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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宋思樵】劍簫柔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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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07:02
標題:
【宋思樵】劍簫柔情 (全文完)
內容簡介:
她本冰清玉潔的官家大千金,為了一腔俠女豪情,頂著江南花魁之名,隱身青樓,濟弱又扶傾!豈料,江湖路險,她一個不留神,半路殺出五匹劫財劫色的「惡狼」,若非那吹簫公子挺身相救,她早就慘遭——狼吻。多少王公貴族爭先恐後,只為一睹她的絕代風采,而他卻一面躲在遠處吹簫傳情,一面暗中替她「修理」霸王硬上弓的尋芳客,教她日日望穿秋水,夜夜癡心等待……唉唉唉!不是妹有情,郎無愛!實在是,事關大明安危——堂堂武清侯後代,蒙古大汗外孫的他,豈可置之不管?!只是,這會兒她竟迫不及待獨闖匪窟,真是情路迢迢,百折又千轉!管他前路多數少難關,他也要追上她,與她躍馬仗劍——琴簫合鳴……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07:34
緣--思樵與我林純吟
提起思樵與我之間的淵源,真可謂不淺。
怎麼說呢?就講講我和她結緣的經過,也許能讓讀者對她有更深刻的認識。
打從我幼稚園大班起就與她同窗,由於僅半學期,所以印象不深,國小時因學區不同而分開了六年,沒想到到了國中,因緣際會又成了同班同學,由於兩人家裡住得近,又有幼稚園同學之親,自然就常有往來。
從那個時候,我就預知思樵將來會是個出色的作家,因為從小她就是個標準的書迷,書店是最令她流連忘返的地方,舉凡瓊瑤愛情小說、古龍金庸武俠小說、外國翻譯小說、倪匡科幻小說或新詩散文,無一倖免皆是她的最愛,而她的特異功能,就是能把她看到的小說情節,口若懸河,一字不漏的「說」給你聽,她那一流的說功和唱作俱佳的表情,常教人拍案叫絕,以至於我國中三年的課外讀物都是從她那兒「聽」來的(比林清玄的有聲書還炫吧!)。如今回想起來,也難怪當時媽媽常一臉疑惑的問我,你和思樵怎那麼能聊?整個晚上看你倆嘴都沒合過?羨慕吧!這樣「心口相通」的異友不多見吧!
到了高中時期我到台北讀書,見面的機會也因彼此升學的壓力而減少了,斷斷續續偶有聯繫,知道思樵體質纖弱,常被病痛所擾,雖然替她擔心卻也無能為力,直到升了大學,我考上台中的學校後,彼此的距離似乎更遠了,也許是心靈相契的緣故,和她之間的情誼,沒有刻意的維繫,卻一直延續了三十餘年迄今。
說不容易卻也容易。因為思樵是個十分念舊而重義氣的人,多年來一直都是她主動,她是那麼善解人意,在我需要她的時候,總是適時給予精神上的慰藉,她是朋友的心靈良藥,對於朋友絕對是兩肋插刀、真心付出而不求回報,她的「真」與「誠」,在如今現實社會上實在難得多見。
思樵文如其人,看她的小說,就可直接聯想她是個怎樣的人。她的情感豐沛,思路敏捷,筆感銳利,閱讀她的作品如同聽她說話一樣幽默風趣、明快舒暢,她有一種本事就是能把她週遭人、事、物之現實生活,完全溶入她的文字世界,並輕易地操控著讀者的喜、怒、哀、樂於筆尖之中。由於她瞭解人性,也肯定人性,故她的作品中除了唯美婉約的文辭外,更負有正面社會教育之神聖使命,希望帶領讀者走向生命光明的一面。
她是個正義使者,是非分明,除邪避惡,從善如流。
她像古代俠女,外表柔弱,內心堅定,可以柔情似水,方可剛毅不屈。
她更像仙佛、天使,擁有菩薩心腸,捨得付出,圓滿眾生。
從她學業結束踏入社會後,親眼看她經歷事業、家庭、愛情、親情種種人生磨煉,但堅毅豁達的她,始終不畏不懼、不怨不屈,除了成就自己,更不吝回饋給她的親人、朋友,甚至社會大眾。很高興今天的她,終於在文學界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在結下佛緣後,她的世界將更加寬廣而圓融。
在此除了感謝思樵讓我有幸成為她文藝創作前的先驅讀者、結婚時的伴娘及未來永遠扶持的朋友,如今更有幸為她的新作寫序,雖然有些受寵若驚,卻感到十分惶恐不安,深怕像我這種滿腦電腦語法的文癡愚婦有負於她的重托。但相信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會因為敝人的不善表達而放棄了欣賞思樵嘗試古典創作後的第三本佳作。預祝大家都有嶄新的收穫。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07:59
楔子
正德三年臘月
委身青樓,卻胸懷錦繡的江南花魁彭襄妤,偕同她的貼身丫環巧兒,租了一輛黑篷雙巒馬車,準備返回紹興老家掃墓祭祖。
一路上,馬車顛顛簸簸,終於在寒風颯颯中,來到了禹陵山道,只要過了禹陵,再行駛個約莫八里路,便能長驅鏡湖,直達她久別經年的故居。
這次返家,主要是為了祭拜爹娘。想到一年前,她們全家一十五口被劉瑾派出的爪牙狙殺的慘劇,她的心便宛如刀剮,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淒風寒雨的痛苦中。
若非為了復仇,為了拯救更多的忠臣良將,為了讓貪玩誤國的昏庸天子朱壽徹底覺醒,看清劉瑾那個奸宦的真面目,她不會如此委屈自己,寄身於秦樓楚館,忍受著那種倚門賣笑,任人輕狎的羞辱,以掩護寧陽侯狄雲棲,讓他能從容不迫地扮演雙面人的角色,和劉瑾那個陰險毒辣、居心回測的奸佞周旋相抗。
由一個冰清玉潤的官家千金,蛻變為風情萬種的花國狀元,這其間的酸楚悲愁,自是不可言喻。但,為了顧全大局,為了家國社稷,她卻自認為犧牲值得。
去年臘月,她在義兄唐門少主唐傲風的護衛下,趁夜深人靜時,悄悄潛回故居,親手埋葬了雙親,並在墳前許諾,不除劉瑾,她誓不為人。
歲月如流,夏葛冬裘,劉瑾依然活躍於廟堂,作威作福,禍害忠良。
而她的父母卻是屍骨未寒,蒼涼九泉了。
離家愈近,她的心情愈加激昂悲滄,冷暖相煎。既有著思親憶鄉的急切,更有著大仇未報的遺憾。種種複雜糾葛的情懷,宛似互相糾纏的絲線,牽一髮而動全身。
望著垂著臉兒打盹的巧兒一眼,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暗暗期盼天空作美,切莫阻擋了她如期返家的行程。
就在這思潮翻湧的一刻,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花瓣兒不大,卻因急驟而細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禹陵山道已成了銀裝素裹、寒氣森森的瓊玉世界。
貪於彭襄妤所給予的重金,方才勉強成行的老車伕,見山路崎嶇,雪虐風饗,不得不苦著臉對彭襄妤說:
「小姐,看這種情形,這場雪,一時半刻是不會停了,咱們恐怕得受困於山上了。」
「這……怎麼成?」彭襄妤黛眉輕鎖,面帶祈求的望著他,「麻煩你勉強趕一趕,能走多少算多少,總比困在山中進退兩難強多了。」
「這……」老車伕面有難色地皺起了半白的濃眉。
「哈哈哈……你們哪都不准去,先繳了過路費再說!」一陣粗豪刺耳的大笑驀然響起,五個體形壯碩,手執厚背砍山刀的彪形大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名姓李的老車伕嚇得臉色發白,全身直打哆嗦,還來不及張嘴求饒,已被其中一名面色黧黑的漢子掄下馬車。
「咱們是莽狼五霸,這會稽山、亭山、禹陵一帶都是我們活動的地盤,你們要過山道,便須繳納路費,孝敬咱們兄弟五人!」
巧兒滿臉驚惶地縮在篷車內,渾身發顫地揪著彭襄妤的衣袖,像只瑟縮不安的小白兔。
彭襄妤暗吸了一口氣,沉靜自如地拍拍巧兒的肩頭,跟著便掀簾下車,步履輕盈地佇立在莽狼五霸這五個凶神惡煞般的草寇面前。
搶遍大江南北,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卻未曾眨眼喘息的莽狼五霸,登時看傻了眼,個個瞪大了眼珠子,屏息凝神,不敢呼吸!
特別是性好漁色,如蠅逐血的程達庸,更是看得兩眼發直,血氣上升。
他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經喘了一口氣,懷疑剛剛從馬車內走下來的絕色佳人只是一個美麗的幻影,或者是一個不小心失足墜落凡塵的凌波仙子。
他不勝貪婪地掬飲著她那奪人心魂的美,從清艷無瑕,白皙如雷的嬌顏,到纖盈玲瓏,風扶楊柳般的身姿,他看得心旌震動,目眩神移,久久無法自己,無法喘氣。
好個玉膚花貌,風華絕代的天香美人。
驚艷不已,又心癢難騷的程達庸當下決定,要將彭襄妤渝搶回去,當做自己的押寨夫人。
他的拜把兄弟,排行老二的羅建旭瞧在眼裡,不由嘿嘿直笑,對著見獵心喜的程達庸眨眨眼,「老二,這娘們長得如花似玉,賽過天仙,為兄替你拿下,押回去幫你曖被如何?」
程達庸喜上眉梢的賊笑了幾聲,「嘿嘿,不勞二哥動手,愚弟自己來!」話猶未了,他已不勝猴急地欺身上前,將手伸向了看起來弱不勝衣的彭襄妤。
彭襄妤杏臉微沉,飄然一閃,輕靈曼妙地避開了程達庸如餓虎撲羊般的攻勢。
程達庸微微一愕,隨即露出了更為曖昧的獰笑,「乖乖,原來,你還是個文武雙全的美嬌娘,嘻嘻,這樣最好,我最喜歡跟美人兒親熱前,來點劇烈刺激的前戲,你……」他還未說完,左邊面頰已挨了一記清脆火辣的大耳光。
色迷迷的他,只顧得浪言謔語地調戲彭襄妤,連自己是怎麼挨耳光的,顯然仍有些迷惑。
羅建旭見狀,方知彭襄妤並不是那種文弱好欺的軟腳蝦,考量天寒地凍,風號雪舞,實在不宜久留,滿心不耐的他,當下便決定速戰速決。只見他身形一掠,疾如閃電地衝入馬車內,一把揪住了駭然驚懼,來不及呼救的巧兒。
程達庸隔岸觀火,見彭襄妤臉色遽變,立即知道這個嚇得面無血色的小丫環,是個頗有價值的人質,不覺露出了狡猾而得意的笑容,出言恫嚇身手靈巧的彭襄妤:
「小娘子,你若不想讓你的小丫頭血濺七步,香消玉殞,你最好乖乖聽話,別做無謂的掙扎,我保證,我一定會,嘿嘿……」他一臉饞涎的頓了頓,「憐香惜玉,好好疼惜你的哦。」
若非顧忌巧兒的安危,羞憤填膺的彭襄妤,真想用力揮掌,摑爛程達庸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撕碎他那張淫穢齷齪的嘴。
面對著程達庸有恃無恐的淫笑,投鼠忌器的她,只有強自壓抑滿臉的怒濤,面泛寒霜的從衣懷內取出一袋錦囊,不徐不疾的開口說道:
「這裡有五十兩銀子,還有一張面額二百兩的銀票,我全部送予你們,遠望各位大爺高抬貴手,放了我的丫環,莫與我們為難!」
五人之中,最為貪財的徐滔,連忙搶將上來,忙不迭地收下了錢包,「錢我收下了,至於……我三哥放不放人,可沒我的事。」
「對,你們儘管拿錢便是,至於我嘛……」程達庸一臉輕浮的摸摸下巴,「嘿嘿,什麼都不要,只要眼前這位嬌艷欲滴的美人兒,陪我共度春宵,風流快活便可!」說著,說著,他已瞇著一雙色眼,吃笑連連地逼近了面色青白,滿懷羞憤卻又束手無策的彭襄妤。
巧兒雖然被這群窮兇惡極的草寇嚇得四肢虛軟,噤若寒蟬,但,她並不是那種臨危怯懦,毫無風骨膽識的弱女子,為人奴僕的忠義之道,她還懂得,眼見小姐為其所累,以致綁手綁腳,無力反擊,她不禁愧作萬分地失聲嚷道:
「小姐,你別管我的死活,儘管出手打死這個寡廉鮮恥的淫賊,不必……」話未說完,性情暴躁陰狠的羅建旭厲喝一聲,五指如鉤,緊緊箍住了巧兒纖細的脖子,滿臉不耐地朝程達庸低吼道:
「老二,你叫那娘們乾脆一點,少在那擺譜拿喬,否則,惹毛了爺爺我,即刻扭斷這個賤丫頭的脖子,看她還神氣到幾時?」
老神在在的程達庸,立刻笑嘻嘻地和羅建旭唱起雙簧,「小娘子,我三哥發火了,你若再拖延猶疑,只怕你那可憐兮兮的小丫頭真的會……」他蓄意拉長了聲音,「翹辮子啦!」
彭襄妤全身掠過一陣強烈的抽畜,她白著臉,痛苦的咬著下唇,然後,她凝眸望著珠淚婆娑,驚痛交織的巧兒,輕輕逸出了一絲淒楚的微笑,條地舉出皓腕,駢指如戡,點向自己的咽喉。
程達庸大驚失色,猝不及防,萬萬沒想到這個凜若冰霜、傾國傾城的美人兒竟會選擇自盡,他心如火焚,閃電直撲,就在這刻不容緩的一刻,三粒晶瑩光燦的冰渣子破空而來,如疾箭穿雲分別射向了彭襄妤、程達庸和羅建旭,同時點中了三人的軟麻穴。
這種隔空點穴、精妙絕倫的手法,嚇壞了向來如虎似狼、橫行霸道的莽狼五霸,有如驚弓之鳥的他們,還來不及喘息,一陣清細悅耳的蕭聲已然響起,一個丰神俊朗,白衣飄飄的少年書生凌空而降。
但見他風神如玉,瀟灑不群地佇立在雪地上,目光如炬地掃了莽狼五霸一眼,意態優雅地揚眉一笑。
「天氣這般寒冷,你們這幾個鼠輩還有興致打架?敢情是肝火太盛,待本公子吹個曲子給你們聽聽,降降虛火!」說罷,他神采奕突地執起手中的寒玉洞簫,輕輕吹奏著李白的「觀放白鷹」。
霎時,凝結在四周的暴戾之氣,已隨著悠揚壯闊的蕭聲,而消弭於無形。
一曲吹罷,餘音長長,那位衣白如雪,飄逸絕塵的少年書生,似笑非笑地撇撇唇,然後,以一種不慍不火的口吻開口問道:
「怎麼樣?諸位的火氣消了嗎?」
莽狼五霸的頭頭宙天剛心頭一凜,如夢方醒,急忙握牢了手中的兵刃,色厲內荏地瞪著少年書生,沉聲質問:
「你是何方的無知小兒?膽敢插手咱們兄弟的閒事?」
「大哥,少跟他囉唆,我看這個臭書生八成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咱們索性一刀砍了他,讓他早死早超生!」排行老四的岳鵬雙眼暴睜地吼道。
而排行最小的沙戰,見對方不過是個美如冠王、風采翩翩的文弱書生,就算武功再好,也不一定抵得過他們三人的圍攻,是而,壯著膽子,厲喝一聲,在宙岳二人密不透風的包抄下,刀光霍霍地砍向了白衣書生。
少年書生氣定神閒地笑了笑,一邊移形換位,一邊落拓不羈,閒適自得地朗聲吟哦:
「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話聲甫落,洞簫一揚,岳鵬、雷天剛及沙戰己身如軟泥,頹然倒地。
雷天剛等人登時嚇得臉色發青,寒毛百堅,四肢發冷。個個有如喪家之犬,忙著垂頭榻翼地顫聲討繞。
孰料,這名貌若潘安,溫文爾雅,卻身懷絕技的少年書生,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逕自走到彭襄妤面前,輕輕一揚手,解了她的軟麻穴。
「姑娘受驚了。」
彭襄妤星眸半掩,雙頰微量地檢衽為禮,盈盈一福,「小女子彭襄妤多謝少俠的救命之恩!」
「些須小事,何勞姑娘掛齒!」少年書生瀟然一笑,目光熠熠地凝注著風姿楚楚、不勝羅綺的彭襄妤,「只是,人心不古,世道無常,還望姑娘日後出門,多加防備!」話猶未了,他衣袂翩然地走到莽狼五霸面前,雙手一起一落,連續五次,解了他們的穴道,也廢了他們的功夫。
然後,他移眸深深注視著彭襄妤好一會,默默轉身,如一隻白色的仙鶴展開羽翼,乘著片片翻飛的雪花,飄落到鋪滿銀霜的山助上,轉眼,消失了縱影。
「少俠,請等一等!」彭襄妤沒想到他就這樣離開了,一時情急,不由紅著臉兒揚聲喊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呢?」
山林密處遠遠傳來了一縷清越悠揚的蕭聲,跟著響起了低沉動人的男性嗓音:
楓油水雲間,落拓一蓄生,
滄海難為憑,何須問姓名。
彭襄妤聽得心頭一陣蕩漾,黛眉輕雙,既有著一份蒙攏而微妙的喜悅,更有著一份嗒然失落的寂寥。
仰望著繽紛如雨的雪花,彭襄妤震動莫名地發現,她的心田已植入了一顆種子,一顆暗藏柔情的種子,從此,只怕情思縈繞,塵夢難解了!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09:22
第一章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
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檣照嬋娟。
陽春三月,日暖風薰,南京城處處柳絲飄垂,繁花吐艷,端的是鳥語花香,風光旖旎。
而風華燈月,金粉蒼萃的秦淮河畔,更是春意香濃,遊人如織,熱鬧非凡。
只見河亭畫樓,朱欄曲檻,紅袖鹽香,笙歌伴宴。
有風流儒雅之士,穿梭於美女如雲,鶯鶯燕燕的香閣酒肆間,追尋倚紅偎翠的溫存快意,亦有人挑擔提籃,手搖串鈴,過街走巷,吆三喝四地兜售商品。
更有人當街品茶對奕,談古論今。
美色,金帛,風雅,人潮烘托了秦淮兩岸的繁華,卻也編織了無數則才子佳人、香艷纏綿的風流軼事。
隨著春暖花開,綠意蔥鬱,許多不甘寂寞,春心蠢動的尋芳客,紛紛湧向了迎翠樓。
他們均把採花獵艷,偷香竊玉的目標,鎖向了美麗絕倫,才情出眾的彭襄妤。
可惜,彭襄妤並非一般庸俗隨便的青樓女子,要見她,除了重金之外,還必須經過才藝考核,凡能與她吟詩對答且心意相適者,方能上媚香閣與她會面,一睹風采。
所以,那些慕名前來的王公貴族,豪門綺儒,荷花闊少,大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真正有緣,有那個艷福能上媚香閣一親芳澤者,實在是寥寥無幾。
但,也有極少數老羞成怒,不願輕易罷休的土豪惡客,趁著酒興,藉機生事,鬧得迎翠樓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對於那些蠻橫無理,不按規矩行事的刁客,胡嬤嬤總是抱著和氣生財,息事寧人的態度,一味地小心應對,軟言哄勸。
孰料,有的人卻是得寸進尺,見胡嬤嬤低聲下氣,他反倒歪理不饒人,變本加厲地演出全本的鐵公雞。
一會是粗話連天,一會兒摔杯擲盤的,弄得迎翠樓內人人坐立不安,爭相走避。
軟的不行,無計可施的胡嬤嬤只好請出保鏢,以武力架走那些咆哮連連的惡客。
但,有的客人身份特殊,來頭不小,她得罪不起,只好千求萬析地拜託彭襄妤破個例,趕緊下樓滅火。
自元宵以後,這種棘手難纏的客人接踵而至,害得胡嬤嬤直嚷嚷,流年不利,趕忙抽冗到廟裡燒香拜拜,一來去去霉運,二來祈求平安,並討了二個靈符,帶了回來,交予彭襄妤佩戴。
誰知道,她一回到迎翠褸,負責跑堂接待的劉禎,劈頭便告訴她一則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只見劉禎說得口沫橫飛,活靈活現,她則是聽得半信半疑,驚喜參半。
上了媚香閣,她把香囊交予彭襄妤,並接過巧兒遞來的香茗,輕啜了一口,她攢著眉心,面帶狐疑地左思右想,方才以一種大費疑猜的口吻說道:
「襄妤,你說奇不奇怪,前二天,楊朝安這廝才霸氣凌人地跟我大聲吆喝,說你以後再敢拿喬,給他釘子碰,他便要帶人來砸場,沒想到,今天下午,他居然派了家丁帶來厚禮向我們賠不是,還鄭重其事地打了保證書,說他以後再也不敢上迎翠樓,找咱們的麻煩了,你說這事怪不怪,邪不邪門?」
彭襄妤先是一愣,繼而又露出了嫵媚動人的微笑,「嬤嬤,我看八成是你感動了仙佛,他們施法化去了楊朝安的暴戾之氣,是而得以轉危為安,遇難成祥!」
「是嗎?」胡嬤嬤還是一臉疑慮的神態,「我才去這麼一會工夫,這三十六炷香都還沒燒完呢!依我看,這事恐怕另有玄機呢?」
彭襄妤眼波流轉,輕笑了一聲,「嬤嬤,你又何必傷神去想呢?不管是菩薩顯靈,抑或是楊朝安自個兒艮心發現,總之,咱們少了這件麻煩事,便可如釋重負,高枕無憂了,不是嗎?」
「這倒也是。」胡嬤嬤輕吁了一口氣,跟著又忍不住發起了牢騷,「你不知道,這陣子上門的瘟神惡霸,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難纏,害我鎮日提心吊膽,茶飯無味,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幾斤幾兩囉!」
彭襄妤聞言,不由低垂螓首,輕輕逸出了一絲悲歎,「唉!都是我不知輕重,不識好歹,連累了你。」
胡嬤嬤連忙急聲否認著,「哎喲,襄妤,你這說得是那兒話,你本來就不是那種任人踐踏的浮花浪蕊,若非有不得已的隱衷,我想,你是不會屈身在窯子裡賣弄風情的,我胡嬤嬤混這行啊,論年數,已經夠稱得上是祖奶奶了,眼睛是不會看錯人的,所以,我也不敢奢求你做那些低三下四,隨波逐流的事。」
「嬤嬤,你的體諒和知遇之恩,襄妤銘感五內,只是……」彭襄妤幽柔一笑,「我能回報你的,實在有限,也為難你了。」
「好說—好說,」胡嬤嬤倒是一臉雲淡風輕的笑容,「我雖然是個見錢眼開的老鴇,但,也還是有點骨頭和感情義氣的,不該取的錢,我也不敢賺,你寄身在這,諒想也是權變之計,那天時機成熟了,你能脫離苦海,覓得良緣,我啊!一定家嫁女兒一般,高高興興地送你出閣!」
彭襄妤聽得心頭一暖,不覺微紅了眼圈。「嬤嬤,人人俱說風月中人,刻薄寡恩,唯利是圖,可是嬤嬤你卻待我真心實意,如同父母,襄妤慚愧,未能投桃報李,反倒常常給你添麻煩,惹閒愁了。」
「甭這麼說,做這行的,笑罵由人,總有一些鮮為人知的辛酸,接觸的對象又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要不惹閒氣怎麼可能?」胡嬤嬤叨叨絮絮地說到這,跟著話鋒一轉,滿臉關切地凝注著彭襄妤。「倒是你,可得放聰明點,懂得替自己的未來盤算盤算,不要把大好的青春都蹉跎在這裡了。」
「但不知嬤嬤的意思是……」彭襄妤心頭一凜,不由面帶著三分靦腆,七分訝然地輕聲問道。
「意思是要你睜大眼睛,放下矜持,別太溫吞含蓄了,以致一再錯失良緣,讓煮熟的鴨子給飛了。」胡嬤嬤見彭襄妤輕咬著唇,悶不答腔,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直腸熱肚的嘮叨下去。「襄妤,不是我愛數落你,而是實在忍不住替你乾著急啊!說起容貌,論起才華,放眼江南,就沒一個姑娘比得上你的,偏偏,別的姑娘家想都不敢想的如意郎君送上門,你卻視若無睹,不懂得拋灑媚功,把人家緊緊地拴在裙腰上,做你的裙下忠臣,還讓人家有機會琵琶別抱,另締盟約,你喔!」她沒好氣地睨了彭襄妤一眼,「真是傻得令我不知該如何說你才好?」
彭襄妤聽了,只是無限溫婉的笑了笑,「嬤嬤,歡場中的情愛,本如虛幻,人人俱是逢場作戲,襄妤怎敢認真?又怎敢奢求他人真心相待?」
「我知道來這裡的客人,多半是輕浮好色的淫蟲之輩,但,也不乏懂得憐香惜玉,風雅俊秀的紳士名流,像寧陽侯狄雲棲,就是一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金龜婿,偏偏,你不懂得抓牢他,還讓給他給飛了,」胡嬤嬤一臉懊惱的說到這,跟著,喝了一口香茗潤潤喉嚨,又滔滔不絕的繼續敞開話匣,「這倒也罷了,跑了個寧陽侯,還有個英姿颯爽,出手大方,家世不凡的唐傲風,誰曉得,你一樣不當回事,還讓他有機會拐了大明公主,當上了駙馬爺,也當上了全國最有身價的欽命要犯,白白丟了到嘴的肥肉!」
彭襄妤聞言,只是但笑不語,捧茶輕掬,而聽得耳朵發麻的巧兒卻忍不住開口澄清了。
「嬤嬤,你有所不知,這寧陽侯與唐門少主同我們小姐感情雖好,但只限兄妹知己之情。其實,我們小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哦?是那家的名門公子?他來過咱們這裡做客嗎?」胡嬤嬤可好奇了,一臉興味地直追問著,「我見過他嗎?他的人品如何?比得上狄侯爺、唐公子嗎?」
彭襄妤不勝羞惱的紅了雙頰,她不客氣的暗瞪了巧兒一眼,慌忙向胡嬤嬤提出否認,「嬤嬤,你別聽巧兒胡謅,我才沒什麼意中人呢!」
胡嬤嬤老於世故,一見彭襄妤那副乍羞還嗔的嬌羞樣,心中有數。「襄妤啊,你若害臊,不便明說,嬤嬤我也不勉強你,只希望你好好把握,別再磨磨蹭蹭,空度了芳華。」
「不是咱們小姐愛磨磨蹭蹭的,是那個吹簫公子太過溫吞,都已經二年多了,他光會對著小姐的香閣吹簫傳情,什麼也不做,我看,再這麼拖延下去,咱們……」為主子叫屈的巧兒還未及說完,心緒翻騰,有苦難言的彭襄妤,已不勝尷尬地沉聲打斷了她。
「巧兒,你若再胡言亂話,別怪我這個做主子的翻臉無情!」
巧兒見彭襄妤臉色陰沉,只好不情不願地封上嘴巴,忽忽不樂地坐在一旁,當個不勝委屈的悶嘴葫蘆。
胡嬤嬤見氣氛不對,趕忙笑意盎然地打著圓場。
「襄妤,你別跟巧兒生氣,她也是個忠心的丫頭,偶爾犯錯,也是情有可原,不是麼?」
彭襄妤牽動嘴角,強擠出一絲苦笑,「嬤嬤言重了,我並非和巧兒生氣,我只是……唉!」她心煩意躁,侷促不安地止了口,對於她和吹簫公子那份似有若無,乍隱還現的情絲牽鐃,她實在是有著一份難以釐清,難以言訴的甜蜜與窘澀啊!
胡嬤嬤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頭,「你甭苦惱了,我不做個強人所難的饒舌婆啦!姻緣天定,一切老天自有安排,像你這般品貌出眾,冰心慧穎的女孩子,還怕找不到有情有義的如意郎君麼?」說著,她自我解嘲地努努嘴,「都怪我沒事瞎操心,弄得你們主僕心緒不佳。」正待起身,準備離去時,一個穿著艷紅色羅衫,花名翠紅的艷妓,莽莽撞撞地跑了進來,大驚小怪地對著胡嬤嬤窮嚷道:
「嬤嬤,不得了,又有怪事發生了。」
「什麼怪事?瞧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胡嬤嬤一臉失笑地斜睨著她。
「你還記得十天前來鬧場的那個湖廣按蔡副使江震岳嗎?還有那個打傷小喜子的杭州闊少陸紹鵬嗎?」
胡嬤嬤頗有餘恨,頗有餘悸地點點頭,「記得,怎麼會不記得?這兩個粗魯不文又盛氣凌人的空心大老倌,見不到襄妤,就大發雷霆之怒,又砸東西,又揍人的,臨走前,還不忘惡言惡形地撂下狠話,要找人拆了我的迎翠樓,害得我驚魂難定,趕忙差人去打點高知府,讓他多關照一點!怎地,他們這兩個爛蹄子又來找麻煩了?」
「不是,他們是來賠罪的,而且,還帶了切結書和二疊白花花的銀票呢!」
胡嬤嬤一臉驚詫地揚高了眉毛,「你是說,他們和楊朝安那廝一樣,都備了厚禮,專程派人來咱們這賠罪?」
「對,而且,他們附上的銀票面額很可觀呢!朱總管嚇了一跳,說什麼都不敢收,而他們派出的家丁卻執意要咱們收下,一夥人在那推推拉拉的,至今仍沒個結論呢!」翠紅表情豐富,嘰嘰咕咕的陳述著。
胡嬤嬤和彭襄妤主僕卻聽得嘖嘖稱奇,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怪哉,莫非是有貴人暗中相助?」胡嬤嬤攢眉思索著,「這個人會是雒?是寧陽侯狄雲棲嗎?還是那個下落不明的唐傲風?」她喃喃自語,又跟著搖搖頭,「不對,他二人,一個在北京,一個不知去向,怎麼可能幫得上忙,難道真是菩薩顯靈不成?」
「我看是他們八成是壞事做多了,撞了邪!」翠紅煞有介事的接口道:「據說,他們在咱們這逞兇鬥狠,要玩威風,打道回府之後,個個都像發了癲,得了失心瘋的人一般,一會哭,一會笑,神智不清地鬧了幾天之後,才虛軟無力的回過神,並趕緊差人來我們這賠罪致歉呢!」
胡嬤嬤的表情更加錯愕了,「真的假的?瞧你說得又懸疑又詭異,害我愈聽愈玄,愈聽愈迷糊!」
「你甭費神了,管它是怎麼一回事?反正,於我們有益無害,我們何不落落大方欣然接受呢?」翠紅一臉嬌悄的笑道。
「接受?接受什麼啊!」胡嬤嬤目光犀利地白了她一眼,笑罵道:「你這丫頭就愛錢,見人家捧著白花花的銀票上門,你就心癢難耐了?」
「哎呀!嬤嬤,」翠紅半帶嬌嗔,半帶矯情地挽著胡嬤嬤的胳臂,「不拿白不拿,人家愛擺闊,克大佬,你就甭惺惺作態了嘛,你拿整數,我吃零頭,咱們皆大歡喜,不是挺好的麼?」
胡嬤嬤搖搖頭,半真半假地輕擰了她一下,「你啊!財迷心竅,所以,急著拉我下樓,幫你留住財神爺,免得朱總管故作清高,斷了你的財路,讓你夜裡難眠,心如刀割啊!」
翠紅老大不依地獗起了小嘴,「嬤嬤,你取笑我啦!我這是為你掙錢,用心良苦呢!」
胡嬤嬤捲起珠簾,和翠紅且行且語地笑道:
「是啊,是啊!多謝你的用心良苦,要是咱們迎翠樓的姑娘都像你這般精,嬤嬤我還有啥搞頭,不如早點關門大吉!」
「哎呀!嬤嬤,你誤解我了,其實……」翠紅扯著胡嬤嬤的衣袖,又嬌又媚地耍起賴來,很快地,兩人便在你來我往的舌戰中,離開了彭襄妤的繡樓「媚香閣」。
☆ ☆ ☆
胡嬤嬤和翠紅離開之後,巧兒見彭襄妤黛眉輕顰,一副若有所思,惆悵難歡的模樣,她也不敢多言,便托著茶盤,輕手輕腳地捲簾下樓,留下靜謐清寧的雅室,議彭襄妤有獨自咀嚼和凝思的空間。
而彭襄妤滿懷落寞地端坐在琴台前,突然有一種想要操琴狂歌的衝動,於是,她低垂粉頸,深吸了一口氣,調弦撥琴,彈起了《昭君怨》。
幽幽琴聲有如山林深處淌出了一條清溪,彎彎曲曲,汨汨而流。水色清冽,水勢迂迴,透映著千般愁苦思念,萬般淒楚纏綿。
絲絲縷縷的淒切幽怨之情,盡付於撫琴吟唱的律動中。
彈著,唱著,她感傷於自己那飄零的身世,感傷於她和吹簫公子那份妾身未明的情絲糾葛,如泣如訴的幽懷,如慕如怨的情衷,在婉轉哀沉的琴韻中,表露無遺。
一曲彈罷,她已淚眼迷濛,滿心酸楚,整個靈魂都籠罩在一片蕭索淒迷的憂傷中,久久不能平復,不能自己……
驀地,一陣清越而略感淒涼的簫聲,遠遠傳來,音細而清,宛如鶴唳九霄,黃鶯悲嗚。
彭襄妤心頭一震,凝神細聽,知道他吹奏的是李白的長相思所譜成的曲子。
情不自禁地,她淚盈於睫,神情飄忽地跟著簫聲輕輕吟唱著:
「長相思,在長安;路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蕈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
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
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一曲終了,餘音繚繞,彭襄妤卻早聽得凝神縈懷,悲喜交織,柔腸百轉。
她細細咀嚼著曲辭中「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這二句詞的涵意,不覺思潮迭起,芳心如麻。
長相思,摧心肝!對於咫尺天涯,有情還似無情的吹簫郎,患得患失的彭襄妤,深陷於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情境中。
☆ ☆ ☆
不知真是菩薩顯靈,抑或是真有那位不知名的貴客暗中相助,總之,迎翠樓又恢復了昔日絲竹紛陳,笙歌裊裊,情影翩翮,賓主盡歡的局面。
胡嬤嬤更是樂得一掃過去幾日的陰霾,鎮日春風滿面,笑語如珠,眼睛都變成了二條線。
少了那些粗魯蠻橫,斯文掃地的惡客,迎翠樓內儘是一片杯光交錯,打情罵俏的聲浪。
自信霉運已過,穢氣殆盡的胡嬤嬤,才喜笑顏開地招呼完一位剛上門的熱客,不料,又碰上了一位素昧平生、稀奇古怪的客倌。
這位體型小巧清瘦,身著淡綠香錦袍的少年書生,一入門,便單刀直人地點名要見花魁彭襄妤,胡嬤嬤沒轍,只好公事公辦,要巧兒拿出彭襄妤事先出好的對子,讓他試試。
那名生得眉清目秀、又帶點慧黠之氣的少年書生接過絹紙,搖頭晃腦了好一會,方才提筆揮毫,從容對答。
巧兒接過絹紙,攤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在作答的空白處,畫上一隻小鳥,一隻展開翅膀,靈動活潑的麻雀。
她沒好氣的睜大了一雙杏眼,「這位公子,你是存心找碴?還是尋咱們開心的?就算你胸無點墨,目不識丁,答不上對子,也不必這般惡作劇地戲耍人啊!」
少年書生聞言,輕搖折扇,嘻嘻一笑,「這位姊姊別氣惱,小生絕無戲弄你們的意思,勞煩你把絹紙交給彭姑娘過目,我想……」他胸有成竹的揚揚眉,「她會見我的!」
巧兒聳聳鼻子,冷笑了一聲,「你甭做春秋大夢了,我們小姐要會的是才高八斗,胸羅萬卷書的俊秀人物,你這點斤兩,想上媚香閣,不啻是野人獻曝,自取其辱!」
少年書生聽了,不但不以為忤,反倒瞇起眼,對疾言厲色的巧兒擺出了風流小生的嘴臉。「這位姊姊的嘴真利,你罵人的模樣煞是好看,宛如一朵帶刺的野玫瑰,又悄又潑辣,嘖嘖嘖,直看得小生我心跳加雷,口水直流啊!」說著,還故作饞涎地將手中的折扇一合,輕浮地撩了巧兒的下巴一下。
巧兒滿懷羞惱地漲紅了臉,她怒不可遏的瞪著貧嘴薄舌,笑容狡黠的少年書生。「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出言不遜,行止不端地吃我豆腐!」
少年書生嘻皮笑臉地再度揮揮折扇,「姊姊若怕我吃豆腐,就不要再刻意刁難,趕緊拿著絹紙交差,否則……」他一臉精怪地撇撇嘴,「我見不到襄妤姑娘,心中氣惱,只好退而求其次,讓你李代桃僵,陪我溫存旖旎,共度春宵了。」
「你……好無恥!」巧兒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不由咬牙切齒地連連頓足。
少年書生卻是一臉淘氣,樂在其中的神態。
眼見二人僵在那,一個氣得面紅耳赤,杏眼圓睜;一個卻是笑得滿臉促狹,不勝得意,萬般無奈的胡嬤嬤只好出面緩頰,忙打圓場了。
「公子,你初次光臨,敞店蓬蓽生輝,只是,這襄妤姑娘非比尋常的勾欄女子,她有自己的接客規矩,你對不上對子,我們也愛莫能助,還請你大人大量,莫與咱們為難!」
少年書生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揚嘴一笑,「嬤嬤不用緊張,小生不是那種死纏活賴的霸王客,你儘管把絹紙交予襄妤姑娘閱覽,要不要見我,由她決定,小生不做二話!」
「我們小姐會見你這無賴才怪!」巧兒怒氣難消地咬牙罵道,一張清麗可人的悄顏繃得死緊。
胡嬤嬤暗暗使了個眼色,「巧兒,你就破例一回,把絹只拿給襄妤看,若是不行,料想這位公子是明理人,不會故意找碴生事的!」
巧兒心不甘情不願地依言行事,臨走前,仍不忘賞了那個笑謔不絕,面帶輕佻的賊書生一記狠辣辣的大白眼!
上了媚香閣,她還不忘鼓著腮幫子,喋喋不休地大告其狀,本以為彭襄妤會和她同仇敵愾,讓那個輕薄可惡又沒啥內涵的臭書生吃上一記閉門羹,誰曉得,彭襄妤看了那張絹紙,先是一愣,隨即雙眼一亮,露出了驚喜莫名的笑容,甚至還迫不及待地吩咐她:
「巧兒,你趕快下去請那位公子上來,」她見巧兒噘著小嘴,一副老大不甘的模樣,不由加重了語氣,「快去,不准對人家無禮!」
「小姐,像這種俗不可耐的跳樑小丑,你見他做啥?只怕是污了你的眼,還是……」巧兒咬著下唇,面帶不豫的提出異議,「讓奴婢替你打發他,省得白惹了一頓閒氣!」
彭襄妤好笑的搖搖頭,「巧兒,你別那麼小鼻子小眼睛的,這個人活潑可愛,是我的好朋友,你儘管請他上來便是,不必多言。」
「這……」巧兒皺著眉尖,一副既迷惑又躊躇的神情。「小姐,你幾時同他交上朋友了?怎麼小的毫無印象?」
彭襄妤秋波微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先請他上來,等會自會明瞭。」
巧兒沒轍,只好滿頭霧水地下樓,繃著一張晚娘面孔,請那個油腔滑調,笑得怪裡怪氣的臭書生上樓。
孰料,那名吊兒郎當的臭書生一上媚香閣,無視於她的死魚眼,便像個噁心萬狀的色鬼,大剌剌地撲向了彭襄妤。
「襞妤,我朝思暮想的可人兒,二年不見,可想煞我了!」說著,還裝模作樣地嘟起了嘴,賊兮兮地俯向了彭襄妤的臉頰,「來,讓我香一下,解解饞!」
他那放肆無忌的措舉行止,看得巧兒驚詫萬分,又有一價難以吞嚥的惱恨!正待上前痛斥一番,好好修理這名色膽包天,輕狂無禮的賊書生之際,彭襄妤已巧笑倩兮地輕靈一閃,煞住對方的攻勢,「箏兒,你還是那麼慧黠頑皮,一點都沒變!」
巧兒愣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地了大了眼眸。「原來,你是曲小姐的貼身丫環箏兒!」
她口中的曲小姐,系指寧陽侯狄雲棲的夫人曲琬蘿。當年,她曾女扮男裝,偕同箏兒,上迎翠褸會晤彭襄妤,演出了一場「巧施良策退姻緣,月中霜裡斗嬋娟」的精彩好戲。
幾番誤會,幾度風波,曲琬蘿終於如願嫁給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逍遙公子,也才知曉狄雲棲風流放蕩面貌下的諸多隱衷。(這段事跡詳見拙著《情歸逍遙侯》)。
而箏兒和莫誨亦在狄雲棲夫婦的主持下,順利地在正德五年八月于飛羽堡拜堂成親,定居於蘇州白雲山。
伶牙俐齒的她,在嫁給莫誨之前,曾被其譏為一隻聒噪不休的麻雀,這段插曲,經過箏兒不甘寂寞的大事渲染,早已是人人盡知的一樁趣聞,而麻雀,也堂而皇之的成了箏兒的代名詞。
彭襄妤一見絹紙上呈現了一隻可愛生動的麻雀,靈機一動,自然知道是箏兒這個能言善道、反應機敏的鬼靈精駕到了。
易釵而弁的箏兒,一見彭襄妤道破了她的身份,便一改輕率隨性的態度,擺攏衣抽,一本正經地向巧兒微微一福。
「箏兒孟浪慣了,本性難移,唐突之處,還請巧兒姊姊多加海涵!」
巧兒早已轉嗔為喜,笑意流轉了。「只有箏兒姊姊有這般巧心思來戲弄人,若非咱們小姐領悟得快,沒當你是輕薄孟浪的野男人,否則,我早就拿著掃帚趕人了!」
箏兒吐吐小舌頭,「巧兒姊姊莫惱我,只怪我平時偷懶,雖然有幸和曲小姐習字讀書,但總是混水摸魚,心有旁騖,以致今日上了迎翠樓來丟人現眼,只能畫只麻雀交差了事。」
「幸好,你還有作畫的天分,那只麻雀畫得頗為生動,否刖,畫成了老鷹,乃至山雞,恐怕你這頑皮成性的丫頭片子,真的會被巧兒掃地出門了!」彭襄妤淺笑盈盈地打趣道。
箏兒的臉微微發熱了,「襄妤姊姊見笑了,箏兒不才,汗顏萬分!」
「好了,你甭跟我客套了,我見了你,歡喜萬分,哪管你會不會吟詩作畫,你都是我的座上佳賓,永遠最歡迎的客人!」彭襄妤熱熱親親地挽著她的手,並笑容可掬地囑咐巧兒準備茶食點心,款待箏兒。
坐定之後,彭襄妤笑意嫣然地遞上了一杯玉芽香茶,「箏兒,你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莫誨呢?他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單獨行動呢?」
箏兒輕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熱茶,不徐不疾的淺笑道:
「我和莫誨到寧陽侯府做客,待了十來天,回程之前,小姐和狄侯爺要我順道來探望你,他們都很想念你,更掛記著你的終身大事呢!」
彭襄好心弦一陣蕩漾,粉臉微微泛紅了,「姻緣自有天定,強求不得,襄妤一切隨緣,實不敢勞煩狄侯爺夫婦費神擔憂!」
「襄妤姊姊,你這麼說可就見外了,莫說狄侯爺是你的義兄,我們小姐是你的義嫂,就連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對你也是懷著一份由衷的敬意和關懷。你為了家國社稷,為了懲奸除惡,不惜屈身青樓,忍辱負重,這等膽識,這等俠情,實令箏兒感佩景仰。而今……」箏兒一臉誠摯的微頓一下,「劉瑾已誅,你大仇得報,實在毋須再待在這,忍受著那些風流色鬼的騷擾糾纏啊!」
彭襄妤低眉斂眼地望著自己的指尖出神,靜默了好一會,她才幽幽然的歎了一口氣,語音低滄地答道:
「襄妤何嘗願意過著這種屈就自己,迎合他人的日子,只是,我已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天涯之大,何處容身?」她神色淒楚地抿抿嘴角,「留在這裡,雖然閒氣難免,笑罵隨人,但,好歹也是個有用之人,可以收集一些江湖情報,幫助狄侯爺,乃至唐門子弟,繼續匡扶社稷,濟弱扶傾的任務。」
箏兒可擰起她的眉頭了,「襄妤姊姊,你別把所有憂國憂民的重擔都往自己的肩上扛,女人家再怎麼能幹,再怎麼有本事,也終歸要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的,你與其憂心那些不著邊際的國家大事,倒不如把心思用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遠比較實際貼切一些!」
箏兒的摯情率言,議彭襄妤聽了更是感傷不已,有著一份複雜的悸痛。「箏兒,謝謝你的關懷,想我已是一名聲名狼藉的青樓艷妓,即便身心清白無瑕,但,風聲已惡,又有哪個仁人君子肯提親說媒?」
「襄妤姊姊,你不必妄自匪薄,不是有個俊美瀟灑的吹簫公子,常常在你的香閨附近徘徊,並不時吹奏纏綿感人的樂曲向你傳情達意嗎?」箏兒輕柔婉約的安慰她,直接切入問題的核心,盼能適時發揮女諸葛,乃至俏紅娘的角色,議彭襄妤和她的吹簫即能早日成就好事,琴瑟和嗚。
提及吹簫郎,彭襄妤的心上上下下糾葛得好厲害,除了一份噎凝無語的愁情苦惱外,更有一份冷熱交織,忸怩難安的窘迫,她輕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自處,該如何招架箏兒那番赤裸裸的詢問時,張羅完茶水點心,便佇立在她身後的巧兒,已忍俊不住地插上一腳,再次扮演忠心護主卻不甚討好的碎嘴子。
「箏兒姊姊,你甭提那個光會吹簫而文風不動的蝸牛公子了,一提,我便有氣,恨不得狠狠地臭罵他一頓!」
「蝸牛公子?」箏兒被巧兒那齜牙咧嘴的表情逗笑了,「敢情,他對你們小姐吹了二年多的簫,卻在那安步當車,遲遲沒有下文?」
「可不是!」巧兒見彭襄妤低垂著二排羽睫,默然無語,索性大著膽子,說個痛快。「都已經二年多了,他也不表明態度,光會偷偷摸摸地躲在外頭吹簫,有事沒事地來撩撥咱們小姐一下,這種曖昧不明的行逕實在是令人可惱,不勝其煩!」
「難怪你會稱他蝸牛公子,這個人確實溫吞得過於離譜了。」箏兒連連搖頭,一副甘拜下風的神色。「不過,這世間男子形類百樣,有人敢愛敢恨,也有人含蓄悶騷,像我家相公莫誨便是後者,當初,若非我厚著臉皮,拉下身段,主動示好,他這個又臭又硬的悶嘴葫蘆,只怕一輩子跟我大眼瞪小眼地在那乾耗著,也不會開口求婚,說句好聽的。」
「那依你看,咱們該如何打破僵局呢?」巧兒滿臉焦切急聲問道,「絕不能叫咱們小姐不顧身份,不顧羞恥,主動去親近那個吹簫公子吧!」
箏兒偷偷掃了沉靜不語,卻又難掩尷尬形色的彭襄妤一眼,「襄妤姊姊,請恕箏兒放肆,在你們面前亂嚼舌根,大言不慚。當初,我家小姐為情所困,箏兒不才,卻也曾經為她推敲琢磨,奉獻心力。」她字斟句酌的頓了頓,跟著又直言不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如今,小姐和秋侯爺,唐少爺和承慶公主都已走過風雨,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你和展靖白卻仍處在若離若即、似有還無的階段,箏兒……」她尚未說完,巧兒已面帶訝然的猛一陣搶白:
「展靖白?你是說那個吹簫公子他叫展靖白?」
「是啊!這是狄侯爺親口告欣我的,而且……」箏兒見彭襄妤臉色微凜,陰晴不定,一副強作淡然卻又難掩關切的神色,不由落落大方地說個明白。「他還是狄侯爺的師兄呢!」
「哦?真有這回事,」巧兒聞言,不覺喜出望外,杏眼含嗔地白了箏兒一眼,「你怎不早說呢?他既是狄侯爺的師兄,那──他和咱們小姐的事就好辦多了,直接交由狄侯爺出面處理便行,何勞你在這裡挖空心思,替咱們出主意呢?」
聽得心情翻攪不定,忽睛忽雨,忽喜忽悲的彭襄妤,終於打破沉寂,輕罵了巧兒一聲:
「巧兒,你少說一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巧兒微抿了嘴角一下,沒有作聲,卻暗暗用眼神向箏兒示意,要她繼續未完的話題。
箏兒也不是那種半途收兵息鼓的人,她喝了一口冷卻的香茶,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巧兒,事情恐怕不如你想得那般簡單,這展靖白雖是狄侯爺的師兄,可是,他們師兄弟卻從未謀面,若非東初老人曾向狄侯爺隱略提過展靖白的些許特色,狄侯爺也不敢貿然斷走這個行事神秘的吹簫郎即是他的二師兄。」
巧兒好不容易鬆開的眉尖又開始打結了,「這麼說來,狄侯爺同這個展公子也是生疏得緊,根本無法替咱們小姐穿針引線。」
眼見這兩個丫頭片子,七嘴八舌,愈說愈露骨,處境侷促,無所遁形的彭襄妤,只好紅著臉,不勝窘澀地望著她們,急急喊停!「拜託你們,別把話題繞在我和展公子身上打轉,也許,是我們過於一廂情願,會錯了意,人家展公子偶爾吹簫抒懷,並無其他涵意啊!」
巧兒皺皺眉頭,不以為然地輕哼了一聲,還來不及出言反駁,箏兒已先發制人,一臉促狹的調笑道:
「襄妤姊姊,你這話可說得有點言不由衷,聽說,這展公子二年前曾在禹陵山道救了你們是也不是?」她知道別有幽懷的彭襄妤不會乖乖乖合作,是而將目光鎖向了比較藏不住話的巧兒。
果見巧兒又忙不迭地點頭應道:
「確實如此,而且,從那時候開始,他便不定時地在秦淮河畔吹簫傳音,一曲接著一曲,儘是些婉轉纏綿的曲子呢!」
「婉轉纏綿?」彭襄妤杏瞼飛紅的輕斥了一聲,「你又不諳音律,瞎謅些什麼?」
「小姐,巧兒沒吃過豬肉,可也有看過豬走路,更何況……」巧兒振振有辭地提出辯駁,「巧兒跟了你那麼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點音律之道啊!」
「是啊!不管那位展公子吹得是什麼曲子,總之,自那次後,他在秦淮河畔吹曲子吹上癮了,這總是不爭的事實,若非……」箏兒一臉淘氣的眨眨眼,「別有深意的有心人,這種『巧合』,實難教人自圓其說啊!」
「是啊!是啊!」巧兒隨聲附合,別有默契地和箏兒一搭一唱。「換作一般人,哪來的這等閒工夫吶!」
跟著,箏兒又轉轉眼眸,無視於彭襄妤臉上那份欲語還休的嫣紅和窘態,自顧自地下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定論:
「所以,我敢肯定,他對襄妤姊姊亦是思惹情牽,別具心意。」
彭襄妤心頭小鹿猛然一跳,臉上的紅暈直漫上耳根。
「箏兒姊姊,你憑什麼這般篤定,下此斷言呢?」巧兒將信且疑地追問道。
箏兒神情嬌俏地抿嘴一笑,「別的事,我箏兒或許不行,但這兒女情事,我可有一番與眾不同的心得。撇開我和莫誨、狄侯爺和我家小姐的例子不說,光就唐傲風和承慶公主的事來講,我就比別人多了一雙慧眼,早早便看穿了唐傲風裝瘋賣傻下的柔情,當初,我調侃他,他還矯揉造作,死不認帳,差點跟我翻臉呢,結果……」她頗為得意的輕笑了一聲,「天空沒有下紅雪,他這個刁鑽冥頑的遊俠兒,卻為了心愛的承慶公主,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搶親搶到了大內皇宮,成了唐門歷代最出名、最帶種,又最有身價的孝子賢孫!」
提起為愛遠走天涯,音訊杳然的唐傲風,彭襄妤的心情就比較舒坦自然多了,她若有所感的輕歎道:
「全天下,也只有唐二哥敢把巧扮男裝的承慶公主當廝僮戲耍,一旦愛上了她,偏又愛得轟轟烈烈,風雲變色,甘願為她冒大不韙,得罪朝廷,從此退出江湖,浪跡天涯!」
「拜他所賜,這唐門的男女老少,差點琅-下獄,滿門抄斬,成為皇帝老兒震怒下的炮灰。」箏兒興致勃勃的添油加醋,「若非,狄侯爺頂著,說好說歹地軟化了萬歲爺的一腔怒火,只怕唐門就此被他害得煙硝火滅,成為歷史名詞了。」
彭襄妤輕啟朱唇,綻出了嫵媚生姿的微笑。「老實說,我也不敢相信唐二哥恁地大膽,居然敢上大內皇宮搶親,這等膽識,只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
「可不是。」箏兒眉眼含笑地連連點頭,「據說,他上皇宮搶親的故事,已經成為舉國上下最燙手、最為人稱道的熱門話題,這茶肆酒樓的說書人,天天都把這件事掛在嘴上,當成演說逗樂的重頭戲,連窮鄉僻壤的村姑、老嫗,都知道唐門出了這麼一個色膽包天的駙馬爺呢!」
「看來,唐少爺這一鬧,可成為家喻戶曉的大名人了。」巧兒笑意吟吟地接口道。
「他何止有名,為了捉拿他,朝廷廣貼圖像,四處懸賞,他的模樣只怕是燒成了灰,還是有人能正確無誤地指認得出來。」箏兒誇張的努努小嘴,「這等『風光』,這種『名氣』,只怕大出唐老爺子的意料之外,想當初,他抱孫心切,不惜和兒子耍詐,鬥心計,兒子不娶親便罷,一娶便娶上了嬌貴無儔的大明公主,還差點害得唐門抄家滅族,吃不完兜著走!」箏兒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可見,感情這事有多奧妙,再冷再酷的人,一旦情迷心竅,百煉精鋼也能化為繞指柔呢!」
彭襄妤心湖又是一陣浪花翻騰,但,她卻故作鎖定,對箏兒強擠出了一絲若無其事的微笑。
「轉眼,唐二哥和承慶公主已音訊杳然了三個多月,不知狄侯爺可有他的消息?」
箏兒搖搖頭,「我想,他捅了這麼大的樓子,短期之內,他也不敢有所蠢動,貿然和我們傳達音訊的。」她見彭襄妤滄惘無語,一副牽腸掛肚的神態,不由笑語如珠地勸哄道:
「襄妤姊姊,你別替他們窮操心了,人家現在儷影成雙,不知道在哪個神仙島上逍遙快活,你呀!還是多費神替自己的終身幸福琢磨琢磨!」她心靈性巧,輕輕鬆鬆地又把話題繞回了原點上,弄得彭襄妤好生難堪,一顆心又開始懸巖在半空中,有著滿腹難言的糾葛和羞赧。
「襄妤姊姊,你別怪我饒舌多事,而是箏兒此次前來,承了太多人的請托,尤其是咱們小姐,對你的歸屬更是關心之極,她知道我鬼頭鬼腦,點子多多,所以,特別叮嚀我,必要時充當你的智囊團,替你盤算打點,幫上一忙。」箏兒察顏觀色,深知彭襄妤躊躇難堪的立場和微妙矛盾的心思情懷,故而一改笑語活潑的神色,言詞懇切的侃侃說道,期能掃卻彭襄妤的窘局和顧忌,接受她這番唐突卻真摯不過的好意。
她見彭襄妤仍低垂著眼瞼,默然無語,並未因此打了退堂鼓,反倒不嫌麻煩,苦心婆心的繼續扮演女諸葛的角色。
「襄妤姊姊,你別怪箏兒薄嘴輕言,一再咬著這個話題不放,惹你心煩。而是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想你亦非是一般弱不禁風,拘禮困俗的官家千金,談起感情自不必覺得汗顏羞赧,故作姿態,你美麗絕倫,文武雙全,才情過人,有淑女的雅範,亦有俠女的豪情,像你這種舉世無雙的奇女子,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紅顏知己,還怕找不到托付終身的如意郎君麼?」她舌燥蓮花的頓了頓,又一鼓作氣的說下去。
「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展公子再怎麼蝸牛,可也爬到了秦淮河畔向你吹簫傳音,暗吐心聲了,你們兩人分明是郎有情、妹有義,差就差在臉皮薄了點,沒有勇氣打開天窗說亮話,否則,按照正常的速度,你們只怕還搶在唐傲風跟前成親呢!」
箏兒的話,字字句句都敲擊著彭襄妤的心坎,攪得她無處藏羞,心亂如麻,只能悠然存思地保持著一貫的沉默,不便開口,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巧兒卻不同了,對於彭襄妤的歸宿,焦心苦慮的她,可是比任何人都急。「那,你有什麼好點子,可以打破僵局呢?」
箏兒眨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語帶玄機地笑道:
「這要看你有沒有膽子向我看齊囉?!」
巧兒卻是聽得一臉迷糊,「箏兒姊姊,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要你學我一樣,做個忠心為主,兩肋插刀,羞恥全拋的丫頭。」箏兒慢條斯理的笑道。
「羞恥全拋?」巧兒既驚且疑地揚高了秀眉,「箏兒姊姊,請恕我愚鈍,還是沒弄清你的意思。」
箏兒清清喉嚨,端出一副倚老賣老的神態。「我問你,巧兒姊姊,若是那個吹簫郎展靖白和我們莫誨一般,臉皮單薄,不敢進窯子來找你們小姐,你們小姐會一改常態,主動走出去見展公子嗎?」
「不會。」巧兒答得乾淨俐落。
箏兒頭頭點,「那若是他們二個人都固執已見,一個不肯出去,一個不肯進來,光在那吹簫撫琴,互猜心事,只怕,兩個人頭髮白了,背都弓了,還在那磨磨蹭蹭地打混仗呢!」她有條不紊地分析著。
巧兒心頭一驚,更是滿臉焦切地抓著箏兒的衣袖,討起救兵了。「箏兒姊姊,咱們不能讓他們這樣乾耗下去啊!你說,這事該怎麼做,我全聽你的。」
如坐針氈的彭襄妤卻在此時霍然起身,一臉淡然地再度打破沉寂,「茶水涼了,我去廚房燒水,你們儘管聊,不必理會我。」說罷,她迅速移步,捲著珠簾離去,把所有的是非紛擾全留給了欲罷不能的箏兒和巧兒。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0:11
第二章
彭襄妤一下樓,巧兒立刻惴惴不安地望向箏兒,悄聲說道:
「怎麼辦?我們小姐不高興了!」
「你甭緊張,你們小姐只是害躁,不好意思坐在這聽我們研擬對策罷了!」箏兒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所有的小姐都是一個樣,談起自己的意中人,莫不扭扭捏捏,別腳萬分的,當年,我家小姐也是這副模樣,臉上佯嗔,心中卻是甜滋滋的,一副掩耳卻走,口是心非的神態!」
巧兒輕吁了一口氣,隨即又感慨萬千地謂然一歎,一臉深思的說道:
「其實,我能體會小姐心中的矛盾和苦楚,她一方面冀許著展公子能對她敞開胸懷,有更明確的表示,但,她又怕在窯子裡和他碰面,像個迎往送來的煙花女子那般不堪,這種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情懷,一直煎熬著她,讓她對展公子總是抱持著一份聚散兩難,患得患失的感情。」巧兒神色凝重的說到這,忍不住又發出了一聲低歎。「我們小姐身在青樓,但卻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對於那些揮金如土,流連忘返的好色之徒,一向是嗤之以鼻,冷眼相看,從不知道自卑寒傖是何種滋味,可是,自從她遇見了展公子,她就變了,變得異常脆弱敏感,意識到自己是個飄落風塵,任人狎匿的煙花女子,難堪、卑微、渺小,無助種種情緒一湧而上,讓她不勝其苦,遍嘗了人世間的各種掙扎和冷暖。」
箏兒聽得心中怛惻,萬般不忍。「真是苦了襄妤姊姊,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位能讓她芳心暗許的意中人,卻又這麼曲折迷離,百轉千回,也難怪她會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的。」
「雖然,她棲身青樓,是為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她仍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但,就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隱忍,她心中的冷暖,只有咱們才知道,旁人……」巧兒語音幽沉的抿了唇角一下,「只怕還是會拿異樣的眼光來衡量她,將她看成一名逢人賣笑的路柳牆花!」
箏兒心思靈敏,七竅玲瓏,立刻穎會了巧兒話中的隱憂。
「巧兒姊姊,你是不是擔憂這展公子之所以遲遲未有下文,乃因他嫌棄襄妤姊姊是個艷名遠播的花國狀元?」
「要不然,他為何追到秦淮河畔,卻又不肯現身露面,故作神秘呢?」巧兒攢著愁眉,悒悒難歡的說道。
箏兒輕輕拍撫著巧兒的肩膊,「巧兒姊姊,你不要過於杞人憂天了,倘若,他是那種目光如豆、不辨菽麥,頭腦冬烘的庸夫俗子,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幹啥那麼費事,三不五時地還來這套吹簫傳情的把式?」
「那……他為什麼不現身?直接向我們小姐表達心意呢?」巧兒仍是一臉不能釋懷的神情。
「也許,他跟我們家莫誨一樣,都是那種表面酷酷,內心靦腆的臊小子,你們這軟言儂語,春色無邊,他要找你們小姐,還得充當尋芳客上門,不是怪彆扭的嗎?」箏兒好整以暇的剖析著。
「照這樣看來,這件事還有得拖呢!」箏兒心煩意躁的咕噥著,眉心糾得更緊了。
箏兒俏皮的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你別這麼容易氣餒,這男女情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偶爾還要多個俏紅娘來攪局,才能水到渠成,克竟全功,想那西廂記裡的張君瑞,若非紅娘暗中撮合,演出了一出苦肉計,他和崔鶯鶯想拜堂成親,只怕還有得磨呢!」
「箏兒姊姊,你該不會是要我扮演紅娘的角色吧?」巧兒面有難色的支吾著。
「你不是千焦萬慮地憂心你們小姐的婚事嗎?」箏兒斜睨著她,一臉逗趣的調侃道:「怎麼,這麼又成了裹足不前的軟腳蝦了?」
巧兒的臉微微發紅了,「我,我不是不肯替小姐出力,而是……」她期期艾艾的解釋著,「這紅娘的角色,根本無從扮起啊!」
「怎麼會無從扮起?」箏兒從容不迫的展顏一笑,「下回,他的簫聲一起,你便循聲而至,找個名目,譬如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啊,請他上樓品茶,如此這般,不就天衣無縫,大功告成了嗎?」
巧兒一臉茫然,一臉狐疑地望著箏兒,「就這麼簡單?這就是你的絕妙好計?」
「簡單?」箏兒杏眼含嗔地提高了嗓門,「敢情你是小覷了我這主意?告訴你,姑娘若無三兩三,還不敢上你這大放厥詞,亂咬耳朵呢!」
巧兒趕忙見風使帆地向巧兒討繞,「箏兒姊姊,你別發火,巧兒一時口拙,絕無冒犯你的意思。」
箏兒皺皺鼻子,又開始擺出識途老馬,挾長挾貴的架子,自吹自擂了。「我跟你說,我那主意看似簡單,其實卻大有學問,若無一點膽識、智慧和技巧,弄個不好,這俏紅娘有可能演成了程咬金呢!」她神氣活現的撇撇唇,「再說,咱們做人家奴婢的,本來就應該殫思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這主子不便說,不便做的事,我們便該扛下來,身先士卒,一馬當前,所謂的面子裡子是主子的,咱們做下人的,哪能顧忌這些,自抬身份呢?」
「我倒不是顧忌面子,拉不下身段,只是……」巧兒面帶踟躕地沉吟道,「怕過於唐突,弄巧成拙啊!」
「你喔!」箏兒瞪大了一雙波光瀲灩的杏眼,」你還敢抱怨那個展公子過於溫吞,不夠積極,你自個兒還不是左顧右忌,婆婆媽媽的!」她沒好氣的搖頭低歎著,「唉!照你們這種打太極拳,輕捻慢捻的速度,我看,等襄妤姊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太婆,那個展老公公還在那吹簫呢!」
「有你出馬幫忙,這事不會發生的。」巧兒這會可放聰明了,懂得阿諛箏兒,討巧一番。
箏兒頗為受用,一點也不知道臉紅為何物的笑著點頭。
「你這話說得倒實在,不過,師父雖行,也要徒弟肯爭氣,你若是不想讓襄妤姊姊虛度年華,蹉跎艮緣,你就必須依計行事,找機會主動去和展公子搭訕,替他們製造樓台相會的因緣,想當初,我家小姐不知狄侯爺便是她傾心愛慕的逍遙公子,被擄到白雲山做客的那段時間,若非我在一旁給她敲邊鼓,出主意,她和逍遙公子、狄侯爺這段曲折複雜的感情,還不知要熬到幾時才能得見青天呢?」她絮絮不休地說到這,喝了一口冷茶,又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吹噓:
「至於我和莫誨,那更是不用說了,若不是我厚著臉皮豁出去,硬是賴上了莫誨,在他面前暗送秋波,晃來晃去,他這頭不解風情、拙嘴笨腮又借語如金的大笨牛,不知道磨到哪一年哪一月,才願意乖乖跟我進洞房呢?」
巧兒卻是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相。「箏兒姊姊,你聰明機伶,豪放爽朗又不拘小節,巧兒資質魯鈍,末學膚受,望塵莫及啊!」
箏兒聽得身心飄然,滿臉光采。「你雖然比不上我,但也不必過於自慚形穢,這一回生,二回熟,有我指點迷津,給你撐著,還怕不能將那名溫吞害臊的展公子手到搶來麼?」她還真是大言不慚地開起染房了。
「若是那展公子不願上來,又該如何呢?」巧兒徐徐道出自己的另一層隱憂。
箏兒微愕了一下,「那你多纏著他幾次,軟硬兼施地,弄得他不好意思,不上來也不行!」
巧兒蹙著秀眉,面帶沉吟,一副依違兩難的神情。
箏兒瞧在眼裡,恬不為怪,仍興致高昂地鼓動她那三寸不爛之舌,繼續給巧兒洗腦。「巧兒,這做人固然要規圓矩方,但卻不可過於拘文牽古,頑梗不化,不懂得隨機應變,從諫如流,有道是……」她尚未說完,忽聽得一聲長嘯,宛如龍吟,她見巧兒一臉疑思,不由輕笑著解釋:
「是莫誨在跟我打暗號呢!他臉皮單薄,不敢隨我大大方方地進來,硬是要窩在對街茶館等待,看樣子,他等得不耐煩,急著催我走人了。」
「可是……」巧兒還沒抓到要領,不捨得就此放箏兒離開。
箏兒明白她的心思,「巧兒姊姊,你不必多慮,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去做,我敢打包票,準能幫助襄妤姊姊早日和展公子樓台相會,互訴衷情的。」她見巧兒仍是一臉彷徨難決的神情,不由握著她的手,再獻良策,「你若怕羞,不敢當面邀約展公子,亦可教旁人代辦,或者幫你傳紙條,總之,方法很多,此路不通,還有別的路徑。」
巧兒心頭一震,張嘴欲言,無奈,莫誨的嘯聲再起,不絕如鏤,催得甚急,害她心裡縱有再多的疑問,也只能萬般無奈地吞嚥下去,眼巴巴看箏兒下樓和她的相公莫誨聚首。
而優柔寡斷的她,卻只能帶著箏兒留給她的困擾,心神不定地托著下巴,倚在碧紗窗前,兀自望著天空發呆。
唉!她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歎息聲,有著千頭萬緒無從打理的煩惱,既怨著展靖白的優柔,更怨著自己的寡斷。
☆ ☆ ☆
正德皇帝朱厚照一上完早朝,便宣召寧陽侯狄雲棲到文華殿覲見。
狄雲棲一進來,行完君臣之禮,他便摒退左右內侍,獨留總管太監曹剛陪伺,然後,他凝神注目著神采奕奕,俊秀儒雅的狄雲棲,不矜不躁地開口說道:
「宣之,剛剛兵部尚書韓維上了一道奏折,內文提到蒙古親王濟農哈屯一直蠱動其他宗藩,反對蒙古大汗達延汗與我國和睦相處、互市往來的政策,要朕多加留心防範,而工部尚書石浚亦曾向朕提及,說濟農哈屯此人野心勃勃,飛揚跋扈,是個剛愎自用,桀騖不馴又殘暴嗜殺的狂夫,而這些年來,我國與蒙古的關係發生變化,可說是雲譎波詭,互相猜忌,令朕不禁懷疑,這當中有人作祟搞鬼,蓄意破壞?!」
「皇上高瞻遠矚,真知灼見,微臣佩服。」狄雲棲躬身一福,不卑不亢地送上他的恭維。
朱厚照先是搖搖頭,既而目光炯然地望著他,「朕不是要你來拍馬屁的,朕要聽聽你的意見,看看今後該如何處置應對?」
「不瞞陛下,其實,這件事,微臣已暗中留意了一段時日,亦覺事有蹊蹺,不甚尋常。想那蒙古分裂成韃靼、瓦刺以來,為了爭權奪勢,彼此傾軋了數十年,到了巴圖蒙克(又稱達延汗)才好不容易統一安定,穩定政局。他對我國主張親善合作的政策,努力維繫雙方的貢市關係,從此化干戈為玉帛,也造福了兩國的黎民百姓。但,很顯然地,有人不樂見此太平盛況,故而暗中勾結,陰謀破壞我國與蒙古的關係,從而隔岸觀火,漁翁得利。」狄雲棲一臉恭謹的答道。
朱厚照頗有同感,「朕也是這麼想,否則,咱們和蒙古好不容易握手言好,前景無限,怎會無端地惹出事故,不是咱們這有朝臣要員被暗殺,就是他們那有親王貴族死於非命,弄得我們與蒙古人心惶惶,疑雲暗生,關係緊繃!」
「更教人覺得納悶的是,暗殺他們的人居然都是買命莊的殺手。」秋雲棲一臉深沉的攢起了眉峰。
「買命莊?」朱厚照生在皇宮,貴為天子,理得是國家大事,對那些江湖派別,武林恩怨,幾乎一無所知,聞所未聞,自然不如狄雲樓來得清楚。
「陛下有所不知,這買命莊乃一神秘的江湖組織,專司暗殺索命的無本買賣。」狄雲棲不慌不忙的躬身答道。
「哦?」朱厚照心念一動,輕攢眉頭,「你怎知下手的人便是買命莊的殺手。」
「因為,買命莊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每在索命之前,會先給對方送上死亡名帖,當作催命符,一旦任務完成,他們會在現場留下一支黑色令旗,上面繡著骷髏頭的標記,讓買主知道,他們已順利得手。」
朱厚照愈聽愈覺得驚奇詭譎,對那些江湖人難以捉摸的行事作風大惑不解,跟著,他像突然聯想到什麼似的,瞿然一省,拍桌驚呼:
「宣之,朕突然想到了一件懸案,十六年前武清侯展元修一塚慘遭滅門,連同他的夫人、家丁、侍衛、奴僕在內,八十餘口全部罹難,惟有他的獨生子下落不明。而他的夫人,還是達延汗的女兒敏雅蒙克公主呢!當時先皇孝宗聞此噩耗,大為震驚,特將此事發交刑部,限期破案,沒想到,那幾個庸才奔波多年,卻查不出一點餡兒,只知命案現場留有一支繡蒼骷髏頭的黑色令旗,至於這支令旗代表什麼,他們卻渾渾噩噩,儼如白癡!」
狄雲棲的臉色更為沉重複雜了,「由此看來,這樁慘絕人寰的滅門血案,也是買命莊下的毒手。溯本追源,仔細想來,在背後策動這些暗殺計畫的人,當真是狠子野心,鬼蜮伎倆,而且,早就豺虎磨牙,圖謀不軌了。」
「依你之見,買命莊和這些躲在暗處的陰謀分子有無掛句的嫌疑?」朱厚照慢聲問道。
狄雲棲目光閃了閃,「只怕是瓜田李下,難脫干係!」
朱厚照面帶沉思的徐徐點頭,「宣之,你對買命莊認識多少?」
「略知一二。」狄雲棲定定答道,一派溫文的徹撇唇,「據聞,買命莊的龍頭『奪命閻君』行事詭異,武功高超,練就了一雙觸人如燙,好比炮烙酷刑的『雷霆掌』,但卻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也很少親自出馬,而他旗下高手如雲,除了二大摧命判官『哀無命』,『悲無常』外,還有十名勾魂使者,分別是天哭、地泣、黑魅、綠魑、藍魎、紅魍、銀魈、白魁、紫魄、金魃。個個俱是身手不凡的冷血殺手,只要他們接下訂單,被指名的對象幾乎是死定了,難見生機!」
朱厚照眨眨眼,面泛嘲謔的笑了笑,「照你這麼說來,這奪命閻君簡直比朕還威風,掌握生殺大權神得連朕都自歎弗如啊!」
狄雲棲雙眼亮晶晶地莞爾一笑,「陛下說笑了,這奪命閻君不過是個刀上舔血的江湖獨夫,豈能與皇上相提並論呢?」
朱厚照卻意猶未盡,摸摸下巴,繼續發揮他貴為天子難得一見的幽默感,「宣之,不瞞你說,朕早有意廣開門戶,禮賢下士,集天下精英於一班,既然那個奪命閻君這麼厲害,可以殺人不眨眼,形同探囊取物,朕便召他進宮當差,做個什麼護國大將軍,讓他上戰場殺敵掠陣,豈不是人盡其才,一舉數得?」
狄雲棲朗朗一笑,「皇上英明幽默,臣領受了。」
朱厚照喝了一口參茶,笑意吟吟的說道:
「怎麼樣,朕這個萬歲爺除了一絲不苟的臭臉外,也有風趣可人的一面吧!」跟著,他一整形色,又把話鋒兜回到了嚴肅的正題上。「宣之,這賣命莊既是個殺人組鐵,下手犯案必是受雇於人,所以,咱們偵查的重點,不能只擺在買命莊上頭,那個在背後呼風喚雨的黑手也必須揪出來才行!」
「臣知道,臣已私下拜託一些江湖朋友暗中查訪,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輕易錯過的。」
朱厚照滿意地點點頭,「這事有你擔待,朕就放心了,但望能早日查明,揪住那些不懷好意的陰謀分子,讓我國和蒙古之間的嫌隙、誤會早些冰釋,從此一片祥寧,一團和氣!」
「陛下鴻福齊天,定能心想事成,料想,那些封豕長蛇,其心可誅的跳樑小丑,也囂張不到幾時了。」狄雲棲軒軒劍眉,神清氣朗的笑道。
朱厚照只是精神矍爍地笑咧了嘴,跟著,又想到什麼,趕忙出言提醒狄雲棲。「宣之,為了萬一起見,蒙古那邊,最好也能派個武藝不凡,足堪重任的人走一趟,打探動靜,必要時,可以和達延汗溝通會晤,取得默契。」
「陛下深謀遠慮,微臣佩服之極。」狄雲棲再度意態瀟然地送上他的恭維,「但不知皇上屬意何人來擔此重任?抑或是要臣委任江湖朋友幫忙?」
「朕心中早有人選,而且,此人你也熟悉,不但熟悉,而且還交情不凡。」朱厚照一字一句地慢聲說道,目光一寒,臉色已變得十分古怪詭譎。
狄雲棲心頭一震,臉色也開始不太自然了。「恕臣愚昧,不知皇上所指何人?」
朱厚照目光犀利地掃了他一眼,臉色更加地莫諱如深,「說到此人,朕還有一筆帳還未跟你算呢!」
狄雲棲心思縝密,反應敏銳,早早便聽出了朱厚照的弦外之音了。事到臨頭,儘管心情忐忑,有著滿懷難言的疑懼和不安,他還是硬著頭皮沉住氣,以一種沉穩又不失謙卑的態度,向朱厚照施禮問道:
「臣不知何處冒犯了聖上,請萬歲爺降罪,臣甘心領罪受罰!」
朱厚照從鼻孔裡冒出了一聲重呼,「哼,要真論起你的罪狀,只怕是罪誅九族,詔碟於市。若非朕辜念你赤膽忠心,功在社稷,又與我有表兄弟,兒時嬉戲之情,這筆帳,朕早就跟你算得一清二楚了,還容得你裝佯裝蒜,欺君罔上!」
狄雲棲被罵得心知肚明,愧怍交替,無言以對,只好屈身下跪,苦笑連連了。
「怎麼不說話了?舌根打結了?」朱厚照板著臉慢吞吞地挖苦道。「你不是能言善道,口若懸河的嗎?怎麼這會這麼安靜?」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賣弄唇舌,污了皇上的耳目。」狄雲棲戰戰兢兢的低聲答道。
「哼!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哪!」朱厚照面無表情的瞅著他,「你倒是給朕說說看,你犯了哪幾條殺頭大罪啊?」
狄雲棲聰明絕頂,早已領悟朱厚照此舉並非真的秋後算帳,而是有意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心生警惕,有所忌憚,日後,更能做個悅首帖耳的不貳忠臣。
確保自己已無殺頭之虞後的他,亦大著膽子,安之若素地和萬歲爺玩起心計了。
「第一,臣不該和唐門走得太近,既拜唐老爺子為義父,又和他的兒子唐傲風義結金蘭,稱兄道弟;第二,唐傲風膽大包天,入宮搶親,拐走了承慶公主,臣緝捕無力,又未及時與唐門斷絕關係,避開嫌疑,確有失職不當之處!!」
朱厚照哼聲連連,瞠目以視,「哼哼,你倒挺懂得拿捏打哈哈、搓圓湯的技巧,這麼三言兩語,就想避重就輕地蒙過去,你真當朕是個無知好騙的三歲小兒麼?」
「罪臣不敢,請皇上明鑒!」狄雲棲必恭必敬地叩首答道。
「好了,少跟朕要這套口是心非的把式了,你明知道朕十分倚重你,怎捨得殺你,起身吧!」朱厚照沒好氣的揮揮手,決定點到為止。「朕有話要你開誠佈公地據實以答。」
「謝主隆恩。」狄雲棲欣然領命,瀟灑起身。
朱厚照清清喉嚨,目光炯然地瞅著他,「朕問你,你知不知道唐傲風這廝把公主拐到哪去了?」
「這……」狄雲棲卻面帶遲疑了,「不知皇上準備拿他如何?」
朱厚照繃緊了龍顏重重一哼,「哼,按理,我是該把這欺君藐上,目無王法的渾球大卸八塊,挫骨揚灰,並讓唐門一族手撩腳銬,遊街示眾,看看還有沒有人有哪個斗膽,敢上皇宮作案!」他語音咄咄地說到這,又滿懷不悅地怒哼一聲,「哼,若非母后思女心切,若非朕只有承慶公主這麼一個皇妹,更若非……」他目光犀銳地掃了狄雲棲一眼,「逍遙公子曾救過朕一命,朕不會網開一面,饒了唐傲風那個無法無天的渾球!」
狄雲棲一聽,不覺驚喜交加,如釋重負。「皇上,您的意思是……」
朱厚照聳聳鼻子,勉為其難地拂拂衣袖,輕哼了一聲,「哼,都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朕不成全他們,又能如何?總不能讓母后鎮日以淚洗面,哀聲歎氣,乃致思女成疾吧!」
「皇上若真能赦了唐傲風,成全了公主和他的一段姻緣,不僅解了太后的思女之苦,公主也一定樂意回宮安住,而不必流落民間吃苦受罪。」狄雲棲心中暗喜,忙不迭地敲起邊鼓,推波助瀾了。「而唐傲風感激之餘,一定會殫思竭慮地報效皇恩,如此一舉數得,豈不甚好?!」
朱厚照懶洋洋地軒軒濃眉,「既是如此,你還不趕快帶路?」
狄雲棲一臉訝然地睜大了眼,「皇上,你要親自出馬嗎?」
「不行麼?」朱厚照皮笑肉不笑的輕哼一聲,「朕久蟄思動,想出宮遊山涉水透透氣,你有啥意見?」
狄雲棲斂盾而笑,連稱不敢。
於是,這場高潮迭起,暗潮洶湧,妙語橫生的君臣會,就在狄雲棲半推半就的合作下,達成了協議。
離開文華殿時,他步履輕快地拾階而下,忍不住吸了一口清爽沁人的新鮮空氣,由心底發出了一聲歡愉無限的吶喊:
「傲風小子,你終於鹹魚翻身,熬出頭啦!」
☆ ☆ ☆
嵐影浮蕩,夕陽殘照。
一陣晚風撲來,翻起了片片落花,拂卻了山嵐三分春色,幾瓣濃香。
展靖白衣袂飄飄地獨坐在一顆老干蒼虯,枝葉茂密的古松下,意態優閒地吹著洞簫。
簫聲忽高忽低,忽清忽沉,時如春風度柳,時如急雨敲窗。
一襲白衣,隨著山風飄舞,襯著他那俊逸深邃的五官,更是姿儀天出,神清骨秀。如東海秀影,超塵絕俗;如雪松臨風,亭亭玉立。
就在這閉目凝神,吹簫寄情,一展幽微之思的當頭,倏地,風響呼呼,兩個生得高頭大馬,髯鬚如戟,相貌粗豪的漢子已赫然現身,威風凜凜地站在展靖白面前。
展靖白卻視而不見,仍是一派瀟然,全神貫注地吹簫自娛。
簫聲縷縷,清越高拔,似山澗流水,時而鈴叮,時而汨汨,時而潺潺,令人聽得身心舒緩,渾然忘我,如癡如醉,宛如置身在春光明媚,山靈水秀的桃花源,一切煩惱,一身戾氣俱已煙消雲散,了無痕跡。
一曲終了,那二名身材魁梧的壯漢仍帶著一臉的癡迷,愣在原地,一副好夢正酣的模樣。
展靖白軒軒劍眉,悠然一笑,「曲終人散,二位壯士也該回魂啦!」
話聲甫落,那二名手持金剛圈的壯漢渾身一顫,如夢方醒。
站在右側,膚色較黑的漢子,已其勢洶洶的瞪大了一雙銅鈴眼,厲聲喝道:
「你施了什麼妖法?竟這般邪門,一個曲子吹得我兄弟二人頭昏腦漲,意識不清?」
「我不懂什麼妖法,只是覺得二位橫眉豎目,心浮氣躁,故而吹支『迎春曲』,給二位散散火氣,恰情善性一番!」展靖白不慍不火的淡笑道。
站在左側,左邊面頰烙著刀疤的漢子已雙目爆睜,火石齊飛地破口罵道:
「姓展的,你敢出言不遜,諷刺我兄弟二人,莫非是嫌活得太膩,想早點滾進地府去會閻王!」
展靖白仍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書生作風,對於刀疤漢子的怒目威嚇,他只是斂斂劍眉,徐徐輕歎:
「唉!這世上淨是一些不識情趣,不解風雅的粗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刀疤漢子哪堪他這般再三嘲諷,當下愀然作色,狂吼一聲,便待動手。
黑面漢子連忙拉住他,「二弟,切莫衝動,先跟他拿了東西再說!」
「我先打得他半死不活,再跟他要東西!」話猶未了,他已舞著金剛圈,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海,疾疾攻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輕笑一聲,斜閃二步,瀟灑自如地避開了刀疤漢子凌厲狠辣的攻勢,跟著,移形換位,輕揮袍袖,以一記「風拂垂楊」的鐵袖神功,拍向了刀疤漢子的面頰,只聽得霹啪聲,刀疤漢子狼狽不堪地挨了二記清脆的大耳光。
黑面漢子見自已弟弟吃了悶虧,厲喝一聲,趕快舞著金剛圈欺身而上,兩人前後包抄,默契十足,凶狠萬狀地夾擊著神色自若,一派瀟然的展靖白。
但見他身如行雲流水,步似彩蝶穿花,輕靈翔動,奇幻無方;雖然只守不攻,卻應付自如,游刃有餘。像一隻飄逸雪白、談笑風生的錦貓,逗弄著兩隻面目可憎,氣喘吁吁,手忙腳亂的賊鼠。
不過攻了七七四十九招,「冀北雙雄」便累得汗流浹背,左支右絀,好比強弩之末,有心無力。
以逸待勞的展靖白,目若寒星,隱隱含笑,見時機成熟,便身形一掠,白衣飄拂地揚起了洞簫。
只見洞簫微微晃晃,登時好像一支變成二支,二支變成四支,四支變成八支,轉眼間,幻出了千里簫影,層層疊疊,奇幻絕倫,將「冀北雙雄」籠罩在一片碧森森的氤氳中。
「冀北雙雄」相顧駭然,汗如雨下,還未及喘息思量該如何變招脫身之際,展靖白已執簫就唇,吹起一陣清冷淒迷的音律,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氣,猶如去冰罩體,侵膚刺骨,凍得「冀北雙雄」面色青白,四肢顫悸,不堪其苦地趕忙哀聲求饒。
「展少俠,手下留情,我兄弟二人願向你叩首請罪!」排行老大的黑面漢子龔凌,已率先丟下金剛圈,以示臣服。
凍得渾身直打哆嗦的刀疤漢子龔誠亦跟著丟下金鋼圈,誠惶誠恐的向展靖白拱手稱臣。
「展少俠,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兄弟一回,往後你有任何差遣,我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展靖白神清氣朗的把玩著手中的寒玉洞簫,「原來你們這麼怕聽我吹簫,怕得不惜前倨後恭,由英雄降為狗熊!」他見「冀北雙雄」渾身發抖,一副不勝寒慄的模樣,不由淡然地撇了撇唇,揚揚手中的寒玉洞簫,似笑非笑的問道:
「你們覺得冷嗎?要不要本公子再吹上一曲,替你們驅驅風寒啊!」
龔凌、龔誠兩兄弟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兩顆頭顱搖得像博浪鼓,戰戰兢兢地連聲推卻。
展清白故作懷疑的沉吟片刻,「怎麼?你們不敢聽?莫非是嫌我的簫聲吹得不好?入不了你們的耳?」
此話一出,又嚇得龔凌、龔誠二兄弟猶如吳牛喘月,面色如土地連連搖頭,送聲否認。
「公子簫聲吹得……呃……美妙動聽,賽過天籟,宛如……仙樂,咱們兄弟不過是個……」龔凌不勝惶恐,結結巴巴的搶著解釋。「不通音律,魯莽粗野又不識風雅的大老粗,不敢……嗯,勞煩公子……浪費時間,糟蹋了一身才華。」
「是啊,是啊!」龔誠點頭如搗蒜的急聲附合。
展靖白眼中閃過一絲嘲謔,他淡淡地撇撇唇,露出了一絲懶洋洋的笑容,「你們當真不想聽我吹簫娛樂娛樂,順便替你們驅除寒意?」
「不用,不用!」冷汗涔涔的龔氏兄弟又是搖頭,又是揮手的再三擔卻,一副不勝倉皇,驚懼橫生的德行。
展靖白又故作悵惘的搖頭輕歎,「好吧!既然你們這麼戒慎恐懼,又不識抬舉,我就不再吹簫,枉做好人啦!」
龔氏兄弟如蒙大赦,暗鬆了一口氣,二人交換了眼色,悄悄拾起金剛圈,正準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之際,展靖白的聲音已不冷不熱地在他們背後響起:
「慢著,我有說你們可以離開了嗎?」
龔氏兄弟渾身一顫,趕忙煞住腳步,有如驚弓之鳥,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轉過身軀,小心翼翼地向展靖白躬身一揖。
「不知展少俠喚住我們,有何吩咐?」龔凌面色倉皇的陪笑道。
展靖白徐徐一笑,「吩咐倒是沒有,只不過,有幾件事要勞煩賢昆仲二人好好解釋一番。」
「展少俠儘管發問,只要是我兄弟倆知道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龔凌彎著腰維維相諾,擺出一副有問必答、無盡謙卑的神態。
「是嗎?」展靖白眼睛閃爍了一下,「我與你兄弟二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何故上門尋釁,找我麻煩?」
「這……」龔凌一臉猶豫的支吾著,當他看到展清白目光微寒,似笑非笑地搖晃著手上的洞簫時,霎時又嚇得手腳發軟,什麼顧忌都沒了。「我們會找上你,主要是……受人所托,來跟你討樣東西。」
「哦?」展靖白不動聲色的揚揚劍眉,薄薄的唇角仍漾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哪樣東西?」
「是一塊兵符,據說是用上等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上頭還刻鏤著一隻玉麒麟。」龔凌據實稟告。
展靖白心中微微一震,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兵符?我不過是名聞雲野鶴的江湖浪人,何來這等玩意?」他失笑地搖搖頭,「那人恐怕是和你兄弟二人開玩笑吧!」
「應該不會吧!」龔誠倒是一臉困惑的神情,「他還鄭重其事地付了我們兄弟五百兩紋銀做為訂金,並約好事成之後,再付另外五百兩作為酬庸。」
展靖白緩緩點頭,「原來你們是拿了人家的好處,專程上門找碴的!」他眼中閃爍著一絲揶揄的光芒,「不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二位賢昆仲,還真是深諳其道!」
龔氏兄弟神情一窒,不敢回嘴,只好啞巴吃黃連,保持著一臉苦笑的沉默。
「你們不必擺這種苦瓜臉給我看!」展清白一臉淡漠地掃了他們一眼,「我問你們,買主是誰?你們可知?」
龔氏兄弟吞了口水,倉皇不安地搖搖頭。「他是蒙著臉與我們交易的,所以,他的底細,我們全然不知。不過……」龔凌瞇著眼,細細思量了會,「聽他的口音,並不像漢人,倒有點像關外來的。」
「對!他的漢語說得既拗口又彆扭,肯定不是漢人!」龔誠也煞有其事的補充著,他見展靖白微蹙著眉峰,神色深奧難懂,不由提心吊膽,再次吞嚥了一口苦水,滿臉惶惑地開口解釋:
「展少俠,我們說的都是實話,絕無半點虛言,請你大人大量,放我兄弟二人一馬!我們一定……會痛定思痛,洗心革面的!」
「是,我們絕對會重新做人,痛改前非的……」龔凌也跟著低聲下氣的陪罪求饒。
展靖白目光灼灼地瞅著他們,唇角輕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你們可知,過去犯在我手裡的人,下場如何?」
這番話又嚇得龔氏兄弟噤若寒蟬,艱困地搖搖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展靖白輕輕地揚眉一笑,「爾等不必緊張,我既非殺人如麻的屠夫,亦不是見紅心喜的劊子手,過去和我交過手的人,即便是罪孽深重者。我也只是廢了他的武功,以示懲戒,而你們……」他神色淡然地撇撇雇,微頓了一下,「倘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冀北雙雄』吧!」
龔氏兄弟面有菜色的點點頭,仍是一副心驚肉跳,手足無措的模樣。
「素聞你兄弟二人游手好閒,喜歡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還算不上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也罷!」展靖白一派瀟然地輕拂衣袖,「念你兄弟二人雖小錯不斷,卻未犯下任何令人髮指的大過,本公子就網開一面,放你們安然回去閉門思過吧!」
飽受驚魂之苦的龔氏兄弟,本以為自己一腳已跨進了鬼門關,沒想到展靖白左盤右問之後,竟會如此寬宏大量,放他們安全離開,不由雙雙垮下了僵硬的肩膊,不勝感激地連連向卓爾不群、莫測高深的展靖白躬身致謝,邁開僥倖而微顫的步履,離開了山嫵水媚,蒼松如蓋,風景奇秀的丁山。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0:42
第三章
龔氏兄弟離開之後,展靖白輕拂衣袖,一派灑脫地重新坐回了那顆古松下。
他輕輕旋轉著手上的寒玉洞簫,倏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地射向了前方那一排濃蔭遮天的樹叢。
「戲已落幕了,尊駕還藏身樹上,捨不得離開嗎?」
「哈哈,神簫儒俠果然是武藝驚人,耳目聰敏啊!」
一陣清朗的笑聲霍然響起,一名身背七絃琴的男子,已如一陣輕煙飄然下地,展現了身輕如葉,落地無聲的絕頂輕功。
望著眼前這名身穿一襲灰黑色長衫,留著鬍髭,五官突出,宛如刀雕斧鑿,渾身粗獷的神秘男子,展靖白淡淡地抿唇一笑,「微末小技,不值一提,敢問尊駕是何方高人?為何一路跟監展某?」
那名生得濃眉大眼,外型剛毅英挺,又帶些飄泊氣息的年輕男子神色自若地抱拳一揖。「冷月伴孤星,墨色翻天雨,在下冷墨,尾隨公子,純粹是興致所致,並無惡意!」
展靖白目光閃了閃,「在下只是一名平凡無奇的落拓書生,何勞冷兄不辭辛勞,千里相隨?」
「我自有我的用意。」冷墨語含玄機的答道。「何況,跟蹤你的人,並非只有在下一人!」
展清白嘴角掠過一絲詭譎的微笑,「這麼說來,我應該習以為常,繼續裝襲作啞,讓冷兄等人過足了偷窺跟監的乾癮!」
「我說過,我跟蹤你,純粹是因為興趣,並無其他惡意!」冷墨老調重彈地緩緩說道,一副跌宕不羈的神態。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這善意惡意,又豈是一張嘴皮子可以下定論的?」展靖白一臉犀銳的淡笑道。
「我若是不懷好意,展兄豈會視而不見,任憑在下跟蹤了數月之久,卻不動聲色?」冷墨從容不迫的見招拆招。
「天下之大,引人感興趣的事物多如牛毛,冷兄為何獨對在下青眼有加,緊追不捨呢?」展靖白有些無奈地軒眉問道。
冷墨眼中閃耀著一絲奇異的光采。「因為,你是一本深奧難懂,值得細琢慢研的人書!」
展靖白一臉微愕的神情,「這便是你對我的看法?」
「展兄不必虛言矯飾,故作驚訝。」冷墨犀利洞燭的笑了笑,「我對你觀察了好一陣子,愈研究愈是佩服,你是個非常複雜而內斂神秘的人,看似溫文儒雅,實卻傲骨凌塵。喜歡笑,卻又笑得不冷不熱,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遊走江湖,碰上再難纏的對手,你都能以靜制動,以守待攻,不輕易出手。而一旦出手,卻是一招致勝,而且招招不同,不留下任何把柄脈絡,讓藏身暗處的敵人有機可乘!」
展靖白不予置評,他一臉平靜,眼角泛笑,好像聽著一則事不關己的軼聞趣事。
「展兄靜默不語,莫非是嫌在下說得不對?」冷墨繼續緊咬著這個話題不放。
「蒙冷兄不棄,肯以在下的伯樂自居,只是……」展靖白面不改色地掀起嘴角,「冷兄未免言過其實,把在下說得太神了!」
「展兄何須客謙,想那奪命閻君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江湖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獨展兄藝高膽大,敢直搗黃龍捋其鬍鬚,與他正面交鋒。」冷墨談笑自若地頓了頓,「為了扳倒你,買命莊的勾魂使者,綠魑、藍魎、金魅、天哭、地泣、銀魈、白魄,個個出盡狠招,搏命相拚,卻被你綸巾羽扇,瀟灑自如地一招擊敗,而你用的招式,卻是那樣稀鬆平常,劈空掌、醉八仙、擒拿手、四平拳,打得奪命閻君一干羽翼暈頭轉向,咬牙切齒,鬥了半天,仍摸不清你的底細!」
展靖白緩緩靠在松樹的干背上,臉上掛著一抹淡雅的笑意,仍是超然物外,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所謂靜水深流,展兄安忍定靜的工夫,果如不動明王,令人欽佩!」自彈自唱的冷墨,不以為意地送上他的恭維。
「冷兄謬讚了,在下保持緘默,實是啞口無語,既慶幸又慚愧。」展靖白一臉沉著,有條不紊的慢聲解釋。「一者慶幸冷兄不是買命莊的人,否則,在下再怎麼神秘難測,只怕難抵冷兄的一雙銳目,二者慚愧自己空洞平乏,不堪試煉,一下子就讓冷兄把我這天書給翻爛了。」
冷墨朗朗一笑,「哈哈哈!展兄深藏不露,冷墨豈敢小覷。至於你我究竟是敵是友,日後便知,在下不想多費唇舌,與展兄辯解。」說著,他神色泰然地抬眼觀望著滿天眨眼的繁星,「皓月當空,清風徐來,難得今夜能與展兄會面閒談,在下一時技癢,想彈支曲子獻予展兄,不知展兄可有雅興聆聽?」
展靖白溫文一笑,「此乃展某的福氣,展某理當洗耳恭聽!」
冷墨瀟然的取下七絃琴,席地端坐,置琴於膝,調息身心,輕靈地轉軸撥弦,錚錚地彈了起來。
琴音初時清雅柔和,淡遠疏落,如一汪清泉汨汨而流,倏忽弦音一轉,琴聲沉鬱悲憤,撕天裂地,隨著冷墨靈動的手指在琴弦上飛舞奔騰,有如千軍萬馬,縱橫馳騁,風雲變色,更如項莊舞劍,意氣洒然,豪情萬千。
讓人聽得心緒為之起伏動盪,忽如碎玉傾地,忽如午後驕陽,又忽如山澗流水,時而壓抑幽憤,時而慷慨激昂。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天地萬物彷彿都被冷墨熟稔神妙的琴音震懾住了,俱沉浸在一片蕩氣迴腸的悸動中,久久無法回神,無法自己。
冷墨凝神注視若展靖白,微微一笑,「展兄認為在下的琴藝如何?」
「冷兄琴藝高超精妙,扣人心弦,堪比伯牙!」展靖白毫不吝嗇的點頭稱許。
「所謂聞絃歌而知雅意,展兄亦是精通音律之人,可知在下適才彈的是什麼曲子?」冷墨別具涵意的笑問道。
展清白心神一凜,表面上卻又風不動,故作茫然地搖搖頭,「請恕在下耳拙,實不知冷兄所奏的曲子為何。」
冷墨心中雪亮,卻不點破,反倒笑意盎然,興致勃勃的解說道:
「此曲名為《廣陵散》,抒寫者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悲壯故事。」
展靖白故作恍然的點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曲意高亢雄壯,氣勢磅礡,令人聞之肅然而奔騰莫已!」
冷墨定定的望著他,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展兄可知我為何彈奏此曲?」
展靖白的瞳孔緊縮了一下,但臉上卻泛出一抹安之若素的微笑。「在下資質愚鈍,耳不聰目不明,既缺乏冷兄的觀心術,亦非冷兄的伯樂,豈能洞察機先,料事如神,琢磨出冷兄的心意呢?」
冷墨又是一陣豪放的朗聲大笑,「哈哈哈,展兄果然是個反應靈敏,辯才無礙的高手,冷某領教了!」
「不敢,」展清白不慌不忙的微微拱手,「和冷兄比起來,展某粗淺易懂,好比繡花枕頭,實在稱不上高手,更遑論天書二字!」
冷墨聞言,不但不惱,反倒笑得更加詭譎生動了。「冷某真是大開了眼界,本以為展兄是內斂冷靜,沉默寡言的武學大行家,今日一會,方知展兄言詞犀銳,說起話來亦是個百步穿楊,令人難以招架的高手。」
展靖白懶洋洋地揚起一對漂亮的劍眉。「粗淺之人粗淺之語,何勞冷兄謬讚?」
儘管一再踢到鐵板,冷墨卻不以為意,反而仍津津有味敞開話匣子,笑意吟吟地繼續未完的話題:
「高明之人往往喜歡裝聾作啞,而粗淺之人又總愛自作聰明,展兄與在下,何者是高人,何者是粗人,咱們心照不宣,毋需贅言,就讓在下自說自話,自掀謎底吧!」他語音沉穩地微頓了一下,「冷某一生飄蕩,雖是平庸之人,但卻眼高於頂,不輕易服人,惟獨欽佩像聶政這種為報父仇,不畏艱難,智勇雙全的義士,吾觀展兄之行徑氣度,與那聶政極為神似,故特奏此曲,聊表心中的感佩之意,至於,展兄領不領情,在下也只能一笑置之了!」
展靖白暗暗掩飾內心的波動,目光深沉地笑了笑,「展某何德何能,豈敢與聶政聶義士相提並論?」
他們口中談論的聶政,乃春秋戰國時人,出生於韓國。
其父是一名老鐵匠,手藝精湛,特別善於打鐵鑄劍。
而當時主政的國王韓哀侯,是一名昏庸無道,性情殘忍,以殺人為樂的暴君。有一天,為了打造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特別宣召其父進宮,命令他在三日內完工。
而聶老鐵匠為人剛正不阿,他見韓哀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倘若真為他鑄劍,又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人慘死在劍下,但若不依從,只怕自已亦難逃殺頭的噩運。
他思前想後,沉吟再三,決定寧可捨命亦不為虎作倀。於是,他對身懷六甲的妻子交代了後事,言明他不為昏君鑄劍的決心。倘若腹中的胎兒是個男嬰,便要妻子將鑄好的利劍交予兒子,讓他長大成人之後,再為其報仇。
完成利劍,送走妻子,聶老鐵匠從容就義,成為韓哀侯怒火下的冤魂。
而他的妻子在他死後不久,順利產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孩,取名聶政。
聶政從小到大,始終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他納親完娶,有了兒子之後,他的母親才淚雨交織地吐露實情,並將那二把鋒利的短劍親手交予他。
聶政獲知了父親的死因,不由悲憤填膺,向天立誓,必手刃韓哀侯以報父仇。
拜別家人,悄悄潛回韓國的他,為了親近韓王,不惜拜師學習漆繪,以工匠的身份入宮服役,以便伺機下手,韓王前來巡視新啟的宮殿,聶政一見時機成熟,從懷中拔出利刃,毫不遲疑地撲殺過去,卻因寡不敵眾,功敗垂成,只能倉皇而逃,成了韓國四處懸賞捉拿的欽命要犯。
為了躲避追捕,聶政逃到了泰山隱居,想到父仇未報,有家歸不得,亡命天涯的他,不由靠著枝椏參天的古樹愴然淚下。
他悲絕的哭聲驚動了結廬山洞的一名隱士,他循聲而至,一臉關切地詢問緣由,方知聶政同他一般,俱是慘遭韓哀侯迫害的同路人,不由對聶政多了幾分憐借之心,兩人同仇敵愾,惺惺相借,遂而結下了師徒之情。
那名隱士對聶政說:「汝若想刺殺韓王,必先投其好,近其身旁。方法我早有定謀,只是你身份露暴,若不改頭換面,恐怕難以成事。」
「只要能為父報仇,縱然吃盡了千百苦,受盡了萬般罪,我也甘心情願。」聶政斬釘截鐵地答道。
於是,他白天跟隨那名隱士學習琴藝,晚上則用黑漆塗抹面部和全身的肌膚,長期下來,他的面貌便有了相當大的改變,即使是他自己,臨水一照,亦不得不驚詫萬分。
此外,他的師父又讓他吞食木炭,以徹底改變了說話的聲音。
如此三年,聶政已脫胎換骨,彈得一手好琴,學成下山,他信心滿滿地前往韓國報仇。不意卻在路上遇見了久別的妻子,他的妻子對他一再窺伺打量,突然掩面而哭,他故作不解地趨前問道:「夫人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聶政的妻子語音哽咽地答道:「我的丈夫聶政離家三年,毫無音訊。剛才看見大哥笑時,那牙齒好像他的啊!三年了,不知他是生是死,看見你笑得和他這般相似,實教我情不自禁,悲從中來啊!」
聶政強自控制自己激動酸楚的情緒,難困地安撫他的妻子:「天下人何其多也,別說是容貌,連牙齒相像的也不乏其人,大嫂何須多想,自添苦惱呢?」說完之後,他便匆匆離開,折遠山中,自怨自歎:「我只當容貌、聲音改了,誰也認不得我,孰料,區區一排牙齒,差點讓妻子識破,這如何能下山報仇呢?」為了安全,更為了萬無一失,他不惜揀起石塊,敲掉了所有的牙齒,並留在山中和他的師父繼續研究琴藝。
三年後,他得知韓王為了慶祝壽誕,特別招舉國樂師進宮獻藝,他便將短劍藏在琴腹內,來到韓國都城,果然一路順暢,無人認出他的身份。
聶政走到城樓下面,席地而坐,悠然操琴。那美妙悅耳的琴聲立即吸引眾人圍觀,連路邊的牛馬也都停止了嘶嗚,被他精妙生動的琴藝吸引住。
此事很快便傳到韓王耳朵裡,於是,聶政便被召進皇宮獻藝。
當韓王和所有將士都浸淫在婉轉生動的琴聲中,一副不勝陶然,如癡如醉的模樣時,聶政已快如閃電地抽出藏在琴匣中的短劍,凌厲地飛撲過去,將大驚失色,猝不及防的韓王刺死。
所有的衛士都嚇得目瞪口呆,如夢方醒之後,便蜂擁而上,團團圍住了聶政。
聶政厲喝一聲,如焦雷轟頂,震懾住了所有的士兵。他語音咄咄的說道:「韓王昏庸無道,不知害苦了多少無辜百姓,我今得償宿願,為民除害,雖死無憾矣!」說罷,他用短劍割下自己的面皮,以及耳鼻,然後自盡身亡。
誰也認不出這名刺殺韓王的兇手是誰。
當天,聶政的屍體和凶器便吊在城門口,並懸掛著一塊「有知此人者,賞黃金千兩」的告示牌。
但,始終沒有人來領賞,也始終沒有人認出刺客是誰。
直到這天,忽然有一名老婦人跑過來,抱著屍體哀聲痛哭:「好孩子,你終於報了父仇,為了不連累家人,你不惜毀了自己的容貌,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以你為傲啊!」
擠在一旁圍觀的一位老漢,心生不忍,不由偷偷上前悄聲勸道:「朝廷正在張羅捕雀,你千萬小心,莫要自尋死路啊!」
孰料,那名老婦卻置若罔聞,反而把凶器拿在手中,對所有圍觀的群眾凜然說道:
「見到此劍,我便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兒子聶政,他雖已面目全非,但卻瞞不了我這個做母親的。我老婆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今日我光明正大的說出他的名字,便是要天下人知道,是我兒聶政為所有百姓除去了韓哀侯這個倒行逆施的禍害!」說罷,寒光一閃,她毫不退縮地拔劍自刎,從容就義。
眾人見聶家一門忠烈,義感雲天,莫不萬分欽佩,爭相傳頌著這則令人鼻酸眼濕,熱血沸騰的故事。
而聶政的師父為了感懷聶政,特將他英勇感人的事跡,譜成了《廣陵散》這支氣勢浩然,流傳千古的名曲。
而這正是《廣陵散》的由來。
所以,冷墨彈奏此曲獻予展靖白,看似唐突,實卻暗藏深意。怎奈,還是在光華內斂的展清白跟前,碰了不大不小的軟釘子。讓他不得不自備台階,露出了自我解嘲的笑容:
「看來,我是馬屈拍到馬腿上了,任何恭維都穿不透展兄的金鐘罩、鐵布衫,但望展兄多加寬宥,莫怪我唐突之罪。」一語未畢,他豪朗不羈地撥了琴弦幾下,錚錚之聲未了,他已快速地執起琴身,背在肩膊上,精神奕奕地朝展靖白抱拳道:「在下就此暫別,不再叨擾展兄清幽。」
展靖白態度溫雅地起身,拱手回禮,「冷兄慢走,恕展某不送!」
冷墨微微揚眉,意味深長的望著他,「何勞相送,有緣之人,心靈契合,天涯咫尺,無緣之人,話不投機,咫尺天涯!」跟著,他撇了撤雇,話鋒一轉,意有所指的含笑道:「這丁山桐生豫茂,碧水縈迴,離秦淮河畔不過十里,確是個好處多多的福天洞地,但不知那朵艷姿娉婷的香花情歸何處?」話猶未了,他已如燕子掠水,輕輕幾個起落,迅速隱沒在晚風澹蕩,雲水蒼茫的月夜中。
遠遠傳來了清晰可聞的吟哦聲: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展靖白輕輕牽動唇角,對自己逸出一絲苦笑,緩緩移步,重新坐回了古松下,執起洞簫,悠悠吹奏著。
忽地,一聲清冽高拔的鳥嗚聲響起,一隻渾身雪白的神鷹凌空而來,降落在展靖白的肩頭上,彷彿是心有靈犀,刻意來陪伴他,度過這看似平靜,實卻思潮如湧的一夜!
☆ ☆ ☆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王侯家。
迎翠樓華燈高照,又來了一群忙著偷香竊玉,調情作樂的遊蜂浪蝶,樂得胡嬤嬤嘴角都笑歪了,忙不迭地招呼這個,寒暄那個,把一干尋花問柳的恩客伺候得服服貼貼,急摟著媚態橫生,嬌嗲入骨的俏人兒閃進廂房銷魂去也。
偏偏,就有二個怪人,要喝酒品茶,不上酒肆茶樓,淨往窯子裡鑽,把春色撩人的青樓當成了純吃飯,純飲酒的膳堂。
這二個怪人,一個是頭髮灰白,相貌清瘦,鬍鬚飄飄的老頭子。另外則是一個身材碩長,背著七絃琴,外型粗獷又不失清朗的年輕人。
前者來了數日,每日從中午坐到玉兔初升,淨是悶不吭聲地飲酒用膳,也不喚姑娘陪侍,更別提做那開房辟室,魚水交歡的風流韻事啦!
胡嬤嬤瞧了幾日,只當對方年老體邁,有心無力,只好坐在青樓前堂喝著悶酒,大歎年歲不饒人。儘管心裡納悶,直犯嘀咕,也懶得同他計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了。
誰知道,今日中午又來個年輕力壯,行止卻同樣古怪的小伙子,坐了大半天,光是喝酒,嗑著瓜子、零嘴,也不讓姑娘們招呼伺候,活像尊程來她這祭五臟廟的。
胡嬤嬤愈看愈是狐疑不走,不得不暗自咕噥:真是怪事年年有,近日特別多!
她搖搖頭,正準備繞到廚房後頭,叮囑廚子們手腳俐落,多準備些佳崤美酒,別讓上門的賓客有人俏酒不香的遺憾與牢騷。
沒想到剛抬眼,隨意一瞥,就看到一個頭痛人物大剌刺地跨了進來,身邊還跟著二個塊頭驚人,相貌粗厲的壯漢。
胡嬤嬤心中暗自叫苦,臉上卻不得不裝出笑容,招呼著眼前這個十足難纏的刁客。
「哎喲!文公子,今兒個吹得是什麼風啊!居然能把你這位稀客吹上門來?!」
她口中稱呼的文公子,是江南首富文寶昌的獨生子,文家世代經商,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舉凡絲綢,香扇、玉雕、米糧、藥材、水運都涵蓋在內,項目繁複,無所不包,可說是生財有道,富可敵國。
而文-卻是個養尊處優,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人長得尖嘴猴腮,流里流氣不說,還常時端出富家惡少的嘴臉,在外面惹事生非,欺壓良民,予取予求。
蠻不講理,飛揚拔扈的行止,弄得江南人人視其為跳蚤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好吃懶做,他這個炊金饌玉、炮鳳烹龍的紈褲子弟,亦是個性好漁色,酷愛春花臥酒的風流闊少。
仗著家裡有錢,他過得是四處採花獵香,連流風月,揮金如土的日子,只要看上眼的女子,不管是偷、買、拐、哄、搶,他是花招盡出,無所不用其極。
偏偏,上了迎翠樓,要見花魁彭襄妤卻是難如登天,用盡心機,卻總是鎩羽而歸,不歡而散。
誰教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浪蕩子,平素只會吃喝嫖賭,別無專才,碰上了條件嚴苛,堅持以文會友的彭襄妤,錢再多,也不管用,害得他惱恨無限,幾度翻臉想要霸王硬上弓,卻又被迎翠樓的保鑣不留情面地攆了出來。
三個月前,他再次闖關失敗,不由大發雷霆,吵鬧不休,最後,狼狽萬狀地被人架出了迎翠樓,臨走前,他罵聲不絕地頻出警告,下回再來,不上媚香閣,他誓不為人,誰再敢阻攔,他就讓對方死得很難看。
恫嚇之言,猶言在耳,如今見他帶了二個孔武有力的保鑣隨行,胡嬤嬤的心又開始揪在一塊,深知事情棘手,恐怕難了了。
果不如其然,文-一照面,便開門見山地下達旨令:
「胡嬤嬤,我今晚可是有備而來,不但要上媚香閣,而且還要留宿,誰要敢掃了我的興,誰就準備回老家去見他祖宗!」
儘管心裡七上八下,叫苦連天,胡嬤嬤還是僵出一臉的笑容,「文公子,你要見彭姑娘,我歡迎得不得了,只是……」她為難地頓了頓,「她有她的原則,連我也沒轍,你要見她,還是得依她的規矩才行!」
文-臉色一凝,一副正待發作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若是我答不出那些鳥詩鳥句,你便不讓我上媚香閣?」
「不是我故意刁難你,這是彭姑娘定下的規矩,我也沒辦法呀!」胡嬤嬤息事寧人的婉言解釋,「不如這樣,我差人上樓,拜託她出個簡單一點的對子,讓你輕鬆應對如何?」
文-側頭想了一下,暗自忖度:若不應允,豈非真顯得我是肚裡空空的大草包,何妨先禮後兵,待看完了試題之後,再做盤算?!
於是,他擺出了一副法外施恩的高姿態,「好吧!我給你們一個方便,希望你們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胡嬤嬤暗吁了一口氣,慌忙差遣小喜子去知會巧兒,和彭襄妤打個商議,權變行事。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巧兒拿著一張素白的絹紙遞了上來。孰料,題目出得再簡單,到了胸無半點瑾瑜的文-手中,依舊是難如天書,無法做答。
窘態畢露的文-,一看見巧兒臉上那不假掩飾的輕蔑時,不由老羞成怒,一把撕碎了絹紙,盛氣凌人的罵道:
「呸!這是哪門子的臭規矩,上窯子玩女人,還得考試折騰人,幹嘛!皇帝老爺選狀元公啊!呸!」他又重重哼了一聲,「少爺偏不吃這套,直接上樓玩你,看你還端不端架子!」說罷,他捲起衣袖,便要直關媚香閣。
胡嬤嬤還來不及張嘴勸說,緩和場面,便已被其中一名保鑣粗魯地推開,差點成了滾地葫蘆。
迎翠樓僱用的三名保鑣一出來,剛照面,就被文-帶來的那二名保鑣打得鼻青臉腫,不支倒地。
迎翠樓的大廳登時雞飛狗跳,陷入了人人走避的一片紊亂,還不時夾雜著女人尖叫的聲音。
就在文-得意洋洋地率領著那二名保鑣「過關斬將」,大搖大擺地步上台階,準備上樓直闖媚香-之際,嗖的一聲,三支牙箸急馳而來,精確無比地射中了他們三人腳上的環跳穴,只聽碰碰碰三響,文-和他的二名保鑣已霍然倒地,摔了個狗吃屎。
出手解危的人,正是那名身背七絃琴的年輕人冷墨。
胡嬤嬤驚魂甫定,趕忙移步走到冷墨面前,笑意不住地打躬做揖,千恩萬謝,熱絡的態度,和先前比較,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冷墨端著酒杯輕掬了一大口,仍是一副落拓不羈的神態。「胡嬤嬤不必客氣,誰教那三個不帶眼的痞子擾了我喝酒的雅興!」他冷眼一瞥,發現神情懊喪的文-,正低著頭躡手躡足地隨著他的保鑣準備開溜。
他撇了撇唇,放下酒杯,輕輕一個轉旋,便如鬼魅般地閃到了文-主僕面前。
「你們動手打人,又砸了人家的桌椅,嚇跑了一些客倌,毫無任何表示,就準備溜之大吉?如此惡劣卑下的行徑只怕不妥,亦難平眾怒吧!」他雙手環抱,懶洋洋地譏笑道。
文-自知惹不起眼前這個嘻皮笑臉的扎手貨,只好按捺住心中的驚恐和疑懼,乖乖從懷抽中掏了一張面額可觀的銀票,做為賠償。
「這樣總可以了吧!」他憋著氣,悶聲問道。
冷墨輕瞄了那名坐在牆角專心喝酒的青袍老者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詭譎的光芒,又重新把目光鎖回到忐忑不安的文-身上。「很多事情,不是用錢便可以解決的,你既然來了,就坐下喝二盅酒再走,這迎翠樓的女兒紅稱得上是人間佳釀,你便喝喝酒,壓壓驚再走吧!」
「我又不是來窯子喝酒的!我……」文-沒好氣的衝口而出,隨即又在冷墨似笑非笑的注目下,改弦易轍地應和著,「既然大爺好意推薦,我就……坐下來喝它個三五盅,呃……不醉不歸!」說罷,他和那二名垂頭喪氣的保鑣已忙不迭地倉皇就座,硬著頭皮捧著女兒紅,豪飲給冷墨看。
冷墨滿意地點點頭,正待一臉笑謔地重新回坐,巧兒已輕盈走向前,微微襝衽,「公子,我家小姐有請,勞駕你上媚香閣一會!」
冷墨眼睛一亮,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臨行前,還不忘促狹地轉過臉,朝文-揚揚濃眉,亦真亦假地挖苦道:
「文公子,謝謝你的『幫忙』,讓我不必吟詩,不必作對,直接便可上樓面會嬌娥,哈哈哈!」他仰首朗聲而笑,笑得既戲謔又得意。「今天真是我冷墨的幸運日,稱得上是艷福不淺啊!」
他那狂放自得的神采,清亮飛揚的笑聲,宛如二個狠厲辛辣的耳光子,摑得文-顏面無光,不勝火惱,卻又毫無反撲的能力,只能幹坐在一旁,牢牢握緊了拳頭,一臉無奈地暗自磨牙。
☆ ☆ ☆
冷墨神辨煥發,步履輕快地隨著巧兒上了媚香閣。
撥開珠簾,他大步邁了進去,一個窈窕纖細的身影倚窗而立。聽見珠簾忽拉拉的聲響,伊人驀然回眸,一張令人驚艷的絕世花容,俏生生地落入了冷墨屏息凝神的注目中。
冷墨不敢置信地貶了一下眼睛,細細打量著彭襄妤那令人目眩神移,幾疑是夢的美麗與風華。
目若秋水,眉黛含煙的她,穿著一件絳紫色的綢衫,下系淡藕色的羅裙,膚如凝脂,暗袖盈香,體態輕盈,有如芙蓉出水,帶著三分的柔艷,更似芝蘭吐芳,透著七分的雅潔。
靜似芳樹,動若清風,一顰一笑,顧盼之間,流轉著無限的風情。
好個冰肌玉骨,國色天香的絕世佳人!冷墨心中暗自喝采,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懾定心神,露出了比較自然的態度,朝彭襄妤抱拳一揖,「在下冷墨,久聞姑娘才情詠絮,品貌無雙,今夜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彭襄妤香腮微暈地盈盈一福,「公子謬讚了,賤妾才疏學淺,蒲柳之姿,實擔之不起,還請公子上座,讓賤妾款待,以謝您解危之恩!」
冷墨也沒跟她客套,落落大方地撩起長衫,洒然入座。
巧兒奉上茶水、佳釀,便輕巧巧地退了出去。
彭襄妤手執玉壺冰酒,斟上一杯,巧笑倩兮地遞給了冷墨。「多謝公子仗義相助,免去了賤妾的紛擾,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感謝之意!」
冷墨豪邁灑落地接過酒杯,仰首飲盡,「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請姑娘不用公子長,公子短的謝個不停!」他一臉嘲讀的指著自己,「冷某不過是個衣衫粗鄙,模樣落拓的風塵野人,三分不像俠客,七分不像儒士,這公子二字實當之有愧啊!」
彭襄妤盈盈一笑,「冷公子客謙了。」
冷墨搖搖頭,似假還真地笑了笑,「我這個人行事一向大刺刺的,從不識客謙二字為何物,請姑娘莫要文謅謅地,弄得冷某備感拘束,如坐針氈!」
彭襄妤見他言談灑落詼諧,趣意橫生,不覺莞爾,笑得更加風姿嫵媚了。「那依你之見,賤妾當如何稱呼你方為適切?」
冷墨正經八百地思索了一下,「依我之見,咱們各退一步,莫要拘禮牽俗,你自稱小妹,我自稱大哥,咱們兄妹相稱,豈不是更為自然親切!」
彭襄妤星眸含笑地點點頭,「蒙冷大哥不棄,小妹欣然接受。」
冷墨雙眼亮熠熠地咧嘴一笑,「難得有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肯叫我一聲哥哥,冷某開心之餘,不覺手癢難搔,想彈支曲兒獻給彭妹妹聽,不知彭妹妹意下如何?」
彭襄妤神情錯愕,不由暗暗稱奇,素來只有她彈琴獻藝娛樂別人,沒想到今晚這位渾身飄泊,意態落拓,談笑風生的冷姓青年,竟是個作風出人意表的怪傑,上青樓只為喝酒,見了人人難得一見的花魁,沒有親匿狎弄之心,也沒有風花雪月的措舉,反倒和她說說笑笑,稱兄道妹,甚至倒過來要為她彈曲獻藝,這人的行事作風,還真是怪異得令人瞠目結舌,驚詫不已,不知他葫蘆-到底賣什麼膏藥?
儘管心裡疑雲暗生,彭襄妤還是擺出了主隨客便的笑顏,輕柔婉約的笑道:
「難得冷大哥有此閒情雅興,小妹不勝驚喜,自當洗耳恭聽!」
冷墨神色自若地揚揚眉,取了背在背上的七絃琴,放在几案上,調了調弦,輕撫慢攏,彈起了《鳳求凰》的樂曲。
琴音起伏迴盪,清雅柔和,婉轉優芙,飄送著思慕之情,繾綣之意,聽得彭襄妤面泛紅霞,既羞又窘,既驚又怯,實不知冷墨為何要彈這支曲子來撩撥她,乃至戲弄她?
蓄意唐突佳人的冷墨,一邊彈,一邊還不忘偷偷觀察著神色窘然的彭襄妤,性格剛毅的臉上不時掠過陣陣微妙而狡黠的笑意。
好不容易,琴聲終於歇止了,而聽得心如狂雨敲窗,臉似五月檔火的彭襄妤,竟成了一尊螓首低垂,不知所云亦不知所措的美人石。
冷墨抿抿嘴角,強忍著胸中-濫的笑意,故作鎮定地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問道:
「不知彭妹妹認為愚兄彈得如何?」
彭襄妤心頭一陣慌亂,臉上的紅暈沒來由地加深了幾分。「呃……冷大哥琴藝精湛,指法……純熟,小妹……自歎弗如!」
冷墨唇角上揚,逸出了一絲頗值玩味的笑容。「但不知彭妹妹可識得此曲?」
彭襄妤的心跳更加紊亂了,她的耳根亦跟著灼紅成一片。「呃!請恕小妹魯鈍不才,實未聽過此曲。」她星眸半掩,期期艾文的悄聲答道。
偏偏,冷墨還不肯善罷干休,放她一馬,反倒興味十足的節節逼近。「此曲極為普通,名為《鳳求凰》,彭妹妹精通琴藝,善解音律,豈會如此孤陋寡聞?」
「我……」彭襄妤滿臉燥熱地支吾著,一副坐立難安,有口難言的模樣。
「哈哈哈……」冷墨朗朗一笑,拾起了七絃琴,重新歸位。「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冷某為何彈奏《鳳求凰》,彭妹妹冰雪聰明,自能意會,毋需我多做言傳。況且,天下之大,能托曲傳情的艮人,並非只有個意向不明的吹簫郎,在下亦是個精通音律,坦蕩磊落,憐香惜玉的有心人哪!」
彭襄妤一聽,臉更紅了,簡直被冷墨大膽無忌,含沙射影的措舉逗弄得芳心無措,窘迫不堪,渾身滾熱地恨不能挖個地洞好藏身遮羞。
冷墨輕輕眨眨眼,終於決定息鼓收兵,不再伸出試探的觸角,逗弄著羞赧不已的彭襄妤。
他緩緩起身,不徐不疾的淡笑道:
「在下素來直情徑行,放浪慣了,倘有冒犯之處,還望彭妹妹見諒,天色已晚,我不再盤桓叨擾,惹彭妹妹心煩氣躁了。」話聲甫落,他不待彭襄妤恢復正常,起身相送,便已昂首闊步地捲簾下樓,離開了媚香閣。
徒留一團混沌難解的迷情,讓神色怔仲,羞澀不安的彭襄妤反覆思量,再三咀嚼。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1:20
第四章
月似鐮釣,漫過天心,轉眼已是三更時分了。
彭襄妤卻獨坐在碧紗窗前,手執香扇,一副心事重重,無處排遣的模樣。
巧兒見她愁眉輕顰,神思恍惚,不敢驚擾她,只好縮在一張錦椅上,托著下巴,睡眼惺忪地打著盹。
彭妻妤望之不忍,也知道自己該睡了,但,幽思縈懷的她,即便閉上雙眸,亦是思潮颯沓,寢不安枕啊!
冷墨的出現,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颶風,在她心海裡興風行雲,吹縐了一池春水,從此,浪花洶湧,愁雲萬疊,難得平靜。
自她委身煙花,掛牌接客以來,見過不少風流雅士,王孫公子,乃至綺儒紈褲,有的人貪戀她的美色,有的人欣賞她的才華,但不論何者,俱都表現得像個正常的尋芳客,惟獨冷墨行止詭異,啟人疑竇。
看似落拓豪放,不拘小節,但卻出言犀銳,字字大膽,話中有話,令人有如霧裡看花,難辨真偽。
一方面撫琴向她表達傾慕之心,另一方面又語音曖昧,意有所指的牽扯上展靖白,弄得她不勝窘困,既驚且疑,實不知他袖裡暗藏什麼乾坤,賣弄何種玄機?
唉!彭襄妤百思不得其解。惆悵、寥落、哀愁、感傷,總總情懷,絲絲縷縷,如亂麻纏繞,讓她愈理愈是迷亂,愈理愈是惶惑,茫茫然不知情懷所托。
唉!更鼓四響,她輕搖香扇,弱不勝衣地低歎一聲,看來,她又要度過一個愁緒漫漫,終宵難眠的深夜了。
忽地,她聽聞到一陣極為嘈雜刺耳的騷動聲,好像有人正扯著嗓門在叫罵,聽那聲音,頗似胡嬤嬤,她微微一愣,莫非又有哪個刁蠻的客人在藉機生事了。
巧兒也被驚醒了,她揉揉眼睛,語音模糊地大發牢騷:
「又是哪個缺德鬼在鬧事?三更半夜地,擾人清眠,也不怕引起公憤,讓人亂拳打死?」
彭襄妤輕睨了她一眼,「是胡嬤嬤在罵人,你下去瞧瞧,看是怎麼一回事?」
巧兒嘟著小嘴,一臉勉強地依言行事。
過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她重新登閣,以一副沒啥大不了的語氣向彭襄妤報告著。「小姐,其實也沒什麼事,只不過,有個老頭子喝醉了,趴在桌上,不肯離開,胡嬤嬤想趕他走,他卻硬賴著不依,胡嬤嬤沒轍,動了火氣,只好破口大罵,發發雌威了。」
彭襄妤心念一動,「巧兒,你所說的老頭子是誰?不會正巧是那個專程上門喝酒,卻不叫姑娘伺候的老先生吧!」
「正是他,」巧兒點頭應道,「這說也奇怪,他上門好幾天,平常都喝到月上枝頭便離開,今晚卻一反常態,喝到四更天,人都醉醺醺了,還巴著桌子不肯離開,胡嬤嬤早惱他把咱們這當純酒館來消費,這下逮著把柄,正準備好好開炮,修理修理他呢!」
「何必呢?人家搞不好有他的苦楚和難處,胡嬤嬤幹嘛斤斤計較,硬是找人家的麻煩呢!」彭襄妤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胡嬤嬤的為人,該潑辣,該精明,該勢利的時候,她可是一點也不含糊呢?」巧兒振振有辭的說道,「那老頭子把咱們這當酒肆不打緊,還喝醉了夜不歸營,在那醉言醉語,比手劃腳,趕也趕不走,這胡嬤嬤不惱火才怪!方纔她已經命人把保鏢從床上挖起來,看樣子是準備動手把那名老頭子丟到街上去睡呢!」
彭襄妤卻起了惻隱之心,一臉鄭重地吩囑巧兒,「巧兒,你隨我下樓去。」
「下去幹嘛?又沒我們的事!」巧兒一臉訝異地望著她。
「你同我下去便是,問那麼多幹嘛?」彭襄妤嬌嗔地白了她一眼,既而不容分說地掀簾下樓,讓巧兒毫無選擇的餘地,只能悶悶不樂地咬著唇,尾隨著下樓。
☆ ☆ ☆
胡嬤嬤一聽到彭襄妤的請求,簡直傻了眼,不,不止傻了眼,她還煞有其事地揉揉耳朵,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直到彭襄妤面帶微笑地再度重申了一遍,她才相信自己一切正常,而不太「正常」的人,反倒是美若天仙,凜若冰霜的彭大姑娘。
「襄妤,我沒聽錯吧!你真的要讓這糟老頭睡在你房裡?」胡嬤嬤仍是一副消化不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彭襄妤溫雅婉柔地笑了笑,「嬤嬤,人都有落難不便的時候,襄妤收留他一晚,又有何妨?」
胡嬤嬤縐著眉頭,仍是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態。「哎喲,這年頭人心難測,我們都不知道這老頭兒是何來歷?你貿然收留,只怕不妥,會給自已惹麻煩的!」
「嬤嬤,我不怕麻煩,你就別操心,依我一回吧!」彭襄妤不矜不躁的淡笑道,態度溫和卻十分堅定。
胡嬤嬤拿她沒轍,只好勉強地點頭答應了。
「小喜子,你幫忙彭姑娘把這糟老頭扶到媚香閣去。」她頗感無奈地轉首叮嚀著負責跑堂、打雜的夥計,然後瞄了醉態酩酊的青袍老漢一眼,搖搖頭,長-短歎地走開了。
☆ ☆ ☆
小喜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汗如雨下,氣喘不休地將那麼醉眼迷濛,囈語不休的老頭子扛上媚香閣,放到彭襄妤的臥榻上。
他對於彭襄妤的熱心善舉,顯然亦是不怎麼苟同,看了面色同樣不怎麼好看的巧兒一眼,他也搖頭晃腦的離開了。
彭襄妤知道巧兒並不贊同她的做法,所以,她也不願勞煩她幫忙照顧這位醉氣醺人的老頭子。
她沏了一壺熱茶,弄了一條熱錦巾,緩緩走近床榻,細心款款地照拂著這名不知因何事滿懷憂思,引杯澆愁的老先生。
才剛把綿巾擱在他的額頭上,那名滿眼紅絲的老先生已扭曲著臉,神情激動地抓起她的手,痛苦而沙啞的呢喃著:
「如玉,是你嗎?如玉,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思念你嗎?如玉……」
彭襄妤嚇了一跳,還不知該如何應對時,那名神智不清,被酒氣燒灼之苦折騰不已的老先生,又冒出了一串令人聞之困惑,卻不由鼻酸的囈語:
「如玉,你……你怎麼捨得……離我而去了,你……忘了我們相守一生,恩愛到老……的誓盟了嗎?」跟著,他焦灼地翻轉著身子,好像正在和什麼恐怖的夢魘纏鬥著。
「不!別帶走她……別帶她……我求求你們……老天爺……」他嘶啞的狂吼了一聲,又跟著沮喪地呻吟著。「酒……給我酒……我要喝得爛醉如泥……喝它個醉生夢死……喝……」他打了個酒嗝,突然靜止了下來,好像睡著了。
彭襄妤悄悄觀看了好一會,確定這位老先生已沉睡之後,她微微抽手,準備掙脫老先生的掌握,不料,那位老先生卻握得死緊,憔悴灼紅的臉龐上還起了一陣痙攣。
「別離開我……如玉,別……離開我,好嗎?」老先生渾身顫悸地發出哀沉而絞人心碎的請求,嘴角不斷抽搐著。
彭襄妤眼中閃過一絲怛惻,滿心酸楚的她。怎麼也無法拒絕一個痛苦老人發自內心的哀求,於是,她靜靜坐在那,任這名落魄而陌生的老醉漢握著她的柔荑,帶著一抹寬慰而滿足的微笑,沉入夢鄉。
☆ ☆ ☆
當那名老先生完全清醒,擺脫了宿醉之苦時,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他一臉狐疑地坐起身,還未及穿鞋下榻,一個玉膚花貌,美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纖纖麗人,已裊裊婷婷走了過來,一臉溫柔地笑問道:
「丈文!你清醒了?頭疼不疼?要不要先喝杯熱茶?」
那位老先生一臉迷惑地望著她,「這裡是……」
彭襄妤嫣然一笑,「這裡是媚香閣,昨夜你在樓下前廳飲酒,不巧喝醉了,我們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家在哪兒,所以,只好暫時委屈你在這睡上一宿。」
那位老先生面帶羞慚地點點頭,「老朽給姑娘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你只是多喝了幾杯,借我的臥榻一眠,並未給我惹什麼麻煩。」彭襄妤輕聲笑道,並親自倒了一杯熱荼遞到老先生面前。「你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退退酒氣,待會兒,我那丫頭會端餐點上來,你不嫌棄,便與我一塊用膳吧!」
「這……不太好吧!」那名青袍老漢面帶遲疑地捻著鬍鬚,「老朽已經叨擾了姑娘一夜,怎可再造次?給你添麻煩?」
「老丈,你甭跟我客氣,論年歲,你足當我的父親,能有這個緣分為你服務,也是小女子的榮幸,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彭襄妤淺笑盈盈的說道,神情誠摯而坦然自在。
「唉!老朽一生飄泊,經歷滄桑,本以為在這個人情淡薄,功利市儈的社會,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溫情的,沒想到,我與姑娘素昧平生,相逢於青樓,毫無任何利益可取,你卻施加援手,待我如同上賓,這份恩情,實令老朽銘感五內,沒齒難忘啊!」青袍老漢接過茶杯,感慨良深的歎道。
「丈文言重了,這些都是舉手之勞,算不上什麼恩情的。」彭襄妤含蓄地微笑道。
「即便是舉手之勞,也要有那個心,才能嘉惠於人啊!」青袍老漢悵觸於心地捻著長鬚,「一般世人皆愛錦上添花,卻往往忽略了雪中送炭,對於老弱孤寂者能拖於關懷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姑娘卻能憐恤我這個乏人問津的老頭子,實為難得,可見你確是一個古道熱腸,善艮溫柔的好女孩!」
「老丈過獎了。」彭襄妤輕啟朱唇,溫婉一笑。「小女子愧不敢當,但不知老文高姓大名,家居何方?」
「老朽姓白,名夢璞,黃粱一夢的夢,璞玉的璞,乃鳳陽人,因生性淡泊,無心仕途,中秀才之後,便待在老家,靠著祖產開了一間私塾,教教一些鄉里孩童唸書,日子倒也清閒安逸,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個有錢有勢的土豪惡霸看中我的一塊土地,那是祖先留下來,言明要傳給後世子孫的,不可任意變賣,我一再婉拒,言明苦衷,對方就是不肯罷手,最後,還不擇手段,買通了當地的縣衙,給我按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末了,還抄了我的家,害我妻離子散,亡命天涯!」青袍老漢白夢璞語音悲愴地訴說著自己的際遇,眼中瀰漫著一片令人望之惻然的哀傷。
彭襄妤聞言,神情凝重,有著一份感同身受的悲痛和淒楚。當年,劉瑾痛恨她父親彭陸珩膽敢抗疏,奏請皇上留任謝遷、劉健二位老臣,而蓄意將他誣陷降職,由應天府尹戍謫陝西,這還不打緊,心狠手辣的他,為了趕盡殺絕,竟於任職途中,派了殺手突擊,殺了她全家一十五口,若非她曾習藝於峨嵋山青塵師太,練得一身輕伶俐落的劍法,得以和那些下手狠毒的殺手負隅頑抗,否則在敵眾我寡的追殺下,傷勢慘重的她,可能熬不到唐傲風的救援,便已香消玉殞了。
那個苦雨淒風,交織著血淚和仇恨的日子,像一道永難磨滅的傷口,深刻地烙印她的胸頭上,無論斗轉星移,裘葛屢更,她永遠也無法淡忘,那份失去家人的催心之痛。
因此,聽了白夢璞滄涼哀沉的陳述,她對他更多了一份同是天涯苦命人的悲憫憐惜。
「白老伯,你的痛苦,襄妤感同身受,當年,我的家人也是被奸佞所害,一家十五口全部罹難,獨留我苟活於世,飄蕩度日,這份痛不欲生,孤寂傷感的苦情,我完全能領會,也難怪自老伯會幹愁萬縷,寄情於酒杯了!」
「想不到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白夢璞滿臉痛憐地鰍著她,「我們境遇相似,同病相憐,能相逢於此,或許,真是上蒼刻意的安排吧!」
彭襄妤幽柔一笑,別有一番酸澀淒冷的感懷,正待移轉話題,衝散這份陰鬱消沉的氣氛時,巧兒已捧著三碟素菜,一碟牛肉絲,及二碗熱騰騰的珍珠玉米粥進來了。
「小姐,你們先用膳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喔!」
彭襄妤趕忙笑意嫣然地請白夢璞上桌用剩。「白老伯,你餓了吧!咱們邊吃邊聊如何?」
白夢璞見她那般親切熱誠,也不好再三拂逆其意,便恭敬不如從命地移步下床,和彭襄妤坐在一張精巧的梨花木桌前,享用美味爽口的餐點。
巧兒進進出出,又送上了一壺碧螺香茗,一碟鳳尾蝦,一碟芙蓉蟹和二碗酸梅湯。
「這位小姑娘,你用過膳了嗎?也一塊坐下吃如何?」白夢璞一邊吃著,一邊不忘笑意吟吟地招呼著巧兒。
「我在下面吃了二塊薄脆餅,肚子正漲,吃不下,你和小姐吃吧!」
「巧兒,你也一塊坐下來,和我們喝茶聊天吧!」彭襄妤笑容可掬的邀請她。
巧兒卻不敢造次,顯得有些疑慮,「小姐,這……不太好吧!」
彭襄妤嬌俏地抿抿唇,斜睨她一眼,「什麼好不好的,你這丫頭片子恁地八股,這裡又不是什麼皇宮內苑,官家大戶,非得考究那些主尊奴卑的儀規分寸,你我雖名為主僕,卻情如姊妹,這些表面上的繁文褥節,咱們私底下就免了吧!」她見巧兒卻杵在那,一副趑趄不前的模樣,不由睜大了一雙杏眼,半真半假地消遣道:
「咦?你這丫頭片子架子倒是不小,白老伯賞臉邀請你入座,我也准許你就座,你怎麼反倒拿起喬來了?」
巧兒一聽,哪敢再繼續站著,連忙拉開木椅,戰戰兢兢坐下。
彭襄妤見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老實得連牙箸都不敢碰,更是被她逗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覺杏頰生嗔,再度出言取笑她:
「巧兒,我是誠心誠意請你坐下來和我們一塊用膳的,可不是罰你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那盯著飯菜發呆啊!」
巧兒的臉驀然飛紅了,在彭襄妤、白夢璞趣意促狹的注目下,她別彆扭扭地舉起牙箸,夾了一塊牛肉絲,慢吞吞地咀嚼著,那神情好像有人逼她嚼蠟吞炭似,弄得彭襄妤啞然失笑,卻又拿她沒轍。
「巧兒姑娘憨厚老實,知禮守分,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頭。」白夢璞卻面浮微笑地稱讚起扭捏不安的巧兒了。
巧兒暗暗感激,悄悄在心底吁了一口氣,神經也不再那麼緊繃了,對白夢璞的觀感,亦大為改變。「多謝白老爺子的誇獎,巧兒愧不敢當!」說著謙沖話時,她還不忘獻上慇勤,為白夢璞斟上了一杯香醇溫潤的香茗,主動示好。
對於巧兒那前倨後恭、大相逕庭的態度,白夢璞倒是表現得十分坦蕩釋然,他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面對著明艷照人的彭襄妤,面對著滿桌精緻可口的佳餚,感受著滿室溫馨暖人的氣氛,白夢璞輕輕放下了瓷杯,逸出了一聲長歎。
「白老伯好端端地為何興歎?莫非是嫌襄妤款待不周?」彭襄妤面帶訝然,語含關切的問道。
「彭姑娘休要多疑,老朽只是一時感慨,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多少王孫貴胄,才子騷人,富賈名紳,想望姑娘的風采,卯足全勁,逞豪斗富,卻又綠慳一面,無福領受,而老朽,不過是個失意落魄,潦倒異鄉的糟老頭,何德何能,竟能蒙姑娘屈身下交,禮遇萬分?!」
彭襄妤溫雅地笑了笑,還未及說話,巧兒已一改其拘謹嬌憨的本色,喧賓奪主地搶著插花。
「白老爺子,你這話說得可一點也不假,別的男人,不管他是俊是醜,有錢沒錢,要和我家小姐見上一面,乃至吃上一頓飯,那可是卡關重重,比考狀元公還難,而你呢!拜了醉酒之賜,撿了個大便宜,不但能登堂入室,睡在我們小姐的香榻上,還能讓她犧牲睡眠,衣不解帶地守在身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普天之下,就屬你運氣最佳,別的男人巴望不到的艷福,你一個夜晚全享盡了!」
彭襄妤杏臉泛紅了,她蹙著秀眉,不勝窘迫地瞪了巧兒一眼,「剛剛還像少了舌根的大啞巴,現在又搶著嚼舌根,亂說話,這白老伯又不是一般的風流老兒,你拿他來和那些人比,簡直是不倫不類,沒個分寸!」
巧兒狀甚無辜地扁扁小嘴,垂著粉頸,好生掃興又好生委屈的咕噥著,「不說話你嫌我悶,說了話你又怪我多嘴,怎麼做你都不高興,下人,下人,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她的哀怨呢喃讓彭襄妤聽了,還真是哭笑不得,想瞪她,卻又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害她雙頰發熱,一臉怪相。
「你這鬼丫頭,才說了你幾句,你就噘著嘴胡念一通!什麼叫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就是……」巧兒囁囁嚅嚅地側頭思索著恰當的解釋。
彭襄妤嫵媚生風地白了她一眼,「好了,別費神思了,有白老伯在,我不想鬧笑話,你就乖乖坐在一旁,安靜用膳吧!」
巧兒垂頭喪氣地夾起了一塊芙蓉蟹,慢條斯理的吃著,活像一個受盡欺凌的小媳婦。
彭襄妤見狀,不禁搖頭失笑了,親自夾了一塊杏仁豆腐,放進巧兒的磁碗內。「好了,別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又沒虐待你,只不過要你講話留神些,用點腦筋,別亂用詞藻,讓旁人尷尬見笑!」
「彭姑娘莫再責怪巧兒了,否則,老朽可會坐立不安了。」白夢璞再度出面為巧兒緩頰。「何況,巧兒除了心直口快之外,亦未犯什麼不可原諒的過錯啊!」
「聽到沒有?你出言無狀,口沒遮攔,白老伯不但不怪,還替你說情,你還不好好向人家道歉陪罪?」彭襄妤不徐不疾地叮囑道。
巧兒立即起身施禮,「巧兒說話莽撞,不經大腦,若有冒犯您老人家之處,萬乞寬諒!」
「好說,好說,老朽也是個直肚直腸的人,對你的直來直往,只有欣賞,並無見怪,你就不必介懷,儘管坐下來放心用膳,自然一些無妨。」
他的落拓豪爽,讓巧兒舒坦了不少,原本有點僵悶的氣氛也跟著舒緩起來。
杯斛交錯,吃吃喝喝之間,彭襄妤和白夢璞愈聊愈投契,兩人一老一少,從琴棋書畫,詩史歌賦,到國家大事,人生百態,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像是一對笙磬同音,相見恨晚的忘年知友,對彼此充滿了一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份感覺十分奇特,像是父女,又像是知音。
聊著,聊著,白夢璞望著美麗絕倫,才情傲骨的彭襄妤,又不禁捻著鬚髯,喟然一歎了。
「姑娘品貌無雙,知書達禮,不知是多少王侯將相,英雄好漢夢寐以求的顏如玉,若不是造化弄人,你也不會淪落風塵,過著這種屈顏承歡,笑罵隨人的生活,唉!」他感觸良多地蹙額低歎,沉吟了好一會,方才面帶遲疑地望著神思飄忽的彭襄妤,字斟句酌地說道:
「彭姑娘,請恕老朽冒昧直言,老朽與你雖是萍水相逢,對你的品貌才情卻是印象深刻,喜愛萬分,老朽斗膽,想替犬子牽條紅線,向你言媒提親,以結秦晉之好,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見彭襄妤滿臉緋紅,低垂著粉頸,一副既驚訝又嬌羞,又不知如何應對的模樣,不禁又快馬加鞭地補充道:
「彭姑娘,不是老朽自誇,我那犬子,模樣不差,高高瘦瘦,稱得上是文武雙全,溫文儒雅的白面書生,又稍通音律,尤其是擅於吹簫,若不是為了避禍,老朽送他到關外習藝,他早就可以成家立業,闖出一番功名了。」
他口沫橫飛地說了大半天,彭襄妤仍是一副羞羞答答,不言不諾的模樣。白夢璞不禁氣餒,大大的歎了一口氣,說起話來不僅帶著七分感觸,更多了三分酸氣。
「唉!莫怪你不作聲,是老朽太一廂情願了,想你琳琅珠玉,艷冠江南,醉倒在你石榴裙下的豪門權貴,王孫公子不知凡幾,我們這般無錢無勢的升斗小民,拿什麼來跟人家比,只怕是高攀了。」
彭襄妤一聽,連忙紅著臉,焦灼不安地急著解釋:
「白老伯,你誤會我了,你看中我,憐疼我,是我的福氣,我感動珍惜都來不及,焉敢挑肥揀瘦,生那勢利斗筲之心?只是……」她垂下嫣紅的粉臉兒,一副羞於啟齒的模樣。
白夢璞心念一動,「莫非,你已心有所屬?」。
彭襄妤輕咬著唇,臉上的紅暈一路漫上了耳根,又順勢染透了她的粉頸。
白夢璞一臉幡悟的點點頭,「原來,你早有意中人了,老朽還一味為自已兒子敲鑼打鼓,強扮媒人,實在是太過於魯莽了。」他若有所憾地停頓了一下,又半帶好奇,半帶關切的追問道:「不知哪位仁人君子有此鴻福?能得姑娘芳心暗許,青絲長系?」
一番話又問得彭襄妤面紅似火,一副窘澀交迫,難以啟齒的模樣。
而白夢璞並未因此打住,反倒一臉狐疑不解地追根究柢,「姑娘不肯相告,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抑或是嫌棄老朽不過是個寒酸卑微的老頭兒,沒資格關心你的終身大事?」
此言一出,彭襄妤再怎麼窘迫靦腆,也不得不紅著臉出面澄清,「不是這樣的,白老伯,襄妤默不作答,絕非故意怠慢,而是……」她無限彆扭地絞著衣袖,一副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辭的模樣。
坐在一旁,悶著頭,既專心又安靜用膳的巧兒,終於打破沉寂,義不容辭地再度扮演忠心護主,臨陣插花的角色了。
「白老爺子,我們小姐平時雖是個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但,遇上這兒女情事,可也是個弱顏易愧的姑娘家,你要她談自個兒的心上人,她怎說得出口?還是由我這個不倫不類的丫頭片子耍耍嘴皮,為你說長道短吧!」說著,她還刻意偷瞄了彭襄妤一眼,見她星眸半掩,面染淡霞的不吭聲,也就大著膽子將展靖白和彭襄妤如何相識,如何吹簫寄情,又如何思惹情牽,欲理還亂的一段迷情細說從頭。
不知怎地,巧兒不經意地發現白夢璞的臉龐竟有點暈紅,莫非是不勝酒力的關係?可是,他聽得那樣尊注入神,桌上的茶酒飯菜,他一樣也沒動,這會竟會莫名臉紅,倒真是有些奇怪。
不過,疑悶歸疑悶,說話正在熱頭上的她,倒未將此事擱在心上,反倒一心冀望抓著白夢璞充當智囊團,一方面琢磨展靖白那迷離難懂的心思,一方面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白老爺子,你說,這展靖白是不是有些過分,這有情無情也不說個清楚分明,浮在那故弄玄虛,吊人胃口,急得我差點沒掄著一雙小拳頭,去找他理論,罵他個三天三夜!」她愈說愈是激憤不平,活像一個脫了憨厚古意外衣的小夜叉。
彭襄妤見狀,不得不滿懷羞怯地白了巧兒一眼,語音幽幽的歎道:「巧兒,你太放肆了,想我不過是一名身世飄零,迎新送舊的青樓女子,展公子他縱是有情有義,只怕……也是會心存疙瘩,難以釋懷,或許……」她不勝楚楚地苦笑了一下,「這便是他遲遲未有進一步表示的原因。」
「彭姑娘,你莫要妄自菲薄,說這等自慚形穢的話,自古以來,多少烈女系出寒門,又有多少俠女曾在風塵打滾,像那梁紅玉、紅拂女,都是出身風月的奇女子,後來不也是找到了美滿的歸宿,匹配著韓世忠、李靖這種人人稱羨的如意郎君?」白夢璞一臉誠摯的凝望她,跟著,又不慍不火的說下去:「不瞞你說,拙荊也是出身歡場的苦命女子,當年為了償還她父親欠下的賭債,為了籌措一家九口的生活費用,她逼不得已,只有犧牲自己,跳入苦海,可是,她和你一樣是個有原則,不輕浮,不向命運低頭的冰清女子,我和她自小便相知相惜,長大之後,更是相許相愛,我並沒有因為她淪落風塵,倚門賣笑,而放棄了她,放棄了我們廝守一生的盟約,我千祈萬拜,求了半天,我爹方才答應賣了一塊田產,東並西湊,總算是替她贖身,清還了債務,順利將她迎娶過門,過著平凡幸福,卻賽過神仙的恩愛生活!」
彭襄妤芳心為之撼動,她無限欽羨地望著白夢璞,輕聲說道:
「白老伯,你夫人真是幸運,能遇上你這般用情專一,風雨同舟的良人,襄妤命薄如紙,只怕沒你夫人的那等福分!」
「別這麼說,你目若秋水,朱唇皓齒,雙頰豐潤,怎麼看都不是勞碌困苦一生的下等命,一時的逆境,不必過於灰心喪志,老朽相信那展公子並非一般的庸俗之輩,他對你亦是情有所鍾,否則,他也不必時時徘徊在你的繡閣外,試著吹簫傳情了。」白夢璞再度煞費苦心,誠言摯語地安慰著彭襄妤。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就是不解,他為什麼不乾脆一點,硬是要玩這種若離若即,費人猜疑的把戲?」巧兒仍是一副不敢恭維,不能釋懷的表情。
白夢璞神色複雜的蹙眉撚鬚,「唉!有些事是不能以常理來判斷的,尤其是感情的事,有時候一個人的無情,卻正是他多情的表現,所謂情到濃時反為薄,遇上險境,或藏有難以對人言明的苦衷時,再愛你的人,有時也會表現得十分冷酷,冷酷得讓你陌生而難以置信!」
彭襄妤的心沒由來地一陣波動,她若有所感地凝眸注視著白夢璞,尚未發言,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巧兒又迫不及待地搶著發問:
「白老爺子,你說的話,我可是聽得含含糊糊的,沒法理解,這有情和無情怎能混在一塊講,說不通嘛!」
白夢璞目光迷離地笑了笑,「那是因為老朽有切身之痛,當年我陷入絕境,身繫囹圄,被那群貪贓枉法的縣府官差整得死去活來,命運堪虞之時,我寫了一封休書,休了我那嫻淑溫婉的妻子,要她捲鋪蓋走人,而她,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硬是要留在白家,和我患難與共,禍福相倚!」他語音瘖啞的頓了頓,「我見她如此堅貞固執,更不忍拖累她,於是,又用了更多殘忍無情的手段來對待她,羞辱地,企圖把她逼走,末了,還拜託我的伯父出面,狠心地將她攆了出去,沒想到……她卻……」他隱隱顫抖地哽咽著,「選擇了上吊來表明必生為白家人,死為白家鬼的決心!」他悲愴地搖搖頭,「我那麼愛她,愛到不忍心連累她,沒想到……反倒逼死了她,所以……我即使撿回了一條老命,卻再也體會不到活著的樂趣,每天只想棒著酒醴,把自己活活醉死……」
彭襄妤聽了,亦是淚影閃爍,好生難過。「白老伯,你別傷心,你的出發點是為了愛,我想,白夫人地下有知,亦是不會怨怪於你的。」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柔聲勸慰著。
白夢璞瞿然一省,兀自振作地強笑了一下,「老朽失態了,老朽說這些,不過是想安慰你,讓你知道,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已所愛的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溫柔的人也會翻臉成讓你寒心澈骨的冷面人!」他微微一頓,加強了語氣,「那位展公子遲遲未出面與你表白心意,或許,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老朽相信,假以時日,待他釐清身邊的一切難題之後,他便會光明正大地向你表露情衷的!」
彭襄妤的臉頰又不爭氣的泛紅了,她不勝羞怯又滿懷感激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指尖,聲如蚊吟地說道:
「白老伯用心良苦,襄妤感動莫名,無以回報,這婚姻大事,對青樓女子而言,好比一則登天摘星的神話,襄妤有自知之明,不敢癡心妄想,多做奢求!」
「別淨說這些自貶身價的喪氣話,我老頭兒不愛聽,你別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把我的話當做馬耳東風!」白夢璞不以為然地說起教來,那神態彷彿一個父親正在數落不聽話的小女兒似的。
巧兒看了,不禁掩臉偷笑,也跟著裝腔作勢地扯扯彭襄好的衣袖,「人家白老爺子賞臉,說了那麼多苦口婆心的話來安慰你,你好意思繼續拿喬,端著苦命女子自慚形穢的架子,拂逆他的一片苦心?」
彭襄妤啼笑皆非地仰起粉臉兒,乍喜還嗔地瞅了巧兒一眼,「死丫頭,你敢出言不遜地取笑我,不怕我翻臉撕爛了你那張不知分寸的小嘴!」
巧兒難得如此頑皮搗怪,她努努小嘴,一臉慧黠地打趣道:
「小姐,你要撕,可得先撕白老爺子的嘴,是他帶頭起哄的,巧兒不過是跟著唱和而已!」
彭襄妤沒好氣地拍了她的手背一下,「鬼丫頭,愈說愈不像話了!」,偏偏她那佯嗔的杏臉上又藏不住四處飛竄的笑意。
巧兒卻意猶未盡地朝白夢璞會心的眨眨眼,「你瞧,這苦命女子笑了吧!笑得多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白夢璞哈哈大笑,一時空氣中充滿了活躍奔騰的氣氛,一掃方纔的沉鬱之氣。
被糗得面紅耳赤的彭襄妤,想板起臉痛斥巧兒的放肆無忌,偏偏,又控制不住泉湧而上的笑意,害她不得不攏袖掩面,笑得偷偷摸摸,心虛不已!
就這在笑意飛揚,不勝愉悅的一刻,胡嬤嬤已步履急切地捲簾而人。「襄妤啊!有個風度翩翩的閻公子指名要見你,他已經通過了詩文的考核,你趕快準備見客吧!」她叨叨絮絮地說了一串,眼睛一定,方才意識到白夢璞的存在。
她微微一愣,隨即輕哼了一聲,臉色已變得不怎麼好看了。
白夢璞立即識相地站起身,「老朽也該走了,不敢耽誤姑娘會客的時間。」
彭襄妤卻自有定見,她轉首對胡嬤嬤輕聲說道:」嬤嬤,這白老爺子是我的貴賓,我今兒個只招待他一人,不想見其他人,麻煩你替我打發那位閻公子,就說我今日沒得空,請他改日再來!」
「什麼?」胡嬤嬤尖聲怪叫,一副不敢置信的嘴臉,「你居然為了這麼一個寒酸老頭兒,拒絕見客?!」她又是搖頭,又是攤手,「襄妤,你是不是昏了頭,放著樓下那個既年輕,又有才學,又有身份的公子哥不見,寧可陪一個糟老頭,你這般任性妄為,你叫我如何去管束其他姑娘?」
彭襄妤噘著小嘴沒說話,臉上的神情卻是堅定而不容轉圜的。
白夢璞卻不願讓自己成為彭襄妤和胡嬤嬤衝突的導火線,他望著彭襄妤,一臉平靜的淡笑道:
「彭姑娘,你不要為了老朽而破壞了會客的原則,咱們要把酒談心,還會有其他機會的。」話猶未了,他已移步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彭襄妤急忙喚道,並追上前去,從懷抽中取出一袋錦囊,「白老伯,這裡有些碎銀子,不成敬意,你拿去買酒喝,算是我孝敬你的。」
「這……」白夢璞卻猶豫了,不敢貿然收下。
胡嬤嬤生怕他們推來推去,耽誤時間,連忙趨前向白夢璞吆喝著,「你這老頭兒識相一點行不行!難得彭姑娘可憐你,肯賞你吃酒錢,你不趕快收下走人,還惺惺作態給誰看哪!」
「嬤嬤……」
彭襄妤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悅地睨了她一眼。
胡嬤嬤卻裝著沒看見,不容異議,趕鴨子上架地,強自將錦囊硬塞進白夢璞的手裡,
「走啦,走啦!拜託你,彭姑娘沒空陪你……」
就這麼又推又趕地,強把白夢璞攆出媚香閣。
跟著,她又急沖沖地下樓,招呼那位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的閻公子上樓和彭襄妤會面。
☆ ☆ ☆
一個穿著一襲寶藍色華服的翩翩公子,在胡嬤嬤慇勤的帶領下,步入了媚香閣。
彭襄妤隨意瞄了他一眼,臉色遽然一變,好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跟著,又連連挺直背脊,不苟言笑地對那位斯文儒雅的閻公子下達逐客令:
「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胡嬤嬤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著一臉寒霜的彭襄妤,「襄妤,你是怎麼了?態度這麼壞,這閻公子又沒得罪你,你何故給他難堪?」
「我就是不要見他,你請他滾出去!」彭襄妤仍是一副冷冰冰,沒得商確的態度。
胡嬤嬤的臉縐成一團了,「哎呀!你這是幹嘛?吃了火藥不成?就算你氣我趕走那老頭子,你也犯不著遷怒於閻公子啊!人家……」
「胡嬤嬤,你先下去吧!」閻公子輕搖著折扇,輕輕打斷了她,「我和彭姑娘是同鄉舊識,有點小誤會,你讓我跟她單獨談談,不打緊的!」跟著,他取出一錠銀子交到胡嬤嬤手裡,清奇俊朗的臉上掛著一抹自信的笑容。
胡嬤嬤猶疑了一會,方才搖搖頭,帶著一絲忐忑難安的心情捲簾下樓。
閻公子移眸望向巧兒,不徐不疾地下達了清場的命令:
「我和你們小姐有話要說,請你出去,不要打擾我們!」
彭襄妤聞言,冷笑了一聲,目光凌厲地掃向他,「哼,這裡還輪不到你發號司令,該出去的是你,閻俊青!」
閻俊青訕笑了一下,「襄妤,咱們好歹也做個未婚夫妻,就算有什麼不快,也都過去了,你又何必記恨於心,對我冷眼相看呢?」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無情寡義,勢利現實的薄情郎,負心漢?!」巧兒一臉省悟地嚷了出來,「別說我們小姐不想見你,就是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丫頭,也懶得理會你這種唯利是圖的小人,免得屋了我的耳目!」
閻俊青愀然作色,「放肆!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出言譏刺我,不過是個混身青樓,低三下四的賤丫頭,也配跟我大呼小叫,刁蠻撒撥?!」
彭襄妤目光幽冷的盯著他,「閻俊青,我的丫頭是好是壞,自有我來發落管束,不勞你惡言相向地撈過界!」跟著,她神色一緩,語音溫柔地吩咐巧兒:
「巧兒,你先下去吧!這兒不需要你伺候,我一個人便能應付!」
「小姐!我……」巧兒仍是一臉不太放心的神色。
「你擔心個什麼勁?」閻俊青扭著唇角談刺道:「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你怕我會吃了你家小姐不成?」
「我不怕猛獸,就怕不識情理道義為何物的無賴纏上我家小姐,害她噁心氣煩,三天三夜吃不下飯!」巧兒不甘示弱地反唇相稽。
別看她平常是個憨厚有禮,溫雅老實的小姑娘,一旦觸痛到了她的臨界點,她可是個一點也不含糊的小雌虎,不僅伶牙俐齒,而且還會修理得對方哭爹叫娘,後悔惹毛了她。
果然,她這一反撲,又把閻俊青氣得咬牙切齒,失去了翩翩公子的風範。「你這個刁鑽冥頑、目中無人的賤丫頭,竟敢一再出言不遜地羞辱我,我不懲治懲治你,你還真當本公子是好欺的軟腳蝦?」話猶未了,他已飛快地揚高了手,狠辣萬分地掃向了巧兒的面頰。
說時遲,那時快,彭襄妤身形一閃,一方面推開了巧兒,一方面又乘勢揮出袍袖,四兩撥千斤的輕輕一彈,倒打在閻俊青身上,害他搖搖晃晃,踉蹌了幾步,方才站穩身形,沒摔個四腳朝天。
巧兒帶著一臉幸災樂禍的冷笑,在彭襄妤的目光示意下,退出了媚香閣。
彭襄妤則輕盈曼妙地坐了下來,輕搖香扇,轉首望著碧紗窗外的天空,神色悠然自得,渾然無視於閻俊青的存在。
閻俊青只好按捺下心中的不悅和尷尬,不自在地挪動身軀,坐在彭襄妤左側的紅木錦椅上,百味雜陳地偷偷打量著她。
從小,她便是個我見猶憐,惹人惻目的漂亮女娃,多年未見,她出落得更美了。美得楚楚動人,如籠煙勺藥,讓人心魂俱醉,情難自己。
這樣一個顛倒眾生,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美人胚子,若非現實作梗,利益所趨,他和她早就是一對人人艷羨的燕侶鶯儔了。
本來,他的父親嚴克東和彭襄妤的父親彭陸珩是同鄉好友,更有著同窗三載的非凡情誼。兩人同年赴京應考,雙雙折桂,名列金榜,更蒙當時的聖上孝宗賞識,一路封官加袍,仕途順遂。
一直到孝宗駕崩,武宗即位,他們二人分別官拜南京副部御史及應天府尹,可謂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而閻克東見彭襄妤生得粉妝玉雕,聰慧伶俐,甚為喜愛,遂向彭陸珩提出了聯婚之請,盼能結為秦晉之好,讓兩家的關係更上一層樓。彭陸珩對閻俊青的印象本來就不錯,既然閻克東有心結親,他也樂得順水推舟,一口應允,從此,兩家關係更為親密,往來頻繁。
而彭陸珩為官清廉剛正,耿介拔俗,他見劉瑾把持朝政,尊斷弄權,迫害忠良,連劉健、謝遷這樣忠肝義膽、勞苦功高的三朝元老,他都忍心污蔑菟陷,強迫他們退休返鄉。一時義憤填膺,不忍袖手旁觀,繼續坐視劉瑾非聖誣法,倒行逆施,故連忙上疏,奏請皇上明辨忠好,重用賢良,務須留任劉健、謝遷這二位年高德助的忠臣,以上安下顧,風清弊絕,力振朝綱。
劉瑾知悉,十分震怒,便隨便按了個罪名,將彭陸珩降職,謫戍陝西。
而閻克東處事較為圓滑世故,是個深諳見風轉舵為官之道的人,彭陸珩出事之後,他生怕被牽累下水,為了明哲保身,他刻意和彭家保持距離,並選在彭陸珩遠赴陝西就職前夕,托人送了一份殘酷的短箋,大剌刺地言明退婚之意。
而對於彭陸珩全家一十五口被殺的慘劇,他更是三緘其口,冷淡之極。
這件事,閻塚臨危變節,置身事外,確實難脫罔顧道義的罵名,怨不得彭襄妤今日對他冷言冰語,不留情面。
雖然,這種任人忽略譏刺的滋味並不好受,但,為了和她再續鴛盟,穩住官位,束-求火的他,不得不折節下士,萬般吞忍,學那啞巴吃起黃連啦!
「襄妤,你別生氣,」閻俊青訕訕而笑,「我並不是蓄意要與你的丫頭為難,而是她太放肆無禮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出手教訓她。」
彭襄妤輕搖了一下香扇,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閻公子,我那丫頭雖然出身不好,沒念過多少書,但,她也懂得一個義字,不像有些人,習孔孟之道,經輪滿腹,詩禮傳家,卻是個悖理忘義,自私怯懦,落井下石的小人!」
閻俊青微微一窒,隨即,又厚著臉皮強擠出一絲笑容,「襄妤,你別挖苦我,我此番前來,是抱著負荊請罪之心,專程向你陪罪的!」
彭襄妤譏誚地微揚起秀眉,「閻公子,你是前程看好的大官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名被命運撥弄,看盡人情冷暖的青樓女子,怎敢要你紆尊降貴向我陪罪?」她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了一聲,「哼,再說,你也沒犯什麼錯,只不過是順應現實,及時解除了一樁『損人利己』的婚約而已!」
閻俊青艱澀地吞了一口苦水,「襄妤,或許當時我父親的作法是自私了些,但,那時劉瑾當權,而他又是個心胸狹窄,喜歡無中生有,豺虎磨牙的人,倘若,我父親不當機立斷,和你們撇清關係,只怕──也難逃遭劉瑾整肅清算的噩運,如此慘烈的代價,又於事何補?」他振振有辭地提出辯解,「除了親痛仇快,死不瞑目之外?」
彭襄妤輕哼了一聲,臉上充滿了不假掩飾的鄙夷,「說得好,閻公子,我爹他就是不懂得掌握貪生怕死,縮頭藏尾的功夫,才會惹禍上身,落了個滿門慘死的下場,不像你父子二人識時務為俊傑,靠著雞騖爭食,賣友求樂的本事,便能衣錦得意,活躍於廟堂之上,繼續做那尸位素餐的達官顯貴!」
閻俊青又被她字字犀銳的嘲諷給刺挑得滿臉僵硬,坐立難安,怎奈他有求於人,不得不投鼠忌器,再三吞忍了。
「襄妤,得饒人處且饒人,請你口下留情,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好嗎?」
「將功贖罪?」彭襄妤好笑的挑起了一彎月眉,「閻公子,你在說笑吧!你何罪之有?需要向我這個不諳現實,乃至家破人亡的孤女這般低聲下氣?!」她神情淡漠地抿抿唇,「你有什麼意圖,便挑明了說吧!不必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虛情假意的把戲!」
閻俊青深吸了一口氣,「我希望能和你盡釋前嫌,再續……鷥鳳。」他按捺住性子,故作鎮定的緩聲說道。
彭襄妤的表情十分古怪,看不出是喜,是怒,「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
閻俊青點點頭,「對,只要你願意,我馬上替你贖身,擇日拜堂成婚。」
彭襄妤輕呼了二聲,要笑不笑地瞅視著他,「你不在乎我已今非昔比,是個逢人賣笑的煙花女子嗎?」
「不在乎。」閻俊青連眼珠子也沒眨一下。
彭襄妤笑了,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好,我有個條件,你若肯依我,我便同意嫁給你,和你重續良緣!」
閻俊青眼睛一亮,驚喜交加,「什麼條件?你儘管開,我統統依你!」他不加思索的開出支票。
「條件不難,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誠心?」彭襄妤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首先,你必須對外宣告,你要娶我為妻,並派正式的媒人到迎翠樓提親下聘,選定良辰吉時之後,再以八人大轎,官家之禮,浩浩蕩蕩,光明正大地到迎翠樓迎娶,倘若你做得到,我便不計前嫌,屈身下嫁!」她一字一句的慢聲說道。
閻俊青霍然變了臉色,怎麼也沒想到彭襄妤會開出這麼「苛刻」的條件來。要知道,當時的社會民風保守,一般人即使招妓為妻,也都是偷偷摸摸地私下進行,沒人敢囂張行事,惹人非議。而彭襄妤居然要他「大張旗鼓」,以官家之禮,風風光光地到青樓門前迎娶,這不是漫天開價,強人所難嗎?
「你開玩笑!哪有人用官家禮儀來迎娶妓女的?」他大為光火,再也按捺不住那一股直撲上來的怒氣,「你不要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
彭襄妤並未動怒,反倒露出了滿臉揶揄的笑容,「閻公子,你若是無法接受我的條件,你現在便可走人,我可沒逼你折節下士,自討沒趣地來向我求婚示愛啊!」
「你……」閻俊青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地,「你是故意刁難,尋我開心的對不對?」
彭襄妤又冒出了一聲冷笑,「閻公子,你言重了,是你自已送上門來,演了這麼一出負荊請罪的求婚紀,我被你的『誠意』感動,方才說出了唯一的條件,你就算做不到,也不必老羞成怒,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地!」
「你……」閻俊青下顎緊繃,又被她堵得一時無言以對,好生懊惱。
彭襄妤淡然地掃了他一眼,「閻公子若無其他貴事,請你早回,小女子時間寶貴,無暇陪你玩這種大眼瞪小眼的遊戲!」
閻俊青臉色十分難看,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他暗暗吞嚥了一口水,再度強迫自己拉下身段,擠出聲音,「襄妤,我真心想娶你為妻的,你何苦雞蛋挑骨頭,蓄意為難我,讓我難做人呢?」
「我並非刻意為難你,任何人想娶我,都得依這個條件,否則……」彭襄妤面無表情的哼了哼,一副沒得商量的神情。
「你執意如此,毫無商量的餘地嗎?」閻俊青咬著牙,再次悶聲詢問。
彭襄妤冷冷地望著他,「你可以走了,閻俊青!」
閻俊青臉色一寒,額上青筋突起了。「彭襄妤,你以為你是誰?!架子端得比天皇老子還大,若不是你的老相好狄雲棲為了你,挾怨公報私仇,擋了我父子陞官發財的機會,像你這種朝秦暮楚,人盡可夫的蕩婦淫娃,娶來做妾,仍嫌有辱門風,何況是正室?」他怒氣騰騰地還以顏色,刻薄之語傾巢而出,「我肯娶你,已是天大的恩賜了,你不懂得惜福感恩,反倒一再擺譜拿喬,獅子大開口,要我八人大轎迎娶?!呸!」他輕蔑地冷哼一聲,「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冰清玉潤的官家千金嗎?」
彭襄妤瞼色微微泛白了,但,她卻挺直背脊,像一株不畏風霜的冷梅,傲骨嶙峋地面對著閻俊青的羞辱。「原來你是為了保住官位,不得不搖尾乞憐,向我這個有辱門風的青樓女子求婚?哼!」她不勝唏噓地搖搖頭,「閻俊青,為了陞官,你連哈巴狗都肯扮,還真個枉讀詩書,斯文掃地的可憐蟲!」
閻俊青氣得呼吸急重,濃眉糾結,眼睛裡冒著二簇熊熊怒火,「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哼,我再怎麼不堪,好歹也是個官袍加身的青年才俊,不像你,自甘下流,喜歡做那煙視媚行、生張熟魏的路柳牆花,你如此下賤墮落,不僅辱沒了彭氏歷代祖先,甚至還污蔑了你爹的一世英名,讓他死後,含羞九泉,無顏見列祖列宗,這般不肖劣女,你有何面目見人?又有何處值得矜持自傲?」他一臉鄙視地盯著她,話音咄咄地說到這,扭著嘴角,冒出了一聲尖刻而殘酷的冷笑,「哼哼,彭襄妤,你還敢以真名實姓窩在這高張艷幟,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哀汗顏!」說罷,他帶著一臉殘酷的獰笑,倏然起身,不待凜若冰霜,面如白紙的彭襄妤下達逐客令,便揚著頭,以一種高傲而不可一世的姿態,邁開大步拂袖而去。
而彭襄妤一直坐在原位上,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那微微顫動的身軀,洩漏了她的情緒;而她的心,卻多了一道傷疤,一道又深又長,不知道能不能痊癒的傷疤。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1:54
第五章
閻俊青挾著報復的快意,趾高氣昂的離開了迎翠樓。但,沒多久,他的理智便清醒了,懊喪之情油然而生。
他後悔自已少不更事,沉不住氣,不該憑一時的激憤,大逞口舌之快,和彭襄妤撕破了臉,鬧到不歡而散的地步。
想到臨行前,父親對他的鄭重叮囑,他不禁更加沮喪,悒鬱消沉地在街上遊蕩,而不敢驅車回府,面對爹娘。
本以為此事是易如反掌,勝券在握。出發前,他還神采煥發地拍著胸脯,在父親面前許下了海口,言明一定能圓滿完成任務,和他們視為陞官發財的「護身符」彭襄妤握手言歡,重續前緣。
豈知,他們打錯了如意算盤,不僅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彭襄妤。
樓台相會,不但無功而返,碰了一鼻子的灰,還把事情弄擰,鬧到絕裂而不可收拾的局面。
看來,他們覬覦娶彭襄妤進門,以消弭狄雲棲之阻力的計畫已不可行了,一切美夢,俱在他的意氣用事下,化為泡影。
他愈想愈是懊惱,一方面責怪自己的衝動,一方面又怨急狄雲棲的橫加干預,阻擋了他們父子加官進爵的機會。
本來,在戶部尚書殷勉和文淵閣大學士王-的合力保薦下,他父親閻克東本可順利陞遷,接掌南京都御史一職。而他也可以由戶科給事中,升任戶部侍郎。
豈料,他們暗通關節,打點得再完備妥善,也抵不過狄雲棲在皇上跟前的一句讒吉。陞官發財的美夢,就在他輕輕鬆鬆的二片嘴皮下,化為虛無。
解鈴還須系鈐人,自得知狄雲棲對他們父子的種種成見,系肇始於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之後,他父子二人便將念頭轉到彭襄妤身上,以期能墜歡重拾,消弭狄雲棲心中的敵意。
爾今,一切都毀在他的年輕氣盛下,愈想愈嘔的他,實在無顏回去面對父母,只好命令他的貼身廝僮租了一輛馬車,直驅他們閻家築於桑泊附近的別苑,賞景休憩,抒發胸中那股盤鐃不去的悶氣。
第二天,他又命人驅車前往莫愁湖、雨花台遊玩散心,不意卻在回程中途,遇見了一位白衣飄飄,神清徹膚,俊逸儒雅的少年書生阻路,說是刻意前來吹簫助興,還不准他婉言回絕,弄得他滿頭霧水,拂然不悅,還未及掉頭走人,蕭聲便已悠揚入耳。
而他卻像中蠱的人一般,怎麼也無法舉步移動,只能癡癡傻傻地杵在原地,被人強迫待在那「洗耳恭聽」。
那名白衣書生的簫音吹奏得十分尖銳刺耳,如金石迸裂,魔音穿腦,讓他聽得心急氣喘,頭痛欲裂,整個人好像都要被撕碎了。
他捧著陣陣作痛的頭顱,聲嘶力竭地拚命喊停,那位瀟灑出塵的少年書生方才擺手,面無表情地逼他寫下一紙悔過書,要他派人送到迎翠樓,向花魁彭襄妤鄭重道歉,從此不得再騷擾她,否則,任憑他走到哪裡,他的簫聲便追到哪裡。
閻俊青經此一嚇,哪敢不從,維維諾諾地連聲應允之後,他面有茶色,渾身虛軟地在侍從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像逃命似急馳而奔,飛快地衝下了雨花台。
據聞,返回官邸之後,他還生了一場重病,以後再也不敢聆賞音律,特別是絲管笛簫,他更是視如魑魅魍魎,退避三舍。
☆ ☆ ☆
晨光熹微,薰風習習。
展靖白獨居的夢璞軒,來了二名不速之客。
一位是身穿一襲鵝黃色的薄綢衫,頭戴杏黃色唐巾,生得一張娃娃臉,五官秀致柔雅,姿妍神清的翩翩少年公子。
另一位,看他那一身青衣的書僮裝扮,不消說,便是這位少年公子的貼身侍從。
只是,他的皮膚比常人蒼白,再加上眼底那股幽冷的光芒,往往給人一種甚難相處,不寒而慄的感覺。
這二位不請自來的「貴客」,雖是一身得體的男裝打扮,但,明眼人一瞧,還是能看出端倪,識穿她們是易釵而弁的女兒身。
巧扮男裝的宮冰雁瞄了毫無任何表示的展靖白一眼,繼而搖搖手中的金折扇,細細打量著雅室內的一切擺設。
但見壁白如雪,臨窗擺著一張紅木條幾,條几上放置著一隻古琴。牆角處架著一塊奇石,奇石上放著一隻彩繪陶熏爐,輕煙縷縷,散發著一抹清新的檀香氣息。
而左邊牆角放著一張格局古樸,錯落有致的博古櫃,櫃裡分別擺著幾具手工精巧的鐘鼎古玩,及十幾卷線裝書冊。
朝外的雲牆上掛著一幅意境絕俗的墨竹圖,旁邊還懸掛著一柄古劍。
最裡側放了一張石榻,榻上頂端懸掛著二盞紫金宮燈,腳落處豎立著一座高腳古籐托架,上頭擺了一盆金邊吊蘭,懸空飄灑,迎風蕩漾,更為這間雅潔清逸的竹軒,添增了幾分生動活潑的趣味。
她讚賞地微微點頭,「靖哥哥,你這間夢璞軒,佈置得清幽雅致,更勝於『鏡心閣』,無怪乎,你會樂不思蜀,捨不得離開!」她語出只關的調笑道。
展靖白仍是一副波瀾不興的閒散神態。「你改扮男裝溜出清嵐山莊,就是特意來向我說這些無聊話?」
宮冰雁俏臉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談笑自若的神采,「我改扮男裝自有我的用意,聽說這迎翠樓的花魁彭襄妤美若天仙,才情出眾,不知傳聞是真是假,我想去一觀究竟,若是……」她詭秘地笑了笑,「靖哥哥有空,我想邀你一塊作陪,好好領受一下江南美女的風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展靖白對她的提議,只是淡淡地軒了一下劍眉,「你別胡鬧,淨做些無聊的事!」
宮冰雁卻置若罔聞,反倒轉轉眼眸,對展靖白露出了更加甜美的笑容,「你若不感興趣,我也不勉強,反正有綾子作陪,我也不寂寞。總之……」她眼中佈滿了詭譎而自信的光采,「這位艷名遠播的彭大美人,我是見定了,誰也甭想攔著我!」話猶未了,她已輕盈地車轉身子,毫不遲疑地向外走去,似乎算準了展靖白一定會陪她前去。
果然,她前腳剛踏出去,坐在石榻上的展靖白,已輕輕歎了一口氣,徐徐起身下榻,帶著一份複雜而無奈的心情尾隨而出。
☆ ☆ ☆
巧兒一見到展靖白出現,不由驚愕萬分地瞪大了一雙明眸,那副張口結舌的模樣,委實滑稽。
直到宮冰雁輕咳二聲,她才如夢初醒,滿臉通紅地將試卷交予她作答。
只見宮冰雁執筆輕揮,牛刀小試,便輕輕鬆鬆地通過了考核。
巧兒喜上眉梢,等不及他們上樓,便骨碌碌地搶將上樓,趕著向彭襄妤通風報信了。
宮冰雁似笑非笑地瞅了諱莫如深的展靖白一眼,倏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以一種半帶強迫的方式,將他拉進了媚香閣,而她的貼身侍女綾子則抱著一罈酒尾隨而入。
雖然心理早有了準備,但,當展靖白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時,血液加速流動的彭襄妤,還是沒由來的紅了雙頓,胸膛裡宛如有千萬枝鼓槌在敲擊般怦怦狂跳著。
害近鄉情怯的她,不得不趕緊垂下酡紅的嫣頰,籍著襝衽施禮,來掩自己那乍喜還羞的心緒。
「賤妾彭襄妤拜會二位公子。」
宮冰雁和展靖白也跟著彎身施了一禮。
入座之後,巧兒送上香茗,並端了二碟精緻爽口的蘇式糕點上桌。
展靖白靜靜地坐在那,神情十分平淡,還帶點索然無趣的味道,好像被迫參加一場窮極無聊的宴席。
而宮冰雁卻搖著金折扇,大膽無忌地掃量著彭襄妤,眼中充滿了研究的意味,然後,她抿一抿唇,送上了一句怎麼聽都有點怪怪的恭維。
「久聞姑娘在明雪艷,名冠教坊,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姑娘確實是個艷絕無雙的人間—尤物!」
宛如被針刺了一下,彭襄妤機伶伶地一顫,初見展靖白的喜悅,已被一股說不出的疑慮,衝散了幾分。但,她還是維持淑女的風範,對宮冰雁溫婉一笑,「公子謬讚了,襄妤才貌平凡,愧不敢當。」心細如髮的她,早就識穿了宮冰雁易釵而弁的身份,但不知「她」與展靖白是何關係?為何連袂前來會她?
「不知公於貴姓大名?襄妤該如何尊稱?」她吐氣如蘭,含蓄地笑問道。
「在下姓宮,宮院的宮,你就稱我宮公子便可,至於他嘛……」宮冰雁犀利地掃了展靖白一眼,「姑娘並未問及,不知是何緣故?難不成未將我靖哥哥放在眼裡?」她裝出一臉的納悶,以退為進的詢問道。
彭襄妤雙頰微紅地垂下了二排濃密的羽睫,「宮公子切莫誤會,襄妤之所以未問,乃因襄妤與展公子曾有一面之緣,嚴格說來,展公子還是襄妤的救命恩人。」她簡單扼要地陳述了展靖白在二年多以前,於禹陵山道解危相救的一段因緣。
「哦?靖哥哥,原來你曾經在禹陵山道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宮冰雁斜睨著展靖白,話說得十分輕柔,但不知怎地,就是給人一種興師問罪的味道。
自上了媚香閣之後,展靖白總是擺出一副淡漠疏離而事不關己的神態。自始至終,都未正眼瞧過彭襄妤一眼,彷彿她是個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
直到宮冰雁把話題輕輕一兜,攪和到他身上,他才勉強地抬起眼皮,淡淡地掃了彭襄妤一眼,淡淡地回應道:
「我從未到過禹陵,怎麼可能出手救過彭姑娘,想是姑娘一時眼花,認錯人吧!」
他的話如冷水澆頭,凍結了彭襄妤滿腔的柔情。她千般憧憬,萬般期盼,終於等到今日的樓台相會,沒想到迎接她的,卻是郎心似鐵的待遇,展靖白居然會全盤否認曾有的一段因緣,像個素不相識,毫無情分的陌生人!
心寒意冷,夢斷神傷的地,迅速地武裝起自己,在尊嚴和傲骨的支撐下,硬生生地對展靖白和宮冰雁擠出一絲笑容,藉以粉飾自己的痛苦。
「或許,真是我認錯了人,唐突了展公子,謹以薄酒一杯,向你致歉。」說罷,她執起桌上的酒杯,便待襝衽攏袖一飲而盡時,宮冰雁已出聲阻擋了她。
「彭姑娘,且慢,為了來此見你一面,小生特別備了一份薄禮。」她從綾子手中取過酒罈,撕掉封條,一時酒香撲鼻,沁人脾腑,「此乃太湖的佳釀桂花酒,不成敬意,還望姑娘笑納!」
她笑臉盈盈地捧著酒罈,正準備為彭襄妤斟酒時,展靖白已喧賓奪主,出手如電地搶過那壇桂花酒,「如此佳釀,豈能輕易糟蹋,拿來宴請青樓女子?!」話聲甫落,他仰首豪飲,咕嚕嚕地將那壇桂花酒喝得涓滴不剩。
然後,他擱下酒罈,無視於彭襄妤那張如斯蒼白,如斯傷痛的容顏,淡漠地向宮冰雁撂下了一句:
「酒已飲盡,浮花浪蕊,我也陪你見識過了,義務已了,汝要走要留,悉聽遵便,怨我不再奉陪!」話猶未了,他已健步如飛地邁開步伐,火速地捲簾而下,離開了媚香閣。
宮冰雁微愕了一下,隨即也沉著臉,老大不高興地尾隨而下,一下子,所有的人都離開了。
而屈辱萬分,盈盈欲淚的彭襄妤,卻呆坐在那,像一尊慘白而毫無生氣的石像。
巧兒默默地站在她身旁,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婉麗清秀的小臉佈滿一抹說不出來的悲痛和憤慨!
可憐的小姐,可恨的展靖白!
巧兒心痛莫名地搖搖頭,眼中閃爍著酸楚和不平的淚意。
☆ ☆ ☆
宮冰雁和綾子追出迎翠樓時,已不見展靖白的蹤影。
她怏怏不快地和綾子策馬上了丁山,一進入夢璞軒的庭園內,便看見展靖白瀟灑不群地佇立在一棵月桂樹下,形同無事人般,輕輕撫摸著降落在他左手背上的雪鷹。
宮冰雁見狀,不由沉下了俏顏,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靖哥哥,你欺人太甚!」
展靖白卻聽而不聞,輕輕拍動著雪鷹,悠然說道:
「追風,你回天空去吧!記得莫近女色,尤其是會下毒的女色。」
宮冰雁一聽,更是怒火難消,連跺著一雙錦靴。「靖哥哥,你好可惡!光會欺侮我!」
展靖白仍是一副不動如山的沉靜神樣,「我怎麼欺侮你了?」
「你忘恩負義,絕情薄倖!」宮冰雁悻悻然地數落道。
展靖白一臉無辜地軒軒劍眉,「我哪裡招惹你了?你要按這麼大的罪名?」
「我父親待你恩重如山,情同父子,你卻離家整整半年,未曾回去請安探視,如此狠心薄情,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她無限怨惱地端了一口氣,「而我,待你情深意重,你卻如同草芥,一再輕忽,甚至還移情別戀,愛上青樓艷妓,這不是絕情薄倖,是什麼?」
「你明知我背負著血海深仇,必須六親不認,專心禦敵,以免誤了大事,又連累了義父與你,我用心良苦,你為何不能稍加體會,偏要使性子胡鬧,給我亂按罪名?」展靖白平心靜氣地望著她說。
宮冰雁挑起了柳眉,「我有亂投罪名嗎?你敢否認你迷戀江南花魁彭襄妤嗎?否則,你為何要安居於丁山?又為何搶著替彭襄妤喝毒酒?」
「我移居於此,是因為買命莊的暗樁設於虎山,聯繫上較為方便。二來,這裡風景優美,可以俯瞰整個南京城的風光,是個暫時棲身的佳境,如此安排,也犯了你的禁忌嗎?」
「那你為何要替那個姓彭的艷妓喝毒酒?」宮冰雁酸溜溜的質問道,仍是一副無法釋怨,耿耿於懷的模樣。
展靖白眼睛閃動了一下,「那要問你為何要在酒中下毒?」
「我是為了試探你。」宮冰雁答得直截了當。
「試探什麼?」展靖白明知故問。
「試探你是不是喜歡她!」宮冰雁尖銳的回應著。
展清白目光深沉地再度揚起了劍眉,「你以為我喜歡她?」
「你若不喜歡她,為何要在迎翠樓外的堤岸附近吹簫?又為何要替她擋下毒酒?」宮冰雁咄咄逼人地緊盯著他盤問道。
展靖白緩緩搖頭,「聽過我吹簫的人又止千萬?你都要毒殺嗎?」
宮冰雁神情一頓,她深吸了一口氣,試著平復激動不滿的情緒,「我的用意,無非是希望你能對我好一點,可是你卻偏偏冷落我,連那只雪鷹得到的關注,都比我多,你教我怎能不難過?不寒心?」
「我對你哪裡輕忽了?你為何總是這般小心眼,長不大呢?」展靖白語氣平和中,隱含了一絲無奈。
宮冰雁卻刁鑽任性地昂起了下巴,「我不管,除了我,你不能喜歡任何人、任何事,否則……」
「否則,你就一再下毒,如同過往,毒死我的坐騎,我豢養的九官鳥,我收養的啞奴一般,個個魂喪九泉,死得莫名所以。」展靖白語音沉痛地接口道。
「你怪我心狠手辣嗎?」宮冰雁一臉幽怨的瞅著他,「始作俑者是你,誰教你對我不夠好,總是那般冷淡,那般無情?!」
展靖白緊抿著唇,悶不作聲了,那神情像在忍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江南艷妓彭襄妤?」宮冰雁緊迫逼人地追問著。
展靖白仍是一片靜默,毫無反應。
「你為何不作聲?」宮冰雁卻更加惱火地逼近了一步。
「你要我說些什麼?」展靖白懶洋洋地撇了撇唇,「我若說不喜歡,你相信嗎?我若說喜歡,你受得了嗎?」
「我……」宮冰雁為之一窒,隨即又不死心地盤問下去,「那你為何要替她飲毒酒?你明知我只是試探你,下的毒並不重。」
「你明知我並不喜歡你牽連無辜,你又為何一再故犯?」展靖白沉著又不失犀利地反問道。
宮冰雁懷疑地哼了哼,「哼,她真是無辜的嗎?」
「信不信由你!」展靖白一副悉聽遵便的神態,然後,他出人意表地走到綾子身邊,輕柔萬分地撫了她的肩頭一下,「綾子,數月未見,你出落得更清新可人了。」跟著,他半帶挑釁地瞅著滿臉慍怒的宮冰雁,不矜不躁地淡笑道:
「你是不是也要下毒毒死綾子呢?或者要我把追風喚回來,讓你毒個過癮?更或者,你乾脆連我也一塊毒死算了!」
宮冰雁神情一頓,條地紅了眼圈,「你明知我捨不得傷你一丁點,你卻故意說這種話來嘔我,靖哥哥,你真是欺我欺得太過!」
展靖白又默不作聲了。
宮冰雁吸起她的小嘴抗議了,「你又不理我了,你總是這樣!你剛剛吃下的毒粉可逼出了?」
「死不了的,我已經司空見慣,久病成良醫了。」展靖白淡淡地說道。
宮冰雁皺著鼻頭輕哼了一聲,「哼!那還不是因為我瞭解你,知道你就愛逞英雄,所以沒敢下重藥,否則,你有得瞧了。」
展靖白微微蹙起眉峰,搖頭輕歎了。「你為什麼總愛把自己弄成一個渾身是毒的女羅剎?整天和一些毒引、毒粉、毒物混在一塊?把下毒害人,當成娛樂自己的消遣,弄得人人視你如洪水猛獸,不敢親近?」
「這是我的防身絕活,你若是不喜歡,我可以為你割捨,只要……」宮冰雁嬌俏地轉轉眼眸,「你肯娶我為妻,我什麼都聽你的。」
「大仇未報,我是不會成親的。」展靖白定定說道。
「你又以這句話來搪塞,卻不知我聽了多傷心,你知不知道,為了想你,我這半年是如何捱過的?」宮冰雁霍然捲起衣袖,露出了光滑白皙的皓腕,但見雪白的肌膚上,烙印著一點又一點宛如紅豆般的傷疤,教人見了怵目心驚。
「那是我想你,想到無法克制時,用香環焚燒出來的傷疤,唯有那種劇痛,才能稍滅我對你的思念之苦,這種情苦自傷的心境,你能瞭解嗎?」
一股熟悉的壓迫感,又沉甸甸地頂在屐靖白的胸頭上,讓他覺得驚悚、無奈,只能搖頭歎息了:
「冰雁,你何苦如此?你這麼做,只是徒增我的負擔和苦惱啊!你明知我不能分心,明知我的處境不能為兒女私情牽擾,你卻一再相逼,豈非是存心陷我於難為之境?」
宮冰雁直勾勾地望著他,「我只要你一句話,報仇雪恨之後,你會不會娶我為妻?」
「我能不能順利報仇,能不能存活,皆是未定之數,我不敢輕言許諾,誤了你的終身幸福。」展靖白未置可否的輕聲答道。
「你又在藉詞推托了!」宮冰雁滿臉不悅地嘟起小嘴。
展靖白淡淡一笑,「你又在使性子找碴了!」
宮冰雁鼓起腮幫子,生起悶氣了,好半晌,她才改弦易轍地悶聲問道:
「你什麼時候回家一趟,我爹他很思念你。」她見展靖白面帶沉吟,並未立即答覆,又忙著敲起邊鼓了,「我爹為了替你父母報仇,不惜和奪命閻君拚鬥,落到半身癱瘓,武功盡失的地步,你忍心讓他為你牽腸掛肚,而不願多善盡些為人義子的孝心?」
「你呢?」展靖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是他的獨生掌珠,他視若心肝寶貝,寵愛有加,你又怎麼忍心和他長期冷戰,不言不語?」
「他視我如心肝寶貝,寵愛有加?」宮冰雁面帶嘲弄地哼了哼,「只怕未必吧!他用情不專,把我娘氣得服毒自盡,害我八歲便成了沒娘疼的小可憐,而他卻依然故我,還為了那個令他念念不忘的賤人,蓋了一間密室,嚴禁任何人擅入,我一時好奇,闖進去瞧瞧,方知裡頭掛滿了無數幅的肖像,畫得竟是同一個女人,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人。我一見,不由替我死去的娘抱屈,信手撕了其中二幅,我爹便氣沖沖地衝了進來,二話不說地賞了我二個大耳光,聲色俱厲地將我趕了出去。」她怒氣猶存的咬牙一頓,「為了一個得不到的女人,他為她神思不寧,朝思暮想,不惜傷了我娘的心,逼死了她,亦不惜盤旋於密室,為她作畫緬懷,憂勞傷神,奉若神明,更不惜傷了父女之情,像他這樣絕情絕義的負心漢,根本不配做我的父親,我與他之間的怨仇,足以堆積成塔,只怕糾葛幾世,亦難以化解,你不必替他當說客,白費心機!」
展靖白再度搖頭歎息了。「你不讓我傷你爹的心,卻由著自己傷盡他的心,你還真是矛盾啊!」
宮冰雁卻有她自己的一套見解,「他於你有恩,卻於我有愧,二件事不同,豈可拿來相較同論?」
「你比我幸福,你還有親生的爹可以嘔氣,可以忤逆,而我卻連個可以冷戰的親人都沒有!」展靖白語音低沉的歎道。
「你雖家破人亡,但你並不孤獨,」宮冰雁筆直地望著他,眼中交織著熱切的光芒,「你有我,只要你願意,我會永遠陪伴在你身邊,與你晨昏與共,生死相隨。」
展靖白微微蹙起了眉尖,移開了視線,「你該回去了,義父會惦念的。」
「你陪我一塊回去。」宮冰雁趁機和他討價還價。
「我還有事要辦,你先回去。」
宮冰雁卻沒那麼好打發,她一臉執拗的下達但書,「你同我一塊回去,否則,我就賴在這不走,看你又能拿我如何?」
展靖白卻不為所動,他緩緩走進屋內,輕輕躍上了石榻,雙腿一盤,閉上了眼眸。
宮冰雁一臉嗔怪地追了進來。「你這是在幹嘛?」
展靖白文風不動,只是輕輕地閉著眼答道:
「睡覺養神。」
宮冰雁的眼睛又開始冒火了,「你打算不睬我?放著我不管嗎?」她的語氣又氣又急又尖銳萬分。
「你愛如何,我都一笑置之!」展靖白不慍不火的說道,然後,他雙手結起了蓮花指,一副祥寧入定,融入太虛的神態,氣得宮冰雁連連頓足,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卻又拿他沒轍,只能杵在一旁,噘著小嘴乾生氣。
平時,她是個性情冷淡,既不愛笑,又對一切事物不感興趣的冰霜女子。眉眼之間,像是堆滿了冬凌霜雪,予人一種高高在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只有在展靖白面前,她才會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感受,像一團炙人的火球,永遠有著散發不完的熱情。
任何跟展靖白有關的事,她都非常敏感,而且佔有慾極強,時時抱持著一種勢在必得,不容他人分享、破壞的強硬態度。
只可惜,她再熱情,再癡狂,也攻不進展靖白那座固若金湯、冰雕鐵鑄的心靈城堡。只能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孩,死纏、耍賴、使陰,斤斤計較,把自己弄得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每天活在猜忌和神經質的夾縫中,自苦苦人,更讓展靖白和她的關係漸行漸遠。
這樣一廂情願的戲碼,不斷地重複上演,任憑她再怎麼生氣、吃味、情緒化,乃至軟硬兼施、威脅色誘,都無法摸得展靖白對她的憐惜和關愛,他對她,永遠都像一個彬彬有禮,不冷不熱的大哥哥,任憑她再怎麼費心,再怎麼努力,他們的關係似乎都在原地打轉,毫無任何進展可言。
望著靜坐在石榻上的展靖白,那冷傲孤絕,三分儒雅,七分瀟灑的風采,愛怨交織的她,緊緊咬著下唇,暗暗在心中起誓,今生今世,她嫁定了他,無論要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她都在所不惜,甘之如飴!
☆ ☆ ☆
彭襄妤一直無法從展靖白給予她的折辱和刺激中恢復過來,她的心,如驚雷擊落的枯木,充滿了深遂而難言的痛苦。
禹陵初會,他像一個矯勇善戰的常勝將軍,輕易地攻城掠地,攫住了她的芳心,讓她從此被他的簫聲蠱惑,傻兮兮、喜盈盈地勾繪著甜情蜜愛的藍圖,像個初嘗情果,死心塌地的小傻瓜,竟不知道她衷心傾慕的吹簫郎,竟是個手執干戈的冷面人。
閻俊青臨走前的謾罵羞辱,本已在她心中劃下了一道深刻的傷疤,讓她鎮日活在愧對父母,上辱先人的陰影中。而展靖白的冷言酷語,不僅讓她傷上加傷,更讓她失去了編織生命的光和執,宛如一朵失根的蘭花,被接踵來襲的無情風雨,捲走了所有的光華,只能病懨懨地在一片貧瘠的荒陌中,了無生趣地掙扎,凋零。
是的,她病倒了,展靖白的絕情和輕蔑,重重擊潰了她,讓她再也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和樂趣了。
當展靖白與宮冰雁相繼離開後,她先是面無表情地呆坐了一個時辰,然後,她叫巧兒把胡嬤嬤找來,以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語氣宣佈,她要閉門休憩,暫不見客,脫離這種靚裝迎門,舞衫歌扇的生活。
胡嬤嬤見她眼神空洞,神色不對,也不敢多說什麼,便爽快地應允她,想休息多久都行。
跟著,她不顧巧兒的勸阻,在春雨霏霏的傍晚,走到後花園倚著欄杆觀賞夜景。
看著天空飄落一點一點的雨滴,像珍珠般灑落在荷塘中,泛起了陣陣漣漪,好像水舞一般的靈動美麗。
池水是那般地晶瑩澄澈,田田荷葉,像碧綠的傘蓋,更像少女嫩綠可愛的裙裾,任一汪清泉在它們腳下洗濯,發出淙淙悅耳的聲響。
在這一片賞心悅目的綠意簇擁中,有許多白色、粉紅色、紫色的蓮花爭著盛放嬌妍,不但有並蒂的,甚至有三、四蒂相連的。
紫蓮花已經謝了,片片花瓣落在水面上,任意飄零,隨著雨點無情的澆打,看起來是那樣單薄而楚楚可憐。
彭襄妤看得那樣目不轉睛,渾然忘我,連雨絲飄落得她滿身滿發,她都毫無知覺。
巧兒見雨滴愈飄愈急,漸成大雨之勢,恐怕手中的雨傘遮擋不住,連忙勸說彭襄妤回房安歇,保重玉體。
她軟言慰語,說好說歹,好不容易才把意志消沉的彭襄妤勸回了媚香閣,但,她卻得了風寒,從此輾轉病榻,在渾身發燙和心情鬱結的雙重煎熬中,憔悴蒼白得不勝秋風,像一株飽受滄桑,玉滅香消的紫蓮花。
☆ ☆ ☆
彭襄妤連續昏睡整整三天。
這三天,巧兒煎藥熬湯,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照拂著她,忙得沒時間閉上眼睛打盹,累得渾身骨頭酸痛不已,彷彿隨時都會散開一般。
第四天清晨,陽光透過湘妃竹簾,灑落滿室,搖晃著點點璀光。巧兒拿著一塊乾淨的錦布,正準備幫彭襄妤擦拭不斷冒出的虛汗時,彭襄妤的羽睫已微微顫動,輕吟了一聲,她彷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撐開了鉛重的眼皮。
「小姐,你終於清醒了。」巧兒驚喜萬分地嚷道,疲憊微腫的眼眸已蒙上了二層薄霧。
「巧兒,我怎麼了?」彭襄妤渾身虛軟的啞聲問道,似乎意識還未完全清明。
「你受了風寒,整整三天昏睡不醒。」巧兒一臉疲睏的望著她說。
「是嗎?」彭襄妤的聲音虛弱得像蚊蟲的呻吟,她試著集中注意力,把目光停泊在巧兒那不勝蒼白的容顏上,「瞧你滿眼紅絲,一臉倦容,你一定累壞了,三天都沒有合過眼對不對?」
「巧兒不怕累,巧兒只希望小姐趕快康復,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巧兒由衷地說出她的肺腑之言。
「巧兒,我何嘗不希望活得健康快樂?只是……」彭襄妤心頭一陣酸楚,眼眶亦跟著濕潤了,她對巧兒綻出一絲淒愴而感傷的微笑。「唉,當初,我本著鏟奸除惡,犧牲小我的心,走進了這裡,本以為只是一時的權宜之策,壓根不會久留,沒想到劉瑾死了,我還待在這裡,只為了等待一份似鏡花水月般不真實的感情,看來……」她無力地抿了唇角一下,一顆晶瑩的淚珠跌碎在枕畔上,「我是走不出這裡了,注定要魂斷青樓了……」
「不!不會的!」巧兒滿臉焦灼地含淚喊道,「小姐,你別說這種不吉祥的喪氣話!你會活得好好的,不但長命百歲,而且還會福祿雙全,子孫滿堂的!」
「巧兒,你別難過,也不必說這些好聽話來安慰我,」彭襄妤神思飄忽地笑了笑,「死,對我而盲,並不可怕,亦不是悲劇,反而是一種解脫,活著,只是讓我的靈魂受苦而已……」
巧兒急得珠淚滾動了,「小姐,你別說這種話,巧兒聽得心如刀剜啊!你待我恩重如山,巧兒結草啣環,三輩子都還不了啊!」她一臉悲慼而惶切地握著彭襄妤的手,「你若是有什麼不測,巧兒走不苟活,永遠永遠跟著你,做你的小丫頭!」她說得是發自內心的真言實語。四年前,最疼她的父親不慎從馬背上摔落,扭斷了頸骨,母親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著重病過世,父母屍骨未寒,她那視錢如命的兄嫂,便急著拿她當作搖錢樹,以五十兩錠銀賣給了人口販子,而人口販子又以一百兩紋銀將她賣進迎翠樓。
初入火坑,巧兒如驚弓之鳥,整天尋死尋活,無論胡嬤嬤說好說歹,軟硬兼施,她硬是不肯梳瓏接客,甚至還不惜絕食抗爭,以明心志。
胡嬤嬤火大了,正準備拿出最強硬的手段懲治巧兒時,彭襄妤卻出面緩頰了,不僅拿錢為巧兒贖身,更將她收為自己的貼身丫頭,一勞永逸地免去了她的皮肉生涯。
這份恩情,巧兒銘感於心,無一日或忘。
在她小小的心靈中,彭襄妤是她這輩子最親的人,她願意付出一生一世的青春,不計辛勞,湯湯水水地侍奉著她,直到生命的終點站。
現在,見到彭襄妤這般憔悴失意,了無生趣,她真的心痛莫已,憂急交迫,恨不能將自己的生命力全部傾注在她身上,喚起她求生的意志,乃至追尋夢想的勇氣。
彭襄妤淚光瑩瑩地搖了一下沉重的頭顱,「傻丫頭,我已心如死灰,生與死對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而你不同,你還年輕,又有美好的未來等著你,小喜子待你情深意濃,你怎能辜負了他?」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巧兒固執地搖著頭,語音梗塞地努力鼓舞著彭襄妤,「小姐,我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可是,我對你的關懷和敬重卻是牢不可破地,一點也不亞於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你可不能有一點閃失啊,否則……」她眨動著一雙淚眼,「巧兒也活不下去了……」
彭襄妤動容不已地閉上了眼眸,再睜開時,那雙仍然美麗動人的星眸中,已蓄滿了珠淚。「患難見真情,巧兒,我一生動盪飄泊,嘗盡人世的刀劍風霜,本以為自己一無所有,沒想到身邊還有個像你這樣推心置腹的好丫頭,上蒼待我畢竟是不薄啊!」她荏弱而感慨地笑了一下,「即便是現在走了,我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不!小姐,」巧兒激動莫名地含淚喊道,「你不會死,為了巧兒,你要熬下去,你千萬要熬下去啊!等你病好了,你愛去哪,巧兒都陪你去,你忘了展靖白,我也不要小喜子,咱們主僕二人遠離那些臭男人,快快活活地結伴天涯,看山看水,遠離世間的一切苦惱,好不好?」
彭襄妤逸出一絲無言的輕歎,再度開上了酸澀而沉重的眼眸。
巧兒卻拿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拚命搖晃著她的手,一疊連聲地追問著:「好不好,小姐,你答應我,好不好?」
彭襄妤睜開了眼睛,滿含嬌嗔地白了她一眼,「什麼好不好?你再這麼亂搖一通,我的手骨都要給你搖散了。」
巧兒啊的一聲,猛然鬆開了手,嘴巴卻毫不放鬆地盯著問:「小姐,你還沒回應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呀?」彭襄妤裝起蒜來了。
「就是──你要振作精神,好好地活下去的問題啊!」
「我才剛清醒過來,頭昏昏,眼花花地,你就纏著我嘰嘰呱呱,沒個休止,哼!」彭襄妤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輕哼了一聲,「我就算不病死,也會被你煩死!」
「呸呸呸!」巧兒連呸三聲,她見彭襄妤能說能笑,不由如釋重負,心情大好,也跟著頑皮起來。「從今以後,咱們誰都不許說個死宇,否則掌嘴三下,晚膳也不許吃,看誰還敢說句不吉利的話!」
彭襄妤好笑地輕睨了她涯眼,「才剛遂了你的意,你就曳個二五八萬,開起染房了。」
「巧兒不敢!」巧兒一臉藏不住的笑意,彷彿撥雲見日的天空,「巧兒只要小姐能說能笑,吃得飽,睡得好,一輩子給你當丫頭,我也是心滿意足,快樂似神仙!」
「鬼丫頭,嘴巴塗了蜜汁,淨給我灌迷湯!」彭襄妤笑罵了一聲,「還不快快扶我坐起來,睡了三天,我背都僵了。」
巧兒扶她靠在床頭邊,並拿了一張軟被折疊撐在她的背後,笑嘻嘻地打趣道:
「這叫做先禮後兵,先甘後苦,先給你灌點迷湯,待會你才會乖乖地喝藥。」
彭襄妤沒好氣地連連賞了她幾記衛生眼,剛拿把木梳子準備整理一頭蓬亂的烏絲時,胡嬤嬤已掀開緯幔,笑意盎然地走了過來。
「謝天謝地,襄妤,你終於醒了過來,你不知道,你昏睡了那幾天,可把我嚇壞了,心裡更是揪成一團,不知念了幾千萬遍的阿彌陀佛!」
「讓嬤嬤擔心了,襄妤實在過意不去。」
「別這麼說,我們就像母女嘛!這母女連心,你生病,我哪有不心痛的道理?!」胡嬤嬤一副想當然爾的口吻,「好在,老天保佑,你總算化險為夷,平安無事了,不過,你元氣大傷,瘦得兩頰凹陷,只剩下了一雙大眼睛了,不好好調養安歇可是不行的!」跟著,她拿出了一盒人參,交予巧兒,要她燉雞湯,給彭襄妤補補身子。
彭襄妤不勝感激,再三向胡嬤嬤致謝。
「別謝來謝去了,你這麼生分,豈不是把我當外人看待了麼?」胡嬤嬤拍拍她的手背,「你要真感謝我,你就給我好好吃,好好睡,把自己養得白白嫩嫩,美得氣死王嬙、西施,別讓我替你窮簷心便是!」
彭襄妤低垂著粉頸,輕聲應允。胡嬤嬤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正準備轉身離去時,她瞿然一省,連忙從懷袖內取出一封信箋,交到彭襄妤面前。
「這是二天前有人交到店裡來,指名要交予你的,說是峨嵋派遣人送來的。」
彭襄妤面露驚喜,趕忙取了過來,拆開封袋,細細閱讀著。
然後,毫無任何預兆,就像一記來勢洶洶的悶雷,敲碎了彭襄妤臉上的光采,她面如白蠟地放下了信箋,一動也不動地,臉上的神情十分呆滯,呆滯得有點駭人。
巧兒和胡嬤嬤一臉惶惑,如墜五里霧中,正待上前關切,彭襄妤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攤刺目的鮮血,然後,嘴角一陣抽搐,便跌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任胡嬤嬤和巧兒驚聲尖叫,再三呼喊,她都毫無知覺,飄浮在一個遙遠而虛渺的世界中。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2:26
第六章
彭襄好這次吐血昏迷,就一直未再清醒過來。
大夫來來去去,藥草煎了再煎,卻都發揮不了作用,巧兒急得加熱鍋上的螞蟻,幾度趴俯在彭襄妤的床榻前哭泣,試著用她的眼淚,她的哀求,她的禱告來喚醒彭襄妤,可惜,她的一切努力都像投入水池的石子,除了增加更多的悲傷外,對於病勢沉重,昏迷不起的彭襄妤而言,已是徒然了。
胡嬤嬤來看了幾趟,每次都是蹙著眉心而來,搖頭歎氣而去,對於彭襄妤的病情,她是憂心忡忡,愈來愈不樂觀了。
一連幾日,媚香閣都籠罩在愁雲慘霧的氣氛中。
這日清早,媚香閣來了一位久違的稀客:白夢璞。
胡嬤嬤一見到他,本來是不太願意讓他上樓去見彭襄妤的,孰料,白夢璞劈頭就說,他有把握醫好彭襄妤,要胡嬤嬤別蓄意刁難他。胡嬤嬤還在沉吟之中,他已不容分說地搶將而上,飛快地步入了媚香閣,那副靈活矯健的身手和上回的老態龍鍾比起來,簡直判若二人。害胡嬤嬤看得目瞪口呆,直揉眼皮,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累得目不交睫的巧兒見了白夢璞,不勝激動,仿佛見到了親人,淅瀝嘩啦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陳述著彭襄妤生病的來源始末,除了咬牙切齒罵著二名罪魁禍首閻俊青與展靖白外,她還淚雨交織,抽抽噎噎地訴說著彭襄妤吐血昏厥的原因:
“小姐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有了一點生氣,誰曉得偏偏那麼不湊巧,峨嵋派捎來一封書信,說青塵師太在回山途中被人暗殺,下手的人好像是買命莊的殺手,我們小姐知道這個惡耗,什麼也沒說,就突然吐了一攤血,昏了過去,然後……”她不勝悲切地哽咽了一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
白夢璞神色凝重地捻須而歎,“你們小姐受了風寒,病體未愈,又得知師父遇害的不幸消息,她一時悲痛,郁氣攻心,所以,病情就更加嚴重了。”
“可不是,小姐常對我說,自她家破人亡之後,這世上和她最親的人,便是她的師尊青塵師太了,當年,她為了復仇,不惜犧牲名節,以青樓艷妓的身分掩護寧陽侯狄雲棲,她的舊故,乃至師兄弟姊妹,都不太諒解她,惟獨青塵師太了解她,給她莫大的支持和鼓勵,如今,在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上天又毫不留情地給了她一記重錘,奪走了她最景仰敬愛的師父,你教她情何以堪啊!”巧兒淒淒切切地說到這,又忍不住掩面哭泣,哭得像個淚雨滂沱的小淚人。
白夢璞強忍住內心的痛楚和焦慮,輕輕拍著巧兒不住抽動的肩頭,“巧兒,你別難過了,你們小姐的病主要是心病引起的,雖然嚴重,但也不是毫無生機,老朽略懂一些岐黃之術,只要能激起她求生的意念,再對症下藥,老朽相信彭姑娘的病自能好轉。”
“真的?”巧兒激動地睜大了一雙淚蒙蒙的眼珠子,“白老爺子,你真有法子可以醫好我們小姐的病?”
白夢璞徐徐點頭,“倘無意外,老朽有八成的把握可以醫好彭姑娘的病,不過……”他鄭重其事地瞅視著淚痕狼藉,卻雙眼發亮的巧兒,“我在診療的時候,必須全心全意,萬不可受到任何干擾,所以,你必須守在門廊外看守,不可讓任何人進來,免得驚擾了我,反倒加重了彭姑娘的病情。”
巧兒不住地點頭應允,並忙不迭地掀開緯幔,將白夢璞引進了彭襄妤的寢居。
當白夢璞坐在床楊前,握著彭襄妤的手開始把脈時,巧兒已躡手躡腳地掀開緯幔退了出去。
☆ ☆ ☆
白夢璞見巧兒離開,暗吁了一口氣,便無任何顧忌地,先從懷抽中取出一只白瓷藥瓶,拿了二粒丹丸,正待喂入彭襄妤口中時,昏睡中的她,卻突然起了一陣痙攣,嘴裡不斷冒出痛苦而哀絕的呢喃:
“爹、娘、二弟、小妹,天啊……血……流不完的血……你們這些惡魔,我跟你們拚了……”她掙扎地轉動頭,嘴角抽搐著,額頭上覆蓋著一層薄汗,那神情像在和夢魘中的魔鬼搏斗、爭戰,而她的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撕扯。
白夢璞的心跟著她的囈語而揪緊了,他握著她那冰涼而顫抖的纖纖小手,試著傳送他的力量,以安撫平穩她那耗弱而飽受折磨的神魂時,彭襄妤倏地打了個冷頭,死命地揪痛了他的手,嘴裡亦迸出一串哭泣般的呻吟和囈語。
“爹、娘,你們……別走,別……拋下我……師父,師父……你等等我,別怪我,求求你們……我不是……淫賤而不知羞恥的人啊!我只是想……替你們報仇……也替朝廷……除害啊!”她眼眸中溢出了二串淚珠,蒼白清瘦的容顯上布滿了令人心酸的痛楚,而她沉澱在心靈深處的辛酸苦惱,也跟著支離破碎的夢境,雜沓紊亂的影像交融在一起,隨著她模糊的囈語宣洩開來。
“別送我回去……我要跟你們一塊走……求求你們……人間是我的傷心地啊……爹、娘、師父……求求你們……帶我走……你們知道我活得……好苦好苦啊……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她說得好淒楚,好可憐,更多繽紛如雨的淚珠順頓滾落,跌碎在枕畔上,濡濕了枕巾,也濡濕了白夢璞不斷抽搐的心。
心病還要心藥醫,他不敢驚擾彭襄妤,只是心痛莫名地坐在那,握著她的柔荑,任她盡情宣洩郁積在心頭的悲苦。
“別再怪我了,求求你們……我再也承受不起了……我的心被他……撕碎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只為了聽他的簫聲,只為了再見他一面……可是……他卻把我的尊嚴……我的一切期盼……都……踐踏得……面目全非了……天……原來……在他心中……我也是……一個低賤淫蕩的青樓女子……”
白夢璞一聽,如遭電殛,他再也無法繼續坐在那,安之若素地偽裝自己了,他松開了手,突然拿掉頭套,繼而往臉上輕輕一扯,撕掉一層薄巧透明的面皮和胡須,露出了他那美如冠五,豐神俊秀的廬山真面目。
然後,他將彭襄妤扶了起來,雙掌貼平在她的背心上,將真氣徐徐灌入,以退出郁結在胸口的血塊。
等彭襄妤順利把體內的瘀血如數吐出之後,他溫柔地取出一條雪白的絲巾,替她擦拭唇邊的血漬,輕輕將她平放於床榻上,再將原先取出的那二粒丹丸塞入她口中。
怎奈,又陷入昏睡中的彭襄妤牙床緊閉,無法自行吞咽藥丸,還復本來面目的展靖白,只好親自咬碎那二顆丹丸,親自哺喂進彭襄妤的嘴裡,並喝了一口茶水,細細地喂進她的口中,讓藥丸能順利吞服,發揮療效。
大功告成之後,他拿著那條絲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漬,面帶欣慰地坐在床榻邊,望著面容沉靜,已慢慢恢復血色的彭襄妤。
重新握著她那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展靖白不甚放心地再度凝聚真氣,准備為她推血過宮,以期恢復得更快之際,彭襄妤忽有所感地張開了一雙美麗迷蒙的大眼睛。當她的視線漫無意識地落到展靖白身上時,她心頭猛然一跳,語音幽幽地呢喃了一句:
“我一定是在作夢……”
“不!你沒有作夢,是我,我是展靖白,我來看你,你要好好安心養病,讓自己快點好起來。”展靖白深深地望著她,語音溫柔而充滿了感情,就像春風的吟唱,醉人心扉。
彭襄妤閉上眼眸,“這一定是一個幻夢,否則,他怎麼會用這麼溫柔多情的態度來待我?他原是那樣殘酷無情,那樣地輕視我啊!”她虛弱而費力地搖著頭,神智仍在半夢半醒之間。
“襄妤,這不是夢,這真的不是夢!”展靖白牢牢握緊了她的手,忘情而熱烈地加重了語氣,“讓我告訴你,襄妤,在我心目中,你是個美麗、溫柔、善良、堅強而勇敢的奇女子,那樣地品貌無雙,那樣地傲骨俠情,我打心眼敬重你,憐借你,愛慕你,若非是萬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會那樣狠心待你,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像一株不畏霜雪之苦的寒梅,不要被我殘酷的偽裝給打倒了……”
彭襄妤僅余一絲的意識在掙扎,想弄清楚是誰在溫言軟語地哄撫著她,像徐徐的和風,吹散了她胸頭堆積的雲霧,讓她身心突然變得好輕松,好柔軟。
但,她費盡了所有的氣力,就是撐不開沉重無比的眼瞼,在藥力的驅散下,意識昏蒙的她,再度跌進了虛無飄渺的夢境中,唇邊還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
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展靖白那番真情流露的告白,但,她的心結似乎已經被他打開了一半,至少,她已不再做噩夢了。睡夢中的她,面容是如斯的清麗,平和而恬靜,讓展靖白看得癡癡傻傻,久久不能移目,不忍松開她的小手。
☆ ☆ ☆
仿佛坐了一甲子,也仿佛只坐了半炷香的時間,展靖白輕歎了一聲,強迫自己放開了手,緩緩起身離開了彭襄妤的床榻邊,重新易容改裝,換回了白夢璞的身分。
掀開緯幔之前,他戀戀不捨地轉首,深深看了睡得正甜的彭襄妤一眼,然後,甩甩頭,毅然走出了她的寢居。
在門廊外負責把關的巧兒,得知彭襄妤病情無恙之後,高興得不得了,猛彎著腰對白夢璞致謝,簡直把他當成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救命神仙。
“巧兒姑娘,你不必謝我,老朽對彭姑娘有一份非比尋常的感情,她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管,只可惜……”白夢璞神情悵惘地歎了一口氣,“我有要事必須離開江南,短期之內,無法再和你們會晤,談天說地了。”說著,他從懷抽中取出三樣東西准備交予巧兒。
“這瓶百卉靈丹,是我特別精心提煉,取自菊花、天盞、大棗、綠梅、石竹這六味藥草,對風寒發熱之症,乃至疏肝解郁,開胃生津,輕身延年別具療效,你早晚給彭姑娘和水服用,不出十日,她便可完全康復。”然後,他望著手中的第二項物品,慢條斯理地對巧兒解釋。“至於這只暖玉指環,是我白家祖傳的寶物,原本一對,刻著龍紋的那只,在我兒子身上,這只雕刻著鳳紋的指環,我想送予彭姑娘,希望有朝一日,她與我兒能千裡情牽,鸞鳳和嗚!”
巧兒卻咬著下唇,猶豫難決的歎道:
“白老爺子,你對我們小姐的好,我真是感同身受,沒得話說,只是……她在感情上受了很大的創痛,一時之間,恐已無心再論男女情愛,你的一番美意,只怕是白搭了。”
白夢璞卻自有定見,“你盡管把指環交予她,就說是我送予她的紀念之物,至於其他的……就等我兒從關外習藝歸來,了卻一切俗務之後再談亦未遲!”
“喔!”巧兒只有恭敬不如從命地收下了,跟著,她又疑念暗生地瞅著白夢璞問道:“白老爺子,恕我無禮,問你一句不甚禮貌的話,你家公子除了上回你所說的那些好條件之外,他用情的態度如何?會不會同那展靖白一般,嫌棄我們小姐曾在青樓迎門賣笑?”
“不會,老朽敢打包票,我那孩兒和我一樣,都是個用情專一的癡心漢,才學樣貌,武功人品絕對在展靖白之上,不會辱沒了你家小姐。”白夢璞一臉堅定的淡笑道。
巧兒滿意地點點頭,“好,沖著你這句話,我一定努力撮合令郎和我們小姐的婚事,讓她早點忘了展靖白那個鐵石心腸的大渾球!”
白夢璞在一旁聽了,也只能捻須干笑,含糊其詞地說道:
“是,呃……只要她肯嫁給我……那犬子,忘不忘得掉展靖白,還不都一樣,沒啥分別是吧!”
巧兒先是點頭,既而又覺得白夢璞的話說得怪怪的,卻一時又找不到線頭,只好打住話題,讓白夢璞把第三樣東西送到她手裡。
“這封信箋,是我寫給你家小姐的,請你在她清醒之後交予她閱覽。”他見巧兒面帶遲疑,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不由搖頭失笑了,“你放心,我信裡說得全是些鼓勵的話,不會再讓彭姑娘受到任何刺激的。”
巧兒這才安心收下,正想溫壺醇酒宴請勞苦功高的白夢璞,怎料,白夢璞卻笑著推卻,忙說還有要事要打理,不待熱心款款的巧兒再度出言慰留,他已撥開珠簾,匆匆告辭了。
☆ ☆ ☆
巧兒一見彭襄妤清醒了,而且臉色紅潤不少,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喜孜孜地端了一碗她剛燉好的燕窩湯,小心翼翼地喂著彭襄妤。
吃了半碗,彭襄妤便搖搖頭,說她撐不下了。
“那你待會兒再吃,廚房裡還熱著一鍋人參雞湯,還有鯊魚翅、冰糖甲魚、原汁雞、紅棗桂圓湯,你病了這麼久,元氣大傷,可得多吃一些,好好補回來。”巧兒叨嘮不休地念著,儼似一個老氣橫秋的小母親。
彭襄妤半帶佯嗔地輕睨了她一眼,“我哪來那麼大的胃口?你想撐死我不成?!”
“呸呸呸!”巧兒慌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才跟你的法三章說好了不准提那個字,你怎麼這般健忘?”
彭襄妤無限嬌媚地轉轉眼一美目,“哪個字?我怎麼毫無印象?”
“就是那個……那個不吉利的字嘛!”巧兒說得結結巴巴地,一副膽怯畏縮,不敢碰觸的模樣。
“不吉利的字,這不吉利的字多如牛毛,不勝其數,我哪知你說的是哪一個?”彭襄妤興致高昂地跟她玩起猜字游戲了。
“就是那個……人人都忌諱的那個字嘛!”巧兒說得又急又快,她見彭襄妤仍是一臉茫然的神情,情急之下,口齒更不清晰了。“就是……你剛剛說,撐什麼我的下面那個字啊!”
彭襄妤故作恍然地點點頭,“哦,原來就是那個……”她還來不及說出,巧兒就眼明手快地再次捂住她的嘴。
“不能說,否則……你得接受處罰!”巧兒一臉慎重地提出警告。
“處罰?”彭襄妤挪開她的手,故意歪著臉沉思了一下,“哦,你說得可是掌嘴三下,不准吃晚膳的這條罰則?”
“對!”巧兒還不忘用力點頭加強宣示的作用。
豈知,彭襄好居然笑語嫣然地點頭附和。“好,我心甘情願地接受處罰,不僅禁食晚膳,這掌嘴三下的刑責,亦交由你來執行,你可得鐵面無私,打得實在些!”說罷,她已唱作俱佳地仰起粉臉,一副任卿處置的模樣。
巧兒哪敢動手,所謂關心則亂,剛剛她是擔心彭襄妤病剛好轉,便百無禁忌地將死啊這種聽起來令人心驚發毛的字眼掛在嘴上,不甚吉利,現在,她已完全弄清楚彭大小姐的“用心”,不由薄帶嗔意地輕輕跺腳,發出不平之鳴了:
“小姐,你病剛好轉,也不看看我為你煎藥捧湯,憂心操勞的份上,嘴皮子松軟一些,淨揀些刺耳的話來尋我開心,害我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為你窮緊張,你好不好意思啊!”
“喲!板起晚娘面孔訓人哪!”彭襄妤秋波一轉,半嗔半喜地打趣道:“我這個病懨懨的主子心血來潮,跟你開開玩笑不行嗎?”
“行,只要你開心,十個玩笑,百個玩笑,我巧兒都不眨一下眼珠子,讓你戲弄到底!”巧兒笑嘻嘻的接口道,她見彭襄妤病情好轉得如此神速,寬心之余,不由贊歎起白夢璞的醫術了。“想不到白老爺子的醫術如此精湛,不過一天,小姐便已脫離險境,康復在望!”
“白老爺子?”彭襄妤一臉驚詫地望著她,“你是說白老伯他來看過我?而且還施手醫治我的病?”
“確是如此,而且他是專程來為你醫病的。”巧兒向彭襄妤略略說明了昨天白夢璞前來為她治病的梗概,跟著拿出了那封信箋和那只雕著鳳紋的暖玉指環。
彭襄妤輕輕觸撫那只指環,心頭湧塞著一片熱烘烘的暖意。“我本以為白老伯許久未來,是因為胡嬤嬤的冷眼勢利,沒想到他卻一直在默默地關心我,而我這一病,不但承受了他更多的恩情,也連帶錯失了與他把盞談心的機會。”她幽幽然地說道,話音中除了深切的感動,還有一絲難以排遣的遺憾。
“小姐,你別感傷了,要見白老爺子以後有的是機會,何況,他還刻意把他家祖傳的暖玉指環贈予於你存念,這其中的用心自是不難想見。”巧兒柔聲安慰道。
“什麼用心?”彭襄妤卻聽出了一絲蹊蹺,“你倒是說說看。”
巧兒瞿然一驚,暗罵自己糊塗,差點犯下了言多必失的過錯。“沒什麼,我只是胡亂猜測,這白老爺子或許有意收你做他的干女兒,所以才會送你這只指環,當然,這只是我片面的揣度之詞,沒個准數,你就當我沒說便是!”
彭襄妤不置可否地抿了唇角一下,輕輕抽出信箋,上面書寫著二行乃勁挺秀的字句:
皚若山中雪,皎若雲間月,
本是清蓮身,何懼惹塵煙。
彭台妤看了心神一陣激蕩,不覺感觸良多地歎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白老伯是也。”
忽地,她像憶起了什麼似的,若有所思地望著巧兒,故作沉靜地問道:
“巧兒,昨天除了白老伯外,還有誰來探望過我?”
“沒有,除了白老伯之外,並無其他人來探病。”
彭襄妤的心弦緊抽了一下,看來那個在她耳畔、身邊溫言暖話,加油打氣的人,是白老伯,而不是……
她的心沒來由地又掠過了一陣痙攣,為什麼她會有那種朦矓的錯覺?覺得那個人是展靖白呢?唉!看來一切俱是幻聲幻影,她是該徹底死心,亦徹底覺悟了,心不死情結,煩惱自是生啊!
自今以後,她應該揮慧劍,斬情絲,如破繭而出的蛹兒,化做翩翩美麗的蝴蝶,從此遠離情天恨海,只為兌現生命的真理而飛舞、歌詠,不墜青雲之志。
她決心好好把自己的身體調養好,然後離開青樓,做個持劍游走江湖的俠女,找出買命莊的巢穴,為師報仇,以不負責塵師太生前對她的疼愛和鼓勵!
巧兒見她眉黛含煙,一臉幽思的神態,不禁心弦緊繃,又開始有點忐忑不安了。
“小姐,你在想什麼?是不是……白老爺子又寫了什麼令你不開心的事了?”
彭襄妤回過神來,展顯一笑,“沒事,你別瞎猜,我肚子有點餓了,你去端碗人參雞湯上來吧!”巧兒轉憂為喜地轉過身子,才剛走了二步,彭襄妤又喚住了她:
“對了,順便帶一小碗鯊魚翅、冰糖甲魚上來,病了好幾天,我肚裡少了油水,唱起了空城計,連嘴巴也不禁饞了起來。”
巧兒喜不自勝地擠眉弄眼著,“行,你愛吃多少都有,隨你大小姐吩咐,再棘手的藥膳食補,美味佳餚,我都為你張羅去,鐵定把你從病西施養成楊貴妃!”
說完,她像只靈動可愛的小雲雀,步履輕快地掀簾下樓,為彭襄妤端湯弄膳去也。
☆ ☆ ☆
夜深如夢,冷月照影。
展靖白獨坐在虎山山腰間的一座亭閣內,神色悠然而灑脫,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枯坐久候的焦躁與不耐。
一陣夜風襲來,吹拂著他那一身雪白的衣衫,飄飄然頗有一番出塵絕俗的意境。
隨著風起葉落的現象,展靖白知道他等候的人到了。
“是奪命閻君嗎?”
來人站在他身後一尺外的一顆龍柏樹下,身披一件紫黑色的披風,臉上罩著一張綠色的阿修羅面具,整個人在月影朦朧,樹影朦朧的烘托下,更增加了那份陰森詭吊的氣氛。
“你怎知是我?”
“一種直覺吧!”展靖白頭也不回地慢聲答道。“不過,閻君竟會親自出馬,倒是頗出展某的意料之外。”
“你有疑問待解,而老夫恰巧到虎山巡察,所以,赴的的人便變成老夫了。”奪命閻君的聲音,如同他的面罩一般,冷森森而毫無一絲感情。
“敢問閻君為何違反約定,派人殺了峨嵋青塵師太卻不告之展某?”展靖白開宗明義地切入正題。
“她並不在你我的約定之中。”
“哦?”展清白劍眉一挑,“此話怎講?”
“當初,你挾持我旗下的一名高手闖進了總壇,破了我精心擺設的七星勾魂陣,老夫本著愛才之心,想網羅你,可是你卻同我訂了一項約定,要我將狙殺的死亡名單告之於你,倘若你能在本莊的殺手下手時救下對方,連續十次,老夫便自動解散組織,並將當年出錢收買你全家八十余口性命的暮後主凶是誰吐露於你。”奪命閻君微微一頓,“反之,若十次行動之間,你失敗了一次,你便無條件地加入本堂,為老夫效命。”
“不錯,承蒙閻君恪守信用,讓展某得以順利完成了七次救命任務,所以……”展靖白拉長了尾音,加重質疑的語氣,“展某不解閻君為何殺害青塵師太,而不告之展某前去救援?”
“因為,她並不在本堂收買的死亡名單之內。”奪命閻君淡然答道。
“敢問閻君為何下手殺她?”展靖白卻執意問個分明。
“你與她有何淵源?”
“並無淵源。”
“既無淵源,何須探究她的死因?”奪命閻君冷然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疑問。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展某自不例外。”展靖白避重就輕的說道。
奪命閻君輕哼了一聲,顯然並不怎麼相信展靖白的措辭。“哼!展靖白,你以為老夫是好哄的三歲小兒嗎?”
“閻君如不願明說,展某也不強人所難。”展靖白一派瀟灑地翩然起身,“夜深露重,展某想回去安歇了。”說罷,他已衣袂飄然地拾階而下,准備離開。
“且慢!”奪命閻君出聲喚道,“老夫告訴你便是,不過,你也必須誠實回答老夫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展靖白凝然不動的淡淡問道。
“到目前為止,你打敗了我七名頂尖的部屬,廢了他們的武功,而我們至今仍摸不清你的底細,你老實說,你和他們對招時,用了幾成的功力。”
展靖白淡淡撇了撇唇,“十成。”
奪命閻君的面罩內迸出二道寒光,“展靖白,你敢尋老夫開心?”
展靖白老神在在地笑了笑,“閻君不必動怒,展某說的都是實話。”
“可是,你用得都是極為普通平凡的招數。”
“下下人往往有上上智,而武功的深淺,並不是在於招數的繁復詭譎,有時候,愈簡單、愈平凡的招式,反而能出奇制勝,就像小兵立大功的道理一般,無用之用,反為大用也。”展靖白神色湛然,不矜不躁的說道。
奪命閻君似乎被他的話震懾住了,好半晌,才緩緩開口說道:
“你說得不錯,真正的武林高手,即使是一片落葉,也能百裡之外取人性命,你內功深厚,所以即便用得是極其平常的招式,也可以打敗我手下的七名高手,不過……”他犀利洞燭地頓了頓,“你並未使出你的真功夫,所以,你應付他們時,故布疑陣,用了七種不同的招式,目的不過是以虛藏實,掩人耳目。”
展靖白朗朗一笑,“閻君太抬舉在下了,展某別的不行,就是學了一身雜七雜八的雕蟲小技,怎知會歪打正著,湊巧贏了閻君底下那些自作聰明的仁兄,害閻君一時不察,以致高估了在下的實力。”
奪命閻君不怎麼高興地哼了哼,“展靖白,老夫不是省油的燈,你不必在老夫面前玩這套四兩撥千金的把戲!”
“不巧得很,展某唯一拿手的獨門秘招,就是這招四兩撥千金,你那七名高手雖然被我用了不同的七招打敗,其實說穿了,只有這一招,別無竅門可言。”展靖白優雅自得的淡笑道,一點都不將奪命閻君的喜怒哀樂放在眼底。
“照你這麼說來,老夫那七名高手豈不成酒囊飯桶了?”奪命閻君的語氣已多了一絲煙硝味。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展靖白倒是一副閒適自在,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落拓樣。
奪命閻君及時壓住了那股幾將爆出的怒火,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
“展靖白,你休要得意,好戲還在後頭,等你真正過了十關,再在老夫面前張狂自傲亦未嫌遲!”
展靖白徐徐一笑,笑得三分儒雅,七分倨傲,“展某生來便是這副調調,過一關也好,十關也罷,沒什麼好謙虛,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你──你太目中無人了!”奪命閻君還是被他撩得動了肝火。
“不敢,展某若無一點點膽識,一點傲骨,再加上一點本事,閻君會和在下定下賭局,玩這種爾虞我詐的游戲嗎?”展靖白淡淡一笑,仍是從容不迫地應對著。
“好!就沖著你這句話,老夫要你翻個大觔斗,從此在我旗下賣命效勞,做只任人驅策的狗!”奪命閻君咬牙怒道。
“展某拭目以待,希望閻君千萬別叫在下失望啊!”展靖白好風度地輕聲笑道,一點火氣都沒有,這種談笑應敵的本事,教奪命閻君又是佩服又是恨得牙癢癢的。
落居下風的奪命閻君頓覺顏面無光,不勝惱怒地只好重重哼了一聲,“驕者必敗,展靖白,你別小覷了老夫,往後三關,一關比一關難過,你最好留神點!”
“多謝閻君提醒,只要閻君遵守游戲規則,不使陰耍詐,展某自信還能拚到最後,讓買命莊成為歷史名詞!”展靖白瀟然一笑,一副傲笑紅塵的神采。
“你……”奪命閻君又被他激得差點把持不住自己的脾氣,“你太猖狂高傲了!”
“不敢,這是自信,談不上猖狂!”展靖白微微一笑,“倒是閻君一把年紀了,應知急躁易生禍事,還望閻君戒之慎之!”
此言一出,又把奪命閻君氣得怒火中燒,偏又不便在展靖白面前發作,只好冷哼一聲,便將拂袖而去。
“且慢!”展靖白輕聲阻攔,“閻君問的問題,展某已據實稟告,而閻君卻仍未將殺害青塵師太的原因告訴在下,莫不成閻君想做個言而無情的人?”
奪命閻君僵住了身軀,右手隱隱握成了拳頭,“殺害青塵師太,是因為她無意間發現我其中一名部屬的行蹤,從而暗暗跟到了山上總部,為了保密,我只好派人在她返回峨嵋的途中予以狙殺,以杜絕後患。”他語音生硬地說完之後,便扭頭走人,不想在冷靜過人的展靖白面前,暴露自己更多的缺點。
此次相會,讓他對展清白這個對手,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而這個體認,卻讓他對剩下三場未完的賭局,充滿了更多的不安與疑慮。
但,他是死也不會承認的。買命莊的奪命閻君,是不打沒有勝算的陣仗的。
盡管,展靖白是這樣莫測高深的敵手,但,他已下了賭注,他就必須保持以前的戰果,這是他的使命,他的責任。
艱辛的血汗,總能開出美麗的果實,他深深期待展靖白臣服於他的那一天。
亢奮之情在他血液中奔流,他似乎已經嗅到了勝利的氣息,方才在山腰上所引發的不快,也跟著淡化了,淡得無法遮擋那股渴求駕馭展靖白的欲望與興奮。
☆ ☆ ☆
莫干山,清嵐山莊
展靖白一回來,便直接前往觀星閣向他義父宮清嵐請安。
宮清嵐正在看書,一見了他不由驚喜莫名,連忙放下了書,忙喚清嵐山莊的總管沈軻泡壺龍井,他要和展靖白好好品茶談心。
“靖兒,你有半年多沒回來,你可知義父有多思念你?”宮清嵐坐在特制的木造輪椅上,神情激動地握著展靖白的手,頻頻打量。
“請義父見諒,為了我展家的滅們血債,已連累你雙腳殘廢,武功盡失,靖白怎忍再因一時的情感疏忽,而讓買命莊以及至今仍隱藏在黑暗處的真正仇人有機可乘,進而危及你與全莊老幼的安危!”展靖白神色恭謹地解釋他的隱衷。
宮清嵐一臉釋然地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我看了你的飛鴿傳書,知道你用心良苦,也知道你目前處境的艱難,知子莫若父,我怎會怪你?只是……”他捻捻須髯,深思地望老他,“靖兒,雖然你和奪命閻君卯上了,目前亦占了上風,但,奪命閻君並非泛泛之輩,他會同意你的提議,一方面固然是欣賞你的身手,另一方面,亦何嘗不是想藉著每次交手的機會,窺探你的底細,雖然,你目前都未拿出真功夫,但,最後三場,只怕沒往常那般容易,你可要留神應對,切莫掉以輕心啊!”
展靖白神采奕奕地笑了笑,“義父放心,這壓箱底的絕活,不到萬一,靖白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示人的,當初,我敢單槍匹馬地直闖買命莊總擅,破了奪命閻君的七星勾魂陣,便是蓄意露出一手讓他瞧瞧,以此為餌,讓他對我產生愛才收買之心,而我才好光明正大地同他談條件,一舉三得地展開復仇雪恨的計畫。”
“你這孩子實在是藝高人膽大,虧你耐得住性子,暗中觀察,跟監多時,才逮到機會在買命莊的殺手執行任務時出手反制,擄人、破陣、闖關,一鼓作氣地震懾住了奪命閻君,讓他不得不拉下身段和你訂下賭局。”宮清嵐臉上掠過一抹不假掩飾的贊賞之色。
“全賴義父教導有方,誠如義父常說的,欲成大事者,當有姜太公釣魚的耐性和涵養。這買命莊行事一向詭秘難測,欲查出他的總壇所在,唯有耐心等候,伺機下手,方能克竟全功啊!”展清白一臉溫雅地笑道。
宮清嵐百感交集地點點頭,“靖白,你聰明冷靜,確實比我沉得住氣,當年,我就是太意氣用事了,才會在武林同道的見證下,公然放話,邀約奪命閻君上黃山決斗,結果,不但無法替你父母報仇,反倒被奪命閻君廢去了武功,廢去了雙腳,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廢物!”
“義父!”展清白滿懷愧疚地蹲下身軀,半跪在宮清嵐面前,“是我無能為父母報仇,連累您老人家了……”他淚光隱隱地哽咽道。
“傻孩子!”宮清嵐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你那時不過是個九歲小娃,你如何報仇?向我與你父母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他們遇害身亡,我這個做兄長的豈能坐視不管,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這筆血海深仇,我都得替他們討回來啊!”他淒滄地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一時悲憤,忘了細思,真正的仇家乃是躲在背後出價買命的人,幸好,蒼天有眼,大難不死的你在東初老人的調教下,習得一身非凡的武藝,再加上深沉內斂、聰穎過人的特質,要與那奪命閻君周旋相抗,並非難事,但願……”他老淚閃動地頓了頓,“元弟和敏妹夫婦在天之靈,能庇佑你早日復仇,手刃真凶!”
“我會的,義父,你放心,我不但會揪出元凶,就連那個幫凶奪命閻君,我也不會輕易饒恕了他,他把你害得如此淒慘,我不會白白便宜了他!”展靖白一臉堅決的咬牙道。
“所以,你也廢了他七名手下的武功?”
“沒錯,這是替你討回來的一點公道,至於……”展靖白似笑非笑地撇撇唇,“奪命閻君本人,等到真正交手時,我會廢了他的武功,再將他捆來交予義父你親自處置!”
宮清嵐目光閃了閃,“靖兒,我知道你武功不凡,但,奪命閻君亦不是等閒之輩,他的‘雷霆掌’威力驚人,難逢敵手,你可千萬別存了輕敵之心,以致大意失荊州啊!”
展靖白莞爾一笑,“義父放心,靖白不是魯莽之人,如何與那奪命閻君文拚武斗,我早有腹案,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宮清嵐緩緩點頭,“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杞人憂天,為你瞎操心了,對了,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不會像上次一樣,吃完晚膳就走了吧!”
“請義父寬恕,靖白不敢多留,實在是顧慮你的安全,敵暗我明,靖白不得不謹慎些,再加上還有些雜事必須返回丁山處理,所以……”展靖白一臉歉意地打住了。
“所以,你待會就要走了?”宮清嵐眼明心亮地接口道、
“是,請義父包涵見諒!”展靖白祈諒他望著他說。
宮清嵐暗暗藏住心中的失落感,“沒關系,一切以大局為重,咱們父子倆醞釀綢繆這麼許久,好不容易才等魚兒上鉤了,豈能婆婆媽媽,拋不開那些牽腸掛肚之情,不過,冰雁這孩子對你用情極探,她自丁山探望你回來之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埋怨你冷落了她,你離開前,到瓊華閣去看看她吧!免得她又使性子,鬧個雞犬不寧了。”
“義父,我不是故意要冷落她,而是大敵當前,靖白實在無心懸系兒女情愛!”展靖白不得不再婉言解釋他的難處和顧忌,“我知道,你一直有心要撮合我與冰雁的婚事,但,我大仇未報,禍福難料,豈能讓冰雁空拋其情,換來無限的遺憾?!所以,我寧願她現在怨我,也不願誤了她的一生!”
宮清嵐攢著眉峰徐徐點頭,“我知道你的苦心,我不會怪你,依你現在的處境,確實不宜論及兒女情事,義父並非昏闇不明的老匹夫,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一切就等你復仇雪恨之後再談吧!”
“多謝義父的寬宥和成全!”展靖白不勝感激地拱手施禮。
“別忘了,隨時捎信來,讓我知道你的近況。”宮清嵐一臉關切地囑咐他。
“是,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一切進展,請義父放寬心懷,不用替靖白擔心。”展靖白躬身應允,正待步出觀星閣時,綾子已出現在門檻邊,緩緩向展靖白施了一禮,語音平板的說道:
“小姐請展少爺移步到瓊華閣,她有事要和你面談。”
“趕快去吧!這丫頭一向沒耐心,你別讓她等急了,又在那跳腳撒潑了!”宮清嵐亦捻著須髯催促道。
展靖白再度彬彬有禮地向宮清嵐欠身道別,便隨著綾子步出了觀星閣。
他們一前一後地穿過回廊,繞過花園亭台,沿著曲折的花徑,走向一座造型精巧的拱橋,上了拱橋,穿過景致清幽的竹林,便是宮冰雁的寢居“瓊華閣”。
綾子剛步上拱橋,展靖白突然啊了一聲叫了出來。
綾子不疑有他,迅速回過身來,展靖白沖著她清朗一笑,跟著出手如電,迅速點中了她的啞穴和軟麻穴。
“對不起,展某有事,不克前往覲見你家小姐,失禮之處,還請多加包涵!”話猶未了,他已輕輕一躍,騰空而起,似白鶴沖天,掠過一顆蔥郁的梧桐樹,飛出了庭院外,亦飛出了綾子焦灼驚怒、卻又有口難言的注目外!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3:00
第七章
瓊華閣內乒乒乓乓,只聽得陣陣刺耳心悸的碎物撞擊聲,所有的奴僕家丁都被趕了出來,沒有人敢上樓,去招惹咆哮如雷,像發了瘋似的宮冰雁。
摔完了所有的古玩玉器,首飾珠寶之後,宮冰雁望著滿地狼藉而面目全非的碎裂物,突然像只疲軟中空的水囊一般,跌坐在床榻上,嚶嚶抽泣著,淚水不斷地從她掩面的指縫中灑落,憤怒、哀傷、失落、空虛,種種複雜糾葛的情緒,隨著胸腔的起伏抽動,戳絞著她不堪一擊的寂寞芳心。
「冰雁,你又亂發脾氣了?」一隻溫柔的手,徐徐落到她不停抖動的香肩上,宮冰雁心神一凜,像個滿含委屈的小可憐,骨碌碌地撲進了來人的懷抱中,心亂如麻地哭訴著:
「師父,他怎麼可以這樣欺侮我?明知道……我是那樣愛他,那樣少不了他啊!」
來人碓是宮冰雁的師父「辣手仙娘」 屠韻娘, 她輕輕拍撫著宮冰雁的肩背,「冰雁,感情的事,你要達觀一點,萬萬不可逞強,否則,到頭來苦的還是你自己啊!」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愛他,我一定要嫁給他,」宮冰雁一臉任性的含淚道,「師父,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得到他?才能讓他愛我?」
屠韻娘搖頭輕歎了,「我若是有答案,豈會救不了你娘,讓她服下『笑三絕』而死?」
宮冰雁心中一痛,忍不住恨恨地咬牙罵道: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全都該死!」
「你嘴裡雖這麼說,但,展靖白若真的死了,你恐怕會哭得更傷心了。」屠韻娘一針見血的輕聲說道。「聽師父的勸,別鑽牛角尖,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裡了。所謂強摘的瓜果不甜,強撮的姻緣不賢,就像你娘一般,當年,她為了你爹,不惜背叛師門,違背誓言,潛逃下山,如此不顧一切地跟了你爹,卻還是無法贏得他的心,這種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的婚姻,終於撕碎了她的心,讓她心甘情願地服下『笑三絕』,以死向你爹抗議,也以死向師們謝罪!」
她口中的「笑三絕」,乃是神蠱門的獨門秘藥,其毒甚劇,遠勝於其他毒藥,飲下之人,大笑三聲,便七孔流血而亡,可謂是死狀慘烈,令人寒毛盡豎。
當年,屠韻娘和她的表妹殷月琳同拜崆峒山神蠱門的掌門人,素有一代毒王之稱的靈鳩子為師。
而神蠱門的門規森嚴,戒律繁複,凡入門拜師者,必須在開山祖師爺的牌位前發下重誓,終身不得背叛師們,否則,將甘心死於「笑三絕」的毒殺下。
靈鳩子為人嚴謹公正,不講情面,門下弟子,若有行為失當者,他都嚴酷懲治,絕不寬貸。
有一年夏末,宮清嵐身中奇毒,千里迢迢地在友人的伴護下,趕到崆峒山,向靈鳩子求取解藥。
靈鳩子卻提出了交換條件,要他應允解毒之後,留在崆峒山服役三年,否則,任憑他如何懇切哀求,他都不會撩一下眼皮子,輕易賜藥解危。
宮清嵐不肯接受他的「但書」,只好在談判破裂的情況下,黯然離開了崆峒山。
孰料,殷月琳卻對他一見傾心,不忍見死不救,便偷偷竊取了師父的解藥,摸黑下山,追上了宮清嵐。
一段孽綠於焉展開了。
唉!眼見上一代的悲劇,又將在宮冰雁身上重演,憂思滿懷的屠韻娘實在不知該如何阻止才是。
只能一再婉言苦勸著死心眼又想不開的宮冰雁,盼她能早日勘破情關,從千絲攀籐的情路中走出來,找回生命的歡顏和自在,別像她的父母一般,永遠掙不脫為情所苦的緊箍咒,而活在互相折磨、撕裂的深淵中,直到悲劇吞噬了彼此,痛苦也不再是痛苦為止……
寧陽侯狄雲棲一走進迎翠樓,胡嬤嬤趕忙扭著臀部,上前迎接,一副喜從天降的模樣。
她先是一臉春風地打著官腔,說上幾句甜滋滋的應酬話,跟著又裝腔作勢地抱怨起狄雲棲,說他不該娶了新娘便忘了紅顏知己,把彭襄妤冷落在一旁,不聞不問地。
狄雲棲隨意和她攀談著,跟著又從懷抽取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孝敬她,以彌補彭襄妤生病休息期間所造成的損失。
胡嬤嬤眼睛亮晶晶地,笑得都快瞇成了一條線,但她又不忘故作矯情地推卻一番,然後又不給狄雲棲開口做任何表示的機會,已不嫌多地迅速將那張銀票藏進懷抽中,還說了一串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對於胡嬤嬤見錢眼開卻又惺惺作態的行徑,狄雲棲早已見怪不怪,和她漫聲虛應一番之後,他已徐徐移步走向了立在大廳迴廊處的巧兒。
巧兒看見秋雲棲來了,不禁笑開了眼,笑開了眉,一番寒暄之後,忠心耿耿的她,又頗不甘心地替彭襄妤擊鼓嗚冤了,像老太婆的裹腳布,滔滔不絕地數落起閻俊青和展靖白的罪狀,直到狄雲棲說他會找機會修理閻俊青,讓他嘗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惡果後,巧兒才稍稍平復了翻騰不已的情緒。
跟著,有仇必報的她,又不忘緊迫盯人地追問著狄雲棲,該怎麼修理展靖白,好替彭襄妤出氣時,狄雲棲卻態度曖昧地打起啞謎了,隨便以一句他會見機行事來搪塞,看巧兒不滿地嘟起小嘴,他只好強調一切等見了彭襄妤之後再談。
才剛轉身,準備上樓,巧兒又趕緊出聲攔阻,將他拉到一旁,鄭重萬分地叮嚀他,千萬別在彭襄妤面前提起展靖白,乃至生病的原因等等異常的敏感話題,免得再度刺激了她,讓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再起波瀾。
狄雲棲見巧兒如此用心守護著彭襄妤,至為感動,焉有不從之理,連忙叫狄揚帶著禮品同他一塊上樓。
彭襄妤見到狄雲棲來請,自是驚喜萬分,病癒之後,更顯得楚楚可人的容顏亦多了一層耀人的光華。
「雲哥,你怎麼有空來?皇上那麼倚重你,你如何走得開?」
「走不開,也得硬挪出時間來探望你啊!」狄雲棲定定地望著她,揚眉而笑,「誰教你不小心保重玉體,得了風寒受苦不打緊,還累得我和傲風憂急交迫,坐臥不寧,不知為你添了多少根白髮!」
彭襄妤星眸閃閃發亮,「雲哥,你有唐二哥的消息啦!」
「何止有,而且他已經回來了,皇上也既往不咎撤消了他的罪狀。」狄雲棲揮揮折扇,慢吞吞地笑答道。
彭襄妤驚疑不定地挑起一雙柳月眉,「怎麼可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皇上不忍太后為了思念承慶公主,鎮日悵悵不歡,淚眼交加,所以,命令我帶他去找他們,所以……」狄雲棲眨了一下眼眸,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情。
彭襄妤眼波一轉,條地意會了過來,「原來你早就知道他們躲在哪裡,卻故意裝聾作啞,把所有人都瞞在鼓裡!」
狄雲棲有點無辜地軒軒劍眉,「老實說,他們的藏身處,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之所以能順利地找到他們,完全是靠直覺和運氣。」
「是嗎?」彭襄妤一副懷疑的口吻。
狄雲棲搖搖折扇,一本正經地望著她說:
「是真的,我真的是憑直覺和運氣,否則,傲風那小子拐了公主之後,便六親不認地逃之夭夭,別說是音訊,連個屁都沒放,想要一舉逮到他,談何容易?」
彭襄妤眉眼之間帶著一抹淡淡而慧黠的笑意,「那你的直覺告訴你,他們躲到哪裡?」
「東海某個不知名的神仙島嶼。」狄雲棲好整以暇地接過巧兒遞過的香茗,輕啜了一口,又再緩緩說道:「有人稱之為海上仙山,也有人稱之為蓬萊仙島,八年前,我和傲風一時興起,曾結伴同游,去東海的幾個無名島上尋幽探險,其中最大的一個島嶼海霧瀰漫,幻變多端,雲影嵐光,上下一色,有說不出來的壯麗和脫俗,宛如人間仙境,置身其中,讓人有種跳出紅塵,太上忘情的感覺,我們流連而返,離去之前曾經戲言,哪天厭倦了凡塵的紛紛擾擾,要歸隱山林時,就來此結廬棲身,過著松風水月,不問世事的神仙生活!」
「所以,唐二哥和承慶公主私奔之後,最好的隱居之處,便是這座美如仙境的無名島嶼了。」彭襄妤靜靜地下了結論。
「不錯,哪曉得這老小子見我帶皇上出現在島上,先是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緊抿著嘴,別彆扭扭地不肯向皇上行禮下跪,我好心提醒他,他居然還挺著胸膛,理直氣壯地說道:『他的雙膝除了爺爺奶奶,父母之外,還未跪過其他人。』眼見皇上繃緊了龍顏,一副正待發作的神色,而他老兄還不懂得看風使帆,承慶公主一急,杏眼圓睜,惡狠狠一瞪,他倒馬上雙膝下跪了,弄得皇上又好氣又好笑,不知該辦他個欺君罔上的重罪,還是頒個標準駙馬爺的匾額給他?」
彭襄妤噗嗤一笑,笑得雙肩抽動,連連攏袖,「我真服了他,在皇上面前也敢耍性子,逞傲氣,還好,他疼老婆,否則,惹惱了皇上,新仇舊帳一起算,他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她微微喘了一口氣,笑意不絕地再次搖搖頭,「沒見過這麼驢的駙馬爺,有台階還不會下,現在他人呢?陪承慶公主回皇宮內院面見太后去了嗎?」
「沒有,皇上要他將功贖罪,派了一個特殊任務予他,他現在已動身前往蒙古了,而承慶公主則回皇宮待產。」狄雲棲輕聲笑道。
「什麼? 公主有了身孕, 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彭襄妤喜盈盈地笑道,「唐老爺子一定樂歪了,老天爺總算賞臉,讓他如願升格當上爺爺了!」
「想起來乾爹也真是可憐,」狄雲棲失笑地搖搖頭,「為了當這個爺爺,他苦心思慮,運籌帷帳,不惜和傲風玩心計,耍權謀,豈知兒子千挑萬選,什麼人不愛,偏愛上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的皇家公主,還犯下了皇宮搶親的殺頭重罪,害唐門差點為此罪誅九族,冰消瓦解,這種擔心受怕的滋味,他幾時消受過?傲風這個樓子捅得讓他不知道老了幾歲?還好,皇上法外施恩,赦免了傲風的罪,而承慶公主也有了身孕,他這個飽受驚嚇的老父,才得以放下心頭的重擔,高高興興,毫無顧忌地坐上爺爺的寶座!」
「好在一切總算是雨過天青,否極泰來了,但不知皇上派唐二哥到蒙古何事?」彭襄妤盈盈笑問道。
狄雲棲神色一懍,侃侃道出買命莊下手殺害大明與蒙古二國要臣所引起的種種疑雲。「為了查明真相,皇上派傲風到蒙古明察暗訪,以瞭解蒙古那邊的動靜,看看是何人心懷不軌,刻意躲在背後興風作浪,破壞我國與蒙古難得建立的信任與和平!」
彭襄妤斂去了臉上的微笑,「由此看來,這買命莊並非一般單純的殺手組織,但不知……」她低眉斂眼的思揣著,「他們為何要下手殺我師父,她不過是個雲心月性,淡泊名利的修道人啊!」
「我會替你查明原因的。」狄雲棲慨然允諾,然後,他一臉凝肅地正視著她,「襄妤,我要你答應我,千萬沉得住氣,不要輕舉妄動,把買命莊的事交由我和傲風,還有飛羽堡的弟兄來全權處理,這不僅是你個人的私仇,還涉及了國家的安危,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你一個明確的交代!」
彭襄妤垂下二排濃密的羽睫,貝齒輕咬著朱唇,沒有作聲。
「襄妤,別的事我不勉強你,唯獨此事,你可得依我,別太意氣用事啊!」狄雲棲加強了勸說的語氣,執意要彭襄妤接受他的忠告。
彭襄妤靜默了好一會,方才幽幽然地應允道:
「好,我答應你,我不會衝動行事的。」
望著狄雲棲臉上那份如釋重負的微笑,彭襄妤暗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這是她第一次對狄雲棲說謊,只希望是最後一次,如果她還有機會面對他充滿關愛的質問時,她會向他致歉,並鄭重地提出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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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銜山,萬籟俱寂,遠山近樹,浮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
狄雲棲蒙著黑巾,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以逍遙公子的裝扮,靜悄悄地潛入了夢璞軒。
他蛇行兔伏,無聲無息地繞過庭院,拐彎竄到了夢璞軒的後窗下。
他隱身跨在窗台下的花叢間,正準備貼窗偷窺時,驀地裡「喀啦」聲響,梨花木的窗格片片碎裂,一股驚人的力道排山倒海的破窗而出,劇力萬鈞地掃向了他。
幸虧狄雲棲早有防備,他先是沉肩低肘,以一招「手揮琵琶」化去了對方一半的勁力,隨即一個「細雨倒翻胸」倒躍閃開。
「展師兄,是我!」他見展靖白躍窗而出,掌似奔雷地攻來,不由情急生智地表明身份。
孰知,展靖白卻聽而不聞,掌風如刀,綿綿不絕地攻向他全身的重要穴脈。
逼得狄雲棲迫於無奈,只好回掌護身。
展靖白駢指如劍,戳向了秋雲棲肘尖的「曲池穴」,狄雲棲從容應對,立即橫掌如刀,反削展靖白的膝蓋。
兩人你來我往,掌影翻飛,震得樹葉紛落,山嗚谷應,林鳥驚飛!
激戰之中,一直採取守勢的秋雲棲,突然斜身一閃,雙臂箕張,竄起了一丈多高,以一招「鷹擊長空」,猛撲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輕朗一笑,身形一晃,以腳跟為軸,轉了一圈,以一記「神龍擺尾」的手法化解了狄雲棲勢如駭電的招式。
兩人別有默契地雙雙息鼓收兵,相視一笑,並先兵後禮地入屋把盞傾談。
這是他們師兄弟第一次的碰面,但,兩人心裡都清楚,此時此地不是聯絡感情,促膝深談的好時機。所以,展靖白直截了當地問明狄雲棲夜半造訪的用意。
「狄師弟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要事?」
「不瞞展師兄,雲棲今夜造詁,主要是為了我的義妹彭襄妤而來的。」狄雲棲開誠佈公的直言道。「她是個膽識過人,委曲求全,堅忍溫婉,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也是個知書達禮、出身不凡的官家千金,她會墜入青樓,目的是為了掩護我,更是為了剷除劉瑾那個禍國殃民的奸佞,我希望展師兄能瞭解她是怎樣一個冰心傲骨的奇女子,莫以一般煙花女子的標準來衡量她。」
展靖白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你以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美好,如何珍貴,又如何罕見的奇女子嗎?」
狄雲棲的心聳動了一下,「那師兄為何對她那般冰冷無情?」
展靖白淡淡地撇撇唇,「師弟本已紅繩系足,姻緣早訂,當年卻為何裝聾作啞,蓄意拖延,忽略冷淡了未來的如花美眷?」
狄雲棲一聽,已完全領悟了,他別有感觸地輕歎一聲:
「這種明明有情卻必須故作無情的滋味並不好受,師兄心中的苦,我全能體會,只是……伊人心冷神傷,往後要解這份怨愁,只怕師兄還得有罪受呢!」
展靖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在自己的情人面前,偶爾英雄氣短又有何妨?」
狄雲棲會心一笑,「說得也是,我是過來人,這種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滋味,我可是領略得多啦!對了!」他倏忽一整形色,把話鋒轉移到另一個更為嚴肅的正題上。「師兄,容我冒昧問你,你是不是武清侯展爵爺和蒙古敏雅公主的獨生子?」
展靖白目光深沉地點點頭,「不錯,我確是他們的遺孤!」
「我知道師兄已和買命莊正面槓上了,但不知師兄是否知道,買命莊除了干下展家的滅們血案外,還殺了數位我國及蒙古之間的王公要臣?」狄雲棲面色凝重地問道。
展靖白緩緩點頭,「我知道,這幾樁血案不甚尋常,動機可議,要解開這些迷團,唯有從奪命閻君身上下手,他是關鍵人物,透過他,才能引蛇出洞,揪住真正的陰謀家!」
狄雲棲心頭微凜,「師兄是否已有底數,知道誰是真正的正主兒?」
展靖白目光閃了閃,徐徐一笑,「這件事目前只能放在我心中,不宜多言,反正,由我牽制住買命莊,短期之內,他們不會再濫殺無辜了。」
「可是他們卻殺了峨嵋青塵師太。」狄雲棲輕輕提醒他。
展清白眉峰微蹙地點點頭,「我知道,我曾為此事,找奪命閻君詢問,他卻說那是個意外,因為青塵師太無意間追蹤他的部下,循線找到了他們的總壇所在,為了保密,他只好殺人滅口。」
狄雲棲微揚起一道劍眉,「師兄相信他的說詞嗎?」
展靖白輕哼了一聲,「當然不相信,真正的原因為何,還有待進一步的查證,不過,我想,這次事件並不會在別人身上重演。」
「為什麼?」狄雲棲提出疑問。
「因為, 他必須卯足全勁來對付我, 否則……」展靖白夭矯不群地笑了笑,「他的基業可就難保了。」
狄雲棲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跟著順勢提出了一個要求,「有件事,可否勞駕展師兄幫上一忙?」
展靖白淡雅一笑,笑得別具含意,「你可是要我出面和我的外祖父蒙古大汗達延汗疏通,以免他誤中了那些絕頭藏尾的陰謀家的詭計,從此對明朝心生嫌隙,關係交惡?」
狄雲棲露出了欽佩的笑容,「師兄洞察機光,才智過人,雲棲佩服之至,但不知師兄可願居中斡旋?」
展靖白抿了一下嘴角,再度露出了含蓄的微笑,「我目前不宜出面和我外公會面,這麼多年來,我為了報仇,強迫自己割捨了一切人倫親情,不敢去見外祖父,不敢對自己心動的女子表明情意,就是不願讓藏身暗處的敵人找到弱點,拿他們來要挾我,」他語聲幽沉的停頓了一下,「如今,一切復仇行動都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最後關頭,我實在無法分身去見他,也不願連累了他,此事由官方派人出面處理比較妥當。」
他見狄雲棲臉上仍有疑慮,不由拍拍他的肩頭,「師弟放心,我外祖父是個頭腦清晰,深謀遠慮的人,為了統一蒙古,讓蒙古子民脫離金戈鐵馬、流離顛沛的苦日子,他致力推展與明朝和平相處、互通有無的政策。眼見,狼煙平息,國家安定,堯天舜日在望,他豈會輕易再起爭端,與明朝干戈相見呢?」
「話雖如此,就怕有人藉機生事,在他面前散播謠言,煽風點火?」狄雲棲話音深沉地說出他心中的疑慮。
「如此一來,不正可以查出哪些人是居心不艮的陰謀分子了?」展靖白揚眉淡笑,仍是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態,「師弟,不必過於杞人憂天,我外祖父達延汗非是一般庸碌而不明是非的昏君,那些見不得人的跳樑小丑玩的下等把戲,唬不了他的,不必我出面說明,事情一樣昭然若揭!」
狄雲棲輕吁了一口氣,「師兄既然如此篤定,雲棲便不再憂心贅言了,若有需要雲棲之處,只管飛鴿傳書,雲棲定隨傳隨到!」
「我會的,你可以走了,別忘了解開黑魅的穴道。」展靖白神清氣朗的笑道。
狄雲棲微微一愕,隨即心有所悟地掀嘴一笑,「我知道了,師兄,真有你的。」話猶未了,他已如一頭黑色的大鳥,躍出了窗台,儼如鷹隼穿林,迅速離開了夢璞軒,融入了寒風颯颯的夜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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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襄妤身體完全康復之後,便將全部的心思擺在探查買命莊總部,為師報仇的重點上。
但,人海茫茫,幅員遼闊,一時之間,實教她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就在這思緒紛擾,眉鎖煙愁之際,巧兒拿了一個封袋給她,說是有個叫化子受人之托,特別送來迎翠樓,指名要交給彭襄妤的。
彭襄妤漫不經心地拆開一看,方知裡頭附著竟是買命莊總壇的地形圖,她大喜過望,如獲至寶,但也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疑思。
「原來買命莊的總壇是設在皖南齊雲山,太好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滿室遊走,思潮反轉,起伏不定:
「不知道這是何人送來的?他怎知我的心思,他是敵是友?倘若這是一項陰謀,我又當如何處理?」
理智告訴她,要謀定而後動;而屬於感情的另一個聲音,卻不甘示弱地提醒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整整三天,她在兩種思緒中搖擺飄蕩,弄得自己身心俱疲,寢食難安。
第四天清晨,她掀開了紫羅帳,終於下定了決心,無論這份地形圖是真是假,她都決定前往查探,冒險一試。
她告訴自己,師仇不共戴天,她豈能枯坐在青樓,無所事事地等別人替她出力報仇?
倘若這張地形圖可靠,她前去勘察,摸清了買命莊的虛實,多少也可以幫助狄雲棲進一步掌握買命莊的脈絡,待時機成熟,來個出奇不意,還怕不能讓買命莊那一干嗜血成性,居心叵測的陰謀分子原形畢露,伏首認罪嗎?
抱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堅定意念,孤注一擲的她,決定整理行裝,盡速離開迎翠褸,前往皖南一探究竟。
巧兒知道了她的計劃,說什麼也不放心讓她隻身涉險,千祈萬求地纏著彭襄妤帶她一塊去,路上也有個照應。
豈知,彭襄妤卻吃了秤鉈鐵了心,面對著巧兒的苦苦哀求,她總是一個不字,態度堅硬的讓巧兒茫然失措,為之扼腕。
離開前夕,她把大半的積蓄都送給了巧兒,語音深摯地要她和小喜子早日完婚,做個小買賣,讓生活安定下來,她拉著巧兒的手,幽柔一笑,溫溫雅雅的說道:
「巧兒,你別怪我狠心,我不帶你去,是因為你不諳武功,江湖險惡,你曾在禹陵山道見識過,不是嗎?你若執意跟著,只怕無法照應我,反而會成為我的負擔,所以,你何苦跟著我呢?」她靜靜望著巧兒那張淚光瑩瑩的容顏,強忍著心中的離愁別緒,「巧兒,你若真把我當做主子看,你就聽我這最後一回的請求吧!早點和小喜子訂下來,別讓他望穿秋水,等你等得急白了頭,你有好的歸宿,我也好安心出門,不必為你的未來牽腸掛肚,你就別為難我,依了我這一回,好嗎?」
巧兒咬著下唇,眼睫一眨,豆大的淚珠兒不爭氣地跌落衣襟,濡濕了彭襄妤的手背。
「傻孩子,我要你嫁人,又不是逼你上梁山,你哭什麼?」彭襄妤故作輕鬆地取笑道,但,她那一雙美麗的眼瞳卻已泛起二泓薄霧。
「你還不是一樣?眼睛也下起小雨了……」巧兒強顏歡笑地糗她。
那一夜,她們跨越了主僕的界限,又哭又笑地窩在媚香閣內,談論著曾經走過著一切風雨塵煙,任回憶滋潤著彼此不忍話別的心。
隔天清晨,彭襄好換上一身淡紫色的勁裝,背著一個輕便的小行囊,手持青塵師太贈予她的虹雲寶劍,在巧兒、小喜子和胡嬤嬤的殷殷相送下,離開了迎翠樓,從操琴獻藝的花國狀元蛻變成了馳馬試劍的俠女。
只是,她沒料到江湖之路比她所想的還要險惡崎嶇,她一出了迎翠樓就被人盯上,而且,還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著了對方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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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 雲龍山 寄嘯山莊
申時 董劍光
這是展靖白收到的第八份死亡名帖。
老實說,若不是和買命莊的莊主奪命閻君訂下了賭局,一場也輸不得的話,他並不想出手救寄嘯山莊的莊主董劍光。
此人是江浙布政史董尚光的胞弟,在徐州開設武館,平日仗著哥哥的餘威,常在江浙一帶橫行霸道,做了許多欺壓良民,霸佔人妻,借端訛詐,魚肉鄉民等令人髮指的敗行惡事。
弄得江浙一帶的老百姓個個苦不堪言,卻又申訴無門,只能任其猖狂欺凌,予取予求。
而他這個劣跡斑斑的土豪惡霸,卻每天窩在他那富麗堂皇的豪宅別院——寄嘯山莊內,過著妻妾如雲,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雕樑畫棟的日子,生活之浮華奢靡,不下於任何王公貴族。
像他這種利慾薰心,仗勢欺人,擢發難數的強梁惡棍,本是天理難容,死有餘辜,若非礙於約定,展靖白才懶得費神去救他這敗行歷歷的人渣。
到了龍雲山的山腳下,他見時間尚早,便不徐不疾走進了一間茶館,要了一壺洞頂烏龍,坐在牆角一隅,意態悠閒地品茶養神。
才喝了二口荼,凳子尚未坐熱,二個一高一矮的蒙面漢子挾持著彭襄妤走了進來。
掌櫃和店小二一見,暗叫了一聲苦,便知道情況不妙,趕忙噤聲,機伶地躲到櫃檯後頭藏身避禍。
其餘客倌見苗頭不對,亦紛紛丟錢走人,偌大的一間茶館,一下子就鳥獸散盡,只剩下如如不動,仍安之若素坐在原位喝茶的展靖白。
那二個蒙面漢子果然是衝著展靖白來的,他們挾著彭襄妤筆直地走到展靖白的桌子旁,為首的是那名身形較高的漢子,他毫不客氣地掃了展靖白一眼,語帶威脅的開口道:
「姓展的,快把蒙古大汗的兵符交出來,否則,別怪我們兄弟辣手摧花,讓你的心上人血濺當場!」
展靖白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繼續喝茶,一副不關痛癢,干他底事的神態。
那名負責和展靖白談判的漢子擰起了眉頭,沉聲喝道:
「姓展的,老子在跟你說話,你敢目中無人,裝瘋賣傻?」
展靖白斜眼睨了他一下,愛理不理地笑了笑,「展某在喝茶的時候,最討厭旁人在一旁鬼吼鬼叫的,你這般無禮的粗人,也配跟我吆三喝四的談條件?」
「哼,只怕由不了你,」那名漢子怒極反笑地冷哼道,「你的心上人在我們手中,你不乖乖就範,交出兵符行嗎?」
展靖白平淡從容地又喝了一口茶,「甭說我沒那樣東西,就算有,我也不會給你們,因為,這位姑娘的死活,我根本不放在眼裡!」
彭襄妤雖然被點了啞穴和軟麻大,但,她的意識是清楚的,清楚的可以再次深刻感受到展靖白對她的冷酷無情,也清楚而刺痛地發覺到自己的心又開始淌血了。
那名蒙面漢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不是你的心上人嗎?」
展靖白軒軒劍眉,「當然不是,展某一生只有二位心上人,只可惜一位已經死了,一位還未出生。」
「你……」那名蒙面漢子勃然大怒,「你敢耍嘴皮子,尋老子的開心?」
「不敢,只要二位不找展某的麻煩,展某也沒那個興致跟你們談笑!」展靖白傲然笑道。
「哈大哥,咱們少跟他囉唆,看他依是不依,若是不依,一刀砍了這娘們的脖子,看他還有哪個鳥心情說笑話!」挾著彭襄妤的那名蒙面矮漢不耐煩的低吼道。
「姓展的,你如何說?」姓哈的漢子獰笑一聲,再度逼問著展靖白。
展靖白不動聲色的默運玄功,表面上卻仍是一副悠然徐舒的神態,「展某並無心情跟你們玩英雄救美的把戲,你們要對那位姑娘如何,都與展某無關!」
「好!札察爾,割下那娘們的左耳垂子,我不信,這姓展的真能見死不救?!」那名姓哈的漢子雙眼冒火地沉聲下令。
就在札察爾舉起刀鋒,蠢蠢欲動,千鈞一髮之際,一陣轟隆巨響,磚瓦齊飛,一條灰黑色的人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墜落在札察爾的頭頂上,疾如閃電地奪刀救人。
這名把屋頂撞了個大洞,儼如天降神兵,施手救美的英雄,正是那個身手矯健,卻同樣神秘的冷墨。
當他笑嘻嘻地撂倒札察爾,救下彭襄妤時,展靖白已瀟然不群地起身,隨手放下了一錠銀子,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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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輸了,紫魄!」展靖白淡淡一笑,輕輕鬆開了手,便衣袂飄飄,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了寄嘯山莊。
而買命莊最狠厲狂傲的殺手,名列勾魂使者之首的紫魄卻冷汗涔涔,垂頭喪氣地跌坐在花廳的台階前,目光空洞地望著斷成四截的蟒龍鞭。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敗得如此淒慘!
他算準了展靖白無法抽身救人,所以,他慢條斯理地大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盡情地在董劍光一干妻妾花容變色,雞貓子喊叫的驚恐中,享受追逐和凌虐戰利品的樂趣。
豈知,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他懊惱自己過於自滿,以致撥錯了算盤,讓姍姍來遲的展靖白,有機會出手,救下奄奄一息的董劍光。
本以為展靖白武功再驚人,與他也不過是伯仲之間,想他紫魄身經百戰,一條蟒龍鞭,不知殺了多少名震江湖的英雄豪傑,在買命莊的排名上亦是名列前茅的頂尖高手,豈會含糊了一個出道不過幾年的後生小輩。
他對自己的武功一向是深具信心,也曾在下山執行任務前,向奪命閻君誇下了海口,絕對可以萬無一失地完成任務,讓展靖白灰頭土臉,心甘情願地拱手稱臣。
沒想到,真正比劃起來,他使出了所有壓箱底的絕活,卻傷不了展靖白的一根寒毛。
他愈攻愈火,愈攻愈急躁,而展靖白卻只守不攻,以曼妙靈動,奇幻無方的身法,談笑自若地閃過他那凌厲狠辣的攻勢。
任他卯足了全勁,將一條長鞭舞得霍霍有聲,波波如浪,儼似狂風捲殘雲一般地掃向展靖白,卻連他的衣角也沒沾上,宛如一縷淡淡的輕煙,在他飛舞的鞭影隙縫中穿梭自如。
當他汗如雨下,氣喘如牛,鞭法開始有點紊亂而顯得後繼無力時,展靖白忽然欺身而上,以一招「乘龍引鳳」的手法,神速無比地抓住他的鞭尾,一扯一拋,他的那條蟒龍鞭便斷成四截。
當他不勝狼狽地連退三步,還來不及變招護身之前,展靖白已騰空拔起,像一隻雪白的神鷹,掌如刀,指如戟地撲向了他,出手又狠又妙,只見白衣翩飛,掌指交錯,紫魄連喘息的空間都沒有,便被展靖白當胸打了一掌,並飛快地點中了璇璣、肩井、軟麻三大穴道。
臨走前,還按照他一貫的行事手法,捏碎了他的琵琶骨,廢了他的武功,就像他廢了銀魈、金魃、綠魑等七人的武功一般。
而他也好不到哪裡去,激戰半天,落得顏面無光,武功盡失,卻一樣懵懂,弄不清展靖白的實力到底「高深」到何種程度?
他神情頹然地將一顆沉重的頭顱埋進了雙膝間,不經意地瞥見了一雙黑色的皮靴,正無聲無息地停駐他的面前。
「是你,黑魅?」他抬起頭,啞聲招呼著自己的同志。「你看見他用的招式了嗎?」
黑魅冷冷地望著他,「你身在其境都弄不清楚,我又怎麼看得分明?」
「你!」紫魄睜眼如鈴,漲紅了臉,「閻君不是派你跟蹤他嗎?所謂旁觀者清,你又不是睜眼瞎子,豈會看不清他的身手招式?」
黑魅面無表情的撇了撇唇,「閻君只叫我負責盯梢,並未叫我研究展靖白的武功招式,可憐你一直以老大自居,不把其他弟兄看在眼裡,還一味地在金魃、綠魑面前說風涼話,現在又如何?還不是照樣被展靖白打得慘不忍睹,再也神氣不了?!」
「你……」紫魄氣得鬚髯箕張,渾身震顫,「你是故意來譏刺我,看我好戲?」
「好戲?」黑魅冷哼一聲,「一場實力懸殊的比鬥,哪有什麼精彩好戲可言?紫魄,做人還是要識相點,不要妄自尊大,免得吹破了牛皮,又落個沒人憐憫的地步!」
「你……」紫魄氣得貲目欲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黑魅搖搖頭,要笑不笑地瞅著他,「你與其浪費精力跟我發火,倒不如省點用,想想往後的生路,閻君說過,他不養沒有利用價值的廢物,你……」他輕哼了二聲,意在言外地打住了,跟著輕輕轉過身,猶如一頭矯健敏捷的黑豹,風馳電逐地離開了寄嘯山莊,離開了紫魄充滿嫉恨怨毒的目光外。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3:28
第八章
望著屋頂上的大洞,再看看左面牆壁那道比門還要誇張的破洞,頤香茶館的掌櫃不住地搖頭歎氣,心裡直犯嘀咕,真是煞星拱照,飛來橫禍。
他攢著眉峰,無精打彩地和小二拿著掃帚清理剩下的石灰殘屑,忽見展靖白衣袂翩翩地再度光臨,他不禁鬆開了眉頭,彷彿看見了救星似的開懷笑道:
「客倌,你真的折回來了?可見那位爺兒沒說謊。」
「那位爺兒如此料事如神?」展靖白一派瀟然地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心知肚明的故問道。
「就是那個從天上飛下來,把我屋頂撞了個大洞的客倌啊!」掌櫃的振振有辭的說道,「你瞧,這面牆的大洞,也是他的精心傑作,他打完架,要走之前告訴我,說你待會會折回來,這一切的損壞,你會負責賠償的。」
展靖白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他輕輕從袖懷中拿出一錠銀子,「店家,這是十兩銀子,應該夠你修補牆壁了吧!」
掌櫃的笑吟吟地收下銀子,「夠了,夠了。」
「你還營業嗎?我想喝壺茶,吃點糕餅點心可以喝?」展靖白閒適自若地笑問道。
「行,當然行,只要你不嫌那二個破洞瞧了礙眼,你想吃什麼,我們都招待你!」掌櫃的一疊連聲地笑應著。
展靖白點了一壺雨花荼,一碟幸福雙,一碟小籠包子。
茶剛上桌,二碟點心還在店小二的托盤內,冷墨已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並堂而皇之的拉開椅子,逕自坐在展靖白的對面。
店小二才剛放下二碟點心,冷墨瞄了一眼,似乎不太滿意,「這點鳥食,怎麼夠我塞牙縫呢?」他大剌剌地叫住了店小二,「夥計,你給我來一壺九曲紅梅,還有一碟桂花鮮栗羹,一碟炸油燴,一碟鹹鴨肫,一碟羊肉乾絲,我請客,他付帳。」他將下巴努向了展靖白。
「是,馬上來!」
店小二欣然應道,必恭必敬的退了下去,而展靖白卻微微軒眉望著冷墨,慢條斯裡地說道:
「冷兄要吃白食,我並不反對,但別把在下當成有求必應的菟大頭!」
「冤大頭?」冷墨誇張地聳聳鼻子,「虧你說得出口?若不是我這個及時雨強出頭,替你打了一架,救了你的意中人,讓你從容抽身去完成某事,你哪能悠哉悠哉地坐在這喝茶,跟哥哥我錙銖必較地閒扯淡哪!」
這是他與展靖白的第二次會面,但說話的語氣卻顯得熟絡多了,彷彿他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八拜之交。
「冷兄真是愛說笑,你愛打架,愛表演英雄救美,與展某何干?怎麼救了美人兒之後,淨向展某討起功勞來著?」
冷墨揚眉一笑,笑得有些詭異,「你敢說她與你無關,她不是你的意中人?」
展靖白的心微微顫動了一下,但他卻不著痕跡地撇撇唇,言詞鋒銳地回敬道:
「她不也是冷兄的意中人嗎?」
冷墨搞怪地眨了一下眼睛,「你用了一個『也』字,所以,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總是欠了我一個順水人情,若非……」他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待店小二呈上所有的茶點,離開之後,他才繼續說下去,「我及時出手,你這個表裡不一的冷面郎君,在那刻不容緩的緊要關頭,亦不得不現出原形,出手拯救自己的心上人吧!」
「是嗎?」展靖白仍是一副深奧如謎,不矜不躁的神態。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的長衫都已經起了淡淡的波紋,我若不出現,這幕英雄救美的主角,不是你是誰?」冷墨一針見血地慢聲說道,隨手夾了一塊鹹鴨肫,細細咀嚼著,「所以,你就不必在我面前玩這套虛虛實實,欲蓋彌彰的把戲了,還是趕快上路,搶救你的心上人,別讓她誤中了別人的圈套才是!」
展靖白心頭一跳,「此話怎講?」
「我救了她之後,本想護送她回迎翠樓,誰知道小姐子竟然告訴我,她要到皖南齊雲山,潛入買命莊的總壇一探究竟,好伺機為她師父報仇!」
展靖白神色一凝,下巴繃緊了,「你怎不阻止她?」
「阻止她?」冷墨好笑地揚揚劍眉,「怎麼阻止?當街綁了她,拖回迎翠樓嗎?那她不怨死我才怪!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黑臉角色,我可沒興趣扮,我要扮嘛……就扮那種既稱頭,又識情解意的白臉,好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如意郎君!至於那種爹娘不愛,鬼見愁,佛也皺眉的苦差事,由你去做是最恰當不過了,反正,你在她心目中已經黑得一塌糊塗了,也不差這麼一回!」
展靖白的表情難得如此嚴肅,他微蹙著眉峰,思疑不定的說道:
「她怎麼會知道買命莊的總壇在齊雲山?」
「好像有人刻意送了一份地形圖給她,而這個人……」冷墨的眼睛微瞇了一下,「不消說,準沒安什麼好心眼。」
展靖白再也坐不住了,他才剛起身,冷墨又冷不防地開口了:
「你急什麼?先替哥哥我付帳,再趕去做攔路狗熊也不遲啊!」
展靖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啞然失笑地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臨走前,忍不住回首提出了一個懸在心頭已久的疑問:
「你到底是誰?」
冷墨頑皮地眨眨眼,掀嘴一笑,「你猜!」
☆ ☆ ☆
星橫斗轉,夜漸深沉,人跡已靜。
彭襄妤收起地形圖,換上一套黑色夜行衣,蒙上黑色的紗巾,背上插著虹雲寶劍,輕輕推開客房的紙窗,躍上了屋脊,施展輕功,儼如飛燕掠水,朝齊雲山的方位奔去。
在黯淡的星光下,齊雲山的頂峰,遠遠望去,形似一頭張開雙翼的怪鳥,在黑暗中俯瞰獵物。
來到山腳下,彭襄妤輕靈地躍上一棵蒼松,搭著蒼松的枝籐,再一個「鷂子翻身」,猶如一葉飄落,無聲無息地往山坡上潛行。
當她借物障形,蛇行鬼伏地繞過一個山坳,準備躍上另一棵枝椏糾結的古樹時,忽覺背後風生,她還來不及應變,須臾之間,便被人以精妙詭譎的手法,迅速點中了大推、軟麻二道要穴,整個人軟綿綿地跌進了對方的懷抱中。
當她驚恐莫名張大了眼,來不及出聲,對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扯下她的面紗,點了她的啞穴,閃電地將她攔腰抱起,捷如飛鳥地抱出了齊雲山。
一直到遠離了齊雲山,轉入休寧城另一處僻靜空曠的幽谷,暗算挾持她的人,才將她放了下來,並輕輕揚手解開了她的穴道。
彭襄妤睜大了一對波光瀲灩的杏眼,如冷箭般刺掃著瀟灑從容,風流顧盼的展靖白。
「展靖白,你暗算我,挾持我到此,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很簡單,展某不希望你因一時的愚蠢和衝動,枉送了性命。」展靖白舒捲自如的說道。
彭襄妤微微揚起了一彎新月眉,「展靖白,半個月前,你才在徐州茶館說過,我的死活與你無關,怎地,今夜又自掌嘴巴,說起這番令人作惡的違心之論?!」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展某做事看心情,看時機,從不理會旁人對我有何評價。」展靖白傲岸不羈的淡笑道。
彭襄妤繃緊了俏臉兒,寒光點點地瞅著他,「只可惜本姑娘不吃你這一套,誠相點,你趕快讓開,別誤了我的正事!」
「你還是執迷不悟?硬要上齊雲山送死?」
彭襄妤執拗地抬起下巴,「不錯,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請你趕快閃人,別做攔路的惡狗,否則……」
「否則如何?」展靖白雙眼亮熠熠地凝注著她,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揚,泛著一抹似有還無的微笑,「你便要動手懲治我這只惡狗嗎?」
彭襄妤頓時亂了方寸,但,強烈的自尊心卻不容許她在展靖白面前示弱,她暗吸一口氣,挺直背脊,一字一句地冷然說道:
「儘管你反反覆覆,令人莫衷一是,反感至極,但,我不想和你動手,你曾經有恩於我,雖然你不承認,但,我還是記在心裡,所以,請你讓開,別逼我與你干戈相見!」
展靖白緩緩搖頭,「對不起,我不能讓你上齊雲山涉險,請你打消念頭,回到迎翠樓吧!腥風血雨的江湖路不適合你!」
彭襄妤神色凜然地緊盯著他,「你這是在逼我與你動手?」
展靖白牽動唇角,淡淡一笑,笑容裡暗藏了幾許無奈,「你若執意如此,展某只好和你比劃比劃,看看你的峨嵋劍法煉得如何?夠不夠資格上買命莊替你師父報仇?」
彭襄妤聞言,杏臉一沉,立劍拔出了背上的虹雲寶劍,「展靖白,你休得狂妄,本姑娘今日就讓你大開眼界,識得峨嵋劍法的厲害!」話猶未了,她將長劍一圈,劃了一道弧形,翩若飛鳳地攻向了展靖白。
「好個玉女穿梭!」展靖白朗朗一笑,一飄一閃,像朵輕飄飄的白雲,瀟然自若地避開了刺到胸前的一劍。
彭襄妤輕斥一聲,有如鳳翥鸞翔,劍鋒一轉,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劍花錯落,招式連綿地將展靖白困在一片耀眼生輝的劍影中。
而展靖白只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移形換步,見招拆招,任彭襄妤再怎麼運劍如風,出盡絕招,卻依然難奈他何。
彭襄妤手腕倏翻,劍隨身轉,倏然變招,以一記「飛鳳戲水」,劍光如練地刺向了展靖白手腕的「關元穴」。
展靖白輕笑一聲,以一招「風刮落葉」的身法,輕靈一閃,從容避開了彭襄妤這快如閃電的一劍。跟著,他白衣飄飄地旋風急轉,以迅捷之極的速度,欺到彭襄妤身前,中指一彈,「錚」的一聲,彈中了她的劍身,左掌一拿,拔空而起,一個盤旋,如鬼魅般從彭襄妤頭頂掠過,輕輕落地,神閒氣定地凝望著彭襄妤,揚揚手中倒握的那柄虹雲寶劍,不慍不火地淡笑道:
「峨嵋劍法不過爾爾,展某勸你還是回迎翠樓撫琴自娛罷了,免得暴虎馮河,自尋死路不打緊,還讓天下人嘲笑峨嵋無能,淨教出一些有勇無謀,花拳繡腿的半調子!」
展靖白的譏笑,宛如鐵錘撞擊著彭襄妤的五臟六腑,讓她渾身震顫,羞憤交加。
「展靖白,你休要得意,我今日技不如人,但,並不表示天下之大,唯你獨尊!」
「很好,你若是不服氣,便先把武功練好了,再來找展某較量,別淨是意氣用事,做一些有欠思量的蠢事。」展靖白淡然一笑,意態瀟然地將劍遞還給彭襄妤。
彭襄妤又被他氣得粉臉煞白,嘴角一陣抽搐,她無限羞惱地將劍重新歸鞘,不發一語地僵著隱隱發抖的身子,掉頭準備離開展靖白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絕情郎。
愛?這個字令她心弦一緊,沒由來地打了個冷顫,好像一個不勝風寒的人,忽然洞悉到自己的脆弱。
她緊緊閉上眼眸,強忍住一股酸楚欲雨的淚意,猛一咬牙,加速了腳步,如燕子穿簾般地飛奔而下。
展靖白一瞬也不瞬地目送著她,直到伊人像杳入秋空的流雲,淡得連一絲影兒都沒有,他才輕輕邁出了一絲低歎,斂眉低望著那支躺在右手掌心內的碧玉簪子,清澈如水的一雙星眸,變得好溫柔,溫柔得令人望之不覺心顫神迷!
☆ ☆ ☆
彭襄妤神情落寞地回到湖濱客棧。
她放下佩劍,待正更衣時,忽地窗門無風自開,一道藍影閃入,拋灑出一片白粉,她眼睛一花,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廬山真面目,便覺異香撲鼻,人中如酒,渾身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那名身穿一襲藍衣的女子陰惻惻地一笑,迅速技起彭襄妤,躍窗而出,翻牆離開。
☆ ☆ ☆
當展靖白離開幽谷,重新返回坐落在湖濱客棧不遠處的景騰客棧時,他發現他的廂房內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宮冰雁正坐在他的床榻上,笑靨如花地瞅著他,好像一個終於要到糖吃的小孩。然後,她開口了,聲音卻像是一道寒飆的冷風。
「靖哥哥,你還真是個善於偽裝的大騙子,表面上一片冷漠,像個沒心少肺的薄情郎,結果呢?卻是個用心良苦,不折不扣的癡情漢,替人家飲毒酒不打緊,還苦巴巴地追到齊雲山攔路護花,哼哼……」宮冰雁怒沉著一張容顏,醋意翻湧地冷哼著,「好個口是心非,無心談情論愛的說謊家!」
展靖白心念一動,目光灼灼地緊盯著她,「原來,那張地形圖是你送她的?!」
「不錯,」宮冰雁大大方方的承認,「她想替她師父報仇,我來個仙人指路,送她這麼一個厚禮,有何不可?」
展靖白緩緩搖頭,「你為什麼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宮冰雁目光陰冷地瞅著他,「那要問你,你為什麼要替她擋毒酒,要在她的閣樓外吹簫傳情?要煞費苦心地追到皖南來阻止她上買命莊報仇?」
展靖白的唇抿成一直線了。
「怎麼?你無話可說了?」宮冰雁語音咄咄地詰問道,「你有膽護花惜花,但沒膽承認?」
展靖白微縐著劍眉,默不作答,保持著一貫的沉穩內斂。
宮冰雁冷哼一聲,神色幽冷地取出了放在她身後的那柄虹雲寶劍,輕輕地在展靖白面前晃上一晃,「這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你應該不陌生吧?!」
展靖白臉色猝變,他瞇起眼,強鎮心神地沉聲問道:
「你想做什麼便直接說吧!不必再跟我耍這種尖刻刺挑的心眼!」
「很好,」宮冰雁妒火中燒地繃緊了一張婉麗清秀的臉蛋,「你既然這般眼盲心瞎,無情無義,毫不吝惜地踐踏著我的一顆心,我也不必再跟你客氣了!」她咬著牙根,一字一句怨毒地開出條件。「我要你跟我演一齣戲,一出濃情似火的求婚紀,讓你的心上人好好在一旁觀看著,嘗嘗那種摧肝斷腸,欲哭無淚的滋味!」
展靖白面色深沉地搖頭一歎,「你這是何苦來哉?傷她的心,只為了圖一時之快,於你何益?」
宮冰雁扭著唇角,無盡怨恨,無限倔強的盯著他,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雖然你傷我至深,但我還是不忍心傷你,所以只好傷她,能讓她痛苦,不也是可以讓你痛苦的一種刑罰嗎?」她獰笑了一下,眼中迸發著一層奇異而詭譎的光芒,「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要看看你為了她,如何對我作戲,說一些我夢寐以求,卻永遠也盼不到的甜言蜜語?靖哥哥,你可要賣力些,別讓我失望啊!」說著,她突然仰首而笑,笑得既張狂又刺耳,一串晶瑩的淚珠也隨著她失控的笑聲,拋灑而出。
☆ ☆ ☆
綾子挾持著彭襄妤隱身在一排濃陰遮天的古柏林中,逼迫著身不由己的彭襄妤,靜靜觀賞著一幕近在咫尺,濃情蜜意的好戲。
展靖白和宮冰雁對坐在一座造型典雅的涼亭內。
宮冰雁把玩著手中的絲帕,微噘著小嘴,一副杏臉微歎的俏模樣。
「冰雁,你在生我的氣嗎?」展靖白輕輕柔柔地問道。
宮冰雁輕呼了一聲,「鬼才生你的氣呢!」
展靖白望了她一眼,暗暗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強迫自己照著宮冰雁擬的「劇本」宣科,百般無奈地扮演著多情種子的角色。
他緩緩起身,隨手折了一枝枯樹枝,矯若游龍地刷刷二下,一片落葉紛紛灑落,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亭閣外的石地上。
「冰雁,你看看地上排列著什麼字?」他無限溫柔地望著宮冰雁說。
宮冰雁裊裊移步,垂眼凝視,「我愛冰雁,此情不渝……」她乍喜還嗔地皺皺鼻子,「哼,就會巧言令色的哄我,你若愛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偏要多管閒事,特地趕來皖南阻止彭襄妤上買命莊尋仇?」
「我只是不願節外生枝,你知道我和買命莊訂了賭的,若彭襄妤死在他們手裡,她的二位義兄,一個是皇親貴族,一個是唐門少主,又是當朝駙馬,只怕不會善罷干休,如此一來,豈不是橫生枝節,打亂了我和奪命閻君的賭局。」展靖白耐性十足地提出解釋。
「是嗎?」宮冰雁仍是一臉難以冰釋的神色,「只怕你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這麼想!」
「你別多心,我愛的只有你一人,此心唯天可表,你一定要相信我!」展靖白幾近痛苦地念出這一段費盡他全身氣力的違心之論。
宮冰雁卻刁難地挑起了秀眉,「你要我相信你也行,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曾在禹陵山道救過彭襄妤?」
「是。」展靖白據實以答。
「那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宮冰雁抽絲剝繭地清算著。
「一來是怕你誤會,二者也是怕她誤會!」展靖白定定答道。
宮冰雁側著頭,微轉了一下眼珠子,「怎麼說?」
展靖白忍受著針戳刀絞般的痛楚,咬緊牙齦地繼續作戲下去。「我不願你誤會我對她有什麼不尋常的男女私情,也怕她如此誤會,所以,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索性否認,好讓她死心,別對我表錯了情,會錯了意!」
宮冰雁不勝歡愉地享受著折磨展靖白,重創彭襄妤的快感,她慢吞吞地抿了唇角一下,蓄意延長他們的酷刑,以恣意品嚐這種快意恩仇的舒暢感!
「你真的只愛我一人?」
展靖白按捺下滿心的憤懣、苦楚和男性尊嚴,「真的,只要你同意,我馬上陪你啟程返回清嵐山莊,向義父提親!」
而受困在柏樹林中的彭襄妤卻聽得面如白蠟,淚光隱閃,恨不得自已能失去一切知覺,再也聽不到展靖白那一句句撕碎她的告白,再也不必承受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和屈辱。
宮冰雁故作沉吟地托著香腮,「我要考慮考慮。」
展靖白在心底暗罵了一聲,但,投鼠忌器的他,別無選擇,只好別著氣,繼續陪由愛生恨,以眼還眼的宮冰雁作戲下去。
「冰雁,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你明知我對你情有獨鍾,生死不渝,你又何苦為難我?」
「我不是故意要為難你,而是……」宮冰雁一副余怨猶存的語氣,「我很難說服自己,全然相信你對那個美若天仙的彭襄妤毫無半點情意。否則,一向坐懷不亂的你,又何必三番二次營救她?」
「冰雁,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肯相信我對你的一番摯情?」滿腹苦水的展靖白只好故作焦切的急問道。
「除非……你肯向天宣誓,說你根本不愛她,」宮冰雁甜甜言笑,笑裡藏刀的出著難題,「而她的死活從此與你毫無干係!」
展靖白暗暗咬牙,「好,我展靖白在此向天立誓,我一點也不愛彭襄妤,她的死活……」他瞿然一驚,忽然打住,急如星火地衝向了那一排濃密的柏樹林,而宮冰雁卻在他身後冒出了一陣令人心悸的狂笑!
樹林內已無人跡,展靖白五內俱焚,風馳電逐地施展上乘的輕功,直追而下。
一直追到了山崖邊,卻如遭電殛地看到綾子將彭襄妤一掌拍落山崖。
他狂奔上前,卻已來不及了,只能魂飛魄散地望著她那纖柔窈窕的身影,直線下墜,墜落了無垠無邊,深不可測的浪濤中。
他的心蕩到了谷底,而全身的血液也彷彿凝固了。
他迅速轉過身軀,一向平靜儒雅的臉龐上佈滿了一層令人望之卻步的寒霜,而他的眼中卻凝聚著二簇足以把人燒成灰燼的烈焰。
綾子被他那陰驚駭人的神色嚇得背脊發麻,手腳發軟,好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心驚膽顫地瑟縮著,不知如何面對著一頭被激怒的狂獅。
展靖白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她,彷彿有半甲子之久,然後,他開口了,聲音冷得像萬年玄冰、像來自九幽之深:
「綾子,你做得很好,好得該死!」話猶未了,他儼如鷹隼般地閃電出手,只聽得喀擦一聲,綾子的右臂已硬生生被展靖白扭斷了。
慢了半刻才趕到崖邊的宮冰雁,剛巧看到了這一幕,原本掛在臉上的獰笑,不覺凍結了。
展靖白寒光迸射地掃向她,飛快地撕了一幅衣袖,冷冷地拋向了她。「你我從此割袍斷義,永無瓜葛!」跟著,他毅然決然地縱身一躍,也跟著墜落了那一片浪濤飛捲的湖泊中。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4:14
第九章
一陣虛弱的呻吟從彭裡妤的喉頭逸出,接著,她眨動著酸澀鉛重的眼眸,從黑暗的漩渦中悠悠甦醒。
「你醒了吧!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一個穩重老成而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她床惻響起。
彭襄好吃力地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雙目炯炯,鬚髮皆白,貌甚威嚴的老者。
「這裡是……」
「休寧城外的一個小村落。」老者語音祥和的說道。
「是你救了我?」彭襄妤神色荏弱的低問道。
「不是,是我的乾孫子救了你。」
彭襄妤不勝淒清地擠出一絲苦笑,墜崖之前的種種苦痛,仍深深戳絞著她那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老爺爺,你們實在不該救我,應該讓我直接喪身湖底,從此一了百了,不知傷心痛苦為何物!」
「傷心痛苦?」那名白髮如霜,長鬚如雪的老者定定地望著她,精璀如神的眼眸閃過一絲微妙的光芒,「姑娘年紀輕輕,卻是多愁善感,對生命充滿了宿命悲觀的色彩,敢情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彭襄妤神思飄忽地垂下眼睫,「我……」她不勝愁苦地咬著唇,有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茫然惶惑。
「我知道,你是為情所苦,有個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渾小子傷了你的心,而那個渾小子……」老者露出了洞悉的微笑,「就叫做展靖白!」
彭襄妤震愕地張大了一雙美目,「老爺爺,你究竟是誰?怎麼會知道……」
老者慈靄地捻著鬚髯,尚未說話,窩在廳外,不甘寂寞的冷墨卻已掀開了門簾,笑意盎然趕來插上一腳。
「彭妹妹,讓我來為你解答迷津吧!這位老爺子是我的干爺爺,而他與展靖白那個口是心非的渾小子,湊巧有那麼一段不為人知的深厚淵源,所以……」
「墨兒,你少說二句吧!趕快去把他找來吧!」老者揮手打斷了冷墨的話,一臉鄭重地囑咐他,「是時候了,一切都該浮出檯面了。」
冷墨掀掀濃眉,「好吧!既然干爺爺心疼,我就去把那渾小子帶來,免得他悲傷過度,醉死在蕪湖堤岸!」
☆ ☆ ☆
連續三天,展靖白都枯坐在蕪湖河畔,失魂落魄地捧著酒罈,大口大口地豪飲著,試圖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省人事,不必忍受著那種穿胸透骨,瀝血心扉的痛苦。
他跳下蕪湖之後,拚命泅水,在浪濤洶湧中奮不顧身地搜尋著彭襄妤的芳影,努力泅著,一前一後撥動著雙手,和大自然的力量抗爭著,直到自已筋疲力盡,再也泅不動為止!
他神色黯然地上了岸,目光呆滯地坐在湖畔的一塊岩石上,癡癡傻傻地盯著幽深的湖水發愣,希望上蒼憐憫,出現奇跡,給紅顏薄命的彭襄妤留條生路,別再度殘忍奪去了他用整個心魂去摯愛的人兒!
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三天了,一望無垠的蕪湖除了偶爾飄過的船隻外,並無任何異樣,等得柔腸如絞的他,只好步履沉重地走到一間臨湖而築的酒肆內,抱著一壇一壇的酒,坐在蕪湖岸邊,不死心地等著一絲一毫的奇跡。
當冷墨找到他時,他的神智仍相當清楚,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沒心情和他抬槓說笑。
冷墨察顏觀色,也不跟他要嘴皮、兜圈子,只是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我要你跟我走,去見我的干爺爺。」
「我沒心情見任何人!」展靖白濃眉糾結地回絕道。
「你不想知道我的干爺爺是誰?」冷墨不徐不疾的問道。
「不想。」展靖白又飲了一口酒,眼睛筆直地盯著湖水,看也不看冷墨一眼地斷然拒絕。
冷墨微挑起一道劍眉,「那你想不想知道彭襄妤在哪裡呢?」
展靖白渾身一震,他銳利地凝眸盯著一臉詭譎的冷墨,「你知道她在哪裡?」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夾雜著太多太多再也壓抑不住的感情。
冷墨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唇,「等你見了我的干爺爺,他自然會告訴你彭姑娘的下落!」
於是,展靖白毫不遲疑地拋開了酒罈,十萬火急地和冷墨趕到了休寧城外的連清村。
☆ ☆ ☆
展靖白隨同冷墨走進了那棟外觀古樸簡單的房舍。
一個滿頭銀霜,身形魁偉,穿著一龔絳青色長袍的老者,背對著他們,佇立在前廳的一扇半敞的窗台前,好似正望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一片無言而複雜的凝思中。
當他聽到冷墨輕微的招呼聲,慢慢轉過身時,展靖白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萬萬沒想到,冷墨口中的干爺爺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蒙古大汗達延汗。
長年來積壓的思念之苦,和那股再也抵擋不住的孺慕之情,匯聚成滾滾浪濤,一舉衝垮了展靖白的感情堤防,讓他心神激盪,眼眶發熱,霍然下跪,語音哽咽地喊道:
「外公,不肖孫兒夢璞向你叩拜請罪!」
達延汗眼中也浮上一層薄霧,他趕忙趨前,激動地抱著展靖白的身軀,「好孩子,我的乖夢璞,十六年了,咱們爺孫倆終於見面了……」
「外公……」展靖白眼睛濕潤地反抱著達延汗,語音嘎啞地訴說著自己的歉疚,「請你原諒我,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和你聯繫,實在是有著情非得已的苦衷……」
達延汗憐疼地撫摸著他的頭,「外公知道,外公完全能體會你的處境和用心……」
冷墨在一旁看得滿心感動,眼眶亦微微發熱,但,外貌冷峻的他,卻和展靖白不同,是個看似冷漠倨傲,實卻幽默風趣,不拘小節,靈動頑皮的遊俠兒。
不似展清白,雖然溫文儒雅,不時面露微笑,但,卻常給人一種遙不可及、深沉難測的感覺。
這會兒,他見達延汗和展靖白兩人祖孫相會,演出了熱淚感人,英雄氣短的畫面,不由促狹地摸摸鼻子,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干爺爺,你是蒙古大汗,是鐵錚錚的男子漢耶,能不能請你老人家收斂一下,若讓旁人瞧見了,大嘴巴的傳回蒙古,你老人家的面子可就掛不住了。」
達延汗聞言,一邊扶起了展靖白,擦擦眼角的淚痕,一邊還不忘板著臉數落起沒大沒小的冷墨:
「你這小兔崽子,說話愈來愈沒分寸了,連我你都敢調侃,是不是屁股癢,要我抽你一鞭才舒坦快活啊!」
冷墨齜牙咧嘴地抗議了,「哇!干爺爺,你好偏心哪,找到了『濕』外孫,就不疼我這個勞苦功高的『干』孫子了?」
「我不疼你,會把尋找夢璞,暗中幫忙他的機密任務交予你去辦?」達延汗失笑地斜睨著他。
「原來冷兄是受了我外公之托,暗中襄助我的?」展靖白恍然說道。
冷墨掀掀濃眉,「除了我干爺爺,天下之大,誰有那個本事叫我為他奔波賣命啊!」
「冷兄的隆誼盛情,展某不勝感激!」展靖白向他拱手施禮,由衷地致上他的謝意。
冷墨卻裝出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咿呀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當初,我在徐州幫你打架救美,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仁兄,小器得連個茶水錢都捨不得出,怎麼今兒個倒正經八百的跟我打躬作揖了?不把我看做是惹人嫌的程咬金了?」
展靖白微窘地抿了一下唇角,還未及出言辯解時,達延汗已出面為他解困了。
「墨兒,你明知道他處境艱難特殊,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性情,你就別雞蛋裡挑骨頭,找他的碴。」
「哇!干爺爺又替濕孫子打抱不平了,我看我這個快要被打入冷宮的乾孫子,還是識相點,看牢自己的舌根,省得一回蒙古,就被偏心的干爺爺趕到呼倫貝爾牧牛!」冷墨矯揉造作地喳呼著。
「別插科打諢了,我與夢璞有正事要談,你一旁靜靜坐著,別搶著插花攪局!」達延汗正色提醒他。
冷墨聳聳肩,挑了張靠牆的斑竹椅坐下,莊諧並作的掏掏耳朵,「好吧!你們爺孫倆儘管口沫橫飛,長篇大論吧!我這個礙眼的乾孫子就坐在這兒當壁虎,不再饒舌,洗耳恭聽便是!」
達延汗對他的促狹頑皮,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逕自拉著展靖白的手坐下,一臉關愛的詢問道:
「夢璞,當年血案發生的狀況你還記得多少?你是如何大難不死?繼而被東初老人收為弟子的?」
展靖白微斂著盾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訴說著那一段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沾滿血淚的悲痛往事。
「自從爹辭了役部侍郎一職之後,便帶著我與娘,及所有家丁奴婢離開了香山的府邸,南遷到孤山的別苑定居,當時我才六歲,是個好玩又有點不甘寂寞的孩子,孤山風景雖美,雖有人間蓬萊之稱,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鎮日面對必恭必敬的奴僕,殊覺無聊,所以一有空,我就偷溜到後山腰的翠心湖去玩,拿著爹的魚鈞,學大人們釣魚。」他微微一頓,雙手恭敬地接過達延汗遞來的熱茶。
展靖白的父親展元修本是先皇明孝宗的嫡親表弟,世襲武清侯,因博學多聞,見識不凡,故深得孝宗賞識,得以身兼禮部侍郎的官職。
二十三年前,孝宗派官員使臣前往蒙古與達延汗合議休兵計畫,結束兩國長達百年的敵對關係。
當時,出使交涉的官員中,亦包括了略通蒙古語文的武清侯展元修在內,沒想到,卻在那次議和的重大任務中,他結識了貌美如花,才情出眾的蒙古公主敏雅蒙克,兩人一見傾心,情根深種,經過孝宗和達延汗的點頭之後,遂結成一對恩愛逾恆的異國鴛侶。
兩國的關係,也隨著他們的結合,充滿了光明平坦的遠景。
只是某些心胸狹隘,猜忌善妒的朝臣,不斷地向孝宗咬耳朵,進讒言,說是擔心敏雅公主是達延汗派來臥底的奸細,嫁給武清侯只怕是另有圖謀的美人計,為防萬一,他們敦請孝宗撤去展元修的官職,讓他做個清閒無事的皇親貴胄比較妥當。
孝宗聽了,心中雖不無疑慮,但,他十分信任展元修的為人,更相信他對朝廷的忠心,所以,一直未將那批佞臣的閒言流語擱在心上。
豈知,展元修是個有守有為,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他不願增加孝宗的困擾,主動辭官,洒然自若地遠離天子腳下,攜家帶眷搬到孤山居住,從此過著不忮不求,清心愜意的消遙日子。
這便是展靖白全家從京城香山搬到西湖孤山的一段因由。
展靖白喝了一口熱茶,試著以平穩的語氣,繼續陳述未完的故事,任回憶像刀鋒般,一層又一層地切開他心頭的傷疤。
「連著二年,我都把前往翠心湖釣魚戲耍,爬上樹頂抓昆蟲當成唯一的消遣,血案發生的前半年,有一天下午,我照例趁著爹娘午睡小憩時,偷了一點餡餅偷溜到湖畔玩耍,誰知我的小天地裡多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老乞丐,他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手裡握著釣桿,卻離水有三、四寸遠,就像姜太公釣魚般,抱著願者上鉤的心態,我一時好奇,便主動跟他攀談,問他離湖三、四寸怎麼可能鉤得上魚,孰料他默不作聲,理都不理我一下,仍是直勾勾,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湖心發呆,我好生沒趣,便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握著釣桿逕自玩自己的,誰知坐了半個時辰,連一條小魚都沒上鉤,而那位怪裡怪氣的老乞丐,輕輕地往湖水中揮掌,一條又一條鮮美活潑的魚兒都被他抓在掌心裡,他抓一隻,扔一隻,好像在表演特技似的,我在一旁簡直看傻了眼,後來,肚子餓得咕咕直響,我便收了鉤桿,席地吃起了餡餅,那名老乞丐突然轉首看了我一眼,我有所感悟,便拿出了另一塊餡餅,問他要不要吃,那知,他不發一語,大手一伸,三兩下便把餡餅吃個精光,還不客氣地伸出手跟我要第二塊,我把所有的餡餅都給了他,他還嫌不夠,連我手上那塊只咬了二口的餡餅,他也不放過,搶了過去,囫圖吞棗地吃了個乾淨。然後,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好半晌,方才開口問我:
『小娃兒,我吃光了你的餡餅,你惱不惱我啊?』我搖搖頭說:『不惱,你若嫌不夠,我再溜到廚房,偷只烤雞讓你吃個過癮!』那名老乞丐哈哈一笑,說道:『你敢吃娌扒外,偷東西給外人吃,不怕挨棍子找罪受嗎?』,我向他挺著胸脯,搖搖頭說:『不怕,我爹我娘最疼我了,他們才捨不得打我,頂多讓他們念上一陣子,數落了個耳朵發麻而已!』那名老乞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摸摸我的頭問道:「小娃兒,你想不想學我那一手揮掌捕魚的功夫呢?』我驚喜過望,不由連連點頭:『想,想得要命!』老乞丐撚鬚而笑地對我說:『既然想,還不趕快磕三個饗頭,叫聲師父!』就這樣,我拜了那位神秘而怪異的老乞丐為師。」他輕吁了一口氣,又再喝了一口茶。
「那名老乞丐便是名聞江湖的武林奇才東初老人嗎?」達延汗一臉深思的低問道。
「是的,只是,我當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覺得他行事隨性狂放,高深莫測,有時候像個老頑童,有時候又嚴肅得像個一絲不苟的老學究。」展靖白的眼瞳裡散發著一層奇異的光采,對於師專東初老人的多重面貌,充滿了一份鮮穎深刻而永生難忘的記憶。
「我向他叩首拜師之後,他便趕我回家,叫我第二天未時一刻,再到湖畔等候他。誰知,他竟然食言爽約,害我好生失望,以為他故意誆我這個不到八歲的小娃兒。我不甘心,連續三天都依時前往湖畔等他,每天都等到申時,太陽都快下山,才悵悵而歸。」
「依我看,東初老人八成是故意磨你,考驗你的耐性!」才說要當個沒有聲音的壁虎的冷墨,又按捺不住地臨陣插花了。
展靖白微微一笑,「確是如此,他是個博覽群技的武學大行家,舉凡劍藝、刀法、暗器、拳術,乃至各家武功心法他無不精通,一生嘗武成狂,練就了精絕天下的蓋世神功,到了五十歲之後,幾乎難逢敵手,他反倒收斂年輕時的好勝之心,不再遊走江湖,找人相拚交手,切磋武藝,而潛沉於崑崙山修身養性,過著閒雲野鶴,不問世事的隱士生涯。幾年禪修下來,他愈加清心寡慾,超然物外,對於紅塵俗事,已到了然分明而如如不動的境界。他曾告欣我,若非他算出自己與三位後生小輩,有不解的師徒之緣,他不會再輕易下山,涉足人間紛紛擾擾,牽纏不休的麻煩事。」他微頓了一下,稍稍動了一下,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
「他會出現在孤山湖畔,便是算準了他與我有深厚的師徒之緣,所以,他才在雲遊海外歸返中原之後,特地前往孤山找尋第二位徒兒。我連著三天都沒等到他,心裡既失望又不痛快,本來有點賭氣,想不去了,但,還是嚥不下那口不甘心的怨氣,第四天拖到了未時三刻,我才出現在翠心湖畔,東初老人已赫然坐在石塊上等我了,他還一臉不高興的斥責我,不該誤時遲到,說著,便撲著我的衣領,輕輕一拋,就把我拋進了湖裡,那時已是秋初時分,天氣微涼,我不會泅水,早就掄著拳頭拚命掙扎,直喊著:『師父,救命,救命!徒兒不會泅水啊!』豈知,我不叫還好,一叫,東初老人也跳下湖畔了,卜通一聲,落到我身旁,大手一按,又把我的頭壓進水裡,吃了好幾口冷涼的湖水,『我不收旱鴨子做徒弟,你想學功夫,先給我學會泅水』,他就那樣,用高壓強迫的方式,逼我學會了泅水的本領,一個月過去了,他教我如何沉腰坐馬,如何出拳防身,以及如何挨打。」他再次停頓下來,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水,又清清喉頭,接過達延汗沖泡的另一杯熱茶,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要求我把剛學會的四平拳演練一遍給他看,然後,拿了一粒白色的丹丸給我,要我吃下,接著又告訴我,他臨時有事要到祁連山訪友,大約五個月後,才能回來教我新的功夫,說完,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望著我直搖頭歎氣,便遣我回家。之後二個月,我一直重複演練著四平拳,直到爹娘帶我到蒙古探望外公你,小住了二個多月,沒想到……」他滿心悲愴的頓了頓,嘴角掠過一絲輕顫。
「沒想到,回到孤山的第九天傍晚,我們就收到了買命莊的死亡名帖,爹娘感到驚恐不安,又有點莫名其妙,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把我裝進一個鑿了小孔的木箱內,藏進他們的床板下。午夜時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開始了,我躲在裡面,都可以聽到那種恐怖的哀嚎聲,我幾度想掀開箱蓋,推開床板,看看爹娘的安危如何?是否也慘遭了他們的毒手?但,我又強忍著,嚴格遵守爹娘的訓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跑出來看』,於是,我閉上眼睛,強忍著心頭的恐懼和焦慮,不敢有所蠢動,直到……我聽到了娘的尖叫聲……」他說到這,臉孔扭曲了,漂亮深邃的眼眸中泛著一層悲憤的淚光。
達延汗的臉上也佈滿了一份深刻的痛楚,炯然有神的一對黑眸亦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氤氳。「然後呢?」他幾近心碎的擠出聲音。
「然後,我聽到娘含淚高亢的聲音:『你以為你殺了修郎,我就會跟了你,不!你錯了,我寧可死,也不會變節,屈服於你的淫威!』然後,我聽到對方驚叫了一聲,『敏妹,你別衝動……』娘就沒了聲音,跟著,又有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衝進了爹娘的房間,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響起:『大哥,這娘們居然自盡了,那你……』,一個冷峻又含著傷痛的男性嗓音倏然打斷了他,『別說了,你們都處理完了嗎?』,『都宰光了,一個不剩!』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便急著抓蓋出來,不意卻被買命莊的莊主奪命閻君發現了,『統統宰光了,這裡是什麼?』他一邊怒斥他的屬下,一邊掀開了床板,把我從木箱中揪了出來,我一看到娘血流滿地倒在地上,我一邊哭一邊死命地掙扎捶打,『你殺了我娘,我要你賠命!』奪命閻君一掌把我打落地上,我看到娘,想到她要我活下去的苦心,我便乘機抓著他其中一名部屬的腳,用力咬了一口,飛快地衝出了房門,抄近路逃到外面去,奪命閻君卻節節逼近,一直把我逼到西湖的堤岸邊,他戴著阿修羅的面罩,陰森森地對我說:『小娃兒,你別怪我心狠手辣,只能怪你投錯了胎,不該做展元修的兒子!『說完,他一掌打在我的胸口,如烈火焚燒的痛苦伴著我的哀嚎聲,一直墜落了西湖幽冷的湖水中,在那生死邊緣,意識迷糊的一刻,我腦海裡一直迴響著一個疑問:『這個頭頭的聲音有點熟,我好像在哪聽過?』,可是,我已無法深究了,我沉入了冰冷冽骨的湖水中,漫無意識地飄流著,直到陷入了昏迷,失去了一切知覺,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被我的師父東初老人救上岸的!」
「由此看來,東初老人當初硬逼你學會泅水,便是早已預見了這場災劫!」冷墨感傷而沉痛的低歎道。
「不錯,他確實神機妙算,僅從我的面相便已預知我有家破人亡的劫數,他說這是不可扭轉的定業,所以,他不能洩漏天機,橫加干預,為了救我,他只好先讓我服下一粒丹丸,那是他精心煉製的稀世靈丹,由千年人參、何首烏、靈芝與天山雪蓮調製而成的,可以增加我的功力,護住心脈。」展靖白淚光閃動地嚥下了喉頭的硬塊,喝了一口茶,試著平復憤張悲痛的情緒,好半天,他才稍稍平緩了些,抿了抿嘴,望著神情同樣悲傷的達延汗,他勉強打起精神,語音梗塞的說下去:
「當我清醒之後,我發現自己已在崑崙山,睡在一床墨綠色的怪床上,那是一件罕見的寶物,是由崑崙山特產的溫涼玉做成的,不僅能治病,還能修煉內功,我因為中了奪命閻君的絕招『雷霆掌』,渾身有如烈火燒灼,苦痛難當,而這張溫涼玉床,夏涼冬溫,不但可以驅散體內的熱毒,又不致讓人陰寒刺骨,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異寶。我躺在上面足足有半個月之久,才完全清醒可以下床,當我睜開雙眸,神智完全清明的那一刻,師父慈靄地摸摸我的臉,溫和的對我說:『孩子,你若想哭,你就抱著師父好好哭一場,以後就不准再掉一滴眼淚,要做個沉著勇敢,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好男兒!』於是,我抱著師父唏哩嘩啦的痛哭一場,要求他傳授我所有的武功,好讓我可以手刃仇人,報此血海深仇。
「師父答應我傳授所有的武學,但,他要我先學會忍氣吞聲,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功夫,他每天要我泡在冰冷的湖水裡半個時辰,又要我做各種辛苦的粗活,像是挑水砍柴,打獵覓食等等,夜晚入睡前,他要我靜坐二個時辰,不得眨一下眼皮,否則,就得挨板子,第二天還得禁食,餓著肚子照做一切的粗活!」他停下來,微吸了一口氣,整個思維又重新跌進了回憶中,帶到他重回崑崙山上,重溫那段和東初老人一塊習藝,一塊生活的點滴情懷。
「如此週而復始,直到半年後,我可以駕輕就熟,不再喊苦,不再躲在棉被裡偷偷掉淚,甚至,可以夜不倒單時,他才準備正式教我上乘的內功心法,但,在傳授之前,他帶了一個人來見我,那個人就是我的義父宮清嵐。」
達延汗心神微微一凜,「東初老人為何特意帶他來見你?你那時便已拜他做義父了嗎?」
「沒有。」展靖白緩緩搖頭,「我當時並未拜他做義父,但,對他並不陌生,因為,他每隔三、四個月便會來家中走動,和爹娘敘首寒暄,我都叫他宮伯伯。當師父帶他出現在石屋時,我還來不及叫他,他便淚眼交加地抱住了我,直說蒼天有眼,讓我得以死裡逃生,並情誓旦旦地對我說,他要替我父母討回這筆血債,要我安心,好好跟著東初老人習武,他離開前,師父要我拜他做義父,我依言而行,待宮伯伯離開之後,師父把我叫過去,一臉凝肅的問我:『夢璞,你可明瞭師父讓你做他義子的原因?』我點點頭說:『知道,師父是為了保護孩兒。』師父聽了,露出欣慰的微笑,拍拍我的肩頭說:『好孩子,你很沉得住氣,師父可以安心教你真正上乘的武功了。』!」
聽得人神萬分的冷墨已瞿然一省,不覺失聲問道:
「莫非,奪命閻君便是宮清嵐?你是如何發覺的?」
展靖白的表情更加悲愴而沉重了,「我落水之前,便已覺得奪命閻君的聲音似曾相識,十分耳熟,雖然,他跟我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在我娘自刎時他所發出的驚呼聲,卻是未經掩飾的原音,師父帶他來時,我一聽到他的聲音,猶如焦雷轟頂,瞬即明白了一切,若非,師父有先見之明,把我磨練得像木石一般,懂得掩藏自己的喜怒哀樂,否則,別說是認賊作父,即便和他打照面,我也無法接捺住心頭的恨火,早就衝動的和他拚命了。」
「除了聲音相似外,你還有其他更好的證據,足以證明宮清嵐便是奪命閻君嗎?」冷墨面帶沉吟的摸摸下巴。
展靖白揉揉眉心,逸出一絲淒愴而略帶嘲謔的苦笑。
「你以為我師父為何帶他來?他是別有用心的,他告訴我,滅門血案發生的第二天,宮府的人還未到我家勘察時,他就已經帶著一批所謂的俠義之士,趕到現場嚎啕大哭,悲痛欲絕地向天宣誓,不報此仇,他宮清嵐誓不為人。他在江南人面甚廣,素有清望,再加上劍術非凡,迅捷無比,故人人稱他為『江南第一快劍』。師父見他消息如此靈通,暗起了疑心,便找人傳訊於他,說武清侯和敏雅公主的獨生子為他所救,要他趕來崑崙山一會,果不其然,他立刻起程來找我,一見面開了口便露出了馬腳,讓我聽出了端倪。」他抿著嘴角,冷笑了一下。
「而他為了取得師父與我的信任,更為了博得武林同道的稱譽,離開崑崙山之後,他立即邀集數位頗有份量的武林人士做見證,並公然放話給奪命閻君,邀他在琅-山比武,以光明正大的替我父母報仇。結果,他輸了,他被奪命閻君廢了雙腿,廢去了全身的武功,博得了義薄雲天,披肝瀝膽的美名,卻因此犯下了自作聰明的錯誤,露出了欲蓋彌彰的破綻!」
「哦?此話怎講?」冷墨好奇的揚眉問道。
「他被奪命間君打成重傷之後,師父曾帶我下山,到莫干山清嵐山莊探視他,而他曾讓我觀看他的傷勢,他的背脊下方中了奪命閻君的『雷霆掌』,而中了雷霆掌的人,身上都會烙印一個朱紅的掌印,約莫三到四個月左右才會淡化消失,我一見那道掌印,便更加確定了我心中的疑慮,知道留在他背上的那個掌印,是冒牌者魚目混珠的傑作,而非是真正的奪命閻君所發出的『雷霆掌』!」
「你是如何瞧出來的?」達延汗驚異於他的機敏冷靜,更急著追問下文。
「因為那個掌印比我胸前的掌印大了一些,足證和宮清嵐交手的那位奪命閻君,他的手掌比較大。」展靖白目光閃了閃,犀銳地冷笑了一下,「聲音,再加上掌印的差異,讓我一切瞭然於心,我不動聲色,掩藏著我內心真正的感受,在宮清嵐面前下跪哭泣,誓言一定要練成絕世的武功,替他討回公道。然後,我和師父一同離開了莫干山,為了讓我更加獨立,不受任何外緣的干擾,師父把我帶到天山的一個古洞中,留下了幾本武學秘笈,要我閱讀鑽研,自行參悟,並找了一個哈薩克族的青年負責幫我送吃的,買些生活必備物品,他老人家則住在崑崙山,每一個月固定前往天山探視我一回,從拳術、內功、劍招、輕功、點穴、暗器,乃至易容術,他都傾囊相接,涓滴不剩地嚴格教導我。如斯七年,我練就了至剛至柔,陰陽合一的武學神功,甚至,連醫理都包含在內,直到師尊覺得我已習藝業滿,可以下山為止。」
「於是,你下了山,便直接去莫干山找宮清嵐,和他貌合神離地玩起勾心鬥角的把戲?」達延汗若有所思的撚鬚問道。
「我動身前往莫干山之前,便已清楚地知道,和宮清嵐鬥法,不可憑一時的血氣之勇,他是個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老狐狸,而他成立買命莊,在江湖上興風作浪,下手的對象,除了武林黑白兩道的人物外,亦包括了明國與蒙古的王公要臣,要殺他容易,但,要徹底的瓦解買命莊,乃至斧底抽薪弄清他殺我全家,以及蒙古、明國要臣的真正意圖,就必須從長計議,耐心跟他磨,好讓他的狐狸尾巴一點一滴地露出來。」展靖白緩緩吐口氣,冒出一絲澀然的苦笑。
「所以,我不惜戴著面具和他作戲,在他面前扮演晨昏定省,菽水承歡的孝子,和他敞開心胸,無所顧忌地討論計策,研擬對付買命莊的謀略,以撤除他對我的防備之心,誤認我的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麼,你杳出了他殺你全家的原因嗎?」冷墨定定的望著他,斂眉提出疑問。
展靖白微微擰起了眉峰,「據我研判,他是為了一個情宇,血案當晚,我娘自刎前說的那段話,頗值玩味,再加上,他的妻子因為發現他另有所愛,憤而欲毒藥自盡;而他有一個密室,我曾經潛入窺探,發現裡面掛滿了無數幅同一個女人的畫像,那個女人就是我娘,所以,我幾乎敢肯定,他下手殺我全家,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我娘,為了一份得不到的感情。」他心如刀割,語音瘖啞的說道。
冷墨頗有同感地點點頭,「你分析得頗有道理,只是,他是漢人,為何會和我蒙古親王濟農哈屯狼狽為奸,同聲一氣,陰謀製造二國之間的猜忌、誤會和糾紛呢?」
「這點,我或許可以猜出一二。」達延汗面色沉凝的接口道,「他雖是漢人,但卻對明朝天子懷有很深的怨恨,他的父親曾在明朝孝宗時期,擔任兵部侍郎一職,後因冒領戰功,貪污舞弊,暗扣邊餉等罪,而被震怒的孝宗下令抄家斬首,他被他的表舅帶到蒙古訪友,因而逃過了一劫,從此,定居於永謝布,並和濟農哈屯結成了莫逆之交,而濟農哈屯一向不滿我與明朝的和貢親善政策,他主張繼續征戰下去,併吞明朝,收回失去的版圖,以恢復成吉思汗時的種種風光。而我……」他徐徐搖搖頭,「我實在不忍蒙古子民長期陷入兵戎不休的戰禍中,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不顧他及少數瓦剌部族親王的反對,力主和明朝休兵言和,化敵為友,推展和睦相處,互通有無的政策。」
達延汗會這麼做,可謂是用心良苦,因為蒙古自元朝滅亡之後,分裂為韃靼和瓦剌二部。前者又稱「東部蒙古」,遊牧於漠北和漠南等地,其首領為元室後裔,即蒙古的正統皇室。
而瓦刺部的首領則為成吉思汗的臣屬。
這二部在明朝前期,時起齟齬,鬥爭不斷,與明朝的關係亦是時好時壞,極不穩定。
直到正統元裔達延汗擊殺了瓦刺部的權臣亦思馬恩,統一了蒙古各部,才讓蒙古糾結多時的內鬥正式告一段落。
說起來,達延汗不僅是結束本國內憂的大英雄,亦是結束外患,即和明朝長達百年戰亂之苦的最大功臣。
為了致力地和明朝的和平政策,他特別聘請專人教他學習漢語,熟讀四書五經,深入大漢文化,以加速和明朝水乳交融的友善關係。
只可惜,他的苦心與種種努力,不僅未能贏來濟農哈屯的認同,還不時遭到他的挑釁與桿格。甚至,還私下聯結各種反動勢力,企圖伺機謀奪達延汗的政權,好順遂其染指中土的狼子野心。
展靖白聽到這,心念一轉,忽有所悟的開口道:
「外公,這一年來,不時有人找上我,跟我索討一塊兵符,弄得我一頭霧水,莫非……此事與那濟農哈屯有關?」
「應該是他沒錯,他早就存有不軌之心,汲汲營營地想瓜代我成為蒙古大汗。當年,他曾向我提親,說要娶你娘為妻,我知道敏雅對他並無好感,便以你娘年紀尚輕為由,一口回絕了。而宮清嵐時常陪他進宮,所以和敏雅也很熟,我看他望著敏雅的樣子,是那樣地專注癡迷,便知他對敏雅頗為動心,暗藏情衷,而敏雅……」達延汗語重心長的侃侃而談,深深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悲歎,「見他能言善道,而且才識不凡,對他的態度倒是比濟農哈屯親近些,只是,這種親近,亦不過是局限在兄妹朋友之間。直到敏雅嫁給了你爹,他深受刺激,才滿懷悵惘的離開了蒙古,重新返回中士。表面上又裝著謙謙君子的模樣,和你爹你娘結拜,暗中卻早已包藏禍心,和濟農哈屯勾結,公仇私怨一併清算。我為了防止濟農哈屯奪權,所以,在你出生那年,便將兵符放進一個特製的金鎖片中,交予你娘,做為你的出生賀禮。」
展靖白別有領會的點點頭,「怪不得娘一再囑咐我,要我隨身攜帶那個金鎖片,不可弄丟了,而我嫌它太重,總是把它掛在褲腰上,當做佩件使用。」
「佩件?」冷墨拉長了脖子喳呼著,「那可是一面管用得不得了,可以呼風喚雨,讓全蒙古的鐵騎兵聽令的金牌耶!你居然把它當成佩飾?你沒把它弄丟了吧!」
「沒有。」展靖白輕輕搖頭,「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如此的重要珍貴,但,為防萬一,在離開天山之前,便將它留在古洞內,免得讓宮清嵐看見了,問東問西,徒增麻煩!」
達延汗心寬之餘,不覺暗舒了一口氣,「幸好你機伶,否則,弄丟了,我這個大汗的寶座,恐怕便坐不穩了。當年,我未雨綢繆,將兵符藏於金鎖片中,交予你娘保管,本以為瞞天過海,萬無一失,但,濟農哈屯饒是神通廣大,不知如何探知兵待不在我手中,而故意造謠生事,說我為了討好阿諛明國,不惜連兵符都交了出去,卑顏曲膝地做明國的兒皇帝。」他停了下來,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
「他不斷施壓,要我拿兵待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不予理會,他卻一點也不肯放鬆,表面上在諸宗藩親王面前找我的碴,私底下,卻安插了幾個親信到我這臥底。有一天晚上,我就寢之前,有人在我的酒中下了迷藥,就在我神智昏沉,四肢發軟之際,有幾個刺客模進了我的寢宮,準備行刺,就在那危險關頭,冷墨破窗而入,適時救了我。他是土默特部的親王,亦是我國最年輕的一位親王,」他說到這,隱含趣意地瞄了冷墨一眼,「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欣賞他的豪爽義氣,便收他做乾孫子,由君臣關係進展成爺孫的關係。」
「失敬,失敬!」展靖白微微拱手,目光熠熠地打趣道:「原來冷兄竟是一位咬著金湯匙長大的蒙古親王!」
冷墨摸摸鼻子,尚未及說話,達延汗已搶著先機,笑著補充道:
「他雖是親王,卻一點也不熱中政事,反倒像個野孩子,喜歡到處遊蕩,吟風弄月,活像個不受拘束的遊牧詩人!」
展靖白溫文一笑,再度拱著手,禮多人不怪地向冷墨致意,「夢璞在此感謝冷兄對我外公的救命之恩!」
「你甭多禮,我本來就很欣賞干爺爺親政愛民,敦睦邦交的作風,濟農哈屯雖是我的表叔,但,我可是一點也不苟同他專斷霸道,肉弱強食,窮兵黷武的思想行徑,所以,不管公義私誼,我都不容許他破壞我蒙古百姓好不容易才享有的太平日子!」冷墨認真的望著他說。
展靖白暗暗藏起那股對冷墨油然而升的敬意,一臉深思的沉吟道:
「如此看來,當年,買命莊血洗我家,不僅是為了宮清嵐一個人的私情怨仇,亦不只是為了製造兩國之間的猜疑,更是為了奪回那面兵符,以送其篡奪蒙古大汗的野心!」
「不錯!」
達延汗悵觸於心的點點頭,「他血洗展家,翻箱倒櫃,並未找到兵符,於是,懷疑兵符是在你身上,只是,你之前一直待在清嵐山莊,未在江湖走動,他們不便動手而已。」
「我初入清嵐山莊的頭二年,碓實很少出門,大都把時間花在和宮清嵐相處,培養父子親情上,以暗暗觀察他的為人行事,就算偶爾出去,最多也是一、二個月,都是去暗中查探買命莊的暗樁及總壇所在。」展靖白眼光迷離的慢聲說道,劍眉微皴地撇了撇唇,「直到有一天,宮清嵐說他有意把他的獨生掌珠宮冰雁許配予我時,我方才暗暗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騙過了他,讓他卸除了戒心,並成功地贏得他的重視和信賴。而我正好以父仇未報,生死難卜的理由,擋下他想招我為婿的用心,並說一切等報仇雪恨之後再說,更以此為由,開始在江湖上遊走,名正言順地四處尋查買命莊的根據地。」他微微一頓,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又再繼續陳述著:
「我費了半年的心血,緒於查出了一點眉目,得知他最大的暗樁是設在虎山,也因此被我逮到機會,暗中破壞他們的行動,得以順利擄人找上了總擅,和奪命閻君談判,訂下了這十場的賭局。」
冷墨眼中閃過一絲洞悉的光采,「你和奪命閻君訂這十場賭局的用意,第一,無非是想以聲東擊西的方式,逼你義父進場,和你鬥法,以收『甕中捉鰲』之功。第二,讓買命莊把全部的重心移到你身上,無暇濫殺無辜,做其他勾當,而你卻可以藉此在他們手下救人,破壞他們的買賣。第三,你更可以藉此剷除他的羽翼,十次行動下來,他主要的部屬也被你折損了差不多,不管他會不會自掌嘴巴,遵守承諾告訴你他便是宮清嵐,便是殺你父母的主凶,他都得正面和你攤牌,毫無退縮的空間。」
展靖白笑了,笑得清朗瀟然,一掃方纔的陰霾,「冷兄果然是個心細如絲的聰明人,一下子就把我這本淺薄的『天書』給摸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了。」
冷墨半真半假的癟癟嘴,「哪裡,哪裡,展兄客謙了,在下汗顏得很,摸了半天,其實只摸到了一點皮毛,至於你的真正面貌,我還是霧裡看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呢!」
「什麼真正面貌?」達延汗詫異地望著冷墨,「你指的是他的武功嗎?」
「可不是,他每次與人交手,都是用一些普通不過的尋常招式,偏偏又能一招致勝,厲害得教人背脊發涼,所以,奪命閻君的幾個句魂使者,被他廢了武功,都還摸不清他的武功底細。」冷墨口沫橫飛地說到這,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移動目光對展靖白說:「你知不知道那個穿著一身黑衣,一路跟蹤你的人,也是買命莊的勾魂使者之一──黑魅。」
展清白淡雅地笑了笑,「當然知道,而且他已是我的人。」
「什麼?」冷墨驚訝過後,隨即又別有所感的搖搖頭,「怪不得,你會滿不在乎,讓他一路跟到底,他怎會中途變節易主,讓你給收買了?」
「因為,我曾救過他一命,所以,他反過來為我效命。只是……」展清白悠悠一笑,「我要他繼續做樣子給奪命閻君看,不必改變什麼,因為,我不想讓宮清嵐起疑,我要他相信,我對他是何等的信賴,知無不言,一切動靜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一方面和奪命閻君正面交鋒,另一方面又在宮清嵐面前和他商量對策,讓他誤以為你對他推心置腹,毫無防備,可以游刃有餘的和你纏鬥,這相連環計,確實下得不錯,也確實是個釜底抽薪的妙計,難怪,你不敢和我聯繫,免得被他逮到把柄,心生疑慮。」達延汗捻著鬚髯,眼中佈滿著稱許之色。
「另一方面,我也不願牽連你,讓你為我操心。」展靖白柔聲解釋。
「結果,他還是為你操心了,而且連我也一塊牽連下去了。」冷墨半開玩笑的調侃道。
達延汗不以為意的掀眉一笑,「咱們是血濃於水的爺孫關係,你為我設想周到,我又豈能不為你牽腸掛肚呢?何況,這件事原本就不單純,我要置身事外,恐怕也難了。不過,你的苦心,外公雖然明白,只是有個人,你可得費神好好向她解釋一番,否則,她的滿腔委屈,只怕如天山的千年冰雪,難以消融呢!」
展清白心明雪亮,立刻聽出了達延汗的弦外之音。「外公,你說的可是彭姑娘?」
達延汗故作不解地皺了一下眉頭,「哪個彭姑娘啊?」
展靖白的俊臉微微泛紅了。「就是那個……」
「那個讓你情難自己,不時徘徊在她的繡樓外,吹簫傳情的美嬋娟彭襄妤彭姑娘是嗎?」達延汗犀利洞燭的笑問道。
展靖白連耳根都跟著灼紅了。「外公,你何必逗我,明知故問呢?」
達延汗豁然大笑,「好,我不逗弄你,我讓你自個兒去跟她說個分明!」跟著,他掀開了門簾,帶展靖白走了進去,冷墨也跟著掀簾而入,湊起熱鬧了。
彭襄妤半靠在床榻上,背後墊著一個綠巾枕頭,低垂著二排濃密的羽睫,在略嫌蒼白的容顏上微微顫動著,映出了二道美麗的睫影,平添了一抹纖柔清新,我見猶憐的韻味。
「彭姑娘,剛剛我們在外頭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達延汗神色和靄的望著她說。
彭襄妤抬起眼臉,對展靖白視若無睹,以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對達延汗說:
「多謝大汗的救命之恩,這份恩德,小女子終身謹記,沒齒難忘,現傷勢已無大礙,不便叨優,請容我就此告辭。」說著,她掀開棉被,急著下床,卻因氣血仍虛,一陣量眩襲來,讓她搖搖晃晃,站立不住,不勝踉蹌地向前傾倒,這一倒,便倒進了展靖白適時伸出的臂彎中。
彭襄妤頓時面染紅霞,窘困不已,不由又羞又惱地命令道:
「你……你放開我!」
冷墨卻一臉戲謔地對展靖白眨眨眼睛,「不能放,放了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大驢蛋!」
「我知道。」展靖白輕輕笑道,雙臂箍緊,毫不避嫌地將彭襄妤摟個滿懷,讓她毫無掙扎的空間。
彭襄妤那張嗔意流轉的容顏更加嫣紅了,嫣紅得像漫天燒得正艷的彩霞。「無賴!」她沒好氣的脫口罵道,聲音聽起來卻像蚊子的低吟。
達延汗胳臂肘往內彎,直截了當的替展靖白說項了:
「彭姑娘,請看在老夫的薄面上,饒我這個無賴外孫一回如何?他為了報仇,連我這個最親的外公,都狠得下心不聞不問,你應該明白這其中的原委苦衷,知道他對你並非如表面上所展現的那般無情了吧!」
彭襄妤只是紅著瞼,意態躊躇的輕咬著唇,沒有作聲。
冷墨又不甘寂寞地敲起邊鼓,充當穿針引線的和事佬了。「彭妹妹,你就給干爺爺一個面子嘛!何況,這個無賴小子,可也為了你,做了不少看似無情,實卻多情的事呢!譬如特地在丁山結廬而居,沒事就跑到你的繡樓外吹簫傳情,沒事就替你摩拳擦掌,修理幾個不帶眼的惡客,甚至為了見你一面,他還不惜把自己扮成一個寒傖落魄的失意老頭,故意喝醉酒,讓你收容照顧,以解那難以煎熬的相思之苦呢!」
彭襄妤芳心震動地抬起粉臉兒,既驚且疑地望著展靖白,「原來,白老伯是你易容改扮的?」
「是的,為了見你,為了避人耳目,我只好裝成一個糟老頭兒,以靖白的白為姓,以我的字號夢璞為名,化身為白夢璞這個老頭兒去和你接觸!」展靖白目光綿綿地望著她說。
彭襄妤的心情十分複雜,好像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都湧進了她不堪負荷的心扉深處,讓她忽冷忽熱,忽喜忽悲,一時芳心如麻,柔腸百轉,不能自休。
在這微妙的一刻,冷墨卻頑皮地揚揚眉,拍拍展靖白的肩頭,「好了,哥哥我已經替你開了頭,剩下的甜言蜜語,由你自個兒去說,我不在這聽你們肉麻當有趣,」說著,他笑嘻嘻地轉向了達延汗,「干爺爺,咱們到前面巷口的那家酒肆去喝它二罈酒如何?」
達延汗豪氣干雲的笑道:
「二罈酒哪夠我喝?起碼五、六壇才夠勁,咱們來拚拚看,叫它個七、八壇竹葉青,看看誰先醉倒認輸!」
說著,他們雙雙落拓豪邁地掀簾而出,把一室的幽靜,還給展靖白和彭襄妤這對情路迢迢,千回百轉的有情人。
☆ ☆ ☆
達延汗和冷墨一離開,杏臉泛紅的彭襄妤立刻睜大了一雙美眸,又嗔又羞地再次命令展靖白放開她。
「你放開我!你這樣摟著我不放,成何體統?」
展靖白卻耍賴地軒軒劍眉,星眸含笑地瞅著她說:
「我抱著自己的未婚妻,有何不妥?」
彭襄妤挑起了柳眉,昂起了下巴,「誰是你的未婚妻?你少信口雌黃?!」
「你手上戴著我送你的鳳紋指環,就是最好的證明啊!」展靖白神閒氣定的微笑著,漂亮深遂的眼瞳裡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彭襄妤驚愕地看看戴在左手中指的那只暖玉指環,臉紅得像朵盛開的扶桑花。「這是白老伯送我的紀念之物,又不是……」她又急又氣,未經思量地爭辯著,隨即又止了口,連耳根、頸項都潮紅成一片。「你!你耍詐!」說著,她已不勝羞惱地作勢欲拔下那只指環。
展靖白卻牢牢地捉住她的柔荑,「你要拔下它,可先得拔下另一樣東西才行!」
「什麼東西?」彭襄妤杏眼圓睜地質問道。
展清白雙眼亮晶晶地凝注著她,薄薄的唇角輕漾著一抹神秘而溫柔的笑意,「那樣東西,早在禹陵山道初會時,你就牢牢地將它套在我的心坎上,從此為你眠思夢想,情難自休!」
彭襄妤聽得心旌動搖,醺然若醉,差點把持不住感情的防線,毫無條件地對展靖白丟盔解甲,豎起白旗。
其實,當她坐在床榻上,靜靜聆聽著展靖白一字一淚敘述著他慘遭滅門,虎口餘生的經歷時,她為他的遭遇難過、心痛、落淚,更為他艱苦卓絕,屈身事仇的膽識和智慧折服,想到自己,想到寧陽侯狄雲棲曾為了對付劉瑾所做的種種犧牲,將心比心,她早就不怨展靖白了。只是,她的矜待,她的尊嚴卻仍在負隅頑抗,築成一道不容易逼近的護城河,自欺欺人地守衛著她那一顆早已軟化,早已寬宥,早已淪陷的芳心。
她飛快地垂下眼瞼,掩飾著內心的波動,故作淡漠地譏諷他,「你胡說些什麼?一會待我冷酷無情,形同陌路,一會又口蜜腹劍,像個用心良苦的癡情郎,你當我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下賤女子嗎?」說若,說著,她已淚聲輕咽,不勝幽怨地紅了眼圈。
展靖白大大心痛了,「襄妤,我怎敢如此看待你,上天明鑒,當我不得不用那種冷酷的態度待你時,我的心是承受著如何深劇的痛苦和煎熬啊,倘若,我真將你現為那般不堪的女子,我又何必煞費苦心地扮成白夢璞,不斷地鼓勵你,暗示你,甚至還編了一段莫須有的故事,含沙射影地提示你,一個溫柔的男人,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會翻臉成讓你寒心徹骨的冷面人,你仔細回想,用心琢磨,當能體會我的處境和苦心吧!」
彭襄妤的心弦震盪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宛如浸淫在一池漾滿了蜜漿的溫泉中,可是,她的理智卻不肯讓她輕易向展靖白拱手臣服,偏要故作矯情地為難他一番。
「都怪我太傻,一時不察,讓你這個善於作戲的高手給唬得一愣一愣地,讓你得了便宜,扮個什麼為情所苦的糟老頭,還賣乖地騙取了我的同情心,讓你裝瘋賣傻抓著我的手,煞有介事地叫嚷著:如玉,如玉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名字戲弄我!」
想到三天來空望著蕪湖,痛失愛人的那般柔腸寸斷的痛苦,面對著失而復得,嗔怨難消的佳人,恍如隔世的展靖白,只有深深的感恩和憐惜,於是,他拿出了誇父追日的堅定和耐性,不氣不餒,不慌不忙地對伊人陪著笑臉,柔情萬縷地解釋著:
「我口中的如玉,便是你這位讓我魂縈夢繫,情有獨鍾卻又無法表白的顏如玉啊!」
彭襄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她索性低著頭,極力掩飾自己的嬌羞和那抹已無法藏住的甜蜜醉意。
「你滿腹詭計,說話前後矛盾,反覆不定,誰知你這會兒說的是不是真心話?還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的隨性之語?」她咬著柔唇,雞蛋裡挑骨頭的反駁道。
展靖白轉轉眼珠子,倏忽改弦易轍地故意斂著眉峰,發出一聲輕歎:「唉!看來,任憑我說破了嘴,你都不肯回心轉意,饒恕我這一回,也罷!也許,我們真是無緣,夢璞不敢強求,待報了大仇,便看破紅塵,剃度出家去也!」說著,他神色頹然地再度搖頭悲歎,鬆開了雙手,看也不看彭襄妤一眼,便車轉身軀,準備掀簾離開。
彭襄妤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輕易地打了退堂鼓,心中一急,不由脫口而出,「等等,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人了?」
展靖白心中暗笑,表面上卻故作費神的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向彭襄妤抱拳問道:
「不知彭姑娘還有何吩咐?」
彭襄妤一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由襄妤改成了彭姑娘,心中沒由來地掠過一陣悵然若失的酸澀,語氣也多了一絲莫名而讓人心疼的哀怨。「你……你還沒把這只指環拿回去呢!」
「夢璞無意取回,任憑姑娘隨意處置,倘若……」展靖白淡淡地撇撇唇,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態,「姑娘嫌它礙眼,便將它扔進山溝中棄之無妨,反正……它對你已沒什麼意義了,不是嗎?」
「你……」彭襄妤的心反倒亂如一團糾結不清的綿絮了。「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如何說呢?」展靖白神情蕭索地苦笑道,看著騎虎難下的彭襄妤,明明焦慮在心,卻又故作逞強的模樣,他真是又愛又憐,又有著些許無奈。「對了,我這兒有一樣你的東西,應該還給你,反正,等我剃度當了和尚,留著它亦屬枉然,只是徒增傷感而已……」說著,他已從懷袖內拿出那支碧玉簪子,遞到彭襄妤的面前。
彭襄妤渾身顫悸地瞅著他,輕咬了一下嘴角,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她一直以為那支簪子是墜在蕪湖時失落的,沒想到,竟是被展靖白別有心思的取了去,「你……你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須臾不離?」
「不錯。」展靖白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眼中溢滿了眼份教人心顫神移的深情與溫柔。
彭襄妤暗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滿腔酸楚的悸動,「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讓我喝那壇太湖的桂花釀,還說了那番刻薄的話來羞辱我?」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
「因為,那罈酒被宮冰雁下了毒,我既不能讓她害了你,又不能讓她看出我對你的情意,所以……」展靖白語音嘎啞的解釋著,「我只好用那種輕蔑不屑的方式來替你喝下毒酒。」他見彭襄妤淚眼瑩瑩,不勝動容的模樣,便打鐵趁熱向她訴說自己的心聲,以期能徹底消洱伊人心中的疑雲和怨懟。
「襄妤,你能不能法外施恩,耐心聽我傾吐自己的心曲,聽完之後,你若是不肯寬宥我,我會拿回那只指環,從此退出你的生命中,不再騷擾你。」
彭襄妤心中早就在吶喊著:我早就投降了,我早就原諒你了,但,她只是噙著淚,默不作聲,不勝楚楚地點點頭。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所背負的血海深仇,為了報仇,我經過師尊東初老人的千錘百煉,練就了絕世武功,遊走江湖,所戰皆捷,難逢敵手,也真的以為自己的心已到了滴水不穿,金剛不壞的地步,豈知……」展靖白幽深如潭的眸子掠過一絲嘲謔,「自在禹陵山道見了你,你的美麗,你的傲骨,你的溫婉,如春雷驚蟄,驚若翩鴻,在我平靜無波的心湖裡捲起了萬丈波濤,從此魂縈夢繫,無法太上忘情。明知道自己沒有談情說愛的本錢,但,我還是無法打敗你不時徘徊在我腦海中的倩影,這種魂夢為勞,既甜蜜又苦澀的滋味,讓我深深地體會到什麼叫做『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暗中跟著你到了紹興祭祖,到了秦淮河畔,又情不自禁地在你銹樓外徘徊吹簫,傳送著我深藏在心中,卻難以坦然表白的萬縷情意。我知道你為了報仇,為了替國家除好,不惜委曲求全,在青樓賣笑陪酒之後,我對你的敬意和憐惜更是加深了幾分,自劉瑾死後,自狄雲棲和唐傲風相繼成家之後,我怕你被人欺侮,所以,又暗中和小喜子搭上了線,要他每天傍晚到迎翠樓對面的掬香茶館向我報告,好替你出手教訓那些胡攪蠻纏的惡客。我遲遲不敢現身見你,一來是顧慮自己背負著血債,吉凶難料,不敢誤了你終身的幸福,二來,確實是怕累你受殃,除了買命莊那些潛伏在暗處窺伺的對手外,宮清嵐的女兒也是我最大的顧忌,她對我癡戀成狂,懷有一股極強烈的佔有慾,再加上心胸狹窄,偏激善妒,只要是我喜歡的一切人事物,她都視若仇敵,極盡能事地毒殺破壞,讓我不得不拚命壓抑自己的感情,免得屢次犯下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的錯誤!」
彭襄妤眸光如水地望著他,「這就是她帶了毒酒,刻意跑到迎翠樓會我的原因?」
「是的!」展靖白痛楚而沙啞的應道。「所以,我並不是個善於作戲的高手,我騙不了宮冰雁,騙不了小喜子,騙不了濟農哈屯派來的蒙古殺手,甚至騙不了狄雲棲,唯獨騙過了我最在乎的你,讓你傷透了心,又差點枉送了性命!」說到這裡,他艱困地對彭襄妤擠出一絲澀然的苦笑,屏息凝神的說道:「現在,我已經說完了我的隱衷和心曲,你……肯原諒我這個有著滿腹苦衷,滿腹顧慮的吹簫郎嗎?」
彭襄妤淚眼凝注地望著他,強忍著滿心沸騰的柔情與悸動,故作沉靜地拔下了那只指環,交到展靖白的面前。
展清白的臉部肌肉跳動了一下,「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他瘖啞乾澀的問道,幾乎沒有勇氣伸手取回那隻鳳紋指環。
彭襄妤輕輕柔柔地搖搖頭,眼波中流轉著一抹教人醺然神往的醉意。「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我要你取下它,親自為我戴上,再無任何隱衷,任何顧忌,讓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你的心!」她吐氣如蘭,溫柔如夢的說道。
展靖白髮現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他閉了一下眼眸,帶著不敢置信的暈眩和狂喜,睜開了一雙璀亮深邃而水光蕩漾的黑眸,伸出微微發顫的手,為彭襄妤套上了那只指環,然後,他緊緊抓住了那只柔若無骨的小手,往懷中一帶,在心醉神馳,疑真似幻的撼動中,俯下頭,深深吻了她。
彭襄妤淚光迷濛的伸手攬著他的頸頊,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在心底發出了一絲幽然若夢的歎息,她終於等到了她的吹簫郎!
經過了漫漫曲折的情路,在這石光電火,兩情繾綣的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什麼做叫金嵐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滋味了。
這滋味甜得如蜜,熱得似火,讓人芳心酣醉,神魂飄然,縱然曾有過千般淒冷的委屈,也都被這份心心相印的摯情撫平了,熨貼著兩顆撲撲直跳的心,在耳鬢廝磨的溫存和暈陶中,再次深切地領受到愛情的旖旎與甜美。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9-16 11:14:47
第十章
在愛情的滋潤下,在展靖白這個精通醫理的吹簫郎細心醫療照顧下,彭襄妤的傷勢好得特別神速,整個人神采奕奕,更顯得柳眉如畫,杏臉含春,娉娉婷婷,宛如一支臨風玉筍,美得更加清新嫵媚,楚楚可人。
三天後,展靖白和彭襄妤易容改裝,打扮成一對貌不驚人的中年夫婦,和達延汗、冷墨騎著四匹驃悍的紅棗馬,離開了皖南,朝西北而行。
連月兼程趕路,風塵僕僕,除了打尖食宿外,他們馬不停蹄,不敢耽擱太多時間。
到了接近隴山的一條三叉路口,他們四人才分道揚鑣,展靖白和彭襄妤繼續向西行,而達延汗及冷墨則策馬北行,返轉蒙古。
展靖白和彭襄妤疾馳了十天之後,終於來到了天山山腳下,他們先在一間簡陋建搭的茶店中用膳,品嚐著抓羊肉、馬奶子、酸奶疙瘩等風味獨特的當地飲食。
然後,他們向純樸耿直、笑臉迎人的店主借了一間小憩的陋室,換回了本來面目,再繼續策馬上山。
彭襄妤圍著一件銀白色的貂毛披風,和展靖白握著韁索,夾緊馬腹,一前一後地進入了一個白雪皚皚,銀裝束裹、美不勝收的水晶世界。
但見雪峰插雲,冰川晶瑩,危崖聳立,泉瀑淙淙,松林、冰峰、湖水,在夕陽的輝映下,色彩斑斕多姿,猶如人間仙境。
彭襄妤遊目聘思,看得目眩神移,驚贊莫已!
到了半山腰,那個他居住了長達六年多的古洞時,展靖白柔情脈脈看了她一眼,體貼入微地扶她下馬,將二匹紅棗馬掛在一棵形貌峻奇、直干參天的古松下,走到洞門口,在左下角一塊微突的石壁上,輕輕拍了三下,洞門自動開啟,露出了一幕更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的絕妙奇景。
一株潔白的石筍猶如體態輕盈的仙女,曼妙婀娜地玉立在洞巖中,洞頂倒掛著一朵大型的金鐘花,金鐘花的後面還飛舞著一隻美麗的綵鳳,一隻碓赳赳的石獅子趴俯在石花簇擁的石松下。
這些千奇百怪的鐘乳石,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巧手下,構成一幅又一幅奇麗無儔,令人拍案叫絕的圖畫。
好像全世界的翡翠、琥珀、珍珠、瑪瑙、玉石一下子全「堆」到了眼前,美得讓人屏息而不忍移目。
展靖白似乎頗能體會彭襄妤的感受,他輕輕攬著她的香肩,指著那位翠帶迎風的仙女,語音溫柔的淺笑道:
「你覺得她美嗎?我倒覺得她不過是一具冰冷的美人石,不若你美得真實,美得讓人有種不虛此生的喜悅和感動。」
彭襄妤聽得芳心如醉,桃腮微暈,不覺嬌柔地垂下了螓首,「夢璞,你把我說得太好了,其實……」她羞答答地望著自己的羅裙,「我是邀天之倖,長得還差強人意而已,焉敢以美人自居,自詡?!」
「差強人意?」展靖白不敢苟同的輕笑了一聲,無限深情地抬起她的下巴,輕吻了她的鼻尖一下,「有誰不知你是個艷冠江南,絕世無雙的天仙美人,多少男人愛慕著你,卻都難得佳人一笑,而夢璞一介儒生,竟能得你相知相許,這才是真正的邀天之倖呢!」
彭襄妤不勝嬌怯地連耳根都為之滾熱了,醉意盎然又無處藏羞的她,只好輕輕掙脫了展靖白的臂彎,顧左右而言它地轉移話題,「你以前是睡在哪?這石洞究竟有多大呢?會冷嗎?這真能住人嗎?」她像個連珠炮似地,提出一連串的疑問。
展靖白但笑不話,取出了火折子點燃之後,輕輕握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約莫走了一里多路,在目不暇給的天然奇景中,彭襄妤看見了一棟由小石頭搭蓋而成的石屋,石屋之前有一塊巨大的石壁聳立著,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屏風,屏風上雕鏤著許多美麗的浮雕,像青龍盤旋,又像鯉魚悠遊,更似仙女散花,花案浮凸,栩栩如生。
在屋內更是別有洞天,石桌、琴棋書畫、文房四寶,一切生活物品,樣樣不缺。
彭襄妤望著陳放在石桌上的古琴,不由一陣驚喜,解開了琴囊,輕輕地撥動了幾下,發出了幾聲錚錚的琴音。
「你知道我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彭襄妤抬起眼簾,盈盈如水地瞅著他。
展靖白心弦一動,無盡溫柔地望著她,「是什麼?」
「和你一簫一琴地合奏著南宋詞人周萬泉的『一剪梅』!」
展靖白眼眸閃閃發亮,滿懷喜悅地取出洞簫,輕輕就唇,與彭襄妤凝眸一笑,脈脈含情地吹奏這支意境纏綿的曲子。
在琴簫和嗚,神魂飄然的心曲交流中,細細品嚐著這份你儂我儂,特煞情多的醉意。
☆ ☆ ☆
他們待在天山石洞中,像一對濃情蜜意的神仙眷侶,度過了三天最原始、最甜蜜、最愜意的日子。
這三天,他們有時撫琴吹簫,有時默默無語地依偎在一起,享受著無聲還勝有聲的兩情世界。
有時攜手漫步,到西山觀松,到南山望雪,到天池探幽,他們流連在晶瑩如玉,雲彩如雲,白練垂空的仙境中,四目凝注,形影相貼,常有渾然忘我,不知身在何處的奇異感受。
若非滾滾紅塵裡,尚有許多未了的責任,正待他們奔波解決,展靖白真的不想離開這裡,只想永遠留在他的石洞中,和彭襄妤無憂無慮地廝守到老,過著「松風吹解帶,紅袖伴耕讀」的隱士生活。
讓一切的恩怨塵勞,俱泯在松風水月的寧靜中,俱泯在兩情綢繆的甜蜜中。
但,他們都不是那種因私忘公的人,帶著金鎖片,他們再度縱馬下山,不畏征塵之苦地趕到了蒙古,趕到了達延汗位於察哈爾部的皇宮。
而達延汗正接獲密報,濟農哈屯準備糾集幾個和他私交甚篤的領主,率兵前往皇宮,以高壓的手腕,逼達延汗出示兵符,否則,就要發動兵變,奪取蒙古大汗的寶座。
幸虧,展靖白和彭襄妤及時趕到,讓他們搶著先機,得以先發制人,派出精銳的禁衛軍,圍堵他們進宮,一舉擒獲濟農哈屯和幾個主謀者,送到達延汗和宗藩部面前治罪。
達延汗先在所有親王、領主、宗藩面前公然出示兵符,堵住了濟農哈屯的嘴巴,讓他啞口無語,無以再賣弄唇舌,挑撥離間。
再者,他抓出了濟農哈屯潛伏在自己身邊的一名細作,策動他們撥亂反正,出面指控濟農哈屯的罪狀,從如何勾結買命莊,如何暗殺明、蒙二國的王公要臣,蓄意製造事端,挑起二國的戰火,並進一步謀奪蒙古大汗的寶座,揮兵南下,血洗中土等等不軌的陰謀,一一直陳,並佐以人證、物證,讓陰險殘暴的濟農哈屯無言以對,只能灰頭土臉、神情懊喪的俯首認罪。
一場差點釀成禍事的內鬥就此消弭於無形,達延汗欣慰之餘,不由開懷地拉著展靖白的手,向排列在大殿兩側的諸王眾將,介紹他的真實身份。
眾人一聽他是達延汗的外孫,敏雅公主的獨生子,不覺驚喜交加,歡聲雷動,以蒙古人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著他們對展靖白的喜愛和熱情。
有幾個曾經護衛過敏雅公主的老將領,甚至還老淚閃動地對展靖白獻上哈達,以宣洩內心沸騰的感情。
達延汗臉上的笑容不斷擴大,一股莫名的驕傲和狂喜,讓他當眾宣佈,要在土默特的行宮為展靖白和彭襄妤舉行婚禮,讓全蒙古的百姓共同分享大汗的喜悅。
大殿上又掀起一陣如雷的震動,彭襄妤透過冷墨的翻譯,方才意會,不由喜盈盈、羞怯怯地垂下了酡紅的粉臉,渾身滾燙地望著自己的粉靴凝然不動,任一顆顫抖而滿懷嬌羞的心,在轟然的笑鬧聲中,飄到了雲端上。
☆ ☆ ☆
當彭襄妤和展靖白獨處時,她立刻敏銳地察覺到展靖白異於尋常的靜默。
「你有心事?」彭襄妤靜靜地凝視著他,輕輕伸出柔荑撫摸著他那微蹙的眉峰。
「我……」面對著香腮微紅,無限柔艷的纖纖麗人,展靖白一時柔腸萬緒,有著滿腹難以出口的矛盾和疑慮。
彭襄妤卻是個水晶心肝,善解人意的妙人兒,她微微抿唇,對展靖白露出了溫婉而心意洞燭的微笑。
「你不想那麼早和我成親是嗎?」
「我……」展靖白心神一凜,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彭襄妤輕輕搖頭,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唇上,「你不必說,我完全瞭解你的心思,你想等報完仇,結束了所有的恩怨糾葛之後,再與我無牽無掛的成婚,免得……」她幽柔一笑,「有個萬一,你怕會誤了我的終身幸福,是也不是?」
展靖白微微頷首,深遂迷離的眼眸中溢滿了痛楚和祈諒。
彭襄妤再度搖了一下頭,她深深地望著他,「我不接受你的顧慮,我要嫁給你,我要做你的新娘子,這是我今生唯一的夢想,你忍心撕碎它嗎?」她的聲音婉轉動人而輕柔如夢,展靖白再度張嘴欲言時,她飛快地再次摀住了他的唇,柔情似水,又堅如磐石的告訴他,「夢璞,你別想阻止我現在便要嫁給你的決心,你以為你若有個萬一,我還能移情別嫁嗎?在我非君莫嫁,甘願為你生、為你死的情況下?我能嗎?」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兩泓秋水漾著一層迷濛的薄霧,「所以,你不能那樣苛求我,這輩子除了你,我是別無幸福可言,你若真的愛我,為我設想周全,你便得背上這個甜蜜的負擔,與我拜堂成親,然後,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因為,你便是我整個世界,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知道這點,別企圖抱著任何萬一的想法。」
「襄妤……」展靖白心旌震動地摟緊了她那柔軟織盈的身子,「我該拿你如何是好?我實在不想帶給你任何陰影,任何不幸啊!」他輕輕摩挲著她的髮絲,語音沙嘎地呢喃道。
「那就好好娶我,好好的保護自己,戰勝宮清嵐,戰勝買命莊所有的仇敵,」彭襄妤無限溫存的撫摸著他的下巴,「你知道嗎—夢璞,我不是那種嬌嫩、不堪一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之驕女,我不會被命運打倒的,只要能做你的妻子,一天便是一天的幸福,我只有這麼小小卑微的奢求,你也忍心剝奪,不肯成全嗎?」
展靖白的眼眶濕潤,噎凝無語了,在一片血脈僨張的柔情翻湧中,他輕輕捧起她那美得令人心痛的嬌顏,不停不停地吻著她,從那二排簾絨似的彎長羽睫,游移到美麗入鬢的二道秀眉,順著白晰柔膩的嫣頰,一路降落到她那嬌艷欲滴的櫻唇。
在這番令人心神顫悸,暈然陶醉的擁吻中,展靖白投降了,所有的顧忌,俱在彭襄妤柔柔的,濃烈的,溫雅的,固執的情意纏綿中,化為一絲輕歎,一縷塵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 ☆
為了籌備婚禮,蒙古各部族都陷於一種忙碌、歡騰的喜氣中。
土默特部(萬戶)的蒙古百姓更是樂得手舞足蹈,提前跑到大草原上,舉辦著各項傳統的慶祝活動,例如馬刀舞、安代舞、盅碗舞,節奏歡快,舞步輕捷地宣洩著他們的熱情與豪爽。
因彭襄妤父母過世,所以,便由冷墨及其姑嬸等長輩充當女方的親人,而他的穹廬(現稱蒙古包)亦暫做為女方的住處。不消說,達延汗位於土默特的行宮,便是男方迎娶新娘的新居。
婚禮前夕,女方這邊來了一位令人驚喜的貴客,那便是是彭襄妤的義兄唐傲風。
他笑意燦然地對滿臉暈紅,醉意流轉又不勝羞怯的彭襄妤,送上了無限深摯的祝福,並送了一隻價值匪薄的翡翠鐲子做為賀禮,還有一條翡翠鏈子是狄雲棲托他轉贈的。
他的出現,讓彭襄妤更加歡悅,整個臉龐煥著一層出奇美麗而醉人的光華。
冷墨和唐傲風更是一見如故,二個同樣落拓不羈,幽默詼諧的遊俠兒,便成了英雄惜英雄,好漢惜好漢的莫逆之交。
婚期當日,達延汗的行宮格外熱鬧,門口的兩根旗桿上,拉著一條繩子掛上了五色旗,諸王將相穿上了最華麗的錦袍向達延汗祝賀。
達延汗穿著一襲白粉繡金線的皮服,衣領和袖口鑲嵌著紅寶石和綠松石,頭戴白金答子軟帽,看上去既威儀又高貴,眼角、唇畔溢滿了歡悅的微笑。
兀艮哈部的親王代表眾親友,向達延汗獻上了整羊、甄茶、布匹及錢幣,然後,眾人入座,擺開席宴,接受達延汗的招待,並由達延汗的長子尼齊蒙克為主婚人,再加上娶親人、祝頌人、伴郎等輪流敬獻哈達。
一直到夕陽落山,娶親的隊伍,才浩浩蕩蕩地出發。他們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門前的瑪尼宏五色旗下,聽著祝頌人唱著莊嚴感人的頌弓箭歌及頒駿馬歌。
入境隨俗的展靖白身穿一襲紅鍛長袍,腰束金黃色寬帶,足蹬長靴,右肩跨弓,腰間繫有裝著五支箭的箭筒,並隨身帶著哈達,在祝頌人的引導下,直奔女方的穹廬。
經過了點燃篝火,祭禮天地,閉門拒婿的傳統風俗之後,男女雙方的祝頌人開始進行婚禮最精采的對唱部分了。
只聽得女方的祝頌人和伴娘們引吭高唱了一段:
什麼象徵著潔白無瑕?
什麼標誌著幸福榮華?
這樣的禮物是什麼?
你可把它帶到姑娘家?
男方這邊立到答唱:
清晨純潔白淨的鮮奶,
正午釀得更加甘甜,
晚上變成醇香的酥油,
這珍貴的禮物全部帶來。
女方又繼續高歌發問:
千里草原上遠近馳名,
奔騰飛躍神速如鷹,
為迎娶美麗的姑娘,
你們可曾帶它來臨?
男方又立刻回唱:
成吉思汗聖主的馬群裡,
能選出白玉色寶馬駒,
馳騁藍天雲間的千里馬,
現已牽引到這裡……
如此幽默婉轉地答唱一、二個時辰,女方親族方才放新郎倌過關進屋。
進門後,展靖白先向佛像叩首,然後向權充女方家族的唐傲風、冷墨及冷墨的姑婆獻上哈達、禮品。
跟著,又換上另一件紅鍛錦袍,戴上紅纓帽、履官靴,接受女方的茶點款待。
通過「求名問庚」的儀式之後,晚宴正式開始,女方的小伙子們端上了一個半生不熟的羊脖子,內穿一根柳棍,要展靖白掰開。
展靖白輕輕鬆鬆地取出了木棍,循著骨縫掰開了。然後,在眾人鬧烘烘的鼓噪聲中,和不勝羞赧,滿臉霞光的彭襄妤共啃著那個羊脖子。
通宵達旦的鬧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經過了「阻婚」,「綰頭爹娘排難」的程序,彭襄妤穿上了大紅牡丹繡花緞襖,紅羅長裙,頭戴紅黑織棉製成,頂上綴滿寶石、珍珠的冠帽,蓋上艷紅的喜帕,在眾人齊唱的《送親歌》中,隨著展靖白騎上了駿馬,離開了冷墨豪華的穹廬。
到了達延汗的行宮,他們先在外圍環燒三圈,雙雙通過二推旺火,一來象徵彼此堅貞不渝的愛情,二者取其避邪消災,興旺發達之意。
祭灶之後,彭襄妤向達延汗行禮跪拜,跟著和所有的男方親族相見問候,互獻哈達、禮品。
禮成之後,達延汗在行宮大廳舉行豐盛的酒宴,不僅備有全羊、奶食,所有菜餚俱是成雙擺上,講究九碗八蝶的吉數。
展靖白手執酒壺,彭襄妤捧著酒杯,逐一向賓客敬酒。
而所有的佳賓,有人彈三弦,拉四胡,奏馬頭琴,一面暢飲,一面高歌。
冷墨和唐傲風則拿起酒杯和筷子,合著歡快悠揚的琴聲敲打著,有些年輕的小伙子,甚至接捺不住狂舞的癮頭,紛紛跳進了廳堂中央,步伐奔放灑脫地跳起了筷子舞,在騰跳揮手中,展現了蒙古男兒那驃悍、剛勁的力量美。
眾人歡歌勁舞,杯盤交錯,直到深夜還欲罷不能……
而一對早已醺然若醉的新人,卻悄悄坐在紅燭搖曳,浪漫旖旎的洞房內,望著彼此深情的眼眸,在耳鬢廝磨的輕憐蜜愛中,合上了火紅的羅帳,進入了一個狂野香艷而如癡如夢的幻境裡,展開一場身心契合,水乳交融的歡愛之旅。
☆ ☆ ☆
三天後,唐傲風帶著展清白的一封密函,離開了蒙古大漠,返回京城。
一個月後,展靖白和彭襄妤也在達延汗,及所有蒙古諸王將相的歡送下,離開了蒙古,來到了狄雲棲位於玉泉山的府邸。
二對郎才女貌的璧人,在無限歡悅的氣氛中,分享著彼此融於笑語中的關懷之情。
狄雲棲的嬌妻曲琬蘿,知道彭襄妤終於嫁給了她的吹簫郎,更是笑得嫵媚生風,不停拉著彭襄妤的手,向她訴說著滿心的喜悅和欣慰。
展靖白見了狄紫管、狄紫-這一對漂亮可愛的孿生兄妹時,憐愛萬分,不由輪流抱著他們,與牙牙學語的一對奶娃兒,比手劃腳地嬉笑著。
看在彭襄妤眼中,真是既羨慕又有著一絲難掩的不安,盤旋在腦海中的,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展靖白臂彎裡抱著一個同樣粉妝玉琢的嬰孩,而那個孩子是他們共同孕育的結晶……
想到展靖白明天就要離開北京,前往皖南,和買命莊的莊主奪命閻君決戰,此事,在唐傲風離開蒙古時,他便已鄭重委任他下達戰書,一切恩怨皆在齊雲山紫霄崖的比鬥中清算了結。
沒由來地,她打了個冷顫,不願去想任何對展靖白不利的情景狀況,她知道他武功非凡,她也知道他冷靜沉著,智慧過人,所以,她應該沒什麼好掛慮,好操心的,但,她就是無法排除那股盤踞在心頭的不安,任她用盡了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抗,「它」總是陰魂不散,如影隨形……
用過晚膳,展靖白和狄雲棲在書齋密談,討論著應付買命莊的計畫。
曲琬蘿和彭襄妤則待在絳雪樓聊女人家的貼己話,一直到她的小女兒紫-哭著要娘抱時,彭襄妤才托辭離開了絳雪樓,返回到狄雲棲借他們夫婦居住的涵碧閣。
當她坐在銅鏡前,托著香腮,悄然凝思時,展靖白已推門而入,徐徐走到她的身後,望著銅鏡內那張眉黛含煙,令人憐愛的容顏,他心弦一陣蕩漾,不由伸出雙臂,從背後緊緊摟著她那幽香襲人的嬌軀,沿著她的耳垂、頸項、下巴吮吻著,如彩蝶掬飲著花蜜般,一路吻上了她的粉頰,她那嫣紅微顫的小嘴,吻得彭襄妤面泛紅霞,呼吸急促,心頭小鹿一陣亂撞,只能如癡如綿地伸出羞澀的小手,頭昏目眩地反應著他……
直到展靖白心跳如雷,血氣翻湧地攔腰抱起了她那輕盈纖柔的身子,掀開了翠綠色的羅帳,溫柔之極地放下了她,情難自己的彭襄妤方才打了個輕顫,她雙頓如火地低喚了一聲:
「夢璞,我……」
展靖白緩緩搖頭,「別說話,讓我好好的吻你,吻去你眉宇之間的憂愁,吻去你所有的煩惱……只留下我的愛。」他的眸光是如此的溫柔,像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拴住了彭襄妤酸楚悸痛的心,她淚盈於睫地微張著紅唇,未及言語,展靖白已飛快地俯下頭,捕捉住她那張紅灩灩,欲語還休的小嘴,任灼熱而溫存的吻,灑滿了她的臉、她的身、她的心,烙印著無數深情的印記,以最深摯、最熱情、最實際的方式,吻去了彭襄妤的惆悵與不安。
☆ ☆ ☆
尊前擬杷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握著展靖白留予她的洞簫,彭襄妤強忍住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意,強顏歡笑地看著他瀟然飛身上馬,拋給她無限柔情的一眼,便毅然決然地轉首,抖著韁索,絕塵而去。
留下了千般的濃情,萬般的溫存,訴不盡的相思,道不盡的離愁,讓倚在門檻台階前的彭襄妤飲淚輕咽。
「他不會有事的,宣之也會隨後跟去的……」曲琬蘿拍著她的肩背,柔聲安撫道。
「襄妤,你放心待在我的府邸,買命莊的劫數到了,展師兄武藝精絕,慎謀能斷,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狄雲棲亦輕聲開口勸道。
彭襄妤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已逼回脆弱的淚水,對他們綻出了溫婉而堅強的微笑,「我相信夢璞,他會平安無事的回到我身邊的,他向我保證過,他會的!」握著那支寒玉洞簫,她彷彿抓住了展靖白留給她的「希望」!
☆ ☆ ☆
南皖,休寧城,景勝客棧
展靖白靜靜地盤坐在床榻上,閉目假寐。
宮冰雁輕悄悄地推開了那扇冰花格子門,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望著俊美出塵,玉樹臨風的展靖白,她的心不禁揉成了一團,翻湧著各種糾結迷離,難以釐清的滋味,有苦,有甜,有嗔,有怨,更有一份怎麼也無法割捨的癡迷依戀啊!
「靖哥哥,你……你真的不再睬我了嗎?」她怯生生的開口問道,只盼能重新贏回展靖白對她的善意。
展靖白在心底輕歎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你找我何事?」他的態度仍是那樣的不冷不熱,讓宮冰雁怎麼努力也無法穿透那道藩籬,走進他的心靈深處。
「我……」宮冰雁猶疑了半晌,方才咬牙強迫自己擠出聲音,「我希望你……你能重新接納我,和我回到以前那種關係!」
展靖白笑了,笑容裡卻帶著幾許嘲謔的意味,「冰雁,你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虛偽,你以為我們還能回到過去那種關係嗎?就算能,而過去那種關係真能滿足你嗎?」
「我……」宮冰雁神情一窒。
「你以為我真的那麼偉大,偉大到了可以忘了滅門之恨,而和仇人,仇人之女握手言歡,談笑風生的過一輩子嗎?」
宮冰雁蹙起了眉端,心又開始揪在一塊。「這麼說來,你是執意要報仇了?你……你可有把握打敗……奪命閻君?」
「沒有。」
「那……你還去?」宮冰雁顫聲問道。
展靖白定定地望著她,「你希望誰死?」
宮冰雁臉色猝變,情緒倏然崩潰了,「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來刺挑我?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怎會希望你死!」她不勝激動的嚷道,顆顆晶瑩的珠淚成串滾落,「可是……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也不願他有事啊!」
「那……你要我如何?」展靖白淡淡地揚著劍眉,態度沉著冷靜,絲毫不受宮冰雁激昂悲絕的態度所影響。
宮冰雁霍然衝到床榻前,神情劇烈的抓著他的手,「靖哥哥,我求你放棄尋仇好不好?我們離開中土,到海外去,把一切的恩恩怨怨都丟掉好不好?我會用一輩子的愛來補償你,撫平你的傷口的……」她淚光瑩瑩的哀求道。
展靖白輕輕掙開了她的手,「你不必求我了,還是直接把我毒死吧!」
宮冰雁如遭重墼般地連退了三步,她臉色蒼白而淒厲,一雙清靈的黑瞳盈滿了淚水,「你寧願我毒死你?」
「不錯!」展靖白淡淡地撇了撇唇,「你今天不是背負了毒殺我的任務嗎?」
「沒錯!但……」宮冰雁珠淚盈盈的咬緊了牙齦,「我還是下不了手,可惱你卻一點也不領情,一點也不知道我心頭的苦,像個無情無淚的木頭人,淨說著狠話來打擊我……」她悲憤酸楚的搖搖頭,「我真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對你死心,為什麼總是把自己弄得那麼淒慘,被你傷透了心,還無法恨你……」
展靖白暗暗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更為沉重的歎息了,但,他卻面無表情的對宮冰雁說:
「我寧可你恨我,也不願你愛我!」
宮冰雁的心被他這句話敲得支離破碎,但,她還是無法對冷漠絕情的展靖白使毒,所以,她只好掩著臉,傷心欲絕的推門而出,任瘋狂的淚水,隨著她踉蹌的腳步,一路飛灑,衝出了景騰客棧。
當宮冰雁衝出去之後,一道淡綠色的人影閃進了展靖白的房內,她是宮冰雁的師父「辣手仙姬」屠韻娘。
「你太狠了!」她冷冷地指責著展靖白。
展清白淡雅地笑了笑,「不狠,怎能令她死心?」
屠韻娘神色微微一凜,隨即又從鼻孔裡冒出一聲冷哼,「你以為她真會對你死心?眼睜睜地看你娶別的女人,跟別的女人卿卿我我,共效于飛?」她緩緩搖頭,「不,除非你死,否則……她永遠也不會對你死心的,他爹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
「我該死?」展靖白慢聲接口道。
「不錯!」屠韻娘眼中閃爍著一抹詭異的光芒。
☆ ☆ ☆
曉色雲開,晨風徐徐。
齊雲山一片寧靜,寧靜得十分詭譎。
展靖白知道這種格外沉寂的氣氛,只不過是一種密雲待雨的序曲,一種假象,一種廝殺前的靜態。
果不其然,剛經過一池溫泉,進入一座密林,買命莊的左判官「哀無命」就半途攔截,對他頻頻出招,下手又狠又辣,直取他的要害。
展靖白左閃右飄,避開了十招之後,唐傲風霍然現身,迎向了「哀無命」,兩人掌影翻飛,鬥得飛沙走石,風雲變色。
展靖白繼續前進,繞過了一座陡峭的危崖,進入一片微微內凹的草地上,又遇上了右判官「悲無命」突擊,交手不到三招,冷墨已疾如閃電地飛奔而至,與「悲無命」纏鬥在一塊,兩人各出絕招,一時金鐵交嗚之聲,不絕於耳。
展靖日乘隙,再度施展輕功,以「沾衣十八跌」的身法,撂倒了沿途攔路的嘍囉,順利地來到了買命莊總壇之前的廣場上。
戴著阿修羅面具的奪命閻君,站在兩扇銅門前的石階上,發出一陣刺耳而令人不舒服的怪笑。
「展靖白,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你的義父,看你還敢不敢跟我玩硬的?」
展靖白目光閃了閃,從喉頭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沈軻,天下沒有拆不穿的諾言和把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是奪命閻君宮清嵐的替身嗎?」
沈軻,清嵐山莊的總管,索性摘下了面具,目光猙獰而充滿了殺機,「你既然掀了底,你就別想活著離開齊雲山!」話猶未了,他飛身而起,勁風颯然地撲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默運玄功,身形滴溜溜的一轉,以「脫袍解甲」的手法,避開了沈軻狠絕火辣的攻勢。
沈軻一擊未中,跟著亮出了一柄骷髏剪,左揮右劈的攻向了展靖白。
展靖白冷傲的笑了笑,只閃不攻,連連避開了他凌厲不絕的攻勢。
就在展靖白以一記「金鵬振翅」的手法,避開沈軻掃向下盤的招式時,一道銀灰色的人影風馳電逐地閃了過來,以一把輕巧的折扇,倏合倏分,輕鬆自如地和沈軻交手。
那個人是特地趕來壓陣的寧陽侯狄雲棲。
展靖白又再過了一關,他輕吁了一口氣,步上了台階,推開了紫銅門,走了進去。
宮清嵐仍舊坐在他的特製輪椅內,看到展靖白,他只是輕輕撇撇唇,輕輕說了一句:「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展靖白淡淡的答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展靖白不徐不疾地說出了宮清嵐的破綻,從聲音、掌印,和密室中的畫像,他毫不保留的點了出來。
宮清嵐的表情十分古怪而複雜,他緩緩捻著鬚髯,逸出了一絲苦笑,「沒想到你如此機敏深沉,如此沉得住氣,居然能屈身事仇,在我面前作戲作了八年多。」
「我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你不也曾在我父母面前,我師父面前,以及我面前,乃至武林同道面前作戲嗎?」展靖白語音平穩低沉的反擊道。
宮清嵐渾身一顫,好像突然老了好幾歲般,神色悵惘而消沉。「我雖然曾經在你面前作戲,但,我卻也對你用了真情,尤其是你愈大愈像你母親,我突然真的好希望你是我的兒子,你能忘了血海深仇,甚至,你能娶冰雁為妻,讓我曾經破碎的夢想,在你和冰雁身上找回來,以補償失去你娘的痛苦,可是……」他瞇起眼,神情又變得十分冷煞而凌厲,「你卻不聽話,像你娘一樣,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
「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太美了。」展靖白神情冷然地盯著他,唇角掠過一絲嘲謔,「你真以為我能甘心讓你擺佈,做個不忠不孝的傀儡,置父母的深仇,社稷的安危而不顧?」
「所以,你找上了買命莊的總壇,訂了十場賭局,目的就是要逼我和你對峙,和你勾心鬥角,一步一步地將我逼出格面。」宮清嵐語音森冷的說道。
「不錯。」
「既是如此,」宮清嵐臉上的神情更加陰鷙了,「十場賭局尚未了結,你為何破壞了約定,提前下了戰書,要與我一決生死呢?」
「破壞約定的是你,而不是我。」展靖白不慍不火的軒軒劍眉,目光如電的瞅著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殺青塵師太的真正用意嗎?」
「我有何用意?」宮清嵐不動聲色的問道。
展靖白冷笑了一下,「你真正的用意,是要引彭襄妤出面尋仇,然後堂而皇之的殺了她,替你的寶貝女兒宮冰雁除去情敵,就像你當初因為妒恨殺了我全家八十餘口人一般,你活了一輩子,還是不懂愛的真諦,得不到,就要對方付出慘痛的代價,如此自私狹隘的行徑,莫怪,贏不了我娘的心,也贏不了我的心……」
宮清嵐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微微縮了一下緊繃的身軀,但,他仍不願在展靖白面前示弱,只是寒著臉,沉聲問道:
「看來,我們勢必要動手一搏了?」
「不錯!」展靖白不卑不亢的點點頭,「你的雷霆掌已奈何不了我,所以,我們還是在劍招上一較高低,一了恩仇吧!」展靖白解下了肩上的那柄古劍,轉身走出了大門,「我在紫雪崖上等你!」
宮清嵐霍地離開了輪椅,像一頭凶狠凌厲的鷹隼,飛出了兩扇紫銅門。
☆ ☆ ☆
北京城,玉泉山,寧陽候府
彭襄妤一聽到曲琬蘿派來伺候她的丫環湘兒說狄雲棲已回府,正在書齋和夫人談話,她就像只雀躍不已的翎雁般,翩然地奔出了涵碧閣,翩然地衝進了書齋,渾然忘了淑女應有的一切儀規風範。
「雲哥,你回來了,事情順利嗎?夢璞怎沒跟你一道回來?」她笑靨如花的疊聲問道,渾然不覺那股迴盪在書齋內的低沉氣氛。
直到她看到了曲琬蘿眼角未干的淚漬時,她才瞿然一驚,臉上的笑容凍結了。
「怎麼回事?夢璞他……」彭襄妤驚惶不安的瞅著狄雲棲,一雙柔荑已神經質地扭絞著羅裙的裙褶,「他被宮清嵐殺死了嗎?」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夾雜著許多令人聞之不忍的掙扎與恐懼。
狄雲棲沉痛莫名的搖搖頭,在天人交戰的煎熬下,他艱澀而低沉的開了口:
「展師兄以師尊所創的『天山無影神劍』打敗了宮清嵐,廢了他的武功,挑斷了他的腳筋,不過,他卻被宮冰雁的師父辣手仙姬暗算,中了她的獨門暗器『九幽追魂針』,並被她連發數掌的打落了紫霄崖,我和冷墨趕到時,已經太遲了……」他淒愴而悲涼地眨了一下眼眸,強忍住酸楚的淚意,「我們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才繞到了山崖下,經過大半天的搜尋,方才黯然的發現了展師兄的古劍,和一具殘缺不全的骨骸,想是被山中的野狼給……」他喉音哽咽地咬咬牙,不忍再說下去。
彭襄妤整個人彷彿呆掉了,她面無血色的立在那,宛如一尊僵硬而毫無生命力的雕像,直到曲琬蘿淚眼婆娑地伸手拍著她的肩頭,她才像被閃電劈到似地發出了一聲悲絕的啜泣聲:「他……他對我爽約,他……不守信用……」跟著雙腿虛軟,她在一陣金星飛舞的暈眩中,跌進了一個無邊無垠,黑暗飄渺的深淵中。
當她清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已躺在涵碧閣的床榻上,映入眼簾的是曲琬蘿那張美麗而寫著瞭解、心疼的容顏。
「襄妤姊姊,這是我為你熬的安胎藥,你一定得喝下去!」她端著一碗藥湯,遞到了彭襄妤面前。
安胎藥?彭襄妤震驚地望著她,語音模糊的開口道:
「你──你是說我有了身孕?」
曲琬蘿溫柔的點點頭,「對,你有了將近二個月的身孕了,為了孩子,為了這個你和展大哥共同孕育的骨血,無論如何,你一定得堅持起來,保重自己的身子!」
彭襄妤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蒼白如紙的臉上漾著一絲好溫柔、好淒切的微笑。
在這悲喜交織的由刻,她深深感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堅韌。
終曲
彭襄妤婉拒了狄雲棲夫婦的美意,執意要搬回江南,搬回展靖白位於丁山的夢璞軒。
狄雲棲拿她的固執沒轍,只好派他的貼身侍衛狄揚護送。
到了夢璞軒,彭襄妤撫摸著屋內的博古櫃,撫摸著一具具手工精巧的鐘鼎古玩,想起展靖白為了她,特別在這裡結廬而居,吹簫傳情的種種用心,睹物思情的她,不由悲從中來,幾度淚灑衣襟,感傷莫名。
若非顧念腹中的孩子,心魂欲碎,淚海沉浮的她,真的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樂趣。
有時,她為了排遣內心的苦楚和淒迷,會握著展靖白贈予她的洞簫,獨坐在幽篁內,悠悠吹奏著,任縷縷簫聲,伴著她忽晴忽雨的情緒,飄到山之崖,地之角,飄到那令她深深思憶,卻再難以相偎相依,執手偕老的郎君身邊,如泣如訴地傳達著她的心曲。
這日清晨,她慵懶地下了床榻,神情木然地梳理著一頭青絲,忽然聽到了一陣熱鬧滾滾的鼓樂聲。
除了鎖吶琴簫外,好像還有大鑼小鑼,號角,-鈸鍾鈴之聲。
聽那歡暢愉快的樂聲,倒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慶時所吹奏的樂曲,只是,這陣喜氣洋洋的鼓樂聲,怎麼愈傳愈近,倒像是到了她的住處附近。
她疑念方起,門外便傳入了一陣清細的叩門聲。
「彭妹妹,我是冷墨,請你開門好嗎?」
她輕輕拉開門扉,映入眼簾的居然是穿了一身鮮紅色緞袍的冷墨。
「你……你怎麼這副裝扮?莫非……」彭襄妤一臉驚異,跟著又睜大了一對水汪汪的明眸,「你今日娶親,當上新郎倌了?可是……你怎麼把轎子抬到我這來呢?」
「你不是說過,想娶你的人,得以八人大轎,官家排場來辦?所以……」冷墨不言而喻的打住了話。
彭襄妤立刻沉下了杏臉,「你……你在尋我開心嗎?你明知我是夢璞的未亡人,此生此世,不可能變節再嫁,你這般行徑,是何道理?」
「彭妹妹,你別生氣,夢璞曾說,倘若他有了什麼閃失,他要我代他照顧你,我今日前來迎娶你,完全是為了履行我對好友許下的諾言,絕非有意羞辱你的!」冷墨不慌不忙的笑道。
彭襄妤卻氣得柳眉倒豎,臉色由紅轉白,握著門栓便待關門,冷墨趕忙用腳堵住,跟著,忙不迭地從懷袖中抽出一紙素雅的花箋,遞給了滿臉冰霜的彭襄妤。
「你看看裡頭寫了什麼,看完之後,你一定會改變主意,乖乖坐上花轎的!」
彭襄妤狐疑地掃了他一眼,輕輕攤開來看,上面的字跡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得讓她芳心顫動,全身血液都加速了流動,她不敢置信地閱讀著上頭的文句:
禹陵山道識卿卿,情根深種長相思。
秦淮河畔暗徘徊,多少柔情寄蕭音。
血海深仇如雲牆,未敢直言吐真心。
巧扮老兒上繡閣,金嵐玉露終相逢。
皖南遇劫露真情,共赴大漠結良緣。
與卿有約焉敢死,夢魂再歸永不分。
彭襄妤淚眼迷濛,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疑真似幻的狂喜中。
「他為什麼要詐死呢?」她話音模糊地問道。
冷墨眨了一下眼睛,「唯有如此,他才能讓宮冰雁徹底死心,永遠擺脫她對他的愛恨癡纏!」
彭襄妤笑了,笑得淚霧朦朧,像朵帶雨的梨花,既美麗又溫存,又幸福,她的吹簫郎果真是個信守誓約的多情郎。
於是,她滿懷甜蜜的坐上了花轎,任喜氣洋洋的喜樂,熱熱鬧鬧的車行,載著她離開了丁山;移花接木,偷龍轉鳳地來到了一座隱密的湖畔。
一艘精巧的畫舫停靠在湖岸邊,一個頭髮灰白,相貌清瘦,鬚髯飄飄的老頭子走了下來,清亮深遂的眼眸,卻像一壺醉人的甜酒,定定的,濃烈的停泊在彭襄妤身上。
彭襄妤嚶嚀了一聲,像只美麗的粉蝶,撲進了易容成「白夢璞」的展靖白懷中,喜極而泣地撒著嬌,嗅聞著他身上那股熟悉、潔淨的男性氣息。
冷墨既羨慕又有點感慨地注視著他們,跟著,又不忘發揮他那不甘寂寞的頑童性格,半真半假地拍著展靖白的肩頭,提醒道:
「白老頭,別忘了,你欠我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這筆債,可不是你躲到哪個神仙妙境,便能賴掉的喔!」
展靖白捻著鬍鬚,未及反應,彭襄妤已悄悄俯在他的耳畔咕噥著。
「幹啥?小倆口一團聚,就迫不及待的咬起耳朵了?」
展靖白卻不發一語地攙扶著彭襄妤,小心冀冀地上了畫舫,那名瘦伶伶的梢公,搖著船槳,便待划行,冷墨已急著揮手嚷道:
「喂!白老頭,你欠我的媳婦呢?你想賴帳嗎?」
「我娘子說,你想要媳婦,二十年後,再到王母娘娘的聖地找我們吧!」展靖白一臉促狹的打趣道。
冷墨望著畫舫向湖心飄去,愈飄愈遠,他搔搔腦袋,一臉頑皮地對自己扮了個鬼臉!
二十年後?王母娘娘的聖地?什麼意思啊!
哼哼,他揉揉鼻子,展靖白,你別想跟我打啞謎、賣關子,最多一年,哥哥我便上天山找你們要債,非纏得你們夫妻倆給我變出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不可!
穿著一身新郎紅袍的冷墨,在書舫飄出視線之外時,再三對自己如斯起誓。
而展靖白和彭襄妤這對琴簫和嗚的神仙眷屬,在經過重重波折的情關考驗後,終於圓了他們的情夢,從此,隱居在美麗幽深的天山,過著「紅袖伴耕讀,松風吹解帶」的隱士生活。
武林中的風雨波瀾,與他們再也扯不上任何關係了。
PS:有關秋雲棲、曲琬蘿、莫誨,箏兒的故事,請看希代大眾小說宋思樵的作品集(KA16)《情歸逍遙侯》。
而唐傲風和承慶公主的故事,請看希代大眾小說宋思樵的作品集(KA17) 《遊俠搶親》。
註:相傳「廣陵散」在嵇康死後即已失傳,成為絕響。據《中國琴壇故事》記載,嵇康彈奏「廣陵散」時,有位弟子躲在門後偷聽,並將此曲記錄下來,稍加修改後,收錄於「神奇秘譜」中,留傳後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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