒的之後,邵萱萱就不大樂意喊他的職務代稱了(太子也算是職業的話)。

      雪小了不少,太陽也整個跳出了地平線。

      邵萱萱雖然沒什麼野外求生經驗,但上地理課時候也聽老師說過,陽光底下的雪峰是十分可怕的。

      太陽會讓部分積雪融化,而鬆軟的新積雪則成為了危機四伏的天然陷阱,一旦有人活著動物掉落,幸運點的幾年後被發現,運氣不好的凍成殭屍也始終長埋地下。

      不管怎麼說,秦晅也是跟自己一樣穿越過來的人。

      邵萱萱歎了口氣,四下裡看看,最終把手腕上的手串給褪了下來,擱在岩石上,想了想又對著秦晅剛才消失的地方合手行了一禮。

      行完禮,邵萱萱乾脆把那手串也往那深陷下去一大塊的地方扔去,嘴裡還念叨道:「你也真是可憐,都死過一次了,結果偏偏穿到這樣的地方和人身上——下輩子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別再折騰了。」

      預料中的「噗嗤」聲並沒有傳來,反倒是一個黑色的影子從那地方探了出來——手串砸到他額頭,跌落到肩膀上,再落入雪洞深處。

     「你以為我死了,扔了什麼東西,是祭奠我用的?」

      邵萱萱心虛地抿緊了嘴巴,秦晅已經把那東西撿了起來,把玩了兩下,嘴角彎了彎,扯出個不大明顯的笑意。

      邵萱萱這才留意到他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東西,竟然是一隻完整的螞蟻巢穴,甚至還有一些不肯放棄工作的的工蟻。

      邵萱萱這回變機靈了,不等秦晅開口就把錦盒打開,方便秦晅把凍得半死的螞蟻倒進去。

      秦晅突然道:「我本名裡有個祁字,若是真死了,你就替我在碑上個刻個祁字。只一個字便夠了。」

      他說得這樣輕鬆,倒是讓邵萱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坦白說,他剛才要是真死了,她也不可能創造條件埋葬他給他立碑的。但他那突然歡快起來的神色,邵萱萱總覺得他似乎是在高興的。

      因為死了可能有人祭奠高興?

      還是單純的從雪裡出來看到她還老實待著高興?

      邵萱萱揣測不出,她只看到貴族少年把這些雪山螞蟻收集起來,用魚皮袋裹好,伸手來牽她:「走吧,他們也該醒了。」

      那眼神這般溫柔,邵萱萱不由自主就把手伸了出去。

      十指相握,兩人卻各懷心思,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求生本能了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6:25

第六十四回  意外

      邵萱萱原本以為回去是比較簡單的,等到一起離開光滑的冰面,才發現來路已經消失不見了。

      雪實在太大了,新積的雪加上肆虐的大風,早已經掩蓋了他們的足跡。

      秦晅十分自然地轉到背風的那面,挽起手腕露出點胳膊,抬手就是一道,鮮紅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來,甚至來不及滲入雪中就凝固了。

      上下的方位倒是分清了,這裡的人雖然不知什麼地球引力,水往低處流的道理還是懂的。

      邵萱萱瞅著他若無其事地隨便裹了裹傷口——天氣太冷了,就是不包紮也流不了多久——迎著風雪往前走去,很想吐槽為什麼寧可流血也不吐個唾沫定個位。

      唾沫也是液體,總不至於是因為愛面子吧?

      她沒敢問出口,秦晅的背影看起來實在是有點肅殺。

      讓這樣的少年吐唾沫……實在是太煞風景了!

      積雪依舊深得可以埋住他們整個人,秦晅也仍舊走得一點兒猶豫也沒有。邵萱萱甚至懷疑那些雪裡是不是有什麼她分辨不出來的標誌。

      早在雪沒到脖子上的時候,秦晅就把披風後的兜帽戴了起來,他的身體幾乎阻擋了全部最前面的積雪。

      邵萱萱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算是借了光的,沒有他在前面開道,光是在這麼深的雪地裡行走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即使現在,雙腳也經常因為積雪太厚、太冷而差點被凍住。

      秦晅一腳踏空往下墜落的時候,邵萱萱還習慣性地抬腿往前走了半步。她惜命的謹慎救了她,半個身體掉進秦晅砸出來的窟窿時,胡亂地抓住了一把乾枯的籐蔓。

      那些籐蔓只稍微阻止了她下落的趨勢,在發出「辟啪」斷裂聲的同時,乾乾脆脆地碎成數段。

      她也跟著掉了下去。

      眼前的白色突然就消失了,隨即就被暴風雪刮得在凍滿堅冰的石壁上撞了好幾下——冰凌紛紛斷裂,邵萱萱也撞了一臉的血出來,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往下倒去。

      風很大,雪很厚……落地的瞬間像是深陷進了柔軟的海綿底部,她是被埋在身上的積雪壓得暈厥過去的。

      再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邵萱萱從不知道寒冷和飢餓是這樣的可怕。

      她在原來的社會並不算很富裕,但也絕對沒到要為吃喝發愁的地步。到了這裡之後,才真正嘗到了忍饑挨餓的痛苦,也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被活活凍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時,最先看到的是大片的紅色。那種紅並不規律,深深淺淺,甚至還帶著奇怪的紋路。

      那些紋路並不規則,卻遵循著某種規律,絲絲縷縷、人體的經脈一樣蔓延在白色的雪壁上。

      邵萱萱盯著看了半天,才終於明白這個規律——這是滲入雪中的血跡吧!

      她努力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和手腳,只有臉的附近還有空隙,是可以自由動一動的。至於其他的地方,完完全全都被凍住了。

      她的腦袋附近不知什麼意外,行程了一個中空的小型空間,看著就跟劉簡造的那個雪洞的微型版。

      只不過,劉簡是將雪水融化了用於澆築雪洞,而這個雪洞,卻不知什麼原因被血液澆灌然後凝固了。

      邵萱萱又呼了好幾口氣,努力掙扎了半天,才終於解放出一隻胳膊。有一自然就會有二,邵萱萱幾乎是用左邊的手掌抓著右邊的胳膊拔蘿蔔一樣扯下來的。

      那隻手已經冷的完全沒知覺了!

      邵萱萱用還能動的左手把自己的兩條胳膊都解放了出來,然後掏出打火石,猶豫了片刻,撕了褻衣的下擺,打火星來之後就把布片點燃了。

      這點微弱的光芒和溫暖對她其實不過是杯水車薪,但是起碼給邵萱萱自己增加了點勇氣。

      看,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活人總是有辦法的!

      火焰越來越小,氧氣也有點不夠的樣子。

      邵萱萱卻飲鴆止渴一樣乾脆把整件褻衣都弄碎從下擺、衣領、袖子處扯出來,充當燃料。

      這是她穿在最裡面的衣服,一直被體溫熨帖著,保持著乾燥,十分容易點燃。

      她不是秦晅,對著這些純色的雪壁,和白色牆壁上絲絲縷縷的血絲,真是不聯想都不行。

      火光像是種安慰,只要沒有熄滅就還存留著希望一樣。

      雖然這些火焰現在正在和他一起消耗氧氣。

      邵萱萱還是捨不得撲滅火焰,要死……也希望在有溫度有光亮的情況下死去啊。

      但是老天爺一點兒也不憐憫她——這個「雪洞」比劉簡弄的那個可狹窄逼仄多了,火一燒,四面八方的洞壁就開始融化。

      那些血水也就和雪水混合,滴滴答答的落到了她的臉上身上衣服上。

      這真是……邵萱萱還未來得及把火熄滅呢,洞頂突然就塌陷了。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她背上,她抬著胳膊想要遮擋一下頭臉,更多的積雪混淆著半融化的血液,一下子土崩瓦解。

      寒風終於刮到的臉上,她大口呼吸著,順便側頭打量那個還半壓在她身上的東西。

      據她的猜測,那很可能是具比較新鮮的屍體。
  
      然後她就看到了往常都十分高傲冷淡的秦晅滿臉鮮血地閉著眼睛的模樣。

      呵!

      居然是他的血!

      摔成這樣一路是用臉擦著崖壁滑下來的?

      她喚了一聲,推了他好幾把都沒有得到反應,先伸手將他腰上的錦盒和匕首,還有裝多餘螞蟻的魚皮袋子給「偷」了過來。

      然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秦晅的鼻息和脈搏。

      剛開始把手指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時候,呼吸輕得幾乎可以忽略,跟死人也沒什麼區別了。

      可是他的脈搏卻很有力,邵萱萱這樣經常找不到脈門的人也摸到了他一下一下結結實實的心跳震動處。

      還活著。

      邵萱萱把自己從雪裡拖出來,仰頭去看自己落下來的地方。

      那原來是靠近山崖的一小片樹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死了,在積雪的掩蓋下,看起來平整而無害。

      對自己認路能力超級自信的秦晅其實是很謹慎的,只是再謹慎也沒能避開這一摔。

      邵萱萱檢查了半天,終於可以確定,自己剛才待的地方,應該是被秦晅折騰過的。

      那些血倒不是他故意澆築上去的,單純就是力竭昏倒,然後昏倒時候被凍住的傷口再次崩裂血灑雪地而已。

      甚至都來不及把自己也塞進「雪洞」裡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6:37

第六十五回  苔蘚

      邵萱萱覺得憑聶襄寧的資本,還是可以稍微自戀一下的。

      畢竟,這姑娘長得還是挺不錯的。

      盤靚條順,小變態要是對這個身體動心了,也不是沒可能吧……不過,他這人,有心可以動嗎?

      她縮在雪洞裡,面前放著那只錦盒,利用雪底下枯枝架起來的那點篝火可憐兮兮地燒著,秦晅就在不遠處躺著。

      他的臉已經被她拿雪水擦乾淨了,那些傷看著恐怖,其實一點兒也不嚴重——凍倒是凍的挺慘的。

      精緻漂亮的帥臉跟在搓衣板上搓過了似的,青青紫紫,又淒慘又搞笑。

      她托著下巴瞅著他,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有些認命地窩到他身側,挨著他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男女有別算什麼,凍死了之後,誰還關心你到底是具男屍還是女屍哦。

      她沒看到的是,被她的身體往邊上擠了又擠的秦晅眼角抽搐似的抖了好幾下。他其實很早就醒了,見邵萱萱沒有逃跑的意思,也就繼續裝睡了。

      他這人疑心病重,能夠有私下觀察一下別人的機會,那是一點兒也不樂意放棄的。

      姑娘投懷送抱固然是好的,可是像邵萱萱這樣,睡相這麼差,一個勁把人往雪地裡逼的他就沒見過了。

      邵萱萱第三次往他胳膊、腰眼那使力的時候,他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邵萱萱的眼睛是閉著的,因為身體在擠人,眉頭還緊蹙著。

      秦晅重重地回推了一下,就把被邵萱萱霸佔的地盤給搶了回來。

      邵萱萱半張臉都糊在冰上了,一邊胡亂地爬起來一邊尖叫著:「好冷啊!」

      對上秦晅的視線之後,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秦晅「哼」了一聲,邵萱萱瞅著他那張臉悲催的臉,訕訕道:「你醒了?」

      秦晅沒搭理她,四下打量了下雪洞,出聲指點她把右側加固了點,又在上方加了個通氣孔。

      這些動作要是在往常做來,那是十分睿智瀟灑的,可他現在頂著這張臉……邵萱萱是一個看臉的人,一邊忙碌著,一邊就忍不住拿眼睛偷覷他。

      秦晅皺眉:「看什麼?」

      邵萱萱猶豫了片刻,從腰帶裡掏吧掏吧弄出面小銅鏡,遞到他面前。

      秦晅在看到她掏出來的東西時就有點鄙視了,見她遞給自己,更加的不高興——當然,在他隨手把鏡子翻了個面,看到自己的臉之後,徹徹底底地沉默了。

      他果然也沒發現自己的臉居然摔成這樣了。

      這處斷崖高度也不是十分恐怖,底下又都是鬆軟的積雪,他醒的還是比較早的,甚至來得及在邵萱萱砸下來時往旁邊讓了一讓。

      他的本意是挖個夠兩人待的雪洞暫時藏身,挖到一半發現體力不濟,便想先把邵萱萱弄出來,自己躺進去再說。沒想到邵萱萱那麼沉,扯了好幾下都沒脫出來,反倒弄得自己渾身脫力,短暫地暈了過去。

      邵萱萱乾咳了兩聲,小心翼翼地把醞釀了很久的話問了出口:「那個……那個啊,謝謝你剛才救了我。」

      秦晅有點不耐煩,他救她又不是第一次,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盯著小銅鏡裡臉頰上的那些傷痕,眼神陰冷而尖銳,手指也不由自主摳入雪地中。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在黑暗中拿手指描摹別人面孔時的震驚和惶恐。怪不得他要被親生父母困住,原來他們真的是不一樣的,原來他能活下來,真的是靠得他們僅存的那些慈悲和憐憫……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鏡子裡的那些擦傷和浮腫扭曲了一下,刀刃一樣的視線也從鏡面上挪開——秦晅看向邵萱萱,薄薄的嘴唇掀了掀,沒發出聲。

      邵萱萱問完之後就後悔了,就算目標物處在半毀容狀態,邵萱萱還是在他那眼神裡看到了譏諷和嘲笑。

    「我隨便問問啦,」邵萱萱給自己解圍,「劉統領他們應該很快能找到這裡來了吧,我在外面插了很長的一根樹枝。」還綁了一小截秦晅的腰帶在上面。

      秦晅嘲諷完她的自戀,靠著休息了會兒,打開錦盒觀察籐蟲。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它活得明顯很不錯,小身子肥嘟嘟的,佈滿了陽焰草的小小的赤色嫩芽。

     「你去弄些吃的來,收拾乾淨了再拿回來。」

      邵萱萱瞪眼:「現在?外面都是雪,能有什麼吃的啊!」

      秦晅把身上的匕首解了拋給她,「往雪地底下挖。」

      邵萱萱其實也餓的,但是被他這麼強硬地要求出去幹活,就多少有些不樂意了。她磨磨蹭蹭地爬出來,探頭探腦看了半天,雪洞附近挑了個地方挖起來,積雪鬆軟而厚實,饒是她挑的地方平整,才沒造成雪崩或者滑坡。

      雪下面還是雪,然後是冰,最後才是褐色的土地和苔蘚。

      邵萱萱也不知這些東西能不能吃,揪了一大把出來,隨便拿雪搓了搓,就給秦晅送了過去。

      秦晅還真給吃了,邵萱萱見他嚥下去之後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主動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秦晅擠了點難看的笑容出來:「算得上鮮美了。」

      邵萱萱茫然了,這東西真有這麼好吃?她掂起一小塊想要嘗一下,秦晅一把把剩下的全搶了過去。

      邵萱萱:「……」

     「我受傷了。」秦晅的回答十分淡定。

      邵萱萱確定他果然,不、喜、歡、自、己!

      等她蹲篝火邊貓似的抖了好一會兒,咬牙再次鑽了出去,秦晅才將手舉起來,對著火光一寸一寸地查看著這種褐色苔蘚的模樣。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寒冷,熟悉的植物。

      他閉了下眼睛,把它塞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起來,滑溜而帶著土腥味的口感瞬間包圍了他的味蕾。

      邵萱萱怕他再搶,挖到新的在外面就直接擦乾淨塞進嘴巴裡了,才咀了一口就全吐了出來。

      這什麼鬼東西啊!

      自己果然又被整了!

      她憤憤地返回洞中,才剛把頭探進去,就見秦晅心不在焉地靠在篝火邊,一口一口地吃著這些難吃的苔蘚。

      邵萱萱愣住,原來他不是存心騙人,而是真的不會分辨好吃還是不好吃?

      然後,她就看到秦晅把剩餘的部分毫不留戀地扔進了火堆裡。那些苔蘚還是濕潤的,火苗一下子小了不少,灰白色的濃煙滾滾升起。

      邵萱萱囧然,不好吃就不要吃,吃了再燒掉剩下的,那也不能改變你已經吃了那麼多的事實啊!

      她只看到眼前,看不到他悠長而晦暗的過往,自然要不解他的自討苦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6:50

第六十六回  相依

      白煙夾雜著詭異的氣味,久久不曾散去。

      邵萱萱在周圍找了一圈,勉強挖到另一種看起來更加難吃的地衣。

      秦晅只伸手摸了一下就飛快地鬆開了,臉上明白寫著「更難吃」的判斷。邵萱萱不死心,那匕首挑著放到火上烤,「沒準烤熟了味道就好很多了呢。」

      地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曲萎縮,最後變成了漆黑的一團。

      秦晅懶洋洋地靠在那,手腳攤開,任由火光映照上去——衛延當日留下來的舊傷雖然好了,在這樣濕冷的氣候下,卻仍舊要酸痛。

      太醫給他配了祛疤的膏藥,他用的卻不是很積極,偶爾還要好奇地打量那幾條小肉蟲一樣的傷口。

      這樣觸感的傷口,在皮膚上原來是這個模樣的——確實醜陋,確實不堪。

      邵萱萱最終還是放棄了那些地衣,老老實實吃了些用雪搓乾淨的苔蘚。秦晅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越看就越覺得有趣。

      邵萱萱不擅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腦子也不夠聰明,最大的優點大約就是求生意志夠強。

      無論是在宮裡被他奴役,還是出來後在冰天雪地裡挨餓受凍,她偏就能一臉不甘不願地把活幹了,把難以下嚥的東西吞了。

      秦晅覺得自己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她這樣怕死,實在不懂她為什麼那麼留戀。

      據她的說法,她所在的那個家鄉,洗衣服不需人來動手,出門就可以坐各種各樣不需牲畜拉動的車子,坐在家中可以靠著一種名為「網絡」的東西得知天下事……

      可這裡並不是她家鄉,她的求生熱情還是這樣高漲。

      甚至因為害怕死去,連嘗試著「自殺」回家都不敢。

      秦晅有時懷疑她其實在撒謊,或者只是得了什麼絕症,給自己編織了這樣美好的過去。

      他偶爾還會夢到過去的一些事情,醒來汗濕被褥,有時甚至連枕頭都濕了。幸而昨日種種,全部都留在了夢境之中。

      這樣靠著雪水和苔蘚堅持了兩日,兩人都瘦得了一圈,中間邵萱萱又毒發一次,跪著求了半天秦晅才把解藥給她。

      邵萱萱心裡憤恨,臉上也沒能完全掩藏住。

      秦晅更覺得有趣,逗小動物一樣說:「這是最後的解藥了,再走不出去,咱們都得死在這裡。」

      邵萱萱果然被唬得白了臉,眼神一個勁往那錦盒上瞥。

      秦晅並不怕她逃跑,但仍防著她反悔,睡覺時匕首便在衣袖裡攏著。

      他不知為什麼想到了「白首相知猶按劍」,心裡便對這樣的相處模式覺得安心,有時看到她看著雪地發呆的側臉,又忍不住羨慕起方硯來。

      他對他們那有限的幾次單獨相處印象深刻,一個屋外一個屋內,或者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想挨近又怕被燙傷似的。

      他沒從誰身上得到過溫暖,自然不懂這種渴望,但他看到了,雖然只遠遠的看到了一點兒昏黃的光亮,忍不住就要聯想那光亮裡是不是真藏著叫人不能抗拒的灼人火焰。

      第三天,外面的風雪似乎小了一些,秦晅臉上的浮腫也終於消退了一些。邵萱萱出去找吃的時候,他也跟著爬了出來。

      雪山上的太陽光柔軟而清淡,呼出一口氣都夾雜著金色的絨光。邵萱萱的髮髻早睡亂了,她又梳不好繁複的髮型,只拿布條簡單紮了根馬尾,在積雪鬆軟處摔了一跤之後,那根布條也不見了。

      沾了雪的烏黑長髮隨著朔風揚起又落下,掛到臉頰上時像鞭子一樣的疼。邵萱萱七手八腳地用手把頭髮攏住,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布條。

      秦晅瞅著她笑了笑,隨手解下腰上玉珮的絡子,遞了過去。

      那絡子是松香色的,難得在外這麼多天,居然還殘留著點熏香味道,邵萱萱扎上之後,總錯覺頭髮上也染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秦晅篤定地說往前會有被冰封住的河床,邵萱萱被他說動,兩人跌跌撞撞行了大半天,冰河沒找到,卻都隱約有了雪盲的症狀,流淚不止。

      邵萱萱心裡恐懼,站在原地不敢再走,刺痛的眼睛也牢牢閉上了。

      秦晅比她還驚訝,語氣裡難得有些焦慮:「這是怎麼了?」

     「是雪盲症!」邵萱沮喪極了,沒有了視力,真的要走不出不去了。

      秦晅聽她解釋完雪盲症的概念,卻又鎮定了下來,撕了幅衣袖將眼睛蒙住,打算繼續尋找冰河。

      邵萱萱有心想回去等著,可一不敢再亂用眼睛,二來也怕劉簡他們真來找不到秦晅會衝自己發難,只好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他後面。

      她習慣了光明的世界,走兩步便要睜開一線眼睛打量前路,不知不覺就被落下很遠。

      秦晅似有所覺,轉身大步朝著她走來——邵萱萱驚訝,他明明還蒙著眼睛呢!居然能走這麼快,甚至連方向都不曾出錯。

      那蒙眼的布料肯定透光吧!

      秦晅越走越近,卻在距離她大約三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側著耳朵聽了半晌,才說:「邵萱萱,跟我說句話。」

      邵萱萱張大嘴巴,抑著嗓子「咦」了一聲,竟然真是靠聽力找過來的!

      秦晅聽到動靜,不滿意地皺了皺眉,循著自己走過的足跡過來,牽住她凍得冰涼的手掌,大步往前走去。

      大約是斜坡的緣故,這地方的積雪沒山崖的厚,邵萱萱甚至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秦晅的步子。

      那麼篤定,那麼理所當然,彷彿生活在這世界本來就不需要有視力的。

      本來就不需要?

      邵萱萱悚然一驚,心道,難道他以前是個瞎子?

      隨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功夫那麼好呢,一個瞎子,哪兒來這麼大能耐?

      又行了近一個時辰,秦晅終於停了下來。

      邵萱萱已經累得快癱倒了,一屁股坐下來,捂著眼睛抱怨:「現在知道後悔了吧,哪兒有河,搞得跟自己來過似的,我早說了回去吧?沒準劉簡他們都找到那兒了!」

      秦晅不答,只是開始清理腳下的積雪。

      邵萱萱半天沒得到回應,還以為他愛面子不肯承認自己失策,等了半天卻只聽到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這時就有點坐不住了,忍著刺痛睜開一隻眼,赫然發現秦晅已經清理出不小的一塊空地來。

      地表白濛濛地折射著太陽光,明顯是大片的冰面。

      眼睛又開始掉眼淚了,她連忙閉上,心裡卻驚疑不定:難道,下面真的有河?

      很快,她就聽到了冰面被鑿動的聲音。

      一聲一聲,有力而規律。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指頭抓緊了衣料,風把馬尾辮吹得拍到臉頰上,也忘了撥開。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終於,她聽到了冰面碎裂落入水中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正看到秦晅將撕開的衣擺搓成長繩浸入水中。

     「你做什麼?」

     「做個現成的魚叉——難得找到地方,不捉些魚,你還想回去吃那些苔菜?」

      邵萱萱急了,又怕真的成了瞎子,隔幾分鐘便睜開一隻眼睛瞄上幾秒。

      秦晅的辦法說來其實也不難,就是把繩子凍成棍子,靠著超高的直覺和手勁把水下的魚叉住。

      至於為什麼不用劉簡的辦法,想是因為洞開的太大了。

      一大活人都能橫躺著掉下去了,也不知他剛才是怎麼砸出來的。一條接一條的活魚混著淡淡的血腥味被摔入積雪中,沒多久就被徹底凍住了。

      一條魚,兩條魚,三條魚……自始至終,秦晅都沒把蒙住眼睛的布條拿開。

      邵萱萱一邊摸索著把凍魚扒拉到一起,一邊忍不住問:「你以前,是不是捕魚呀?」

      秦晅的手頓了一下,「呵呵」乾笑了兩聲。

      據說每一個「呵呵」後面,都隱藏著一句「傻逼」。

      邵萱萱不甘心被「罵」,十分自然地也回了他一聲「呵呵」。

      秦晅乾脆把手裡的活魚直接朝著她身上扔了過來。

      邵萱萱聽聲辯位的本事弱多了,好在飛蝗石已經練得不錯了,應激反應似的就把手裡的凍魚給甩了出去。

      兩魚相撞,凍僵的那條依舊僵硬著,活潑扭動的那條不動了。

      邵萱萱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受害魚橫屍冰面的慘狀。

      魚眼睛都被凍魚的尖嘴給捅出來了!

      不知不覺,她也學了不少血腥技能了。

      秦晅光聽動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挑刺地評價道:「出手太早了,位置也太高了,若是暗器,你必然就攔不住了。」

      誰會拿魚當暗器啦!

      邵萱萱捂著又開始流眼淚的眼睛滿腹牢騷,正想要開口抱怨,猛聽得又是一聲重物破空聲。

      還來!

      她手裡只剩下魚鱗了,太輕扔不出去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7:13

第六十七回  山民

      邵萱萱惶然地睜開眼睛,正看到一支黑色長箭直衝著秦晅射去。

     「小心!」

     邵萱萱的話還沒出口,秦晅已經抬起冰魚叉,輕輕一撥,便把黑箭撥了下來。他解開蒙眼的布條,看下箭矢射來的方向。

      邵萱萱跟著扭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眼睛幾乎完全睜不開了,只隱約看到一個褐色的人影。

      那人嘰裡咕嚕地說了句什麼,沒得到回應,又用漢話重複了一遍:「你們是什麼人,到呈岐雪上來做什麼?」

      那聲音隔著紛紛揚揚的落雪,雖然沙啞,卻非常年輕。

      邵萱萱待要回答,秦晅先開口了,「我們是過路的客商,與同伴走散了,困在這裡。」

      邵萱萱閉了會眼睛,忍不住又要睜開,想看清楚來人的樣貌。秦晅斥責道:「你是真想當瞎子吧?」

      邵萱萱凜然,閉著眼睛不敢再動。

      她感覺到他走近了,濕潤的手握住了自己的。

      那個沙啞的聲音靠近了些,要求他們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下來。
  
      邵萱萱囧然,武器,他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匕首,最多再加上秦晅自製的冰魚叉。

      那人顯然對這點非常滿意,又問:「你們怎麼知道這裡有河?」

      秦晅答了句「運氣」,又把蒙眼的布條紮了回去,同他詢問:「你知道出雪山的路嗎?你要是能帶我們出去,我們的同伴一定會重金酬謝你的。」

      邵萱萱到底還是沉不住氣,聽到他這樣說,迅速地又把眼睛睜開了一點兒。

      那人穿著一身獸皮,巨大的熊皮帽子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了,背上背著箭筒和木弓,腰上紮著粗繩:「大雪封山,連豹子都逃不出去,你們要等到岐河解凍了,順著水流走,就能下山了。」

      秦晅「哦」了一聲,邵萱萱也失望極了。

      獸皮人倒是很好客:「你們沒有地方去,不如去我家住。」

      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邵萱萱感慨。

     「謝謝「兩個字都還沒出口呢,就聽他又補充道:「南邊的銀珠和金葉子,北邊的金蹄錢、銀刀子,我都收的,不會算你們貴。」

      邵萱萱:「……」

      秦晅搖頭道:「我們的錢都在同伴身上,身上連銅板都沒有,你幫我們找到同伴,我們才能付給你報酬。」

      熊皮人沉默了,半晌之後才說:「那把刀子給我吧,還有那些魚。」他指了指邵萱萱手裡裝滿凍魚的魚皮袋子。

      說好的淳樸善良呢!

      邵萱萱驚訝得又想睜開眼睛了,被秦晅一把摀住,乾脆撕了布條將他和自己一樣蒙住了眼睛。

      熊皮人點頭,稱讚秦晅道:「你懂得不少,白雪底下住著山神,眼睛總是盯著最白的地方瞧,那是對山神的褻瀆。」

      饒是看不到,邵萱萱有了翻白眼的衝動,她不過是想看看這個貪得無厭的人臉皮到底有多厚而已!

      心腸那麼黑的人,難道皮膚會很白嗎?

      山神藏哪兒也不可能藏你臉上!

     「我是鄢流於,客人怎麼稱呼?哪裡人,要到哪裡去?」

      邵萱萱當然不敢亂答的,秦晅突然問:「你姓鄢?」

      鄢流於笑了起來:「我不是漢人,也不是北人,我姓鄢流——我們世代都生活在雪山上,是雪山神鄢流的子民。」

      秦晅也跟著笑了起來,將魚皮袋子拎起來交給鄢流於:「那就有勞鄢流兄了。」

      鄢流於是坐著雪橇來的,拉雪橇的狗正是他們上山時候看到過的會狼嚎的「哈士奇」,上雪橇前,他又和秦晅打起了商量:「你的袍子很好看,換給我,我用雪橇帶你們回去,好不好?」

      言下之意,要是不肯換,那雪橇就他自己一個人坐了。

      邵萱萱聽得心驚膽戰,生怕秦晅火起來一巴掌把他拍死。

      雪山裡雖然可怕,搶到一副雪橇,再把那幾隻「哈士奇」給燉了……總是足夠等到劉簡他們了吧?

      秦晅卻很識時務,老老實實地同意了他的交易,還把自己的玉珮也送了出去,說是要同他購買治雪盲症的辦法。

      鄢流於將他們扶上雪橇,笑嘻嘻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們都治好——這位妹妹,你喜歡吃羊奶嗎?你要是想吃羊奶,就把頭髮上的繩子換給我吧,我可以用它綁這塊玉牌。」

      財迷果然是財迷,看到玉珮立刻就開始找絡子。

      邵萱萱在雪橇上坐穩了,才含含糊糊道:「可以換給你啊,可總要等到了地方吧,我們都沒看到你說的羊奶,你也還沒給我們治傷。」

      鄢流於憤然:「我們雪山民,從來是不撒謊的。」

      邵萱萱仍舊一臉不信任,鄢流於焦急起來,拔了他們的匕首出來,在手掌上割了一道,握著滿手的鮮血道:「雪山神在上,我要是欺騙了兩位客人,叫我家的羊群一輩子都產不了奶。」

      說完,又想起來秦晅和邵萱萱的眼睛都蒙住了,伸著血淋淋的手就要來解他們的布條。

      秦晅偏頭避開,不耐煩道:「我們知道了。」

      邵萱萱卻沒躲開,睜眼就看到滴滴答答留著血的手指,嚇得眼淚流得更兇猛了。

      鄢流於也終於意識到了不妥,從腰帶裡掏了布條出來包紮。

      上了雪橇,他又想起來秦晅他們剛才沒通報姓名,一邊招呼著「哈士奇」們準備趕路,一邊扭頭問:「客人們貴姓尊名?」

      秦晅動了動嘴唇:「我是邵雲,這是我妹妹邵雨。」

     「天上的雲,天上的雨,真是好名字。」

      雪橇終於行進起來,雪橇犬們顯然跑慣了這塊土地,拐彎都不帶需要指揮的,雪沫飛揚,白色的大陸在身側飛速後退。

      河床往北再行數十公里,是大片大片的雪松林。鄢流於的家就在雪松林的深處。

      邵萱萱下了雪橇就吐了,無奈腹中空空,只吐出來幾片沒來得被胃酸融化的苔蘚。

      鄢流於把他們倆安排在了一個房間,木屋裡沒有地龍,爐火倒是燒得很旺。

     「哥哥和妹妹,雲和雨,住在一起是上天的安排。」

      邵萱萱揉著胃暗罵他葛朗台!

      我謝謝你沒連著說「*」啊!

      鄢流於雖然小氣,為人還算守信用,收走秦晅的外袍,邵萱萱頭髮上的絡子之後,還真拿了溫好的羊奶過來。

      邵萱萱拿起來就要喝,他卻先倒了一些在小碟子上:「不要全喝了,留一些滴到眼睛裡,很快就能好了——以後到雪山上,要用灰布蒙著眼睛去看雪,我早同你們說了,山神是不能褻瀆的。」

      褻瀆你妹啊!那是強光造成的暫時失明,雪盲症好嗎?!

      封建迷信真是可怕!

      秦晅披著鄢流於的舊獸皮襖,坐在火堆旁烤火:「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鄢流於也坐過來:「他們都下山去了,春天到了,就回來了。」

     「你在這裡守山?」

     「是的。」

     「你說這山叫做呈岐山,是不是還有一個斷頭崖?」

      鄢流於搖頭:「這裡只有雪蓮崖、麻衣崖和望子崖。」

     「望子崖?」

     「我們雪山民以前是不住在這裡的,天火奪走了我們的家園,我們渡海遷居到冰原上,冰原化了,我們又來到漠北,漠北的蠻族驅逐我們,我們到中原,中原的皇帝鞭笞我們……幸好有雪山神收留我們——我們的先祖就把家安在這裡。先祖把自己的孩子都獻給了山神,山神就更加保佑我們。孩子的父母思念孩子,就常常在山腳下徘徊,叩拜山崖上的山神。山神憐憫先民,將那些孩子變作雪鷹,每年大雪封山時從望子崖飛過。」

      秦晅臉上沒什麼表情:「那山崖一定很高吧,你們的先祖長了一雙鷹的眼睛?你們要是山神的子民,他怎麼會搶走你們的孩子?孩子既然住在山崖上,父母又怎麼能叩拜兒子呢?」

     「母親和父親渴望子女,眼睛當然能變得明亮;孩子的身體裡有山神的聖潔,母親當然應該敬畏。」

      秦晅只冷笑不答,鄢流於卻被他的反應激怒了,拔了匕首來要和他出去打架。

      秦晅坐著不動:「你沒有親眼看到先祖和他們的子女,我也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我們要為了他們打架?」

      鄢流於遲疑地看著他:「我的父親不會欺騙我,我的祖父不會欺騙的我父親,我的曾祖父……」

     「或許他們也被人欺騙了呢?要是先祖把孩子都交給了山神,你又從哪裡來,你的父親和祖父又從哪裡來?」

      鄢流於被他問住了,臉上變了又變,終於直接舉著匕首衝了過來。

     「你敢污蔑山神,我要殺了你!」

      秦晅掂了掂手裡還燃著火的木柴,正要動手,邵萱萱先抓起床頭的枕頭朝著鄢流於扔了過去:「你不是發過誓的嗎,拿了我們的東西再找借口來殺我們,你這個騙子!」

      鄢流於的動作頓住了,為難地看看秦晅,又看看邵萱萱。

      秦晅隨手把木柴又扔回到火堆裡,撿起地上的枕頭,拍了拍灰,拋回到床上。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絲毫不像一個矇著眼睛的半瞎子。

      邵萱萱卻受不了火光的刺激,轉瞬又摀住眼睛把臉埋進了膝彎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7:21

第六十八回  蛇類

      鄢流於畢竟不是真流氓,被邵萱萱這樣一吼,心虛地又坐了下來。

      看到對面一臉傲氣的秦晅時,鄢流於還是有點壓不住火。

      他壓低聲音:「我不欺負你,等你眼睛好了,我們堂堂正正地打一架。」秦晅「哼」了一聲,拿著木柴的手腕一抖,電光火石之間,一小塊燒紅的炭火,直朝鄢流於的方向飛去——他的動作太快了,鄢流於才剛意識到危險,要躲,那塊炭火已經擦著他的髮梢飛了過去。

      那幾根頭髮立刻就被燙得蜷曲起來,炭火落在泥地上,飛濺起些許火星。

      鄢流於遲鈍地往後一仰,連人帶矮凳摔倒在地上。

      邵萱萱眼睛看不到,只聽到這麼一聲重響,再拉開矇眼的布巾,即便睜開了眼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火光了。

      過度用眼的後果終於顯露出來了,徹底看不見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連那聲音的來源都忘了去問,只擔心自己是不是能夠恢復視力。

      秦晅欺負完人,自顧自站起來往炕邊走,一副「老子要就寢了你趕緊滾」的態度。

      他畢竟還矇著布閉著眼睛,雖然能夠憑著聽力和本能摸索方位,判斷情況,但也沒辦法揣摩到邵萱萱臉上的細微表情。

      炕床很大,一看就是為一大家子人準備的。

      邵萱萱在這頭坐著,秦晅便徑直摸到另一邊,摸索著抖開被子,把自己裹了進去。

      鄢流於爬起來,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沒把約戰的話說出來——他還是很識時務的,眼前這個情況,分明是他自己被「恃強凌弱」了。

      他垂頭喪氣地拉開門,然後聽到一聲有些惶急的「鄢流先生」。

      鄢流於轉過頭,就看見邵萱萱半邊身體傾出炕邊,滿臉的焦慮:「鄢流先生,你還在嗎?」

      鄢流於這才想起來自己答應了給她治眼睛的。

      失信總是不行的,鄢流於瞥了秦晅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邵萱萱身邊,輕聲道:「我沒有忘記,你躺好了,我給你治眼睛。」

      邵萱萱臉上現出一些欣喜的神色,乖乖躺倒。

      鄢流於試了試裝碗的陶碗,羊奶已經涼了。他伸手解開邵萱萱眼睛上的布巾,用勺子沾了一點兒羊奶,輕輕掀開她的眼皮,將涼透的羊奶滴了進去。

      邵萱萱不適應地動了動身體,眼皮也眨個不停,倒是沒出聲。

      鄢流於便又對她的另一隻眼睛如法炮製,最後才把布條給她矇了回去。

      邵萱萱感激地說了聲謝謝,閉著眼睛沒敢亂動彈——她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的眼睛上了。

      鄢流於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給秦晅治傷,秦晅自己解了布條,靠在枕頭上,朝著他伸出手:「拿過來吧。」

      鄢流於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膽識,邁步走了過去,也給他的眼睛滴上了羊奶。

      雪山裡的伙食很是一般,除了魚湯就是魚肉,綠色是蔬菜是一概沒有,偶爾改善伙食弄到一條冬眠的肥蛇或者野兔子,就算大餐了。

      邵萱萱終於理解鄢流於那麼摳門的原因了,這裡真是……很窮啊。

      第三天一早,邵萱萱的眼睛終於隱約可以見物了。秦晅恢復得比她好,早她一天就已經能夠視物了。

      她正新奇地打量著四周圍的環境,鄢流於打獵回來,夾著一身的風雪推了進來。

      邵萱萱其實都沒仔細看過鄢流於到底長什麼樣,這猛地一抬眼,忍不住就有些驚艷。

      他較秦晅年長一些,五官並不是秦晅這種精緻華美掛的,甚至不是齊王那種儒雅的感覺——年輕人肌肉結實,蜜色的皮膚像是上了一層蠟,就是因為寒冷而微微泛紅的兩頰,都透著生機勃勃的可愛。

      要是用現代的詞彙來形容,這應該是比較「原生態」的好看。

      鄢流於用那雙鹿一樣的圓眼睛喜洋洋地看向他們,「你們的眼睛好了?」語氣的驚喜這樣誠摯,不但邵萱萱被感染了,連秦晅也一改往日的冷淡,抬眼看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那麼一眼而已,頗有點當官的老子瞧不上賣燒餅的兒子的意思。

      邵萱萱興奮地點頭:「是呀!」熱情地跳下床,「多虧了你,你不但心腸好,長得也真帥!」

      鄢流於呆呆地重複了一句那個「帥」字,邵萱萱趕緊解釋:「就是誇你長得好看,有魅力,風流瀟灑的意思。」

      秦晅的眉毛挑了起來,斜眼盯著他們兩人。

      鄢流於被邵萱萱誇得面紅耳赤,差點沒拎住手裡的那兩隻兔子,半晌才想起來晃了晃,露齒笑道:「中午吃兔子肉!」

      只要不說有辱他們雪山民、雪山神、雪山先祖的話,鄢流於還是比較好相處的——尤其是在你付了大量的鈔票之後。

      邵萱萱還沒穿越前,人緣也一直挺不錯的,要說缺點,大約就是比較「好色」,喜歡看一些會被她爸爸稱之為「男色消費」的雜誌啊節目啊什麼的。

      甚至連當年初戀的小男生,都因為她追星而吃過醋。

      明星多帥氣呀,站在舞台上閃亮閃亮的,出個寫真還露腹肌露人魚線!

      到了這裡之後,先就被漂亮得不成樣子的秦晅給來了個下馬威,恐嚇、體罰一樣接一樣。

      然後遇到最好看的人就要數張舜了,可惜,那是個太監。

      再然後……齊王,跟秦晅一樣城府太深心太狠看不透,而且還是個有婦之夫。

      邵萱萱好色之餘還有些膽小,對這些可能威脅到自己生存狀況的帥哥們十分敬謝不敏,都有點絕緣體的感覺了。

      秦晅也沒少在她面前露個胸肌顯個身材的,邵萱萱開始還有飽眼福的想法,到後來就跟看毒蛇舞蹈沒兩樣了。

      比他長相差了一個檔次的方硯的吸引力都比他大。

      可惜……

      邵萱萱甩甩頭,瞅著高大健美的鄢流於露出太陽花似的笑容。眼前這個,雖然吝嗇,倒是挺「淳樸」的。

      邵萱萱覺得這種雪山上的「美景」,還是可以欣賞一下的。

      這就跟旅遊度假似的,見了美女帥哥,不能結婚過一輩子,搭搭訕,一起喝一杯總是好的嘛。

      秦晅冷冷地在一邊旁觀著,自從她視力恢復開始,他就留著神呢。鄢流於剛一進來,這丫頭片子的眼睛都亮了一圈。

      真是不知悔改!

      鄢流於畢竟也是年輕氣盛,被邵萱萱這麼一誇,走路都有些飄飄然。他帶著兔子去了隔壁屋子料理,一邊剝皮放血一邊還在那唱歌,歌詞嘰嘰咕咕的,旋律卻很好聽,像是陽光下抖動的青色鴿子羽毛。

      秦晅的怒氣驀然一頓,思緒不由自主地隨著這歌聲飄遠了。

      邵萱萱穿好了鞋,哆哆嗦嗦地出去找水洗漱,洗漱完,又湊窗台邊,對著那面小銅鏡使勁照自己的臉。

      秦晅不由自主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的眼睛是鄢流於幫著治好的,臉頰卻一直被忽略著。

      他自己是不好意思提,鄢流於則是故意忽略。

      鄢流於覺得自己當初只答應給食物和治眼睛,可沒答應別的東西。

      要治臉,可以,給錢呀!

      當然,他是不會主動提的。

      他不提,秦晅當然更不樂意。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秦晅總覺得臉上的浮腫還沒有完全褪去,手摸上去,也還能摸到一些結痂的細小傷口。

      邵萱萱早上恢復視力之後,瞧都沒多瞧他一眼,看到鄢流於倒是很開心。

      難道自己現在……變得比他還難看了?

      邵萱萱照完了鏡子,就把它塞回到腰帶裡,探頭探腦地打算出去。

      秦晅重重地乾咳了一聲,邵萱萱這才想起他,有點不大情願地回過頭:「你也餓了?」

      秦晅瞪著她,「你除了吃,看男人,還知道幹什麼?」

      邵萱萱無奈了,要離開隊伍獨自行動的是他,先從山崖上掉下來的也是他,要跟著鄢流於到這裡來的還是他……怎麼現在全成他的責任。

     「我都是跟著你的指示行動的呀,現在實在沒事幹,我總得吃飯吧。」

      邵萱萱有意把「看男人」這一條「罪狀」給忽略了,她可還記得他趕方硯走之前做的那些事情。

      這種人,小時候肯定有很大的心理陰影,見不得別人好!

      再說,這地方除了雪還是雪,沒事瞧瞧帥哥怎麼了?

      鄢流於可不是皇宮裡那些人,就算他是蟒蛇吧,那也是無毒的,得纏到人身上才有危險。不像秦晅,眼鏡王蛇一樣,隔得老遠光看到蛇信子就讓人膽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7:36

第六十九回  困獸

      鄢流於做好兔子肉端出來,就見邵萱萱眼睛發亮地坐那等著。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姑娘眼睛能看到東西之後,整個人還真靈動了不少——反面教材就是她那個哥哥了,矇著眼睛的時候還能形容為沉默寡言、不討人喜歡,現在偶爾撞上那也幽冷的眼神,都跟被蛇信舔了臉似的。

      又冷又陰森。

      鄢流於把裝肉的盆端上桌,門又一次被推開,秦晅進來了。

      邵萱萱只抬頭瞄了一眼就避開了,鄢流於也沒歡迎一下客人的意思。

      秦晅的臉色更難看了,不由自主就想去摸一摸臉上的疤痕,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這兩人還看著呢!

      邵萱萱和鄢流於倒真沒看著他,兩人的眼睛都盯著桌子上的肉呢。

      秦晅頗有點著惱不是,不著惱也不是的感覺。

      他這邊還沒下定決心,邵萱萱和鄢流於的筷子已經動起來了。鄢流於看著高高大大的,使起筷子的戰鬥力卻沒有邵萱萱靈便,那麼小一隻兔子,切吧切吧做起來也就這麼一盆肉,三兩下就被他們瓜分完了。

      秦晅皺著眉頭盯著兩人碗裡滿滿的肉塊,猶豫片刻,伸筷子直接就伸到邵萱萱碗裡,夾了條兔子腿出來。

     「你……」邵萱萱震驚了,還真是不講究啊太子殿下!

      她回神想搶,秦晅已經在兔子腿上咬了一口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朝鄢流於出手。

      鄢流於還在那圍觀呢,迅速就成為被殃及的池魚了。

      秦晅一共從邵萱萱這裡搶了三塊肉,鄢流於也被她洗劫了兩次——第三次秦晅才一動,鄢流於就直接抱著碗出去了。

      秦晅的手頓在看空,怔了怔,失笑出聲。

      邵萱萱也憋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飛快地把碗裡最後一塊兔胸肉塞進嘴裡。

      吃得太急,差點噎過氣去。

      鄢流於的生活規律而枯燥,晚上睡覺,白天帶著狗到處轉悠。

      邵萱萱瞅著外面風大雪大的,很不願意出去,秦晅卻很主動地表示自己願意一起去幫忙。

      幫忙,幫什麼忙?

      鄢流於瞅著他很有些不耐煩,這個人,他打不過,他的狗雖然拉得動他……也不是很想拉他。

      邵萱萱見他們都要走,生怕自己一個人在這兒遇到個什麼雪崩啊野獸的,也巴巴地跟了出來,還把矇眼睛用的灰布條都帶上了。

      鄢流於看看秦晅又看看她,搖頭道:「我要走很遠吶,你們眼睛還沒全好,留在家裡好好休息嘛。」

      秦晅蹙緊了眉頭,倒是沒開口反駁,鄢流於獨自上了雪橇,犬吠聲陣陣,揚起大量的雪沫馳遠了。

      見秦晅沒走,邵萱萱便又安心地回到炕上,拿毯子蓋住雙腿——這天氣,這熱炕,要是能來點冰淇淋或者橘子就好了。

      秦晅轉回來在炕上略坐了坐,又大步走了出去。

      邵萱萱等了半天沒聽到動靜,扒開窗戶一看,就見秦晅蒙著眼睛,站在一棵松樹的大枝椏上,積雪撲簌著落下,楊花一般。

      他站在那一動也不動,要不仔細看,就跟林子融為一體似的。

      邵萱萱正要把窗子關好,那個黑色的影子倏忽一閃,幾個起落就消失在松林間。看方向,是往雪山那邊去了。

      邵萱萱心裡一驚,下意識就跳起來往屋後的雪地去。

      一是因為籐蟲喜寒,二是怕鄢流於發現,秦晅一直都把它連同那只錦盒一起藏在附近的雪地裡。

      邵萱萱找了一圈,又往地下挖了很深,都沒有找到一點蹤跡,明顯是被秦晅帶走了。

      她心裡慌亂起來,胡亂地拿布條矇了眼睛,在屋子裡搜羅了一圈,把能穿上的保暖衣物都套上了,又挑了根手臂粗的木棍當枴杖,再裝了一兜雞子大小的碎石頭充當暗器,這才往他們離去的方向走去。

      松林越往深處走就越寂靜,除了風聲和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便只有腳下積雪被踩實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秦晅是踩著樹杈離開的,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跡,鄢流於的雪橇倒是留下了兩條明顯的痕跡,雪橇犬的腳印也還並沒有完全被大雪掩蓋。

      邵萱萱一沒秦晅那麼好的功夫,二沒雪橇,積雪很快就沒到腰際,完全沒辦法前進了。

      她努力回想著自己當年看過的各種求生節目和電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鄢流於家裡,生火融雪。

      鄢流於這裡別的沒有,獸皮還是不少的,她挑了兩條形狀大小差不多的,澆水凍硬,再在自己的靴子外面裹了厚厚的兩層皮子,把靴子和凍住的獸皮綁住,澆水凍結實,勉強做了副簡陋的滑雪板。

      她也就在旅遊區安全措施齊全的滑雪場滑過幾次,這麼獨自出野外還是第一次,深吸了口氣,才朝著雪山方向滑去——

     「砰!」

      邵萱萱才滑出去四五米,就斜摔倒在地上,一時間覺得屋頂和樹梢都隨著灰濛濛的天空一起在搖晃。

      好在腳上的滑雪板凍得夠結實,臉因為裹了夠多的毛皮,也沒摔壞。

      邵萱萱吸了吸鼻子,掙扎著爬起來,就這麼滑一段摔一段地往前行去。

      她倒是不怕鄢流於不回來的,可是秦晅……秦晅帶走了解藥和空花籐蟲!按他的性子,一旦找到出去的路,怎麼可能再為了她這樣的小人物回來呢?

      邵萱萱停停走走,意外地發現,鄢流於走的這段路,竟然還挺有規律的。不像是去打獵,也不像是去挖什麼山珍,倒像是在巡邏。

      以望子崖為中心,非常完整的巡邏路線。

      邵萱萱甚至在一些諸如巖縫或者斷崖附近發現他留下的標記、少量的食物和一些日常用品——這樣的巡邏顯然並不是第一次,他所謂的留守,應當還有別的目的吧?

      這樣大的雪,這麼人跡罕至的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的呢?

      一直沿著雪橇印走到一處懸崖邊,邵萱萱才終於看到了秦晅出沒過的痕跡——他沒在雪橇印附近停留,甚至沒留下腳印,那處崖壁上也積滿了雪,靠近邊沿的一棵小樹只剩下半截樹身,魏顫顫地在風中抖動。

      樹身上幾乎沒什麼積雪,在這一片純白的世界裡,突兀而刺眼。

      邵萱萱走近了瞧,又在樹身下方的一小塊突起的岩石上看到了腳印——那些腳印都是朝著巖壁方向的,竟似走進去了。

      樹身幾乎沒積雪,肯定斷了沒多久,腳印只在山崖中段的岩石上有,肯定是不想被人發現……邵萱萱篤定那腳印就是秦晅留下的。

      不過,那下面有什麼呢?

      藏滿武林秘籍的山洞?

      還是什麼寶藏入口?

      邵萱萱往下瞄了瞄,看得頭暈眼花,實在沒有膽量跳下去——那一小塊突起實在太小了,別說她不會功夫,就是真功夫了得,風那麼大,誰知能不能準確在那裡落腳。

      她從兜裡掏了碎石出來,又在袖子上撕了點布料下來,裹在石頭上,抓住樹身,小心翼翼地朝著那塊突起的岩石扔去。

      她的準頭倒是好的,可惜山崖上風實在太大了,一連試了三次,才終於把石頭扔到上面。

      很快的,一個人的腦袋從被石壁擋住的地方冒了出來,然後一把拉開裹著臉的不僅,露出半張臉,「邵萱萱!」

      邵萱萱呆住,艾瑪居然就在洞口待著,沒進去找寶藏哇!

     「你帶繩子了嗎?拉我上來。」

      秦晅喊出來的話十分讓她失望,敢情你不是去挖寶藏了,而是失足掉下去的啊。

      邵萱萱掏了掏懷裡,又摸了摸袖子,還真沒帶繩子。

      秦晅又問:「帶刀子了嗎?」

      邵萱萱搖頭,唯一的匕首都給鄢流於拿走了呀。

      秦晅顯然有些氣餒,又縮頭鑽了回去。

      邵萱萱抓著樹身把身體盡力探出,有些幸災樂禍地問:「你怎麼掉下去的,哪裡有山洞嗎?你爬不上來了?」

      秦晅沒吭聲,半晌才說:「錦盒在我這裡。」

      臥槽!差點把這件事情忘了!

      解藥都還在他身上呢!

      邵萱萱嚥下到了嘴邊的「好話」,諂笑著說:「你等著,我想辦法救你上來!」

      她所謂的辦法,也就是跟鄢流於求救而已——既然是他每天巡邏的必經之路,最晚明天就能等到人了吧。

      她怕的是秦晅帶著解藥直接走了,如今知道人被困住了,反倒不著急起來。

      大男人一個,凍一凍,餓一餓怎麼了嘛。

      人生就是這樣的出其不意,誰能猜得到呢。

      邵萱萱心情大好,一面裝作焦急的樣子嘰嘰呱呱說話,一面懶洋洋地坐下來,捶了捶酸脹的雙腿。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7:48

第七十回  白蛇

     「找到繩子了嗎?」

      秦晅在下面等了又等,終於開口催促道。

     「急什麼呀,」邵萱萱敷衍道,「天色還早,鄢流於應該快來了吧。」

      秦晅聽出她話裡的意思,也不再問,埋頭又鑽進巖壁底下,半天沒有動靜。

      這下輪到邵萱萱著急了,難道剛才他其實是騙自己的,巖壁下其實有入口?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邵萱萱終於忍不住探望往下看去,這一看,就唬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剛才還白茫茫一片的巖壁下,赫然有一塊岩石被整個染紅,正是留著秦晅腳印的那塊。

      那是……血?!

      邵萱萱焦急地喊了兩聲「秦晅」,回應她的只有呼嘯的風聲。

     「秦晅!太子——太子殿下——」她提高了聲音,甚至把裹著下巴和脖子充當圍巾的獸皮也拉開了一些。

      落雪紛紛揚揚,那點猩紅像是蒙上了薄薄一層白霧。

      她正思忖著,身後卻有沉悶的如雷的聲音傳來,愈來愈響,震得耳膜都發顫了。

      邵萱萱驚訝地轉過頭,正看到不遠處稍微平緩地山坡上,大量的積雪猶如翻滾的海浪,自上而下俯衝下來。

      只片刻之間,鄢流於留下的雪橇行進痕跡就消失不見了。

      邵萱萱縮在山崖邊,身體緊貼著石壁——這裡的山壁太陡了,沒能積下足夠多的積雪。饒是如此,身上也被落下來的積雪砸到好幾次。

      雪山上不能大喊大叫,自己真是……蠢到沒藥救了!

      邵萱萱失魂落魄地靠著石壁坐倒,等到雪崩徹底停止了,才小心翼翼地探頭出去。雪山又恢復了靜謐,安靜地彷彿剛才的咆哮跟它毫無關係一般。

      山崖附近的影響較小,稍遠一些的道路卻都堆滿了新滑下來的積雪,高低相仿,又危機暗藏。

      雪與雪之間太疏鬆了,一不留神,恐怕就要引起新一輪的雪崩。

      邵萱萱不由自主地扭頭看向斷崖的方向——現在,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邵萱萱咬緊了牙,想了半天,提著充當滑雪杖的木棍,自來路的緩坡滑下,轉過兩個彎,摔了幾個跟頭,終於在一處石縫裡摸到了剛才發現的鄢流於留下的繩索、火折子和一些明顯是備著引火的枯草。

      鄢流於顯然已經習慣了危機四伏的雪山生活,連藏補給的地方都能避開這樣大的一場雪崩。

      邵萱萱將這些東西都取了出來,臨要走,又把身上帶著的打火石留在了那裡。鄢流於得了他們的匕首,總不至於連打火石怎麼用都不知道吧。

      山崖上朔風獵獵,那點猩紅已經快要徹底看不見了。邵萱萱深吸口氣,這第一步卻怎麼也下不去。

      不知秦晅在下面到底遇到了什麼,他都沒辦法的情況,她下去有用嗎?

      可是,那錦盒和解藥都在他身上,自己空等在上面,又有什麼用呢?

      邵萱萱甚至想,自己要是在這上面挨上幾日,確定人死透了,再下去……不就能拿到東西了?

      她驀然想到了秦晅那涼薄的笑容,按他的脾氣秉性,自己活不了了,怎麼可能將這些東西留下來呢?

      總還是要下去看看的!

      邵萱萱打定了主意,將繩索縛在小樹根部,另一頭牢牢綁在自己腰上。再將火折子吹燃,點著枯草,融開腳下的滑雪板和靴子。

      邵萱萱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雪花落在鼻頭上,涼絲絲的感覺一直滲入到皮膚裡。

      要是擱半年前,要她獨自帶著這麼點簡單裝備上雪山,她是肯定不敢的,可是現在……她一個新手居然要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攀巖」。

      她小心翼翼地拽緊繩子,背朝外側,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隻腳——寒風凜冽,她抓連忙抱住了小樹的樹身,才勉強穩住身形。

      想想以前的生活,真是幸福得跟泡在蜜罐子裡一樣。

      她完全不敢往下看,手指抓著冰冷的岩石,牙齒都開始咯咯作響。

      說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

      再往下四五米,下腳更是虛浮,就連偶爾瞥到頭頂上的山崖,都覺得暈得難受。她沒什麼好的經驗,縛在腰上的繩索勒得十分難受,銅錢大的雪花落到睫毛、眼瞼上,也不敢拂開。

      冷汗和眼淚開始不由自主地往外冒,才滲出肌膚,就凍成了小小的冰稜,臉上又冷又僵硬。

      她沒敢直接落到那塊突起的岩石上,距離大約小半米的時候,便停了下來,抓緊了繩索,探頭想要瞧一瞧那些血跡最終通向哪裡。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間,一條手臂粗的白鱗蛇驀然竄出,繞住她脖子,倏忽一下就將她扯落到滿是斑斑血跡的岩石上。

      冰冷的蛇身纏住脖子時,邵萱萱甚至連驚呼都沒能來得及發出。

      白色渾身都是血腥味,身上還殘留著不少血跡,將她扯落下來之後,繼續拖著她往裡行去——秦晅確實沒有騙她,這裡僅只有供落腳的一點兒地方而已,半米見方,一個成年人連躺下都做不到。

      秦晅握著蛇尾,雕塑似的坐在裡面,眼眸裡滿是寒意。

      邵萱萱躺那半天沒有感受到白蛇的攻擊,才終於反應過來——那蛇已經死了,自己是被秦晅拿蛇屍當繩子給捆進來的。

      用什麼不好,非得拿這個啊!

      邵萱萱心跳砰砰砰直響,也終於想明白那些血可能都是蛇血。

      陰險狡詐,把她騙下來他就能上去了?

      她邵萱萱要不是心慈手軟,想搞個人道主義救援,能中這種恩將仇報的計?

      總之,已然上了賊船,抱怨再多也沒有用了。

      秦晅盯著她腰上的繩子,笑道:「你不是說沒有繩子?」

      邵萱萱心虛地把眼神瞥向一邊:「剛找到哇。」

      秦晅收緊了蛇屍,引得邵萱萱驚呼一聲,立刻伸手去解開繞在脖子上的屍體——又滑又膩,實在是太噁心了!

      秦晅任憑她在那折騰,一副貓兒瞧著被堵在洞穴盡頭的老鼠的模樣。

      邵萱萱花了好半天才擺脫白蛇,跪坐在那直咳嗽。

     「你方才見到鄢流於了?」

      邵萱萱搖頭,隨即想到這些繩索,又點了點頭。

      秦晅冷哼一聲:「作什麼又來哄我,你將他藏著的東西用了,他總是會知道的。」邵萱萱愣住,抬頭看他:「你也瞧見了?」

      秦晅皺眉:「你當我是瞎子嗎,我不過是不想打草驚蛇而已……」後面的話,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他當然是發現了鄢流於這些不合常理的舉動的,但他自認武藝高強,不但沿途追蹤時沒留下痕跡,更加不屑拿他留下的東西。不想這條冬眠的白蛇不知因為什麼提前驚醒,盤在小樹身上,他一時不查落在樹上,登時就被攻擊了……

      一人一蛇失足落下來,性命雖然無虞,腳卻扭傷了,又沒有繩索,自然就被困住了。

      邵萱萱猜不到這麼多,只道他是故意設局騙自己下來,又聽他說什麼不想打草驚蛇,登時就更確信這雪山裡有什麼東西了。

     「你也發現了咯,鄢流於好像在保護這雪山裡的什麼東西,是不是什麼寶藏呀?」

      秦晅瞇起眼睛瞅著她:「你很想要?」

      邵萱萱訕笑:「好奇總有的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7:58

第七十一回  血石

      秦晅把繩子從她身上解下來,又把白蛇蛇膽挖了出來。

      邵萱萱看著他將這沾滿腥血的東西直接吞了下去,無端覺得自己嘴巴也苦澀得厲害。秦晅瞥了她一眼,將蛇皮剝了下來,在雪上滾了一圈,撕了衣服裹住,扔給邵萱萱。

      邵萱萱茫然:「幹、幹嘛?」

      「今日的晚膳,」秦晅瘸著腿挪了兩步,拉著繩子探頭往上看了兩眼,回頭招呼她,「走吧。」

      邵萱萱猶豫這撿起那包蛇肉,拿兩個指頭捏著,「我們倆一起上去呀,會不會太重了,這繩子好像不是很結實。」

      秦晅直接將人拽過去,一手拽住繩子,一手拎著她,沒受傷的那條腿在崖壁上輕輕一蹬,就躥上去三四米。

      邵萱萱嚇得喊都喊不出來了,手不自覺就鬆開了那包蛇肉改抱住他腰,秦晅「嘖」了一聲,繼續往上爬去。

      這樣反覆三四次,終於重新翻上崖頂。

      邵萱萱留在上面的獸皮雪橇什麼都在,秦晅對她這個「新發明」倒是讚賞有加,又把石縫裡剩餘的物資都搜刮得乾乾淨淨,也拿身上穿著的獸皮做了對新的簡易滑雪板。

      邵萱萱被他指使著從不遠處運來積雪,抹去山崖邊和下面的明顯腳印。好不容易忙完,天色又開始陰沉,眼看又有大風雪要來臨。

     「天也不早了,咱們先回去吧。」邵萱萱沒種地很,見他開始矇眼睛,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大,「再多的寶藏,也得有命去拿不是。」

      秦晅慢慢地在腦後紮好結,吁口氣,站了起來。

      邵萱萱無奈,只得跟著也矇好眼睛。她可不是什麼生存達人,這裡還這麼容易發生雪崩,一個人留下多可怕!

      灰色粗布遠沒有墨鏡好使,視野裡全是粗細不勻的經緯線。

      雪沫飛濺到臉上,彷彿也有了重量。雪崩已經把鄢流於留下的雪橇痕跡完全掩蓋了,秦晅卻對大致的方向十分肯定。

      邵萱萱本以為他沒滑雪經驗,總是不能那麼順利的,不想他學得飛快,很快將自己甩到了後頭——終於找到殘存的雪橇痕跡後,秦晅卻沒繼續追蹤,反而轉道往山谷方向行進。

      邵萱萱現在看到山谷、窪地就想起轟轟烈烈的雪崩——要在山頂上還能有點生機,若是在坡度不急不緩的低地勢地方遇到,那可真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秦晅卻乾脆連滑雪板也棄用了,大半個身子都浸入積雪中,閉著眼睛走了片刻,在一處風口站定,突然問她:「你看得到望子崖嗎?」

      邵萱萱「咦」了一聲,秦晅皺眉,「你過來,到我這邊來。」

      邵萱萱不甘不願地走到他身邊,四下張望了下:「看不到啊。」雪山雖然長得都差不多,望子崖因為左側突兀如刀削的峰尖,還是很好分辨的。

      秦晅沉吟片刻,拽著她在雪地裡艱難地又往前走了幾步,又問:「現在呢?」

      邵萱萱仍舊只是搖頭:「我們走吧,雪浸到我胸口了,好冷啊。」

     「胸口?」秦晅怔了怔,突然想到什麼,一把將她抱起來,足足托高了近二十公分。

      邵萱萱掙扎了兩下沒掙脫,也就任由他抱著了——反正也不是沒抱過,這麼被抱著人還能少接觸點積雪。

     「這樣……能看到了嗎?」秦晅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又是期待,又是希望她否認似的。

      邵萱萱正要搖頭呢,腦袋一側,在山脈隱約起伏的凹谷處看到了一點兒灰淡的影子。

      挺拔的,刀切一般,秀氣的山峰。

     「能看到了,不過只有一點兒。」

      秦晅又把她抱高了一些,邵萱萱心慌地抓住他肩膀:「好了好了,看到了!看到了!」

      秦晅單手抱住她,騰出一隻手拉下蒙眼的粗布,循著她的視線看去。

      其時風雪還未到遮天蔽日的程度,那被鄢流於形容得神聖無比的山峰就跟著茫茫的雪原矗立在天地之間。

      呈岐山脈綿延數百公里,峰巒如林,它並不是其中最高的一座,也並不是最顯眼的,但在他看來,卻如白宣上的污血一樣刺眼。

      原來,它是長這樣的。

      數千個日夜與它共渡,數千個日夜被它束縛,到了今天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樣。

      望子崖,望子崖。

      秦晅幾乎要笑出聲來,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摳進邵萱萱纖細的腰背中。邵萱萱吃痛,又不敢大喊(她實在已經被雪崩嚇出陰影來了),只好伸手來掰他手指,手掌擦過秦晅臉頰,意外地蹭到一手的濕滑。

     「你……哭了?」

      邵萱萱驚訝地低頭看他,秦晅冷冷地睨她一眼,臉上一點兒悲慟也沒有,臉頰上的那幾道濕潤痕,卻怎麼看也不像是汗漬。

      那漠然的神色和迅速固化的淚痕,讓他看起來意外的有種脆弱感。

      邵萱萱被他盯得如芒在背,不自覺地轉開了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白綿綿的積雪棉絮一樣柔軟。

      秦晅放她落地,重新把眼睛矇好,冰涼的手掌握住她手掌,淡淡道:「走吧。」

      邵萱萱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望子崖地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靠近急坡附近才鬆開手,慢慢地遁了下去。

      邵萱萱愣愣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徒手將積雪一點點撥開,露出下面黑色的岩石

      那岩石黑中泛紅,隱約還有些紋理,邵萱萱探頭看去,奇怪道:「這是什麼石頭呀,好奇怪的顏色。」

      秦晅在石面上輕輕摩挲,那些紅褐色的紋理並未滲入岩層深處,稍一用力,摳去表層岩層,便露出岩石本來的顏色。

      邵萱萱看著他繼續清理積雪,心終於再一次提了起來。

      這些褐色紋理,越看越像……鮮血流淌過石面,乾涸留下的痕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8:12

第七十二回  血湖

      積雪全部被清理完時,展現在眼前的是足可以躺了一個成年人的巨大平整岩石。血漬一樣的褐紅色紋理遍佈整個石面,有些地方深紅與黑色融為一體,完全分辨不出岩石本身的顏色,甚至還有刀斧砍劈後留下的痕跡。

      秦晅用力掰了幾下,在巖面上起出一層的暗紅色薄冰,隨手往地上一扔,登時就碎作無數片。

      血色琉璃一樣的顏色。

      邵萱萱看得兩眼發直,心想這什麼地方啊,不會是天然屠宰場吧——難道那些雪山民逮到獵物都拖這裡來放完血再帶回去的?

      她記得鄢流於逮的野兔子都是連皮帶毛弄回去的呀。

      秦晅繞到岩石的另一邊,手上使力,似乎想要將它用力推開,邵萱萱「哎」了一聲,一邊趕過去幫忙,一邊好奇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石頭,推開它幹嗎?」

      秦晅不答,內力灌注到手掌上,岩石驀然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往外滑開半丈。

      邵萱萱突然沒了使力的地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再往岩石底下看去,意外地發現下面竟是五尺見方的紅黑色冰湖。

      邵萱萱下意識就覺得這些都是血凝結起來,不過誰這麼變態,專門弄這麼一池子血凍在這裡呀。

      不會是什麼邪教的祭祀儀式吧?

      她愈想愈可怕,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秦晅卻不覺得意外,此地常年冰雪覆蓋,堅冰不融,多少年都是一樣的。他吃力地扶著岩石爬起來,抬頭看了眼天氣,向邵萱萱道:「尋些柴火來,咱們將這些冰水融了,下面有地道。」

      邵萱萱瞪大眼睛,迅速搖頭:「這地方哪兒來的柴禾呀,而且……你確定這些是水?」不是血嗎?你不要欺負我這個外地人好麼!我長著眼睛呢!

      秦晅皺眉,坐著發了會呆,突然一掌劈在冰面上,紅黑色冰面迅速發出「咯嚓咯嚓」的崩裂聲。

      秦晅招呼邵萱萱一起幫忙拿木棍把碎冰撬出來。

      邵萱萱苦著臉把充當滑雪杖的木棍尖端伸下去,眼睛死死地盯著冰面,生怕撬到什麼腿骨啊骷髏啊的。

      鄢流於這個大騙子,說得它們先祖多麼多麼小白蓮似的柔弱,確定他們真的不是因為到處搞這種血腥祭祀才被驅逐的?

      就算是豬羊的血吧,這個份量也宰了很多頭了哇!

      冰血極度深,兩人一直挖下去好幾米,還不見盡頭。

      秦晅將繩索縛在岩石上,垂落下去,再把所有東西都帶上,率先跳了下去,邵萱萱沒辦法,只得絮絮叨叨地跟上他。

     「這裡是不是他們雪山民祭祀的地方哇?不會是鄢流於的祖墳吧?這麼挖,他回頭肯定得跟我們算賬……」

      坑洞中的血腥味十分濃郁,越往下,人工鑿挖岩層的痕跡就越明顯。掰開又一大塊冰塊之後,邵萱萱習慣性地要往上扔,被秦晅一把拉住手腕,打亮火折子湊近來看。

      邵萱萱「啊」的驚呼一聲,將東西摔了出去。

      冰塊裡凝固著的,赫然是一根人的手指。

      那塊碎冰落到黑黝黝的腳下,很快看不清了,邵萱萱卻覺得四周的氛圍一下子恐怖起來。

      這麼多血,竟然不是牲畜和野獸的,居然是人血!

      臥槽!鄢流於救他們倆不會是想養肥了帶來這裡宰了放血的吧!

     「莫要害怕,底下沒有屍體,這恐怕是有人一時疏忽弄掉下去的。」秦晅安慰道,「這叫做贖命池,是那些先民的死囚入葬的地方,死囚沒資格入土為安,屍骨是要餵野獸的,只有血能葬在祖墓裡。」

      這樣的安慰,還不如沒有!
      
      火折子上的微弱火苗晃了晃,熄滅了,邵萱萱又冷又怕,嗓子都啞了:「鄢流於告訴你的?我們到他們先民的祖墓裡來幹嘛呀,我們走吧,既然有不小心把手指頭葬在這裡的,沒準有更不小心的,把腦袋也落在這裡了呢?」

      秦晅沉默,半晌才說:「我正是來找這樣一個腦袋的。」

      邵萱萱空瞪著黑暗裡的人影。

     「既然找到這裡了,總是要來看看他的——我的一位故人葬在這裡,已經有數百年時間了。」

      邵萱萱嚥了嚥口水,半天也只發出一聲含糊的應答聲。

      他的故人葬在這裡,什麼故人?
  
      故人是雪山民?

      那麼,他也是?

      邵萱萱不由自主想起秦晅近來的種種怪異表現,有什麼東西閃電一樣在腦海中躥了過去,那瞬間洩露出來的光卻來不及照亮她的迷茫。

      一直到又挖下去好幾米,她才終於想起來,那是鄢流於割開血管將血跡蹭到她臉上說自己發誓的模樣。

      秦晅也曾握著匕首的雪白刀刃說:我若為皇,必定封你為后,我若不幸失勢乃至身殞,也定保你一世安穩。

      那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如這冰凍的血池一般的稠密。

      那他是怎麼到這裡的,難道已經死了?

      死了多久,屍體也……也沒留下來?

      這裡的血水,難道也包括了他的?

      邵萱萱也不知自己是什麼心理,得知這些血水可能跟身邊的人有關,恐懼感反而弱了不少。

      秦晅再沒多說什麼,只埋頭在下面殘餘的碎冰間摸索著。邵萱萱醞釀了半天情緒,正想安慰兩句呢,火折子卻再一次被吹燃,映照出秦晅手上抓著的一大塊冰渣。

      邵萱萱滿腔的憐憫瞬間就蒸發不見了,那哪兒是什麼冰渣,分明是一顆早已經腫脹得看不出五官,被髮絲繞得看不清的人頭。

      尼瑪!就算知道這是你親戚也完完全全同情不起來啊!

      邵萱萱撇開眼睛不敢看,秦晅卻看得很仔細,甚至還引燃了木棍將人頭上的冰血融開了一些,伸手仔細地在疑似臉的地方摸索了幾下。

      邵萱萱靠著石壁站著,微弱的火光將他和那個人頭的影子投射在滿是冰渣的巖壁上,黑裡透紅,隱約還帶著點剔透的冰晶的感覺,瑰麗裡透著濃濃的詭異。

      那個纖細的影子終於動了,自言自語似地歎了口氣:「你果然也沒走……」說罷,一手握緊在巖壁邊垂著的繩索,足下發力,直接攀上坑頂,跳了出去。

      這變故來的太快,邵萱萱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爬出坑洞了。

     「秦晅!你等等我啊!」

      她急得眼淚都嚇來了,手忙腳亂地抓住繩子,沒爬幾步就滑了下來,手掌都破了。

      邵萱萱咬咬牙,挑了些比較尖銳的碎冰,用打飛石的辦法,依次擲到巖壁上,抓著繩索拿這些石頭做攀巖點,之總算了上來。

      秦晅竟然沒走遠,坐在那塊血巖上,正融了血水在給那顆人頭清洗、潔面。

      邵萱萱都不知拿什麼表情去面對他了,這特麼是戀屍癖吧!

      她慢慢走到他身邊,秦晅也跟沒看到似的,認認真真地把那些凝結在一起的頭髮分開,沖洗,腳下的雪地很快凝結了一大片紅色的冰凌。

      那個人頭的臉大約是泡在血水裡的緣故,浮腫得厲害,皮膚也都成了深紅色,虧得氣溫低,沒腐爛。

      邵萱萱難得看到小變態這樣真情流露,以為那人頭主人是個姑娘,強忍著反胃的感覺盯了一會,卻在下巴上看到了疑似鬍渣的東西。

      喂,不會是你爸爸吧?

      秦晅清理完人頭,拿乾淨的布巾包了起來,尋片高地挖開積雪,將他埋了下去。既不立碑,也不跪地拜祭,只木樁似的站那低語。

      風雪肆虐,邵萱萱豎直了耳朵,也只聽到斷斷續續的一句「送你回江南」。

    .

      邵萱萱以為安葬了秦晅這位故人,便算了卻了一樁事情了。正揣了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再回去的路上跟他打聽呢。

      秦晅卻拽著她還要往坑洞底下跳。

      邵萱萱整個人都毛了,「人你都找到了,還下去幹嘛啊!」

      秦晅磨牙:「贖命池下面就是墓道,都挖了那麼深了,你不想下去看看?」

      聽到「墓道」兩個字,邵萱萱更加退縮了,為什麼會想去!正常人都不會想去的好吧!

      但主動權不在她手上,秦晅即便瘸了一條腿,要制服她一起下去,容易得跟拎小雞似的。

      這一趟下去,秦晅的動作就沒剛才那麼小心了,三兩下清理完剩餘的冰血,果然找到了用鐵水澆築著的墓道入口。

      邵萱萱冷眼看著他在那徒手破壞鐵條旁邊的岩層,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個「蒙古侵略南宋時大量使用投石機,郭靖在襄陽城用降龍十八掌碎飛石油盡燈枯而亡」的冷笑話。

      冷兵器時代的人,還真的都特別有毅力。

      秦晅似有所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你在那嘀嘀咕咕唸叨什麼?」

      邵萱萱徹底閉緊了嘴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8:27

第七十三回  墓道

      最後一根鐵條斷掉後,邵萱萱確信自己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秦晅手快地摀住自己的口鼻,順便也將湊在洞口的邵萱萱拉到了一邊。邵萱萱被熏得暈乎乎的,學著他的樣子抬手摀住下半張臉,沒多久就撐不住了,坑洞裡全是香氣與血腥氣混合的難聞味道。

      她迷迷糊糊看著秦晅爬了下去,沒過多久又重新探出頭來,伸手來拽她。

      邵萱萱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那股香氣也愈來愈濃,終於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視野裡一片漆黑,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在很近的地方傳來。

     「秦晅?」

      呼吸聲驟然停止,周圍一下靜了下來。

      邵萱萱伸手摸了摸身下,粗糙的岩石濕潤異常,還覆蓋著一層薄冰。她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一根斜長在石壁上的冰凌,小心翼翼地折下來,隔著袖子緊緊握住。

      那呼吸聲似乎覺得安全了,漸漸地又規律起來,一起一伏,猶似在安眠。

      睡著的人,又怎麼會知道控制呼吸呢?

      邵萱萱完全不信,也不覺得這會是秦晅。他就是再壞心,也完全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嚇唬她。

      她努力辨別著聲音的方向,往後挪了挪,一邊估算著距離,一邊將冰凌當做武器擺出了準備投擲的姿勢。

      火光卻在這一刻陡然亮起,邵萱萱倏忽扭頭,就見秦晅舉著火把,正從石門後走出來。

      這個方向,完全同那個呼吸聲相反。

      邵萱萱心裡一慌,就要轉身去看,秦晅阻止道:「別動!」

      邵萱萱整個人都僵硬了,抖著嗓子問:「誰在那兒啊?」

      秦晅沒回答,只拿腳在地上輕踏了幾下,身後的喘息聲驀然大了很多。那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此起彼伏,起碼得有十來個人在打瞌睡。

      他們不是下到雪山先民的墓道裡來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活人?

      秦晅的靴子踩在地上不動了,那聲音又蒸發一樣憑空消失了。半晌,邵萱萱才覺著有什麼東西從身側游動了過去。

      她微微測過頭,就見一條足有成人大腿粗的紅色東西慢騰騰朝著秦晅游動過去。那東西體型似蛇一樣細長身上卻長滿了茂盛的植物,邵萱萱盯著看了半天,驀然醒悟——這是些居然都是陽焰草!

      她下意識往前了一步,那東西卻驀然停滯住,陽焰草的葉子刺蝟一般也根根直立起來。

      秦晅皺眉,微微蹲下身,拿手指輕輕在地面上叩擊了幾下。

     「草蛇」再一次挪動起來,一邊蠕動一邊還發出「呼呼」的喘氣聲,聲大如牛,偶爾還有一點白色從紅色草葉之間洩露出來。

      那是……空花籐蟲?

      居然有這麼大的籐蟲?!

      邵萱萱僵硬地站在那裡,既垂涎它身上的藥草,又恐懼它渾身的毒素。

      籐蟲爬到秦晅身邊,喘息聲更大,看那個興奮勁,恨不得直接爬到他身上去。秦晅呵斥了一聲,它才安靜下來。

      邵萱萱囧然地看著他和那條蟲子,見過訓話野狗野貓的,還沒見過訓化蟲子的。這寵物倒是夠標新立異的,就是身上太毒了,比養毒蛇還可怕。

      毒蛇還能拔掉毒牙呢,這麼個毒得人要死要活的祖宗,得裝什麼地方才能安心睡著啊!

      秦晅把火把插到牆上,掏了錦盒出來,將那條小籐蟲放出來。

      小籐蟲因為缺少食物,身上的陽焰草幾乎全死掉了,身體也乾癟了很多,落地後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朝著大籐蟲爬去。

      邵萱萱正覺得這場面溫馨,頗有遊子認祖歸宗的即視感呢,那些鮮嫩的陽焰草驀然抖動了幾下——大籐蟲張大嘴巴,一口把小籐蟲吞了下去。

      溫馨個蛋!

      吞完後輩,大籐蟲熱情地在秦晅身前的地面上滾動了兩圈,陽焰草葉子辟辟啪啪折斷,滿地都是紅色的草汁。

      即便是這樣,邵萱萱也沒辦法覺得它可愛。

      老天爺沒給你賣萌的資本啊,你這樣讓我們圍觀的人很為難的,難道要說「丑蟲就不要作怪」了嗎?!

      秦晅緊繃著臉,嘴角卻慢慢彎了起了,好半天才又輕跺了下腳。籐蟲登時不在翻滾,他便蹲下身,慢慢地將那些還完好的草葉都摘了下來。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看著它越變越細,最終禿成了手腕粗細的一根,醜陋地在地上挪動了一下。

      那姿勢模樣,怎麼看怎麼委屈。

      秦晅將錦盒放倒在地上,它很快爬了進去,乖巧地將自己盤了又盤,將錦盒塞得嚴嚴實實的,一點兒縫隙也不留。

      邵萱萱這才敢走上前——也沒敢靠太近——猶豫著開口:「你來這裡就是為了捉空花籐啊,那我們現在可以上去了?」

      秦晅瞥了她一眼,很敷衍的「嗯」了一聲。

      一聽就是在撒謊!

     「我們從另一條路出去。」他將火把重新拿在手裡,領著她穿過石門,往黑黝黝的深處走去。

      邵萱萱很快就發現,這裡應該是曾經住過人的。

      而且,一定還住了很久。

      和之前的血池比起來,這裡的空氣甚至算得上清新,兩側的走道被人劃滿了各種各樣的塗鴉,地面也修得很平整,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現出漂亮的鴉青色。

      秦晅對著地方似乎很熟悉,腳下幾乎沒有停頓,石門被他一道道打開,火燭也被依次點燃。

      邵萱萱好奇瞄了瞄,那些塗鴉竟然還挺有規律的,筆畫雖然稚嫩,看得出來是在畫各種各樣的東西。杯子、水盆、桌子、衣服、人臉……像極了小朋友們在家中牆壁上的隨手塗畫。

      塗鴉的位置高低錯落,越低矮錯誤就越多,到了跟她差不多高的位置,就清晰多了。

      大約是畫的時候燈光太過昏暗,也可能是繪者年紀太小,很多東西都畫錯了位置,有張人臉甚至長到了腋窩下,長袍則完全糾結成一團,看不出形制。

      唯一奇怪的是那些燈油和蠟燭似乎都沒怎麼使用過,有些甚至還密封得好好的。

      秦晅已經走到走廊的盡頭了,頗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瞪她:「走不走?」

      邵萱萱小跑著跟上來:「這真的是墓室?牆上那些東西,不可能是工匠畫的吧,難道他們還帶著孩子下來幹活啊?」

      要真是這樣,這些先民也太不講究了。

      話一出口,邵萱萱又覺得不對,牆上的劃痕明顯是在走廊修好之後建的,看範圍還是今天畫一點明天畫一點積攢起來的。

      不像是為了裝飾,像是純粹在解悶。

      秦晅伸手在牆上摳挖了一下,又一扇石門被打開,大步走了進去。

      邵萱萱跟著踏進去,學著他之前的樣子拔下牆上一支已經引燃的火把,高舉著往裡走去。

      這裡的走廊比之前的還要整潔不少,牆上也開始有了被煙火熏過的痕跡,秦晅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到最後乾脆直接停在了一處石壁邊。

      邵萱萱好奇地探頭過去,意外地在牆上看到了大量鏤刻細膩的畫像——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眉眼栩栩如生,唇角含笑,衣裙紋理精緻。

      秦晅盯著那畫像看了片刻,突然折回去,重新往走來路走去。

      邵萱萱怔住,舉著火把又看了看,發現了更多活人生活過的遺跡——爛得一碰就變成灰燼的被子,滿是塵埃的杯盞和碗碟。看形制,應當都是冥器。

      活在墓室裡,用冥器當生活用具,邵萱萱哆嗦了一下,覺得牆上的漂亮女孩都變得面目詭異起來。

      她不敢獨自往前走,連忙循著秦晅離去的方向跟去。

      他已經走回到那段滿是塗鴉的走廊中段了,石像似的站在那。邵萱萱被這樣的氣氛唬住,站在原地沒動。

      然後就見他彎下身,在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石壁驀然朝裡凹陷了進去,很快就空出足夠一人通過的空間。

      這一次,他又遲疑了,邁步前甚至還扭頭看了空蕩蕩的走廊一眼。

      前面的火光消失在了通道盡頭,邵萱萱加快腳步走了過去,學著他的樣子扭頭四下張望了下,只有鴉青色的地面折射著火把的光芒。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裡也不過是一處石門而已,只是構造特殊,不容易被發現。

      石門內地面上鋪設著精緻的氍毹,因為年代久遠,踩上去就紛紛灰化,石桌石椅石床樣樣齊全,甚至還有一盞金絲織就的鏤空紗燈,裡面擱發著淡色幽光的夜明珠。

      邵萱萱一下子就認出這是外面石壁上畫著的那只畸形燈籠的原型,鏤空的圖案都能找到一一對應的位置。

      桌子、椅子、床……電光火石間,邵萱萱明白了,這應該就是塗鴉的主人居住的地方了。

      這位地底華室的主人,還挺有閒情逸致的。

      她舉高了火把,找到燭台將滿是灰塵的蠟燭一根根點燃,才點到第二根,就被秦晅喝止了。

     「把火熄了。」

      邵萱萱知道他對危險的感知能力強,二話不說就把蠟燭都吹滅了,拿著火把就要上前。

     「叫你熄了!」秦晅的聲音驀得拔高,幾乎可以用尖銳來形容,「滾出去!」

      邵萱萱僵在原地,從她這裡看過去,只能看到少年穿著黑色的大氅,舉著火把,臉色蒼白,正死死地盯著石床邊的牆角。

      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只隱約能看到一些白色的條狀。

      她小心翼翼地將火把往前湊了湊,秦晅猛地轉身,一把火把奪走,「砰」地往牆上砸去。

      火把在石壁上撞得火花飛濺,焰火一樣一邊熄滅一邊落地。

      藉著那點火光,邵萱萱終於看清了牆角的白色的骨堆——蜷曲成一團的,屬於人的屍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8:40

第七十四回  白骨

      最後的那點火光也熄滅了,石室驀然昏暗下來,只有金絲縷燈裡的夜明珠還散發著幽光。

      秦晅的臉被照得發青,額頭上全是冷汗,凶狠地將目光從已經熄滅的火焰上挪回到邵萱萱臉上。

      邵萱萱雖然被白骨嚇到,但坦白來說,現在的秦晅顯然比死人可怕得多。

      就連那顆被血水浸泡得浮腫變型的人頭,也沒他現在的表情可怖。

      她不由自主低下了頭,服軟道:「好了,我知道了,你把火折子給我,我現在就出去。」

      外面雖然也黑,但起碼沒有屍骨,只要有了火源,隨便點根蠟燭就好了。

      秦晅沒動,只牢牢地盯著她。

      邵萱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最後的談判條件也決定放棄了,轉身打算撤退。

      才剛邁出一步,秦晅就靠了過來,手臂橫過她肩膀,幾乎把整個人的體重都放在了她身上。

      這樣示弱的姿勢,幾乎可以稱之為一個擁抱了。

      邵萱萱僵立住,秦晅挨得更近,腦袋也垂得更低,幾乎整張臉都埋在了她頸項處,髮絲蹭在她臉頰上,絲綢一樣的光滑,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這是一國儲君的頭髮,身份尊貴無比,連頭髮都保養得不一般。

      秦晅收緊了抱住她的手臂,整個人不斷地貼上來,那陣勢要是由一個孩子做出了,恐怕已經直接像布袋熊一樣爬到人身上去了。

      靠得那麼近,也還是怕冷似的在哆嗦。

      邵萱萱被他這樣反常的模樣嚇到,想要回頭看一看他到底怎麼了,卻被他死死地箍住不放。

      「別動,就一會兒,讓我靠一會兒。」

     「……你怎麼了?很冷嗎,還是……中毒了?」

      秦晅搖頭,髮絲在她耳側蹭過,又涼又滑。

      邵萱萱便只好繼續充當他的人肉抱枕,還是豎直立著,自帶支架的。

      她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的石壁,夜明珠的幽光把他們的影子映在那上面,像是一頭巨大的四足怪獸。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晅才終於鬆開手,在她肩膀上輕推了一下:「走吧。」

      邵萱萱當然不敢回頭,率先摸黑從石門出來——走廊上一片漆黑,才走了兩步就磕到牆壁了。

      秦晅歎了口氣,握住她手走到了前面。

      腳步聲篤定而鎮定,剛才那個失魂落魄的人彷彿是別人附體了一樣。

      邵萱萱福至心靈,突然開竅了:「你來過這裡,對吧?」

      秦晅腳步停滯了一下,很快加快了速度。

     「……剛才那個人,也是你的故人?」

     「廢話那麼多!」

     「生氣了?」

      「還想活著出去就給我閉嘴。」

      邵萱萱再一次噤聲,長長的走廊裡只剩下空蕩蕩的腳步聲。

      秦晅越走越快,最後甚至快要小跑起來,停下時手心都是汗,喘息著道:「和我說說話。」

      邵萱萱無奈了,小變態你還真當自己是太子爺啊!

      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他的拳頭硬,他確實就瞞著所有人取代了原主當上了太子。

      邵萱萱不甘不願地問:「現在什麼時候了,是不是要睡覺了?我覺得好累啊。」

      秦晅一邊催著她說話,一邊卻挺心不在焉的,見她停下來不吭氣了,再一次催促道:「繼續說,別停。」

      別停是幾個意思啦!

     「這地方好黑啊,不過怎麼都沒有看到棺材呢?」

     在這種環境下說這種話題實在太恐怖了,不然還是換一個吧——

     「我好餓啊,你呢?要是能找到點吃的東西就好了。」

     好吧,說這個更嚇人!

     「你不想回答啊,那我猜猜好不好——這裡是不是類似終南山活死人墓的地方啊,專門給活人住……」

     「你說什麼地方?」

     「啊?」

     「什麼墓?」

     「活死人墓。」

     「這名字倒也貼切,」秦晅嗤笑了一聲,「這裡確實是活人的墓地,你們那裡也有這樣的地方?」

     「嗯,」邵萱萱拿手指揪了揪衣擺,「說有,也算有吧。不過那都是故事書裡寫的,說是當年一個道士建來打算自己用,結果給喜歡他的姑娘搶走了,當做門派基地來用——基地什麼意思你知道的吧?」

      秦晅早習慣了她奇奇怪怪的各種描述,半猜半矇也猜到她那話的意思。這時兩人已經回到方才刻著女子畫像的石室,他摸黑找了只石凳坐下,讓邵萱萱挨著自己坐在腳邊。

      邵萱萱不滿:「為什麼你坐凳子,我就得坐地上呀?」

      而且,到了這裡還不能點火照明?

      秦晅沉默了片刻,甕聲甕氣道:「挨著我坐還辱沒了你不成?」

      ——挨著你的腳坐,難道很榮耀,難道我還得磕頭謝恩?

      邵萱萱在心裡把他罵了幾十遍,人還是老老實實坐了下來。

     「後來那道士呢?」

     「道士啊,沒了墓地麼他就另外找地方住了唄。」

     「那女子呢?」

     「她啊,就搬進墓地裡,等那道士來娶她。」

      秦晅愣了下,隨即笑道:「那她必然是等不到的。」

      邵萱萱難得聽他對這種情情愛愛的事情發表看法,很有種食物鏈中高端生物瞧不起底層的感覺,故意改口道:「這你就錯了,道士還真還俗來娶她了,他們後來還生了七八個孩子,個頂個的聰明伶俐……」

      秦晅篤定地打斷她:「撒謊!」

     「你又沒去過我們那裡,你怎麼知道我在撒謊?」

     「她都將那地方叫做活死人墓了,哪裡是真等到了。」秦晅站起身,將火折子打亮,點燃火把,「真在乎的人,誰能捨得讓她在不見天日的地方住一輩子?」

      邵萱萱直覺他話裡有話,目光落在他身上,驀的驚呼出聲:「你、你的頭髮……」

      秦晅茫然回頭,腦後那縷突兀的灰白相間的頭髮也隨著他的動作顫動了一下,飄落到了胸前:「我的頭髮怎麼……」

      他驀然閉緊了嘴唇,死死地盯住了那一小縷垂落在衣襟上的突兀白髮。

      邵萱萱結結巴巴地安慰:「沒事沒事,就那麼一小撮,染一染就好——啊!」

      秦晅毫不客氣地抬起胳膊,一把那些夾雜著白髮的頭髮給扯落下來。

      邵萱萱都被這動作唬得下意識縮了縮腦袋,「白頭髮不能這樣直接拔掉呀,越拔越會……」

      她的聲音愈來愈低,終於在他沉默的注視下艱難地吞嚥回腹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8:55

第七十五回  骨殖

      邵萱萱是餓醒的。

      胃裡空蕩蕩的,嘴唇也乾得難受——墓室裡倒是有水,可這水都在地底下埋了這麼多年了,誰知道喝下去是不是有毒。

      邵萱萱惜命極了,寧可忍著也不敢去碰。

      這麼又渴又餓地醒過來,又正對上牆上少女的笑顏,邵萱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別這樣看著我好不好!

      畫像是不會說話的,牆上的燭火倒是因為她飛快起身的動作而顫動了一下。邵萱萱下意識去看身側,鴉青色的地面扔著件發皺的大氅,哪裡還有人影。

      她下意識就要出聲喚人,話到了嘴邊,餘光掃到開著的石門,正瞧見隱約透過來的一點昏黃光亮。

      邵萱萱扶著石凳爬起來,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往外看去。

      走廊上的燭火都被點燃了,一路通到那道隱蔽的石門附近,燭光躍動,將過道照得青光盈盈。

      小變態去了石門裡面?

      邵萱萱揉了揉酸脹的膝蓋,躡手躡腳走到石門邊,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裡面也亮著燈,金絲縷燈散發著幽光,靜謐而安詳。

      邵萱萱吁了口氣,往裡挪了挪,又挪了挪,終於看到了秦晅。

      他靠著石床,支著一條腿坐著,專注地凝視著地上的那些骨殖,手裡還掂著根細長的腿骨。火光打在他臉上,白得和那些骨頭一樣。

      邵萱萱停在原地,嘴巴張了好幾次也沒能把話說出來,秦晅卻似感覺到了什麼,猛地轉回頭來。

      邵萱萱僵硬地笑了下:「我馬上出去!」

      說完,她轉身就走。

      出乎她的意料,秦晅沒發火也沒追出來——她不怕死地再一次探頭進去看,就見他垂手在白骨堆上摩挲了兩下。

      像是撫摸,又像是撿了什麼東西。

      邵萱萱趕緊回頭走了出去,屋裡安靜裡一陣子,開始傳來清脆的敲擊聲。

      一聲、兩聲、三聲……連續不斷,綿延不絕。

      回想起他摸著白骨的模樣,邵萱萱忍不住摀住了耳朵——這是要挫骨揚灰?看那神色,也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樣子,怎麼連死了都不肯放過人家?!

      不過……秦晅怒到了極點的時候,在面上確實不一定能看出端倪。

      這樣一對比,她覺得畫像女孩的笑容也變得可以忍受了起來。

      邵萱萱越想越是心驚,快步沿著走廊行走。

      此時目之所及,都是那些稚拙、粗糙的塗鴉。之前看著有些可笑的桌椅、床榻、碗筷也彷彿有了生命,在這麼多燭火的照耀下纖毫畢現,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經過時留下的痕跡。

      這些東西也和那華室的主人一樣,深埋底下不知多少年,人死了只餘下枯骨,刻在牆上的痕跡卻完整保存了下來。

      變了形的高大人影邊上連接著一小張桌面傾斜的石桌,石桌往上是類似於飯碗一樣的一隻隻杯子……靠近牆角的地方,密密麻麻刻了一些類似漢字的東西。

      邵萱萱拿燭火照了照,找出一大排類似於「禾」字的圖案,邊上還都各寫著阿拉伯數字「1」和「3」。
      
那刻字的人極有耐心,牆上的圖案一個緊挨著一個,幾乎是刻完一個就刻下一個。

     「禾13」,什麼意思?

      邵萱萱挨著石壁坐下來,學他的樣子支著膝蓋,望著這些刻字發呆。

      歪歪斜斜的「禾」字周圍始終跟著「13」,彷彿他們一直就是黏在一起的。邵萱萱偏頭看了一會兒,撿起碎石學著牆上的樣子畫了起來。

      禾,13。

      禾,阝。

      示,13。

      示,阝

      那是……一個「祁」字?!

      邵萱萱越看越覺得像,直覺手上的碎石子愈來愈沉重。

     「我本名裡有個祁字,若是真死了,你就替我在碑上個刻個祁字。只一個字便夠了。」

      他對這裡熟悉異常,他的故人死在墓地入口的血池裡……那堆白骨,那堆白骨……

      邵萱萱扭過頭,燭光幽冷依舊,那聽得人骨頭發麻的敲擊聲仍舊枯燥地響著,甚至帶起了一點兒回聲。

      他把那些骨頭,把自己的那些……怎麼了

      邵萱萱爬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去,想到這個在石壁上畫亂七八糟塗鴉的人可能是秦晅,心底深處不由自主就泛上來一些類似於悲憫的情緒。

      她一直覺得他對她、對這裡的所有人,甚至對他自己,都有些過於殘忍。

      原來,他自己的生活一直就是這樣的?

      她瞥了一眼大約到自己膝蓋高的一小塊有些模糊掉的塗鴉——那甚至不能算塗鴉,不過是幾條彎彎曲曲的線條而已。

      走廊這麼長,成年人不至於彎這麼低去畫這種東西。秦晅說這裡貼合「活死人墓」的名字,難道他是在墓地裡長大的?

      骨骼敲擊、破碎的聲音驀然停止,周圍的燭火似乎也黯淡了不少。

      石門那側有人影晃動了一下,再一下,秦晅就拎著一大包東西,並那盞金絲縷燈裡的夜明珠,慢慢走了出來。

      見到邵萱萱,秦晅也並不吃驚,只淡淡說了句:「走吧。」

      邵萱萱口乾舌燥地看著他手上的東西,「你……呵呵……你帶他……帶著他走啊?」

      秦晅蹙緊了眉頭凝視著她,「不行嗎?」

     「行的,行的啊——」

      邵萱萱率先轉頭,走了兩步才發現自己同手同腳了。秦晅的影子從後方投映過來,正落在她腳下,那一大包袱東西像一團形狀不明的陰影,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側。

      石壁上的少女笑靨依舊,邵萱萱卻沒空擔心了。

      這是畫出來的,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秦晅正特麼拎著自己(的骨頭)沒事人似的呢!

      這個世界實在太瘋狂了!

      把自己拎在手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好想採訪一下!

      邵萱萱看著他繼續在屋子裡搜刮,大部分東西都是不能用了的,唯有一些金屬製品還完美保存了下來。

      邵萱萱有幸分到了幾顆生銹的鐵蓮子,一把手柄已經完全爛掉的匕首刀刃。

      然後,便又到了要出發的時候。

      邵萱萱看著他淡定地把裝籐蟲的錦盒也裝進包袱裡,終於沒能忍住疑問:「你從小就住在這裡?」

      秦晅塞東西的手頓住了,眼睛仍舊垂著,邵萱萱卻覺得他全身的刺都豎立了起來。

      她到底還是不夠老辣,一下子就問出來了!

      秦晅用沉默回應著她,頭也不回地擰開另外的機關,眼前出現了離開石室的通道。

      這算不算默認呢?

      邵萱萱跟在他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腦海中卻回憶起秦晅看風景時的模樣——不是單純的欣賞,就像是,要證實一下這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感覺。

      難道他一直都生活在這裡,從來都沒有出去過?

      話問出口之後,邵萱萱才發現自己居然把心裡想的話直接說了出來。

      在她前面的秦晅已經直接停住了,背脊緊繃,像一隻受到冒犯的野獸。

     「我、我就隨便問問,」邵萱萱往後退了一步,「沒別的意思,你不想說,就不用說……」

     「是,」秦晅終於出聲,手裡那只包袱也被他「砰」的扔在地上,「我自生下來就是個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他轉頭盯著她,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那又怎麼樣?現在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你說你以前在家裡過得如何好,千好萬好又如何?我叫你往東,你敢往西?」

      邵萱萱訕笑著看著他,翻譯一下,這話的意思就是,這裡現在是老子的地盤了,老子說了算,你們這些傻逼都該跪安了……

      可是,這樣輝煌的時刻,完全沒有必要一邊說,一邊還把自己的骨頭扔在地上啊。

      秦晅說完,往前走了半步,猶豫片刻,還是彎腰把「自己」重新拎了起來。

      邵萱萱囧囧地跟在他身後,滿肚子的吐槽——這一瞬間,他才真正有點像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模樣。

      這條走廊並不算很長,盡頭居然是封死的。

      秦晅這回也不摸索什麼機關了,讓邵萱萱拿著夜明珠照明,就著昏暗的光線用那把沒手柄的匕首撬嚴絲合縫的巨石。

      邵萱萱站在那堆骨頭邊上,腳忍不住就在那抖。

      之前是不敢看,現在就後悔了——不知小變態以前長什麼樣,雖然就剩下骨頭了,高矮老少總能看出點吧。

      她微微彎下腰,手指勾住包袱上的活結,將夜明珠湊近了些,瞇著眼往裡看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8 23:59:11

第七十六回  墓室

      邵萱萱高三的時候,媽媽輩們特別流行買一些芝麻、核桃、黑豆之類的東西磨成粉給備考生補充營養。

      如此吃了幾個月,搞得她一連好幾年看到這些灰撲撲的粉末狀東西都有股莫名的飽脹感。

      看到包袱裡那些碎掉的骨骼和類似黑白芝麻粉末的東西,邵萱萱強烈的飢餓感一下子就蒸發了。

      真是看都看飽了!

      秦晅回過頭,就見她臉白白的拎著包袱,眼神迷離,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

     「你在那幹什麼,過來幫忙!」

      他往邊上讓了讓,空出足夠一個人站立的位置。

      邵萱萱腳步發虛地走過去,小變態你把自己磨成粉了啊,磨成粉是要泡茶喝還是要做鑽石?這裡好像沒有這個設備啊……

      秦晅專心致志地對付石頭,示意邵萱萱拿好夜明珠給他照明。距離怎麼緊,邵萱萱才發現,巨石與牆壁之間是有縫隙的,只是裡是填充了什麼東西,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這層東西去掉之後,巨石就可以自動挪開了。

      巨石之後的風格明顯跟之前的石室不一樣了——或者說,這才是普通墓道應該有的樣子。

      粗糙的地面,狹窄逼仄的空間。

      秦晅道:「這裡原本是工匠們打算逃跑的地方,他們也沒想到,她會在修完墓地之後要求他們在這附近再開墓室,功虧一簣。」

     「那他們人呢?」

      秦晅瞥了她一眼:「在雪山上你不都看到摸到了?」

      血池!

      邵萱萱忍不住嘀咕:「真的太殘忍了。」

      秦晅沒有接話,只是拿夜明珠往狹窄的過道裡照了照,示意邵萱萱先爬進去。邵萱萱苦逼地看了他一眼:「你跟他們比較熟悉,還是你先去吧。」

      秦晅沒強求,果然自己先上——先把那一大包骨頭給扔了進去,自己再往裡爬。

      等他整個人都爬進去,邵萱萱才不情不願地抱著珠子跟上。

    這條通道足有數十米長,想來那些工匠也頗費心計,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們走向黃泉的最後一段路。

      秦晅絲毫不受黑暗干擾,快速地在地道裡移動,包袱裡的骨頭撞擊在石壁上,發出寂寥的聲響。

      通道的盡頭果然是被封死的,但這顯然難不住他,也不見他費什麼勁,就將那一面磚牆弄出了一人寬的大洞。

      洞破開的瞬間,秦晅就貼著石壁壁虎一樣游了下去。

      邵萱萱往下揚了揚夜明珠,黑洞洞的什麼都瞧不清。秦晅說了句下來,她也蹲著不敢動。

      等了好一會兒,底下的才終於有火光亮起。

      邵萱萱深吸了口氣,學著秦晅剛才的樣子想要從側邊爬下去,才挪過半個身體,腳下一滑,整個就跌了下去。

      落地的瞬間,邵萱萱覺得整個地面的塵土都被她震了起來。

      好幾秒之後,她才反應過來並不是什麼塵土震起來,而是自己在往下陷——這裡居然有傳說中的流沙層!

      秦晅使勁抹了把臉,將包袱什麼的放下,足尖蜻蜓點水似的在沙面上一點,將她拎了出來,抖掉沙子,放到地上。

      那一瞬間邵萱萱覺得自己跟那只包袱也沒什麼兩樣了。

     「這裡距離主墓室近,小心一些。」

      邵萱萱「哦」了一聲,拍了拍後背,立時又有細小的沙子從衣擺處漏了出來。秦晅皺眉,走了兩步,停下來翻出隨身帶著的一隻小瓶子,吩咐道:「把碰到沙子的地方抹一抹。

      邵萱萱「啊」了一聲,接過來——被他這麼一提醒,果然身上就癢了起來。

      女孩子畢竟還是注意臉的,邵萱萱掏出鏡子來檢查了一下聶襄寧那張漂亮的少女面孔,認認真真在臉、胳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胸口和後背其實也有沙子漏進去,可一來秦晅完全沒有停下來等她的意思,二來在這種時候脫衣服擦藥也實在有些太「矯情」。

        邵萱萱胡亂地把手伸進去搓了兩下,就算搞定了。

      邵萱萱感覺得出來他們是在逐步往上走的,但這地方的空氣卻遠不如巨石之後的那幾個石室和長廊好,想來這裡才是真正安葬人的地方。

      這墓地造的詭異至極,到處可見詭異的異族風情,居然還有不少類似貝殼啊珊瑚的裝飾,不過都已經被損壞了。雪山民的藝術細胞顯然沒有他們血腥的祭祀方式震懾人,地上少量的一些陪葬器皿甚至還有破碎的。

      秦晅在經過一盞石製的破碎燭台時輕踢了一腳,笑道:「大約是有小賊來過了。」邵萱萱四下張望:「什麼賊,盜墓賊?」

      秦晅「嗯」了一聲,果然越往上就越能感覺到被破壞的痕跡,有些磚牆都被拆掉了。如此一來,兩人走得就快了很多。

      主墓室也因為這些大膽的盜墓賊的光顧而顯得有些欲蓋彌彰,沿途甚至還看到好幾副枯骨。

      秦晅小心地避開他們,目不斜視地往主墓室行去。邵萱萱猜測那個華室主人是他,下意識就腦補了一出狗血的異族人倫大劇,覺得主墓室裡住的一定就是跟他關聯很大的人。

      她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不至於掉隊。

      越往深處走,死人的屍骨就越多,那些骨頭上甚至還殘留著箭矢的痕跡,估計是不慎觸動了機關喪命在這裡的人。

      一直在前面領路的秦晅突然就停了下來,邵萱萱踮腳從他的肩膀往裡看去,只見主墓室洞門打開,石門已經被破壞掉,裡面的石棺也被掀翻,地上一堆凌亂的人骨和雜物。

      他呆了呆,慢慢往前走去,在石棺的不遠處站定。

      想不到,竟然有今天!

      他盯著被石棺壓住的那截腿骨,想起那個柔軟又帶著不容置疑語氣的聲音,無端地哆嗦了一下。

      該死的,不該死的,全部都已經化為黃土下一堆枯骨了。

      他抱怨自己從出生後就因為「不健全」而被長埋地下,那些「健全」的、聰明的,最後原來也是一樣的下場。

      秦晅想要嘲笑,動了動嘴唇才發現整張臉都僵住了。

      他無奈地去看邵萱萱,對方正小心翼翼地偷瞄他,一臉的欲言又止,想要安慰又怕撞到槍口的樣子。

      秦晅扯了下嘴角,「想不到有人比我們捷足先登了,想來寶物都已經被搜刮淨了。」

      「是、是啊,」邵萱萱言不由衷地瞄了那石棺一眼,心想你剛剛那眼神怎麼也不像來盜墓的,這地上的骨頭真的不用收一收嗎?

      你剛剛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了呀!

      秦晅到底還是踏了進去,主墓室裡原本的裝修風格肯定是十分奢華的,無奈牆上大量值錢的東西都被盜墓賊搜刮完了,只剩下東禿一塊,西缺一角的普通石壁。

      邵萱萱乾笑:「這些先、先民還挺有錢的嘛,不過有錢也不好,死了還被人惦記。」

      秦晅默然,半晌道:「他們的東西,也都是搶來的。」

      邵萱萱「咦」了一聲。

     「搶得多了,被各族追殺,才收斂起來。」秦晅道,「鄢流於恐怕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祖先,雖然確實自海上漂來,卻不是什麼為雪山神所救的山民。他們是來陸上銷贓的海盜,無奈海上勢力紛爭更加血腥,這才想要定居陸上。可惜惡名遠播,四處被圍堵,所以才龜縮到雪山上圈地為王。」

      邵萱萱聽得目瞪口呆,「你、你果然是鄢流於的……長輩啊?」

     「你才……」秦晅把話吞了回去,冷冷道,「我又沒有子嗣,他跟我有什麼瓜葛?」

      邵萱萱訕笑:「那也算旁支吧?不過,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你們那時候全住在地下?看起來地方不大呀。」

      也沒見到大量儲存食物和水的地方,通風系統倒是做的不錯。她之前也蹭學著那些電影裡拿火苗飄動的方向尋找出口,折騰了半天也沒有結果。

      她這話顯然又撫到秦晅逆鱗了,他不但不理她,還把石壁上殘餘的一點兒金子給摳挖下來,打發叫花子一樣扔到她身上。

      邵萱萱:「……」

      被錢砸死,她倒是願意的啦。

      不過,最好是在錢能花得出去的地方!

      秦晅幽魂似的在墓室裡晃蕩了半天,終於領著邵萱萱望外走,臨去前,到底還是多看了地上的白骨一眼。

      但,也只是那麼一眼而已。

      邵萱萱這次走在了前面,聽到身後腳步聲止住,詫異地轉頭,就見他偏著頭回望著來路。

      沒有燭火照明,那些地方已經完全被黑暗籠罩,像是黑夜像他們張開的猙獰大嘴。

      邵萱萱回想起來也有些不寒而慄,這麼走一鑿就已經夠受罪的了,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能夠只變態而沒有發神經,意志力已經足夠強大了。

      她說了一聲「走吧」,秦晅似乎沒有聽到。邵萱萱乾咳一聲,主動攥住了一角包袱皮,拉著他就走。

      還是早點離開吧,他的性格本來就夠曲扭的了,再待下去,恐怕連自己都要受影響了。

      秦晅輕呼了一聲,邵萱萱正在肚子裡腹誹「大驚小怪」幹什麼呢,手上一空,包袱皮的活結被她拉開了。

      她心知不妙,緊接著嘩啦啦幾聲巨響,錦盒連同秦晅的骨殖就紛紛揚揚落到了地上。

      還沒有完全磨碎的大骨頭和錦盒先落地,緊接著是一些碎片,最後就是「塵土」一樣飛揚的骨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4:39

第七十七回  葬禮

      邵萱萱不斷地打著哈欠,懸崖邊的風實在太大了,哪怕她縮在這麼遠的角落,還是有雪沫會被風捲著拍到臉上。

      秦晅坐在距離崖壁很近的地方,正將包袱裡剩餘的骨灰掏出來撒掉。

      灰白色的粉末遇風消散,很快和紛紛揚揚的飛雪混在一起。

      墓室的出口在望子崖的頂峰,托那些盜墓賊的福,他們直接從山脊的一處盜洞出來了——現在回想起骨灰灑掉時,秦晅那殺人的眼神,她還是有點哆嗦。

      讓她意外的是,小變態居然沒動手打人。

      大約是她一發現形勢不對,就蹲下去,念著「阿彌陀佛」把灑出來骨灰都收集回來了。

      收集回來也不見他珍惜,一出來就直接東一把西一把地撒掉了。男人就是這樣啊,得不到的最好,得到的就不珍惜了。

      居然連對「自己」都這樣不留情面。

      眼看骨灰沒有了,秦晅又去掏那些碎掉的骨節,握在手裡微一使勁,骨節便再一次化作細如草芥的粉末。

      邵萱萱在心裡腹誹了一句「人體碾碎機」,有點不大耐煩地探頭出去,卻又沒有勇氣問還需要多久。

      這要是擱現在是在做「安葬儀式」呢,催什麼,也不好催這個。

      太陽已經快升起來了,東面的雪山頂緋紅一片,秦晅面無表情的臉也被襯得紅艷艷的。雪花又大又稀疏,氣溫低的緣故,落在身上要隔好一會兒才能徹底化開。

      這樣生動艷麗的早晨,秦晅麻木的臉真的突兀極了。

      邵萱萱揉了揉鼻子,把腦袋縮了回去,雪山上實在太冷了,鼻子都凍得酸酸的。他在這裡安葬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屍體會有誰來收殮、埋葬……靈魂都不在了,應該就算屍體了吧?

      父母的笑臉在眼前一晃而過,邵萱萱把臉埋進膝蓋裡。

      這一回,不僅鼻子發脹,而且真的控制不住眼淚了。

     「好了,走吧。」

     「啊?哦!」邵萱萱抬起頭,秦晅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身側,無聲無息,簡直跟貓一樣。她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拍拍身上的積雪站起來。

      秦晅意外地怔了怔,隨即將目光從她紅腫的眼睛上轉開。

      邵萱萱乾咳了一聲,跟著他一起涉雪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秦晅突然道:「與其那樣苟延殘喘地活著,還不如現在這樣——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邵萱萱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跟自己說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附和了一聲。秦晅伸手在她亂蓬蓬的頭髮上揉了一把:「沒什麼好哭的。」

      哭?!!

      邵萱萱徹底凌亂了,我沒為你哭啊!

      做人要不要這麼自戀啊!

      不顧她心裡的驚濤駭浪,秦晅已經往前走去了,一隻手還牢牢握著她的手。邵萱萱幾次想要辯解,最終還是嚥了下去。

      放眼望去,眼前均是一色的白,連松樹的褐色枝椏都被白雪埋得嚴嚴實實的。小變態要是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會不會就地就把自己解決了殺人滅口啊?

      邵萱萱埋頭苦走,矇眼睛的灰布也重新綁了上去。

      秦晅辨別方位的能力確實不錯,就這樣看似漫無目的地走,居然還真給他找到了鄢流於雪橇駛過的痕跡。

      看起來,鄢流於確實是在這一帶為保護那處墓地巡邏——當然了,看他行走的痕跡,對血池和盜洞的位置,顯然是不知情的。

      邵萱萱以為還要沿著鄢流於的痕跡往回走,秦晅不屑道:「回去做什麼?」

      邵萱萱「啊」了一聲,「那我們去哪兒?」

     「我們為什麼而來,自然要為什麼而去。」秦晅用她之前的法子做了雪橇,融了雪水幫她穿好:「你需得跟緊一些,若是跟不上,我便不要你了。」

      邵萱萱在喉嚨裡「哼哼」了兩聲,說得人很想跟著你似的,切!

      秦晅上了雪橇,箭一般滑了出去。

      邵萱萱連忙跟上,沒滑出多遠,就摔了個狗吃屎。她有些慌亂地抬起頭,正看到秦晅一個漂亮地轉彎,又兜了回來。

     「廢成你這樣,也是難得。」他譏諷著一把將人拎了起了,嫌惡地上下打量,「哪裡摔傷了?傷了你就自己留在這裡吧。」

      邵萱萱趕緊搖頭,還真怕他說到做到。

      兩人再次上路,秦晅不得不因為她而放慢了速度——因為這個,每次目光落到她身上都不耐煩得要命,彷彿下一刻就要爆發怒火過來揍人了。

      那處墓地,到底還是在他心裡留下很深的陰影吧。

      邵萱萱在心裡感歎,童年教育真的很重要啊!

      入夜之前,他們居然找到了之前的那條冰河。

      看秦晅那胸有成竹的樣子,邵萱萱都懷疑他其實早就探查清楚了——這樣看來,跟著鄢流於回去,恐怕也只是為了打探雪山民的現狀吧。

      邵萱萱忍不住替鄢流於唸了一聲佛,多謝謝你們家長輩的不殺之恩吧!

      找到了河,也就有了食物。

      秦晅一副老子是技術型人才不稀罕做家務的做派,早早進了雪洞裡面。邵萱萱無奈地想要學劉簡的辦法捕魚,卻只濺了一臉的冰渣。最後還是靠著那手投擲飛蝗石的本事,用碎冰充當飛石,打了兩條魚上來。

      料理完生魚爬進雪洞的時候,秦晅居然在跟那條籐蟲玩!

      那確實是名副其實的玩,他手裡掂著根陽焰草,籐蟲扭著那身肥肉在雪地上打滾,左扭右扭,身上沾滿了雪沫,像是……一坨巨大的年糕。

      聽過紈褲子弟鬥雞走狗的,還真沒有見過溜蟲子的。

      邵萱萱於是又想起了墓道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塗鴉,怪不得他畫畫本事那麼高呢,原來從小就自動自發在了練習了。

      按他現在的年齡,要是擱在現代社會,報個高考速成班,考個美院什麼的應該也有希望吧。

      畢竟,這具身體也才十七歲呢。

      想想這兩位少年男女的人生經歷,也是挺豐富多彩的。

      十五歲的少女邵萱萱一邊苦哈哈地把魚架到火堆上,一邊感慨。秦晅自她進來後,就沒怎麼逗那條蟲子了,懶洋洋靠在那,瞇著眼睛看她忙活。

      那露骨的探究眼神,讓邵萱萱覺得毛毛的。

      要不是有這張漂亮的臉和年齡撐著,活脫脫就是個色狼模樣啊!

      雪洞裡除了「嗶啵」的柴火燃燒聲,就只有籐蟲扭來扭去的沙沙聲了,邵萱萱僵硬地往邊上坐了坐,打破沉默:「它跟你認識啊?」

     「嗯。」

      邵萱萱吃了一驚,那墓地在雪山腹地,溫度那麼低,屍體也都全部白骨化得厲害……

     「它……多大了?」

      秦晅瞥了她一眼,拿陽焰草在它腦袋上搔了搔:「我認識它適便有九十多歲了,如今……該有七百多歲了吧。」

      邵萱萱一口氣噎在那裡,七百多歲啊,那說起來,你……也該有六百歲了?!

      邵萱萱瞬間就覺得自己弱爆了,她前後兩輩子加起來,才不到四十歲,要是按時空差來算,那可就是負數了。

      「那、那有沒有名字啊?」邵萱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鱉,這裡還有條快成精的蟲子!

      秦晅「唔」了一聲,慢慢道:「有的。」

      然後,便又沒了下文。

      不說,就是不想告訴你,懶得告訴你,問了也白問!

      邵萱萱對他的習慣算是深有感觸,只得再一次沒話找話,「呵呵,你小時候……」她斟酌了下,把「很可愛」幾個字吞回去,「還挺多才多藝的,喜歡畫畫哦。」

      秦晅果然變了神色,看不出喜怒,不爽是一定的,盯了她半晌,然後說:「魚該翻個面了。」

     「啊?哦!!」

      不知不覺,魚皮都已經被燒掉了!

      邵萱萱趕緊把魚翻過來,然後就聽秦晅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一個瞎子,有什麼好多才多藝的。」

      邵萱萱頓住手,驚悚地抬頭看向他,在墓道裡的那些困惑突然就有了答案,大量沒有被使用過的蠟燭和油燈、畫得亂七八糟的人像和物品……

      秦晅不耐煩地爬起身,推開她,將還沒完全烤熟的魚拿了起了,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地上的籐蟲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不悅,衝著邵萱萱「呼哧呼哧」喘了兩聲,往秦晅腳邊爬了爬。

      秦晅抬腳將它踢遠了一點,把魚摔到地上,窩回自己剛才靠的地方:「沒熟,再烤!」

      邵萱萱瞪著被他咬了一口的魚,又瞥了一眼努力賣萌卻完全讓人萌不起來的醜蟲子,抽搐般扯了扯嘴角。

      從頭到尾,不都是他自己在找不痛快嗎?!

      關、我、屁、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4:52

第七十八回  冬夜

      邵萱萱牢記著鄢流於所說的大雪封山,人是走不出去的。跟著秦晅沿著冰河往下遊走了兩日之後,卻發現江面薄了很多。

      她有些詫異:「鄢流於是在騙我們嗎?」

      秦晅彎腰輕敲了一下冰面:「不是,有人在附近取過冰。」

      邵萱萱「啊」了一聲,會在這裡取冰的,不外乎異族軍隊和北地人,哪一路都不能算朋友。

    能來取冰,那就說明道路是通的。

      兩人不敢繼續在冰面上走,循著河流繼續走下去,果然發現了越來越多冰面被人開鑿過的痕跡。

      要這麼多冰塊,做什麼用呢?

      秦晅皺眉看著,然後道:「或許是用來……」他猛然拉了邵萱萱一把,雙雙滾入一個矮坡之內。

      邵萱萱尖叫的聲音才出口,就被他捂了回去。

     「噓,來人了!」

      邵萱萱趴著沒敢動,半晌才聽到含糊的人語聲。

      似乎……聽得懂!

      秦晅按著她,專注地豎著耳朵,聲音細若蚊吶「都有功夫底子,也不是行伍出身……」然後,他「嘿」笑了一聲,「怕是遇到老熟人了。」

      邵萱萱不解,隨即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你們動作快些。」

      衛延?!

      邵萱萱就要抬頭看,再一次被秦晅阻止。

      他沒再說話,邵萱萱卻覺得他連手指尖都散發著寒意。

      這個人睚眥必報,早在跳下青水的時候她就猜到了,他必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衛延領著那隊人,在那熱火朝天地忙碌了半天,終於想起來狼嚎一樣的犬吠聲。看來,他們也是利用狗和雪橇來運輸的。

      又過了片刻,似乎有人離去了,腳步聲、說話聲,也都變得稀疏了起來。

      秦晅便是在這一刻猱身而上,等邵萱萱從積雪裡把腦袋探出來,雪地上已然血跡斑斑,橫屍數具。

      秦晅一臉遺憾地將匕首伸入水中清洗,末了從他們身上扒了衣服下來,又將冰洞弄大,把這些屍體都推了下去。

      邵萱萱摀住嘴巴,狠狠地掐了手心好幾下才沒叫出來。

      應該要習慣了,弱肉強食,野獸的生存法則。

      秦晅應該是衝著衛延去的,偏偏衛延不在留守的這些人裡。

      殺過了人,秦晅的心情卻並沒有多好,處理完屍體,又讓邵萱萱幫著清掃了下打鬥留下的痕跡,同她一道換上衣服,便沿著冰河的另一側河岸繼續往下遊行去。

      邵萱萱沒敢拒絕,卻總覺得身上的衣服還殘留著屍體的體溫。

      這些轉瞬逝去的生命,知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什麼喪生呢?

      秦晅走得飛快,黑髮在雪中飛揚,看起來是不會糾結這樣的問題的。

      不過,他自己也曾是黃泥下的一堆白骨,說他不知死人的心情,又太「看輕」他了。

      這樣行了半路,終於看到了一些屬於邊防崗哨的建築物。

      她記得他們上雪山的時候,這附近還是夷人的地盤,不過數日,往來的竟都換了北地的駐軍。

      秦晅糾正她:「這些是叛軍。」

      邵萱萱無奈地聳肩:「那咱們還過得去嗎?」

      秦晅道:「劉簡他們必然早已經知道,咱們先去和他們匯合。」邵萱萱望著茫茫的冰雪世界,輕輕「嗯」了一聲。

      在這種地方找人,她沒有這樣的自信。

      好吧,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自信這種東西就離她越來越遠了。

      秦晅觀察了片刻,悄悄同她耳語,邵萱萱聽著聽著,汗毛就豎了起來,拚命搖頭道:「會被發現的!」

      秦晅瞪她:「發現了又如何,全殺了不就好了。」

    邵萱萱整個人都不好了,她不想做奸細,更不想送到齊王那群人手底下去當什麼內應。

     「他上次就想殺我了,我現在在這裡出現,他肯定知道不正常。」

      秦晅冷笑:「你去不去?」

      邵萱萱搖頭,搖完頭又緊攥住他胳膊:「咱們再走走,肯定就能出去了,幹嘛非得這樣呢?」

      再說,她就是裝暈倒真被駐軍救起來了,能不能見著齊王也未知呢。

      秦晅被她拽著胳膊晃了好幾下,眉頭蹙起又落下,最後還是說了實話:「這裡的一部分守軍,原是暨州舊部,是聶如壁帶出來的,他們稍微有點良心,必不會為難你的。」

     「那要沒有呢?」

      秦晅沉默,似乎想要動手強拽她出去,忍了片刻之後道:「罷了。」

      說畢,將籐蟲從錦盒裡放了出來。

      那蟲子哼哼唧唧地在秦晅腳邊撒嬌打滾,好半天才不大甘願地鑽進積雪裡。

      看吧,連蟲子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活。

      邵萱萱和秦晅屏息等待著,崗哨附近的士兵果然被雪地下粗重的呼吸聲吸引,紛紛下來查看。

      那籐蟲活了這麼多年,別的本事沒有,逃命的本事還是槓槓的,任憑逃命拿刀拿矛在雪地上捅刺,就是不冒頭。

      領頭的那位終於忍不住,吩咐道:「多生些篝火,將這附近的雪都融了!」

      邵萱萱聽著都覺得牙酸,然後就見士兵們三三兩兩開始砍樹。

      真是簡單粗暴的辦法。

      一堆堆的篝火終於升起來之後,這片崗哨所在地在一片雪原之中霎時就顯眼起來。

      籐蟲早爬回秦晅的錦盒裡了,那些士兵搜的再仔細,自然是找不到的。

      倒是她和秦晅的藏身之處差點被發現,虧得秦晅機靈,早早地換了地方。邵萱萱覺得他們只要再往下行,便能離開雪山了,實在不懂秦晅為什麼非得要跟這些士兵糾纏。

      秦晅也懶得解釋,入夜之後,才帶著她繼續往下游去。

      她往黑暗中的冰面看了兩眼,無端想起那幾具被秦晅踢進河裡的屍體。不知衛延是不是回去看過了,是不是發現了……是不是,好好安葬了他們。

      邵萱萱還是將一切想得太美好了,積雪終於薄到膝蓋附近時,守衛驀然森嚴了起來。

      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高高的哨樓與烽火台遙相呼應,一有狀況發生,必然要驚動整個漠北的「叛軍」。

      這些士兵,雖然沒有全身縞素,卻統一都是銀甲白袍,連旌旗都是白色底紋的,一股子肅穆的哀傷。

      邵萱萱想起了齊王妃與世子在亂軍中喪命地傳聞,再聯想到由衛延帶隊的取冰隊伍,驀然顫抖了一下:「那些冰塊……是用來……用來……」

     「還不算笨,總算猜到了。」秦晅肯定了她的猜測,「看不出小皇叔還是個癡情種子。」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沒敢接腔,她不知這地方保存屍體的本事到底有多高,但人都死了,難道不應該早日入土為安嗎?

      這麼把屍體冰凍著,又有什麼用呢?

     「也或許,只是做給別人看呢?」秦晅突然又道。

      邵萱萱「啊」了一聲,秦晅接著道:「齊王妃的母族,可不是一般人家,女兒死了,外孫死了,做丈夫的若沒有點表示,難保不被遷怒。」

      邵萱萱怔住,一股反胃的感覺油然而生。居然連「癡情」都是作假的?她越想越覺得秦晅說得有理,像齊王這樣轉眼就會對聶襄寧舉箭的男人,怎麼可能專門耗費這樣大的人力物力,只為取些冰塊保存屍體呢?

      齊王妃在世時,也沒見他在京城有多少思念,一朝天人永隔,倒是害起了相思。

      夜色越來越深,秦晅不打算繼續前進了,找了個背風的緩坡瞇著。兩人穿得雖然多,在雪中這樣行了一路,都覺得有雪沫滲進去,又不敢生火,竟然覺得這一晚比在雪山頂上時更加難熬。

      秦晅有內力傍身,倒還勉強能忍受,邵萱萱則凍得禁不住地哆嗦。

      秦晅打趣道:「若是方才按著我的辦法,你如今怕已經泡上熱水澡,舒舒服服躺在軍帳裡了。」

      邵萱萱不確定他是在試探、譏諷,還是單純的開個玩笑。

      秦晅這樣的人,總覺得跟玩笑是沒什麼關係的。

      她抖著嗓子道:「也、也沒準屍體都、都涼、涼透了……」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直覺寒冷沿著嗓子一路往腹腔裡侵襲。

      好冷啊!

      邵萱萱用力抱緊自己,胳膊不自覺地往秦晅那邊蹭,總懷疑自己就要凍死在這裡了。

      秦晅瞥了她一眼,慢慢地抬起手,搭在她肩膀上,收攏,將人拉進自己懷裡。

      邵萱萱受寵若驚地抬頭看向他,秦晅沉著臉盯著她,見她絲毫沒有閉眼睡覺的意思,乾脆用力按著她的後腦勺將少女凍得發紅的臉按進懷裡。

     「別流口水啊。」

      邵萱萱僵硬了片刻,身體倒是卻暖和了一點,臉頰貼在他有些粗糙的大氅上,想到的是:真流口水的話,一定直接就結冰了黏在上面了吧?

      隨即用力搖頭,流鬼個口水,我什麼時候流過口水了!然後,她又想到,這件大氅,似乎已經換給鄢流於了……鄢流於先生,你的先祖,可真的一點兒信譽都不講,一點兒尊老愛幼的想法都沒有啊。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動來動去,秦晅終於忍耐不住,抬手拍在她後腦勺上:「到底睡不睡?不睡就起來去找吃的!」

      這麼冷的天,在這些齊軍的眼皮底下找吃的……邵萱萱果斷閉上了眼睛,回抱住他的腰。

      真的,很暖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5:26

第七十九回  重逢

      天濛濛亮的時候,邵萱萱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人聲。

      熟悉的、輕緩的,像是蜻蜓掠過夏夜水面一般柔軟的聲音。

     「殿下,您沒有受傷吧?」

      劉簡?蕭謹容?

      邵萱萱在心裡將他們一個個否認了,一張臉突兀地跳進了她的腦海裡,驚得她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只有秦晅那件黑色大氅的布料,隨著秦晅的說話的動作微微顫動:「劉簡他們呢?」隨即又因為感覺到她輕微掙扎的動作,放輕了聲音問,「醒了?」

      那樣溫柔的語調,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出現的。

      邵萱萱突然明白對面那個人是誰,不但停止了掙扎,連呼吸也屏住了。

      要是可以就這樣長睡不起就好了。

      秦晅顯然沒有這麼放過她的打算,一邊說著「醒了就起來,別賴我身上」這樣曖昧的話,一邊就將人扶了起來。

      晨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吹拂到臉上,冷颼颼的直往領口裡灌。邵萱萱漲紅了臉,推開秦晅坐起來,視線在雪地上胡亂盯了半天,才終於落到半跪著的人身上——從明顯和叛軍裝束一樣的銀色護膝一路往上,循著銀色的盔甲和白色的披風一路往上……

      應該是瘦了?

      但他好像也從來沒有胖過,他們認識和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算長,甚至沒有和秦晅一起的時間長。

      很可能,只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邵萱萱看得仔細,方硯卻始終低著頭,塑像一般鎮定。

      秦晅的聲音突然響起,陰測測的:「我問你的話呢?」

      方硯把頭低得更低:「回稟殿下,屬下看到點火的暗號,便急著趕來了,還不曾見過劉統領他們。」

      秦晅「哼」了一聲,隨即又問:「這些冰塊,都是要運到哪裡去的?」
  
     「齊王殿下為世子和齊王妃在天寂峰上造了臨時的寢陵,寢殿裡建了冰室……」

     「行了,囉囉嗦嗦的,你近來可有什麼發現?」

      方硯終於抬起頭,遲疑地瞥了邵萱萱一眼,似乎不知該不該說。

      邵萱萱這時才發現,方硯也是易了容的,只是方法巧妙,只在眉眼關鍵部位修改,一眼望去只覺得神情樣貌迥然不同。

      秦晅於是也跟著去看邵萱萱,邵萱萱被他們倆盯得尷尬:「……我、我走遠一些……」說著便要起身,秦晅卻又拉住她:「不妨事,這些事本來也不打算瞞著你。」

      邵萱萱真的真的不能適應他這樣的說話方式,語氣軟的簡直能掐出水來。

      這個人要是擱娛樂圈,絕壁是個有實力的演技派!

      特別適合那種表面白蓮花內心藏滿齷齪、陰暗的小人!

      兩人拉扯了半天,邵萱萱敵不過他力氣大,還是被拉了下來,摟進懷裡。方硯垂著頭,聲音低沉道:「屬下似乎在齊王帳中見到了聶如壁的原部下朱遷,他們拘禁了一些雪山上的山民,打算尋嚮導上山去探查一處古墓。」

      邵萱萱迅速轉頭看向秦晅,秦晅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彷彿那些跟他毫無瓜葛一般:「這怕是朱遷從聶如壁處得來的消息吧。」

      方硯搖頭:「屬下不知,但朱遷投到他麾下後,確實連升數級。」

     「比你升得快?」

     「屬下無能!」

      秦晅說這話倒沒有指責的意思,語調輕飄飄的,帶著點不滿,又帶著點看好戲的調侃。

     「他賣主求榮得富貴,當然不是你能比的——起來吧。」

      方硯應了一聲,就地坐了下來:「殿下離京之後,齊王這邊數日便得了消息,怕是有內應在宮裡,幸而殿下早有準備,沒有同劉小將軍他們一道。」

      秦晅「嗯」了一聲,道:「宮人耳目眾多,這也是沒辦法的——劉三他們中了埋伏?」

      方硯點頭,「是屬下帶人去的。」

      秦晅「哈」了一聲,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那倒是要謝謝你手下留情了。」

      方硯有些尷尬:「那日……屬下身不由己,傷了劉小將軍的胳臂。」

     「他自己學藝不精,怪得了誰,吃些教訓也好——他沒認出你吧?」

     「劉小將軍不認得屬下,倒是……」方硯停頓了下,「行動前,齊王專門叮囑了屬下,若是見到聶姑娘……務必要活捉回去。」

      邵萱萱:「……」多大仇啊!出軌男這麼迫不及待,不會是要找填房吧!

      秦晅這回卻比她冷靜得多:「那時,朱遷來了嗎?」

      方硯搖頭,隨即醒悟:「殿下的意思,他找聶姑娘,為的是上雪山。」

     「或許吧,」秦晅似笑非笑地看了邵萱萱一眼,「誰知她爹爹同她說過多少,她又到底知道多少。」

      邵萱萱被他冤枉得都沒脾氣了,老子不是原裝的,老子知道的還沒你多好吧!

      這個心機婊!

      方硯卻不知她這個底細,只道秦晅在懷疑邵萱萱,沉默著沒有吱聲。

      秦晅又道:「你看看,在這裡對你好的,哪個沒帶點別的心思。」

      這點,邵萱萱倒是很贊同的。

      相比較起來,小變態這點倒是還算坦蕩,早早地就言明了「合作」的意圖。坦白說,她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給他提供的。

      聶襄寧的身份?

      還是……自己身為現代人的智商?

      這話說了連他自己都不信,智商,在他們面前自己這點智商完完全全夠用!哪裡有多可以分給他啊——

      想起皇宮裡的幾次刺激經歷,再想到曾經抱著自己哭的俞嫣初和溫柔地看著自己的齊王,邵萱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這樣小的姑娘,那麼溫暖的擁抱,不知有多少是真衝著聶襄寧來的。

      邵萱萱想起在這個身體裡醒來的那天早晨,滿身傷痕,滿目腥血……真心喜歡,又怎麼捨得呢?

      有了方硯的幫助,隔天下午他們就下了雪山,回到了市集。秦晅仍易容成中年商賈打扮,邵萱萱身量小,換了男裝再紮了丫髻,看著便跟十二三歲的少年似的。

      唯一叫她有點接受不能的是,人前得喊秦晅一聲「爹爹」。

      就算「外貌」看著有年齡差吧,叫「師父」、「大伯」、「叔叔」,什麼都可以啊,為什麼就非得喊「爹」?

      劉簡等人得了訊息,趕到約定的酒肆時,邵萱萱正老老實實地給「親爹」斟酒,嘴裡亂七八糟說著:「爹您少喝點,喝傷了胃就不好了!」

      饒是劉簡見多識廣,也被這一聲「爹」嚇得一個趔趄。

      蕭謹容就鎮定得多了,告了聲「得罪」,拉開凳子坐下來,順便把一臉震撼的劉簡也按到了凳子上。

      秦晅悠然地把酒喝完,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最後落在了不遠處的隨行人身上。那人同方硯年紀差不多,手上的胳膊卻明顯少了一截。

      劉簡面有愧色,壓低聲音道:「遇到了流匪,一時不察……」

      秦晅又斟了一杯,打斷他道:「沒有遇上我小叔叔?」

      劉簡皺了皺眉,搖頭。蕭謹容乾咳了一聲:「劉三倒是遇上了。」

      邵萱萱想起方硯的話,扯了扯嘴角,抑制住笑意。

      秦晅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向蕭謹容道:「這事我倒是知道了。」蕭謹容吃了一驚,還待再問,秦晅道:「都是自家人,見一見也無妨。」

      劉簡畢竟是統管秦晅手上暗衛的,方硯的去向卻是知道的,聽秦晅這麼一說,登時就明白了,在喉嚨裡嘀咕了句:「臭小子,跟劉小將軍也這麼沒輕沒重的。」

      蕭謹容多聰明的人,迅速琢磨出意思來,再想到劉獻嶼在信中的抱怨,也笑了出聲:「讓他成天吹牛,栽個跟頭也好的。」

      一行人均是客商打扮,這麼湊一桌倒不扎眼。劉簡等人宿在附近的客棧,事先在這附近購了一些馬匹和貨物,按原來的安排,此時就該裝作滿載而歸,順路回去尋劉獻嶼了。

      劉獻嶼跟方硯單打獨鬥不是對手,行軍剿匪還是有些成效的,只是太子每每稍一露面便又回縮回去,多少叫隨同的禁衛和當地駐軍有些失望。

      按蕭謹容的意思,哪怕是做做樣子,秦晅也是該回去瞧一瞧的。

      秦晅沉吟片刻,點頭道:「明日啟程吧,不差這一晚上。」

      邵萱萱心思也活絡起來,明天就要走,方硯肯定是不走的,那……

      她瞥了秦晅一眼,夾了顆花生米塞在嘴裡格拉格拉嚼碎。

      這點牽掛不算長,但也不短,隨著冬日的寒風一起,吹得她心頭有些微顫。又或許,秦晅執意要再留一晚,便是要再見一次方硯。

      到了客棧,邵萱萱又覺得希望大了點——這地方一看就很適合密謀啊!地方偏,人煙少,秦晅和她住的這間還在最東頭,打開窗戶就是一片落滿積雪的小松樹林。

      不錯,依照秦晅的安排,邵萱萱還是得像貼身小廝一樣跟在他身邊伺候著的。

      一進房間,劉簡和蕭謹容就緊跟著進去了,秦晅給邵萱萱遞了個嫌棄的眼神。

      邵萱萱識趣地走了出去,這人就是這樣惡劣啊,自己沒人愛,就特別見不得別人好!

      方硯那個傻子,肯定以為自己跟他……

      邵萱萱歎氣,雖然只有一次,但確實不算清白。

      她托著腮在走廊上徘徊了一圈,驀然聽到一聲窗戶被打開的「吱呀」聲,心頭一震,湊到窗台邊往裡偷覷。

      屋裡人影憧憧,哪裡看得清人臉,聲音倒是能聽到一點兒,要分辨到底是誰……

     「聶襄寧,你是自己下樓去,還是等我踢你下去?」

      邵萱萱渾身一震,迅速往後退了退,小變態語氣這麼囂張,想來方硯沒來吧。

      她不大情願地往樓下挪去,費了一刻多鍾才走完少得可憐的那幾級台階。

      店伴正好端著剛出土爐的幾隻雞經過,邵萱萱摸摸肚子,叫住他,壓低嗓子道:「給我切盤雞肉吧。」

      店伴笑著說了聲「好勒」,快手快腳地給她端了一盤上來,居然還配了點拌得香香的醬料。

      邵萱萱道了謝,舉著筷子夾起來便吃,沒有薯片可樂,吃點原生態農家土雞也是好的呀。

      總比之前在雪山上吃凍魚和苔蘚好。

      店伴擺好東西,笑瞇瞇地卻不急著走:「小哥,要不要再給您燙些酒?」

      邵萱萱遲疑了一下,點頭:「好啊。」

      按她一路行來的印象,一般客棧的酒純度都還是挺低的,熱乎乎的喝幾口,倒也不錯。

      店伴很快又端著小酒瓶回來了,酒瓶溫在熱水裡,倒到杯子裡冒著白乎乎的熱氣,看著就很暖。

      邵萱萱喝了一口到嘴裡,瞇了瞇眼睛才嚥下去。

     「好喝嗎?」店裡這個點也沒什麼人,店伴便靠在桌子旁做起了「服務咨詢」。邵萱萱點頭,又夾了幾筷子雞肉。

      店伴又道:「小哥是生意人,做什麼生意的?」

      邵萱萱立刻警惕起來,「你不還幫著我們把貨搬進來了?都是些皮料。」店伴露出羨慕的表情:「那是那是——皮料都是要賣到南方去?南邊冬天也冷嗎?我曾聽一位客人說,南方便是到了寒冬臘月,林子裡也是綠滴滴的水靈。不像我們這裡,一到秋天就剩下光禿禿的樹丫子。」

      邵萱萱給他逗笑:「那是品種不同,你們客棧後面的松樹林,應當也不落葉的吧?」

      店伴露出恭敬的表情:「那裡我們可不敢去,」隨後壓低聲音,「都是齊王妃……咳咳,皇后家的產業。」

      邵萱萱怔住,皇后,一國一君,當朝的皇后還在呢,哪裡又來一個皇后。

      齊王還真是反得夠徹底的。

      店伴還要再說什麼,掌櫃在後堂怒斥,唬得他立刻就溜回去了。

      邵萱萱其實是很喜歡熱鬧的人,被他撩起了談話的興頭,突然被擱下,很有些掃興,雞肉和熱酒也變得不那麼可口了。

      樓上仍舊沒什麼動靜,邵萱萱藉著酒勁站起來,在樓下兜了一圈,望門外走去。夜雪紛飛,像是從虛空裡抖落的一根根鵝羽。

      邵萱萱在客棧門前走了兩步,被風吹得酒勁有些上頭,有心想回去躺一躺,又想起秦晅嫌惡的語氣,乾脆賭氣往後面的松林走去。

      真皇后的寢宮她也住過,這個死掉的假皇后家的林子,她遠遠看上一眼總不要緊吧?

      後面的積雪明顯比前面深,一腳下去一個深深的印子,馬匹在馬廄裡冷得不時打個噴嚏。

      邵萱萱聽著腳下積雪「吱呀」、「吱呀」的聲響,望松林望去。

      銀白色的樹幹、樹冠被屋內透出的燈光映照,透出一點暖意,風一吹,便又開始巍巍顫顫的震動。

      邵萱萱打了個哈欠,正要轉身,突然覺得人影一閃,一個影子從林中閃了出來。

      她嚇了一跳,手上的酒杯下意識地就飛擲了出去。

      那人也是一怔,輕巧地閃開之後,低叫了一聲「聶姑娘」,落到了雪地上。

      無暇的白雪上霎時就是一個印子,影子被他拖在身後,像是衰退老化的蜻蜓翅膀。

      邵萱萱沒料到是他,尷尬地擠出點笑容,開口道:「是你呀。」

      方硯「嗯」了一聲,沉默下來。

      邵萱萱抓抓頭髮,咬唇道:「原來你來了這邊,我一直以為……」

     「都虧了太子殿下仁厚。」

      小變態那種人還仁厚?!

      邵萱萱張了張嘴,話都到了嘴邊,抵在舌尖上怎麼也送不出來。

      方硯似乎也不急著走,就那麼陪著她站著,半晌才問:「聶姑娘,近來還好嗎?」

      邵萱萱輕踢了地上的積雪兩下:「好不好都這樣,我寄人籬下啊,能活著就不錯了……」

     「你爹爹……」方硯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聶如壁的事情邵萱萱也聽到了不少,初時是不關心,後來是沒線索可以知道。這兩天從他們口中知道聶如壁跟雪山裡的古墓有關係,多少也生了不少好奇心——墓中並沒有近期沒盜的跡象,也不見新鮮的屍骨,應該是沒有人進來過的。

      但按秦晅的說法,墓中必然是遺失了大量冥器和寶貝的。

      難道聶如壁有那伙盜墓賊的線索?

      邵萱萱跟著秦晅後面聽了這麼一陣子,算是知道打仗有多少耗費財力物力了

      光是糧草一項支出,就能把這些冷兵器時代的軍隊身後的政權逼得焦頭爛額,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力太過低下造成的。

     「他怎麼了?」邵萱萱心不在焉地問,心想齊王想去探一探古墓,是不是想要拿錢充軍餉呢?

      方硯卻突然仰頭看向樓上。

      邵萱萱跟著抬頭,就見一直緊閉著的窗戶被「哢擦」一聲推開,秦晅漠然的臉出現在窗後:「來了就上來,在那裡做什麼,不怕凍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5:39

第八十回  火藥

      一步、兩步、三步……十九、二十、二十一……

     「客官,您怎麼還在外面,當心凍著!」

      店伴的聲音驀然在窗後響起,邵萱萱扯了扯嘴角,乾笑了一聲:「屋子裡悶。」店伴露出「你神經病吧」的表情,搖著頭走開了。

      邵萱萱仰頭看了一眼仍舊亮著的客房,人影憧憧,聲音卻完全聽不到了。

      她縮了縮脖子,走回到屋子裡,在椅子上傻坐。

      燈花爆了又結,樓上的房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邵萱萱迅速抬頭,就見秦晅從二層的走廊那冒出頭來,招呼小貓小狗似的揮了下手。

      尼瑪!

      罵歸罵,人還是要上去的。

      邵萱萱抬腳走到一半,想到什麼,轉而再次溜躂到後院,正看到一個人在松林外一閃即逝。

     「方硯!」

      邵萱萱叫了一聲,下意識往前多走了一步。可惜已經晚了,雪地上空蕩蕩的,他上樓前留下的腳印已經淺得快要看不出來了。

      果然還是錯過了,邵萱萱歎了口氣,正要轉身,卻又聽到林子裡傳來一聲低低的忽哨。

      她愣了一下,轉頭心虛地往樓上的客房望了一眼,小跑著往松林跑去——才跑了兩步,兩腳都陷進了鬆軟的積雪裡。

      她一邊艱難地將靴子從雪地裡拔出來,一邊焦急地望林中望去。

      雪花紛飛,白色的枝椏和白色的地面融為一體,哪裡分辨得出什麼。

      好不容易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地方,早已人去林空。只樹下淺淺的兩個腳印還端端正正留著,邊上放著個小小的皮袋子,袋口緊縛著。

      邵萱萱張望了好一會兒才走上前,拾起袋子。

      皮袋子柔軟異常,裡面是數十顆鵪鶉蛋大小的光滑丸子,邵萱萱好奇地拿起來晃了晃,似乎不是實心的。

      傳說中的蠟丸?

      可這東西看起來也不像蠟呀。

      邵萱萱拿著這袋子寶貝,因為篤定了是方硯留下的,好奇心就尤其的強烈,恨不得能找個手機拍了傳網上問問到底是什麼東西。

      再或者,用「奶白色」、「圓球」、「空心」的關鍵詞搜一搜百科!

     邵萱萱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忍不住又抬手在樹幹上輕磕了一下,只撞下來稀稀落落的一點積雪。

      人家談戀愛都是留信物、留情書的,這幾個小球……難道是本地的特色零嘴?

      類似現代社會的巧克力什麼的……留給她甜甜心?

      她猶豫著湊到嘴邊,正想著是該試舔一下還是直接咬下去,身後驀然傳來一聲叱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邵萱萱嚇得整個人一哆嗦,手裡的小球就那麼「啪」一聲扔了出去。

     「我……」

     「砰——」

      巨大的火光驀然亮起,邵萱萱只覺身後一股大力襲來,隨即就被撲倒在地上。爆炸帶來的巨大聲響引得松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撲簌」聲不絕於耳。

     「你哪兒來的火藥?方硯給你的?」

      邵萱萱整個腦袋都埋在積雪下,哪裡說得出話來,只緊攥著那隻小袋子掙扎著想從雪地裡出來。

      炸藥!

      臥槽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送這種東西!

      留炸藥給人也不說清楚,好歹寫個條子啊!

      剛秦晅要是沒來,真讓她塞進嘴裡咬,估計整個腦袋都得炸飛了吧!

      邵萱萱千辛萬苦從積雪裡爬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隻小皮袋子放得遠遠的。秦晅壓在她身上,受到的波及更大,身上、腦袋上都是積雪,臉頰上還多了兩道擦傷。

      邵萱萱這才發現,這小小的火藥丸裡居然還藏了鐵渣子,真要是被炸到,肯定要多慘就又多慘。

      秦晅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撿起地上的皮袋子,拽著她就往外走。

      邵萱萱心裡多少有些發慌,「去、去哪兒?」

     「鬧出這樣大的動靜,留這裡等著秦子逾來捉你?」秦晅一邊說一邊往馬廄走去,蕭謹容等人早已經被驚醒,此時已經把馬匹牽了出來,劉簡身後的少年甚至連兵器也亮了出來。

      店伴和掌櫃早就躲了起來,其他房客見了他們這樣,也緊閉房門不敢噤聲。

      見他們出現,蕭謹容率先將韁繩遞了過來,輕聲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了。」秦晅回頭狠瞪了惹禍的邵萱萱一眼,點頭,翻身上馬。

      馬嘶聲在雪夜裡傳得老遠,隱約似有騷動傳來。

     「這些火藥是他們的軍中禁制,」一名手下以為是秦晅將火藥丸給了邵萱萱,滿腦子都是紅顏禍水的念頭,忍不住就跟蕭謹容抱怨,「殿下怎麼能給她拿來玩啊!」

      蕭謹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望向已經策馬奔到前面的秦晅和邵萱萱。

      這位儲君殿下並不像是沉迷女色的人,但出了這樣的事情,居然還帶著她……他輕歎了口氣,揚鞭在馬臀上狠抽了一下。

      只希望自己沒有押錯寶,跟錯人。

      雪又漸漸下大起來,馬兒越奔越慢,得要下狠手抽才驅得動它們。邵萱萱將臉埋在秦晅背上,那一聲聲呼嘯而過的皮鞭破空聲在耳畔炸響,卻沒落在她身上。

      身下的馬顛得厲害,喘息聲大得不行,這種顛簸不同於無生命的引擎,每一下都帶著劇烈的動物心跳聲。

      第一匹馬倒下時,劉簡早有準備地將一同帶來的另一匹驅趕到他們身邊。

      秦晅拎著她一個起落就再一次落到了馬背上。

      死去的棗紅色公馬韁直在雪地上,很快就被甩到身後,漸漸成為一個模糊的小點,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邵萱萱突然就懂了方硯留給她這些的目的,在這個世界上,處處雷池,步步殺機,稍不留神,便要像這匹公馬一樣,為奴為僕,供人驅使,最終橫死荒原。

      她攥緊了拳頭,額頭抵在秦晅背上,側頭回望茫茫雪原。

      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地方相遇呢?

      她咬緊了牙關,眨了好幾次眼睛才把眼淚忍回去,然後突然聽秦晅無不譏諷地道:「他若是因此敗露了身份,都是拜你所賜。」

      那聲音雖然不高,卻銳利異常,銀針入海一樣波瀾不驚,卻讓正在這片海波下的邵萱萱整顆心都懸了起來。

      邵萱萱忍不住攥住他胳膊,頂著凜冽的寒風蹭到他耳朵邊:「那你讓他回來呀!」

     「火藥方子都沒拿到,地圖也沒拿到,回來做什麼?你以為人人都同你一樣廢物?」

      邵萱萱愣了一下,緩過神來:「火藥,什麼火藥方子?會爆炸的火藥配方?那就是硫磺、炭粉和硝啊,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你還要什麼配方?!」

      秦晅揚起的鞭子停滯在半空中,「你當真知道?那之前……」他可記得她吹噓過她老家武器的厲害程度,結果真讓她畫圖紙、具體描述,又含含糊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邵萱萱雖然心虛,但見他臉上有緩,還是頂著朔風大聲道:「那時候你人品那麼壞,想也知道不會拿這些東西做什麼好事,我當然不會告訴你了!」

      她這一嗓子嚎得嘹亮異常,震得身後的蕭謹容和劉簡都一臉呆滯。

      蕭謹容:「……」

      劉簡:「……」

      紅顏禍水啊!

      色字頭上一把刀哇殿下,您看她都當著您面撒野了還不給掄馬下去!

      秦晅倒是真想把人扔下去拖行個幾百米教訓一下,但邵萱萱本來就夠笨得了,萬一這麼一虐待把火藥配方給摔忘了,就損失得有些大了。

     「敬之,咱們到哪裡了?」

      太子問話,蕭謹容自然不敢怠慢的。

     「回殿下,快到暨州地界了。」

      秦晅沉吟片刻,再一次大力揚起鞭子:「繞過去,去風沙城。」

     「這……風沙城當年……」蕭謹容欲言又止地看了邵萱萱一眼。

      邵萱萱正為了避風雪側過來,正好看到他微妙的神色。

      風沙城,什麼地方,很恐怖嗎?

      蕭謹容乾咳了一聲,輕聲道:「聶姑娘不記得了?那伽雲寺,總是還有印象的吧,那可是您祖母靜修的地方。」

      邵萱萱愣在那,思緒千回百轉,終於回想起一點關於「伽雲」兩個字的印象。

     「師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治好的。」

     「咱們回伽雲去,師兄不走,我也要帶你走!」

      那是,屬於聶襄寧和俞嫣初他們的回憶。

      跟她邵萱萱,倒是沒有什麼瓜葛。

      身下的馬再次狂奔起來,馬鞭劈開空氣的聲音淒厲而沉悶,落到馬背上,像是鈍刀子割在皮鼓上。

     「你把火藥方子寫出來,我便讓他回來。當然,也只是回劉簡手下,可不是哪裡都能去的——起碼老太太死之前,都別想進光明正大的在皇宮露臉了。」

      邵萱萱聽到身前的人這樣說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6:47

第八十一回  血吻

      邵萱萱真以為風沙城是一座城。

      但這地方連斷壁殘垣都少得可憐,說是一座昔日城池的遺跡還差不多,連俞嫣初口中的伽雲寺都燒得只剩下幾尊焦黑的佛像。

      朝陽初升,那一點猩紅在地平線盡頭的半隻佛頭處緩緩升起。

      蕭謹容突然向秦晅行禮道:「恭喜殿下,臥佛含丹,乃是大大的吉兆。」

      秦晅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正望見殘留的那點寺牆下枯死的木樁。這點起伏正好擋住了佛頭殘缺的半張臉,彷彿真的只是睡去了一般。

      然而,只要再往前幾步,就能看到那殘缺的半張臉有多淒慘。

      馬都跑累了,沒什麼力氣地站著,邵萱萱小心翼翼地從馬背上滑下來,揉揉酸脹的腰背,也看向東面緋紅的地平線。

      吉兆?

      臥佛?

    那位菩薩明明原本應該是尊坐像吧,不能因為腦袋掉到地上,就喊他臥佛吧……蕭少爺為了拍馬屁,也是夠拼的。

      不過,不知是不是錯覺,邵萱萱覺得這個地方的氣候可暖很多,地上連積雪都薄了。

      秦晅席地坐下,讓手下拿了紙筆,招呼邵萱萱過去。

      邵萱萱心頭一跳,縮著脖子走過去,裝傻道:「幹嗎?」

      秦晅挑眉:「你說幹嗎?」

      邵萱萱乾笑,瞥了不遠不近站著的蕭謹容一眼,湊近了輕聲道:「我不知道比例誒,就列個名字行不行?」

      她陡然湊近,氣息幾乎都噴到了秦晅臉上。

      秦晅怔忪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討好的笑容把眉毛和嘴角拉成了好看的弧度,黑亮的眼睛倒映自己漠然的表情。就在不久前,她還一臉不捨地回頭去看遠去的松林……

      這人,能在冰天雪地待上半天就為了等著見一面,一轉頭,卻又似什麼都忘記了一樣。

      天性涼薄,沒心沒肺,形容的大約就是這樣的人。

      叫這樣的人看上,卻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秦晅想得入神,邵萱萱卻還在等著他的答案呢,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幾下,嘟囔道:「一個大男人,就不能乾脆一些,老這麼不說話吊著人什麼意思嘛——你剛不是說了,只要我寫出來,就讓方硯回……」

     「我說的是火藥方子,是不是我昨天沒揍你,骨頭癢了?」

      邵萱萱噤聲,舔了舔筆尖,吭哧吭哧地寫上「炭粉、硝粉、硫磺粉」幾個字。

      她小時候也是拆過小鞭炮的,比例不對其實也不要緊,總是能試出來的。

      秦晅拿起紙條看了一會兒,遞給蕭謹容。

      蕭謹容顯然是個懂行的,盯著看了片刻之後,遲疑道:「炭粉、硫磺……這硝……難道是指地霜?」

      秦晅沒吭聲,蕭謹容卻想通了他要過風沙城的原因——風沙城附近全是鹽鹼地,淡水稀缺,鹽湖卻多,如今天寒地凍,鹽湖乾涸,湖床上便都是白如霜雪的地霜。

     「臣這就派人去尋湖撈硝!」

      秦晅讚許地看向他,聰明人就是這點好,話不用說全,一點便透。

      劉簡等人尋了一處破敗的民宅,拿殘樑和佛像堵住破洞,生火造飯。秦晅靠著斷牆看著他們忙碌,邵萱萱挨著他邊上站著,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秦晅古怪地笑了一聲:「你這人也是奇怪,說你心腸軟,才跟人山盟海誓,回頭就給忘了吧。說你涼薄,幾塊泥坯塑像拿來擋個風也跟踩了你尾巴似的。」

      邵萱萱給他說得噎住,偏開頭結巴道:「說什麼啊——」

      秦晅盯著她的側臉,少女優美的頸部曲線在晨曦中漂亮的猶如曲項的天鵝。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那具在黑暗中抽搐然後逐漸靜止、冰涼的少女軀體……不知道她長著怎麼樣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說你沒良心,人家把命一樣重要的東西交到你手上,你卻連把那些火藥收在懷裡也不敢——我沒說錯吧?」秦晅聲音不高,恰好足夠讓她把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邵萱萱臉還是那麼固執地側著,耳朵卻因為羞愧而漲得通紅。

      她自己的脾性,她是知道的。

      秦晅說山盟海誓固然誇張,但是這樣轉頭就把方硯的生死「置之度外」,確確實實就是下意識的行為。

      誰也沒規定,喜歡就得喜歡到超過自己的程度。

      她邵萱萱談了這麼多場戀愛,哪一次也沒徹底忘了自己。

      方硯長得合胃口,方硯溫柔體貼,方硯出現的正是時候……方硯也不過是她那麼多次動心裡稍微特別的一位。

      在她的觀念裡,命是要比什麼愛不愛更值錢的。

      秦晅盯著那只緋紅的耳朵,心裡像被籐蟲身上的藥草磨著一樣難耐。雪山上的擁抱和眼淚還清晰地留在他腦海裡,她這種人,動一刻心就跟吃一口飯一樣容易。

      難得的是竟然也會因為自己的涼薄而羞愧。

      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卻不知她知恥之後,多久緩回來繼續沒心沒肺。

      擁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心裡……大約也像看著佛像一般滿腔憐憫吧?

      秦晅驀然蹙緊了眉頭,心頭火起,抬腳就踩在她靴子上。

      邵萱萱疼的大叫出聲,什麼羞恥、慚愧瞬間就都飛走了:「你有病吧!有病吧!踩我幹嘛!」

      嚎完這一嗓子,才發現劉簡等人都冷著臉站了起來,齊齊往這邊看來。

      秦晅黑著臉瞪了她片刻,驀地伸手掐住她臉龐,狠狠地一擰。

      劉簡等人面面相覷,隨後便又沒事人一般重新忙碌了起來。

      邵萱萱被擰得臉頰上紅了一大塊,還不敢叫,齜牙咧嘴地捂著臉蹲下來。秦晅本想去看看蕭謹容等人是不是回來了的,見她這樣,拎起袍角也蹲了下來:「怎麼,還不服氣?」

      服!

      服氣死了!

      邵萱萱捂著腮幫子不說話。

      秦晅就喜歡她這樣安靜乖巧的模樣,腦袋垂著,白皙的脖子露在寒風裡,手摸上去,能感受到心臟的跳動。

      邵萱萱嚇了一跳,掙扎著就要起身。

      動手動腳幹嘛啊!

      秦晅拿餘光掃了一眼埋頭苦幹的劉簡等人,一把將人拽住,扯著領子拉到面前,仰頭將嘴唇貼了上去。

      他的嘴唇白而薄,又不愛說話,連紋路都淡得不像話。

      邵萱萱直覺貼上來的不像人的唇瓣,下一秒,下嘴唇就被狠狠地咬住,用力到破皮流血。

     「你說孤好看,還是方硯好看?」

      邵萱萱睜大眼睛,瞪著他,掙扎都停止了。

      少年漂亮的眼眸離得極近,眼睫毛又黑又長,扇子一樣半遮住眼睛,鼻樑高挺,幾乎貼住她鼻子。

      漂亮當然是漂亮的,可性命為重,哪裡顧得了風流和美色。

      邵萱萱下意識就搖了下頭,牙齒猛然被他鋒利的白牙狠撞了一下,上嘴唇也被咬住了。

      他倒是沒用全力,只威脅意味十足地瞇著眼睛,抬高了眉毛。

      邵萱萱整張臉都僵住了,這要是被人拍到,肯定得上頭條,比被王八咬住嘴唇的那個小伙子的照片點擊率還要高!

      她吃力地從牙齒縫裡擠出話,妄圖讓秦晅冷靜下來:「你——好——看,你——帥,你——最——帥!」

      秦晅看著她亂轉的眼珠子就無名火蹭蹭蹭冒起,也不管她到底說了什麼,牙齒一闔,照樣咬出血來。

      吃早飯的時候,邵萱萱整個人都在哆嗦。

      劉簡燉了羊肉湯,泡了北地特產白麵饃進去,又能暖身體又管飽,連蕭謹容這樣文弱的公子哥兒都吃得噴香。

      邵萱萱整個嘴唇都是腫的,張大了疼,緊閉著也疼,就是叫冷風隨便那麼一吹,都痛得不得了。

      喝一口羊肉湯,得緩個半小時才回過神來。

      實在太他媽疼了!

      那壓根不叫吻,叫啃!

      皮都破了好幾處了!

      想到這裡,邵萱萱又禁不住有點臉紅,這裡就她一個女的,嘴巴腫成這樣,看著就很曖昧。

      劉簡他們幾個是看到的,雖然尷尬吧,好歹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謹容和他手下那欲言又止的探究眼神最過分,搞得她跟秦晅剛在這破地方胡天胡地亂搞了一樣。

      這麼冷的天,這麼破的房子,哪個神經病會這麼不要命啊!

      邵萱萱簡直想站起來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說道一遍。

      她憤憤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過了一遍,發現還真挺不好解釋的。

      她心裡是明白的,秦晅這樣的類似親暱舉動多了去了,情欲成分不高,獨佔欲的味道有點,最主要的還是享受自己一手掌控一下,所有人都得乖乖聽他的那種變態快樂。

      但是,蕭謹容他們會這麼想?

      他們肯定以為她欲蓋彌彰!

      她愁苦地歎了口氣,立刻又摀住了嘴巴。

      秦晅解決完一大碗肉湯,毫無人性地宣佈:「你也吃完了吧?吃完了就幫著收拾收拾,過來準備試一試方子。」

      吃飽了你妹啊!

      嘴巴上全是血,捂了半天才止住,一共就喝了兩口湯!

      完完全全沒有飽!一點兒也沒有飽!

      不顧她的眼神控訴,秦晅站了起來,接著是蕭謹容,接著是劉簡……噹啷一聲,邵萱萱聽到了勺子刮在空鍋底的聲響。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7:00

第八十二回  懵懂

     「咳咳咳!」

      劉簡被濃煙嗆得幾乎睜不開眼睛,退開好幾步才問邵萱萱:「直接用火燒不行,幹嘛要這樣麻煩?」

      邵萱萱捂著空癟的肚子,一臉不耐煩(沒辦法,解釋就要說話,說話嘴巴也會疼):「你懂什麼呀,這是最早搞工業革命的英國人發明的辦法,這樣炭化的木炭品質高。」

      秦晅瞧著被苔蘚皮覆蓋得嚴嚴實實的木炭堆,皺眉道:「那得幾天才能好?」

     「量大的話,起碼要兩三天了,咱們就這麼幾根,等到天亮就能刮炭粉了——你們造火藥是想要軍用吧,軍用就得規模化生產,要不然怎麼保證質量?」

      邵萱萱有些慶幸自己當年沒少死記硬背,大道理一套一套,說起來超能忽悠人的!

      秦晅果然被她說服了,挨著她蹲下來,把蕭謹容等人從鹽鹼湖那收集來的硝石遞到她眼前:「那這個呢?」

      邵萱萱噎住,轉開視線道:「硫磺呢,沒有硫磺也不行呀。」

      秦晅看了劉簡一眼,劉簡在包袱裡掏了半天,掏出好幾隻瓶子:「我這裡備著了。」

      邵萱萱:「……」

      秦晅拍了拍肩膀:「好好幹,幹完了給你準備吃的。」

      邵萱萱大力地嚥了一下口水,換來他瞭然的一個微笑:「或者,你親孤一下,賞你半個饅頭?」

      這一下,輪到劉簡和蕭謹容無語了,他們還算老練,臉上神色繃住了,忙著點火燒碳的那位臉皮薄、歷練不夠,登時就噴笑出來。

      劉簡隨手撿起一把積雪扔過去:「幹你的活!」

      邵萱萱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打的明明不是她,為什麼她覺得這麼尷尬呢!真是日了狗了!

      秦晅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往前挪了挪,扯了扯她髒兮兮的衣襟:「蹭了什麼上去?」

      邵萱萱很想把這手拍掉,但餘光瞥到蕭謹容等人的側影,又強忍住了。

      他力氣大,武功高,小弟還多。

      還是識時務一點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飢餓真是太難忍受的東西——尤其是吃的就在不遠處,明晃晃看得到的時候。

      邵萱萱有些後悔學什麼英國佬了,拎著根柴火從火堆裡扒拉了根沒燒盡的半炭化木條出來,拿匕首刮炭粉。

      秦晅瞭然,但還是惡意地問:「劉簡他們還沒忙活完呢。」

      邵萱萱埋頭苦幹,一聲也不吭。

      劉簡隨身帶著的硫磺本來就是粉末,鹽鹼地那弄來的硝石大部分成分是硫酸鈉,被當地人換做地霜,自然是因為……邵萱萱的手驀然頓住了。

      硫酸鈉……這特麼是芒硝啊!

      火藥得用火硝,火硝裡面才有硫酸鉀,威力才大!

      半桶水就是這樣,關鍵時刻必然掉鏈子……邵萱萱心裡有些慌亂,捏了些粉末到火堆旁,心裡默念:「紫色紫色紫色紫色!」

      鈉特有的黃色焰火一下子就冒了起來。

      真是不想來什麼,就偏偏來什麼!

      會不會是雜質太多啊?

      邵萱萱心裡有些亂,往秦晅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那個啊,等會試出來,要是威力不太大,還有飯吃嗎?」

      秦晅的眉頭又一次蹙緊了,狐疑地盯著她:「你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想早點吃飯的意思啊!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她硬著頭皮撥了些粉末拌在一起,也沒心思算什麼比例,點了火上去,「嗤啦」一聲,便熄滅了。

      秦晅的臉色有點難看,邵萱萱訕訕的:「比例不大對……呵呵……」

     「那便繼續試吧。」

      邵萱萱吁了口氣,埋頭又搗鼓了會,燒是燒得起來的,無奈就是個啞炮,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跟齊王那邊的火藥丸子誰強誰弱。

      邵萱萱這頓早飯,便跟不斷高昇的太陽一樣毫不留戀地離開了佛陀的嘴巴。

      最坑爹的是午飯看樣子也是不會有的!

      秦晅聽她火硝、芒硝解釋了半天,只丟給她一句「那就等湊齊了東西再試」。至於什麼時候吃飯,他們都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了。

      邵萱萱背著自己的小包袱,不大情願地跟著秦晅上了馬。

      秦晅見她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難得仁慈地拉她上馬,嫌棄道:「騎馬都學不會,信你也是我傻。」

      邵萱萱餓得沒力氣反駁,只牢牢抱住他後背,心想可別被顛下去。

      秦晅說了兩句沒得到回應,揚鞭催馬狂奔。

      他們這一路行來,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劉獻嶼受傷,此時正在暨州城修整,若按原來的安排,早該趕去與他們匯合了。

      邵萱萱被顛得頭昏眼花,下馬時都是靠著秦晅抱下來的,人餓了就特別畏寒,縮在秦晅懷裡哆嗦成一團。

      連蕭謹容也覺得她的情形有些不對,頻頻轉頭來看。

      入城之前,一行人整理了下行裝。他們一路風塵僕僕,之前的喬裝都掉得七零八落的,蕭謹容手巧,割了些頭髮給眾人做了假鬚髮。

      秦晅拿熱羊奶化了點麵饃,端到邵萱萱身邊時,恰好見她睜開眼睛。

     「現在知道餓了?」

      邵萱萱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兩隻眼睛直勾勾看著熱騰騰的碗,心道小變態真是惡毒啊,不給吃就算了,還非要到她面前來炫耀。

      但就是這樣死逼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弄不出來就是弄不出來啊。

      何況她還不是那個巧婦,只是憑著那點有限的化學知識在瞎貓撞死耗子。

      秦晅還在嘀嘀咕咕說著什麼,淡色的薄唇不斷開翕著,隱約可見編貝一樣的白色牙齒。

      反正長得也不錯,親一下,也不算吃虧吧。

      還能換飯吃,名副其實的秀色可餐……

     「怎麼不說話?」秦晅推了她一把,「當真不要?」

      邵萱萱猛地伸直胳膊一把摟住他脖子,蒼白到有些發青的臉急速靠近。紅腫的唇瓣擦過他嘴唇後,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果斷地在他臉頰挑了個位置,「吧唧」親了一大口,將碗搶了過去。

      秦晅怔怔地看著她埋頭苦吃,因為嗆到肩膀還蝴蝶振翅似的抖了好幾下。

      被親的地方還殘留著濕潤的觸感,嘴唇發麻……這突如其來的吻連個準備的時間都沒留給他,一時令他有點受寵若驚。

      秦晅咬緊了牙關,克制著想要將碗奪回來的衝動,反覆地說服著自己:這就是一隻兔子,膽子小,不能這麼一路嚇到底。

     「殿下,臣已經同劉三那邊搭上線了,您看您是現在過去,還是……」

      秦晅扭頭,正對上低垂著腦袋的蕭謹容。

     「天都快黑了,自然現在就去。」

      有了劉獻嶼做接應,進城幾乎毫無阻攔。

      太子這一趟出行,雖然不曾大張旗鼓,但也不算微服出巡,排場還是不小的。臨時行宮設在府衙不遠的豪宅大院裡,僕從無數,燈火通明。

      秦晅換了衣服出來,就見邵萱萱低頭在那戴帽子。

      他瞧著她身上灰撲撲的衣服就有些不悅,幾步邁上前,抬手就要扯她腰帶:「誰讓你穿這個了?去換了!」

      邵萱萱嚇了一跳,內侍帽子都扔了,兩手緊抓住腰帶:「幹什麼呀!」

      秦晅也沒放手的打算:「這又不是宮裡,你穿成這樣幹什麼?急著告訴別人你不是男人?」

      你妹啊!

      老子本來就不是男人!劉簡都消失回去做他的暗衛了,老子怎麼就不能當回那個因為近身伺候太子而偶爾被人塞點東西,被小丫頭討好地叫一聲邵公公的小太監了!

      內侍服不比兵士的盔甲,內造的東西再好也是布做的,秦晅力氣又大,腰帶扯了幾下就鬆了。

      邵萱萱苦著臉抓著衣襟投降:「那穿什麼?我就找到這麼一件合身的呀。」

      秦晅這才停手,沉吟片刻,道:「你非要穿著這個也行……」

      邵萱萱聽到那個拉長的尾音就覺得不妙,警惕道:「還有什麼條件?」

      秦晅眼睛露骨地在她身上掃了一圈:「你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連身衣服都是我給的。」說罷,在她腰上狠掐了一下。

      邵萱萱整個人都僵住了,果然不是錯覺啊,這幾天……小變態確實有點不大對對勁的。

      硬要形容的話,就跟……就跟發情期到了似的,一有機會就動手動腳的,還特別理所當然,特別赤裸的。

      見她不吭聲,秦晅說得更直白了:「又不是沒做過,何必一臉不情願的?」

      除了臥槽,邵萱萱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

      就算你在古墓裡活到老死,長長久久過了一百年,好歹看看你自己這具身體的的年紀,再看看聶襄寧的!

      小姑娘都沒來過例假呢!

      而且昨天你不是還譏諷我沒良心,對方硯不夠癡情,轉個頭就要一起OX¥&%是幾個意思啊!

      邵萱萱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在秦晅看來,其實是有那麼點挑釁的——少年人的身體最容易衝動了,童年過得太淒慘的人又偏激愛鑽牛角尖——他堂堂一個太子,就是上輩子也是有資格住大陵墓主墓室的人,難道還比不上小小一個侍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7:13

第八十三回  歸隊

      太子此次北上,奉的是剿除匪亂的名義,但明眼人一看,就覺得皇帝有點過於小題大做。

      歷朝以來,哪個皇帝會讓儲君身陷險地——便是皇帝御駕親征了,太子也是要留在宮中監國的。

      區區幾個流寇,犯得著要太子親征嗎?

      帶著那幾千精兵出來,流寇是打得過的,撞上齊王那十幾萬大軍,簡直就是雞蛋碰石頭。

      是以,劉獻嶼到了暨州就不敢再往北了——流寇當然是擒獲不少的,大半卻都是北地前來刺探的叛軍。

      暨州太守和都尉也是如臨大敵,把個暨州城防得如鐵桶一般,唯一鬆了口氣的,就是劉獻嶼了。

      他日日守著假太子怕露陷,如今迎回來正主,腰桿都硬了不少。

      是以,一聽說太子要來看他,躺在床上翻了半天身,最終還是決定不起來了。

      他是傷患耶,誰見過活蹦亂跳的傷患啊!

      蕭謹容本來已經坐下了,見他那架勢,不露聲色地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劉獻嶼氣息孱弱地揮揮手:「有勞蕭兄了。」

      蕭謹容無奈搖頭,大步往外走去。

      劉獻嶼於是安安心心躺在那,一直等到小廝送來確切消息,秦晅的腳步聲到了門外了,才裝模作樣地要爬起來。

      按他原來的計較,殿下肯定立刻阻止,並且表示劉愛卿勞苦功高,好好養病,回去必然有重賞!

      結果他人都整個坐起來了,秦晅還在扭頭看外面,「端個藥都能灑了,你還有什麼用?」

      劉獻嶼騎虎難下,只得順勢爬起來準備下床——明明腳都邁進來了,一直盯著外面幹什麼了!你不是來探病的麼?!

      他乾咳一聲,半個屁股還挨在床上:「臣——」

     「去廚房端碗新的來!」

      劉獻嶼無奈,只得爬起來,跪倒行禮。

      秦晅扭頭,隨口說了句「免禮」,又一次轉過頭催促:「快去。」

      臥槽!

      劉獻嶼一邊爬起來一邊忍不住去看他身後那個笨手笨腳的到底是那個傻逼,嘴巴也終於閒不住了:「殿下,你們怎麼現在才來呀……」

      老子屁股都叫人踢腫了,後背還中了一刀,身先士卒哇!

      秦晅這才把注意力放他身上:「好好躺回去,怎麼連鞋子也不穿?」說著視線就往早就跪倒在地的僕從那掃去,衝著外面那個「傻逼」的火氣也帶了進來,「連人都伺候不好,養你們有什麼用?」

      唬得僕從們一個勁地磕頭,完全不知道「閉門休養」幾天的太子殿下怎麼一出來見人,就這麼大火氣。

      劉獻嶼訕笑:「不怪他們,我自由慣了,呵呵呵……。」

      秦晅上下打量他:「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劉獻嶼心裡有點小憂傷,果然就是要躺著起不來效果才好啊,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安慰……他吸吸鼻子,立時就決定換個方向,往英勇帥氣的路子上走。

     「不辛苦,小傷而已,叛軍那邊的人才慘,哈哈哈哈,都叫臣打得找不著北了!」

      秦晅的面色古怪起來,扭頭望了一眼跟著進來打算替手下道歉的劉簡,劉簡倒是很鎮定。世家少爺都愛吹牛,呵呵,吹吧,吹完他也不用道歉了。

      反正,方硯是暗衛,一般情況下也不拋頭露面的。

      劉簡十分護短的想。

      秦晅果然也不戳破,坐著聽劉獻嶼自吹自擂了半天,又問了些軍中近況,才見邵萱萱端著重新煎好的藥進來。

     「啊,聶……」劉獻嶼好歹把「姑娘」兩個字給嚥了下去,接過藥咕嚕嚕就往下灌。

      邵萱萱偷眼去瞥秦晅,他正低頭啜茶,面色漠然,似乎剛才的曖昧和找碴都不存在似的。

      劉獻嶼只道能讓風流的小太子到哪兒都帶著的人,總該是非常重視的,使了眼色讓僕從給她搬個椅子。

      秦晅放下杯子,不輕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劉獻嶼瞬間就給瞪得有點迷糊了,哎,坐都不給坐,又鬧彆扭了。視線落回到空藥碗上,猛然反應過來——原來在門外一直挨罵的傻逼,就是她呀!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劉獻嶼乖乖找了椅子坐下來,不敢多管閒事了。

      邵萱萱倒是對他們坐自己站的待遇習慣了,屋子裡有地龍呢,暖烘烘的,站角落也不冷。

      蕭謹容在外頭轉了一圈,又被請了回來——見劉獻嶼居然坐在椅子上,沒繃住笑了出來:「劉三你背上的傷不打緊了?」

      劉獻嶼苦逼地瞪了他一眼,蕭謹容只作不見。

      暨州城是不能久待的,這裡跟齊王的大本營實在是太近了。但就這麼回去,也是不妥。

      劉獻嶼算了算這一路行來的戰績,嘀咕道:「不如咱們乾脆跟暨州借兵,趁夜奇襲,打他個措手不及!」

      蕭謹容失笑:「沒準人家就等著來個甕中捉鱉,順便將暨州也連窩端了。」說罷,瞥了邵萱萱一眼,「這裡可有不少聶如壁的舊部。」

      劉獻嶼啞然。

     「那敬之的意思呢?」

     「依我的想法,陛下也不可能真指望咱們這幾千人能將改變邊疆局勢,剿匪自然是要剿的,齊王這邊雖然動不得,卻可從火藥入手。」

      秦晅沉吟片刻,點頭道:「你既然有了主意,不妨都說出來。」

     「此次匪亂,要數旗雲州最猖獗,咱們弄到火藥後,不如就拿旗雲州開刀,炸他個雲破天驚。蠻夷也好,流寇也罷,甚至是叛軍,想來也沒有哪個不怕火藥的。」

     「火藥?」劉獻嶼跳起來,「你們拿到火藥方子了?!」

      這可比什麼剿除匪亂的功勞大得多了!

      秦晅瞥了一眼邵萱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邵萱萱正聽得發睏,被他陰惻惻的目光一掃,登時就清醒了。

      女人的直覺總是很準的,回到房裡,秦晅果然又來逼她試方子。暨州城一樣沒有火硝,怎麼試?!

      邵萱萱苦著臉看著他:「你搞到火硝,我就能做,真的。」

      秦晅冷笑:「我搞得到還需要找你?」說著拿起裝火藥丸子的皮袋子,「這丸子裡的東西劉簡早知道了,硫磺和炭粉都是尋常能找到的東西,就是你口中的火硝沒處可尋。」

      邵萱萱愕然,這才恍然為什麼劉簡一聽到她說硝石就問是不是地霜,並且馬上改道去遍佈鹽鹼湖的風沙城。

      只可惜,鹽鹼地出的是芒硝,含火硝的硝土……她是真不知道哪裡有。

      秦晅逼她的辦法不過那幾樣,概括起來就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幾天有了一點進步,多了一項「性騷擾」技能。

      譬如現在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他就突然抬手在她耳朵上捏了一下。

      邵萱萱冷汗都嚇出來了,連退了好幾步,還差點摔跤——這個轉換也太快了吧!火硝跟她耳朵有個屁的關係啊!

      她這一躲,秦晅更不高興了,吃飽了膽子就壯了嘛。

      之前是誰啊,為了一碗羊肉泡饃就衝上來又親又抱的!

      也是邵萱萱運氣不好,門外恰好來了傳膳的下人。秦晅扯了扯嘴角,眉頭舒展開,大步朝外走去。

      邵萱萱先是讓到一邊,等人走出去了,趕緊跟著就要出去。房門「砰」的一聲被秦晅自外面關上:「你想出辦法來了,孤自然會給你把晚飯帶來。」

      邵萱萱呆住,又聽得他在外面到:「又或者,想想城外吃的那些羊肉的滋味。」

      羊肉……

      邵萱萱愣了半晌,終於想起了那個用來交換的,急匆匆印在他臉頰上的吻。

      腳步聲遠去,屋內只餘下油燈燃燒的細微聲響。

      邵萱萱摸摸肚子,歎了口氣,在桌邊坐了下來。桌上備著茶水,點心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經給撤掉了。

      你不給我吃的,我不能自己去找麼?

      邵萱萱咬咬牙,轉到後窗那,掀開窗戶跳了出去。不料天寒地凍,屋外簷下地面都已經結了冰,如今叫屋裡地龍的熱氣一熏,紛紛化水。她這一腳下去,正好踩在濕泥上,重心一偏,「啪」的摔倒在地上。

      她嘀咕了一聲「倒霉」,扶著牆爬起來。身上衣服都髒了,手上也粘呼呼的。

      邵萱萱四下一打量,往茅房方向走去——這裡的廁所環境是真糟糕,就是富貴人家也一樣。

      好在衛生習慣不錯,知道便後要洗手,還給弄了只水缸、葫蘆瓢和水盆放著。天氣那麼冷,水缸上也結了層薄冰,邵萱萱拿葫蘆瓢敲了半天才敲開冰面,舀了水出來。

      她胡亂地洗了幾下,凍得直哆嗦,目光卻落到茅廁的木門上,驀然就是一頓——那門年代久遠,門環銹跡斑駁,靠近牆角的地方長了一蓬蓬白色的長毛,遙遙望去,就跟積雪一般。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7:31

第八十四回  成功

      秦晅才剛拿起筷子,飯廳的門就被推開了,邵萱萱紅光滿面的大步進來,一股惡臭隨著風飄進來。

      秦晅:「……」

      蕭謹容:「……」

      劉獻嶼:「……」

      這是掉糞坑裡去了嗎?!

      邵萱萱毫無自覺地越走越近,那股惡臭也隨之靠近,秦晅皺緊眉頭,蕭謹容放下筷子,劉獻嶼最不淡定,桌子又最靠外,直接就跳了起了。

      邵萱萱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刮過去,直往秦晅的小矮桌那跑去。

      蕭謹容不禁扭頭去看秦晅——當朝儲君倒還是鎮定的,既沒有開口叫人,也沒有起身逃竄的想法,只是面罩寒霜,目露凶光。

      邵萱萱恍若未覺,興沖沖地在矮桌前蹲下,將手上攥著的一隻葫蘆瓢放到了桌上。

     「你瞧!」

      劉獻嶼忍不住探頭望了望——即便隔得那麼遠,他也可以斷定,惡臭基本上就是從這個瓢裡飄出來的!

      這姑娘也真是不講究,大家正吃飯呢,她就這麼二了吧唧的把什麼髒的臭的都給弄過來了。

      弄過來就算了,還得擱人飯碗旁。

      看吧,太子臉色都變了,筷子也放下了,肯定要發火……一直看戲狀態的蕭謹容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也面色凝重地圍了上去。

     「聶姑娘,恕蕭某愚鈍,瞧不出不同來。」

      劉獻嶼愣住,捂著鼻子也湊了過去。

      瞧什麼東西?

      葫蘆瓢裡是一些髒兮兮的泥垢,不少還長了長長的白毛。

      邵萱萱臉上也沾了一些:「看當然看不出來,但是我已經燒過了,不化水,一點就能著,也不留白沫子。」

     「這……」蕭謹容看向秦晅。

      秦晅也站了起來:「取火爐來!」

      劉獻嶼十分自覺地接了張舜的活,走到門口朝外吼了一聲:「趕緊的,收拾個爐子過來!火燒得旺旺的!」

      爐子很快被送了過來,邵萱萱信心滿滿地拿手捏了一小撮,扔進炭火堆裡,紅艷艷的炭火猛然躥起一簇明火,火焰紫黃斑駁,沒多久就燒完了。

     「我沒撒謊吧,」邵萱萱得意道,「你要不相信,再拿之前的芒硝來燒燒看,肯定不一樣!」

      像小變態這樣小心謹慎的人,即便知道那是假的,必然也留了下不少吧。

      果然,她話音一落,秦晅便戾氣沖天地瞪了她一眼,朝著窗外道:「把劉簡叫來。」

      劉簡不愧是幹暗衛的,趕來的路上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問清了,直接把風沙城帶來的硝土都拎過來了。

      芒硝遇火會融,火焰顏色不對,剩下的析出物也不對。

      兩者一對比,區別就明顯了。

      等到劉簡將方硯送來的火藥丸子拆了分撥粉末計算起比例,遲鈍如劉獻嶼也終於看出了眉目。

      火藥!

      居然已經拿到齊王軍中火器的秘密了!

      這些火器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時,整個朝野都震動了好嘛!

      這還打什麼流匪,直接回京就可以論功行賞了呀!

      邵萱萱弄來的火硝畢竟純度不夠,但那個小小的,震得外面的僕從們都如臨大敵的小爆炸也足夠讓他們欣喜的了。

      劉簡最不怕髒臭,拿手捏了一些放在鼻子邊使勁嗅了好一會兒,才滿是疑慮地邵萱萱:「聶姑娘,你是從哪裡找來的……火……火硝,這個……怎麼那麼臭啊?」

      四雙眼睛刷的全聚集了過來,邵萱萱乾咳一聲:「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這在我們那簡直就是常識……」

      秦晅猛踩了她一腳,邵萱萱聲調一變,驀然回神。秦晅笑道:「早聽說聶如壁不但武藝超凡,還懂得烹煉金石,內外兼修,想來你是跟著學了不少。」

      邵萱萱出了一頭冷汗,連忙順水推舟道:「是,是啊。」

     「那到底是在哪裡找到的?」

     「就……就在茅房那掃了點,在馬廄旁也搞到一些。」邵萱萱心悸於自己剛才差點把自己穿越來的秘密給說穿了,炫耀的心也淡了下去。

      聽到茅房兩個字,劉獻嶼迅速退了一步,蕭謹容也瞥了一眼劉簡的手指頭。劉簡倒是沒他們嬌氣,但也把手放了下來。

      劉獻嶼主動道:「那我現在就讓他們去把全城的茅房、馬廄的硝土都收集起來?」反正髒臭亂都不用他自己來承擔的。

      全城的茅房?!

      太有行動力了吧?

      邵萱萱不由自主就嚥了下口水,提純方法她倒是知道的,這樣的話……方硯是不是可以回來了?

      秦晅思忖片刻,搖頭道:「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劉簡,你帶人去吧。」

      眼看著劉簡就要往外走,邵萱萱一把拉住他,向秦晅道:「那、那個,君無戲言啊!」

     「什麼?」

     「你答應過的,要……要他回來呀,在風沙城的時候……」

      蕭謹容和劉獻嶼都茫然不解,只有劉簡避火一樣猛地掙開她的手掌,打斷她的話:「那臣先去佈置了。」

      說罷,大步朝外走去,連看都沒多看邵萱萱一眼。

      秦晅陰鷙地瞅著邵萱萱,半天才擠出話來:「那是自然的。」

      邵萱萱不由自主就笑了一下。

      那一笑流露的太過自然,又甜又糯,甚至多年以後,也像針一樣紮在身居高位的貴族少年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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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硯要回來了!

      邵萱萱吃飽喝足之後,舒舒服服的泡完澡,任由侍女幫著把頭髮擦乾,把衣服穿好,把襪套、鞋子穿戴完畢……大廳的燈還亮著,院子裡煮著草木灰和硝土的大鍋也還架著。

      草木灰裡有鉀離子,反應後能跟代替硝土裡的納離子生成硝酸鉀,有了硝酸鉀,火藥的三大原料也就算齊活了。

      她靠著窗倚著,空氣裡滿滿的都是形容不出的臭味,頭頂的星光卻意外的明亮。那些零星的光互相映照著,落到雪地上,泛著淡淡的螢光。

      邵萱萱摸了下空蕩蕩的皮袋子,扭頭去看桌上的化妝鏡。鏡子裡的人影朦朧可愛,終究不是自己的模樣。

      邵萱萱輕踢了桌腳一下,又一下。

      她把銅鏡翻了過去。

      秦晅說得對,要活下去,活得好,就得忘了曾經,忘了過去。

      她始終記得自己叫邵萱萱,他卻連原本的名字都不願意提起——如今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另一個……

      邵萱萱揉了揉鼻子,歎了口氣。

      他自稱是鄢流於的先人,難道也姓鄢流?

      鄢流祁?

      邵萱萱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除了有點拗口,也沒什麼奇怪的,沒必要那麼瞞著的嘛。

      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她百無聊賴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心裡的喜悅到底是壓不住,又拿棋子當飛石投擲。

     「辟辟啪啪」,扔了一堆黑白子到柱子上,每顆都沒進去寸許。

      要是把這些柱子替換成人的腦袋、胳膊,不知不覺,她自己也已經學會不少「殺人」的技巧了。

      但她射的畢竟不是真的血肉之軀,不但沒負擔,還越看越覺得得意——如同第一次在實驗課上學會拿紙船和肥皂做肥皂動力小船一樣,迫不及待地就想要驗證,想要再來一次,再試一遍。

      棋秤上的黑子幾乎被她扔完了,木質的柱子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子,再扔了些白子做間隔,拼成一個個花體的字母。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邵萱萱手一抖,白子啪啪啪紛紛落在棋秤上。

     「吃飽了?」秦晅瞥了柱子一眼,「有閒心玩了?」

      邵萱萱訕笑:「放鬆一下。」

      秦晅哼了一聲,踱到棋秤邊,掂起一顆棋子,手指輕輕一彈,白子流星一般沒入朱色的樑柱裡,又「噹」的落到地上。

      邵萱萱愣了一下,上前兩步,往裡看了一眼。

      這樑柱足有成人腰那麼粗,居然這麼輕易就被射穿了。

      秦晅拉了椅子坐下,「倒茶。」

      邵萱萱撇嘴,心裡嘀咕了句「裝逼被雷劈」,手上的動作還是規規矩矩的,老老實實走過去,拿杯子,拎茶壺,斟茶。

      秦晅垂著眼睛,看著那雙白鍛軟底的鞋子輕快地在溫熱的地毯上踩動,每一步都似在昭示著她的喜悅。

      越瞧,便越覺得不順眼。

     「大晚上的,不用放茶葉了吧?」

      連說話的語調都喝了春藥似的,輕佻、不莊重。

      透明茶水映著白瓷杯底,隱約可見自己抿緊的嘴角——秦晅飛快地把水喝了下去,杯底再沒有倒映,一直在心底燒著的小火苗卻「噌」的變大了。

     「無論是你,還是他,」他拿手指在杯口摩挲了兩下,遞還給她,壓著牙根把聲音送出去,「在我眼裡,也和那柱子沒什麼分別,你們要是不聽話了,我也一樣不會留——懂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7:52

第八十五回  恐懼

      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生物,第一次登上幾十層高樓往下俯視的瞬間,會被這樣的高度震撼得站不穩腳。

      然而,每天乃至每時每刻都這樣看著,這份恐懼也就開始逐漸成為了習慣。

      就像女孩成年以後習慣每月迎接一次例假,男孩每天面對晨勃一樣。

      這在青春期之前,完完全全是無法想像的。

      邵萱萱跟在秦晅身邊,最先開始習慣的不是飢餓,也不是挨打和受罵,而是那種恐懼感。

      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可能迎來嫌惡和打擊。

      認識他以前,她從不知道自己臉皮居然能有這麼厚,厚到可以每時每刻都頂著一股男人苛刻的眼光照常吃飯、呼吸、睡覺。

      秦晅的壞脾氣就像這個世界總是昏暗的油燈一樣,鋒利的眼刀就是燈上不時結起的燈花——沒有強迫症的話,燈花也是可以不剪的,它總能自己燃燒結束。

      所以秦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邵萱萱甚至都沒把臉上的笑意完全收起來,只是樂呵呵地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點她還是很懂的。

      這樣的態度當然不能讓秦晅滿意,按他的經驗,什麼敬重、什麼效忠、什麼憐愛,都沒有一個「怕字」來得乾脆徹底。

      因為害怕地位和權勢被剝奪,父母會親手將兒子封入墓穴;因為害怕叫人發現真相,謊言之後可以接上無數個謊言……

      對死的恐懼,對身體部分機能被剝奪的恐懼就更加具體了,刀子刺入身體裡,是很容易卡在骨骼的縫隙裡的,血液不斷外流,身體越來越冰涼時,反而更加懷戀生的感覺。

      哪怕活著也並不能快樂,哪怕活著也只是呼吸,只是幾十年都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來回遊蕩,對著牆壁說話……在解脫的同時,還是害怕那種一閉上眼睛,一切都消失不見的感覺……

      而現在,邵萱萱居然已經不怕他了?

      秦晅有了一瞬間的慌亂,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伸手將邵萱萱的脖子勒住了。

      他想威脅說「你笑什麼」、「以為我真的不敢麼」,接觸到邵萱萱霎時雪白的臉和因為驚懼而驀然睜大的眼瞳,到了嘴邊的話又吐不出來了。

      她經常在自己面前流露的那種害怕的神情又出現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也並不比剛才覺得好受一些。

      眼睛瞪大,皮膚紙片一樣白,全身僵硬,背脊繃直,似乎隨時可以跳起來逃竄,又似乎馬上要彎腰抱頭躲避傷害……

      這樣的女孩子,其實並不美麗。

      在火爐邊因為某間事情暖洋洋的笑起來,眼睛神采煥發,就顯得漂亮得多。

      秦晅怔怔地拿手指輕壓在她柔軟的頸動脈上,那一下一下的脈動清晰而脆弱,帶得他的手指也有些發麻、發熱。

      這股熱氣傳導到手臂上,沿著經脈逆行,穿腹部過腔,直入左側心房,一下一下,劇烈的跳動著。

      她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秦晅被這樣的想法嚇到,觸電一般收回了手,邵萱萱早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迅速就捂著脖子後退到門邊,結結巴巴說了句「我去……茅、茅房!」幾乎摔著就從門口溜了出去。

      房門被撞得「吱呀」作響,帶起的風把他腰際的絲絡吹得亂糟糟的,糾結成一團。

     秦晅瞪了一會房門,又去瞪自己的手掌,最後抬腳將凳子踢翻,茶壺、茶杯全部掃落在地。

     「嘩啦啦」、「乒乒乓乓」的撞擊聲不絕於耳,震得地上的浮塵都飄了起來。

      外頭值夜的侍衛都不敢吭聲,連斷斷續續的煮水聲和柴火燃燒聲都低下去不少。

      秦晅深吸了口氣,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個圈,還是坐不下來,最後脫了鞋子躺到了床上。

      床鋪是天天有人收拾的,但是邵萱萱剛剛在屋子裡磨蹭了一會兒,床褥也被她拉扯得有點歪,枕頭下塞著的那只水牛皮小袋子也還擱在那。

      小小的,皺巴巴的一隻,不但不好看,還帶著淡淡的硫磺味道。

      秦晅抬手就想拿起來扔了,手指將要觸碰到了,又縮了回來——這點東西,也值得自己在意?

      可他偏偏就是在意得不行,在意得自己都忍不住生起氣來。

      燈花結了又爆,白色的蠟油緩慢地沿著蠟燭柱身流淌下來,最後匯聚在銀燭台上,一邊融熱已經乾涸的蠟油,一邊迅速的冷卻凝固。

    某種意義上來說,邵萱萱是對的。

      壞脾氣就像爆竹,你不去惹他,溫度到了,火信點燃了,都還是要爆炸的。

      正常人只要低調一點,不要靠太近,摀住點耳朵就可以熬過去了。

      秦晅終於還是拎著被子將那只破袋子抖到地上去了,也懶得叫人進來伺候,合衣就躺了下去。

      雕花大床上鏤刻著精緻的花紋,人物、瑞獸、花草、蟲魚,栩栩如生。

      身下的被褥都被體溫烘得有點發熱了,燭台上的蠟油也不知融了又凝固幾回了,邵萱萱仍舊沒有一絲一毫要回來的跡象。

      秦晅喚了一聲「來人」,果然馬上有人應聲,他猶豫了片刻,又把「跟去瞧聶姑娘在做什麼」給嚥了下去,下床往外走去。

      門口的侍衛大氣也不敢出,和隱蔽處的暗衛一起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後面。

      秦晅驀然停住腳步:「誰叫你們跟來的?」

      這些人都是他從京城裡帶回來的,哪個不曉得他的厲害,聽到他這樣說,只恨吳有德死得早,張舜沒跟在邊上——哪怕聶襄寧那個假太監在,分散一下壞脾氣太子的注意力,那也是好的——馬上停下了腳,生怕自己當了出頭鳥。

      秦晅往擱著水缸的茅房放下走去,才走了兩步,就確信邵萱萱不再那邊了。

      她的飛蝗石打得雖然不錯了,掩藏氣息的能力卻很弱,這麼長時間躲在茅房裡不出聲不呼吸,秦晅還沒這麼高看她的自制力。

      秦晅在花園裡有條不紊的走動著,幾乎可以斷定邵萱萱便在這附近的某一個假山,或者亭子裡躲著。

      那個暗衛也盡職的,一直跟著他。

     「小艾?」

     「屬下在。」

     「你們統領還沒回來?」

      黑暗裡的影子閃了一下,輕聲道:「還未曾回來。」

      主僕二人的對話,到此就結束了。

      秦晅還要往花園深處走去,那個叫小艾的暗衛,卻再一次開口了。

     「殿下,聶姑娘……恐怕在後院的院牆上。」

      有了方硯的前車之鑒,秦晅迅速警惕起來,「咦」了一聲後,無不懷疑地冷淡道:「你倒是挺關心她的,連她去了哪兒都知道。」

      做暗衛的,心思還是細膩的,方硯那事情他們又不是沒看在眼裡,秦晅態度一變,小艾立刻便感覺到了。

      秦晅警惕,他當然也急著避嫌。他跟方硯不同,不是從普通侍衛「轉職」過來的,職業素養高不說,做事也懂得叫主人放心,立刻就解釋了:

     「屬下之前和小多換班,經過時候看到的。」

      秦晅「哼」了一聲,果然轉身往後院走去。

      後院燈火通明,蕭謹容和劉獻嶼都沒睡,裹得嚴嚴實實的,坐在屋簷下看著軍士們忙碌地煮草木灰水提取火硝。

      見秦晅過來,兩人前後腳趕緊起來行禮。

      秦晅四下瞄了一圈,果然在角落裡看到了凍得縮成一團的邵萱萱——也不知她從哪裡找來的破毯子,裹得跟只春卷似的,脖子附近還折了角。

      他乾咳一聲,踱步四下逡巡了一遍,向劉蕭二人道:「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劉獻嶼立刻就要謝恩,嘴巴都張開了,見蕭謹容不吭聲,硬撐著道:「殿下,我們不睏。」

      秦晅瞥了他一眼,又瞄了蕭謹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彎腰去看析出來的火硝結晶。

      劉獻嶼跟著往上走了兩步,蕭謹容卻拉住了他,使了個眼色,向秦晅行禮道:「臣等告罪,就先回去歇息了。」

      劉獻嶼莫名其妙地被蕭謹容拉了回去,一路走一路小聲抱怨:「你幹嘛拉我呀,都帶到我傷口了!我剛就說要走來著,可殿下才來,咱們留他一個人好嗎?」

      蕭謹容歎氣,搖頭,只是往前走。

      劉獻嶼提高聲音:「歎什麼氣,瞧不起我?!我告訴你蕭……」

     「你背上的傷好了?」

      劉獻嶼搖頭,蕭謹容道:「那便早點睡,好好養傷——再不走,有人就嫌棄咱們礙眼了。」

      劉獻嶼給他說得更糊塗了,停下腳步不說,抓抓頭髮,還往回看。

      院子裡還是那副老樣子,只是多了個秦晅當「監工」,大家手腳更利索了。星光白雪包圍著這個小小的院落,更顯得火艷艷的爐火明艷、光亮。

      誰嫌棄他了?

      怎麼看都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啊?

      他雖然受傷了,但也沒有拖後腿,影響速度吧。

     「敬之,你到底什麼意思呀!」

      蕭謹容已經走遠了,聲音輕飄飄的地傳過來:「可歎你自詡性情中人,一點兒眼色也沒有,你儘管去,儘管回去。」

      劉獻嶼給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再說忙了一天,背上的傷口還真是有點疼的,走走停停半天,也沒瞧出什麼自己會被嫌棄的原因,嘟嘟囔囔的走了。

      不過,殿下還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啊。

      以前那些就不提了,聶姑娘好歹是跟了這麼久的,居然也任由她裹著破毯子睡在露天。

      虧他剛才見秦晅筆直地從院門處進來,眼睛直直地瞅著那個方向,還以為是來接人回去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8:12

第八十六回  意外

      邵萱萱睡到一半醒來,就見幾個軍士正在清掃院子。天已經濛濛亮,她身側的一小堆篝火倒還是紅艷艷的。

      難怪不覺得冷。

      她打了個哈欠爬起來——這一起身,才發現身上和背上也都被蓋了棉被。她奇怪地摸了摸被子,扭頭正看到一個年紀不大的軍士也奇怪地看她。

      邵萱萱笑了笑,道謝道:「謝謝呀。」

      軍士羞澀地笑了下,搖搖頭又忙碌去了。

      邵萱萱給他這個反應逗笑了,抱著被子和毯子找地方洗漱。她才來幾天,但是廚房之類的地方早打聽過了,漱了口洗了臉,經過昨天就遠遠偷瞄過的廚房時,意外瞧見居然秦晅在那兒待著。

      嘖!

      邵萱萱趕緊就要跑,秦晅卻已經看到她了:「去哪兒?」

      邵萱萱站定,做好被盤問、被嫌棄、被鄙視的心理準備,故作無事地回頭:「早啊——」

      秦晅「嗯」了一聲,一面往外走,一面問:「吃飯了?」

      邵萱萱表情有點掙扎,想要期待,又覺得還是放棄希望能夠好過一點:「還沒。」

     「那陪孤吃一點吧。」

      陪你!!!

      邵萱萱受寵若驚,居然沒有被問昨晚去哪兒了耶!

      居然還幸運地被喊著一起吃飯,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升上來的?

      邵萱萱立刻點頭如搗蒜。

      秦晅今天的心情似乎真的挺好的,難得沒嘲諷她貪吃,還笑了那麼一下下。小帥哥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跟罌粟花似的。

      太子要用膳,那當然是要緊著供給的,廚房立刻就按著秦晅的意思,飛快在小廳開始布菜。
  
      北地食物匱乏,口味也偏重,然而還是給弄來了軟糯的稻米粥和嫩牛柳餡的餃子,還有山蔘米分揉制的涼糕。

      僕從們規規矩矩地打算給邵萱萱設專門坐席,秦晅有些不耐煩的阻止了:「又不是在宮裡,哪兒來那麼多規矩,就在孤身邊坐著用罷。」

      太子都這麼說了,他們便把墊子和碗筷什麼都擺到了他前面的小桌上。

      邵萱萱壓力山大地跪坐下來——坦白說靠這麼近吃飯真的有點恐懼,北方這種為了蹭火炕和地龍,就老是席地盤坐的習慣真是不好。

      比較起來,京畿附近那種高大很多的桌子和椅子才比較符合她的習慣。

      秦晅夾了只餃子放到邵萱萱的小碟子上:「吃吧。」

      邵萱萱瞪著餃子,又抬眼來瞪他,話都不知道接了。為什麼要給我夾東西啊,這難道是斷頭餐?!

      昨晚上想掐死但是讓我跑了,於是你今天就來賜毒餃子給我了?!

      色香味俱全的餃子瞬間就變得可怕起來。

      邵萱萱捏著筷子,剛夾住的那一小塊涼糕也不敢往碗裡夾了。他自己也一口都沒吃呢,誰知道是不是全部都是有問題的食品啊。

      哦,對了,電視劇裡不還經常拍到麼,封建社會的宮廷裡,男人女人們最喜歡往筷子、碗沿、茶杯蓋上抹各種毒藥了。

      別人吃了沒事,你吃了未必就沒事。

      秦晅見她低著頭跟,跟松鼠似的反覆回看自己筷子上的涼糕和碟子裡的餃子,只道她害怕先吃涼糕會惹惱自己,寬慰道:「不要緊,一樣一樣慢慢吃。」

      連說話語氣都變了啊!

      邵萱萱默默地縮回筷子,咬咬牙,把筷子擱回到桌子上。

     「我還不大餓。」

      秦晅怔住,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突然就明白過來,一時間驚怒交集,握著筷子的手都抖了一下。

      真是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好聲好氣跟你說話,好心好意想讓你吃頓好的,居然還懷疑我下毒害你!

      也不想想,我要除掉你這種程度的人,需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

      邵萱萱顯然被他猙獰的神色嚇到,他的筷子「啪」一落到桌上,人就跟彈簧似的跳起來,把矮凳都帶得翻倒在地。

      秦晅臉色更難看了,都不知道要不要爆發。

      昨天晚上的帳還沒跟她算呢,好不容易才壓下來的,她居然還敢給她害怕!居然還敢懷疑!

     「你敢走出去試試!」

      這話倒是提醒了邵萱萱,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跑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就往院牆那逃竄。

      秦晅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把桌子給掀了,「來人,去把人給我捉回來,綁結實了送我房間去!」

      外面很快有人恭敬地應了聲「是」,腳步聲急促地追了過去。

      秦晅在屋子裡走了兩圈,冷靜了不少,又吩咐道:「叫廚房再弄些吃,不用太精細,好消化些就好。」

      邵萱萱才跑到牆根呢,侍衛們就圍了上來,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綁住了,怕她叫太大聲驚擾了已經氣得不行的太子,還體貼的給塞住了嘴巴。

      蕭謹容剛吃完飯溜躂出來,正好就撞見這一幕。
  
      若是劉獻嶼,當場就要叫出來了,可惜這是蕭謹容,一見是太子身邊的人,立刻就在廊下站定了。

      聶姑娘被捆得跟個粽子似的,輕輕巧巧地就被抬走了。

      蕭謹容在心裡念了聲佛,從容地繼續沿著曲廊往前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太子是什麼人,當朝儲君,正位東宮,他日龍飛九五,那就君臨天下的主人。縱然小節有失,只要能善用其眾,治國有方,便也是位賢明君主了。

      邵萱萱可不知沒這麼偉大的歷史觀,就是有也只對歷史書的那幾位施放一下,給綁回去之後,滿腦子都是怎麼想辦法逃出虎穴,最次也得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當然了,要是有不那麼極端的辦法,那也是好的。

      秦晅昨晚其實也沒怎麼睡,一早又去了廚房,床鋪早就被人重新整理過了。

      行館裡的禁軍都是從京裡帶來的,伺候的人有一部分卻是暨州太守安排的。太守本就是個玲瓏心思的人,之前一直難得見到太子,這幾日接觸下來,見他一直帶著邵萱萱,便在心裡給她下了個「得寵」的定位。

      聽人來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心思登時就活絡了起來。侍衛們將人綁進屋,負責伺候的人等門一關,互相對視了一眼,立刻就衝上來給她沐浴更衣,順便給扒光了送床上去了。

      結果沒過多久,廚房又送了早膳過來。

      邵萱萱正躺床上安慰地想小變態原來是欲求不滿啊,那起碼性命無憂了,在寶貴的生命面前,貞操這種東西就只好暫時放一放了——然後就見剛才給她洗澡的兩個姑娘一臉驚慌的掀了帷帳爬上來,手忙腳亂地給她套衣服。

      因為太著急,連褻衣都沒穿好呢就把外衫裹上,帶子也扎上了,手上腳上的繩子倒還規規矩矩綁著。

      邵萱萱被他們弄得莫名其妙,剛才那股恐懼感也減退了不少。

      然後就聽外面人喊了一聲「奴婢參見殿下」,圍著她的幾個迅速就撤了出去,聽動靜都估計都跪下請安了。

      邵萱萱無語地躺在,看著頭頂的雕花發呆。

     「都出去吧。」

      秦晅說了那麼一聲,掀開帷幕,愣了好一會,才將人拎出去。

      這些人手腳也太快了,他不過說了句抓回來,這都……剝洗乾淨了?

      邵萱萱偷瞄了他一眼,沒吭聲,被放到椅子上之後,對著桌上豐盛的早飯嚥了下口水,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看這個架勢,自己之前還真誤會他了。

      既然不是斷頭飯,那這是……邵萱萱瞄了一眼自己沒拉緊的衣襟,默默嘀咕:發春了求歡嗎?

      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心道完全沒必要啊,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自己也不是沒拒絕過,不都是……

      想起那僅有一次的經歷,邵萱萱漲紅了臉,對桌上的飯菜又一次喪失了欲望。

      原來還是放了東西的啊,雖然不是毒藥,可是春藥這種東西也很讓人尷尬啊。

      就不能好好說話,好好相處麼?

      秦晅放下她之後,就自顧自在那夾菜喝粥了,大有我自己都吃了,你還怕個屁的意思。

      當然了,這話要他親自解釋,那肯定是門都沒有的。

      太子殿下吃得半飽了,才夾了塊一看就很得邵萱萱親睞的涼糕到她嘴邊。邵萱萱在心裡罵了聲「臥槽」,心想你都吃這麼多了,我還跟著吃,完了往床上一滾,這得什麼結果啊!

      她腦海中霎時就滾過兒時電視劇裡各種描述昏君荒淫無度的鏡頭,甚至還滾過歐洲古代背景的小電影……

     「那、那個啊……」邵萱萱咬了一口,吞槍藥似的嚥了下去,求饒一般說,「我覺得差、差不多了。」

      聽過油井燈枯這種詞吧,聽過精盡人亡的故事吧,滾床單就滾床單,靠藥物什麼的,那就是吸毒,沒有未來的呀。

      秦晅皺著眉頭看著只被她啃掉一小口的涼糕,重複了一句:「差不多了?」她胃口什麼時候這麼小了?這簡直就變成了一隻麻雀的飯量吧,嚇多了連胃都會縮掉?

      秦晅厚道又一次遞到了她嘴邊:「你就吃吧,我就是要殺你,也不用下毒,不給解藥不就好了?」

      邵萱萱:「……」

      確實啊,都已經下過了嘛!

      她現在倒是不怕下毒,怕春藥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就算是那種藥,吃多了也不好吧……不都說,是藥三分毒……」

      而且還是春藥!

      秦晅盯著她:「什麼藥三分毒?」

      邵萱萱用「我們都懂」的眼神看他,「我其實對這種事情,也不是那麼介意的啦,生理需求,大家都懂的。」

      秦晅這才恍然,怒極反笑,硬是把東西塞進她嘴裡:「既然不介意,多吃幾口又何妨?」

      邵萱萱含著東西,不敢吐出來,也不想嚥下去,尷尷尬尬地坐著。

      秦晅抬手給她鬆了綁,又拿起碟子,夾了一大堆東西,放到她面前:「一樣都不許剩下。」

      邵萱萱狠狠地嚥了下口水,她是真的很餓,可是這些東西……這簡直就是孤舟落難在海上嘛,到處都海水,渴得喉嚨發乾了也不敢喝。

      秦晅又拿勺子,舀了小半碗粥,拌了些雞絲,擱在她面前。

      邵萱萱沉默,眼看著他又要去夾東西,趕緊捧起碗喝起來。秦晅這才停手。

      一碗粥,四塊涼糕,五個餃子,小半碟蘿蔔,兩筷子雞絲……這不是邵萱萱吃得最飽的一頓飯,卻是她吃得最膽戰心驚的一次。

      吃完之後,果然身上就熱乎乎的,小腹那尤其嚴重。

      看著侍女們進來收拾東西,看著秦晅在那漱口,邵萱萱接帕子的手都有點哆嗦。這一大早的,白日宣淫啊!

      而且,大家都一副我們懂的表情,這樣xxoo之前被圍觀的氛圍真的是太太讓人不舒服了。

      古人都這麼不要臉的嗎?!

      秦晅洗完手,果然沒有出去的打算,抬著手示意她過去伺候更衣。

      邵萱萱緊張極了,站在他身後幫著脫外衣都覺得心跳「砰砰砰」的,也不知道那個藥效強不強勁,不會脫著脫著就撲上去吧?

      脫了外袍,秦晅又示意她脫裌衣,然後是褻衣……

      邵萱萱本來業務就不算太熟練,現在更是一會兒扯到頭髮,一會兒拉壞衣帶,視線更是不敢亂瞄,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然後就發情變女色魔了。

      秦晅在床邊坐下,拍拍身側,示意她過來。

      邵萱萱嚅囁半天,磨磨蹭蹭走了過去。

     「你自己脫,還是孤幫你脫?」

      邵萱萱:「……」

      可以不要這麼直白嗎?!

      而且語氣為什麼那麼鎮定,你剛剛吃的那些都是假的啊!我都已經出了一身汗了啊,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好不好!

      邵萱萱哆哆嗦嗦地低頭去解衣服帶子,內侍服的外袍還是很好解開的,腰帶也粗。裡面的衣服剛才就穿得亂七八糟的,脫掉外面的就露出半個胸脯了。褲子……邵萱萱手忙腳亂地解了半天,才發現居然被她們不小心打了死結……

      白色的衣帶又細又軟,結子打得又緊。她越是著急,就越解不開,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嗒嗒嗒」落在地板上。

      最後,連眼淚也下來了。

      怎麼偏偏是她,要遇到這樣的事情。

      明明是討厭的人,卻要拚命去討好,甚至連一頓飯都要靠施捨。現在更加誇張,連上床都跟某服務業從業人員似的。

      明明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人!

      也不知是不是藥物的影響,這麼一哭,就完全停不下來了,剛才覺得熱乎乎的小腹也開始痛起來,沉甸甸的,像是要毒發了一樣。

      小變態下的到底是什麼春藥,真的不xxoo就會死掉?

      她哽咽著聳了下肩膀,抬手才了下眼睛,視線那麼一挪,就看到了秦晅的表情。

      他的皮膚太過白皙,日夜兼程也沒變粗糙,脫了衣服之後,就顯得有些病態的孱弱——此時這樣漠然地看過來,簡直就跟沒有生命的精緻bjd娃娃一樣。

      邵萱萱愣了一下,抿著嘴唇僵硬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種時候哭,確實很打擊男性的自尊心吧,肯定要被報復了。

     「若是方硯的話,你就願意了?」

      邵萱萱猛然抬頭,秦晅歪了下頭,伸手抹去她還掛在臉頰上的眼淚:「我哪裡比不上他了?」說著,輕撫上她還帶著淚光的睫毛和眼瞼,「就這麼讓你噁心……」

      說到最後,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起來。

      邵萱萱簡直嚇得魂飛魄散,不管不顧地主動撲抱過去,被掰了好幾下也死活不鬆開。

      秦晅握著她腰,往外退了好幾把,她還是跟牛皮糖似的,拿胳膊死死地攬住他脖子。

      生怕被這麼一推開,就真的得命喪黃泉了。

      秦晅盯著她赤裸的背脊好一會兒,才將手撫上去,立刻就浮起來無數的雞皮疙瘩。

      身體才是不會撒謊的,喜悅、恐懼、嫌惡,全都明明白白寫在上面。

      即便這麼主動地抱住了自己,都還控制不住在發抖。

      這不是喜歡一個人的反應,她簡直將這當成了獻祭。

      秦晅苦笑一聲,收緊胳膊將人抱進懷裡,不意外地覺察她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果然完全是活魚上砧板的反應。

      只是這魚足夠聰明,離開水之後不掙扎不反抗,貼著刀刃求情服軟。

      若是有朝一日能重返大海,不但逃得最快,沒準還得趁機迎頭拍他一尾巴。

      秦晅越想越是悲涼,手上動作也粗暴起來,腰帶拽了兩下沒有拽開,直接就扯斷了。

      少女柔軟的身體他是抱過了的,雖然說不上輕車熟路,但也絕不能說生疏。秦晅將人放倒在床上,身體輕覆上去,手也往下探去……

      然後,蹭了一手的鮮血。

      邵萱萱正閉緊了眼睛給自己做心理疏導呢,秦晅突然就強硬地掰開她胳膊,筆直地坐了起了,凶狠地瞪著她。

      邵萱萱茫然地看著他,又怎麼了,不是有反應了嗎,突然擺出這種臉色是什麼意思呀?

      十七八歲真是個愁人的年紀,簡直說風就是雨。

      秦晅瞧著她這無辜的模樣,忍耐著抬起血淋淋的手掌。

      邵萱萱瞪大眼睛,立刻低頭去看自己腿間,發現他還坐在自己雙腿之間後,飛快地爬起來拿被子裹緊自己。

      臥槽,我說為什麼肚子疼!

      居然是來例假了!

      初潮啊!

      上輩子時候只是在體育課上被嘲笑,這一會兒簡直是上帝的惡意!

      邵萱萱一面密不透風地將自己包起來,一面擔心著衛生巾的問題,轉頭見秦晅還坐著,尷尬地說:「不好意思啊……要不然,你先去洗個手吧?」

      說著目光落到不該落的地方,遲疑著又補充道:「還是……先……呃……處理一下?」

      秦晅面無表情地瞪了她一眼,扯下帷帳擦乾淨手,起身下床,彎腰拾起地上的衣服,三兩下披好,大步走了出去。

      房門被他重重地摔上,桌上杯盞也「嘩啦」作響,地面都跟著晃蕩了一下。

      邵萱萱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確定人走遠了,才終於鬆懈下身體,靠在床頭,長長地鬆了口氣。

      隨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

      更想回家了好嘛!這種連抽水馬桶都沒有的世界!要到哪兒去買衛生用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8:22

第八十七回  DIY

      熱水澡、暖爐、新棉被……邵萱萱靠著床頭坐著,盯著床邊的小桌子發呆。

      當女人難,當個舊社會的女人更難啊!

      侍女以為她小姑娘剛來例假害怕,一個勁安慰她,還講了一大堆一聽就是瞎話的「偽生理知識」。

      生理知識我比你懂的多好嗎?

      我還知道避孕知識呢!

      邵萱萱心裡野馬奔騰,臉上就病怏怏地說不出話來——如果有可能,她還是想回去的。

      侍女還在那唧唧歪歪,邵萱萱痛苦地扭過頭:「我要的棉布呢?針線呢?剪刀呢?」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穿越劇啦,穿越到底有什麼好的啦!

      還要自己diy衛生巾,diy就算了還沒有高溫消毒過的紙巾,草木灰什麼的想想就蛋疼,沸水多煮幾遍應該有用吧……

      侍女這才急急忙忙出去催了,這地方畢竟不比太子儲宮,服務人員素質也差得太多了。

      沒多久,侍女就包了一大堆碎花布、白棉布回來。

      邵萱萱接過來一樣一樣揉捏過去,又拿毛筆畫了好幾個帶小翅膀的長條形狀,讓她幫著自己剪。

      小侍女雖然不會看人眼色,女紅還是很不錯的,三下五除二就裁好縫結實了。

      邵萱萱摸著下巴看了一會兒,怎麼看怎麼土鱉,最後又剪了兩小塊,折疊了封到背面,再粗糙的縫了個嘴巴——文藝小清新熱愛的環保水洗衛生間就算搞定了。

      這麼一想,流行一下復古潮也沒什麼不好的。

      起碼生存技能不會退化。

      侍女在女紅方面簡直舉一反三,很快就不需要她吩咐就刷刷刷剪了更多的形狀出來——在她示範了下用法之後,更是讚口不絕地按著當地內褲的比例做了更加合適的調整。

      邵萱萱覺得最漂亮最實用的,就要數背面藍色小碎花,縫著河馬嘴巴的那塊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看起來有點像嬰兒尿布。

      所以說,做發明家真是辛苦啊。

      侍女幫著做了一上午,兩眼發光臉頰通紅,一個勁地誇,「聶姑娘你真的好聰明哦!」

      邵萱萱受用極了,斜眼看向她:「冬兒,你每個月工資多少?」

     「啊?」冬兒愣住。

     「就是那個,例銀啦。」

     「哦哦,奴婢一個月拿一弔錢。」

      邵萱萱「哦」了一聲,嘀咕:「那算了。」

      你要是收入高點,我還能把這個專利賣給你——

      邵萱萱歪著腦袋又想了會,趴到冬兒耳朵邊,「這個法子是我想出來的,你多做一些,拿出去賣,賺錢來的錢咱們五五分賬,怎麼樣?」

      冬兒眨巴了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那……棉布……」

     「棉布是府上供給太子用的嘛,他總不會跟我們收這個錢——快去快去,多叫幾個人來,一起做,一口氣多賣一些!」

      冬兒遲疑著出去了,回來時候果然帶了好幾個小丫頭。

      邵萱萱登時心情好了不少,來這裡這麼久,一直被秦晅打壓著,難得有了點自立自強的感覺。

      封建社會什麼的,也不是那麼難混的嘛。

      邵萱萱很有些自我陶醉,那幾個小丫頭都默默忙碌著,只一個年紀特別小的不時抬頭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

      邵萱萱非常民主地問:「你想說什麼?」

      小丫頭拿著箭頭,緊張地打了個嗝:「聶姑娘,這麼好的花布,都……都要剪掉啊?」

      邵萱萱奇怪地看著她:「是啊,冬兒沒跟你說清楚?賺來的錢咱們幾個平分。」

      小丫頭默默低下了頭,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再一次抬起頭,冬兒飛快地在桌下輕踢了她一腳。

      小丫頭趕緊低頭繼續忙碌,差點縫錯地方。

      邵萱萱皺著眉頭盯著她們:「有話就說,我又不會吃了你們。」我看起來這麼法西斯嗎?我又不是小變態!

      冬兒沒敢再攔著,小丫頭總算找到機會說實話了:「聶姑娘,用這麼好的布料,普通人家姑娘哪裡用得起,怕也只有大家大戶的小姐太太才用得起——可這樣的人家,多的是會做女紅的姑娘,瞧上一件便學會了,哪裡用得到跟咱們買。」

      邵萱萱啞然,再想起冬兒剛才那個機靈勁,瞬間覺得自己果然弱爆了。

      現代社會這種diy定制的思路,果然不適合這裡啊。

      人家本來就是小農經濟,生產力水平低下,自給自足慣了,家家戶戶都是diy小能手。

     「那就算了,給我多做幾個,呃……剩下的你們自己分了吧。」

      邵萱萱這話一出,侍女這才喜笑顏開。

      一天兩天,邵萱萱都沒再見到秦晅。看不出來臭小孩還挺矯情的,不就不小心蹭到點大姨媽嘛。

      邵萱萱吃飽喝足,實在閒得無聊,裹上厚厚的披風,開門望外走。

      雪下得時斷時續,院子仍舊有幾個軍士在燒水取硝,來往巡邏的士兵卻明顯少了很多。

      邵萱萱覺得奇怪,領著冬兒轉悠了一圈,確信人少了很多。

     「冬兒,太子殿下呢?」

      冬兒「咦」了一聲:「聶姑娘您不知道呀,王太傅和張總管昨天都趕來了,殿下和他們一起,昨天連夜就走了。」

      張舜和王傳軍來了!

      全部人都走了!!!

      她之前聽他們商量時候提到過,張舜和王傳軍是先行去了旗雲州的,如今這麼匆匆來,匆匆走,是要開戰了?

      可怎麼完全就把她也落了下呢!

      邵萱萱瞪大眼睛:「那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呀?」我也得跟著走的呀!臥槽!

      我身上的空花陽炎今天晚上要發作了啊!

     「這,奴婢們以為您都知道的呀,」冬兒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說,打戰本來就是男人的事……」

      完全無法溝通,必須要自救才行!

      邵萱萱也懶得跟她廢話了,急匆匆回房間,把要緊的幾樣東西收拾了一下,吩咐冬兒:「你去幫我套個馬車,挑那種溫柔點的母馬,車伕要經驗豐富點的!越快越快!」

      說著,又走回去把床頭櫃子上放著的小皮袋子也給塞進包袱裡。

      冬兒給她催得丈二和尚莫不著頭,但太子走的時候可是吩咐了他們的,不能讓邵萱萱出城。

      看邵萱萱現在這個模樣,她又不敢直接阻攔,急得直跺腳。

      邵萱萱拎好包袱,拉著她就往外走:「我去廚房找點乾糧,你快去準備馬車。」

     「聶、聶姑娘,」冬兒趕緊拉住她,「太子殿下吩咐了,讓您不要亂跑,就在這裡等著他們回來呀。」

      邵萱萱呆了呆:「那他還說了什麼沒有,有沒有給我留東西?」

     「這……」冬兒遲疑了下,努力回想半天,才道,「似乎有吩咐廚房按時給您送宵夜。」

      一聽到跟吃有關,邵萱萱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但終究是不放心的,把包袱交給冬兒,還是要親自去廚房瞧上一瞧。

      俗話說得好,久病成良醫,她現在對陽焰草的味道也算熟悉了,食物裡要是有放,多少應該能感覺到的。

      冬兒苦哈哈地跟在她後面跑,只聽她在那嘟囔:「命運果然還是要把握在自己手裡啊!」「有技術傍身才能過得好。」「我當年要是去學中醫就好了……」

      兩人走得都那麼慌,並沒有注意到走廊盡頭的簷下有一個消瘦的人影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輕的彷彿沒有重量一般。

     「喂,」另一個人影出現在屋簷上,赫然是留守的暗衛小多,「一回來就犯病,真活膩了?」

      那個人影沒說話,只是把目光從她們離去的方向收回來,重新躍回簷上,幾個起落,消失在被白雪覆蓋的青灰色瓦楞之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8:34

第八十八回  相思

      邵萱萱到底還是沒能在廚房的食材裡找到空花陽焰的痕跡,無奈之下只好拚命地吃晚飯和夜宵。

      到了夜裡,果然不曾毒發。

      看起來,解藥還真被混在食物裡了。

      她靠著床頭歎氣,歎完氣又爬起來去看暖融融的火爐。

      炭火猩紅發熱,隨手扔點什麼下去,很快就躥起小火苗將之焚盡,慢慢歸於平靜。

      邵萱萱趴著看了一會兒,仰面躺在床上發呆。

      頭頂的瓦片卻突然輕輕地挪動了一下,邵萱萱悚然一驚,側頭往上看去,正好看到一張人臉湊到搬掉瓦片的缺口上,登時「哇」的一聲尖叫出來。

      人臉一閃即逝,那個缺口卻殘留著。

      冬兒在門外焦急地問道:「聶姑娘,聶姑娘怎麼了?」

      有刺客啊!

      特麼光在外面喊有什麼用,你倒是進來啊!

      邵萱萱一邊跳起來找自己的那袋飛蝗石,一邊喊她們進來——巡邏的侍衛們理所當然也聽到了聲音,紛紛上房查看。

      邵萱萱心裡無數個念頭亂轉,然後又聽有人喊道:「走水了!快去救火呀!」

      不片刻,前院附近果然火光亮起,甚至還有爆炸聲傳來。

      邵萱萱看了那麼多電視劇,瞬間就想到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類的名詞,怎麼也不願意跟冬兒等人老實待在屋裡,死死地跟著眾人往人多的地方跑。

      冬兒急的要哭,又勸不住她,鞋子都跑掉了。

      邵萱萱氣喘吁吁地安慰:「哭什麼,咱們一起去幫忙救火呀。」人多的地方才安全懂不懂,電視劇裡被刺殺成功的都是自己一個人藏角落裡的呢!

      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被刺殺的。

      混亂中突然有人抓住了她左手,邵萱萱悚然一驚,扭頭卻看到一張秀氣的側臉。似乎覺察了她的視線,飛快地衝著她輕笑了一下,大步朝著火光來處走去。

      邵萱萱心裡一甜,驀然就安下心來。

     「你、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冬兒疑惑地扭過頭,就見邵萱萱側著頭,眼睛發亮的看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側的一個青灰色衣裳的年輕男子。

      這是誰?

      難道是殿下喬裝改扮回來英雄救美了?

      冬兒不敢多說話了,邵萱萱鬆開她的手跟著那青衣男雙宿雙飛似的越跑越快她也不好意思追上去了。

      方硯一路都沒說話,邵萱萱也難得沉默地享受著這片刻美好,手跟手緊握著,親密無間地像是真正的情侶。

      起火的地方是西側的廂房,火勢蔓延到院子裡後才發生了爆炸。

      方硯拉著她跑了一圈,倒不急著救火,只將一把鋒利的小匕首並一盒銀針和一隻小白瓷瓶子塞給她:「這些你帶著防身用,銀針上淬了毒,瓶子裡的是解藥。」

      邵萱萱「嗯」了一聲,仍舊緊握著他的手。

      方硯垂下眼睛,慢慢地將手抽了回去。邵萱萱愣住,握緊了手心的木盒子。

      大火燒到半夜才停歇,雪又下大起來。

      邵萱萱裹緊身上的披風,不時拿眼睛去瞟站在身側的方硯。

     「你不冷嗎?」

      方硯搖頭:「不冷。」說罷,拿手在她垂在身側的手指上輕蹭了一下,體溫果然比她的高。

      這蜻蜓點水般的碰觸卻叫邵萱萱有點惱火起來,她咬咬牙,伸手一把抓住他已經縮回去的手掌,牢牢握住,十指相扣。

      方硯僵硬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鬆開,最後就那麼僵持著回握住了。

      邵萱萱往他邊上站了站,拿披風下擺擋住交握著的手指,心裡甜得像化開了一樣。

      據說人心情好的時候,雪片也似楊花一樣飛舞。這簷外的大雪在邵萱萱看來,就挺像楊花的。

      花未開放,她已先聞到了花香。

     「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邵萱萱晃了晃交握著的手掌,笑嘻嘻地不說話。

      方硯又等了一會,再一次開口道:「真的該去休息了。」

      邵萱萱撇嘴:「你又要走了?」

      方硯搖頭:「今晚不走,我就在外面守著。」

      邵萱萱這才妥協,手卻不肯放開,方硯尷尬至極,一路盡往燈火晦暗處走。

      幸而邵萱萱的披風足夠大,遮掩住了他們牽著的雙手。大火又剛撲滅,眾人都累得不行,哪怕是負責巡邏的侍衛們也沒空把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

      這隱秘的甜蜜讓邵萱萱快樂不已,覺察到對方緊張得掌心頻頻出汗之後,就更加開心了。

      因為之前的刺客事件,冬兒特地給她另外整理了個房間出來。邵萱萱探頭往裡看了一圈,正打算無賴著要求方硯一齊進去呢,身後突然金戈鳴響,手也迅速被放開。

      邵萱萱轉過頭,就見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躍上屋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視野裡。

      冬兒嚇得直發抖,拽著她就往房間裡躲:「來人呀!有刺客!有刺客!」

      邵萱萱遲疑著握緊了那盒銀針,房門外的守衛也增加了不少。

      一直到天亮,也不見方硯回來。

      冬兒驚魂甫定,四處打探秦晅等人的消息,臨近中午,才從暨州太守那問道一點消息——靠著那些火藥,旗雲州的形勢似乎十分有利,就連不時來騷擾的北地叛軍都安穩了很多。

      按邵萱萱的想法,這幾天的刺客,一定是齊王一定是覺察火藥的製作方法流出後派來的。

      暗衛她是指使不動的,不但指使不動,連是不是還有人跟著她都不能確定。那些出去搜尋的普通軍士就更加不靠譜了——他們甚至沒有在白日裡見過方硯的臉。

      一晃又過了數日,掌心的溫度早就冷卻了,連那晚上都像是做夢一般。

      邵萱萱有時候甚至懷疑,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消失的刺客,其實不過也是自己的臆想。

      或許,松林外雪地一別之後,他們壓根就沒有再見面。

      但燒塌掉的屋樑卻又明白提醒著她,方硯確確實實是失蹤了。

      旗雲州的消息反倒越來越多,太子的火藥如何威懾流寇啦,長年鎮守京畿的禁衛在北地如何驍勇了,就連劉獻容帶上上陣的消息都有在民間流傳。

      又過了幾日,太子一行人拔營凱旋的消息也來了。冬兒一早就掰著手指頭在那數,「一、二、三……聶姑娘,太子殿下要回來了呢!」

      邵萱萱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望著對面屋簷上白色的積雪發呆。

      該回來的不回來,不該回來的,倒是又要回來礙眼了。

      她確信秦晅是有留下人監視她的,從她一直身上的毒一直沒有發作就看得出來。她甚至試過刻意在毒發的日子不吃晚飯——空花陽焰發作起來實在太過痛苦,她往往一刻鐘都堅持不到,還是乖乖爬起來將飯菜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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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晅回來那日,正是少有的晴天。

      管家一早就把屋前乃至整條街的積雪都清理了——見過血的軍隊帶著天然的煞氣,旌旗獵獵,連馬匹都彷彿染上了北地的肅殺。

      新年臨近,正是凱旋回朝的大好時機。

      至於那個莫名失蹤的小小暗衛,便如同乾涸的晨露一般叫人忘卻了。

      邵萱萱有些慌亂地看著眾人收拾行囊——張舜見她一直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終於還是沒能忍住:「聶姑娘,你也瞧瞧地方,幫不上忙您也別添亂啊,大夥兒可都趕著回京過年呢。」

      過年,回家……人人臉上都帶著滿足感,眼神裡蓄著喜悅,可是……沒有一個發現嗎?這裡少了一個人啊!

      她的目光茫然地在忙碌的士兵們身上掃過,全都是陌生的面孔。秦晅回來之後,就又跟蕭謹容等人窩進了書房,門外戒備森嚴,別說想進去,連靠近都難。

      邵萱萱在外面徘徊了半天,總算見劉簡從裡面出來。

      她深吸了口氣,追了過去:「劉統領,方硯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劉簡皺著眉頭站定,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自從她幫忙找到火硝之後,已經很久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了。戒備、冷淡、嫌惡……滿滿的都是疏離感。

      邵萱萱怕他不知道,詳細解釋道:「他回來已經有六七天了,七日前有刺客縱火,他追著人出去,就再沒了蹤跡,你們暗衛不都很能打探消息的嗎?他到底……」

     「聶姑娘,」劉簡打斷她,「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早就將性命置之度外,他若有本事,自然能全身而退夠回來,倘若技不如人,那也是命該如此。」

      邵萱萱被他說得懵了,下意識就反駁道:「他是因為我而失蹤的,怎麼就命該如此了!」

     「他便是因你而死了,你又當如何?」

     「我……」

      劉簡轉身便走。

      邵萱萱直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潮汐一樣的無力回落向腳底。

      他要是因為她死了,因為她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8:44

第八十九回  枕戈

      行館走水的事情,秦晅是一早便知道了的。

      甚至邵萱萱跟劉簡求助,想要打聽方硯消息的事,也很快傳到了他耳朵裡。

      他上輩子受夠了目盲被困的苦,這輩子就對信息源尤其看中。

      邵萱萱想問又不敢問,困獸似的在屋子裡打轉,也惹得他深藏心底的那些陰霾和刻薄,影影綽綽地在心頭縈繞。

      邵萱萱這邊還在琢磨,開口問小變態的話,他是不是願意告訴自己呢,卻不知秦晅的念頭早已經轉到「敢真開口就兩個一併宰了」上。

      張舜雖然消息不夠靈通,看臉色的本事還是比邵萱萱強的,一邊伺候著秦晅洗漱了,一邊就悄悄沖邵萱萱眨巴眼睛示警。

      把太子惹不高興了,倒霉的還不是他們這一群伺候人的?

      馬上要回京了,可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

      邵萱萱被他看得心裡慌亂,尋到機會就想往外溜——隔天就要走了,趁著今晚再找一找,等一等也是好的。

      手才碰到門把呢,秦晅就出聲了:「這麼晚了,想去哪兒?」

      邵萱萱尷尬地縮回手:「肚子有點疼……」

     「哦?」秦晅把手裡的毛巾扔回面盆裡,「身上還不乾淨?」

      邵萱萱:「……」我的生理期過去沒過去關你屁事啊!

      不過……邵萱萱警惕起來,目光胡亂游移:「是……是吧。」

      秦晅也不說話,只是一臉嘲弄地踱步過來:「當真如此,你不是在騙我吧?」

     「我騙你這個幹嗎,呵呵。」邵萱萱握緊了門把手,勉強擠出個乾巴巴的笑容來。

      秦晅盯著她,半晌,伸手扣住她胳膊,「張舜,去把劉太醫請來。」
  
      邵萱萱臉色變了:「不用不用,我現在又好了,真的,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俗話說病不諱醫,」秦晅仍舊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手指鐵爪一樣箍在她手臂上,拖著人往內室走,「病炤不除趕緊,那可是要後患無窮的。」

     「可是,」邵萱萱死死地抱住他胳膊,「我真的沒病啊!」

      秦晅冷笑:「幾日不見,便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樣,這還是沒病?」

      邵萱萱給他堵得徹底沒話說了,秦晅一鬆手,就抱頭蹲到了地上。一副準備好挨打受罵的架勢。

      秦晅哭笑不得:「現在才知道怕?起來。」

      邵萱萱抱著腦袋搖頭,傻子才起來,這樣還能減少點受力面積。

      秦晅蹙眉,張舜已經適時的把人都遣下去了,屋裡如今也就剩下他們三個。秦晅便也慢慢地蹲了下來,湊到邵萱萱耳邊,嘀咕道:「孤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儘管慢慢地想,好好的想。哪一天想通了,興許我慈悲,會把他的忌日告訴你。」

      邵萱萱臉都僵住了,手指攥住袖子,一字一句道:「你騙人!」

      秦晅懶得再說什麼,站起身抖了抖衣擺,張舜便趕緊上前給他更衣。

      宮中生活最能鍛煉人,邵萱萱已經很難從張舜身上看到多少個人意志的流露——那個會私下跟他起小矛盾,會賭氣跪在花園裡不動的少年內侍彷彿隨著吳有德的死直接蒸發了。

      他成了個影子,該緊隨在秦晅左右的時候默默跟從,該的隱遁的時候絕不出現。

      就像現在這樣,明明所有的話他也都聽到了,愣是跟木頭人似的,一點兒驚訝或者喜怒都瞧不出來。

      邵萱萱猛地站起來,重複道:「我不相信,你才剛剛回來,怎麼知道……」

     「你以為我不在這裡,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秦晅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愛信不信,要哭喪也得等我聽不到的時候,別給我在這找不痛快。」

     「你……」他要是一口咬定方硯已經死了,或者真拿出點什麼東西來,邵萱萱還會覺得他在騙人,可這樣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卻看得她更加心驚。

      連劉簡也說,方硯命該如此。

      縱然他真的尚在人世,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秦晅了一通火,解了外衫,吁了口氣。他半天聽不到邵萱萱說話,轉過身,卻見她仍舊如剛才那樣站著,眼眶通紅,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落,竟沒一點兒聲息。

      他冷笑一聲,自顧自上床臥倒。

      張舜看了邵萱萱一眼,按著秦晅的習慣將屋裡大部分燈都熄了,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屋裡徹底安靜下來,邵萱萱因為哭泣而有些粘滯的呼吸就顯得尤其明顯。

      她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因為突然而來的黑暗而模糊的視野又逐漸清晰起來了,才慢慢挪動腳步走到門邊,「吱呀」一聲拉開門,走了出去。

      雪停停歇歇,不知何時又在地上鋪了一層銀霜,簷下附近的台階更是結了一層薄冰,踩上去「咯吱」作響。

      邵萱萱渾然不覺,經過一棵桂樹下,樹杈搖曳,落了她一身的雪沫。她甩了甩頭,正要抬手去拍,視線瞥到肩膀,正瞄到一片極薄的紙片,雪片一樣同積雪一起黏在她肩膀上。

      邵萱萱心頭一跳,裝作不經意一樣抖去袍子上的雪,藉著撣去肩上殘雪的動作將紙片攥進了手心。

      一路走出了這個小院的門,才藉著月光看清了紙上的六個蠅頭小字。

      風沙城,伽雲寺。

      這是……邵萱萱握緊了手心,又展開看了一遍,這才將紙片揉成一團,塞進衣襟裡。

      這人的意思,是方硯還活著?

      方硯人在伽雲寺?

      可伽雲寺不是已經燒燬了嗎?

      而且,到底是什麼人,敢在秦晅的屋前給自己傳遞消息?

      明知這紙條來歷不明,疑點重重,「伽雲寺」三個字,還是深深地烙印進了她心底。

      她遲疑地打量被白雪覆蓋的院落,凝著白霜一樣的月輪,黑影重重的馬廄。

      她連馬都不會騎,壓根沒有孤身一人去風沙城的能力。

      她在現代社會學到的那些生存技巧,到了這裡一無是處,菟絲花一樣的軟弱,遇到的又是秦晅這樣強勢而手段殘酷的人,是以除了低頭,還是低頭。

      靠著犧牲自尊換取各種存活的機會,靠著妥協求得呼吸的夾縫。

      她將手探進懷裡,摸到了那盒銀針和匕首,腰間也還懸著那袋飛蝗石。

      這一試,無論成功與否,定然都要惹得秦晅不快的——她現在也看出了他的心思,野貓抓到了老鼠,在不飢餓的情況下,並不會急著要殺死它的。

      他有空花籐蟲,有滔天權勢,只需幾句話,就能叫她一次次心甘情願地低頭認錯。

      邵萱萱活動了下脖子,歪著頭去看月下的院門。

      不試試的話,誰知道是不是能成功呢?

      她深吸了口氣,循著來路重新回到院子裡。

      秦晅門口是肯定有人守著的,但也習慣了這個老是穿著內侍服的「聶姑娘」動不動就被趕出來的情景,如同她剛才出來的時候一樣,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當她是空氣。

      邵萱萱這方面的臉皮早就練厚了,這時又一心想要孤擲一注搏一搏,板著臉就踏上台階,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秦晅似已經睡了。

      邵萱萱藏在袖子裡的手悄悄攥拳又鬆開,一步步挪進內室。

      屋內溫暖如春,熏香縈懷,當真跟外面是兩個天地。

      她遲疑著脫了外衫,蹬掉了靴子,又摸了一下腰際塞著的銀針和匕首,這才掀開帷帳。

      秦晅面朝裡側躺著,烏黑的長披散在枕頭上,叫昏黃的油燈染上了一層包漿般的釉色。

      邵萱萱輕喚了一聲「秦晅」,沒得到回應,光著腳爬上床,床上的熱氣激得哆嗦了好幾下,才強作鎮定地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空花籐他必然是隨身帶著的,既然隨身帶著,想來也只有那麼幾個地方可以藏。床內的暗格,床頭的櫃子……邵萱萱視線亂飄,掃過床頂的雕花時,又在心裡增加了一個目標——床頂上,倒也可以放東西的。

      她不相信增加進去這麼大的動靜秦晅會不知道,只能揣測他是蓄了一肚子的壞水在等著自己自投羅網。

      邵萱萱盯著他腦後勺看了一會兒,手悄悄摸進腰帶裡,攥了根銀針出來。

      秦晅仍舊一動不動,她改口叫了一聲「殿下」,往他身上挨了過去。手指才碰到他肩膀,他突然就一個翻身轉了過來,眼睛仍然閉著,不耐煩道:「做什麼?」

      邵萱萱睜大眼睛瞪著他,整個人都僵直了。

      剛才他的動作太快,躲閃不及,那跟銀針直接就掉到他跟她之間的枕頭上了!

     「我……」邵萱萱嚥了下口水,抬手就撲抱住他,胳膊在枕頭上蹭了好幾下,才把銀針蹭落到被窩裡。

      秦晅總算是睜開了眼睛,眼底卻殊無喜色,只漠然地看著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9:05

第九十回  訣別

     「呵呵呵,」邵萱萱僵硬地笑了兩聲,手還掛在他脖子上,有些徒勞地解釋,「太冷了。」

      出乎她的意料,秦晅竟然真的重新閉上了眼睛,順勢還將手搭在了她腰上。

      那根銀針,就在距他臉頰數厘米的地方躺著。

      邵萱萱咬牙,側臉將銀針咬住,慢慢向著他的頸項靠了過去。

      秦晅一動不動躺著,感受著近在咫尺的少女貓咪一樣挨近,銀針扎破皮膚,最後是柔軟的嘴唇蹭過脖子的觸感。

      這算是他從她那裡得到的,唯一一個小心翼翼到近乎可以用虔誠來形容的擁抱和吻。

      稍縱即逝,還帶著致命的劇毒。

      他睜開了眼睛,邵萱萱因為習慣性的恐懼往後退了很遠。

      方硯說這毒能瞬間發作,麻痺全身,叫人連舌頭都動不了。

      秦晅卻仍然自如地移動著眼珠子,身體其他部位倒是沒有動靜。邵萱萱急匆匆望了外面一眼,將腰帶裡藏著的銀針又在他手上、腳上紮了好幾針,爬起來在她自己觀察過的幾個地方搜尋起來。

      籐蟲顯然並不在這些地方。

      她把那些小瓶子塞了一衣兜,重新回到床邊:「你把籐蟲放在哪裡了?這毒藥性極強,晚了就是解藥也救不了你!」

      秦晅盯著她看了半天,緩慢地朝著外面挪了挪眼珠子。

      外面?

      籐蟲居然是……放養的?

      邵萱萱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合理了,走到窗戶邊,捅破窗戶紙望外瞧了瞧——之前她並不曾注意過對面的屋簷,這時被提醒了,再看過去,就留意到被積雪覆蓋著的瓦楞間那點紅潤的顏色。

      那條老籐蟲像是苔蘚植物一樣,安安靜靜地趴在瓦片堆裡。

      邵萱萱又瞥了他一眼,尋了大小趁手的盒子,推開窗出去。在她開窗的瞬間,一個人影從床榻內側的帳幔間垂落下來,聲音輕若蚊吶:「殿下。」

      秦晅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輕聲道:「無妨。」

      須臾間,邵萱萱已經奔到簷下了——趁著門外的侍衛都還沒反應過來,她直接就抬手擲了只飛爪上去,正好勾住籐蟲,稍一使力,便將其勾了下來。

      那蟲子似乎是冬眠了,身上的草葉仍然密密麻麻的,身體卻一動不動。物似主人,跟屋裡躺得秦晅一副模樣。

      邵萱萱將籐蟲裝進盒子裡,身體接觸到盒子的瞬間,它懶洋洋地睜了下眼睛,然後又懶洋洋地閉上了。

      邵萱萱心裡疑惑,正想再檢查一遍,已經有侍衛按耐不住,過來問了:「聶姑娘,這是什麼?」

      邵萱萱迅速蓋緊蓋子:「沒什麼,太子殿下養的一個小東西跑出來了。」

      一聽說是太子的東西,那侍衛就閉嘴了。

      邵萱萱強作鎮定地站起身,抱著盒子開門回屋。

      她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譬如秦晅就埋伏在門後,譬如被暗衛包圍……但這解藥,也不是這麼好找的,總還是有點籌碼的。

      太子仍舊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甚至連動作都沒換過。

      邵萱萱隱約覺得不對,但如今已然騎虎難下。

      倒是秦晅先開口了:「你又不知道煉製陽焰草的辦法,縱然拿到了它,又有什麼用?」

      邵萱萱嚇了一跳,隨即恍然,抿唇道:「你果然有解藥。」

      秦晅扯了扯嘴角:「我派出去的人,我給的藥,我不備解藥,難道等死?」邵萱萱四下掃了一圈,試圖找出隱遁在暗處的人:「那怎麼阻止我,看我小丑一樣的折騰很好玩嗎?」

      秦晅掀被坐了起來,滿不在乎地抬手將脖子上、腿上、胳膊上的銀針拔掉,正想要出言譏諷,臉色驀然變了。

      手指碰觸過的地方涼得有些過分,像被寒冰凍傷了一般。

      一直沒出聲地小艾也落到了邵萱萱身後,一腳將人撂倒制住。

      邵萱萱趴在地上,到底沒忍住得意的表情,勉力抬頭去看秦晅。秦晅視線在那幾根銀針的針屁股上走了一圈,臉色難看地問:「你在上面抹了什麼?」

      邵萱萱緊閉著嘴巴不吭聲,眼神雪亮。

      這是她唯一一次的勝利了,從被吳有德下毒的時候她就開始幻想了,有沒有那麼一種毒,不能夠徹底把人殺死,又不像空花陽焰這樣的霸道。

      或者要求再具體一點,如同武俠片裡的蠱蟲一樣,寄存在身上,不但能害人,還能因為與被下毒者同生共死而不被報復。

      她在京城的藥鋪裡找過,沒有。

      在秦晅那些藏藥瓶的小格子裡搜尋過,也不曾有什麼發現。

      甚至在瓷安寺、在呈歧雪山上、在風沙城……邵萱萱能感受提前放入體內的小小的蟲子甦醒了過來,在血管裡爬行,想必秦晅也是一樣的。

      這一次,確確實實要多謝他刻意放水——她本來,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按她的原計劃,沒準要出賣下色相,挑個更加曖昧的時間去做。

      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大家總喜歡嘮叨一句「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她準備了那麼久,雖然沒有一擊必殺,結果倒也並不十分的壞。

      秦晅發怒時雖然會打人,也並不是不顧三七二十一,上來就動粗的。他把情緒擺在臉上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像蛇,陰鷙、冷血,冷不丁就把毒液注入人血液裡。

      被這雙冷靜得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邵萱萱要一直維持著剛才那個挑釁的笑容才不至於徹底敗下陣來。

      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可怕。

      最壞的打算,就是她被殺死——她有足夠的把握相信他也活不了。

      最好的結果,就是搶到一次談判的機會。秦晅當然是不可信的,可是身上蟲子卻能夠叫他屈服。

      對,他這樣偏激的性格,也可能並不願意像她這樣低頭的。

      一切又回到起點,她被殺死,他也一樣不得安寧。

      那蟲子似乎爬進胸腔裡了,又或者在多如牛毛的血管裡迷路了,跌跌撞撞,疼得她臉上的表情都要裂了。

      秦晅留意到了她的痛苦,臉上的表情終於開始崩塌:「你到底在銀針上抹了什麼?」

      邵萱萱往後靠在牆壁上:「就是一些吸引蠱蟲的草汁啊,你這麼厲害,要是有毒,不早就被你發現了?」說完,她忍不住又炫耀了一下:「蟲子可不是今天下的,你想掐我那天就放進你衣服裡了,我可不知道它們是怎麼爬血管裡去的。」

      她自己體內的是母蠱,秦晅身體裡的那些卻是子蠱。

      母死子亡,死掉的蠱蟲是會在身體裡的腐爛的,那些腐蝕性液體足夠把內臟爛出好幾個洞來。

      這些草汁,便如潘多拉魔盒的鑰匙一般,一朝打開,再不能關緊。

      身體裡養條蠱蟲雖然可怕,卻總好過一直被他的空花陽焰控制。

      小艾一直冷靜地在一邊站著,刀刃出鞘,只要秦晅肯下命令,幾秒鐘之內就能叫邵萱萱人頭落地。

      秦晅選擇了忍耐,甚至還認真地聽邵萱萱講起了條件。

     「你不是說合作嘛,我現在願意了,」邵萱萱似乎把積壓多月的勇氣都用在了這裡,「你當皇帝,我做皇后,完全沒問題。」

     「不過,你得幫我把方硯找回來。別人我不放心,他得跟在我身旁保護我。」

      她這句「放心」說的小艾臉色都變了,幾乎不敢去看秦晅的臉色。

      邵萱萱卻毫不顧忌地催促:「你答不答應?」

      秦晅冷笑:「你到底是為了自己動手,還是為了他?」

     「不能都是?」邵萱萱熬過那一波痛苦,膽子又大了一些,「我又不像你那麼聰明。」

      秦晅面上沒什麼表情,手卻一直緊攥著,想必也不好受,思忖半晌道:「那萬一,他是真回不來了呢?」

      邵萱萱看著他不說話。

     「生死天命,誰也做不主,我可沒要他去追什麼刺客——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邵萱萱被這一擊擊中,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秦晅接著道:「合作確實需要誠意,如今你我都有把柄在手裡,也算兩不相欠了。」

      邵萱萱強忍著不安點了點頭,這便算是談妥了。

      秦晅動了動胳膊,將那幾枚銀針掃落在地上,喚小艾上前扶他。

      小艾不疑有他,收了兵刃上前。邵萱萱也鬆了口氣,剛把裝空花籐的盒子放到空桌上,床側驀然傳來一聲悶哼。

     她訝異地轉過身,就見秦晅將匕首自小艾頸項處挪開,隨手一推,滿是鮮血的屍體就重重地躺倒在地上。

     「你——」邵萱萱完全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簡直像第一次看到倉鼠撕咬爭鬥一般。

      秦晅冷靜地將匕首扔到地上:「他知道的太多了。」

      知道的太多了,這話她在影視劇裡聽到過無數次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來得震撼和深刻。

      因為知道的太多了,就直接捅死活生生的人!

     「來人,去把張舜叫來。」

      張舜當晚不輪值,半夜被召喚,以為是邵萱萱又鬧脾氣「恃寵而驕」了,衣服都沒穿整理就狂奔過來。

      看到小艾的屍體,反倒冷靜下來,準備了新的客房,找了人來處理屍體,再按秦晅的意思,把劉簡給請過來了。

      劉簡是先瞧過了小艾的屍體再過來的,對秦晅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偶爾看向邵萱萱的眼神,卻刀子一樣的鋒利。

      秦晅似乎也沒有解釋一下自己行為的意思,只是問起方硯的事情。

      劉簡對邵萱萱的印象更壞,之前研製火藥帶來的那點好感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了。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這種事情殿下交給我們去辦就好了,何必非要親自跑一趟?」

      秦晅還沒開口,邵萱萱先打斷了他:「不行,他一定要去!」

      毒蛇要是藏匿在暗處,比盤在胳膊上還可怕。

      劉簡看也不看她,只向秦晅勸諫:「殿下!」

      秦晅擺手:「我意已決,不必再勸了。你再挑幾個人,叫劉三的人做外應,不論生死,總是要找一找的。」

      說完,趁著邵萱萱轉開視線的瞬間,露出個不明所以的笑容。

      與虎謀皮,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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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萱萱有些麻木的坐在馬上,背脊緊靠著的,就是剛剛把手上的鮮血清洗乾淨的秦晅。

      劉簡和小多等人的馬匹都有些分散,隱隱在兩翼護衛。

      雪夜騎馬,漫漫荒原上只有清脆的馬蹄聲得得作響。

      一行人將一路上可能的地方都搜了個遍,最後還是不得不篤定地推測,方硯應該確實是被抓了。

      若是脫身了,無論如何應該能得到消息的。

      邵萱萱抓著韁繩,凍得胳膊都快僵硬了,偶爾碰到袖子內袋裡的那把匕首,直覺冰涼徹骨。

      她想起舉弓冷冷凝視著自己的齊王,想起溫柔地擁抱自己的俞嫣初,想起在人群中拽住自己手掌的方硯……

      雪地上的白光都彷彿化作了銀刃,鋒利無比。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向著身後的秦晅開口道:「我之前,拿到了張字條。」

      秦晅「嗯?」了一聲,又聽她道:「那字條就在院子裡,說方硯是在風沙城。」

      風沙城?

      秦晅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字條拿來我看看。」

      邵萱萱遲疑著沒有動,秦晅又催促了一聲,她才將字條拿出來。秦晅只看了一眼,便還回到她手裡,飛快地瞥了跟在劉簡身後的小多一眼,揮鞭道:「去風沙城。」

      劉簡怔了怔,餘光瞥了小多一眼,也跟了上去。

      小多鬆了口氣,不遠不近地跟在隊伍中段,心道,總算還是有點希望的。

      暨州到風沙城便是一刻不停地趕路,也需好幾個時辰。那幾尊臥倒在地的佛像出現在眼前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秦晅提韁勒馬,兀自跳下馬背。

      邵萱萱沒好意思喊他幫忙,姿勢狼狽地從側便滑了下去,落地時一個趔趄,幾乎跌倒。

     「伽雲寺早就被燒掉了,哪裡來的人?」秦晅四下打量了一圈,劉簡也一臉不解。

      邵萱萱拍去膝蓋上、胳膊上的積雪,也望著茫茫的雪原發呆。

      被騙了?

      還是……

      隊伍中的一人突然開口道:「殿下您看,這裡有方硯留下的記號!」

      眾人迅速圍了上去,劉簡沉吟道:「這記號——伽雲寺有兩座?」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邵萱萱。

      秦晅卻知道邵萱萱底細的,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如此,就要勞煩襄寧帶路了。」邵萱萱無奈,只得坦誠道:「我也不知道,那個——」她指了指記號,「他既然留下一個,必定還有另一個。」

      眾人在寺廟殘桓上四處搜羅,果然找到了另外的記號。

      這樣一路循著記號往前,方硯竟然是往鹽鹼湖方向去的。劉簡的眉頭越蹙越緊,臨到了湖邊,猛然停步:「殿下,這一個記號,是假的。」

      秦晅「哦」了一聲,劉簡道:「我們應當在剛才的地方轉彎——方硯恐怕當真……」記號都被篡改了,行跡肯定是被發現了。

      那個被篡改的記號其實已經被積雪覆蓋,不過是一塊巴掌大的岩石上畫了交叉的幾根線條。

      岩石被重新擺放,線條方向自然也更改了。

      劉簡將石頭拿起來打量半天,按著原來的印跡放回去,線條赫然指向不遠處的小山坡。

      山坡上白雪皚皚,只幾棵枯萎的樹幹孤零零立著。

      劉簡幾個起落就躍上坡頂,站了片刻,逕直往山坡的另一側奔去。

      邵萱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跑著就要往前去,被秦晅一把拉住。「再等一等。」

      果然,不片刻後,山坡後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緩坡上的積雪震了幾震,滑落了不少。但因為坡度平緩,並沒有形成雪崩。

      邵萱萱摀住了嘴巴,其他人卻都安靜地跟在秦晅身後,一點沒有上去查看的意思。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零星又響過幾聲爆炸之後,劉簡才再一次出現在坡頂。他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只衣服和帽子有些凌亂:「找到他了,四周圍全埋了炸藥!」

      邵萱萱掙開秦晅的手,踏著齊膝蓋的雪往上攀爬。

      秦晅冷眼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跟上去。

      劉簡那句「四周圍全埋了炸藥」,形容的實在太過輕巧。

      山坡之側的積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帶著砂礫的荒瘠土地。方硯的屍體就在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藥的影響,屍體顯然被獸類破壞過,但大半身體都浸泡在已經凝固的血泊中,炸藥又把積雪融化了不少,一時也分辨不清楚。

      那張熟悉的臉龐卻還是完整的,凍得發青,落了些灰燼,眼睛緊閉著,眉頭蹙緊,神情倒是有些解脫了的意思。

      不遠處有幾頭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著不肯離去,有大膽的甚至還發出挑釁的嚎叫聲。

      損毀屍體方硯屍體的罪魁禍首,想來便是他們了。

      風聲凜冽,雪地上的人卻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別開臉,抬腿想著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還真不曾見過她有這樣利落的身手,下盤雖然虛浮,手上的銀光卻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頭公狼哀嚎著倒下,抽搐幾下便不再掙扎了。

      剩餘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幾顆小小的黑點。邵萱萱卻猛地彎下腰,控制不住地乾嘔起來。

      天地浩蕩,雪原上的朝陽正在升起,風吹過臉頰甚至還帶來鹽鹼湖附近鹹濕的空氣。

      她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天地都在旋轉,白色雲彩墜落到地上,焦黑岩石在藍色蒼穹中顫動,遠處的狼嚎聲淒厲而刺耳……

      這樣的訣別,不如不見,不如永遠都不知道真相。

      那殘屍就在幾步開外,她卻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9:17

第九十一回  生者

      邵萱萱發了小半個月燒,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間只覺得車輪粼粼,馬嘶人沸,猶似夢中趕路,卻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瑯嬛仙境,還是地獄火海。

      偶爾睜開眼睛,見身側坐著的人影挨得那麼近,安靜又溫柔的輪廓,抬頭卻又看見那只裝骨灰的深色木盒。

      夢裡見不到人,醒來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護……那另一座伽雲寺並不見蹤影,看留下的火藥痕跡,該是北地的叛軍。

      可是是誰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經死了,沒有了,再見不到了。

      她疲憊得又閉上了眼睛,然後聽到一個聲音說,「還睡?都到家了。」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睜開眼睛,她在這個世界居然還有家?

      秦晅的臉近在咫尺,從他的肩膀看過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宮制式統一的宮燈。

      呵,這裡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闔上了眼皮,這種「家」,也只有秦晅這樣的人會喜歡。

     「你要真這麼不甘心,就想辦法給他報仇,光在這兒裝死給誰看?」秦晅的聲音冷冰冰的,還帶著北地凜冽的寒氣。

      邵萱萱把臉轉向內側,隨即整個人被拎了起來——車簾掀開,冬日稀薄的陽光和凜冽的寒風一股腦撲過來,她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畏縮地往秦晅懷裡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見剛剛還挨著的人緩慢地跟自己拉開距離,彎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懷裡。

      秦晅沒說話,抿了抿嘴唇,下了車。

      一國儲君凱旋歸來,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應付的。

      邵萱萱由張舜領著回了寢殿,錦帳銀燈依舊,邵萱萱卻覺得冷得可怕。綠葛仔細地檢查了地龍和暖爐,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見,只低頭認真地擦拭著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漬。

      落雪聲簌簌,彷彿一直滴穿屋頂,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發麻。

      擦完了盒子,又覺得它放在這裡是不妥當的。

      這是秦晅就寢的地方,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著盒子,一言不發地盯著地上的折枝團花地毯。

      不能得過且過了,他都已經死了,怎麼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這個奇異地想法激得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他都已經死了,哪裡還怕什麼委屈呢?

      綠葛帶著小侍女端著熱水、布巾進來,就見邵萱萱盤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狀似瘋癲。

      她嚇了一跳,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張舜商量。

      邵萱萱這一路是昏睡著過來的,倒沒多少不正常。張舜聽完後皺了皺,親自到門後偷覷。

      他還記得初見這女孩的模樣,滿頭烏髮沾著血,被吳有德橫抱著出來,模樣雖然淒慘,眼睛裡的懼怕卻還滿是活躍躍的生氣。

      而如今,隔著門縫望去,直覺那枯坐的側影也沾染了宮廷裡的陳腐死氣,正一點點沉積發酵。

      經過生死離別之後的人,到底是不一樣了。

      張舜自己也才二十歲不到,雖然藉著吳有德失勢的機會一步登高,畢竟還年輕,還不夠冷漠。看到那單薄的影子猶如看到當年初入宮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個在皇宮裡混的人,不是槍林箭雨淋過來的?

      在太子身邊待到今日,還天真如斯,總算也叫你吃到了苦頭!

      他無不刻薄地想著,最後也只遣退了綠葛,學著吳有德當年的樣子背著手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隻又一隻勻稱的腳印。

      那人影彎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樣,活脫脫似一個年邁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宮回來時,邵萱萱已經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沒把方硯的骨灰留在寢殿裡。

      張舜看出他疑慮,小聲道:「聶姑娘上榻安寢前,命奴婢給搬出去了,在耳房放著呢,還供了香燭。」

      秦晅「嗯」了一聲,張舜往裡瞥了一眼,又輕聲加了句:「也沒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來後還吃了小半碗粥。」

      秦晅蹙了下眉頭,看向帳幔遮掩著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沒有像以前那樣抗拒地一直躺到最裡面伸直了胳膊都撈不到,也不像膽子大如天的時候故意橫著睡或者倒過去把腳架在枕頭上,就那麼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裡一點,蓋著被子,露著一截烏黑的秀髮。

      秦晅這麼挑剔的人,也沒瞧出什麼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後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進而將人摟進懷裡,她也完全沒有反抗。

      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溫熱柔軟的軀體,平穩綿長的呼吸,無一不是她睡熟的證據。

      剛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居然就睡得這麼安心了?

      秦晅盯著她的腦後勺冷笑,說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對方硯好,他沒辦法不介懷、不嫉妒;她對方硯涼薄,他又愈加覺得刺痛——對方硯都如此,對自己……還能指望嗎?

      他始終堅定地認為,邵萱萱這樣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卻最難馴服,越是知道不能夠,越是忍不住要去想。憑什麼方硯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試著像方硯那樣,把一顆心……秦晅鬆開手,翻了個身,迅速打斷了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自己這一顆心,早就涼透了,寧可泡到雪水裡凍著,也不屑隨便塞給什麼人。

      邵萱萱這樣的膽小鬼、寡情人,還遠遠夠不上資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來了,依舊如以前一樣,幫著穿衣、伺候吃飯,只是不再穿內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兩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樣不順眼,如今這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樣子,卻更叫他反感。

      最噁心不過的就是她明明風寒也好了,每晚卻還能睡得那麼踏實。

      這種噁心感甚至讓他失去了對她身體的興趣,連碰到一個手指頭都跟沾染了什麼髒東西一樣難受。

     「孤瞧見你就煩心,以後就滾去耳房跟你的方硯一起住吧。」秦晅說這話時,正值除夕前夜,儲宮裡紅燈纍纍,廊下、簷下俱是一片喜氣。

      邵萱萱應了一聲,又問:「我們分房睡,不是容易傳出去話柄?」

     「傳出去又如何?孤還真怕了他們?」

     「那你要我和你合作的價值和意義在哪裡?」邵萱萱聳了聳肩,放下筷子,「我不是真正的聶襄寧,除了這個身份一無是處。你以前要我陪著你,不是為了引聶如壁出來,就是想讓他的舊部對你有所忌憚吧?又或者,想離間聶如壁和你小叔叔的關係?我這個人不大聰明,想了很久,也就想到這幾個可能性,不過總也沒見你真用過……我也沒多少本事,不過既然說了合作,肯定也會盡力的。我們以前的世界,也很有些不錯的東西和技術——我肯定是做不到樣樣精通的,但總也能試著跟你解釋解釋,提供點思路,幫點類似於這次造火藥找火硝的小忙什麼的……你現在突然這麼說,是不要我當你的『新寵』了,想到別的辦法了?」

      秦晅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就回了她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情緒的一瞥,放下筷子起身就走了。

      他們的步調似乎從來都沒有一致過,她突然,就入戲了。

      一夜之間,從個滿腦子稻草的草包笨蛋,變成了一個滿腦子稚拙謀略的草包笨蛋。

      笨蛋當然是不怎麼能揣摩人心的,聽一是一,說到做到。

      當晚,邵萱萱果然就沒再過來。

      秦晅睡到半夜氣不順,翻身起來,掌了燈走到耳房,果然又聽到那熟悉而規律的清淺呼吸聲。

      方硯的骨灰盒就擺在床榻不遠處,她背向著門,一點負擔沒有地熟睡著。

      秦晅加重了腳步,仍舊沒能將她吵醒,他乾脆抬手在盒子上輕拍了好幾下,呼吸聲如常起伏。

      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看著是只乖兔子,實際上做的事情,卻足以叫人齒冷心寒!

      他上前掀了被子,露出她穿著單薄褻衣的身體,下狠勁在她腰上拍了兩下,居然還是沒能把人叫醒。

      難道……秦晅終於隱約覺得不對了,一把將人翻過來,她果然還在沉睡。

      床頭擱著她的一些零碎物品,用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小布兜裝著。秦晅拿起來翻了翻,找到一盒銀針,一支短匕首,一些零碎的銀子,兩支藥瓶,一隻裝過火藥的皮袋子……

      秦晅拿起藥瓶,掀開蓋子嗅了嗅。

      一支裝得是他所熟悉的毒針,另一支……

      他盯著床上熟睡的少女,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原來,她竟然已經要靠吃這種東西入睡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9:28

第九十二回  錯覺

      除夕將至,整個儲宮都被好好拾掇了一番。

      該打掃的都打掃了,該換新的也都換過了——邵萱萱感冒還沒全好,懶洋洋地在屋子裡窩了大半天,一直到中午才跟夢遊似的出去轉了一圈。

      秦晅一早出去,一直到午膳時候才回來。

      邵萱萱老老實實等他入座了,才挨著邊角坐了。

      她還是更喜歡人多時候那種分桌分食的規矩,人和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感,更加有利於關係的長期維持。

      俗話說遠香近臭,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們現在算是合作關係,按現代社會來說就是商業夥伴,總不能一直處得那麼糟糕,她還有不少事情得仰仗他幫忙……

      秦晅夾了幾筷子冬筍,見她一直埋頭扒飯,米飯卻沒少下去多少,向張舜使了個眼色。

      張舜識趣地退了出去,順便把邊上伺候著的幾個宮人也帶了下去。

     「有話就說。」

      邵萱萱放下筷子,輕咳了一聲——這幾天話說的少,似乎連喉嚨都要乾涸了。

     「我想問問,那天在風沙城找到的那些東西,查得怎麼樣了?」

      風沙城找到的,自然就是火藥遺留下來的殘留物。

      秦晅扯了扯嘴角:「你不是都看到了,何必再來問我?試問,全天下除了他,誰還有這等本事?」

      邵萱萱抿了下嘴唇,點頭,又一次拿起筷子。

     「一會兒陪我去趟椒房宮,幫我多哄哄母后,她若是留你住下,你便住下。」秦晅頓了頓,又道,「順道幫我拿件東西。」

      邵萱萱瞥了他一眼,仍舊只是點頭。

      秦晅臉色卻殊無喜色,又夾了一筷子拌了雞絲的莧菜,皺眉瞧了一會,將紅色的莧菜葉全都挑了出來,夾進邵萱萱碗裡。

      邵萱萱:「……」

     「孤不愛吃。」

      邵萱萱「哦」了一聲,筷子在飯碗裡拌了兩下,連飯帶菜一起吞了下去。

      秦晅不由有點失望,以前的邵萱萱要是根燈芯,現在就跟梳妝台上的銅鏡似的。燈芯好歹自己會發光,不時還爆個燈花,銅鏡則只會映照自己的表情,要是沒了光亮,連唯一的那點功能都沒有了。

      秦晅覺得邵萱萱現在就跟面無神的鏡子似的,眼睛倒映著桌上的飯菜。偶爾抬頭,便映照出太子秦晅的臉,神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裡。

      用完膳,秦晅便吩咐張舜準備步輦,要往椒房宮而去。邵萱萱知道自己可能要留宿,洗完手就回了耳房,那些暗器、毒針是不好隨身帶了的,但是那瓶助眠藥肯定得捎上。

      她在袋子裡翻了一遍,竟然沒有找到,再爬到床上把被褥也翻檢了,還是沒有。

     「這藥不能再吃了,」秦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去的是皇后寢宮,又不是澡堂,真那麼睡死過去,夢裡給人殺了都不知道。」

      邵萱萱愣住,半晌,才爬下床,有些無意識地撣了撣衣服。

      不能吃,不能吃——

     「那先把藥還給我。」她不甘心道,「我晚上不吃就是了。」

     「以後也不許吃了,」秦晅轉身往外走去,「本來就傻,再吃下去只會越來越傻。」

      邵萱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一腳踢在身旁的椅子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秦晅腳步不停,連頭也沒回一下。

      外頭大雪還沒停,去椒房宮的路倒是叫內侍們清掃出來了,道旁白雪皚皚,零星還能看到一點兒結霜的柿子。

      邵萱萱抱著暖爐,整張臉都陷在了柔軟的皮毛裡面:「黃色的招魂幡?皇后寢宮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秦晅看了她一眼,不耐煩道:「我又沒有說有,只讓你四處瞧瞧,看看有沒有。」

      邵萱萱點頭,把臉重新埋進毛領子裡,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難道,她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秦晅掂了顆蜜餞,塞進她嘴裡:「不會說話就少說。」

      邵萱萱咀嚼了兩下,又兩下,「那齊王那裡呢,總是要……」

     「你不是說火藥還能裝進鐵筒裡,發揮更大的威力嗎?」秦晅打斷她,「他仰仗的不過是那些火藥和北地那批悍民,等咱們有了更好的火器,自然就不怕了。」

      邵萱萱沒應腔,要是以前,她肯定就被說服了,但是現在……她也算知道了,江山還沒交到他手裡,齊王規規矩矩待在京城裡,那是潛在競爭者,如今反了,最該煩惱的反而應該是老皇帝才對。

      既然不該他來煩惱,按他的個性,還肯為區區一個方硯多生事端?

      邵萱萱是不大相信的,「就是沒有火器,你也不曾怕過他吧。」

      秦晅再一次看向她,邵萱萱接著道:「你不肯對付他,想讓老皇帝自己發愁,別以為我不知道。」

      秦晅笑了一下,抬手狠揉了她腦袋一下:「殺人未必要用刀,用刀也未必就要自己親自出馬,你又何必急在一時?」

      邵萱萱偏頭避開,嘴唇抿得發白。

      秦晅按住她肩膀:「你我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蚱蜢,我若是哄你,你隨便找把刀子在脖子上一割,你死了,我不也一樣活不成了?」

      邵萱萱瞪他:「你以為我真不敢?」

      秦晅看著那雙映著自己臉龐的漆黑眸子,稍微往前探了探身,吻住她沒什麼血色的唇瓣。

      邵萱萱愣了一下,往後挪了挪,沒能躲開,觸碰到他舌尖的牙齒剛要闔上,對上他銳利得有些灼熱的視線,驀然就頓住了。

      這個吻熱切的有些過份,唇舌交纏間,邵萱萱不由自主就想起方硯沉寂的側臉……

      據說愛情和噴嚏一樣,是掩藏不住的——他這樣的反應……邵萱萱眨巴了下眼睛,再睜開,卻又覺得近在咫尺的眼睛實在太過深邃,悠長甬道一樣望不到頭。

      錯覺吧,小變態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感情。

      在這裡,愛情除了增加煩惱,也就是多一個可以被攻擊被利用被輕視的把柄而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9:39

第九十三回  皇后

      下輦的時候,邵萱萱總覺得張舜在悄悄拿餘光看她的嘴角。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一定是被咬破了。

      但她心裡存了點別的主意,就不是很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

      她是用心愛上過人的,也被人認真地愛過,自然知道「先愛上的才是輸家的道理」。

      她當然是不愛秦晅的,但是秦晅可能喜歡自己這件事情,真是天大的喜事。

      邵萱萱腳踩在地磚上,視線凝固在他深色的袍擺上,剛才還因為這種猜測而加快的心跳逐漸趨於平靜。

      秦晅自顧自往前走去,皇后早早地迎了出來,拉著他唸唸叨叨地說話。

      見到邵萱萱,也是一番熱情詢問——邵萱萱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邁步踏進溫暖的殿內。

      身上的寒氣與熱氣一沖撞,邵萱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皇后吩咐道:「讓廚下弄些驅寒的湯水。」

      邵萱萱便衝她笑笑,皇后心疼地摸了摸她臉:「瘦了一圈」,回手又拍在已經落座的秦晅手背上,「你也是,瞧瞧臉,肉都沒有了。」

      邵萱萱想起被秦晅敲得粉碎的那些骨殖,心道,他確實是「瘦」得連肉都沒有了。

      椒房宮裡是備著小廚房的,沒多久就送了熱氣騰騰的暖湯上來。邵萱萱捧著小碗,一口一口吃著,秦晅和皇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個下午便這麼過去了。

      用過晚膳,皇后果然要邵萱萱留宿。

      邵萱萱欣然答應了,趁著皇后不留意,卻掀了毛氈,探頭往外望去。張舜躬著身在前頭走著,輦上的擋板和簾子都落了下來,把人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過不多久,就消失在轉角處。

      居然不回頭!

      她瞥了瞥嘴,有些失望地放下毛氈,一轉身,就見皇后身邊的兩個宮人笑盈盈地在她身後站著。

      邵萱萱摸著鼻子站起來,宮人們「噗嗤」笑出聲。

      算了,被誤會是花癡,總好過被當成奸細。

      邵萱萱記得這個時辰是皇后抄經的時間了,想著機不可失,便打算四下轉轉,完成一下秦晅交代的任務。

      招魂幡,要是真做了這種東西,一般是放哪兒呢?

      那兩個宮人卻拉著她不放:「聶姑娘,皇后娘娘請您過去呢。」

      請我過去?!我不喜歡抄經啊——

      邵萱萱哀歎,心道去抄經堂也行,看這些古人封建迷信和宗教也沒分那麼清楚,沒準就藏那個屋呢。

      那兩個宮人卻沒把她往抄經堂帶的意思,左拐右拐,逕直進了寢房。

      寢房內絲竹飄颻,皇后只穿著寬大的褻衣,已然面目沉靜地坐在充作瑜伽墊的毯子上。

      邵萱萱:「……」

      原來留宿是這個意思啊——

      邵萱萱解了腰帶了,踢掉鞋子,也跟著坐到毯子上。

      宮人按著之前的習慣,拿起準備好的箋紙,慢慢地念了起來:「你的面前是大片大片的雪原,不知道從哪裡,傳來梅花的香氣,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雪原,花香,紅梅,紅色……血跡,屍體!

      邵萱萱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氣,對面的皇后還閉著眼睛,一臉的嫻靜,彷彿真的在雪地上尋梅覓香。

      宮人的聲音登時就停住了,皇后也詫異地睜開眼睛:「襄寧,怎麼了?哎呀,臉上都是汗!」

      邵萱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你瞧瞧我,都忘了你還受著風寒呢,」皇后扶著宮人的手站起來,又來攙扶她,「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邵萱萱在心裡鬆了口氣,上了榻,人明明疲憊到了極點,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方硯沒有了生氣的臉。

      蒼白、沉默,鞭子一般無聲地責問著她。

      床頭的燭台沒有熄滅,她挨著床頭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爬了起來。這樣的寂靜,幾乎要把人逼瘋。

      深夜裡,即便是窗戶被推開的聲音也大的驚人,她停頓了一會兒,才完全將窗子打開,目之所及,都是白色的積雪。

      冬夜的寒風夾雜著雪片刮到臉上,冷得發痛,心裡沉甸甸的負罪感卻被稀釋了一些。

      對不起,再給我一些時間,再給我一些時間吧。

      她在心裡反覆念叨著,假如他還活著,一定不會這樣苛責自己的——可他已然死了。

      邵萱萱把頭靠在窗欞上,覺得整個人都清醒了一些,才攀著窗台爬了出去。

      屋裡還亮著燈,她也不敢走遠,就挨著牆坐下來,裹緊身上的衣服,抬頭望著頭頂的夜空。

      她沒想到雪天還能看到星星,那麼大的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星星卻仍然自顧自地明亮著。

      邵萱萱把臉埋進膝蓋裡,很快又重新仰起臉來。

      那樣太黑了,太溫暖了。

      她搓了搓手,站起來,重新從窗台進去,開了門,裝作要上廁所的樣子,從宮人面前經過。

      夜裡的椒房宮安靜得能聽到鋼針落地的聲音,邵萱萱趁人不察,從摸進了抄經堂。

      她早在白天就觀察過了,這裡唯一能藏東西的地方,大約就是靠牆的兩個櫃子,還有佛像下的底座了。

      櫃子被鎖著,她蹲下來,拔了頭上的簪子,按照秦晅教導的辦法,試探著去戳鎖頭。

      一下、兩下、三下……鎖被打開,兩隻櫃子裡都存滿了柔軟的宣紙,厚厚的好幾大疊。

      底座下也空空如也,屋裡沒亮燈,外面照進來的那點光線實在太暗。

      出了抄經堂,皇后下榻的屋子邵萱萱是不敢進去的,又去其他幾個房間轉了一圈,實在沒什麼線索,正磨蹭著往回走呢,便見綵衣翻動,一個三十出頭的宮裝婦人走了出來——這人她倒是認得的,算是皇后身邊的一號女官,喚作錦如。

      錦如見了她,便笑道:「聶姑娘,娘娘喚你呢。」

      邵萱萱愣住,「皇后娘娘?她還……沒睡?」

      錦如輕聲點頭道:「娘娘近來總是睡不踏實,方才聽得外面有人走動,得知是姑娘起夜,便喚奴婢來請姑娘。」

      邵萱萱「哦」了一聲,心道「方纔」是哪個「方纔」,別是發現我進抄經堂,要來審問了吧。

      她瞬間就想一些宮廷劇裡的陰暗手段,一邊跟上一邊把剛才撬鎖的簪子握在了右手掌心——可惜大部分髮飾都已經摘掉了,要不然,怎麼也能拚個魚死網破了吧。

      寢房內孤零零地點著幾盞燈,皇后披著衣服,臉色疲倦地靠在床邊。

      邵萱萱跟著錦如走到床前,攥緊了手心,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您怎麼了?」皇后笑了笑,抬手握住她微涼的左手,邵萱萱吃了一驚,立時就把右手鬆了鬆,讓簪子落進袖子裡。

      皇后似乎渾然不覺,慢條斯理道:「我倒是要問你怎麼了,才來我這裡便不肯好好睡覺,大晚上的,就穿這麼點衣服,便四處亂跑。明日皇兒心疼了,來責問我這個當娘的,我可怎麼賠得起?」

      她這話說得又貼心又貼肉,當真似是普通人家的慈祥長輩在勸導小輩,邵萱萱卻聽得眼皮直跳。

      她來這裡也不止一兩天了,多少也摸到這皇宮的一點兒門道,溫柔的話,好看的臉,都是不靠譜的。

      她作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聲音細細地認錯。皇后親手將她攙了起來:「太子大了,是要有人陪著他,你是他自己選的人,總是不會錯的——本宮疼他,自然也就疼你,你們可不要叫我這一番心血白費了才好。」

      邵萱萱只是點頭,袖子裡的簪子滑到了衣襟裡,冰涼涼的擦過皮膚。

      皇后要她到床上來陪自己躺著,她也沒拒絕,爬進溫暖的被窩裡,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

      掌心傳來的溫度遙遠而不真實,這個漂亮的婦人卸完妝之後,臉上的憔悴就很有些無力遮掩,甚至有些病氣。

      「我這輩子,也就皇兒那麼一個孩子——」

      她歎息著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然後道:「為了讓他當這個太子,他舅舅從不敢妄議朝政,他表哥年紀輕輕自請外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你即便盡了忠,卻也未必就能叫別人都信服。其實我一個手無傅雞之力的婦人,能有多大的野心,不也就是指望著皇兒有出息,將來做個好皇帝。至於我自己,晚年能享享清福,含飴弄孫,也就是了。」

      「皇兒喜歡誰,要如何治理國家,要如何與其他兄弟姊妹相處,要如何叫他父皇信服——我也不怕你笑話,這宮裡夫妻,同外面是不同的——只有兒子,才是我自己的。」

      邵萱萱聽得骨頭縫都癢了,僵著身子不敢動彈,才試圖阻攔地動了動嘴唇。

      皇后卻自顧自扭頭道:「天也不早了,錦如,你回去吧,我們也睡了。」

      這怎麼睡得著啊!

      邵萱萱瞪大眼睛,錦如卻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屋裡的燈又挑滅了兩盞,只留桌案上的一盞孤燈,一跳一跳地亮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49:50

第九十四回  噩夢

     「她當真這麼說?」秦晅蹙眉頭問道。

      邵萱萱點頭,打了個哈欠,一個晚上都沒閉眼,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秦晅沉吟道:「看來,她果然是知道了。」

     「知道什麼?」邵萱萱把腦袋靠到椅背上。

     「當然是知道我不是他兒子。」秦晅拿眼神示意她起來給自己斟茶,瞪了她好幾眼沒得到回應,自食其力地伸手拿起茶壺倒茶,「她不是說了,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晚年享享清福就好了。」

      邵萱萱給他這話驚得徹底清醒過來,把這幾句話在嘴巴裡反覆咀嚼了幾次,仍舊不信:「天下父母心,她若是知道你不是她親兒子,不找你報仇,反而願意幫你?這算哪門子母親!」

      說完,又想起皇后和皇帝的關係——至少在人前,帝后還是很和睦的。

      秦晅壓根懶得跟她繼續解釋,啜了兩口,問:「那火藥筒做的怎麼樣了?」

      邵萱萱含糊地「唔」了一聲,「總是有些進展的。」

     「有些是多少?」

      邵萱萱很想歎氣,她又不是做軍工出生的,畫的圖紙坦白說只有個樣子,跟工匠費心解釋了半天原理,對方看著似乎是聽懂了,但是要真正做出來,總是需要時間的。

     「大約……也就還需要十天半個月吧。」

      秦晅又開始瞪她,邵萱萱忍住道:「你就知道催我,不是說教我功夫,不也是說一套做一套。」

      秦晅放下茶杯:「那你每天一個時辰的馬步都紮了嗎?」

      邵萱萱:「……」

     「下盤不穩,根基虛浮,學了功夫也沒用。」秦晅站起身,揉了揉脖子,一把拎起她,一下子就躍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你幹嘛拽我領子,」邵萱萱掙扎,「勒到脖子了……咳咳咳……」

      秦晅正要譏諷兩句,餘光掃到院門處一個人影,手一鬆,邵萱萱就摔到了地上。

     「哎呦!」

      這一下摔得實打實的,邵萱萱覺得屁股都要裂了。

     「沒事吧?」秦晅立馬彎腰來扶她,「都怨我力氣不夠。」

      邵萱萱匪夷所思地扭頭看他,臥槽你還力氣不夠啊,你的力氣都大得可以扛起一頭牛了!

      突然這麼肉麻是要怎樣!

      突然這麼謙虛又想耍什麼心眼!

      然後,邵萱萱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拖長了聲音喚了一聲:「皇兄——」

      三皇子不知什麼時候竟來了,大披風把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上還弄了個毛茸茸的護額一樣的東西,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張舜站在一邊,又焦急又無奈的樣子,顯然是沒能攔住人。

      邵萱萱恍然,怪不得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來是要演戲給他看。

      她還記得那個在秦晅等人北上之初就被殺死的臥底,似乎就被懷疑是王貴妃或者二皇子的人。

      邵萱萱老老實被秦晅拉了起來,三皇子會揮退了宮人和內侍,走到他們身邊,笑嘻嘻道:「皇兄回來了,怎麼也不來看我。」

     「看什麼,」秦晅鬆開邵萱萱的手,懶洋洋道,「你母妃又不讓你出門了?」

      三皇子撇了撇嘴,嘀咕道:「我不過是在園子裡逛的時候受了點風寒,她便讓李太醫給我開了那麼一大堆藥,又苦又酸,這日子這麼過著,還有什麼日子。」

      邵萱萱見到他的時候,似乎都覺得他在生病。

      那病偏偏又不影響說話、行動,是以總覺得這位貴族小少年很有些嬌氣。

      在他面前,秦晅一向是懶散又有點花架子的模樣的,愛吃愛玩好女色,對別的事情則有點提不起精神。

      三皇子小跟班似的跟著他往裡走:「聽說皇兄還把齊王的火藥配方給弄來了,父皇高興了好幾天,還賜了一堆好東西。」

     「你今天到底是來幹嗎的?」

      三皇子「嘿嘿」乾笑了兩聲,搓手道:「愚弟也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火藥的威力,不知……」

      秦晅波瀾不驚地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快點回去,免得你母妃到我這裡來找人。」

      三皇子哀歎一聲,在椅子上坐下來。

      看這架勢,還是不想走。

      秦晅吩咐邵萱萱研墨,自顧自走到案前寫字。他的字如今已經學得似模似樣了,還真有點真太子那剛則鐵畫,媚若銀鉤的風韻。

      三皇子探頭瞧一會兒,拍馬屁道:「皇兄你的手好了?哎,我就是拍馬也趕不上你呀。」

      秦晅沒搭理,只是埋頭繼續寫。

      邵萱萱一邊往硯台裡加水,一邊瞄了兩眼。

      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

      邵萱萱眨巴了下眼睛,雖然看不太懂,但是應該是很符合太子這個人設的吧,再往下看,則是「西施掩面,比之無色」之類的句子了。

      三皇子坐了一會兒就閒不住了,走到秦晅邊上搖頭晃腦地念了幾句,搭話道:「皇兄,外頭好不好玩?」

     「那是自然,」秦晅重新蘸了濃墨,將一個「神」字寫得凌厲至極,「但也步步雷池,凶險至極。」

      他說得認真,三皇子也聽得仔細,看過去還真是一番兄友弟恭的景象。

      邵萱萱想起秦晅同幾個謀士談起自己「手足」們時的那番算計,還真不覺得他有這麼善良。

      老皇帝年紀雖然漸漸大了,身體卻還硬朗,等待正常繼位的過程太漫長,也是十分煎熬的。

      歷史上當太子當到頭髮花白的悲催儲君,也並不只有一個。

      邵萱萱總覺得秦晅是沒那麼多耐心的,他的耐心似乎都留給了認認真真研磨自己骨殖的時候,連一根指骨都不肯放過,統統弄成粉末,紛紛揚揚隨風吹散。

      好不容易等他寫完字,三皇子力邀他一起下棋,秦晅一句「乏了」就推掉了,順便還要趕他走。

     「一會兒雪又要大起來,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那我住你這兒唄。」三皇子今天還真是堅韌了不少,進來到現在連杯水都沒喝,冷言冷語倒是聽了不少,居然還賴著不肯走。

      邵萱萱心裡微一琢磨,就有點明白了,他這番來,還真不一定是瞞著王貴妃的——王貴妃的哥哥,也就是三皇子舅舅可是掌著部分兵權的,大內禁衛卻不是他的勢力範圍,秦晅又在人前誇口要幫助皇帝把禁衛用火器武裝起來,想來也是要探一探這些火器的虛實。

      如果有了槍,邵萱萱抿了抿嘴,練習槍法,總是比枯燥的扎馬步學什麼功夫進步要來得快。

      對她,似乎也不是壞事。

      反正這些人要殺她,用箭用槍都是一樣的。

      有了火器,至少能讓齊王落到下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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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十分,秦晅才闔上眼睛一會兒,便聽到耳房那傳來一些動靜。

      他思忖片刻,爬將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往門縫裡看去——燈沒熄,窗戶大開著,屋裡顯然已經沒有了人。

      秦晅輕推開門,走了進去,意外地留意到窗外居然還有人的氣息。

      他便踱步走到窗台邊,望外看去——邵萱萱把自己裹得跟個球似的,坐在窗下不遠的一張躺椅上。

      方纔那些動靜,想來便是她把躺椅弄到外面去時產生的。

      秦晅自己剛來這裡時,也幾乎夜夜外出,而且是全程暴走式的亂逛,但邵萱萱這人吧,怕冷怕熱怕餓怕疼怕一切可以怕的東西,完全不像是喜歡自虐的人。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下,扶著窗台躍了出去。

      邵萱萱立刻轉頭,吃驚地站起來:「你怎麼來了?」

     「大半夜不睡覺,跑這裡來幹嗎?」

     「睡不著啊,」邵萱萱歎氣,「你不給我藥,我就只能這樣了。」她這話倒是沒有假,沒有藥,她的的確確睡不安穩,睡意最濃的時候厥過去一會兒,也能夢到滿地的人血或者狼血。

     噩夢一個連著一個,真實得可怕,閉上眼睛就在眼前。

     秦晅沒說話,半晌才說:「你就沒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特別想去的地方?」

     「啊?」

     「睡不著就想想這些,閉上眼睛就想,想不出來就在心裡畫,想多了畫多了自然就能睡著了。」

      邵萱萱怔忪地看了她一眼,閉上眼睛,眼前登時就出現方硯有點羞澀的笑臉。

      呵!

      她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全是冷汗,一滴滴滲出來,被屋裡透出的燈光照得晶亮。

      秦晅微微俯身看著她:「這回看到什麼了?」

      邵萱萱臉白得可以媲美地上的積雪,聲音全塞在嗓子眼出不來了,下意識就抓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胳膊。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這麼難以擺脫這些噩夢,不是因為愛,更不是因為捨不得,而是……內疚和恐懼。

      這個人,可以說是因為自己而死的。

      是她害死了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50:03

第九十五回  描摹

      她這麼不上道,秦晅也是真料不到。

      但睡覺這種事情,外界真正能干預的辦法也不外乎兩種。要麼隨便餵點催眠藥啊、酒啊之類的東西,要麼一拳打暈過去算了。

      藥已經被秦晅沒收了,至於打……邵萱萱一見秦晅有要抬手打人的意思,迅速就往後退了好幾步:「我跑步吧!跑累了就沒空那麼想了。」

      說完,也不管秦晅是不是在聽,把他和椅子留在外頭,飛快躥回屋子裡。

      過了一小會兒,秦晅就見她換件短襖,拉開門真的跑了出來。

      院子裡的雪積得並不太厚,靴子不會陷進去出不來,跑起來吱呀作響,那動靜,彷彿整個冬天的雪都要被踩到腳下了。

      秦晅腳程夠快,沒幾步就追上了她,負責巡邏的看到了,都紛紛行禮,膝蓋都還沒彎下去呢,秦晅已經擺手從他們邊上跑去了。

      邵萱萱只跑了一小會兒就開始氣喘吁吁,秦晅道:「腰背挺直,氣息往丹田沉。」

      挺腰收腹還是好辦的,至於那個氣沉丹田,邵萱萱試驗了好幾次,心道原來就是要腹式呼吸啊。

      這麼一調整,初時極累,熬過一陣子之後,確實能比以往多堅持一些的感覺。

      一路繞過花園,經過水榭小道,一直跑到通訓門附近,才終於沒了力氣。

      秦晅瞥了眼拿手撐著膝蓋,彎著腰一直喘氣的邵萱萱,拎住她腰帶,提著她躍上了宮牆。

      邵萱萱連掙扎地力氣都沒有了,只一個勁喘氣。

      秦晅幾個兔起鷂落,足尖都沒在宮牆上踩實過,落地的時候倒是又穩又快。邵萱萱本來就運動得精疲力竭,又被抓著腰帶晃了這麼久,衝到草地邊就嘩嘩嘩吐了一地。

      秦晅蹙著眉走遠了一些,遙遙地見邵萱萱吐完了隨便擦擦手就要過來,揚聲道:「你好歹也是個姑娘家,就不能取些雪融了,好好洗個臉,漱個口?」

      邵萱萱腦袋還暈著呢,聽他這麼一說還真有些道理,找了棵小樹,認認真真從樹梢上弄了捧乾淨的雪下來——她也懶得拿體溫去融,直接就搓手搓臉加放進嘴裡裡咀嚼。

      積雪雖然鬆軟,這麼搓在臉上,還是凍得人受不了。

      秦晅瞅瞅她有點泛紅的臉,也懶得糾正她,說道:「你一直說我不肯教你,那我今天就教你幾招簡單的防身辦法。」

      話音一落,驀然就欺身過來,左手抓住她肩膀往下一扯,右腿一帶就把人踢倒了。

     「我……」邵萱萱勉強堅持著單膝落地的姿勢,方才跑步造成的氣息絮亂都還在恢復呢,「我……我這還在,休、休息啊——」

     「誰會管你這些?」秦晅鬆開手,等她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再一次如法炮製,把人摔回到雪地上,「殺人還管呢逃了多久?」

      說罷,見邵萱萱還沒徹底當真的樣子,「啪」的折斷身邊的樹枝,直刺向她眼睛。

      邵萱萱尖叫一聲,情急之下直接打滾,滾地葫蘆似的連滾出三四米。

      秦晅倒是不追,只隨隨便便拿腳撥了點積雪踢過去,每一下都打在膝蓋、手肘、臂彎、脖子等有關節的地方。

      邵萱萱疼得眼淚都下來了,只好繼續滾,一邊滾一邊拿眼睛偷覷,好歹抓住了一次機會,將衣兜裡的幾枚鐵蓮子扔了出去。

      秦晅只稍微抬了下手臂,就將它們抄在手裡,至於那些用來刻意打偏想要預測他行動,他連瞧都沒瞧上一眼。

      他嘀咕了句「總算沒蠢到家」,反手就又把鐵蓮子朝著她扔過來。

      邵萱萱對暗器手法倒是有了點瞭解,此時見他那手勢,預判了幾個位置,咬牙爬起來,閃到一棵矮樹後面。

      她等了一會兒,預料中的暗器破空聲並沒有傳來。

      怎麼回事?
  
      躲過了?

      還是他有辦法將暗器打得完全無聲無息?

      無論是哪種答案,她都好奇得不行,在心裡默念了好幾遍一到十的計數,終於忍不住探頭去看。

      她也算留了點心眼,探頭出去的同時在手裡抄了把捏成團的雪,另外還捏了把毒針在另一隻手。

      甫一冒頭,破空聲響起。

      邵萱萱一邊重新躲藏,一邊憑著那破空聲傳來的方向把雪球和毒針都扔了出去。

      下一秒,胳膊就被人扭脫臼,脖子也被勒住。

      被禁錮住的關係,那些鐵蓮子也紛紛辟辟啪啪打到身上的穴位上,整個下半身登時又癢又麻,站都幾乎站不住了。

     「放開,放開啊,」邵萱萱使勁拍他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秦晅堅持了好幾秒才鬆開,邵萱萱登時就麵條似的軟倒在地上。

     「我認輸、認輸……」邵萱萱仰面躺著,呼吸急促,腿和腰幾乎完全沒了知覺,「剛才打到我什麼地方了,好麻啊,這就是傳說中的點穴?」

      秦晅沒回答,卻用行動向她證實了這個說法——這樣確實比枯燥的解說更加快速,他抬起腳「啪」、「啪」在她後腰、膝蓋這些中了鐵蓮子的穴位又踢了一次。

      這一次,因為知道邵萱萱無處可躲了,他踢得又慢又狠。

      邵萱萱齜牙咧嘴半天,才擠出話來:「你也太用力了,多疼啊。」簡直疼死好嗎!

      而且大約是踢中穴位的關係,身體還真的動不了。

      所謂的點穴,居然要這麼大的力道?

      虧她之前還一直想學,這樣看來自己的手勁肯定不夠的,還是得靠飛石啊之類的暗器。

      怪不得他們以前總是讓自己盡量往有穴位的地方扔,果然能夠事半功倍吧。

     「我懂了,那現在先幫我解開……嗯……解開那個穴位吧。」

      秦晅懶洋洋的:「你躺會兒不就好了?」

      躺雪地裡?

      多冷你知道嗎?!

      秦晅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拎起她,四下略一張望,望著黑乎乎的民宅奔去。這附近邵萱萱也還有些印象,之前那些支持齊王的官員,最是喜歡附近的「風俗店」,想不到這一打擊,這裡居然改行開客棧了。

      秦晅帶著她從臨街的花廊翻進去,逕直找了空房間撬窗進去——古代的這些鎖,真的太不夠複雜了。

      這要是現代化的防盜門,好歹能把人多攔一會兒。

      屋內擺設完全是客棧客房的模樣,之前殘留的「氣質」卻沒完全散去,連帳幔都還帶點粉嫩桃紅。

      秦晅將她外衣和靴子什麼脫了,扔到床上,自己也蹬掉鞋子爬上來,仰面躺著,望著頭頂的桃色帳幔發呆。

      古人對在床上雕花這種事情還真是耐心十足,小小的方寸之間,刻滿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連著一起看居然還能串成故事。可惜故事的主人公大抵都是行善積德的老人或者男人一心向善,助人為樂,最後給神仙收編,上天享清福去了。

      到底為什麼要在床上刻這種說教味道十足的故事啊!

      那位曾經在這裡經營皮肉生意的妹子,你這樣真的有生意嗎?即使有也不大可能成為回頭客啊!

      她躺著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意外發現手腳稍微能動一動了,但還是疲憊得眼皮打架。

      也是這一刻,邵萱萱突然懂了影視劇裡那些裝逼的主人公,為什麼老說「兩個時辰後穴道會自動解開」之類的話,麻痺這不廢話,水滴還能石穿呢,踢懵過去了,休息夠了可不就能動了。

      她也實在是累得夠嗆,一面想一面視線就模糊起來,朦朦朧朧覺得秦晅又衝上來要打人,自己死命地躲,咬緊了牙關跑,最後還是被幾下放倒。

      頭疼、眼睛疼、胳膊疼、胸口疼、腰疼,所有能疼的地方都疼,連牙齒都鬆動了的感覺。

      她想伸手進口腔了摸一摸,雖然這是別人的身體,可真的損壞了,疼的不方便的,也都是她這個使用者。

      無奈眼皮越來越重,周圍也越來越黑,手指更是抬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牙齒到底掉了沒掉?

      懷著這樣的擔憂,她總算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身側的人扭頭看了她一眼,隨手將床帳上懸著的香包摘下來,扔到沒關緊的窗戶上,窗戶應聲落下。

      他翻了個身,藉著昏暗的那點光線凝視著她。

      房內實在太暗了,但對他來說,完完全全是足夠的。他的上輩子完全在黑暗裡度過,那種黑是沒有一絲希望和過渡的,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對一切的判斷都只憑借聽覺和觸覺。

      邵萱萱大約是真的累慘了,呼吸勻稱起來之後,竟然打起了小呼嚕,肚子和腹部微微起伏,從口腔和鼻腔出來的那點聲音也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像是剛燒開的茶壺水,一個勁地想要往外頂壺蓋,一飛沖天。

      秦晅伸手捏住她鼻子,她努力皺起眉頭,臉憋得通紅,居然不知道張嘴。

      等他一鬆開,呼吸急促了幾下,很快又規律起來。

      他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把手放在她起伏著的柔軟胸膛,胸房下的心臟一下下有力跳動著,滿滿的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手指再往上挪,是沒什麼防禦能力的脖子,頸動脈。再往上,是弧度優美的下巴和嘴唇,鼻子,眼睛,睫毛,眉毛,額頭……

      秦晅一寸寸描繪著,慢慢把眼睛也閉上來。

      這樣的黑,彷彿自己還在地底深處,長長的走道每走一步都發出巨大的聲響,空空蕩蕩的沒有一點人氣。走道的盡頭墓室裡,住著那個守墓的怪人。

      他總是歎氣,偶爾還會在牆上刻自己女兒的雕像,每次誇讚起來都恨不得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用詞放到她身上。

      刻完肖像的時候,他還特地拉著秦晅的手去摸過:「看,我女兒漂亮吧。」

      他根本看不見,每一根線條折射到心眼裡都扭曲了形狀。

      大約是因為已然知道了她的真實模樣,在心裡留下了模子,現在雖然也只是靠手摩挲著描畫,邵萱萱的臉卻一點兒也沒變形。

      仍舊是那樣的眼睛和鼻子,只是較之以前消瘦了一些,因為睡眠太少而微有些浮腫的眼皮下的眼睛,也少了生機和靈動。

     「邵萱萱,」他輕喚了一聲,沒得到回應,微微抬起上半身,又喚了一聲,「邵萱萱?」

      邵萱萱那小狗一樣的鼾聲又響了起來,秦晅有些寂寥的失笑出聲。

      他在黑暗裡靜坐了一會兒,微微俯下身,又驀然坐了起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出手如電地一個手刀斜斜地劈在她脖子上。

      鼾聲登時中斷,邵萱萱都來不及應上一聲呢,就從沉睡轉成了昏迷。

      秦晅這才滿意,俯下身,低頭吻了上去。明明是自己把人打暈的,卻又因為那柔軟的嘴唇沒有回應,而生氣一股無名火氣,手指狠狠地掐在她腰上,甚至還擰住一小撮肉轉動了一下。

      虧得邵萱萱是昏迷狀態,不然非疼哭出聲不可。

      秦晅又想起她蹲在雪地上生無可戀地模樣,嫉恨的火越燒越旺,手上力道也更大,沒了意識的身體都條件反射一般開始躲避。

      秦晅這才鬆手,翻過身獨自躺了一會兒,又狠狠地踢了她一腳。夜涼如水,最後到底還是重新轉過頭,將人摟進了懷裡。

      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抱一下,又能怎麼樣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50:22

第九十六回  安眠

      秦晅醒來時候,邵萱萱還在睡——也不知她是怎麼睡的,人趴在他胸口,腿蜷起來壓在他肚子上,幾乎整個人都縮到了別人身上。

      怪不得夢裡一直被什麼東西壓著。

      他一把將人掀下來,喚道:「邵萱萱!」

      邵萱萱腦袋在床板上重重磕了一下,終於轉醒,眼神茫然地揉揉額頭,又看看他:「一大早的,你喊什麼呀。」

      秦晅看了外面天色一眼,天都大亮了,他們身上的衣服都還沒換,這時候出去太顯眼,要回宮也很容易被發現。

      邵萱萱沒得到回答,悉悉索索地爬起來,只覺得全身痠痛,尤其是脖子和腰,一個完全動不了,一個稍微一動就疼得不得了。

      不會是落枕了吧,特麼的自己也嬌氣起來了,儲宮和椒房宮的大床睡習慣了,偶爾外宿一次,居然還落枕了。

      秦晅表情詭異地看著她歪著脖子吸涼氣的樣子,問道:「又怎麼了?」

      邵萱萱伸手扶住脖子:「床太硬了,好像落枕了。」

      你不是一直睡在我身上嗎?!

      秦晅的表情猙獰起來,才要發火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在她脖子上劈了一下,難道……

      他淡定地穿鞋下床,披上衣服:「那回去讓太醫看看。」

      邵萱萱「哦」了一聲,艱難地摸索到衣服,想給自己穿上,才一起身,立刻「嗤」的一聲扶住腰。

      秦晅垂下眼皮,半晌才甕聲甕氣道:「這麼嬌氣,把鞋子穿上,我們該走了。」

      邵萱萱疼得眼淚花都出來了,顧不得別的,撩起衣擺,可憐兮兮地扭了扭一動就疼的脖子,瞄到了腰肌上一大片青紫。

      天,就那麼運動了一下,腰居然青成這樣,這也太恐怖了!

      習武真的是很辛苦的事情啊。

      她再一次嘗試著想要站起來,很快又重新坐倒,「我真的動不了,手腳只是痠疼還能忍,腰和脖子……真的扭傷了。」

      縱然是秦晅這樣的厚臉皮,也有點扛不住了,「嘖」了一聲,在她身側坐下來,「你別動,我來看看。」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抵在脖子那摸索了一下,漸漸開始施力,一下一下地揉搓著。

      邵萱萱強忍著痠痛,都快把床單抓爛了,一個勁地問:「好了嗎?好了嗎?」到最後脖子「喀拉」一聲,終於能夠動了。

      脖子這麼一好,她立刻就掀起衣擺想讓他幫著把腰也按揉幾下——小變態這人難得好心,不抓緊機會好好把握,一會兒翻臉就得不償失了。

      脖子好了,視野自然也就廣了。

      低頭看到腰上明顯的青紫色手指印的時候,邵萱萱霍然抬頭瞪向秦晅。秦晅淡定地看著她:「瞧我作什麼,還要不要我幫忙了?」

      邵萱萱:「……」

      這人的臉皮到底是什麼做的啊!牛皮嗎?還是黃鼠狼皮?!

      簡直厚得匪夷所思!

      這些手指印是你掐得我吧!

      等等,脖子……邵萱萱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看到一邊的梳妝台上有面銅鏡,登時就想要起身去照一照。

      秦晅動作比她還快,從她腰上的小袋子裡隨便掏了顆鐵蓮子出來,看也不看就往那個方向扔去。

      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巧勁,鏡子應聲碎裂,還是那種粉碎的效果。

      邵萱萱更加篤定脖子也是被他掐過的,只是不知他心理到底為什麼那麼變態扭曲,大半夜不睡覺悄悄爬起來打女人。

      也不對,沒準都不用爬起來,躺著就能打。

     「還治不治?」

     「治!」邵萱萱咬牙道,又悄悄感應了一下自己的全身,覺得小腿那也疼的有點太厲害,沒準那裡也沒打了!

      秦晅就像看不到她眼睛裡的怒火,跟沒事人一樣吩咐:「那躺回去吧,趴著,對,衣擺也要撩起來。」

     邵萱萱老老實實照做,等第一下劇痛的力道下來時,額頭的冷汗和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實在太疼了,完全控制不住,甚至不覺得自己在哭,好像眼睛裡也長了汗腺一樣。

      但這股疼痛雖然厲害,卻也淋漓爽快,每一下都身體都排出大量的汗液,等秦晅放開手站起來,褻衣全都濕透了。

      秦晅往外看了看,嘀咕道:「你去取些衣服來,咱們不能這麼出去。」他身上還穿著太子的常服,用料和繡工一看就不比尋常人家,自然不好露面。

      邵萱萱「吭哧吭哧」爬起來,繫好衣帶,又用手扒拉了幾下頭髮——鏡子已經被打破了,房間裡又沒有水,想收拾也沒條件——學著他的模樣往外看。

     「我去哪兒找衣服啊,你帶錢了嗎?」

      秦晅噎了一下,「沒錢你就不能偷?或者先拿了,回頭讓張舜給送過來。」

      邵萱萱看秦晅的視線瞬間就拉長了,偷,說的這麼輕巧,慣賊的思維啊。秦晅被她這麼一看,原本因為內疚而稍微柔軟了一下的心立刻堅硬起來,拉開一條縫隙飛快地把她塞了出去:「快去!」

      邵萱萱在身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也沒摸出一個銅板。剛來這裡的時候,她倒是經常藏值錢東西的,寢殿裡那些零零碎碎看著值錢的玩意,她順手拿了,也就塞角落裡藏起來了。

      後來發現單純有錢也沒用,重心就放到學功夫和保命技能上。

      現在身上還真是什麼都沒有,她又在腦袋上摸了一下——她的頭髮一向是綠葛幫著梳的,昨晚睡幾乎就都解開了,一路就披著,上面倒是有值錢的東西,但那是唯一的一把固定用的玉插梳。

      邵萱萱扯了截衣帶下來,拔下插梳,把頭髮綁成馬尾,打算拿這插梳去換幾件衣服。

      秦晅在裡面顯然看得很清楚:「這是宮中的制式,你不如敲碎了取碎片去換些錢。」

      邵萱萱聽著就肉疼,但也知道他說得在理,閉上眼睛把梳子往牆上一砸,一下子裂成好幾塊。

      邵萱萱挑梳背上比較大的那塊去換了幾兩銀子,又找店買了兩身衣服,找地方換了,這才大搖大擺在樓下付了房間,由店伴領著上樓。

      秦晅聽到動靜,早就藏了起來。

      店伴見邵萱萱出手大方,正把房間吹得天花亂墜,一打開門,瞧見地上的碎鏡子,登時表情就有些尷尬。

      邵萱萱也裝模作樣挑剔了一下,這才把人趕走。

      秦晅很有些鄙視她這種行為,但也懶得多說,脫下外袍要換衣服了,才發現邵萱萱買的是套粗布短打。

      邵萱萱自己身上那套,倒是挺漂亮的。

      他要是換上,估計就跟小姐身邊的跟班似的。

      邵萱萱把衣服拿在手裡,熟練地要伺候他更衣:「你不是說要穿得不低調一點兒嘛,我想想全天下最多的就該是勞動人民了,多了不就不值錢了,這顯然就是更低調的嘛。所謂大隱隱於市,呵呵呵。」

      秦晅慢騰騰地伸胳膊伸腿,把衣服穿了上去。

      邵萱萱強忍著笑,把兩人換下來的衣服團吧團吧揉成一團,打了個小包袱。

     「難得白天出來呀,不如咱們到外面吃早飯吧?」

      秦晅不可置否,邵萱萱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早飯吧,就是該在路邊攤吃才有味道,這邊咕咚咕咚煮著,冬天的風呼呼吹著,那邊熱騰騰吃著,要是來不及了,拎起塑料袋就走!」

      秦晅從來也沒這麼吃過早飯,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是沒想過——在雪山上倒是幕天席地吃過的,可惜做飯的人手藝太差,環境也太過惡劣了,壓根沒感受到喜悅點——被她這麼一說,倒是有了試一試的興趣。

      至於邵萱萱的目的麼,他也看出來了,不就是想讓他扮一次小跟班,想要技巧性地賺回點面子,順便報一報昨晚的仇而已。

      他沒辦法明白說出自己將人打暈掐傷的理由,這理由連他自己都還努力在擯棄呢,但是……偷親什麼的,絕對是不能被發現的。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店伴本來是打算抬頭微笑順道拍個馬屁的,乍一看到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這多出來的這位雖然穿得粗糙,卻一臉煞氣,登時就低頭閉嘴,用力抹起了桌子。

      邵萱萱難得走在秦晅前面,腳步都虎虎生威起來,出了門,迎面就是冬日溫暖的陽光。

      秦晅被日光刺得微瞇了下眼睛,這具身體其實一直都是習慣被這樣的光亮照射的,不習慣的只是他而已。

      畢竟是京城,又是日中,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做買賣的小販也有不少,口音濃重的鄉人吆喝起來中氣十足,聽在耳朵裡分外的新鮮。

      秦晅一路上都板著臉,心裡倒是對這樣的體驗不怎麼反感——全城他的確是走遍了,但一般也就是晚上出來比較多,日中逛集市,的確還是頭一遭。

      而且,耀武揚威一樣的邵萱萱其實還是抓在他手裡的,看她走快幾步就忍不住拿餘光找人就知道了——哪怕她搜尋了蠱蟲想要來壓制自己,最好,也不過一個魚死網破的下場。

      跟人比狠,秦晅是不大相信自己會輸的。

      吃早餐的地方其實不少,就是在客棧裡也能吃。

      邵萱萱在集市裡轉悠了大半天,最終找了家臨街的燙面皮棚子進去,闊氣地連點了三大碗,還要了六七個窩頭。

      秦晅拉開凳子坐下來,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

      邵萱萱被他看得有點毛毛的,壓低聲音道:「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秦晅回了句,喝了口粗糙陶碗裡的茶水,又苦又澀,顏色黃得發亮。

      面皮很快被端上來,窩頭也冒著熱氣。

      邵萱萱拿起筷子攪了攪,才吃了一口,就燙得直捂嘴巴。秦晅之前笑她,真的等東西上桌了,卻吃得十分仔細,心裡泛起不少念頭,最最多的便是那人的話了。

     「外頭的世界,那自然是熱鬧的。往南有青山綠水、鶯歌燕舞;往西是黃沙萬里,馬幫如風;往東是碼頭漁船、縴夫惡浪

     「外頭的人,好的就好得不得了,壞的就壞到了骨頭裡。

     「我女兒自然是天底下最美的,這要是不帶面紗走在路上,能把那些登徒子看直了眼睛!等你日後出去了,便能明白了……」

      他輕啜了一口麵湯,整張臉都被滾燙的蒸汽包圍著,對面的邵萱萱也一樣,瞧著朦朧而遙遠。

      天底下最美的人,她肯定是算不上的……但跟墓室裡的畫像比起來,似乎也並不遜色。

      吃過飯,兩人都覺得肚子沉甸甸的。

      按秦晅的意思,這時候入宮是不合適的,最好便是等天黑了再去,倒是可以去蕭謹容府上走一走。

      邵萱萱難得出來,實在不想那麼急著回去,一邊漫無目的的溜躂,一邊有些刻意地顧左右而言其他。

      秦晅最近見煩了她愁眉苦臉的樣子,難得她興致高漲,倒也沒阻止,兩人逛著逛著就到了販賣大宗貨物的地方。

      這些「大宗貨物」,除了死物,更多的是活的,牛、馬、羊不說,甚至還有人,自賣的,他賣的,都在官府做了登記,努力洗乾淨面皮,掛著牌子插著草標站在那兒。

      來買的客戶大部分都是大戶人家的採買人員,背著手,一臉算計地打量,討價還價。

      邵萱萱看得有些吃驚,秦晅突然道:「你心心唸唸的惦記著方硯,恐怕不知他家當年也有不少人,插了草標在此地被人售賣吧?」

      邵萱萱腦袋裡嗡的一下,有些吃驚地扭頭看他。

     「那、那他的家人……」

      她想起少年總是隱忍的模樣,站在屋簷下的,背向著陽光的,羽毛一樣輕盈地落到雪地上衝著自己微笑……

     「給孤賣命的人,家人後事當然是不必憂慮的。」

      她不知秦晅為什麼突然要提起這個,但既然被提起來,自然可能不管。

      自己終究還是太嫩了,太不成熟了。

     「我能去見見他們嗎?」

     「以什麼身份去見,」秦晅冷笑,「害人精?」

      邵萱萱臉又白了幾分,他這個人,做事總是有目的的,原本好好說著話,冷不丁就捅過來一刀,惡毒而致命。

      從他臉上,眼睛裡,就能明明白白看到鄙視,你這樣的人,怎麼還配說喜歡,配說愛呢?

      人是你害死的,人家的家人還要別人提醒才想到要去探望。即便探望了,又有什麼用,連自己的命都還要依傍別人。

      她閉了下眼睛,「我、我就悄悄的看一眼,好不好?」

      秦晅瞇起眼睛,半晌,點頭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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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硯的家並不如邵萱萱想的那麼偏僻和破敗,兩進的院子,父母身體也康健,僕從不多,院中佈置也算講究。

      邵萱萱跟著秦晅伏在屋頂,看著他的父母在屋內與人商量什麼,過了片刻,當家主母領著丫鬟到了花園裡,指使著長工把院子裡的積雪清理了。

      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跟在長工後面,要去奪他手裡的鐵鍬,被當媽的罵了句「淘氣」,要她回房去,「好好有小姐的樣子」。

     「等你哥哥回來,仔細他教訓你。」

      邵萱萱見過方硯殺人的模樣,卻不知他教訓起妹妹來是什麼個情景,他們一家越是和睦快樂,她在房頂上就越加煎熬。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為我賣命的人,他家我自然會護著,若是換了別人——孤自身難保,自然也就顧不得了。」

      邵萱萱猛地轉過頭,「你不是說你不會輸?!你——」

     「孤自然是不會輸的,」秦晅淡淡道,「只是同你解釋一個道理,又不打緊。」

      邵萱萱心裡登時一片霍亮,有些木然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你確實不應該會輸,什麼你都算計到了,什麼人你都能拿棋子來用。難怪皇后發現你不是她兒子,也裝聾作啞,還同你示好要你放心。她一定也慧眼如炬,瞧出來自己兒子不成器,未必真能當上皇帝,相信你能力超群,將來必定能龍飛九五,君臨天下。」

      秦晅任由她嘲諷,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保險不知上了幾重,叫她發洩一下,又有什麼不好的。

      他很小就知道了,要把人困住,光折斷翅膀是沒有用的,得織一張密密麻麻的絲網,仔仔細細地將出入口封住,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就像最終死在贖命池裡的祁老頭,這輩子都妻子和女兒,對什麼都充滿了期望——他若是不對呈歧雪山上的寶藏傳說感興趣,又怎麼會折斷雙腿,被困墓中,他若是少一分對妻子、女兒的牽掛,恐怕早在被困初期就絕望了,等不到他這個瞎孩子意外的闖入,等不到清水和食物……

      他想起邵萱萱睜著眼睛看著天空的麻木模樣,總覺得跟靠在牆壁邊一聲不吭的祁老頭有些相似。

      他對祁老頭的救助當然是有回報的,不過是每天少吃點東西,就能養籐蟲之外能說話的活人,這活人還能指點他功夫,陪他解悶,告訴他外面世界的模樣。

      雖然,祁老頭初見他時也連連抽氣,還上下牙打架一般詢問他:「你、你是人還是鬼啊!我祁某從來不害人,尤其不害小鬼……」

      那個時候,他恐怕真跟鬼差不多。

      一個因為醜陋和生理缺陷而被父母調換了身份,常年生活在墓室裡的孩子,連走路都不大會,總是習慣爬……

      按祁老頭的描述,除了模樣驚人,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手足都是非人的白,頭髮幾乎比身體要長,也白得像雪一樣。

      他把祁老頭當籐蟲養起來,祁老頭……似乎也把他當猴子、小狗一類的生物教導著。

      雖然屈辱,有個伴總是好的。他還能把自己在走道裡畫過無數遍的東西,一筆一筆用手指描畫在他手掌上,等他告訴自己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秦晅初時以為父母是不知道他們的小秘密的,以為多靠了自己掩藏的好,才沒讓祁老頭被抓,被拖出去活活打死。

      雪山民的墓地便如聖地一般,自然不能隨便給入的。

      一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他們都是籠子裡的動物,多養一隻殘廢的老狗,能讓小的那只安心待著,解解悶,何樂而不為?

      他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從祁老頭身上學到了足可以自保乃至殺人的功夫……卻還是沒能活下去。

      秦晅瞥了身側的邵萱萱一眼,說道:「誰不是戴著枷鎖活著,你以前難道就真的自由得跟鳥一樣?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邵萱萱沒有回答,只垂著頭慢慢走著。

      秦晅也懶得再勸,遲早會想通的事情,又有什麼好多說的?

      天色尚早,兩人都沒了在外面閒逛的心思,便一齊往蕭府走去。經過慈安湖畔時,有外地來的胡姬在表演,鼓樂雷動,那女子深眉廣目,頭髮在日光下黃中泛紅,腰肢像沒有骨頭一般,光腳踩在雪地上,把紅裙舞得像怒放的火焰。

      邵萱萱又不是沒見過外國人,瞥了一眼就打算從邊上穿過去。

      秦晅蹙眉站定,正要讓邵萱萱留意,那團火焰突然就疾舞過來,纏到了他身側。秦晅冷眼打量她,對方將面紗也摘了下來,笑得比身上的裙子還要熱烈。

      下一秒,雪亮的刀子就捅了出來。

      秦晅早有防備,立時就避開了,反手一掌拍在胡姬身上,身後卻傳來大量利器破空的聲音。

      已經走到前面的邵萱萱聽到動靜,在這時回過了頭,驚恐的睜大眼睛,喊了一聲「當心。」

      秦晅扯了扯嘴角,甚至都不用轉頭都已經「看到」身後的人了——他學武的時候,可沒有用過眼睛這種東西。

      幾個回合下來,邵萱萱也已經擠到了近前,掏了暗器出來,卻不曾動手。

      這些人功夫都不弱,下手更是狠辣,秦晅連殺數人,他們依舊沒有後退的意思,肚子破了還搏命一樣衝上來。

      那胡姬被秦晅打中了好幾掌,再爬起來,卻突然衝著邵萱萱發難——邵萱萱那暗器準頭不錯,雖然沒本事跟他們打,給秦晅製造空隙還是有的。

      街上早沒了行人,想來官府的人也快到了。

      邵萱萱退了幾步,大致估算了下距離,掏了方硯留下的火藥來擲,登時火焰沖天,熱浪翻滾。

      等煙塵散去,地上橫陳著數具殘屍,秦晅也沾了一臉的塵泥,一把拉起她:「走!」

     「我們……」

     「這幅模樣,怎好叫他們瞧見。」秦晅飛快地把地上的幾件暗器撿拾起來,拉著人快步離開。

      到得蕭謹容府上,街上的事情已然鬧開了,蕭謹容急匆匆找了衣衫給他們換上,又找了家僕帶了錢財去封集市上那些百姓的口。

      邵萱萱沒受什麼傷,瞅著侍女給秦晅裹傷,嘀咕道:「那些都是什麼人?」

      秦晅搖頭,沉思不語。

      等到侍女幫他料理完傷口,端著血水退了下去,才道:「總該逃不出那幾個人,若是盡只會使這些小手段,我倒是低估了他們。」

      邵萱萱可一點都不覺得這也算小手段,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她想起方硯的家人,恨不得拎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都要來奪你的命了,一點都不是小事,你得堅持活下去啊!方硯一家老小的幸福都在你手上掛著呢!」

      她這番憂慮流露的太過露骨,方才又沒有沒義氣地溜走,這在秦晅看來,還是有點欣慰的。

      然後就見邵萱萱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突然道:「你說,要不要……讓方家搬到離京城遠些的地方……或者,你加派幾個人手去保護一下?」

      秦晅的臉僵了一下,木然地看著她,半晌,才嗤笑一聲,扶著椅子站起來,直往屋外走。

     「哎,」邵萱萱跟了出去,繼續勸導道,「他們在這裡,不也是你的軟肋?萬一真有人對他們下手……」

     「邵萱萱,」秦晅終於頓住了腳步,「你方才不走,是怕我死了?」

     「是、是啊。」邵萱萱有些莫名其妙。

     「為什麼要怕我死了,」秦晅語速飛快,不等邵萱萱回答,已經把答案自顧自說了出來,「是怕我死了你也得跟著陪葬,還是怕方家沒人照顧,死得難看?」

     「這個,」邵萱萱無奈地擺弄了一下衣帶,表情有些委屈「不能都有啊,你也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嘛……不都是你給我下的套嘛,」說到這裡,聲音又提高了一些,隱隱有些憤怒,「現在都成功了,你得意了吧!」

      得意……

      秦晅一口血湧上來,既不能反駁,又實在嚥不下去,就那麼凶狠地瞪著她。

      邵萱萱被他的表情嚇到,往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試探道:「幹嘛這副表情,難道你還真看上我了,吃死人醋啊。」

      秦晅的臉徹底黑了下來,笑容卻漸漸浮了上來。

     「吃醋,喜歡你,」他一字一句地輕蔑道,「你也配?」

      邵萱萱心虛地摸了下鼻子,她之前確實是這樣懷疑過的。可是秦晅從昨晚到現在的種種手段,無一不是理智算計到了極點,她就是再自戀,也沒辦法說服自己說這是因為愛啊。

      還好現在試探了一下,要是真誤會了,可不單單只是鬧出笑話那麼簡單的。

      這種人,最是吃人不吐骨頭了。
  
      秦晅說完,又繼續往前走,邵萱萱尷尬歸尷尬,對蕭府也不熟悉,也不願意一個人待著,就那麼不尷不尬地跟在他身後。
  
      一個是氣到了極點沒心思說話,一個是尷尬恐懼症發作沒力氣調節氣氛,兩人就這麼一路無話地從房門前轉到房門口,穿過花廊、繞過池塘、再過了兩次拱門、三四座假山,終於……又回到了原來的廂房前。

      邵萱萱茫然地左右打量了一下,秦晅這是要幹嘛?她還以為他是要出去呢,沒想到就是這麼繞屋子走了一圈,這是在偵查環境嗎?

      果然很謹慎啊,不過好像謹慎的有點過頭了,都到了蕭謹容這裡了,直接叫暗衛來做不就得了。

      也可能是對別人都不放心,疑心病太重,神經質活該過得坎坷一點。

      秦晅方才是氣昏了頭,又加上失血過多,才走錯路,但這時去糾正又太刻意了。只好重重咳嗽了一聲,推門重新走了進去。

      邵萱萱囧囧地跟在他身後。

      屋裡還是那個擺設,那張床,那幾把椅子,那兩隻茶壺。

      沒喝盡的茶水還冒著煙,扭啊扭的從水面逸出,往屋頂方向飄去。

      秦晅越看越是火大,咬著牙坐下來,見邵萱萱還傻站著,到底還是出聲遷怒:「還傻站著做什麼,過來給我倒茶!」

      邵萱萱嘀咕了聲「不知你在氣什麼」,在本來就挺滿的杯子上又意思意思加了幾滴茶水。

      在秦晅看來,她確實還是很聽話,但這聽話,就跟多滴下去的幾滴茶水一樣,怎麼看怎麼礙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50:34

第九十七回  火銃

      張舜帶著人衝進來後,一見秦晅纏著繃帶的胳膊,就拉了個長長的哭音:「殿下——」

      秦晅正煩的不行,哪兒有空聽他嚎喪,立刻就打斷了問:「父皇他們都知道了?」

      張舜那聲調兒都沒出完呢,幸而業務素質精良,立刻就把哭腔嚥回去,老老實實點頭。

      也因了這個原因,來接人的除了儲宮的人,還有老皇帝指派的禁衛。

      至於太子為什麼私自出宮這種事情,自然就先押後再議了。

     邵萱萱跟著秦晅一起上了馬車,對這些殺氣騰騰的禁衛很有些忌諱。秦晅也懶得搭理她,自己靠在軟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被他叫進來的張舜話。

      回了春熙宮,才一下車,就見太子太傅王傳雲在門口站著,一臉嚴肅。

      據邵萱萱的印象,王太傅是幾個太子太傅裡面最嚴肅的,也最不愛多管閒事,輕易是見不到的。

      但老皇帝又似乎特別欣賞他,太子自請出宮迎擊流寇,唯一的一位隨軍太傅就是他了。

      至於秦晅對他的態度嘛——邵萱萱以前看不懂,現在也明白了——面上有多敬重,私底下就有多提防——北上那陣子,他寧可把張舜跟王太傅一起打包支使到旗雲州,也不願意他在劉獻嶼邊上晃蕩。

      王傳雲畢竟掛著老師的名頭,秦晅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聽他說道:「太子身上帶著傷,還是先進屋坐下罷。」

      張舜不敢吭聲,邵萱萱扶著人進到寢房內,常給秦晅看病的王太醫果然已經在了。

      接下來的流程,邵萱萱也熟悉得很,無非就是請脈、開方、吃藥,太傅訓話,再晚些時候,皇后也該來了……

      她挨著懸了毛氈的窗戶站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地毯下面有地磚,地磚之下還有地龍,沒過多久,從頭到腳都暖烘烘的。

      要是不考慮秦晅的真實身份的話,屋裡的氣氛其實也挺暖的。

      王太傅說話細聲慢語的,跟秦晅商量怎麼補他近來缺掉的功課。秦晅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甚至還深刻檢討了下自己偷偷溜出宮的不成熟行為。

      邵萱萱在一邊聽得牙酸,不知不覺竟也消磨了不少時間。

      甚至到了晚上,到了天整個黑下來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躺倒,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雪地上有著蒼白面孔的少年似乎徹底消失了,先是從大家的視野裡消失,變成了一個總是行動在暗處,被人提起時也就剩下一個符號……最後,連她的夢裡也不再有他。

      她多了很多必須去做的事情,每天要按部就班地去和負責研製槍械以及各種「新奇玩意」的軍器監工匠溝通,要留意自己身上的空花陽焰毒性,要小心身上的母蠱,要留意皇宮內外的各種風吹草動……

      那些刺客的來歷最終還是有了個交代,據說是北地叛軍的眼線,還抓到了好幾個逃竄的同謀,只幾天時間就過了三司會審,極刑處決。

      秦晅得到消息的時候,垂著眼睛恭恭敬敬地謝了皇帝的恩典,回來之後神色淡淡的,仍舊讓劉簡著人去查探。

      邵萱萱試探著問:「那些人,不是齊王派來的?」

      因了方硯的關係,她對北地的仇恨倒是很深。

      秦晅搖頭,輕出啜了一口:「此事已然有了交代,到此也就結束了。」

     「那你還……」

     「人家要殺我,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你不是說你自己心裡有底?」

     「那也須得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今天怎麼這麼閒,不去軍器監?那些火銃做得怎麼樣了?」

      現代槍械的精度畢竟太高了,邵萱萱上輩子連真槍都沒見過呢,光憑那點描述就想依靠工匠造出合適的武器畢竟太難了。自然而然的。在鐵質管狀器具裡填充當火藥,引爆產生近距離殺傷力的火銃最先被研製了出來。

      實戰價值雖然不及真正的槍械,近距離殺傷力卻還是十分可觀的。

      邵萱萱聳肩道:「還是那樣啊,近距離威力很大,但是射不遠。」

      射程,在還依靠人海戰術的冷兵器時代,有時候甚至比打擊精度還重要。

      那麼多人,射程夠了就是亂箭也可能傷到不少人。

      秦晅皺眉聽了一會兒,突然道:「你之前不是說,有提高他們工作熱情的辦法嗎?」

      邵萱萱無奈:「他們缺少的又不是工作熱情。」給皇帝打工誒,誰敢不努力啊!缺的是現代化的知識,是高精度的流水線作業。

     「不缺熱情,缺陞官發財的青雲大道。」秦晅道,「你們那的皇帝,不是曾經要求軍器司在每把武器上刻上製造者和監管者的姓名?不是將田地租借給個人耕種,鼓勵他們竭盡全力創造個人財富?」

     「那叫包產到戶,」邵萱萱打著哈欠糾正道,「可這跟你的情況完全不同啊,還青雲大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說?」

     「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秦晅道,「功若有方,那自然是要大加封賞,蔭妻封子。」

      邵萱萱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在器物上面刻上製作者、監管者的名字,對提高製造水平來說,當然是好的。

      但這樣嚴苛的管理制度,僱主還是皇家,又要連坐一連串的監管者,難免就有些嚴酷。

      這種方式卻很合秦晅的胃口,隔天就上諫給了皇帝,老皇帝掌管天下這麼久,腦子還是有的,不久就頒下正式法令。

      舉國工官震驚,甚至傳揚到了周邊小國的大臣口中,成為了老皇帝和太子暴政不仁的鐵證。

      然而,火銃的研製有了新的進展。

      雖然還沒有扳機,銃膛、藥室和尾銎卻已經明顯分開,放大版則足有成人腰粗,被工官叫做「腰統」,轟擊城門效果非凡。

      負責相關項目的底層工匠和中上層工官很快得到了封賞,邵萱萱甚至有老皇帝和秦晅已經盡釋前嫌,父子同心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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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終於到來,家家戶戶門前掛上了寫滿吉祥話的桃木板,連皇宮裡也不例外。

      邵萱萱算是知道什麼叫「貼桃符」了,不對,該是掛才對。

      新年臨近,當太子的請的安多,做手下自然也更忙碌。

      開年第一個子時,萬把火銃齊鳴,比聽慣了的暮鼓晨鐘響了不知多少遍,比春雷還叫人振聾發聵。

      一些不滿開始在朝野中蔓延,逐漸匯聚成一股堅定的反戰派,指責這樣的行為是在「窮兵黷武」。

      繼齊王叛變之後,又一輪小規模的清洗模模糊糊地展開了。

      老皇帝從骨子裡忌諱齊王盤踞北方的行為,偏偏老太后還偏聽偏信,當著他的面大罵齊王不忠不孝,一有風吹草動,一旦可能危及小兒子的,仍舊想盡辦法想要漏消息出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50:45

第九十八回  鬥毆

      新年之後,日子過得飛快。

      宮裡的日子表面上波瀾不驚,私下卻暗流洶湧。皇帝臣子們相互博弈,后妃們有后妃們的算計,皇子們有皇子們的計較,就連宮人和內侍們的小圈子裡,也充滿了明爭暗鬥。

      邵萱萱兩耳不聞窗外事,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如何提高自身實力上面。

      火銃雖然殺傷力不錯,但射程畢竟有點坑爹,她在軍器監走得多了,很快就瞄上了另一樣古代比較常見的武器——十字短弩。

      工官們在她的建議下,將短弩的體積改小,又增加了填裝彈藥的凹槽,點射威力自然是比不上現代槍械的,射程卻比火銃遠得多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木槍桿子裡才能出政權,都是義務教育階段政治課上學的東西。

      這是個肉弱強食的世界,人命如草芥,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想保護的人,需要強大的內心和實力。

      感冒好了之後,她扎馬步的時間明顯延長了,每天早上都堅持晨跑……手握火銃,被後座力鎮得手掌麻痺的時候,另一種滿足感卻油然而生。

      這種狀態有點類似於當年的高三備考,晨霧未消,腳踩在積雪上,全身的骨骼都清醒了。

      只可惜,那個人已經死了。

      秦晅仍舊不願意教她太多東西,想要飛簷走壁是絕無可能的,但較之前也算好了很多。

      邵萱萱這具身體本來就有些底子,運動熱身之後,學些小擒拿手啊、刁鑽的攻擊招式啊什麼的,倒也有了些模樣。

      秦晅明知自己是在養虎為患,看著她滿頭大汗地反覆練習,又開不了口去阻止。

      那麼嬌氣的一個人,如今也想變強,想活下去……

      秦晅靠在床頭,讓張舜開了窗,看著邵萱萱一次次小跑著不遠處的小徑上經過,心思不知飛到了哪裡。

      饒是張舜這樣察言觀色的高手,也猜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

      至於每天風雨無阻堅持繞著寢宮跑步鍛煉的邵萱萱,他就更不懂了。

     「殿下?殿下?」

      他一連喚了好幾聲,秦晅才回神,將手裡的杯子放回到茶盤上。

      籠子裡的鳥,到底沒有天上飛的叫的悅耳動聽。

      張舜正要轉身呢,秦晅突然問:「張舜,你看聶姑娘,長得好不好?」張舜愣了一下,立刻笑道:「聶姑娘生得仙姿佚貌,便是比那月裡的嫦娥,也是不遜色的。」

      秦晅嗤笑一聲,揮手讓他下去。

      張舜出了門,正瞅見邵萱萱從假山邊的小徑上氣喘吁吁的跑過。少女的頭髮被髮帶束著,穿著翠綠色的小袖短襦,俏麗得似一隻翠鳥。

      仙姿佚貌什麼的是誇張了點,但也算得清麗秀美了。

      張舜悄悄往門縫裡望了一眼,屋裡的窗戶仍舊開著,寒風吹得地上的火爐都起點明火。秦晅仍舊像方纔那樣靠在軟墊上,若有所思地瞅著窗戶外面。

      不用說,也猜的到他到底在看什麼。

      到了晚膳的時候,秦晅盯人的模樣就更明顯了,不止張舜有感覺,連埋頭苦吃的邵萱萱都忍不住扭頭回瞅他。

      這麼盯著自己幹什麼?

      嫌棄我吃太多了?

      邵萱萱自我反省了一下,開始實施「強身健體,刻苦上進」計劃以來,胃口是好了不少,食量從原來的兩小碗管飽增加到了三碗。

      屋子裡點心的消耗速度也比以往快得多,她在這裡進出也算自如,經過桌邊案旁的,隨手掂那麼一塊的動作也不知被秦晅看到幾次了。

     「那個……」

      她話還沒出口呢,秦晅已經伸手掐在了她臉上:「你是不是胖了?」

      邵萱萱愣住,張舜低頭當沒看到,其他宮人也紛紛偏頭看窗戶的看窗戶,低頭看地毯的看地毯。

     「胖、胖了?」邵萱萱下意識回了一句,感覺到臉上的手挪開了,然後肩膀就被捏了一下,接著是胳膊,手肘……

      在他的手掐到腰上的時候,邵萱萱總算回神,捏著筷子跳了起來:「胖了就胖了,你幹嘛掐我呀!」

      做男人這麼小氣,這還是太子呢!

      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冒牌的,這吃的也不是你家的糧食啊!

      存心找碴吧!

      秦晅淡定地收回手:「咋咋呼呼成什麼樣子,」手指頭在桌子上輕敲了一下,「坐下來,好好吃飯。」

      邵萱萱狐疑著把椅子拉遠了一點,重新拿起筷子。

      秦晅示意宮人舀了勺子豆腐到自己小碗裡,嘗了兩口,也讓她給邵萱萱舀一些。

      邵萱萱來者不拒,三兩口就把小碗吃空了。

      秦晅便親自動手,又給她舀了一碗。

      邵萱萱看秦晅的眼神有點閃爍起來了,這麼好的待遇,有什麼陰謀?還是……某個已經被她徹底打入冷宮的揣測,又模糊著冒了出來。

      然後就聽秦晅說:「今晚不要去耳房了,就留在暖閣裡歇息吧。」

      邵萱萱的臉登時就拉長了,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原來是飽暖思淫欲了!

     「不用了吧,我們不都商量好了的,以後……」

     「誰同你商量過這個?誰同你說以後都不—用—了?」他把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說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邵萱萱一股無名火衝上來,咬牙道:「你所謂的合作,就是這樣?什麼都要聽你一個人的,什麼都要按你的意思來?我提了那麼多次報仇,你幾時放在心上?總是不急,太子殿下偏偏對這種事情急得不得了?!」

      秦晅的臉慢慢黑了下來,「砰」的把勺子扔回到湯碗裡。

      滾燙的湯汁飛濺而出,邵萱萱閉緊了嘴巴,滿室寂靜。

     「都給孤出去。」

      張舜趕緊跟宮人們使眼色,幾個姑娘貓似的一溜煙出去了。

     「叫你出去,聾了不成?」

      張舜連忙也往外走,邵萱萱跟著也站起來,被秦晅一把拉回到椅子上:「坐下!」

      邵萱萱一把掙脫:「這宮裡找不著男人,還缺能給你暖床的女人?」

     秦晅乾脆用上了功夫,三兩下就又將人按回到椅子上。邵萱萱也算學過幾招小擒拿手,可在他面前,完全是不夠看的。

     「你以為當皇后就只掛個虛銜,便能享盡榮華了?」秦晅冷冷道,「便是當今的皇后,皇帝要去椒房宮過夜,你道她躲得了?」

     邵萱萱瞪著他:「你現在還不是皇帝呢,齊王還沒死,就先做起皇帝夢來了?」秦晅幾乎要抬手打她,忍了又忍,一腳將桌子踹翻。

     「又不是沒睡過,如今知道給他守節,那也太晚了。」

     邵萱萱抬手就往他臉上招呼,秦晅偏頭躲開,邵萱萱另一隻手已經拔了頭上的簪子下來,下狠力往下他嘴上扎去。

     秦晅反手握住她手腕,只微微一擰,「喀拉」一聲,左手手腕脫臼,簪子也從她手上滑脫。

      邵萱萱還不死心,右手跟泥鰍似的從他手掌中滑脫,又去拔他頭上固定髮冠的玉簪。

      秦晅意外的「咦」了一聲,「進步不小,倒是我小瞧你了。」說著,將她右手也重新捉住了。

      邵萱萱以為他又要將她手打脫臼,下意識閉了下眼睛,那模樣,活脫脫被踩住了尾巴的貓。

      秦晅已經開始用勁的手指登時就頓住了,罵道:「比外面那些閹貨還慫。」將她兩手交到一隻手箍住,薅住頭髮逼得她把臉抬起來,「我若是你,說什麼也不能在這時候閉上眼睛,斷掉兩隻手,也要拚個魚死網破。」

      邵萱萱嚥了下口水,沒接腔,秦晅滿意地鬆開手。

     「你以為誰都是你?瘋子!」邵萱萱抱怨著衝他抬起脫臼的那隻手,另一隻手順勢搭在他肩膀上,「快幫我把骨頭接回去啦。」

      秦晅「哼」了一聲,對她這種勇不過三秒,認慫最快的性格,他到底還是有點瞧不起的。

     「手伸過來我瞧瞧。」他才要去碰她脫臼的手腕,邵萱萱卻猛地抓緊他肩膀,曲膝重重撞向他胯間。

      兩人離得又近,這一下撞得又凶又狠,秦晅立時彎腰,冷汗都飆出來了。

      邵萱萱往後退了好幾步,差點被地上散亂的凳子和碗碟絆倒,硬著脖子道:「魚、魚死網破,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這種方式的偷襲她已然不是第一次得手了,膽子也大了許多,退到足夠安全的距離之後,便冷眼瞧著他在那痛得發抖。

      傷人便要傷在最不耐疼的地方,殺人就得毀屍滅跡,她自我鼓勵似的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秦晅飯前換下了外袍,屋內又暖和,身上的衣服其實還挺單薄的,這樣彎著腰,幾乎能看到背上蝴蝶骨的線條。

      纖瘦,柔韌,連顫抖的頻率都像極了某種蝶類振動翅膀的模樣。

      但這也不過是表象罷了,翅膀上每一片鱗片都是劇毒的,只要給他飛翔的自由,光是煽動起風就足夠傷害他人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8-19 00:50:56

第九十九回  醋味

      邵萱萱摸了摸包紮好的手腕,脫臼造成的疼痛其實還在,包紮一下也不過是讓自己心理上好過一點兒而已。

      沒傷到骨頭,也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倒是秦晅,獨自進去內室之後就一直沒出來,想必是氣得不輕。

      張舜進去後只待一小會兒,也垂頭喪氣地端著盤子出來了,見邵萱萱往他這邊看來,勸道:「聶姑娘,您就去跟殿下服個軟,說幾句好話——哪裡就要鬧成這樣了?」

      邵萱萱瞥了瞥嘴,張舜這語氣,活脫脫就是另一個吳有德,連聲線都像得不了。環境的影響真是巨大,那個會跟她賭氣,惡意叫她「邵豉」的小太監,彷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服軟,她又沒有錯,為什麼要服軟?!

      邵萱萱在心裡冷笑,臉上還是那個有些茫然的表情,在張舜期許的眼神注視下走到內室門口,往裡瞧去。

      帷幔重重,還有屏風遮擋著,壓根看不到人。

      張舜把盤子往她手裡送,聲音裡甚至帶上了誘哄的味道:「聶姑娘,您接穩了。」盤子裡就是一小碗胭脂粥、兩盤小菜和一碟精緻的點心。

      傷到那種地方,秦晅自然是不肯找太醫的,更不要說吃什麼藥了。張舜玲瓏心思,見他晚飯沒吃幾口,特地讓小廚房做了新的,送了進去,藉機也想探探他的口氣。

      秦晅果然還沒氣消,只指明要他把邵萱萱弄進去。

      張舜見識了邵萱萱晚上跟太子纏鬥的本事,縱然有十個腦袋也不敢來硬的,當然只有軟語相求這一招了。

      邵萱萱接過盤子,盯著那碟點心,登時就有點抵擋不住飢餓感了。

      她也沒吃呢,一桌菜才吃了那麼幾口,全讓秦晅陰陽怪氣地給掀了。

      她猶豫地看向張舜:「他不想吃?」

     「呃,」張舜語塞了一下,壓低聲音搪塞道,「殿下自小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總是……有些小脾氣的。」

      切,邵萱萱在心裡很不以為然地嗤笑了出聲,小變態小時候有個屁的萬千寵愛啊,他打小就關在墓室裡,死了連屍骨都是自己爬回去收拾的,比慘倒是可能拔得頭籌。

      張舜一時沒能理解她那表情的意思,下一秒,就見邵萱萱掂起碟子上晶瑩剔透的糕點塞進了嘴巴裡,嚼巴嚼巴,三兩下嚥了下去。

      張舜:「……」

      邵萱萱吃完一個,很快又拿起第二個,第三個……最後,連那小半碗粥都沒放過,拌上小菜,仰頭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張舜可沒見過吃得這麼豪邁的姑娘,都不知道說什麼話了。

      邵萱萱吃空了盤子,隨手塞回到他懷裡,大步回了耳房。

      果然拳頭硬才是真實力,其他什麼全是扯淡。

      她吃得肚子圓鼓鼓的,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脹得難受,忍不住又爬起來開窗。新年才過,各處牆上懸著的桃木春聯都還沒有完全摘掉,幾點星子半隱在月亮的銀輝下,時隱時現。

      邵萱萱趴著窗台看了一會兒,睡意漸漸湧上來。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家裡屬於自己的那間小臥室。牆上貼著當紅男星的海報,桌上擺著新鮮的藕色菊梗……

      額頭撞到窗欞上時,邵萱萱才猛然清醒,使勁揉了揉臉,嘀咕:「得去洗把臉泡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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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完,便回去歇息了……」

      張舜沒敢看秦晅的眼睛,只低頭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敘述了一遍。

      秦晅「嗯」了一聲,沒有立刻就發火,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將手裡的茶杯給捏得粉碎。

      張舜欲哭無淚地勸道:「殿下莫生氣,莫生氣,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是了是了,聶姑娘估計是真餓了……她一年輕姑娘,又背井離鄉的,總不能指望有多麼懂事。跟你熟了,當您是依靠了,才敢恃寵而驕——」

      他也就這麼一勸,盡到心意就算了,但關於「恃寵而驕」幾個字卻也是深有體會。

      沒想到秦晅竟然似真的在考慮一般,半晌才問,「今晚誰在我屋外頭值夜?」

      自從和邵萱萱分房之後,太子寢房裡一向都是不斷人的,張舜立刻就報了當晚值夜的宮人和內侍的名字。

      秦晅沉吟了片刻,道:「其他人走,讓那個俞蘭留下就好了,收拾乾淨一些。」

      張舜愣了下,隨即就醒悟了。

      太子要女人還不簡單?哪裡真就不缺邵萱萱那麼一個了。

      他立刻屁顛屁顛爬起來,按著吩咐把那個喚作俞蘭的宮人尋來,叮囑侍寢事宜。

      俞蘭在儲宮還真算不上最出色的,論精明能幹不及綠葛,論模樣身段不如一同進宮的同伴,膽子也小,平時伺候秦晅時,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張舜帶來的消息猶如一枚重磅炸彈,炸得她半了身體都酥酥麻麻的。

      清洗、梳妝……一直進了溫暖如春的內室,遙遙看到負手站在窗邊的秦晅,她才終於體驗到那一點兒有關恩寵的喜悅。

     「奴、奴婢俞蘭,」俞蘭哆嗦著福了福身,上下牙都快撞到一起去了,「見、見過殿、殿下。」

      秦晅轉過頭,臉上懶洋洋的,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問道:「多大了?」

     「奴、奴婢十……十……十六了。」

     「十六歲了說話還結巴?」秦晅拉了椅子坐下來,將目光停留在她臉上,「許過人家沒有?」

     「不、不曾。」俞蘭悄悄往他那邊瞥了一下,立刻又把頭埋了下去。

      秦晅皺眉,這姑娘夠膽小,也夠笨,但總又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對。

     「把衣服脫了。」他乾巴巴地吩咐道。

      俞蘭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看還大開著的房門,見秦晅一直不說話,只好自作主張地想要走過去把門關了。

      她才邁開一步,秦晅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誰叫你動的?」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俞蘭見識過無數次秦晅發脾氣的模樣,早就嚇破了膽,一聽到他這個尾音上升的聲調,立刻就知道不好了,只傻乎乎地重複,「奴婢該死!」

      秦晅「換食物嘗鮮」的胃口登時就完全被敗壞了。

      在他心裡的印象裡,遇到這樣的事情,「她」應該害怕,應該直哆嗦,卻不應該一口一個奴婢,跪下來磕頭如搗蒜的。

      奴婢,奴婢……秦晅仰起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俞蘭跪了一陣子,沒得到起身的允許,也不敢爬起來,再想到秦晅之前的要求,乾脆強忍著屈辱,跪著就開始脫衣服……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終於引起了秦晅的注意,俞蘭已經脫得只剩一條白色的褻褲了,滿臉通紅,眼眶裡還含著點喜悅和恐懼。

      與此同時,半開著的房門口突然閃過一個影子,接著那影子似乎絆倒了什麼,發出巨大的嘩啦聲。

      幾分鐘後,那個影子在門口露出半個腦袋,目光直刺向屏風外半裸的俞蘭,無不譏諷的說:「張舜不是說你受傷了,這麼快就恢復了?」

      秦晅:「……」

      邵萱萱揉著摔青了的腳後跟,忍不住又瞥了地上的俞蘭一眼,一邊往外退一邊嘀咕,「你們繼續啊,繼續,哈哈哈哈……」

      那聲音裡既有嘲諷,又有鬆了一大口氣的喜悅,唯獨沒有憤怒和嫉妒。

      秦晅想要起身的動作登時就凝固了,像是給人蒙頭打了一棍子,滿肚子都是倒灌的黃連,又苦澀又委屈,還帶著點難以言明的羞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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