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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弱水】美人關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3:58     標題: 【弱水】美人關 (全文完)

內容簡介:

當年熱戀情濃時他以甜言蜜語哄騙她,
讓她心甘情願交付真心並且獻身,
換來的卻是他將她送人為妾的羞辱!
是她太傻,傻的相信他的真心,
名門公子怎麼可能真的愛上歌妓?
多年後冤家路窄他們再度重逢,
相較於他風采更勝往昔她卻滿是不堪,
面對端著張癡情臉的負心漢她滿心不齒,
決定向他索討虧負多年的情債,
精心設下美人計將他玩弄在股掌上,
這回她要令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4:28

楔子

夜色如墨,攏聚著層層烏雲,不見星月。

    忽然間,天上電光閃爍,接連響起幾聲閃雷,滂沱大雨隨即傾洩而下。黑暗中,一道閃電劈落,「百樂莊」正廳廣場旁的一棵大樹攔腰而斷,樹幹正好壓住一名銀衣男子的衣擺。

    只差一點,銀衣男子就性命難保,但他卻無動於衷,仍然沉默地跪在廣場上,對剛才的驚險視若無睹。

    一名僕役提著燈籠、撐著傘自正廳走出,快步走到銀衣男子的身旁,將傘遮在他的上方,躬身道:「大公子,莊主問你要怎樣才肯進屋?」

    他緩緩地抬頭,用佈滿血絲的雙眼望著那名僕役。「我爹要你來問我?」

    「莊主是這樣吩咐的。」

    「那……請他把鳳凰兒還我!把她還給我!」他拉住僕役的手,低啞的嗓音裡隱隱含著懇求,「告訴我爹,只要把她還給我,我願意答應他任何條件。」

    「大公子,你稍等,小的這就去請示莊主。」僕役彎下腰,將傘遞給他,「這傘你先拿著吧。」

    「我不要!」他用力將傘揮落,風一吹,傘便滾向遠處。

    僕役歎口氣,無奈的回到正廳裡稟告。

    不多時,一名中年男子怒氣沖沖的從廳裡走出,連撐傘都忘了。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5:12

第一章

建武二年  暮春

    霸陵位於長安城東,遍植楊柳,沿途柳蔭夾道,綠意盎然。

    由於有灞橋跨越灞水而成為往來長安的要道,所以長安人送客東行,多半送至霸陵,在灞橋橋頭折柳相送,故李白有詞云:「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雨後新晴,碧空如洗、柳枝上沾著點點水珠,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猶如珍珠般動人,但瞧在離人眼中,卻似送別的淚水。

    這一番美景,更添了傷感。

    官道旁,一座小小的茶店裡坐滿了人,皆是方才因避雨而來的。

    茶店裡最角落的桌子坐著兩名青年男子,一名身著月白綢衫,相貌俊美,氣質爾雅,身後還背著一把琴;另一名則身穿寶藍色緞袍,看來年紀稍長,神態問頗為沉穩幹練。

    為好友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那年紀略大的男子問:「李賢弟,離開長安後,你打算到哪裡?」

    「不知道。」李玉浚緩緩抬頭望向窗外,輕聲喟歎,「哪邊有消息,我就往哪邊去,只要能找到她……」

    想到伊人芳蹤杳然,至今無半點音信,他清澈如水的瞳眸染上憂鬱,濃得化不開。

    「都快八年了,你還要繼續找她?」

    「除非找到她,否則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我死……」他說得很輕,卻異常的堅決,彷彿立誓一般。

    「如果她已經……已經死了,你要如何?」

    「那麼……」他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雜揉了堅定和哀傷,「我也要找到她的屍骨,再伴她到九泉。我與她,生不同衾,死願同穴……尹大哥,到時候請你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山林,把我們葬在一起。」

    尹伯飛歎了口氣,無奈地望著李玉浚,「你這又是何苦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你的條件,大可另擇佳偶。」

    「芳草雖多,但皆非我所愛。」李玉浚解下身後的琴,輕撫琴身,悠悠地道:「比如這把無絃琴,如果不補上屬於它的琴弦,又怎能彈奏出音樂?」

    「這就是你帶著無絃琴的原因?」

    「正是。我就好比是這把琴,而她就是琴弦,只有找到了她,無絃琴才能夠補上琴弦,重新變得完整。」他說這話時,神色溫柔,彷彿伊人就在眼前。

    「都這麼多年了,或許她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苦苦追尋?」縱然不忍,尹伯飛卻不得不狠心戳破他美好的幻想。

    「不,她還活著!既然她逃過了盜匪,就一定不會有事。她是鳳凰,絕對不會輕易死去!」李玉浚揚起雙眉,目光炯炯。

    那一年,他離開百樂莊後不久,弟弟曾偷偷派人送來消息,告知鳳凰兒在嫁往柳州的途中遇到強盜,隨行的千餘名百樂莊弟子僅有三人回莊,回報說見到她被砍了一刀,但生死不明。

    他驚怒之餘,闖入匪窟殺了盜首,得知她受傷之後,已被人救走。雖然不知是何人相救,難以查出她的下落,也不知她的傷勢是否能痊癒,他卻堅信她依舊活在人世,只要他持續的尋找,終有一日能與她團聚。

    知曉他的決心難以更改,尹伯飛歎口氣,舉杯敬他。

    「我以茶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她。」

    「多謝。」李玉浚將琴放好,舉杯回敬。

    兩人對飲三杯之後,李玉浚道;「時候不早,我該離開了。」

    「我送你到橋頭。」

    尹伯飛喚來店家,付清茶錢,等待李玉浚將琴重新背在身後,之後兩人便並肩走向門口。

    正要跨出門,旁人閒聊的話語卻令李玉浚停下了腳步。

    「離開長安我沒什麼捨不得的,就是捨不得鳳凰。」

    「張兄是說章台樓的鳳凰姑娘?」

    「可不是嗎?先別說她那傾國傾城的相貌,光是她彈的琴,就足夠把我迷倒了。」

    尹伯飛瞧了談話的兩人一眼,低聲問李玉浚:「你打算怎樣?」

    「我想問問他們。」說完,李玉浚回身走到那兩人身旁,躬身一揖,「敢問兩位兄台,你們方才說的鳳凰姑娘是誰?」

    被稱作張兄的男子打量了他一會兒,笑道:「風凰是城裡章台樓的姑娘,稱得上是色藝雙絕。兄台也對鳳凰姑娘有興趣嗎?」

    「小弟遊歷四方,只為尋找知音。方才聽兩位說鳳凰姑娘精於琴藝,所以才斗膽詢問,冒犯勿怪。」

    見他背上負著琴,那兩人登時信了他的說辭,便好心的告訴他一些與鳳凰有關的事。

    謝過了他們,李玉浚徐步回到尹伯飛身旁。

    「怎麼樣,是她嗎?」

    「應該不是,但我不能肯定……」李玉浚低著頭,沉吟片刻,抬頭道:「尹大哥,我想多留幾日,確定是不是她。是否方便繼續打擾你?」

    「沒問題,你儘管住下。」看到李玉浚的神色既喜又憂,尹伯飛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別想太多,順其自然。她是不是你的鳳凰兒,到時候就知道了。你現在先跟我回去,休息梳洗之後,再到章台樓查個明白。」

    李玉浚點點頭,和尹伯飛一起走出茶店。

    紅日西斜,華燈初上。

    一反白天的冷清,章台樓的門口車水馬龍,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有達官貴人,也有江湖上的豪俠劍客;樓裡更是人聲鼎沸,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頂著「風幫」的名號,章台樓的生意可說是好得不得了。

    在嘈雜的喧鬧中,一身銀衣的李玉浚走進章台樓,身後仍背著他從不離身的無絃琴。

    他剛跨過門檻,立刻有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迎上前招呼,滿臉堆歡地問:「公子,您好面生呢?貴姓呀?」

    「李。」

    「原來是李公子!老身姓劉,是章台樓裡的嬤嬤。」她揚了揚手中的絲絹,又問:「公子可有相好的姑娘?」

    「我找鳳凰姑娘。」

    她呵呵一笑,歉然道:「真是對不住,鳳凰正在彈琴給府尹大人聽,一時間實在沒空,您要不要換個姑娘?我們這兒還有梅音、寒袖——」

    李玉浚打斷她的話頭,「不用了,我只想找鳳凰。」

    「李公子,您這不是讓我為難嗎?」劉嬤嬤仍然帶著笑,只是臉上多了一些苦惱。客人頭一回進門就留不住,花娘子那邊可不好交代呀!

    「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他取出一錠黃金,揚唇微笑,「你讓我在門外聽鳳凰姑娘彈琴,府尹大人不會知道的。」

    瞧見那錠金子,劉嬤嬤眼睛都亮了,又聽他說只是要站在門外聽鳳凰彈琴,當下便笑吟吟的點頭答應了。

    在劉嬤嬤的引領下,李玉浚來到了鳳凰所居的樓閣下。

    還未上樓,他便聽到悠揚的琴聲自樓閣裡傳出,一弦未盡,一弦又動,餘音裊裊,緩緩的迴盪在空氣中。

    耳聞琴音佳妙難得,他心念一動,雙膝微沉,足尖一點,縱躍上樓,身形翩然如燕,落地無聲,房中人絲毫不覺,仍然繼續彈琴。

    聽了片刻,他越發覺得琴音熟悉,恍如伊人所奏……

    婉轉琴音中,他似乎回到了當年初識鳳凰兒時,依稀又聽到她一邊彈琴,一邊唱著那闕「臨江仙」。

    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

    玉樓深處綺窗前。

    夢迴芳草夜,歌罷落梅天。

    沉水濃熏繡被,流霞淺酌金船。

    綠嬌紅小正堪憐。

    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素手纖纖,輕攏琴弦,櫻唇微啟,歌聲柔媚動人……她的音容如在面前,深印腦海,卻是長相思,終不見,只能空自惆悵……

    他輕聲歎息,心中愁思難解,垂首低語,「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奈何偏作易散浮雲,不知何日聚首。」

    如今聽聞琴音似伊人,是否上天垂憐,讓他們能團圓?

    來時,他不敢奢望;現在,他心中卻升起一線希望,或許她真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尋的鳳凰兒。

    然而,又怕是一場空歡喜,更添斷腸……

    正遲疑,房裡琴音漸消,錚錚兩聲之後,轉為哀怨曲調,一道婉轉的歌聲輕輕款款地應和而起。

    「初心已恨……花期晚……別後相思長在眼……」

    雖然隔著門扉,歌聲聽不真切,曲調和詞句卻是當年他最後聽她唱的那闕「木蘭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別後相思長在眼。蘭衾猶有舊時香,每到夢迴珠淚滿。多應不信人腸斷,幾夜夜寒誰共暖。欲將恩愛結來生,只恐來生緣又短……只恐來生……緣又短……」

    李玉浚猶若墜入幻夢中,癡然如醉,心神不屬,反覆的低吟著那闕詞。

    詞裡的一字一句都像打在他心上,陣陣痛楚讓他疼得似乎要喘不過氣來,再也不間歌聲。

    過去與今日,彷彿交疊……

    ※※※

    「師兄!我真的不想去!」

    隨著這道無奈的呼喊,少年在眾人的簇擁下被推進了襄陽城裡最大的青樓,他走得不甘不願,下台階時,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還好及時穩住。

    眼看他們一群人都穿得光鮮亮麗,立刻有一名鴇兒上前招呼,還笑嘻嘻的往少年身上靠。

    「公子是第一次吧?」

    「放肆!」少年不悅地皺眉,閃身避開。

    那鴇兒也不覺得難堪,仍朝他拋了個媚眼,他偏過頭不予理會。

    他的師兄們哄笑了一陣,跟鴇兒說了來意,她瞄了瞄漲紅臉的少年,笑得有如花枝亂顫。

    然後也不管他願不願意,一群人便拉著他往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少年實在拗不過他們,歎了口氣,隨他們擺佈。

    遲疑的腳步在跨進大廳的那一刻僵住。

    吸引他的,不是廳裡艷麗的美人,而是迴盪在屋宇間的琴歌妙音。

    「玉樓深處……綺窗前……夢迴芳草夜……歌罷落梅天……」

    曼妙琴音中,婉轉柔媚的歌聲如絲如縷,悄悄地捆住了他,教他不由自主地搜尋著唱歌的人兒。

    終於,他的目光越過了人群,落在台上垂首撫琴的紅衣女子身上。

    掙脫了師兄們的掌握,他的步伐走向她,緩慢卻充滿期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卻抗拒不了追尋的慾望,也不想抗拒。

    他所期待的答案就在前方。

    「沉水……濃熏繡被……流霞淺酌金船……」

    歌聲仍然繼續著,他的步伐也未曾停下。

    終於,他來到了台前。

    「綠嬌紅小……正堪憐……」

    她唱著,緩緩地抬頭——

    分不清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猛地停住了,彷彿忘了跳動。

    精緻的瓜子臉漾著淡淡的微笑,有些青澀,有些羞怯,可是顧盼間眸光流轉,卻透著嫵媚,而她纖細的身形則添了楚楚可憐的丰姿。

    他癡癡地望著她,沒發現自己眼底燃燒著兩簇火焰,射出噬人的光芒。

    「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台上,她依舊唱著,視線緩緩掃過台下的賓客,在最後將休止的那一瞬,見到了他。

    四目交接,弦斷——

    他如夢初醒,卻收不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為什麼一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嬌弱少女,竟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不解,卻試圖找到理由。

    沉默的聽著她向賓客致歉,無語的凝視著她更換琴弦,然後,他終於想起最初引起他注意的理由——她的歌聲和琴藝。

    他以為他找到了答案。

    驀地,他發現她微微皺眉,雖然只是一瞬間極細微的動作,即使她依舊帶著笑,他仍敏銳地察覺了她的痛楚。

    眼光轉移,他看到站在她身旁的老鴇緊擰著眉,右手隱沒在她身後。

    當他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站在台上,緊緊扣住了老鴇的手腕。

    「不准虐待她!」

    雙眉一挑,他傲然睨視老鴇,隨即將老鴇甩開,牽起了紅衣少女的手,帶著她走下高台,逕往廳外走去,師兄們喚他,他也只當沒聽見。

    少女默不作聲的任他拉著,直到他在一座涼亭前停下了腳步。

    「多謝客倌。」她盈盈拜倒。

    客倌?他皺起眉頭,覺得這樣的稱呼萬分刺耳。

    「不許叫我客倌。」

    「那……該如何喚您?」她帶著笑,眉卻輕顰起來。

    「李玉浚是我的名字,我允許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揚眉,像是賜予一個恩典。

    「李公子。」她半垂眼睫,柔聲輕喚,眉未舒展。

    「玉浚。」

    「李公子,您——」

    『叫我玉浚!」他打斷她的話,再次強調。

    「李公子,小女子實在不敢。」她又是一拜,水眸睇凝著他,看似柔媚,卻隱約帶著幾點星火。

    他一怔,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你不高興?為什麼?」

    「您是富家公子,垂青於奴家這樣的低賤女子,奴家豈敢不高興呢?」

    她勾起一抹笑,神態、言語更加婉轉卑順,但他知道,她比之前更不高興——他根本不必在意她怎麼想,但沒來由的,他就是覺得心急。

    「我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麼說呢?這……」他皺眉踱步,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琴彈得真好!」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哧一笑。

    明知她在笑他,但是望著她的笑顏,他卻不由自主的跟著微笑,一顆心像是飄浮在雲端。

    那一笑,掃去了原先僵持的氣氛。

    也憑著那一笑,李玉浚在之後問出了她的名字,給了她一個獨有的暱稱——鳳凰兒。

    也在那時,他突然明白,他高高在上的態度傷害了她——不論在別人眼裡,她是多麼的輕賤;可是她的尊嚴卻不容許侵犯;她可以賣笑,甚至可以賣身,獨獨不出賣她的自尊!但她的身份讓反抗只能藏在笑容裡,悲哀的繼續笑著……所以當他不自覺的擺出高姿態時,她的笑容和虛偽的溫順就成了唯一的反擊。

    知道了原因,他覺得羞愧,更添了憐惜與敬佩。

    從此,他一有空閒便去找她,聽她彈琴唱曲,興致來時也會為她彈琴;向來,他是不隨意彈琴給別人聽的,但是他喜歡看她聽琴時入迷的模樣,喜歡聽她讚美他的琴藝。

    日復一日,他越來越渴望有她在身邊,卻不敢表現出來,怕驚嚇了她——那一天她之所以會彈斷弦,便是被他的目光駭著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有那樣的眼神。

    他從來不曾追求什麼,因為不等他開口,就會有人自動奉上,所以他不曾這般熱切。

    她說她看到了火焰,但他真能變成火焰?或者他原本就在追尋,尋找一顆可以和他共鳴的心,當找到的時候,他的心就燃燒成了火焰。

    琴音如心,她的琴就是她的心,而她的琴打動了他的心……在她面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百樂莊大公子,只是李玉浚。

    面對她,他是火焰,卻不敢燃燒,只能努力壓抑著,將心中的狂熱化作水般柔情,一點一滴地滲進她的心裡。

    那時的她,彷彿一朵沾著清露、含苞待放的花兒,令人不由自主地想攀下。

    但,比起想擁有她的念頭,他更怕強行攀下,她會在轉瞬間凋零,所以他靜心守候,等待她自然綻放。

    直到聽聞鴇母將她的初夜開價,火焰終於失控燃燒。

    靠著百樂莊在襄陽的威勢,他逼著鴇母打消了念頭,又怕有人再生染指之意,索性高價包下了她。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他跨進她的房間時,她無言的幽怨眸光,是失望,是怨懟,但更多的,是他無法明白的思緒。

    「鳳凰兒……」

    這聲呼喚只換來她背轉身子,徹底的漠視。

    他輕輕歎息,望著她的目光一片溫柔,是包容,也是寵溺。然後,他端坐琴前,撥了幾下弦,試了試音調,開始彈琴。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一邊彈唱,一邊注意著她的反應。

    只見她身子微微一顫,側身凝望他,水眸染上了薄霧,化作晶瑩珠淚,悄悄滴落。

    堪堪唱到「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他按弦停歌。

    「為何哭?」他的問話輕柔如微風,像是怕驚嚇了她。

    「你連彈琴都要騙我……」她垂首,幾滴淚水滴落羅裙,漫開一片濕。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誠摯地低語,「鳳凰兒,我絕對沒有騙你,我的心意就有如琴曲一般。」

    「那你為何包下我?」她抬頭,素顏憔悴,「在你心裡,我終究只是一個歌妓,低賤得有如物品,任人買賣——」

    「不是的!我只是怕……」

    「你怕什麼?你有那麼好的家世背景,還有什麼是你怕的?」

    「我怕你被人搶走!」

    「怕我被人搶走,所以你乾脆先下手搶;就像看中了一件東西,先買到的就是贏家……」她淒然一笑,明澈的獎眸只餘黯然,「李公子,現在您買到了,要我怎樣服侍您呢?」

    「別這樣。」他再也無法忍耐,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的抱著,彷彿她會在下一刻消失似的。

    她僵硬的任他摟著,不發一語,耳邊卻聽到他激動的話語。

    「鳳凰兒,我是認真的,絕對沒有半分虛假!我怕旁人搶走你,所以才包下你,可是我不想向你要求什麼,我只想看你像從前一樣對我微笑,為我彈琴,為我唱歌……就只是這樣而已,你相信我!」

    他身上的溫暖傳到了她的心上,他的誓言也印入了她心底,她終於輕輕點頭。

    「我相信你……其實我一直都相信你,只是我害怕相信……怕相信了,一切卻變作幻影……」她說著,身子一軟,無力地偎著他。「不會的,絕對不會!」他更加擁緊她,試圖將自己的堅定不移傳達給她知曉。

    她摟住他的腰,頭貼著他的心口,靜靜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許久,他才不捨地放開她,但依戀的眼神仍膠著在她身上。「為我彈琴,好嗎?」她微微一笑,在琴前坐下,素手輕攏,撥弦——

    ※※※

    錚!

    弦斷,琴音戛然而止,交疊的過去與現在瞬間分離。

    李玉浚自幻境中驚醒,悵然不已。

    凝神間,察覺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靠近門邊,他心下一凜。

    雖然多年來,他日夜思念著她,幻想過無數次與她重逢的情景,卻不該有外人在場,更不該是現在這般仿若窺探的情況。

    她纖弱易感,卻又外柔內剛,一身傲骨,如何能忍受這般尷尬場景?

    若真是鳳凰兒,怕她羞愧難當,就此遠去,圖留他一生憾恨;若不是鳳凰兒,那麼他……他又情何以堪?

    心中柔腸百結,欲走還留。

    是伊,非伊?捨不下未解的謎底,卻又害怕答案揭曉。

    當拉開門閂的聲音傳來,他終究只能忍下奔騰洶湧的種種思緒,撫著心口,倉惶離去。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6:05

第二章

狼狽的逃離之後,李玉浚並未馬上離開章台樓。

    他向劉嬤嬤要了一間房間,拜託劉嬤嬤讓他在房裡等待鳳凰,並且不要讓人去打擾他。

    既然他願意等待,又有重金酬賞,劉嬤嬤當下便爽快的答應了,還特別為他安排最靠近鳳凰居住樓閣的房間,只要他開了窗,就可以和鳳凰的房間對望。

    李玉浚謝過她的好意,要了幾樣酒菜,便關閉了門窗,在房裡自斟自酌。

    找了八年,盼了八牛,諸多苦楚都不如此刻的煎熬。

    這是長久以來,他唯一感到握住希望的一次,但這希望卻又是那樣的渺茫,那樣的充滿不確定,隨時可能變成一場空。

    鳳凰姑娘真是他的鳳凰兒嗎?

    如果是,他再不必嘗相思苦;如果不是,又將繼續永無休止的追尋。

    若她是鳳凰兒,為何會重入風塵?中間到底出了什麼變故?

    無論如何,那必然是一段悲慘的際遇,她卻只能將訴不盡的辛酸血淚,全化作人前的笑顏………

    想著,他的心湧上酸楚,又感到自責。

    如果當年他多留心一些,沒有被父親假意的允婚所欺騙,沒有因太過高興而失去防備,今日就不會變成這番局面了。

    出身武林名門,他十六、七歲就頂著百樂莊大公子的頭銜行走江湖,依仗著父蔭,武林中人對他多半禮敬三分,而他與人交手也未曾遭遇挫敗。

    所以當年的他,意氣風發,志高氣揚,以為世間事皆能如意,便是挽天星、摘皓月亦非難事,直到十八歲那年,他遇上了鳳凰兒。

    初時,他以為自己只是欣賞她的琴藝,同情她的身世,憐惜她的處境,但漸漸的,他明日一切早已轉為愛慕,再也不能自拔。

    為了她,他收斂起驕氣,極盡所能的包容她、寵愛她。

    為了她,他一擲千金,卻從不越雷池一步,只怕褻瀆了她。

    為了她,他將熾熱的慾望深藏在心裡,不願她將他與一般嫖客等同。

    為了她,他可以奉上所有,只求換得她回眸一笑……

    他壓抑著,等待著,直到一曲「鳳求凰」得到了她的回應,他終於能將她擁在懷裡。

    原以為只要替她贖了身,他倆便能長相左右,做一對神仙眷屬,卻沒料到父親會從中作梗。

    向來,只要他開口,父親從未拒絕,所以當父親答應讓他娶鳳凰兒,但要求他必須遵守禮俗,不能在婚前再見她,又要他拿出信物,贈送女方時,他絲毫不覺有異,只是一心期待著婚禮到來,幻想著美好的遠景。

    當他按捺不住相思,偷偷潛入她的居所,才發現人去樓空,芳蹤已杳……

    天地,一夕變色。他終於知道,原來世間真有不如意。

    不論他如何懇求,父親都無動於衷,堅持不願告知她的下落,只說已將她遠嫁他鄉,要他死心。

    最後,在一個風雨瀟瀟的秋夜,他破門離家,從此再也不踏足襄陽,更未回過百樂莊。

    捨棄百樂莊大公子的頭銜,他孤身在武林闖出了名號,不再是那個憑待著父親的威名,卻意氣昂揚的李玉浚。

    如今的他,已有力量守護他的摯愛,再也不會讓幸福從手中溜走!

    不論鳳凰兒有怎樣的遭遇,他都願意守候在她身邊,用他的真心撫平她的傷痛,用他的柔情喚回她開懷的笑顏。

    只要能再見到她,只要能在她身邊,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要用他的生命去換,他都心甘情願。

    他只怕錯過,只怕希望成空,其他的,他全都不在乎。

    思念最傷人,點滴皆銷魂……

    飲下美酒,李玉浚從懷裡取出一隻繡花荷包,拿出了幾綹青絲,合眼輕嗅。那是他在她枕邊拾到的,也是他僅有的屬於她的東西。

    「鳳凰兒……」他低聲呢哺著,聲音好輕好柔,彷彿微風吹過就會吹散這溫存的喃語。

    許久,他才不捨的睜開眼,把髮絲收回荷包中,但仍眷戀的將荷包貼在心口,好像這樣就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敲門聲喚回了他的失神,他聽到門外傳來劉嬤嬤的聲音。

    「李公子,府尹大人走了,鳳凰說願意見您。」

    李玉浚大喜,立刻抱起放在桌上的無絃琴,打開房門,隨劉嬤嬤而去,沒多久就到了樓閣外,他獨自上樓,卻在鳳凰的房門口躊躇不前。

    終究,對伊人的思念勝過了害怕希望落空的憂慮,他顫抖著伸出手,緩緩地推開房門——一名身形纖弱的女子垂首坐還窗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拔弄著琴弦。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緩緩抬頭,微微一笑。

    秀眉如柳、星眸櫻唇,容色嬌艷,卻……不是他的鳳凰兒……

    李玉浚怔怔的站在門口,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流下。

    「公子,您怎麼了?」鳳凰愣了一下,疑惑地問道。

    他似未聽聞,只是默默流著淚。

    忽然,砰的一響,他懷中的無絃琴掉落地上,他卻像沒有知覺一般,一徑呆立著。

    「公子……」她起身走向他,蹙眉問:「您還好吧?」

    「夢裡幾回見,覺來卻是空……」他失神地呢喃著,隨即低低的笑了起來,而後轉為狂笑,笑聲裡滿是淒苦。

    她愣愣地看著他,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好似也要跟著掉下淚來。

    「你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話聲剛落,他猛地嘔出一口鮮血,點點滴滴灑落在腳邊的無絃琴上,也飛濺在她的衣襟上。

    鳳凰「啊」的一聲驚呼,見他仍狂笑不止,急忙奔出房門喚人。

    李玉浚沒理會她,無力的側靠著牆,緩緩坐倒,跟著又嘔出一大口血,全吐在他的衣袖上,銀白的衣袖上血跡斑斑,宛如紅花凋零、散落。

    「鳳凰兒……鳳凰……」他的笑聲轉為低抑,聽來卻更悲傷,滿是絕望。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驚慌的聲音。

    「蝶姐,你走快些!」

    「別急,你的房間就要到了,走慢些,小心摔著了。」

    後一道聲音入耳,李玉浚如遭雷擊。

    這是……鳳凰兒的聲音!

    是真的嗎?或者是他的幻覺?

    耳聞腳步聲已到了身後,李玉浚卻不敢回頭,他已經無法再承受一次希望破滅的打擊。

    一隻柔荑輕輕搭上他的肩,跟著一隻雪白如玉的纖纖素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淚。

    「這位公子,您可嚇著我們家鳳凰了。」嬌媚柔膩的嗓音帶著些許笑意,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他不敢開口,只是怔怔地聽著。

    「您若是嫌鳳凰彈琴不合您意,別怪她,琴是奴家教她的,怪只怪奴家學藝不精,沒能教好她。可是您這樣嚇她,實在沒半點憐香惜玉之情呢!」

    不是幻覺,是真的!

    李玉浚匆匆握住那只為他拭淚的手,驚喜的轉頭——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嬌顏,彎彎的柳葉眉,清如秋水的丹鳳眼,鋌而小巧的鼻,嫩紅櫻唇帶著嫵媚的笑,正是他午夜夢迴不知想過多少遍的伊人。

    「鳳凰兒!」

    她笑容一僵,隨即行若無事地抽回右手,指著站在門外的鳳凰咯咯嬌笑,膩聲道:「公子,您看錯人了吧。鳳凰在那裡呢!奴家叫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

    「她不是鳳凰兒,你才是!」李玉浚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心口,激動地道:「鳳凰兒,我找了你八年,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公子,您這不是在說笑嗎?」她左手撫上他的頰,輕輕推了一下,笑得又媚又柔,「八年前我們家鳳凰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女娃兒,您找她做什麼?莫非她是您失散多年的妹子?」

    她說著,偏頭笑睨鳳凰,「小鳳凰,你告訴蝶姐,你有沒有哥哥長得像這位公子?」

    「我沒有哥哥。」鳳凰輕搖螓首。

    花蝴蝶咯咯一笑,纖長的食指劃過李玉浚的面頰,「瞧,您找錯人了,鳳凰沒有哥哥呢!」

    「鳳凰兒,你為何不認我?」他既感錯愕,更覺傷心。

    原本因喜悅而顯得清澈的雙眼轉為幽暗,猶如黑夜中的兩潭無底深淵,滿載著濃濃的憂鬱與哀傷。

    她用力抽回右手,裊裊娉娉地起身,退離了兩步,垂首凝望他。

    「公子,您真的認錯了,我是蝴蝶,不是鳳凰。」她仍是笑著,但那雙明媚的水眸卻透著冰冷。

    「鳳……」語未盡,他再次吐血。

    大悲之後,復經大喜,又重蹈悲傷,他已然無法承受,加上先前兩度吐血,他顯得臉色蒼白,面容憔悴。

    花蝴蝶將他的神情瞧在眼裡,笑容不變,眼神卻更陰寒,但轉身面對鳳凰和其他幾名姑娘時,卻是一副憂心焦急的模樣。

    「小鳳凰,你快叫人去請大夫,其他人去安排房間讓這位公子休息,別杵在這裡圍觀,快去、快去!」

    她這麼一說,沒人敢再耽擱,立刻急急忙忙下樓。

    「為什麼……你明明是歐千鳳,是鳳凰兒……為何你不願承認?」他低微的問話沒有激憤的指責,只有無限的淒楚。

    花蝴蝶回轉身子,見他扶著牆壁緩緩站起,唇邊仍留有尚未凝固的鮮血。

    「公子,都說了我不是鳳凰,您還硬要奴家承認,這不是為難奴家嗎?」她抬手輕撫雲鬢,神態嬌媚。

    「你是!」

    「唉,公子呀,您說的什麼歐千鳳,奴家真的不認識。您若要鳳凰呢,也只有那麼一隻,就是剛剛出去的小鳳凰。」

    「即使你不承認,我……」李玉浚捂著心口,柔情萬千的凝望她,「我早已將你的一顰一笑牢記在心,絕對不會認錯。」

    「公子,您怎麼都說不聽呢!」她柳眉微蹙,狀似苦惱地輕輕跺足。

    忍著心痛,他低聲問:「鳳凰兒,你是不是怪我、怨我,所以才不肯承認?」

    「怎麼會呢!只不過……」她掩嘴輕笑,挑眉斜睨他,「公子呀,長安城裡的風流子弟,哪個不知道我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哪個人不稱一聲花娘子,您老把奴家當成別人,未免有些傷人。」

    「就算你不承認,我也有辦法證明你就是她。」

    「瞧您這麼堅持,奴家和您打個商量,您若做到了,奴家就給你一個機會,讓您證明我是您要找的人,您覺得如何?」

    聽她願意給他機會證明,李玉浚精神一振,連忙問:「你要我怎麼做?」

    「您剛剛說那女子叫什麼來著?」

    「歐千鳳。」

    「是了,歐千鳳!」她一副終於想起的模樣,微微一笑,「你要找的人叫歐千鳳,奴家本來應該請您捉一千隻鳳凰,不過要您捉鳳凰未免刁難了……這麼著,我是蝴蝶,您就為我捉一千隻蝴蝶吧。哪時湊齊一千隻,您就來驗明正身。」

    「一千隻蝴蝶?」

    「是呀,就一千隻蝴蝶。這種小小的要求,想來難不倒大名鼎鼎的影弦公子,您說是嗎?」她說著,朝他拋了個媚眼。

    「你一直不承認是鳳凰兒,但你若非鳳凰兒,怎會知道我是誰?」他急切地追問,一心希望她能承認。

    「您這不是瞧不起奴家嗎?」花蝴蝶噘起了紅唇,嬌嗔道:「奴家好歹也是風幫的人,雖然只是長安章台樓一名小小的鴇母,但也不至於如此孤陋寡聞。既然見到了您的無絃琴,還有認不出您的道理嗎?」

    李玉浚默然無語地凝視她良久,半晌才緩緩開口,「只要一千隻蝴蝶,你就願意承認你是鳳凰兒?」

    「不是承認,是給您機會證明。」

    「我會帶一千隻蝴蝶來的。」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舉步欲行,卻被她攔住。

    「公子,別忘了您的琴。」她抱起地上的無絃琴,將琴遞給他,「以您的武功修為,吐了幾口血應該不算什麼,所以請您用輕功越牆離開,免得您這模樣嚇到其他客人。」

    他苦澀一笑,默默點頭。

    又看了她一眼,李玉浚忍下心中的眷戀不捨,施展輕功,絕塵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月兒西沉,章台樓裡人聲漸息,不久之前熱鬧的笙歌樂舞,彷彿是一場幻夢,在天明之前就無情的散去。

    送走最後一群客人,花蝴蝶吩咐下人將內外收拾乾淨,便踩著慵懶的步伐,回到她的房間。

    當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臉上嬌媚的笑顏立即消失,只剩下冷漠。

    點亮了蠟燭,她走到床邊,拿起枕畔的一隻木盒,再回到桌前坐下,打開盒蓋,取出一塊玉珮。

    燭光下,那玉珮透著溫潤的光澤,顯得青翠可愛。

    然而,她望著玉珮的目光卻是冰冷而銳利,好似利刃,足可以劃破那塊玉珮。

    「李玉浚,你為何要再次出現我眼前?」

    她低聲喃語,語音柔膩動人,卻隱隱透著怨恨。說完後,拿著玉珮的手一鬆,玉珮墜落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果沒再見到你,我本來是可以不計較的,你為何要出現呢?」須臾,她斂去眸中的陰冷,唇瓣間逸出一聲輕歎,「唉,既然你自己送上門,我若是拒絕,未免卻之不恭了。」

    她左手支頤,右手食指的指甲在玉珮上輕劃著,皺著眉自言自語,「嗯……傷腦筋,我該怎樣才能回報你當年的『深情厚意』呢?我想想……」

    李玉浚當年是怎樣待她的呢?

    一曲「鳳求凰」定情之後,他又找到了機會向她索求真心,再以甜言蜜語哄騙她,讓她心甘情願獻身,之後沒多久就轉手將她送給旁人……這種種恩德,她怎能不想辦法報答呢?

    纖纖玉指從木盒裡拈起一張紙條,泛黃的顏色說明了紙條年代久遠。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看著紙條上秀逸挺拔的字跡,她輕聲吟哦,燦然若星的眼眸變得幽暗。

    那一日,她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等待著他的承諾實現,最後她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百樂莊的總管,帶著他貼身的玉珮,宣佈了他的決定——將她送人為妾。

    但,她仍相信他不會負心,堅持一切都是旁人的陰謀,所以她拒絕離開,一徑等候他。

    那總管也不逼迫她,只告訴她,若是不相信,可以修書問他,他會給予答覆。

    她照做了,苦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了回音——寫著短短兩句詩的字條,筆跡是他的,確然無誤。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他竟要她將他們過去的恩愛遺忘,好好的對待她將要嫁的人!

    他信誓言旦旦的諾言轉眼成灰,隨風飄散。

    一場春夢了無痕,只留她傷心一片。

    是她太傻,傻得相信他的真心!

    名門公子怎麼可能真的愛上娼妓?

    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玩物,一旦膩了,隨時可以轉送他人。

    如果她苦苦哀求,他或許會大發慈悲讓她留下,可是她不想活得那麼卑微,不想委屈地伏在他腳邊,乞求他的垂憐。

    她僅有的自尊不容許她繼續作踐自己,任人糟蹋她的心。

    她要證明沒有他,她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她嫁了,帶著恨與怨離開了襄陽。孰料,半途遇上強盜,她幸運獲救,從此命運迥然不同。

    如今,她不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歐千鳳,而是章台樓的樓主,風幫和風堂的副堂主花蝴蝶,一個專門迷惑男人的妖女!

    「唉,你怎麼敢端著一副癡心的模樣來找我呢?難道是嫌當年還沒玩弄過癮,不甘心自費了銀兩?」

    柳眉一揚,她彎腰撩起裙角,望著粉紅紗裙上的幾滴艷紅,垂首呢哺,「你以為裝模作樣吐幾口血,我就會傻傻的相信你,讓你再騙一次?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輕歎一聲,她小心翼翼的將玉珮和紙條收回木盒裡,合上蓋子。

    將木盒揣在懷裡,她低聲自問:「李玉浚,我到底該怎樣報答你這個裝出癡心漢面孔的負心郎君呢?」

    他既然視她為玩物,那麼她也該以牙還牙才算公道。

    不過若只是這樣,似乎還不足以報答他的「恩德」……嗯,得想新的玩意,玩得刺激些,讓他印象深刻。

    想著,她漾出一抹極嫵媚的笑。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7:32

第三章

李玉浚回到尹家時,夜已深沉。

    他雖然心急,卻不好意思打擾尹伯飛,待到隔日用過早膳,才向尹伯飛提起花蝴蝶的事。

    「尹大哥,小弟有事想請你幫忙。」

    「有事你儘管說。」

    「我想請你派人上街收購一百個鳥籠,再用輕紗罩住鳥籠。」

    尹伯飛愣了一下,詫異地問:「你要那麼多鳥籠做什麼?」

    「裝蝴蝶。」想到有一千隻蝴蝶之後,就可以讓花蝴蝶承認自己是鳳凰兒,李玉浚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裝蝴蝶?!」尹伯飛揚高音調,以為自己聽錯了。

    「正是。一籠裝十隻,一百籠就有一千隻。」

    「一千隻蝴蝶?哪來那麼多只蝴蝶?」

    相較於尹伯飛驚愕的瞪大了眼,李玉俊卻是神態自若,淡淡地回答,「等有了籠子,我親自去抓。」

    「你有傷在身,應該多休息,我派家丁奴婢去幫你抓就可以了。」

    雖然李玉浚對吐血的事隻字未提,但尹伯飛從負責伺候他的僕人口中,得知他昨夜回來時的狼狽模樣,略一推想便猜到他受了內傷。

    「不,一定要我自己去抓。」李玉浚說這話時,雙目炯炯有神,寫滿了不容置疑的堅決。

    那一千隻蝴蝶是鳳凰兒對他的試驗,要他證明自己的真心,只有他親自去抓,那些蝴蝶才能代表他的心意,若由他人代勞,那麼誠意何在?只不過是一千隻普通的蝴蝶而已,不值得送給鳳凰兒。

    「那就等你傷好了再——」尹伯飛顧慮到他的內傷,試圖再勸阻,卻被他打斷了。

    「等了八年,我已經不想再繼續等了,早一刻湊齊一千隻蝴蝶,我就能早一刻見到她。」

    他的神色不再是慣有的溫文淡然,有些激動,有些痛苦,那雙溫柔似水的眸子燃著熾熱的火焰,透著不顧一切的狂野。

    望著他這般的神情,尹伯飛不忍再阻止,只疑惑的問:「章台樓的鳳凰真的是你要找的人?」

    「那位鳳凰姑娘不是她,但我仍然找到了她。」提起伊人,他眼中的火焰退去,又化作一片溫柔。

    「是誰?」

    『她不肯承認她是鳳凰兒,說自己是花蝴蝶……」想到她冷漠的眼神,李玉浚心下有些黯然。

    「章台樓的花娘子?!」尹伯飛訝異不已。

    「你認識她?」

    「不算認識,只是在章台樓談生意時,見過她幾回,想不到她居然就是你口中的鳳凰兒!」花娘子的性格、為人,和李玉浚口中的鳳凰兒毫無相似之處,甚至是天差地遠。

    略一停頓,尹伯飛又問:「那一千隻蝴蝶是她要求的?」

    李玉浚默然地點頭。

    「她擺明是在刁難你。」尹伯飛皺起眉頭。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想照做?」

    「是我虧欠她的,不管她怎樣刁難,我都願意接受。」回憶起當年的種種,李玉浚再次自責自己的疏失,為她心疼不已。

    一看他那副神情,尹伯飛就知道他又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了,不由得想為他抱不平。

    「你根本不欠她什麼!」

    「但當年……」

    「當年的事並非你的錯,真要有錯,也是你父親的錯,不是你!更何況你為了她斷絕父子關係,破門離家,還不停的尋找她。你對她是有情有義,根本沒有任何虧欠,反而是她辜負了你們的誓言,墮落風塵中!」

    尹伯飛聽好友又提起當年,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看能不能搖醒他,讓他不要再一直怪罪自己。但想歸想,尹伯飛當然沒有那樣做,只是忍不住越說越憤慨。

    「她沒有辜負我們的誓言,那是不得已的!」李玉浚雖知他是好意,卻不願他誤解心上人。

    深深吸口氣緩和心情,李玉浚神色平靜地為她辯解,「身在風塵並不是她的錯。如果不是我當年的疏失,她今天又怎會變成這樣?她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謀生艱難,一切只能說是環境造成的,不能怪她。」

    「就算她落入風塵是環境的錯,可是她不應該刁難你。」尹伯飛猜測好友吐血多半也是因為她的緣故,眉頭擰得更緊了。

    「如果那樣可以讓她開心,我不在乎。」李玉浚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

    「你……唉!」尹伯飛袍袖一甩,歎息道:「罷了,隨便你吧,我等一下就派人去幫你買鳥籠。」

    「尹大哥,謝謝你。」

    「別謝我,我只希望你以後能清醒點,不要事事都順著她,任由她刁難。」

    「她不會那樣的。」

    「但願如此。」長歎一聲,尹伯飛跨步離開。

    ※※※

    尹伯飛命人備齊一百個鳥籠時,已是傍晚,無法外出捕捉蝴蝶,李玉浚只好按捺下心焦,等待明日到來。

    隔天一早,曙光初現,他就已經穿好衣衫,披上披風,準備出門抓蝴蝶。

    剛跨出房門,就見到尹伯飛從月洞門外走進他住的院子裡。

    尹伯飛一看到他,立刻加大步伐,快步走向他,邊走邊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等不及了。還好我來得早,不然就撲了個空。」

    「你找我有事嗎?」李玉浚徐步走近他。

    尹伯飛點頭,將一隻小巧玲瓏的玉瓶遞給李玉浚。

    他伸手接過,疑惑地問:「這個是……」

    「這是西域傳來的蘭馥香,據說可以用來吸引蜂蝶蟲鳥,我想你應該用得到,所以趕著拿給你。另外,我還派了二十五名家丁在大門口等你,他們會幫你處理抓到的蝴蝶。」

    李玉浚知道好友是掛慮他的傷勢,盡量想讓他抓得容易些,以免過度勞動而牽動內傷,心中頓時感到一陣溫暖。

    感念好友的體貼,他將玉瓶收好,誠懇地道:「尹大哥,你想得如此周到,小弟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尹伯飛擺擺手,微微一笑,「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你的幫忙,如今我幫你做一點小事,你就不要一直謝我了。」

    十年前,若非李玉浚救他一命,又出錢讓他做生意,他哪能有今日的安逸生活,只怕連活命都成問題。就算他散盡家財,抵上一條命,也不足以回報李玉浚的恩義,更何況是這樁區區小事呢。

    李玉浚不再說什麼,但望著尹伯飛的眼神仍是充滿感激。

    「長安城附近以西郊的敘秋園最多花草,園裡蝴蝶也多,趁早上涼快,你快去吧。」尹伯飛拍拍他的肩,神色轉為鄭重,「如果累了,千萬別勉強,保重身體最要緊。」

    「我知道。」李玉浚微笑頷首,舉步離去。

    ※※※

    天方大亮,幾縷陽光透過窗紙投射進房間裡,驅走了黑夜的幽暗。

    臥榻上,那嬌媚的人兒兀自沉睡著,直到一陣敲門聲吵醒了她。

    讓來人進了房,歐千鳳側臥在床上,右手手肘撐著床板,手掌托著香腮,一臉的慵懶。

    左手掩口,姿態優雅的打了個呵欠,她半嗔半惱地問:「出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早來敲人家的門?你不知道人家才剛睡著沒多久嗎?」

    柔膩嬌嗲的嗓音裡微合抱怨,彷彿在跟情人撒嬌,然而站在床前的人只是她的部屬——一個不幸被同伴推來送死的傢伙。

    心知歐千鳳的語氣越柔,自己的下場就越慘,那名打擾她睡眠的不速之客趕緊解釋,「副堂主,幫主有要緊的命令傳來,所以屬下——」

    她左手一揮,打斷他的話。

    「堂主呢?這事你該找他,怎麼來吵人家呢?」她噘起櫻唇,頗有不滿。

    那人尷尬地笑了笑,「堂主昨天晚上就不見了。」

    「他沒說去哪嗎?人家記得他愛玩歸愛玩,可是總會交代去向。」說著,她柳眉微揚,唇邊勾起一抹嫵媚的笑,「你不去找他,卻到我這裡來,莫非是找借口來見人家?」

    那人嚇得瞪大眼,連聲否認,又驚又急地辯解,「堂主說他要醉眠花間,享受逍遙之樂,所以屬下才會猜他是不是到這裡了。可是問過劉嬤嬤後,她說堂主昨天晚上根本沒來,因此屬下才斗膽打擾副堂主,請你代為處理公務。」

    「跟了堂主那麼久,你們還沒學乖嗎?」歐千鳳輕歎一聲,坐了起來。「他說要醉眠花間,你們就往花多的地方找呀!居然呆呆的找到青樓裡,實在是不受教。」

    「是、是,屬下沒用。」

    歐千鳳下了床,踩著蓮步走到他面前,伸出纖纖玉指輕戮他的胸膛,柔聲道:「這一次人家就不跟你計較了,不過下次再吵人家,人家就把你送到朝陽樓去做男妓,再叫你服侍章台樓裡的三個嬤嬤。」

    他聽得心驚膽戰,不敢作聲,只是猛點頭。

    「這才乖。」她伸手拍拍他的頰,然後歎了口氣,「反正我也是睡不著了,就好心點,幫你去把堂主找回來。」

    他大喜過望,趕緊道:「多謝副堂主!」

    「免了免了,去把堂裡的管事集合起來,等我帶堂主回去。」

    「屬下遵命。」

    歐千鳳沒再理會他,自顧自的拿起一旁屏風上的衣服,輕解羅衫,準備換上外出的衣物。

    見狀,他漲紅了臉,匆匆告退離開。

    ※※※

    敘秋園

    敘秋園裡百花盛開,在晨光的照耀下,斑斕若錦,遠看但見一片綠煙紅霧,如果走入其中,便似陷在重重花陣裡,所見儘是花木。

    陣陣花香隨風飄散,瀰漫在空氣中,引得蝴蝶雙雙對對的來到敘秋園,翩然飛舞在花間,自在的嬉戲、採蜜。

    繁花、蝶舞,伴隨悅耳動人的鳥啼,化作一方人間仙境。

    這時天亮還不久,園裡只有三三兩兩的遊人,顯得格外清靜。

    李玉浚帶著眾家丁,輕易地找到一處景致優雅又無人的地方。

    他拿出裝著蘭馥香的瓶子,倒了一點微帶紫色的漿狀液體在右掌上,然後把瓶子放在地上,再將內力凝聚在掌上,讓香味可以遠傳。

    不多時,附近的蝴蝶紛紛飛向他,遠處也隱約可見蝶影聚集,飛舞而來。

    李玉浚將無絃琴交給一名家丁,命他們退開十步,然後解下披風,雙手各持一端,雙目盯著在瓶子上空飛舞的蝶群,估量該如何著手。

    思索片刻,他心中已有計較。

    他足尖一點,身於驀地飛縱至半空,跟著一個觔斗越過蝶群上方,披風乘勢籠罩群蝶,即刻收攏,再從容落地。

    只不過一瞬間,蝶群已去了一半,一旁觀看的家丁們個個瞠目結舌,好半天才爆出一陣喝彩。

    李玉浚只淡淡一笑,將束成袋子般的披風交給他們。

    一名家丁伸手接過,和另外兩名家了小心翼翼的將蝴蝶放進鳥籠裡,花了約莫一注香的時間才結束。

    之後他們數了一數,竟有近百隻蝴蝶。

    此時,又有大批蝴蝶聚集,李玉浚拿起披風,依照剛才的方法繼續捕蝶。

    重複了幾次之後,他已捕到了四百餘隻蝴蝶,手中尚有剛捕到的蝴蝶,眼看便要超過半數,卻突然聽到陣陣刀劍相交的錚錚之聲。

    略一遲疑,他把裝著蝴蝶的披風交給家丁,施展輕功向聲音來源奔去。

    穿過小徑和重重花木,轉過一座竹林,他見到五名褐衣人正在圍攻一名藍衣男子,出手極端狠辣,那男子手無寸鐵,只能閃避,卻無招架之力。

    李玉浚停在竹林邊緣,定眼一看,發現那五人的雙肩各繡著一隻青色的鳶,不由得心中一凜。

    「蒼鳶教的人為何出現在此?」他皺眉低語。

    十餘年前,蒼鳶教慘遭滅教,但約莫兩、三年前又再度興起,而且還在武林中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然而蒼鳶教的行動向來在南方,何以突然出現在長安?

    李玉浚心中正疑惑,卻聽到一陣鐺鐺之聲,舉目一看,原來是藍衣男子閃躲時順勢牽引,以致兩名褐衣人武器相擊。

    不及細想蒼鳶教的目的,李玉浚縱身躍入戰局。

    幾道若有似無的銀線自李玉浚袖中飛出,迅速射向四方,猶如蛇一般的靈活遊走,教人避之不及。

    不一會兒,銀線已纏上五名褐衣人的頸項,束住了他們的脖子。

    一名褐衣人見事極快,一被纏上,立刻揮刀砍斫,意圖斬斷銀線,未料一刀下去,銀線絲毫未損,反倒讓銀線深陷入肉,立時湧出鮮血。

    李玉浚雙眉一揚,淡淡地道:「不要白費力氣了,普通刀劍是砍不斷這幾條琴弦的。」

    他說著,手上加力,琴弦登時束得更緊,他們頓感呼吸困難,手中單刀不由自主的鬆脫,雙手拉著束住脖子的琴弦,做著最後的掙扎。

    一旁的藍衣男子見狀,乘機衝上前封住他們的穴道。

    李玉浚看他們已無法動彈,雙腕一抖,迅速收回琴弦,轉頭問藍衣男子:「兄台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人是閣下制服的,由你決定。」

    他微微頷首,低頭考慮,片刻之後,便有主張。他決定不殺他們,等一下回去時再命家丁報官,以便查清楚蒼鳶教的意圖。

    「暫且留下你們的性命,交由官府處置。」

    危機解除,俘虜的處置也決定了,藍衣男子長長地吁了口氣,嘻皮笑臉地走向李玉浚。

    「謝啦!多虧閣下及時援手,不然我曲無愁就要變成曲無頭囉!」曲無愁說著,右手就要搭上李玉浚的肩,卻被他側身避開。

    討了個沒趣,曲無愁也不以為意,仍是笑道:「久仰影弦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閣下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見義勇為,實在是江湖中人的典範。不知閣下有沒有空,讓在下做個東,好好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李玉波自知在武林中頗具聲名,因此對於曲無愁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並不覺得奇怪,對那番讚美之詞也只當是客套話。

    「這是義所當為,兄台不必掛意。在下尚有要事,必須先行離開,告辭了。」他抱拳一揖,轉身便行。

    「喂,等等呀!」曲無愁一邊嚷著,一邊追上他,熱情地道:「所謂相逢即是有緣,等你辦完事,我們再一起去喝酒吃飯也不遲。」

    「多謝兄台好意,但在下確實有要事,不敢耽擱兄台的時間,你請自便。」李玉浚口中推辭,足下跟著加快速度。

    「沒關係,沒關係,我什麼都不多,就是時間最多。」曲無愁毫不費力的跟上他的速度,依舊笑容滿面。

    李玉浚側頭瞥了他一眼,不再答腔,任由他跟在身旁。

    ※※※

    花團錦簇,蝴蝶雙飛,鶯啼鳥囀,好一片春天景致,只可惜……

    歐千鳳掩著檀口,懶懶的打了個呵欠,敘秋園的景色雖美,她卻無心游賞,只想盡快找到堂主。

    她緩緩的行走在花徑間,遊目四望,卻都沒有他的蹤影。

    驀地,一陣奇異的香味吸引了歐千鳳的注意,她認得那是一種稀有香料,產自西域,價比黃金。

    「誰那麼浪費,灑了那麼多蘭馥香?」她放眼望去不見人影,香味應該是從遠處傳來的,但那麼濃的味道,不知倒了多少的香料。

    因為不關她的事,她本待不理會,但想起堂主好奇心向來高人一等,或許會聞到香味跑去湊熱鬧,於是改變主意,循著香味的來源而去。

    越走香味越濃,她發現身邊飛過好多蝴蝶,而且都飛往同一個方向,心中隱約猜到了香味的由來。

    她加快腳步,轉入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到了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奼紫嫣紅。

    燦爛花海中,蝴蝶漫天飛舞,圍繞在一名男子身旁。

    他垂首凝望停在手掌上的鳳蝶,俊雅的容顏帶著溫柔,引人癡醉,一身高華的氣質更令人傾慕。

    一時間,她有些恍然,彷彿回到了初識他的時候……

    那年,她正是娉娉裊裊十三余的年紀,在青樓裡彈琴唱曲,賣藝維生。

    自幼淪落青樓,她見多了姐妹們與客人間的虛情假意,更看盡了男人醜陋好色的嘴臉。一開始,李玉浚之於她不過是一名恩客,縱使他年少英俊,風度翩翩,但和其他人也沒什麼兩樣。

    可是日子久了,他的溫柔體貼、斯文有禮都讓她悄悄放進了心裡。

    他的言行舉止不含狎褻,在他眼中,她只見到傾慕和憐惜,沒有一般客人對她容貌和身體的覬覦;和他在一起,總讓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清白女子。

    身在浮華奢靡的青樓裡,她卻偷偷的編織一個夢,縱容自己那不切實際的愛戀。

    直到他以琴心相挑,她以為自己握住了幸福,誰知幸福的假象竟是那樣的短暫,夢……終究破滅……

    午夜夢迴,她總提醒自己要忘記負心人,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可是越想遺忘,卻記得越清楚。

    她恨他,恨他的薄倖,但她更恨自己的牽掛,恨他仍佔據她的心。

    越是思念他,也就越恨他!

    只是,她的自尊不容許自己記掛他。

    為了證明她可以看得開,她裝作對往事毫不在意,不想復仇也不提從前,並且化作煙視媚行的花蝴蝶,周旋在眾多男人間,為風幫竊取機密,自欺欺人的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直到他再度出現——

    再相見;他不但聲名卓著,而且風采更勝當年……

    想著,歐千鳳凝望他的眸光瞬間化作冰霜。

    她無法繼續假裝不在意,事實就是她的怨恨從未休止,只是隨著思念與日俱增,濃烈得足可摧毀她與他。

    除了報復,她想不出其他解脫的辦法。

    抹去眼底的冰霜,換上屬於花蝴蝶的嫵媚笑容,歐千鳳輕移蓮步,款款走向李玉浚。

    人未到,聲先到。

    銀鈴似的笑聲傳入李玉浚耳中,他驚喜地側頭,正想喚她的名,另一道聲音卻搶先喊出——

    「小蝴蝶,你來找我的嗎?」曲無愁笑咪咪的直朝歐千鳳揮手。

    見到曲無愁,她才發現自己剛剛眼裡只有李玉浚,竟沒看到堂主就在李玉浚身邊。

    對這樣的情形,她感到一絲心慌,但臉上笑容絲毫不變,輕盈地迎上前。

    「堂主……」她刻意放柔聲音,讓原本就嬌嗲的嗓音更添了幾分甜膩。「奴家找您找得好辛苦,原來您在這呀。」

    經過李玉浚時,她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走到曲無愁的身邊。

    「呵呵,親親小蝴蝶,不過幾天不見,你就這麼想我嗎?」曲無愁不覺有異,仍像平常一般和她開玩笑。

    歐千鳳一臉嬌媚地偎向曲無愁,右手環上他的頸項,美眸斜暱著李玉浚,噘嘴道:「今天一早,您的手下就到奴家的房間找您,一副篤定您會在奴家那兒的模樣,找不到人又急得發抖。奴家看了不忍心,就親自來找您,順便提醒您,您已經好久沒到章台樓看奴家了。」

    她刻意說得曖昧,如願的看到李玉浚握緊雙拳,清澈的雙眼染上嫉妒的顏色,神情也變得陰鬱。

    曲無愁咧嘴一笑,正要答話,猛地感覺兩道冷芒盯著他。抬頭一看,發現是李玉浚在瞪他,表情森冷至極。

    他被瞪得心中發毛,不由自主的用雙掌包住脖子,好似怕李玉浚的琴弦會纏上他的脖子。

    嚥下一口口水,曲無愁小心地探問:「李兄,你怎麼了?我應該沒得罪你吧?」

    如果李玉浚回答「是」,他決定立刻開溜。

    李玉浚默默的搖頭,目光移到歐千鳳身上,眼裡滿載著柔情與痛苦,又像有千言萬語想說,偏偏不知從何說起。

    曲無愁何等乖覺,連忙推開歐千鳳,陪笑道:「我和她什麼都沒有,李兄千萬別誤會!」

    「堂主,您怎麼這樣嘛!」她嬌嗔地跺腳,身子又軟軟的朝他靠去,「我們的關係可密切得很,您不能不承認呀!」

    曲無愁匆匆避開,苦笑道:「小蝴蝶,你別害我!我還要留著命玩樂,不想莫名其妙被人用琴弦勒死。」

    「奴家哪有要害您?是幫主有急令,所以奴家才特別來通知您,難不成要讓副堂主去替您做吧?」

    「副堂主不就是——」看到她眼底隱含威脅之意,曲無愁趕緊改口,「我立刻回去,立刻回去。」

    話剛說完,他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歐千鳳看他慌忙跑走,掩著嘴咯咯嬌笑。

    驀地,一道苦澀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鳳凰兒,你是否很希望我難受?」

    她轉身望向李玉浚,對他拋了個媚眼,膩聲道:「李公子,奴家怎會那樣?您可別誤會了奴家,奴家還等著您的蝴蝶呢。」

    明知她心存怨懟,他卻寧可相信她。

    壓抑下翻騰的心緒,他勉強露出微笑,「我已經捕到六百餘隻蝴蝶,如無意外,明天就可以交給你了。」

    「您的動作可真快。」她將目光移向不遠處,看著家丁們將蝴蝶從袋子似的東西裡抓出,然後放進鳥籠。

    「快?不……」李玉浚緩緩走到她身旁,目光充滿期待,「我恨不得可以立刻湊齊一千隻,證明你是鳳凰兒。」

    又一次聽他喚著那親呢的稱呼,她心中暗暗冷笑,美眸卻依然柔媚。

    「有這麼多人幫您抓,相信一定很快就會湊齊的。」她用嬌嗲的嗓聲諷刺他安逸的等待旁人為他做好一切。

    「這些都是我為了你親自去抓的!」一番心意被曲解,他有些激動地握住她的雙臂,讓她看向他。

    「那您就證明給奴家看,您究竟是如何這麼快捕到如此多的蝴蝶。」她櫻唇微揚,帶著一絲冷意。

    李玉浚鬆手放開她,默默地凝視她許久,才低聲道:「只要你要求,我一定會做到。」

    說完,他跨步走近那群家丁,拿過披風,毫不猶豫的展開,然後又打開所有的鳥籠,任籠裡的蝴蝶飛離。

    一時間,數百隻蝴蝶在空中翩舞,營造出絢麗的幻境,令人目不暇接。

    「為什麼放走蝴蝶?」歐千鳳微微一怔。

    「這些蝴蝶是我的心意,如果不能讓你相信,要它們何用?」他走到她的身邊,輕撫她的頰,深情款款的凝視她,「我寧可重新捕抓,也不容許那些蝴蝶的意義摻上一絲虛假。」

    聽著他溫柔的聲音,感覺他溫暖的手掌貼在頰上,她抬頭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不由得一陣恍然,幾乎要沉溺在那一片柔光中。

    但,也只是幾乎而已。

    她的失神不過是一瞬間,很快就恢復了原本惑人的媚笑,輕輕拉下他的手。

    「李公子,那您慢慢抓蝴蝶,奴家會在章台樓恭候您。」

    她盈盈一拜,轉身告辭。

    李玉浚心底有些失落,卻沒多說什麼,只是默然地目送她離開。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8:23

第四章

歐千鳳表面上走得從容,實則內心慌亂不已,幾乎可說是逃離。

    差一點,她就要軟弱的放縱自己的感情。

    她緊咬著下唇,冷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被李玉浚溫柔的外表欺瞞,傻傻地墜入他的陷阱中。

    調整好心緒,恢復平日笑意盈然的模樣,她才踏出敘秋園,坐進停在門口的轎子,命轎夫把轎子抬回章台樓。

    回到章台樓時不過巳時,樓裡的姑娘們多半還沒睡醒,所以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幾個僕役在打掃內外。

    雖是心緒煩亂無法再入眠,但為了應付夜晚的忙碌,假寐養神是必須的,所以歐千鳳打賞轎夫後,便走回自己的房間,預備稍作休息。

    打開房門,撥簾進入內室,她猛地嚇了一跳。

    「曲無愁,你怎麼不聲不響的跑到我房裡?幫主不是找你嗎?」沒了外人,她也就不再偽裝成妖媚的模樣,直截了當的詢問。

    「就是見過幫主,所以我才會偷偷來找你,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曲無愁一反平日的嘻皮笑臉,神色有些凝重。

    「發生什麼事?」看著他罕見的表情,她細緻的柳眉不由得微微擰起。

    「蒼鳶教的人混進幫裡了。」

    「那不歸我們管吧?畢竟和風堂主要是負責做生意,至多從旁協助旋風堂收集消息、散佈謠言,這些武林事務應該不至於影響堂裡的生意,幫主為何要下急令給你?莫非……」她心中已猜到緣由,卻不願把話說盡,只因答案會令人感到沉重。

    「不錯,其中一個奸細混進和風堂。」他向來溫和的笑臉變得陰沉。

    曲無愁會特別暗中來找她,那麼那個人必然和她熟絡,否則他大可自行發落。

    沉默了半晌,她淡淡地問:「是誰?」

    略一遲疑,他說出了一個令她震驚又痛心的名字。

    「怎麼會……」歐千鳳走到床邊,無力地坐下,兀自懷疑地問:「確定沒錯嗎?是否有真憑實據?」

    「旋風堂早已查明了,絕無差錯。今天早上我在敘秋園被追殺,也是蒼鳶教下的手,我想他們對風幫阻礙他們橫行武林一事已經很不耐煩了,所以才挑上所有堂主中武功最差的我來做警告。」

    「幫主打算怎麼處理?」

    「幫主打算將計就計,不過考慮到那人和你的關係,我特別請幫主以特例交給和風堂發落,幫主要我們不管如何處置,都不能讓蒼鳶教起疑。若照我的想法,那人已經太深入和風堂了,所以不能留,必須殺!」

    見她不語,他輕歎一聲,又道:「如果你不忍心,那就由我……」

    「不!」歐千鳳冷冷地打斷他,臉上彷彿罩了一層寒霜,「是我帶出來的人,由我負責收拾。」

    「你捨得?」

    「無所謂捨不捨得,我會處理好一切,讓蒼鳶教無從起疑。」

    她緩緩揚起嘴角,露出冰冷而絕艷的微笑。

    ※※※

    日落月升,白天冷寂的章台樓,此刻又再現繁華。

    對青樓的姑娘們來說,紅日隱沒之後,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

    酉時過半,李玉浚領著家丁們帶來了一千隻蝴蝶,歐千鳳清點無誤後,將他單獨請入自己的房中,眾家丁則被他遣回尹家。

    歐千鳳坐在桌前,左手支頤,嬌媚萬狀地抬頭斜睨李玉浚。

    但見她眼波盈盈,櫻唇微噘,膩聲問:「李公子,您要怎麼證明奴家就是您的鳳凰兒?」

    凝視著她的嬌顏,他輕聲道:「鳳凰兒的右肩上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形狀猶如鳳凰展翅。」

    她柳眉一挑,「意思是要奴家讓您看一下右肩囉?」

    「是的。」他神色正經,不含絲毫的輕狎。

    「那容易。」

    她嬌笑著起身,拉著他的手走向內室。

    感覺她柔嫩的手掌輕握著自己的手,李玉浚不由得心中一動,悄悄的反握,恨不得能一直牽著她的手。

    可惜事與願違,撥簾進了內室,她就放開他的手,逕自走到妝台旁。

    歐千鳳側著身子,回頭對他一笑,媚眼如絲,一邊凝望著他,一邊抬起玉臂,極輕極緩地抽出頭上的金步搖和髮簪,任青絲如瀑般洩下,再輕輕撥到右肩上,跟著解開束在胸前的衣帶,慢慢褪下貼身的半袖襦,露出白玉般的肌膚。

    「李公子,您自己看。」

    她輕移蓮步,停在他面前,將被長髮披垂遮掩的右肩靠向他。

    縱然確信她就是歐千鳳,但看著她魅惑的笑容,李玉浚陡地感到一陣心慌,不是懷疑自己認錯人,而是害怕,怕揭開真相後,隨之而來的一切……

    無語地凝視她許久,他深深吸口氣,伸手撥開她的長髮。

    「這……」他訝然地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您覺得不好看嗎?」她眨眨眼,噘起紅唇。

    難掩心中的失落,他默然搖頭。

    她的右肩上刺著交纏的碧綠籐蔓,嫩紅粉紫的花朵掩映在籐葉間,加上幾許捲曲的籐絲做點綴,再添一隻翩然飛舞的鮮艷蝴蝶,就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嬌蝶戲花景象。

    整個刺青由她的肩頭延伸而下,一直沒入肚兜中,根本無法分辨她肩上原來是否有胎記。

    沒了胎記,再無其他憑據能令她承認她就是鳳凰兒,他不禁心下黯然。

    「呵,先別失望,雖然看不到胎記,但肩上有沒有胎記,難道奴家自己會不清楚嗎?」

    歐千鳳嬌軟的嗓音輕輕響起,笑意盈然。

    「你願意承認了?」李玉浚大喜過望,雙目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也不是。」她微微一笑,「奴家只是想告訴您,從前我的肩上確實有一隻紅色的鳳凰,只不過……」

    見她突然不語,他心急地追問:「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的莫八年前,我在到柳州的路上遇到了搶劫,有個強盜一刀砍在我肩上,劃破了那隻鳳凰,還在我身上留下一條醜陋的傷痕,我嫌難看,所以請巧手匠人順著傷痕刺出一幅圖。從此之後,世間再也沒有歐千鳳,只有花蝴蝶!」

    思憶前塵,怨恨如狂潮般洶湧地襲向她,她硬生生的忍下了,垂首掩去眸中的冰冷,假意歎息著,嗓音卻無法再像原先一般嬌柔,隱隱透出一絲恨意。

    李玉浚怔怔地望著她肩上的刺青,半晌無語。

    那刺青由肩頭延伸入胸口,雖然被肚兜遮掩而不知到何處才停止,但僅僅就他所見到的,已是一道極長的傷口。

    這一刀對纖弱的鳳凰兒來說,絕對足以致命!

    想像當初她無力的倒在血泊之中,他不由得一顫。又想,如果沒有人救了她,今日他或許連她的屍骨都找不到了。

    她的身子向來柔弱。那一刀她是如何捱過來的?

    治療之間,她又受了多少的苦?

    光是想,他就覺得心中陣陣抽痛。

    「鳳凰兒……」

    他啞著嗓子,低聲輕喚她的暱名,幽深的墨瞳承載著心痛和憐惜,更有著不容錯辨的自責。

    聽他喚著當年情濃時的稱呼,歐千鳳有瞬間的失神,但隨即想起了原先的計劃。

    努力平緩心緒,恢復原先的從容,她抬起頭,嫣然一笑。

    「你……怨我嗎?」

    李玉浚顫抖著輕觸她肩頭上的刺青,手指剛剛碰到便匆匆收回,欲言又止地凝視著她嬌艷的容顏。

    歐千鳳望著他愛憐又愧疚,彷彿怕碰疼她的神情,心中暗暗冷笑,表面卻不動聲色,決定順著他的戲演下去。

    「我的傷早已好了,你不用怕弄痛了我。不信的話,你可以摸摸看。」

    柔聲說完,她拉起他的左手放到右肩上,白嫩的左掌隨即覆上他的手背,領著他的手緩緩的沿著刺青撫下。

    李玉浚有片刻的遲疑,卻無法拒絕她。

    八年了,他終於真實地觸碰到他日夜思慕的人兒,教他如何捨得推拒她的溫柔?

    手指感覺到微凸的傷痕,想到這道傷帶給她的苦楚,他的觸摸越發的輕柔,帶著訴不盡的憐惜心疼。

    傷好了,但傷痕仍在,提醒著他未盡的承諾。

    「都是我的錯……」他幽幽長歎。

    聽著這聲歎息,她心中一震,停下了動作。

    重逢至今,第一次聽到他認錯,她深藏的愛念悄悄突破了心防,但心中滿盈的怨恨卻仍無法消解,愛與恨糾結成一張細密的網,困住了她。

    「為什麼你要認錯?」含怨的水眸臘凝著他,帶著痛苦和矛盾。

    如果他不認錯,她絕對可以狠下心報復徹底,不但要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上,更要令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可是,他偏偏認錯了……因著這聲歎息,不論她原諒與否,恨他或愛他,都是一樣的痛苦。

    而問出了那樣的問題,她想聽到怎樣的回答?

    再一次的認錯、道歉?抑或是否認?

    她的心思連她自己都無法知曉。

    眼看他口唇欲張,歐千鳳突然感到心慌,右手匆忙掩住他的口。

    「別說,我不要聽!」

    「鳳——」李玉浚有些訝然,脫口便要喚她的名,但只說了一字,隨即被她阻止。

    「別再叫我鳳凰兒,至少今晚……今晚別這樣叫我……」

    她的聲音漸漸變得輕渺,帶著令人心疼的懇求,雙手緊緊握住他貼著她胸口的左掌。

    凝望著她輕蹙柳眉,柔弱可憐的模樣,他不自覺地點頭,右掌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粉頰,垂首低語,「若你想拋開過去,那……我該喚你什麼?蝴蝶?還是蝶兒?」

    「只要不是鳳凰兒,蝴蝶也行,蝶兒也好。」她舒展眉頭,微微一笑,只是笑容裡仍帶著難掩的愁思。

    「蝶兒……」李玉浚低聲喚著她,語音裡儘是纏綿。

    歐千鳳怔怔地看著他,聽著他的呼喚,兩滴清淚悄悄滑落腮間。

    心,依舊在愛恨間徘徊,但這一刻,她想將糾結難解的一切都拋開,只有最初的她與他。

    「別哭,我會心痛……」他歎息著,溫存地拭去她的淚水。

    她螓首輕點,雙眸一眨,長長的睫羽沾上了幾滴晶瑩的淚珠,再無原先刻意妝點的妖媚,顯得既清純又楚楚可憐。

    他登時癡然,出神地望著心中已思念過千萬次的容顏。

    直到一陣夜風從窗外吹來,害她打了個哆嗦,他才猛然回過神,也才想到自己一直盯著衣衫不整的她,實在不安。

    他別過頭,抽回被她握住的左手,臉上微染淡紅。

    「你快把衣服穿好,別著涼了。」

    「不要。」

    她輕輕搖頭,隨即撲進他懷裡,緊抱住他的腰。

    「鳳……蝶兒,你怎麼了?」他愕然之下,險些喚錯,幸好及時改口,沒有再度惹得她感傷。

    歐千鳳沒有回答,將頭埋在他的胸膛,低聲呢喃:「或許我們只有今晚,甚至……只能把握此刻……」

    今夜她能放開一切,等待天明,又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她的心思已錯亂反覆,過了這一刻,她便完全無法預料自己的決定。

    所以,今晚,這一刻,她寧可不顧後果的放縱自己,只在轉瞬間燦爛。

    「蝶……」

    來不及問她話中的意思,柔軟芳香的唇瓣已覆上了他的唇。

    她踮起腳尖,雙手攀著他的頸項,纏綿的親吻中帶著絕望的狂熱,彷彿要燃盡所有的光熱。

    李玉浚不知她的絕望因何而來,只能以最溫柔、最虔誠的吻回應她,包容她的狂熱,也隨她一同燃盡光熱。

    願明日,永不來……

    ※※※

    燭火已經燃盡,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裡,映得房裡朦朦朧朧的,什麼也看不真切。

    歐千鳳靜靜地枕著李玉浚的臂膀,身子緊偎著他,纖巧的手掌貼在他心口上,感覺他的心在掌下平穩地跳動著,漸漸和她的心跳融合為一,不中得升起一種難言的感受。

    他們就在彼此懷裡,擁有對方的體溫與氣息,鼓動著同樣的心跳,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了……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

    「怎麼了?」李玉浚撫著她的髮絲,柔聲詢問。

    她先是搖了搖頭,略一猶豫,又遲疑地道:「浚……我有事想問你。」

    「你想問什麼?」

    「我……當年你為何……」她咬著下唇,凝眸看他,忍著心痛問:「為何把我嫁給別人?」

    這個問題她曾經想過千百遍,唯一的結論就是他負心薄倖,但重逢以來,他的態度卻讓她原本認定的事實產生了一絲動搖。

    她要問明白,清清楚楚的知道為什麼。如果一切如她所想的,她會恨得徹底,不必再掙扎於愛恨之間;如果另有隱情,或許……他們之間能有轉機……只是或許而已。

    「那是……」李玉浚只說了兩個字,剩下的話全卡在喉中。

    他該如何解釋?

    早已知曉她必然會問,心中也曾屢次思索應當如何回答,然而真正面對,他仍是失了主張。

    原本他應該說出實情,求得她的諒解,但始作俑者是他的父親,為人子者豈能低毀父親聲譽,擅言父親之非?更何況他破門離家,無法奉養父母已是不孝,如何能再令父親的一世俠名受到玷污?

    見他沉默不語,臉上隱約有為難之色,她原本的一絲期盼消失了,冷淡地問:「是什麼,你怎麼不說了?」

    聽到她這樣的語氣,李玉浚著急地握住她放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懇求道:「蝶兒,我只能說一切都是誤會,請你相信我。」

    歐千鳳用力抽回手,撐著床板坐起,一頭濃密的長髮隨之披散在肩上、背上,遮掩住她窈窕的身段。

    「誤會?什麼樣的誤會?」她側頭斜脫他,冷冷一笑。

    「我不能說。」

    他跟著坐起,伸手探向她的肩,想要扳過她的身子,好好的跟她說,卻被她一掌拍開。

    「不能說?」她柳眉輕顰,隨即一揚眉,水眸漾著寒光,微帶譏嘲地盯著他,「你不願解釋誤會,卻又要我相信你?」

    面對她的不諒解,李玉浚差點不顧一切說出真相,但一咬牙,終究將滿腹的話語都嚥了回去。

    寧可再設法求得她的原諒,受她刁難,他也不能說父親的不是。

    他身體前傾,有些激動地握住她的雙臂,揚聲道:「我不說是因為有苦衷,但我絕對沒有負心!」

    「你有苦衷,你沒負心……那麼你又為何認錯?」

    歐千鳳一邊說,一邊試圖掙脫他的掌握,知道徒勞無功之後,便不再動作,只是瞪著他。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歸咎於我當年的疏忽,所以——」他急切的想解釋,卻被她怒聲打斷。

    「你不用說了!」

    吼完,趁著他微怔之際,她奮力將他推向一旁,然後拎起散在床邊的衣服,迅速地躍下床。

    她隨意披上衣服,回過身,眼底一片寒霜。

    疏忽?!

    他居然想用這樣荒謬的理由搪塞她,以為她會相信嗎?只用短短兩個字,他就想揭過一切,消去她多年來所受的痛苦,未免太可笑了!

    「蝶兒,你聽我說!」

    李玉浚惶急地喊著,披著薄被匆匆下床,伸手要拉她,卻被她旋身避開。

    「你走!現在就走!」她恨恨地瞪著他,眸光猶如利刃寒冰。

    「蝶……」

    「走!」她吼著,怒指門外。

    「我不走!」情急之下,他用力抓住她的左腕。

    「放開!」她感覺腕上一陣疼痛,不由得雙眉緊蹙,但卻倔強的不願呼疼,咬牙忍痛。

    但李玉浚仍敏銳地發現了,也才驚覺自己太過激動,趕緊放鬆力道,卻仍不肯放開她。

    「疼嗎?我不是故意的,傷著你沒有?」

    「不用你假惺惺!」她用力想抽回手,可是他雖沒握疼她,但依舊緊握著,她根本掙脫不開。

    急怒交加下,歐千鳳抬高了手,低頭咬下——

    鹹腥的鮮血味道在舌間漫開,她以為會聽到怒吼,她以為他會鬆手,可是都沒有,房裡一片靜寂,她只聽到自己粗喘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

    微微昂首,她對上了他的眼。

    如水的清澈不再,他的目光化作了熾熱火焰,熊熊襲來。

    她沒有鬆口,寒冰似的眸子冷冷地望著他。

    兩人視線交會,猶如冰與火相糾纏,火焰融化不了冰霜,冰霜卻也無法熄滅火焰。

    無語的僵持中,時間彷彿靜止了,直到一道幽緩低柔的聲音打破滿室靜默。

    「我絕不再放開你,絕不……」

    隨著低喃般的誓言,李玉浚眼底的火焰斂去,幻化成幽深碧淵,像是要吸入她的魂魄。

    歐千鳳鬆了口,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莫要受他蠱惑,然後睜開眼睛,冷冷一笑。

    「你不放手是嗎?那就給你吧。」

    語音剛落,她右手探向一旁的妝台,拿起剪刀狠狠地往左腕刺下——

    「蝶兒!」

    李玉浚大驚失色,連忙伸手格開,跟著左掌一翻,快如閃電地搶下剪刀,順勢射出,釘入角落的牆壁。

    「你怎能這樣傷害自己!」

    「你要手,我就給你,不好嗎?更何況手是我的,要砍要刺都隨我高興!」

    歐千鳳揚高下頷,紅唇斜勾,露出不馴的笑容,但眼底卻是一片森冷。「只要能讓你離開我的房間,一隻手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真的這麼恨我?」

    他臉色蒼白,雙唇微微顫抖著,握住她左腕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是又如何?」

    她乘機抽回手,冷然道:「你到底走不走?」

    深深地凝視她許久,他緩緩閉上雙眼,緊握雙拳,心痛不已地低語,「我走……」

    他黯然著衣,又依戀地望了她一眼,忍痛邁步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門,隨即虛軟地倚著門扉,緩緩滑坐在地。

    她慢慢地合上眼,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投映在她臉上,照得睫羽下漾著淡淡陰影,更顯出她臉色的蒼白。

    月光漸微,時間沉默地流逝。

    終於,她睜開雙眼,雙唇勾起一抹淒艷的笑。

    那抹笑,透著哀怨,帶著幽恨,充滿堅決,卻又……盈溢絕望。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29:33

第五章

「你這兩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望著笑得比平常更媚,打扮得比往日更冶艷的歐千鳳,曲無愁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

    「什麼怎麼回事?」歐千鳳一臉慵懶地坐在桌前,左手支頤,笑睇著他,「你硬把人家從大廳拉回房間裡,就是為了問這個嗎?」

    「別裝傻,旋風堂已經派人來跟我說過了。」想起他得到的種種消息,饒是他名叫「無愁」也得發愁了。

    「我做了什麼?」歐千鳳仍然笑著,絲毫不以為意。

    看她似乎不打算說清楚,曲無愁歎了口氣,決定挑明了問。「你擅自用我的名義向旋風堂借調易容高手,又私自取用庫房內的銀兩,要他偽裝成李玉浚到珠寶鋪子買珠寶,然後以李玉浚之名,把那些珠寶送給鳳凰,再派人放出消息,說他迷戀鳳凰。昨晚鳳凰跳舞之時,你命人放出成群蝴蝶伴舞,又當眾宣佈是李玉浚為了討鳳凰歡心特別抓的。這些都是你做的,沒錯吧?」

    「沒錯,是我做的。不過庫銀我只是暫時借用,過兩天就還回去了。」歐千鳳撫雲鬢,不甚在意地回答。

    「為什麼?」曲無愁難得的皺起眉頭,擔心地看著她,「冒名傳令,又私取庫銀,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幫規?如果被無歡知道,下場會如何,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曲無歡雖然是他的親弟弟,但是身為疾風堂堂主,執掌幫內刑責,向來鐵面無私,從不買任何人的賬,他這個做哥哥的也無法影響他。

    「在行動之前,我已經知道會有何後果了。」歐千鳳斂去笑容,淡淡地回答。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做出違反幫規的事?」曲無愁目光炯炯的看著她。

    她避開他的注視,沉默不語。「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切都是為了李玉浚,他就是你當年傷重昏迷,囈語時一直提到的那個負心人吧?」見她神色立變,曲無愁揚高眉毛,用肯定的語氣說出結論:「你到現在還是在意他。」

    「我沒有!」她的聲音變得尖銳,神態有些狼狽。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有數。」

    她別過頭,冷冷地這:「有沒有都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輕輕歎了口氣,他放柔聲音,溫言道:「小蝴蝶,好歹我是你的師兄,又是你半個救命恩人,怎麼能不管你?」

    歐千鳳沉默了一會兒,回頭正視他,神色和緩許多,但仍帶著排拒之意。「當年你求師父救我,我很感激,但這是我的私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我沒有要插手,只是想說幾句話。」

    「如果你是想勸我不要對他出手,那是不可能的!」她柳眉一挑,昂起下巴,斬釘截鐵。

    曲無愁緩緩搖頭,「我不是要勸你罷手,只是想建議你把事情查清楚,或許你和他之間有誤會。」

    聞言,她立刻皺緊眉頭,漠然遭:「沒什麼好查的,我和他之間根本沒有所謂的誤會!」

    「但是我怎麼看都不覺得李玉浚是個負心漢!前幾天在敘秋園,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望著你的目光明明深情款款,柔情似水,非但不像負心漢,反而像個難得的癡情種。」

    明知歐千鳳態度堅定,曲無愁仍試圖勸阻她,一來李玉浚曾經出手相助,救了他一命,二來是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三來則是不願她因為報復而傷人傷己。

    「那不過是他在作戲。」她冷哼一聲,語氣裡滿是不屑。

    「你心中的成見太深了。」曲無愁無奈地搖頭,不死心的繼續勸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你把事情查清楚,不要以後再來後悔。」

    「我不會後悔的!」

    「等你後悔時,一切已經太遲了,所以你——」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歐千鳳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如果你只是要說這些,那麼我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你也不必多費口舌。」

    知曉她此時聽不進勸告,他莫可奈何的歎了口氣,「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無話可說,只希望你別把事情做絕,免得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我自有分寸,不勞費心。」她挑眉輕哼,略一停頓,又道:「至於我冒名傳令和私取庫銀的事,只要事情一了,我願受幫規處置,絕無怨言。」

    早在下定決心報復李玉浚時,她便已經豁出了一切,連命都不在乎了,哪裡還會顧忌幫規呢。

    「不用了,我已經把事情解決了。」曲無愁揚唇一笑,頗有自得之意。「幫規寫得很明白,各堂堂主若因事務所需,可以任意借調其他各堂的人,所以我當時就認下了這件事,又借口事關機密,打發掉旋風堂的質疑,而你取走的庫銀,我也早就全數補上了。」

    歐千鳳微微一怔,低聲問:「你為什麼要幫我?萬一事情敗露,讓無歡知道了,你也要連帶受罰。」

    「小蝴蝶,你怎麼說這種見外的話?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小師妹,我當然要幫你。」曲無愁輕笑著,明朗的笑容就如同他的名字。

    「謝謝……」她低著頭聲音好微弱,是感激也是慚愧。

    方纔他好心為她著想,卻受到她那樣冷淡的對待,結果他非但一點也不計較,還幫她擔下罪責,再思及多年來他一直待她如手足,關愛有加,教她如何能不感懷。

    「不客氣。」曲無愁露齒一笑,隨即斂去笑容,正色問:「你可以再聽我說一句話嗎?」她遲疑了一下,輕輕點頭。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記住一點,不要為了報復而傷了自己,特別是當你報復的對象是你的所愛時,先仔細考慮再作決定,不要因一時的衝動而後悔終生。」

    他的語氣、神態都十分懇切,由衷的希望她能聽進勸告。

    歐千鳳無語地別開臉。

    曲無愁見狀,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慢慢走出她的房間。

    ※※※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李玉浚坐在涼亭裡,對著滿園春色獨斟獨飲,神色黯然。

    他以極緩的動作傾斜酒壺,金黃的酒漿化作一絲金線流入酒杯中,慢慢的注滿了酒杯。

    斟滿了酒,他卻不立刻飲下,反而怔怔地盯著酒杯。

    耀眼的陽光映入杯中,襯著金黃澄澈的酒液,杯緣泛著一圈金光;風吹過,拂動酒液,那圈金光便跟著閃爍,但風一止息,晃了幾晃,那圈金光便又恢復原樣了。

    「風過水無痕……如果人間事也是如此,那該有多好?」

    他輕歎一聲,舉杯飲盡。

    眼角餘光瞥見放在桌邊的無絃琴,他放下酒杯,苦澀一笑。雖然他終於找到了鳳凰兒,無絃琴卻依舊是無絃琴,弦柱上空無一物,系不住琴弦,更系不住萬千情絲。

    原以為自己浪跡天涯尋她,遍歷數年毫無消息,早已嘗盡了相思之苦,誰知找到她之後,非但相思未減,反而更添愁緒與心痛。「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他低著頭,歎息般地呢喃,「雖然只相距咫尺,卻是心隔天涯……」

    幽幽的說完,他伸手入懷,拿出了貼身收藏的銹花荷包,將荷包裡的青絲取出時,恰好刮起了一陣風。

    柔絲飛散,飄揚漫舞。

    他想伸手抓取,不知為何卻無法動彈,只能怔怔地任那幾綹青絲隨風而逝。

    只是一個不留神,他就失去了僅有的依戀,就像當初他一時疏忽,結果失去了她。

    這幾日,他仍試圖求得她的諒解,但她只當他是一般的客人,帶著嬌媚無比的笑臉招呼他,一轉身又偎到別人身上,親熱地打情罵俏。

    他看在眼裡,痛在心底,卻怕太過堅持會讓她再有自殘的舉動,只能黯然離去。

    耳邊,響起了她憤怒心痛的質疑——

    你不願解釋誤會,卻又要我相信你?

    你有苦衷,你沒負心……那麼你又為何認錯?

    她的憤怒雖是理所當然,但他多麼希望她能相信他呀!

    明知這是一種奢求,他卻無法克制心中的希冀。

    「該如何,你才能信我?該如何,我才能消除你的誤解?」輕撫琴身,他悵悵地長歎。

    背後,一陣腳步聲傳來,在他身後五步停下,跟著響起一道恭謹的聲音。

    「李公子,有人投帖求見,總管特命小人來徵詢您的意思。」三日前尹伯飛便到四川談一筆大生意,至今未歸,是以尹府的總管不敢擅自作主,請來客暫時候在大門外,遣人來問李玉浚的意思。

    「有人找我?」收斂雜亂的思緒,李玉浚略帶詫異地轉身,接過那名家丁遞來的名貼。

    他的行蹤並未向其他朋友提起,怎會有人找到此處?

    尚未揭開名帖,驀地傳來一陣激越清厲的箏聲,錚錚然若金石相交,鏗鏗然有金戈鐵馬之勢,氣勢宏闊無匹,足可奪人心魂。李玉浚微微一愣,隨即臉現喜色,揚聲問:「那人在哪?」

    「正候在大門外。」

    「快,快請他進來!」他的語氣興奮急切,似是迫不及待。

    家丁見他神色大異平時,略一躬身,立刻奔往大門傳令。

    李玉浚步出涼亭,立在台階上,來來回回不停地走著,不時望向通往院子外的月洞門,神色既期待又著急。

    不多時,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李玉浚凝神注視來人。但見眉目依稀如舊,只是多了剛強的男子氣概,身材也高了許多,不再是當年的文秀少年。

    「玉涵!」他衝到門邊,激動地抓著對方的臂膀,又驚又喜地望著弟弟,有些不敢置信地問:「真的是你?!」

    「大哥,久遠了。」李玉涵懷抱鐵箏,淡淡一笑,臉上向來剛硬的線條軟化許多。

    看著已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弟弟,李玉浚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怔怔無言,竟不知該說什麼,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能化作一句問候。

    「莊裡……還好嗎?」

    他引著弟弟走上涼亭,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對面落坐。察覺兄長話裡濃濃的關切,李玉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莊裡很好,爹娘的身子健朗更勝往昔,小弟也已經長大成人了。」李玉浚露出笑容,由衷的感到喜悅。

    雖然早就知道這兩、三年來,兩個弟弟聲名鵲起,分別得到了「鐵箏公子」和「銀笛公子」的雅稱,江湖上還有「鐵箏嵌崎,銀笛瀟灑」的評語,也知道百樂莊比從前更興旺,不過親耳聽到弟弟述說家中一切安好,他心中歡喜欣慰之情自然是更勝於聽到傳言。

    然而,不聞弟弟提起自身近況,他不免關心,又問:「那你呢?」

    「我也很好。」李玉涵淡淡地回答。

    察覺他有意避談這個問題,李玉浚也不勉強,只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又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我到長安祭拜故人,偶然間在客棧聽到幾個武林人士談論你,略加打聽,便知道你在這裡了。」

    「談論我什麼?」李玉浚有些訝異。

    微一遲疑,李玉涵如實地說出所見所聞。

    「他們說你拿朋友接濟的錢財在青樓一擲千金,甚至不顧身份,為一名青樓女子捕抓千隻蝴蝶,事情傳了出去,未免貽笑江湖。」

    李玉浚不知那些其實是歐千鳳刻意製造的流言,還以為他們說的是他出入章台樓,又為她捕蝶的事情,因此面對那樣的評語,他只報以苦笑。

    章台樓隸屬北方第一大幫風幫旗下,出入的人向來是龍蛇混雜,其中不乏武林中人,所以江湖裡會有這樣的傳言,他並不覺得訝異,只是話說得未免難聽了些,直是斥責他見色忘義。

    他對虛名雖不縈懷,但在武林中向來聲名卓著,識者無不稱揚俠義,未嘗有一字之貶,驟然聽到這樣的評論,要說全不在意,卻也太虛偽了。

    李玉涵見他這般神情,顯是承認了傳言,不由得微微皺眉,但旋即想起兄長離家的原因,前塵往事浮上心頭,心中便猜到了緣由。

    「大哥,那女子是不是你一直在尋找的歐千鳳,歐姑娘?」若是那樣,倒怪不得兄長,他不過是情深難抑罷了。

    李玉浚無言地點頭,神色卻更顯苦澀。

    見他神色有異,渾不似心願得償的模樣,李玉涵不解地問:「怎麼了?找到她,你不高興嗎?」

    「找到她我自然歡喜,只是……唉……」

    李玉浚長歎一聲,將事情的經過告訴弟弟,但省略了歐千鳳對他的刁難。

    聽完他的敘述,李玉涵忍不住搖頭。

    「大哥,你當初到底為何離家?」

    「當然是為了找她。」李玉浚不解地看著弟弟,不知他何以明知故問。

    「既然如此,你找到她之後.為何又不說明真相,反而顧忌一堆?」

    「我是擔心爹的名聲……」

    「大哥,請恕小弟直言。如果你要做孝子,當初就不該離家;若要做癡情人,如今就不該多有遲疑。事情既然做了,就該做徹底,像你這般猶豫不決,反倒白費了原先的一片苦心。

    李玉涵長眉一挺,斂容肅色,目光炯炯地凝視兄長,又道:「就算你怕損傷爹的名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歐姑娘願意守密,即使你說出真相,也不過你們兩人知曉,對爹的名聲根本毫無影響呀!或者在你心中,她是會四處宣揚是非的人?若是如此,你為她離家,未免太不值得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李玉浚登時豁然朗,只覺先前的憂慮皆是自尋煩惱,反而讓原本可望解開的誤會變得更加糾結。

    他滿懷感激地看著弟弟,微微一笑,「真是多謝你了!如果不是你,只怕再過許久,我還不明白自己根本是庸人自擾。」

    「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見兄長解開了心結,李玉涵也不禁露出笑容。

    「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感謝你。」李玉浚神色歡愉,眼中光采煥發;盛意拳拳地道:「我們兄弟這麼多年不見,這次你一定得多留幾天,我要和你促膝長談,重敘兄弟之誼。」

    「大哥有命,小弟自當遵從,但此次實在難以久留。」李玉涵緩緩搖頭,臉有憾色。「你還有事要辦嗎?」

    「嗯。」李玉涵應了一聲,卻不說是什麼事。

    他既然不說,李玉浚也不便詢問,只遺憾地道:「既是如此,只好等待下次見面了。」

    「大哥,我來找你,其實是有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

    「我希望你能回家一趟,參加我的婚禮。」

    「你要成親了?什麼時候的事?」突聞弟弟的喜訊,李玉浚詫異不已。

    「婚期定在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還有半個多月。新娘是誰?」

    「據說是玄谷俠侶的女兒。」李玉涵神色漠然,語氣冷淡,彷彿事不關己。

    看他提起婚事,臉上毫無喜悅之色,李玉浚心知有異,當下便勸道:「這門親事是爹決定的吧?你若不願娶她,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無所謂勉強與否,娶誰對我都沒差別。」

    「玉涵,你……」李玉浚在心裡斟酌著措辭,遲疑地問:「你是不是還記掛著慕容姑娘?」

    記得當年他離家時,弟弟正因未婚妻遇盜身亡而哀慟傷神,事隔八年,他似乎仍未忘情。

    乍然聽見長提起亡故多年的未婚妻,李玉涵神色一變,但隨即恢復原本的平靜,淡淡地道:「她已經死了,我記掛她又有何用。」

    「若是如此,你——」

    「大哥!」李玉涵打斷兄長的話,皺眉道:「我不想談那些,只問你願不願意回襄陽觀禮。」

    「我自然想參加你的婚禮,但是……」李玉浚思及當日離家的情況,不由得心下躊躇。

    李玉涵知曉他的顧慮,便道:「其實爹一直很想念你,見到你回家,他歡喜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計較其他的事?何況還有娘在一旁幫忙勸著,你不必擔心。」

    「既是如此,等我事情一處理好,就立刻趕去參加婚禮。」想到可以天倫重聚,李玉浚心中不禁歡喜。

    「那麼我就在襄陽等你,到時我們兄弟三人一定要好好聚聚。」

    他欣喜地點頭,伸手和李玉涵的手緊緊交握,兩人相視一笑,兄弟情誼盡在不言中。

    ※※※

    雖然迫不及待想去找歐千鳳,李玉浚卻不得不捺著性子等待天黑,從午前一直等到申時過去,短短數個時辰於他卻像是數日,甚至數月之久。

    好不容易挨到紅日西斜,他立刻匆匆趕往章台樓,到達的時候,恰好見到幾名僕役打開大門,點亮門口懸著的燈籠,準備要開始做生意。

    當下他便闖入章台樓,絲毫不理會他們的阻攔,直奔歐千鳳的房間,推門直進,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風度,決定今晚一定要她好好地聽他解釋所有的事。

    歐千鳳正坐在妝台前梳妝打扮,看到李玉浚突然闖進來,並不驚慌,只朝他嫣然一笑,揮揮手要跟在他身後進房的護院門退下。

    她嬌媚的丹鳳眼流轉顧盼,朱唇輕啟,「李公子,您怎麼就這樣闖入奴家的房間呢?」

    「我有話要跟你說,非說不可!」他的神色萬分鄭重,清亮有神的雙眼透著堅決,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見他這般神情,她先是一愣,跟著咯咯嬌笑。

    「李公子,嘴長在您臉上,您要說就說呀,何必跟我說這個?難不成我一個弱女子,還能捂著您的嘴,不讓您說嗎?」

    「我是說正經的。」

    「奴家也是說正經的呀!」她噘起櫻唇,似嗔非嗔地睨著他。

    李玉浚不再與她爭辯,正色道:「我來是想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聞言,歐千鳳臉色微微一僵,但隨即恢復原來的笑顏。

    「您在說什麼,怎麼奴家都聽不懂呢?」

    「蝶兒!」他皺眉看著她。

    「怎樣?」她柳眉一挑,略帶挑釁地回視他。

    見狀,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目光卻是一片溫柔。

    「你聽我說好嗎?」

    她將注意力轉回妝台前,雙眼望著自己映在銅鏡上的身影,一邊梳理頭髮,一邊道:「既然您已經打定了主意,那麼要說便說,何必再問奴家。」

    語氣好似滿不在意,實則她心裡卻翻騰不已。

    他又編出了怎樣的理由想來誑騙她?

    眼角餘光偷覷他一眼,她心中暗暗冷笑,這時即便他是真心認錯,一切也太遲了,更別提巧言相欺了。

    李玉浚不知她的想法,一心一意想消弭兩人之間的誤會,見她似乎不甚在意,原是有些沮喪,但隨即發現她在偷瞄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蝶兒,我現在說的話事關家父聲譽,希望你聽完之後,不要傳出去。」

    她仍是自顧自的梳著頭髮,並不答腔,雖是如此,他相信她並不會說出去,因此繼續說了下去。

    「當年我將我們兩人的事情告訴父親後,他立刻答應讓我替你贖身,娶你為妻,但要求我必須遵照禮俗,婚禮之前不能再與你見面。我不疑有他,答應了他的要求,強忍著對你的思念,待在家中等待婚期的到來,期盼從此與你長相廝守,誰知……」

    他輕輕歎口氣,眼神變得黯淡,語音轉為低微,「誰知我爹竟然欺騙了我,他其實一心想要拆散我們……」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他既感慨更覺心痛,但雖是往事不堪回首,為了得到她的諒解,只得一一細說。

    他字字懇切,句句肺腑,無非希望化解誤會,孰料歐千鳳卻是越聽越怒。

    在她心中早已認定他是負心人,如今聽他把罪名編派到他父親的頭上,更覺他涼薄無行,為了幫自己脫罪,竟然連父親都可以詆毀!

    她雖然憤怒不齒,表面上卻不露痕跡,停下了梳發的動作,佯裝半信半疑的模樣,明眸斜睨著他。「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她的語氣煞是遲疑。

    聽她口氣鬆動,似乎將信將疑,他趕緊點頭,「當然是真的,你相信我!」

    「這……」她柳眉微蹙,低頭沉吟,不發一語。

    李玉浚屏氣凝神,不敢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只希望她會相信他。

    冷眼窺視他的神色,她不得不佩服他演技高明,絲毫不露破綻,一副真誠不已的模樣,只可惜她再也不會受騙了。

    她早就料到李玉浚會另想借口來幫自己脫罪,也預定到時乘勢假意與他和好,以便繼續後來的計策,現在他既然如她所料的來解釋,她自然也照計劃進行。

    整理好心緒,歐千鳳緩緩抬頭,雙眸蒙著一層晶瑩的水霧,無言地凝視著他,似有千言萬語欲訴,卻不知如何表達。

    「蝶兒……」他輕喚著她的名,緩緩走近她,既期待又擔憂地問:「你……相信我嗎?」

    她沒點頭,只悄悄合上了眼,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淚水映著夕陽餘暉,閃爍微光,如利箭一般刺入他的心,教他感覺到陣陣的抽痛。

    「別哭……」他忍不住伸出手,溫柔地拭去她的眼淚。

    「浚,如果……」她慢慢張開雙眼,幽幽地問:「如果我信了你,你能保證沒有下次嗎?」

    「絕不會有下次!再也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了!」他激動地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立誓般地在她耳邊低語。

    歐千鳳柔順的任由他摟著,唇邊泛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30:17

第六章

愛,是銷魂蝕骨的毒;恨,是點滴穿腸的酒。

    時間滋長了愛,卻也累積了恨,融合成劇烈無比的毒酒,教世間無數男女明知劇毒,卻又甘心飲下。

    這一次,會是誰飲下?

    是她,或是他?

    歐千鳳提起酒壺,緩緩斟滿李玉浚面前的酒杯,側頭朝他微笑,顧盼間更見豐姿冶麗,嫵媚迷人。

    他端著酒杯,癡癡地望著她。

    “怎麼了?”她放下酒壺,笑睇著他。

    “我怕自己在做夢,一個有你的美夢……夢一醒,一切就會消失,所以我要好好的看著你。只要有你,我寧可一直在夢裡,不願覺醒……”

    他的聲音好低好柔,像一陣春風,暖洋洋的薰人欲醉,那深情的目光更想叫人從此沉溺其中,再不願起來。

    對上他的雙眼,歐千鳳有片刻的怔然,但瞬間便即回神,垂下眼睫,緩緩別過頭,似有些許羞澀,實則心中感慨,正自歎息。

    若真是夢,她尚且能在夢中放縱自己;然而,這畢竟是現實,不是虛幻的夢,所以她的愛與恨,怨與愁,一切的一切都要他償還。

    “你知道的,這不是夢……”她回眸看他一眼,低下頭,輕聲問:“接下來,你想怎樣安置我?”

    李玉浚執起她的右手,左臂攬上她的左肩,輕輕的擁著她,面頰貼著她的粉頰,溫柔地呢喃,“我想為你贖身,娶你為妻,完成我們當年的誓言,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她閉上雙眼,重復著他的話。

    明知是假,這一刻她寧可假裝相信,作一場短暫的迷夢,且待夢醒之後,再向他索討他虧負多年的情債。

    半晌,房內悄然無語,只有風悄悄吹入,漫開一室旖旎。

    夜風拂過她的臉,帶來一陣涼意,她慢慢地睜開眼。

    “你不必為我贖身,因為我並不是賣身給章台樓,只是入了風幫而已。”

    “真的?”他的語氣裡透著驚喜。

    “嗯,不過……”她輕輕點了點頭,離開他的懷抱,有些遲疑地看著他,“幫主和堂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說走就走,必須處理好事情,交接了樓主的位子,才能安心離開。”

    “這是當然的。”他理解地笑了。

    “那……你願意暫時在章台樓住下,陪我等待交接嗎?”她凝眸注視他,眼底滿是期待。

    他不假思索的點頭應承,如願地見到她展露春花一般的笑靨。

    當下歐千鳳便命人安排房間,讓他住進她與鳳凰居所中間的那棟樓,只要推開東邊的窗戶,就能望見她的房間,而從西邊看出去則是鳳凰的居所。

    李玉浚沒有絲毫異議,懷著喜悅的心情住了進去,渾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陷阱之中。

    ※※※

    假借交接的名義,接下來數日,歐千鳳佯作忙碌的模樣,除去晚上做生意的時候,下午都待在鳳凰的居所,有時是和鳳凰獨處,有時則召集了其他姑娘。

    李玉浚心疼她的忙碌,雖然受到冷落,卻不抱怨什麼,更不要求她騰出時間來陪他,只是常常打開西邊的窗戶,默默看著在另一棟樓裡的她,有時則借由琴聲表達心意。

    這一日午後,歐千鳳正和鳳凰在房間裡談事情,忽聞一聲鳴玉擊石般悅耳的聲音傳來,跟著響起一陣柔緩悠揚的琴音。

    鳳凰未曾聽過這首曲子,只覺曲調充滿柔情蜜意,纏綿低回,傾耳細聽,更覺此曲令人恍惚。

    見她這般神情,歐千鳳略一斂眉,隨即舒展,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小鳳凰,蝶姐之前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慮的如何了?”

    “我……”鳳凰低著頭,十指輕扭衣袖,意頗躊躇。

    “李公子為了你,耗在我們這裡也不少時候了,就連這首曲子也是他精心為你作的。”

    明知這首新曲是李玉浚為自己作的,琴也是彈給她聽的,但為了達成目的,歐千鳳故意把一切說成是為了鳳凰。

    “蝶姐,你讓我再考慮考慮……”鳳凰抬起頭,為難地看著歐千鳳。

    “別擔心,你若真的不願意,蝶姐不會逼你的。”歐千鳳微微一笑,輕撫著鳳凰的頰,柔聲道:“你在我身邊也快五年了,我教你彈琴、念書,向來當你是我的妹妹一樣,心裡還打算著將來要把樓主的位子交給你,因此時時派你一些任務,希望你在幫裡能積些功勞,得到上頭的賞識,也避免日後接位時人心不服。我的這番心意,你應該都知道吧?”

    鳳凰輕輕點頭,感激地低語,“蝶姐待我恩重如山,鳳凰粉身難報,只求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伺候你……”

    “傻孩子。”歐千鳳歎了口氣,緩緩搖頭,“我們淪落風塵是不得已的,難道真心想一輩子倚門賣笑嗎?先前我希望你日後能接下我的位子,那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目的是希望你後半生可以有所依恃。但如果能遇上一個好人,落籍從良,那是再好不過了。”

    鳳凰輕咬著下唇,默然無語。

    “你今年也快十七了吧?”歐千鳳凝視著她,目光有些迷離,“當年我把你撿回來時,你的個子才到我心口,如今可跟我一般高了。時間過得真快,你居然已經長這麼大了。”

    “蝶姐……”

    “小鳳凰呀,其實要親手把你送走,我心裡也捨不得,可是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再怎樣捨不得,再怎樣心痛,還是得做……”她的神色轉為哀傷,撫著鳳凰的面頰,緩緩地低頭歎息。

    “蝶姐,你說不逼我的,我不想走,不想離開你!”鳳凰拉著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說著。

    “我知道你不想走,如果走了,你先前在幫裡做的一切都算是白費了。”歐千鳳抬起頭,眼底有一絲惋惜,但隨即振作精神,強作笑顏,“其實蝶姐並不是在逼你走,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把一生耗在這裡,值得嗎?更何況你已經十七了,我再怎麼護著你,一個清倌人當到十七歲已是極限了。你真的願意賣身嗎?”

    “我……”鳳凰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咬牙道:“我願意!”

    歐千鳳臉上閃過驚訝,柔聲問:“你真想跟我一樣,一輩子待在幫裡,效忠幫主?”

    “嗯……”鳳凰緩緩低頭,不願讓眼神洩漏心中的苦澀。

    “你不後悔?”歐千鳳的聲音有些飄忽。

    鳳凰張口欲言,但最後仍是忍住了,沉默地點頭。

    見狀,歐千風也沉默了,許久之後,她才幽幽地開口,“你知道我為何把你取名為鳳凰嗎?”

    “我不知道……”

    “因為我一直當你是我自己的重生,希望你可以過得比我好,只可惜世事難料,一切都和我想的不同。”她閉上雙眼,長歎一聲,再張開眼時,目光裡除了遺憾,還有一絲難言的悲傷。

    “蝶姐……”鳳凰不知該怎樣安慰她,只能無措地坐在一旁輕喚著她。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歐千鳳收斂哀戚,淡淡一笑。

    鳳凰見她露出笑容,這才略感安心。

    歐千鳳拉起她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和顏悅色地看著她,溫言道:“小鳳凰,雖然你決定不跟李公子走,可是人家好歹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心力,你總不好虧欠人家太多,你說是吧?”

    鳳凰心中也頗感歉疚,便問:“蝶姐,那你說我應該怎麼做?”

    “感情的事,旁人無法插手,得由你們自己去解決。”歐千鳳沉吟片刻,微笑道:“這樣吧,我先跟李公子提一下,讓他有個心理准備,明天午後趁開始做生意前,你再親自和他談談。”

    “這樣成嗎?”

    “沒事的,我想李公子是個講理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嗯。”鳳凰點點頭,贊同了歐千鳳的辦法。

    得到鳳凰的首肯,歐千鳳回頭吩咐站在門外的一名青衣小婢。

    “你明天准備一桌豐盛的酒席,讓李公子和鳳凰好好談談,然後到我那裡去,我有事交代你去辦。”

    青衣小婢乖巧地點頭稱是。

    歐千鳳起身走到窗邊,抬頭看了看天色,又對鳳凰道:“時候不早了,該做生意了。你好好准備准備,晚一點我再去跟李公子說一說。”

    說完,歐千鳳又交代了幾句,這才離開。

    ※※※

    黑夜的繁華褪去,化作一片寂寥。

    歐千鳳輕輕的推開李玉浚的房門,一眼就看見他正背光坐在窗前,垂首撥弄著琴弦。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輕輕按住琴弦,緩緩抬頭對她微笑。

    星輝照照,他周身仿佛籠罩了一層光暈,姿態不俗。

    她愣了一下,隨即回他一笑。

    “怎麼還不睡?我說了你不用等我,累了就先休息。”

    也許是下定了決心,所以面對他,她不再感到惶惑,心中的愛與恨再也不需拉鋸掙扎——她把恨完全留給了復仇,但在復仇實行前,她把握著偷來的時間,用最後的真心愛他。

    “我不累。”李玉浚起身走向她,牽著她的手走到桌前,和她一起落坐,滿臉關懷地問:“你有沒有累著?如果累了,就快去休息,不用陪我了。”

    “沒事的,我早習慣了,不覺得累。”她柔柔一笑,勉強打起精神,卻依舊難掩倦容。

    他不捨地看著她倦累的容顏,柔聲勸道:“蝶兒,累了就別勉強自己,反正也不是很急,交接的事你暫且緩個幾天也無妨。”

    “不……”她搖搖頭,“我想快把一切了結。”

    聽到這話,李玉浚以為她期待著兩人廝守日子的到來,不由得心中一喜,也更心疼她的疲倦了。

    “不然你起晚一些,別再趕著午前就起身。”

    “不成的,我趕著把還沒教鳳凰的東西都教給她,如果不起早一點,會來不及。”歐千鳳為難地皺起柳眉,歎了口氣,“她跟我學了五年琴,眼看著就要學會我所有的技巧了,我不想功虧一簣。”

    “我來教她吧。”見不得她皺眉,他立刻提議。

    “你願意幫我教她?”她眨眨眼,表情有些驚喜。

    他微笑點頭。

    “謝謝。”她展露歡顏,慢慢偎向他,頭枕著他的肩,柔聲道:“你知道嗎?鳳凰就像是我的妹妹一般,我一想到過幾天就要離開她,心底就好難受,只好把我會的都教給她,算是臨別的紀念。”

    “如果你不想和她分開,何不帶她一起走?”李玉浚溫柔地撫著她的雲鬢,低頭和她的眸光相對,“你既然當她是妹妹,那麼她也就像我的妹妹一般了,我可以出錢為她贖身,讓她跟我們一起找個寧靜的小村落,過平凡的日子。”

    “我問過鳳凰了,可是她從小在這裡長大,雖然也捨不得我,卻不想離開章台樓。”說著,她輕聲歎氣。

    “蝶兒,你別難過,明天我教她彈琴時再勸勸她,或許她會改變主意,答應跟我們一起離開。”他笑著安慰她。

    “嗯,希望她會改變主意。”歐千鳳更加偎進他懷裡,雙手摟著他的腰,低聲問:“你說……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要到哪裡好呢?”

    “只要你在我身邊,去哪裡都好。”李玉浚心滿意足地微笑,擁著她柔軟的身子,垂首輕語,“你呢?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她呢喃著,緩緩抬頭凝視他,雙眸情意暖暖,恍若兩汪溫柔的秋水,“我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身邊……”

    最終,我將永遠棲息在你的懷裡,這不是承諾,不是虛言,而是我倆最後的結局……望著他的笑容,歐千鳳在心底悄悄地喃念著。

    只要了給了一切的愛恨糾葛,他們就可以真正在一起了,誰也不能打擾他們沉靜的永眠……

    不知她心中真正的意圖,李玉浚的心醉了、癡了,為著那充滿柔情的話語。

    禁不住滿溢的喜悅,他低頭吻住她的唇,傾注心中無限的深情。

    歐千鳳閉上雙眼,婉轉相就,雙臂攀上他的肩膀,薄紗衣袖悄悄滑落至手肘處,露出白玉般的手腕,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項。

    他的吻輕緩似水,柔柔地滑過她的唇,跟著細細啄吻她的唇瓣,品味著她的甜美,帶著珍愛和憐惜,他不願讓吻變得狂熱,只想借由這個吻訴說滿腔的柔情,傾吐深埋心中的愛意。

    這樣的輕吻激起了她心中的欲念,一股難以饜足的燥熱悄悄升起,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

    按捺不住隱隱蠢動的欲望,她反客為主,避開他的唇,昂首輕啃他的鼻尖,帶著一些戲弄,一絲挑逗。

    感覺她的舌頭誘惑地滑過鼻尖,他的心跳猛然加劇,尚且來不及反應,她已經轉而襲向他的耳垂,緩緩啃咬著。

    溫軟的唇瓣含住他的耳垂,小巧的舌尖輕觸,若有似無地滑過,引得他一陣戰栗。

    “蝶兒……別玩了……”他勉力維持清醒,微帶喘息地阻止她。

    他並非沒有欲望,只是疼惜地的勞累,不願傷害了她。

    “不要……”

    歐千鳳在他耳邊膩聲呢喃,輕輕地吹了一口氣,舌頭靈活地描繪他的耳廓,隨即順勢吻上他的頸脈,一路慢慢吻下,而後流連在他鎖骨的凹陷處,舌尖不住地畫圈,誘惑地舔舐著。

    “蝶兒……”

    灼熱的情欲焚燒著他,他試圖再阻止,卻又留戀她的甜蜜,沉溺於她的魅惑,只能輕喚她的名,無力的和理智做最後的搏斗。

    然而,他微弱的呼喚更像是因欲望而發出的呻吟,飄散在彼此的耳邊,催化了早已勃發的欲念。

    微微抬頭,她輕啄著他的喉結,感覺他喉頭不停的上下,速度漸漸變快,而他粗重的喘息也在她頭上響起。

    隨即,一張火熱的唇攫住了她。

    不再輕柔的吻雖然激烈,卻仍帶著濃濃的珍愛。

    她啟唇迎合他的舌頭探入,主動勾引交纏,雙手自他的肩膀悄悄下移,左手摟著他的腰,右手慢慢解開他的衣帶。

    受到這樣的鼓勵,他的吻離開了她的唇,順著她曲線優美的頸項緩緩移下,埋首在她的胸前,隔著單薄的紗衫和肚兜親吻她豐滿的胸脯。

    “啊……”她不由自主地逸出呻吟,柔媚如絲。

    她身子一顫,隨手扯落解到一半的衣帶,白嫩柔荑無意中拂過他胯下,感覺到他熾熱的欲望勃發,她大膽地將手放入他兩腿之間,時緩時快地輕撫著。

    這時,她整個人已是跨坐在他的腿上,完全的依附著他。

    胯下傳來的刺激吞噬了李玉浚最後的一絲清明,他移轉座椅,讓她的背靠著桌子,左手扶在她的腰際,右手已褪下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紗衫,露出圓潤的肩膀和一雙皎白的藕臂。

    跟著手指又搭上她的頸後,解下結系肚兜的繩結,卻不急著扯下,反而俯首親吻她雪白的玉頸,一直吻到絲繩飄落之處,才張口咬著絲繩,慢慢地拉開肚兜,看著她凝脂般的肌膚一寸寸展現。

    他松口任紅艷的肚兜飄落,楊唇微笑,著迷地看著她美麗的胴體。

    “你好美……”

    隨著這聲贊歎,他抽下她的發簪,任一頭青絲自他掌中洩下,然後再度俯身親吻她柔嫩的雪峰。

    “浚……”她動情地呼喚他的名,在喘息間逸出陣陣呻吟。

    耳裡聽著她嬌媚的喘息聲,又嗅到她身上的幽香,更加催動了他的情欲。

    他的唇微一移動,含住了她嫩紅的蓓蕾,緩緩吸吮,舌尖不時挑弄那點嬌紅,或是以齒輕輕啃咬,而右手則覆蓋她另一邊的椒乳,溫柔地按揉,感受她誘人的柔軟。

    正沉醉,卻察覺一只溫軟的小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他分神抬頭看她,只見她噘著嘴,媚眼含嗔地睨了他一眼,盈盈眼波飄向內室。

    他會意一笑,橫抱起她,徐步走進內室,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床上。才剛放好她,一只玉臂便攀上他的頸項。

    她扳下他的身子,跟著另一手將他推到一旁,反身壓在他身上。

    他的外袍已在先前的激情中被她拉落,剩下一件白色的中衣,領口敞開,隱約露出了結實的胸膛。

    朱唇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她右手探入他的中衣內,撫摸著他堅實的胸膛,滿意的聽到他發出呻吟,然後才扯開中衣,低頭輕啃他的胸膛。

    濕潤的唇在他的胸膛游移,舌尖不停地畫圈,柔嫩的小手慢慢往下移動,停在他的腰間,熟練地解開他的褲帶。

    他雙掌撫摸著她柔細的青絲,十指穿梭在她的發絲裡,甘心臣服於她的身下,被動的任她擺布。

    恍惚間,他感覺她的唇開始向下游移,溫軟的舌自他的心口一路滑向小腹,刻意放緩了動作,若有似無地輕舐著。

    他粗喘著拉起她,激狂地吻住她紅艷的唇,汲取她口中的甜蜜,左手扯下早已松脫的羅裙,有些笨拙地褪下她的褻褲。

    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她敏感的大腿內側,酥麻的感覺引得她一陣戰栗,她嚶嚀一聲,素手覆上他的手背,拉著他的手慢慢移向她最私密的禁地。

    李玉浚為她的大膽而發出驚喘,卻沒停下動作,任由她帶領著,恣意探索她誘人的嬌軀,唇依舊和她交纏,不願稍離。

    驀地,她放開他的手,左肘撐著床榻,頭往後仰,讓他吻不到她的唇。

    對上他滿含情欲的幽深瞳眸,她嫵媚一笑,丁香舌緩緩舔過雙唇,舔過放在唇邊的食指,然後將食指抵著他的唇……

    他張口含住,舌尖往上滑過她的指腹,停留在指尖處,以齒輕咬。

    歐千鳳閉上雙眼,感覺指尖傳來的溫暖,然後那陣溫暖慢慢移向她的掌心、手腕,他的唇沿著她纖細的藕臂一路向上吻,直吻到她柔嫩的腋下,再順著她身體優美的曲線往下吻……

    尖挺圓潤的椒乳,不盈一握的纖腰,平坦的下腹……不知不覺中,她已被他壓在身下,弓起身子承受他給予的刺激。

    未幾,灼熱的吻已來到她的禁地。

    她弓起膝蓋,右腳腳掌抵著他的胸膛,慢慢地推開他,刻意讓他的欲望無法得到饜足。

    她的腳掌白嫩嬌小,渾似羊脂玉雕成的一般,流轉著晶瑩的光澤,微帶粉紅的指甲圓而纖巧,猶如一顆顆粉色珍珠鑲在白玉之上,更顯可愛。

    咯咯幾聲嬌笑,她小巧的腳掌自他的心口慢慢往上游移,腳趾拂過他的下巴,然後停留在他唇邊。

    無語地凝望著他,她微瞇著眼,媚眼如絲,拇指輕輕劃過他的唇。

    李玉浚雙手扶住她修長的玉腿,輕咬她的腳趾,然後親吻她的腳背、滑過腳踝,襲向她的小腿。

    感覺腿上傳來一絲麻癢,歐千鳳嬌吟一聲,掙脫了他的掌握,長腿勾住他的頸項,將他勾向自己。

    撲向她的同時,他隨手扯落勾在床柱上的紗帳。

    夜風吹拂,輕紗風揚,漫卷一室春濃……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30:53

第七章

巳牌時分,鳳凰已命人備妥酒席,依照歐千鳳的吩咐遣走了小婢,讓她去找歐千鳳,聽候吩咐。

    李玉浚進入房間時,發現鳳凰似乎早已知曉他要來,還準備了酒菜,不由得有些訝異,但隨即想到可能是歐千鳳告訴鳳凰,讓她預做準備,也就不以為異了。

    「李公子。」鳳凰斂衽施禮。

    「鳳凰姑娘不必多禮。」李玉浚趕緊回禮。

    「公子請坐。」她將他引入座中,提起酒壺為他斟酒,也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舉杯道:「公子厚意,鳳凰無以為報,僅以此杯水酒敬公子,表示謝意。」

    她微微一笑,飲盡杯中的酒。

    將她的多禮當作是感謝他願意教授琴藝的緣故,他亦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他想起了歐千鳳先前所提,希望鳳凰跟他們一起離開,但鳳凰卻不願意的事。

    「鳳凰姑娘,關於離開這裡的事,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不忍見歐千鳳難過,他試圖勸鳳凰改變主意。

    鳳凰搖了搖頭,垂首低語,「多謝公子好意,但鳳凰福薄,無法見容於君子,章台樓才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眼看她雖然說得委婉有禮,態度卻是十分堅決,他只得歎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說:「既然鳳凰姑娘心意已決,我也不能多說什麼,但日後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仍樂意效勞。」

    鳳凰既是歐千鳳關心的人,李玉浚愛屋及烏,也希望能盡一份力。

    他言詞神態頗為懇切,鳳凰心中感激,又是盈盈一拜,他趕緊將她扶起,連聲謙遜,而後兩人才重歸座位。

    他們說的雖是不同的兩件事,但因為不提本源,言語間便接得天衣無縫,竟似談論同一事,以致一個遺憾,一個滿心感謝。

    回座之後,鳳凰笑道:「這桌酒席是鳳凰的一點心意,還望公子能夠賞臉。」

    他不好推辭,說了一聲謝,舉筷飲食。

    席間,她慇勤勸酒,他平日雖然不太飲酒,此時卻盛情難卻,一連飲了三杯。

    剛要飲下第四杯酒,李玉浚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他原以為是飲酒過多所致,正欲停杯,忽見鳳凰身子一軟,狀似酒醉地趴倒在桌上,方知情況有異,酒萊裡已被人下了藥。

    此時,他又是一陣暈眩而且比前次更加猛烈,眼前猶如籠罩了一層白霧,看不清四周的景象,而且四肢也開始變得無力。

    他心中暗暗戒備,同時潛運內力,卻覺胸中一片空蕩,內力競消失無蹤。

    變故驟起,他雖震驚卻不慌亂,勉力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門邊。

    好不容易走到房門前,手才剛伸出去,門卻打開了。

    就著模糊的視線,他看到眼前出現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失聲驚呼。

    「蝶兒!」

    還沒想到發生何事,突然一道力量推向他,他登時往後仰倒,緊跟著便聽到關門、上閂的聲音。

    「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昏迷,看來我是小看了你的功力。」

    嬌柔婉囀的嗓音響起,他聽來卻似晴天霹靂,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下毒的竟然是她?!

    不!他不相信,這不可能!

    「蝶兒……你……你說什麼……」他強攝心神,忍住暈眩的感覺,不願相信他聽到的話。

    「李玉浚,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歐千鳳在他身旁蹲下.刻意將臉湊近他,讓他能看清她臉上得意的笑容,「滋味不錯吧?」

    「真的……是你下的毒……」他艱澀地吐出語句,再多的驚訝也比不過心中的痛楚。

    「除了我,還會有誰呢?她咯咯姣笑,笑聲裡卻透著寒意。

    「為什麼?」他忍著心痛問出口。

    「因為我恨你!」歐千鳳霍地起身,冷冷地瞪著倒在地上的他,「恨你的負心,恨你的薄倖,恨你風采更勝往昔,而我卻滿是不堪!」

    他閉上雙眼,想要逃避眼前的一切,但她的話卻清晰的傳進耳裡,字字句句都猶如利刃,刺得他傷痕纍纍。

    「從你再次出現在我眼前開始,我就決定要報復!我要你嘗嘗什麼是虛情假意;我要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她越說越激憤,漲紅了臉,喘息連連。略微平復之後,她柔媚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丟到他身上。

    「昨夜你我著實風流快活了一番,這錠金子是我賞給你的。當年你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現在我也把你該得的賣身銀給你,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她輕掠雲鬢,神態自得。

    李玉浚原已心痛難止,聽到她這番話,猶如被人剜去了一顆心,幾已痛得難再有知覺。

    原來她終究不相信他,而且恨得那般深重……

    他睜開眼,雙眼有若兩攤的死水。

    「你想怎樣?」

    「再過不久你就知道了。」歐千鳳冷冷一笑,神色倏地變得陰沉,目光飄向昏迷的鳳凰。

    她跨過李玉浚,走到桌邊,拿出一隻瓷瓶湊到鳳凰的鼻前,沒有多久,她就慢慢恢復知覺。

    「蝶姐……」鳳凰一臉迷惘地看著歐千鳳,雖然想要起身,卻連抬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歐千鳳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在鳳凰臉上,目光森冷,色若冰霜,看得鳳凰心生寒顫。

    「蝶姐……你怎麼這樣看我……」

    「你還有臉叫我?」歐千鳳嘿嘿冷笑,「蒼鳶教左護法之女居然委身青樓賣藝,實在是委屈你了。」

    鳳凰臉色一白,顫聲道:「你怎知我……我……」

    「你以為能瞞我一世嗎?」

    歐千鳳一甩袖,快步走到李玉浚身邊,蹲在他的肩膀旁,拉起他的手,按下袖中機括,一線銀絲登時飛射而出。

    他意圖阻止,卻全身無力,只能虛弱地問:「你……做什麼……」

    歐千鳳不理會他,待銀絲力道衰微之後,便拉住線端的銀珠,將銀絲牽引到桌邊,跟著在鳳凰的頸邊繞了一圈,便將堅韌的銀絲套住了她的脖子。

    「不要!」鳳凰驚惶呼喊,卻無力掙扎。

    「我說過,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再怎樣捨不得,再怎樣心痛,還是得做……」歐千鳳的目光轉為哀戚,手上勁道卻漸漸加重。

    看著鳳凰的神色越來越痛苦,她腦海中卻出現當初撿回鳳凰的情形,想起她怎樣教她彈琴、唸書;想起她做錯事時,總愛偎在她懷裡撒嬌的模樣,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

    想得越多,銀絲收得越緊,到後來竟已將鳳凰的身子微微拉起。

    「對……不……起……」

    恍惚中,歐千鳳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待她回過神,只見鳳凰雙眼緊閉,眼角淚光瑩瑩。

    她手上勁道不自覺地放輕,但鳳凰幾已氣絕,失了依憑之後,身於一斜,便軟軟地倒落地面。

    隨著鳳凰的倒地,銀絲迅速劃過歐千鳳的掌心,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

    看著倒在地上的鳳凰,再望向染血的手心,她笑了,眼淚卻悄悄滑落腮邊。

    「該你了……」

    回眸凝視李玉浚,她揚起一抹淒然的笑。

    ※※※

    幽幽的自混飩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的臉。

    剛自混亂中歸來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復,迷迷糊糊中,李玉浚只覺得那張臉好眼熟,像是……鳳凰!

    昏迷前的一切重回腦海,他倏地清醒。

    掙扎著要從地板上起身,卻發現著手處一片柔軟,而且帶著微溫,定神一看,才發現鳳凰全身赤裸地躺在他身旁,而他的手掌則覆蓋在她的胸脯上。

    他大吃一驚,匆匆縮手,翻身遠離,攀著一旁的椅子站起,起身的同時,他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褲,赤裸的胸膛和臂膀則佈滿了爪痕,像是被女人的指甲劃破肌膚……

    再看仰躺在地板上的鳳凰,她的頸子上可以清楚看到深陷的絞痕,雙臂則各有一圈淤青,指痕宛然可見,而她的胸前和下腹也有數處淤青和點點紅痕。

    李玉浚看看自己,再看看鳳凰,一股冷意從心頭升起。

    他顫顫巍巍的退了兩步,空茫的眼神掃過整個房間。

    桌上杯盤狼藉,鳳凰就倒在桌邊不遠處,身旁散落著破碎的衣服,這樣的情景就像是……

    「不!不會的!她不會那樣對我!」他猛烈地搖頭,顫抖著嘶吼。

    不願相信,不願去想,卻不能不信,不能不想……

    這就是她的恨?

    焚燒著她的恨火竟是如此激烈,像要毀滅一切……毀滅……

    因為我恨你!

    恨你的負心,恨你的薄倖,恨你風采更勝往昔,而我卻滿是不堪!

    從你再次出現在我眼前開始,我就決定要報復!我要你嘗嘗什麼是虛情假意;我要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耳邊迴盪著她的話語……那自他愛戀的紅唇中所吐露的字字句句,已經殺了他。

    不必任何的報復,她的恨意已使他一無所有,連心……都化作灰燼……

    砰!

    他聽到門被大力推開了。

    「啊——」

    他聽到了淒厲的尖叫。

    是的,他聽到了,但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沒什麼值得他在乎的了……

    一切都隨他的心逝去,埋葬在她的怨恨裡。

    但,她想要的,他會成全她。

    李玉浚平靜的拾起散落的衣物,穿戴整齊,面對著門坐下。

    先到的是章台樓的護院,但忌憚他的武功,他們雖然團團圍住他,卻沒有行動。

    他看也不著他們,只是靜默的等待著,彷彿他們並不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大批官差湧入。

    領隊的捕頭看到他,瞪大了眼,一臉的驚訝,好像詫異著他竟然還沒逃走。

    短暫的驚訝之後,那捕頭拔出腰刀,瞠目大喝,「李玉浚,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李玉浚沒理會他,目光搜索著人群。

    這是她精心布下的局,是她等待多年的結果,她一定會出現。

    他的目光越過了集結成人牆的官差和護院,毫不費力的在門外的一群女子中見到了她——他此生僅有的愛戀。

    他緩緩的起身,跨著從容的步伐往前,眼裡只容得下她。

    那滿不在乎的姿態震懾了眾人,教他們不由自主地舉刀戒備,卻又不敢冒然出手,只是隨著他的前進,慢慢的退後。

    沒有人敢開口,只有急促的呼吸聲響起,化作詭異的寂靜。

    驀地,他停下腳步。

    現在,他與她之間只隔著一名捕快,因為所有的人都後退了,只有她定定地站著。

    她的雙眸依舊美麗,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子,但她的眸光卻沒有一絲暖意,冰冷得足以凍結陽光。

    她在看他,他知道;因為只有看著他,她溫柔的眼睛才會這樣的冷漠。

    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李玉浚左掌成爪,以雷霆之姿搶下面前捕快的刀,身體微側,順勢以肘撞開那名捕快,右手猛地拉過歐千鳳。

    溫柔地凝視著她依舊冰冷的眼眸,他將刀塞進她手裡,握緊了她的手,反手插入自己的腹部——

    「浚——」

    刀尖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卻真心的笑了,為她眼裡的慌亂,為她蒼白的嬌顏,為她驚惶的呼喚。

    柔情萬千地向她投注最後一眼,他無力地倒進她懷裡。

    願來生,共白頭……

    ※※※

    殷紅的、溫熱的,是他的血……

    冰冷的、破碎的,是她的心……

    歐千鳳愣愣的看著他倒向自己,他的頭枕著她的肩,他的身體偎著她,他的手仍握著她的手,而刀……仍在她手裡……

    耳邊,拂過了他微弱的氣息;眼底,看見了他蒼白的笑容。

    為什麼,他仍然在笑?

    為什麼,她笑不出來?

    她的復仇成功了,卻沒一絲喜悅,縈繞心底的,始終是他最後的那道目光,溫柔而愛憐,一如昔年初見……

    為什麼……負心人無恨也無怨?

    朦朦朧朧的,一個可怕的意念在她腦海中閃過。

    手上傳來陣陣溫濕,她卻只感覺到無盡的冷意蔓延。

    驀地,身上一輕,她失去了他的重量,也失去了他的氣息,只有刀仍在她手裡。

    銀色的刀身沾滿了鮮紅的血,沿著刀尖凝聚,化作血滴墜地。

    由刀尖往回看,握住刀柄的,是一雙染血的手,那是……她的手……

    她手一鬆,單刀落地。

    歐千鳳低著頭,怔怔的望著手上怵目驚心的艷紅,那是他身上的血……

    他死了嗎?死在她手中……

    眼前,又出現了他最後的笑容……

    她動也不動的站著,耳邊似乎聽到了說話聲,然後,她感覺有人扶住了她。

    她沒有反抗,任由別人帶著她行走,任由別人按著她坐下,心裡想的,依舊只有他……

    「小蝴蝶……」

    誰在叫她?聲音這樣的親切。

    「你還好吧?」

    「我當然很好,報了仇,我怎麼可能不好!」

    是她在回答嗎?可是聲音聽來好遙遠,好冷漠……

    「報仇?我之前不是勸你三思嗎?你為什麼要那麼衝動?」

    「我沒有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布下了這個一箭雙鵰的局,李玉浚因愛成恨,得不到鳳凰便殺了她,既報復了他的負心,也讓蒼鳶教找不到破綻。」

    「你之前命人假扮李玉浚,又造謠他傾心於鳳凰,為的就是今天?」

    「沒錯!」

    「你錯了,大大的錯了!」

    「什麼?」

    「我派人調查過了,他沒有負你,一切都是他爹從中作梗。原本前幾天就該告訴你了,可是沒有證據,你一定不相信我,所以我命人快馬把證據從襄陽送到長安。剛剛證據一送到,我就匆忙趕來,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你騙我!不可能!」

    這顫抖的聲音,真的屬於她嗎?

    「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拿去看看。」

    看什麼?

    她怎麼都看不見?

    不!她想看,她要看見證據!

    渙散的神智逐漸凝聚……

    第一眼,她看見了曲無愁,然後,看到了他手上的書冊。

    「這是……」

    「百樂莊族譜的謄本,是旋風堂花了兩天的時間佈置,再趁百樂莊忙著準備婚禮,一時不備,從祠堂裡偷出正本謄錄而成的。」

    曲無愁一邊說,一邊將那本書打開,翻到他先前折頁做記號的地方,然後將書湊到她面前。

    「你自己看吧。」

    看了眼他凝重的臉色,歐千鳳深深吸了口氣,依言看去。

    「為何沒有他?!」她愕然抬頭。

    那一頁清楚記載了他父親和兩個兄弟的事情,卻沒看見李玉浚三個字。

    「當然沒有。」曲無愁忍不住搖頭歎氣,「知道嗎?為了你,他八年前就被逐出家門,不再是百樂莊的少主了。」

    「你騙我!」

    原先模糊的可怕意念竟然成真,歐千鳳不住地顫抖著,只覺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漫開,似乎連血液也凍結了。

    曲無愁又說了什麼,她沒聽見,只聽到了屬於李玉浚的溫柔聲音。

    鳳凰兒……

    他總是愛這般喚她,帶著無限的溫存,無盡的愛憐。

    低頭,她又看見染血的手掌。

    耳邊醉人的溫柔,是他深情的呼喚;腦海中縈迴的,是他最後的微笑。

    但,眼裡怵目的紅,卻是他已然凝結的血……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31:39

第八章

看著歐千鳳呆望著染血的手,眼神空茫,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曲無愁不忍心了,開始覺得自己方才好像說重了些。

    他搔搔頭,努力思索該怎麼安慰她。

    「其實那也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誤會一場,而且現在也未嘗沒有挽回的機會呀!」

    說完這句話,他等了許久,卻等不到她的反應,才發現她心神不知飛到哪去了,根本沒聽到他的話。

    「小蝴蝶?」

    他不死心地連喚了幾次,她依舊一點反應也沒有,全身上下連頭髮也不動上一動,讓他忍不住想歎氣。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讓她有反應,那就只有李玉浚的事情!

    曲無愁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小蝴蝶,我跟你老實說了吧,李玉浚傷得很重,不過……」

    他停話不語,斜眼瞧去,見她身子微微一顫,顯然是聽到他說的話,心中略安,又繼續道:「不過他命大,刀子雖然穿腹而過,卻沒有傷到要害,只要養傷幾個月就又生龍活虎了。」

    事情當然沒那麼容易,只不過這時候報喜不報憂,他把大夫的話去掉一些,想來也不過分。

    「他……真的沒事?」一道微弱猶疑的語音怯怯地冒出。

    「沒事、沒事,死不了的。」就算李玉浚真的會死,現在曲無愁也會把他說成活的。

    「他沒事……」

    「解決?」歐千鳳抬頭看著他,神色茫然。

    見她這般模樣,曲無愁忍不住想歎氣,看來她還沒恢復正常,所以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事。

    不得已,他只好提醒她。

    「當然要解決,不然等李玉浚的傷勢穩定之後,他就會被關進牢裡等待審判,罪名是——姦殺!」

    「啊!」歐千鳳失聲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一手布下的陷阱。

    「唉,如果不能還他清白,就算他的傷好了,也要羞憤而亡。你想想,李玉浚向來有俠名,受到眾人稱揚,現在卻變成一個姦殺婦女,下三濫的採花賊,身敗名裂,人人喊打,他還能活得下去嗎?」

    曲無愁一邊說,一邊搖頭,心想小蝴蝶下手也實在太狠了,這樣的報復比殺了李玉浚還要厲害許多。

    歐千鳳咬著下唇,臉色慘白,黯然無語。良久之後,原本灰暗的雙眼陡地透出堅決,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態。

    「我要去向官府招認一切!」

    語音剛落,她毫不猶豫地起身往外走,卻被曲無愁一把拉住。

    「小蝴蝶,你不要這麼衝動。」他將她拉了回來,推她回座位坐好。「你這樣做雖然可以洗脫李玉浚的罪名,可是換成你有罪,你知道嗎?」

    她苦澀一笑,垂首低語,「我本來就有罪……」

    「呃……」曲無愁一時語塞,但隨即想到了合適的說辭,「如果你被定罪,李玉浚該怎麼辦?他不可能坐視不管,到時候說不定會不顧一切的跑去劫獄,這樣你不是又害了他嗎?」

    「可是,我那樣……那樣對他,他……」她抬頭望著曲無愁,柳眉深蹙,語帶遲疑。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就不由得悔恨交加。

    「他絕對不會怪你的。如果他恨你,大可一刀把你殺了,可是他不但沒有,反而寧願死在你手裡,這就證明他對你的心意並沒有改變。」曲無愁一臉佩服,口中嘖嘖有聲,「照我看呀,他是愛慘你了,就算你要他把自己的頭砍下來,他肯定眉頭也不皺一下,立刻照做。」

    歐千鳳蒼白的容顏浮上兩抹紅暈,但隨即褪去,化作憂慮焦急。

    「如果我不出面,又怎麼能還他清白?」

    「這……」曲無愁皺眉沉思,半晌之後,心中已有計較。

    他雙眉一挑,笑道:「那容易,我們就把事情推到鳳凰頭上。」

    聽到鳳凰的名字,歐千鳳心中一痛,低聲問:「鳳凰已經死了,你要怎麼推到她頭上?」

    「誰說鳳凰死了?」

    「她沒死?!」可是她明明……

    「你下手不夠重,所以她並沒有死。官府的人處理完李玉浚的事以後,發現她還有微弱的呼吸,趕緊讓大夫施救,在我來找你之前,她雖然昏迷不醒,但至少還算是活著。」

    聽到鳳凰沒死的消息,歐千鳳心中一陣喜,一陣悲,矛盾不已,不知該做何反應。

    但聽得曲無愁續道:「其實就算鳳凰死了,事情一樣可以推到她頭上。我們可以偽造她的遺書,讓她自白是因為得不到李玉浚的心,所以下毒迷昏他,然後自殺陷害李玉浚,可是到了最後,她突然心軟了,於是寫下遺書說明一切,只打算報復他一下,讓他永遠忘不了她。」

    「可是鳳凰並沒有死……」

    「她終究要死的,別忘了,她是奸細,不能留著。更何況你已經出手了,如果不殺她,事機洩漏,蒼鳶教就知道防備。」

    「你……」歐千鳳遲疑片刻,皺眉問:「你打算趁她昏迷時殺了她?」

    他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不全然是。」

    「那是怎樣?」

    「現在事情有兩種可能。大夫說了,這兩天如果她還不清醒,那大概永遠都不會醒了。所以第一種可能,就是她死了或者永遠昏迷,如果是那樣,當然沒有必要再對她下手,只要照我先前說的,把罪名推給她,救出李玉浚。」

    「如果她醒了呢?」

    「那麼不論威逼利誘,總之想辦法要她出面證明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安排的。洗刷了李玉浚的罪名之後,再殺了鳳凰,到時候可以說她是因為羞愧而自殺,沒有人會懷疑的。」

    「鳳凰一定……一定要死嗎?」

    「你心軟了?」

    「我……」歐千鳳欲言又止。

    「其實我也不想殺她,畢竟她是你我看著長大的。」曲無愁歎了口氣,語氣頗為無奈,「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時候不得不狠下心腸,顧全大局。她知道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殺了她,讓她洩漏了機密,對風幫是大大不利。」

    歐千鳳心中難受,慢慢的低下頭。

    「回到正題吧。」拋開感歎,曲無愁振作精神,微微一笑,「我的計劃大致就是這樣,你覺得如何?」

    為了洗刷李玉浚的清白,她一咬牙,點頭道:「雖然可以,可是還有破綻。先前我放出謠言,說他迷戀鳳凰,現在若說鳳凰因為得不到他的心而報復他,未免自相矛盾。而且當初我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還到意在其他姑娘面前向鳳凰提起李玉浚要為她贖身的事,又設計她的婢女成為人證……

    說到這裡,歐千鳳不禁後悔自己當初做得太絕。

    「那有什麼好為難的呢?」曲無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神色頗為輕鬆,「所謂眾口鑠金,謠言造成的『事實』,一樣可以用謠言改變。」

    「你的意思是……」凝神思索片刻,歐千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不錯,造謠再容易不過了。我們就說先前都是鳳凰派人造謠,目的是要造成既定事實,逼李玉浚為她贖身,那些珠寶什麼的,其實是她自己買給自己的。」

    「不錯,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至於人證……」柳眉一挑,她自信地道;「章台樓歸我管,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諒她們也不敢亂說。」

    「這就是了。」曲無愁輕笑幾聲,坐進一旁的椅子,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你一聲令下,抗命者幫規處置,她們還不乖乖聽話嗎?」

    她微微一笑,心中安定了許多,蒼白的臉慢慢恢復了血色。

    「這些事我等一下就去安排,不過……」她頓了一頓,低聲道:「我想先去看看他。」

    「你去吧,他就在鳳凰隔壁的房間裡。因為他傷得很重,我跟官府的人斡旋之後,他被允許留在這裡,直到大夫說可以移動他為止。」見她口唇微動,似乎有話想說,曲無愁料到她心意,笑道:「留下來看守的捕快我都打點過了,現在他們正在溫柔鄉里,你可以安安心心去看他,不用擔心會洩漏你們的關係,引起官府的懷疑。如果你想親自顧他,我也可以安排。」

    「師兄,謝謝你……」她給他一個感激的笑容。

    「舉手之勞換你喊聲師兄和謝謝,這生意划得來!」他笑嘻嘻地說完,揮了揮手,催促道:「小蝴蝶,快去看你的心上人吧,該做的事我會辦妥的。等你們倆結了好姻緣,記得包個大大的紅包給我。」

    歐千鳳呻了一口,紅著臉跑出房間。

    ※※※

    洗淨手,將鬢髮衣衫略做整理,歐千鳳匆匆來到李玉浚的房門前。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的神色保持平靜,確定沒露出半點焦急憂心之態後,輕輕推門而入。

    察覺她的到來,負責照料他的婢女趕緊迎上前行禮。

    歐千鳳往內室探了探,見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心中憂慮,表面卻不動聲色,仍是冷冷淡淡的。

    「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

    「這……」婢女抬頭瞧了她一眼,又立刻低頭,遲疑道:「樓主,這人害了鳳凰姑娘,您該不會想……想……」

    「想怎樣?想殺他?」歐千鳳柳眉一挑,冷然道:「堂主有令,事情尚未全然清楚之前,誰都不許對他出手。你是在質疑我會違抗命令嗎?」

    「奴婢不敢!」那婢女一驚,頭更低了。

    「出去,沒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

    那婢女不敢再有任何猶豫,趕緊退出房間,順道帶上門。

    門一關上,歐千鳳便反身將門閂栓上,然後一個箭步衝進內室。

    李玉浚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唇瓣毫無血色,臉色蒼白憔悴,再無原本丰神俊美的模樣。

    她站在床邊,怔怔地望著他,愧疚、悔恨紛紛湧上心頭。

    是什麼迷住了她的心,她居然那樣殘忍的對待他!

    怨恨讓她看不清眼前的其實,忽略了他表現出來的誠意,漠視了他言行舉止間的柔情關懷,將他表明心跡的話語當作謊言……他所付出的一切,都被她視作欺騙的手段。

    如今,解開了糾纏多年的恨意,她只剩滿腔柔情密意,卻因為她先前的作為,空添了悔恨與憂急。

    歐千鳳失神地坐倒在地上,頭枕著床緣,目光依舊投注在他臉上。

    長眉下,是兩排纖長的睫毛緊緊交合著。

    猶記當年情濃時,她曾佯作嗔惱,挑剔他的眼睫太長,不夠男子氣概,實則是因為長睫柔化了他的雙眼,每次對上他的眼睛,總教她陷溺其中,恍惚失神;如今,她甘心永遠沉醉在那兩汪碧淵中,卻不知他何時才會睜開眼。

    想著,她心頭一陣甜蜜,一陣苦澀。

    溫柔的眸光移過他挺直的鼻,停留在他的薄唇上。

    當年在襄陽時,因為聽某個姐妹說過,男子唇薄情也薄,有一次他連著五、六天沒去找她,任性的她便惱了,故意不理他,看他在一旁著急了許久,才說出生氣的理由。

    知道原因後,他沒有絲毫不悅,只是笑著吻她,要她努力把他的唇吻腫,這樣他才能擺脫「薄唇」,也才能擺脫「薄情」。

    一句話逗笑了她,兩人的感情反而更進了一步。

    但,為什麼姐妹的一句戲言竟讓她那樣在意?

    當時她想不透,而今回想起過去,她已經知道了原因,那就是自卑——面對著家世顯赫,人品出眾,才華洋溢的他,她雖自恃貌美才高,但低賤的出身卻成了她心中的隱痛。

    自卑讓她心生不安,而不安則種下了猜疑,於是在他父親橫加阻攔後,她心中的猜疑便吞噬了對他的信心,任怨恨隨歲月累積滋長、化作重重迷障,蒙住了她的心眼,讓她看不見他展現的真情。

    現在解開了誤會,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終於知曉當年真正拆散他們的癥結,她忍不住低聲歎息。

    目光繼續下移,隔著被子,可以見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呼吸看來還算平順,她原本的擔憂稍稍紓解,卻仍不敢掉以輕心,害怕他的傷勢隨時會有變化。

    真的好想好想親自照顧他,不只是為了償還她的錯,更是因為她無法忍受只從別人口中得到他的情況,怕沒有親眼看著他好轉,她會胡亂猜測他的傷勢,然後被不斷湧上的擔心和焦急逼至瘋狂。

    歐千鳳憂慮的目光一轉,落向他露在薄被外的左手手掌。

    平日修長有力的手指,現在看來卻是那麼的虛弱無力,靜靜的擱在床邊.不帶一絲生氣。

    心一酸,她小心冀冀地執起他的手,孰料甫一接觸,微涼的體溫便令她心驚。

    她左手與他的左手交握,然後將他的手背輕輕貼著她的頰,試圖將自己的溫暖傳給他。

    「對不起……對不起……」

    她反覆低喃著心中的歉意,秀媚的明眸蒙上了輕霧,凝聚成灼熱的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好半晌,她才察覺臉上的濕意。

    怕驚擾了他的休息,她趕緊收住淚水,用衣袖拭乾他的手背,然後揭開被子的一角,輕柔的將他的手放入被中。

    抹去臉上的淚痕,她起身坐到床邊,低頭凝視著他的面容,眼中充滿了依戀和愛憐。

    叩叩叩!

    突來的敲門聲劃破了靜默。

    歐千鳳斂去臉上的溫柔,走到外室,冷著聲音問:「是誰?」

    「是我。」

    帶著笑意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走上前打開房門。

    曲無愁跨進房裡,笑嘻嘻地問:「我沒做了不速之客吧?」

    「你自己說呢?」歐千鳳關上門,轉身挑眉問他。

    「剛才你的口氣凶悍得很,九成是我壞了你的好事。」他露出曖昧的笑容,把臉湊近她,「小蝴蝶,我敲門的時候,你該不會正在偷親李玉浚吧?」

    「他有傷在身,我擔心都來不及了,你不要亂說話!」她柳眉倒豎,嗔惱地瞪著曲無愁。

    「喔,我瞭解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笑得好賊,「等李玉浚傷好了,你才打算對他為所欲為。我說得沒錯吧?」

    明知曲無愁是故意逗她的,可是她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佯裝嬌媚的回應他,甚至反整回去。

    怕吵到李玉浚,她壓低聲音,威脅道:「如果你再繼續亂說,等你有了心上人,看我怎麼回報你!」

    「我的心上人還不知道出生了沒,你說這個太早了。」曲無愁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呵呵一笑,「不過我心腸好,就不逗你了。」

    她橫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問:「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敲門?」

    如果再不帶入正題,只怕他會說個沒完沒了。

    「也沒什麼,只是來告訴你,我已經安排好偽造遺書的事,等一下鳳凰的小婢女就會拿去交給官府,再接下來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如何把謠言傳出去,我也都吩咐妥當了,現在只剩下鳳凰是否會清醒的問題。」

    「如果她清醒了,我們必須在官府問話前先處理好她,不然會功虧一簣。」

    「正是如此,所以我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讓我想想……」歐千鳳雙眉微擰,盤算著眼前的情況,「照顧她的應該是我們的人吧?不妨多派兩個人到她身邊,一個負責等她清醒時通知我們,其他人則負責監視她,不要讓人知道她清醒了。告訴照顧她的人,必要時可以迷昏她,直到我們到達為止。」

    「就這麼辦吧。」曲無愁點頭贊同,笑道:「樓裡的人你最瞭解,就由你選幾個親信去做這件事,我去處理其他細節。」

    她點點頭,心中已有適當人選。

    「寒袖和梅音向來謹慎,辦事利落,回頭我就去交代她們。」

    「既然這樣,事不宜遲,你我立刻分頭去進行。」

    說完,他舉步欲行,卻被歐千鳳喚住。

    「等等!」

    「怎麼了」他回頭不解地看著她。

    「你之前說過,如果我想親自照顧他,你也可以安排,真的嗎?」她的目光飄向內室,神色間儘是溫柔。

    曲無愁微微一笑,「當然是真的。」

    「那你幫我安排一下,越快越好。」她心中一喜,展露了歡顏,眼神裡透出濃濃的期盼。

    「那有何難,你那我的好消息吧。」

    他打開門,笑著走出房間。

    留戀地回頭望了李玉浚一眼,歐千鳳也跟著轉身離開。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32:13

第九章

當晚,章台樓照樣開門做生意.同時借眾妓之口,將流言散播出去,隔天又派人在酒樓茶館中談論此事,不一日,謠言已傳遍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

    百姓衣食豐足,日子太平久了,閒得有些無趣,現在鬧出了這件不知是嫖客因情殺妓,或是妓女為情陷害恩客的離奇案子,大多數人都抱著好奇的心態,等著事情後續的發展。

    假借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怕會有閃失,需要嚴加戒備為由,歐千鳳和曲無愁打著坐鎮的名義,光明正大的住進李玉浚和鳳凰養傷的那棟樓,命人將待閱的卷宗和賬本都送到那裡,又命大批手下在樓下巡邏,不准閒雜人等出入。

    原本防範的工作理該由官府來做,可是曲無愁借口事情發生在章台樓,涉案的兩人又都跟章台樓有關,一個是樓裡的姑娘,另一個則是樓裡的貴客,按理來說,章台樓責無旁貸,因此便向府尹請求,表明願意協助官府查清案情。

    風幫勢力正盛,在長安尤然,有他們幫忙,對官府而言省事不少,而且風幫向來遵守法紀,對官府也頗恭順,此事又與他們有關,府尹料想風幫不敢私縱犯人,忖度利弊之後,便爽快的答應了。

    其實,當時長安另有一件大案發生,官府忙得焦頭爛額,原就無暇理會這等姦殺妓女未遂的案子,只是礙著風幫的面子,不得不派出人手,如今他們既然開口要求協助官府,府尹自然樂得大賣人情,撤回了原本派駐章台樓的大半差役,只留下兩個人意思意思,充作聯絡之用。

    留下的兩名差役都是新來的,最是好對付,歐千鳳灌了幾句迷湯,三兩下便將他們哄到旁邊納涼休息,由章台樓的姑娘慇勤款待,迷得他們暈陶陶的,只怕連自己的名字要忘了,壓根沒想到要留守戒備。

    輕輕鬆鬆解決了官府,事情的發展便在曲無愁和歐千鳳的掌握中了。

    ※※※

    先清醒的是鳳凰,事發的隔天午後,她便醒了。

    負責照顧她的梅音和寒袖,趁她剛清醒,神智還迷迷糊糊時,趕緊通知歐千鳳和曲無愁。

    他們就在鳳凰兩側的隔壁房間,一知道這個消息,立刻就趕到了。「你們……啊!」剛醒來的鳳凰腦中一片混飩,見到他們冷漠的神情,才猛然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她驚呼一聲,往後退到床角,靠著床柱坐在床上。

    「你們想怎樣?」她勉力維持平靜,但蒼白的臉色洩漏了她的驚恐。昨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她頸上窒息的感覺猶存,雖然僥倖未死,卻怕接下來會受到更殘酷的折磨。

    奸細對每個門派而言都是罪大惡極,十二歲那年,她被命令混進風幫時,她父親便曾帶她到蒼鳶教的刑堂,觀看教裡如何處置奸細,那血腥場景一直深印在她的腦海裡。

    摒退了梅音和寒袖,曲無愁帶著和善的笑容,溫言道:「也沒什麼,只是有事情要你去做,如果你做得好,我們或許可以饒了你。」

    「要我叛教是不可能的。」鳳凰的臉色變得更為蒼白,態度卻很堅定。他聳了聳肩,「我們也沒說要你背叛蒼鳶教呀!」

    聞言,她神色稍定,戒備地看著他們,「你們要我做什麼?」曲無愁很乾脆的說明來意,毫無顧忌。

    說完之後,他微微一笑,「答不答應隨你,但是你若不答應,就別怪我們下手無情。對待奸細,我們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就算我答應了,一樣得死。」事到如今,明知必死,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恐懼了。

    他雙眉一挑,淡淡地問:「這麼說你是不答應羅?」

    「我……」

    正要回答,她的目光卻對上了一直默然無語的歐千鳳——她敬愛的蝶姐,同時也是下手殺她的人。

    她看到歐千鳳眼中的哀傷、無奈、期盼、焦急……種種的情緒交織成令她揪心的眸光。

    然後,她又回想起昨日歐千鳳出手要勒死她時的悲慼神色,她之所以還活著,必定是因為她最後心軟了,下不了手。

    五年來,她們一直有如姐妹,親愛無比,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奸細身份,她們絕不會落到如今相殘的局面。

    耳邊,似乎又聽到了歐千鳳溫柔的聲音。

    天冷了,要她添衣御寒;曲子練不好,安慰她不必灰心沮喪;出任務時,殷殷囑咐她要小心;病了,盡心照顧她……

    未料,她們竟是這樣的結果。

    從往事中回過神,鳳凰望著歐千鳳的眼睛,輕聲問:「他……李公子是你的什麼人?」

    「他……我也不知與他到底算什麼關係……」歐千鳳柳眉輕顰,苦澀一笑,目光裡卻儘是纏綿之意。

    見到這般情狀,鳳凰懂了。

    她沉默片刻,緩緩地開口,「我答應。」

    「你肯答應,那是再好不過了。」曲無愁笑臉滿面,對她的回答感到很滿意。

    鳳凰微笑頷首,回應歐千鳳感激的目光,隨即望向曲無愁,昂然道:「我答應出面,只是為了回報蝶姐五年來的教善之恩,不是怕死,也不是覺得自己有錯,這點希望你記清楚。」

    「為了什麼並不重要,只要你答應,我的目的也就達成了。」他不以為忤地笑了笑,有些好奇地追問:「你不覺得自己有錯,難道你覺得自己是對的嗎?」

    「我只是忠於我教,盡我的責任,做我該做的事,唯一有愧的,是辜負了蝶姐的厚恩。」鳳凰神色坦然,只在提到歐千鳳時,顯露了歉意。

    曲無愁嘿嘿笑了兩聲,「做奸細做得這麼理直氣壯,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風幫也利用奸細竊取其他幫派的機密,你曾經覺得有錯嗎?」

    被她這麼一問,他登時語塞,因為他確實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微皺起眉,「我們和蒼鳶教不同。」

    「因為你們是名門正派,我們是邪教嗎?」鳳凰看著他有些尷尬的表情,冷冷一笑,「當年我們避處邊疆,從不與外人來往,卻無來由的受到屠殺,幾乎全滅。如今我教復興,要惡徒償還血債,就變成是邪教了嗎?」

    被她這麼一搶白,曲無愁摸摸鼻子,沒再繼續和她爭辯轉回了正題。「你等一下就跟我去衙門吧。」

    「不,我要跟蝶姐一起去。」

    曲無愁還沒來得及說不,歐千鳳搶先開口了。

    「好,我跟你一起去。」

    他待要反對,卻見歐千鳳神色堅決,也就不說話了。

    ※※※

    夜裡,歐千鳳坐在床邊,想起了鳳凰。

    在往衙門的路上,鳳凰為了她們五年的情份向她道謝,也為欺騙她而致歉。到衙門後,更確實遵守了承諾,將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的頭上。

    原本鳳凰該被押入牢中候審,是她幾番求情,府尹才發回交由風幫看管,待李玉浚傷勢較好之後,再行審理。

    洗刷了李玉浚的罪名,她自然歡喜,但讓鳳凰承擔罪責,她於心有愧——即使,她們的立場注定敵對。

    只是,人終究是自私的,雖然有愧,她還是做了。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一陣夜風拂過,吹散了她的歎息。

    拋開愧疚,歐千鳳的眸光轉而落在李玉浚臉上。

    那雙醉人的深情眼眸依舊緊閉,經過了漫長的一晝夜,還是沒有睜眼的跡象。

    「浚……為什麼你還不醒來?」她溫柔地執起他的手,低頭輕吻著他的手背,悄聲呢喃,「是不是已經對我失望了,不願再見我?」

    理所當然的,她的疑問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寂靜的房間裡只聽得到他輕淺的呼吸。

    即使如此,她原本的擔優仍漸漸平息。

    至少,他還活著,而且就在她的身邊,觸手可及……足夠了,她可以等待他醒來,不論等待多久,她都心甘情願。

    輕柔地放下他的手,她彎腰從地上的水盆裡取出一條白色絹巾,擰乾之後折成方塊,小心冀翼地擦拭著他的臉。

    手指無意間拂過他的下巴,傳來了粗糙的觸感。

    她放下絹巾,凝視他好半晌,忍不住伸手撫摸他頷下的點點短鬚,露出了微笑。

    等他醒來時,不知道鬍子會有多長……如果過了許多日子他才清醒,看到自己長滿了鬍子,向來注重容止的他,大概會嚇一大跳吧?不過假使有機會,她倒想看著他留鬍子是何種模樣,一定很有趣。想著,她忍不住咯咯嬌笑。

    「浚,你再不醒來,可是會變成大鬍子喔!」她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食指點了點他的唇,微笑喃語,「如果你不想變醜,那就快點醒吧……我在等你……你快醒呀……」

    突然,他的眼皮微微動了。

    歐千鳳又驚又喜,卻又怕是自己的幻覺,當下不敢有絲毫的動作,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玉浚。

    只見他眼皮又顫動了兩下,然後緩緩張開雙眼。

    「醒了……你真醒了!」一股狂猛的喜悅浪潮湧上,她高興得連聲音也發顫了。

    看著她驚喜的神情,李玉浚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尚在夢中。

    他眨眨眼,眼前的嬌顏猶在,腹部的痛楚更提醒了他,他並不是在做夢。

    「鳳凰兒……蝶兒,真的是你?」話一出口,他才想到她不喜歡鳳凰兒的稱呼,趕緊改口。

    「是我……」歐千鳳握住他的手,垂首低語,「不管是鳳凰兒,蝶兒,都是我……你喜歡怎樣叫我都沒關係,只要你喜歡。」

    「你又在哄我嗎?」他抽回自己的手,勉強扯動嘴角,笑得頗為苦澀。

    他不怪她怨他、恨他,也不怪她陷害他,可是……他無法再承受她的欺騙,禁不起更多無情的打擊。

    失去他手上的溫暖,她一陣心慌。

    「不是的,我說的是真心話!」

    柳眉緊蹙,歡喜的神色褪去,她臉上只剩下慌亂,因他清醒而浮現的興奮潮紅,也已化作蒼白。

    他不再相信她了嗎?

    光是想,陣陣寒意便從她心底升起,如果他真的不原諒她,不再相信她,她該怎麼辦?

    眼裡映入她嬌顏慘白,顰眉蹙額,楚楚可憐的模樣,李玉浚終究是不忍心了。

    歎了口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又冰又冷,這下子他再也顧不得她是否又在欺騙他,只剩下滿心的不捨。

    「你的手怎麼這麼冰?病了嗎?」他著急地問道。

    聽著他殷殷關切的話語,看著他擔憂的神色,歐千鳳心中一暖,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

    見狀,他又是詫異又是無措,掙扎著要坐起。

    她連忙阻止他,驚慌地道:「不、不行!你還不能起身,快躺下!」

    聽她語氣惶急,他不再逞強,靜靜地躺著。

    「怎麼辦?不知道傷口有沒有裂開!」

    她焦急的神色和慌亂的聲音讓他深感安慰,原本不確定的猜疑換成了原來的篤定。

    正要開口告訴她不必擔心,一陣暈眩的感覺卻突然襲來。

    他但覺眼前一黑,忍不住閉上雙眼便要沉睡,但一道聲音喚住了他,讓他能勉力維持清醒。

    睜開眼,他看到的是歐千鳳的淚顏。

    「怎麼了?」他問著,聲音輕得像是歎息。

    「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她的淚顏霎時轉為歡容,卻止不住喜悅的淚水。

    李玉浚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溫柔地凝視著她,「蝶兒,別哭了……感覺到沒?你每落下一滴眼淚,我的心總要停上一拍,好難受……你忍心讓我難受嗎?」

    她搖頭,淚水依舊止不住。

    愛憐無限地歎了口氣,他示意她俯身低頭,她照做了,柔順的將臉貼近他。

    略一抬頭,他吻上了她帶淚的頰。

    微鹹的淚水在舌尖散開,化作甜美的甘液。

    他就這樣捧著她的臉,蜜蜜輕吻,品嚐她最真摯的情意。

    ※※※

    淚水止住後,歐千鳳的臉上只剩下幸福的微笑。

    「答應我,別再哭了,好嗎?」他放開她的臉,溫柔一笑。

    「嗯……」她點點頭,慢慢的直起身子,心頭盈溢著甜蜜。

    李玉浚露出安心的表情,握著她的手輕語,「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別再擔心的哭了……」

    見她點頭,他微微一笑,緩緩合上了雙眼。

    看著他合眼睡去.她不再慌亂焦急,心中備感溫馨寧靜。

    「睡吧,我會在這裡等著你醒來……」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她悄聲呢喃。

    驀地,一陣敲門聲響起。

    她收回被他握住的手,走出去開門。

    敲門的人是她心腹之一的梅音。

    回頭看了著沉睡的李玉浚,歐千鳳壓低聲音問:「什麼事?」

    「堂主有事找您。」梅音也壓低聲音回答。

    估量著李玉浚一時間還不會醒來,歐千鳳略一猶豫,便隨著梅音去見曲無愁。

    剛進房間,歐千鳳就見曲無愁坐在桌前,低頭沉思。「怎麼了?」

    他聞聲抬頭,「也沒什麼,只是幫主下了一道命令,讓我一直想不透。」

    「喔?」她在他對面落坐,不解地看著他。

    「幫主要我們把鳳凰交給旋風堂,說是另有處置。」

    「另有處置?什麼樣的處置?」

    「密令裡沒寫,但似乎沒有殺她的意思。」他從懷裡取出密令,遞給她。

    歐千鳳接過密令一看,裡頭確實只要他們交出鳳凰,沒有說要殺鳳凰,她不由得暗自欣喜。

    瞥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曲無愁瞭然地說:「鳳凰如果能不死,你心裡會好過些吧。」

    「如果可以,我並不想殺她。」歐千鳳坦然承認他的話。

    「我也不喜歡殺人。」他挑了挑眉,笑道:「既然幫主另有打算,我們倆正好省得為難。老實說,今天下午被鳳凰念了一頓,我還真覺得她說的其實也有一些道理。」

    「但是我們交出鳳凰,幫主真的不會殺她嗎?」

    「不知道。不過,我想暫時應該是不會殺她,至於後面會怎樣,這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

    「也罷,再怎樣總好過親自殺她。」歐千鳳歎了口氣。

    「那些事以後再說,現在還是先想想怎麼處理鳳凰的官司吧。」曲無愁搔搔頭,有些傷腦筋地皺眉,「她現在是待罪之身,隨時會被判刑,如果判了刑,我們就得把她交給官府,那幫主那邊怎麼交代?」

    眼看他如此苦惱,歐千鳳歉然道:「都是我太衝動了,才變成現在的局面。」

    「你不用介意,是上天看我平日太閒散,所以才特別丟下這些事讓我動動腦筋。」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他說得有趣,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但笑歸笑,事情還是得解決。

    「小蝴蝶,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怎麼樣。」

    「嗯,你說吧。」

    「上個月城裡出了一件大案,官府弄得人仰馬翻,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任何頭緒。我看府尹的態度,似乎注意力全在那件案子上,並不太在乎鳳凰的案子。」

    「似乎是如此。」歐千鳳回想先前和府尹的應對情況,點頭贊同。

    「我琢磨著,這事可大可小,如果讓李玉浚表態不願計較,我們再說願意協助查案,府尹一定會從輕發落,或許鳳凰就不用入獄了。」

    曲無愁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歐千鳳臉上,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你的意思是……是……」她輕咬下唇,臉現為難之色。

    「我希望你跟他說清楚,讓他去跟府尹求情,如果當事人不計較,事情自然容易了。」

    「可是,我……」她別開臉,慢慢低下頭。

    「你不敢跟他說,是嗎?」

    她無言地點頭。「那我就無計可施了。」曲無愁唉了口氣,惋惜道:「鳳凰本有一線生機,但如果要入獄,也只能違背幫主的意思,動手殺了她,才能避免幫內機密洩漏。」

    聽他這麼說,歐千鳳一咬牙,「好,我去說。」

    既然事情是她做的,她就該承擔後果,即使招致李玉浚的不諒解,她也只能日後再求他的原諒了。

    「別擔心,李玉浚一定不會怪你的。」不忍看她如此,曲無愁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如果你真的不想說,我們可以另外再想其他辦法。」

    「不……」她搖頭苦笑,卻無變卦之意。「就算現在不說,府尹審案前還是得告訴他,否則他要如何應對呢?既然注定要說,早說晚說也沒什麼差別。」

    曲無愁把手搭在她肩上,柔聲道:「好了,別想太多,一切都會沒事的。記得說的時候,委婉一點,能避開的就不要提,只要讓李玉浚答應出面就行了。」

    「我知道,我會好好想想該怎麼跟他說。」

    「那就好。」曲無愁微微一笑,又問:「他的情況如何?清醒了嗎?」

    「剛剛醒來過,不過又睡了。」思及萬才的情景,歐千鳳愁思暫消,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我看你的心思已經飛到他身邊了,我也不好意思多說廢話惹人嫌,你快回房去照顧他吧。」曲無愁笑著調侃她。

    她佯嗔地白了他一眼,起身離開。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8-30 11:32:52

第十章

躊躇了一夜,翌日,當李玉浚再度清醒時,歐千鳳終於鼓起勇氣,將事情的原委告知他。

    「蝶兒,我應該拿你怎麼辦呢?唉……」李玉浚極輕極微地歎了口氣,帶著淡淡的無奈。

    該責備她吧?

    可是望著她後悔愧疚的模樣,苛責的話語便說不出口,只能無言地凝視著她,借由眼神表示他的不贊同。

    歐千鳳側身避開他的眸光,低頭不語。

    無盡的沉默在房裡蔓延,不知該由誰來打破。

    良久之後,李玉浚到底是不忍心了。

    「蝶兒,你轉過來看我。」他輕喚著她,溫柔的語氣不再有責怪的意思,只有包容和憐惜。

    遲疑了一會兒,她慢慢轉身,怯怯地將目光對上他。

    「浚,你願意……」她咬了咬唇,美眸裡盈滿憂慮,「你能原諒我嗎?」

    他緩緩搖頭。

    「你不願意原諒我嗎?」她兩彎纖細的柳眉緊蹙,秋水似的眸子蒙上了一層薄霧,神色間儘是乞求。

    「別急,我搖頭是表示我不怪你。」他微微一笑,安撫地握住她的手。

    她又驚又喜,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你真的肯原諒我?你不怪我那樣……那樣對你嗎?」

    他微笑搖頭,用最溫柔的目光凝望著她。

    「我怎麼捨得怪你?」

    「浚……」她又是感動,又是羞愧,眼眶悄悄地紅了。

    「你答應過我,不會再哭了,不能食言……」看著她含淚的模樣,他輕輕歎了口氣,神色半是憐愛半是疼惜。

    「我沒有哭。」她急急忙忙抹去眼角的淚水,給他一個笑容。

    「這才是我的好蝶兒……」李玉浚寵溺地望著她帶淚的笑顏,將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兩下。

    她微微紅了臉,唇邊揚起甜蜜的笑意,與他凝眸相望,雖然不發一語,卻是無聲勝有聲。

    也不知對看了多久,歐千鳳才猛然想起還沒問他是否願意為鳳凰求情。

    「浚,你既然原諒了我,那……是不是表示你也願意幫鳳凰?」她的語氣透著希望和一絲的不確定。

    他正色道:「鳳凰姑娘因為我而承擔了罪名,我當然應該出面。」

    「這樣鳳凰就有救了!」她欣喜展顏。

    看她高興,他比她更開心,揚起了嘴角,滿足地望著她的笑容。

    「啊!」她突然輕呼。

    「怎麼了?」

    「你醒了以後,我只顧著和你解釋,擔心你不原諒我,竟然忘記叫人把你的藥送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關係,現在送來也不遲。」他微微一曬,毫不在意。

    她點點頭,走到房外去喚人。

    癡望著她的背影,李玉浚不自覺地露出愛憐的神色。

    雖然事情鬧得甚囂塵上,對他的名譽多少有些損傷,腹部的傷口更是時時作痛,但是能換得今日與她真心相守的結果,他深感值得。

    唯一遺憾的是,他的傷勢太重,連起身都沒辦法,實在無法趕赴弟弟的婚禮,只能請人捎去他的祝福。

    想到這裡,他悄悄歎了口氣,卻不願讓她聽到,免得她再自責。

    片刻後,歐千鳳端著藥走回來。

    她坐回床邊的矮凳,將碗放在他的枕頭旁,溫柔一笑。

    「藥放久了,溫溫的正好入口,只是這藥有些苦,你得忍一忍。」

    「沒關係,有你在身邊,我不怕苦。」他笑睇著她,一語雙關。

    她心中一陣甜蜜,粉頰談染紅暈,更增嬌媚。

    「再不喝,藥就涼了,我餵你。」

    他揚唇微笑,張口喝下她送到嘴邊的藥汁。

    喝完了藥,歐千鳳瞥見他嘴角殘留著幾滴藥汁,不假思索的伸出食指,拭去了藥汁,正要收回手時,卻被他握住。

    李玉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含住她的食指,舌頭舔過她的指尖,將藥汁嚥入喉中。

    一陣酥麻透過指尖傳來,她咯咯嬌笑,抽回了手,柔媚一笑。

    「我現在無法抱你,真可惜……」他歎了口氣,眷戀地凝望著她姣好的容顏,眼底有一絲遺憾。

    歐千鳳掠了掠雲鬢,食指捲起鬢邊垂落的一綹青絲,膩聲道:「來日方長,等你傷好了,愛抱多久就抱多久。」

    聽到「來日方長」這句話,他笑了。

    耗費了八年的光陰,付出了多少的代價,他終於等到這句話。

    「是呀,來日方長……」他滿足地喟歎著,露出了微笑。

    凝視著他的笑容,她突然發現他下巴的點點青須似乎長了一些,玩心忽起,伸手探向他的下巴,緩緩地來回撫摸。

    「呵……其實,你留鬍子也挺俊俏的,而且摸起來粗粗的,觸感不錯。」她輕笑幾聲,打趣地睨著他。

    一愣之後,李玉浚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摸到了粗糙的短鬚;忍不住皺眉。

    兩天未曾整理儀容,冒出鬍子並不足為奇,只是他向來重修飾,這時不免覺得有些彆扭。

    一看他的神色,歐千鳳便料知他的心意。

    「別皺眉了,如果你不喜歡,等一下我就幫你把鬍子剃掉,不過我從沒看過你留鬍子,得先讓我瞧夠了才行。」

    她伸手撫平他的雙眉,呵呵一笑,跟著又探向他的下巴,有時是用手掌撫摸,有時則以指輕摳短鬚。

    李玉浚只能無奈又寵溺地笑笑,任由她玩。

    ※※※

    數日後,新的流言再度傳遍整個長安。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關於鳳凰一案的謠言,竟然演變成章台樓的花娘子因為鳳凰做出那樣的事,而對李玉浚深感愧疚,於是不分日夜的親自照顧他,兩人竟爾生情,鴛盟已定。

    一樁奇案居然變成了風流韻事,著實令百姓嘖嘖稱奇,津津樂道。

    在這樣的情勢下,經過一番斡旋,官府以鳳凰年輕識淺,且深有悔意,受害的李玉浚又不計較為由,從輕發落,只判鳳凰罰銀百兩。

    至此,事情總算是完結了。

    然而,此刻的章台樓卻另外起了一場小風波……

    「哈哈哈……」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歐千鳳左足一頓,嗔惱地瞪著大笑不止的曲無愁。

    「事情解決了,我覺得開心,當然要笑囉。」他稍稍收斂笑聲,可是表情依舊高興得很。

    「事情解決了,所以你覺得開心?你騙誰呀!」她哼了一聲,斜睨著他,「你開心不是因為事情解決了,而是因為那些奇奇怪怪的謠言。」

    「呵,原來你知道啦。」他挑了挑眉,嘻嘻一笑,「光是花娘子要從良已經夠稀奇了,再配上鳳凰那件案子,任誰都會有興趣。我只在談生意時跟酒樓的店小二說了兩句,沒幾天就鬧得熱鬧滾滾了,哈!」

    無視她的瞪視,曲無愁越想越得意,拍掌撫髀,讚歎道:「唉,我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

    「曲無愁,有沒有人說過你的舌頭很長?」歐千鳳瞇起眼睛,表情有些危險。

    「有呀有呀,這一點我不知道被多少人誇獎過,尤其我老弟每回見到我都要稱讚一番。」他非但不以為忤,還笑得頗開心。

    她又好氣又好笑,佯怒道:「你再說下去,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頭,讓你做不了長舌公!」

    被她這般威脅,曲無愁只好摸摸鼻子,閉上了嘴。

    她柳眉一挑,昂首問:「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造那樣的謠言,事先又不跟我商量一下?」

    「如果跟你商量,怎麼會有得玩……」他低聲咕噥。

    「你說什麼?」

    「沒有,我只是想,你和李玉浚的事是喜事,宣揚一下也不打緊。」

    「還說不打緊!」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昨天幫主還特地叫人把我找去,問我事情的真假呢!」

    「哈,連幫主那個大忙人都知道這件事,看來這謠言傳得真是夠徹底了。」想到謠言如此成功,曲無愁更是得意。

    「你還說!」歐千鳳有些惱了。

    「是你自己問我的。」他聳聳肩,表情有些無辜。

    「不跟你說了!」她哼了一聲,甩袖離開。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曲無愁朗聲大笑。

    這時,一名勁裝大漢走進來,雙手捧著一封信函,在他面前躬身一拜。

    「稟堂主,幫主有命令傳來。」

    曲無愁止住笑,拿起那封信函,確定固封的火漆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後,才拆信展閱。

    這一看,他登時愣住了,跟著發出一聲慘叫。

    「為什麼是我——」

    就因為旋風堂查到蒼鳶教總舵在四川,而剛好他老家也在四川,幫主竟然要小蝴蝶暫時代替他的職務,命令他帶鳳凰回曲家老宅當餌。

    作誘餌耶!這種事怎麼會輪到他頭上呢?

    雖然他的武功尚可,但在眾堂主之中,他的武功最弱,只不過輕功過人,逃得快而已。

    就算是因為他家在四川,可是老弟無歡武功明明高他一倍不只,為什麼會是他去?

    嗚嗚嗚……早知道他的命運會如此悲慘,他就該早點娶妻生子,好歹死後也有人祭拜。

    如果他真的不幸送命,希望無歡會灑幾滴淚,意思意思一下。

    曲無愁正要大歎天妒英才,眼角餘光瞥見屬下疑惑的目光,趕緊揮揮手,要那名大漢退下,然後才捧著信繼續哀號。

    ※※※

    歐千鳳氣惱地噘著嘴走進李玉浚的房間,悶悶地在床邊的矮凳坐下。

    見她這般模樣,他關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把生氣的原因說了,等著他同仇敵愾的反應,未料他僅是一笑置之,神色間甚至有些歡喜。

    「你不氣他亂說話嗎?」她有些訝異他的態度。

    「為什麼要氣呢?曲堂主也是一番好意,更何況他說的大半是事實。」他微笑安撫她。

    「可是我不希望別人以為你是好色之徒!他那樣宣揚,旁人還以為你連受了重傷都還不規矩,跟我糾纏不清。」她皺眉嘟嘴,對曲無愁有些不滿。

    「可是……」李玉浚執起她的柔美,溫柔地看著她,「我確實希望一生一世和你糾纏不清,永遠不再讓你離開我。」

    聽他吐露情意,她心中甜甜的,立刻回嗔展顏,綻開笑靨,猶似一朵嬌艷動人的白牡丹。

    「我也是……」合掌包握住他的手,她歎息般地低喃,「希望我們能夠平平靜靜的廝守一生,再無風波,再無阻撓。」

    「會的,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分開我們了!」李玉浚堅定地宣誓。

    歐千鳳遲疑了一下,低聲問:「你爹那邊呢?他會不會……」

    望著她略帶憂鬱的美眸,他揚唇一笑,柔聲道:「別擔心,我已經離開了百樂莊,我的事由我自己作主。」

    「你不後悔嗎?」她垂下眼睫,語音轉為低微,「為了我,你不但失去百樂莊繼承人的資格,還被逐出家門,浪跡天涯……」

    「所以你更應該在我身邊,因為除了你,我已一無所有……而如果能一輩子有你陪伴,即使失去名利,我也毫無遺憾。」

    他深情的目光化作款款柔波,緩緩裹住她不安的心。

    「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則此生此世,就算是死,我也絕不離開你!」她睫羽輕揚,嫵媚的丹鳳眼蘊著堅決的光芒,無優郁,更沒有任何猶疑。

    凝眸相望,他們露出了一樣的笑容,不用任何的言語,真誠的誓言已在他們的心底。

    耳邊,似乎響起了他們初識那一夜,她唱的那閡「臨江仙」。

    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

    玉樓深處綺窗前。

    夢迴芳草夜,歌罷落梅天。

    沉水濃熏繡被,流霞淺酌金船。

    綠嬌紅小正堪憐。

    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歌聲裊裊,耳畔迴盪著最後一句詞,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如今,他們更勝常圓的明月。

    漫長的等待,辛苦的尋覓,受盡愛恨糾葛的苦楚,他們終於能長相廝守。

    此後,他們將共度美好的永日,同吟一首纏綿婉約的相思詞,合譜一段情濃意切的真心曲。幾番恨情多,愛深添很濃……幸好,上天垂憐,終不負多情……

    不負多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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