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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無處可逃 -【早春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6:14     標題: 無處可逃 -【早春行】《全文完》

【書名】:早春行

【作者】:無處可逃

【內容簡介】:

  「我雖以你為賭注,卻也篤定,這一局,絕不會將你賭輸。」

  ──只是這一局,賭的是前塵往事,權利陰謀,或者只是一份真心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6:52

【山水謠】之卷

001楔子

  「哎,上月甘涼道上的馬賊團被剿了!伏誅的元凶竟是些金髮碧眼的外族人!那些惡賊劍法詭異,橫行十數年,往來商旅苦不堪言。今次公子一夜殺一人,連續十日,先時那些洋賊還妄圖反擊,卻連公子衣角都摸不著。到了最後三日,人心惶惶,如鳥獸散。公子卻是不急不忙,依舊一夜一人,盡數將賊人剿滅了。」

  「你怎知是公子所為?」

  「可不是麼!但凡這江湖上,仗義行俠,又不留名者,除了公子還有誰?」

  「呵……老弟此言差矣。我卻知道,這剿滅馬賊之事,絕非公子所為。」

  「哦?願聞其詳。」

  「某之所以這般肯定,是因為……前些日子,江南湖州府破了一樁滅門慘案,將那元凶繩之於法的,正是公子!你且說說,這公子如何又在甘涼道剿賊,又如何在湖州府緝凶?」

  「這……」

  將近年關,這滄州府的茶肆中坐滿了客,極是熱鬧。

  二樓窗邊的少女,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綠色襖子,就著滾燙的熱茶水,將一份點心吃得津津有味。只是身邊一桌的漢子們,爭執聲委實大了些。她心下微微一哂,來這滄州快一年,公眾之處,聽人爭論,話題總是不離公子。

  公子公子,倒似乎自從這人叫了「公子」之名,再無旁人可稱公子了呢。

  少女喝下最後一口熱茶,從袖中掏了數枚銅板,正欲交給伙計,忽聽又有人道:「前日寶昌客棧全部被人租下了。」

  「何人這般闊綽?」

  「嘿嘿,洛陽狄家。」

  「便是那包辦了皇城盆景花卉的花王狄家?」

  「不錯。狄家的小姐可到適婚之齡了……今次來的便是其長兄,前日徑直便入君府去了。」

  「這,這兩家要結鴛盟?」

  「放眼天下,哪位小姐不想嫁給公子……」

  「哎,這事兒成了嗎?」

  「這話是我那在君府做事的遠親說的,成不成的,他怎會知道……」

  少女恰巧走過那一桌,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狄家少爺上門之事,她亦有所耳聞,只是公子不在府上,便也不了了之。

  茶肆的角落,不知何處,幽幽傳來一聲女子的歎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是啊……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原本是文縐縐的、為江湖人所不喜的一句話,只因這公子之名,如今人盡皆知。

  公子君子,說得只是一人——如今滄州君府少主,君夜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7:07

002第一章

  寅時

  滄州城

  君府的後院素為家眷所住。君家本是武林世間,男女之防看得甚淡。只是君府上一任家主新喪才一年,而公子尚未娶親,又不常住府中,如今府中住著的,便是前任主人的侍妾,管事便吩咐數個婆子,每晚在各房門前巡視。

  是夜細雨,因是冬日,悉悉索索的,亦將一城寒色攏在了輕煙薄霧中。

  女子慘叫聲極為突兀的響起來,似是一道厲光劃破了這夜半的寧靜,直將整個府院都吵醒了。

  幾個婆子匆忙的折回,這後園中最高處是迎風而立一面假山石,上有小築數間,亦是上任家主最寵愛的侍妾望雲所住之處。聽那慘叫聲,便是源自那處。

  婆子們的腳步並不利索,待到氣喘吁吁的趕到小築前,君府管事蒼千浪已經踏入了屋內,目光炯然如神,直盯著裡屋。他的身後,幾個婆子瞧見了這樣一幅場景,手中燈籠哐啷一聲落地。

  望雲齋的主人,君府老家主的愛妾望雲,被人剃去了滿頭青絲,全身赤裸橫呈床上,頸間被人勒了一道,鮮血噴滿了床頭。

  而屍體旁邊,望雲的侍女初夏,一手握著一縷長髮,另一隻手持著薄如蟬翼的匕首,呆呆立在床前。她肩頭披著半新不舊的綠色襖子,因染上了鮮血,甚是觸目驚心。

  蒼千浪滿臉寒色,雙手交互胸前,隱成守勢,緩緩道:「你且放下兵刃。」

  哐啷一聲,初夏手中匕首落地,那把青絲亦自手中緩緩飄落,灑滿一地。此刻她方才醒悟過來,尖叫了一聲,斷續道:「不是……不是我……」

  蒼千浪趁她心神一亂,錯身上前,將初夏雙臂扭在身後,咯咯兩聲,關節卸下。

  初夏不過二八少女,登時扭曲了表情,尖聲慘叫。

  蒼千浪卻不為所動,將她扔給身後府上的僕役,冷道:「先關起來,這裡著人看著,任何人不得出入。」

  立時有人將萎頓在地的少女拖了起來,往前去了。而蒼千浪緩緩俯下身,仔細查看望雲的屍身。

  望雲睜著眼,雙目盡是恐懼。頸間的傷口猶然在汩汩流出鮮血,卻非一刀斃命,倒似殺她之人手勁不足,劃拉了數下,方才割開了喉管。而最為詭異的,卻是她的滿頭黑髮,盡數被剃了乾淨,不留分毫。

  蒼千浪瞇起眼睛,似是沉思了片刻,轉頭問巡夜的婆子們:「你們何時巡到此處?又何時離開?當時可有異狀?」

  其中一個膽大的便站出來回道:「約莫半柱香前巡到此處。一切均安,並無異狀。後走到竹林那邊,聽到了慘叫聲,便又匆忙奔回來了。」

  蒼千浪點了點頭,又拾起那匕首仔細的看,沉聲吩咐道:「先出去。今日之事,若是往外洩了分毫,便各自看著辦吧。」

  若說這君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者,莫若這年輕的管事了。君家少主又時常不在滄州,大小事宜,均由這管事決斷。他素日賞罰分明,威信既著,登時無人敢再說話,低低應了一聲,一干婆子便匆忙出去了。

  「將燈全部點上。」蒼千浪沉著道,「再去遣公子門客中何不妥前來。」

  當下有人疾奔而去,年輕的管事立在床邊,低頭看著床上那張已然僵硬的美麗臉龐,喃喃輕道:「好大的膽子,竟在君府行凶。」

  君家少主,亦即公子夜安,在府上收容了大批門客。而這些門客便如孟嘗君門下之雞鳴狗盜者,人人均負有一項少見的本事。公子素喜獨走江湖,甚少有用到他們之處。然而只要需要,那群人所會之事卻是無奇不有,但凡公子能想到,便沒有做不到。

  何不妥於勘察驗屍一道極為精通。蒼千浪見他前來,只淡淡點頭道:「此處交給你。」

  何不妥也不多言,只點點頭,蒼千浪便徑直往前去了。

  整個君府已然燈火通明。

  蒼千浪穿過九曲長廊,尚未跨入刑房,已然聽到嚶嚶的低泣聲。

  他推開房門,一眼見到萎頓在地的綠衣少女,只因雙臂關節被錯,無力支撐身體,便只靠著冰冷的牆壁,低聲抽泣。

  「為何殺人?」蒼千浪面無表情立在初夏面前,伸手將她下頜抬起,冷冷道,「早些說出來,便少吃些苦頭。」

  初夏畏懼得往後一縮,眼中含了淚,又不敢落下來,只用力搖頭道:「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大管事明察!」

  蒼千浪冷笑一聲:「不是你殺的?你又如何手持凶器,立在望雲齋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初夏尖聲道,「我去夫人房中添炭,一進去就這樣了!那匕首……是我拾起來的!不是我做的!」

  蒼千浪冷哼一聲,顯是不信。他撤手,將少女的臉頰重重一甩,自己在紅木椅上坐下,抬眸對一旁下人道:「泡杯熱茶來。」

  下人喏了一聲,匆匆去了。蒼千浪閒閒靠著椅背:「也好,你既不承認,便先說說你瞧見了什麼?」

  初夏抬起眉眼,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她用力咬著下唇,顯是努力忍著痛楚,低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今晚去望雲齋給夫人添新炭,後被匕首絆了一絆,就拾了起來……夫人便,便已經那樣了。」

  她言語間,翻來覆去便是這幾句,蒼千浪便有些不耐,只聽門口傳來腳步聲,一瘦高男子快步踏進,抖了抖一身風寒。

  「如何?」

  「凶手往夫人喉間割了數刀,力道不足,下手粗糙,顯是不會武功之人所為。」何不妥捻鬚慢道,「一頭青絲被剃盡,夫人頭皮卻是不見絲毫傷痕,凶手做得甚是精細,且被褥間卻沒有絲毫髮絲留下。依我看,要做得這般仔細,只怕要小半個時辰。」

  「我亦查看了望雲齋內門戶、窗台,均無外人闖入痕跡。這凶手……極有可能是內賊。」

  蒼千浪聽他說完,臉色愈寒,狹長雙目望向已然橫躺在地的初夏,凌厲之色一閃而逝。他站起來,拿腳尖踢了踢初夏,輕道:「沒有外賊闖入跡象,糟賤夫人屍身又需要好些時間,除了貼身服侍的丫鬟,還有誰有這般條件?況且我試了這丫頭的身手,確是不會武功……」

  他慢慢的蹲下去,一把抓住了初夏的頭髮:「你聽到了沒有?」

  初夏瞪大了眼睛,雖著了青襖,卻被冷汗浸濕,只是搖頭。

  「為何要殺夫人?」蒼千浪又緩緩問了一遍,「君家刑訊的手段,你可要見識麼?」

  初夏拼命搖頭。

  「那你說是不說?」

  雙臂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初夏用力咬著舌尖,方不讓自己暈過去,低低道:「我真沒殺人……夫人待我很好……我怎會殺她……」

  「好,那你且說,你幾時去的夫人房中?」蒼千浪放開她,肅然問到。

  「不記得了……約莫丑時三刻不到。」

  「丑時三刻?你可知現在什麼時候?」蒼千浪眸色愈發冰涼,「如今寅時已過,你說你去換新炭,為何要待這麼久?」

  初夏呆了片刻,喃喃道:「怎麼過了這麼久?我明明……剛進去啊……」

  「你進入望雲齋。你可聽到屋外婆子們的巡夜聲?」

  初夏遲疑了片刻,方道:「似乎聽到。」

  蒼千浪冷笑一聲,隨手將桌邊已然冷卻的茶水往初夏臉上一潑,免得她暈厥過去,續道:「婆子巡夜,丑時三刻至望雲齋下。你所住之處,是在望雲齋下的偏房吧?」

  初夏低低應了聲「是」。

  蒼千浪聲音漸漸轉涼,「那時婆子們確實見到有人上望雲齋,這麼說,就是你了?」

  初夏被涼茶水一激,清醒了好些,渾身愈抖愈厲害,搖頭道:「是。」

  「那你為何在望雲齋中待了這麼久?到底做了些什麼?」

  初夏臉上驀現迷惘之色,只道:「換炭。」

  何不妥見初夏痛苦,一時倒也不忍,低低勸道:「小姑娘,你便說了實話罷。何必多吃這麼些苦頭呢?」

  初夏又冷又痛,漸漸的連哭泣的力氣都沒了,只是搖頭不認。

  如此僵持了一炷香時間,蒼千浪終於不耐,抿唇道:「公子這幾日便要回來,家中卻出了這等事。你不說是麼?好——」

  他將手一伸,侍從知其心意,便遞上了九節鞭。

  這九節鞭上滿是倒刺,一鞭抽下去,只怕便會皮開肉綻。他執在手中,折了數下:「再問你一句,你說是不說?」

  初夏眼角餘光見到那可怖凶器,長睫輕輕一顫,卻依然搖了搖頭:「我沒殺人。」

  蒼千浪手腕微動,光影一晃,那長鞭將要觸及地上孱弱身軀。

  空中叱的一聲,似是有暗器一閃而過,將那鞭梢挪移開寸餘,堪堪避開地上少女。

  蒼千浪一怔,目光落在地上,卻見將九節鞭打偏的只是一截枯枝。

  而院門外已經站滿一地侍衛,人人手執火把,皆恭然垂首默立。

  門口年輕男子身披白色狐裘,以一支碧綠玉簪束髮,神色淡淡立著,不言不語。

  「公子——」屋內蒼千浪與何不妥急忙行禮。

  君夜安隨意點了點頭,嘴角的弧度甚是溫和:「千浪,刑不下弱女,我君家這條規矩,你可還記得?」

  蒼千浪單膝跪著,目光恭謹的垂下,語氣卻甚是強硬:「公子,望雲齋夫人被殺,此女嫌疑甚大。君家賞罰分明,亦是規矩。」

  君夜安倒抿唇笑了,至初夏面前俯身,見她已然昏厥,低聲道:「昏過去也好,少些痛楚。」

  話音未落,雙手已然握住她的手臂,輕輕一推,已替她接上脫臼的手臂。

  初夏又被劇痛激醒,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的雙眸璨然如星,而眼梢微挑,襯著秀挺的鼻梁,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睛。

  她一時怔然,那年輕人笑容亦是溫潤可親,順手脫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又拂開她額上被汗水沾濕的髮絲,吩咐旁人道:「送她去休息,晚些時候我還要再問她些話。」

  「公子——」蒼千浪待要阻攔,卻見君夜安站直了身子,微微抿唇,將初時那份溫潤抹去了。

  「她既不會武功,為何要下這般重手?」

  「初時屬下並不知她不會武功,怕她暴起傷人,便下手重了些。」

  「罷了。」君夜安拂袖,手指輕輕揉著眉心,目送著侍衛將侍女送去,輕聲道:「千浪,你隨我去望雲齋看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7:25

003第二章

  蜿蜒迤邐的小徑上,蒼千浪隨著君夜安疾步前行:「府中出了這等慘事,是屬下御下不嚴,甘願受罰……」

  君夜安既將裘衣給了初夏,此時只穿一件素袍,卻絲毫未懼這寒冷,身形挺拔,只淡道:「我看未必與那小姑娘有關。千浪,這次只怕是你武斷了。」

  蒼千浪將辯未辯,最後只道:「公子何時到的?」

  「才到不久。」君夜安走至假山牆前,瞇起眼睛,由下往上望去,「想不到一到家中,燈火通明。我本以為是闔府上下皆在等我,尋思著你蒼大管事如今好本事,都能未卜先知了。」

  蒼千浪臉色微慚,並不言語。

  君夜安伸手推開了房門,屋內一股暖甜的香氛,隱隱還有佛柑手的清香味道,混雜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此間小築曾是君府先主最愛之處,而他的愛妾望雲,當日正是以如雲烏鬢馳美天下。

  今日以君府之尊,竟有人敢這般行凶,君夜安臉色漸轉凝肅,他在望雲齋中細看完畢,側身詢問道:「適才那小姑娘,是望雲夫人的丫鬟?」

  「是。」蒼千浪答,「望雲夫人之前的丫鬟因母親生病,回家侍奉去了。這丫頭名叫初夏,半年前入的君府。因見她伶俐,便分撥至望雲齋。」

  君夜安立在案桌前,目光落在案上那只釉裡紅瓷桃形盆中。

  裡邊的花卻已經敗了,瑟瑟枯成一團,只待凋零飄落。

  他伸手,漫不經心的撥了撥,又道:「那丫頭住在何處?也帶我去瞧瞧。」

  初夏的住處卻是在望雲齋下的廂房內。君夜安循著原路往下,表情略微有些沉思:「為何望雲齋外間沒有丫鬟住著?」

  蒼千浪搖頭道:「這……我不知道。」

  廂房屋內一應陳設都極簡單,不過一床一案。床上被褥被掀開一半,可以想見初夏起床時走得頗為匆忙。君夜安負手看了一圈,最後在案桌前站下,那插花的瓶子很是粗糙,陶土燒成,甚至尚未上釉。只是數枝白梅斜斜插在瓶中,暗遠幽香,風骨傲然。

  暗夜之中本就視線不清,身後侍從們打著的光亮更是將彼此的輪廓暈染得迷糊開,蒼千浪靜靜看著少主的側臉,揣度著他在想些什麼。

  「鬧騰了大半夜,人仰馬翻了。」君夜安隔了許久方才開口,「都去休息吧。待那丫頭好些了,我再去問話。」

  「公子,那這裡……」

  「將望雲夫人好生安葬了。」君夜安眉間滑過一絲倦色,低歎道,「千浪啊,只怕這年過得又不安穩了。」

  初夏只覺得自己做了好長一場夢。

  最初的時候,自己按著夫人的吩咐,在滄州城的集市中買了好些過年的小玩意,又得空在茶肆中用了點心,聽人說著公子的故事,滿心歡喜;到得後來,那場夢境卻變了,艷陽天變作了暗夜雨,那雨還是猩紅猩紅的,全落在美麗的夫人身上,自己嚇得跌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卻看見夫人橫死在床上,而被當做凶手拿了,大管事將自己的手臂扭斷了,正要用刑……

  最後……最後……有個很好看的年輕人救了自己。

  她不記得他怎樣替自己接上了脫臼的手臂,卻還記得他微涼的手指觸過自己的額上,輕柔的像是拂落花瓣。

  她慢慢睜開眼睛,眸子裡漾著數分迷惘,直到瞧見了床邊坐著的年輕男子,方才清明起來。

  「公子……」昨晚的一幕幕倏然浮現,初夏駭得坐了起來,連聲道,「公子明察,夫人不是我殺的……」

  公子夜安伸手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甚是柔和的笑了笑:「你認得我?」

  初夏的身子還在顫慄,只將目光垂低,抿緊了唇道:「奴婢入君府才半年,不曾見過公子。」

  輕袍緩帶的公子帶了絲興味,自上而下的打量猶在發抖的小姑娘,「嗯」了一聲。

  「能從大管事手下救了奴婢的,除了公子,還能有誰?」初夏深呼吸了一口,略略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懇求,「請公子……明察。」

  君夜安放開她身子,緩緩道:「既想洗脫嫌疑,那麼我問什麼,你便仔細回答。」

  初夏點頭:「是,公子請問。」

  「你起身去望雲齋時,是丑時三刻?」

  「因夫人屋內的炭爐夜間都需添炭,奴婢慣常都是這個時候醒的。從不曾錯過。」

  「進屋時沒有異常?為何手中握著匕首,還有夫人的頭髮?」

  「我像往常那樣去給銅爐添炭,靠近裡屋時只覺得屋內的味道有些奇怪……」初夏努力的回憶,神色中現過一絲恐懼,「我就想替夫人將裡屋的窗子開上半盞,略微透透風。哪知一進裡屋,就被什麼東西絆住,跟著就摔了一跤。接著……爬起來,手裡就多了匕首和青絲……大約是……拾到的吧。」

  君夜安輕輕蹙眉:「大約是?」

  初夏用力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記不太清了。我迷迷糊糊的站起來,月光下剛看到夫人的……身子,尖叫了一聲,接著大管事就帶著人進來了。」

  君夜安又輕輕「嗯」了一聲,鳳眸微閉,隔了片刻,出聲喚道:「千浪,你進來。」

  蒼千浪的身影出現時,初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直覺的往君夜安背後躲去。

  夜安公子雖背對著她,卻彷彿能察覺她的恐懼,回頭溫言道:「初夏莫怕,沒人再會傷你。」

  「千浪,你說你們進入望雲齋時,窗戶是大開著的,對麼?」

  「是。」

  「好,初夏,窗戶是你開的麼?」

  「不是。」初夏搖頭,「我怕夫人受涼,雖要透氣,卻只開了數寸而已。」

  「聽明白了麼?」君夜安笑歎了口氣,對蒼千浪說,「人不是初夏殺的。」

  「這……」蒼千浪面現迷惘。

  「千浪,你與何不妥去望雲齋,都沒注意夫人桌上的那盆右羅曇花麼?」

  「是。那是夫人最愛的花。」初夏在他身後低低道,「每日都命我們精心看護。」

  「初夏,那麼看護這曇花,有何注意事項?」君夜安不經意的問道。

  「不見血腥。右羅曇花但凡觸到血腥味道,立時枯萎。是以夫人房中從來不用膳。」

  君夜安點了點頭,站起道:「右羅曇花每夜子時開放,開一個時辰,至丑時閉合。見血腥便枯萎,很是難養;而鮮血若是觸到右羅曇花綻開時的花香,便會凝成淡紫色。千浪,你看夫人的血,可是淡紫色的?」

  「是。」

  「那麼便說明,夫人在丑時之前便已經被殺。否則,過了這花期,血液如何成紫色?」

  「公子,這又如何解釋這丫頭為何在望雲齋內待了這麼長時間?」

  「她只是被迷暈了。起來迷迷糊糊的,還以為自己跌了一跤。」君夜安淡淡道,「窗戶大開著,那是因為凶手算準了迷香散盡的時間。待她醒來,自會被人發現。」

  蒼千浪低頭尋思了片刻,歎道:「公子神斷。」

  「既然如此,初夏可白吃了你這苦頭。」君夜安微微一笑,側身撫了撫初夏的頭髮,眼神卻是望向蒼千浪,揶揄之色漸濃。

  蒼千浪一言不發,上前便是深深一揖:「是千浪的不是,誤會了姑娘。」

  初夏眼眶一紅,用力咬了咬唇,冷聲道:「小女子不敢。昨晚我若是屈服於酷刑之下,公子又不曾趕來,大管事又怎麼說?」

  蒼千浪臉色一僵,公子卻是微笑著瞥開眼神,頗有置之事外之色。

  「初夏姑娘,昨晚之事是我魯莽了。姑娘心下若仍是不平,便只能卸下某的兩隻胳膊——」話音未落,卡卡兩聲,蒼千浪內勁一吐,自己卸下兩條手臂,直立不動。

  「哎呀!你!」初夏終於動容,脫口道,「你自己將胳膊卸下來,我就能不痛了麼!」

  公子夜安笑著搖了搖頭,走至蒼千浪身邊,卻轉頭望向初夏:「如此,我便替他接上了?」

  初夏扁扁嘴巴,點了點頭,這筆帳便算揭過了。

  「真是個難纏的丫頭。」蒼千浪跟在君夜安身後,想起初夏最後抱怨說「你武藝這麼高強又怎會疼痛」,猶自憤憤。

  公子夜安但笑不語,直繞回書房中,才緩緩開口:「既然初夏不是凶手,那麼,凶手何人,千浪你心中有打算了麼?」

  蒼千浪沉默良久,道:「公子,我有一個疑惑。」

  「說。」

  「昨日公子自我鞭下救出初夏,說我魯莽了——那時並未去現場查勘,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公子夜安手持著茶盞,緩緩撥開幾片綠茶,微笑道:「猜的。」

  蒼千浪一愣。

  「那小姑娘眼神很乾淨,我不信她會殺人。」君夜安雲淡風輕道,「千浪,你別不信。有時候一個人的眼神,比所謂的證據,要牢靠得多。你有時候便是太過死板了。」

  蒼千浪點了點頭,低低應道:「是。」

  「望雲夫人的頭髮被割去,江湖之上,你可聽說過有這般殺人手段?」

  「已將這消息透露給諸門客知曉了,尚未有反饋。」

  「這幾日府中要多安排人巡查。」君夜安抬頭望望窗外天色,吩咐道,「敵在暗我在明,如今我們便靜靜等著,對方必然還有動作。望雲夫人死在我歸府這幾日,只怕是衝著我來的。」

  蒼千浪臉色一凜,歎道:「公子,這一次,卻不知那對頭……要的是什麼。」

  君夜安唇角的笑含義未明:「很快便能知曉了。」

  他說得很是輕描淡寫,而窗外烏雲低壓,風雪欲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7:38

004第三章

  初夏再一次見到公子之時,已是數日之後了。

  因照顧得當,她的雙臂早就好了,只是時時想起那晚慘狀,夜間便常常噩夢不止。這一日她和府中侍女正在園中閒逛,遠遠的便見到數人自水榭前走來。

  「好似是公子與客人。」初夏遠遠看了一眼,四處張望了下,拉著同伴躲進了小徑後的假山之間。

  公子夜安卻正要送洛陽狄府公子出門,談笑間行至假山旁,似有似無的看了一眼,轉而談笑自若。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初夏鑽出來,笑著拍拍胸口:「走吧。」

  君府的園子喚作「舒園」,是老主人照著畫聖當風先生最是得意的園景圖所造,小徑順著園內地勢高下起伏,時穿湖泊,時入竹林,當真是畫如景,景如畫。而人在園中走,目力所及之處,不知是景是畫。

  「初夏,初夏!」身後有人快步追來,「初夏!公子讓你去書房。」

  初夏停下腳步,愕然問道:「公子找我?」

  「公子,初夏帶到了。」

  初夏輕輕推開房門,便看到公子夜安倚在靠榻上,手中持了書卷,意態閒然。

  公子這人,可真是皎然若明珠一般,叫人移不開目光。

  初夏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喚了一聲「公子」。

  「身子好了?」公子將目光從書冊上挪開,落在低頭斂目的少女身上。

  「好了。」初夏悄悄覷了公子一眼,心下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惴惴。

  公子也不再言語,只讓她站過來,伸手探了探脈,點頭道:「是好了。」

  初夏臉頰微紅,低聲道:「原本就沒什麼事。」

  她正欲推開數步,公子卻猶自握著她的手腕不曾放開,那微涼的手指更是輕輕往下一滑,探入初夏掌心。

  「公子!」初夏大驚,抬頭望向公子似笑非笑的模樣,更是紅了臉頰,「公子……初夏不是輕佻之人……」

  「你不是輕佻之人,那麼我便是?」公子夜安輕輕一笑,翻起她的掌心,在自己手中輕輕摩挲,依然不肯放。

  「初夏雖是下人,也不能任公子輕薄!」初夏幾乎哭出來,聲音愈來愈大,「公子請放開!」

  「手上的薄繭,新生未久吧?」公子放開她,問道。

  「什麼?」初夏一得釋,蹬蹬蹬連退了數步,一張小臉上滿是警惕,一副轉身要跑的模樣。

  「十指青蔥,薄繭亦是新生。」公子夜安淡淡下了結論,「你並不是做慣下人的。」

  「我爹還在時,家中一切都還好。後來爹爹重病,家境便敗了下去。他臨終之前,便囑咐我變賣了家產,來滄州尋親。」初夏皺了皺眉,許是察覺出公子並不是輕薄於自己,神色漸漸鎮定,「我一年前來滄州,盤纏漸漸用光了,最後餓了數日,恰逢君府招人,便……簽了那賣身契。」

  「尋什麼親?」公子低頭飲了口茶,慢慢問道。

  原本褪去的紅霞頃刻間又浮了起來,初夏抿唇,低聲道:「指腹為婚的夫君家。」

  公子擱下了手中的茶盞,只笑了笑:「如今既然尋不到,又簽了我君府的賣身契,便好好當個丫鬟吧。」

  初夏垂下如水雙眸,細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是。」

  「夫人生前,待你可好麼?」

  「夫人待我很和氣。」初夏鼻子輕輕一酸,「也不讓我做些什麼,不過替她挽個頭髮之類的……她這般死了,我很難過。」

  「那你可知夫人在府上,最常和什麼人往來?」

  「沒有什麼人啊。」初夏蹙眉,「她連園子都不大出。」

  「嗯……」君夜安薄唇微抿,將手中的書冊遞給初夏,「可識字?」

  「啊?」初夏下意識的點頭。

  「讀一段我聽聽。」

  初夏翻開一頁,清了清嗓子,念道:「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太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少阻不藏,腎氣獨沉。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聖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

  這一室寂靜中,初夏的聲音清脆動人,彷彿枝頭黃鶯,又似雨滴芭蕉,叫人生愛。公子夜安的神色便愈發的和緩。

  而初夏讀到這裡,悄悄覷了覷公子的神色,見他微微點頭,便道:「公子,夠了麼?」

  「不錯,能識字,能句讀,當個書房的丫鬟,綽綽有餘。」公子夜安道,「從今日起,你便在我書房內當值吧。」

  「……是。」初夏半晌反應過來,忙點了點頭。

  「如此,便替我研墨吧。」

  君夜安站了起來,肩上白裘滑落在榻上,他亦不管,只往前走去。

  初夏忙走至案邊,挽起了袖子,一圈圈的磨墨。

  這是一方上好的硯台,墨汁醇厚,濃而不膠。

  公子夜安的指尖修長,手腕微動間,心隨意動,字跡行雲流水,卻又筋骨極佳。

  初夏退手站在一旁,悄無聲息。

  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公子執筆的姿態很寧靜,嘴角勾著溫潤的笑,彷彿是哪家的貴胄公子,生平只愛詩畫……這樣一個人,會是江湖傳言中那個人麼?

  傳言中那人,漁陽劍鋒銳無匹,十步殺一人;

  傳言中那人,權謀智計無雙,沒有解不開的江湖疑案;

  傳言中那人,輕裘怒馬,俊美無儔,惹亂了多少少女的懷春心思;

  傳言中那人,如今就在自己身前,觸手可及。

  公子夜安自然不知身邊的人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沉吟了片刻,在封案上寫下「狄小姐芳鑒」,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呀,是寫給洛陽狄小姐的。」初夏心中微微一動,卻聽見公子吩咐說:「拿去給門口小廝。就說送至洛陽狄府。」

  她應了一聲,出門交給了小廝,正自猶豫著要不要再進去,卻聽見屋裡公子的聲音:「杵在外邊做什麼?」

  她連忙推門進去,依舊立在他身側,不言不語。

  「我讓你在這書房,是做一株盆景的麼?」公子夜安自書冊間抬起頭,凝眸在初夏身上,淡淡問道。

  「我……我怕打擾公子。」初夏微微張開嘴巴,語氣有些匪夷所思,「那公子想要我做些什麼?」

  「察言觀色可做得到麼?閒時便聊聊天,忙時便研墨送茶,你會不會?」

  初夏張口結舌了一陣,喪氣道:「公子,這可太難了。指不定我便時時僭越了,你又怪我。」

  「我現在不怪你。」公子笑了笑,「說說看,你父親將你許了什麼人家?」

  「我……不願說。」初夏撇了撇嘴,有些不甘願道,「這是奴婢的私事。」

  公子夜安失笑,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喜歡逗弄這少女。若說外貌,這小姑娘並非絕色,清秀而已。只出色在一雙眼睛:不說話時靜若秋水;言語間卻又跳脫靈動。黑白分明,輕輕一觸,卻極叫人歡喜。

  這般說了數句,初夏便少了些拘束,大著膽子問道:「公子,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嗯?」公子微微拉長尾音,語調微懶。

  「公子你在甘涼道剿滅了惡賊,是麼?」

  公子夜安抬眸,略有些詫異:「你如何得知?」

  「我曾在茶肆聽人爭執,有人說公子在甘涼道剿滅了馬賊,也有人說公子在湖州府破了一件奇案。」初夏莞爾一笑,「我卻知道,公子定然去了甘涼。」

  這兩件事確實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公子夜安從不解釋,向來便是由人紛說,便只有親信如蒼千浪等,方才知曉。此刻聽初夏一說,不由好奇。

  「很簡單吶。公子,那日你星夜趕回,將那白裘蓋在我身上——後來我仔細看過,裡邊全是黃色沙粒。你若從湖州府來,水鄉之地,何至這般一身風沙?「

  公子夜安目中微露贊許之色,卻只似是而非的笑了笑,道:「小丫頭自作聰明。」

  「呃?」

  「馬賊凶悍,需要我親自出手;湖州府那懸案,只要修書一封,提點一番,自然會有人清理門戶。」

  「這麼說……這麼說,都是您做的?」

  公子夜安並不否認,眼前初夏詫異的神情……讓他覺得很是舒心。

  「公子,大管事候在門口。」

  公子夜安止了說笑,神色漸復如常:「進來。」

  蒼千浪見到初夏時,愣了一愣,拿詢問的眼神望向少主。卻見公子隨意道:「這丫頭就給我用吧,替我研墨泡茶。」

  他忙說了句是。

  倒是初夏見到他,臉色微微一白,不自覺的雙手抱在胸前,往公子身後挪移了幾步。

  他便苦笑:「你可還是記恨我?那一日之事,實在對不住之至。你實在不願原宥,我這管事的又心存愧疚,無以為報,便只能將那賣身紙拿來……姑娘你——」

  初夏聽得雙眸一亮,正要應答,卻聽公子閒閒打斷道:「千浪,你這可是借花獻佛,拿我君府做人情麼?」

  蒼千浪忙道:「是,是我糊塗了。」

  初夏一聽贖身無望,心中不免腹誹——江湖傳言不都說公子義薄雲天麼!千金散盡,那也是有的……怎的現在這麼小氣?

  她眼珠一轉,小聲提醒說:「大管事,你心下愧疚,又不能做主燒了我的賣身契,奴婢也不敢怪你……可是,你也可以替我出銀子贖身的……」

  這是公子夜安頭一次看到蒼千浪露出呆滯的表情,心下忍不住好笑,卻若無其事的回頭看了初夏一眼,淡淡道:「你這身價得由得我定。只怕蒼大管事也贖不出來。」

  蒼千浪忙道了一聲「是」。

  初夏不免沮喪,站在後邊一言不發,卻聽蒼千浪道:「公子,無人鏢局派人前來送信,說是傍晚時分到君府,交付數件鏢貨。」

  「無人鏢局?」公子夜安輕輕重複了一遍。

  這江湖上,「無人鏢局」乃第一鏢局,「無人」之名雖怪,意思卻簡單:哪怕這鏢局一人都無,只要有這威名在,便無人敢動分毫。

  「是鏢局大公子親自護送而來,公子……您可是托送了什麼珍貴物事麼?」

  「沒有。」公子夜安站了起來,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道,「你看,千浪,只怕有些東西……是不請自來呢。」

  無人鏢局的鏢隊進入滄州城時,浩浩蕩蕩,幾乎堵住了半個城門。

  君府主人因與鏢局大公子吳仞清為舊識,便在門口迎接,眼見遠處彩旗飄揚,倒不由笑了笑,對蒼千浪道:「這鏢局送鏢如今倒這般熱鬧了。」

  卻見吳仞清自一匹雄壯西域大馬上下來,向君夜安行了一禮,大聲道:「君公子,無人鏢局送鏢至此。」

  君夜安伸手相扶,卻壓低了聲音調侃道:「仞清,怎得和唱戲一般?」

  吳仞清苦笑,頓了頓,正色道:「托鏢之人在托鏢前說明了如此種種,吳某自然要一一做到。」

  言畢,伸手一揮,從身後數駕馬車上顰顰婷婷下來十二個少女。

  又有人大聲道:「君公子,此十二名女子乃往日故交所贈,皆完璧之身。請公子親驗。」

  這些少女無不風姿秀美,在公子夜安前排成一列,皆盡挽起長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一滴鮮艷欲滴的守宮砂,果然皆是處子。

  君府門前圍觀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粗俗之人不免羨慕公子好艷福,紛紛將目光抬起,望向公子。

  公子夜安的眸色如靜水,並無一絲波瀾,彷彿見到的並不是絕美的少女,只是尋常路人。他既不說收下,只望著吳仞清道:「不知是君某哪位往日故交所托之鏢?」

  吳仞清搖頭,歎道:「不知。托鏢之人始終以黑紗蒙面,聲音亦刻意壓著。我本不欲接下這般神秘古怪的東西——只是家父有言,家中是開鏢局做生意的,這酬勞又著實不低……看看這些東西又像報恩之物,便還是接了。」

  「哦。仞清不需為難。」公子應了一聲,側身道,「那麼這『鏢貨』,我便接了。千浪,你先安頓這些姑娘住下罷。」

  吳仞清顯是鬆了口氣,續道:「公子,明日這個時候,我還來送第二件。」

  門口圍觀之人皆是嘩然。

  「還有第二件?」

  「還有什麼東西,竟能比這些個絕色少女更貴重?」

  「公子又悄悄做了什麼事?有人送來如此厚禮?」

  公子夜安攬了攬身上裘衣,身處在漩渦之中,卻又彷彿一切與己無關。只是長睫之下,鋒銳之色一閃而逝,最終只頷首道:「如此,便靜候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7:48

005第四章

  是夜用過晚膳,公子夜安依舊在燈下看書。

  小丫頭初夏卻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偏偏公子喜靜,她連挪動身子都不敢,只能悄悄的將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

  公子將書卷放下了!可是要就寢了麼?初夏心下一陣激動,卻見公子只是將茶盞往身邊推了推,呃……是要添熱水了。

  初夏心中一沉,拖著腳步走至屋外,吩咐添水。

  回到屋內,卻見公子正揚了眉梢望向自己,興味盎然。

  「怎麼這般無精打采?」

  「我……我聽說府中來了很多漂亮的姑娘……心下好奇。」初夏隨口便說。

  「你又不是男子,有什麼好奇的?」公子又將目光挪至書冊上了,拿手指輕輕扣著桌面,「美不美的,與你何干?」

  「是啊,與我無關。可是公子不想去看看麼?」初夏接過小廝遞來的小銅壺,一邊說一邊往茶盞中注水。

  力道沒掌握好,幾滴熱水便濺了起來,堪堪落在公子的手背上。

  初夏嚇了一跳,連忙擱下銅壺,一迭聲問道:「公子,燙傷了麼?」說著便伸手去看——

  手指觸到他的手背,她才意識到不妥,忙又縮回來,哭喪著臉道:「公子,我這就去取膏藥來。」

  公子夜安蹙眉看她,沉聲道:「將手伸過來。」

  她只以為要挨罰,便怯怯的將手伸出去,又閉上了眼睛。

  掌心並不痛,倒是公子的手掌極暖,包攏住了自己的手,跟著便聽到公子的聲音:「手怎麼僵成這樣了?你很冷麼?」

  怎會不冷?

  這大冬天的,書房連個火爐都沒有,公子還愛開著窗,她已凍得快要淌下鼻水了。

  初夏忙點頭:「很冷。」

  公子夜安聲音亦變得冷冷的:「自己怎麼不說?你看我是嚴苛下人的主子?」

  「公子最是體恤下人了。明日我便讓人裝上火爐。」初夏忙道,「多謝公子。」

  他「嗯」了一聲,將書卷擲下了,忽道:「也罷。寒夜果真難捱。」

  「啊?」初夏抽抽鼻子,「公子……是要去找那些姑娘麼?」

  那她豈不就可以……解脫了?

  公子瞧了瞧她雀躍的模樣,卻若無其事道:「你不是想瞧瞧麼?走,隨我一道去看看。」

  蒼千浪將那十二名少女安置在了舒園東角的鶯苑中。

  這名字,真真是恰如其分。

  初夏隨著公子踏入內廳,身上登時一暖,想來管事是怕這些嬌滴滴的姑娘們凍著,隨處可見燒得紅火的炭爐。

  內廳中只置著一張案桌,地上鋪著大漠而來的潔白駝毯,周遭放了許多錦墊,少女們只穿薄紗,赤足踏在其上,那軟絨直覆上足背,看得人心癢癢的。

  公子連大氅都脫下了,只穿著一身素白綢袍,腰間束著錦帶,烏髮幾縷散下,眼神亦有幾分放縱不羈。

  「不知公子偏愛什麼樂曲?」少女中有一人輕笑著附身上前,倚在公子臂邊,吹氣如蘭。

  公子便伸手攬住了她,瞇起眼睛,盡了一盞酒,笑道:「霓裳羽衣罷。」

  少女中果然有精通音律者,翩然上前。

  樂聲融融,暖風熏處,直聽得這局外人初夏,不酒亦醉。

  而左擁右抱的局中人……自然更是沉醉其中。

  一曲奏畢,居中懷抱琵琶的少女將樂曲擱下,一步步的靠近,為公子斟酒,那身姿彷彿是一條媚蛇,若隱若現的曲線藏匿在薄紗中,每近一寸,那香氛,便勾人一分。

  公子夜安微微一笑,正欲喝下,卻見那少女盯著公子伸出的左手手背,上邊幾個紅印,好似是被燙傷。

  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轉,輕輕一俯身,便握住公子的左手,柔聲道:「公子可是被燙傷了?」

  公子只笑不語。

  初夏不安的動了動身子。

  片刻後,他任她握著手,輕笑:「美人可有療傷之法?」

  少女只是低下頭,一手將落下的數縷青絲撥在而後,微啟朱唇,將公子那紅色的傷痕處貼在了自己唇邊。

  輕吮淡舔,丁香小舌極盡婉轉柔媚,勾人心魄。

  公子身子不動,鳳眸微閉,好似極為享受。過了片刻,又有一名少女送了一杯葡萄酒至唇邊。他微微睜開眼睛,卻見那夜光杯中,深紅色的葡萄酒色澤瀲灩,因少女持得穩,彷彿一塊赤色瑩玉,光可鑒人。

  至於那酒面上,映著他身後的少女初夏,朱唇微啟,瞠目結舌的模樣著實有些可愛。

  公子心下一哂,鳳眸輕勾,飲盡了那杯酒。又伸手扣住少女的下頜,迫得她抬起頭:「你叫什麼名字?」

  「白雪。」

  公子點頭,扣著她下頜的拇指拂過她殷紅的唇,輕笑道:「很好。」

  「那麼……今夜公子是要白雪侍寢麼?」她若有如無的讓長袖自臂上滑下,露出一點朱紅。

  「也好。」公子攬了她站起來,不曾回頭,「初夏,你帶人先回去吧,今晚我歇在這裡了。」

  初夏目送著公子打橫抱起少女,入了內幕而去,方才匆匆忙忙的往外走。

  出鶯苑的時候,她只覺得冷,寒風陣陣,卻將臉頰上的紅霞吹散了不少。低頭直往原先的住處走去,卻聽一旁的小廝提醒道:「初夏,你如今不睡在原先閣樓了。」

  「啊?」她有些愕然的止步。

  「公子說,你便歇在他的屋外。」

  「公子……不是歇在臨江閣麼?」

  「你歇外間。」

  「可……公子今日歇在鶯苑啊……」

  「那你也得歇在臨江閣。」

  她頭次踏入臨江閣,待到進了公子臥房,才有些好奇道:「我歇在何處?」

  「公子在裡間,你自然是外間了。」

  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家,怎能和青年男子同房?初夏不由得有些懊惱。想那公子,還是這般風流……

  可見江湖傳言,不可盡信!

  她坐在銅鏡前,開始拆下頭上挽起的髮髻,一邊拆,一邊瞧著鏡中的自己——眼睛不算大,鼻子不算挺……果然是……她用力搖了搖頭,披了外衣便鑽進床去了。

  許是有擇床的毛病,過了許久,初夏才開始迷迷糊糊的闔上雙眼。

  眼前一道黑影閃過……跟著是滿手的鮮血,膩膩的……

  初夏彷彿能聞到那混雜的氣味……她的腿直發軟,只能緊緊閉著眼睛,渾身發抖。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奔過來,一把攬住她,聲音低沉:「做惡夢了?」

  初夏雙目猶自閉著,雙手胡亂推開來人,喃喃道:「丑時過了……我要給夫人換新炭了……」

  他並未放開她,反而將她攬得愈緊,低低道:「好了,不怕,只是做夢。」

  初夏伏在那人胸前,無意識的嗅了嗅,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味道……很叫人安心。她漸漸的止了抖,低垂著頭,終於平靜下來。

  這臨江閣的窗戶皆是琉璃所制,透著屋外月色,點點滴滴、淅淅瀝瀝,落在兩人的臉頰上、身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閉著眼時,比起白日裡更叫人驚艷。

  每一寸的弧度都是恰到好處的,哪怕眉頭緊鎖著,看起來怏然不樂,亦叫人憐惜。

  君夜安一手扶著初夏的頸,輕輕將她放回被褥上,又替她拉上被角,在床邊悄然站了一會,方才往裡間去了。

  初夏醒來的時候,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神情有些怔忪。

  昨晚她做噩夢了麼?

  好像是有的。後來,不知為何,卻慢慢的淡了……

  她將自己整理完畢,又在裡屋門口覷了覷。折得整整齊齊的被褥,顯是無人回來過。

  初夏撇撇嘴角,將房門掩上了,獨自下了臨江閣。

  恰好遇到匆匆奔來的小廝。

  「初夏,今兒天氣好。公子讓你將內的藏書搬出來曬一曬。」

  「公子呢?」初夏應了一聲,最後忍不住又問。

  「公子練完劍便出府去了,臨行前吩咐你曬書,你可得抓緊吶。」

  初夏無語,仰頭看看這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心中重重歎了口氣:公子啊,一晌貪歡之後,還記得奴役我做這做那,您還真是……物盡其用。

  曬書著實是個力氣活。

  初夏和幾個小廝在書房和書房前的空地兩處奔波,從早至晚,也只搬了一個醫書的書櫃而已。

  到了傍晚時分,小廝們將一冊冊的書卷收起來,走至門口,忽然有一人哭喪了臉,大驚道:「初夏,這下完了。」

  「啊?」初夏臉頰微紅,不知是被風吹的,亦或是跑上跑下熱的。

  「公子的書冊……那都是按他所需歸置的……公子平素最是討厭下人弄亂他的書籍……」

  「誰說會弄亂啦?」初夏拍拍手,站起來道,「好啦,這本《銅人圖》放在頂層左手第一本,然後是《傷寒雜論》,再是這本《溫熱經緯》……」

  幾個小廝都是一臉懷疑:「你如何知道的?」

  「是啊是啊!」初夏有些不耐,「若是錯了,公子責怪起來,我便說是我弄亂的,這總行了吧?」

  公子夜安在推門而入之前,便聽到了初夏一個人嚷嚷的聲音:「哎哎,《格致余論》呢?快找出來,這是在三層右手第四本……《脾胃論》不是在這裡,再往下一層……」

  他索性又等了等,直到裡邊動靜漸小,跟著有人拉開房門,幾個小廝一見公子就站在屋外,紛紛行禮。

  公子隨意的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下去,卻見初夏站在一張木椅上,踮著腳尖,手指拂過一冊冊書卷,口中念念有詞。

  「初夏。」他喚她一聲。

  「別吵。」初夏沒回頭,自言自語道,「我檢查呢。」

  「檢查什麼?」

  「別吵我!」初夏指尖在某一本書上停住,有些惱怒的回頭,卻見公子正在自己身後,雙手抱胸,饒有興味的看著自己。

  一臉薄怒立刻褪去了,只是這笑容轉換得未免太快……初夏只覺得自己的表情僵了僵,小心回道:「公子回來了。」

  「嗯,這書都曬過了?」公子看著她靈巧的自木椅上跳下,信手抽了一本。

  「只曬了這一個櫃子的。」初夏老實回答,「明日再曬旁的。」

  公子眉梢微挑,似是有些不信:「往日曬書,先將書冊編序,又要將書冊按原序排回,一日功夫也只曬得半櫃。怎得你能這麼快?」

  「公子不是懷疑初夏偷懶吧?」初夏皺了皺眉,滿心不快。

  公子淡淡一笑:「不是懷疑,只是好奇。」

  「我記得這些位置。」初夏沒好氣道,「公子若覺得我偷懶,那些小廝都能證明……」

  「你能記得?」公子夜安某種閃過一絲光亮,信手指了指身後另一個書櫃,「那這裡呢?」

  初夏側頭望了一眼:「公子讓我看一遍,我就能記住啦。」

  公子夜安微笑:「好,我就讓你看一遍。」

  初夏默默立在書櫃前,自上而下掃視了一遍,轉身對公子道:「可以了。」

  「《氾勝之書》兩側是什麼?」

  初夏毫不猶豫:「《齊民要術》在左,《陳敷農書》在右。」

  如此問了數個問題,初夏竟無一答錯,便是公子夜安,亦難掩驚訝之色。

  「怎麼,公子還不信麼?」初夏皺了皺眉,只覺得答得口乾舌燥。

  「丫頭,最後一個問題。」公子夜安眸色微亮,「昨日我讓你讀書,你若當真過目不忘,便背予我聽聽。」

  初夏眼珠輕輕一轉,續道:「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

  「夠了。」公子微笑打斷她,將案桌上的青玉茶盞遞給她,「這杯茶便賞給你,今日辛苦了。」

  初夏也沒客氣,一氣飲完了這杯君山銀針,卻聽見門口蒼千浪稟報:「公子,無人鏢局的人已到。」

  公子夜安輕輕一笑:「想是第二件『大禮』到了。」

  他的笑容間光華流轉,初夏看得怔了怔,問道:「公子很歡喜麼?」

  「你如何知道我歡喜了?」公子負手站起,並不回頭。

  初夏抿唇一笑,脫口而出:「公子昨夜便很歡喜啊。」

  公子夜安腳步一頓,卻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只道:「咱們且去看看,這故交今日又送了什麼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7:59

006第五章

  君府門口,黑壓壓的人頭,聚集著比昨日更多的人。嘈雜之聲不絕。

  直到大門緩緩打開,侍從靜立兩側,公子夜安緩步而出,那人群中的喧鬧,方慢慢的便止了。

  吳仞清對公子點了點頭,側身避讓一旁。

  一個少女雙手托著紅色漆木盤,膝行而前,直至公子面前,雙手舉高至頭頂。

  那漆木盤上蓋著江南最富盛名的輯裡絲,裡邊似是有一個包裹,瞧那形質,倒像是被褥之類。

  人人皆仰起了頭,墊著腳尖,心下無不癢癢,盼望著公子能揭開,也好讓自己瞧上一瞧。

  公子夜安負手立著,並不去接。

  晚風忽起,吹起了絲緞,露出那托盤的一角。

  竟不是漆木盤!

  暮色柔緩,幾縷光線映射其上,竟自炫目起來——是一盞打造得極精細的鎏金嵌祖母綠金盤!

  人群中有人「嘩」了一聲,連連低歎:「托盤便價值連城,卻不知上邊的……」

  微風這一撩撥,不知那托盤裡的東西光潔到了何樣程度,那輯裡絲竟順溜的滑脫了下去。

  每個人視線觸及,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

  那托盤上只置著一件裘衣。

  夕陽西下,為這一團絨毛般的事物鍍上了一層淡金,柔和,溫暖。

  ——那一定是天底下最柔軟的東西了,哪怕是剛採摘下的棉絮,哪怕是天邊的雲朵,哪怕是少女的胸房,亦遠遠不及。

  至柔至密,純白無暇。

  那舉著托盤的少女清清脆脆的道:「我家主人耗時三年,誘捕雪地靈狐共計五百頭,取靈狐腋下皮毛所製裘衣一件。贈與故友,請公子笑納。」

  公子似笑非笑,探手觸了觸那狐裘,低低道:「集腋成裘,這番心意,足令人嗟歎。」

  「請公子笑納。」那少女又說了一遍。

  公子揮揮手,甚是隨意道:「初夏,去接過來。」

  初夏忙上前接了過來,將那托盤放在手上,生怕一個不小心將盤子打翻了,大氣都不敢出。

  吳仞清見公子收下,鬆了口氣,拱手道:「明日這個時候,無人鏢局送上最後一件鏢貨。」

  公子淡淡瞄了老友一眼,點頭道:「夜安靜候。」

  鏢隊走了,君府大門闔上了。

  圍觀的人群卻久久未散。

  有人輕道:「這……狐裘看上去是不錯……只是有這麼名貴麼?」

  「哼,一瞧你便是個沒見識的……」另一人搭腔,「你可知如今市面上一頭靈狐開價多少?萬金難求啊!五百頭靈狐……做了一件衣裳……唉……」

  「明日還有呢!昨日是十二個絕色美女,今日是狐裘,不知明日這壓軸的卻是什麼?」

  一時間揣測紛紛,人人皆在想著,公子啊公子,這一趟回滄州府上,卻又掀起了多少暗瀾起伏。

  君府

  舒園

  公子夜安閒庭散步般,腳步徐徐。而他的身後,初夏卻走得戰戰兢兢。

  「初夏,怎麼連走路都不會了?」他回頭瞧了一眼,語氣微諷。

  初夏苦著一張臉,手裡捧著這麼金貴的東西……她倒是想走得瀟灑,萬一摔一跤,自己是不值錢的,可這狐裘……落了一根毛,自己都會被蒼大管事打死吧?

  「奴婢手裡捧著這衣服……」初夏小心翼翼的跨過一個台階,實事求是道,「一刻不放下,心裡就不自在。」

  前邊公子倏然止步,她身子一趔趄,差點一頭撞上去。低頭一看,幸好衣服安安妥妥的沒事。

  「公子,你別嚇我——」她正要抱怨,忽然身上一暖。

  也不見公子如何動手,那狐裘便披在了自己身上。

  初夏眼睛都瞪圓了,背後登時汗濕了一片,不知是嚇的,走路走得,還是狐裘暖的。

  「捧著不自在,穿著總自在了罷?」公子轉身,腳步不頓,「如今可會走路了?」

  初夏立在原地不動,聲音竟不爭氣的抖了起來:「公子莫再拿我尋開心了……我如今,是真的不會走路了。」

  公子聞言,倒真的停下腳步,向她招了招手:「過來。」

  初夏小跑了幾步跟上,狐裘的絨毛蹭在下頜處,軟軟綿綿的。

  他立在她面前,上下端詳,點頭道:「這裘衣若讓女子穿著,當真肌膚勝雪。」

  初夏忙道:「是,是。奴婢也覺得……若是白雪夫人穿著,一定好看。」

  公子眸色一濃,蹙了蹙眉:「白雪夫人?」

  「啊?是白雪姑娘。」初夏揣測他的臉色,忙改口,「昨晚的白雪姑娘。」

  原本唇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公子夜安一抿唇,便盡數斂去了,面無表情道:「是。輕裘配美人。如此,你便跑一趟鶯苑,將這裘衣給了她罷。」

  初夏如得大赦,忙低了頭去解頸間的搭扣。

  只是一時情急,那搭扣又是百寶式樣,很是精巧,怎麼也打不開。

  公子歎了口氣,伸手出來,拂至她下頜處,輕輕一觸便解開了。

  初夏微微抬頭,對他嫣然一笑:「公子,多謝啦。」

  眼波如水,輕柔無聲。

  公子夜安緩緩的收回了手,又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淡聲道:「去吧。」

  初夏回到書房當值的時候,恰好遇到蒼千浪出來,臉色沉沉的,好似遇到了什麼大事。

  她忙行了一禮,蒼千浪卻只作不見,匆匆去了。

  屋內公子倒是面色如常,依舊執卷夜讀。初夏悄然在他身後站著,心中有些好奇——公子不是江湖中人麼?怎麼這般愛看書?倒像個秀才似的。

  今日這屋裡添了暖爐,夜晚便好過得多了。初夏為公子挑了挑燈火,忽然聽到公子開口:「初夏,你看這屋子裡,缺了什麼不曾?」

  初夏四處打量了一圈,皺眉想了想,指了指那床邊的案桌道:「公子,是不是少了一盆花?」

  那桌上光禿禿的,確是凋零得緊。

  公子點頭,「我瞧你之前房裡的白梅不錯。」

  「之前我房裡?」初夏尋思良久,才有些訕訕道,「那花啊……及不上咱們府上那些的。是路邊摘的。」

  「不是府上的?」

  「是滄州城外摘的。」初夏揉了揉眼睛,不經意的打了哈欠,「公子若喜歡,下次遣我出城,我去摘來。」

  公子微微頷首,又道:「白裘送走了?」

  初夏點頭,倏然間又想起了什麼,臉色微紅。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舊看著書卷:「怎麼?想說什麼?」

  「不是我想說什麼……」初夏語氣有些扭捏,似是不好意思,躊躇良久,才輕聲道,「那個……白雪姑娘她……她讓我悄悄問公子一聲……那個……」

  他抬頭,直視她無措的目光:「到底要說什麼?」

  「那個……今晚公子要過去麼?」初夏深呼吸,索性一口說了出來,「還是要白雪姑娘侍寢麼?」

  公子凝眸看著臉漲得通紅的小丫頭,最初是面無表情的,最後鳳眸輕輕勾起來,漾滿了笑意。

  「我自會過去。你去臨江閣歇下吧。明日隨我一道出府。」

  初夏聽到最後一句,眼神中略滑過慌亂之色,「啊」了一聲:「出府?」

  他卻不答,彷彿不聞,只收回了目光,側影暈在燭光中,俊美得竟不似凡人。

  初夏這一夜又是接連做噩夢,早起的時候眼下沉沉兩塊烏青。

  直至正午,小廝喊她去側門外,說是公子正等著她。初夏應了一聲,撩起裙角便往側門奔去。

  侍從牽著兩匹馬,公子夜安穿著一身深藍蝠紋緞錦織長袍,修長玉立,閒然負手,果然在等她。

  初夏忙行了禮,公子也不多話,翻身上馬,又斜睨她一眼:「可會騎馬?」

  「會一點的。」初夏從侍從手中接過韁繩,試著拽了拽,才小心的爬上馬背。

  「那白梅是在何處?」公子緩緩勒住韁繩,微挑了眉梢問她。

  「在……在城南。」初夏遲疑道,「可是公子,去剪枝白梅,何必勞動公子呢?」

  尚未等到公子回答,兩人經繞過側門,斜斜望見君府正門,竟擠滿了人。初夏「呀」了一聲:「公子,今年這賑濟粥放得這麼早?」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他們可不是來領粥的。」

  初夏又側身張望了一番,方恍然大悟:「他們……莫不是來看那第三件大禮的?可是……現在才正午。」

  只這片刻遲疑,公子便已策馬往前,將她拋下了數尺。初夏暗暗歎口氣,只得打馬跟上。

  因及年關,南門附近商販雲集,很是熱鬧。將到南門之時,公子下了馬,與初夏一道牽了韁繩,慢慢的往外走。

  初夏身邊竄過一群孩子,手中還持著竹竿,相互間打打鬧鬧。其中一個哼哼唧唧的唱著歌謠:「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

  這歌謠旋律簡單,人人皆會,初夏聽著,便跟著哼了起來。

  歌聲一止,其中一個孩子握著手中竹劍,揮舞了一番,對同伴道:「你們這群惡賊,還不快快投降?

  乒乒乓乓打了一陣,另有一個瘦弱些的便求饒道:「君公子饒命……」

  初夏一愣,跟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頭看看身側的公子,抿唇道:「公子,您是他們心中的大英雄呢。」

  公子卻悠然望著遠方,神情澹然至極:「初夏,外人所想的公子夜安,便是如今你所見之人麼?」

  初夏微微低了頭,心中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作答。

  傳聞中說公子義薄雲天,智謀無雙。

  可是這些,她通通沒見過。

  她認識的公子,不濫傷無辜,不苛責下人……還有……很愛戲弄自己,以及,縱情美色。

  「答不出便不要答。」公子瞧見她迷惘的模樣,忍不住微笑,道,「方才你唱得什麼歌謠?再唱一遍我聽聽。」

  初夏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道:「是鄉村野謠,人人都會唱的。公子沒聽過麼?」

  「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公子輕念了數遍,似是不經意間,神色漸漸凝肅起來。

  「公子,那幾株白梅就在這小徑中。」兩人出了城門,初夏遙指著一條極靜僻的小路,對公子道。

  「好,咱們進去看看。」

  初夏忙攔住他:「公子,這路這麼醃臢,您在這裡候著,我去折了便是。」

  公子毫不在意的輕輕拂袖,徑直往前去了。

  初夏暗暗跺腳,只能跟上。

  「初夏,這白梅生在這小徑深處,你卻能找到……」公子似笑非笑的望著少女,「費了不少功夫吧?」

  初夏低著頭,嗯了一聲,含糊道:「無意間撞到的。」

  恰見路邊一間黑瓦小屋,斜斜挑著一根長桿,上書極破舊的「醫」字。公子便駐足道:「我也渴了,進去討杯水喝吧。」

  初夏大急:「公子,這……喝壞了怎麼辦?」

  公子淡道:「江湖中人,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豈有這麼嬌貴?」

  「那……我不進去了。我在這裡等著。」初夏靈機一動,「遠遠還能照看著那兩匹馬兒。」

  恰好那破舊醫館有人推門出來,瞧見了兩人,招呼道:「兩位是要就醫麼?」

  初夏忙背過身子去。

  那婦人卻已瞧見了,極熱情的上來招呼道:「姑娘又來了?是來抓藥麼?」

  初夏直覺的瞧了公子一眼,卻見他如往日般笑著,只是那唇角的弧度未免有些淡薄鋒銳。

  她只覺渾身出了冷汗,硬著頭皮道:「這位大嬸,你認錯人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8:10

007第六章

  初夏只覺渾身出了冷汗,硬著頭皮道:「這位大嬸,你認錯人了。」

  那婦人跨上一步,仔細瞧了瞧初夏,方笑道:「怎麼會認錯呢?姑娘你又來抓藥麼?」

  初夏尚未說話,卻聽公子言道:「是啊。大嬸,抓藥的方子你還留著吧?」

  那大嬸笑得頗為怪異曖昧,點頭道:「留著留著,公子稍候。」

  只片刻,公子夜安接過了那藥包,又付了銀錢,方轉身對初夏道:「走吧。」

  再無人提起折梅之事,初夏跟著公子,深一腳淺一腳,只覺得頭昏腦脹。

  「浣花草,麝香,黃柏。」公子指尖捻了些藥末,「皆是宮寒涼藥,可致絕育。」

  初夏渾身一顫。

  公子的語調極平靜:「初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初夏咬唇不語。

  「不說是麼?」凌厲之色在鳳眸中閃過,公子伸手,扣緊了她的下頜,「滄大管事的手段,你還想再經歷一遍?」

  初夏被迫仰著頭,卻固執的偏開目光,依舊一言不發。

  公子冷冷放開了她:「你不說,便當無人知道?」

  「這藥是你替望雲夫人抓的。之所以選般僻靜的醫館,是因為怕人知曉……望雲夫人與人私通之事。」

  初夏眸中滑過駭然之色,後退一步,喃喃道:「公子……你都知道了?」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丫頭,你這些伎倆,以為能過瞞過我?」

  初夏身子顫抖,慢慢跪了下來:「是,公子。我常來此處為夫人抓藥。」

  「夫人死時,為何不將這隱情說出?」

  「這……事關夫人的名節,初夏不能說。」初夏喃喃道,「夫人已經死得這樣慘,若是名譽再毀……初夏實在不忍心。」

  公子夜安面色稍緩,頓了頓:「與夫人私通之人是誰?」

  這一次,初夏並無任何遲疑,直截道:「奴婢不知道。夫人很謹慎……從未讓我知曉。」

  公子嗯了一聲,既不說相信,亦不說不信,只道:「你知道什麼?都說出來。」

  「夫人與旁人私通之事,原本奴婢是不知道的。後來有一次,我見到她神色慌張,魂不守舍的,便忍不住開口詢問。她猶豫了許久,才告訴我……說懷疑自己有孕了,卻不敢去找大夫瞧。

  「夫人人是極好的,我心中又害怕,又替她擔心……琢磨著我來滄州之時,曾在城南一戶人家借宿。那戶人家旁邊就有一間醫館,人跡罕至,所以便帶著夫人,來這裡診脈。幸好那次是虛驚一場。那大夫告訴夫人說,可以配置些絕育的藥物,當可免去後顧之憂。所以……每次夫人都遣我來買藥。」

  初夏說完,又低下頭道:「就是這些了。公子,至於與夫人私通之人……我真的不知曉。他們相會……每次都在夜間,奴婢是見不到的。」

  公子沉思片刻,問道:「那你每晚去為夫人添炭,一次也未遇過?」

  「沒有。夫人囑咐我丑時三刻前後過去,想是算準了那人已經離開。」

  「起來吧。」公子抬頭看了看天色,「要下雪了。」

  初夏卻是不敢:「公子……你預備將我怎麼辦?」

  「放心吧,自然不會殺了你。」他低頭看她一眼,「也不會拿鞭子抽你。」

  初夏眨著眼睛,似乎微微鬆了口氣。

  「拿個小廝隨便配了。」公子淡淡補上一句。

  「公子!」初夏大急,幾乎要哭出來,「那您還是拿鞭子抽我吧!」

  公子忍不住莞爾:「怎麼?你來滄州不就是為了尋個人家嫁了麼?」

  「爹爹說,人活在這世上,信諾二字最為要緊。初夏是許了人家的,就算找不到夫家,也絕不隨便嫁人!」

  公子眸色中滑過一道光亮,似是忍俊不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既然如此,你便跪著吧。跪到我消氣為止。」言罷竟往前去了,再不回頭看一眼。

  直走出了十數步,方聽到後面有人弱弱的喚自己:「公子……」

  他停步,並未回頭:「怎麼?」

  「公子不帶我回去了麼?」小姑娘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楚楚可憐,「可是……」

  公子淺笑:「可是什麼?」

  「可是……奴婢也想看看,那第三件大禮是什麼。」

  「起來罷。」公子夜安終於大笑,「我不責怪你了。」

  初夏跪得久了,雙膝有些麻痺,小跑至公子身後,卻聽公子言道:「你對望雲夫人忠心耿耿,寧願自己受刑,也不說出主人隱情。這很好。我不怪你。」

  初夏默默點了點頭。

  「只是初夏,如今你的主人是誰?」

  「是……公子。」

  「那麼今後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明白了麼?」

  「是,初夏全明白了。絕不會再欺瞞公子。」初夏委屈道,「可你也不該拿殺人啊,鞭子啊,許配小廝之類的話來嚇我。」

  「不嚇嚇你,你怎肯說實話?」公子依舊莞爾,「好了,上馬吧。」

  兩人上了馬,公子卻未急行,只是轉了方向,按轡徐行。

  「公子……你何時知道這件事的?」初夏到底忍不住,吞吞吐吐的問了出來。

  「那一晚便知道了。」

  初夏嚇了一跳:「那……那你怎麼……不說?」又咕噥了一句,「看著我像傻子一樣,很好玩麼?」

  公子臉上並無笑意,只是語氣卻未免有些縱容的:「對我撒了謊,如今還有理了。」

  「公子如何知道的?」

  「我既知道望雲夫人的血中混著右羅曇花,又怎會不察她體內別的藥物?一個單身住著的女子,卻常常服食絕育藥物,不是私通旁人,又是什麼?」

  「那……你怎知我會來這裡抓藥?」

  公子卻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你看這裡。」

  他們此刻站在半山亭中,谷間白梅株株,拂到鼻尖的香氣都是微涼的。

  初夏「咦」了一聲:「我正是在此處折的白梅。」

  「我親手植下的白梅,傲雪凌霜,筋骨舒展肆意,絕非尋常梅花可比。」公子悠然一笑,「初夏,你偷折了我谷中梅花,卻還不自知麼。」

  「原來公子看到那支白梅,便知道我曾來過這裡,定然也知道了……醫館的事。」初夏嫣然一笑:「我以為公子神機妙算,原來也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

  公子並未生氣,默然半晌,忽道:「在這半山亭中飲酒賞梅,實是人生樂事。狄公子覺得呢?」

  初夏愣了愣,環顧四周,果然自另一條小徑上,有一素袍男子緩步而來,笑聲朗朗:「子軒,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子軒……君子軒……那是公子的表字。

  初夏默念了數遍,又想到「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真正是貼切呢。

  卻見那素袍男子入了亭內,身後隨從打開提著的錦盒,將一長頸金鏈銀酒壺放在桌面上,又架起了小爐,笑道:「子軒,當此景,怎可無酒?」

  初夏看了那年輕人一眼,長眉斜挑入鬢,神色微懶,想到公子稱他為狄公子……那麼必是洛陽狄家公子狄銀海了。

  「狄公子還沒走麼?」君夜安在桌邊坐下,閒閒問道。

  「本是要走的。只是近日滄州府中出了這等盛事,倒要留下來看個熱鬧了。」狄銀海亦坐了下來,侍從忙開了果盤,又斟了兩杯剛溫好的酒,方才退下。

  「盛事?是說無人鏢局前來送禮之事麼?」公子夜安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淺淺一笑,「這美人裘衣,狄公子難道見得還少麼?」

  「話雖如此,十二位絕色,靈狐裘衣,那便稀罕了。」

  君夜安指尖攏著那銀杯,卻轉了話題,笑道:「已近年關,狄公子不是說帳務纏身,為這等小事在滄州耽擱,可真不划算了。」

  「可不是麼?我這隨身還帶著幾大箱的帳本,時時要查看……豈能像君公子這般瀟灑?」

  君夜安「哦」了一聲,鳳眸輕勾,卻是望向身邊的初夏。

  初夏避開了公子的目光,心下隱隱覺得不好。

  狄銀海飲盡杯中烏梅桂花酒,歎道,「不知今日之禮,又是什麼。也不知是君公子何方故友,出手這般闊綽。」

  「這神秘人物送的是厚禮不錯。只是用意是否為善,卻不自知了。」公子亦一口飲盡,笑道,「果真好酒。」

  狄銀海卻是一怔:「君公子何意?若是你的對頭,誰會送上這般厚禮?」

  君夜安微瞇雙眸:「狄公子,咱們不妨來賭一局吧?」

  「賭什麼?」

  他便湊過去,輕輕在狄銀海耳邊說了句話。

  狄銀海臉色微變,皺眉尋思良久,方道:「好!賭了!不知君公子下何賭注?」

  君夜安又看了初夏一眼,笑道:「這丫頭。」

  「這?」狄銀海這才注意到初夏,上下打量幾眼,品評道,「子軒恕我直言,這丫頭……只算得清秀,又非絕色美人……」

  「這丫頭長得一般,腦子卻靈活。更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你若得了她,今後出行,還需帶得這許多帳本?」君夜安微微一笑,「從此以後,狄公子山高海闊的,何處不可去?這賭注還不大?」

  狄銀海又認真瞧了初夏幾眼,眸中閃過一絲光亮:「當真?」

  「當真。」公子緩緩道,笑意不減。

  「好!若今日之事確如公子所言,那麼我狄家剛在滄州城外置下的千畝桂花林,便歸你君府所有了。」

  初夏心中自是腹誹了公子千遍萬遍,只是臉上不敢表現出來,默默上前,替狄銀海斟滿了一杯酒,轉頭瞄了一眼自家公子空空的酒杯,卻只做不見,又退了開去。

  狄銀海呵呵接過,贊道:「果真是個伶俐的丫頭。」

  君夜安嘴角微笑卻是淺了些,眸色微沉。

  這之後,兩位公子在這半山亭中談談說說,初夏侍奉狄銀海頗為殷勤,倒像已將他看做了新主人。

  直至離開,策馬回城,公子夜安淡淡道:「往日你服侍我,還沒有服侍狄公子一半用心。」

  初夏的表情頗為無辜:「公子既然將奴婢當了賭注,指不定便輸了。奴婢將來若侍奉新主,可不得加倍留心麼?」

  公子夜安忍不住一笑:「你連我賭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認定我會輸?」

  初夏心中微惱:「奴婢不知道,不過未雨綢繆。只許公子將奴婢當了賭注,還不許奴婢替自己將來謀劃?」

  公子夜安見她寵辱不驚的正經模樣,心口竟覺得微癢:若是一笑罷,只怕以後這丫頭更是行事乖張;若是斥責……卻又不忍。到得最後,輕歎道:「傻丫頭,拿你做賭注,只是我看上了那桂花林,又豈能真的將你輸走?」

  初夏聽出公子語氣與平日有些不一樣,不禁問道:「公子……究竟賭了什麼?」

  公子夜安看了看天色,神情篤然:「賭的便是今日這第三件大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8:25

008第七章

  初夏趕回君府之時,著實被那黑壓壓的人群嚇了一跳。

  看熱鬧的人群將一條大道給堵了,如今竟是連側門都擠不過去。

  「哎呀,這可怎生是好?」初夏急得團團轉,「時辰快到了。」

  公子夜安下了馬,隱在人群中,笑道:「你急什麼?」

  話音未落,卻是無人鏢局的人馬來了,浩浩蕩蕩分開了一條路,直往君府門口而去。

  人群登時起了騷動。

  卻見那君府的大門亦緩緩打開了,以一個面容清臒、身材高瘦的年輕人為首,一干侍衛皆靜立不動。

  「公子,公子,大管事都出來了,咱們趕快。」初夏急忙拉了拉公子夜安的衣角。

  卻見公子微微仰著頭,目光看似隨意的四處巡視一圈,方點了點頭。

  「君公子可在?無人鏢局此來,奉上第三件鏢貨。」

  蒼千浪面無表情,只拱了拱手:「公子不在。」

  吳仞清臉色微變,為難道:「這……如何是好?」

  眾人自早等到晚,可公子卻不在,眼見這一場好戲看不成了,紛紛發出喟歎可惜之聲。

  嘈雜聲響中,人群中一個少女的清亮的聲音響起:「公子在此,前面的人都讓開!」

  卻見一位年輕的貴胄公子立在人群中,泰然自若。

  「公子……真的是公子……」

  「哎呀,這下能看看究竟是什麼了……」

  卻見公子並未如同前兩次那般安然等候,徑直走向了那輛馬車,信手便掀開了馬車的布簾。

  馬車裡只坐著兩名小小孩童,見有人掀開布簾,竟朗朗唱起歌來。

  「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

  「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

  ……

  童聲清脆悅耳,猶如天籟,彷彿清泉滴下,濯人心肺。如此往復,聽得人心曠神怡。

  十數遍後,童稚歌聲止住,卻見其中一個孩童自車中爬出,雙手舉一木盒,奉與公子夜安,脆聲道:「《山水謠》一幅,望公子笑納。」

  初夏自識得公子至今,甚少在他臉上見到驚訝的表情。

  然而此刻,她確確實實看到……公子竟——微微動容了。

  公子驚訝之色亦一閃而逝,接過了那小童手中木盒,轉身便回府。他的腳步並不不急快,只是身姿卻自然帶著淵渟岳峙之態,圍觀之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路。

  公子持著那木盒,走過吳仞清身邊時,簡單頓了頓:「仞清,本該留你滄州一聚,只是年關已近,諸事繁忙,只能待下次了。」

  吳仞清連忙擺手,笑道:「此行功德圓滿,我自當回家去了。子軒不必客氣。」

  待君府大門閉上,人群中喧嘩聲頓起,紛紛在互相詢問究竟何物是《山水謠》。

  而君府內,公子夜安在書房內喚來了大管事蒼千浪,只說了三個字:「召豹衛。」

  蒼千浪驚愕之下,反應了片刻,方才道:「公子……四豹衛皆召?」

  「皆召。」

  「公子,敢問是何事?」蒼千浪面露遲疑,低聲道,「老主人說過,若非情狀十分緊急,四衛不可皆喚。」

  公子修長的手指輕撫著那木盒,卻提起了另外一個看似無關的話題。

  「千浪,適才無人鏢局前來送禮,你可發現了什麼異樣?」

  「是。我君府門前,幾戶居高臨下的閣樓,均被人租下。我略略估算了一下,送禮之時,在暗處窺看的江湖門派涉及南北,共有一十四家。」

  「果然這滄州府內,一切動靜都瞞不過蒼大管事的眼睛。」公子微帶贊許道,「可你還漏了些蛛絲馬跡。」

  「公子的意思是……」

  「這江湖上,可曾聽說過天……」公子頓了頓,卻未將這句話說完,「罷了,我便這樣說吧,如今黑道白道,只怕大半的眼睛,都盯在了我君府之上。」

  公子說完,並未詳加解釋。便是見識多廣的蒼大管事,此刻亦有些不解。

  「你先出去罷。讓我獨自靜一會兒。」

  蒼千浪退身出門。

  僻靜的書房中,公子夜安沉吟良久,終於打開了那楠木木盒。

  初夏端著晚膳,在書房門口已等了許久。

  書房裡卻遲遲沒有動靜,隔著窗欞,看得見公子的身影,端坐在桌邊,已經整整一個時辰了。

  主子沒吃,自己也沒得吃。初夏鼻中聞得一陣陣香氣,只覺難耐饑餓,心下未免覺得淒惶。

  打擾公子是罵死,等下去是餓死……罷了罷了,左右不過是個死,她清清嗓子,直截便道:「公子,用晚膳了。」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

  她便拖長聲音,又喊了一遍:「公子,晚膳……」

  「進來吧。」

  初夏忙推門而入,卻見公子正將一幅卷軸模樣的物事收起,又道:「放下吧。」

  又有丫鬟端著水進來,公子淨了手,吩咐初夏道:「你也坐下吃吧。」

  「奴婢不餓。」初夏大義凌然道,心中卻在想著……左右這邊公子吃完,自己就能溜去廚房了……

  「不餓?」公子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不餓剛才還那麼大的怨氣?」

  呃……

  等到膳畢,丫鬟將餐具收拾走,初夏留在書房內侍奉,見公子不復先時嚴肅模樣,便小聲道:「公子,現下……你可有閒暇麼?」

  「怎麼?」

  「公子若有閒暇……不妨和奴婢說話解悶。」

  公子夜安睨她一眼,道:「我看你不是要替我解悶,是自己心中好奇吧?」

  初夏被說中心事,訥訥道:「公子……奴婢是好奇。」

  公子抿了口茶,卻並不答話,初夏便不敢再多言,只立在一旁靜靜研墨。

  過了一盞熱茶時間,窗外忽然傳來輕輕的一聲「坷扣」聲響,大約是野貓竄過。

  公子擱筆,吩咐初夏:「這裡不用伺候了,你先回去歇著吧。」

  初夏「哎」了一聲,小小的打個哈欠,正欲離開,卻聽公子吩咐:「將我的大氅披上再走。」

  初夏本就有些睏了,「哦」了一聲,轉身便走了。

  待到她的腳步聲遠離,窗外又是「坷扣「一聲。

  「進來吧。」

  窗外翻進一條人影,穿著暗夜行走服,面部輪廓亦隱在黑影中。

  來人躬身向公子行禮,沉聲道:「公子,玄武奉召前來。」

  「想不到你竟是第一個到的。」公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禮,「想必這幾日就在滄州城中?」

  「是。」玄武應道,「公子著豹衛前來,是為了無門鏢局代人送禮之事吧?」

  公子忽而一笑:「若我沒有猜錯,你該當已經收集了這神秘送禮人的情報了吧?」

  「是,不需公子吩咐,玄武在無人鏢局第一日進滄州城之時,便以吩咐門下諸人收集線索。」

  「如何?」

  玄武頓了頓,顯是有些喪氣:「絲毫沒有線索。」

  公子卻是了然一笑:「很好。玄武,不需喪氣,這本身便是最好的線索了。」

  「公子……」

  公子卻擺了擺手,示意他莫要開口,緩緩道:「我且問你,假若這神秘人卻是我君家故交,為了某些情誼而相贈三份大禮。那麼,玄武,若你是這送禮人,你會做得這般大張旗鼓麼?」

  「可能會。需知這般大張旗鼓,可是給君府大大長臉啊。」

  「那這人為何要送禮呢?」

  「是為了……維繫情誼。」

  「那麼,這便是第一個矛盾。既要維繫情誼,為何不留下絲毫線索?」公子頓了頓,目中寒意一閃而過,「至於這第二點……你可知,這送禮人真正要送的,是什麼?」

  「美人,裘衣,《山水謠》。」

  「都不是。送禮人為何要遣無人鏢局吳仞清親自押鏢?皆是因為吳仞清與我交情不淺,他親自出馬,我便不好拒絕。至於美人與裘衣,更是幌子。」公子漆黑的眸中滑過刀鋒般的銳光,「這兩件東西,只是用作吸引全城的目光,吊足了胃口,人人擠破了頭想看第三件東西。」

  「是以第三日《山水謠》進了我君府,這江湖上,該知道的人,不該知道的人,便都知曉了。」公子淺淺一笑:「所以說,那送禮人,送來的是一個大麻煩。」

  「照公子分析,這……竟是一個大陰謀?」玄武一怔,「可是公子,既然你早就看明白,為何不拒絕那三份厚禮?」

  公子夜安笑了笑:「樹欲靜而風不止。該纏上來的麻煩,再怎麼躲,還是會來。更何況……我若不收這三份大禮,又怎能知曉對方下一步會做什麼呢?」

  「公子是要……後發制人?」

  公子夜安站起來,在窗邊踱了數步,吩咐道:「這幾日怕要辛苦你們了。所有進出滄州的消息,你們一概攔截,若是有異樣,立時上報。」

  玄武凜然道:「是。」

  玄武正欲離去之時,公子夜安倏而一笑:「青龍,躲在窗外聽得可夠了?」

  窗外亦是輕輕一聲嗤笑,跟著一道人影閃進,竟是個十七八歲、極俊俏的少年,神色懶懶道:「公子好不囉嗦,說了這半日,卻又不說最要緊的事。」

  他又側身瞄了玄武一眼:「我說玄武,公子說話,你聽了半日卻不敢問半個問題,當真拘謹。」

  公子夜安微笑:「你想問什麼?」

  青龍揉了揉鼻子:「公子,那《山水謠》究竟是何物?」

  玄武亦抬起頭來,顯是也極為好奇。

  公子失笑,瞧著這怠憊少年道:「此刻我尚不能斷定。」

  「公子不知,我卻知道。」青龍極得意的笑了笑,有意瞄了瞄玄武,「那《山水謠》是——」

  玄武忍不住道:「是什麼?」

  青龍洋洋得意道:「是件珍寶。」

  玄武忍不住翻了白眼,只是四豹衛中,青龍年紀最小,公子又偏愛他些,素來也不與他計較。

  公子卻極有耐心道:「你如何得知?」

  「只因我半個時辰前回到舒園,已經遭遇了四批前來窺測此物的人馬。」青龍撇撇嘴道,「不過公子放心,都已解決了。」

  青龍還是孩子性情,公子誇獎了幾句,方正色道:「青龍,四豹衛中你主守衛。如今因這《山水謠》,不速之客只會越來越多。自今日起,你便率你門下暗衛,專司君府護衛之責。若是出了差錯,你這豹衛,便也不用做了。」

  青龍玄武各自領命,也不再多說,翻身便出去了。

  是夜,公子夜安歇在臨江閣。

  他踏入臨江閣之時,初夏早就睡下了。

  到得丑時,公子夜安倒自覺地醒了,過了片刻,果然聽到外間有些輕微的動靜。

  想是……初夏又夢魘了。

  他披了衣衫起來,如往常般在她床邊坐下,伸手正要觸到她的肩膀,忽聽屋外叮咚一聲。

  公子眸色微涼,卻不驚醒初夏,只站了起來,負手面向琉璃窗戶。

  窗外月色黯淡,濃厚的雲層遮住了一切光亮。

  又是叮咚一聲。

  一支極細的短箭自屋外射來,不偏不倚,直衝公子眉心而來。

  來勢極銳,卻是公子夜安見所未見的無匹之速,不過須臾,竟至鼻尖處。

  公子指尖一彈,那支短箭便悄然落在地上。

  短箭既已撞落,公子神色卻並未放鬆,果然,數枝短箭接踵而至,皆是不同角度射入,讓人避無可避。

  公子正欲動作,忽聽身後初夏驚叫了一聲,很是慘厲,顯是噩夢愈發的嚴重了。

  他心神一動,也不顧其他,轉身查看。短箭只來得及打落三支,剩餘一支,他俯身,攬住了初夏,而暗器恰恰從耳邊擦過,叮的一聲,射在牆上,箭尾猶自顫動。

  「初夏……是在做夢……」公子對上她張開的雙目,輕聲安慰道,「別怕,是在做夢。」

  窗外並無暗器再來,初夏懵懂間與公子對視了一會兒,大約是真以為在做夢,又乖乖將雙目閉上了。

  如此,直等到她氣息漸緩,公子才放下她,推門出了閣外。

  臨江閣屋簷之上翻下一道黑影,卻見青龍立在暗夜之中,語氣很是懊惱:「公子。」

  「這就是你的布防?」公子夜安冷聲道,「剛才我若是不醒來,這君府就又要枉死一人。」

  青龍垂頭,低聲道:「公子……青龍手下最後一批暗衛寅時方至。本來我想這闔府之中,最是安全的,自然是你周圍,便想著先將防衛落實在他處……哪知,哪知……你這閣內還住著一個不會武功的丫頭,竟連探哨箭都避不開……」

  「我責罰你一句,你便辯解十句。」公子揉了揉眉心,低聲道,「今後不可再這般疏忽。」

  「若再有宵小侵入至此,我便不叫青龍。」青龍愈發覺得失了面子,發狠說完,人影便不見了。

  「青龍——」公子靜靜喚道。

  青龍果然又從屋簷上倒掛下半個身子,輕道:「公子,還有什麼事?」

  公子將手中一根極細微的絲線與一串鈴鐺擲給他,平靜道:「你瞧瞧這次的對手。」

  天邊開始落雪,涼涼幾片落在青龍臉上,他心中一凜,脫口而出:「天罡?」

  風雪獵獵,帶起公子衣袖翩拂,他漠然望向遠方,低低道:「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8:35

009第八章

  初夏清晨轉醒之時,被窗外漫天雪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她一時興奮,披上外衣,趴在床邊往外張望。

  臨江閣下,滄江自西向東,奔騰而去。手掌大的雪花如撒絮般,自天邊落下。茫茫天地間,便只一孤舟自上而下,獨釣這寒江風雪。

  初夏看得入神,不妨身後有人道:「看雪景便雪景吧,怎得不將衣服穿好?」

  公子的聲音就在身後,初夏回頭,脫口而出:「公子,昨晚我做了個好生奇怪的夢。」

  「什麼夢?」公子懶懶道。

  「唔,我夢到……」初夏忽然湊近琉璃窗,咦了一聲,指著數個比指甲蓋還小的圓孔道,「這是什麼?」

  「琉璃密不透風,上邊留些小孔透氣用。」公子信口便道。

  初夏還半信半疑,卻見公子已出門了。想到侍奉公子至今,日日便是公子比自己起得還早,她倒有些羞愧,跟著便起來了。

  後日便是除夕了,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

  因公子與門客在前廳議事,初夏便無事可做。前些日子君府的田莊送來一批野味雜糧,她便跟著廚娘忙前忙後,就當是置辦年貨。

  「田莊上送來的玉米棒子,這粒兒,就是筋道。」大娘一邊刮玉米粒一邊道,「咱滄州市面上可買不到。」

  初夏正在串辣椒,滿手紅彤彤的,一抬頭,門口竟來了人。

  白雪手中攏著暖爐,笑盈盈的望向廚房內忙碌的僕役們。她的風帽邊是一圈軟軟的貉子毛,襯著巴掌大的小臉,整個人都似散著柔光。

  「白雪姑娘,你怎麼來這裡?」初夏忙站起來,「可是要找什麼東西?」

  白雪走了進來,笑道:「我有些餓了,想來尋些東西吃。」

  「姑娘要吃什麼,吩咐下人們做便行,何必親自過來?」廚娘扔了手下活計站起來道。

  「大娘你忙自己的吧。」白雪盈盈一笑,「我自小便愛自己找吃的,這樣好似……吃得也分外香甜些。」

  「行。姑娘,隔壁是點心間,再隔壁是湯羹,您自己去瞧瞧吧。」

  過了一會兒,白雪便要了一碗芙蓉蛋羹,數個精致糕點,與貼身丫鬟一徑去了。

  大娘壓低了聲音,對初夏道:「這白雪姑娘長得可真好啊。」

  初夏連連點頭。

  「就是能吃了點。」大娘搖頭道,「每日都會來這裡尋些吃的……初夏,你說……這姑娘,是不是有身孕了?」

  初夏一愣,手中的活計放慢了些,想了想方道:「大娘說這話可小心。」

  大娘反應過來,笑道:「是,是。初夏,大娘嘴快,說玩笑話呢。」

  初夏下午去書房當值。

  恰好遇到大批門客從前廳魚貫而出,初夏避讓在一旁,耳中卻聽著有人道:「公子竟迷上畫兒了……這可是一擲千金啊……」

  她候了一會兒,一抬頭,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面生的十七八歲少年,正好奇的打量自己:「你就是初夏?」

  「是。」初夏不甘示弱的回瞪這個俊俏的少年,「你是誰?」

  「我是公子的小廝。嗯,你就叫我龍哥吧。」小廝洋洋得意的撇了嘴,「公子讓你快去書房。」

  初夏噗哧一聲笑出來:「龍哥?我瞧你還沒我大呢!」

  「你多大?」

  「十六。你呢?」

  「十八。」

  初夏不屑:「公子也比我大,難不成我要喚公子『公子哥』?」

  小廝自是不服,兩人一路鬥嘴至書房門口,方才各自收聲。

  小廝伸手敲了敲房門,收起先時嬉鬧神色,道:「公子,初夏到了。」

  「進來吧。」

  初夏推門而入,小龍卻並不進去,只站在了門口。

  公子一見初夏怒氣沖沖的樣子,便莞爾一笑:「怎麼了?」

  「公子,那新來的小廝真氣人!」初夏噘起嘴巴,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有朝一日,我必定要讓他喊我姐姐!」

  公子淺笑,手指輕撫在下頜處,當真是眉目如畫。

  「丫頭,過來。」他隨手展開桌邊一幅畫卷,「看這幅畫。」

  初夏上前幾步,帶著好奇望向桌上。

  是一古舊絹畫,縱約三尺,橫約三尺,卻是一幅山水圖。

  她仔細看了看題款,五字——墨戲,山水謠。

  初夏心中一動,望向公子:「這……便是《山水謠》?」

  公子並不否認。

  初夏又細看,卻見那畫中崇山峻嶺,怪松流泉;巖岫盤鬱,雲飛水動。千山萬壑,寄於筆端,不愧「山水謠」之名。

  「這畫是誰作的?」初夏邊看,邊好奇道,「顧愷之,吳道子,還是陸探微、張僧繇?」

  公子在一旁道:「丫頭,你僅以市值論畫,未免狹隘。」

  初夏抬頭,不服氣道:「公子,這《山水謠》是第三件大禮,價值當遠在狐裘之上。我想來想去,這世存名畫,若非顧吳陸張四人親筆,何至這般價值連城?」

  公子淡淡一笑:「這四人皆是畫中國手,用筆特點為後人所研透,這畫一看便知絕非四人之筆。再者,《歷代名畫記》所載,可有這名喚《山水謠》的?」

  初夏有些迷惘:「那……這畫怎麼會如此珍貴?」

  公子站在她身邊,指點道:「此畫精神氣骨極妙,山水皆是心中所蘊,稍顯不足者,這山峰鉤楔利劍,太過森然。你看這筆勢一劃而成,氣脈相連——這作畫之人,只怕亦是武林高手。」

  初夏皺眉細看,點頭道:「公子你一說,這畫風,倒和舞劍是一個道理。」

  「唐時裴旻將軍以金帛贈吳道子,求畫一幅。吳先生不受金帛,卻只要吳將軍舞劍一曲,以壯揮毫。裴將軍舞畢,吳先生畫成,有如神助。」公子歎道,「畫韻與劍氣,內裡,卻是一般無二的。」

  初夏點頭,輕聲道:「奴婢受教了。」

  公子微微一笑:「這些都是不相干的。初夏,今日起,你不必再這裡當值。我要你做一件事。」

  「公子請說。」

  「你有過目不忘之能,平日看書,也比旁人快了百倍有餘。我若是給你萬幅畫卷,你一一看過,能否找出與這《山水謠》所繪景致相似之畫?」

  初夏聞言,一愣之後又重新望向畫卷,為難道:「這個……說難不難。可是若是畫師取景角度不同,所畫者,就是大異。而且公子,中原地大物博,風景秀麗之地枚不勝舉。你怎麼能肯定,還有旁人會畫這同樣的山水?」

  公子篤定一笑:「你看這山腰中,有半山亭一座,可見是有人行路的。既有人行路,自然為人所知。文人騷客皆愛寄情山水,見此秀麗景致,怎會忍耐不畫?」

  初夏點頭道:「公子從何處……去尋這麼多用於比對的畫卷?」

  「這自然會有人送來。」公子又吩咐道,「你看畫之時,就讓門外的小廝跟著你,也好幫忙。」

  初夏乍一聽到,幾乎跳起來:「公子,我不要。」

  「由不得你要不要。」公子並不看她,只敲了敲桌面,「阿青,進來。」

  那小廝推門進來,向公子行了一禮。

  公子便吩咐道:「今日起,你跟著初夏。」

  阿青瞟了初夏數眼,懶懶道:「是。」

  初夏忍了許久,方道:「公子,可不可以換個人?」

  「怎麼?」

  「這小廝太聒噪,待在我身邊,我便看不進東西。」

  阿青大怒,回嘴道:「你嫌我聒噪,我還嫌你笨呢!笨手笨腳!」

  公子也不阻止他二人爭執,忽聽初夏不再望向阿青,只對公子道:「公子,我有個請求。」

  公子淡淡一笑:「說說看。」

  初夏忍下心中怒火,一再告誡自己,大事要緊,深呼吸數次,方道:「公子若要我篩選畫卷,奴婢自然盡力。只是事成之後……那賣身契能否還給奴婢?」

  公子眉梢一揚,唇角笑意微微:「若是我不還你自由之身呢?」

  「奴婢看畫的速度,可能很慢……若是有萬卷之多,三年五載也看不完。」初夏有恃無恐道。

  公子尚未開口,卻聽阿青道:「還敢威脅公子?你這麼笨,非要出府幹嘛?出了府,指不定要餓死、摔死……」

  公子卻只笑了笑,深深看了初夏一眼,爽快道:「好,我答應你。」

  她出去之後,公子只留下阿青一人,尚未開口,阿青便搶先道:「公子,哪兒找的一個不懂規矩的丫鬟?」

  公子一笑:「青龍,如今得見《山水謠》真跡的,只有我與初夏。我將你留在她身邊,你知道我的用意吧?」

  青龍斂色嬉笑之色,沉聲道:「青龍知道。」

  公子「嗯」了一聲,又淡淡補上一句:「這丫頭膽子小,迫不得已要出手時,盡量別讓她瞧見。」

  新年伊始,君府千餘名門客帶著在各地搜集所得山水畫回府。如此接連數十日,每日都有數輛裝得滿滿馬車入府,直入畫室。,

  畫室闢在舒園一角,臨江閣下,是兩重院落。前院存滿了各地搜來的山水畫卷,後院則是初夏所住之處。初夏這日午後在園內轉上一圈,卻見這舒園日漸空落,不禁有些好奇:「阿青,你覺不覺得……君府人越來越少啦?」

  阿青跟在她身後,懶洋洋道:「公子前些日子遣散了老主人的許多姬妾,連奴婢僕人,都散了不少。」

  初夏「啊」了一聲,卻聽阿青又道:「公子待朋友義薄雲天,待下人也是宅心仁厚。人人都得了賣身契,還得了老大一筆遣散費呢。」

  初夏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喃喃道:「這不公平。」

  阿青哈哈一笑:「公子不讓你走,是為你好……你這麼笨,出門不到三步,只怕就會被人拐走。」

  初夏狠狠瞪著阿青,正欲反駁,忽然見到阿青身後的荷池上似是漂浮著什麼物事。

  阿青見她神色有異,不禁道:「怎麼了?」

  初夏尖叫了一聲,手指著那荷池方向,顫聲道:「阿青……阿青……那是什麼?」

  阿青回頭一看,荷池上赫然漂浮著兩具屍體。他臉色不變,只微變身形,擋住了初夏視線,不由分說拉著她便往前走。

  而他們身後,荷池那兩具黑衣屍首邊,陸續又鑽出數個人影,撞破一池碎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8:47

010第九章

  「喂,丫頭,用膳了。」

  「你先用吧……我吃不下。」初夏埋首在畫卷中,「我看完這些再說。」

  阿青無可奈何,只得將飯食又端了出去。

  走至門外,他將飯食往美人靠上一擱,伸手比了個手勢。

  半空中黑影一道,輕飄飄的落下。

  阿青低斥道:「中午怎麼回事?人既解決了,為何留著屍體?」

  那暗衛垂首道:「那荷池與府外滄江相通,果然如青龍使所言,今日上午有人潛入。那點子還很硬,弟兄們費了半個時辰才將其解決,還沒浮出荷池呢……園中就有人過來了……」

  青龍一陣煩躁,揮手道:「下不為例,以後動作利索點。」

  那暗衛跟隨青龍已久,極少見青龍使這般躁鬱,不禁問道:「大人……你看起來憂心忡忡啊。」

  青龍歎氣道:「都是那死丫頭。笨也就算了,膽子又這麼小。如今見了那屍體,兩頓都吃不下!回頭公子又要責罰我……真是晦氣!」

  暗衛一怔,青龍又道:「對了,點子什麼來頭?」

  「那兩人身手飄忽詭異,又是在水中纏鬥……覺察不出來。」暗衛從懷中取處一根繫著鈴鐺的絲線,「這是在他們身上發現的。」

  青龍接過,薄唇緊抿如刀。

  亥時。

  初夏推開一桌畫卷,揉著發澀的眼睛站了起來。

  「阿青,今日我看了多少?」

  「沒數,對了,今日府庫內又送來了兩大馬車畫卷。」

  初夏「哦」了一聲,又問道:「公子呢?公子不在府上麼?」

  「公子剛回來,往鶯苑去了。」阿青懶懶道。

  初夏面無表情,又「哦」了一聲,隔了片刻方道:「阿青,你不是說,好多人都被遣散了麼?」

  「鶯苑可不同……」阿青咧嘴笑了笑,「公子捨不得的。」

  阿青如往常般送初夏回臨江閣,走至一半,小徑兩旁風聲忽起,悉悉索索的,彷彿野鼠竄過。他停下腳步,豎耳細聽,遠處似是有叮咚清響,少年神色登時變得肅然。

  一陣寒風掃過,初夏背脊一涼,忍不住出聲道:「阿青……」

  阿青將食指豎起,示意她噤聲。

  窸窣聲音更近,阿青伸手將初夏一推,低聲道:「我去看看,你回臨江閣。」

  初夏心中愈發惴惴,卻不敢多言,轉身向不遠處的臨江閣疾奔。跑出沒幾步,她回頭看一眼,卻沒了阿青的身影,她心中愈加慌亂,想起望雲夫人橫死,想起今日荷池中兩具屍首,駭得幾乎要哭出來。

  好不容易奔到臨江閣,卻不見往日伺候的丫鬟,初夏跌跌撞撞的入了門廳,反身將關上,背靠著大門不斷喘氣。

  屋子裡尚未點燈,她便在暗夜中看著自己被月光拉長的影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天邊烏雲障月,連黑影都慢慢黯沉……初夏屏住呼吸,聽到極輕的腳步聲正慢慢的挪移過來——這屋裡還有別人!

  驚懼至此,初夏倒冷靜下來了,反手拔下髮髻內銀釵,揮手便向那傳出動靜處刺去。

  手腕尚未動上一寸,已被人牢牢扣住,一幕幕往事閃現,初夏終於克制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只是那人卻並未有所動作,手中力道輕輕一帶,便將她攬在懷裡,低聲道:「丫頭,怎麼了?」

  初夏還在尖叫,只是驚懼一層層的漸復淡去。她慢慢止了顫抖,問道:「公子?」

  那人下頜輕輕擦著她的髮絲,溫言道:「是我。別怕。」

  胸膛溫熱堅實,隱約透著龍腦香的味道……她怎會如此熟悉?

  初夏一驚之下,來不及拭去滿臉淚水,呆呆抬起頭看著公子:「是……你?」

  公子夜安伸手,替她拭去正自滑落的眼淚,柔和道:「什麼是我?」

  月色綽約,時隱時現,他離她的距離不過寸許,初夏看著他微勾的眼角,光華清潤的輪廓,怔怔道:「夜晚我做噩夢時……是你麼?」

  公子一愕,緩緩放開她,卻不回答,只道:「怎麼一個人跑回來了?」

  初夏這才想起,大急道:「阿青……阿青是不是出事了?」

  公子輕輕蹙眉,自她手中拿過那枚銀釵,順手向外擲去。

  哧的一聲,有人伸手接住,接著一個筋斗自窗外翻了進來,笑嘻嘻的站著,向公子行禮道:「公子。」

  「你沒事吧?」初夏胡亂擦了擦眼淚,跑到阿青面前,上下打量他,「我以為你和池塘中那人一樣——」

  阿青仔細瞧了瞧她的模樣,呵呵笑道:「小丫頭,這麼膽小!我嚇你的!」

  初夏一怔,眼眶又微紅了:「你嚇我的?」

  「誰讓你不肯吃飯的?我想嚇嚇你,你跑回這閣中,一會兒便餓了。再說……膽子就是嚇大的……」阿青得意道,「真不羞,還哭得這麼醜。」

  初夏咬緊了唇,幾乎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回頭望向公子,跺腳道:「公子,你看他……」

  公子安靜立著,面無表情的看著阿青。他並沒有板著臉,甚至一絲生氣的表情都沒有,甚至如往常那樣,唇角輕輕抿著,似是永遠噙著笑。

  可是阿青迅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暗叫不好……只怕公子,這次真的生氣了。

  「阿青,凡事要有個分寸。這件事我教過你沒有?」公子淡淡開口。

  「是。」他將頭垂得更低,恨不能立刻翻窗逃走。

  公子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那麼今日之事,你自己說,該如何處置?」

  初夏抽抽鼻子,往公子身側站了站,卻聽阿青道:「我……自去領罰——」

  她覷了公子一眼,見他依然毫無表示,只道這次定然要將這小廝逐出府去了,忍不住開口道:「公子……」

  公子「嗯」了一聲,神色稍緩。

  「阿青只是和我鬧著玩兒的,我現下……不怕了。」初夏小心道,「你不要將他逐出府去,好麼?」

  阿青看她一眼,又看看公子的臉色,乖乖閉嘴。

  初夏繼續道:「他除了懶了些、貪吃了些,其他都很好……您就取消他這個月的月錢吧?」

  阿青臉色怪異的看她一眼,抿抿唇角,似乎要努力藏起笑意。

  而公子忍不住輕笑,微微搖頭:「好,就這樣吧。」

  「還有一樣——」初夏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轉了一圈,對阿青道,「你要給我賠禮道歉,還要叫我姐姐。」

  阿青臉色頓時一僵,張口結舌,望向公子。

  公子……似乎是默許的意思啊。

  這臨江閣周圍,自己布下了這麼多暗衛……自己這一聲姐姐若是叫出口,屬下們可都聽到了,今後顏面何存?

  阿青苦著臉,換了可憐兮兮的表情望向公子,淒切喚了一聲:「公子,我情願領罰。」

  只是公子望了望身邊小丫頭神采飛揚的小臉,竟自點了點頭,替她撐腰道:「照做。」

  「初夏姐姐,今日之事對不住了。」

  青龍使大人躊躇再三,用最快的語速說完,翻身便出窗而去,當真是是快逾閃電,而腦海中只閃過一個念頭——他……要將今晚當值臨江閣的一應手下……全都封口!

  臨江閣內只剩兩人,初夏愈想愈是開心,一豆燈火中,笑靨如花。

  公子看了她一眼,亦笑道:「消氣了?」

  初夏轉過臉來,胡亂抹了抹臉,用力點頭。

  燈光微顫,她的長睫似乎也在隨之輕顫,蕩漾處淺淺一道難以說清的情懷,公子竟怔了怔,方才挪開視線。

  「公子,有件事……奴婢是真的好奇。」初夏自個兒笑夠了,望著公子道,「我日日看那畫冊,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公子似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別吞吞吐吐的。」

  「我想,《山水謠》是不是一張……尋寶圖?」

  她的眼神明澈,難掩好奇,一瞬不瞬的看著公子,似是要從公子的表情中找出蛛絲馬跡來。

  公子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道:「為何這麼想?」

  「公子讓我從各地的畫冊中尋找線索,不是想按圖索驥麼?難不成,您耗費重金,只是想找出這個地方,再去遊覽一番?除此之外,奴婢想不出第二種可能。」

  公子沉吟片刻,贊許道:「不錯。」

  「那麼奴婢還猜測……送這《山水謠》之人,定然沒安什麼好心。」初夏繼續道,「哪個傻瓜會平白無故將這麼一份厚禮拱手讓人?那人這麼做,之前兩份大禮的目的便極清楚了,就是想讓人都知道,這尋寶圖如今在公子手裡。」

  公子目中贊賞之色愈濃,輕歎道:「丫頭,還記得那首歌謠麼?一首平平無奇的歌謠,卻流唱那麼廣,這本身便是一件古怪的事了。」

  「公子,那尋寶圖究竟能尋到什麼東西?」初夏很是好奇,「很多很多錢麼?還是……你們武林中人最是在乎的武功秘笈?」

  公子擰擰她的鼻子,卻笑道:「我怎知道?」

  初夏撇撇嘴:「你告訴我又怎樣?可憐我天天看那些畫卷,每天一閉眼,眼前都是山啊,水啊,雲啊四處亂晃。再說了,左右我打又打不過你,賣身契還在你手上,難道還和你搶不成?」

  公子真真笑了起來:「我是真的不知。」

  初夏打量他半天,才有些垂頭喪氣:「連公子都不知道麼?」

  「《山水謠》這名字,我亦是極小的時候,偶然聽父親提起過。只是當時既無人尋到那寶藏,尋寶一事,便漸漸淡去了。那都是些飄渺虛無的往事,只是近日,聽你唱起那歌謠才想起來的。」公子緩緩道,「當時父親還曾言道,這尋寶一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如今十數年過去,那一輩人退隱的退隱,離世的離世,這歌謠反倒越唱越廣了,卻有些蹊蹺。」

  初夏舒了口氣,笑道:「那便還好,這樣大家至多以為公子得了幅名畫,咱們悶聲發大財!」

  公子笑得雙眉舒展開,卻伸指彈了彈初夏的額頭:「傻孩子,《山水謠》的事,不知道的人也罷了,知道的那些,或深藏不露,或虎視眈眈,又豈是那麼容易便對付過去的?」

  初夏「啊」了一聲,小臉上全是擔憂之色:「那……我得抓緊看了。這畫藏在府上一日,大家就多一份危險罷?」

  公子淡淡一笑,神色間卻是極讓人安心的:「初夏,你安心看畫,別的都不用擔心。」

  初夏用力點了點頭,公子便站起來道:「去歇著吧。」

  初夏走出幾步,卻又回頭,看見公子正瞧著自己的背影,忍不住臉頰上一紅:「公子……」

  「嗯?」

  「你要去鶯苑麼?」

  公子笑了笑,並不回答。

  「你……要小心。既然送禮之人不安好心……那麼……」

  公子注視她的雙眸,一字一句,帶了明亮笑意道:「你怕有人要害我……還是想要我留下來?」

  初夏目光微微閃爍,臉更紅了,卻沒有回答,轉身就跑了。她反手關了房門,心臟怦怦的跳了起來……甚至比剛才被阿青嚇的時候,跳得更快更劇烈……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她還是聽到公子離開的腳步聲。

  初夏心底莫名的有些悵然……公子是真的很喜歡白雪吧?否則,這樣的風口浪尖,他怎麼還是夜夜流連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9:00

011第十章

  「青龍使,這是玄武使發來的密信。」暗衛將一支細長竹筒遞給青龍。

  青龍拆開竹筒,取出一張薄紙,細細看了一遍,喃喃道:「這世上,還真有天罡。」他旋即抬起頭,問道,「公子如今在何處?」

  「公子尚未回府。」

  青龍略微沉吟了一下:「公子看過麼?」

  那暗衛應道:「應是知道的。玄武使送入君府的任何密信,都會抄送給公子一份。」

  青龍舒了口氣:「如此便好。想不到真有天罡,公子那日告訴我,我還當是玩笑呢。」

  「大人,天罡……可是江湖傳言中那個極厲害的殺手盟?」那暗衛眼中滑過一絲恐懼,「他們……也來與我們作對?」

  青龍默然。如今這畫院裡,為了初夏安安靜靜坐著看畫,月餘來,在這舒園中,自己率暗衛擊潰對頭的暗殺、襲擊不下七十餘次,對方下手之凶狠、其情形之詭異,見所未見。內心深處那根弦……實是半刻不敢放鬆。

  他心中如是想著,面上卻依然輕鬆,笑道:「天罡又如何?這月餘來,還不是難以踏入舒園半步?」

  身後傳來初夏好奇的聲音:「阿青,你在和誰說話?」

  阿青轉頭,換上懶懶的笑:「沒什麼,我自言自語呢。」

  樹影婆娑,初夏喃喃道:「我怎麼好像看到一個人,轉眼又不見了?」

  阿青拍拍她的肩膀:「你是看得眼花了吧?」

  初夏手中持了兩幅畫,望望天色道:「公子呢?」

  卻聽門外一個侍衛應道:「大管事說了,公子剛回府,如今在書房。」

  「阿青,走吧,我們去找公子。」初夏跨出一步,「我有好消息告訴他。」

  阿青皺了皺眉,卻道:「公子這麼快回來了?」

  初夏心中舒暢,正要開口,忽聽半空中清脆一聲叮噹聲響,她抿唇笑道:「想來鶯苑的姑娘們又練了新曲了。「

  阿青臉色卻是微變,踏上半步,低喝道:「你回屋。」

  初夏猶自懵然不覺,笑著推推他的肩膀:「又想嚇我?」

  空中又是極輕微的叮咚聲響,阿青不復多言,反手將她送入房中。他隨即一聲清叱,小院四周,假石、灌叢間,數道黑影鑽出,或上牆,或伏簷,忙而不亂,守住各自方位。

  此刻已近三月,煙霞微嵐,草長鶯飛,是難得的好天氣。

  可這小小院落中,卻肅殺如同嚴冬。

  半空中氣流微動,破空之聲自遠至近,銀色長箭當先射向屋簷上一名暗衛。

  那箭雖極快,避開卻是不難,暗衛身子輕巧往旁一折,本以為輕易能避開,不想後續之箭像是預知了他避開的方位,一支比一支快,一支比一支精準。那暗衛只能揮劍格擋,雖護住了上身,雙腿卻中箭,跌下屋簷。

  青龍雙眉一皺,正欲喚人補上空缺,卻見空氣中極密的箭陣射來,皆是有的放矢,彷彿能把準每一個暗衛的的反應,又像是某種殺戮利器,所至處,暗衛紛紛倒地。

  慘叫聲中,青龍身邊隨侍大驚:「大人,他們如何攜帶弩箭潛進舒園的?」

  電光火石間,青龍想到那絲線與鈴鐺,脫口而出:「原來如此!」

  言罷飛身而起,身子在箭雨中折去如意,手中將絲線鈴鐺拋出,登時一陣亂響。

  那鈴鐺聲音所至,箭陣便失了準頭,紛紛為暗衛所格落地。

  情勢稍見好轉,青龍躍上屋頂,在簷角細看,果然皆繫著絲線。他併指為刀,利落截斷絲線,四下叮咚之聲漸漸消失,而遠處箭陣疏落起來,過不一會兒,小院中恢復平靜。

  「大人……這些是?」有暗衛拾起來,目露不解。

  「那些弩箭是從舒園外射進來的。」青龍簡單解釋道,「這些強力弩箭控制準頭不易,是以要用絲線縛著鈴鐺,弩箭手以耳代目,掌握外力風速,方能精確瞄準。」

  他沉思片刻,喝道:「這只是第一波伏擊,眾暗衛各司其職,不得擅離。」

  說罷,他從屋頂躍下,查看屬下的傷亡。

  才蹲下來,身後屋子裡有人怯怯探出頭來,問道:「阿青——」

  剛一探出頭,初夏便嗅到了血腥味,又見一院凌落的屍體,她嚇得又將窗關上,隔了一堵牆大聲道:「阿青——你,你沒死吧?」

  「死不了,你別出來。」青龍伸手替幾個手下點穴止血,一邊沉聲回道。

  「公子呢?」青龍遠遠眺望向書房方向,「大管事不是說公子已經回來了麼?這邊這麼大的動靜,竟沒人過來看看?」

  地上橫躺著的暗衛低低呻吟了一聲,青龍正欲將他身子翻過來,眼前忽然滑過一道刀芒!

  青龍往後一仰,堪堪避過,頓時被動,閃避得狼狽不堪。

  一直退到房內門口,他才穩住守勢。卻見小院中,那些「屍首」紛紛躍起,手起刀落,頃刻間已然將暗衛們殺得措手不及,鮮血飛濺。

  僅剩的四五名暗衛便已初夏所在畫室為憑,背水一戰。

  「是你!」青龍踢飛一名刺客,冷笑道,「假托大管事之名,謊稱公子回來,其實是在暗示你們的內應,即刻動手。」

  那人亦冷冷一笑:「不錯。蒼大管事只怕此刻自己已經應接不暇。」

  青龍傲然一笑,環視周圍:「天罡好大的本事。為了這一戰,想是籌劃密謀許久了吧?」

  「不錯。我天罡這月餘折了百余名好手,便是為了摸清這舒園中的防禦體系,暗中替換你青龍使布下的暗衛。」

  「如此說來,這君府裡,有你們的內應?」青龍微微動容,「你們便是知道公子此刻不在府內,才敢如此放肆!」

  那人但笑不答,卻不再多言,揮手道:「上!屋裡的女人留活口。」

  不知何時,青龍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少年輕輕一振,笑道:「公子總說我少年意氣,讓我多收性,少用劍。是以這鳳川劍,足足有一年不曾飲血。如今以天罡開鋒,我求之不得。」

  劍光流轉,剎那間已有數人倒地。青龍殺得興起,眼角餘光一掃,卻見幾人半個身子已經躍入窗戶中,腳尖一點,劍鋒一掃,只聽數聲慘叫,那幾人被斬成兩截,一半落入屋內,一半還留在屋外,鮮血內臟,滾落一地。

  青龍登時一陣頭疼,手下緩了緩,卻未聽到屋內尖叫聲,心道這丫頭莫不是昏死過去了吧。他欲進屋看個究竟,偏偏又被數名殺手纏住無法脫身,而暗衛愈來愈少,終有人尋得間隙,要撲入屋內。

  青龍踢開身邊一名刺客,翻身攔在那人面前,劍尖抵著那人胸口,淺淺笑道:「這點本事,就想從君府手中奪人?」

  話音未落,四下暗影晃動,新一批暗衛四處湧出,情勢登時逆轉。

  那刺客首領目中滑過驚懼之色,鳳川劍瀝血,滴在自己胸前,他兀自咬緊牙關道:「你們……重新布防了?」

  青龍得意一笑:「在我眼皮下換人,當我青龍是傻子麼!」

  他頓了頓,又道:「若不是天罡太過神秘,公子吩咐我摸一摸你們的手段底細,你以為你們能踏進這舒園半步?」

  那人手中兵器落地,臉色發白。

  「說!你們的內應是誰?」青龍劍尖刺入那人胸口寸許,「不說就將你的心挖出來!」

  那人臉色變幻數次,唇角微動,卻聽遠遠傳來破空箭聲,青龍臉色一變,清叱道「不好」,忙揮出一劍。

  這箭力道遠比先前的強勁,鳳川劍劈開箭頭,卻依然未能阻住箭矢。那人捧著自己被刺穿的喉嚨,呵呵倒地,頃刻斃命。

  青龍沒可奈何,收了鳳川劍,忽聽手下暗衛驚叫起來:「大人!大人!起火了!」

  他連忙回頭,卻見身後屋內火光大起——那些公子散千金求購的畫冊,只怕就要被付之一炬。

  青龍腦中有一瞬的空白,大聲叫喊:「初夏,初夏!」

  火光愈來愈盛,裡邊卻無人應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09:12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9-18 00:10 編輯

012第十一章

  沖天火光中,青龍數度沖入房內,試圖救人。卻因屋內的畫冊都是極易燃燒之物,烈焰太盛,數次又被逼退。

  暗衛們開始救火,青龍脫下身上長袍,往水桶中浸了浸,濕漉漉的披在身上,又欲撲進火房。

  身後一股柔和的力道按在肩頭,青龍情急之下,肩膀順勢一卸,怒道:「別攔我!」

  「青龍,是我。」

  是公子的聲音。

  青龍連忙轉身,急道:「公子……初夏她……」

  公子輕袍緩帶,右手攬在一個少女的腰間,那少女甚是虛弱的靠在他胸口一動未動。他微微側身,將少女側臉露給青龍看,微笑道:「她在這裡。」

  青龍見公子閒然的模樣,便料定初夏無事,登時鬆了口氣,拿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屍體:「先是這家伙被人滅口,屋子又被人一把火燒了,青龍顏面掃地。」

  公子伸手拍拍他腦袋,倒似安慰孩子一般,道:「你已做得很好。」

  「好什麼!連個笨丫頭都保護不了!」青龍撇撇嘴,望向雙目緊閉的初夏,「她沒事吧?」

  公子微微一笑:「被火氣一沖,一時間閉了氣息。」

  初夏醒轉之時,猶自閉著眼睛,耳中聽到書冊簌簌的翻動聲,是公子在看書麼?她心下立時安定下來。

  「醒了?」額上的手掌十分溫暖,聲音亦是好聽,「覺得哪裡不適?」

  初夏睜開眼睛,重重咳嗽了幾聲,頭一句話卻是:「公子……那火是我放的。」

  公子替她理了理亂髮,安然道:「我知道。」

  初夏瞪大了眼睛:「你不怪我?」

  「我不怪你,反而贊你做得好。」公子微微俯身,雙眸凝視著她,「我知道你是聰明孩子。」

  他的臉離自己這樣近,幾乎能數的清一根根睫毛,初夏只覺得自己臉頰微燙,匆忙轉開了眼睛:「那阿青呢?沒事吧?」

  「他沒事。」公子溫言道,「你若要見他,我便讓人叫他進來。」

  初夏點了點頭,旋即又搖頭:「公子,我先和你說要緊的事。」

  公子在她床邊坐下,龍腦淡香攏在兩人身側,微醉似薰。

  「公子,我已將所有畫卷鑒別完畢。果然找出了兩卷畫冊,所繪之處與《山水謠》極為類似。正午之時,我拿了畫卷,要去找您。然後……就遇到了刺客。」

  公子垂下雙目,眼見她雙拳握得極緊,知她心中緊張,便緩緩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慢慢說。」

  「阿青讓我退到屋內。我聽到外面打架的聲音,很是害怕。」初夏深呼吸了一口,「我知道他們必定是來要我手中畫卷的,我既已將那畫卷記在心中……那麼燒毀也無妨。所以就點了燭火……可是跟著有人從窗口撲進來,又被人攔腰斬斷了,我愈發害怕,手抖了抖,火星一捲,整個畫室就著了火。」

  公子淺淺一笑,指腹輕輕撫著她的手背,用極輕的聲音道:「初夏,你真是這麼想的?」

  初夏迅速的看他一眼,瞧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覺得莫測高深。她抿了抿唇,有些懊惱道:「公子又什麼都猜到了?」

  公子唇邊笑意加深:「所以我說你是聰明孩子。」

  「初夏怕死……當時我還想到,若是壞人搶了畫卷去,自然要殺人滅口的……可是我若將畫毀了,他們闖進來,一時間便不會殺我……」她只道公子會因此責罰,怯怯的止聲,一瞬不瞬的看著公子。

  公子卻並不生氣,直視她道:「初夏,以後我若不在你身邊,你又遇到了性命攸關之事,那麼便像今日這樣,活下去,最是要緊。至於其他的身外物,皆是無關。」

  初夏愣愣的看著他,眼眶漸漸紅了,低低道:「是。」

  長夜寂靜。

  公子並未催促她說出那兩冊畫卷,只是伸手攬著她的肩,一下一下輕拍,彷彿在哄孩子入睡,溫柔至極。

  「公子,那兩處地方,一處是洛陽附近的青天河……還有一處是,似是洞庭湖邊的君——」初夏迷迷糊糊道,又忽然轉醒,立時坐了起來,滿是懊悔。

  公子慢慢放開她,抿著笑意:「怎麼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初夏悔道,「你——先將賣身契給我。」

  公子輕拍她的臉頰,將她摁在床上,又牢牢替她拉起被衾,不動聲色道:「你燒了我萬金收購的畫卷,還不算這一整個院落。賣身契可以給你,只是你自己說,你是不是還該欠著我?」

  初夏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張口結舌:「可你說了不怪我——」

  「不怪你。」公子歎了口氣,目中卻蘊著笑意,「你既還不出錢,那契約便還是由我保存著。哪一日你有錢了,便贖出來吧。」

  公子說完,翩然離去,只留下初夏一個人皺著眉,總覺得哪裡不對。

  半晌,才想起來,她燒了畫卷和畫室沒錯,可是……公子怎得不提自己差點被殺死?只歎她一個不留神,將地名說了出來,如今可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我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吧。」一道黑影從窗外翻進來,懶洋洋往太師椅上一坐,「還敢跟公子討價還價,小心被賣了還歡天喜地幫人數錢。」

  初夏瞅了瞅阿青,想起「歡天喜地幫人數錢」,當真是貼切得緊,一時間怔怔的。

  「喂,你沒事吧?」青龍見她不像往常那樣和自己拌嘴,倒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初夏沒答話,鼻尖有些發酸。

  「喂,別哭啊!」青龍站起來,「你怎麼老愛哭?」

  「你們都欺負我。」初夏抹抹眼睛,將頭埋進被子裡,「……還都騙我。」

  她想起這月餘,日日埋頭在畫卷中,最後賣身契沒拿回來,還差點被燒死,只覺得不值,哭得也愈發傷心。

  「我哪裡騙你了?」青龍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又不敢再亂說話,只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讓他給你賣身契?」

  「他……不肯的。」初夏抽噎道,「他最是小氣不過。」

  青龍為難的搔搔頭,最後道:「那你別哭了。」

  「你到底是誰?」初夏從被子裡鑽出半個腦袋,淚眼迷濛的看著少年,「為什麼騙我,還扮成小廝的模樣?」

  「我叫青龍。」青龍這一次,老老實實道,「公子讓我保護你。」

  「青龍?左青龍右白虎的青龍?」

  「是啊。白虎也是公子的護衛,不過此刻不在這裡。」少年見她不哭了,心下高興,「好啦,你別哭了,以後我不欺負你了。」

  「青龍,你武功很厲害。」初夏這句話倒是出自真心了,「今日多謝你了。」

  「我是公子的豹衛之一。自然是厲害的。」青龍得意。

  「公子身邊,有很多像你這樣厲害的人罷?」初夏自言自語道,「否則他才不會讓你來保護我……」

  「公子身邊四大豹衛,我便是四人之一,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青龍強調,「四豹衛中,白虎擅攻,朱雀呢,是神醫,玄武精於消息,至於我……專司防禦。公子讓我保護你,可見他對你多好。」

  初夏歪著頭,想了想:「他們都像你一樣,悄悄在君府,不讓人知道身份麼?」

  青龍搖頭道:「自然不是,除非出了緊要的大事,否則我也不會被公子叫回來。其實四人中,我只見過玄武罷了……說起來,也只有公子才見過我們四人呢。」

  初夏聽得有些倦了,便揉揉眼睛:「阿青,我知道了。」

  「那你睡吧。」青龍靈巧一個翻身,吹滅了燭火,臨走之前,又悄聲說,「初夏,你放心。我定會勸公子放你自由的。」

  初夏翌日被叫去書房,路過那居住了月餘的院落,如今已成了一片焦土,真是觸目驚心。

  書房的牆上掛著一張極大的山川輿圖,公子仰著頭,正細細查看。

  「公子,你是要出門麼?」初夏站在他身後,好奇的看了數眼。

  公子回頭瞧她一眼,頓了頓,方道:「怎麼?昨晚哭了?眼睛腫得核桃一樣。」

  初夏沒吭聲。

  「初夏,這件事我需問過你。」公子見她不答,也沒追問,「你可願與我一道去青天河?」

  「是去尋《山水謠》麼?」初夏想了想,用力搖頭,「我不去。」

  公子「嗯」了一聲,卻沒問為何,只道:「那麼你留在君府罷。」

  初夏一時間有些疑惑,又瞅了瞅公子……他怎得這麼好說話了?可是尋寶又豈是真麼簡單的?她可不願去送死……

  「你留在君府,自己要小心。」公子淡淡道,「如今這世上只你我二人知道《山水謠》所在,昨日殺手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以後這種事,可能日日都有。」

  公子有意頓了頓,瞧著她泛白的臉色,微笑道:「不過我會讓大管事好生照看你。」

  初夏嗓子眼都開始泛苦,怯怯道:「公子,那你將阿青留下來陪我吧……」

  「他自然是隨我一道去的。」公子轉身,不再看她,「哦對了,君府內有內應之事,阿青告訴你了麼?」

  片刻後。

  「公子,我還是和您一道去吧!路上也有人照顧您!」初夏大義凜然道,「初夏不怕苦,也不怕死!」

  「當真不後悔?」

  「不後悔。」

  「日後若說起來,可是我逼你?」

  「奴婢心甘情願。」

  公子依舊背對著她,並未讓她瞧見抿起的笑意:「好罷,那麼你去準備一下。」

  初夏應了一聲,正要出門,卻聽見門外侍衛通稟:「公子,白雪姑娘在門外。」

  公子淡淡蹙了眉,過了片刻才道:「讓她進來吧。」

  初夏瞧了公子一眼,見他並無讓自己離開的意思,便只能站在一旁。

  白雪進門,便對公子盈盈拜下,低聲道:「公子是要離開滄州麼?」

  公子並未讓她起來,只道:「你如何知道我要離開君府?」

  「白雪在府中閒逛時,瞧見後院馬廄中,僕役正在給公子的『電光』備鞍。」白雪抬頭,一雙美目流光四溢,「公子若要離開君府,能否帶上公白雪同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0:35

013第十二章

  公子的眸光極為深邃,以修長手指輕敲桌面,道:「江湖行走可不比鶯苑中錦衣玉食。」

  白雪微笑道:「粗茶淡飯……只要在公子身邊,那都是好的。」

  初夏在一旁看著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又想起昨日被斬成兩截的屍首、烤焦的屋椽,心中難免替她著急……白雪姑娘,你莫不是以為,自己是隨著公子陌上看花去罷?

  公子卻和顏悅色,起身親自扶起了白雪,竟然點頭答應了。

  白雪很是歡喜,又盈盈行了一禮,方離去了。

  「公子,你就這麼離開了,君府不會有事吧?」初夏望著才有一點綠意的舒園,心中有些不安。

  「我們都離開了,這裡才安全。」公子將初夏喚至身邊,溫言道,「我知你心裡不願,怕此行會有危險,是麼?」

  初夏被說中心事,尷尬一笑:「奴婢很願意去見識見識。」

  「白雪願意跟著我一道去,你瞧,她便不怕。」公子的笑略有些意味深長。

  這一次,初夏卻未辯駁,只輕輕歎口氣道:「公子不知道麼,只要是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千險萬阻,那都是不怕的。」

  公子「哦」了一聲,語調微揚,似笑非笑道:「聽起來,你似是羨慕?」

  初夏一怔,卻並不否認:「是。」

  公子將筆擱下,定定看她一眼,這一眼,彷彿是重新打量她,卻良久無言。

  這一趟早春行,從滄州往西至洛陽,倒也著實風光旖旎。

  公子似是不急,與白雪並轡而行,又不時指點風物景致,甚是愜意。至於初夏和青龍跟在後邊,總是忍不住拌嘴,吵一陣鬧一陣,到得最後便定有一人打馬上前告狀。公子瞧著這兩人氣呼呼的模樣,倒是從不偏袒誰,一路過去,煞是熱鬧。

  「公子,前面有個鎮甸,我們便去那裡用午膳可好?」

  冬日雖過,這幾日卻是「倒春寒」,初夏在馬上縮緊了身子,著實盼著能喝上一盞熱茶。

  公子看了看天色,沉吟道:「這天倒像是要落雨了。」

  一旁白雪道:「是啊,今年這春日,可真古怪。」

  「哎呦——」身下的馬打了個滑蹄,初夏往旁邊一歪,半邊身子已經往地上摔去。

  卻不見公子如何動作,伸手輕飄飄的一提一攬,已將初夏抱至自己身前。

  初夏嚇得臉色發白,青龍已下馬,細細查看馬匹的前蹄,果然,是一塊鐵掌脫落了。

  灰白的天色,細細密密的開始下雨,公子皺眉看了看天色,對青龍道:「我們先趕至前邊鎮甸,你帶著這馬隨後趕上來。」

  青龍應了一聲,公子便清叱了一聲,冒著細雨,往前而行。

  初夏與公子兩人共乘一騎,覺得很是不自在。

  公子只一手持韁,另一隻手扣在初夏腰間,電光雖負了兩人,卻依然極快,片刻已奔在另一匹馬前。

  「公子,奴婢還是和白雪姑娘換一換吧?」初夏在風聲雨聲中,大聲喊道。

  公子彷彿沒有聽到,只俯身貼近她的耳邊,極輕道:「別亂動。」

  熱氣暖暖的撫在耳邊,公子有意無意間,以身上大氅裹住她身子,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初夏忽然想到,這個懷抱真暖和……或許比起那萬金難求的狐裘,還要暖和許多吧?她過了良久,才輕輕道:「公子,我喘不過氣了……」

  這一次,她聲音這樣輕,公子卻聽到了,放開她一些,薄唇似有若無的擦過她的臉頰,初夏身子更僵,果然,再也不動了。

  行了一兩炷香時間,果然便到了一個小鎮甸。鎮甸甚小,便只一家飯鋪,公子下馬時,自然將手伸向初夏。初夏卻瞧了瞧後至的白雪,自己默默的往另一側爬了下來。

  伙計牽了馬去餵食,不多時,青龍亦趕了上來。公子瞧他一眼,閒閒道:「好了?」

  青龍搔搔頭髮,臉色意味深長:「這鎮上打鐵店不易尋……稍稍費了些功夫。」

  公子嗯了一聲,淡道:「先吃飯吧。」

  初夏見青龍臉色微白,便搓了搓手道:「他娘的,天氣真冷!」

  公子唇邊笑容微斂,不動聲色看她一眼。

  初夏卻毫無知覺,替公子與白雪倒了茶,與青龍嘀嘀咕咕道:「他娘的,我快餓死了。」

  青龍覷了覷公子面色,悄悄在桌下推了初夏一把。

  初夏將眼睛一瞪,卻見桌上三人都看著自己,神色又頗多怪異:「你們……都瞧著我幹什麼?」

  公子臉色如嚴霜:「初夏,誰教會你說這些話的?」

  初夏「啊」了一聲,一頭霧水道:「什麼話?」

  青龍坐立不安,又悄悄的推她一把。

  公子淡淡道:「他娘的。」

  呃,怎麼公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怪怪的。初夏瞧一眼公子,認真道:「公子,這句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公子面色稍緩:「那該怎麼說?」

  「說的時候,中氣要足,語速要快。咳咳,公子,要這樣的。」初夏一拍桌子,大聲道,「伙計,他娘的!上菜這麼慢!」

  「噗——」青龍將一口熱茶盡數噴了出來。

  公子鳳眸微挑,瞧了氣勢十足的初夏一眼,想要說什麼,終究只是抿抿唇,眼神中全是無奈。

  伙計將幾份菜送了上來,一邊小心的看著初夏,咕噥道:「來了來了!這小姑娘,說話和女大王似的……」

  青龍偷偷覷了公子一眼,硬著頭皮道:「公子……我說的都是玩笑話。是這丫頭學得忒快了——」

  一直默然不語的白雪忽然咳嗽了數聲,公子瞧了她一眼:「怎麼一直在咳嗽?」

  「沒什麼,可能是剛才吃了幾口寒氣。」白雪微微一笑,「不礙事的。」

  公子的語氣甚是關切:「也罷,這雨越下越大,就在這裡住上一日吧。」

  青龍見公子不再說下去,登時鬆了口氣,將臉埋在飯碗中,吃得風生水起。

  飯畢,公子只將青龍一人召至客房中,問道:「是誰?」

  「老朋友了。不過瞧那樣子,應是探子,只遠遠跟著的,一時也不會動手。」青龍低聲道,「公子,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麼?」

  「那日天罡攻入舒園,用的是弩箭,輔以一種極精細的工具。那時初夏說了句話,我現在想起來,很是有道理。」

  「那小丫頭說了什麼?」

  「那時鈴鐺聲響起,她說,『想來鶯苑的姑娘們又練了新曲了』。」青龍緩緩道,「以音律測風速,能辦到的人,又要在舒園之內,可不多。」

  公子唇角微勾:「這麼說,你懷疑白雪?」

  「我並沒有證據。」青龍老實道,「只是白雪頗有嫌疑,公子……你為何要帶上她同行?」

  公子卻不置可否,青龍便續道:「這一路前行,危機四伏,帶著初夏一人便已是極難。如今白雪又身份不明,我只是覺得……覺得……」

  公子皺眉道:「覺得什麼?」

  「那個……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是佳話不假。」青龍婉轉道,「可現在,似乎還不是時候。」

  公子以修長手指揉了揉眉心,並不生氣:「青龍,自年前回府,望雲夫人被殺,再有三份厚禮,天罡殺入舒園,府中隱藏的內應——這一步步走來,敵人潛在暗處,我們極是被動,連對方是誰都不知。」

  青龍凜然:「是。」

  「只有一點,他們的目標是《山水謠》,這是無疑的。」公子淺淺一笑,「而我們手中的底牌,便只有這一張。」

  青龍微現迷惘之色,屋外傳來腳步聲,公子便不再細說。

  「公子,公子!」初夏匆匆忙忙進來,「有間客房屋頂漏水了,沒法住人。掌櫃說,別的屋子也沒了。」

  公子「哦」了一聲,輕描淡寫道:「那便兩個人擠擠吧。」

  初夏利落答道:「好。公子,那是我和白雪姑娘一間,還是你和白雪姑娘一間?」

  「我和你一間。」公子頭也不抬。

  初夏顯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可……這不是在家裡啊。」

  家裡的屋子大,裡外兩間……這個村落客棧,只一張床榻而已啊……

  呃……

  公子見她站著不動,語調微冷:「要我說第二遍?」

  初夏撇撇嘴,不敢多說,轉身跑了,只是屋內的兩人都是絕佳的耳力,那四字經聽得清清楚楚,是……「你大爺的」。

  青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聽公子淡淡問道:「這一路行來,可覺得有趣麼?」

  青龍訕訕的笑:「自然比以前一個人要好玩多了!」

  公子神色倏然冷淡下來:「我讓她和你一道,是讓你教她滿口髒話的?」

  「我和她鬧著玩兒的。」青龍後退了半步,隨時準備開溜,「再說了,公子你不是也愛逗她玩?我不過嘴上說說而已,你還故意打落初夏坐騎的鐵掌……」

  不知為何,青龍說完最後一句,公子的臉色卻是微微一紅。

  青龍自小跟在公子身邊,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不過,有這個空隙就夠了,青龍使整個人已像泥鰍那樣,從屋內溜了出去。

  入夜時分,初夏捧著一個銅盆,看著公子以水拭面,淡淡一層泥狀的東西落下來,下面的輪廓清雋非常。

  公子見她瞧得興致勃勃,便道:「好玩麼?」

  「真有趣。」初夏不自禁湊上去一些,「洗下這層東西,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明日幫你也畫上一層。」

  「公子和白雪姑娘長得太好看,化上這個,才不顯眼。」初夏抿唇笑了笑,「奴婢本就普普通通的,不用麻煩啦。」

  窗外的春雨還是淅淅瀝瀝,偶爾一陣風順著窗欞吹進來,燭光明滅,公子看著初夏笑語盈盈,似是有些出神。

  「那麼讓青龍幫你化得漂亮些吧?」他有意道,「這樣也不喜歡麼?」

  初夏放下銅盆,不自覺的摸摸自己的臉頰,搖頭道:「我雖不好看,可好看的人,未必是好人呢。」

  「怎麼?你遇上過好看的壞人?」

  「那倒不是。」初夏想了想,「譬如說,我未來的夫君,我沒見過他長什麼樣……他若是個大胖子,又或者滿臉麻子,難道我就不嫁他了麼?那不成的。」

  公子默然了片刻,忽而微笑:「丫頭,你心心念念的,便是那未曾謀面的夫君麼?」

  初夏臉頰一紅:「沒有,我隨口說的。」

  「這樣吧,假若有一日,你找到了那位夫君,我君府便以嫁女之禮,帶上大筆嫁妝,風風光光的將你送出門去。」公子瞧著她半信半疑的目光,頓了頓,又道,「假若你找不到……那大概是天意,就留在我身邊吧。」

  他並未提「做丫鬟」這三字,初夏卻沒聽出異樣,認真走至公子面前,伸出手道:「君子一言。」

  公子伸出手與她拉鉤,補上後半句:「駟馬難追。」

  公子的手總是溫暖、乾燥、有力的,初夏的小指與他糾纏,又在拇指上重重摁了一下,方心滿意足道:「我定能找到的,到時候公子得將賣身契一同給我。」

  燭光下,初夏暈生雙頰,眼波流轉,公子只微笑著,允諾她道:「好。」

  入寢前,初夏在地上展開了被褥,卻聽公子緩緩言道:「別忙了。」

  「公子您歇您的……我馬上就好了。」初夏擦了擦鼻尖的汗,心道既然自己委屈點睡地上,可不能著涼了。

  「我說別忙了。」公子拍了拍身邊的床鋪,「你睡這裡。」

  「公子莫要開玩笑了。」初夏乾笑了一聲,心道,難不成你睡地上?

  身子忽然一輕,初夏忽被人攔腰抱了起來。她知必然是公子,心下更是大急,掙扎道:「你要幹什麼?」

  公子俯身將她放在床上,伸手將她長髮撥到耳後,笑了笑:「不幹什麼。」

  他左手輕彈,燭火倏然滅了,而他在地上閉目,暗調內息,不再言語。

  初夏睡到半夜,卻醒轉過來,只想要解手。睜開眼睛,悄悄望了眼地上,公子依然坐著,未動分毫。

  她翻了個身,實在忍不住了,輕輕喊了聲:「公子?」

  他並沒有反應。

  公子坐著也能睡著呢!初夏心中微哂,披了件衣服起來,躡手躡腳的往屋外走去。

  屋外春雨已歇,涼意陣陣。

  叮咚……叮咚……

  初夏心跳漏了數拍,只覺得背後陡然起了一陣寒意。她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起來。

  叮咚……叮咚……初夏的手臂俱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一頭撞進了暗色的房門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0:44

014第十三章

  進屋的剎那,燭光亮了起來,公子靜坐在桌邊,彷彿不曾睡著。

  「公子……我聽到叮咚聲了,就像那天在舒園裡一樣……」初夏駭得臉色發白,跌跌撞撞跑至公子身邊,「你聽!」

  公子以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叮咚……叮咚……

  初夏抓緊公子的袖子,只是聽覺在這樣的情況下愈發敏銳,那叮咚聲好似就在耳側。

  再過得一會兒,似是有野貓在屋頂踏瓦而過,叮咚聲卻果然沒了。

  公子夜安唇邊帶著令人安心的笑,伸手撫了撫初夏的肩膀,柔聲道:「傻丫頭,是雨滴落入院中水缸的聲音。」

  初夏顯然還是半信半疑,等了好一會兒,再無動靜,方才和衣躺下了。

  只是這一攪,卻再無睡意了。

  初夏裹著被子,躺了一炷香時分,精神卻是愈佳,不由小聲道:「公子,你睡著了麼?」

  公子並沒有回應,初夏等了一會兒,輕輕「哼」了一聲,道:「公子,我知道你在裝睡。否則……方才你怎麼會立時便醒了?」

  良久,傳來悠悠一聲:「嗯。」

  「公子,奴婢陪你說說話吧。」

  黑夜之中,公子卻笑了:「究竟是誰陪誰說話?」

  「公子,那些殺手是不是又盯上我們了?」

  「可能是吧。」

  初夏悄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聲甚響:「那咱們還是加緊腳程吧。早些拿到……便早早了結了。」

  公子卻不答,良久才道:「現下你再不睡,明日小心又從馬上落下來。」

  「公子,你說,殺了夫人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君府裡的內奸呢?」初夏左右睡不著,擁被坐起來,「那個人不抓出來,我心裡總是覺得不安……」

  公子懶懶應了一聲,聽起來很是敷衍。

  初夏亦覺得無趣,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公子,那《山水謠》中,藏著的是什麼東西呢?」

  「寶藏,或者武功秘笈,不是你說的麼?」

  「我是瞎猜的。」初夏抽抽鼻子道,「公子你希望是什麼?」

  「金銀珠寶,那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並不稀罕;至於武林秘笈,爭奪者則更是可笑。」公子冷淡道,「需知練武資質極佳之人,再平凡的招式,亦能化腐朽為神奇。昔日丐幫幫主喬峰,一套太祖長拳,打得江湖好漢無一人不臣服。而精深的武功心法,你便是扔在庸才面前,任其鑽研十年,只怕也學不出什麼。至於高手,武功路數自成一派,又何須覬覦旁人之物?」

  初夏將這話咀嚼數遍,覺得大有道理。可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對,忍不住便道:「那麼,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要去奪寶呢?」

  公子輕哼一聲:「貪嗔之意,不勞而獲之心,人人皆有。一葉障目,自然什麼都做得出來。」

  初夏再要說話之時,卻覺得喉間一熱,公子不知用什麼點了她的啞穴,令她無法再說話了。

  她登時氣急,想要跳起來,卻聽公子悠悠道:「嘴巴是說不出話了,身子還要動——可是要我抱著你睡?」

  初夏聽到最後一句,立時躺下,一動不動。

  公子方輕輕一笑:「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一覺卻睡到了日上三竿。初夏醒轉之時,只覺得大事不妙,若因為她一人貪睡,卻耽誤了這行程,可怎麼辦好?

  她急急忙忙起來梳洗,卻在門口遇到白雪,行禮道:「姑娘早。」

  白雪上下打量她數眼,似笑非笑道:「初夏,昨晚可聽到什麼動靜不曾?」

  初夏心中咯登一聲,道:「姑娘聽到什麼了?」

  白雪攏了攏眉梢:「或許是鈴聲吧……也可能是野貓踩過屋簷……」

  初夏心中不明她為何說起這些,只呆呆看著她明艷的臉龐發愣。

  「我是說,若非被這些動靜攪了好眠,你怎麼睡到此刻方起呢?」白雪微微一笑,轉身欲回自己房中,卻又似想起了什麼,「對了初夏,我的風氅昨日被勾破了,你替我補一補。」

  初夏「哎」了一聲:「姑娘你再等會兒吧,我先去鎮上買些針線回來。」

  下樓之後,卻見公子正坐著喝茶,青龍一見初夏,便道:「我可沒見過這麼好吃懶做的丫頭。」

  初夏向伙計要了個饅頭,隨便吃了,便含糊道:「現在不即刻走吧?」

  「公子說這鎮甸景致很好,我們多留幾日。」青龍道,「初夏,你喉嚨這兒怎麼啦?沾著一塊蠟。」

  初夏伸手摸了摸,果然還沾著一塊蠟,她取下來扔在地上,氣呼呼的看了公子一眼,卻對青龍道:「那我去買些針線,白雪姑娘的衣裳破了。」當下也不再說話,向伙計借了斗笠蓑衣便出門了。

  青龍有些摸不著頭腦:「公子,初夏怎麼了?你瞧見她瞪了你一眼麼?像仇人似的。」

  公子瞇起眼睛,望著窗外綿綿春雨,卻不說話。

  「哈,我知道了。你昨晚定是嫌她聒噪,用蠟封了她啞穴!」青龍腦子轉得快,立時樂不可支,「下次她再與我鬥嘴,我便這麼做。」

  公子終於看他一眼,鳳眸微涼。

  青龍心下咯登一聲,低聲道:「公子,我開玩笑的。初夏這麼乖,我當然不會欺負她啦……」

  公子將茶盞放在桌上,只淡淡道:「還不跟去。」

  「我這就去。」少年嘻嘻一笑,話音未落,身形卻已不見了。

  這大柳莊在神都洛陽之東,洛水分支經流此處,煙雨迷茫,景致秀麗,頗有數分江南的味道。

  初夏在街上問了人,尋了最近一家布坊,果然,轉過街道便是了。

  她有意在轉角處等了等,過了片刻,青龍便過來了,訕訕一笑:「怎麼不走了?」

  少年穿了墨綠長衫,未帶斗笠,因身上沾濕了,彷彿修竹一般挺拔,初夏撇撇嘴角:「我看你能淋雨到幾時?」

  青龍搔搔腦袋:「咱們快去快回吧。」

  布莊不大,青龍進入之時,四下掃掠一遍。普普通通的一個前堂,側開一小室,後開一門,想是通往後院。

  初夏細細的挑選了些絲線,卻聽那店主笑道:「小姑娘,你身上這衣裳可舊了呢。要不要選身新的?店裡有好些衣衫,是昨日剛縫好的呢。」

  初夏望見店主所指的方向,果然陳列著好些新衣,料子棉軟,款式雖不新,路上穿穿,倒也不錯了。

  她便看看青龍,小聲道:「青龍,我去試試衣裳,可好?」

  青龍點點頭,卻走她身前,先進了那間小室,四下查看一番,並無異樣,方說:「你去吧。」

  初夏抱了數套衣物便進去了。

  隔了一會兒,卻聽裡面傳來悶悶的聲響:「大娘,這衣服怎麼穿吶?這帶子……好是繁複。」

  那店主大娘笑了一聲:「姑娘別急,我進來幫你罷?」

  青龍白了一眼,心中暗道:笨。

  又等了片刻,卻始終不見人出來。青龍心下一凜,喚了一聲:「初夏?」

  始終無人應答,青龍上前數步,終於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跟著初夏掀開布簾,抱怨道:「這衣服好難穿。」

  青龍心下一寬,卻見初夏套著紫色坎肩,裡邊卻是淡藍色長裙,腰間束了絲絛,極襯她的膚色。

  大娘贊不絕口,卻聽初夏問:「你說好看麼?」

  青龍有些不自在的轉開眼神,道:「衣服比人好看。」

  初夏並不生氣:「這是自然。我本就是買給白雪姑娘的,她素喜潔淨,一日不換衣裳就有些不快活。我與她身量差不多,先替她試一試。不過白雪姑娘好像不喜歡嫩黃色絲絛呢……」

  青龍聞言,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麼,終於還是道:「你自己不要買麼?」

  初夏笑了笑:「我帶的衣物可夠穿啦。」

  她又試了幾套衣物,卻背對著青龍,並不問他意見了。最後出來時已換上自己本來的衣物,戴上斗笠,付了銀錢,便出門了。

  卻不知青龍跟在後邊,又磨蹭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方才趕上來。

  「喂,給你的。」青龍將手中包裹遞給身旁少女,直直道。

  身邊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方才伸手。青龍低頭一瞥,忽覺不對,一把揭開了她的斗笠:「你是誰?」

  暗青色光芒劃過,青龍閃身,避過了暗器,不進反退,一招內扣住那人的命門,隨手點了穴道,提著便往那布坊直奔而去。

  幾個起落間回到布坊,青龍將手中之人往地上一頓,舉目一看,裡面卻已空空無人了。

  青龍心知糟糕,躍上屋頂四下眺望,煙雨蒙蒙,卻哪裡有初夏的身影!

  他又查看了那換衣的小室,仔細瞧了瞧四壁,方覺得有蹊蹺。他以手按在牆壁處,勁力微吐,那看似牢固的牆面,竟塌陷了一塊。

  青龍眸色一沉,飛起一腳,竟將那牆面踹開了,裡面果然容有一條暗道,再往前走上數步,竟是直通後院的。

  他細細查看暗道,卻在地上找到了一支絞絲銀鐲。

  是初夏手腕戴著的,這鐲子打造得甚是纖細,原本當中開了小口,可隨著佩戴之人手腕的粗細調整。此刻卻被歪歪扭扭掰成了「一」字形狀,脫落在地。

  青龍拾起來放入懷中,提了那偽裝成初夏之人,一路急回飯鋪。

  春雨澆了滿頭滿臉,青龍如同不覺,進了店鋪,也不管旁人眼光,提了那人直接入了公子房間,單膝跪下道:「公子,初夏她……被劫走了。」

  公子本在習字,筆尖微微一頓,一滴墨水凝稠著落下。

  這一點,便生生的壞了整幅字。

  他長睫一閃,沉默了一瞬,鼻息微快。

  再開口時,公子夜安顯然已冷靜下來,眉峰一凜:「怎麼回事?」

  青龍抬頭,沉沉望向一旁正替公子研墨的白雪,冷笑道:「這話該問問白雪姑娘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0:54

015第十四章

  卻說青龍抬頭,沉沉望向一旁正替公子研墨的白雪,冷笑道:「這話該問問白雪姑娘了。」

  白雪瞧他眼神狠厲,不禁後退了半步:「你……說什麼?」

  「今早可是你支使初夏去買針線?」青龍站起,踏上一步,「若不是你與對頭裡應外合,他們又如何知道我們要去布坊,又早早的布置好機關暗道?」

  白雪臉色微變,望向公子辯解道:「公子,我只是讓初夏替我縫補下風氅,並未讓她去布坊——」

  「你明知此次出行,皆輕車便騎,卻暗示初夏說所帶衣物不夠。那丫頭好心,自然會替你去購買。這大柳莊中人生地不熟,她出了門,自然會問起最近的布坊,如此便正好落入你們陷阱中。」青龍咬牙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白雪渾身輕輕一顫,跪下道:「公子,不是我做的。」

  公子未置可否,只站起,拂開了地上之人的穴道。

  那人卻是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女子,畏縮在地,顫抖道:「別……殺我。」

  青龍將適才射向自己的暗器扔在地上,怒道:「說,你是什麼人派來的?」

  公子伸手阻止他:「青龍,她不懂武功。」又溫言對那女子道,「你別怕,是誰讓你扮成這樣子的?」

  那女子斷續道:「是有人給了我二十貫錢,讓我躲在那布坊內等了半日,然後披著斗笠蓑衣出來。還說……還說若是有人揭開了斗笠,便讓我擲出那小刀。」

  青龍暗想起那暗器,擲來之時,卻是軟弱無力的。只是自己情急之下,一時不察,確如她所言。

  「那給了你二十貫錢之人,是什麼樣子的?」

  「他……他穿著黑色斗篷,我,我不知道。」

  公子聽完,揮手道:「讓她走吧。此事與她無關。」

  那婦人如得大赦,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卻留下三人依舊在屋中,白雪跪著,不曾起來。

  屋內一片死寂,青龍冷冷看著她,一手扶在鳳川劍上,顯是怒氣已極。

  「白雪,你先出去罷。」公子撫了撫眉心,淡聲吩咐道。

  青龍站起來,身形挪移半步,急道:「公子!」

  公子抬了抬眉眼,平靜無瀾道:「怎麼,我讓你看著初夏,你自己無能,讓人劫走了她,如今還要將一切責任推諉到旁人身上?」

  青龍額角起了青筋,卻又辯無可辯,只能看著白雪出門,重重在地上跪下道:「是青龍無能。」

  公子默然不語,良久,方道:「你起來吧。」

  「初夏被劫走時,可有什麼異樣動靜?」

  「動靜全無。」青龍低聲道,「我只撿到了這個。」

  他將那銀鐲遞給公子。

  公子接過來,在手中輕輕摩挲。昨日傍晚,她還戴著這鐲子替自己淨面。偶爾銀鐲與銅盆相擊,清脆之聲甚是可人,想到此處,公子便微微怔然。

  「撿到之時,它便被絞成這般模樣?」

  「是。」青龍應道,一臉焦急,「公子……初夏可是遭了凌虐?否則腕上的鐲子怎麼被扭曲的這樣厲害?」

  「青龍,你這是關懷則亂。」公子語含微斥,「平日教你的東西,如今都忘了?」

  青龍面現慚色,低聲道:「是。」

  「你被騙之後離開那布坊,至多不過半盞茶時間,他們急著帶初夏離開,怎會在密道就凌虐她?」公子緩緩道,「再者,這鐲子被扭成一字型,卻又掰得不直,分明是不會武功之人所為。不是初夏自己做的,還能有誰?」

  「那……初夏是想告訴我們什麼?」青龍眼前一亮。

  公子卻不答,只抿唇低低歎道:「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一抬頭,卻見青龍懊惱自悔的神色,便道:「青龍,你跟在我身邊,有多久了?」

  「十年了。」

  「你天資聰穎,又兼年少氣盛,如今受些挫折也好。」公子斜睨他一眼,「今日之事,你自己說說,你錯在何處?」

  青龍沉默了一會兒:「青龍犯了三個失誤。其一,那小室我未曾仔細檢查,沒有發現暗道;其二,初夏換衣之時,我因第一次查看過,見她無事,未免放鬆了警惕;其二,出門之時,我又因私事,有片刻沒有看著她,致使到了街上才發現被人掉包。」

  公子微微一笑:「這些說起來要緊,卻又不要緊。你仔細想想,自從我讓你司豹衛之職,你是不是比起以往,自大了一些?」

  青龍默然不語。

  「好了,你先下去吧。接下來的事,我還要想想。」公子揮了揮手,望向愈下愈大的春雨,手指無意識的在桌上輕叩,忽快忽慢。

  青龍卻未走,立在原處道:「公子,初夏會……被人殺了麼?」

  公子不言不語。

  「公子,這丫頭膽子這麼小,就算旁人不殺她,拿把刀嚇她一下,就會讓人給嚇死吧?」青龍俊俏的臉上全是憂色,再不復往日鎮靜模樣,彷彿變成了十年前的幼童,剛入君府,什麼事都以府中公子為首是瞻。

  「青龍,初夏這丫頭,聰明著呢。」公子淡淡一笑,「她自然有辦法……讓他們留著她為活口。」

  公子既然這樣說,青龍神色登時一寬,負疚之意大減:「那白雪呢?公子,就這樣留著她?」

  公子以手支頤,似是有些疲倦,懶懶道:「白雪的事你不要再管。先去看看外間還有什麼線索。」

  青龍點點頭,出門去了。

  初夏是被顛醒的。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馬車的頂部。

  從咯吱咯吱的聲音來判斷,這是一輛非常簡陋的馬車。她直挺挺的被縛著,背脊一直硌著一塊木板,想要挪動卻又不能,只覺得難熬非常。

  砰——馬車似是被一塊大石頭阻了一阻,重重的彈將起來,初夏的腰幾乎被折斷,苦於口中塞著布條,只能嗚咽了一聲。

  馬車忽然停了。門簾被人一把拉開,捲進一陣濕風。

  初夏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外邊的亮光,緊緊閉了閉,有人扯下她口中布條,對外邊大喊道:「告訴首領,這丫頭醒了!」

  最初的驚慌已經過去,初夏一再的告誡自己要冷靜,深呼吸了一口,方才睜開眼睛。

  卻見兩個蒙面的黑衣人立在車轅兩側,其中一個人極粗暴的將她扯出來,往地上狠狠一摜。

  滿面塵土撲上來,初夏只覺得自己渾身要散架了,卻聽一道沉沉的男聲道:「說,你們此行究竟是要前往何處?」

  初夏心中稍稍一定,此行前往青天河便只有自己和公子知曉,連同行的青龍和白雪都是不曾被告知。看起來……眼下能救自己一命的,便只有這個了。

  馬鞭唰的一聲抽下來,初夏左肩上劇痛,又聽那男聲冷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敬酒不吃吃罰酒……初夏忽的想起那一晚,公子拿蠟封了自己的啞穴對自己說了同樣的話……可公子的語氣帶著笑意,那麼溫柔。

  她用力搖了搖頭,將那一晚拋諸腦後,重又揚眉看著那黑衣首領。這人頗為謹慎的穿著黑衣斗篷,掩去了臉面,看不清容貌。

  「說!那畫中指向的是何處?」

  「我一個奴婢,怎麼會知道公子是要去哪裡?」初夏低聲抽泣著,「什麼畫兒啊?我更不知道了……」

  「少廢話!」那黑衣首領冷哼了一聲,「君夜安四處搜了這許多畫冊,便只有你一個人看完!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初夏心中微微一動,這個男人……為何對這些情況了若指掌?

  又是一馬鞭抽下來,這次鞭梢抽在了臉頰上,初夏眼淚立時流了下來。

  「我再問一遍,你說不說!」那首領將手中馬鞭曲折,又問了一遍。

  「我認得你的聲音!」初夏脫口而出,「你……你是君府裡的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1:32

016第十五章

  卻說初夏脫口而出:「你……你是君府的人。你……是天罡在君府的內應。」

  那黑衣首領低低一笑,聲音甚是沙啞:「小丫頭有些見識,連天罡都知道。我問你什麼,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否則……」他掬起初夏一把頭髮在掌心中玩弄,「剝光了衣服,頸子上被勒一刀,再將這一把頭髮割了,可有趣的緊吶!」

  初夏渾身一震,上下牙齒開始打顫:「你……你就是殺了望雲夫人的凶手?」

  那人並未答話,以手指捲了一縷初夏的長髮,微一用力,拔在了手中。

  初夏原本就膽戰心驚,此刻頭皮劇痛,忍不住大聲哭喊起來,斷續道:「我說……我說!你別殺我!」

  那人微微放開她:「此行去往何處?」

  「青……川河。」

  「為何要去青川河?」

  「只因《山水謠》中所繪之處,與那青川河某處極為類似。公子才帶著我們前去尋找。」

  「君夜安對你倒是放心。」那黑衣首領似是沉思了一會兒,又道:「那《山水謠》背後藏著什麼秘密?「

  「這個我真的不知曉。」初夏戰戰兢兢道,「就連公子也不知道。」

  那黑衣首領似是相信了她的話,又問道:「青川河乃邙山分支,綿延百里,你們要去的是何處?」

  初夏定了定神,道:「《山水謠》中所畫之處,有山有水,我們此去青川河,便是尋找那畫中之處。只是那畫中所指,我並不知道具體是著落在青川河何處。」

  一個黑衣人走上前,在那首領耳邊低語了幾句,卻見那首領便點了點頭,對初夏道:「如此說來,你見過那山水形貌?」

  初夏一咬牙:「是。這世上,只有我與公子見過。」

  那黑衣首領眸中鋒銳一閃而逝:「這麼說來,也只有你能帶著我們去找那山水謠了?」

  「是。所以……你,你還是別殺我的好。」初夏鼓起勇氣道,「你只要不殺我……我便帶你去找那地方。」

  黑衣首領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我不敢……不敢。」初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又怯怯的問了句,「敢問首領,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

  初夏含淚道:「我……我是為了自己性命著想。公子他權謀無雙,若是被他搶先一步尋走了寶物……只怕你第一個要殺了洩憤的,便是我。」

  「小姑娘見風使舵,倒是機靈得很。也難怪君夜安要將你帶在身邊。」那黑衣首領冷冷回頭道,「今日三月二十四。讓咱們的人加快腳程,務必趕在君夜安前,進入青川河。」

  一旁黑衣人道:「首領放心,君夜安與青龍使二人,此刻依然在大柳莊中,並未跟上,想來還是在找這丫頭。」

  初夏驀然在他人口中聽到公子與青龍的名字,心下便是一酸,忍不住便想……公子他們,真的在四處尋我麼?

  有人將初夏扔進了馬車中,快馬揚鞭,西往青川河行去。

  而初夏躺在黑漆漆的馬車中,仰面躺著,努力不將眼淚落下來,心中暗道……公子,我一定活到再見你的那天。

  大柳莊。

  這是青龍今日第三次在公子門外探聽動靜。

  他站在窗外,那窗欞縫隙間,淡淡飄出博山爐焚燒熏香的味道,而屋內琴聲淡雅,彈的卻是一曲《關山月》。公子的琴聲素來是清淡的,哪怕是金戈鐵馬之氣,在他手下,卻自能撫出寧靜致遠之意。叫人難以相信,江湖上殺伐決斷的公子夜安,竟是這樣一位翩然貴公子。

  若是往常,青龍聽到公子的琴聲,立時便能洗去一身浮躁。而今日,他卻越來越按捺不下心中焦慮,兼又聽到屋內白雪盈盈笑語聲,更是火氣上湧,一抬足,便踹門而入了。

  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身上一頓,見是青龍,並無詫異之色,只道:「來得正好,青龍,聽聽我這首新曲。」

  「公子——」

  公子兀自悠悠的將一句話說完:「只是這琴就地所買,差強人意了些。」

  白雪穿著雪青長裙,素手盈盈,正往爐中添香,聞言輕笑道:「公子過謙了。公子的琴藝……當日白雪還在公子面前撫琴,如今想起來,真是羞煞人了。」

  青龍咬牙道,「公子,初夏被人劫走已經三日了,咱們就在這裡等著,什麼都不做?」

  公子食指輕挑琴弦,漫不經心道:「我不是讓你四處去找了麼?可找到了?」

  「我!我不能出這大柳莊,又談何四處去找?」青龍急道,「公子,我看不如將玄——」

  公子鳳眸微挑,不動聲色的將琴音拔高。青龍登時領悟,改口道:「我看不如……您將我派出去,一路沿途尋找吧?」

  公子夜安「嗯」了一聲,卻不置可否道:「派你出去,你便能找到了?人不就是在你手上弄丟的?」

  有人輕輕笑了聲,青龍看了一眼白雪,卻見她美目微揚,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他強忍心中怒氣,行了禮便出去了。猶聽見身後公子含著笑意的聲音:「白雪,這一曲《秋風夜泊》卻是該這樣起音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公子站在白雪身後,自後往前將她攬住,雙手覆在她的手上,低聲耳語,旁若無人。

  「他娘的。」青龍心中罵了一聲,轉念一想,罵得可不該是自己麼!他心中憤懣,往客棧後取了馬匹,打馬便往前去了,再不回頭。

  屋內,公子負手立在窗前,看著那匹馬上載著青影一道,絕塵而去,唇角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

  白雪的琴聲倏而輕顫,他並未回頭,卻彷彿能洞察到她微亂的心意,懶懶道:「別停,繼續。」

  「首領,這丫頭片子是不是在戲弄我們?」篝火邊一個黑衣人對首領道,「咱們在這山中轉了數日了。每尋到飛瀑之處,她便說不是。這樣找下去,可要尋到幾時?」

  那首領手中折疊著一條長鞭,側臉攏在陰影中,沉鬱至極。

  「這畫只有她一人看過,若是她信口開河,亂指一氣,咱們可不知道。」那人續道,「她……會不會在拖延時間,等著君府的人來救?」

  大首領站了起來,雙目危險的一瞇,腳步重重向那樹後被縛著的人影走去。

  初夏雙腳被縛著,靠著一株柳樹,手中拿著一塊乾饃,小口小口的啃著。連日被驅趕著在青川河中行走尋覓,她早已疲憊不堪,只是身處敵側,精神未敢有片刻的鬆懈,便是此時,腦海中有一處,亦是緊張的運作著。

  一道黑影罩住了自己,她緊張的雙手一抖,那塊乾饃落在地上,碎屑撒了一地。

  冷硬的鞭梢抬起了自己的下頜,初夏聽到那首領沙啞的聲音:「小丫頭,你可知我們在這青川河中,已打轉了多少時間?」

  初夏輕聲道:「五日有餘。」

  「前後五日,我們尋到有飛瀑有走石之處,共計二十五處,你次次都搖頭說不是。這麼算下去,青川河綿延百裡,你打算何時領我們找到《山水謠》所在之處?」

  初夏搖頭:「不是就是不是。難不成我還要騙你們?便是公子來了,只怕也得這樣一一的找尋下去。」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揮手招來屬下,輕聲道:「這丫頭長得好看麼?」

  那屬下藉著篝火,仔細看了初夏數眼,方道:「不錯。」

  「打賞給你,你要麼?」

  那屬下只平靜道:「首領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看我天罡的屬下,首領是說一不二的。」首領重又望向她,淡淡道,「我再給你三日時間,你最好想出辦法來……否則,每一個晚上,我將你『賞賜』給一名屬下。」

  初夏身子微顫起來,卻聽那首領續道:「我勸你,還是老實些,何必多吃苦頭呢?」

  初夏聽了這句,抬頭望向那首領,忽道:「原來是你,你是公子的門客,何不妥。」

  那首領身子一僵,旋即笑道:「小丫頭果然有幾分聰明。」他拉下臉上風帽,露出底下乾瘦的一張臉來,

  初夏身子往後靠了靠,喃喃道:「果然是你。」

  她先時覺得此人聲音有些熟悉,卻又沒有熟到一聽之下即可辨別的地步,便知自己與此人必然在君府中略為相識。這人又知曉公子購買各地山水畫冊之事,思來想去,便絕非僕役下人。倒是那一干門客,因公子並不曾管束太多,最有可能魚目混雜。

  而管事蒼千浪將望雲夫人被殺一事封口甚嚴,君府上下,除了值夜的婆子們,幾乎無人知曉。這黑衣人卻將用此事恫嚇自己……不是那日去勘察了現場的何不妥,又是什麼人?

  「你當日在刑室中……便是對我說了同樣一句話。你雖然竭力隱去原本聲調,可是那抑揚停頓,卻是一樣的。」初夏克制住心中懼怕,道,「何不妥,你……為何殺了夫人?」

  何不妥陰沉一笑:「我若是你,就不問這麼多了。還是趕緊想想,怎麼樣找到畫中所繪之地吧?如若不然,我便替你數數,這裡有多少男人。」

  如此跋山涉水,又過了兩日,依舊一無所獲。這日傍晚,一行人行至深山老林處,暮色深深,四下蟲鳴獸躍,籐蔓肆延,卻是走入了一個峽谷中。

  何不妥命屬下點燃了篝火,驅趕野獸,初夏坐在一旁,一聲不吭。

  「首領,你看那邊,似乎有人過來了。」一個屬下低聲道。

  何不妥甚是謹慎,將一件風氅蓋在初夏身上,遮去她被縛著的身子,一邊低聲道:「小心些。」

  那動靜越來越大,那團黑影走至跟前,卻是一個牧羊人,驅趕著一群山羊,唱著山歌過來了。

  那人瞧見這篝火與人群,倒是嚇了一跳,道:「你們是什麼人?」

  何不妥拱拱手:「在下一行是來山中採購藥材的商旅,見這天色晚了,一時又出不了這峽谷,便只能在此處露宿一晚了。」

  那牧羊人「哦」了一聲,趕著羊群走上幾步,又回頭,好心道:「你們明日還是原地折回吧。前邊是小鏡湖,可沒什麼人家住著,況且山中還有豹子,有時會出來傷人。還是小心些好。」

  何不妥笑道:「多謝小哥提醒。」

  初夏一直昏昏沉沉睡著,此刻聽到「豹子」、「小鏡湖」,莫名心頭一緊,卻望向那人道:「小哥,你是說,前面有個湖?」

  「是啊!」

  「湖邊山坳處是不是還有座半山亭?亭下還有株大柳樹。」

  放羊人很是詫異:「你怎如何知道的?那裡是有條棧道的。也修了座亭子供人歇息。只是時有豹子出沒,倒是荒涼得緊。」

  初夏躊躇片刻,便道:「我也是聽說的,聽人說小鏡湖風景秀麗,不下名山大川。」

  「嗐,那裡漂亮是漂亮,山裡人家卻都管那裡叫『豹子頭』。」牧羊人歎道,「諸位還是小心吧。」

  別過了牧羊人,初夏抱著膝頭,秀眉緊鎖,似是在想著什麼難解之題。

  「喂!首領問你話呢!」一名天罡殺手狠狠推了她一把,怒聲問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初夏神色間還略帶怔忪之意,望向何不妥,低聲道:「那小鏡湖,極有可能就是《山水謠》所繪之地。」

  何不妥站起來,原地踱了數步,方目露懷疑道:「那豹子是怎麼回事?你該不會天真到以為,引我們進豹巢中,自己能伺機逃走吧?」

  初夏秀眉微蹙:「天罡殺手何等能耐?我怎會蠢到以為……幾頭豹子能傷到你們?」

  「那你為何著意提到了豹子?」

  「此刻我也想不好,只是推測罷了。那日公子給我看到《山水謠》,是一幅極為古舊的絹畫。初初看到,畫面已頗為模糊。後來公子以皂莢清水漬之,又展於平案,擀去塵垢,畫復鮮明起來。只是年代久了,到底有數處,還是難以辨識。」

  初夏頓了頓,又道:「我當時見到幾滴細小墨色,掩於山林中。當時還以為是化開的墨漬和塵埃一道,混作了一團。現在想來,那墨漬性狀,頗像動物,應該是豹虎之類的罷。是以,那牧羊人說起之後,我便想起來了。」

  何不妥又負手走了數步,陰側側道:「也好,明日便去那豹子頭走一遭。小丫頭,明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日了。若是那裡不是……嘿嘿,你便做好打算,與我這些兄弟其中一人,做了野夫妻罷。」

  初夏卻彷彿不曾聽見這句話,右手無意識的撫著空落落的左手手腕,望著深藍天空中一彎似眉梢般的月亮,一言不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1:41

017第十六章

  「他娘的!讓你們騙老子!」

  青龍使手起劍落,每斬一人,必定咒罵一句,如此往復,一劍都不曾落空。

  「他娘的!不說是麼!」青龍手中鳳川劍斜斜劈下,一劍劃破來者胸膛,鮮血濺了滿身,手下卻不停,劍尖指向後一人胸口,「你呢?他娘的,你說不說!」

  那人眼見一地死屍,只剩自己一個活口,當下握緊武器,且戰且退。

  「我青龍想殺之人,還從未有跑掉的!」青龍飛身掠起,攔在那人退路之上,長劍一振,「你們將那個姑娘劫掠到了何處?」

  話音未落,一劍指向了那人膝蓋,哧的一聲,生生削下了一片膝蓋骨來。

  那人滾落在地,卻異常強硬的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不說是吧?」少年雙眸微微瞇起來,劍尖毫不留情的往前一送,戳進了那人喉間,「左右你們天罡人多得很,我倒要試試,是不是每個都像你這般嘴硬!」

  殺戮過後,青衣少年跨上馬,絕塵而去。

  快馬奔出近二十里,青龍又勒下馬,警惕的四下張望,腳尖輕輕一墊,已然飛上道邊樹梢。

  少年身子隨著樹梢上下輕動,指尖觸動掛在枝葉上的一枚鈴鐺。叮鈴叮鈴數聲,過了片刻,自漆黑曠野中飄來了數道身影。

  青龍屏息靜待良久,直到那數人奔近,方才輕輕躍下。

  溶溶月色下,少年身段修長,執劍而立。

  「天罡?」

  來者三人,忽視了一眼,心知不妙。

  「你們此行的帶頭人是誰?此刻在何處?」

  那三人中為首之人笑道:「既然知道天罡,還有膽子站在這裡麼?」

  青龍二話不說,直是將手中鳳川當做了鋼刀一般,隨意劈灑。鏗鏘一聲,與那黑衣人手中兵器相交,生生將那劍砍出了缺口。

  「你們將那姑娘劫到了何處?」青龍又是一劍一個,撂倒兩人後,劍指最後一人,「說不說?」

  那人將手中兵器一擲,轉身便運起輕功疾奔。青龍冷笑一聲,腳尖撥轉那青鋼劍,卻見劍勢轉急,哧得一聲,那人胸口自後至前被穿透了。

  自離開大柳莊,這一路上他尋覓到了十數個天罡聯絡用的消息站,以此找到了數十名天罡中用於傳遞消息的探子。只是如今都快到了洛陽,卻始終找不到初夏的下落。

  青龍心下憤懣,慢慢走向馬匹,忽聽身後極輕微的一聲動靜。他心下一凜,情知必是有人藏匿在了樹後,而自己竟然此刻才察覺,可見來人的武功,該當和自己在伯仲之間。

  鳳川劍起了守勢,青龍緩緩轉身,沉聲道:「何人?」

  密林中緩步出來一個黑影,身影纖長,因背著月光,瞧不清面容,卻是個女子,壓低了聲音,笑道:「青龍使好耳力。」

  青龍濃眉一蹙,片刻後,已然笑道:「我道是誰?果然是老朋友了。」

  那女子咯咯一笑,亦不再遮掩:「青龍,說你蠢吧,你挺聰明的,連天罡傳遞信息的絲線銀鈴都能找到;可說你聰明吧,你又偏愛緣木求魚,盡找些沒邊際的物事。」

  「我雖不知公子為何一直護著你,可是此刻他可不在這裡。」青龍斂起笑容,「你最好莫要激怒我。」

  女子一把摘落臉上風帽,露出明媚至極的一張小臉來,不是公子寵幸正濃的白雪又是何人?

  她依然咯咯笑著,跨上前一步道:「小青龍,我既然站在了此處,你怎的不問問……公子他上哪兒去了?」

  青龍臉色微變:「公子豈有這麼容易便落入你們彀中!」

  「哦,你不信麼?」白雪唇角微勾,笑盈盈道,「小青龍,姐姐我喜歡你這張臉,才不忍殺你,特來問你一聲,可願從此以後跟著我。」

  青龍怒極,不再說話,一招「狂歌五柳」便直取白雪前胸。

  白雪卻並不還手,只輕飄飄往後退了數尺,口中依然笑言:「功夫不錯,想來公子對你,是傾囊相授吧。」

  青龍長劍直取,卻見白雪手掌一翻,亮出了一件物事,冷笑道:「你先看看,這是什麼?」

  月色之下,白雪掌中那物事隱隱閃爍光澤,青龍手中的長劍,卻是不得不往後一收:「你究竟是何人?」

  白雪卻不答,收起了掌中物事,懶懶道:「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你說我是誰,旭堯?」

  「旭堯」這名字,卻是青龍使的真名,他抿了抿唇,略微收起驚訝之意:「你真是朱雀?」

  朱雀噗哧一笑:「若不是我朱雀,你這小子一路行來,可不知中了多少趟毒了。」

  朱雀擅毒亦擅藥,這青龍是早知的,這般聽來,若有所思道:「我聽初夏說起,你在君府內常常出入庖廚……」

  「是啊是啊,你道我願意去?是公子吩咐了,讓我時時照看的。」朱雀懶洋洋的招手道,「除了朱雀外,還有個身份,你卻不知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青龍半信半疑的上前,將耳朵湊過去。卻聽朱雀在他耳旁悄悄說了句話,他聽完便是一怔,跟著滿面通紅的跳開來:「你——你咬我耳朵做什麼?」

  朱雀立在月色下,似笑非笑:「姐姐我喜歡你,就是要調戲調戲於你,怎麼了?」

  青龍翻臉也不是,離開也不是,隔了許久方道:「既是公子派你去天罡為內應,此刻你怎能露面了?」

  朱雀笑道:「傻瓜,只因此刻,公子已不需要我為內應了。」

  青龍目露懷疑:「這是為何?」

  朱雀笑得頗有些神秘:「等玄武的消息到了,你便知曉了。」

  青龍越聽越不是滋味,怎得好似人人都明白,就自己被蒙在鼓裡,一思及此處,他便頗有些怒氣:「那你此刻趕來,是有何貴幹?」

  「是公子讓我來的。他說你一路打打殺殺,也夠了。」朱雀笑道,「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

  「是啊。若是沒有你這般神勇,又殺人又毀物的,一路吸引天罡的注意,公子那邊,可要棘手些。」

  青龍瞪大了眼睛:「公子……連這個也預料到了?」

  朱雀亦輕輕喟歎道:「是啊。公子莫測高深,你難道是第一天知道?」

  青龍又原地踱了數步,倏然停道:「我還有幾點不明。請朱雀使指教。」

  「你叫姐姐罷,叫聲姐姐,我便都告訴你。」朱雀笑道,「旭堯,我可記得,你是真的比我小三個月吶。」

  青龍臉頰又是微紅,卻不理她玩笑之言,只道:「你為何要引初夏去那布坊?」

  朱雀微微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她不會武功啊!」青龍大怒,「你可曾想過,這樣一個小姑娘,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朱雀似是認真的想了想,方笑盈盈道:「她若出了事,那便是公子顧慮不周,與我何干?」

  「你是說,是公子命你這麼做的?」

  「公子從沒這麼說。只是他與我心中都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只是公子這一次行事,頗有些猶豫,一直拖到大柳莊,我便越俎代庖,替他決定了。」

  「猶豫?」青龍一怔,若說公子夜安做事時,決斷失誤那是有的,可是猶豫……江湖之上,凶險萬分,猶豫是最要不得。一個猶豫,害得便有可能是自己的性命。當日公子亦是這樣教導自己的。

  朱雀輕輕笑了聲:「傻瓜,你道公子為何會猶豫?是因為捨不得啊——公子是喜歡上了那個丫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2:03

018第十七章

  卻說著莽莽深山之中,一行人正往急速往小鏡湖。

  天色未亮,初夏的視力遠差於習武之人,這一路磕磕絆絆,走得苦不堪言,若是為籐蔓碎石所絆倒,她卻不哭不喊,爬起來便跟上。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前邊探路之人趕回來報,說是前邊就有一個大湖。

  何不妥問道:「還有多少路?」

  「天明之時便可到了。」那人應道,「不遠。」

  「好!諸位加快腳程!」何不妥吩咐諸人,又轉頭對身旁一人道,「可有什麼消息?」

  「一切如常。昨晚傳來的消息,君夜安也已趕至青川河,只是入的是南峽谷,與咱們這裡差著百十里呢。況且南邊青川河是出了名的雲山疊嶂,進去了,不繞上五六日是出不來的。」

  何不妥點頭道:「甚好。這樣算了,時間綽綽有餘了。」

  他們繞過一條狹窄的山道,眼前卻豁然開朗。

  「這便是小鏡湖了。」

  晨曦微露,朝霞落入這山谷中,襯著眼前這碧色湖泊如同一方上好美玉。此處因是谷底,四周山壁環繞,唯有東側修著一條頗為破爛的山道,

  初夏驚呼一聲:「便是此處。」

  何不妥回身至初夏身邊,沉聲道:「你確信便是此處?」

  初夏手指前方:「你瞧,飛瀑,清泉,山坳處的半山亭,半山亭下的柳樹,與那畫上所繪之處一模一樣。」

  何不妥細細看那如畫美景,按捺下心中喜意,催促道:「接下來呢?該往何處去尋找?」

  初夏低低咳嗽了一聲,雙眸似蒙上了一層灰塵:「我不知曉。」

  何不妥重重哼了一聲,反手便是一個巴掌,將初夏扇到地上:「你說不說?」

  初夏拿手背抹了抹唇角血絲,卻有些漠然:「我真的不知道。」

  何不妥瞇了瞇眼睛,卻聽身邊一名屬下低聲道:「首領,既然找到了此處,要不要——」

  何不妥卻陰冷道:「先別忙著滅口。咱們先四處搜尋,看這山壁四周是否有些隱蔽的山洞機關。戌時在此處匯合。若是找不到,今晚這丫頭,還有些用處。」

  言罷他命人將初夏手足縛起,左右查看了一番,將她扔進了一條一人寬的石縫中。

  初夏這一等,便是從清晨,直等到了夕陽西下。

  她側身躺在陰冷石縫間,醒醒睡睡,幾度欲要昏厥過去,最後眼看著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卻未見何不妥幾人回來。

  她側頭望著婆娑的樹影,忽然覺得腳底處微微一暖,彷彿有什麼東西悄悄的拱了拱自己的腳。

  她便往腳處張望數眼,卻對上一對碧綠的眸子,一閃一爍,甚是可怖。

  原來一個人到了疲倦已極之時,果然生死便都置之度外了。初夏竟並不覺得可怕,腳尖輕輕挪動,蹭了蹭那團毛茸茸的事物。

  卻是一隻野貓般大小的動物,從初夏腳間爬了出來,皮毛雪白,雙耳尖尖,毫不怕生的與初夏對視。

  「是小豹子呀。」初夏心中一凜,「這裡果然有豹子出沒。」

  小豹子跌跌撞撞從她身上踏過,匍匐在她頸邊,又伸出舌頭舔舔初夏臉頰,竟是連乳牙都未生出。再過了一會兒,小豹子竟然躲在自己頭邊,頗為香甜的睡著了。初夏任由它枕著自己的肩膀,倒覺得驚懼之意大減。

  石縫外響起了腳步聲,初夏登時驚醒,慢慢抬起身子,將小豹子遮在了身後。

  果然,片刻之後,自己的身子被重重提起,摔在了地上。

  「我可曾告訴你,今晚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何不妥沉沉望向初夏,「若是你老實些,一氣說了出來。今日我找到了,便給你一個痛快,保證你死得和做夢一樣,毫不痛苦。」

  初夏伏在地上輕輕喘氣,輕道:「你們沒找到麼?」

  「每一寸山壁都找過了,卻一無所獲。」何不妥頗為危險的瞇起眼睛,「如此,我也只能兌現那日承諾了。」

  他微微一笑,伸手喚來了身邊最近的隨從:「你過來。」

  「等等——」初夏忽然出聲,「你們去看過那半山亭了麼?」

  暮色之中,那頗為古舊的亭子立在山間,彷彿搖搖欲墜一般。

  何不妥唯一思索,喚來兩人:「你們前去看看,一片瓦也不可遺漏。」

  小半個時辰後,卻是那兩人回來了,依舊是兩手空空:「首領,那座亭子被我們拆了,什麼都沒有。」

  何不妥不怒反笑,抓起初夏扔給一旁黑衣男子:「想要拖延時間,你道我看不出來麼?」說罷一指離地面三丈有餘的洞隙道:「老七,你先去快活快活,咱們再來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初夏渾身一陣冷一陣熱,正欲咬牙間,被人掐住了兩頰,被塞進了一團破布。

  何不妥笑道:「想尋死?死可比生難多了。」

  初夏幾欲暈去,長睫顫抖著垂下,卻見那只小豹子依舊伏在石縫中,一眨不眨的瞧著自己。她心下忽的覺得淒涼,卻再也不掙扎,任由那男子抓住自己的頭髮,躍起扔進了那山洞中。

  洞中很是昏暗,便只能藉著洞外何不妥等人點燃火把的餘光,瞧見怪石嶙峋,殊然可怖。初夏口中被塞了布條,嗚咽著不能說話,只能雙手支地,一步步的往洞口挪移。

  身後是男子脫衣的窸窣聲,初夏挪動了數尺,卻又被人拉住了腳踝,一把往後拖過。

  初夏強被翻過身,卻聽那男子冷笑的聲音:「我勸你還是莫要掙扎了,少吃些苦頭。」

  初夏拼命搖頭,一邊往後退,直至身後靠上濕冷的石壁。

  那男子毫不留情的伸出手來,扯下她的外衣,冰涼的手指掐在她的脖頸處,再往下一拉,立時露出了胸口大片□光滑的肌膚。

  料峭的春寒中,初夏忍不住渾身顫抖,眼見著那人的手指要觸到自己的胸房,雙眼一閉,將後腦往石壁上撞去。

  那人顯是沒有料到初夏這個舉動,伸手去攔,卻又只阻到一半,初夏後腦還是有一處磕破在石壁上,登時流出鮮血來。

  那人重又拖著她,將她放置在地上,遠離石壁。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初夏只覺對方的手正不斷扯下自己的衣服,蠻橫、暴力,跟著一具燥熱、堅實的男子身軀覆蓋上來,肌膚相貼之處,讓她覺得絕望而冰冷。

  她能感到身上的男子漸漸興奮起來,動作亦越來越焦急,彷彿要將她撕成碎片……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當初何必相信他呢?初夏忽然想起何不妥說的那句話:「死可比生容易多了。」

  她避開那人炎燥的氣息,淚眼迷濛間,忽然見到黑暗中一雙瑩瑩發亮的雙目。

  ——是豹子!

  果然沒有猜錯,那小豹子是從這裡滾落下來的,此處便是豹穴!

  不知為何,初夏忽然覺得快意起來,後腦一陣陣的發痛,血還在不斷的湧出——不錯,她便是要以自己的鮮血,引來晚歸的母豹!

  那母豹悄無聲息的靠近,伏在初夏身上的男子是天罡頂級殺手,卻自然而然的察覺到了身後的危險,動作一停,身子往前掠出。

  母豹跟著往前撲出,初夏勉力向旁滾開,堪堪避開豹爪。

  暗夜中那殺手已經同母豹鬥在一起,豹吼聲連連,而初夏呆呆坐在洞口,只望向天幕,彷彿置於事外。

  四月初一,月相為朔,若有若無,最難分辨。

  公子,我已做到答應你之事,可是你呢?

  她不再猶豫,身子往外一倒,就此墜下。

  風聲自臉頰處刮過,初夏雙眼緊閉,卻未等到骨骼劇痛,只覺得身子輕輕墜入了一個懷抱。

  這是一個男子的懷抱——初夏心口一涼,若是連這次自盡都不成,那麼接下去所受的折辱,可想而知。

  那人抱著她,卻不顧她的掙扎,先伸手取下了她口中塞著的破布,又拂開她額邊亂髮,溫和道:「是我,初夏。」

  初夏掙扎頓止,卻猶自閉著眼睛不願睜開——這個聲音太熟悉了,以至於她竟覺得自己做了一場美夢。而睜開眼睛,夢就會醒了吧?

  她聽到自己上下齒咯咯敲擊的聲響,接著有人在自己腦後點了數下,血流便漸漸的止住了。

  有人以風氅裹住自己的身子,又輕輕往自己手腕上戴上了什麼東西,依然是那道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四月初一,你是想告訴我這個,對麼?」

  是公子!是君夜安!

  初夏一下子睜開眼睛。

  是夜月淡星稀,可公子低頭凝視著她,眸色深邃,似是平靜無瀾,卻又暗流波湧。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淚水剎那間充盈出來。

  公子輕輕歎口氣,移開目光,又似掩藏起幾絲異樣的神色,將她放在地上,柔聲道:「再等一會兒,我先將這些麻煩解決。」

  初夏並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恨還是怕,卻拉住了他的衣袖,並不想讓他離開。

  公子腳步頓住,微微一笑,卻俯身自地上抱起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卻是那隻小豹。

  他將小豹放進她的懷中,揉揉她的額髮,溫言道:「若是害怕,就閉著眼睛在心底數數,從一到一百,我就回來了。」

  小豹見得熟人,便往初夏懷裡鑽了鑽,又舔舔初夏流血的手腕,很是高興的翻了個身。

  初夏便默默放開了公子的衣袖。

  公子復轉身,面對著何不妥數人,淡淡揚起眉梢道:「天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2:26

019第十八章(上)

  何不妥冷冷笑道:「君公子,你孤身一人,赴此險境,可不明智啊。」

  「你還叫我一聲公子,便該知道,我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公子淡淡笑了笑,月暈樹影,在他素白的長袍上染出深淺不一的墨色,「大首領為了這《山水謠》,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何不妥後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這些血本若能用在公子身上,倒也值得。」

  言畢他手中射出了一支暗箭,嗖的一聲,直上九霄雲天。

  公子依然負手立著,似是好心的告訴他:「不用等了,你那些手下,不會來了。」

  何不妥臉色微變:「你說什麼?」

  公子微歎道,「看來你到現在還沒明白。你真以為我帶著這丫頭是為了趕往青川河?你真以為這裡是《山水謠》所指之處?你真以為,我一路遊山玩水而來,是美人在側、樂不思蜀的緣故?」

  頭上山洞內的豹吼聲連連,撕破這黑夜,初夏懷中抱著那雪白的小豹子,耳邊卻響起了那日公子的話語。

  那是在君府,自己剛從著火的小院中被救出來,立即在公子耳邊悄聲說了一個地名,「洞庭湖,君山」。公子當時抱著自己,秀挺的眉輕輕蹙著,轉眼間便眸色一亮。

  公子夜安只在這瞬間,便串構起了整個計劃。

  他命她說出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地名,青川河。之後喬裝趕往青川河,一路上走得甚慢,卻悄然安排下君府暗衛,趕往青川河布置一張極大的網,只等天罡現身,便一網打盡。

  「你的那些手下,此刻或許死了,或許生不如死。不管怎樣,你還是莫要再期盼的好。不過,要讓你們知曉的是,這小鏡湖卻是我一人前來。能不能殺得了我,卻看你們的本事了。」公子淡道,「殺手天罡,我想誘你們出洞,已經很久了。」

  何不妥聽完,卻陰騭一笑:「曾經聽聞武林中傳言,公子的漁陽劍當世第一。卻不知比起當年少林寺的惠風大師如何?」

  公子微微皺眉:「如此說來,當年惠風大師之死,也是你們所為?」

  「不錯。」何不妥手一揮,共十二人,圍成劍陣,「劍陣戰甲,自我天罡創始至今,使用次數,寥寥不過四次,公子你是第五位。」

  「大首領,大約只有快死的人,才會炫耀往日的榮光。」公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五尺長劍,淺淺一笑,「我只讓那丫頭數到一百,再這般囉嗦下去,她可更要恨我了。」

  他不復多言,身形掠起如雲,正是君家襄陽劍法中一招「日捲羅帷」。劍光遮雲蔽月,雖指向一人,卻氣勢磅礡至極,席捲得人人面頰生寒。

  「戰甲」劍陣,陣如其名,取守勢,各人嚴守其位,卻彷彿是一塊巨大的鋼板,緩慢的將對手逼至絕境,緩緩碾踏至死。

  公子數招強攻,卻無法攻入劍陣內,身法便微緩下來。他心知自己這般與對手搶攻,雖能阻住對方步伐,只是自己一人力竭易,對方卻是十二人互補缺漏,時間一長,必然無法支撐。

  再一凝眸,卻見月影綽約,而當先四人中微露空隙,心下一亮,劍招倏爾變成靈動至極的清流劍,身子如同旋風,轉眼便竄入了這十二人之中。

  何不妥居於後側,喝道:「變陣!」

  劍陣倏然拉長,月光下,竟可見地上絲絲縷縷縱橫的細線,拉成密密一張網,因為繃緊了,銳如刀鋒。任何人轉進其中,只怕都會被絞成碎肉。

  公子此刻方知,之前的動作乃是為了誘使自己入陣,而這些絲線,除了能將人絞成碎片外,只怕還起著為十二人連氣通聲的功效,當下卻也不驚慌,漁陽劍橫劈,竟砍不斷那些看似透明的線索。

  何不妥沉沉笑道:「當年少林的老和尚也是死在這天蠶絲下。君夜安,這滋味,你不妨也嘗嘗。」

  公子薄唇一抿,並未答話,身子卻急速伏低,直貼著地面,彷彿一溜魚,順滑至極的出來了。

  待到出了劍陣,才看見初夏已經睜開了眼睛,直愣愣的瞧著自己,怯怯道:「我數完一百了。」

  公子不顧身後迫近的劍陣,歉然一笑:「那麼眼睛便別閉著了,看我破陣完。」

  他接連三招——梵林未曙、禪山更寂、暝宿長林,招招皆是石破天地之能。迫得當前四人不得不後退一步,而左右後側之人,因為未受這直面沖擊,站在原地未動。

  他等的便是這一刻。短暫的不曾協調,一閃即逝的破綻。

  原本繃直的絲線此刻微鬆,更失去了真力灌注,鬆軟下來。公子漁陽劍上注了十分內力,斬將上去,便是巨石也一併裂了,何況是天蠶絲?

  絲線一斷,劍陣便破。

  十二人中彼此失去內力相扶,登時有數人為公子內力所激,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公子漁陽劍斜斜指向何不妥的喉間,淡道:「這可算破了?」

  何不妥面色蒼白,扶著胸口兀自不語。

  公子亦不欲多言,正要補上一劍,忽聽身後一聲尖叫。

  初夏頸間架著一把鋼刀,持刀之人正是剛才留在豹穴中,與那母豹周旋之人,此刻躍下來,赤裸著上身,血痕累累。

  「公子,將你手中的劍放下吧。」那人冷笑道,「否則你這忠心耿耿的丫頭,就可惜了。」

  公子心中一時閃過萬千的念頭,若要疾攻,距離有多遠?力道要如何?方位是哪裡?勝算有多少?

  可是哪怕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她也有可能被那刀勒開脖子。

  「老七,讓他廢了自己的右手。」身後何不妥忽然出聲道。

  那人忙道:「是!君夜安,你廢了自己右手,不然我先將這賤人的左眼挑出來!」

  初夏臉白如紙,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就這樣直直的望向他,什麼都沒有說,可千言萬語,又全在這裡了。

  往日裡槍林劍雨、毒蠱利器,公子夜安不知冒過多少險,殺過多少人,可唯有此刻,卻進退維谷了。他竟開始懊悔自己如此托大,不帶暗衛前來,到底還是百密一疏。

  初夏,我已放開你一回……這一次,難道依然如此,眼睜睜的看著你受人辱?

  公子注視著咬緊下唇的小姑娘,卻見她似是要哭出來了,細嫩的脖子擦過鋼刀,肌膚被割開,轉瞬落下幾滴殷紅的血。可她終究在緩緩的搖頭,示意他不要這樣做。

  武林中最是有名的一把長劍落地,鋒芒甚過星芒。

  公子夜安卻將右手伸出,面無表情道:「若要我這右臂,便自己來取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2:31

020第十八章(下)

  「公子——」初夏驚叫了一聲,接著是一聲野獸咆哮,響徹山林,一道巨大的黑影撲過來,竟將那人撲翻在地。

  公子重又拾起漁陽劍,卻見那母豹嘶吼著咬斷那人喉嚨,又要撲向初夏。

  他喝道:「扔掉小豹!」

  那人的熱血濺了初夏一臉,她原本已是嚇傻了,聞言便將手中小豹子一拋,接著身子一輕,已經被公子攬在懷裡,急速往後掠開。

  那母豹原本是在豹穴內與那人纏鬥,卻因幼子失蹤,便從山洞後遁走了,在這山林間百般尋找。

  那人便傷痕累累的躍下來,恰好制住初夏。哪知母豹伏在暗處,卻見到初夏抱著自己的幼子,當下便疾撲過來。豹的力道何等凶狠,兼又關心幼子,登時便將那人掀翻在地,恰好救了初夏出來。

  那母豹因尋到了幼子,又朝眾人示威般嘶吼了數聲,轉身離去了。卻落下天罡殺手諸人,萎頓在地,再無反抗之力。

  公子此時不再放開初夏,卻悄聲命她:「閉上眼睛。」

  他見她依言閉上眼睛,劍起手落,轉眼便只剩下何不妥一人。

  漁陽劍猶自滴血,沾濕了何不妥的衣襟,公子看著他,輕聲道:「自二十年前惠風大師之死,直到今日,武林中多少豪傑命喪你們天罡惡賊之手。我費時五年有餘搜集你們資料,直到今日,始克功成。」

  何不妥咳出一口血,慘然而笑:「勝者為王,你多說何益!」

  公子亦不再多言,劍尖往他胸口刺下。

  何不妥掙扎數下,口中含了鮮血噴出,卻低聲怪笑良久,直至死前,方輕聲道:「君夜安,你知你父親是怎麼死的麼?」

  公子臉色微變,那何不妥卻已命斷氣絕。

  初夏耳中聽聞外間再無動靜,方才睜開眼睛,卻見身子起伏,竟落在了小鏡湖的另一頭,不復方才殺戮慘象。

  公子緩緩將她放在地上,她這才看到,他一身白衣,卻沾滿了鮮血。

  極細的月光篩落下來,星光粲粲,襯得這方湖泊美麗不可方物。

  噩夢至此方止,初夏獨自一人抱膝坐著,埋首在雙腿間,似是努力平復心境。

  「初夏……」公子的聲音。

  她彷彿不曾聽見。

  「初夏,看著我。」

  初夏倏然轉身,渾身都在顫抖,一把摘下手中的鐲子,狠狠砸向那人:「君夜安!你騙我!」

  她本就不會武功,身上又負著傷,力道並不大。公子卻沒有躲開,任由那鐲子砸到自己額上,一動未動。

  「你!你騙我說什麼沒有危險!你大爺的!我差點就——」初夏抹抹眼睛,卻怎麼也止不住眼淚,「你這個騙子!騙子!」

  公子夜安的表情微起漣漪,只定定看著她,看她嚎啕大哭,大發脾氣,罵聲不絕,卻並不阻止她。

  初夏本就力竭,又大喊大叫久了,後腦上傷口又迸裂開,神色便漸漸的萎頓下去了。

  公子踏上了一步,不容置疑的將她抱進懷裡,低低的在她耳邊道:「消氣了麼?」

  他抱得很緊,只左手便扣住她的腰,讓她絲毫不能動彈。

  「初夏……」他的另一只手撫著她的脊背,順著那柔和的弧度,反覆的撫慰,「小丫頭,這一次,是我顧慮不周。」

  初夏漸漸的將嚎啕轉為嗚咽,抽噎不止。

  「初夏,就這樣,不要動。」他柔聲道,手指卻漸漸托上她的後腦,將藥膏塗上去。

  初夏聽聞此言,卻忽然轉頭,狠狠一口咬在公子脖頸間,死不鬆口。

  公子吃痛,卻依然耐心的撫著她的後背,什麼都不說,直到足足小半盞茶時間,方輕聲道:「還有力氣麼?要不要換個地方咬一口?」

  初夏滿嘴血腥,慢慢放開他,低垂著頭,輕聲道:「我想去湖水中洗洗身子。」

  公子緩緩放開她,卻溫言勸阻:「湖水很冷。」

  她並沒有再爭辯,只是一步步走向寧靜的湖水。公子站在她背後,凝視她的背影良久,方轉過身,似是閉目忍耐。

  初夏一件件脫去了被撕爛的衣服,赤足走向小鏡湖。

  赤裸的身體觸到湖水的時候,還是極涼的,涼得她打了個冷戰。可她並不懼怕這樣的寒意,以手掌掬起湖水,緩緩的淋在身上。

  粘稠的血,刺痛的傷口,以及被那個男人觸碰過的地方,她洗得很慢很慢,慢到渾身都在發抖,體溫變得冰涼,卻還是在用力的搓揉。

  公子啊公子……那日在書房,你指著輿圖,早早的告訴了我青川河的小鏡湖,是因為你早就料想到了,我會被天罡的人劫走吧?

  被帶走之時,我不驚慌,扔下手鐲,與你約定朔月之期;被打罵之時,我拼命忍耐,一天天的拖延,直到引他們至小鏡湖——我相信你定會來救我。

  你果然來了,你料事如神——

  可你曾料想到麼?我會被人施虐、又幾乎被人強姦,竟至三番五次的想要尋死?」

  天邊月光漸涼,初夏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怔怔的想著,渾身上下,究竟還能有什麼,是滾燙的呢?神智漸漸的有些模糊,她整個身子滑進湖泊中時,岸邊的公子涉水而來,一把將她抱離了水面。

  初夏早已臉色泛青,渾身上下凍得像是冰塊一樣,公子左手將她抱在膝上,脫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右手自袍伸入,貼在她的背後,疾運內力。過了良久,輸入她體內的內力運轉了數個周天,才聽她低低咳嗽了一聲。似是醒轉過來。

  公子心下微喜,俯身看去,卻怔怔然。

  這是他的初夏,卻又彷彿不是了。

  他熟悉的初夏,最初一見,是喜歡她乾淨的眼神。不會有人誇她絕色,容貌不過清秀而已。他甚至能說出她的缺陷——鼻子稍嫌塌陷,眼睛並不算大,而顴骨微凸。

  而此刻,月光下初夏的睫毛長而微捲,彷彿是春花花瓣間的蕊絲兒,鼻尖秀挺,唇角微微翹著,原本慘白的唇瓣多了些血色,嬌嫩欲滴。

  而慢慢睜開的一雙眼睛——

  這或許是他見過的……最黑最亮的一雙眼睛了。

  光華流轉,竟只能用「美麗」兩個字來形容。

  初夏的眼神依然有些失焦,彷彿不能辨出遠近,迷迷濛濛的睜了一會兒,又漸漸閉上了。

  公子的手指撫上她臉頰上那淡淡鞭痕,有片刻的失神——這的確是他失而復得的初夏。

  哪怕她一直小心隱藏著形貌,哪怕他知道,她不會立刻原諒自己。

  初夏醒轉的時候,才發現這小鏡湖邊,漫山遍野皆開著杜鵑。深紅、瑰紫、淡黃,彷彿只是一夜之間,這天地換上了新的容顏。陽光落下來,曬得身上暖烘烘的,初夏摸摸後腦,疼痛之意大減,那傷口竟然已悄悄結痂了。她爬起來,環顧四周,卻並未看見人影。

  身上的白色長袍告訴自己,這並不是一場夢。他……必定還在這裡,初夏忽然記起昨晚的一切,滿口的鮮血,冰涼的湖水,然後……就是去只覺了。

  初夏忽然想起了什麼,急急的低頭一看,白色長袍內的裡衣還在,只是……似乎並不是自己的。因為太大,袖口處還被人折了幾折,倒像是戲台上的水袖。

  誰替自己換了衣裳?換的是誰的衣裳?

  她又走出了數步,卻看見公子背對自己,赤著上身,立在小鏡湖邊,後背上一條條的血痕,實在有些觸目驚心。

  他似是在給自己清洗傷口,只是那些傷口皆在後背,不易觸到的地方,動作便有些艱難笨拙。

  初夏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昨晚他沾滿血跡的白袍……那些不止是對頭的血麼?她一時間又有些困惑,那此刻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怎的這樣乾淨?

  走得近些,看得見公子背後的傷口,細長,卻又切入肌理,微微一個動作,便賁開得厲害些,很是可怖。

  初夏走至湖邊淨了淨手,又走至石壁邊,細細查看了,方才拔下數株紫根圓葉的植物。

  公子依然背向她,並未說話。

  她也一聲不吭,嚼了嚼那些葉子,替他敷在傷口上,左右看了看,又去取了自己昨晚脫下的衣物,撕成布條替他包紮。

  公子比她高足足有一個頭,初夏處理他肩膀處的傷口,便頗有些吃力。只是她並不想開口,便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他果然坐下了,微微低著頭,黑髮散落在肩前,叫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膚色是淡淡的小麥色,背後的線條頎長緊實,初夏初時心無旁騖的替他包紮,倒不覺的什麼,只是到了最後,忽然想起自己穿著他的衣裳,臉上便微微一紅,下手便不知輕重了,指甲輕輕刮過一條傷口,公子似乎輕哼了一聲,

  「你——你哪裡來這麼多傷?」初夏心裡一慌,脫口而出。

  這句話打破了尷尬卻又默契的沉默,公子輕描淡寫道:「昨晚不小心傷的。」

  昨晚被誘入「戰甲」,他雖硬闖出來,身上還是留下十數處割痕。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諷刺道:「你不是很厲害麼?怎會被傷得這麼厲害!」

  公子卻並不生氣,卻未答話,一時間兩人又是無語。

  最後的一處傷口,卻是他頸邊的牙印了。初夏想起昨晚自己氣急,那一口咬得毫不留情,深且重,如今傷口處齒印宛然,伸手便拿草藥去敷。

  公子卻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此處不用了。」

  初夏身子一僵,從他手中抽出手來,轉身離開。她蹲在湖邊洗手,指尖觸到湖水,彷彿撥亂了一方明鏡。

  湖中的倒影支零破碎,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這是張真真切切的臉。

  沒有自己調制的膠水和軟泥,什麼都沒有。

  她倏然轉身,公子站在自己身後,與往常一般看著自己,溫和,澹然,沒有絲毫異樣。

  「你看到……我了?」

  他的眼神很深邃,叫人覺得觸不到底:「昨晚就看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2:46

021第十九章

  初夏呆呆坐了一會兒,手指搓揉著衣角,似是有些手足無措。

  公子微微一哂,坐在她身邊,將她的臉掰過來,雙臂環繞過去,扶住她的後腦。

  初夏只覺得後腦傷口處一陣清涼,心知他在替自己擦藥,不禁道:「你帶了傷藥?」

  公子「嗯」了一聲。

  「那便不用那些小苦草了。」初夏低聲道。

  公子收回了手,淡淡道:「我的傷不要緊。」

  深山空寂中,鳥聲悄鳴,卻是愈鳴愈靜。

  「你替我換了衣裳?」初夏鼓起勇氣問道。

  公子並不否認,卻道:「衣服都是洗淨的。你放心。」

  他見初夏目露懷疑,忍不住笑道:「我以內力烘乾了。」

  「我不是說這個!」初夏站起來,小臉漲得通紅,「你——你看到我沒穿衣服?」

  公子自若的將臉轉開了,卻道:「我閉著眼睛的。」

  初夏將信將疑,使勁看著公子的側臉,彷彿要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公子便任由她瞧著,一言不發。

  初夏似是思索了良久,終於道:「君夜安,此行發生的一切,我也不和你計較了。只要你將賣身契還我,放我回家。」

  公子淡淡一挑眉:「你家在何處?」

  「我——」初夏語塞,「我就算隨便找個人嫁了,也不用你管。」

  公子卻笑了起來,星眸熠熠,語氣溫和而堅持:「可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初夏唰的站起來,身子微微顫抖:「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公子「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不妨說說看,我是怎麼想的。」

  「洞庭湖,君山。」初夏冷冷道,「如今知道這個的只有你我二人。你自然不放心我離開,生怕將這秘密抖了出去。」

  公子垂眸,一時間似是無話可說。

  初夏見他不語,便續道:「你再這般欺負我,我——我就——」

  「你就怎樣?」

  「我逢人就說,洞庭湖君山中藏著寶藏!」

  他微笑著轉開眼神,不去看她氣急敗壞的神色。

  「你再笑!」初夏大怒,「我出了這山,逢人就說!」

  公子神色驀然變得冷肅:「那你信不信我……殺人滅口?」彷彿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他的拇指輕輕推開漁陽劍劍鞘,露出寒鋒畢露的一截劍身。

  初夏登時瞠目結舌,後退了一步。

  公子依然冷冷看著她,卻見小姑娘眼眶又紅了,哇的一聲,便大哭起來。

  「君夜安,你是……壞蛋!你比何不妥壞上一百倍!」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你不僅騙我,還嚇唬我!……我哪裡得罪你了?」

  公子收劍站起,伸手抱住她,笑意溫柔得好似碧波潭水中綻開的花朵:「你知道我在嚇你?我裝得不像麼?」

  初夏死命想要推開她,可這人依然穩如磐石般抱著自己,不曾鬆開分毫。

  「我早說過了,《山水謠》是寶藏還是武功秘笈,我並不在乎。」他繼續咬著她的耳朵道,「你若想說出去,我便陪著你一道,四處去說,好不好?想告訴誰就告訴誰。」

  初夏一聽他這樣說,頓時呆住——怎麼?連殺手鐗都沒用了?

  公子卻低歎道:「我設下這個局,是為了全殲天罡。其實與《山水謠》毫無干係。」

  「天罡……與你有深仇大恨麼?」初夏好奇的止淚,忍不住問道。

  公子慢慢放開她,示意她在身邊坐下:「滅天罡,是我父親的遺願。我只是讓他遺志得償罷了。」

  他見初夏眼中迷惘之色,卻並未細說,轉而歎道:「父親自小就對我說,天地間浩氣長存。總要有人做什麼,才能維繫住這浩然正氣。我習武,執劍,縱橫江湖,總以為自己都是對的。」

  「只有這一次,朱雀洞察我的心意,以你為餌設伏,我卻開始後悔。藉著正義之名,卻將你一個弱女子捲入其中,這也是正道?難道……不是我的私心麼?」

  「你與我約定四月初一,朔月之時,我便強自忍耐,直到最後趕來——初夏,我心中的煎熬,並不下於你。幸好你沒事,否則……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初夏怔怔的看著公子。他的語氣不再漫不經心,不再不動聲色,亦不再莫測高深,每一句話,都是極誠摯的。

  這樣一個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高高在上的彷彿神祗一般,他卻說:「我心中煎熬……不知該如何自處……」

  初夏猛然搖搖頭,眼神猶帶著警惕道:「這麼說,你真心對我好?不會再誆我了?」

  公子莞爾一笑,道:「是。」

  「那……賣身契拿來——」初夏伸出手,謀定而後動,「你們君家有錢有勢,還差一個僕役?」

  公子的眼神中全是錯愕,笑得頗有些縱容她的意思:「回去滄州後給你。」

  「好,我信你!」初夏心滿意足,嫣然一笑道,「我可不多謝你,這是我拿命掙來的。」

  公子淡淡一笑:「賣身契可以給你,只是人卻不能離開。除非……」

  「除非什麼?」

  「我們約定過,除非……你找到你那未婚夫。」

  初夏一咬牙,昂首道:「也好!左右賴著你白吃白住,你別反悔才好。」

  公子一笑,彷彿她說的只是孩子的氣話,卻伸手去撫了撫她臉頰上的鞭痕,微微歎息道:「這鞭痕……當時可痛得厲害麼?」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側開臉,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這個?」

  她拿手指了指臉頰,有些遲疑的看了公子一眼。

  「醜也好,美也罷,你都是初夏。有什麼好問的?」公子並不以為意,笑道,「只是你這易容之法,卻比青龍厲害多了,連我都沒看出破綻。」

  初夏「嗯」了一聲,低聲道:「青龍的易容,是要將你們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我只是因勢利導,只是稍稍掩蓋一下原本形貌,原就不容易識破些。」

  「你不喜歡自己的容貌,是麼?」公子忽道,眼神鋒銳。

  初夏一怔,不自覺的伸手撫著自己的臉頰,不答反問:「那你呢?公子,你會因為一個人長得好看了些,便多喜歡幾分麼?」

  「若是喜歡的人長得好看些,自然是錦上添花的事。可若是……」公子慢慢道,「若是真心在意一個人,長得美或醜,便都不重要了。」

  「家中長輩常說,長得這副摸樣,未知是福是禍。」初夏有些淡漠,語氣卻像是說起了另一個人,「我是因獨自遠行,才迫不得已這樣妝扮。我爹曾囑咐我,除非見到了夫君,否則不要讓人瞧見真面目。」

  公子眸色微動,卻並不追問,只道:「原來是這樣。」

  波光凌凌的湖水就在面前,襯得初夏眉眼淡淡,她抱膝坐了很久,方抬頭道:「不過此刻既然被你看到,以後也不用不易容了。」

  公子卻微微笑了笑:「你在我身邊,毋需顧慮這麼多。」

  兩人身上皆負著傷,只在石壁旁的樹上摘了些野果,味道很是酸澀,初夏勉強吃了兩個,歎氣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公子倒甚是閒然:「他們很快就能找來了。」

  「我們不能自個兒出去麼?」初夏瞅瞅他,又看看周遭昏暗下的天色,有些害怕。

  「我受了傷,行路不便。」公子坦然道。

  初夏登時氣結:「我還受了傷呢,傷在頭上……你習武之人,難道比我還不如?」

  「那麼你獨自出去罷,可認得路?」公子很是關切道,「只是繞過這小鏡湖,天罡諸人的屍首還在,你膽子小,更要小心些。」

  初夏瑟縮了一下,小聲咕噥道:「誰說我要獨自出去了……」

  湖泊靜止如水,四周磷火瑩瑩,初夏打了個哈欠,正準備靠著石壁睡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嚶嚶的哭泣聲。初時還當是幻覺,再過了片刻,那低泣聲愈發的悠長起來。

  初夏唰的睜開眼睛,卻見公子盤膝坐著運功,也顧不得是不是打擾他,出聲道:「公子……有鬼!」

  公子緩緩睜開眼睛,四顧道:「鬼在何處?」

  初夏辨不出方向,胡亂指了個方向道:「許是那邊。」

  公子凝神停了停,又笑道:「三個月前,我在甘涼道上斬殺馬賊。某日殺了三個,恰好遇到了塵暴,被埋進了沙塵中。」

  初夏看著他,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公子便慢慢補上一句:「是和三具屍首一起被埋的。整整十二個時辰之後,才脫困出來。」

  初夏背脊一涼,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一口,表情頗有些異樣。

  「怎麼?」

  「你……你身上定有屍體的味道……」初夏結巴道,「那件白色狐裘……你居然還給我穿!」

  初夏欲哭無淚,只得離他再遠一些。如今回想起當日公子以白色狐裘裹住自己那一幕,當真令人作嘔。

  「噓,你聽。」公子忽然命她噤聲。

  湖的對岸果然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這次甚是明顯。

  公子站起來道:「去看看。」

  「我不去……」初夏拼命搖頭,「我不去!」

  「那你獨自留在此處等我。」公子眉目不動,「我去去就來。」

  「那我隨你一道去。」初夏連忙改口,卻又道,「可是公子……我腿發軟……」

  公子微微歎了口氣:「我負你過去。」

  初夏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公子上身只是簡單包紮著,若是靠近,還能聞到淡淡的草藥味道。他的肩膀寬闊,初夏鬆鬆摟著他的脖頸,一低頭便看到頸邊那個齒痕。

  月光微淡,公子忽然躍起,好似飛鳥一般,轉眼已往前掠去。

  初夏忙摟緊他,許是因為衝力,臉頰不由貼上那塊傷痕,心底竟生出一絲異樣來。微癢、輕暖、酸澀,彷彿都在這起伏之間了。

  她只一出神,身子已然在了對岸。公子並未讓她下來,只是負著她往前行走。兩人的影子重疊交錯,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彷彿是一筆潑墨寫意。

  「公子,我自己下來走吧……」初夏有些侷促道。

  公子卻不答,只是站定了,不遠處的暗色中,嚶嚶聲復又傳來,甚是清晰。

  「你要下來?」公子淡笑道,「你若下來……一會兒遇到惡鬼,逃命之時,只怕你跑不快。」

  他作勢要放她下來,初夏嚇得一把摟緊他道:「我……還是有勞公子了。」

  公子嗯了一聲,俯身拾起了什麼,又往前走出了些距離,方道:「火折呢?」

  初夏忙掏出來,點著了火把,問道:「哪來的火把?」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剛才拾的。」

  這麼說,便是何不妥他們留下的……適才他不讓自己下地,想來也是怕一地屍首,自己難免又受到驚嚇吧。

  初夏心中微微一暖,低聲道:「公子……」

  他回頭:「怎麼?」

  「你……」初夏躊躇了一下,誇贊他,「你走得真穩……比馬還穩。」

  公子一愣,方輕輕笑道:「多謝你誇獎。」

  又走出了半盞茶時間,那哭聲愈來愈清晰。公子停下腳步,火光閃爍,初夏驚叫起來:「公子,你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2:59

022第二十章(上)

  正是昨日那隻母豹伏在地上,而嚶嚶之聲,出自它的腹下。

  初夏瞧得清楚,「呀」的一聲,已從公子身上跳下來,疾步就往前走。

  公子也不去攔她,只是立在她身側,防止那豹子突起傷人。

  初夏小心的自母豹腹下抱出了一隻小豹,撫撫它的頭道:「原來是你在叫。」

  小豹子在她手上打了個滾,舔舔她的手背,又掙扎著要滾回原處。

  「公子,它怎麼啦?」初夏不敢去碰躺在地上的母豹,抬頭問道。

  公子藉著火光,仔細看了看,歎道:「昨晚被人傷的。」

  初夏湊過去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母豹的腹部有一處劍傷,劃得極深,已然奄奄一息了。

  懷中的小豹趁機自初夏懷中滾出來,爬至母親身邊,小心翼翼的替它舔了舔傷口,又嗚咽著叫了幾聲。

  初夏心中不忍,望向公子道:「咱們想個法子救救它吧。這小豹子連牙都沒長呢……要是母親死了,可怎麼活下去?」

  公子皺眉道:「此處並無傷藥……」

  初夏眼前一亮:「那我去找些小苦草來。」

  公子苦笑道:「傷勢頗輕之處,是可以用小苦草。只是這劍傷過深——」

  「公子,你不是給我用的傷藥麼?」初夏忽然想起來,「我的傷口快好了,你可還有剩下麼?」

  火光盈盈中,公子見她秀眉微蹙,連鼻尖都微微皺著,顯是極為焦慮,微歎了口氣,道:「還有一些。」

  初夏見傷藥裝在一個小瓷盒中,頗為精致,不由好奇道:「公子,你行走江湖,怎得傷藥也不多帶一些?」

  公子似笑非笑道:「能讓我傷著的機會可不多。」

  初夏跪著給母豹敷藥,那豹子甚是乖覺,一動不動,只有小豹子時不時嗚咽叫喚著。

  初夏將它抱回懷裡,小聲道:「別叫啦,讓它好好休息,興許明日就好起來了。」

  小豹子的身子很柔軟,毛茸茸的在初夏懷中蹭了蹭,又眨眨碧綠的眼睛,果然安靜下來。初夏只覺得懷中暖暖的一團,又因身上本就負傷,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

  翌日醒來,小豹子正擠在母親身邊吃奶,母豹依然趴在地上,只是那傷口卻比昨日好多了。

  只是公子卻不在了。

  初夏心下有些驚慌,呆立在原地,卻見那小豹子雪絨絨一團,活蹦亂跳的撲過來,圍著初夏的腳尖打轉。

  初夏俯身抱起它,又不敢走遠,直到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公子將半條野豬扔在母豹面前,方才望向初夏,笑道:「醒了?」

  初夏被他一身血腥氣嚇了一跳,後退了數步,方道:「你做什麼去了?」

  公子指著開始慢慢撕咬野豬的母豹道:「你不是要它活麼?不吃東西怎麼活?」

  初夏怔了怔,彷彿不認識眼前這個身上沾滿鮮血的年輕人。

  她認識的公子夜安,在書房中執卷,在窗下撫琴,也在梅谷中賞花。淡然文雅,風流無雙。

  可此刻,他彷彿只是年輕英俊的獵人,沒有冷漠,沒有莫測高深,只是爽朗不羈的笑著——初夏從未見過這樣的君夜安。煥然一新。

  他見她發呆,便出聲喚她:「覺得餓麼?」

  初夏微紅了臉頰,點了點頭。

  「走,咱們烤肉吃。」公子揉揉她的頭髮,「烤過肉麼?」

  初夏臨走前不忘抱上喝飽奶的小豹子,跟在公子後邊,小聲道:「公子,你行走江湖,都是這樣的麼?」

  公子並不回頭:「什麼樣?」

  「我說不出來……」初夏輕聲道,「可是你……以前像是戴了張面具。」

  公子腳步一緩,卻回身牽了她的手,低聲道:「我也很願每日都像現下一般。」

  初初觸到他的指節,彷彿有什麼東西自心口滑過,初夏忍不住顫慄了一下,可他並未放開她,牢牢牽住了,淡聲道:「在君府的時候,你也看到了,看似最平安的一處地方,卻是危機四伏。在這山野老林,雖與猛獸為伍,卻自在多了,自然快活。」

  「可……還是得回去啊。」初夏亦低低喟歎道,「你是君府的主人,你不是別人。」

  公子極輕極輕的歎口氣,「是啊,還是得回去。」

  如此這般住了三日有餘,眼見那母豹的傷一日日好起來,已能起身走動了。倒是公子背後的傷口,因他不願敷藥,每日只擦些小苦草的藥汁,好得頗慢。

  這日傍晚,初夏正抱著小豹子玩耍,忽見公子站起,神色警惕。她隨之緊張起來,一個不留神,膝上白滾滾的一團便落在地上,小豹子很是不滿的拿小爪子扒了扒初夏的小腿。

  片刻後,公子的神色便放鬆下來,他對初夏比了手勢,微笑道:「自己人。」

  初夏大喜:「那我們可以出去了麼?」

  果然,人影晃動,轉眼間有數人落在眼前,待到瞧清楚眼前是公子,皆單膝跪地,行禮道:「公子。」

  那母豹本在不遠處巡梭,驀然來了這麼多生人,立時警惕起來,嘶吼了一聲。

  那幾名暗衛登時抽出兵器,那母豹更是暴躁起來。初夏與它相處日熟,忙攔在幾名暗衛身前,急道:「快將武器放回去。它不會傷人!」

  暗衛們卻一動未動,只是瞧著公子。

  公子微一頷首:「退下。」

  初夏鬆了口氣,卻見那為首的暗衛正悄悄的覷著公子,忍不住便是噗哧一笑。

  這定是他們見過的,最狼狽的君夜安了。連遮蔽的上衣也沒有,身上胡亂包紮著布條,傷痕累累,與往日君府的主人大相徑庭。

  那暗衛很快脫下自己的外袍,遞給公子,低聲道:「是屬下無能,今日才趕到。」

  公子甚是隨意的揮了揮手:「與你們無干。青川河的天罡餘孽都肅清了?」

  「是。一共一百七十三人,無一漏網。」

  公子冷冷笑了笑:「這小鏡湖還有十三人。」

  那暗衛大吃一驚:「公子,您身上的傷?」

  「小傷而已,無妨。」公子隨手披上了外袍,「既然你們到了,那麼咱們連夜出山吧。」

  他這樣一說,初夏卻是一怔,低頭看著蹲在自己腳背上的小豹子,心下大是不捨。

  她俯身抱起小豹子,將它重又放在母豹身側,揉揉它的頭道:「我要走啦,下次……可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了。」

  小豹子似是能聽懂她的話,一雙碧綠的眼珠骨碌碌轉著,小心翼翼的拿前爪去撥拉初夏的褲腳,不住的低聲嗚咽。

  初夏抽了抽鼻子,輕輕撥開它的爪子,不再去看它,轉身站起來。

  身後母豹低低吼了一聲,輕輕咬住還要爬著往前的小豹,彷彿是在告別。

  初夏不敢再看,只是一步步走得愈急。待到走出數十丈,卻發現公子就在自己身側,柔聲問道:「哭了?」

  她下意識的抹了抹自己臉頰,果然已是一片潮濕。她忙又擦了擦,方道:「我……捨不得。」

  公子輕輕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母豹的劍傷痊癒了大半,它們不會有事。」

  初夏點點頭,走了幾步,忽然道:「我不知道,別離……竟是這樣難過。」

  涼風微拂的春夜,公子聽她突然說出這句話,悚然心驚……他側頭去看她的表情,而心有靈犀一般,初夏亦偏過頭,眼神柔軟得不忍讓人觸碰。

  公子抿緊薄唇,這一瞬的預感,卻又流淌向了未知的將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3:12

023第二十章(下)

  出了青川河,已是兩日之後了。

  一行人先進了離青川河最近的村甸,找了當地的富戶,借了小半間院落住下。

  這村甸甚小,連衣裳都沒地方買,只能找主人家要了身舊衣裳,初夏沐浴後便換上了。晚膳雖是鄉村野食,算不得精致,但是對於初夏來說,不啻於生平所見最味美的食物了。

  院外一陣馬蹄聲疾敲,接著一個少女推門而入。

  是白雪。

  卻見她向公子行了禮,轉身仔細的打量初夏,方笑道:「初夏,你還好麼?」

  公子自然已經明說了白雪的身份,初夏不需多想,也能明白當日她將自己騙去布坊之事,是公子默許的。現下若是對她有些心結,倒是大可不必了,只是到底有幾分五味雜陳,初夏似笑非笑道:「托白雪姑娘的福,不算出什麼大事。」

  白雪臉色微微一僵,卻沒說什麼,只道:「公子命我兼程趕來,我還以為你受了重傷——」

  公子淡淡的打斷了她,道:「青龍呢?」

  「他在後邊。」白雪轉向公子,「公子,你也受傷了?」

  「皮肉傷,無妨。」

  白雪卻微笑道:「做大夫的,沒人喜歡『無妨』二字」。

  公子皺了皺眉,道:「那你替她瞧瞧,臉上可會留下疤痕?」

  白雪替初夏探脈,又查看了後腦的傷口,不知是否是有意,輕笑道:「公子怕初夏破相,當初卻是狠心。」

  這句話頗有些刺耳,公子臉色微微一沉,卻聽白雪續道:「這點傷不礙事。我替你開副藥,保證不會留疤。」她頓了頓,又意有所指道,「初夏,你看起來,可真不一樣了。」

  初夏抿了唇,卻不動聲色道:「我還是我,不像白雪姑娘,轉眼成了朱雀使了。」

  白雪美目一瞪,正要說話,卻聽公子道:「你隨我進來,我的傷在背後。」

  隔了一會兒,公子當先從裡間出來,白雪皺眉道:「雖未傷到筋骨,可你這般敷衍,吃的苦頭可不小。」

  「已敷了金創藥了。」

  「當我瞧不出來麼?最初敷的是小苦草,前日才敷的金創藥吧?」白雪冷冷道,「我給你的瑩玉桃花膏呢?」

  若是初夏沒有看錯,公子的表情……似乎難得有一瞬的心虛。她愣了愣,想起那盒極為精致的瓷罐——白雪莫不是以為公子將她親手配置的藥弄丟了?她便好心,插口道:「公子,瑩玉桃花膏可是裝在小瓷盒中的?」

  白雪點頭,得意道:「不錯。你道你後腦上的傷口為何這麼快好?」

  「那藥真是靈驗至極。那頭豹子受了那樣重的劍傷,公子替它抹上了,隔日便好起來了。」初夏由衷贊道。

  不知為何,屋內寂靜下來。公子輕輕歎口氣,而白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方問了一遍:「你拿著那藥……給畜生用?救了一頭豹子?」

  這句話是問公子的,初夏卻聽出語氣不善,甚是乖覺的閉口不言了。

  公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在青川河時,那豹子算得上救了我們。」

  白雪依然是不可思議的神色:「公子,我可曾告訴過你,瑩玉桃花每隔四十年開一次花,採集不易。小小一罐藥膏,我便是出價十萬斤黃金,只怕也是求者如雲?」

  初夏瞠目結舌道:「這……這麼珍貴?」

  白雪沒好氣道:「是啊,公子心中衡量珍貴與否的尺度,與常人不大一樣。」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卻不經意間掠過初夏,方對白雪說道:「你先出去,等青龍到了,一起來見我。」

  待白雪出去了,初夏方懊惱道:「原來那藥膏這樣珍貴?公子你怎的不言明?」如今想起來,他自己的傷口都不曾用這藥……想來確是極為珍稀的。

  公子薄唇微微一動,似是想說什麼,終究只是笑了笑:「一盒藥而已。」

  話音未落,窗口有人迅捷之極的翻進來,一邊插口道:「什麼藥?」

  待到立定,那少年身形修長、劍眉星目,卻是許久未見的青龍。他先給公子行了禮,迫不及待的跑至初夏面前,上下打量她,有些語無倫次道:「初夏,你沒事吧?」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瞥開目光,低聲說:「我好好兒的。」

  青龍猶自不信,上下打量她數眼,才舒了口氣道:「幸好公子找到你了。」他又轉頭望向公子道,「公子,青川河這樣大,你怎麼找到的?」

  公子微笑道:「你帶回的那枚鐲子。」

  青龍抓抓頭髮,訥訥道:「鐲子是什麼意思?我卻參詳不出來。」

  初夏見他一頭霧水,倒有些過意不去,道:「青龍,這件事你本就不知道,旁人也猜不出來的。」她頓了頓,續道,「在舒園之時,有一日公子與我玩射覆。」

  「射覆?」

  「射覆就是猜謎。」初夏解釋道,「那時是在書房,公子覆了一個「銀」字,我看到自己所戴的銀鐲,又見那晚月色明亮,便猜公子說的是東坡先生的『銀漢無聲轉玉盤』,便回了一個「朔」字。」

  青龍不擅詞賦,聽得有些愣愣的。

  初夏便耐心解釋道:「有句詩是叫做『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此句同『銀漢無聲轉玉盤』一樣,都未提及『月』字,寫得卻又是月夜。公子覆的是『月』,我便射中了,如此而已。」

  「後來我被天罡擄走,情急之下,心想公子定然記得當日玩的射覆,便掰直了這手鐲,以示朔月,便是四月初一。」

  青龍懊惱道:「這麼多講究,怪道我猜不出來——不然我定然趕去救你。」

  這句話脫口而出,很是誠摯,初夏看著她,心下微微一暖。

  卻聽窗外女子聲音嗤笑道:「小青龍,你可別在這裡吹牛。便是你猜出來了,趕到了那裡,你以為你能從天罡的戰甲劍陣中全身而退?公子親身前去,可都負了傷。」

  青龍大驚:「公子,你破了戰甲劍陣?」

  公子「嗯」了一聲,手指在桌面上敲著,似乎若有所思。

  「戰甲劍陣?便是二十年前斬殺了惠風大師的劍陣?」青龍神色沉著道,「公子,你如何破的?之前我與玄武對著那些蛛絲馬跡參詳了許久,總覺得這劍陣該當是無懈可擊的。」

  公子輕歎道:「這些年,江湖中陸陸續續、且又隱秘的死在這個劍陣中的人還少麼?」

  初夏聽他們說起了江湖中事,本就不感興趣,悄悄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青龍叫住自己:「初夏!」

  她回頭:「啊?」

  「你怎得變得好看了?」少年臉頰微紅,卻大聲說道。

  初夏怔了怔,卻不知說什麼好。眼角的餘光掠到公子,他抿著唇角,似笑非笑間叫人摸不透心意。倒是白雪在一旁,狠狠的瞪了青龍一眼:「你還囉嗦什麼?公子還有要事吩咐。」

  公子看著劍拔弩張的兩人,微抿了唇,才拿出一卷薄紙,放在案上道:「這便是我執意要滅天罡的原因。」

  原本互相瞪視的兩人,此刻異口同聲道:「什麼?」

  「你們不是一直想要知道麼?」公子淡淡道,「這是我命玄武收集的消息。」

  卻見那薄紙上極簡略的數句話,叫人摸不著頭腦。

  「天治四年春,太原,五台劍派,七人。」

  「天治四年,十月,台州,天台門,九人。」

  ……

  「天治二十四年,夏,蜀中南,唐門,四人。」

  「這是什麼?」青龍皺著眉,「沒頭沒腦的。」

  白雪嗤笑了一聲:「你看不出來麼?這是玄武收集起的,天治四年至二十四年,這二十年間,武林中查詢不出原委的凶案。你看看,雖是查詢不出凶手,但有這幾十起滅門案中,卻有數個相似之處。」

  公子目光帶著贊許之色,示意白雪說下去。

  「其一,這些凶案發生後,在江湖中很是掀起了一陣波瀾。不止是因為死得莫名其妙,而且各門派最極力守護的秘笈亦被劫掠了;其二,每件凶案中死者的死因不盡相同,這便遮蓋起了是同一人或同一組織所為。」

  「最後一點,就更簡單了。」白雪微微一笑,「既然是公子列舉出的,那麼想必公子有了九成的把握,這些凶案,是天罡做的。」

  青龍蹙眉,並不言語。

  公子頷首:「你說得對,卻又並不盡然。」

  「這近百起凶案,是我從玄武給我的這二十年間兩千餘起凶案中篩選出的。將它們列在一起,確是因為我心中認定了它們便是天罡所為。這便是類似對於獵物的直覺罷。」公子淡淡道,「只是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而剿滅天罡,是為了我父親的遺願。」

  白雪皺眉道:「老主人?」

  公子點了點頭:「他臨終前曾這般吩咐。」

  「公子……」青龍的目光依然緊盯著那張薄紙,「我在想,五台,天台,唐門……這些或是江湖上名門劍派,或是武林世家,天罡能滅他們,實力當不容小覷。」

  公子頷首道:「不錯。」

  「青川河一役,公子破了戰甲,殺了何不妥,餘孽又被肅清。可我在想……執掌天罡之人怎會親自來君府中當暗線?」他雙眸熠熠,「再者,他們將何不妥安插在君府數年,必有所圖。圖的又是什麼呢?」

  白雪輕歎一聲:「你的猜測未嘗沒有道理,只是天罡甚為神秘,我只知,一切行動的主使,都是這大首領。除此之外,尋不到其他主使之人。」

  「難道何不妥一死,這些秘密便再無人知曉了?」青龍蹙了蹙眉。

  公子思及何不妥死前的那句話——他原不該這樣衝動便殺了何不妥的。可那一日的情狀歷歷在目,自己但凡晚了片刻,只怕便要後悔莫及,又如何忍得?

  春蟲愀鳴,星光微涼,隔著薄紙糊成的窗戶,公子目光緩緩落在了一道剪影上。

  隱約是名少女坐在石凳上,托腮沉思,卻又不知思的是什麼。會是小鏡湖邊的白色幼豹,還是那未曾謀面的情郎?

  公子站起來,垂下的睫羽間掩起淡淡倦意,低聲道:「是啊,此事或許遠未了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3:38

【綠柳巷】之卷

024第二十一章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起身回滄州。

  初夏走到門口之時,暗衛們已經紛紛上馬,而拴馬樁上卻只餘下了兩匹馬。她便左右看看,問青龍道:「兩匹馬……我們還有四人呢!」

  白雪的聲音從後而至:「馬兒是足夠了。公子背上有傷,得坐馬車。」

  青龍撇撇嘴角道:「初夏,咱們騎馬。讓朱雀使陪著公子吧。」

  初夏點點頭,卻見朱雀使纖纖手指點向自己道:「初夏,你臉頰上剛敷了藥,不能吹風。」言罷將一匹馬牽過來,對青龍道:「小青龍,陪姐姐騎馬。」

  青龍尚未答話,公子從小院中出來了,他換回了白衫,黑髮以一支碧玉簪鬆鬆挽起,閒然招呼道:「初夏,過來。」

  一名暗衛趕著馬車過來了,初夏眉頭一緊,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方才道:「公子,你的『電光』呢?」

  公子鳳眸微微一瞇:「怎麼?」

  初夏有些別扭道:「我想騎馬。」

  公子再也不瞧她一眼,轉身上馬車前,淡淡拋下一句話:「上來。」

  以初夏對公子的了解,這樣的語氣,至少也表示……公子心情不悅。借他的愛馬是不成了,還是乖乖認命吧。初夏歎口氣,羨慕的看了青龍一眼。卻見少年一身青衫,坐在馬上,身形筆挺,所謂「青衫磊落仗劍行」,當如是也。

  青龍同情的看她一眼,忍不住悄聲道:「你若是在裡面悶得慌,便喊我一聲,咱倆換一換。」

  初夏欣然點頭答應,卻聽白雪在一旁似笑非笑道:「青龍,你莫不是腦殼壞了?兩個大男人擠在馬車裡,有趣得很麼?」

  青龍以一副「好男不和女鬥」的眼神回望白雪,終於還是悶悶的打馬往前走了。

  初夏鑽進馬車,上下打量了番,見公子正倚著看書,便自己挑了個角落坐下了。她自然曉得公子看書之時,最不喜旁人打擾,便掀開了簾子的一角,默默的向外張望。

  春日明媚,柳絮紛飛,初夏看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公子,你去過江南麼?」

  公子「嗯」了一聲。

  「江南的春天……是不是最好看的?」初夏有些神往,「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連家信都寫得這般美的地方呢。」

  公子微微一笑道:「下次你隨我一道去江南看看。」

  初夏順口便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呢?」

  公子放下手中書卷,認真想了想,道:「那麼我們如今轉道,去江南府。」

  初夏愣愣的看著他,一陣柳絮翻飛而過,突然打了個噴嚏。

  公子看著她微紅的鼻尖,笑容更柔軟一些,伸手道:「過來。」

  初夏在他身邊坐下,聽見公子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什麼?」

  「你還能想什麼?定然是那張寶貝賣身契了。」公子摸摸她的頭髮,歎了口氣,「你是寧願即刻回府,也不願再耽擱了吧?」

  初夏訕訕笑了笑,她抱膝坐在一張白色軟毯上,馬車一顛一顛的,車廂中莫名叫人覺得安心,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公子的聲音溫潤如水,撫了撫她的肩胛,輕道:「睡吧。」

  她便乖乖闔上了眼睛。

  公子將她的頭輕輕一扶,恰好枕著在自己膝上,一手穿過她的髮絲,撫在她肩胛上,另一隻手依然執卷,忽聽簾子一響,一張年輕的臉蛋鑽進來,大叫大嚷道:「初夏——」

  公子不輕不重的橫了青龍一眼,似是警告,嚇得青龍連忙將簾子放下了。初夏聽得隱隱約約,並不真切,便迷糊問了一句:「是……青龍麼?」

  「不是,你睡吧。」公子安然道,順手將自己的斗篷罩在她身上,「醒了,或許便到滄州了。」

  這一路上,果然就是睡睡醒醒,有時甚至還要替公子讀上幾頁書。許是因為想到公子的允諾,初夏這一次做得心甘情願,而自己更是習慣了枕在公子膝側……雖然每次睡熟了,都會不知不覺的往公子身上靠去,幸好公子也不惱就是了。

  就這樣,四月中旬,一行人便重回滄州君府。

  蒼千浪領了府中一干人候在門口,初夏隨著公子自馬車上躍下來,再見到這朱漆大門,恍若隔世。

  蒼千浪一見公子,便緊張道:「公子,您負傷了?」

  公子卻不答,指了指初夏道:「你將這丫頭的賣身契約去取來,送至書房。」

  初夏心中雀躍,隨公子至書房,過不了多時,果然蒼千浪遣人送來了那張契約。她一把接過來,反覆看了幾遍,可不正是自己親手簽下的麼?當下笑瞇瞇道:「多謝公子了。」手下毫不留情的,便就著燭光點著了。

  至此,心頭一塊巨石落下來,初夏只差便要熱淚盈眶了,忽聽公子淺道:「丫頭,賣身契還你了。眼下你願意住哪裡?」

  是啊,臨江閣不能住了。望雲齋?呃……她當真害怕夫人的鬼魂;還是曾經被焚毀的畫院?可是一閉眼,又想起那半截人……初夏想了半天,偌大的舒園,竟沒有一處讓自己安心的地方。她甚至懷疑……離開臨江閣,自己會不會又噩夢連連呢?

  公子大約是瞧見她為難,大度的點頭道:「還是你仍舊住在臨江閣?」

  初夏忙不迭的點頭,正要說話,忽聽屋外有人不滿道:「公子,你為何要趕初夏走?」

  一聽聲音便是青龍,卻見少年自屋外進來,瞧見初夏,便道:「我都聽說你的事了。初夏,原來你許了人家啊?」

  初夏點頭,臉頰微紅。

  青龍抓抓頭,歎息道:「真可惜。初夏,你要是沒許人家,就嫁給我吧?」

  公子眼眸微抬,卻聽初夏「呃」了一聲,良久沒說話。

  「我和你玩笑呢!」少年爽快的笑了笑,或許……在他心裡,還不曉得什麼是嫁娶。

  初夏心中尷尬微止,輕聲道:「可是我許了人家了。」

  陽光從窗外落進來,青龍笑了笑:「所以我說可惜嘛——不過你放心,你許的哪戶人家?我替你去打聽打聽。」

  一提起這個,初夏便有些苦惱,她搖頭道:「我只有地址,可是卻尋不到人。」

  青龍拍了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公子一直帶著笑意聽著這二人說話,忽聽門口侍衛道:「公子,大管事請了大夫來。」

  公子便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他二人出去。隔了半盞茶時刻,卻是朱雀使進來了。

  白雪進來,卻不診脈,只是懶懶往太師椅上坐下,問道:「公子,你可聽見青龍在和那丫頭說什麼?」

  公子抿唇道:「什麼?」

  「似乎是在說找什麼地兒。」白雪眉梢微揚,漂亮的眼睛裡頗有幾分吃味,「你便由著他們胡鬧?」

  公子忍不住一笑:「你既知他們是胡鬧,還要去管著這兩個孩子做什麼?」

  白雪柳眉微豎,似乎想什麼,轉瞬又換了甜甜笑意道:「是啊,我去管著做什麼?左右要找的人是初夏的未婚夫,找到了我還能討碗喜酒喝,也不用一路上辛苦裝著傷口未好……」

  公子淡淡抬眸,瞧了白雪一眼,眉眼依舊沉靜。

  卻聽屋外,一男一女還在討論,很是熱烈。

  「綠柳巷,大槐樹?」

  「是啊,你可曾在滄州聽過這個地名?」

  「……沒有。」

  「我就說很難找啊……」

  「那咱們便去找這滄州府中的大槐樹,再一個個比對著瞧……」青龍頓了頓,又道,「要不咱們去求求公子,只要他命玄武去找,片刻功夫就成了!」

  初夏的聲音有些遲疑:「……還是我們自個兒找找再說吧?」

  聲音漸漸遠去了,公子卻興味盎然的抬起眸子,低低重複了一遍:「綠柳巷,大槐樹。」

  卻說三日後,青龍興沖沖的找到了初夏,開口便是:「初夏,有眉目了!」

  春光慵懶,又是午後,原本頗有些睏乏的初夏登時眸色一亮:「你找到了?」

  「雖沒找到,卻也差不離了。」青龍得意道,「我托人打聽了,綠柳巷,便在滄州城南的竹林弄。」

  初夏皺眉道:「你從何處得知的?我進君府之前,將滄州城上上下下,可都找了個遍呢。」

  「你亂找亂問自然是不成的。」青龍道,「我在滄州的大街小巷,找了整整兩日,專門去問那些穿行巷弄的販夫走卒,這才知道,原來十多年前那綠柳巷植滿柳樹,後來莫名被一場大火給燒了。附近街坊都覺得這名字晦氣,便都不提了,如今改叫了竹林弄。」

  初夏從石凳上站起來,大喜道:「那咱們現在就去。」

  青龍正待答應,目光卻溜到了初夏身後,恭謹叫了一聲:「公子。」

  公子夜安負手看著兩人,饒有興趣道:「你們是去哪裡?」

  這一日春光這樣好,初夏穿著鵝黃色高腰襦裙,髮髻輕挽,當真是眉目如畫。她悄悄看一眼公子,只抿了抿唇,又不自然的瞥開目光。

  「我們去尋初夏的夫家。」青龍張口就道。

  公子卻依然閒閒笑著:「初夏好歹也算君府出去的丫頭,你可別幫人找錯了。」

  青龍撓撓頭髮,忽然建議道:「公子,你去不去?」

  公子似是想了一會兒,點頭道:「也好,今日天氣這樣好,左右也是無事。」

  只剩初夏一人,立在最後,心中苦惱……這可是自己的終身大事啊,怎得變得像是一場春日郊遊了?

  竹林弄不算難找。三人到了巷口,卻見小小一條裡弄,圍著不少人,三三兩兩議論著,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青龍便先擠進了人群,詢問此處出了何事。

  公子帶著初夏遠遠立著,鳳眸微挑:「緊張麼?」

  初夏搖頭。

  「那麼期待?」

  他的語氣甚是平淡,初夏卻忽然覺得有些生氣,於是重重點頭:「嗯!」

  公子瞧見她微微噘起的嘴巴,忍不住莞爾,還要再逗弄幾句,卻見青龍匆匆回來了,面色陰沉。

  「公子……事情有些古怪。」他瞧了初夏一眼,一時有些猶豫。

  身邊有人走過,三三兩兩的話語飄落進耳中。

  「真可憐吶,這可是第三個了……」

  「誰說不是呢?這究竟是什麼人幹的?」

  「尋仇吧……」

  「怎麼回事?」公子望向青龍。

  「這竹林弄中已經死了第三個年輕姑娘了。」青龍沉聲道,「死狀……和望雲夫人一模一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3:59

025第二十二章(上)

  兩名仵作抬著一個籐製擔架,從人群中出來了。人群紛紛讓開,卻見那屍身上覆著一塊白布,看不到真切形狀,微微露出了一隻蒼白的腳,歪向一邊。

  初夏臉都白了,不自覺的往公子身後躲去,彷彿那屍體會立刻跳出來咬人似的。

  公子側身看著初夏,眼神中微蘊暖意:「看來今日這竹林弄是去不成了,改日再來吧。」

  初夏默默點頭,只覺得指尖都是冰冷的……望雲夫人的慘狀歷歷在目,她一直以為何不妥死後,這一切便結束了——可是青龍說,又有人這樣死去!

  指節間微微一暖,一股柔和的力道傳來,公子拉著她避開了一個匆匆而過的行人,一邊叮囑道:「走路小心。」

  初夏「哦」了一聲,指尖蜷縮起來,似有似無,卻勾住了公子的手指。

  春風若有如無的捲起了她額邊的碎髮,公子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柔和,他琥珀色的眸子彷彿是無邊的海,專注的看著初夏,靜靜道:「在我身邊,沒什麼可怕的。」

  初夏倏然止住了腳步,眼神有些複雜,她沒有躲避公子的視線,身子卻在輕微顫抖:「公子,我心下……總是不安。」

  她並未說下去,公子卻也沒有多問,只領她入了街邊一家茶肆,在二樓的隔間坐下,吩咐青龍道:「你去街邊轉轉。」

  青龍心領神會,鑽入了街上人群中,轉瞬便不見了。

  店家賣的雖是號稱明前雨後的龍井,只是真假倒是未知了。初夏接過那茶盅,以指尖捧著,燙得有些刺痛,可她彷彿沒有察覺,兀自怔怔的。

  「初夏。」公子從她手中接下那茶盞,微微用力,掰開她掌心,見到大片燙紅的肌膚,修眉輕蹙。

  「公子,夫人的死,看起來很不簡單呢。」初夏回過神,卻沒發現公子正握著自己的手,只一心一意道,「我初時以為,何不妥便是與夫人私通之人,或許是夫人發現了什麼,才被他殺了。他割了夫人的頭髮,是為了洩憤,讓她死狀難堪。可現下……這推論便不成立了。」

  公子輕輕一笑:「誰告訴你說,何不妥便是與夫人私通的那人?」

  初夏瞪大眼睛:「難道不是麼?」

  公子歎了口氣:「丫頭,你見過我父親麼?」

  「老主人?」初夏有些迷惘,「未曾。」

  公子便微笑道:「我父親名叫君天佑,但凡是江湖中人,少有不知的。」

  初夏「哦」了一聲,忍不住道:「那你和他……誰更有名些?」

  公子莞爾:「或許是他吧。」

  初夏微微吃驚:「那麼說……是真的很有名氣。」

  「當年在武當山頂,他與武當掌門端木道人切磋,百招內取勝,從此君家劍法名震天下。這是其一。」公子瞧著她孩子氣的表情,續道,「除此之外,行走江湖的女子,亦都喜他瀟灑豪邁,加之他的個性本就有幾分風流,是以江湖中……他的韻事佳聞不少。」

  初夏聽他說起父親的風流往事,忍不住插口道:「公子……你——」

  公子狹長的雙目中滑過一道光亮,便道:「我怎麼?」

  初夏本想說「你與老主人很像」,卻被他頗有些笑裡藏刀的神情滯了滯,只能訕訕道:「你繼續說。」

  公子卻轉了話題,似笑非笑道:「丫頭,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問你,何不妥形容如何?」

  初夏一愣道:「高瘦,言談有些……猥瑣。」

  公子便道:「這就是了。」

  日暮的光線落在公子的臉上,陰影深淺不一,他的目光輕輕投向欄杆外的街道,似是有些出神。初夏看著他的側臉,恍然大悟道:「你是說,曾經滄海難為水?」

  也是……她怎麼會沒想到呢?從公子的樣貌推測,他父親也必是美男子。望雲夫人這般心高氣傲的美人,怎會在君府的老主人逝世後,與那形容猥瑣的何不妥相好?

  「不錯。天罡是天罡,望雲夫人之死,卻是另一樁案子。兩者間,或許並無關聯。」公子沉聲道,「想明白這一點……」

  初夏打斷他,顫聲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又多了一個敵人?」

  公子終於注視她,雙眸中縈繞淡淡的愛憐:「初夏,人的一生中,愛人與朋友,永遠比敵人重要一些。你這樣想,很多事便能釋然了。」

  初夏一怔,爭鬥、死傷、背叛,假若一個人難以避免這些,心中再不在意,還是會很難過吧?」

  公子看著初夏依然帶著憂慮的目光,唇角深深的彎起。

  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從不見人質疑,彷彿自己說什麼,便應該是什麼——也只有這個小姑娘,會罵自己是「騙子」,也會這樣,一臉擔憂的望向自己。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小鏡湖,不要回來了。」她低聲咕噥了一句,「這樣子,可有多累啊……」

  「初夏……」他唇角的笑容更深,淡淡的拂著叫人難以捉摸的情誼,他伸手去整理她的鬢髮,輕聲說,「我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不要難過,無憂無慮就好。」

  初夏愣了愣才避開,卻終究擋不住愈來愈紅的臉頰,淡粉色如傍晚的落霞鋪開。

  低頭倉促的喝了口茶,初夏努力讓語氣顯得生硬一些:「喂,我隨口說說的……我可不是在關心你。」

  公子垂眸一笑,卻並沒有接話。

  這一方喧鬧的茶肆中,唯有此處,靜寞下來,彷彿各自在思量著各自的心事。

  忽聽茶肆雅座外喧嘩起來,有人坐下,喊了一聲:「伙計,一碗茶,一碟水晶餅。」

  「呦,何捕頭,這麼早下值啦?」

  「哪是呢!現在抽空出來填點肚子。真他娘見鬼,唉,竹林弄又死了個閨女。」

  「對啊對啊,怎麼樣,抓到人了嗎?」

  「上頭催得緊,可是這一時間,去哪找凶手?」那捕頭歎了口氣,「那些死者,被剃了頭髮——死狀偏又這麼古怪。」

  初夏聽得出了神,透過竹簾望過去,卻見那何捕頭周圍愈來愈多人聚攏,顯是因為好奇,七嘴八舌的開始詢問。

  因成了眾人的焦點,何捕頭喝了口茶,微胖的臉上露出幾分得意,慢悠悠道:「你們有所不知啊……這案子可不簡單。」

  「怎麼個不簡單?」

  「何捕頭別賣關子了!快給咱們講講。」

  何捕頭咳嗽了一聲,有意壓低了聲音:「昨日縣衙來了個老捕役,恰好聽說了最近竹林弄連發凶案,他臉色唰的就雪白了,連聲說是鬼。」

  茶館裡愈發寂靜,有人聽得入神,灑了一手熱水,哎呦一聲喚了出來,立時召至不少白眼。

  「你們猜是怎樣?原來十數年前,這竹林弄是喚作綠柳巷的。當年就是有個姑娘就是這般的死法——還被人放了把大火,燒了整條巷子。據那老捕役說,十幾年前那一晚,好幾個人,都親眼瞧見了有厲鬼在索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4:06

026第二十二章(下)

  有人頗為誇張的倒吸涼氣,顫聲問:「什麼……厲鬼?」

  「索命的厲鬼啊,吸一口氣,你的命就沒了!」何捕頭說得繪聲繪色,「唉,當年那姑娘一死,晚上就燒了這一把古怪的火啊,兩日之內,巷子裡竟死了八十七個人。那些看到厲鬼的人,有些是附近的街坊,第三日上,也都死了。」

  初夏聽得很入神,半邊身子都快移出凳子外了,因那何捕頭身邊圍著的人越來越多,她便隱隱約約有些聽不清楚,心下不禁大急。

  呼……

  這般煦暖的春日裡,初夏忽然覺得頸後有絲絲的涼意。她想起那何捕頭描述的厲鬼吸人元氣,渾身寒毛直豎,戰戰兢兢的回頭看了一眼,公子正淡然的喝茶,什麼人都沒有。

  初夏伸手摸摸自己的後頸,又微微坐直,繼續聽那何捕頭講些什麼。

  「我說何捕頭,綠柳巷那麼長的巷子,難道一個人都沒活下來?」

  「這個嘛……」何捕頭沉吟了一會兒,又開始賣關子了。

  「呼……呼……」

  這一次初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頸後有一陣陣的寒氣,她渾身僵直,只敢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自己的鬢邊的髮絲,果然一顫一顫的。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驚得茶館眾人慌作一團。

  那尖叫聲是從雅座發出的,伙計慌慌張張跑去門口問道:「客官,有什麼事麼?」

  隔著竹簾,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傳出,平靜無瀾:「無事。」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圍著何捕頭道:「繼續說。」

  何捕頭卻看了看辰光,搖頭道:「下次下次,我得去輪值了,唉,這世道,可真不太平。」

  雅座內卻是一片狼藉。

  初夏雙手抱住公子的脖頸,死都不肯放開。公子一手攬住她,一邊低聲安慰道:「不是鬼,是青龍逗你玩呢……」

  初夏一回頭,果然瞧見青龍站在自己身後,一臉被驚嚇的表情,當下羞怒交加,順手抓起桌上一枚大梨,狠狠的砸了過去。

  青龍輕而易舉的接下了,順便咬了一口,笑嘻嘻道:「初夏,你的膽子還是這麼小……這世上哪有鬼!」

  「你……你!」初夏站直了身體,小臉漲紅了,「剛才第一口氣,也是你吹的?」

  「呃……」青龍瞟了公子一眼,沒錯,當時他是悄悄從窗外翻進來,輕輕吹了第一口氣。不過當時公子自然是察覺的,可他沒說話,似乎是默許的。

  「是不是啊?」初夏又追問。

  「是我,你回頭的時候,我已經鑽到桌子下去了。」青龍很是為自己靈活的身手得意。

  初夏冷眼瞪著他許久,方轉了頭,直直看著公子:「你也不是好人!」

  公子微揚眉梢,難得笑得有些無辜。

  「你分明看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初夏怒氣沖沖的說完,轉身便走。

  「呃,公子……她的脾氣越來越大了……」青龍心有餘悸的看著初夏的背影,心道,連公子都敢吼。

  公子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粒花生,輕輕一彈,那粒花生如同鐵菩提一般,帶了疾風,直直射向青龍的胸口。

  這力道與認穴的方位,可不是剛才初夏胡亂扔出的水果可比。青龍心下大駭,卻見那花生迅捷無匹的往自己璇璣穴上撞來,只能仰身避開。第二粒卻又緊接而至,這一次青龍避無可避,巨闕穴被掃中,他便僵立在原處,動彈不得了。

  公子站起身來,徑直往門外走去。

  青龍眼巴巴的看著他,在他經過自己身邊時,可憐道:「公子……」

  公子停下腳步:「怎麼?」

  「你就這麼扔下我啦?」青龍哭喪著臉,估摸公子的力道,沒有半個時辰,這穴道解不了。

  公子卻絲毫未心軟,淡淡道:「你這城門失火,我卻當了回池魚。」言罷,頭也不回,徑自出去了。

  青龍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只能苦著臉,擺著個可笑的姿勢,站在雅座中,一動不動。

  伙計進來收拾,卻見他杵在那裡,不由驚道:「這位爺,你……這是?」

  「他娘的,看什麼看?滾出去!」青龍一腔怒火,大吼道。

  伙計嚇了一跳,趕忙兒的出去了。

  卻聽屋外一陣嬌俏的笑聲,一個穿著藕色衫子的少女閃進來,瞧著青龍這窘迫的姿勢,不緊不慢的看了一圈,道:「公子如今功力又大進了。」

  「還不替我解開!」青龍怒目而視。

  白雪卻在太師椅上坐下,一手托著粉頜,不急不忙的嘗了顆青梅。

  「喂,你瞎了!」

  夕陽落在白雪身上,少女兀自笑靨如花,她抿著青梅,柔聲道:「小青龍,總有一天,你會笨死的。」

  青龍索性閉了眼睛,不再理她。

  「你說你去招惹初夏,公子為何不阻止?現在反倒點了你的穴,將你撇在這裡?」

  「公子的心思我怎麼猜得到?」青龍忍了又忍,終於大吼。

  「姐姐告訴你是怎麼回事。」白雪輕柔一笑,「公子啊,就等著你嚇嚇初夏,他呢,美人在懷,何樂而不為?」

  呃……青龍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公子怎麼是這種人?

  「結果呢……小初夏發脾氣啦,公子心疼啦,你呢,就乖乖在這裡挨罰吧。」白雪說完,懶懶的伸展腰肢,「好了,我走了。」

  「喂……」青龍若有所思的看著白雪,「公子當真喜歡初夏麼?」

  「你看不出來?」

  「可是……初夏許了人家了。」青龍心底有些糾結。

  「你平白操什麼心?」白雪心底微微一動,「與你有關係麼?」

  少年的睫毛這樣長,一眨一眨的,像是掃到了白雪心裡,她忽然歎了口氣,伸出手指道:「罷了,我先幫你——」

  卻聽青龍忽道:「既然公子都沒在意,那麼我也喜歡初夏好了。大不了我以後不欺負她了!」

  白雪臉色微微一變,手指將要觸到他的巨闕穴,生生收回來,薄怒道:「你便去喜歡吧!」說罷亦是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卻說初夏自茶肆中出來,獨自一個人悶頭往前走,漸漸的走出滄州繁華的東市。她心中煩亂,並不是因為被青龍鬧了鬧,她只是在意……公子明明瞧見了,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就好似那一次,明明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可他卻不說,任由自己掉進狼群,生死都懸於一線。

  胡亂走了一陣,周圍愈來愈冷清,初夏猛然抬眼,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繞回了綠柳巷。

  此刻人群已經散去了,長巷幽幽,暮影初現,風聲拂過耳邊,她想起何捕頭的話,心中有些害怕,只是想起「綠柳巷,大槐樹」,還是鼓起勇氣,打算進去看看。

  跨出了一步,卻有人牽住了自己的手。

  那雙手穩定、乾燥、溫暖,初夏身子輕輕一顫,並未抬頭,卻見地上的人影修長。

  她有心甩開,可公子若是執意不肯放,她便毫無辦法,只能直愣愣的抬頭,盯著他道:「你做什麼?」

  公子的目光很深邃,似乎夾雜著她瞧不懂的情緒:「怎麼忽然生氣了?」

  初夏撇過頭,答非所問道:「我要去找人。」

  公子淡淡笑了笑,西邊的雲彩仿倏然而落,似是落在他唇邊,俊美得難以言說。他道:「初夏,若是你那夫家……死在了那場大火中,你預備怎麼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4:16

027第二十三章(上)

  初夏愈發緊皺了眉,黑白分明的眸子就這樣清透透的望著他,一眨不眨。公子便坦然讓她看著,鳳眸輕挑,長眉斜飛幾要入鬢,眼神極是懾人魂魄。

  初夏的目光終於漸漸挪移開,卻喃喃道:「是啊……那怎麼辦呢?」

  公子握著她的手忽然一緊,眸色愈發幽亮……看起來,她似乎真的很在意這個啊。

  「我記得你說過,你那未婚夫是胖子也好,是麻子也罷,你照樣嫁過去,對麼?」公子瞇了瞇眼睛,續道。

  初夏並未遲疑,點了點頭。

  「可你沒見過那人,不喜歡那人。說嫁便嫁了麼?」他淡淡道,語氣卻是循循善誘的,「若那個人是壞人,怎麼辦?」

  初夏有些困惑的回望他,良久才道:「你們江湖中人,不是最看重一諾千金麼?」

  「可這一諾是你父親許下的,和你有什麼關係?」公子微笑。

  春風漠漠,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那你呢?你若是有了婚約,可是對方未必是你喜歡的女子,怎麼辦?」

  公子並不在意她帶了刻意挑釁的語氣,只淡淡道:「我若不願意娶,這世上還有誰能逼我?」

  初夏仰頭看了他一眼,心境忽的變得複雜,一句話含在舌尖,不知道要不要說出來。

  公子似是一眼就看破她的心思,沉聲道:「你想說什麼?」

  「我那未來夫君或許長得不好看,更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可我要的也不多,他一心一意待我好,那邊足夠了。」她慢慢低下頭,「權勢薰天,翻雲覆雨,那又能怎樣呢?假若那人行事,從來捉摸不透,總是欺瞞你、利用你——又有什麼意思呢?」

  公子輕輕歎了口氣:「你還是放不下那件事。」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側開臉:「公子,我還要去找人。」

  公子深深看她一眼,似是有些悵然,放開她的手,側身道:「出來吧。」

  侍衛從一旁的大樹邊閃出時,初夏倒是嚇了一跳,不知何時,竟有這人跟在左右。

  「說罷,查出了什麼。」

  那侍衛看了初夏一眼,便一五一十道:「屬下去了官署,查看了當年的案卷,綠柳巷一十四戶人家,總共八十八人,當年死去的是八十七人。還剩一人還活著。」

  公子察覺她的掌心輕輕一顫,知她緊張,便抿唇笑了笑:「如今呢?那人在何處?」

  「凶案發生在十八年前,唯一的幸存者當年還是個孩子,按著年歲算起來,今年二十出頭歲。當年被一富戶收養了,如今住在城東城隍廟旁,名字是叫做蘇風華。」

  初夏聽完,喃喃道:「二十有餘……」

  「怎麼?」公子饒有興趣道,「年紀對得上?」

  初夏苦笑:「我只知道綠柳巷,大槐樹這線索,甚至連那人是不是住在綠柳巷都不知道,遑論年紀長相。」

  公子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先去問問,看能否問出些線索來。」

  初夏嗯了一聲,又猶豫道:「不敢勞煩公子了……我還是讓青龍陪著就好了。」

  公子卻笑了笑:「他再嚇你呢?」

  初夏不是不惱青龍這一點的,可不知為什麼,她寧可面對青龍那些無聊的惡作劇,也不願……待在公子身邊。公子他,實在是……初夏低著頭,竟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公子待自己很好,這她知道,有時夜半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不過輕呼一聲,他連外衣都不曾披起,便已出現在自己身邊,柔聲安慰。可她竟懼怕他這樣接近,他是因為愧疚,或是其它,她從來都不敢去揣測。

  卻說翌日,青龍陪著初夏去了城東。

  打聽那蘇風華,甚是容易。才問得半句,賣包子的大娘道:「蘇秀才啊?他就住那家!」

  初夏轉頭望去,卻見那街道的角落裡,斜斜搭建著一個草廬,既不擋風,也不避雨的,看上去很是破落。

  「你們……該不是來要債的吧?」大娘懷疑的看了他們一眼,「他統共也就剩下這麼間破屋子了,燒了也沒用,倒不如行個善事,放了他算了。」

  「蘇秀才不是出身富戶麼?」初夏忍不住問道,生怕找錯了人。

  「那是之前了。他爹娘還在的時候,家境挺富足。爹娘一死,家裡田地啊房屋啊,都被親戚刁奴給騙走啦!可憐蘇秀才啊,剛考了個秀才的名頭回來,家裡卻啥都沒了。」

  初夏與青龍面面相覷,卻見那破草廬裡慢悠悠的出來了一個年輕人。穿的是粗麻長衫,顏色灰撲撲的,想是洗了很多遍了,雖然破舊,倒也算得乾淨。

  「蘇秀才,喂,這兩人是找你的!」大娘扯了一嗓子,指了指身邊的兩人。

  蘇秀才停下腳步,上下打量初夏與青龍,遲疑道:「兩位是何人?小生蘇風華,這廂有禮了。」說罷,恭恭敬敬的作揖,只是頭巾翻落下來,蓋在臉上,一時間又手忙腳亂的翻起來,滿臉通紅。

  青龍目瞪口呆的瞧著他,片刻後,哈哈大笑起來。倒是初夏,只是莞爾,隨即亦福了一福氣:「蘇公子有禮。」

  那大娘對他的迂腐行徑見怪不怪,伸手拿油紙包了兩個包子遞過去道:「喏,拿去吃。」

  蘇秀才猶豫了一會兒,接過來,又是深深一揖:「古時韓信以千金答漂母一飯之恩,若得一日,風華高中,必然——」

  大媽自是聽不懂他文縐縐的話語的,揮揮手,甚是豪氣道:「你還是趕緊去擺攤吧,哎,一個年輕人,吃飯都吃不上!」

  蘇秀才卻正色道:「大娘,此話差矣。先賢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喂,喂,你就是蘇風華?」青龍打斷他大段的大段的說辭,挑著眉上下打量他。

  打扮雖然略顯寒酸,長得還不錯,文靜瘦弱的白面書生。

  「兩位是?」蘇風華雖被打斷,也不惱,秉承著非禮勿視的規矩,並不望向初夏,只看著青龍。

  「我們是來向你打聽些事的。」初夏淺淺一笑,「公子可有時間?」

  蘇秀才臉微微的紅了,他咳嗽一聲:「姑娘有什麼事,但問無妨。」

  「咦,你手裡的是什麼?」青龍因少見讀書人,對他極有興趣,「這是去作甚?」

  「因小生家境貧寒,每日間都去設攤,替人寫些書信,接濟家用。」蘇風華坦然道,「兩位邊走邊說,可好?」

  「你小時候,可是住在綠柳巷麼?」初夏小心翼翼的問。

  「姑娘怎麼知曉的?」蘇秀才顯是驚了驚。

  青龍不耐煩道:「問你呢,是不是啊?」

  蘇秀才歎了口氣,道:「小生幼時在綠柳巷,至今還記得當年巷中一棵大槐樹,母親抱著我,在樹下將那槐花打下,做成槐花糕,小口小口的餵給我吃。」

  青龍和初夏忍不住對望一眼。

  蘇秀才並未注意他倆表情,兀自感歎:「可惜啊……雙親都因那場大火而離世……如今養父母都離我而去,真正是煢煢孑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4:28

028第二十三章(下)

  初夏與青龍二人,看著蘇秀才在城隍廟外擺了個攤,甚至支起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布條,然後安然坐下,捧著一卷書,讀得津津有味。

  「要再去問麼?」

  「呃……可他好像很忙哎!」

  ……

  漸漸的,日頭從東邊,挪移到了頂心,初夏和青龍在茶肆中坐著,時不時的張望一眼街上那像是塑像般的身影。

  「為啥沒人找他寫信?」青龍看著看著,竟有些同情他起來,「那他賺啥錢嘛!」

  初夏看到那蘇秀才終於動了動,摸出早上大娘給的包子,默默的啃起來。她皺了眉,與青龍對視了一眼,兩人竟異口同聲道:「真可憐!」

  話音未落,卻見有個男子搖搖擺擺的走向了那小攤子,似是對蘇秀才說了什麼。

  遙遙望去,蘇秀才只是擺手,像是在拒絕。

  那男子發了怒,狠狠的便將那小攤掀翻了,順手抓起了蘇秀才的衣襟道,看樣子是要飽以老拳。

  青龍當下翻身而出,初夏自然及不上青龍的速度,當下扔了幾枚銅板在桌上,自己也跟著追了出去。

  待到初夏氣喘吁吁的趕到了那街上,青龍早就將那男子制服,而蘇秀才忙著扶正衣冠,還在嘟囔著:「君子動口不動手。」

  「喂,你要不要揍這老小子兩拳解氣?」青龍轉頭對蘇秀才道。

  蘇秀才忙立正,搖頭道:「以德報怨,以德報怨。」

  青龍像是看到了怪物,愣愣轉頭,對初夏悄聲道:「他是不是傻子?」

  「呃……」初夏問,「出了什麼事?」

  「喏,這死胖子讓蘇秀才幫忙寫一份田契,蘇秀才聽他說完,原來這人是要強行吞併鄰家老人的田地,便不肯動筆。這死胖子就打他了。」青龍恨恨道。

  初夏不禁看看蘇秀才,或許是因為吃不飽飯,他長得很是單薄,此刻又被揍了幾拳,眼眶下都是黑青色的,看上去有些可笑。只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竟能不懼欺凌……長著一副鐵骨,很是難得呢。

  「喂,你沒事吧?」初夏有些擔心。

  蘇秀才先是鄭重下揖道謝,跟著有苦著臉道:「兩位回來可是問我綠柳巷的事麼?小生說過,那時年幼,什麼都不記得了……」

  初夏搖頭道:「你的……包子掉地上了,不能吃了。喏,給你。」

  她遞給他用手絹包起來的一包小小糕點遞給他。

  蘇秀才呆了一會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臉卻紅得厲害。

  初夏便主動塞進了他手裡,又對青龍道:「我們走吧。」

  人群漸漸散開了,而蘇風華手中攥著那小小的糕點,兀自站在原地,望著初夏離開的背影,一動不動。

  是夜,初夏在君府中尋了一圈,沒找到蒼大管事,便抓了一個人問道:「公子呢?」

  月影綽約中,白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找公子做什麼?」

  「我找他……有事。」初夏遲疑道。

  白雪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壓低聲音道:「公子他在五柳泉。」

  初夏說了句謝謝,提起裙角就往舒園的五柳泉跑去,白雪抿了抿唇,輕聲道:「該謝我的是公子才對呢……」

  舒園選址之時,據說老主人最是看重這方溫泉活水,有洗筋活骨之效,每日命公子浸泡,公子的內力渾厚,也從中得益良多。

  五柳泉是在舒園南角,與園林景致以一面假山隔開。聽得到泉水汩汩的聲響,也聞到淡淡的硫磺味。侍女出來了又進去,初夏等了許久,終於悄悄的閃身進去。

  第一次到這裡,初夏被繚繞的霧氣薰得有些睜不開眼睛。她只隱約看見公子的背影,而一個少女跪在溫泉邊,正細致的撩起他的黑髮,擦拭他的背部。

  不知是被水汽薰的,還是因為此處有些熱,初夏臉頰微紅,想想此時又不妥當,便想悄無聲息的轉出去。

  「你出去吧,讓她來。」公子忽然開口,他的聲音低沉悅耳,透過水霧而來,竟有一種不真切感。

  那少女順從的站起來,走到初夏身邊,將手中白布遞給她,自己便出去了。

  初夏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心道……是讓我過去麼?

  呃?她只是在書房當值,似乎沒做過這些伺候人的活哎……

  「站在那裡幹什麼?」公子懶懶道,「過來。」

  公子的聲音一下子讓初夏醒過來了,她忽然記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連忙走過去,口中道:「公子。」

  公子的上身露在水面以外,初夏只瞧見背面,因濕漉漉的黑髮被侍女撩在一旁,露出線條流暢的後背,他的姿態很是慵懶,雙眸半閉未閉,「嗯」了一聲。

  初夏趕緊移開目光,只想快快的將事情說完:「公子,君府這幾日……還缺人麼?」

  公子饒有興趣的睜開眼睛,側頭看了她一眼:「怎麼?你還想簽一份賣身契?」

  他說完,初夏卻沒接話,目光有些怔怔的看著他……公子的睫毛似乎也被泉水沾濕了,綴著幾顆小小的水珠,而他側頭的時候,頸邊因為用力而微微繃緊的線條……這樣好看。

  她忘了說話,公子便微微瞇起眼睛,似笑非笑,輕聲喚她的名字:「初夏?」

  「啊?」初夏慌裡慌張的回過神,想起自己的失態,暈生雙頰。

  「沒什麼事的話,替我拭乾身子吧。」公子唇邊含了淺淺笑意。

  「有事,有事的。」初夏指尖握著那塊白布,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始擦拭,只訥訥道,「今日我和青龍去了城隍廟,遇到了蘇風華。」

  公子又「嗯」了一聲,示意他在聽。

  「也沒問出什麼東西。可是蘇風華卻甚是可憐。」初夏想到他迂腐的樣子,便不覺有些好笑,「是個酸秀才,連飯都吃不上。公子,我那日聽說帳房要人,要不便做做好事,讓他來君府罷?」

  公子狹長的眼睛微微一挑,初夏笑的時候毫不張揚,只唇邊的一點梨渦,柔美嬌嫩,彷彿枝頭海棠初開。他一時有些難以自禁,便伸出濕漉漉的手臂,探向她的臉頰。

  初夏看著他的動作,身子僵硬起來,卻忘了閃躲。

  公子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為何來求我?」

  臉頰微濕,初夏一愣……是啊,她該去找大管事的,為什麼頭一個想到的是公子呢?

  「因為……大管事很凶。」初夏抽抽鼻子,低頭看自己的指尖。

  公子笑了笑,卻說:「我要站起來了。」

  初夏原本只是瞧見他上身,這般一聽說,語無倫次道:「哦,我……我先出去……」

  話音未落,腳下一滑,身子便斜斜的墜進了泉水中。她不諳水性,一碰到水便慌了,只覺得身子開始沉入水底。

  過了許久,腳下蹬到了石頭,她才放下心來,旋即身子一輕,被人牢牢抓住,一把提出了水面。

  初夏因為嗆到了水而不停咳嗽。一隻手輕柔至極的替她拂去了臉上的水珠:「沒事吧?」

  她睜開眼睛,皎皎月光中,公子半身赤裸著,許是因為濕漉漉的,肌膚彷彿泛著淺淺的瑩潤光澤,唯有頸側那一塊傷疤——那是她親口咬下的,如今已成了淺褐色的一塊,竟有些觸目驚心。

  或許是因為緊張,又或許是無意的,初夏不由自主的,小小吞嚥口口水。

  他們靠得這樣近,公子能看見她這樣輕微至極的一個動作,他的瞳孔有一瞬間微微縮小,難以克制的,將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

  公子唇邊的笑意更深,她不識水性,雖然不願,卻也只能巴著自己的肩膀,於是他便「勉為其難」的摟著她的腰吧。

  空氣中有幽幽的草木香,泉水淅淅瀝瀝的從髮間身上滴下來,水波蕩漾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初夏忽然尖叫了一聲:「放開我!」

  公子抿了抿唇,從善如流道:「好。」

  他果然放開手了,初夏本就沒有很緊的抱住他,這下身子便往後一仰,骨碌碌的就沉下去了。

  幸好還來得及重新抱住他的脖子,初夏又驚又羞,只能低聲道:「公子,你先拉我上去吧。」

  公子「唔」了一聲,輕輕仰頭,自己的臉頰擦過她的耳側,他淺笑:「你讓我幫蘇風華?」

  她心慌意亂間,只能胡亂的點頭。

  公子的雙手攬在她的腰間,微微將她提起一些,一邊笑道:「你快將我勒死了。」

  初夏連忙鬆手,他一手托著她的腰,一手不輕不重的抬起她的下頜,雙眸熠熠,粲然甚似明星:「我可以答應你——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燥熱,無力,難以呼吸,初夏的聲音已變得迷迷糊糊的:「什麼?」

  他卻一笑,湊近,輕柔的替她撥開一縷濕髮:「你先答應便是了。」

  初夏難得此刻還維持著最後一絲冷靜,喃喃道:「你……又要讓我做什麼事?」

  他深深的看著她,彷彿許諾:「不會是上次那樣了,丫頭,我保證。」

  初夏知道自己一點點的沉淪在漫天星光中了,她放棄了掙扎,點頭道:「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4:49

029第二十四章

  那一晚回到臨風閣之時,初夏一頭長髮都是濕的,卻又睏得不行,便俯身趴在床上睡了過去。

  公子在外間議事,很晚才回來,經過她身旁,無奈歎了口氣,拉了拉她的手臂:「頭髮沒乾呢,就這麼睡過去?」

  初夏被吵醒,很是不快的翻了個身,還想將他的手撥開至一旁。只是那雙手頗有些纏人,先是將她翻過來,接著便輕輕撥弄她的頭髮。初夏先時覺得煩人,偏又躲不開,索性坐了起來,只是未曾張開眼睛,嘟囔道:「你做什麼?」

  他只是……替她將頭髮晾乾罷了。初夏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可是公子的掌心似乎氳著一團暖氣,彷彿將她攏在了一個小暖爐中,熱融融的,極是舒坦。她頭一歪,又睡過去了。

  翌日一早,初夏迷迷濛濛睜開眼睛,公子正立在窗邊,負手眺望著滄江江景。

  他並不回頭,卻問:「醒了?」

  「你以後可不可以……」初夏先看看自己的衣服,幸而是穿戴整齊的,「不要這樣嗖的就出現在我面前?」

  初夏小聲的抱怨讓公子莞爾,他轉身,語帶促狹道:「你怎的不說昨晚睡著了,拉著我不肯放?」

  他轉過身,初夏才發現他的衣襟是敞開的,白色綢衣的空隙間隱約露出緊實的胸膛。

  「啊!」初夏想起蘇秀才愛說的那句話「非禮勿視」,趕緊捂上眼睛,「你——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公子興味盎然的看著她,慢慢踱步過去,俯下身道:「你第一次見我這樣麼?」

  呃……在小鏡湖和五柳泉,那都是意外好不好?

  初夏不肯睜開眼睛,公子便笑:「是那蘇風華教你說成何體統的?」

  「公子昨晚答應我了。」初夏不忘提醒他。

  「唔。」公子沉思了一會兒,「你還記得答應了我什麼?」

  初夏點點頭,補上一句:「只要……只要你莫把我賣了。」

  她的聲音輕輕弱弱的,公子卻沒有笑,眉眼間驀現溫柔,指尖微微捲起她的髮絲,低聲道:「真是傻孩子。」

  到了下午,初夏與青龍一道去找蘇風華。他們先去街上尋小攤子,遍尋了一圈,卻沒找到,還是一旁有人提醒道:「蘇秀才啊?剛才收攤走了。」

  「這麼早回家了嗎?」初夏有些驚訝。

  「今天蘇秀才可交好運啦!有人請他去抄佛經呢!還包吃住,可比住那間小草廬好多了。」一旁賣泥人的男子臉上頗為艷羨。

  「他去了哪裡?」初夏頗有些失望。

  「想是先回家了。收拾收拾再走。」那小販笑道,「不過蘇秀才一窮二白的,不知道還有啥好收拾的。」

  兩人又匆匆往蘇秀才家趕去,走到一半,恰好遇上一個戲團班子,滿大街人頭攢動。青龍皺眉:「走,咱們抄小路。」

  他帶著初夏往一條裡弄一鑽,立時僻靜了許多,青龍得意道:「若說起這大街小巷,滄州城裡沒有我不知道的。」

  話音未落,少年忽然停下腳步,秀挺的眉亦輕輕折起來。

  「喂——」

  「噓。」青龍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忽然俯身,將耳朵貼上了地面。

  初夏有些緊張的站在一旁,青龍眼中已經褪去了玩鬧的神色,異常冷靜道:「你現在往後走,出了這小巷,便混在人群中不要回來。快去!」

  初夏忙點頭,轉身便跑。

  青龍看著她背影消失,提氣躍上屋頂,往西邊直掠出去。果然掠出兩條街巷,他遠遠見到兩個人影,又有慘叫聲傳來,當下青龍未及多想,伸手摘了屋頂的一枚瓦片當做暗器便削了出去。

  那人不得不回身一擋,趁著這片刻的功夫,青龍一氣掠到那兩人面前,這才瞧清楚蘇風華靠著牆,渾身是血。

  青龍又驚又怒,劈手向那下手之人便是一掌。

  那人不敢托大,放開蘇秀才,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劍來,格開這一掌,喝道:「你是誰?」

  那人表情僵硬,膚色暗黃,應是罩了面具,聲音尖細,卻是個女子。

  青龍哼了一聲,護在蘇秀才身前,怒道:「瞧你也是個女子,心腸竟這般歹毒。」

  那女子二話不說,長劍當胸刺來。青龍避開,回身先看望蘇風華:「你一時半刻死不了吧?」

  「死不了……」蘇秀才忍痛道,「公子,好男不和女鬥——」

  青龍懶得理他的碎繁,返身與那女子斗在一起,愈鬥卻愈是心驚,那女子的武功極為陰柔,自成一派,竟是自己見所未見。

  那女子向他右肩斜斜挑出一劍,青龍凝神想要拍向她胸口,忽然身後蘇秀才有氣無力道:「男女授受不清……」

  青龍出招雖比那女子慢,速度卻快了一倍不止,原本已要擊傷那女子,聽到那句話,隱約覺得不妥,生生收了回來,這一下頓顯狼狽,捉襟見肘起來。

  身後蘇秀才卻長歎一聲,念叨:「阿彌陀佛……」

  青龍肩胛處被長劍挑破,覺得失了面子,他少年性情,登時惱怒起來,下手也愈發狠厲。那女子冷笑了一聲,目光森森望向蘇風華,卻是不顧青龍的攻勢,甩手便是一支袖箭。

  青龍不得不翻身,以掌風打偏那暗器。一瞬間的延遲,那女子袖間灑出一陣幽幽香霧來。青龍屏息,那女子便翻身躍起離開了,那輕功更是靈動之極。

  青龍也不再去追,體內氣息微調,自覺沒事,想來那香霧是煙霧彈,他便鐵青了臉轉向蘇秀才:「你沒事吧?」

  蘇秀才手中還握著一把破破爛爛的菜刀,胸前肩上都是傷痕,血跡斑斑,殊為可怖。

  「那人為什麼要殺你?」青龍伸手替他點穴止血。

  哐噹一聲,那菜刀落地,蘇風華腦袋一歪,白眼一翻,暈死過去了。

  待到青龍負著這半死不活的人衝出小巷,卻見初夏正站在巷口不遠的地方,踮著腳尖張望,很是焦慮。她見到青龍背著一個血人出來,臉色煞白:「發生了什麼事?」

  青龍不與她多言,只道:「我先送他回去。」

  初夏氣喘吁吁趕到君府東苑,卻見白雪正在施針,青龍站在一旁,臉色如常,她便略略放心一些。

  半個時辰後,白雪施完針,又淨了手,才對站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兩人道:「他沒事了。」

  他兩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白雪卻冷冷道:「你道君府是什麼?窮酸儒生還是街邊乞丐?什麼能都能送進來?」

  這句話是對著青龍說的,青龍這次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反駁她,只訥訥的指了指初夏:「是公子答應的。」

  初夏忙點頭。

  白雪指尖夾著一張藥單,扔給了初夏:「去熬藥吧。」

  初夏跑去藥房,因想著越快越好,與走廊拐彎處一個人撞在了一處,鼻尖撞在了對方胸口,痛得她哎呦了兩聲,接著對來人怒目而視。

  不巧的是……對方恰恰是她最害怕的蒼千浪,蒼大管事。

  蒼千浪神色甚是肅然,低聲呵斥:「為何這般無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

  初夏捂著鼻子,卻望向管事身後的公子,眼淚汪汪的。

  公子卻輕輕歎口氣,道:「撞疼了沒有?」

  初夏瞪他一眼,神色間清清楚楚寫著「你看不到麼」。只是這神色一瞬而過,蒼千浪臉色一黑,又要開口訓斥,卻聽公子帶著笑意道:「好了千浪,初夏如今不是君府的丫頭了,別老凶她。」

  蒼千浪恭謹應了聲是。

  初夏心中覺得還是公子好,便衝公子笑了笑:「公子,我去藥房啦!」

  她跑過公子身邊,卻被公子拉住了:「去做什麼?」

  「青龍把那個蘇秀才接來了,可他被仇家追殺,現下一身的傷。」初夏簡單說了,瞥見大管事不悅的目光,有些害怕的往公子身後縮了縮。

  公子笑了笑,似是聽到了興味之事:「被仇家追殺?」又轉頭對蒼千浪道:「這可真巧了。」

  蒼千浪神色較之前,更為肅然,點頭道:「是有些蹊蹺。」

  初夏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們,倒是公子對她閒然一笑:「你去吧,別莽莽撞撞的,仔細摔一跤。」

  眼看初夏的身影漸漸遠去了,公子兀自站在原地,並未離開,只是聲音微微有些冷淡:「去查看過了麼?」

  「是。」蒼千浪點頭道,「青龍還和對手過了幾招。我這就叫他過來。」

  青龍推門而入的時候,公子正在燈下擺弄棋子,他似乎正在琢磨一個棋局,有一下沒一下的拿瑪瑙棋子敲著桌面,發出嗒嗒的聲響,燈花正輕輕微顫。

  「公子。」青龍湊過去細細的看,還胡亂指點,「下這裡。」

  公子懶懶打開他的手,站起身來:「之前教你下棋,你好好學了麼?」

  青龍面皮甚厚,乾乾笑了一聲:「公子找我是為了蘇秀才的事麼?」他沒等公子問,自己便道,「今日與我動手的是一個女子,武功路數很怪,以前沒見過。」

  公子微微皺眉:「你沒見過的武功路數?」

  青龍肯定的點點頭:「是適合女子練的陰柔武功,甚是狠毒,我想不出是哪門哪派的。」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道:「蘇風華呢?他有沒有說為何有人追殺他?」

  「還昏著呢。」青龍有些不屑道,「初夏剛在餵他喝藥。」

  公子「唔」了一聲,慢慢道:「你說……初夏在餵他喝藥?」

  「是啊。」青龍抓抓頭髮,「要不誰來照顧他一個書呆子?」

  公子唇邊的笑漸漸淡去了,轉身將一粒棋子扔回棋盤上,攪亂一局風雲:「走,帶我去看看。」

  甫一近室內,便是一陣濃濃的藥香,公子微微瞇起眼睛,恰好見到初夏側身放下藥盞,又拿了手絹,細細替床上那人擦了擦嘴角。

  青龍咳嗽了一聲,初夏才回過頭,見到公子,甚是詫異。

  因這幾日已是暮春,晚間有些了熱意,初夏穿得也很是單薄,腰間繫了一條絲絛,隨著窗外的微風輕擺。她便起身去闔上了窗子,走到公子身邊,壓低聲音道:「公子,你來做什麼?」

  公子斜睨她一眼,薄唇輕抿,也不說話,徑直走到了床前,俯下身,不知在看些什麼。

  初夏想要跟過去,卻被青龍拉住了,後者對她比了手勢,示意她稍安勿躁。

  床上那人低低的呻吟了一聲,竟醒轉過來了,初夏再也忍不住,擠到公子身邊,快活道:「喂,蘇秀才,白雪說你最快也要到明晚才能醒來呢!」

  公子將手從蘇風華的百會穴上拿開,目光又落到床邊的小几上,想是怕藥太苦,上邊甚是細心的放著一碟蜜餞。

  他臉色愈冷,面無表情道:「看不出來,你倒是這般關心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5:05

030第二十五章

  初夏聽他的語氣有些不悅,頗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他剛進君府,又沒有什麼朋友,我不照顧他,還有誰願意呢?」

  公子唇邊重又浮起一絲笑意,微揚下頜,對身後青龍道,「東西呢?」

  青龍手中捧著一大堆帳冊模樣的卷籍,忙上前,扔在了蘇秀才枕邊。他又小心覷了覷公子的臉色。

  公子的表情沉沉的,很像是之前自己不好好練功,偏又被抽查到,只能挨罰——青龍想起往事,略有些同情的看了看蘇秀才,不敢多說什麼,站到後面去了。

  「是你?」蘇風華已不知今夕是何夕,目光渙散了好一陣,才找到了床邊熟悉的人影,「初夏姑娘?」

  初夏笑了笑:「是我。現下你沒事啦,好好休息吧。」

  公子鳳眸微挑,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轉向初夏:「你想讓他在帳房幫忙?」

  初夏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問得這麼嚴肅。

  「想留下來,帳本總得要看吧?」公子淡淡一笑,順手拿了最上面一本,「蘇先生,你且看看,這本子上記的,從年末至今,是虧是盈?」

  蘇風華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又看看初夏,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公子,他傷勢這麼重,你就不能等幾天嗎?」初夏有些著急的打斷他,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活像隻炸了毛的小貓。

  「傷得是腦子麼?」公子依舊不輕不重道,返身坐下,慢悠悠道,「蘇先生,可看得懂?」

  一來二去的,加之初夏對蘇風華慢慢解釋了,蘇秀才倒是明白了這年輕人是誰,以及自己為何身處此處,只是他打死不肯看帳本,正氣凌然道:「我慣讀的是聖賢之書,哼……商賈之道,咳咳咳……恕小生不能為……」

  初夏又是氣公子逼迫,又是惱這書生迂腐,兩邊不討好,氣呼呼的將手中帳冊一摔,咬著牙一言不發。

  屋子裡安靜下來,公子低頭喝茶,泰然自若;而蘇秀才躺在床上,原本是寧死不屈的樣子,悄悄覷了初夏一眼——卻見小姑娘揪著裙角,都快哭了,心下竟有些不忍起來。他又重重咳嗽一聲,語氣有些頹敗:「君子之財,取之有道……我,我,還是看看吧。」

  初夏聽他鬆口,忙瞧了公子一眼。

  公子端坐著,半邊側影在光暗中顯得極是清雋,卻只是沉默。

  蘇風華想要坐起來,又不免牽扯到傷口,臉上頓現痛苦之色。初夏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躺著,我替你舉著帳本,你慢慢看。」

  公子淡淡的將茶盞擱回桌上,一言不發的望著兩人。

  初夏一頁頁的替他翻過去,過了小半,忍不住回頭問公子:「公子,要不明日再來查吧?今天這麼晚了。」

  青龍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初夏,又看看公子,亦忍不住開口:「公子,我也覺得……」

  「這……這……」這回出聲的卻是躺著作僵屍狀的蘇秀才,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又再睜開,只覺得頭暈腦脹。

  「你看懂了嗎?」初夏無聲的比著口型。

  蘇秀才瞳仁愈發渙散,像是要死了一般,搖了搖頭。

  就知道會是這樣,初夏有些苦惱,想了想,又無聲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蘇風華翻了白眼,有氣無力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公子微微一笑,初夏見好就收:「公子,你瞧,這秀才能看懂帳本的。」

  公子站起來,走至床邊,卻不望向那暈了一半的秀才,只俯身,專注的看著初夏,目光中有些困惑:「初夏,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呢?」

  初夏漲紅了臉,嘴硬道:「我哪裡幫他?」

  公子似笑非笑:「那你再問問他盈餘在何處,支出又是在何處?」

  初夏心底有些惱火了,她可做不到如同公子一般淡定,當下便將帳本往一旁一擱,站起道:「你昨日明明應允的。」

  公子也將笑意收斂了,黝黑的深瞳注視著初夏:「此刻我反悔了麼?我按照慣例詢問幾句,有何不妥?」

  初夏氣急:「這該是你管的麼?你是公子,什麼時候見你管起這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了?」

  公子淡淡一笑:「君府都是我的,有什麼不能管?」

  初夏氣得小臉煞白,還要再說,只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卻聽蘇風華斷斷續續道:「多謝姑娘好意了……我在此處,叨嘮主人了……多有不便,還是回自家的好……」

  初夏見他胸口的傷口又似微微裂開,忙道:「你別動!」她轉身重又看著公子,諷刺道,「初夏進君府之前,人人都說公子夜安義薄雲天、鋤強扶弱,到了今日,竟然連一個重傷之人都不願收容。」

  公子微微挑起眉梢,平瀾無波道:「還有呢?」

  「他是酸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可這人寧願自己被打,也不願幫助壞人行凶。我覺得,他比起有些人,不知光明磊落多少!」初夏怒道,「你不願收留也罷,我也不是君府的人,蘇秀才,咱們這就出府去!」

  公子眸色愈發暗沉,唇角抿得極緊,不怒反笑:「你為了他,要離開這裡?」

  初夏咬牙:「不錯。」

  青龍站在兩人身後,不知為何,轉眼弄成這份光景了。而且……公子和初夏,究竟為了什麼在鬧別扭?他茫然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呆若木雞。

  窗外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的自簷角落下來。公子臉上怒意一閃而逝,隨即拂袖而出,帶起一陣涼風,將燭光吹得搖搖欲墜。

  青龍在跟著出去之前,又跑回初夏身邊,囑咐道:「你可別衝動。現下你帶著這秀才出去,他可活不了。」他撓撓頭髮,又有些不解的望向窗外,「也不知公子怎麼了,突然就變了臉色。唉,我再去勸勸吧。」

  說完,青龍便追了出去。

  隔了老遠,依然能感受到公子的怒氣,青龍跟在後邊,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幾絲春雨飄在臉上,涼颼颼的,他正猶豫著是否要加快腳步,前邊公子倒停了下來。

  「她出去了麼?」公子的聲音不辨喜怒。

  「沒。」青龍忙道,「初夏說的是氣話,她怎麼會出去呢?」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忽道:「今日之事,我做得過了麼?」

  青龍頓時一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自小在公子身邊長大,人雖玩鬧不堪,公子又頗為縱容,只是內心深處對於公子,卻是極為敬仰依賴的。

  這般向自己徵詢意見……還真是頭一遭。

  他鎖緊眉頭,以示自己正在嚴肅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覺得……有點兒。」

  公子不答,恰好走至臨風閣前,他便微微仰頭,小樓黑著燭光,今夜甚是寂寥。他揮了揮手,不叫青龍瞧見自己的臉色:「你回去吧。」

  回到臨風閣,初夏的屋子自然是無人,只一扇窗被風捲得忽開忽闔,風雨飄零。公子立在床邊,江楓漁火,點點滴滴映淌在滄江邊,他想起初夏的話,驀然間又生了些惱意。這是她頭一次,因為旁人而和自己生氣……偏偏那人還是綠柳巷的,說不準是不是小丫頭常常念叨在口中的未婚夫。

  不知過了多久,公子微微瞇起眼睛,耳中聽到舒園內打更的聲音傳來,心中的惱意疏解了一些,卻又忍不住想,那蘇風華所住之處,便只一床一椅,初夏這一晚……又會跑去哪裡呢?

  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身子卻已經出了臨風閣,往左一繞,出了舒園。舒園外那條長長的回廊上,竹影瀟瀟,兩側的屋子都未點著燭光,而一道細細的薄影在走廊的最遠處坐著,一動不動。

  公子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初夏坐的地方穿堂風甚烈,捲著細雨,便往人身上落。她的半身都被沾濕了,人卻像雕塑一樣,坐著沒動。

  春雨空靈,落在身上,觸到心底,卻是涼的。他看到她瑟縮了肩膀,輕輕一聲哽咽。

  公子心中似有一根細線,被輕微的扯了扯,他來不及去想自己做了什麼,跨上半步,由後至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他的下頜將將擦著她的頂心,柔聲道:「還在鬧別扭麼?」

  初夏先是渾身劇烈的一顫,聽到是公子的聲音,漸漸的止了哭泣聲,卻越來越用力的掙扎起來。

  公子不理她的掙扎,只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著,輕道:「傻孩子,這麼晚了,又凍成這樣,怎麼不回去?」

  初夏掙不開,只是哭得更厲害些,一邊道:「是你要趕我走的。」

  公子愕然,旋即微笑:「我何曾說過要趕你走了?」

  「那也是你說話不算話。你為什麼……要和那個酸秀才這般斤斤計較?」初夏道,「他這般可憐,你便是賞他吃口飯,又怎麼了?」

  公子依然抱著她,良久,才道:「既然喜歡他,為什麼獨自在這裡坐著?他屋裡總比這裡暖和。」

  「酸秀才說,男女授受不清,怎好同處一室?」初夏斷續道,「他傷成這樣,我怎好讓他出來!」

  話音未落,初夏反應過來:「等等——誰說我喜歡他啦?」

  公子微微一笑,薄唇擦著她的耳廓:「你不喜歡他……卻為了他要搬出去?」

  初夏沉默著,一言不發。

  「初夏,你想過我為什麼這麼在意麼?」公子見她不答,忽然問道。

  初夏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

  公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因為,我總在想,蘇風華他……」

  初夏等了半日,卻沒聽他說下去,忍不住便道:「什麼?」

  公子一低頭嗅到初夏髮間縈繞的幽香,卻無論如何不願說之前那剩下的半截話了,只帶了笑意道:「若是同處一室便是授受不清的話,我們可早就不清了——」

  空氣中有著夜來香的味道,淡淡的幽香,而公子看似玩笑的話語中,又彷彿糾纏著極致的曖昧,初夏熱得臉頰發燙,她忽然在他懷中半轉過身,異常認真的看著公子,神色間有些恍然大悟:

  「公子……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5:25

031第二十六章(上)

  君夜安這一生中,頭一次遇到有女子這般勇敢,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的眼睛,說出這句話。她斜靠在自己懷裡,眸色像水晶一樣清透,唇瓣又這樣嬌艷,長睫一閃一閃的,像是薄薄的蝶翼,斑斕,美不勝收。

  這是喜歡麼?

  所有的情緒只因為一個人而牽動,冷靜自持遇到了她,便成了矯飾。公子怔然看著她,簡單的「是」或「不是」,竟說不出來。

  「你們——你們成何體統!」身後房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顫聲道,「孤男寡女,又無婚約……咳咳,怎可這般不避嫌的……咳咳,摟抱在一起?」

  公子倒是沒什麼,初夏卻被嚇了一跳,硬生生的推開他。他怕她受傷,便鬆開了手臂。

  蘇秀才扶著門,奄奄一息的樣子,見他倆分開,方才覺得好一些。

  初夏大驚:「你不可下床的!」

  蘇風華道:「我聽到外邊有聲音……」

  公子卻不耐煩了,指尖輕彈,點了他的睡穴,徑直將他送回了床上。他返身帶上門,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君府可多了一名固守禮法的酸儒了。」

  初夏想起他說話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公子,你留下他了?」

  公子心情甚好,向初夏伸出手來,自然而然道:「若要趕走他,你也要走,我捨不得。」

  他站在她身邊,白衣勝雪,豐神俊秀,耐心等著她的回應。

  初夏定定的看著他,才慢慢的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回臨江閣的小徑上,細雨如牛毛,還在密密的下著,可君夜安牢牢牽住她的手,雖然並未說話,心下……竟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

  而臨江閣邊,一棵三人合抱才能圍起的柳樹上,此刻枝繁葉茂,遮住了其中一道修長的黑影。

  少年青龍怔怔的看著那兩個離去的人影,心思忽的亂了。

  白雪早就告訴他,公子喜歡初夏,而直到剛才,少年才真正明白喜歡的含義。公子的眉眼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溫柔,他專注的凝視著初夏一個人,彷彿是要記住她每一分表情,每一句話語。假若此刻有月光,只怕連那月光,都是甜如蜜的吧?

  少年把玩著手中一支銀簪,他還清楚的記得,那是數月前在臨江閣,自己嚇唬初夏,於是公子一邊安慰她,又信手從她鬢邊摘下來,擲向了自己。其實那時便該曉得了……公子對旁人,又怎會這樣親暱隨意?

  少年一遍遍的摩挲著銀釵,心境酸澀悵然的想著,這一切,似乎明白的有些太遲了呢。

  子時

  臨江閣

  公子的聲音懶懶的從屋內傳來:「你要在外邊轉多久?」

  初夏原本已經放輕了腳步,只是躊躇著要不要進去,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的便推門進去了。

  公子坐在桌邊,在燭光下細細的擦拭著手中的漁陽劍。

  初夏又一次見到這把名動天下的利器,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慄了一下——這劍似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清冽冰寒,讓人不敢靠近。

  公子還劍入鞘,劍身擦過,如同鳳鳴龍吟,燭光為劍氣所激,胡亂晃動起來,而公子眉目不動,微笑道:「睡不著麼?」

  初夏的目光中有著淡淡的敬畏,她抿了抿唇,有些懷疑道:「公子,你要出門?」

  公子只是笑了笑,卻不答。

  初夏烏黑如雲的長髮隨意散落在肩頭,更襯得臉頰小小的,膚色雪白,彷彿是個精心堆砌的雪娃娃般,惹人憐愛。她見他不說,便直接道:「公子,你還沒回答我。」

  「什麼?」公子有些愕然。

  「那個問題。」初夏鼓起勇氣,只是臉頰還是微微暈紅起來。

  「哦……那個問題啊……」公子故意想了一會兒,鳳眸微挑,拖長了尾調,卻不說話。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樣回答很難嗎?」初夏有些急了。

  公子看著她像是洇了胭脂的臉頰,鼻尖上還有晶瑩細巧的汗滴,顯是有些著急了。他深色的瞳孔輕微的一縮,那一瞬間情難自禁,薄唇貼了上去。

  彷彿知道她會閃避,公子的手早已攬在初夏的背後,不讓她挪開寸許,那個吻亦只輕輕落在她眉心之間,良久未曾離開——彷彿春雨無聲潤過萬物,雖不曾逾矩,卻又纏綿入骨。

  初夏只覺得此刻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四肢彷彿被點了穴,再也動不了了。

  答案沒問出來,反倒被占了個便宜。

  他的手更用力的抓住她的腰,溫熱的氣息正慢慢的轉得更熱,薄唇離開她的肌膚,卻又微微低頭,額頭與她相貼,帶著笑意問,「這還不算答案麼?」

  初夏訥訥無言,只用力咬著唇。

  公子伸出手,慢慢的的撫著她的唇,柔聲道:「再咬就要破了,這個習慣可不好。」

  初夏忙抿緊了唇,想了想,有些語無倫次道:「可是……我……」

  「你是想說,我為什麼不問你麼?」公子耐心替她說完,鳳眸中全是笑意,「你見到別人的時候會臉紅麼?你會願意讓別人……這樣靠近你麼?我還不至於像你這麼傻,需要親口問出來。」

  「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初夏咕噥了一聲,只是眼神亮亮的,看上去很快活很滿足。

  公子終於放開她,伸手摸摸她的腦袋,語氣很是寵愛:「好了,現在滿意了麼?」

  初夏卻只是看著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公子便輕輕歎了口氣,雲淡風輕道:「定親的事,你不用管,交給我吧。你只要記得……你喜歡的是我,就好了。」

  初夏的臉紅得彷彿是天邊的火燒雲一樣,下意識的去反駁他,卻結結巴巴的說:「我可沒這麼說過!」

  「好,你沒說過,只有我說過了。」公子順著她的語氣,將她送回自己房間,直到看她睡下,才轉身離開。

  「柔情蜜意麼?公子。」一道黑影靜靜立在屋內,語氣淡淡道,「我以為你快將別的事忘了。」

  公子不答,拿起桌邊的漁陽劍,剛才未曾拭完,此時便重又抽出來,清涼之意鋪滿了半室。

  「天罡被殲,這段時間,江湖中風平浪靜。」那黑衣人的語氣毫無起伏轉折,倒有些像是木頭一般,直直說道,「您要見的人也已經帶到了,已經安置在君府別院中。」

  公子似乎有些出神,手中的錦帕落在了漁陽劍劍鋒上,只輕擦過便被割成兩截,輕飄飄掉落在地上。

  那黑衣人瞳孔微縮,低贊道:「果然還是漁陽劍。」

  「明日再見吧。」公子卻彷彿沒有聽見,微微頷首,「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5:35

032第二十六章(下)

  初夏早上醒來的時候,在床上賴了半盞茶的時間,眼睛一眨一眨的,心中起了一絲不真切的感覺。像是喜悅,又像是忐忑,好像過了這一晚,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她坐起來,披上衣服就去公子門口看了看,可是公子已經不在屋內了。這個時候……初夏一邊給自己挽髮,一邊想著,公子一定是去練劍了。

  她對公子練劍倒沒什麼興趣,只是去看蘇秀才,勢必得經過那片竹林,她便停步看了看。

  這個角度,恰好能遮蔽自己的身子,卻又將竹林內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初夏不是第一次看公子用劍,在小鏡湖之時,他的劍法簡潔凌厲,對敵之時毫無餘贅之招,每一劍都是雷霆萬鈞之勢,氣魄攝人。而現在,劍招卻又大不一樣了。

  這一日是再好不過天景,春和日明。公子的一套劍法緩緩使落,身形忽快忽慢,迅捷之時,似是像是一尾青魚在菱荇間游竄;而舒緩之時,又似夕陽映著澄橙葭葦,直如山水畫一般。

  初夏看得心曠神怡,不覺遠處公子劍梢微挑,劍氣遙遙指來,便將竹枝削落了一片,驚起一隻枝頭春鶯。她也沒顧得上公子已經發現了自己,因為一身的碎葉,連忙從站立之處鑽出來,忙不迭的拍了怕肩膀。

  一團小小的事物迅捷無匹的從遠處飛來,像是暗器,直直的射向初夏的眉心,她嚇了一跳,想要避開,卻已來不及了。眉心額上處,淺淺一陣冰涼之意。初夏伸手一探,卻揉下了一團紅色的花瓣。

  公子收了劍,緩步走來,微微瞇起眼睛,笑道:「劍法好看麼?」

  「好看,像山水畫一樣。」初夏仰頭看著他,神色卻有些嬌嗔,「幹嘛拿暗器嚇我?」

  陽光順著竹葉的縫隙,如水般撒落下來,她的膚色欺雪,吹彈可破,只有眉心處,落了一枚淺淺的梅花印,烏鬢低落,而容顏如刻。

  公子莞爾:「去看蘇風華麼?」

  「是啊。」初夏想起昨晚的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我先走啦。」

  公子亦不攔她,直到她離開,竹林深處才走出一個人。

  青龍語氣酸酸的:「公子,這套山水劍法你不是說華而不實嗎?怎麼今天卻又練起來了?」

  公子笑了笑,收了漁陽劍,道:「隨我去見一個人。」

  君夜安見的,卻是一位別院中的老者。青龍之前從未見過這人,卻聽公子道:「黃伯,一路趕來辛苦了。」

  那老人惶恐著回禮道:「少主人,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公子微微一笑,坐下奉了茶,又寒暄了數句,才問道:「請黃伯前來,是要問問我父親生前之事。」

  黃伯連忙道:「少主請隨意問,老奴知無不言。」

  「父親年輕時練功不慎,致使氣脈淤塞,年紀愈大,此症狀便愈是嚴重,最終死於心病。」公子沉吟道,「是這樣麼?」

  「不錯。」黃伯肅然道,「老主人的病,請了許多名醫來看過脈。而臨終前,最後一次的尋診,找的是朱雀使的師父,神乎其技的藥引子先生。藥先生說是無金石之法可醫,他與老主人交情甚篤,此事也可向他求證。」

  公子一笑:「我並無懷疑之意,只是想知道,父親當年,為何會練功不慎?我君家內力心法最是中正平和,哪怕練得操之過急,也絕不會有這般症狀。」

  黃伯搖頭道:「武功上的心法,老奴可不懂。老奴只記得那年老主人去少林,與惠風大師切磋心法武功,回來之後,便似有些心事重重。又過了兩天,惠風大師被殺,他便病倒了。之後便落下了這個毛病。」

  公子輕輕頷首,又道:「當日與父親交好的,除了惠風大師,還有他的師弟,是麼?」

  黃伯一驚:「公子你聽過圖風大師麼?」

  公子輕描淡寫道:「曾聽人提起過。」

  黃伯臉色變幻良久,方道:「是,主人病倒的時候,命我去嵩山送了封信。而在那之後,圖風大師便杳無音訊了。」

  公子點了點頭,甚是隨意道:「黃伯,左右你也是來這滄州了,不妨在此處多住上幾天,你侍奉父親辛勞,原該享享福了。」

  黃伯擺手道:「老主人對我恩重如山,少主說這話,可見外了。」

  自有人送黃伯出去,公子坐著,神色雖然平靜,可青龍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些不安。

  「公子……」他輕輕喚了一聲,「老主人他之前的死因,是有什麼不妥嗎?」

  公子只是輕輕抿著唇,似是出神的想著什麼,隔了片刻,才道:「青龍,你從那神秘女子手下救了蘇風華,可曾想過,為何那女子武功不錯,卻沒有直接殺了他?」

  青龍雖然性子單純,卻絕非蠢笨,公子這樣一說,他便皺眉道:「公子是說,那可能是苦肉計?」

  「若是苦肉計,未免也太拙劣了。」公子淡淡一笑,「只是這其中,必然有些蹊蹺。」

  他站起來,神色變得輕鬆了些:「走吧,咱們去看看他。」

  「公子,你打算留下他了麼?」青龍遲疑著問。

  公子不答,看樣子是默許了。

  青龍語氣有些酸澀,悄悄翻了個白眼:「那昨晚大鬧一場,又是何必呢?」

  只是公子眼風掃來,他便低下頭,乖乖地一聲不吭。公子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你這就收拾行裝,與朱雀一道出去,找一找她的師傅。」

  「啊?」青龍有些愁眉苦臉,眼巴巴道,「可以不去麼,公子?」他……寧可留在此處,心酸的看著公子和初夏在一起,也不要和白雪一道同行。

  公子卻恍若不聞,徑直往蘇風華那處去了。

  尚未進屋,就聽見屋子有人在念書,聲音頗不情願,讀的卻是《論語》。

  「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慢點慢點,這句讀可有問題……」

  「那你自己讀!」

  「哎呦,哎呦!胸口的傷口好像裂了!」

  「哎,我讀,我讀就是了。」

  公子推開門去,卻見到初夏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本書,一字一句的念著。因聽到動靜,便轉頭看了看門口的方向。

  見是公子,她立刻神采飛揚起來,站起來喚了一聲「公子」。蘇風華也掙扎著要起來,卻被公子攔住了,淡淡道:「你躺著吧,小心傷口。」

  蘇秀才此刻卻沒有露出酸儒的神情,只是仔細審量公子,開口道:「昨晚太過倉促,君公子,小生失禮了。」

  公子微微頷首:「無妨。」

  卻見蘇秀才正色道:「公子行善懲惡,小生早有耳聞,心下欽佩不已。原該替這黎民蒼生向公子行一禮,只是身負重傷,不能起身,還請君公子原宥。」

  君夜安一怔,微笑道:「江湖中人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蘇先生客氣了。」

  初夏見公子並不厭煩這秀才大套大套的道理,心下倒是鬆了口氣,哪知蘇秀才打蛇棍跟上,又搖頭晃腦道:「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唉,如今公平正義,卻要靠著江湖游俠扶持,讓人情何以堪啊。」

  公子抿了抿唇,不接話。

  洋洋灑灑說了小半盞茶的時間,蘇秀才終於歇了口氣,悲憤欲絕的總結道:「……君公子,須知有句話叫做『武以俠犯禁』,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啊。」

  初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子依然面無表情,只淡淡說了句:「受教了。」

  「好說好說。」蘇秀才點頭。

  「有一件事,還想問問蘇先生。」公子沉吟了片刻,「之前是何人追殺你?下手為何這般狠厲?」

  「我本以為是追債的。」想起昨日的情形,蘇秀才臉都白了,「後來那小姐開口便問我說……初夏姑娘他二人找我何事,我便照實說了,她不信,下手就是一劍。」

  直到此刻,這酸秀才還呆呆的在叫人家小姐,初夏聽得無語,只轉開了臉。

  公子靜靜聽完,也沒再說什麼,只道:「你且安心在此處休息吧。」

  「公子,你不生氣嗎?」初夏很高興公子將自己叫了出去,免去了一樁讀書的苦差事。

  「什麼?」公子抬眸望向她,卻見她眉間花鈿未消,忍不住便伸手去輕輕撫摸。

  「蘇秀才說以暴制暴啦,武以俠犯禁啦,你不生氣嗎?」初夏覺得有些癢,卻沒有閃避,笑嘻嘻道。

  「他說得沒錯。」公子卻低低歎了口氣,微微錯開目光,「昔年桃花島主黃藥師,性格極為怪癖,卻獨能禮遇忠臣孝子。這蘇秀才雖然不會武功,卻心懷天下,這樣的人,這世上,是太少了。」

  初夏怔怔的看著他,似乎頭一次,在公子臉上,竟找到了寞落之色。

  「公子,其實你很希望這江湖太太平平,然後你什麼都不用管吧?」

  公子只是微笑,良久,才道:「若有那一日,我便帶你去看江南煙雨、大漠鷹飛。」

  初夏尚有些孩子氣,一雙水晶剪瞳中全是嚮往之色:「你可不許騙我。」

  她伸出手來:「拉鉤。」

  他笑了笑,鳳眸微瞇,認真的與她拉鉤。直到拇指輕輕摁住,他沒有即刻鬆開她的手,反手握著,輕道:「初夏,這幾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5:45

033第二十七章(上)

  「去哪裡?」初夏一愣。

  公子不答,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初夏雙眉輕輕一皺:「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君——」

  她十分謹慎的沒有將那個地名說出來,卻見公子並未反駁,心下便是一涼。

  公子淡淡道:「不錯,我想帶你一起去。」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抽出手來:「我不想去。」

  不錯,她不想去。她怕這一去,就像青龍說的,「被賣了還在幫人數錢」。若論起心機深沉,初夏冷笑了一聲,她自知絕對比不過公子——而如今,哪怕公子喜歡自己,她……也不敢完完全全的放心。

  公子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了倦澀:「丫頭,我帶你去,絕不是為了利用你。」

  初夏扭開了臉。

  他便伸出手去,不輕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頜,掰過來,耐心道:「我不能放心將你留在這裡。」

  初夏不得不與他對視,語氣絲毫不退讓:「天罡被你滅了,我留在這裡,怎麼不能讓你安心了?」

  公子依然心平氣和的凝視她,卻不再解釋,只道:「你答應過我一件事。」

  初夏微微張大了嘴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你應允過我一件事,如今我讓隨你一道出去。」公子面無表情道。

  初夏臉色更冷,咬牙道,「君夜安,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我。」

  公子放開她,負手而立,他的衣角被風撩撥起,他的眸色沉沉,卻只安然道:「我們再過幾日啟程,不需再準備什麼了。」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要走,初夏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喊住他:「公子……我真的不想去。」

  公子停駐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原本面無表情,卻在對上她的目光時倏然一怔。

  她的目光裡沒有倔強和別扭,只是這樣看著他,柔軟而透明,卻又似是哀涼。

  「初夏……」他心下忽然一軟,幾乎忍住答應她。

  初夏卻已經收斂起那一刻的眼神,只是側過頭,不叫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公子,我只是很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山水謠什麼的,我們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公子抿了抿唇,靜靜的看著她,柔聲道:「丫頭,我並非是為了山水謠而去。只是山水謠這件事,又非解決不可。」他一步步走近她,輕柔的撫著她的髮絲,慢慢道,「有些事,我不去管,它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所以……還不如先發制人。」

  初夏仰頭看著他,他的語氣這樣溫柔誠懇,叫她不得不信他——可她也信自己的直覺,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無法消彌心中的不安:「可我總有不好的感覺……假若這一趟去了,你或者我……都會後悔的。」

  公子將她攬進懷裡,勾起唇角笑了:「不會……丫頭,我說了不會,就是不會。」他的下頜輕輕擦過她頂心的髮絲,軟軟癢癢的,「山水謠的事情一了,我們便去江南、去漠北,你想看什麼,就去看什麼,好麼?」

  初夏埋首在公子懷裡,如同過往的每一夜,但凡自己夢魘了,就是這種淡淡縈繞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

  她忽然答非所問道:「公子,是你麼?我做噩夢的時候,那個人……是你麼?」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第一次,公子避而不答,而這一次,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的等著他開口,最終聽到一句低沉肯定的「是我」。

  她的手不自覺的抓緊他的衣襟,仰頭看著他的臉。

  深深的庭院中,光線穿過樹影,零落映在公子清雋的輪廓上,他的目光帶著愛憐,又慢慢俯身去親吻她的臉頰。

  初夏並沒有避開,只是喃喃的說:「公子……我還是害怕。」

  公子的動作頓了頓,忽然笑道:「初夏,不要再叫我公子——我記得你叫過我的名字。」

  「君夜安?」初夏喚了一聲,又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似乎只有在動怒的時候,才會這樣喊他的名字。

  「就叫夜安吧。」公子輕描淡寫道。

  初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可最終要開口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無力。

  「公子——」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

  「嗯,夜安?」初夏的語氣有些弱,似乎並不那麼肯定。

  公子卻笑了,笑得那樣真切,忍不住評價道:「還要多叫幾次,才能習慣。」

  身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初夏連忙後退了一步,見到白雪似笑非笑的站著,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有些臉紅,匆忙招呼了一聲,轉身就走。公子並不攔她,只是看著一身短打裝扮的朱雀使:「準備好了?」

  白雪點了點頭,又嫣然一笑:「公子,你讓青龍跟我一道去?」

  公子微微挑眉:「怎麼?你不願?」

  「千願百願,我自然會好好照看他。」白雪眼神中的笑意慢慢淡去,「只是公子,你和初夏兩個人,這一路上會不會有事?」

  公子大約是覺得這個問句有些匪夷所思,一時間倒不知道怎麼回答。

  「公子,有情無情,差之一字……可其中的涵義,卻天差地別。之前你一人縱橫江湖,自然無牽無掛,無畏無懼。如今心裡多了一人——公子,你捫心自問,此刻你與初夏兩情相悅,還捨不捨得如當初一般,以她為餌扔給天罡?」

  公子默然不語,白雪便輕輕歎了口氣:「總之,公子,請一切小心。」

  蘇秀才的傷勢眼見一日日的好起來,精力也好得多了。這秀才頗有些死腦筋,每日除了養傷、看書外,便是捧著帳本,從頭至尾的翻閱,若是遇上看不懂的,拉著人便問。初夏有時覺得他未免太過辛苦,不免勸上幾句,蘇秀才卻搖頭晃腦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既然答應了做帳房,自然要好好的做。」

  初夏見他有些笨拙的撥弄著算盤,劈劈啪啪一陣亂響,那珠子卻又亂了。她有些無語的站起身:「我再去給你拿些書吧。明日我要出府一趟,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呢。」

  秀才愕然:「你去哪裡?」

  初夏卻不答,只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看起來,是要下暴雨了。」

  蘇秀才掙扎著坐起來:「你既要出行,我便幫你算上一卦,以卜吉凶吧。」

  初夏停下腳步,微微好奇道:「你會算卦?」

  蘇風華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怎的沒算出自己家道中落、又被人追殺呢?」初夏問得甚是誠摯,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的望著蘇秀才道。

  「這……」蘇風華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算卦者不自算。」

  「好罷,那你便替我算算。」

  這日的午後厚實的雲層像是棉被一樣重重壓下,悶得人坐立難安。初夏打開窗,空氣潮濕得能滴下水來,可就是一絲風也無。蘇秀才擺弄了半天,額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面色凝重。

  遠處一道閃電撕開雲層,觸目驚心,悶雷滾滾而來,彷彿無盡山巒,層層逼近。

  初夏皺了眉:「卦象怎麼說?」

  「卦象為兌,易遭口舌,遭折毀。」蘇風華喃喃道,「大凶啊……大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00

034第二十七章(下)

  數日後,公子與初夏星夜出發,出了滄州城,一路南行。

  天氣已是薄夏了,悶熱難言。幸而是夜間行路涼爽得多,兩匹馬馳在官道上,四蹄翻飛,敲出清脆的聲響。

  初夏悶頭騎了一陣,微微氣喘,勒住了馬頭,放緩了速度道:「我們……這是去哪裡?方向好像不對啊。」

  公子亦勒住馬,抬頭辨了辨方向,方道:「沒錯。」

  「此行不是去洞庭麼?」初夏有些迷惘。

  「先去嵩山。」

  初夏略略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好。」

  她清叱一聲,正欲催馬前行,公子卻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勒住她的韁繩。

  初夏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怎麼?」

  公子無奈一笑:「你不快活了?」

  初夏沉默。

  「你以為我又在騙你?」公子帶著笑意看著她,彷彿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微微歎氣道,「去嵩山是拜訪長輩,走前臨時決定的。你別多心。」

  初夏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她側頭看了公子一會兒,才道:「我沒有多心。」

  公子微笑道:「沒有多心便好。」他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她伸出手道,「夜間行路可覺得累?你坐我身前,在馬上睡一會兒罷?」

  初夏對他嫣然一笑:「不用。我們天亮就能趕到一個鎮甸吧,到時候再休息吧。」

  趕到嵩山腳下的鎮甸之時,已是兩日後的清晨了。

  正是趕早集的時候,晨曦微露,遙望少室山山頭,煙雲繚繞,佛家氣象萬千。彷彿能叫人靜下心來,連山腳下的小鎮也比尋常的地方清涼上許多。

  初夏牽著馬,小心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在一家小客棧門前停下,小二甚是熱情的迎上道:「兩位打尖嗎?」

  公子要了兩間客房,又命小二送了熱水與飯菜到屋內。初夏推開窗,卻聽公子道:「你吃了飯,好好歇息一會兒,傍晚之時,我們上嵩山。」

  初夏乖乖應了一聲,用完飯,又洗了澡,疲乏已極,便睡了下去。

  再醒來之時,霞光滿天。床邊放著一套薄綢青衫男裝,想是公子送來的,初夏穿上,又將長髮挽起來,束上布巾,方出門去找公子。

  公子換了一身深藍色長衫,正擺弄著窗台下的一副棋子。初夏知道他的習慣,思索棋局的時候不喜人打擾,便靜靜在一旁坐下。

  棋盤上黑白兩子勢均力敵,呈膠著狀態,公子手中捻著一枚黑子,沉吟了良久。

  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初夏起身點了燈,又站回棋局邊,悄聲指了指:「這裡呢?」

  公子凝神想了想,將黑子嵌入那個位置,撫掌笑道:「雖然困住了自己一小片,卻少了身後的累贅,不用瞻前顧後——好棋!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略略抬頭看著初夏:「怎麼從未告訴我你會下棋?」

  初夏搖搖頭道:「我不會,只是有次在你書房中翻過一本棋譜,便記住了其中一局。」

  燈花微顫,公子的表情雖是淡淡的,唇角的笑意很是溫柔:「書房中的那些棋譜,連我都未曾讀完。難得你記得這麼多。」

  初夏有些得意的笑笑:「說不準以後,你就不是我對手了呢。」

  公子點頭,一本正經道:「後生可畏。」他甚是隨意的看看窗外天色,將棋局一推,站起道:「走吧,咱們去山上看看。」

  初夏從小二手中牽過馬匹,卻見小二甚是好奇的打量了自己數眼。她有些不自然的往公子身邊躲了躲,卻聽那年輕的伙計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兩位……是去山上求姻緣吧?」

  初夏一愣,望向公子。

  公子微笑道:「這山上可以求姻緣麼?」

  那小二見兩人全不知情的樣子,有些訕訕道:「我看這位姑娘改了男裝……還以為,以為你們是——」

  初夏臉頰微紅,脫口而出:「以為什麼?我們可不是私奔!」

  許是這被這句話唬了一跳,小二說話也結巴起來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子眼中笑意更濃,溫言道:「小哥,有很多人去嵩山上求姻緣?」

  「可不是麼?你沿著前邊山道上去,走到半山腰,會看到一株老柏樹,上邊繫滿了同心鎖。都說那裡結一把鎖,就會有月老保佑。不過少室山上的大和尚們不樂意了,常常把人趕下來,如今好多人都趁著夜間沒人看見,悄悄的往上趕。」

  公子點了點頭道:「多謝小哥告知。」

  嵩山分為太室山與少室山,此刻暮靄沉沉,初夏也辨不出道路。公子將兩匹馬拴在山腳下,初夏才問:「這是少室山?」

  「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我們自然是去少室山。」公子耐心道,「少林寺不許女客上山,我才要你換了女裝。」

  初夏「哦」了一聲,忍不住問道:「你是要見少林寺的高僧麼?」

  公子笑了笑,卻不答:「見了你便知道了。」

  初夏不會武功,夜間行路頗有些困難,公子原本牽著她的手,忽然停下腳步道:「我負你上去吧。」

  初夏沒有立刻答應,公子便笑道:「你不是說我走得比馬還穩?」

  想起數月前的光景,當真是恍若隔世。初夏乖乖的趴在了他的背上,又咕噥了一聲:「你怎麼記得這麼牢?」

  公子並不回答,只是輕聲吩咐說:「環住我的脖子。」因他走的是一條不易察覺的小徑,沿途重溪煙靄,飛流危棧,若不是他走得這般如履平地,若是初夏一人,倒真會覺得有些懼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上中天,方到了少室山山後。

  公子將初夏放下,四下看了看,又辨了辨方向,低聲道:「應是這裡了。」

  初夏掏出了火折,點燃之後,才發現這是一片密林。月明星稀,少有光線能透過叢林落下來,只有夏蟲愀鳴,窸窸窣窣的不知什麼野獸從腳邊竄過。

  初夏疑惑道:「這裡有人麼?」

  公子薄唇抿得很緊,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卻撫著腰間懸掛的漁陽劍。

  空氣似乎漸漸的在變潮濕,有露水不輕不重的落下,恰好觸到初夏的鼻尖,微涼。

  「你果然來了。」

  像是已經在劍鞘中生銹的長劍,又被人拔了出來;又彷彿是腐朽的黃木被人踐碎的聲響——叢林之中,一道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09

035第二十八章

  那道聲音陌生而蒼老,初夏停在耳中,心中莫名一動——它是人聲不假,可又不像人聲,像是這密密叢林中一棵老樹在說話,又像是一隻鳥的鳴叫聲。那聲音與這自然是融為一體的,說不出到底在哪裡,卻又無處不在。

  公子將手從漁陽劍上放下,輕輕握住初夏的手,似是安慰的用力握了握,方沉聲道:「前輩,還請現身。」

  「有形無形,有相無相,一切皆空。如此說話便好。」那聲音道,「君公子,令尊可好?」

  「家父早已去世,夜安此趟夤夜前來,亦是為了此事。有些困惑,還請大師賜教。」

  那聲音靜默下來,風聲卻呼呼的更響了。

  初夏打了個寒噤,拉拉公子的衣袖道:「是……鬼麼?」

  公子撫慰般對她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十數年不見人,連話都不會說了。」那聲音輕輕一聲歎息,「今日又有女客,諸多不便,君公子,老衲還是這般與你說說話吧。」

  公子抿了抿唇,恭謹道:「貿然請大師現身,倒是晚輩唐突了。」

  那聲音尚未開口,初夏卻低聲道:「原來是位大和尚啊!這般鬼鬼祟祟的嚇人……」

  公子原本要阻止她,最後見她微嗔的神情甚是可愛,倒也不便開口,只是一笑。

  初夏見公子不說話,膽子愈發大了一些,續道:「大和尚,我覺得你剛才的話有些不對——女客怎麼了?你自己也說了,有形無形,一切皆空。男女之防是對世人而言,得道高僧眼中,難道不是萬物生靈,一切平等麼?」

  風聲變得柔緩,低低嗚咽似是傾訴。

  良久,那道蒼老的聲音又道:「是,是老衲執著了。」

  話音剛落,便是一陣泥草抖落的動靜,自西南方傳來。

  公子微微踏上半步,攔在初夏身前。

  一個枯槁的人影,如同一截朽木,慢慢的從一株樹下站了起來。

  他離他們這樣近,而以公子夜安的深厚內力,竟沒有察覺出他竟在左近,離自己不過丈許距離。公子眸色驀然變得深暗,望著那道人影,一言不發。

  「老衲獨自在此處修行十數年,竟被一個小姑娘提點,實在慚愧。」那人影慢慢走出,身上窸窸窣窣的落下黑泥、青苔、枯葉,他抬眸望向君夜安,道,「故人之子,我初見你,不過是個嬰兒。時光轉瞬吶。」

  初夏這才看清,這是個極瘦的老人。鬚髮皆白,身上的衣衫已經盡破,像是麻袋般掛在身上,而指甲間甚至還長著青苔,不知在此處靜修多久了,或許長到……不知今夕何夕。那分明是人影,卻又彷彿不是——像是一株樹,一棵草,又或者是一粒泥,與這一片天地,皆融在了一處,叫人無跡可尋。

  君夜安躬身謹然行禮:「圖風大師。」

  老人微微抬手,極為平和道:「若老衲猜得不錯,君公子此刻必然在衡量老衲的武功。」

  公子臉色未變,只淡淡道:「不敢。」

  「老衲原本是有些武藝的,只是閉關十多年,全都忘了。」圖風大師一笑,「你未察覺出我的吐納,是因為我習的是印度傳來中土的吐納之法。與天地同息,與萬物同靈。我即萬物,萬物即我。」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掩去眼神中亮色,語氣卻是輕鬆了不少:「大師過謙了。」

  初夏見這老者瘦得肋骨盡顯,有些遲疑的看了公子一眼,小聲道:「你不是要和他動手吧?他……這麼瘦,不是你對手的。」

  公子看著她一臉擔憂的表情,忍不住微彎起唇角。

  「小姑娘心地甚好。」圖風大師微笑,頓了頓,又轉向公子,「不知公子是有何困惑,要老衲解惑呢?」

  公子收斂起唇角的笑意,深深作揖道:「二十年前,先父與惠風大師、圖風大師交好,往來甚密。後來惠風大師為天罡所害,先父臨終前,命我滅天罡。夜安在數月前,所幸不辜家父遺願,殲滅天罡戰甲,只是尚有一些未明情況,還請大師指點。」

  圖風大師枯乾如同老樹皮的臉上,終於微微動容:「你已滅了戰甲?」

  公子點頭道:「是。只是天罡大首領臨死前,說了一句話。」

  圖風大師沉默良久,道:「什麼?」

  「他問我可清楚父親的死因。」公子一字一句答,「後來我聽聞,先父的心疾,是在惠風大師過世後染上的。二十年前,他曾來此處找大師你長談——不知那一次長談,先父與大師聊了些什麼?」

  圖風大師垂眸,雪白長眉垂直肩處,歎氣道:「二十多年前的事,老衲靜修多年,連人名都忘了。」

  風聲怪異的呼嘯而過。

  初夏忽然有些不悅道:「大師,這可是你的不是了。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不想說就不說,何必用不記得這樣的幌子來推脫?」

  老僧人聞言一怔,默默轉身,又回到先前那棵樹下,盤膝坐下。

  「大師若覺得不妥,夜安也不勉強。只是天罡欲孽恐未拔出乾淨,近日江湖上又頻傳凶案。夜安慢慢查,也就是了。」君夜安輕歎一聲,「打擾大師清修,見諒。」

  他欲轉身,攜初夏離開,卻聽身後老僧道:「且慢,你只這一個問題?」

  公子眸色沉沉,黑得如同一汪黑玉,道:「還有一個疑問,不知大師是否知曉。」

  「不妨一說。」

  「《山水謠》究竟是什麼?」

  圖風大師輕輕歎了口氣,叢林中落葉紛飛,他垂手在身側,閉目道:「你要問的事,並非老衲不願說……而是不可說。其中涉及昔年一樁大過錯,數位故友名譽亦牽涉其中——老衲雖已勘破紅塵,只是他們卻未必。」他這句話雖平淡,旁人聽著,卻又能察覺出圖風大師說的,是江湖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往事。

  公子眸色中掠過一絲失望,卻不再多說,道:「如此,夜安也不敢令大師為難。」

  「君小友……你可知令尊他曾為……」老僧咳嗽了數聲,卻又躊躇停下,良久之後,方道,「這樣罷,明日你再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公子點頭道:「好,多謝。」他不再多言,轉身攜了初夏離開。

  初夏卻站在原地未動,眸色閃動間,她側頭看看公子,又看看地上的老人:「大師,出家人不說誑語。你要說話算話。」

  圖風大師微笑看著初夏良久,應了一聲:「是。」

  下山的時候,兩人繞回前山。暗夜中誰都沒有開口,似乎各有各的心事。只是一路上公子緊緊牽著初夏的手,一直不曾放開。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山路中央一棵數人合抱的大樹。初夏瞇起眼睛,低聲道:「那是客棧的伙計說的那棵柏樹麼?」

  公子微笑道:「咱們去看看。」

  走近一看,果然是棵柏樹,枝繁葉茂,上邊掛下一條條的深紅色絲絛,樹枝上掛下許多銅鎖。

  藍絨般的夜空下,星子一把把散落著。初夏一直仰著頭,直到身後公子的聲音很柔和的傳來:「小丫頭,你不是在數這裡掛了多少銅鎖吧?」

  初夏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怎麼知道?」

  他摸摸她的臉頰,一隻手伸到她面前,唇角微勾:「我們也試試。」

  他的掌心靜靜躺著一把小巧的銀鎖。

  初夏一怔,慢慢抬頭看著他的雙眼:「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公子卻不答,只是專注的看著她的神情。

  「你信這個麼?」她很是歡喜的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在自己掌心輕輕摩挲著。

  銀鎖上還帶著他手掌中的餘溫,她連忙將手指闔上,彷彿是怕這絲溫暖逸散出去了。

  「小姑娘比較會信吧……」公子看著她孩子氣的小動作,忍不住將笑意加深了。

  「你不信麼?」初夏有些氣餒的望著他。

  「你信我就信。」公子淡淡的望著她,眸中滑過一絲錯綜複雜的神色。

  初夏靜靜的將視線別開了,微笑道:「那我們掛上去吧?」

  他攬著她的腰肢,輕輕一躍,便坐在了柏樹枝頭。

  初夏選了一根不粗不細的樹枝,嘎嚓一聲,將銀鎖輕輕扣上,又細細的看著鎖身上的兩個名字,忍不住莞爾。

  公子輕輕攬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向自己。夜風徐來,她的髮絲拂過他的頸側,微癢,柔和。

  「明晚圖風大師要告訴你的,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初夏忽然開口道。

  公子淡淡一笑:「或許吧。」

  初夏似是想了一會兒,有些怔怔道:「會是好事麼?」

  公子攬緊了她的腰,闔上雙眼,將下頜靠在她的髮間,卻不答話。

  涼風漸急,又是在山上,初夏微微瑟縮一下,公子在她耳畔低聲道:「冷麼?」

  她恰好回頭,臉頰便與他的唇撞在一起。

  兩人皆是一愣。

  初夏慌忙側頭,而他微微笑著,伸手不輕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頜,慢慢將她的臉轉向自己。

  莫名的慌亂漸漸的消退了……空氣中只剩下難以言說的情愫,與一絲絲甜甜的香氛。

  初夏被他迫著,微微仰頭,眼睜睜的看著公子的薄唇貼近,男子的氣息亦漸漸迫近,讓她覺得慌亂,卻又有著飛蛾撲火般的吸引。

  她閉上眼睛,將觸未觸之時,山頂忽然傳來一聲悠長的鐘聲。

  初夏連忙睜開眼睛,山頂已經亮起了火光,遙遙可以想見那裡的兵荒馬亂。

  公子亦側開臉,凝神聽那鐘聲,皺眉道:「似是山上出了什麼事。」

  初夏心中隱隱起了很不好的預感,她只望向公子,卻聽公子果斷道:「我們先下山。」

  他抱著初夏,躍下柏樹。兩人走出不過半柱香時分,山上那條火龍已漸漸蔓延至山腰。初夏有些惶然道:「那是什麼?」

  公子此刻,反倒顯得極為悠然,他放緩腳步,微微一笑道:「想是有不速之客,少林弟子追下來了。」

  初夏心中更為不安:「不速之客?」

  公子眸色錚亮,摸摸她的頭髮,語氣卻分外溫和:「別怕,有我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21

036第二十九章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有人疾奔而來,大聲呼喝道:「何人夜闖少林?」

  初夏藉著火把晃動的光亮望去,卻是一群少林武僧,人人手中持著褐色僧棍,人如龍,動如風,轉瞬便將自己二人圍了起來。

  那為首的武僧身材極為高大,往小徑中央一立,立時便有淵渟岳峙的氣勢,一身虯結的肌肉極是嚇人,一眼看去便知是外家高手。

  那武僧沉聲道:「兀那男子,放下兵刃,與我一道去見主持。」

  公子負手立著,只淡淡一笑:「如今夜遊嵩山,難道也要被送入少林寺的戒律院了?」

  那武僧冷笑一聲:「少室山乃少林所轄之地,豈容你們閒雜人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公子回頭,看到初夏有些發白的臉色,歎道:「他們要留我們下來,你說可怎麼辦?」

  火光中看到公子的微笑,初夏忽然便輕鬆下來,她下頜微揚,有意大聲道:「如今和尚怎麼和劫道的匪徒差不多?拿著長棍嚇唬人,還動不動人要人留下。」

  初夏本就口齒伶俐,吐字乾脆,那武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夜風忽急,吹起公子衣袍,墨藍色的衫角獵獵揚起,而他負手立著,只淡淡一笑,對初夏道:「此刻下山,到山下之時,恰好天亮。」

  那群武僧愈圍愈近,微潮的空氣中,彷彿有銳利刀鋒隱匿其中,迫得人無法呼吸。公子緩聲道:「你們這些人,留不下我。還是不要動手為好。」

  話音未落,另一條小徑上又是一條綿延而來的火龍,有人急奔而來,大聲喝道:「攔下他們!他們殺了圖風師叔祖!」

  此言一出,恍若驚雷。

  初夏幾乎站立不穩,心知自己二人必然陷入了某個極可怕的陷阱中。她一顆心跳得怦怦直響,一低頭,看到公子的右手已順勢扶在漁陽劍上,之前閒然的神情已經褪去了,雙眉斜飛入鬢,抿著薄唇,一言不發。

  那群武僧驚疑不定,互望數眼,為首之人方道:「你慢慢說,圖風師叔祖怎麼了?「

  那奔來的少年僧人氣喘吁吁道:「他們殺了圖風大師,逃走不及……你們攔下他們!」

  初夏忍不住道:「圖風大師分明好好的——誰說我們殺了圖風大師?」

  此言一出,眾僧表情皆是怪異,而那少年僧人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似是看到了極為駭人之事,連說話都不利索起來:「你……你是女子!就是你!就是你!」

  初夏尚未說話,卻見那為首的武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出一掌,那隔空掌力撲向初夏,公子微微踏上半步,也不見如何動手,便將那掌風化解開去。只是尚有幾絲從掌側遺漏,初夏頭上布巾被刮落下來,落下如瀑青絲。

  「果然是女子。」那武僧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就是這股香氣!」少年僧人忍不住大哭起來,「師叔祖遇害之處,也有這樣淡淡的花香,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初夏抬起袖子,輕輕聞了聞,有些茫然道:「什麼香氣?」

  公子心下卻是一凜,他知道初夏身上確是帶著一股蘭花般的幽香,只是她不自知,他便也沒有說起。他又跨上半步,將初夏攔在自己身後,正色道:「我二人之前確是去找過圖風大師,但是離開之時,大師安然無恙,並與我約定明日再見。大師他……真的圓寂了?」

  少年僧人擦了擦眼淚道,「師叔祖是被殺死的!你們這兩個賊人,我親眼看到凶手是一個女子的背影,這山上如今只你一個女人,還要狡辯!」

  話音未落,武僧聲音如暴雷般響起:「結陣,先拿下這兩人。」

  公子一手托在初夏腰間,掌力柔和吞吐,將她送至柏樹小徑旁崖壁上站著,另一隻手撥開漁陽劍劍鞘,露出如雪般的劍鋒。那武僧們的陣勢尚未展開,卻見眼前光芒一閃,棍頭便已被削下大半。須知那木棍是以鐵樺樹制成,外邊用銅片包裹,堅硬不下金石。而眼前這年輕人動作快如魅影,輕而易舉的將一片長棍削斷,這份功力,當真驚世駭俗。

  公子一擊之後立時後退,氣運丹田,沉聲道:「滄州君夜安,求見少林空風大師。」

  連說三遍,聲音遠遠送出去,此處至少室山頭,人人耳中皆是一震。

  為首武僧手中握著半截僧棍,目露震驚之色,道:「你……你是公子夜安?」

  公子淡淡頷首,收劍入鞘,只淺淺道:「諸位,適才得罪了。」

  一時間無人再敢上前動手,不多時,一行人身著灰色僧袍,衣袂飄飄至上而下行來,為首的高僧面容清,身材高瘦,正是少林方丈空風大師。

  武僧們讓開一條小道,空風大師手持念珠,緩步上前。

  君夜安執後輩禮:「夤夜造訪少林,多有不敬,望大師原宥。」

  空風大師右臂微伸,做了免禮之勢,一股圓潤清和的內力將君夜安托起:「君公子不必多禮。」

  公子與空風大師對視,低聲道:「這位小師傅說圖風大師被人所害……夜安不知此事是否當真?」

  空風大師閉目長歎道:「不錯,圖風師弟已然過世。一刀劃破喉嚨,鬚髮皆落,確是被人所害。」

  山壁上低低一聲驚歎,接著一道黑影墜了下來,公子縱身躍起,接住初夏的身子,將她放回地上,藉著火光打量她的神色。

  初夏臉色煞白,雙唇褪去了血色,喃喃道:「圖風大師……又是這般的死狀?」

  公子眸色間亦是沉沉,語氣卻極為鎮定柔和,輕聲撫慰道:「別怕,有我在。」

  空風大師道:「這位姑娘為何說又是這般死狀?」

  公子將望雲夫人以及綠柳巷凶案述說一遍,初夏在他說完後,顫聲道:「那凶手應該是跟著我們,來找圖風大師的。或許,這一路上……他一直跟著我們。」

  「你胡說!」先前那小師傅插口道,「你便是凶手!我們師兄弟數人都看見你的背影,還有這股香味!」

  空風大師微微擺手,道:「你們去見過圖風師弟?」

  公子坦然應道:「不錯。」

  「圖風師弟近二十年來,所習者為印度密宗傳來佛家心法,是以在少室山後密林中靜修。不知君公子找他何事?」

  「先父與圖風大師交好,近日夜安聽聞一些往事,特向圖風大師前來詢問一二。只是大師尚不及相告,便遭歹人毒手。」

  「至於凶手是誰,或許便與這往事相關。」公子頓了頓,「這位小師父指認我身邊這姑娘為凶手,想必是誤會一場。圖風大師武藝高強,又豈是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殺得了的?」

  空風大師抬起眼眸,打量了初夏數眼。

  「方丈,你別聽他們的!」那少年僧人插口道,「誰說凶手一定要會武功?」

  公子眸色一亮,問道:「此話怎講?」

  「我們趕到之時,圖風師叔祖還剩最後一口氣。他……他坐在那裡,對我們擺手,讓我們莫再追了——若不是師叔祖甘願讓人殺死,他又怎會……這樣鎮定。」

  方丈閉目良久,方歎氣道:「君公子,你我忘年之交。今日之事,非我不信你,只是目前看來,實是錯綜難斷。不如你先隨我上山,再尋出解決之道,至於這位姑娘,也請一起吧。」

  初夏被安排在寺院外東座的小院落中先行住下。不多時,便有執事僧請公子前去,初夏心下終究是有些害怕。她雖不說,眼神卻怯怯的望向公子的背影。

  公子本已行到門口,卻又彷彿感知到什麼,轉還回來,低聲道:「此處已是少林寺腹地,極是安全。你一晚未睡,就去廂房裡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初夏不忍令他擔憂,點頭道:「那你去吧。一切小心。」

  日出之時已過,光影疏密之間,清晨的霧靄正緩緩散開。腳步聲亦漸漸遠去,初夏卻殊無睡意,她在小院中石凳上坐下,手中拿了一根樹枝,胡亂的在地上畫著。

  嗒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腳邊。

  初夏拾起那顆石子,卻見外邊包裹著一層油紙。

  油紙上寥寥四字:慎終如始。

  是誰丟進來的?是給她的麼?又是什麼意思?

  初夏站起來,四下環顧,又打開院門,卻見門口立著數個武僧,皆沉眉斂目——又哪有人影?

  公子偏偏又不在,初夏坐在石凳上,一遍遍的看著紙條。不知過了多久,日影中移,身子忽然一輕,便被人攔腰抱起了。

  她剛要掙扎,卻聽到公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怎麼在石凳上睡著了?也不怕著涼?」

  公子徑直將她抱回房中,放在床上,溫柔道:「好好睡一會兒,晚上我們就下山。」

  初夏反倒坐了起來,抱膝道:「他們願意放我們下山?」

  公子淡淡一笑:「我允諾方丈,兩個月內必然查出凶手,送回少林。」

  「若是……抓不到呢?」

  公子未答,初夏心中卻是一緊,似他這般在江湖上的身份與地位,一諾千金。若是失信於人,便只有一個退隱的下場。

  初夏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在他的眉眼間,輕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人不是我們殺的。」

  「雖不是我們殺的,卻因我們而起。」公子輕輕歎了一聲,眉宇間頗有些倦澀,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之上,「況且兩月時間,亦綽綽有餘了。」

  「啊,對了,這是你剛才走後,有人扔進院子裡的。」初夏將那紙條展開。

  公子看了一遍,卻並不驚訝,只沉吟道:「這四個字,未知是敵是友。」

  窗外竹影輕晃,公子的側臉輪廓清雋,他的視線亦是一如往常般溫潤平靜,初夏忽然覺得安心,慢慢垂下眼眸,輕聲道:「你不累麼?」

  公子撫撫她的鬢角:「你睡吧,我就在這裡。」

  這間小室,簡樸至極,也就一桌一床而已,初夏便往裡邊讓了讓,鼓起勇氣道:「你也睡一會兒罷。」

  公子怔了怔。過了片刻,床榻輕輕往下一陷,初夏閉著眼睛,臉頰卻燒得通紅,此刻幸好面朝著床內側,否則自己可真不用再做人了。

  她小心的想要蜷起身子,卻聽到身後公子的聲音像是帶著低低的魅惑,又似是小小的懇求:「小丫頭,我能抱著你麼?」卻未等她回答,他的手已經滑到她的腰側,不鬆不緊的環住,而呼吸落在她的髮絲間,平穩輕熱。

  渾身都緊繃起來,哪怕是身後再輕微的動靜,也變得異常敏感,初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這個提議。

  「就這樣,不要動。」公子低聲道,閉上雙眼,鼻中嗅到幽幽芳香,而懷中少女的身體溫熱柔軟,外界的紛擾糾結,皆因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33

037第三十章

  下山之時,一路暢行無阻。

  行至少室山山腳,初夏有些惋惜道:「不知圖風大師原本要告訴你什麼話。」

  公子回望夜色中蒼莽群山,唔了一聲。

  「公子,我一直在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初夏緩緩道,「綠柳巷的凶案、蘇秀才被追殺、你臨時決定來嵩山,接著圖風大師被殺——這些事看起來都極為偶然,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公子按轡徐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初夏握緊了韁繩,續道:「我是說,對頭必然在我們身邊埋伏下了暗線,否則他們怎會知道你我的行蹤?」

  公子微微一笑,隔了一會兒,方道:「丫頭,你為何會覺得這些事都是偶然的?」

  初夏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

  月光下,她側身去看公子。公子將漁陽劍負在身後,如同年輕的江湖劍客一般,嘴角的笑容不羈無畏,叫人心折。

  「你覺得偶然,是因為這每一件事的發生,都讓你猜不透對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你再往前想想,望雲夫人的死,神秘人送的三件禮物,再然後,才有天罡的出現。丫頭,你仔細想想看,那個看不見的對頭,似乎連我要滅天罡,都一並算計了進去。」

  初夏打了個寒噤,喃喃道:「確實如此。」

  公子鳳眸微勾,銳利之色一閃而逝:「望雲夫人之死,許是因為與府中之人私通,最終被滅口。你說我身邊必然潛伏著內應,這樣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之後的一切呢?又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他們連我未婚夫家的線索都知曉,引著我們去了綠柳巷……我覺得,很害怕。」初夏輕聲道,忽然覺得夜間寒意更甚。

  公子卻笑了起來,微微探身,將她抱至自己身前,摟著她的腰道:「那些想不明白的,我們暫時不要去想。你只需想想,因為何事引出了天罡?」

  初夏眼前一亮:「山水謠?」

  「不錯。是山水謠。天罡被滅,我卻無心山水謠,他們或許比我還著急呢。」公子低低歎道,「所以,哪怕此刻對方占盡了先機,我們若要險中求勝,只怕也不得不去找一找那山水謠了。」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在想,山水謠本身……是不是一個極大的陷阱呢?」

  公子卻不答,只是漸漸催動馬匹,任清風拂動兩人衣衫。

  適才凝重的氣氛亦彷彿被這晚間涼風散開了,公子含著笑意,帶了一分戲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前方哪怕是龍潭虎穴,你也得和我一道去闖了。」

  初夏一怔,旋即面紅耳赤,手肘便用力往後一撞。公子明明是可以避開,或者制住她的動作的,可他卻不閃不避,只是任由她重重撞了上去。

  隔了薄薄的衣物,能察覺出他緊實的肌肉,他痛不痛……初夏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倒是立時麻了的。

  「誰要嫁給你了?」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公子忽而俯下身,貼著她的耳朵,不懷好意道:「你我同床共枕過了,說不定……明日就有了娃娃……」

  「啊!」初夏下意識的回頭,怔怔看著輕笑的公子,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用力咬著唇,眼睛瞪得圓圓的,臉色驀然間變得煞白。

  公子雙足輕輕在馬腹上一踢,電光歡快的嘶鳴一聲,往前疾奔。

  月亮如水,絲絲縷縷,似乎化成了清亮的液滴,落在了手背上。公子皺眉,勒住韁繩,緩聲道:「怎麼哭了?」

  「我……我聽家中長輩說起過,未婚先孕……那是女子最恥辱的事了。」初夏揉揉眼睛道,「君夜安!你明知這樣對女子不好,你——」

  她話未說完,忽然想起來,是自己主動對他說「你也睡一會兒」的。她懊惱更甚,眼淚便落得更急了。

  公子忍不住,唇角微彎,卻沒有解釋,只輕輕道:「看起來,你也只能嫁給我,嫁雞隨雞了。」

  他心下忽然覺得愉悅至極,電光通曉主人心意,四蹄翻飛,而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官道上,一匹馬載著兩個人,身後揚起塵埃,快意無限。

  從嵩山到君山洞庭,途徑鄧州、隋州,然後到達岳州君山。

  這一路行得甚急。到達隋州這一晚,天氣悶熱至極,在客棧住下之後,初夏推開窗道:「這一路過來太順利了吧?」

  公子剛剛沐浴完畢,濕髮還散在身後,他似乎並未在意滴下來的水,只敲了敲桌面,道:「假如對手真的在窺測我們的一舉一動,那麼,也會將埋伏全部設在山水謠所在之處。」

  初夏被「窺測」這個字眼唬了一跳,連忙關上窗。

  公子抬眸,耐心道:「天氣很悶。」

  「可是……會有暗器。」初夏遲疑。

  公子忍不住莞爾:「就算有暗器,一扇薄薄的窗戶,也是攔不住的。」

  初夏與他面對面坐下,認真分析道:「我還有個疑惑。」

  「嗯?」

  「你說,對手到底知不知道……山水謠所在之處,就是在君山呢?」

  公子披衣站起來,微笑道:「這個問題,我本以為,你早就會問。」

  那副神態頗有些倨傲,彷彿當她是個尚一無所知的孩子一般,初夏微微有些挫敗感,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我……確實沒有想到。」

  「如果他們知道山水謠指的就是君山,那麼一切都很簡單了——他們早就布置好了這個陷阱,等著我們跳下去。這同樣也說明了,神秘人與天罡,並不是一路。否則……天罡便會識破我在小鏡湖設下的誘餌,不會將戰甲投入進小鏡湖一役。」

  公子頓了頓,又道:「假若他們不知道山水謠指的是君山,那麼……」

  初夏皺緊了眉,極為自然的接上他的話道:「那麼,幕後之人和天罡一樣,只是希望藉著君府的實力,找出山水謠背後的秘密,最後漁翁得利。」

  公子贊賞地看著她,又伸出手去把玩她的長髮,輕笑道:「真是聰明的孩子。」

  只是初夏心中並無多少得意,公子的一雙眼睛這樣明亮銳利,似乎沒有他看不透的迷霧與解不開的難題。她悶頭想了一會兒,忽然道:「你這一生中,可曾失敗過?」

  公子頓了頓,微笑中又多了一點漫不經心:「譬如說呢?」

  「譬如說,有人騙了你,你卻不曾識破;再譬如說,比武輸給了別人。」

  公子認真的想了想,抿了唇道:「有啊。」

  「什麼?」初夏雙眸中劃過一絲亮色,顯是有些興奮。

  「十六歲之前,我習劍,次次輸給我父親。」他勾起唇角,「至於被騙……有時行走江湖,會遇上老人小孩扮成的乞丐,我常常施捨完銀錢後,發現他們與我在同一家客棧吃飯打尖,有時候要的菜……比我的還要好一些。」

  初夏看著他難得孩子氣的懊惱,抿唇笑道:「這些可不算。」

  公子長眉微蹙:「如何才算?」

  初夏托腮望著他,並沒有立刻開口。

  「很早之前,父親就對我說,行走江湖便是在刀尖上舔血。我覺得自己……很難放開胸懷去信任什麼人。」公子依舊把玩著她的髮絲,緩緩道,「遇到你之前,我真的很難想像自己竟有一日,可以與一個陌生人這般同吃同住——即便是青龍,他是我親手領回君府,又親自教導長大的——即便是他也不行。」

  初夏露出若隱若現的梨渦,內心深處,卻被他這樣一段表情漠然的話烘烤得心底微暖。

  「被人騙了,抑或是比武輸了,這些都不可怕。我只是期盼,我在意的人,不要欺瞞我,那便足夠了。」

  初夏一雙水晶剪瞳與他對視,笑容亦變得柔軟起來。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彷彿允諾一般,低聲道:「我不會。」

  公子微微俯下身,撫著她的長髮,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在說你。」

  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羞澀而避開,卻將雙手環在他的腰間,有些倔強的重複道:「我不會。」

  公子微怔,正欲開口,忽聽屋外有人輕輕敲門。

  初夏立時顯得有些緊張,公子輕輕按壓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起身,將門打開了,卻見來者是一個大漢,身材甚是魁梧,滿臉絡腮鬍,粗聲粗氣道:「俺找人。」

  初夏噗哧一笑:「我道是誰呢?小青龍,你回來啦?」

  那大漢一雙眼睛立時顯得靈動活絡,他呵呵一笑:「你認出來啦?」

  他向公子行了一禮,客房的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卻是一個衣著尋常的中年婦女。不看也知,必是白雪無疑了。

  初夏秀長的眉皺了皺,也顧不上別的,走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白雪本欲對公子說話,因這一拉,便側頭望向初夏。她易容之後,看不出表情,語氣卻輕微有些調侃:「你這是怎麼了?一臉焦灼。」

  初夏不自覺的嚥了口水,在白雪耳邊道:「你替我診下脈吧。」

  屋內三人武功出眾,內力俱佳,自然能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公子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麼,因見初夏臉色蒼白,便對白雪道:「你替她看一看吧。」

  「你病了?」白雪順手一搭,道,「氣色不錯啊。」

  「不是……」初夏有些難堪的抿了抿唇。

  「氣血微虧,或許是行路太累了吧。」白雪放開她的手腕,語氣輕鬆。

  「只是這樣?」

  「還要怎樣?」

  「我……不會生娃娃麼?」初夏一擰眉,附在白雪耳邊,悄悄說道。

  此話一出,屋內其餘三人都僵滯住了。

  白雪與青龍下意識的望向公子,而公子……竟極為難得的,被他們瞧見臉頰微紅,彷彿這一刻,著實有些手足無措。

  終究還是白雪見過大場面,她收回目光,極為鎮定地,半似贊歎道:「公子果然是不拘禮法之人。」

  公子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轉而瞧見初夏不明所以的神情,修長的手指扶著額角,忍不住苦笑,卻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此刻白雪真的診出小丫頭有了喜脈,自己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43

038第三十一章(上)

  「初夏,你和青龍先出去,我有話對白雪說。」公子很快恢復了從容,淡淡吩咐道。

  兩人離開之後,白雪終於繃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忍不住道:「公子,你對她說了些什麼?那小丫頭分明是完璧之身,怎麼會覺得自己有孕了?」

  公子伸出手,在眉心不輕不重的摁了摁,嘴角卻抿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過了許久,方道:「見到你師傅了麼?」

  白雪對於公子避而不答的態度頗有些不滿,她撇撇嘴角,有些不甘願道:「見了。」

  公子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沉聲道:「他說了什麼?」

  「他還是老話,老主人的死並無任何可疑之處,乃是心疾復犯。」白雪肅然道,「只是有一點……」

  公子不自覺的微微瞇起眼睛。

  「引起心疾復發的原因有許多,我師父之前並不能肯定老主人為何離世。只是前幾日,谷中收治了一名病情有些古怪的病人,師父琢磨了幾日,倒尋出了幾分蹊蹺。」

  公子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忽快忽慢,屋內靜靜的,只有兩人壓抑而輕緩的呼吸聲。

  「老主人離世之時,奇經八脈中的陰蹻脈、陰維脈盛於陽脈。心疾極可能導致練武之人氣脈不均,是以當時師父並未多想。恰好谷中前幾日收容了一名重傷的女子,亦是這兩陰脈遠遠盛於陽脈,詳查之下,才發現她練得是一門很奇異的心法,只壯陰脈。師父言道,老主人……或許早年練過這樣的心法,宿疾至今,便發作成了心疾。」

  公子慢慢站起身,在桌邊踱了數步,似是自言自語:「我君家的心法最是平和心正,一陰一陽,絕不偏倚……父親他怎麼會去練這種心法?」

  白雪不敢插口,只立在一旁。

  「那女子呢?」公子狹長的雙眸滑過一絲光亮,「還在谷中?」

  白雪語帶歎惋:「她傷勢過重,已然過世了。我已傳話給玄武,那人隸屬何門何派,這幾日或許就有消息傳來。」

  公子點了點頭,忽然開口道:「在外邊探頭探腦做什麼?有事就進來。」

  白雪抿著笑,聽出這語氣中的一絲縱容,果然,門縫間,初夏探進一顆小腦袋:「我有事找白雪。」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白雪,似是盼著她出門說話,公子有些不悅道:「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便在此間說了吧。」

  「呃……樓下掌櫃的說,客房不夠了。白雪,我和你一起擠一擠,好麼?」

  公子在榻邊坐下,淡淡看了白雪一眼。

  白雪這次笑得捂住嘴巴,咳嗽了數聲方道:「初夏,你都要與公子生娃娃了,還怕羞麼?」

  初夏臉頰一紅,嗤笑了一聲,理直氣壯道:「我問過青龍了,我才沒有與他生娃娃呢。」

  公子的眼睛瞇了瞇。

  白雪隱隱嗅到了一絲危險,此是非之地,她不敢久留,於是一把將初夏扯了進來,自己低笑道:「傻丫頭,我和青龍還有要事要辦。這一晚,就不留下了。」

  初夏被她扯了進來,身後哐噹一聲,門已經關上了。

  公子依然閒倚在榻上,輕聲道:「過來。」

  房間裡只剩兩個人,這個夏夜似乎分外的悶熱,初夏只覺得自己剛剛沐浴過,卻又黏黏的出了一身汗。她莫名的覺得有些煩躁,也不敢去看公子,反倒後退了兩步。

  公子卻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許久,而初夏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站起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他便已經近在身側了,有些惡劣而刻意的挑起她的下頜,用悅耳低沉的聲音問道:「青龍有沒有告訴你,怎麼樣才會生娃娃?」

  「他說……」初夏有些慌亂起來,「他說生娃娃的事很是複雜。同睡……同睡一榻才不會生呢。」

  初夏說完,微微仰著頭,看到公子微揚起唇角,往日幽深的黑瞳中,此刻隱隱含著難以抗拒的熱度。她下意識的想要後退,卻被一雙手攔在腰間,後退不能。

  公子一雙手穿過她的長髮,掌心滾燙,貼在她的耳邊,專注的看著她,含著笑意,低聲道:「他若沒有說明白……我來教你,好不好?」

  「不……好。」初夏覺得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了,他的氣息這樣強悍,直覺的讓她覺得懼怕。

  公子輕柔的笑了笑,一言不發將她橫抱起來,徑直走向床榻間。

  因是盛夏,床榻上並未展鋪著褥子,竹席微涼。公子將她放下之時,極為體貼的托著她的後頸,他抽走她髮間那支銀釵,滿頭青絲鋪散在冰涼的瓷枕上,而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耳垂,將那粒綴著的珍珠耳環摘了下來。

  真真正正是乾淨透亮的少女,不施粉黛,僅有的裝飾也被棄在一旁。公子將她的長髮撥開,拇指輕輕撫著她秀麗的眉,緩緩俯身下去,不容抗拒的,貼住了她的唇。

  這是一種未嘗人事的、甘甜的芬芳氣息。

  他一手扶正她的臉頰,不讓她躲避,自己卻稍稍抬頭。他一離開,初夏微微啟唇,悶熱的氣息立時順暢起來。

  公子俯身看著她,黑眸熠亮,又似是帶著幾分迷濛,他的手若有若無的放在初夏腰間衣結之處,低聲道:「初夏,我若是控制不住了……你說怎麼辦?」

  「控制不住……什麼?」初夏怔怔的回望他英俊的眉眼,原本的曖昧彷彿正漸漸的轉換成某種她不懂的氣息,叫人覺得誘惑,且面紅耳赤。

  「控制不住……」公子低低一笑,指尖微挑,腰帶便散落了。他將手放在進她的纖細的腰肢上,深深吻下去之前,喃喃道,「控制不住……這樣對你。」

  他的舌尖似乎攫走了她所有的氣息,而放在她腰間的手一點點的往上,觸到小腹,以及小腹上微微凸起的肋骨,在往上一寸,或許是女子身體上,最柔軟的部分了。

  公子卻忽然停了下來,以指尖滑過她微顫的雙目,調整了氣息,低沉道:「你可願……將身子交給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6:55

039第三十一章(下)

  初夏的目光落在公子微微敞開的衣襟處,他因這一時情動,雙眸亦似是蒙上了水霧,只有淺淺的一分清明未墜。

  她的身體被他撩撥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似是陌生的歡愉,又叫人覺得危險,那麼一剎那,她確實很像嘗試……那究竟是什麼。

  公子並不催促她,只是專注的凝望,將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入眼底。

  或許有懵懂,害怕,猶豫,渴望……公子平復呼吸良久,俯身在她唇上如蜻蜓點水般吻了吻:「是我強人所難了。」

  她能看出他眼神中一閃而逝的失望,於是下意識的,環住了他的腰,將他往下拉了拉,側臉貼在他的肩胛處,低聲問:「君夜安,有一天,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燭光下,初夏右臂上一粒朱砂鮮紅欲滴,而她眉眼如畫,而她微微咬唇,望之楚楚動人。

  「我不會。」他答得低沉果決,那個吻遊弋到她的臉頰上,滾燙的唇瓣幾乎含住她的耳珠。他的氣息滾熱,初夏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身子酥軟起來,這一刻,哪怕他做了什麼,她都無力反抗了。

  意亂情迷之時,公子的聲音低如蚊蚋般傳來:「別動,屋頂上有人。」

  像是被人扔進了涼水之中,初夏登時醒了。豎起耳朵細聽,先前還一無所覺,漸漸的便聽到了瓦片碎裂的聲音,似是有人在無聲的打鬥。

  過了許久,屋頂又傳來若有若無的一聲野貓叫喚,公子右掌輕輕一揮,將燭光打滅,接著一手攬著初夏,往床榻的裡側一滾,將她牢牢壓在身下。

  嗤嗤嗤數聲,初夏忍不住往原先自己躺著的地方望去,一排足有食指長的銀針,泛著慘綠的光芒,顯是塗抹著劇毒。

  公子伸出手,輕柔的遮住她的眼睛,低低道:「別怕,沒事了。」

  初夏的雙手原本就抱著公子,適才因為緊張,指甲幾乎掐進緊實的肌肉間。她在他的身下瑟瑟發抖,愈發用力的抱緊他:「是……什麼人?」

  黑夜中,公子任她抱著,早已收斂了適才的心猿意馬,只輕聲道:「別怕,他們已經走了。一擊不中,他們就沒有機會了。」

  此刻想來,竟也有些後怕……剛才,若非最後一絲理智讓他克制著自己,等待初夏的回答——只怕真會一時大意吧。

  初夏稍稍鎮定了一些,原本麻痺的四肢身軀,此刻漸漸有了知覺。自己的小腹上像是被異物頂著……是公子的膝蓋麼?初夏忍不住屈身看一眼,呃……他的膝蓋分明就跪在自己身側啊……

  而未等她想明白,門外有扣扣聲想起來,公子坐起來,隨手拉過床榻上的薄被替她蓋上,柔聲道:「我去看看。」

  屋內蠟燭點上,初夏喊住他:「你……披上衣服吧。」

  公子頓了頓,披上外衫,方將門打開。

  門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初夏聽不真切,公子一會兒便回來了,他避開床上的那一排銀針,藉著燭光輕撫初夏的臉頰,有些抱歉道:「嚇著你了。」

  初夏的臉很小,恰恰被他攏在掌心,只是搖了搖頭。

  公子微微一笑:「現下沒事了,你先睡一會兒。」

  初夏正要坐起來,一句「我不睏」尚未說完,卻莫名的覺得倦澀起來,她小小的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的時候,公子最後一個吻落在她眉心,便熟睡過去了。

  翌日卻是一個大雨天。

  初夏的客棧大堂中遇到青龍,有些急匆匆的問道:「你見到白雪了麼?」

  青龍正在吃一碗涼麵,一抬頭,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初夏好心的上前,替他拍背順氣,關心道:「你沒事吧?」

  「你……你為何將頭髮盤起來?」青龍好不容易氣順,結結巴巴問道。

  初夏臉頰一紅,卻將手拿開,低聲道:「公子有事找你。我……我走了,白雪在等著我呢。」說罷,她頭也不回,向店家借了把油傘,一頭扎進了雨霧之中。

  此刻的雨微微小了些,客棧外邊的一條路是青石板鋪成的,有些破敗,坑坑窪窪全是水潭。初夏因沒見到人影,便左轉往那集市走去。

  雨點敲在傘面上,淅淅瀝瀝的,似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初夏小心的提著裙角,專心致志的避開濺起的水滴,冷不防,與雨中急步走來的一個人撞在一起。

  油傘掉落在地上,初夏「哎呦」一聲,後退不迭。

  那女子手中抱著一大堆雜物,也掉落一地,幾個果子骨碌碌的一直滾到路中央,恰好一輛馬車駛過來,嘎崩幾聲便被碾碎了。

  那婦女顯是心疼,拾了幾樣,心中怒火滔天,便叉腰站定,怒罵起來:「小蹄子不長眼睛麼?火急火燎的,趕著去找男人麼?」

  污言穢語很是難聽,初夏來不及去去拾那把傘,只得站在原地,身上被淋得濕透了,又氣又急,饒是平時聰明伶俐,此刻卻說不出話來。

  那婦女罵了一陣,才開始撿地上掉落的東西。

  初夏看著她撿起腳邊一只佛手,正欲避開幾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一個貧苦人家的中年女子,因操勞家世、維持生計,雙手必然十分粗糙,十指怎麼會這樣修長白淨?

  她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卻見那女子掌心翻起,其中夾雜著一道慘綠的微光,自下而上,疾飛而來。

  初夏尚來不及呼喊,左肩便是一陣細微的疼痛,接著四肢便僵直住了,再也無法動彈。

  那女子站起來,陰測測的對初夏笑了笑,而適才那輛馬車亦停了下來,有人掀開了布簾,那女子動作利落的抱起初夏,一把扔進了馬車車廂內。

  這一扔,初夏覺得自己脊背都要斷了,她忍著痛,沒有叫出聲音來,卻見那女子也坐了上來,嘶啞著聲音道:「君夜安看起來對你還不錯。」

  初夏的身子盡量往後縮了縮,那女子卻又逼近了一些,澀著嗓子笑了一聲,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真是小美人一個呢……不過,老太婆我就愛辣手摧花。你說,你是喜歡左臉上劃一道,還是右臉上劃一道,或者乾脆把鼻子削下來?」

  初夏拼命搖頭,顫聲道:「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傷人?」

  匕首刃就抵在臉頰上,初夏一咬牙,道:「你劃吧。」

  「怎麼,你不怕大名鼎鼎的公子以後不要你這醜八怪了?」

  「他……不會的。」初夏深呼吸一口,她微微揚起唇角的笑意,許是因為肌肉的牽動,那匕首恰好在臉頰邊擦過,劃開淡淡一絲紅痕,在搖晃的馬車中,笑得頗有幾分詭異的明艷,「當然,你也得不了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7:07

040第三十二章

  那女子一愣,「初夏」出指如風,指尖在那女子風池穴上一點,又取下了她手中的匕首,拿無刃那一面輕輕拍了拍那女子的臉頰:「教你個乖,神醫面前……還是不要擺弄你那些麻藥了。」

  那女子穴位被制,癱軟下來,目中終於露出一絲恐懼,她斷續道:「你……你……」

  「你什麼你?」「初夏」咯咯一笑,「真以為我家公子被你們牽著鼻子走?浣紗門的……」她有意頓了頓,「你是什麼身份呢?教眾?還是……門主?」

  「初夏」說出「浣紗門」三字之時,那女子眼中恐懼之色再難滅去,幾乎嘶聲力竭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初夏」尚未答話,轟的一聲巨響,馬車卻從上至下,被人劈開了。

  馬車外的雨劈頭澆下來,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擋了擋,而身前原本制住的女人忽然軟軟的倒了下來。她大驚,一把捏住那女子的臉頰,扣的一聲,將她下巴卸了下來。

  還是來不及了——那女子唇邊滑下細細一條紅線,已經服毒自盡了。

  「初夏」一把抹去了臉上的「裝飾」,怒氣沖沖大喊道:「去看看那車夫還在不在!」

  一道黑影從被劈爛的車廂邊掠過,直直向前追去,白雪恨恨的拋下了那具屍體,咒罵了一句「他娘的」。

  過不了片刻,那黑影重又掠了回來,站在白雪身邊,低聲道:「死了。」

  白雪狠狠瞪了他數眼,罵道:「你出來夾纏些什麼?現在好了,人都死了,什麼都問不出來!回去看公子怎麼收拾你!」

  雨越來越大,少年俊秀的身子彷彿是一桿竹子,站得筆直,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白雪,隔了一會兒,才道:「你臉上流血了。」

  其實那點血跡一會兒就被雨水沖走了,可不知為何,白雪定定的看著青龍許久,神情有些異樣:「你沒去找公子?」

  青龍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沒有。」

  白雪沉默了很久:「你是擔心她,才追出來的吧?」

  青龍將地上落下的油傘遞給她,答非所問道:「回去吧,公子那邊……我自會交代。」

  白雪立在原處,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語氣有些激烈:「傻小子,他們都已經兩情相悅了,你……你還能怎麼樣?」

  青龍將手腕一震,卻甩不開,雨水在他臉上沖刷而下,他抿緊了唇,神色倔強道:「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白雪重複了一遍,雙眉漸漸豎起,「是啊,與我何干!」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離開,留下青龍獨自一人在雨中,面對著滿地狼藉,一言不發。

  回到客棧,已是半個時辰開外了。

  青龍濕噠噠的一身,徑直去了公子的房間。推門而入,公子坐在桌邊,撥弄著那副借來的棋子,聽到動靜,方懶懶抬起眉眼道:「回來了?」

  青龍的髮絲還在往下滲雨水,初夏趕忙遞了塊手絹給他,皺眉道:「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青龍接了過來,神色略微輕鬆一些,指了指白雪,笑道:「白雪易容成你的樣子,可真像,連我都被騙了。」

  白雪就站在一旁,臉色極冷,一言不發。

  公子指尖持著一枚棋子,輕輕落下,只淡聲吩咐道:「初夏,你和白雪出去罷。我有話和青龍說。」

  初夏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跟著白雪出去了。

  屋內兩人靜靜的,誰都沒有開口。

  公子一伸手,將青龍喚道身邊,溫和道:「白雪將經過都對我說了。」

  青龍默默半跪下,低頭道:「公子,青龍甘願受罰。」

  公子在他手肘處輕輕一托:「你錯在何處?」

  「上一次,初夏就是在我手中丟的;這一次……我便沒忍住。」

  公子微微歎氣道:「你以為……我還會像上次那樣,拿她當做誘餌麼?」

  青龍依舊低著頭,有些委屈道:「她易容成初夏也就罷了,還束髮結簪,這不是敗壞初夏名譽麼?」

  公子愕然,旋即失笑,想起昨晚……想必是白雪在屋頂與刺客相鬥之前,便已經聽到屋內動靜,今早便小小的開了個玩笑。這件事……的確有關初夏名譽,公子不便再說,只問道:「說說看,今日街上的情形。」

  青龍默然良久,方愧疚道:「方才我已經仔細勘察過了,那兩人服毒而死,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如若不是我莽撞了……」

  公子十指交疊,沉吟了片刻道:「你也是救人心切,無需愧疚。況且,那兩人即便被生擒,只怕也撬不開他們的嘴。」

  青龍眼前一亮:「公子,是不是有些眉目了?我隱約在馬車外聽到什麼浣紗門。」

  屋外雨聲越來越響,竟有一種摧枯拉朽般的清徹感,公子雖未開口,青龍卻莫名的覺得緊張起來。

  「浣紗門是南方極為隱秘的一個教派,據說門中都是女子,江湖中幾乎無人知曉。這一次也是碰巧,白雪的師傅發覺她們的內力心法極為怪異,便吩咐玄武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了。」

  青龍皺了皺眉:「追殺蘇秀才的是個女子,殺了圖風大師的也是個女子,莫非是與這有關?」

  「這些都可以是巧合,可是浣紗門的入門儀式,卻騙不了人。玄武在密信中說,入這浣紗門前,門主會問每個女子,是割喉還是斷髮。」

  「這……是何意?」

  公子唇角微勾,目光中卻殊無笑意可言:「若我所猜不錯,浣紗門下皆是貧苦被棄的女子——割喉即生無可戀,斷髮意味著重生做人。」

  「望雲夫人和十多年前的綠柳巷凶案的殺人手法,卻與這浣紗門相似了。」青龍喃喃道,「不知這和君府又有什麼瓜葛?」

  公子卻不答,站起負手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道:「青龍,你跟隨我這麼多年。這一次,我要將一件極重要的事托付與你。」

  青龍面色凝重,點頭道:「公子請說。」

  「浣紗門的蹤跡既然曝露,我會立時動身去取出《山水謠》,遲則生變。這一路行去,機關重重,初夏跟著我,多有不便。我要你和白雪留下,照看好她。」公子淡淡道,「白虎這幾日也會過來,合你們三人之力,我當放心。」

  窗外水光雲影,襯得少年的側臉分外堅毅,他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好。」

  公子忽然淡淡一笑,輕聲道:「直到此刻,我才覺得,當年那小青龍,真正長大了。」他頓了頓,喚回青龍的原名:「旭堯,此事一了,你也該有自己的人生了。在君府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吧。」

  青龍微怔:「我……我永遠跟隨公子。」

  「四使是我父親所設。這些年,你們為君府做的已夠多,若說之前君府有什麼恩情,也都盡數還了。」公子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此事我已決定,無須多言。」

  是夜,瓢潑大雨之後,盛夏三伏的悶熱氣氛漸漸淡薄下來。

  公子自竹榻上起身。初夏在床上睡得很是安穩。其實從那一晚後,同處一室,他卻總是在打坐運息,並未有任何逾矩的動作。他悄然走至床邊,輕輕俯身替初夏拉了拉被角,卻不防腰側漁陽劍與床沿輕輕撞擊,初夏一下子被驚醒了。

  她下意識的拉住他的袖擺,因為剛醒來,語氣還有些迷茫:「你要去哪裡?」

  「不去哪裡。」他撫慰般摸摸她的頭,忽然生出一絲悔意……當初,他真的應該將初夏捲入這山水謠中來麼?

  「又要騙我……」初夏坐起來,伸手去探他腰間的長劍,「這是什麼?」

  公子默然,低聲道:「我出去一兩天,馬上回來。」

  「我和你一道去。」初夏揉揉眼睛,側身去拿衣物。

  「不,你留在這裡,青龍與白雪會陪著你。」公子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帶著你,反倒有些不方便。」

  初夏怔怔的看著他,點漆般的雙瞳中滑過一絲懊惱:「你是嫌棄我會拖累你麼?」

  公子輕笑道:「不,我喜歡你不懂武藝。這樣才能英雄救美。」

  初夏忍不住微笑:「你是英雄,可惜我不是美人。」

  他就這陪她低低說話,直到月上中天,才站起道:「我真的要走了。」

  「那你千萬要小心。」初夏不捨的拉著他的手,有些孩子氣的叮囑道,「不管山水謠是什麼,寶藏也好,武功秘笈也好,若是勉強,就不要了。」

  「寶藏、秘笈,在我心中,都不及你萬一。」公子輕柔的吻在她的眉心,眼神亦是溫柔無限,「待我回來,我們去便去北疆看大漠鷹飛,可好?」

  初夏點頭,看著他的背影隱匿在暗色之中,再也找尋不見——她微微啟唇,想要喊住他的名字,卻又不敢。她將身子蜷縮在薄被之中,手邊餘溫尚在,他卻這樣走了……初夏努力將那愈來愈濃重的不安感驅逐出去,良久,忽然道:「青龍,你在麼?」

  青龍果然伏在屋外,聽她叫喚自己,便翻身進來了。

  「他孤身一人去了,會有事麼?」初夏忍不住道。

  「公子十六歲之時,便孤身斬殺了華南五虎。你放心吧,這世上,我還不信有人的武功能勝過公子。」青龍在椅子上坐下,神色有些漫不經心。

  「可是……對方若使陰謀詭計呢?」初夏垂下眼眸,暗夜中瞧不見她的表情。

  「邪不勝正。」青龍咧嘴笑了笑,「別瞎想了。公子說了,左右不過兩三日,他便回來了。好啦,你安心睡吧。」

  夜色涼靜,半睡半醒中,她依稀能聽見馬蹄敲打青石板的聲響,一串串的,清脆悅耳……可這馬蹄聲,到底還是將他帶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7:20

041第三十三章

  卻說那一日公子離開之後,初夏有白雪與青龍陪著,日子雖悠閒,她卻總是坐立不安。翌日用過午膳,卻聽客棧中有人興致勃勃道:「明日便是廟會了,咱們鎮上可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誰說不是呢?明日我一定要去菩薩廟好好拜拜,哎,一年一次啊!」

  初夏聽完,回到房間內,對白雪道:「我們明日也去逛廟會吧。據說有個很靈驗的菩薩呢。」

  白雪懶懶靠著,睨她一眼道:「還是安分些吧,公子千叮嚀萬囑咐了,你若是出了絲毫意外,他大概要剝我們的皮了。」

  初夏微微紅了臉,嘟囔了一聲「不去就不去」,倒是青龍,極快的接口道:「她不去的話,咱倆去。」

  初夏大喜:「真的?」

  「天底下還沒有我青龍看不住的人。明日咱們拿繩子互綁在手腕間,看有誰能將你劫走。」

  白雪撇了撇嘴角,似是無可奈何:「也罷,只是初夏,你若要去,卻要一切聽我吩咐,不能亂跑。」

  初夏心中想著為公子求一個平安符,自是一切答應下來,到了翌日,早早的便起來了。

  這廟會果然人頭攢動,尤其是那間山野廟宇,地方雖不大,跨進小院中,卻是人擠著人,白雪挽著初夏的手,低聲抱怨道:「什麼地方?人多得和下餃子似的。」

  初夏踮起腳尖望了望周圍:「青龍呢?」

  「樹上呢。」白雪指了指院中那株綠柳,「四下的動靜,上邊看得更清楚些。」

  她們順著人群,緩緩進入大殿。

  初夏手中持了一炷香,在香爐內點燃,又在佛像前跪下,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方起身將香插入泥灰之中。

  「你求了什麼?」白雪饒有興趣的問道。

  「公子一切平安。」初夏怔了怔才答道。

  走出人群,空氣中隱隱有著秋桂的香甜味道,初夏用力嗅了嗅,對白雪道:「後院似乎桂花開得正好呢。我們去看看,好麼?」

  白雪四下看了看,又望向那棵柳樹,方道:「好。」

  後院清幽寂靜,其中一棵大桂樹果然開得極好。

  初夏興致勃勃道:「我小的時候,家中長輩常將落下的桂花收集起來,做成桂花糕,可好吃了。」

  「這有何難?君府的舒園不就開著好多桂花麼?你若是要,公子只怕砍下來也是願意的。」白雪學著她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果然芬芳撲鼻。

  只是片刻之後,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渾身酥軟,站立不穩,她心知不妙,想要開口對初夏道「屏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這樣閉上雙目,軟倒了下去。

  初夏連忙扶住她,急聲喚她名字,卻眼見著她依舊摔倒在地上。

  「青——」一個字剛剛出口,身後卻是一柄冰涼的器物,頂在自己的腰上。

  那桂樹綠蔭如蓋,青龍在遠處,自然瞧不見此處動靜。他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出來,當下輕輕一縱,悄沒知覺的滑進人群中,走向後院。

  桂樹下,白雪與初夏皆背對著自己,似是在觀賞著什麼。他走過去,笑道:「你們在看什麼?」

  兩人都未回頭,他一時好奇,湊了過去。

  那桂樹的樹皮卻被人剝下了一小塊,上邊森森刻著四個字:「割喉,斷髮」。

  青龍大驚,心知不妙,伸手拉住兩人,急於後退。卻見初夏身子無法動彈,目光掃來,滿是警示焦慮之意。他反手抽劍,身旁「白雪」卻忽然轉頭,輕飄飄一掌,繞過長劍,按在了他的胸口。

  這一下出其不意,哐噹一聲,劍身落地,青龍身子緩緩往下萎頓。

  少年英俊的眉眼間全是不可思議,所有的力氣,正點點滴滴的自指尖滑走……而那股陰毒之氣正漫向印堂。

  原來臨死之時,竟是這樣子……青龍手臂微微動了動,似是想去抓住胸口的什麼東西,「白雪」見狀,想要補上一掌,卻聽樹後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傳來:「夠了,他活不了了。」

  「是你……」青龍心中大駭,可是來不及再說什麼了,最後一口氣吐出,他的手臂終究還是軟軟的垂下了來。

  公子日夜兼程趕往岳州,此刻已是八月末,天氣一日涼似一日,時不時便是一場大雨澆下來,迫得人寸步難行。君夜安這一晚宿在洞庭湖邊一個茶農家中,主人很是熱情,晚飯燉了滿滿一鍋魚湯,邊吃邊與他聊天。

  「公子可不像是尋常人吶,想是茶商吧?」

  公子微微一笑:「正是。」

  「君山銀針雖然每年春季出新茶,可是會做生意的人吶,茶季一過,就來下來年的定金啦。」那主人家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還是得趕早吶。」

  「此去君山,還是租上一條船的好。你明日吶趕早,就在咱家這屋前,有一個小碼頭,你租一條船過去,一貫銅錢就好了。」

  公子頷首道:「多謝了。」

  翌日一早,天還濛濛亮,八百裡洞庭湖好似一塊極大的明鏡,泠泠波動,清風拂面,遠處君山在霧靄中若隱若現。船身微微晃動,公子負手立在船頭,隨口問道:「船家,這君山上可住著人麼?」

  「哪住著什麼人吶?君山下多是茶園,需要打理的時候,茶農們每日都會坐船來做活。君山上嘛……鬧著鬼呢,誰敢上去!」

  「鬧鬼?」

  「很久之前的事啦,據說有人看到一群鬼在君山上整日乒乒乓乓的修建宮殿,還有人好奇,爬上去看的,全都摔死啦。」那船夫劃著船,彷彿在說一個故事,「後來大家都覺得這山上陰氣重,便都不上去了。」

  公子沉吟了片刻,展開手中的一副絹畫道:「船家,你且看看,這畫中之山,可是君山?」

  那船家放下櫓,湊近看了看,驚訝道:「可不是麼!君山大小山峰七十二座,這可是最險峻的一座,飛來峰。不過……據我所知,這山峰下,可沒有什麼茶園吶。」

  小船叩的一聲,靠在了一個碼頭上,公子輕輕躍下,笑道:「多謝船家了。」

  那船家看著挺拔的身影離開,搖頭道:「最近去這島上的人,可都稀奇古怪的。」

  小島上果然是大片大片的茶園,公子信步走開去,滿目皆是清涼的綠色,

  此刻陽光初現,因昨晚下過雨,嫩綠的茶葉上盈盈泛著水光,自然之美,不可方物。公子辨了方向,徐行在這綠意之間,腳步很是愜意。他隨手摘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嚼,淡淡的清香與苦澀便在口中彌散開,公子想起初識之時,他與初夏在梅谷賞雪,若此間事了……深秋之時,在這山間賞月,小丫頭必然也會喜歡。

  小島東南,群山秀致,唯有中間這一座高聳入雲,公子闔眼,回憶起《山水謠》中種種細節,不急不忙,悠然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了,盤膝運功。

  日頭從東邊悄悄挪移至西邊,落日熔金,灑在公子白色衣衫上,有一種夕陽西下的柔和。公子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從畫中拓下來一般,他精神一振,目光漸漸落在半山腰中的那個亭子中。他微微瞇起眼睛,站起身來。

  飛來峰一路往上,幾乎找不到小徑,長滿了鳳尾竹,鬱鬱蔥蔥,極為清亮。公子信步走至半山亭中,卻見亭子中央,有一塊石制棋盤,上邊落滿了枯葉腐泥。他用手輕輕拂了拂,露出縱橫的棋盤格來,上邊竟還刻著一局殘局。

  夕陽漸漸落下,竹葉末梢輕輕拂動,窸窣作響。他便在石椅上坐下,手指輕輕敲著棋面,琢磨著黑白雙方之勢。

  黑子略占上風,只是鋒芒畢露,根基未穩;白子雖處下風,卻有餘力反撲。公子沉思良久,目光漸漸落在被黑棋包圍的一小塊白棋中央。當日初夏無意間下了一子,依稀便是背水一戰之勢態,最終反敗為勝。公子伸出手指,在那一格上不輕不重的一點。

  習武之人,對於阻力的強勁與否極為敏感,這棋盤看似石製……卻又不甚堅硬。公子雙眉微微一蹙,指尖加重了力道,卻聽簌落一聲,一小塊石頭竟被摁了下去,棋盤上就此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洞。

  公子動作頓了頓,卻見小黑洞中驀然射出一絲光亮,斜斜射向了飛來峰山腰。他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沉吟了片刻,卻走至半山亭的椅靠邊,探身往外望去。

  下邊便是崖體,他腳尖一點,往外躍去。身子下墜之時,手臂微伸,勾住了壁欄,卻向那亭子下方望去。這半山亭竟是倚借著一塊巨石做成,連那石桌棋盤都是連著山體的。

  公子翻身而上,沉思片刻,點燃了火折,湊近去看那黑色小孔。

  小孔依然透著光亮,筆直射向黑暗的山體,他正欲靠近,一絲極細微的風聲由遠至近,撲面而來。他一腳飛踢在石桌上,以此借力,身子飛快的往後掠去,只覺得一陣腥臭之味從鼻尖擦過,竟是一支毒針,從黑洞中射來,此刻釘在了半山亭的黃木橫梁上。

  只是將將避開,可見發射毒針的機括何等強勁。公子暗暗心驚,又等了一會,屏息往下望去,那黑孔往下,竟看得到一潭湖水,悠遠深邃,靈光隱隱。光線自下而上,再一抬頭,橫梁某處嵌著一小塊銅鏡,這才折射而出,如同記號一般。

  公子心中歎服設計之人心思巧妙。若要尋到山水謠,首先要破開那局殘局;白日來時,自然有陽光,夜間來時,卻有底下磷火為光亮。

  他在這小亭中又環顧數次,直到再無跡可尋,方才向那光斑所指之處尋去。

  撥開層層灌木與竹林,公子循著那絲光亮,最終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他隨手撿了一塊碎石,往下扔去,隔了良久,才又悶悶的鈍響聲傳來。他仰頭看看漫天星光,漁陽劍在手,指尖輕彈,劍身傳來清脆至極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水中投擲下了一粒石子兒——

  「柳毅井……柳毅傳書。」公子恍然大悟,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柳毅井了。相傳當年龍女托書生柳毅傳書,便是通過此井進入龍宮內。

  「上有山,下有水,傳書之處卻是在井中。山水謠,山水謠……果真就在此處麼。」

  此刻君夜安思慮已定,毫不猶豫,身形微動,躍入了這深不見底的井中。

  風聲不斷自耳邊刮過,公子身子下墜,愈來愈快,預料到即將觸底之時,漁陽劍斜向伸出,插入井壁,他便借著這一阻力,平安墜落至井底。

  井底甚是乾淨,既無污泥,也無水流,四周是由方正大石砌成的,倒像是一間密室。公子點亮火折,卻見正前方是一條密道,幽幽不知通往何處。

  他提了漁陽劍,一步步往前走去。這一路極是昏暗,且地形傾斜往下,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一間密室。

  密室中無風,空氣卻越來越潮濕,公子估測此地應當是在山腹或者山底,舉目四望,卻見這間密室周圍放滿了巨石鋪成的書架,只是其上空空如也,卻不知這些書櫃是做什麼用的。他慢慢走近,伸手一探,指尖便是薄薄的一層灰塵。公子默然沉思片刻,又細細打量周遭。

  屋子很空,除了這大排的書架,並無他物。他伸出手指,扣了扣這石壁,又扣了扣書櫃,快步走到書櫃中央的位置前,伸手出去,摸索到了一塊凹凸之處。他微運內力,卻聽喀啦一聲,書櫃對面的牆壁上,裂開了一道小門,露出幽幽一個黑洞來。

  公子走上前,卻見黑洞中放置著一個銀色小盒,他卻不急著取出來,神色微微有些古怪。

  就這般佇立良久,他將漁陽劍交至左手,右手輕輕拿出了銀盒子。上邊並無鎖扣,他伸手欲打開之時,左手邊的牆卻又裂開成一道暗門。

  涼風吹進來,一下子將火折滅了。而室外星光璀璨至極,潑灑進來,望出去,果然已是飛來峰底了。門口站著兩個人,一高一低,將兩道人影拖拉至公子腳下。

  「君夜安,你果然找出來了。」其中一人道,「沒有辜負門主對你的期許。」

  公子抬起眉眼,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7:31

042第三十四章(上)

  蘇風華亦淡淡一笑:「不錯,是我。現下,你將那銀盒子交給我,我或許還能饒了她。」

  公子眸色波瀾不驚:「若我沒看錯,你手中可沒有兵刃——哪怕有兵刃,你覺得我奪不回這丫頭?」

  蘇風華仰天一笑:「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不敢冒這等風險。只是這小丫頭被我餵下了一粒丸藥,哪怕你奪了回去,哪怕你那朱雀神醫在此……也是解不開的。」

  公子並不去看初夏的神色,只興味昂然道:「什麼丸藥?」

  「公子聽說過孔雀膽混合鶴頂紅之毒吧?這兩種毒藥分開,並不難解。只是混合在一起,孔雀膽有幾分,鶴頂紅又有幾分,卻叫人捉摸不定了——解藥方子只有制作毒藥之人才心中有數,哪怕錯了分毫,也足以致人死命。」

  公子雙眸漸涼,卻毫不猶豫,沉聲道:「銀盒給你,你便給她解藥。」

  「待我拿了銀盒,乘船離開這小島,半月之後,自然將美人完璧歸趙。」

  「你道我是三歲孩子麼?」公子薄唇微抿,「你若殺人滅口怎麼辦?」

  「可惜啊,君夜安,你素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是這次,卻沒得選擇了。」蘇風華冷冷笑了聲,「你若此刻要殺了我,也由得你,只是三日後毒發,這解藥,你便自個兒好好琢磨去吧。」

  公子此刻終於望向初夏,她被點了啞穴,無法開口,一張小臉蒼白如雪,望向他的眼神中滿是哀涼。

  他的眼神與她一觸,旋即避開,當下並不多話,只將銀盒子遞了出去,冷聲道:「半月之後,你若不放她,我君夜安必定讓你浣紗門中,不留一人一狗。」

  蘇風華呵呵一笑,不知為何,那笑容卻微帶諷刺,他揚了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有恃無恐道:「君公子,帶我們去碼頭吧。」

  君夜安默然上前,走至初夏身邊,平靜道:「你既什麼都不怕,想必也不怕我與她一道過去吧?」

  蘇秀才擺了了個手勢,依舊懶洋洋道:「請便。想不到君公子還是這般長情之人。」

  公子恍若不聞,徑直牽起初夏的手,走在前邊。

  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火燙,倒像是發燒一般。公子一驚,藉著月光去看她的臉色,卻見她只是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初夏……」公子聲音暗啞,雙眉緊緊皺起,終於不復往日從容不迫的模樣,「我不會讓你有事。」

  初夏更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幾乎要將指甲掐進他的皮肉中去。她緊緊抿著唇,因為眨著眼睛,長睫一閃一閃,似乎隨時會落下淚來。

  公子無聲的歎口氣,在谷底辨了辨方向,便向西邊走去。

  穿過一片茶園,眼見能看到洞庭湖水和那個小小碼頭了。初夏愈發攥緊了他的手不忍放開,公子停下腳步,轉身,靜靜望向蘇風華:「你帶她走吧,她若出了一絲一毫的不測,你與浣紗門的下場,就如這棵樹一般。」公子拂袖,在身邊一棵碗口粗的樹上印了一掌,頃刻間,那棵樹便斷成兩截,揚起滿地塵灰,迫得蘇風華後退了數步。

  公子卻淡淡道:「我不管浣紗門與君家有什麼恩怨糾葛,你最好信我,有這個手段。」

  蘇風華臉色變得有些肅然,一絲懼意極快的滑過,卻又很快恢復鎮定,他默默點燃火折,在空氣中劃動數下,一艘小艇極快的劃過來。他當先躍了上去,又對初夏道:「初夏姑娘,有勞了。」

  公子伸手,指腹極輕柔的撫著她的臉頰,一字一句道:「別哭。」他頓了頓,卻只是重複之前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會讓你有事。」

  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霧氣,長睫上甚至也盈盈沾了數滴,初夏努力仰頭,目光眷戀而柔軟,微顫著放開了他的手。

  公子伸手俯身,在她眉心輕輕一吻,硬下心腸正欲放開她時,遠處湖面上忽然傳來女子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別放她走!她殺了青龍!」

  公子臉色微微一變,初夏卻定定看著他,淚光已經收斂起了,只剩下如湖水般的無邊哀涼。

  「她沒有中毒!公子,別放她走!」那艘船亦是疾速劃來,白雪的聲音越來越近,蘇風華船上那女子一揚手便是一把飛針射去。白雪閃身避開,不等船靠岸,已經躍上陸地,迎面便是極凌厲的一掌劈向初夏。

  公子一言不發的替她擋開,這片刻的功夫,船上的女子揮出一根長鞭,捲在初夏腰間,意欲將她提走。公子手邊青芒一閃,漁陽劍斬落那長鞭,初夏身子踉蹌了一下,撲倒在地。

  白雪步步逼近,美麗的五官完全扭曲了,聲音亦是嘶啞不堪:「你……為什麼連青龍也殺?他這樣喜歡你……」言罷,銀光一閃,一根銀釵落在初夏膝上,她急怒攻心:「你的銀釵……那小子至死藏在胸前……可你呢!你呢?」

  初夏沒有去拾起來,只是慢慢站直身子,那支釵子從她身上滾落在地上。月光下巴掌大的小臉潔白如玉,她低了頭,不讓人瞧清自己的表情,只對白雪道:「你竟能解開石勒迷香……不愧是朱雀使。」

  白雪慘然一笑:「我該多謝你。殺了青龍之後,那人又要動手殺我,是你一句『留著她還有用』救了我。」

  「你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初夏的聲音中依然聽不到起伏,木然道。

  「自然是有人救她出來的。」又一道男子的聲音,從湖面傳來,數條小舟燃著火把的光亮,將湖面映得波光凌凌,向小島上劃來。

  初夏低頭凝思了一會兒:「原來蒼大管事便是白虎。」

  那黑衣男子一躍上島,神情肅然,向公子行了一禮,道:「公子,他們已插翅難飛了。」

  「為什麼?」公子英俊的眉眼因這漫天星光而顯得分外柔和,他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殺氣,甚至帶了淺淺的,隱忍的哀傷,只是深深的注視她——此刻,他亦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男子,因這欺騙,因這背叛,因忠誠下屬的遇害,內心中滿是憤懣與苦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7:48

043第三十四章(下)

  「你隱約已經猜出來了,不是麼?」初夏靜靜的回望他,澀然一笑。

  「我是猜出了,可還是不願去相信——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公子緩緩道,依舊緊緊盯著她的雙目。

  初夏的臉頰白得一絲血色也無,身後那艘小船嘩的一聲被人掀翻了,那女子一把抓起蘇秀才上岸,立在初夏身邊,與周遭的人群對峙。

  「反正也是活不了了,阿卉,你就告訴他吧,死也做個明白鬼。」蘇風華瞇了瞇眼睛,某種閃過一絲刻毒。

  初夏嘴角輕輕一扯,卻回頭望向蘇風華,艱難的笑了笑:「說什麼?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就從無人鏢局開始……」蘇風華搔搔頭髮,「哦不,是從望雲夫人說起。」

  初夏雙手垂在身側,聽到公子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來滄州尋親……是你的幌子,沒有父親,沒有未婚夫,有的只是你的浣紗門吧?」

  初夏倏然抬頭,眸色依然這般清透,她的雙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搖頭,艱難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望雲夫人沒有與人私通,你刻意留下那支梅花,又在她的食物中留下不孕的藥物,是為了轉移我的視線麼?……她究竟發現了什麼,你要將她滅口?」公子抿了抿唇,眸色漸復冷靜,卻又自嘲般一笑,「你一再的暗示我,君府之中有內應,真是一招妙棋……險中求勝吶。」

  此刻初夏反倒下定了決心,似乎任憑公子如何開口,她只是沉默。

  「無人鏢局的三份大禮,果真是一箭雙雕。想必你浣紗門與天罡,也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來借我手除掉他們,二來……替你們尋出山水謠所在。」

  「嘿嘿,不愧是公子。」蘇風華冷冷一笑,「我們早早的放出風聲去,果然那十二名美女中,有人被替換成天罡的內應……只是那人竟是反間,公子這一手利落漂亮。至於山水謠,我浣紗門是沒這財力人力,去各地網羅山水圖。自然只能得公子助力了。想不到公子這般信任初夏,嘿嘿。」

  「君山這密室中,所藏的事物,你們早就取走了。只是不曾發現這銀盒子,這才誘我前來,可對?」公子想起那石製書櫃上薄薄的塵灰,眸色漸暗。

  「不錯。這一點,公子亦是不負期望。」

  「圖風大師呢?也是你命人殺的?你為了瞞住什麼秘密?慎終如始……那是在提醒你,不要忘記自己的意圖麼?」

  初夏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動,卻掠過一絲古怪的笑意,彷彿是絕望,又似是放棄:「此刻你追問這些,還有何意義?」

  公子沉沉看著她:「你當真不願解釋?執意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初夏喃喃重複一遍,雙眸忽然蒙上一層水霧……是啊,最後的機會,她與他最後的機會——可她又如何解釋呢?該猜到的,他都猜到了;哪怕是不該猜到的……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

  「你要滅天罡,我替你滅;你要山水謠,我也都給你;你要殺圖風,少林那邊自有我去頂著;前塵往事,我也不願去追究……這些我都可以原諒你,可是初夏……你竟連青龍也不放過?」公子頓了頓,這一刻,似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像個孩子一樣,就連喜歡你都這樣坦白……你的血,當真是冷的麼?」

  初夏倏然閉上眼睛,彷彿沒有聽見耳邊白雪低泣的聲音,低低重複道:「沒錯……我的血是冷的。」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蒼千浪的聲音平靜的道:「公子,先拿下他們麼?」

  這樣望過去,公子的臉頰微微顯得有些瘦削,薄唇抿成筆直的一條線,他深邃的雙瞳中只印著初夏一個人的身影,語氣低沉道:「你說,你這樣有恃無恐,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我喜歡你,篤定我一定會放過你麼?」

  他手中漁陽劍脫鞘,雪白一道光亮唰的指向初夏心口。

  初夏身邊,蘇風華似是為了激怒他,笑道:「適才還在贊歎公子是長情之人,怎麼,這麼快就翻臉了?」

  初夏並未理會他,只是注視著公子,甚至微微挺起了胸膛道:「你……你殺了我吧。」

  公子持著漁陽劍,手極穩,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劍尖已經刺破她的衣裳,隱隱滲透出一點紅色血跡。

  「君夜安,不念在曾經兩情繾綣,你也不該殺她……」蘇風華走上半步,笑道,「阿卉她……可是你的異母妹妹啊。」

  「什麼?」

  君夜安與初夏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道,聲音中滿是震驚。

  蘇風華沉默良久,唇角的笑惡毒狠辣:「不錯,老門主沒有告訴你麼……阿卉,你們是兄妹啊。」

  君夜安劍鋒微轉,直指蘇風華喉間,聲音已現急怒:「你再說一遍。」

  蘇風華以食指拇指捻起了劍刃,一字一句,吐字明晰道:「君夜安,你與初夏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說得可清楚了?你父親當年四處留情,你也不是不知曉的。憑空多一個妹妹出來,又有什麼可驚訝的?」

  初夏後退數步,幾乎站立不穩,顫聲道:「她……從未告訴過我——我不信!我絕不信!」

  月光下她頭髮散亂,瞳孔幾乎渙散開,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

  公子微一闔目,掩去那絲不忍,良久,方道:「她母親是誰?」

  蘇風華嘖嘖一歎,揚了揚手中銀盒,笑道:「君天佑這一生的秘密,皆在此處了。你可想知道?」

  公子沉默不言,身形未見晃動,卻已將那銀盒奪回在手中,來不及打開那把銀鎖,只憑那指力,便生生掰了開來。

  甫一打開,便是一陣焦臭之味。裡邊原本一疊書信紙張,皆化成灰,再難辨識。他怒道:「你何時動的手腳?」

  「便在剛才。你以為我會這樣明明白白的讓你知曉一切?哈哈!當年君天佑害我父母雙亡,也虧得他死得早,否則今日,我百倍千倍的奉還於他。」蘇風華仰天笑了一陣,只覺得無限快意,「至於你,君夜安,你的餘生大約會在懊悔、猜度中渡過。」

  他細細的觀看著君夜安的臉色,微笑道:「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公子不可——」

  公子漠然上前,而蘇風華附耳,悄聲說了數句話,直到最後,放大聲道:「君夜安,你前半生享盡尊榮,後半生……我卻要你可愛而不可得。」

  公子臉色微變,抿唇良久,道:「你究竟是誰?」

  「我和阿卉,哦,就是初夏——都是浣紗門中聖使。當日為了將她送至你身邊,我們籌劃了三年時間,所幸君公子果然英雄情長。」蘇風華看了初夏一眼,唇角微勾,「阿卉,你做得很好,沒有辜負門主的期許。」

  初夏雙唇輕輕一顫,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

  公子凝視她良久,伸手屏退了蒼千浪,終於淡淡道:「丫頭,我說過,這一生,不怕技不如人,也不怕被人騙——卻最恨被所愛之人欺瞞。現下,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問。」

  「你可曾對我有一絲動情?」

  初夏長睫微垂,卻默然不語。他問她可曾動情……怎會不動情呢?

  梅谷賞雪,鏡湖交心,再到後來,他縱容溺愛,那樣的表明心跡……她怎會不心動?

  她狠狠的閉眼,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是」字。

  可這一個「是」字……又怎能跨過這倫理道德、千山萬水的阻礙?

  她心中存了那麼多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道:「是。」

  「好……」公子溫柔的輕撫她的臉頰,卻微微一笑,對蘇風華道,「復仇二字,若只是殺人償命,未免落了下乘。你毀我心中所愛,此刻覺得心滿意足了麼?」

  蘇風華淡淡一笑:「很是心滿意足。」

  「你們走吧。往事我不再追究,丫頭,江湖險惡……你有時又太過天真……」公子頓了頓,似乎覺得「天真」二字頗為不妥,自嘲般一笑,方續道,「以後莫要牽扯其中了。」

  「初夏立下大功,門主當然不會責怪於他,反倒會好好賞她。」蘇風華輕笑,「君夜安,這一點,你倒不需操心了。」

  初夏冷冷打斷了他,站在公子面前,一字一句道:「的確是我害死青龍。君夜安,你殺了我吧。」

  白雪冷笑道:「賤人,你明知公子不忍動手,此刻還這般演戲給誰看?」

  初夏淡淡看她一眼,分明是如畫般的眉眼,卻失去了一切生氣:「此刻你不殺我,我便要走了。從此山高水闊,或許再不相見。」

  公子將目光挪移開,低低道:「我並不想你死。」

  「可是她殺了青龍啊……公子,你一手帶大的旭堯……」白雪此刻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蒼千浪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公子看她一眼,低低道:「相信我,旭堯此刻若在這裡,他也不會想要她死。」

  初夏心中全是苦澀之意……是啊,青龍他這樣善良,他不會要自己死的。

  「蘇風華,煩你回去轉告門主,阿卉謝她自小養育之恩。只是經此一事,恐怕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留在門中。請她老人家,就當我死了吧。」

  她將「謝」字咬得分外重一些,嘲諷般一笑,月色之下,明艷得頗有幾分驚心動魄。接著徑直轉身,上了一條小舟,背對眾人而立,白裙被夜風一帶,翩躚瘦弱,惹人憐惜。

  公子默然看著她的背影良久,才淺聲吩咐道:「送她離開,任何人不得為難她。」

  小舟終於漸漸消逝在洞庭湖的波光之中,公子依然盯著那片暗色,直到蒼千浪低聲道:「公子,咱們也走吧……青龍的遺體還在岳州……」

  公子喉間忽然一陣腥甜的味道,他強忍著未曾吐出,緩緩道:「走吧。」

  洞庭湖寂靜,湘妃竹斑駁,一行人就這樣靜默著離去,偶爾只有白雪哭聲斷續傳來。

  公子立在船頭,他輕輕咳嗽一聲,喉間湧出一陣腥甜的味道,蘇風華那句話在耳邊若隱若現:「……你的餘生,能愛,卻不可得。」

  他忽然想起自己執意要帶初夏離開之前,她並不願,目光眷戀,又隱隱懼怕。小鏡湖那一晚,她說:「離別,竟是這樣叫人難過……」

  此刻,真正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數月後,人人口耳相傳的一件事,便是公子夜安退隱江湖。

  有人說,公子親上少林,解釋圖風大師之死,自呈無法尋出凶手,願就此退出江湖。

  有人說,公子因為一個女子,求而不得,最終心灰意懶,離開江湖。

  也有人說,公子尋出了山水謠的奧秘,從此,山高水闊任逍遙,人間再不聞蹤跡。

  不管傳說如何,公子夜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公子夜安——從此不現江湖,這,終究還是成了現實,亦成了人們記憶中的吉光片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8:18

【洛陽花】之卷

044第三十五章

  兩年後

  東都洛陽

  玉春樓

  「洛陽花王狄家大公子定親了呢!」

  「哪家姑娘這麼好命?」

  「哎,他家的姑娘還沒出嫁呢,眼看著都快成老姑娘啦……」

  「我聽說啊,當年狄小姐垂青那人,可是公子啊。」

  「難不成……是滄州那位公子?」

  「可不是嘛……哎,沒有公子的江湖,真不像是江湖了呢……」

  喝花酒的男人們左手佳釀,右手美人,談興正濃,引得懷中美人們也紛紛好奇道:「什麼公子?」

  那絡腮鬍男人撫了撫懷中少女濃妝艷抹的臉蛋,笑道:「公子縱橫江湖的時候,小丫頭你還嫩著呢,沒聽說過亦屬常事。」

  「對了,你們樓初雪姑娘呢?怎麼最近也不聽她彈琴了?」

  初雪是玉春樓的頭牌姑娘,一手琴技清逸無雙,尋常豪客求之一面都不可得,只是她有個習慣,每月必有三五日,在玉春樓二樓雅閣內清彈數支曲子。是以逢上那幾日玉春樓必然高朋滿座,人人引頸相盼。

  「客官有所不知呢……初雪姑娘這幾日與一位年輕公子如膠似漆,那公子出手闊綽,媽媽自然樂見其成,連彈琴都忘了……」

  「什麼樣的公子,竟能得初雪姑娘垂青?」

  少女努了努嘴,低聲道:「瞧,不就是那位麼?」

  她的語氣微酸,又似是艷羨,那幾位客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門口正自走進一個年輕人,輕袍緩帶,頭上束著玉冠,雖然只瞧見一個模糊的側面,卻能想見其風姿儀容,叫人難以挪移開視線。

  「這倒像是哪位世家公子呢。不是江湖中人吧?」

  「看,看,初雪姑娘親自出來迎客了……」

  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卻見初雪姑娘穿著一件素色長裙,盈盈站在雅閣前,雖是花魁,卻清麗無雙。一雙美目含情,絲絲縷縷,全在那年輕公子身上。

  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有個男子醉醺醺站起來,將一疊銀票拍在桌上,大聲道:「我……我出五百兩銀子,找秋……初雪姑娘一晚!」

  那男子的隨從忙喝道:「管事呢?沒聽見我們大爺說了,五百兩銀子,要她陪一晚麼?」

  一旁有人低低議論起來,五百兩銀子雖多……只是這男子顯是外地來的客商,並不了解在洛陽喝花酒的行情。如初雪姑娘這般身價的花魁,若是熟客,但凡姑娘親自看上了,或許分文不取;若是姑娘看不上的,千金亦是難求。

  果然,那年輕公子腳步未頓,初雪連眼梢都未挑一挑,只有老鴇迎上來,陪笑道:「這位爺,咱這玉春樓中什麼姑娘沒有,初雪有事,不如……我替你選一位新來的,水靈靈的,才十四歲呢。」

  「一千兩,我就要她!」那男子伸手指了指初雪,喝道,「憑什麼她接得了旁人,接不了我?那小白臉出的多少?我翻倍!」

  那年輕公子半步跨上,聞言頓了頓,側過頭來望向樓下。

  這一來,人人皆瞧見了他的樣貌。面如冠玉,薄唇修眉,一雙眸子亮若星辰,樣貌極俊美,果然有幾分「小白臉」的味道。

  初雪上前數步,似是想要拉他上來,莫要與閒雜人等理論,卻見那年輕人對她極溫柔的一笑,隨手便將自己小指上一枚戒指扔了下去。

  那一小塊物事,不偏不倚,落在那男子面前,摔得粉碎。

  那男子臉上怒色一現,罵了句粗話,跟著掃了那碎裂的戒指一眼,登時便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塊瑰紋血玉。

  如今這市面上,血玉極為少見,何況是天然瑰紋——約莫估一估價,連這玉春堂也能買下十七八個吧?他自己腰間配著的玉,當中滲了一絲血玉之質,做生意時,每每有人問起,便覺得臉面有光。這青年公子戴著這般珍貴的戒指——竟這麼隨手扔了下來,以示警戒。那男子頓時酒醒了,背脊後一陣寒意,再抬頭看時,那年輕公子已經牽著初雪的手,入了雅閣之內。

  片刻之後,男子帶著隨從,臉面無光的匆匆走人,而大堂內風波平息下來,男男女女自然都在議論不休。而角落獨坐著的一名男子,一直隱匿在光影明滅之中,此刻方將目光轉回來,唇角的笑頗有些意味深長。

  老鴇命人拾起了碎玉,親自捧了,送入雅閣。

  雅閣內燃著氣味最清淡不過的白麝香露,年輕公子靠在錦榻上,微微瞇著眼睛,而初雪便倚在他的膝上,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引得那公子淺淺一笑,只是那絲笑意並未蔓延至眼中,那雙明眸清亮依舊。

  「公子,這碎玉該如何處置?」老鴇笑道,「我瞧著拼起來是難了,這幾塊大些的,還能雕出數粒耳珠來。」

  「媽媽自去處置罷。」公子懶懶道,轉而撫了撫初雪的鬢髮,皺眉道,「成日與這些人打交道,也委屈了你。」

  初雪淡淡一笑,她知道他是在問自己贖身之事,只是愈是這樣,自己心中卻多了一份莫名的倔強,哪怕心中再渴望,卻只強忍著,並不開口相求。

  那年輕公子瞧著她染了雲霞般的臉頰,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想起了什麼,微怔之後,旋即一笑:「這樣吧,媽媽,你看,我這塊玉,可否替她贖個自由之身?」

  那媽媽瞧著公子從腰間摘下的那塊玉,眼睛登時直了,結巴道:「這……這——」

  「行是不行?」公子甚是耐心問道。

  「行,行!」那老鴇忙行了一禮,急道,「我這就命人去取契約來。」

  待到契約交割完畢,初雪怔怔的望著他,低聲道:「夏公子,這買賣你可不劃算……那碎血玉的耳珠都能將這玉春樓買下來,何況是你的佩玉?」

  「那些是身外之物。這老媽媽雖愛財些,我聽你說,卻從未強迫你做不願之事。這般想來,讓她賺些,也是應該的。」夏公子微微一笑,看著她極為柔美的側臉,目光在她眼睛處停了許久,方淡淡道。

  初雪站起身,盈盈向公子下拜:「多謝公子。此後,初雪生死,皆隨公子。」

  夏公子沉默片刻後,卻以指尖拈起了那張契約,緩緩靠近燭火。那火舌吞吐,登時將那片紙捲了。

  燭火畢撥一聲,閃了一閃,卻聽屋外又有人道:「初雪姑娘,狄府遣了人來,說是有事求見。你……見是不見?」

  初雪如今已不是玉春樓的人,按理是不必見了,她低頭想了想,卻見夏公子正垂目喝茶,波瀾不驚的樣子,便道:「公子,你說呢?」

  「是你往日的朋友吧?」夏公子勾了勾唇角,「你若為難,便見一見吧。」

  「洛陽花王狄家的公子為人倒是豪爽,以前也常常來聽我彈琴。」初雪道,「他們來找我,必然是找我撫琴。」

  來人是狄家的管事。

  初雪微笑道:「狄公子、狄小姐可好?」

  「都好。」那管事笑道,「剛剛聽聞初雪姑娘覓得良家,可喜可賀。」言罷,他有些好奇的看了公子一眼,許是懾於他的俊美,一時間竟有些訥訥的移不開目光來。

  「初雪多謝狄公子往日的照顧。」初雪淡淡一笑,「狄公子找我,是有什麼事?」

  「我家府上的姑娘,又想聽姑娘撫琴了……」那管事為難的一笑,「不知姑娘現如今……」

  「狄府的姑娘是狄小姐麼?」夏公子忽然開口問道。

  「不,不是小姐。」管事笑道,「是公子沒娶過門來的夫人,如今住在別院中,她曾聽初雪姑娘彈琴,贊不絕口呢。」

  初雪探尋般回頭望著夏公子。

  夏公子微微頷首:「你既喜歡,那便去吧。」

  「多謝公子,多謝姑娘了。」管事大喜,約了日子,便先行離去了。

  這一晚,初雪並未離開玉春樓,只等著夏公子在洛陽的宅子修繕之後,再將她接進去。她便一直將他送至門口,方才依依離去。

  夏公子一人,行走在洛陽東街上。此刻天色頗晚,行人稀少,他望著月明星稀、白露漸濃的,忽然一笑道:「你們跟著我很久了。」

  話音未落,數道人影舉著木棍衝了上來,悶頭劈下。

  有道男聲道:「打!往死裡打!」

  人雖多,棍法卻是雜亂無章,夏公子退開數步,微微搖頭,也不見如何動手,那四五人便已經哎呦哎呦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伸手扶了扶頂上玉冠,似笑非笑的望向一棵大樹。後邊咕咚一聲,倒下一具頗為龐大的身軀……卻是先前玉春樓那男子,眼見洩憤恐嚇不成,驚怒之下,竟自暈了過去。

  夏公子並不上前,只輕拂衣袖,徑自離去了。待到走至一條僻靜小巷口,一道人影斜倚著牆,微微笑道:「他們若是知道,眼前這位文弱公子,便是當年的公子夜安,不知還敢不敢這般魯莽動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9:43

045第三十六章

  夏公子彷彿未曾聽到一般,依舊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去。

  那黑影便微微站直了,揚聲道:「可別裝作聽不見。你瞞得了旁人,也瞞不過十數年的老友。」

  夏公子頓下腳步,眉梢微揚,望向那人,淺淺作揖道:「這位兄台,恐怕真是認錯人了。」

  「你剛才露的那手本事,可帥得很吶!」那人似笑非笑道,「只是在玉春樓扔戒指更帥氣些。這摔碎的血玉中,只怕還有幾分是從我狄銀海輸給你的桂花林中來……你如今,是打算徹底不認了?」

  夏公子凝眸看著他許久,唇角弧度漸消,語氣頗有幾分冷漠道:「狄公子,你不信此刻我殺人滅口?」

  「沒那麼狠吧?」狄銀海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找你出來,喝碗酒而已。」

  君夜安神色稍見柔和,卻聽狄銀海續道:「你既不願露於人前,我自是不會亂來。」

  路邊只剩下一家小酒館還亮著燭火,君夜安當先走進去,待到坐下,卻聽狄銀海道:「你這副臉皮是誰畫的?貌若潘安,的確像是小白臉。」

  君夜安但笑不答,酒保端了一小壺酒來,又上了一碟白切肉與炸花生米,道了句「慢用」,徑自回櫃台後打盹去了。

  「說是要隱退吧,偏在這洛陽贖了初雪出來。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狄銀海一邊斟酒,一邊道,「打算重入江湖了?」

  「如今這洛陽城中,花會將開,你狄公子又將娶妻,還有什麼事的風頭能將這些壓倒?」君夜安淡然道,「何況大隱隱於市,遇到初雪也是偶然。」

  狄銀海哈哈一笑:「兩年多前一別,此刻遇到你,也是偶然了。」

  公子飲盡杯中白酒,笑道:「狄公子重然諾之人,可惜當日沒有親自道謝。」

  狄銀海亦隨乾一杯,微歎道:「那時你我在滄州城外立了賭約。你說有人送來三件大禮,只怕福禍相依,未見得是好事——果然,半年後你便隱退了。我輸了這千畝桂林,心中卻很是歎惋當日的一語成讖。」

  君夜安放下手中酒碗,卻見他面色中並無多少歎息之意,倒頗有些志得意滿,微微一怔。

  「……只是輸了這千畝桂林,也不算什麼。」狄銀海笑道,「果然是福禍相依啊。」

  狄銀海慢慢斟了一杯酒,遞給君夜安:「子軒,打算在洛陽定居麼?」

  君夜安抿了口酒,寥落一笑,低歎道:「如今何處不能家?」

  狄銀海大笑:「好,好,至少也得喝了兄弟這杯喜酒再走。」

  「卻不知未來的嫂夫人是哪家小姐?」

  狄銀海聞而未答,目中滑過狡黠之意,只道:「對了,她愛聽初雪撫琴,不知子軒可願割愛數日?」

  君夜安淡淡一笑:「請便。」

  狄銀海大喜:「如此,多謝了。明日我便請人將她接來。」

  三月的天氣,這洛陽城中天氣最是明朗溫暖不過,牡丹花開,柳絮紛飛,因著牡丹花會,外地客商、踏青行人將數條大道都擠得滿滿實實。

  小轎從玉春樓出來,徑自進了一座深宅小院,初雪從轎中下來,一個小侍婢領著她穿過前院,有些歉意道:「我家姑娘去白馬寺了,下午即回,初雪姑娘請先在這裡歇一歇。」

  初雪一笑:「無妨,我答應了狄公子,會在此處住上幾日。」

  幾是與此同時,小宅的側門打開了,一個衣著甚是普通的少女腳步輕快的出來,並未坐轎騎馬,只是一路向城東走去。

  白馬寺是洛陽最著名的寺院了,因「白馬馱經」而得名,自古至今,高僧輩出,且香火極盛。由官道轉小徑,是頗能省一些路的,少女似是對這些路極為熟悉,三繞兩繞,便進去了。田間風景如畫,碧草如絲,空氣亦是帶著微潤的清新感,間或還有幾名農夫在農作,而遙遙望去,白馬寺中佛煙裊裊,只是望見,心中便有幾分安祥之感。

  走了小半個時辰,少女與幾個香客一道,徑直入了大殿,恭恭敬敬的在佛祖前的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原本她走得鼻尖冒汗,此刻大殿中清亮沉鬱,那些汗水便悄無聲息的被蒸發似的,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殿的中央是靈山會說法像,有布衣僧侶敲著木魚,篤篤聲不絕於耳。少女禱告已畢,站起身來,悄無聲息的往後走去。她的身形很是纖瘦,細細一條影子拖在身後,若是忽略那張頗有些平平無奇的臉,背影卻是極叫人愛憐的。

  白馬寺曾是皇家寺院,格局極大,穿過大殿便是配殿、僧房,四處皆是古柏金桂,極為清幽。寺中的清涼台中供奉著供燈,每一盞下邊都寫著名字,不過寥寥數盞而已,可見不是尋常資助人便能在此處置下的。

  少女走到左手案桌邊,凝眸看著那盞不滅油燈,親手添上油,又跪下良久,薄薄的唇輕輕動了動,似乎喃喃的說了些什麼,才起身出門。

  她甫一踏出門檻外,便覺得身邊疾風一捲,似是有什麼動靜擦身而過。疑慮間回頭一探,卻又什麼都沒有,少女有些困惑的收回目光,出了白馬寺。

  她並不知道,此刻一道黑影正靜靜立在清涼台中,望向那座沒有名字標識的油燈,目光沉然。

  走出白馬寺的時候,少女的臉色便不復先時的輕鬆,似是憶起了什麼往事,鬱鬱的,腳步也緩了下來。這一回她依舊走的田間小道,此刻日頭落到西邊,暮色淡淡席卷而來,田間農夫們皆收了活計,四下甚是寂寥。

  她走出幾步,疑惑的向後望了望,微一咬唇,加快了腳步。

  幾道黑影竄了出來,甚至沒等她呼喊一聲,其中一人便一掌切在她後頸處,順手將她一扛,便向遠處掠去了。

  原野上依然空無一人,只在一棵桑樹後,一道人影慢慢踏上半步。那是個英挺的年輕男子,身形挺拔,暮影落在他側臉上,輪廓峻然。

  君夜安。

  他望著那幾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卻有片刻的茫然。去追麼?此刻去追,定然能追上。

  可他為何要去追?狄府別院的驚鴻一瞥,他只瞧見背影,便不由跟了過來——是她麼?瞧那背影,是有幾分相像的。若真的是她……她怎會屈身在狄府做個丫鬟?但若不是……那便當做給狄銀海賣個人情了。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當下不急不緩的跟著那幾個人,往洛陽城外的邙山行去。

  是夜,邙山外一家破落小廟中。

  少女猶然未醒,一個黑衣男子藉著一豆顫顫巍巍的燭光細細瞧了她數眼,猶疑道:「老大,咱沒劫錯人吧?」

  少女的鼻梁微微有些塌,嘴巴顯得有些大,瞧這容貌,實在是平平無奇。

  「她這幅樣子,如何會被狄銀海看上?」又有人不解道,「狄銀海那樣的人家,什麼美人沒見過?況且,狄府將來的少夫人,出門怎麼會連個隨從都不帶?」

  「呵,先時我也不信。後來跟了半年,才發現這將來的狄夫人有個習慣,那便是去白馬寺上香之時,從不帶人。長得普通,穿得也尋常,扔在街上也沒人多看幾眼,有什麼可擔心的?」

  「那也說的是。」

  「信給狄府送去了麼?」

  「過兩日送進去,得等咱們躲進邙山之後。」

  那為首之人點點頭,沉思了片刻,道:「老子也不信狄銀海就娶這麼個女人。江湖上有人會變臉的,咱們試試,這女的易容沒有。」

  「怎麼試法?」

  「有水麼?」

  「水倒沒有。」一人笑得露出黃黃的牙齒,極是粗俗道,「尿倒是有。」

  為首之人想了想,卻沒再問下去,手掌一翻,掌心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伸手便是往那少女臉頰上一劃。

  這一劃,力道卻掌握得極好。

  圍觀的數人驚呼道:「沒血!果然是易容了的。」

  那人棄了匕首,胡亂的使蠻力擼了數下,那面皮之後,卻露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來。

  「咕咕……」

  有人嚥了嚥口水,雙目登現癡迷之色,喃喃道:「他娘的,這娘們長得這麼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19:54

046第三十七章(上)

  少女悠悠轉醒了。她的一雙眸子清亮如水,襯著半張耷拉下的臉皮,說不出的古怪。她的視線漸漸從模糊到清晰,雙眸中亦沒有多少慌亂或懼色,只定定的看著為首那人,冷靜道:「你們莫要傷害我,想要什麼,狄府自然會給。」

  那男人咧開嘴笑了笑:「果然不是普通女人。」

  少女重又閉上眼睛,一言不發,忽然腰間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想往旁邊縮起身子,卻又被重重扣住了。

  「大哥,先讓我玩玩……」那男子垂涎道,「沒人會知道的。」

  為首的男子沉默下來,那人見他似是有些動心,忙道:「要不大哥你先——」

  少女猛的睜開眼睛,氣息微顫道:「你們不要碰我,要多少銀子,狄家都會給!」

  「銀子好弄,美人卻難找啊。」那男子笑得頗有些猥褻,伸手撫弄了下少女的臉頰,溫膩柔軟,他心下又是大動,頗有些難耐的望向首領。

  那首領心中也是猶豫不決,尚未開口,忽然破廟外一陣疾風刮來,將火把吹滅了。

  「什麼人?」

  外邊窸窣一聲動靜,那首領喝道:「什麼人?」他一振手中長刀,回頭道:「老三留在這裡,餘人跟我出來!」

  幾道黑影迅速的沒入寺廟外,待到半柱香時分,方才又摸索著回來,口中道:「娘的,是隻老鴉。」

  甫一進寺門,卻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幾人一驚,卻見地上赫然一條斷臂,而老三被點了啞穴,只能痛得滾來滾去。

  為首之人忙上前解開他啞穴,驚怒交集:「誰?誰幹的?」

  老三留了一身冷汗,忍著劇痛,目光中卻顯出恐懼之色:「那人的功夫……不是人,不是人!一定是鬼!」

  那少女一路上都被人用手提著往前疾奔,昏昏沉沉間,又一次被放到地上。她深吸了口氣,強忍著渾身不適望向身前那個男人,啞著聲音道:「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那人靜靜坐了下來,隔了許久,才道:「不是。我帶你回去狄府領賞。」

  藉著星光望去,這是個個子頗高的年輕人,像是尋常行走江湖的漢子。少女見他並不靠近自己,心下微定,忍不住輕聲道:「你能先放開我麼?」

  那年輕男人並未答話,身子靠著樹幹,彷彿忽然間就睡著了。

  少女動了動身體,似是極為難熬,又隔了一會兒,小聲道:「喂,你能不能先解開我……我不會逃跑的,回到洛陽,賞金不會少給你。」

  那男子側了側身,依然沉默。

  剛才差點被人□,她都一直要緊牙關,此刻,卻帶了哭腔道:「我要小解……」

  那男子依舊閉著眼睛,手中掂了掂一塊小碎石,也不見如何動作,卻聽破空之聲傳來,少女手腕頓時一鬆。她忙不迭的去解腳上的繩索,跟著一頭鑽進了稻田之中。

  待到悉悉索索的聲音遠離了,君夜安方才睜開雙眸,望向暗色中,清銳無限。

  再過得片刻,少女又回來了,她向君夜安笑了笑,抱膝坐下道:「大俠,多謝你救我。」

  他只淡淡「嗯」了一聲,並不多言。

  少女一眼就看出他戴了一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大約是不欲露出真面目,她也不勉強,只道:「是銀海讓你跟著我的麼?」

  他不置可否。

  少女悄悄瞅他數眼,卻見他依然面無表情,甚是清冷的模樣,心中卻莫名的安定下來,彷彿知道他並不會傷害自己。

  「那些是什麼人?」

  「邙山多匪。」他緩緩道,「狄家被盯上許久了。」

  「哦……」她還想再說,卻見他臉色微微一變,對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跟著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地面上。

  「有人。」他低聲道,伸出右手,一推一送,將她送到了路邊樹上,自己卻伏低身子,靜靜候著。

  此刻無星無月,黑暗中五指難辨,少女卻怔怔坐在樹上,連掌心被碎木刺得鮮血淋漓都不自知。

  ——他不願負著自己疾奔,他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他的一推一扔……她緊緊咬住下唇,其實甫一開始,從他躍進破廟裡救了自己,那時便在懷疑了。卻又不敢相信,不願意相信,他離自己這麼近,近到自己還沒準備好,他就回來了。

  君夜安忽然長舒一口氣,身子一縱,將她接回地面,道:「是狄府上的人。」

  他觸手只覺得粘膩濕滑,皺了皺眉道:「你受傷了?」

  她只將手掌藏在身後,一言不發的搖頭。

  君夜安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狄家的人已經來了。」

  「怎麼?你不要領賞了?」她微揚了聲音,下意識道。

  君夜安腳步一頓,卻聽身後少女聲音微顫道:「你為什麼一直不看我的臉?是不認得……還是不願?」

  他並不回頭,唇角的弧度有些淡漠:「你我素不相識,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馬蹄聲急,火把的光胡亂的晃動著,有人從馬背上翻下來,口中大聲喊著:「姑娘在這裡!」

  周遭這樣嘈雜,他們卻只是這樣靜靜立著,彷彿外界的一切與他們無關。

  「阿卉,你沒事吧?」狄家公子親自趕來了,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急匆匆道。

  「沒事。」她撫慰般向他一笑,又指了指君夜安道,「多虧了這位大俠相救。」

  狄銀海卻認了出來,他見他不願轉過身來,心下自是了然,簡單道了聲多謝,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道:「回去再好好謝你。」

  君夜安依舊背對著眾人,只淺淺點了點頭。

  「會騎馬麼?」狄銀海低聲問阿卉,卻未等她回答,將她抱上了自己的馬鞍上,跟著翻身上來,將她攬在身前道,低斥道,「以後切不可獨自出門了。」

  他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是極親暱的。她有些不自在的往前靠了靠,餘光掠向身側——他卻早就走了,只餘下空空落落一片原野,甚是孤寂。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0:09

047第三十七章(下)

  凌晨之時,馬蹄聲急急敲響了這座尚在沉睡的城池,狄府管家帶著人候在別院門口,一見到飛馳而來的眾人,忙迎上道:「公子,找到白姑娘了麼?」

  狄銀海一言不發的下馬,正要伸手去扶白卉,她卻輕快的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對他嫣然一笑:「我自己就可以。」

  狄銀海回頭瞪她一眼,臉色鐵青,袖袍一拂,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白卉有些不明所以,管家忙跟上了道:「公子快急瘋了,整個洛陽城都被翻了好幾遍,幸好姑娘你沒事。」

  她看著狄銀海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遊廊間,怔了一怔,低聲道:「我去瞧瞧他。」

  她隨著他走進書房中,看著他在椅上坐下,面色沉沉對自己道:「你將東西理一理,今日便隨我一道,搬進狄府中去。」

  白卉淺淺笑了笑,低聲道:「可這不成話啊……」

  「我看誰敢說不成話!」狄銀海怒道,「你是想讓我再擔驚受怕一次麼?!」

  白卉亦沉默下來,隔了許久,方道:「我聽你的話,以後不再獨自去白馬寺了。」

  狄銀海的臉色並未見得有些好轉,凝視她良久,方冷冷笑了笑道:「你還是不願住到我身邊,是麼?」

  少女並不曾答話,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木椅扶手,唇角有些倔強的抿著,意志甚是堅定。

  窗外第一絲光線從窗漏間落進來,紅木椅扶手鑲嵌著的白玉上帶出了淡淡的血跡,狄銀海快步走至白卉面前,一把翻開她的手掌,怒道:「受了傷為何不早說?」

  「你並未給我機會說。」白卉淡淡道,又不著痕跡的將手抽了出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銀海,你莫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近一日一夜的奔波讓素來驕生慣養、又頗有些頤指氣使的狄家公子臉色並不如何好看,他重重的哼了一聲,道:「我沒忘,你也一樣。」

  白卉淺淺一笑:「阿卉自然是記得的。」

  「對了,今日救你之人……」

  「是他。」白卉接口,只是微微側過頭,「我知道。」

  又一次說出這個人的時候,她垂下了眼瞼,半明半昧中叫人瞧不清表情,只是扶手上那絲血痕卻驀然濃艷了許多。

  狄銀海望向她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定定看了她數秒,方輕歎道:「好,我信你。」他站起身來,返身出門,將要踏出門檻之時,又回頭道:「你留在這裡,大夫馬上就來。」

  過不多時,被匆匆喊起的大夫便帶著藥箱趕了過來。

  他手中持了一枚長針,有些遲疑的看著嬌滴滴的少女道:「姑娘,可能會有些疼,你得忍著些。木刺若是留在掌心,化膿了可更難辦了……」

  白卉微微一笑道:「無妨,你挑吧。」

  十指連心,在燭火上被烤炙的銀針一下下的刺入肌理間,白卉卻並未閉上眼睛,她另一隻手抓著頸間的銀鏈子,看著這血肉模糊的場景,只覺得這樣的痛楚沒有止境。直到天色大明,大夫終於拿藥膏敷在她傷口上,又細細的用布條纏好,方道:「這幾日需要日日換藥,姑娘小心別沾著水。」

  她一一答應下來,送走了大夫,不覺有些睏倦。卻聽屋外有女子聲音,輕柔道:「白姑娘在麼?」

  打開了門,才見到初雪站在門口。她穿著天青色的百褶綢裙,當真是素雅美麗,舉止又不似尋常青樓女子般輕浮,溫柔道:「我聽府中侍女言道,昨日姑娘出了些意外……幸而狄公子將姑娘接回來了。」

  白卉忙請她坐下,微笑道:「其實沒什麼事,初雪姑娘,白白讓你在這裡耽擱了一日,真是對不住。」

  「往日姑娘和狄公子照拂著我,初雪很是感激不盡。」

  白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的勻了她數眼,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初雪……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呢。」

  「是麼?」初雪唇角的笑分外柔和,她並不避諱過往,道,「這個名字是夏公子取的。他與我在洛陽初雪之時相會,那時他便喚我這個名字了。」

  「洛陽初雪……那是去年的九月了吧?」白卉怔了怔,輕聲重複了一遍。

  「正是。」

  她的手又一次無意識的探至頸間,以指腹輕輕撫著掛墜,輕柔道,「那麼,我還沒恭喜你……覓得良人。」

  初雪臉頰微紅,站起道:「白姑娘,你先休息吧。傍晚之時,你若喜歡,我便撫琴給你聽。」

  狄家雖有洛陽花王之稱,只是這別院中,卻是不見一朵牡丹,卻清清幽幽的種滿了鳳尾竹。傍晚之時,清風徐來,竹林輕動,甚是雅致。

  初雪起弦,她小指輕剔,靈動之聲彷彿水滴,躍然可愛,卻是一首瀟湘水雲。白卉指尖捧著一杯君山銀針,聽到曲聲過半,雲水深處,遙遙難及,竟不知不自覺的,生出一股愴然之意來。

  她因聽得入神,並不曾察覺出這後院中突然到來的兩人。而初雪卻瞧見了,她手下並不曾停頓,只是琴聲驀然起了變化,原本渺天地之蒼茫,卻轉為溫柔纏綿之意,直至輕輕「迸」的一聲,長弦澀意一起,曲子亦戛然而止。

  「人說,曲有誤,周郎顧……初雪是有情之人,像是見到了心上人,方才這般錯手,連音律都弄錯了吧?」

  狄銀海的聲音甚是爽快,又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道:「這般迫不及待的來接人了麼?」

  初雪忙起身行了禮,方歉然對白卉道:「是初雪手誤——」

  白卉微微側身,看清了來人,一雙眸子平靜無波的盯著那長相極為俊美的年輕人道:「這位是?」

  「這位便是初雪姑娘新近覓得的良人了。」狄銀海促狹笑道,「整個洛陽城,人人都在打探這人是誰呢。」

  初雪斂手站在「夏公子」身邊,果然是楚楚動人之至。白卉唇角帶著輕笑,望向那年輕人,低聲道:「夏公子,有禮了。」

  君夜安亦凝眸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幅場景這般可笑——人人都帶著一張假面孔,卻又暗暗的揣測著旁人的想法。他點了點頭,轉而望向初雪道:「我來接你回去。」言罷,向她伸出手去,意態極溫柔。

  初雪順從的將手放在他的掌心,二人離開之時,君夜安與白卉擦肩而過,他的腳步卻忽然頓了頓了。

  她的身上依然帶著幽蘭般的清香,無處覓得,卻只是她的。

  他不自禁的抬頭向她看去,對上那一雙秋水般泠泠的剪瞳,少女極美的唇形輕輕的動了動,無聲的說了句話。

  君夜安深潭般的瞳孔輕輕一縮,腳步未再停留,徑直離去了。

  她說的是:「昨晚多謝你,哥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0:16

048第三十八章

  君夜安在洛陽新置下的別院在城東一條幽長的巷子內。院落並不算大,布局卻極佳。小徑兩旁不可免俗的種滿了牡丹,這個時節將放未放之時,花香亦是淡淡的。

  君夜安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手邊是一大封杜康酒。剛剛沐浴過後,他的黑髮散在身後,許是因為未擦淨的緣故,有水滴緩緩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上,洇成圓圓一塊塊深色水痕。

  深藍色的夜幕中,一隻雪白的信鴿撲稜著翅膀落下來,停在他的手側,橘紅色的喙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君夜安伸手將它腿上的一張紙條取了下來,那鴿子轉瞬便離開了。他尚未來得及展開,便聽見東廂房中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公子在喝酒麼?」初雪脂粉不施,在君夜安身邊坐下,柔聲道,「可需初雪陪飲一杯?」

  君夜安伸手拍開酒罈的封泥,笑道:「這酒太烈,女孩子還是少喝吧。」

  「公子有所不知,初雪以前遇到的客人,卻是希望越醉越好……」初雪的眸色中似是有晶亮之色在隱約閃動,只是她很快便掩飾起這絲感傷,輕聲道,「公子,我替您撫一首曲子助興吧?」

  君夜安點了點頭,酒勁自喉間落下,又彷彿在胸腹間灼燒起來。他微微仰頭望著天邊一輪明月,心下卻是一片空落落的,似是這一顆心,亦隨著酒醉之意,不知漂浮去了何處。

  初雪抱著琴坐下,問道:「公子,你想聽什麼?」

  「傍晚之時,你彈的那曲吧。」

  初雪許是想起自己在狄府中彈錯的那一幕,有些臉紅,只應了一聲「好」。

  琴聲這樣近,清透如水,彷彿憑空的在眼前現出了一汪湖水。

  一曲彈完,君夜安身邊一大罈酒亦見了底,他頓了頓,又欲拿起另一罈,初雪卻伸手攔了下來,輕聲道:「夠了。」

  她微微歪著頭,一動不動瞧著他,有些膽怯,卻又毫不退讓。

  「丫頭,此刻三月已過,江南煙雨已不可得……我們去大漠外吧?」君夜安喃喃道,神情微醺。月色皎皎,他的一雙鳳眸含著笑意,柔得似能滴下水來。他專注的看著她——看的是她巴掌大小的臉,卻又彷彿不是——黑潭般的雙眸驀然泛起了漣漪,原本放在酒罈壁上的手倏然抬起,放在她那一截極為優美的後頸弧度上,迫得她靠向自己。

  初雪的唇是淡淡的粉色,月光下似是潤著誘人光澤,她有些慌亂的閉上眼睛,靜候著溫暖的氣息不斷向靠近。

  她的氣息急促起來,他抿唇,低低道:「別怕……」他又伸出手去,摟住了她的腰,隔著薄薄的衣料,幾乎能感觸到少女微微顫抖的身子……他的唇角忽然勾出一絲眷戀的笑來,卻終究什麼都沒做,只是垂頭,與她的額頭相貼。

  而懷中的少女許是因為緊張,左手抬起,輕輕拂過了一根琴弦。

  崢的一聲清響。

  君夜安的手依然撫在初雪的後頸處一動不動——那是人體最最脆弱的地方,輕輕用力一扭,便能悄無聲息的將一個人殺死。

  他的動作溫柔依舊,嘴角的笑容卻凝固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死士?」

  初雪抬起頭,唇角抿成一條直直的線,漂亮的小臉上,笑意亦僵固住,她艱難的點頭,道:「是。」

  君夜安緩緩的放開她,低頭去看自己胸口處插著的那枚銀色長針。

  那是藉著古琴琴弦處極巧妙的機關彈射出的暗器,不偏不倚,插在君夜安的左胸處,泛著詭異至極的黑光,想是塗著劇毒。

  他的兩指按壓在銀針上下,內力輕吐,頃刻間銀針便激飛而出,沒入了深褐色的泥土之中。初雪顯是一驚,後退了半步,顫聲道:「你……為何還能運內力?」

  君夜安淡淡笑了笑,道:「若是你知道我所練的武功心法不懼任何劇毒,只怕就不會這樣驚訝了。」

  初雪咬了咬唇,藉著月色,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俊美的輪廓,顫聲道:「我騙了你……你剛剛為何不殺了我?」

  「騙了我?」君夜安唇角的笑愈發深了些,卻愈加的薄涼,他彷彿是喟歎,低低道,「小丫頭,這個世上,曾有人傷我一次。在那之後,我便覺得,旁人的欺騙也好,誠意也罷,都毋需介懷了。」

  初雪看著他一雙微揚的鳳眸,哪怕此刻自己危在旦夕,心下卻泛起酸澀……不知是什麼人,能讓這樣的男人心灰意冷至此。

  君夜安忽然道,「你不會武功,適才那一下,也不過是險中求勝。此刻失敗了,再無機會。」

  「不錯。」初雪揚起了脖頸,低低道,「公子……你殺了我吧。」

  「有苦衷麼?」君夜安倒笑了,饒有興趣的看著她雪白的小臉,輕聲問道。

  「有,我妹妹——被人挾持了。」

  君夜安凝視她良久,表情終於重為淡漠,道:「你走吧。」

  「你……不殺我麼?」

  君夜安搖了搖頭。

  「你不問我是誰派來的麼?」

  君夜安指尖捻著那張薄薄的紙條,反問道:「一個死士會知道這麼多麼?」

  初雪用力的咬著唇,眸色變幻不定,良久,方頹然道:「是……我的確不知道。」

  月上中天,底下的樹影花痕,如荇草般縱橫。

  初雪已經離開了這座小宅,君夜安仰首,輕聲道:「出來吧。」

  後院的小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立在籐蔓之後,纖瘦,單薄。

  「我只是想給初雪姑娘……送一把古琴。」白卉走出數步,在離君夜安數丈距離外停下了,嘴角的笑叫人琢磨不出含義。

  君夜安轉身,漠然道:「你來做什麼?」

  「自然不是有意來看你與旁人花前月下的。」白卉唇角輕輕一翹,雙眸似笑非笑道,「這是大聖遺音琴,銀海收著很久了,讓我轉贈給初雪姑娘,也作為她覓得良人的賀禮。」

  君夜安依舊背對她,挺拔的身形在夜色中一動不動。

  白卉等了片刻,見他並不答話,轉身便要離開,忽見他以手撐住了石桌,動作雖極細微,卻彷彿是在極力忍耐。

  白卉皺了皺眉,遲疑片刻,還是慢慢走了過去。

  君夜安一塵不染的雪白長衫上,胸口有一點黑紅色的血跡,臉上也蒙上一層淡淡的青色。他抬眸,靜靜的望著她——這是他兩年後,頭一次這樣毫不避諱的看著她的臉龐……一模一樣的容顏,卻已經褪去了青澀,與自己對視之時,依舊不自知的美麗,幾乎能讓人意動神搖。

  「你——」她蹙眉,跨上半步,大約是想仔細的看他的胸口,「誰能傷了你?」

  他的眸色依然如深邃的海般平靜,卻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初夏,你不是在等這一刻麼?」

  「我不叫初夏。」她腳步停下來,秀長的眉皺得更深,下意識的反駁他,「我叫白卉。」

  君夜安看著她的神情莫名帶了幾分悲憫,許久,英俊的臉上青色更深,他終於道:「丫頭……你還想要什麼?」

  「我還想要什麼……」白卉喃喃重複了一遍,舌尖泛起了苦澀之意。

  「阿卉,你不好意思開口,那麼我替你說罷。」後院大開的門後又走來一個人,是個瘦高男子,手中持了折扇,「公子,許久不見了。」

  「蘇公子開口,想必能說得更清楚些。」君夜安冷冷一笑道。

  蘇風華脾氣甚好,笑道:「好說好說。君府家大業大,聽聞君天佑在世之時,更是蒐羅了不少當世武林秘笈——既然阿卉是你的妹妹,想來公子也不在意……這個妹妹認祖歸宗吧?」

  君夜安聽完,眉梢微挑,望向身旁少女,輕聲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他的聲音柔和,安寧,並未有一絲起伏……而那一剎那,白卉的眸中滑過了怨懟,又或是怨恨,她不自覺的伸手,撫在自己頸側,指尖觸到了涼涼的物事。

  「不錯,哥哥,你給是不給?」她恢復平靜,冷冷的看著眼前這個……自己魂牽夢縈的男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0:28

049第三十九章(上)

  「他若是不給,我自然有辦法。」蘇風華將折扇一收,跨上了半步,冷冷道。

  白卉轉身站在君夜安身前,眉梢微揚:「你想做什麼?」

  「他已中了蟻噬之毒,我想做什麼都行。」蘇風華淡淡笑了笑,「公子,你按著我說的做,還能免些痛苦。」

  白卉雙眉輕輕一蹙,低聲道:「你別亂來。他吃軟不吃硬。莫要適得其反。」

  「你想怎樣?」

  「將他交給我。十日之內,我必然與他一道回君府,到時候你心願亦能達成。」

  蘇風華藉著月色,細細打量著此刻依然鎮定自若的少女,忽而一笑:「我自然相信你。」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處,似是在暗示著什麼,大笑道,「你們兄妹情深,我便不打擾了。阿卉,十日後,依然在此處見。」

  蘇風華說走便走,這小院中只剩下兩人。白卉看著君夜安,伸手遞給他一粒丸藥,依舊冷聲道:「你先吞下吧。」

  君夜安接過來,並未細看,仰頭吞下了。

  「你不怕是更毒的毒藥?」

  「還能毒到哪裡去?」他微微一笑,周身針刺般的感覺倏然好了許多。

  白卉咬著唇,定定看著他許久,方道:「走吧。」

  「去哪裡?」君夜安閒然往石椅上一坐,「若是我不想去呢?」

  「你連命都不要了?」白卉微微抬起小巧的下頜,「不去看大漠鷹飛?也不去看江南煙雨了麼?」

  君夜安深深看她一眼,目光中泛起微瀾,輕聲道:「你是在挑釁我的忍耐力麼?」

  「不……我是有求於你啊公子。」白卉的眼神很是無辜,「你隨我一起去麼?」

  「不怕我殺了你?」

  「你若忍心殺我,我便不會活到現在。」白卉微笑道,「何況如今你中了毒,也無法運起內力吧?」

  君夜安抿唇看著她,低聲道:「你真想要……我便給你。」

  少女在月色下,容顏有瞬間的蒼白,她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面無表情:「那麼,我要你隨我去一個地方。」

  天亮之時,早已出了洛陽界。

  白卉按下轡頭,回身看著君夜安,道:「打尖麼?」

  君夜安臉色頗有些蒼白,卻搖頭道:「不用。」

  「蟻噬之毒會漸漸將人之肌肉蠶食,你不用硬撐……」她策馬行至他身側,語氣亦溫和了許多,「下馬休息一下吧。」

  路邊是一棵頗大的野棗樹,她徑直坐下了,以馬鞭撐著自己的下頜,時不時看他數眼,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他卻坦然的靠著樹幹,淡淡問道。

  「你……恨我麼?」她的一隻手輕輕撥弄著項間的銀鏈子,有些難以克制的問道。

  「小丫頭,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他閉上眼睛,「有恨,必然有愛。而你我之間……還有愛麼?」

  白卉的手指纏繞在銀鏈上,重重的頓了頓,良久,才輕聲道:「這兩年,你去了哪裡?」

  君夜安默然不語,勾了勾唇角道:「你們找我很久了吧?」

  白卉側頭,直直的看著他,勾出一抹清淺的笑來:「不錯,找你很久了。」

  他站起身來,不再看她一眼,異常平靜道:「走吧,你要去哪裡?莫要再路上耽擱時間了。」

  一路往南,路徑卻是越來越熟,君夜安皆是沉默著,只是跟著白卉,不再多說一個字。

  待到走進山谷之中,已是三日之後。

  「怎麼?故地重遊麼?」君夜安若有所思的看著周遭的景致,以及身側同他一樣,安靜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白卉卻沒說什麼,她立在灌叢之中,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遠處密林間傳來極大的動靜,一道黑影由遠及近,猛然向兩人撲來。君夜安此刻身重劇毒,無法再催動內力,臉色微微一變,腳步往前一跨,下意識的攔在白卉身前。

  那道黑影身形巨大,待到撲至眼前,卻是一頭皮毛雪白的豹子,身形線條流暢至極,此刻見到兩人,微微後退半步,呲得亮出了尖銳的牙齒。

  「是我……」白卉從君夜安身後鑽出來,踏上半步,伸手撫摸豹子的頭,「是我,別傷人。」

  當年那隻小小的豹子,此刻竟長得這般大了,雄壯威武,如同百獸之王一般。

  「你受傷了?」白卉驚訝得看著豹子右腿上那道劍痕,驚道,「誰傷了你?」

  白豹低低嘶吼了一聲,蹭著白卉的手臂,慢慢的匍匐下來。

  白卉從衣衫上撕下布條,替它包紮好,再站起之時,她雖竭力鎮定,只是雙眸已帶了憂慮之色。

  「你帶我來這裡,究竟是做什麼?」君夜安面色亦凝重起來,沉聲道。

  她卻不答,伸手撫了撫白豹的頭,低聲道:「帶我去那裡看看。」

  白豹嗚咽了一聲,站起來,當先往前走去。

  兩人一豹,在叢林中穿梭。直到眼前出現了小鏡湖,那豹子停下腳步,側首望著她,低低嘶吼了一聲。

  湖邊有一間小小的草廬,君夜安之前並未見過,亦不知如今住著什麼人。白卉腳步加快,索性拉起裙角,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了草廬之中。

  門敞開著,她四處翻尋,卻始終找不到人影。

  君夜安緩步踏入,查看桌上器皿用具,慢慢道:「這裡住著一個女子?」

  白卉雙手微微顫抖著,推開窗,四下張望。

  「這裡究竟住的是什麼人?」

  「白雪!」她終於低聲道,聲音輕微的帶著顫意,「沒有她……誰能給你解這蟻噬之毒?」

  君夜安有片刻的愕然,唇角緊緊的抿成一道直線。

  「她不在此處……定然是被人掠去了。」白卉臉上漸漸露出焦灼的神色,「沒人知道她在這裡的,會是誰呢?」

  「你要替我解毒?」君夜安卻只是笑了笑,「為什麼?不怕我的內力恢復麼?」

  「你中的是蟻噬之毒!一個月內不能解開,便是有了解藥都沒用了。」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君夜安,我要你活著!哪怕你是我哥哥,我也要你活著!」

  「所以你這兩年來,將白雪囚禁在此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替我解毒?」他淡淡看她一眼。

  「不,是她一意要殺我,我將她困在此處,也是迫不得已。」她別開了眼神,「可我現下……還不能死。」

  「那麼,蟻噬之毒並不是你下的?」君夜安忽然道,神色之間竟隱隱有著喜悅之色,彷彿此刻自己不曾身中劇毒。

  「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慢慢的坐下來,似是疲倦已極的揉了揉眉心。

  四下沉寂下來,只有白豹沉重的呼吸聲,春蟲悄鳴,爛漫山花開遍山谷。君夜安瞇起眼睛,望向窗外,恍然記得他們頭一次來此處,亦是這個時光,早春之行。

  他的神色驀然間顯出幾絲溫柔,在白卉身邊坐下,輕聲道:「初夏……這兩年,你又在做些什麼?」

  白卉並未答話,卻聽屋外一道男聲朗朗一笑道:「她在做什麼?她甚是辛苦啊……忙著復仇,忙著尋你,忙著四處找尋你們是否是兄妹的證據。倒是你,公子,可清閒得很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0:39

050第三十九章(下)

  白卉倏然站起來,望向屋外。

  卻見蘇風華搖著折扇,緩步來到此處,衝著白卉點了點頭,輕歎道:「自從老門主死後,你果然不將門中戒律放在眼裡了。」

  白卉輕輕咬牙:「蘇風華,白雪人呢?」

  「你萬萬沒有想到,白雪還有個妹妹吧?」蘇風華輕笑,眼梢卻望向君夜安,「公子可曾想到?」

  「原來你們是以白雪要挾初雪,以她為死士,這才傷了我。」君夜安頓時了然,倏然間,一些前因後果都明了了,「兩年前在君山,與其說是我放過你們,不如說是你們放過我——那時你們懼怕我的武功,這丫頭又不願害我,於是只能期冀我退隱江湖,對麼?」

  「不錯。」蘇風華擊節贊賞道,「這樣也不虧了阿卉死心塌地的對你。」

  白卉一直不曾說話,直到此刻,忽然望向君夜安道:「你信我……不願害你?」

  君夜安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微笑道:「那晚在君山,你讓我替青龍報仇的時候,我便知道了。」

  她怔怔的後退半步,臉上的神情悲喜難辨。

  「公子……你真的信我?」她喃喃道,「信我從開始就不曾騙你,信我……心中一直難過?」

  君夜安收斂起笑意,極鄭重的點了點頭。

  白卉唇邊綻開極為歡喜的微笑,她轉而對蘇風華道:「你若要殺我們,也不急在這一刻吧?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他說,說完之後,一切請便。」

  蘇風華淡淡一笑:「我知當日在君山,你忍下一切罪責……便是為了今日這一刻。你我同門之誼,我自然不急在一時。」

  白卉沖他一笑,轉頭對君夜安,認真道:「公子,我生在浣紗門中,老門主對我很好。是她告訴我說,我的未婚夫在滄州,並囑咐我來滄州尋親。」

  她頓了頓,有些歉然的一笑:「我曾說過,我不曾騙過你……那是假話。因為……那時我便知道,你便是我的未婚夫。老門主對我說,我應當先悄悄潛進君府,然後她會替我送上兩份大禮,美女與裘衣,她說看一個男人,便要看他對財富與女子的態度。你若真正是君子,自然會有一份極佳的氣度。那時,便能安安心心嫁給你了。」

  君夜安凝神聽著,驀然一笑:「那麼我當時的反應,你可覺得滿意麼?」

  她只是一笑,卻不答:「公子,請聽我說完。」

  「只是當時,我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先是望雲夫人的死,處處布滿了浣紗門的痕跡,我身在局中,卻不知是誰下的手。與門中同伴聯繫,卻又無人知曉。接著無人鏢局上門送禮,到了最後,送上的卻是三份,而非老門主定下的兩份。我當時甚是茫然,卻又隱隱覺得不安……不知是誰,這般洞悉了我門中之事,甚至能在最後,加上了一份我從未聽過的《山水謠》。

  「那時我並不知道門主已死,於是打定主意,待在你身邊,看看那些人要做些什麼。後來發生的事,公子你也都知道了。蘇風華潛進了君府,告訴我老門主已死的事,我心下更是不安。那一趟去君山,其實我心中,是極不願意的。」

  君夜安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青龍出事前一日,蘇風華找到我,他說要帶著我即刻去君山找到你——因為那密室中藏著浣紗門的秘密,和老門主有關,決不能讓外人知曉。他給了我一種藥,讓我悄悄給白雪與青龍服下。我細細查了,確實只是一種讓人沉睡的藥粉,他們兩人在我身邊,我半步不能離開……於是我便在茶水中下了。

  「後來那一日,寺院後院的金桂中,被他們下了曼陀羅的藥粉——那藥無色無味,與茶水中藥粉混在一起,是一味十分強勁的迷醉劑。青龍……雖是被蘇風華的手下殺的,卻也是因我而起。」

  說起青龍之時,白卉的臉上黯然下來,許久,才道:「後來的事,就是在君山上。那時我已經知道自己似是被人利用了——卻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被利用。直到蘇風華出來,他說我是你的妹妹……我才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報復吧。他們要我真心實意的傾慕你,而公子你……若是真的喜歡我,最後卻又得知我們是兄妹……想必是會痛苦萬分吧。

  「果然,你因此退出了江湖。」她頓了頓,續道,「當時在君山,我不願將一切說出來,是因為我還想活著……我想知道這幕後的主使是誰,我還想替青龍報仇——」

  她轉頭對蘇風華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不是你。你至多,也不過是那幕後之人的工具罷了。」

  蘇風華搖了搖紙扇,卻是不置可否的樣子。

  「那今日呢?今日為何你願意說出來了?」君夜安的目光柔和,彷彿窗外夕陽泠泠落在湖水上,含著笑意問她。

  「今日麼?今日大約你我都要死在這裡了。是不是兄妹,還有什麼要緊?」她自頸邊摸出了一條銀鏈子,上邊卻是墜著一枚極為細巧的銀鎖,微笑道,「那日你在嵩山繫上的,後來我又取了來,一直帶在身邊。」

  君夜安伸出手去,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枚猶帶著她體溫的銀鎖,輕聲歎道:「傻孩子。」

  「可惜我無法替青龍報仇了。」她略略帶了些遺憾道,「我終究是……棋差一步。」

  「初夏,你答應嫁給銀海,也是為了我麼?」他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允諾他什麼?」

  又一次被他這樣喚這個名字,她終究沒有絲毫的抗拒,輕柔的笑了笑,道:「初夏便初夏吧,夜安,你我相識,本就是從這個名字開始,是我太傻了。」

  他緩緩的伸出手去,替她抹去淚珠,輕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允諾他什麼?」

  「我說我是君家小姐……要找到君夜安,讓他將君府名下的財產田地分我一半,到時,我再分他一半。」她狡黠的笑了笑,「當然,前提是他必須幫我找到你。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找到了你,卻又不肯告訴我了。」

  君夜安大笑:「傻孩子……那是銀海他,大約也喜歡上你了吧。」

  初夏只笑了笑,卻轉頭對蘇風華道:「你的主子呢?今日這樣的場面,他必然也來了吧?」

  蘇風華輕輕咳嗽了一聲,卻不回答。

  「其實我也猜出了他是誰,只是此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麼,死也瞑目了。」

  「哦,你想知道什麼?」

  君夜安伸手將她的肩膀摟住,卻輕歎道:「丫頭,你倒此刻還放不開兄妹一事麼?」

  初夏瞪他一眼,怒道:「我並不像你,君夜安,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個明白。」

  蘇風華哈哈一笑,道:「好!好!如此,我便請主人出來,說個明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0:52

051第四十章(上)

  那個人終於走進屋來,一身黑衣,靜靜立著,依舊面無表情,如同木頭一樣,彷彿初夏見到他的每一次。只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向君夜安行禮,只倨傲的站在一旁,神色間微現得意。

  蒼千浪。

  初夏心中雖已猜到數分,到了此刻,終究還是低呼一聲:「果然是你。」

  蒼千浪卻望向君夜安道:「你看上去並不如何驚訝。」

  君夜安並不回答,只是目光柔和的望向初夏,道:「你想問什麼?大管事在這裡,便盡管問吧。」

  初夏點點頭,臉色煞白地望向蒼千浪,她雖竭力自持,卻終究聲音微抖:「我與他……究竟是不是兄妹?」

  蒼千浪沉吟片刻:「不是。」

  「你終究肯說實話了。」初夏鬆了口氣,等他回答的這短暫一瞬,脊背上竟出了一層冷汗,她頓了頓,展顏一笑,「蒼千浪,我雖恨你毀浣紗門、殺青龍、逼我與他分開兩年,卻也多謝你告訴我們實情。」

  「小丫頭,其實你很有幾分聰明才智。與君夜安在一起,倒也般配。」蒼千浪唇角微揚,對初夏道,「你二人去地下,做對苦命鴛鴦,也還來得及。」

  「那麼……當日在君山密室內拿到的那個鐵盒,裡面的書信,定然與我父親有關,也與浣紗門有關。」君夜安凝眸望向蒼千浪,沉吟道。

  蒼千浪瞇起眼睛,道:「君夜安,你比我想像的好對付。這兩年間,初夏固然是不願放棄,一直想要找出幕後之人——倒是你,孤魂野鬼一般飄蕩在江湖上,這般意志消沉,讓我很是瞧不起。」

  初夏冷冷哼了一聲,心下憤恨,無論如何不願在口上落了下風,忍不住道:「你的伎倆也不過如此。真當我看不出來麼?」

  「哦?願聞其詳。」

  「君夜安退隱江湖,君府還在,由你全權把持。誰是這整件事中得益最多之人?自然是你。傻子都能猜出來。」

  「哦。那這個傻子呢?我在他身邊十數年……他卻一無所知。」蒼千浪微笑望向君夜安,「公子,你說呢?」

  「千浪,我確實從未懷疑過你——直到這封飛鴿傳書。」君夜安指尖靜靜的把玩著薄薄一頁紙,輕聲道,「你未免心急了些。」

  蒼千浪臉色微微一僵。

  「你讓我小心狄府。當時我就在想,莫非主使之人,隱匿在狄府中。後來初雪以暗器傷我……看起來,似乎一切都是狄府在主使,可仔細一想,卻是你疏忽了。」

  初夏亦好奇的將目光轉來。

  君夜安閒然一笑:「千浪,你至今不懂情之一字。她若要我性命,給了她又如何,又何必假借旁人之手。這道理,我懂,小丫頭心裡,自然也明白。」

  他的這句話說得自然無比,初夏聽完一怔,眼眶卻微微的紅了,她悄悄伸出手去,與他十指交扣,心中卻是極暖的。

  「後來我又想,假若一切真的是你幕後主使,那麼倒也說得通。」君夜安眸中鋒銳一現,「知道我懷疑府中有細作,便拋出何不妥來;藉我之手解開山水謠,取走了君山密室中的事物;最後逼我退隱江湖。你這一步步走來,的確心思縝密至極。」

  蒼千浪仰頭一笑,聲音綿長不絕:「君夜安,山水謠中所藏的秘密,本就是我該得的!我有哪點不如你?在外你享盡榮光,而我呢?難道天生便是你的僕役?」

  他臉色微微扭曲,目光中恨意不絕。

  君夜安卻一怔,低歎道:「千浪,我從未視你為僕役。」

  「君夜安,你與你的父親君天佑一樣,從來都是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你知道我為何會成為你君府所謂的大管事?」他冷冷一笑,「你知道天罡是如何創立的?你知道你那好父親做的事麼?」

  君夜安垂眸,良久,方道:「你說。」

  「二十年前,君天佑、圖風、惠豐三人,自詡為武林正義,卻暗中創立了天罡,除去那些他們覺得無法公然殺死之人。我父親,便是這個見不得人的組織中的首領。」

  君夜安此刻終於微微動容,低聲道:「原來是這樣。」

  「而君天佑將我接到了君府內,名義上是與你作伴,實際上是以此為質。三年時間,他為人賣命,斷了右腳,左眼也瞎了,君天佑終於全心信任他。直到某一日——便是綠柳巷慘案發生的時候,你父親察覺出了其中似是有隱情。

  「根據線報上所言,天罡該殺的人是隱匿在綠柳巷的一名流寇。然而最終動手,死了一巷子的人,並未找到那名流寇。你父親初時不動聲色,卻暗中詳查,發現此時的天罡,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組織了。」

  君夜安微微皺眉,替他說完:「想必是你父親早已不耐屈居人下,天罡也非原來的天罡。它已經成了你父親的殺戮機器,而你父親暗中斂下了無數財富與滅門得來的武林秘笈。是不是?」

  「不錯。」蒼千浪沉聲道,「那是他應得的。」

  君夜安一言不發望著他,目光中帶著淡淡的憐憫之色。

  「惠風最早識破這一切,被天罡所殺。你父親假惺惺的後悔不已,逼我父自盡,並且將我的父親所得來的財富與秘笈,鎖進了那君山密室中,只留下一幅山水謠為示。當然,我父親死了,並不意味著天罡就此滅絕。他並不知道……我手中還留著一樣物事。

  「——他留給了我那些殺手的名單。是以十年後,我能一一將他們全數找到,並重建天罡。」

  「你的確內斂隱忍……我並未想到這一層。」君夜安沉默良久,方道,「那麼浣紗門與我父親,又有何關聯?」

  「浣紗門與你父親其實無甚關係。最初不過是綠柳巷一名女子腹中懷著胎兒,恰好逃過一劫。你父親心中甚是愧疚,便給了她許多錢財,甚至許諾道,將來生出的孩子若是女孩,便嫁入君家。後來那女子回南方去尋族人,又用那些銀子幫了些苦命女子,慢慢的,變成了一個門派。」

  「我……便是腹中的那個孩子?」初夏聲音微顫,有些不可思議道,「那女子,是我的母親?」

  「你母親早逝,便將你托付給了門主。」蘇風華淡淡插了一句,「你與君夜安有婚約,倒也確有其事。」

  初夏眼角眉梢,都輕輕漾著喜悅,忍不住對君夜安輕聲道:「你看,我並未騙你。」

  他便伸手揉了揉她的髮梢,溫柔道:「是,之前我錯怪你,是我的不是。」

  「該知曉的,你都知曉了。現下是死也瞑目了吧?」蒼千浪笑道,「公子,是你動手,還是我動手?」

  初夏掙脫了君夜安的手,站起來,極是平靜道:「你先殺我吧。」她回頭對君夜安一笑,毫無懼怕之色,「公子,對不住啦……我不忍心看你在我面前死去,便只能……讓你看著我先走一步。」

  君夜安隨她一道站起,負手立在她身旁,雲淡風情道:「傻丫頭,誰說我們會死?」

  初夏一怔。

  「初時你我是兄妹,我尚捨不得你死……如今不是了,便更不能輕言死字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輕笑,鳳眸微勾,說不出的篤定風流。

  「你的毒解了?」初夏心下一喜,忍不住問道,而蒼千浪與蘇風華,都是一愕。

  君夜安搖搖頭:「沒有。」

  她的臉色倏然黯淡了。

  君夜安淡淡一笑,「初夏,誰告訴你說,沒有內力就會輸?」

  一室靜默。

  良久,蒼千浪冷冷道:

  「沒有內力未必會輸,只是——連漁陽劍都不在手上的君夜安,卻必死無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18 00:21:09

052第四十章(下)

  蒼千浪手間持著名動天下的漁陽劍,拇指與食指間微微用力,登時在劍鞘兩側摁壓下兩個指印。

  他將長劍拋擲在地上,哐噹一聲,冷笑道:「只怕此刻,你連劍身都拔不出來。」

  君夜安並不以為忤,回身拿起桌上那把極普通的青鋼劍道,歎道:「千浪,你便是太在意所謂的名劍了。須知高手殺人,草葉絲線,無一不是利器。半年前我將這劍存在當鋪,折出的錢去買了酒喝,也難為你又去找了回來。」

  蒼千浪並不動怒:「說真的,我也知道公子夜安並沒有那麼容易便能殺死。我很期待,你拿什麼與我抗衡。」

  「我劍法雖在,卻內力全失,的確沒有勝算。只是此刻,我賭的,是你。」君夜安篤定道,「賭你練了君山密室中留存的武功心法。」

  蒼千浪一怔。

  「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你或許並不清楚。昔年他無意間看了你父親掠奪來的一本內功心法,初練之時進展非常之快。到了後來,三陰脈卻受到極大的損傷。」君夜安微微抿唇,輕聲道,「這門心法與我君家原有心法相抵觸,不知你察覺沒有,每日午時,陰氣大盛,你體內筋脈不穩,三陰之氣亂竄——是也不是?」

  蒼千浪皺了皺眉,暗暗調息,又回憶起著半年來,體內確實時常竄起古怪的氣息,不禁露出駭然之色。

  君夜安愈發坦然的笑:「千浪,你不妨試著將內息運至太溪、三陰交、漏谷三處,試試感覺如何。」

  蘇風華瞧出蒼千浪臉色有異,踏上半步道:「小心,莫上了他的當。」

  蒼千浪輕輕揮手,臉色陰沉道:「無妨,這三處穴位無關緊要。」

  他依著君夜安之言,緩緩將內力往上調息,左腿忽然一陣酸麻,他心下大駭,欲要提起時,卻覺得有千斤之重。

  君夜安雙手負在身後,淡淡一笑道:「怎樣?」

  蒼千浪臉色陰鷙,一言不發,腰間軟鞭揮出,直直刺向君夜安胸口。

  他卻在原地立著,不閃不避:「你不想知道化解之法?」

  眼看著那九節鞭在離君夜安胸口處戳下去,初夏一顆心砰砰心亂跳起來。

  蒼千浪指尖力道微收,沉聲道:「你願意說?」

  君夜安但笑不語,此刻因鞭風極烈,他的黑髮已然散落開,神情卻無一絲慌亂,嘴角噙著笑意,似乎並不在意此刻的性命攸關。

  時間悄悄流逝,而蒼千浪的表情愈發的僵硬。那絲涼涼的陰氣從腳踝處開始,緩緩上升,直到蔓延到腰間。

  君夜安掂了掂手中的青鋼劍,笑道:「還願與我比劍麼?」

  「午時……還未到,為何會這樣?」蒼千浪此刻大駭,他試著移動手指,卻發現此刻連手指都僵如化石,難以挪動分毫。

  「太溪、三陰交、漏谷三處,於尋常習武之人自然無礙。」君夜安意味深長的一笑,「我父親死前……此三處穴道淤塞阻截,極為可怖。他曾對神醫言道,這三處穴道,若是以自身內力觸發,渾身僵直,苦不堪言。」

  蒼千浪面色僵硬,手中長鞭垂落在地,澀然一笑道:「看來終究是你贏了。」

  君夜安手中青鋼劍對著蒼千浪喉間,低低歎道:「千浪,你若覺得君家對不起你,原本將這一切還你,也是無妨,只是你不該殺無辜之人,更不該殺青龍。這一劍,我給你痛快。」

  他手起劍落,蒼千浪雙目微一凸出,重重倒地。

  蘇風華眼見事情發展急轉直下,臉色煞白,手中的折扇亦不知扔到了何處,顫聲道:「阿卉,你——」

  初夏淡淡轉開眸子,並不望向他。

  「我,我告訴你白雪藏在何處。她……能解君公子身上之毒。」他吞嚥了口水道,「你放過我——」

  「蘇風華,你並不是為了所謂的滅門慘案才要找君夜安報仇。你捫心自問,難道不是為了內心私欲麼?」

  蘇風華默然不語。

  初夏冷冷一笑,正欲開口之時,身後一陣涼風襲來,她避讓不及,卻聽一旁白豹怒吼了一聲,將手持匕首的蘇風華掀翻在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初夏後退一步,看著在血泊中掙扎的蘇風華,雙目中登時露出不忍之色。

  蘇風華呵呵喊了幾聲,眼中全是惡毒不甘之色,竭力笑道:「阿卉……你——」

  話未說畢,氣絕而死。

  初夏後退了半步,恰好撞入身後君夜安的懷抱。

  他一手攬在她的腰間,一手去遮住她的眼睛,低聲道:「別看。」

  初夏身上的顫抖漸漸止住,她在他的懷中悄悄的轉身,纖細的手指撫上他胸口那一針之處:「我真的以為……我們會死了。」

  君夜安含笑親吻她的眉心:「丫頭,這世間,沒有我君夜安不敢賭的事物。除了……你。」他緩緩將她按入自己懷中,「我賭蒼千浪會出來,我賭他練功走火入魔,可我不敢賭你——這兩年我不敢去找當年的真相,也是這個緣故。」

  初夏在他懷中,難以抑制的低泣起來。

  「可你一定沒想到,其實初雪的那一針,我是能躲開的。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若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明確心意,活著亦不過是行屍走肉。是以我寧願中那枚毒針,也要賭出,你的真心。」

  他極盡溫柔的替她擦乾了淚水,牽著她的手走出屋外,望著滿山燦爛之極的春花,微笑道:「此刻洛陽城裡的牡丹,也都開了吧。丫頭……狄銀海的那場婚事,卻辦不成了。」

  「我們先去找白雪替你解毒。」初夏看著君夜安,輕聲道。

  「好。還要去少林,向方丈稟明圖風大師的死因、與天罡的前因後果。」他頓了頓,「至於滄州,我這甩手掌櫃雖是做不成了,卻也不急在一時。總得看盡了江南煙雨、大漠鷹飛,才能一道回去。」

  他望向身側少女,語氣中卻無一絲遺憾可惜之意,薄唇輕抿,意態慵然,言說不盡的溫柔。

  數年後

  舒園

  「夫人,小少爺又不見了。」

  初夏靠著錦榻,懶懶翻著書卷,頭也不抬:「哪都找過了麼?」

  「只有……只有池塘中。」

  初夏微微皺眉:「隨我去看看。」

  園中一片寂靜春光正好,初夏穿著藕荷色掐腰百褶織錦裙,髮髻低垂,盡管為人母數年,卻容顏依舊。

  春風吹皺一池碧水,她忽聽身後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忍不住回頭,嗔道:「你是不是又教他稀奇古怪的功夫了?」

  君夜安輕袍緩帶,碧玉簪髮,站在妻子身後,身長玉立,輕笑道:「雲兒,讓你娘瞧瞧你新學的功夫。」

  適才還光潔如鏡的水面上鑽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頭上甚至還沾著數片浮萍。小男孩擼了擼臉上的水,得意道:「娘,我新學會的龜息功。」

  「起來!這樣的天氣,仔細著涼。」初夏伸出手,想要拉起兒子。

  只是小男孩卻自有傲氣,伸手在假石上一撐,便躍出了水面,卻淋了母親一身的水珠。

  孩子被丫頭領著,自去換衣裳了。

  初夏卻望向君夜安,皺眉道:「你盡教他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雲兒武學上的天分,青出於藍——」君夜安小心扶著妻子的腰,言語間卻滿是自豪,「假以時日,必然不下於我。」

  初夏側頭,望向索索而動的竹影,卻淡淡道:「我不求他武藝出眾,只希望他這一生平安喜樂。然後……遇到一個傾心相愛的好姑娘。」

  「像我一樣麼?」君夜安望向妻子,低聲輕笑。

  初夏嫣然一笑,忽然記起適才讀得那書卷,卻是王摩詰《早春行》中說得好:

  憶君長入夢,歸晚更生疑。

  不及紅簷燕,雙棲綠草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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