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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丟子]百年家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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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0:16
標題:
[瘋丟子]百年家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9-22 17:17 編輯
【書名】:
百年家書
【作者】:瘋丟子
【內容簡介】: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他們倒下的那一刻,早已成為永恆。
——摘自《一寸山河一寸血》
她還記得外公渾濁的雙眼望著外面的車水馬龍
那眼神透過窗戶和高樓,映出來的,卻是古鎮中的一葉扁舟和小河上的一縷夕陽
寧靜的畫面背後,是濃重的黑暗和血光,每一個人的笑容都帶著苦澀,哭聲都帶著疲倦
然後笑不出,哭不出,麻木的生存,等到曙光吹散了烏雲,絕望變成了希望
即使鶴髮雞皮,垂垂老矣,那根撐過了百年黑暗的脊梁,依然剛直如鐵,頂天立地。
直到經歷了那一切,她才真切的明白
你覺得他們笨拙,落後,愚昧,頑固
卻是他們,堅持,不屈,奮戰,守候
才有了今天的豐衣,足食,歡笑,和自由。
謝謝你,
我已經逝去的,和尚未逝去的老一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0:46
第一卷: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1章 開始
外公的葬禮後,一大家子人沉默地整理著遺物。
在別人看來,外公真可謂高壽了,喜喪,他一直身體安康,直到最後一刻才猝然長逝,宛然是沒什麼痛苦的。
可家裡人又都明白,外公去的不痛苦,生時卻也未見得幸福。
外公並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睿智有風度的老人。即使有了個兩室一廳的敞亮的公寓,他硬是不肯住到任何一個稍大點的房間去,自己縮在朝北的小房間裡,窄床,破櫃,發霉的味道,反正小輩幾個自有記憶起就不愛進去,也實在不敢接觸這個總是單獨坐在小床上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外公倔強,像茅坑裡的石頭,讓一起吃飯,不吃,縮在陽台的矮凳子上吃醬油拌菜;讓一起出游,不去,一個人一大早拎著個破袋子就出去坐公交車,他逢車必上,在窗邊坐著一圈又一圈,中午回來吃了飯繼續出去,總之就沒個停的時候。
照長輩的說法,外公這是愛占政府便宜,七十歲以上老人坐車不用錢,那時候艾珈倒也信了,但後來有一天不知怎麼的,鬼使神差的跟了外公一起上車,外公很高興,笑起來露出一口蠟黃的牙,上了車後,笨拙的塞給艾珈二十塊零花,然後尷尬了一會,就看向窗外,看了一路。
一般帶小孩的都習慣讓小孩在靠窗的位置,可外公沒有,他自己搶先坐了,給錢後再也沒理外孫女,就這麼看著外面。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老年人特有的,帶著水光的眼神,反射著外面的光,他眼睛裡容納了所有窗外的街景,讓艾珈覺得,他仿佛用全身心看著這個世界。
沒有手機,不識字,外公的眼睛,除了看新聞,就是看這個對他來說永遠新奇無比的新社會。
艾珈突然對於大人那種,外公是占政府便宜的說法,無端的厭惡起來。
怎麼會是那麼個理由呢,他明明就是,太留戀了……舍不得少看一眼。
而如今,斯人已逝,萬物歸土。
他們終於像個正常的晚輩那樣,深入探索起一個曾今忽略的長輩的房間,捏著鼻子,又眼睛酸澀,那些層層補丁的破褲破衣猶帶著外公身上的味道,絕版的褲腰帶和布鞋,搪瓷杯子裡一層層的水垢……外公甚至不喝茶,連洗澡,都只用洗衣皂。
一個真正的苦大的人,不摻一點貴氣和內涵。
艾珈不信外公一個世紀老人會什麼家底都沒有,東摸摸西摸摸,竟然真摸出個東西來。
一個樸實的紅木盒子。
再不懂,也該知道這色澤純正手感圓潤的紅木盒子價值不菲,艾珈心裡撲通撲通的跳,就著精致的小鎖打開了盒子,裡面竟然只有一疊紙,那紙顯然被精細的保管著,外公甚至還在紙周圍放了很多樟腦丸,導致整個盒子裡氣味撲鼻,可紙上依然斑斑黃跡,霉痕遍布,艾珈手癢的不行,把盒子放到一邊,拿出了紙。
這一拿才發現,原來這紙不是一疊,而是凌亂散開來的一張,大概是當初被折的太狠,折痕一碰就撕裂開來,導致這工整的折著的紙變成了一疊的樣子,從背面看年痕斑駁,隱約有一排排極為工整的小字的樣子,她有些緊張的搓了搓手,擔心一打開紙就碎了,猶豫了許久,還是摸向紙的邊緣。
還沒打開,就聽旁邊叫了一聲:“珈珈,手裡什麼東西?”
“哦我……”艾珈刷的抬頭站起來,想和老媽分享她挖寶的興奮,卻在站起來的一瞬間眼前一黑,眩暈感洶湧而來,她心裡大驚,雖然猛然站起來時的暈乎是常事,可也沒那麼洶湧的,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耳邊仿佛有老媽在叫,可她還沒感覺到有沒有人扶,就暈了過去。
媽個雞,後腦您悠著點千萬比先著地啊!
她就只能祈禱這個了……
“醒不過來就打死他!”一聲怒吼傳來,驚得艾珈虎軀一震。
“哎醒了醒了!”有女人驚喜的喊,“眼皮動了,老爺,老爺!駿兒醒了!”
“……”艾珈只感到頭痛欲裂,生理和心理上的。
她肯定幻聽了吧,就算曾經的瑪麗蘇病有後遺症,她可從沒幻想過自己老爹是老爺……好歹是個皇上,大王什麼的。
“嚷什麼!不怕嚇著她!”粗聲粗氣的聲音快速靠近,在到耳邊時變成繞指柔,“駿兒?閨女?醒了?”
醒了,不敢睜眼。艾珈劇烈抖動眼皮。
“這是在做惡夢啊!”男聲斷定,轉瞬又氣吞山河,“來人啊!打死那個狗東西!”
“哎喲老爺!駿兒這樣又不是他害的,您這就把他打死了,駿兒醒來找不著人,一時想不開可怎麼辦?!”女聲極為著急。
“想不開就打,打到想得開為止!為了那麼個下三濫的東西命都不要了,我閨女的命有那麼賤?!”
“哎喲,要打您打,我可下不了手。”
“……老大!你來!駿兒醒來要是還放不下那個王八羔子,你請家法打醒你妹妹!”
“爹,我等會要回營。”年輕點兒的男聲一口回絕。
“狗東西,你就不肯聽你老子的是不?家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那破營重要。”毫不猶豫。
“你妹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都重要。”
“嘿!咱還比不上這蠢丫頭是吧!”哐啷哐啷的聲音,夾雜著中年婦女攔架的聲音。
艾珈是真不想醒來,可她現在心潮湧動,又覺得自己是做夢,想快點醒來吧,又怕這不是夢,一醒來就什麼都不對了,心底裡天人交戰,只恨不能自己給自己一磚頭再昏過去,這眼皮抖得那叫一個風中凌亂,一不小心就要睜開來了。
終於,在眼皮快抽筋的那一瞬,她無奈的睜開了眼。
看到眼前木質床頂的時候,她就知道,夢沒醒,或者……
“哎喲,醒了!”女人一聲尖叫阻止了一場父子相殘,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撲過來,臉上哭得梨花帶雨,頭發全都往後梳,盤成了一個蝴蝶型的髻,極為工整,一絲亂發都沒,身上穿著一身藍底的綢緞長褂,樣式是什麼艾珈可說不出來,反正就是電視裡看到的民國時期傳統女人穿的旗袍,古樸的嚇人。
不是女人嚇人,但艾珈就是嚇呆了,全身緊繃,死盯著女人跟見鬼一樣。
女人被嚇著了,哭出來:“老爺!駿兒這是什麼眼神兒啊?!駿兒?不認得娘了?我是你娘啊!你別是傻了吧,你倒是喊一聲啊!”
旁邊緊跟著上來一個中年男子,鼻子下留著梳剪整齊的齊唇小胡子,說不出帥不帥,方臉大眼懸膽鼻,長得魁梧高大不怒自威,身上穿著黑底黃邊兒的綢緞馬褂,手裡還拿著根拐棍兒,很是有型有款,此時這個有型有款的大叔正一臉擔憂的看著她:“駿兒?駿兒?認得爹不?”
艾珈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反應,光線又一暗,床尾最後的縫隙被一個高大的硬派帥哥占據了,他的穿著終於正常了點,是灰藍色的軍裝,有點鼓鼓囊囊的,不大顯身材,但好歹是有點摩登氣息了!此時這個帥哥哥也努力探過身朝她看著,卻沒說話,擔憂之情也溢於言表。
“駿兒這是不認得我們了嗎?天啊,我女兒被打傻了!老爺!怎麼辦啊!駿兒不認得我了!”女人又開始哭,“這您得做主啊!那下三濫的東西害了我們駿兒啊!”
老爺也吹胡子瞪眼的:“看我不打死他!”說著舉起了拐杖。
好像自己不說話就要出人命了……艾珈隱約有這感覺,可她是真心不想說話,總有種,一說就再也出不去的感覺,也有可能,說了,夢就醒了呢?
“等會,你們……”她脫口而出,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等等,不管啞不啞,這聲兒好像不對!
“說話了說話了!駿兒,認得娘不?”
完了,夢沒醒。艾珈又呆滯了,那自己是認不認得啊?
“別急!駿兒剛醒呢!”老爺明明勸著,卻也著急,“記得爹不?”
“爹,別問了,駿兒那是正常的,頭撞得太厲害,醒來會有段時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休息下就好了,看眼神兒,應該是沒傻。”這個大哥很淡定,刷的帶起藍灰色的大蓋帽,在看到那帽徽的時候,艾珈真的不好了。
白色的,太陽。
青天,白日,旗……
媽,沒學好近代史,怪我咯?
這一刻,艾珈真覺得自己死過去算了,她死死的盯著大哥頭頂的帽徽,只覺得氣都要喘不過來,身上一陣陣發冷,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再次洶湧而來,她心裡的小人兒在跪地哭喊:我要回家!
她又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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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寫好了就看
寫不好我大概要喝茶
所以能寫多少寫多少
本文和1938一樣,可能會有很多影視紀錄片歷史書本課本資料小說的影子,畢竟資訊來源都那麼點兒
但我可以保證:我會儘量做到裡面的都是真的
和1938不同,這裡會出現很多名人,但是老樣子,女主怎麼都作不出不一樣的歷史來
這裡沒有制服美男了,沒金髮碧眼了,通篇大叔大媽農民工人臭要飯的窮當兵的
所以看了1938的過來大概要失望
我的初衷只有一個:
我是九零後,我為自己帶鹽,如果我都不記住,那00後更不會知道他那中二的生活是誰換來的。
就這樣,以後公告在這兒更新好了,我真是機智出天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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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寫文的歷史觀問題
這個在戰起1938裡也有人表達過不滿,或者說大部分不喜歡的人都表示穿回去什麼都不做有什麼意思。
1938的話,男主做了,他想做的事,女主做了她能做的,我覺得差不多了
但是到了家書裡呢,在眼看若干慘劇即將發生的時候,有些親們就覺得既然穿越回去了,那無論如何要做點什麼啊,挽救點什麼啊,改變點什麼啊,至少不要那麼心痛吧!
最好南京大屠殺不發生,最好女主是天蠍星人,最好1937從打開始我們就是上風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設定一個不大清楚歷史的女主的原因。
經過這段時間更新和觀察留言,我想問一句:如果沒有百度,對於這段歷史,我改,或者不改,多少人看得出來?
請膝蓋痛的親們不要生氣,在我開始關注這段歷史的時候,我也以為我接觸到了一個新次元
前言我已經說了,我寫這些就是為了記住。
富含網路語言和吐槽是我在寫這段歷史的過程想盡力讓自己開心點,我可不想因為開這麼一個坑變成公知,憤青,中二或者抑鬱症……
我這個人有些地方很偏執,我覺得每一個事情的產生都是由一些必然組成的,少一樣都不行。
沒有皇姑屯,就沒有後來的東北易幟,沒有東北易幟對日本的刺激,就不一定會有九一八,沒有九一八的成功,就不會刺激的陸軍發動七七,沒有七七的輕而易舉,就不會讓他們自信到以為可以三月亡華,沒有他們為了三月亡華而喪心病狂的突進,就不會有因為吃撐了而捉襟見肘的僵局……
同樣的,南京大屠殺的產生,其實是有必然原因的,而南京大屠殺的產生,也同樣引發了後面的必然事件。
我不改,因為這場戰爭,我們才是勝利者。
根據蝴蝶效應,如果真的有穿越回去,我怕哪裡動彈一下,我們會不會反而敗了?
請注意一點,並不是真的有人穿越回去了,走的人已經走了,就算真的因為YY而有了一個他們還活著的平行世界,那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他們了。
戰爭一開始打得多慘,後面勝利就贏得多爽。
而對於日本
戰爭一開始爬的多高,後期失敗就摔得多痛。
所以,我個人認為,最想穿越回去改變歷史的,應該是他們。
而不是我們。
這不是爽文。
但是爽文之所以爽,是因為虐的地方,它夠虐。
謝謝!為了各種愛謝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1:00
第2章 大煙
等她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
完全沒有睡眠充足的神清氣爽感,相反,她整個人昏昏沉沉,頭痛欲裂,不僅是頭頂傷處的劇痛,還有腦仁深處昏沉的悶痛,以前熬夜多了去上課,過度疲勞後會有這種痛感,那時候只要不管不顧躺下睡一覺就沒問題,可現如今,自己明明是一個小姐的身體,卻為什麼虛弱得好像被人虐待了十年剛救回來似的?
全身乏力不說,還麻癢,胃還惡心,肝髒脾胃無一處不難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簡直怎麼感受怎麼不舒服。她恍恍惚惚的,心裡極為害怕,這到底什麼症狀,要死了嗎?要死的時候不是都回光返照的嗎?
一個人影突然湊過來,是個高大的女孩子,她彎下腰似乎在觀察艾珈的表情,低聲道:“小姐醒了?可是不舒服?您等會兒,我給您淨了面就去拿家伙什。”說著就拿了塊布巾子往艾珈鼻下,嘴角和臉頰擦了擦,那模糊的觸感讓艾珈悚然一驚。
她剛才是不是鼻水和口水失禁了?為什麼她自己沒感覺!
而這個侍女卻仿佛見怪不怪,給艾珈擦了臉就轉身,一陣叮叮當當後,她拿過來什麼東西,長條狀的,一頭往艾珈嘴裡塞:“都弄好了,小姐您先用著。”
嘴裡是個硬家伙,扁扁的口感潤澤,隱約有什麼干干的,怪怪的味道,艾珈眼神迷蒙的含著那個東西,一動不動。
侍女等等不見艾珈有動靜,又見口水流了下來,不禁有些著急,她擦了快滴落的口水,低聲催促:“小姐,吸呀,您想難受死麼?”
艾珈腦子一坨漿糊,聞言老老實實的吸了一口。
嗡的一下!她眼前就花了,什麼無形的東西帶著股怪味通過她的鼻腔直衝腦海,好像遮住了一切痛苦和難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置身其中仿若天宮徜徉,讓人飄飄欲仙,艾珈舒適的嘆息一聲,眯起眼,很是滿足的又吸了兩口,那升天一樣的激爽感覺隨著每一口的吸入而不斷持續著。
這什麼東西,比現代她吃過的任何藥都見效,這真是中醫療法?艾珈腦子裡還在思索著,嘴角不由自主的流出個傻笑。
“看來是好了,小姐,您病著,可不能多抽了,我給您放好?”
艾珈這才如夢初醒,戀戀不舍的任侍女把那長家伙收起來,卻在看她的動作時感覺越來越不對。
侍女拿著根長煙杆,兩端包銅中間黑色的木頭,看起來華貴無比。煙杆另一頭連著個同材質的小壺,壺另外還有個小口子,侍女正打開壺,從裡面掏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放回掛在小壺上的一個絲綢袋子裡,壺嘴猶自冒著煙,一時聞不出味道來。
雖然滿腦子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可艾珈還是手腳發涼的有了個答案,她不死心的,作死的開口問了句:“這是,什麼……”
侍女一愣,轉而反應過來:“哦,小姐您放心,已經換了劉家煙館的了,您不是說張家的不純,抽著沒勁兒嗎?我還記著呢,怎樣,滿意不?”
“煙……毒?”艾珈也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侍女。
“哎呀,小姐您說什麼呢,不是您說這是大煙嗎,不是什麼毒……”
可此時艾珈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她整個身心都被一句“我吸毒了”給鎮住了。
得虧她還有點思考能力,否則一時間真的很難轉換過來,怪就怪她之前剛參觀過一個禁毒展,對於裡面吸毒的描述銘記於心,一下子就反映了過來。
這塊狀的尼瑪不會是鴉片吧!
艾珈是真正明白腦子裡一坨漿糊是什麼意思了,就是真的只能傻在那什麼想法都沒,可她不能一直沒想法呀,她只能努力轉動腦子琢磨出個說法兒來。
作為一個曾經二十來歲的人,從自身身材發育情況還是能夠感覺出,自己現在撐死十三四!
十三四的閨女家裡就給錢抽大煙了?何其逆天的家庭!
那她不難想像這身體還發生過更為可怕的事情!會不會已經生過孩子了?會不會老公都換了好幾茬兒了?會不會她還變過性!
少女你身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風中凌亂的當口,聞風而來的疑似親媽跑了進來,進來就哭:“哎喲我的心肝寶貝,你總算是醒了,心疼死娘了,這是剛抽了煙嗎?好點兒沒?”
好你妹!我想死!艾珈咬牙切齒,卻又不敢說話,只能愣愣的看著她。
親娘上上下下的摸了一遍,閨女沒缺胳膊少腿兒的,放心了,擦著眼淚道:“駿兒啊,不是娘說你,你也太不講究了,怎麼什麼都敢玩兒啊?這戲子,是人家大老爺們玩的,你湊個什麼熱鬧?“好嘛我還玩兒戲子,艾珈內牛滿面。”以前那些個翠翠,蘭君,你捧著玩兒也就算了,可這觀瀾是個什麼東西,剛出道的小戲子也值當你為了他和人打架,還是你哥的營長的兒子,好玩兒麼?你還像個姑娘麼?現在全奉天都看你笑話,我看你養好了怎麼去學堂!“信息量太大,您先讓我緩緩……艾珈還是直愣愣的表情。”怎麼還傻乎乎的,抽多了暈呼?“親娘拿著手帕在她眼前揮了兩下,艾珈作恍然狀:”啊?咋?“她不敢多說話,親娘那北方口音太明顯,她一南方妞實在太怕露餡。”哎,你還不耐煩。“親娘顯然誤會了,”你知道你這樣讓你哥多難做,雖然是你自己拍自己一磚,可當初抄家伙想打誰在場的都看見,你爹還得去給人賠禮,閨女喂,娘是想明白了,玩兒不是這麼玩兒的,以後,可不興讓你胡來了!“這您放心,再沒比原主還胡來的了……艾珈心裡默默點頭,然後絞盡腦汁思考一個問題:奉天是哪?
全奉天看她笑話,算這是一個城吧,不是這姑娘混的跟小馬哥一樣,那就是這個奉天應該是個不知名的小城,可她又覺得奉天特別耳熟,那果斷應該是某個城市的舊名。
北方,奉天……
原諒艾珈原先是徹頭徹尾的南方人,國外都去過了就是沒去過中國北方,對那兒的歷史人文真是倆眼一抹黑,怎麼著都想不起來,她只能放棄,圖謀收集更多情報再戰,此時更大的問題擺在面前,不管現實大環境如何,戒毒是第一要務。
剛才犯病時的難受勁兒她是不想再感受了,而且且不論這是不是她的身體,她也絕不容許自己會時不時的精神恍惚口水橫流,不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作死絕對不是她會做的事,她得咬牙拼一下。
看裝飾這個家庭算是富裕的,一切都很精致高雅,女孩子閨房應該有的東西一樣不少,想來對於自家閨女能有個淑女形像是抱有殷切希望的……衣帽架上掛著的東西好像是一根皮鞭……
……不能好了!艾珈抱頭。
這幾天艾珈的腦內劇場台詞來來去去就幾個字:黎嘉駿你狠,黎嘉駿你牛逼,黎嘉駿我日你大爺,黎嘉駿我干你全家!
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這個叫黎嘉駿的十四歲小姑娘,看起來自稱是女權主義者,但是干的全是崇拜男權的事兒,男人都穿褲子?我也穿!男人都玩兒戲子?我也玩!男人沒事抽兩口?我也抽!男人夜場一擲千金?我也撒錢!
媽個雞啊,這妹子是不能好了,簡直神經病,家裡都不管管嗎!
大概沒過一天她的毒癮又犯了,她雖然號稱看過毒品展,但其實都是走馬觀花,唯一的用處就是讓她知道吸毒有多不好,其後她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總是困,呵欠不斷,但身上從骨頭往外散發著癢意,怎麼都睡不著,尤其是是拒絕了秀秀按時送來的煙後,她更是整個人都不好了,坐著坐著就放空了,口水眼淚嘩嘩的往下淌,精神完全無法集中,有人從身邊經過都感覺不到,甚至有人跟自己說話都聽不到。
有人把煙嘴湊到她嘴邊,她淌著口水艱難的躲避,身體有多想抽這一口她是知道的,如果沒那作死的一口,她可能壓根不知道自己是犯毒癮,只能這麼干熬著,可是現在,因為知道只要一口,她現在這全身的DEBUFF就可以解除,所以躲避起來尤其艱難,理智和本能打的你死我活,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茫然中已經吸了一口。
再熬一熬吧……熬一熬……
坐不住了,就躺到床上,腦子還清醒的時候,就回想以前老爸那些煙殼上的圖片。
切開的喉管,爛掉的肺,萎縮的肌肉,掉了發黑的牙……
終於讓她抽煙的人力道變大了,幾乎是把煙嘴塞進她嘴裡,耳邊一直傳來吸的命令聲,她感覺自己在搖頭,但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搖,人大概是跟篩糠一樣在抖的,一陣陣發冷發麻,她哆嗦著,艱難的把煙嘴頂出嘴唇,嘶嘶的吸了兩口氣:“不……吸……”
話一說完,身子突然一輕,許久以後,她聽到了驚叫,和身下的熱流。
臥槽……失禁了。
幸好有這兩天鼻涕眼淚口水的失禁做鋪墊,她呆滯了一會才感到一點委屈,倒沒有悲憤和巨大羞恥什麼的,但只是這麼一點點委屈感,就已經讓她眼眶發熱,煙嘴又被塞她嘴裡,差點頂掉她的牙,力量極其粗魯,這點兒痛感驚醒了她,她明確的知道自己哭了出來,淚流滿面:“不……”
“吸!快點!”炸雷一樣的命令聲,是大哥,他的頭在眼前晃動,依然一身軍裝,卻眼眶通紅,“妹子,抽一口,哥求你!”
背景音樂,是親媽嚎啕的哭聲:“我這是造的啥孽啊!”
親爹老爺在咆哮:“讓她犯賤!抽!抽死她!”
大哥回頭:“別看了,讓她熬一熬吧,想戒是好事兒。”
“天哪!這時候誰家少爺小姐不好這口,有什麼的啊!閨女啊!你是被板磚砸的頭,又不是被煙槍砸的,你傷還沒好,干嘛跟自己過不去啊!你不行了,娘可咋辦啊!”
媽的,信息量又太大了。
艾珈艱難的轉過頭去,辛酸淚嘩嘩嘩的往枕頭裡流。
沒有東西去毒癮,她吃飯都沒胃口,可犯毒癮時煙到嘴邊都躲開的狠勁也上來了,她知道不補充熱量和營養她更難熬過去,就自虐式的伸著頭嗯嗯嗯的要吃,不管什麼倒在嘴裡西裡呼嚕的就咽,做飯的倒是細心,什麼腥油重味兒的都沒有,清粥混著雞蛋拌點兒鹽花和蔥,有時候還加點麻油和醋,還算開胃,至少不會惡心的嘔出來。
……其實前頭差不多是一邊吃一邊吐,所以現在吃的時候,本能終於還是將煙癮分了一點給食欲,讓她好賴沒恍恍惚惚的餓死。
初來乍到,艾珈也不把這條命當命了,熬不過就跟黎嘉駿一起死,熬過了……
他媽的黎嘉駿你也別回來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1:14
第3章 民國十九年
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天,身體總算是松泛了過來,但也只是好過最嚴重的時候大小便都失禁,照理說毒癮犯了不至於如此,可這姑娘大概太小,本身就不結實,又腦袋有傷,這麼一折騰更是造的三魂去了七魄,等緩過來時,也跟高位截癱一樣,虛得手都抬不起來。
也正好,方便她裝傻充愣。
她就像是被打擊崩潰了似的雙眼無神躺著,等親媽跑過來哭的時候,呆滯的來了一句:“誰啊?”
這一句話引發了小範圍地震,醫生的診斷順理成章,不外乎煙癮加腦震蕩還有精神刺激,她短暫的意識混亂了,可能多說說話,理順了想起來了。
也只有艾珈自己知道,這一關她沒熬死,那麼以後就再也沒有想起來這回事了。
她不能白熬,她很想以前的親人,但她也不敢以死嘗試,既然老天剛來讓她為這身體遭了這樣的罪,她好歹得把本給活回來。
這邊,新的家人輪番上陣給她“理順”。
“駿兒啊,你還記得大哥麼?你大哥打小就最疼你,帶著你打遍這巷子,還幫你揍二哥。”
“你還沒跟她說倆崽子叫什麼!”粗粗的男中音。
“哦哦對,你爹啊,叫黎光業,黎明的黎,光耀家業的光業……你大哥呢,叫黎嘉武,這個嘉啊,不是家庭的家,這個嘉呢……”
“好了好了,這有什麼好說的,她現在認不認字還不一定,說重點的!”
“……你二哥現在不在,他呀,叫黎嘉文,他也可疼你了,他很快就要回來了,到時候肯定會給你帶很多好東西……”
艾珈傻呆呆的,也不知道聽了多久,一邊慶幸自己不用費腦筋套話,一邊卻被不詳的感覺壓得越來越重。
民國十九年是個什麼年……
不管是什麼年,只要這不是架空,都想讓她想重拾大煙杆!
她已經忘了民國元年是1911還是1910了,或者1912?
反正!建國!1,9,4,9!
近代最凶殘的三十年要讓她撞上了!
沃日啊!上輩子還覺得出生在中國是選了投胎online困難模式!現在一看,這簡直就是深淵模式!
深淵!地獄!究極進化難度!系統喪心病狂級別!模擬人生必死程度!反正她突然覺得擁有如此遠見的她,應該抽鴉片。
“怎麼又哭了?聽說咱家有錢就那麼高興?”親媽黎章氏很無措。
黎老爺出去辦事了,一時半會兒沒回來,否則身為一個精明的商人,他肯定能看出這回寶貝女兒哭是因為傷心。
艾珈這回神智清醒聽到的消息比她吸毒還要震撼,頓時整個人比犯了毒癮還要不好,更加渾渾噩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腦中跑馬燈一樣的翻著歷史書,除了山姆大叔扔蘑菇蛋和建國大典那兩頁外,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感覺。
更悲慘的是,就算那些悲劇,她也記不清日子。
不能怪她不了解,她基本代表了廣大九零後近代史知識的基本水平,說不定偶爾靈光一閃她還能勉強算個中上游,實在是近代史太慘痛,感覺只要知道仇恨日本好了,別的都不需要考慮,現在她想爬回去至少瞄一眼南京大屠殺是哪一年都不行了。
黎嘉駿,你還是回來吧,姐免費幫你熬這毒癮了,包郵不用償命!
再怎麼在心裡指天罵地哭天抹淚,艾珈的靈魂終究還是要在這身體裡安頓下來了,剛來那段時間震撼一段接一段,以至於她都忽略了很多黎章氏敘述中的一些細節問題。
比如,她是怎麼過來的?
想到這個艾珈就咬牙切齒,黎嘉駿這個逗比學人紈绔玩兒戲子,過了年榮祿班開唱的時候和城北大營一個營長的兒子剛了起來,爭著捧一個新角兒,叫什麼灌籃還是觀蘭的,聽黎章氏口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戲子,出事的原因還就是中二病,反正黎嘉駿爭不過氣得七竅生煙,當時就斷片兒了,抄起不知哪兒的板磚就要給人營長兒子來一下,結果搬磚還沒糊到,自己先跑不穩絆了一跤,手裡的板磚滑出來,兜頭就是一下……
“現在至少半個奉天城都在看你笑話了!”黎章氏再次如此總結。
聽完這故事艾珈也要氣斷片兒了,有毒癮不說還活得像個笑話,這身體不要也罷!求抽煙!
緊接著她又惆悵了,還是為黎章氏透露的地名兒。
奉天是哪?這名字端的霸氣,頗為耳熟,奈何這點耳熟已經頂天了,她想破腦殼也想不出北方有什麼城市和奉天有關系的,她連東三省的省會都搞不清楚,只能悶悶的再次擱一邊,繼續琢磨其他的。
聽說這個黎嘉駿是上學的,終於有點正能量了,上的還是奉天一個女子學校,有文化總比沒文化好,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學生還能染上抽大煙的毛病,但只要有這麼一個環境在,擺脫這奇葩的家庭教育熏陶奔向光明的未來還是有可能的。
除了家庭情況和她還要上學以外,對於其他的,黎章氏都閉口不言了,看她樣子,似乎是幻想著她不說,閨女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以前還有更出格的事,並且永遠不會再出格了。
後面半條艾珈勉強可以保證,但是前面半條,她覺得只要她去學校,該知道的她也會知道,而且知道的比這個親媽還多。
快點養傷,快點健康,起床上學!艾珈心裡握拳,寧願暴風雨兜頭砸一臉!
她真覺得自己再躺下去,有什麼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身體再好了點兒後,她總算能在秀秀的攙扶下起床往外面透透氣,這十來天躺下來,她毒癮是少了,卻依然每天躺得頭疼欲裂,沒辦法,現在是過年的時候,每天不分晝夜燒著暖炕和爐子,暖和是暖和,卻密不透風,簡直像是異次元殺陣一樣逼仄得她想發瘋,艾珈是個宅得住的性子,但也不是這樣宅的,褥瘡都要睡出來了。
可所謂的透透氣,也只是裹著好幾層棉襖,在外頭的屋檐下往外望望。
……剛下完一場大雪,合著以前沒化的積雪,外面白茫茫一片,只看得出青磚白牆,竟然像是徽派建築的設計。
難道這個北方,就是安徽?
安徽人口音那麼東北?
咱書讀得不多,別騙人啊。
艾珈佯裝恍惚的晃了晃:“這還是奉天嗎,怎麼感覺到了南方呢。”
後頭秀秀聽了默不作聲,艾珈隱隱的有點失望,她無時無刻不存著套話的心,可真還沒點亮這個技能,這時候表演被NG了,也只能怪自己智商不夠。
“小姐……”剛想回屋,卻聽秀秀小心翼翼地道,“這個……大概您還有點沒回神兒,前兩年,少帥已經給咱奉天改了名兒了,你能記得起不?咱私底下是說慣了奉天的,但您說學校裡那些小姐們可都是改了老說法的。”
艾珈心裡頭小鹿亂撞,她強忍著激動假裝混亂:“啊?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改了什麼來著……哎我這腦子,就是想不起來。”
“遼河兩岸永遠安寧。”旁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年輕男聲,是黎家大少爺黎嘉武,他手裡托著軍帽站在廊尾看過來,“東北易幟,咱奉天省改遼寧省了,現在咱們這兒,是沈陽。”
哦……遼寧……艾珈的腦內小地圖百度著遼寧的位置,結果是流著淚糾結,黑龍江在雞頭她知道,可到底遼寧省是雞脖子,還是吉林省是雞脖子啊?
最後,東北易幟又是啥啊!
艾珈心裡都怕了,感覺如果繼續問,這過度運轉的腦子得到更多答案會直接死機,可這些事又是遲早要知道的……她只能扭著袖子,繼續一副夢游的樣子:“什麼易幟啊,為什麼要改,奉天不是好好的嗎?”
旁邊秀秀忽然低下頭,表情就是那種很受不了的“又來了”的樣子,而黎大少也和無奈,卻還是一本正經的回答:“說了好多回了,妹子,換個殼子而已,我們還是我們,沒什麼變化。”
說深入點啊!易幟是什麼東西啊!艾珈定定的看著黎大少,無限不肯放棄狀。
“哎,好吧,進屋,我再跟你說一回,不管你這次聽不聽得懂,你要是再胡攪蠻纏,我也不管你了。”
艾珈乖乖的被黎大少扶進屋裡坐下,裡面剛被掀開棉帳透了氣,還帶點涼意,卻讓她感覺舒服不少,黎大少接過秀秀端來的茶,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很崇拜少帥,為什麼卻忍不了這麼點兒事,你想想,為什麼我們要易幟?”
……這不是我問你的問題嗎兄弟。
“雖然沒捅出來,可我們都知道大帥是被日本人害死的,要不是張司令明大義,一心輔佐少帥,現在我們東北軍會亂成什麼樣,你個小丫頭根本不會懂。”
廢話,我連張司令是誰都不知道!大帥是誰?!張作霖嗎?艾珈偷偷握了握拳,那兒新信息get,現在是皇姑屯事件以後!張作霖已死,張學良上台了!那這個張司令哪位啊,都是姓張的,有親戚關系麼?
然後,問題來了,皇姑屯事件是啥時候發生的……
“日本人暗殺大帥就是為了嫁禍國民政府,那我們更不能讓這群畜生得逞,少帥就是因為這個,才提出東北易幟,我們自己什麼都不用做,只肖掛個青天白日旗,裡子怎麼樣我們不管,至少在日本人看來,咱中國人就是統一的,輕易捋不得,懂麼?”
艾珈手撐著頭,雙眼放空的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問了個問題:“哥,你和少帥很熟麼?”
黎大少有點尷尬:“遠遠看過,怎麼了,難道你熟?”
“那你這麼邊緣的都知道在演戲了,日本人會不知道?”艾珈攤手,“該挑撥還是繼續挑撥啊這分明是咱自我安慰吧!”
黎大少一口喝光茶站起來粗暴的吼:“抽你的煙去!”摔門而出。
一臉口水的艾珈乖乖的任秀秀擦著臉,忽然想到,誒,剛才說話的時候好像口音很土著啊,終於有點好消息了!
今日get so~多消息,還知道自己有學上,連口音都不用擔心!啊,滿滿正能量!
艾珈心滿意足,繼續起了豬一樣的生活。
半個月後,外出做生意的黎老爺還沒回來,黎章氏又是個裹了小腳的居家太太,最後是黎大少風塵僕僕的從城北的軍營趕來,送大病初愈的妹子回學校。
讓艾珈驚訝的是,原來她躺了半個多月的地方,竟然不是他們長住的家,而是在城外的田莊,是祖輩闖關東時扎根的地方,後面發達了,才在奉天府,也就是現在的沈陽城內買了大宅。
手頭有了閑錢和肥田,黎家的祖輩也不再滿足於面朝黃土,他們開始跑商,做生意,往來於軍政勢力之間,打拼出了現在的富足家境後,外粗內精的黎老爺立刻開始往權伸手,現在兼著市政府商務部的一個小官,大兒子塞進了東北軍中的勁旅駐扎城外,小兒子則得以公費到日本留學。
至於小女兒,信奉富養的黎老爺就任其自生自滅了。
所以不甘寂寞的小閨女就跟冤鬼一樣作孽來了……艾珈坐車裡悶了一會兒就惡心的想吐,不由得咬牙切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1:26
第4章 民國十九年三月十二日
艾珈還沒進城的時候,遠遠的就被高聳的城牆震撼到了。
無論外面道路多麼原始,沿途的風景多麼蒼涼,寒風中破衣爛褲的人多麼的多,可艾珈看過這些後,還是被那個城牆壓住了所有的感嘆。
這是一個真正的,擁有戰時防御功能的城牆,一個現代人很少能從一個建築身上感受到這樣恢弘的安全感。
沒錯,這種被保護的感覺,就是恢弘的,從它身上,艾珈真正明白了“你臉皮有城牆拐角厚”是一個多麼誇張的諷刺了,奉天的城牆拐角呈圓錐形,下大上小,看起來站得極為穩當,而且它不僅僅是拐角,還是一個塔樓,完全可以想像裡面有一個多大的空間,說不定會有盤旋而上的樓梯,給戰時上城牆的戰士提供堅實的庇護。
塔樓邊是同樣高聳的城牆,綿延向前一眼望不到邊,城外建築物稀少,地面平坦,看起來就像是大漠上一個古城,在鵝毛大雪和嚴寒冰凍中孤高的站立著。
這樣一個城,盡然被日本人占領了,似乎還不費一兵一卒。
進城前看到的最後一眼,竟讓艾珈忍不住嘆息到眼眶發熱。
城內很熱鬧。
這個背負著奉天承運之名而生的城市天生就帶著一股交融南北的氣質,它就是長城外的第一個大城,自誕生之日起就見證了這個國度的興衰變遷,從滿清入關,到闖關東,再到現在,兩代東北王的交替。
沒錯,艾珈好歹想起來了,遼寧省,是東三省的第一站。全因當年她去山東旅游時曾在威海與大連隔海相望。
當時導游是這麼介紹的:威海有很多韓國的東西。他指著一個方向氣吞山河道:因為只要乘著條船,一個多小時!就到韓國了!
隨後旁邊一個大叔輕蔑的哼唧了一聲:呸,那個方向是大連!
大叔的吐槽是否准確已不可考,但好歹給了當時年幼的艾珈一個信息,那就是遼寧大連離山東很近,那它必然就是關外第一省,是雞喉嚨!
這一捋,瞬間雞頭方向的地圖就亮了一片,讓艾珈有了種單機游戲獲得系統獎勵的感覺,雖然沒多大用處,但總比一抹黑好。
這樣一想,她心裡就敞亮了,沿途看著窗外的街景,惶惶不安的感覺也少了很多,大哥大馬金刀的坐在邊上閉目養神,現在的轎車抗震不好不說,路面情況也糟糕的可以,進城以後簡直不能繼續,似乎這兒正進行著一個什麼活動,穿的鼓鼓囊囊的人擠來擠去,全然不懼冬天的東北殘忍的天氣。
看著一群小孩子裹得跟球兒似的嘻嘻哈哈擠著車跑過去,艾珈不由得感嘆,在這個沒有車道的世界大概人們的觀念中根本沒有車禍這回事吧!因為在他們能看到車子的地方車速都超不過二十碼!還不如下車走!
“下車,我們走。”剛這麼想著,黎大少就發話了。
艾珈虎軀一震,以為自己說出來了,裹緊衣服呆呆的回頭:“啊……我,我就想想而已……”
“快到了,別浪費這時間,快下車,先去家裡轉轉,拿上東西去報到。”
可是外面好……冷啊!艾珈無限拖長這個冷字,外面路邊厚厚的積雪都快超過一些店鋪的門檻了!她這個南方狗當年雪災都沒見過這樣的雪!
“哥……我走不動。”她哭喪著臉,企圖無恥賣萌,“你知道的,我還沒好呢。”
“那更要出來走走!”黎大少不由分說拽著她胳膊就往外拖,艾珈哎呀哎呀叫了幾聲就被拖到了外面,被扯著慢吞吞擠在人群裡走,黎大少還算有良心,差不多完全把妹妹護在了懷裡,擋風還擋人,奈何這個逗比妹妹今年冬天出乎意料的怕冷,穿得跟頭熊一樣,完全環不住,論體積在人群中的戰鬥力比他還高。
艾珈委委屈屈的被推著往前挪動,眼珠子不停地轉動,看著四周,略有點驚奇:“今天怎麼熱鬧啊?什麼日子?”
黎大少沉默了一會兒,才記起來:“哦,今兒個植樹節。”
“啊?哈?”艾珈想掏耳朵,這種穿越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植樹!感覺上輩子自從得知植樹節不放假大家都忘了有這個節日了!
大哥很無奈:“上個月南京政府剛規定的,以後每年今天要為孫總理忌日植樹。”
艾珈一副遭雷劈的樣子:“所以這是有史以來咱國家第一個植樹節?”
“對啊,你要參加?”黎大少很不耐煩,加把勁把妹妹往前推,“別折騰了,你這身板給你把鋼刀你都沒法往土裡砍出個坑來。”
咱不是想折騰啊!我的感覺你不懂啊!艾珈心裡很震撼,瞬間有種自己是古董的感覺有木有,孫子誒,孫女誒!奶奶可是見識了國家百年來第一個植樹節的人啊!
“可這麼多人都是去植樹的?”不會吧,她沒法往凍土裡砍出坑,那群跑來跑去還沒她胸高的小P孩就行了?
“少帥帶隊,中山廣場種樹,大家都去看了吧。”大哥已經放棄阻止妹妹發問了,只能認命的耐心回答。
“少帥!我能去看看嗎?!”張學良啊!民國四大美男!超年輕東北王!手掌關外東北大漢軍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鑽石男!而且有車有房父母雙……等等……
“少帥的媽媽呢?”艾珈想到就問。
“早就去了。”大哥顯然很知道,想也不想就答。
臥槽真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的霸道總裁!如此絕色不看看對不起她熬過毒癮來此一游啊!艾珈表情沒一點不開心的樣子大哥無語,一臉就知道這樣的表情:“別鬧,誰說走不動的,中山廣場很遠,那麼多人,車也開不過去。”
“可是,少帥誒!”艾珈知道以前的黎嘉駿也是少帥腦殘粉,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毫不遮掩。
“以後有機會的,先回家先回家。”大哥加大力,“再不走我扛你了。”
看來大哥很堅決,艾珈雖然有點可惜,但還是乖乖的跟著大哥去了他們在奉天城內的家,在到家門口前,她遠遠一望,發現越往城裡走,道路越寬闊,各種西式建築零次櫛比,相比之前城邊緣那些破敗的排屋,前方分明是租界的感覺。
總覺得隱隱有隔壁紅色大熊的即視感……
媽個雞。
他們的房子與其說是別墅,倒不如說是個公館了,完全西化的建築,先進大門,裡面一個庭院,庭院完全被雪覆蓋了,只掃出一條方便開車和走路的道,走過一個小噴泉,掩映在樹裡的三層公館就出現了,紅牆白邊,很是洋氣。
艾珈不敢露出很土鱉的樣子,她以前也算得上小富之家,吃穿不愁,雖不至於能揮霍,可也夠她富貴不淫了,如今刷的面對這情況,嚇著或者很高興倒沒,反而有種很虛浮的感覺。
她夢游一樣的飄進屋,剛進去就看到一個白色的高挑身影撲過來一把抱住她的頭,嗖的飆出一句日語!
嘭!
艾珈腦子當機了。
多年動漫浸淫,她聽出這個人是在叫她妹妹!靠她有個日本人哥哥?!這是搞毛呢這……等等……好像她是有個哥哥去日本留學了……
崇洋媚外的東西!艾珈怒推:“說人話!”
被推開的二哥黎嘉文一臉委屈:“阿駿,不是聽說你脾氣好多了嗎,怎麼還這麼粗魯,在日本你這樣的女孩子會被人討厭的。”
“日本好你別回來啊!”艾珈沒好氣,她上下環視這個二哥,這人別的還不造,一身洋味兒是十足十,雪白的西裝馬甲,三七分精干的短發,腳下锃亮的黑皮鞋,袖口領口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雙手插在褲兜裡閑閑的看著她,還真是個人形牲口的樣子。
“看看看,想我還不說,生氣啦?哥給你帶了好東西!”二哥指指旁邊一排皮質的大沙發上一堆東西,“親一下叫聲好哥哥,我就拿給你!”
次奧,艾珈睜大眼,黎嘉駿怎麼樣她不造,但她可是馬雲背後的精壯娘們兒,你去躺霓虹能帶啥驚世駭俗的東西嚇我一跳不成,她決定還是講點原則性問題:“剛才你叫我什麼?”
“哦,那個啊,日語,叫你妹妹呢。”二哥滿不在乎,“話說阿駿,想學日語不?我覺得女孩子說日語特別好聽,說不定你學著學著就能溫柔點兒了。”
“……我不喜歡日本,所以以後別這麼叫我,”艾珈沒直接拒絕,她只是想表下態度,“至於教日語嘛……哼哼,”
“為什麼不喜歡?”二哥問了一下,忽然又道,“哦對,他們在我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太不是東西了,確實討厭!不過遲早他們會被趕出去的,但是現在,他們有些好東西,我們確實可以學學啊。”
哥你太單蠢了……艾珈默然,轉而道:“說好的禮物呢?”
二哥其實一點都不蠢:“說好的親一下叫好哥哥呢!”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要求了,那我就大發慈悲的讓你見識一下我二十一世紀大女漢日系賣萌的實力!艾珈撲上去雙手環住二哥啵的親了一下,嗲著嗓子甜甜地長長地膩了一聲:“好哥哥~我最最喜歡二哥了 !二哥萌萌噠!”
……看來二哥想把他妹子扔出去。
反正大哥的青筋暴露了他躁動的心情。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1:39
第5章 黎嘉駿
二哥愛的禮物,是一只照相機。
在看到這禮物的一瞬間,饒是之前心懷各種輕蔑不屑鼻孔朝天,艾珈還是下意識的臥槽了一下!
原來這個年代,照相機已經有傻瓜機大小的了!她以為至少要十年後!因為那個時候才有情深深雨蒙蒙裡的一個逗比記者手裡老拿著個照相機泡妞!
想想吧,連慈禧太後照照片的時候都是那種照相師一手提閃光燈一手拿快門頭罩在機器後面等著嘭一下冒黑煙的,而她以前也玩過攝影,也曾百度過著名品牌,就連佳能這種歷史悠久的相機業霸主都是大概兩年後才產的第一台相機!可是現在,民國十九年的話,那才一九三零年,就已經有這個了!簡直比古董還高端!古老的高精尖啊!古代的宇宙飛船啊!
這感覺就和現代一只傻瓜機都買不起的人陡然獲得了一個長槍短炮一樣,而且看來這玩意貌似不是日貨?
“德國最新出的相機!我拜托一個好朋友帶來的,你哥在那兒留學三年省吃儉用就夠買這一個東西。”黎二少鼻孔朝天狀,“不過妹子,這相機首先是你哥的,等你成年了,我再轉給你。”
艾珈出離憤怒了,我靠,說好的禮物呢!禮物還能預約啊?!:“不是說了給我的麼!”
“哎給你你會用嗎!”二哥伸手要拿過相機,卻見妹妹一扭肩躲過鹹豬手,撅著個嘴翻來覆去看相機,看得他心驚膽戰:“誒你別瞎弄,小心弄壞了!”
這時候艾珈也差不多摸清楚了這個相機的尿性,這是一只德國產的徠卡相機,就算是一個世紀後也是相機中的勞斯萊斯,你見過勞斯萊斯做廣告嗎?所以徠卡也沒有。
在二戰的時候私人相片最多的國家就是德國,並不是德國人多愛自拍,而是德國在二十世紀初霸占世界相機制造行業長達三十年,艾珈在玩攝影方面還只是入門級別,但也足夠她對這只相機垂涎三尺。
啊啊啊老天爺這就是你對我拼死戒毒的系統獎勵嗎我認了我認了再戒十回也樂意啊!艾珈樂得見牙不見眼,她生疏卻准確的打開了相機電源,鏡頭蓋,調試了一下鏡頭,然後一手托相機一手按著快捷鍵,極為自然和專業的將鏡頭對准了黎二少:“是不是這樣!”
……二哥又震驚了。
這回大哥青筋都下去了,他伸手拿過相機,翻來翻去的看了一下,很隨意的交給黎二少,問艾珈:“你怎麼會用的?”
艾珈手還癢癢的,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早見人用過了。”如果要問誰,就說忘了!哈哈真是機智!
結果兩個哥哥都理所當然似的,不再問了。
艾珈這才發現相機竟然已經被大哥“出賣”給了二哥,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啊啊,相機!”
二哥嘿嘿的藏在一邊:“好妹子!哥還要靠這麼賺錢給你買新衣服呢!先讓哥用兩年,啊,等哥有錢了咱再買個新的!”
“那你還說要給我禮物的!”艾珈作哭狀。
“那那,自己挑!”
艾珈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挑,卻被大哥一把揪住:“好了,見也見了,該各干各的了。”
見二哥也跟著他們出門,艾珈好奇的問:“你也送我上學?”
二哥穿上了一身皮毛大衣,活像去相親,手裡抱著一個皮包和他的寶貝相機:“下次吧妹子,哥要去報到了。”
“你不是上完學回來了麼?”
“所以要去工作啦。”
“哪兒啊?”
“盛京時報。”一臉驕傲。
……聽起來好像是挺吊的樣子,可惜她沒聽說過,艾珈連崇拜的表情都做不出來,放任二哥“誇我吧”的表情在後面經受風吹雪打。
等到走了一段路,路過三四個報童後,艾珈才終於明白……
盛京日報不知道,微信新聞知道嗎,新浪知道嗎,網易知道嗎,這只是覆蓋面和知名度,要說重量級,人民日報懂伐?新聞聯播總該懂了吧!這,就是盛京日報!
想不到現在新聞壟斷也這麼厲害,完全沒看到其他報紙的蹤跡,於是在這個沒電視的時代,黎二少等於剛回國就進了央視捧上了金飯碗嗎?!
“二哥一回來就有工作,是他自己找的麼?”
大哥的表情說不上好不好,只是平淡的說:“去年就談好的,等他畢業就進報社,是社長親批的。”
“跟……爹,也有關系嗎?”
大哥看了她一眼,表情不言而喻。
“哦,懂了。”艾珈點頭,斟酌了一下,鼓足勇氣說了句很懂事的話,“老爹為了咱幾個,也是蠻拼了。”
可回應她的,卻是大哥的一聲冷哼:“你不是不喜歡日本人麼,你二哥給日本人干活,你又覺得好了?”
劈裡啪啦!
艾珈覺得一陣閃電和雷打在她的臉上,生疼。
臥槽啊,壟斷奉天的盛京日報是日本人辦的!
還能不能好好玩耍了!東三省辣麼多人竟然沒一個文科生能辦報紙嗎!新聞都被壟斷了少帥你無動於衷嗎?!你這樣就算興師動眾帶隊種樹占得版面恐怕還不如日本大使打個噴嚏大啊!
艾珈口含鮮血,艱難的在大哥身後邁動著重若千鈞的步伐,擠出了人群後,黎大少又帶著她上了一輛電車。
這種是有軌電車,和橫店影視城的長得差不多,所有人在裡面擠著哈著氣,到了這兒,街道已經很開闊了,中西式建築夾雜,頗有大城市風采,人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有帶著禮帽穿著大衣要風度不要溫度的紳士們,也有破襖爛衫的窮人蜷縮著取暖,小姐們中西合璧,有中國姑娘卷發大鬥篷裡面長大衣,也有荷葉邊的大夾襖配大棉裙,反正季節和溫度已經不是問題,都市人就要有都市人的風采,冷也要冷出氣質來。
相比之下艾珈裹得跟太空人似的,深感自己是現代人之恥,當年在老家她也是大冬天敢薄襪短靴短裙短大衣上陣的女漢啊!結果一到東北風一吹就跪了……
艾珈仿佛劉姥姥進城,一雙眼溜來溜去都不夠看,直到被大哥拽了下去,拐彎到一條街上,一座學校前。
這學校的大門不是很宏偉的樣子,紅牆綠瓦,但是式樣卻很奇怪,洋不洋中不中,長得頗為驚奇,大門口的石碑上寫著幾個字:奉天高等女子學校,1921。
看著陸陸續續說說笑笑從各自私家車或者街頭巷尾走出來彙聚進學校的俏麗女學生們,聯想到自家鄉下的床邊那掛著的皮鞭,艾珈一個激靈,臥槽,這個環境太容易培養蕾絲了,這個身體的原主不會吧……
門口有三個女老師熱情洋溢的和每一個進去的女學生打招呼,每一次打招呼都要謙和的鞠個躬,極為日系,讓被鞠躬的艾珈有些不適。
艾珈就讀於該學校的高一,老師時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姓章,人稱為章先生,大哥直接把她帶到章先生面前,簡要的講了一下艾珈腦震蕩和大病的事情,簡單托付了一下,就要走了,艾珈理所當然的要送出去,卻被大哥擺擺手攔在那裡,後面章先生走上來笑眯眯的問:“都聽說你病了,確實瘦了不少,學習現在還不及,好好將養身體才是。”
“是啊是啊。”艾珈呵呵笑,對著這麼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臉,她實在不知道接什麼話。
“黎嘉駿。”旁邊有人叫了一聲。
章先生又說:“看來這個年,功課也沒管住,可還記得上回學到哪?”
“黎嘉駿。”又喊了一聲。
艾珈專注對付章先生:“實不相瞞,真沒看多少,腦子始終混亂的,不知道要多辛苦才能補起來。”
“黎嘉駿。”還在叫。
章先生剛張嘴,忽然探了探頭,指指艾珈身後:“你哥哥喊你呢。”
艾珈茫茫然的回頭,見黎大少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眼神深沉的看著她,然後緩緩的叫了一聲:“黎,嘉,駿。”
嘩的一下,艾珈整個人突然就結冰了似的凍住了,腦子裡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想不出來,嘴裡只是恩了聲:“啊,在……”
大哥一步步走上來,死死盯著她,忽然伸出手,艾珈下意識的縮了一下,卻只感到寬大而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離開時,她抬頭望著他的眼睛,黎大少腮幫子鼓鼓的,似乎咬著牙,就連眼眶都有點紅。
“那你們先聊,黎同學,等會記得來班級,下午開個班會就好了。”章先生看情況不對,先走了。
艾珈心裡還是什麼想法都沒有,她真沒意識到剛才那個黎嘉駿是在喊她,黎大少分明是存了試探的心的吧,也是,她自從發現以前那個黎嘉駿是個多出格的人後,根本沒生過模仿的心,就算暴露,也是必然的,既然暴風雨來了,毒癮都熬了,還有什麼怕的呢?她也咬牙,定定的和黎大少對視,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黎大少表情呆呆的,半晌,略帶顫抖的長嘆一口氣,不再和艾珈對視,摘下軍帽摸著帽檐,久久不說話。
“我……”艾珈想你不說那我說吧,“你看……”我也不想穿到一個煙鬼的身上啊。
沒等她組織好語言,黎大少忽然快速道:“放學別亂跑,司機在外面等,早點回家。”說罷,他猛地轉身走了,越走越快,狀若倉皇。
艾珈站了許久,望望天,又望望地,低聲呢喃:“黎嘉駿……啊,我是黎嘉駿。”
或許黎家人早就發現不對了吧,也或許只有大哥敏銳的察覺了,他們會怎麼想呢?現在看來是不會把她怎麼樣了,可她若是還堅持著自己那漂泊無依的艾珈的名字,似乎除了傷到周圍的人,給自己留點念想,一點意義都沒有……
可能在那個遙遠的時空中,艾珈也已經死了吧,既然都是中國人,又都被親人寵愛著,那麼……
“那就黎嘉駿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1:52
第6章 真實身份
黎嘉駿繞了半個校園才找到自己的班級,沿途逐漸覺得這個學校的風格其實她很眼熟,可她又不願意承認這種眼熟,直到看到門口迎接的章先生身邊站著又一個較為年輕的女老師鞠著躬說:“哦卡誒裡那撒伊【歡迎回來】”時,才晃了一晃。
她還記得前兩天得知自己這個煙民還在上學時為滿滿正能量點贊的感覺,萬萬沒想到,她上的還是日本學校……
嘶,上帝,打輕點兒……
她捂著臉欲哭無淚的向班級靠近,老遠章先生朝她招招手,那個說日語的女老師也很開心的朝她走來:“啊,黎嘉駿同學,能夠看到健康的你真是太好啦,你還記得我麼,我是你藤原惠子老師啊。”
莫名其妙的,黎嘉駿聽懂了藤原惠子的日語,她甚至還下意識的覺得這女人一口京都口音還真是絲嗎那衣【抱歉】啊,頓時就給跪了,我去黎嘉駿你要走就走干淨點這樣子我會精分的你讓我一個只懂得雅蠛蝶和一庫的人陡然日語精通以後關鍵時刻說錯語言是會出人命的!
黎嘉駿不怎麼說話的樣子並沒有引起注意,藤原惠子也只是把她領進班級以後就繼續站到章先生身邊,裡面已經有十來個女學生在說笑,大多都剪了個學生頭。
這一點黎嘉駿還是很慶幸的,她剪了一個超短的頭發,因為軟軟的,稍微一撥弄就成了羅馬假日時的赫本頭,洋氣得冒泡。
她剛進去時還是有點心虛的,卻發現雖然很多人注意到自己,但並沒有誰有想來打招呼的意思,直到她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了,也沒有收獲誰的特別關注。
所以黎嘉駿啊黎嘉駿,你好好一個姑娘,活得那麼失敗是圖什麼呀,都沒人愛搭理。
不過這樣也正好。
正當她想重溫大學見課睡的情調時,一個女生走過來,笑眯眯的問:“黎嘉駿,聽說你這個年過得可驚心動魄呀,傷好了沒?”
黎嘉駿抬起頭,並沒有從這姑娘神態裡看出什麼嘲諷挑釁,但是她身後卻有豬一樣的隊友團聚在一起閃爍著眼神往她這兒望來,不由得心裡嘆口氣,苦著臉笑:“可慘了,求不要提,我差點沒臉上學吶。”
小姑娘愣住了,她壓根沒想到暴躁女神經黎嘉駿居然有自嘲解圍的時候,有些不敢置信的觀察了一下黎嘉駿的表情,感覺好像不是要跳起來打人的樣子,驚訝道:“你怎麼啦,感覺跟換了個人似的。”
“板磚砸頭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上帝,他說天堂不收我這麼蠢的人,讓我回去好好修煉,所以這次死裡逃生我決定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黎嘉駿胡謅謅,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哦……”小姑娘長長的應了一聲,大概是跟原先劇本裡設計的對白偏差太大,她一時找不著話了,便轉身要往同伴那兒飛奔而去,被黎嘉駿叫住:“等等,能問下你的名字嗎?”
語調那麼自然,眼神那麼純真,小姑娘飽受驚嚇後不得不回答:“我叫程絲竹,絲竹之音的絲竹。”
“新年好,程絲竹同學。”黎嘉駿笑得溫和。
“啊,額,新年好,黎嘉駿同學。”程絲竹說完,轉頭就跑。
看著她跑進小圈子裡表情驚恐的說著啥,時不時的往這兒望來,和黎嘉駿毫不遮掩的眼神一對上又刷的收回去,黎嘉駿不由得笑著搖搖頭。
人家組團來刷BOSS,可惜主T幾經挑撥連仇恨都沒拉到,剩下的姑娘們大概要失措了。
作為重歸高一的學渣,黎嘉駿絲毫沒覺得坐在課堂裡是件幸福的事兒,但是現在課堂是個太重要的了解情況的地方,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坐直了聽這個班的兩個班主任聯袂上台進行開學班會。
兩小時後。
黎嘉駿捂著臉的走出了學校。
沃日,開學第一天練習唱校歌,主要練日語版噠!
課表是中日雙語噠,且比例五五,課程豐富,像極了新東方日語班!
……把拔我想輟學。
更可怕的是,她今天上午還要求二哥教她日語!試問會送她上學的哥哥會不造她上的是日本學校?!露餡已經露成甜甜圈了!
……麻麻我想去死。
門口很多私家車等著,看來能上學的女生家境都不錯,車子長得都一樣,黎嘉駿全靠眼熟的司機辨認出自家那輛,她嗖的上車,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喊黎嘉駿,這個名字經過中午的錘煉已經刻進了她心裡,她刷的回過身面帶微笑:“什麼事呀絲竹。”
哎呀,一不小心就讀成死豬了,她爹你哪裡想不開!
“我們想,又是新的一年,你又大病初愈,明天曦君家有個聚會,你來麼?大家同學間聚聚。”
黎嘉駿又摸摸臉,不是吧,這身體換個靈魂魅力值莫非突然就爆表了?就算她還是艾珈的時候都沒那麼討人喜歡啊,她作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你們真的邀請我嗎?”
果然這個表情讓小姑娘略滿足:“是啊,好久不見了,聽說曦君家有哥哥帶來了美國的咖啡,我們一起去品品啊。”
好高大上的感覺!
黎嘉駿想像著以前,白富美閨蜜說什麼她代購的最新換XBOX ONE到了的那種感覺,真實的激動起來:“好,那明天一起去。”
進的車裡,司機似乎也很高興:“小姐被邀請去聚會啦。”
“是啊。”
“要不要買點什麼禮物?”
“……”剛想說要的黎嘉駿突然閉嘴,警覺地摸了摸口袋,“回家吧,沒帶錢。”
司機大叔表示毫無壓力:“我有啊,小姐,您有個錢包保管在我這的。”
想到可能發現了什麼的黎家雙雄就坐鎮家中,黎嘉駿又是緊張又是期待,她迫切的想快速有個了結,從醒來至今她並沒有為這個身份背負太多,也不想僅僅是為了不露餡而獲得演藝事業終身成就獎。
“先回家吧。”
似乎是感覺到後面小姑娘氣場突變,司機大叔不再說什麼,發動了汽車。
經過快一個下午,路上已經不再是游行一樣多的人了,車子一路暢通回到了黎宅,黎老爺還沒來,黎章氏據說還在娘家送禮,黎家雙雄只有黎二才剛剛回來的樣子,見到黎嘉駿,燦爛一笑:“喲,妹子!”
黎嘉駿很心虛,底氣不足的應了一聲,糾結的站在門邊,全然沒了上午的自在。
黎二哥全然沒有察覺的樣子,背對著她摘帽子,掛大衣,脫手套,半晌才回頭,望向她的眼神很平靜,讓她立刻明白,他一直知道她站在後面手足無措。
“怎麼不動?忘了房間在哪了?”他忽然笑出來,很調皮的問。
拜托你不要強顏歡笑,讓我再想想該怎麼說,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弄,看黎大少的意思似乎是不想深究的,可現在輪到她自己這關過不去了。
“聽說你戒煙了?”黎二少突然走過來,大長腿步伐穩健,過來一把摟住她往樓梯走。
“恩,啊,我想……”
“那是好事兒啊,聽說也不愛耍鞭子穿男裝了?姨娘可開心了。”
“啊,姨娘,恩……”姨娘是哪個?
“懂事了就好啊,成了大姑娘,我們黎家就算是有個真名媛了。”黎二把她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前,推開門,少女臥房的氣息撲面而來,把她推進去之前,黎二摸摸她的頭,柔聲道,“別急,你還小,就算真忘光了過去那點兒東西,也是為了記住以後更多的東西,對不對?”
一樣的大手,一樣的力度,這次卻是暖融融的。
關上門,黎嘉駿靠在門上,長舒了一口氣、
那就這樣吧。
傍晚,佣人來敲門喊她吃飯。
她走下樓到餐廳,卻看到一張大圓桌上,坐著黎老爺,黎家雙雄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沒有黎章氏。
那個女人長相普通,穿著很低調,卻低調的雍容著,表情平淡,她垂首坐在黎老爺身邊,看起來比黎老爺還有氣勢,那四個站著,分明是一家人的樣子。
她的耳邊陡然炸起兩個字:“姨娘”。
一些她病時完全沒注意到的細節出現在腦海,鄉下莊子裡,大哥從沒喊過黎章氏,而黎章氏對大哥雖然也很有娘的樣子,卻更像是一個熱心大姐,就連黎章氏這個稱呼,也是因為得知了親媽姓章,結合舊時候的經驗,她自己編的稱呼;來上學前,她沒在車裡看到黎章氏,隨口問秀秀為什麼媽不來,秀秀就言辭很閃爍,完全沒心思深想的她就隨便腦補了一個借口!
而現在,真相大白了,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夫人,大房!
黎章氏,極有可能不是黎章氏,而是章姨太。
她,黎嘉駿,是個私生女。
老天你打臉上癮了嗎,牙都要掉啦!
……她幾乎是哆嗦著往前走,大概表情實在不太好,坐得比較近的黎二先站起來扶了她一把:“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說著,卻瞟了一眼大夫人。
“沒事,跑得太急,岔氣了。”黎嘉駿小心翼翼的輕聲回答。
黎老爺端著威嚴的坐姿看了看她,眼神卻很是專注擔憂,看了一會兒後小心的瞟了一眼身邊的發妻,然後冷哼了一聲:“年後第一頓團圓飯,爬你也得爬過來坐著吃完!”
“是是是。”黎嘉駿連滾帶爬的坐在了最後一個空位上,眼前菜式很豐富,顯然剛上來,很美味的樣子,全都是些家常菜,黎老爺率先抓起了筷子,隨後幾個小的才舉筷,她抓著筷子,一時不知道往哪下手。
“金禾,把小姐面前的那肉換老爺面前去。”大夫人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比長相更有氣勢,“過了個年規矩就忘了,病人面前不能放油膩的東西。”
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立刻上來把黎嘉駿面前的燒肉換成了一盤白色的炒菜,確實她自己不想吃肉,正覺得清粥小菜萌萌噠,卻發現大夫人下令的時候,剩下的三個男人全都用一種很小心的眼神偷瞄著她。
那種,偷看定時炸彈的表情。
黎嘉駿忽然有種想笑的感覺,這個家平時生活肯定特有意思,#妹妹(女兒)總是跟媽媽(老婆)掐架腫莫辦#話題每天更新簡直是風生水起!
安啦哥哥們還有老爹,咱可是來自一個為了甜鹹豆花哪個是異端能跟人對噴三百頁微博的時代,為了盤肉氣得跳起來那也太LOW了。
“啊太好了,我正想說這盤肉放我面前浪費呢。”說著,她伸筷給三個男人每人夾了一塊肉,然後眨著亮閃閃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望向大夫人,“您……吃肉嗎?”
“母親她吃素!”黎二少緊張的插話。
“哦。”黎嘉駿收回手,就聽大夫人眼睛都沒抬的說,“你等會吃吧,金禾,粥好了沒?”
“好了好了,我這就去端來。”金禾連忙下去。
“先喝了粥再吃飯。”大夫人斬釘截鐵。
黎嘉駿放下筷子乖乖的等著,其他仨人竟然也沒怎麼動筷,仿佛擔心大夫人虐待她似的小心等著,沒一會兒金禾端了碗粥來,粥燉的極稠,加了碎碎的肉末和蔥花,看起來極為美味。
碗筷碰撞聲重新響起,黎嘉駿喝著粥,忽然明白了黎嘉駿為什麼這麼中二,卻更想不通她為什麼中二。
曾經的黎嘉駿的生存環境中給她帶來最大壓迫感的可能就是這個大夫人了,但問題是,這個大夫人分明就不壞的樣子,那姑娘有被害妄想症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2:04
第7章 1930年五月
黎嘉駿在這兒的生活就這麼平淡的開始了。
上了學後一切都按公歷來,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心下戚戚的扔開了掰著指頭都算不清的農歷,開始搗騰自己來這兒的日子,最後結合各方面線索,她得出了一個很囧的結論。
她是在一九三零年二月十四號遭板磚爆頭穿越的。
情人節被(自己)打死的!
……姑娘啊,第一次發現你的人生其實是喜劇啊,史上最忠實的FFF團成員非你莫屬啊,姐姐真的是對你無話可說啦!唯有淚千行啊嚶嚶嚶!
雖然只有自己知道這點,但是抱著日歷得出結論的黎嘉駿一整天都有種沒臉出門的感覺,日子夠苦了,這身體的原主走都走了還制造這種精神攻擊,活著也太累了。
但她好賴也是撐下來了,開始了屬於新•黎嘉駿的新生活,一種屬於沈陽中上流名媛的生活。
至今她都沒搞清楚她爹是個什麼官,只知道她爹做點兒軍火糧食生意,是個發戰爭財的強人,而且貌似以前還和土匪有過牽扯,原來祖上做地主做得並不怎麼順風順水,世道太亂,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旁支裡也有人上馬當了土匪,俗稱胡子,就是在這短暫卻輝煌的胡子生涯中,竟然百轉千回的和曾經的張大帥有了那麼點兒細微的交情。
……原來張大帥也是土匪出身,果然亂世出梟雄。
後來證明黎家人其實不善戰,否則努力一把說不定也是關外一方豪強,好在還是抓住了自己的一點小機遇,借著兩次北伐戰爭發達了起來,成功做了奸商。
現在黎老爺生意做大,兒子也都出息,卻沒表現出讓誰繼承他衣缽的樣子,這讓她有點好奇,但這些主人家的心思,八卦的僕人就也不敢妄言了。
另外還有個大八卦就是,黎老爺曾經是入贅的!
大夫人居然還是個格格!
那個年代滿清已經沒落,八旗子弟中所謂的貴族王爺郡王遍地跑,大夫人具體什麼姓氏僕人都已不記得了,只知道一開始黎老爺入贅了大夫人王府,可黎老爺發財後帶著大夫人搬了出去,隨即王府卻很快敗了,原因是大夫人的阿瑪染上了煙癮。
老煙鬼是年前蹬的腿。
黎嘉駿不由得懷疑曾經那煙癮跟那外公有沒有關系。
據說黎老爺是無所謂老丈人那點兒“雅好”的,給點兒錢就給點兒了,結果大夫人不讓,她的意思是,你的私生女兒我管著不讓抽,人都說我虐待,那我便不管;我阿瑪抽大煙那就算是被指不孝,我也要管!
老王爺本就是落魄貴族,一生抑郁,最得意的大概就是女兒嫁了個有錢有前途的女婿,可誰料想碰上個寧可他死也不讓他抽煙的狠心女兒,掙扎了沒多久就老去了。
這事兒當時挺轟動的,黎老爺早沒了雙親,大夫人也少時喪母,可以說正經的長輩只有老王爺那麼一個,黎老爺正值事業上升期,卻因為發妻堅持,幾乎是攢著鈔票眼睜睜看著老丈人抽不著大煙精神失常而死,輿論嘩然,誇大夫人大義的人少得可憐,全是指責他們夫妻倆狠心不孝,本就搖搖欲墜的夫妻關系更是降到冰點,大夫人直接開始閉門修佛,黎老爺也就堂而皇之的開始寵愛章姨太。
而小煙鬼黎嘉駿就這樣成了家裡的一個尷尬又幸運的存在。
大夫人懶得管了,黎老爺也像是想證明什麼似的給黎嘉駿慷慨供煙,這黎嘉駿也倒霉,本來為了這個高端洋氣像少帥的愛好在家鬥大娘鬥大哥其樂無窮,卻沒想抽煙局勢剛明朗就給了自己一磚頭,招來了一個不懂情調的“蠢貨”豁出老命都要戒煙。
也是這身體的命該如此了。
黎嘉駿仗著自稱腦子不清楚問東問西摸來摸去,兩個月後倒是還像了點樣子,日子還算上了正軌,卻也沒回到曾經黎嘉駿的生活軌跡去,差別就在於,她不是票友。
天可憐見,且別說曾經獨霸她家鄉戲曲界的和京劇是完全不一個劇種,就是上下兩輩子加起來她都沒完整看過一場戲,連霸王別姬裡面哥哥唱戲她都是跳著聽,可怕的是如今周圍正是京劇熱!
年初的時候梅蘭芳先生在美國公演,艷驚四座,從此京劇熱得像是星星去哪兒,本來就拿它當娛樂活動而已,現在卻成了光看已經是OUT,不能吊幾句簡直是LOW爆了的情況。
可憐黎嘉駿打小只會一句“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不知道在這個百家爭鳴各曲種涇渭分明的時代當眾唱出來會不會被活活打死……
好在,總有那麼些個圈子不是那麼看重這些,比如她現在混的“名媛”圈。
千金小姐就算還只是千金小妞兒,她們的共同話題也免不了發型衣服香水首飾和潮流,她們的成熟度和閱讀量還不足以參與高格調的文學會,現階段大概也就自己看看別人的詩文,然後各自品評品評。不得不說現在的小女孩的生活頗像她看過的一些英國古典小說,小女孩都會有交際需求,什麼茶話會,詩會,讀書會甚至同好會……
黎嘉駿對這些都沒什麼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一些政治話題。
當然,這也不是她的愛好,只是現在任何一點政治話題都可能救她一命,她是對自己的近代史知識儲備不抱希望了,只能聽一點是一點了。
於是她各種類型聚會各參加一次嘗嘗鮮後,就不再參加了,其實大多數時候她都在旁邊微笑圍觀裝背景牆,除了組織看戲那一回……她睡著了。
這比她在各種聚會當布景板引起了更大的轟動,直到程絲竹問起,她才想起。
臥槽,曾經黎三小姐可是為了戲子和人干架的邪魅女主啊!
現在看戲睡著了是怎麼搞!對票友來講簡直是不可原諒!有辱斯文!傷天害理!
……難道以後都要提起精神看嗎?太虐了不是她不愛國粹她更喜歡啪啪啪的戰爭片啊!
這樣想著,她思緒又一頓,不行,再不文藝小清新一下,以後就算想不啪啪啪戰爭片都不行了。
嚶嚶嚶,我不要主演戰爭片!配角都不想T T。
一晃,沈陽的春天來了,北方的春天還是有點涼絲絲的,但姑娘們都穿上了美麗的衣服,家境尋常的穿素色夾襖棉褲,也有寬邊的花裙,大多數穿著古典而寬松的旗袍,搭著一件鬥篷或者大衣,走在人民廣場上,洋氣的像傳說中的香榭麗舍大街。
男人則普通多了,長跑馬褂也有,短襖棉褲也有,西裝配大衣也有。大多帶著那種圓帽,還有很文藝的蘋果帽,很是騷包洋氣。
由於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顯得這個二十世紀初三十年代的男男女女比現代開放的多,至少黎嘉駿當年就不敢旗袍高跟貂皮大衣和蕾絲手套外加掛著蚊帳的花帽子這樣出門……
簡直是恨不得所有潮流元素都在身上裹一圈。
相比之下,黎嘉駿的穿著竟然獲得了眾多男士的贊揚,尤其是他二哥,春天一到妹子開始習慣性的淘寶範兒後,這個曾經感覺只能狗窩藏嬌的妹子現在也是個能拿出去誇的人了。
她一直喜歡呢大衣短裙打底褲配短靴,這一點上講,民國的制衣和制鞋都還是良心作,只要是服務貴客的,全手工打造,一點也不放水,細節上堪稱完美,穿出去格外的高大上,再加上一些大膽的撞色和混搭,弄得二哥都想轉做時尚記者。
可惜,黎嘉駿不給街拍。
她怕艾珈看到。
五月初某一天,黎嘉駿剛從親媽章姨太的小公館處吃了晚飯回來,在黎家公館又看到一張請帖。
程絲竹,她同學,才十六,居然要訂婚了!
作為一個財政部官員千金的未婚夫,對方自然是個了不得的公子,他們家裡像征性的讓他們見了一面後就訂了親,訂婚晚宴請了一大社會名流,這算得上黎嘉駿長那麼大參加的第一個高檔次宴會,連大夫人都從禮佛室出來親自點亮黎嘉駿禮儀和社交技能,曾經的艾珈打小就比較注重這方面,所以現在學起來也頂多當補充一下,兩人坐在客廳中喝著茶聊天,氣氛好到兩個曾經水火不容似的女人都忍不住微笑起來。
這時,大哥和二哥回來了,金禾給開了門,大夫人端坐不動,黎嘉駿則站起來迎接他們,剛想向他們暗送秋波嘚瑟自己拿下了大夫人,卻在看到他們臉色的下一秒收起了笑容。
兩人臉色發黑,皆非常沉重。
“出什麼事兒了,老爺呢?”大夫人不動如山,端著茶沉聲問。
兩人上前給大夫人小小的行了個禮,有些躊躇的站在沙發邊,大哥直接抿著嘴,二哥則嘴唇扭動,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說的樣子:“今晚宴會取消了。”
“哦?”大夫人喝了口茶,“為何?”
“關內,打起來了。”
黎嘉駿還沒坐下,筆直站著思考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點混亂,關內?那就不是東三省,怎麼先打起來了?別告訴我七七事變在九一八前面!那她立馬就會進精神病醫院!
“怎麼打起來了?”估摸聽到是關內,大夫人還是很淡定。
“具體的還不清楚,但橫豎不就為了所謂中央政府的那點兒破權。”二哥很鄙視的樣子,“都瘋了,閻老西,馮玉祥,李宗仁,全跟蔣中正打起來了,那叫一個熱鬧,中原那塊兒現在不知道有多亂。”
“那干一個小妮子的訂婚宴什麼事兒?”大夫人還是老神在在的問。
“都沒人了唄,少帥在這兒坐鎮,火是燒不上身,可關內的都盯著啊,我們兵精馬壯、糧彈充足的,在裡頭那群人看來,還不是不買放著爛的?爹已經准備住商會了,少帥招了一群人,估計要開好多天會。”二哥說著,卻見大哥已經往裡走,“誒,哥你等等我,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去營裡。”
大哥一頓步:“你去做甚?”
“哎呀看看我們東北軍兵強馬壯,寫篇報道鼓舞鼓舞群眾,心裡舒服。”
呵呵。黎嘉駿一聲不吭的也坐下來喝茶。
大夫人瞄了她一眼,略滿意:“老三也是有點樣子了。”
“嘿嘿。”黎嘉駿討好的笑笑。
“打仗了,不怕?”大夫人問了句。
黎嘉駿想了想,見兩個哥哥正往裡走,忍不住提高聲音回答:“怕!我怕我們中國人內耗光了,該輪到日本人收獲勝利果實了!我怕得想咬你們!”
黎家雙雄停下腳步,回頭訝異的看著她。
想到這關口竟然還有這種內戰,黎嘉駿心裡頭氣得嘰裡哇啦的,跟自己人打倒是說干就干,怎麼日本人打過來就不抵抗了呢,一群垃圾!
黎嘉文你個二貨還隔岸觀火瞎高興?
有你哭的時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2:16
第8章 楊常而去
中原大戰的爆發讓關外喜聞樂見了許久,本以為又是那群熊孩子一時興起野外啪啪啪一下,卻不想竟然有種沒完沒了的感覺。
而就在不久以後,黎嘉駿才知道,為什麼五月那天剛開門時,兩個哥哥的表情會那麼黑。
其實她的嘲諷多余了,他們的心情遠比她還要沉重,也遠要幸災樂禍。
原來,關外,也才剛剛結束一場大戰。
中蘇同江之戰。
那是在黑龍江省打的大戰,算是張少帥上任後的第二把火,國內形式上統一後,日蘇對東北的國中國一樣的占領如同眼中釘一樣讓蔣委座和張少帥不爽,尤其是牢牢把持中東鐵路的北極熊簡直拉滿了仇恨。
蔣委員長的大兒子蔣經國還被扣在西伯利亞吹風呢!
一陣你來我去的摩擦以後,全國抗蘇熱情高漲,各處軍閥大哥都拍著少帥支持他打,蔣委座甚至還發表了所謂絕不退縮的對蘇宣言,少帥滿心都是抽過大煙以後的白茫茫的壯志豪情,沒說的,捋袖子干吧!
……然後就被干回來了。其實仗打的還是很勇猛的,可惜對面硬件軟件都比己方好,連指揮都是號稱“遠東軍魂”的加侖總司令。
本來僵持的狀態,人家一來,迎面摞倒,氣都不帶喘的。
其實黎嘉駿也不造加侖是啥,大哥也不清楚,只是這一戰打過以後,東北軍就都知道了。
可這點來講,黎嘉駿覺得冠了這麼大個名頭,沒道理她聽都沒聽說過這個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這個軍魂在二戰開始前就真的成了軍魂了,於是心裡又是感嘆又是遺憾。
大爺您不世奇才就用在折騰咱身上太讓人心酸啦,大爺您那麼有才怎麼不撐著點兒去打完德國打霓虹啊!
結果這場大戰後,被一炮打慫的東北軍根本不想反抗,直接叫停投降,於是形式上被統一的東北王張少帥不通知中央擅自簽訂了一條喪權辱國的《伯力協定》,不僅中東鐵路沒要回來,咱們的雞冠黑瞎子島,也被割了出去。
國內一片嘩然,中央憤怒無比,南京政府發電說不承認,但此時黃花菜已經結冰了。
“那時候真的不能打了?”黎嘉駿對此報懷疑,“你剛才不是說人加侖是拿海軍開的刀?怎麼陸軍也跪了?”
大哥其實平時營裡訓練很忙,好不容易有個輪休就耗在傻妹子身上了,但他也沒很不耐煩的樣子了,喝著妹子親手孝敬的咖啡思考了一下,緩緩道:“誰說不能打呢,我們一步都沒後退啊。”
“三江口海戰,他們海軍打過來的時候,我們能戰的只有四條船,其中兩條,全是其他國家退役的破船,上去沒幾分鐘就敗逃了,剩下的兩條,一條江安,有動力沒炮,一條東乙,有炮沒動力,它們一條拖著一條,被對面三條大船圍追堵截,硬是打穿了對面的旗艦,直到江安被打得失去動力,雙雙自沉。”
那聲音太平緩,黎嘉駿眼淚差點掉下來。
“你以為另外兩條敗逃的就慫了嗎?它們休整了一下,又回到了戰場,沒過幾天,富錦水戰,一直打到兵盡彈竭,便也自沉,追著他們三江口的兄弟去了。這一仗,咱們的海軍,全軍覆沒。”
“……哥,你別說了。”
黎嘉武眼眶通紅,他的腮幫子劇烈顫抖著,深深的吸了口氣,起身進屋,隨後拿來一本皮本子給她:“你不是感興趣嗎,看吧。”說罷,便端起咖啡坐在一邊,曬著太陽,望也不望她一眼。
黎嘉駿翻開本子,裡面密密麻麻寫著很多摘抄,有些是報紙上剪下來的,有些是手抄的,一開始有些文章的段落,後來則大段大段的軍部電文,幾乎就是一個簡化版的史料歷史書!她瞄了一眼,最早的時間竟然是五年前,而這本本子上還標著個二,顯然是黎大少的第二本摘抄本,正激動著,卻發現有些地方有第一人稱,以為是有點日記性質的,便不敢多看,無助的望向大哥。
大哥無奈:“怕什麼,哥敢給你還怕你看?”
“可是……”
黎大少放下咖啡杯一把拿過本子嘩啦啦一翻,點給她看一段手抄的字:“這,看吧。”
海戰失利後,陸戰隨即而來,可被一頓打懵的中方指揮官張作相司令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派兵援助前線,守備黑龍江的只有兩個主力旅近兩萬人,他們孤軍奮戰,誓死不退,直到被團團包圍,韓光第的第十七旅八千多人全部戰死,整個建制都被完全消滅,剩下的梁忠甲的第十五旅數次突圍不成,只能被迫投降。
“那個加侖把所有俘虜都送到最艱苦惡劣的礦山去做苦力,去年年底才剛回來,死的死,殘的殘,大部分都不成人形了。”大哥往黎嘉駿的心髒上又補了一刀。
“這個張作相……這個張作相……”黎嘉駿咬牙切齒。
黎嘉武摸了摸她的頭:“當年大帥剛死,少帥年少,將軍們誰也不服誰,一致推舉張作相司令坐上大帥的位置,全因他為人厚道,能夠服人……結果張司令穿著喪衣與會,硬是把少帥推了上去……當年他什麼都不用做,整個東北都是他的,可他寧願給兄弟的兒子保駕護航,你還說他是壞人麼?”
“沒說他是壞人吶,可沒這金剛鑽,別攬這瓷器活啊!”
“妹子,我們打怕了……”大哥長長的嘆一聲,“除了內戰,這百年來,可曾贏過一個外敵?”
“……”這問題,前後倆黎嘉駿一個都答不上來。
“喲,怎麼了閨女,你大哥又欺負你了?”許久不見的黎老爺突然出現在陽台門口,手裡握著毛氈帽子探頭看進來,作出橫眉豎目的樣子,眼裡卻微微帶點兒笑意。
又?兩人站起來問好,黎嘉駿狐疑的斜著眼觀察大哥聽到這個又字的表情,見大哥一副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嘟囔著抹掉:“沒有啦……大哥在跟我講打仗的事兒。”
“嘿,你個臭小子自個兒連豬血都沒沾過還敢裝大尾巴狼?”黎老爺一點都不溫柔的一帽子砸大哥頭上,“講出些啥花樣來了?”
“我討厭張作相。”黎嘉駿總結,“這樣的人怎麼敢做大司令。”
“那你說誰來做?”
“……反正不該是他。”
“你家少帥?”黎老爺笑著打趣。
“他行麼?”黎嘉駿反問,除了民國四大美男和西安事變,她還真不大清楚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哎……”黎老爺惆悵起來,雙手背在身後,仰天嘆了口氣,“小六子,熊孩子啊。”
“……噗!”小六子就是張學良的小名兒,如今大叔黎老爺說起來,分外應景兒,黎嘉駿忍不住笑了起來,卻發現黎老爺望著遠處,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被勾起了什麼傷心事,“爹,怎麼了?”
“大帥他啊……”黎老爺一陣陣嘆氣,“他給他兒子留的那麼大個基業中,在你爹看來,最寶貴的,還就是你楊伯伯了。”
“楊伯伯?”黎嘉駿小心翼翼的望向黎大少,那是誰啊?
“楊宇霆楊伯伯。”黎大少趁黎老爺還在沉思中,快速低聲的報答案,“之前一直輔佐大帥,少帥上去後被卸掉很多職務,最後當東三省兵工廠的總辦的時候,對我們家頗為照拂,後來……你還想不起來?”
別逗了就算不信我是穿越的也該知道我完全不記得啊!黎嘉駿很想揮鞭催更。
“哎,後來,走了鰲拜的老路,被少帥擒殺於老虎廳。”大哥偷看了一眼大哥,“連著他的同僚常蔭槐主席一起,那事兒被人稱作……楊常而去。”
“……有意思嗎?!”黎嘉駿指的是楊常而去,她見黎老爺沒補充說明的意思,只能再問,“爹的意思是,這個楊伯伯其實很有才?”
“沒有他,這個東三省再過三十年也不會有這景像!”黎老爺霍然插嘴,頗為激昂,“要不是他,東三省早就成日蘇租界了!楊公之大才,可經天緯地!他坐鎮大帥左右那麼多年,什麼南京政府,什麼日本人,什麼蘇聯人,誰敢耍小聰明,誰敢?!他若在,我們怎麼可能白白易幟!他若在,怎麼可能讓少帥打那場割地賠款的臭仗!他若在,怎麼輪得到張作相指揮!大帥在的時候,全仰仗他和常蔭槐出謀出力,那時候那群狗東西上躥下跳,可曾占著一分便宜?!而現如今,大帥剛去,不出一年,東北易幟,不出兩年,就,就割了地啊!”
說著說著,黎老爺竟然哭了起來,像個小孩兒:“楊公啊,吾等無能,讓你被無口小兒所害,含冤而死,徒背罵名啊!”
“爹!”大哥大驚,焦急的喊了聲,“駿兒,扶爹進屋!”說罷,他靠近圍欄,向四面緊張的張望起來。
驚訝於黎老爺為什麼突然這麼悲憤,又心有戚戚的黎嘉駿把黎老爺半扶半扛的弄進屋子,關上了陽台門。
黎老爺坐在沙發上還在嗚嗚嗚的哭,黎嘉駿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在一邊坐著,一遍遍摸著他的背:“爹,您別哭了,您別哭。”
“閨女啊,你是不知道。”黎老爺開口,聲音嘶啞,唇齒間還纏綿著淚水,“你楊伯伯知道自己要死啊。”
“啊?”
“當初我們一時興起,讓算命先生給他扶乩,得乩語為:雜亂無章……揚長而去……”
“……”
“我們勸他快脫身,那時候他一身的職務被卸得僅剩下一個兵工廠總辦了,可他不肯,還是遞上了那份要求。”黎老爺掏出塊手帕顫抖著擦著眼睛,“他和常主席早就知道那個中東鐵路是個隱患,便想讓那小子成立個東北鐵路署督辦,讓蘇聯人沒法獨占鐵路,這是我們的地界和政府部門,我們有法,有權使用這個鐵路,久而久之的,蘇聯人怎麼想我們管不著,可鐵路我們是用著了,如果他們不忿,要打,那就是他們的錯……只可惜,那時候,你楊伯伯說什麼,那小子都以為他想奪權……奸臣善言,忠言逆耳啊!”
“現如今,幾個小日本就能把上面的人耍的團團轉,只可憐我們這群仰人鼻息的商人,自己人,貪,外國人,搶!穿得光鮮,活得,還不如一條狗!”黎老爺猛拍桌子,剛好和黎大少進來時關門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驚得黎嘉駿一跳、“哥……”
“回房去,讓爹靜一靜。”
“……哦。”黎嘉駿站起來往樓梯走,一步三回頭的,等上了樓梯進房前,她推著門又回頭,卻見黎嘉武跪在離老爺面前,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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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因為講述的都是過去的事,所以像點兒歷史書,相信以後女主就能親身經歷了小TIPP彙總:
1、同江之戰就是吃飽了撐的,南京政府加油打氣,一陣鼓吹倒騰,張少帥硬著頭皮就上去了,這一戰不僅打出了黑瞎子島,打出了伯力協定,還打空了東北軍的軍庫
2、黑瞎子島,至今還有一半沒回來,換言之,咱們的雞冠還禿著
3、加侖,遠東軍魂,我不介紹他了,我介紹他的弟子:莫斯科保衛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庫爾斯克戰役、第聶伯戰役、柏林戰役……的指揮者,朱可夫元帥。
4、楊宇霆:這個人一身煙酒不沾,在張學良他爹死後,不讓他抽煙,不讓他玩女人,督促他好好學習,讓他振作起來別聽南京政府,讓他忍辱負重以柔克剛不和蘇日硬扛,甚至想出鐵路督辦的辦法想要回中東鐵路……被叛逆少年擰死了。
百度百科估計經歷了一個由黑到白的過程,仔細看會發現前後矛盾,但最終歷史終究會洗滌鍋灰。
5、老虎廳事件:這有什麼可介紹的,抓起來干!
6、無意黑少帥,他年輕,陡居高位,身邊十個大臣裡八個沒頭腦兩個不高興,能機智起來才奇怪。
最後:要問黎家人為什麼造那麼多,我只能說我讓他們知道了我想讓他們知道而以他們的身份能知道的消息,就醬。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2:35
第9章 七子之歌•台灣
中原大戰的爆發,導致大哥和二哥都分外忙碌起來,上面的決議撲朔迷離,自從知道少帥是個多不靠譜的人後,黎嘉駿甚至覺得大哥干脆退伍算了,以後長城抗戰組個義勇軍也比在這個混賬老大手下白死好啊。
結果大哥練兵是練兵,卻一直沒動靜,二哥倒是忙忙碌碌,只是他現在越工作,反而越沉默了。
有一日,聽見客廳裡他在和黎老爺爭吵,黎嘉駿午睡醒來,耳朵剛貼上門偷聽,就聽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停在面前。
黎嘉駿連滾帶爬的奔回床上,剛趴上去就聽門被敲響:“駿兒!駿兒!還睡著沒?”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不需要拼死上床,因為二哥又不會破門而入!默默的鄙視了自己一會兒,她佯裝剛醒來,模糊的答了聲:“昂,來了,等等。”這才慢吞吞去開門,剛打開,二哥就雙手把住她的肩膀以男主角一樣的姿勢和語氣叫道:“駿兒!跟不跟哥哥走?!”
“……啊?哥……我們有……血緣關系……”臥槽我在說什麼!黎嘉駿下一秒就被自己驚呆了,實在是這場景太像私奔了!
“……你在說什麼啊!哥要去上海!你去不去!”
哇!上海!魔都!黎嘉駿眼睛都亮了:“去干嘛?”
“你去上學!我去工作!哥養你!”
去上學有什麼意思,黎嘉駿一陣見血:“你工資多少。”
“……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喊得那麼理直氣壯:“那我去哪上學?不知道!”
“不知道!”果然二哥和她重合了,隨後黎二少臉紅如熟。
“哥啊,和家長吵架鬧離家出走是最幼稚的行為,你看爹有攔過你嗎,你這樣的根本走不了。”
黎二少回頭,果然,黎老爺就在旁邊拄著拐杖冷冷的看著,見倆兄妹朝他望去,哼了一聲轉身下了樓。
二哥很無奈,連著頭頂的呆毛都耷拉下來了,黎嘉駿沒辦法,扯了扯他的袖子:“進來吧?”
把黎二少拉進來在椅子上坐下,黎嘉駿隨便裹了一件薄外套坐在床上開始發呆,兩兩傻坐了一會兒,二少突然站起來拉開了落地窗簾嘟囔:“這麼黑,你也不嫌壓抑的慌。”
光芒頓時落滿了房間,遠處太陽正在下山,照得一邊的牆壁紅彤彤的,整個房間跟要升天了似的。
“我剛才在睡覺嘛……”黎嘉駿小聲抗議,玩著袖子上的花邊,“你怎麼跟爹吵起來了,也不怕大哥打你。”
“沒什麼,上次讓你看的文章,讀通了沒?”黎二少開始檢查作業,“如果讀通了,那我就要提問了。”
“別轉移話題啊,有你這樣的嗎我拉你進來不是為了讓你檢查我作業的!”這下黎嘉駿真的悲憤了。
“子不言父之過懂不懂!”
“那你還跟爹吵!”
“所以這是我跟爹的事兒啊。”
“剛才誰拉著我私……要離家出走的!”
“我一時氣憤嘛……”
“粗去!拉你進來是我一時衝動!”黎嘉駿推他。
黎二少巋然不動:“慢著!先檢查作業!我要提問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黎嘉駿凄慘大喊。
“倒幕運動是哪裡先發起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黎嘉駿繼續推。
“誰誰誰誰誰……”黎二少蹲起馬步。
“干我屁事啊……長州藩!”
“很好,為什麼要倒幕,用日語回答!”
“額……!@#@%¥#@%……還有……那個……@#¥%&*……所以麼……@#!¥%¥……”
“丟人!都會說了,就別在額了啊了這個那個的!難不難受。”
“好了我都說出來了你可以滾了。”
“好好好我滾滾滾,晚飯後記得別忘了交書法作業啊,檢查好了就口語練習。”
“啊啊啊啊啊啊!”黎嘉駿歇斯底裡中。
黎二少心滿意足的滾了。
“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黎嘉駿含淚捶床。
早知道黎二少是鬼+畜老師,打死也不讓他補習日語啊,課堂上那些就夠用了!誰知這個牲口一定說她的日語帶鄉巴佬口音,非得讓她純正點兒,從此她簡直成了現代的苦B小學生,一天就沒個不學習的時候。
黎二少走後,黎嘉駿換了正式點的衣服准備與家人共進晚餐,金禾的女兒雪晴走了進來整理床鋪,她一本正經的干著,實在是被自家小姐火熱的眼光盯得繃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小姐您別看了,好歹讓我把活兒干好。”
“嘴不是閑著嘛,說說說!”黎嘉駿關上門。
“好吧好吧。”雪晴無奈,壓低聲音道,“老爺往關裡賣了一批軍火和糧草,二少爺不高興,他覺得這是在火……裡澆油?”
“哦。”黎嘉駿若有所思。
“反正具體說什麼我也沒聽清,但有一句挺響的。”雪晴很小心的湊過來輕聲道,“二少爺說老爺是民族罪人!”
“這,誇張了吧……”
“二少爺就這樣,氣急了就亂說話。”
“怪不得爹都氣無語了。”黎嘉駿也覺得這情況棘手,“爹做生意也是為了養我們啊,而且咱家這闖關東的底子,不做軍火,別的也插不進手啊。”
“老爺也這麼說,所以二少不就氣急了要離家……出走麼。”
“好在只是氣話,父子倆哪有隔夜仇。”
黎嘉駿摸著下巴:“氣話啊……”那怎麼這麼精准的瞄到上海了?要知道這時候國都是南京,離關外最近的安樂鄉是北平吶,上海?隔著半個中國呢!
六月中的時候,雖然晝夜溫差很大,但是天氣還是暖融融了,學校的小伙伴們便喊黎嘉駿出去郊游。
由於黎嘉駿“學習”繁忙,年初參加過一些聚會後就找各種理由不再參加,成了閉門不出的“大家閨秀”,大家平時學習之余也就保持偶爾相互問候一下的關系,而且雖然黎嘉駿年後穿著打扮突然潮範兒了起來,可由於家裡生意不涉外、唯一的留學生回來了的緣故,並不如其他名媛家裡時不時有法國美國英國的潮貨能拿出來做個秀,久而久之,黎嘉駿在學校成功保持了百分之五十的透明度,就不再繼續刷存在感了。
這一次被邀請到,竟然是學校組織的,是個大型的郊游會,而宅女黎嘉駿到了那兒才發現,與會的還有不少青年俊才,有若干年輕的日本軍官……
除了日本人,和在日本學校上學的女學生,剩下的中方青年,基本都在日本留學過。
她和人群中一張大便臉的黎二少炯炯有神的對視長達五秒,然後各自面無表情的轉開臉去。
好挫,相親會上遭遇親哥什麼的。
公園茶話會開始了,每個人分到一杯熱茶,四五十個人各自圍了五六個小圈,主持的是教導主任田中先生,他先喊了兩個日本青年軍官上來表演節目,他們也沒推托,上來齊唱了一首軍歌,平常心講,不算難聽,周圍人也都很熱情的鼓起掌來,兩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圈子中,可以看到旁邊的女生微笑著跟他們說了什麼,他們點頭回禮。
黎嘉駿就是不高興。
她覺得自己太可憐了,仗還沒開始打,她就已經有了血海深仇了,本來巴巴的學著日語,就是想當個生存技能用,可不代表她就願意用這語言去和霓虹人開茶話會……
但此時冒然起身離場顯然是很不理智的行為,她只能垂著眼呆呆的坐著,旁邊有了點小動靜,剛才被分到另一個圈的二哥噘著嘴坐在了旁邊,很郁郁的樣子。
“喂,我是不想找個和霓虹有關系的男人,但在座的應該都是好妹子,你回去可別說我擋你桃花啊。”黎嘉駿輕聲調•戲黎二少。
“等會就跟我走,這兒沒什麼意思。”二哥有點緊張的往他原先呆的地方望望。
“怎麼了?”黎嘉駿也想往那兒望,被一把抓回來,二哥怒斥:“想暴露我嗎!”
“啊?你在日本的老情人來了?”
“更可怕!”
“臥槽!這個老情人是個男的?!”
回答她的是黎二哥狠狠的一個頭槌:“女孩子家好好說話!”
黎嘉駿含淚捂頭:“那怎麼回事啊?”
“哎,你看那邊,有個女的,短頭發。”黎嘉駿順著二哥指的方向偷偷看過去,那個圈子顯得高端一點,好幾個穿著軍裝的日本軍官在說說笑笑,一起的還有女校裡金字塔尖尖的幾個名媛,很河蟹的樣子,其中確實有個不屬於女校的短頭發女人,看起來二三十歲的樣子,長得頗為清秀,只是表情太僵硬了。
“那是誰?”
“我不清楚。”二哥喃喃。
“啊?那你怕什麼?”
“不不,我知道她是誰,她是我們的一個格格,後來被那邊的一個大官收養的,過得……有點慘……”
黎嘉駿更加一頭霧水了:“那你怕她干嘛。”
“你不懂,她在那過成那樣,按理應該很恨日本,可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特別……可怕……”二哥心有余悸似的回頭望望,“那時候很漂亮的一個姑娘,一場大變後,完全換了一個人,你看她打扮,完全像個男人。”
“哦。”黎嘉駿覺得腦子裡有什麼,但下一刻就被豬隊友給賣了,一個女同學一蹦一跳的過來拉她的胳膊:“嘉駿,嘉駿!我們一起唱那段吧!”
“啊?”黎嘉駿一愣一愣的。
“我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
“……哈?”要吃藥嗎?
“哎呀,宇宙鋒!你傻了麼?梅蘭芳先生在美利堅唱的不就是這劇?當初我聽說那事兒還跟我娘說起你呢!一起唱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黎嘉駿嚇的背後汗毛直立連連擺手,“我我我我我哪會唱我不會了你你你你一個人唱吧!”
這個拒絕太過失態,頗有屁滾尿流的神韻,當場逗笑了一群人,小姑娘立刻不勉強了,只是噘著嘴瞪了她一眼,獨自站到中間擺了個姿勢,唱了起來。
黎嘉駿一邊滿腦子白毛汗的聽著,一邊往邊上一瞄,嚇!按順序來的,立馬要輪到自己了,這殺千刀的交友會!
她知道現在小姑娘大多多才多藝,琴棋書畫至少有一個能拿得出去,平時也經常備著聚會表演的節目,甚至還有背台詞現場組人一起演話劇的,可黎嘉駿真沒這能耐,她確實有少年宮水准的小提琴技能,會唱會拉的曲子也絕對比在場的人多,可別說她不想給人拉琴,能唱的,一首也拿不出來……
不敢想像這群人聽到小蘋果是什麼心情。
……她還是忍不住想像了。
然後在這樣的想像中,小姑娘的“假意兒懶睜杏眼”也唱完了,一個男生上去開始背一首詩,剩下的人一邊聽著,一邊頗為期待的偷看她。
“哥,咋辦?”她平移求援。
黎二少輕聲秒回:“要不,裝小狗兒叫?”
“……”黎嘉駿平移了回去。
媽個雞,逼死老娘我就唱國歌給你們聽!她看著幾個日本軍官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估摸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關東軍,不知道這時候給他們唱松花江上會不會爽到他們,哼哼哼,要不,精忠報國?啊哈哈哈哈哈!
……她實在不想賭周圍這群人都活不到那些歌出現的時候……
輪到她了。
黎嘉駿微笑著站起來,緩緩走到中間,朝周圍鞠了個躬:“給大家背一首詩,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作的,七子之歌•台灣。”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大多表情迷惑,這組在現代膾炙人口的詩歌,今天還沒有被廣泛流傳,而她正好活在那個廣泛回歸的年代,為了做一個小節目,特地查了台灣版,並且知道,這是聞一多在一九二幾年於美國創作的,非常安全,和應景。
她清了清嗓子,轉向坐成一排的四個日本軍官,微笑朗聲道:“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灣。”
“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周圍一片寂靜,黎嘉駿背到最後,聲音近乎顫抖,她本來以為模糊需要蒙混的詞在這一刻極為清晰的刻在腦海裡,讓她恍然想起當初表演時和朋友一起流下眼淚的場景。
原來,她也曾那麼憤青過,這份憤怒在現代幾經時光淬煉已經蟄伏,卻穿越百年堅定不移的駐扎在她魂上。
“我背完了,謝謝。”微笑,鞠躬,黎嘉駿轉身退場,她想扯著她二哥一起瀟灑留背影,卻想起他的工作而收了手,結果擦肩而過時,二哥嗖的站起來一把摟住她肩膀一邊走一邊道:“妹子,干得好!看他們的臉色!”
“這位小姐這樣,不利於中日友好啊。”一個悠哉的聲音出現在旁邊,那個二哥很怵的女人竟然帶著她身邊幾個軍官站在旁邊,那幾個本來一個圈的名媛很不安的看著她。
女人瘦長臉,摘下了帽子後,露出個中分頭,此刻似笑非笑的。
黎嘉駿這時候忽然腦子就靈光了,恍然覺得她有可能知道這人是誰,但是實在太缺乏研究,只能說在耳聞的名字裡能對的上號的只有那麼一個,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她有些慫,勉強的笑了一下,答道:“是啊,我太衝動了。”回了口氣又補充:“掃了各位的興,心底實在太不安,沒臉再呆下去了。”她假裝很害怕的瞄了眼二哥,畏畏縮縮的求饒:“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啦。”
二哥很應景的擺出了一副生氣的表情:“小妮子不學無術,雜七雜八的東西瞎看,看回去不收拾你,走走走!丟人現眼!”說罷朝面前幾個人鄭重道歉又告辭的折騰許久,揪著垂頭喪氣的黎嘉駿的耳朵離開了。
回到自家車上,黎嘉駿小心翼翼的向二哥求確認:“哥,這個女的,叫什麼啊?”
“原本叫什麼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到了那兒後被一個叫川島浪速的人撫養,所以跟了那個人的姓,”二哥很不屑的哼了一聲,“改名叫芳子了。”
“……”好像得罪了一個很不得了的人,但是不得了在哪裡真的不清楚啊!
黎嘉駿口吐白沫倒在椅子上。
自此一役,再也沒人請黎嘉駿玩兒了,這個女刺頭兒也算是一戰成名,本來還想培養她替家裡進行千金交際的大夫人還挺疑惑,一日通過各方面了解了這件事後,也不再說什麼。
大夫人的仇外情緒從對待她阿瑪吸鴉片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
她也樂得清閑,每天上了課就回去補習日語,跟著黎二少每天看日語的新聞,小說和資料來討論,甚至還特地找人學唱日本有關思鄉的小調兒,二哥終於對她的“大日本帝國威脅論”的嚴肅程度有了重視,不再嘲笑她被害妄想症,有時候甚至還自覺的弄來報社裡留存的日本本土過來的報紙跟妹子一起分析。
可惜兩人終究還是太嫩,看不出什麼來。
轉眼,七月來了,遼寧省風雨成災,平沈鐵路中斷,收到消息當晚,黎老爺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喃喃道:“這下完了。”
家主如此,其他人自然坐不住了,黎老爺是一家子的天,此刻黎宅烏雲密布。
“爹,怎麼了?”二哥扔下筷子跑過去給老爹順氣,黎嘉駿忙不迭的遞上一杯水。
黎老爺握著水杯,深呼吸了一下,鎮定了臉色沉吟半晌,一把抓住二哥道:“老二,快去營裡,找你哥來。”
黎二沒多話,點點頭就往外走。
“哥,拿件外套去!外面冷!”即使七月,晝夜溫差還是大得嚇人,黎嘉駿急得大喊。
雪晴聞言連忙跑上樓,把二哥得外套拿下來遞給他,二哥拿著外套帶著司機跑出去,黎老爺站了起來,在餐桌旁來回踱步。
“爹,不管怎麼樣,吃飽才有力氣想,先吃飯吧。”黎嘉駿也知道無論發生什麼,自己都幫不上忙,只能在邊邊上安慰下。
黎老爺倒是真坐了下來,舉起筷子怔愣了一會兒,嘆口氣,盯著黎嘉駿道:“閨女啊,這回,大概要委屈你了。”
“什麼?”黎嘉駿菊花一緊,她要啥沒啥,能用的就一張剛養嫩的臉了,老爹不是吧……
“咱家一大批貨堵在路上了,不去拿就只有報廢,但你爹現在真沒本事找個可以跑那麼遠的車隊把貨弄回來,堵住的那列車上,很多是北平運過來給上頭玩用的稀罕物兒,上面肯定會派軍隊的去把東西弄回來,要是能找著個負責的,說一聲,說不定能把咱家的東西也順上,你懂麼?”
“所以……”難道要我去扛?
“最有可能接到這任務的,就是北大營。”黎老爺以為女兒腦子還不清楚,隱晦的暗示,“上回你和人家一個營長的兒子……”
“只要能幫的上爹!我給丫磕頭賠罪都行!”黎嘉駿拍案。
“不,不用磕頭。”黎老爺很受不了的擺手,“一直都沒上門賠禮過,主要是雖然得罪了人家但倒霉的還是你,不過現在,還是需要正正經經的給賠個禮,才好說話啊。”
黎老爺一副女兒要受莫大屈辱的樣子小心安慰著,黎嘉駿卻覺得沒多大事,毒癮都熬了還怕賠個禮麼,多大點事兒!
事情果然如黎老爺所想那般,大哥去請了那個張姓的營長的兒子,張營長沒出面,兒子張奉孝作為代表來了,倒還是個人摸狗樣的青年,進來先恭敬的給黎老爺敬禮,隨後很隨意的朗聲道:“聽說黎三爺被一板磚砸沒了,竊以為是喜事兒,特來慶祝一下,有什麼不當之處,望各位海涵,我與黎兄平日就很談得來,前陣子實話說確實略微尷尬,今日他賞臉肯請愚弟進這個家門,就是站著干看各位自己吃,我也開心啊。”
“哪能讓你站著干看我們吃,應該讓黎三太妹站著看你吃,蠢貨,瞧人家多大度,過來賠禮!”黎二少朝黎嘉駿招手。
黎嘉駿自認比以前可拿得出手多了,走上前很誠懇很真心的鞠躬:“我知道板磚砸在我身,痛在兄心,只希望如今能一笑泯恩仇,以後定當改頭換面,好好做淑女。”
“哈哈哈哈哈!”張奉孝大笑。
席間賓主盡歡,因為知道事情妥了,黎老爺也眉開眼笑,大夫人更是氣息怡人,黎宅的氣息總算是恢復了正常,黎嘉駿自認又了結了過去一樁孽債,也是輕松不少,忽然就聽張奉孝在耳邊悄悄問了一句:“誒,那那個觀瀾,你們什麼時候放?”
“……”黎嘉駿中了石化術似的艱難轉頭看向張奉孝,差點兒就拿不住筷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2:53
第10章 秦觀瀾
黎嘉駿第一次見到秦觀瀾的時候,就覺得完了這個孽債天長地久永不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太!慘!
快夏天了,白天艷陽高照,他還穿著一件冬天的破襖,這麼熱,他還是把盤扣都扣到了底,褲子外罩都快碎了,黑不黑白不白的,露出裡面快長毛的棉絮,他自己的頭發跟狗啃似的,雖然是耙過的樣子,但因為凝結在了一起要豎不豎的,總有種七龍珠裡悟空的感覺,臉上也糊裡趿拉的一坨黑泥似的摳也摳不掉的一層,看不清五官。
黎嘉駿被大哥帶著到探監區,兩個獄警大概也知道來探監的和被探的有深仇大恨,即使秦觀瀾坐在角落裡,但兄妹倆剛出現在鐵門口,獄警還是一邊一個把他壓趴在桌子上,讓他臉貼著桌面,艱難的看過來,眼神卻很是冷靜和克制。
完了,她仿佛能看到秦觀瀾頭頂【仇恨值+1000】的彈幕飛過。
不能善了了,雖然沒體會過,但她也知道一個男人在受到長達半年的牢獄之冤的後,對於加害於他的人會有多深的仇恨,更何況此時無論表面還是裡面全都和他無關,純粹就因為黎家吃了悶虧無處泄憤,黎老爺一揮手,隨便哪個狗腿子就衝上來把他拖下去扔在人類記憶的角落了。
黎嘉駿感覺很棘手,雖說確實覺得就算是磕頭只要了結孽債那也在所不惜,但她明顯感覺這不是磕頭能解決的,那以德服人什麼的,你信啊?
大哥也感覺很棘手,但他有明確任務,就是把這個倒霉的戲子給放了,扔的遠遠的,他才不管妹子心思有多復雜,她要來,就來看個熱鬧,當然,心下也存了點讓這個失憶的妹子認認人以後好不招惹的心思。
可現在,情況明顯不對。
“你看什麼?”大哥攔在前面,“我們來放你出去,你想要什麼我們會補償,榮祿班從九月起會一直有包場,到時候你可以唱主角兒。”
秦觀瀾閉上眼,一句話都不說。
大哥眯了眯眼,一股危險的氣息撲面而去,黎嘉駿糾結了一下,還是走到秦觀瀾邊上,低聲道:“雖然知道無濟於事,但我還是想說,對不起,真心的……這個梁子結的那麼大,我估計是沒了結的時候了,我就想問問,除了我們全家家破人亡,我黎嘉駿死無葬身之地以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你解恨的?”
大概她這話已經坦率出了天際,周圍的人都一副看神經病的樣子,連秦觀瀾都吃力的仰起頭,傻傻的看著她。
“我猜出你要說什麼了?別害怕,我還能猜出更多,比如說你大概根本就不想再唱戲了,想從軍?或是想經商?要麼用軍權壓垮我們家,要麼用生意壓垮我們家?你現在大概滿腦子就是莫欺少年窮和總有一天……我信,你有這樣的眼神,你不會沒出息的,打個商量行不行,等你能弄死我的那天,我絕對不反抗,但你不能傷害到我親人,怎麼樣?”
繼續靜默。
“……那我話就放在這兒了,再會。”再多的,黎嘉駿也想不出來了,她一時之間能想出的梗也就這麼多,話放下了,多說也無益,那便走吧。
她也沒回頭看那人什麼表情,大哥跟在身後,氣壓很低。
“駿兒,如果真要這麼說,那他現在的命還很賤,何必等他發跡?”黎大少說得狂霸酷叼拽。
“我們家是這樣的人家嗎?“黎嘉駿輕聲回了一句。
黎大少便沉默了。
回去的車上,大哥問:“那你打算怎麼樣?”
“這時候捧他會以為我們怕了他,還是當他不存在吧,總不能讓我給他端茶送水去,必要的補償,你們不是做了麼?”
黎大少不再多問,直接把黎嘉駿送到了章姨太的小公館,就去了軍營,結果到了那才知道,章姨太跟小姐妹打牌去了,晚上不回來,黎嘉駿心情郁郁,也沒讓人把親媽叫回來,隨便吃了點兒,就到自己的房間去趴下睡覺,進去的時候看到佣人雙手捧著一批華麗的衣服進了主臥,不由得嘆口氣。
章姨太也算是少有的幸福姨太太了,她本來貧農出身,沒什麼文化,在王府幫佣的時候和黎老爺對了眼,當時大夫人還勢大,她連當姨太太的念頭都不敢有,委委屈屈的跟著要強的老爹辭工回了鄉下,結果黎老爺後來氣不順,一時多情去鄉下找,卻看到章姨太大著肚子在田裡干活。
那時候王府已經式微,老王爺一心希望自家出息的女婿能多幫襯點兒,得知章姨太生下的是女兒後更沒了意見,大夫人本對黎老爺就不大看得上,有了兩個兒子傍身後,看章姨太還算老實,且成親那麼多年黎老爺也才一個姨太太,便也不再多話,心裡不高興那是每個發妻都有的,但顯然她比外頭手下十來個“妹妹”的夫人們幸福多了。
休息醒來,黎嘉駿不想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吃飯,便溜達出去,打算自己找地兒,小公館的司機被章姨娘征用了,她隨意的問了一個佣人,得知好的酒店都需要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到後,她站在路邊糾結了許久,還是吃不消喊旁邊蹲了許久的黃包車……
似乎他眼裡,她已經是一筆到手的生意了,不坐,人家少賺一筆,坐了……好吧,請原諒她聖母白蓮花一樣的屁股,總感覺人力車很凶殘。
黎嘉駿走過去問黃包車車夫:“大哥,黎公館往哪個方向走啊?”
他一臉那不是你家嗎你問我的表情,還是很實誠的指:“往那個方向就對了,要拉麼,只要二十個銅子兒!”
黎嘉駿問:“遠麼?”剛問就後悔,問的士司機遠不遠,他不遠也給你說遠啊,就像哪家賣瓜的說自家西瓜不甜的……
結果車夫搖搖頭:“不遠,可快了!”再接著用炯炯有神的眼光期待的看著她。
黎嘉駿遞給他二十個銅板兒,錢袋一下子輕了很多,但卻沒上車:“我走走吧,這當買消息了,再問下,沿途有賣吃的嗎?”
車夫夢游似的收進了錢,繼續搖頭:“有的,但您不能吃,都是咱自己填肚子的地方,亂,您不能去。”
“哦。”黎嘉駿心知這也不是考驗這個年代人民素質的時候,自己這一身綾羅綢緞進那魚龍混雜的地方出點事兒都不能怪人家不遵法紀,那只能遺憾的回去讓廚房大媽煮碗面了。
她邁開腿開始走,旁邊的黃包車夫卻提著空車跟了上來:“我拉您去吧,您錢都給了。”
“不不不您看看別的吧,我還是想走走。”
車夫又跟了兩步,見黎嘉駿確實沒坐車的意願,便慢慢的停了下來,落到了後面。
由於家裡人不是很放心,她並沒有什麼徒步的經歷,卻也不是很期待。現在的沈陽雖然號稱大都市,但在見識過幾十年後的大都市的黎嘉駿眼中,並沒有什麼很震撼的地方,不一樣的地方,不過是空曠的地方夠空曠,鐘樓教堂香水店一排排,擁擠的地方也夠擁擠,處處是古鎮風味,最好的就是環境,沒有堵車,沒有排不光的汽車尾氣,中西合璧古今結合,還是頗有味道的。
可此時天色漸晚,她也不怎麼想多逗留,腳步便越來越快,路過了一個逼仄的小巷,小巷口一排排停著很多輛黃包車,即將到晚飯高峰,黃包車夫都緊趕著吃完晚飯去各個飯店蹲守,巷子裡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很是熱鬧。
黎嘉駿只是看了兩眼,就加快腳步路過,等再次轉到大馬路上,多次坐車路過,對於這塊地方她已經有印像了,知道前面拐個彎再走一段差不多就到家了。
這時候已經又累又餓,她的身體自強硬戒毒後一直不怎麼好,後來還有隱隱有點發作的跡像,翻來覆去的,她也就絕了鍛煉的心,專心調養,可這病豈是那麼容易調養好的,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一副廢柴的樣子了。
腳步蹣跚猶如行屍走肉一樣的走了許久,終於看到自家房子的小紅屋頂了,黎嘉駿正欲歡呼雀躍,卻見自家大門前正跪著一個人……
……臥槽,這是上衙門伸冤嗎?跪錯地方了吧!
她第一反應就是那是不是秦觀瀾又來了,可下一反應就是否決這個想法,她雖然沒看清那男人的臉,但他從眼神到身形都顯示出一副小馬哥那種“你不擰死勞資勞資就擰死你”的氣勢,絕對不可能上午被她削了一頓下午就來跪馬路。
還有就是,跪著的是個女人。
……老爹,雖然我媽就是個姨娘,但是如果你敢再弄個姨娘,我削死你!
他們家比較大,占了一條街,所以整條路空蕩蕩的,顯得那女人特別單薄和凄慘,黎嘉駿扶著拐角偷窺了半晌,糾結了許久,才小心翼翼的過去。
走了兩步,大門那兒一直探頭探腦的門房大爺突然竄出來,彎腰就要把那女人揪起來,那女人很順從的站了起來,表情哀求的跟門房大爺說著什麼,大爺連連搖頭就要把她往另一個方向扭,這時又衝出兩個門房小伙兒也上來扭那女人,那女人似乎有點疑惑,她回頭看了一眼。
正和猶豫的黎嘉駿對上眼。
這可炸了窩了,這女人嗷的一聲小宇宙炸裂掙開三個男人就衝過來,黎嘉駿一頭霧水心驚膽戰就差轉頭就跑了,她硬繃著的結果就是被這女人一把抱住大腿,隨即就是一陣哭號:“三爺您行行好!放了觀瀾吧!”
……臥槽怎麼又跟他有關!這陣子來個人都跟她提觀瀾,密集型洗腦嗎?!黎嘉駿本就瘦骨嶙峋,此時被那女人一個大擁抱摟住兩條腿,當場就站不住了,仰天就要倒下去,追上來的小伙兒特別機警,一個飛撲成功趴在她身後,正好讓他們家三小姐倒在了他背上。
門房大爺氣喘吁吁的跟上來,見狀差點老淚縱橫:“快拉起來!快拉起來!哎喲這算個什麼事兒啊!快!你這臭婆娘!以後別讓我瞅見你!瞅見我捶死你!”
女人還在嚎:“黎三爺!一切都是我不對,您要我做牛做馬都行,求求您放了觀瀾!他是冤枉的啊!他無辜啊!”一邊嚎,她還一邊爬上來了!
“你起來啊!你起來,你別爬上來!”黎嘉駿是個直女,全身雞皮疙瘩,“惡心死啦!快起來啊我要吐啦!”
女人不動了,抱著腰不放:“三爺,我等了太久了,我怕觀瀾已經死在裡面了,我不能等了,求您開個口,要不然,除非砍斷我的手,否則我絕對不放開!”
“他下午已經出來了啊!”黎嘉駿大吼,“三爺個屁啊!放手!秦觀瀾早就出來啦!”
“什麼?”女人呆住了,“我沒看到他。”
“我怎麼知道!你回家看看啊!你來這干嘛!我吃飽了撐的把他弄出監獄再帶回家啊又不是什麼絕世美男我還要藏起來!”
這下門房大爺真的老淚縱橫了:“小姐您說什麼啊,臭娘們快起來!”他和另外一個小伙合力,終於把女人扒開來了,聞聲而來的金禾媽媽還有她女兒雪晴連忙把黎嘉駿圍在中間對著女人怒目而視:“你怎麼又來了!那個戲子早出獄了!”
女人如夢游一般呢喃:“他,他沒回去,我不知道……”
“那你回去看啊!”黎嘉駿感覺大腿到腰都殘留著被狠力勒過的感覺,不由得摸摸大腿又摸摸腰,摸哪哪疼,齜牙咧嘴的。
“不行,抓起來見官,這分明就是襲擊我們家小姐!哼,靳蘭芝是吧,你來鬧了那麼多回,我們沒怎麼的你,你就以為我們黎家好欺負是麼?今兒個還驚擾到我們三小姐,一個下三濫的戲子而已,莫非還想全須全尾的回去?”金禾氣勢磅礡,叉腰一指,“愣著做什麼!送警察局!”
此時那靳蘭芝已經抬起了頭,本來梳得很拘謹的頭發掉了好幾縷下來,被淚水黏了滿臉發絲卻掩不住清麗美貌,她一臉驚恐,顫抖的搖頭:“不不不,行行好,我不要進警局,求求你們,三爺……三爺……求求您,我好不容易等到觀瀾出來,我,我給您磕頭,我什麼都聽您的!求求您!您打我吧,我不要進去,我進去就出不來了,求求您!”
“當初怎麼說的!你要干嘛都可以!莫驚擾到我們家小姐!你自己也說的!若驚擾到!你就自己個兒進局子,絕不勞動我們,現在怎麼說的?又不願進去了!”金禾怒罵。
靳蘭芝哭得快背過氣去:“金媽媽您行行好,行行好,我原本,原本想著,若是求不出觀瀾,你們要送我進去,我便進去,即使男女有別,隔著牆,也是陪著他……可現在,他已經出來了……”
黎嘉駿想說什麼,剛張嘴就被雪晴一把扯住,她此時跟她媽一樣有氣勢,高昂著下巴給了她一個白眼,把黎嘉駿瞪得一愣一愣的。
……好脾氣了半年佣人都敢給她警告的眼神了,她到底是平易近人呢還是好馬遭騎了……
金禾站在黎嘉駿前頭:“小姐,您先進屋,莫污了您的眼睛。”
黎嘉駿這時候哪敢走吶,她倒是想求情,可平日裡金禾是個特別慈祥的存在,現如今如此,反差大到她懷疑有內涵啊!但萬一真是男的出了局子女的又被黎家送進去……她嚴重懷疑秦觀瀾晚上會來放火:“金禾,這群人太麻煩了,要不,打發干淨就算了,平白生點事端。”
“小姐,我們還怕了一群戲子不成?”雪晴怒睜大眼,“你是不知道,這女人來可多回了,沒完沒了的。”
“秦觀瀾放了不就好了?她還有什麼理由來?”
“那也得給點教訓,否則她還以為我們黎家是怕了她才放的那臭戲子!”
額……豪門的心思你不要猜。
“那差不多就行了。”黎嘉駿干脆嚴肅了點兒,“金禾,犯不著為了這麼點兒事招小人,我又沒生氣。”
金禾正雙手叉腰擺出BOSS的POSE,聞言愣了一下,驚訝的看看她,忽而恭敬的點頭:“好的,就照小姐說的。”
前面靳蘭芝聞言感激涕零似的跪著磕起了頭:“謝謝三爺!謝謝三爺!”
“呸!還叫什麼三爺!看清楚這是三小姐!哪來什麼三爺!”金禾又怒了。
靳蘭芝連忙改口:“謝謝三小姐!謝謝三小姐!”
她奮力磕頭,磕得黎嘉駿全身不舒服,跟逃似的竄進了屋裡,外面那聲音好像還在回響。
雪晴跟了進來,看她的樣子,有點疑惑:“小姐,您是怎麼了?”
“沒,就是感覺自己大概習慣不了……這些。”黎嘉駿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哎,我去休息休息。”
“都怪那小賤人,平白壞了興致,不過小姐,今兒個你怎麼自己走回來的?章姨太那兒沒送您?要不然門房老遠聽著聲兒都會清干淨那些想打擾的人的。”
……這就是她一直沒接觸到靳蘭芝的原因麼?黎嘉駿感覺更累了,擺擺手:“哎……別提了……”
她本以為有梅蘭芳珠玉在前,戲子在這個時代的地位應該是漸漸好起來了,可現在她明白了,就因為有梅蘭芳在前,這個行業的兩極分化才更大了。
秦觀瀾和靳蘭芝,大概就是底層的那種吧,可以任人欺凌,而她自己,自認為有了個現代化的靈魂,卻被民國的氣息牢牢包裹著,絲毫發散不得。
“哦對了,你打發個人去他們夫妻倆家看看,人都回去了就回來告訴我,省的到時候老公離家出走老婆三番五次來我們這鬧,別人還當秦觀瀾擱我們黎家包了個小三呢。”黎嘉駿吩咐雪晴。
雪晴想說什麼,但還是沒說,先跑出去招呼了一下,回來關上房間門才無奈道:“小姐,看來指望您自己記起來是不可能了,他們根本不是夫妻,哪來什麼夫妻倆的家啊,榮祿班就是個沒根兒的小班子,裡面的戲子要不就住班子裡,要不就住恩客那兒,他們若還想賺錢賺前程,就萬不能在出名兒前就結了婚,男的還好,這女戲子結了婚以後萬一被貴人點了名兒,是去呢,還是不去呢?”
黎嘉駿聽得一愣一愣的,雪晴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然無言以對:“那這兩個人現在是……姐弟?青梅竹馬?閨蜜?還是……隔著一張結婚證的情人?”
雪晴搖頭:“那個圈子裡頭渾著呢,誰知道呢?”
晚上,打發了的佣人回來報告,說秦觀瀾回了,下午去了哪也不知道,只知道班主喊他准備一個月後的連場兒,他沒拒絕。
“那那個靳蘭芝呢?是不是樂瘋了?”
佣人迷茫:“回小姐,這我可看不著,但那個蘭芝現在是他們榮祿班的台柱兒,我去的時候,剛被接走,是張家大公子的車,他們見了我還要我問候您,說您許久不光顧了,張公子惦記著您呢,他們新換了貨,有空賞光。”
“張家?”黎嘉駿望向雪晴,雪晴答道:“就是賣大煙的張家,年前您說他們家的不純,不是不愛去了麼?”
臥日……黎嘉駿頭疼:“我需要回復這樣的問候嗎?”
“愛理不理唄,張家現在不行了,前陣子黑心摻水,早讓李家的煙館壓得死死的,翻不了身了。”
黎嘉駿還是無法適應這麼露骨的勢利,可又實在不想回應大煙館的邀請,只能模棱兩可的應了一下,打發了雪晴和佣人出去,關上門躺床上消化今天的消息。
秦觀瀾和靳蘭芝不是夫妻,靳蘭芝為了秦觀瀾三天兩頭來跪他們黎家,可今天靳蘭芝又被抽大煙的接去陪客了……她不用問就能猜到會發生什麼。
貴圈真是亂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3:04
第11章 黎三爺
“本黨組織為民主集權制,某則變為個人獨裁,偽三全代表大會指派圈定之代表……”
“等等等等。”黎嘉駿打斷二哥,“這個某是指誰?蔣?孫?”
“孫都去那麼多年了!”二哥一瞪眼,“當然是指蔣中正!”
“哦哦,您繼續,您繼續。”
二哥繼續舉起報紙讀:“本黨政治在扶植民主政治,某則托名訓政,以行專制,人民公私權利剝奪無余,甚至生命、財產自由,亦無保障。以致黨即不黨,國亦不國……”
“真的那麼誇張?”聽起來好像當年鷹醬指責咱種花家的人權白皮書啊!
“哎呀,讓不讓讀完了!”二哥正在興頭上,又被打斷,氣得甩報紙一跺腳。
“噗,讀讀讀!”
“下面才精彩!去歲以來,分崩離析之禍,皆由此釀成也。某不惟不作,且方以摧殘異己,屠戮無辜,為快心之具。同人等痛心疾首,武以整個之黨,返之同志,統一大國,返之國民……聽聽聽聽,說得真好聽!”
黎嘉駿吃著蘋果,一頭霧水的伸出手:“還是讓我看看字兒吧,聽你讀完全沒聽懂。”
二哥不給,動作粗暴的翻報紙,打開一頁點著標題給黎嘉駿看,用力之大以至於報紙一直在抖動,完全看不清標題,只聽他激動的吼:“這邊說要統一之國,返之國民!第二天!啊?就第二天!那閻老西就把孔廟給轟了!這個敗祖宗的東西!”
這回黎嘉駿聽懂了,饒是曾經恨孔子多嘴多舌,也不禁大吃一驚:“孔廟被轟了?為啥!?”
“還為啥,打到山東了唄!”黎二少扔下報紙,報紙回歸盛京時報的頭版頭條,那是他剛才讀的版面,上面寫著“國民黨中央黨部‘反蔣’擴大會議召開”下文為會後宣言,說蔣委座多麼虛偽帶著民主的帽子獨裁balabala。
黎嘉駿瞄了幾眼,對這種半白半文的版面和語體有些接受不能,只好啃完了蘋果不恥下問:“這宣言是怎麼的?真的假的?”
“一群軍閥講民主你信?”
“……”黎嘉駿乖乖的拿起第二個蘋果,剛才智商掉線了一下,至少一百年後她都沒見過真正的民主。
“還吃!快蠢死了!起來背書!”黎二少拿起照相機,往樓下走去,家裡隔了一個地窖給他做暗房,他拍完一卷膠卷後,一有時間就往他的新基地跑。
黎嘉駿攢著蘋果一邊啃一片屁顛屁顛的跟上去。
“你跟來干嘛?”
“我也想學做照片。”黎嘉駿牙還卡在蘋果上,含糊不清的說,大紅蘋果遮住了她大半張小臉,襯得上面一雙大眼睛圓溜溜水汪汪的。
黎二少硬撐著和自家大變活人似的三妹對視長達半分鐘,終於敗下陣來,垂頭喪氣的往地窖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噥:“什麼時候學會的這招……”
“嘿嘿嘿嘿。”黎嘉駿咬蘋果咬得腮幫子發酸,一邊揉臉一邊得意洋洋的笑,沒錯,她就是在惡意賣萌。
兩兄妹躲到暗房折騰了半天,等到佣人喊晚飯的時候出來,皆眼昏目花頭暈腦脹,黎老爺很少在家用飯,而大夫人又去了城北的實勝寺禮佛,大哥一般都吃住在軍營,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兩兄妹一起吃飯。
誰能指望兩個青少年安靜吃飯,一邊對噴一邊搶好吃的,正吃著,門房大爺衝進來:“二少爺,三小姐!門外來了兩個當兵的!”
二哥巋然不動:“來干嘛?”
“說是關於您前兒個拍的相片,想跟你談談。”
黎嘉駿知道黎二少拍了什麼,他昨天奉命去采訪奉天東飛機場,相片才剛開始洗,但已經大致看得出來,裡面很多飛行學校的學生和飛機。
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民國的時候中國是有空軍的,而且超級多,密密麻麻近百架,裡面的空軍學院小鮮肉們那叫一個挺拔俊朗,一個個都特別會擺POSE,面對大哥的鏡頭完全不懼,洗出來活像是明星。
而且這時候的空軍幾乎只有天之驕子才能當,他們半數以上都是海歸,每個人都必須前提是高精尖人才,其身價一個都能抵上外面一千個大頭兵,各個背後都站著個部長爹或者軍閥爺爺。
就好像黎二少看到黎嘉駿對著空軍小鮮肉的照片流口水的時候嘲笑的那樣:“你就可勁兒看,當過過眼癮吧,反正只要在這奉天城呆過的,門當戶對的公子……是沒個敢娶你的,黎三爺。”
會心一擊!
黎嘉駿立刻對於見那些“不敢娶黎三爺的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完全沒了興趣,沒精打采的看了一眼黎二少:“去吧去吧。”順便夾走了最後一塊紅燒豬蹄。
黎二少嘴角抽搐半響,放下筷子走出去,沒一會兒,就聽到他把人迎進客廳的聲音,是兩個穿著學員裝的飛行員,他們正在商量著撤銷什麼。
黎嘉駿很自然的拿起碗,想端著碗偷聽,又覺得自己夾不住豬蹄,干脆機智的把飯扣在了紅燒豬蹄的盤子裡,用剩下的醬汁拌了拌飯,端著盤子一邊啃豬蹄一邊吃醬汁拌飯,美得她差點忘了偷聽。
“問題是這不是我的選題,我只是助理編輯,兼照相罷了,我無權改動任何既得的素材,如果按照你們說的做,就是我失職,這涉及職業道德和原則問題,我不能同意。”二哥人外說話倒是人摸狗樣的。
“但是黎先生,”一個醇厚的男聲緩緩的說,“我無意冒犯您的職業道德和原則,但我認為,國家利益至高無上,您所拍攝的相片可能涉密,而您所供職的報社……恕我失禮。”
“……哪裡涉密,你說,我會處理。”
“全部。”
“……”黎嘉駿覺得她該為黎二少點點點一下,因為他半天無語了。
“連你們那一棵草都涉密嗎?!”黎二少聽聲兒都快咆哮了。
連黎嘉駿聽著都肉疼,那麼多照片,全部銷毀,逗麼?再有錢,膠卷也貴啊!
“黎先生,我這位同學曾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修,如果您想,我可以讓他和您詳細介紹日軍是怎樣通過一塊泥土的顏色判斷出一個炮營坐標的。”
“可是機場在哪誰不知道……”黎二少並不是反駁,只是不爽的吐槽一下,隨即腳步聲響起,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餐廳的移動門刷的打開,她一手盤子一手筷子的傻樣就被暴露了出來。
黎二少那表情從低落一秒變成了臥槽,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大概是想到了剛才對妹子的吐槽,便破罐子破摔的放開手,吩咐一聲:“你招待他們,我拿東西去。”
然後黎嘉駿就一手豬蹄盤子一手筷子的和兩位空軍學員對視著。
“額……”黎嘉駿真沒自己待客過,至少在這個年代,而眼前兩個空軍學員雖然是笑著的,但顯然沒什麼嘲笑的意思,便硬著頭皮轉換成女硬漢模式,又往嘴裡扒了口飯,嚼嚼咽下去,佯裝隨意道,“昂,別客氣,隨便坐吧,我哥拿膠卷去了,你們稍等下啊。”
說罷,轉過身一頓迅猛的扒飯,三兩口吃完,擦把嘴淡定的走出餐廳,這時雪晴已經上好了茶,兩個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
黎嘉駿拿了杯熱水坐下,想了下,還是先自我介紹:“我叫黎嘉駿,大概你們知道的。”
“知道,黎三爺。”一個長著小虎牙的小鮮肉笑道。
“啊我現在穿著這麼淑女你也喊得出來太傷人了。”黎嘉駿嘴上裝生氣,卻毫不在意的擺擺手,“你們已經會開飛機了麼?對了,還不知道怎麼稱呼。”
“三爺一身女裝還是不去英豪氣概啊哈哈,”小虎牙眨了眨眼,“你果然不記得了我們了,當年學校外我們還打過架的,你那時候的武器是一根和田玉煙杆,剛買來就被你砸碎了,你拍拍手就走,氣魄非常啊。”
“……呵呵!”日啊,和田玉煙杆!
“話說你還記得高教官不?”
“什麼?”
“不記得啦。”小虎牙打了個哈哈,“他當初把你訓哭了來著,後來又覺得太苛刻了,跟我說什麼時候咱們包場子看戲喊上你,他好來道個歉。”
“他,干嘛訓我?”黎嘉駿心想不是吧又是個孽債啊她還是爬回去把菜吃光吧。
“你調戲他老婆啊,哈哈哈!”
“……”妹子你再這麼喪心病狂我真沒法替你活了,“那,應該是我跟他道歉吧。”
……兩個小鮮肉見鬼一樣的表情讓她瞬間明白自己又說錯話了。
“駿兒,再嚇到人,哥真不知道該把你往哪兒嫁了。”黎二少突然空降,手裡拿著個紙包,一臉不高興的塞給小虎牙,“底片都在裡面了,拿去吧。”
兩人一起給黎二少敬了個軍禮:“多謝!”
“哎……”二哥很疲憊的擺擺手,“我得想想怎麼解釋。”
兩人也皺眉沉吟起來。
“這有什麼,你有個那麼酷炫的妹子,曝光點兒膠片根本不算個事兒。”黎嘉駿喝著水淡定道,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這個黑鍋我黎三爺承包了,跪安吧。”
“哈!”黎二少仰天一聲笑,啪的拍了下黎嘉駿的肩膀,朝兩個學院一揚眉,“我妹子!”
“三爺威武,那三爺,我們告退了。”兩個學員也喜笑顏開,朝黎嘉駿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哥,他們剛才跟我說什麼高教官,是哪位啊?”以後見到躲著點……
“你說的莫非是子恆兄?哦,沒事兒的,他才不跟你個蠢丫頭一般見識。”
“聽說我調戲他老婆……”
“你調戲的老婆多了去了……子恆兄的老婆是白俄貴族,確實是個美人,不奇怪。”
“……”感覺好高大上!
“哎,妹妹,哥真想走了。”二哥飯也不繼續吃了,給自己倒了杯水,頗為惆悵,“實在不想再在這兒干了。”
在日企的華人員工沒幾個爽的,更何況這個兩面不是人的時代,黎嘉駿懂:“那你想怎麼樣呢?”
“我想去上海,真的想去,那兒有好多我崇拜的人。”黎二少頓了頓,“北平也可以。”
“去吧,多大事兒。”
“沒良心,哥剛留學回來,又走?我跟家又沒仇。”
黎嘉駿站起就走:“不跟你說話了,走也是你不走也是你!”
“現在世道那麼亂,哥走了,就剩大哥和爹兩個男的,我不放心啊。”
“說得好像你留學的時候咱家多受欺負似的。”
“差不多了,黎二爺不在,黎三妹就變黎三爺了,黎二爺一回來,黎三爺又失憶變回三妹了,看來咱家真是永遠少不了三個男人吶。”
說得好有道理,竟然無言以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3:17
第12章 九一八
時間行進到九月,中原大戰還是如火如荼,黎嘉駿卻也越來越緊張。
因為,九一八要來了!
她光知道九一八,卻不知道是哪年九一八,中原大戰中國人自己群毆得頭破血流,不是日本人乘虛而入的最好機會嗎!可九一八是在東北發生的啊,那它他媽的到底這三者之間有啥關系啊!
本想如果真的戰爭爆發該做點准備,可一切實在太平靜,蠢貨黎嘉駿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者說她已經充分認清自己一個小姑娘就算勤勤懇懇准備一個月搞定一箱子生存用品,也比不上東窗事發時黎老爹大手一揮……
她想起一直等到八月還沒任何動靜的時候,自己心急如焚,想跟周圍的人說說關注關注日本人,可大哥的回答是他們一直關注日本人,而二哥則掏出他寫著日文名的工作證問還有誰比他更關注著日本人……
“你們不覺得日本人對我們虎視眈眈嗎?!”
“這還要你說啊?”
“那他們有一天突然打過來怎麼辦啊?!”黎嘉駿作崩潰狀,“我覺得很快他們就來啦!”
“那就只有打啊。”二哥每一句都回得飛快,“要不怎麼著,你意思我們現在打過去?”
“……”我日啊!說不清楚啊!黎嘉駿怒抓頭發。
“妹子,你操心太多了,會老的。”最後,二哥語重心長的安慰了一句作為總結,隨後歡快的出去和小伙伴們打高爾夫了。
黎嘉駿果然如嬌花一樣在九月蒼老了。
怎麼辦,九一八到底咋整地,求順豐快遞本歷史書來,不行中國郵政都行啊!她真是記不起啦!只記得所有數字開頭的不好的事情都是以日軍找茬突襲為開端吶!
她該怎麼跟人預報一場突襲啊!
九一八就在這樣的焦灼中到來了,黎嘉駿一晚上都沒睡好,到了早上滿嘴都是水泡,吃早飯的時候金禾看自家小姐跟被魔障了一樣,很是著急,驚動了大夫人和黎老爺還有黎二少,黎老爺著急了一會兒出門應酬,大夫人看只是有點上火就繼續念佛,剩下中國好哥哥黎二少趁機請了假在家中陪妹妹……看閑書。
“哥,我真覺著今兒個要出事兒!讓爹回來吧咱好有個商量!”黎嘉駿抖抖索索的。
“誰說沒事兒呢。”黎二少眼都不抬的翻了一頁,“你說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兒緊張成這樣?以前偷摸著出去打架都沒這麼害怕過。”
“我我我……”黎嘉駿已經明示暗示好幾遍了,還是沒用,只能縮起來呆呆的看著桌上的水。
黎二少以為她要喝水,等了一會兒沒見她自力更生,便很無奈的起來把水杯遞給她,嘟囔著:“怎麼可以這麼懶……”
黎嘉駿還是傻乎乎的樣子,握著水杯一動不動,這時一個年輕的男佣跑進來,對著黎二少行禮道:“少爺!您有報社的同事找,自稱姓姜,說有急事兒!”
男佣剛說完,他身後有個穿著白西裝的青年就很激動的跟進來道:“靜逸(二少的字)兄!快跟我回報社!少帥出征啦!”
嘭!水杯碎在地上,黎嘉駿的表現比黎二少還激動:“啥啥啥!少帥咋滴啦?!”
“少帥入關了!他宣布擁護蔣中正!帶兵十二萬入關參戰了!”
“……”九一八的劇本是這樣的?黎嘉駿歪著頭一想,突然驚恐之極,“十二萬都走了!?那誰來防著日本人!大哥呢?!大哥去不去?!”
二哥也很激動,又對妹妹的回旋鏢一樣的思維很不耐煩,起身扒開妹妹:“你怎麼又想到日本去了,有完沒完了,大哥不會走的,他們的職責是戍衛奉天。遇之兄別理她,我們走!”
“哥!我害怕!你別走啊!”黎嘉駿幾乎要哭,聲音凄慘。
姜遇之被嚇壞了:“你妹妹怎麼了?家裡出事了?”
“能出什麼事,做惡夢嚇出滿嘴水泡,我也是服了她,快走快走,你,好好呆著,好好養病,別東想西想的,瞎操心什麼呢。”黎二少拉起姜遇之就走,頭都不回,絕情無比。
“哥!我沒逗你我真的害怕啊!”黎嘉駿連滾帶爬的追出去,前頭兩條大長腿卻已經上了車,車窗裡姜遇之青年目瞪口呆的表情一閃而過,和車子一道絕塵而去。
“嚶嚶嚶。”黎嘉駿就差跪在台階上了,她左右想想,大夫人指望不著,章姨太指望不著,黎老爺現在在哪都不造,能找的,只有大哥了!想到大哥酷炫總裁的樣子和身板,安全感嗖嗖嗖的!
豁出去了!她站起來為自己鼓勁打氣,幸好二哥坐的是姜遇之帶來的車,她回房間拾掇了一下自己,為了以防萬一,沒有穿夏天常備的短衫長裙,而是穿了一條以前黎三爺時代的女式馬褲,戴了頂皮帽就坐著自家的車直奔北大營。
就算在現代,軍營也從來不曾靠近過城市,北大營在城外北郊很遠的地方,黎嘉駿以前乘車接過大哥,只記得土路兩邊綿綿的田野一望無邊,車子晃啊晃的晃了一個多小時,按照速度算頂多就四五公裡,雖然空氣清新寧靜,可愣是把不暈車的她給晃吐了,從此她就再沒興趣去“看兵哥哥”。
這次為了小命,她決定拿出當年軍訓和戒毒的毅力來,抱住大哥大腿跪求收留,就算被趕,她也要坐在軍營門口挨過九一八!
心急如焚之下,反而沒覺得多難受了,她老遠就看到了北大營的大鐵門,那是一片很低調的由眾多青磚鐵皮平房組成的建築,遠看灰突突一坨,靠近了也沒覺得有多威武霸氣,大門口兩個士兵遠遠的提著槍上來了:“誰!”
“我我我,我是……”
“喲,黎三爺。”
……媽的,怎麼都認得爺。
“黎三爺對不住,今兒個可不能放您進去了。”一個士兵招呼道。
“那,喊下我哥成不?”
“成,您稍等。”那個士兵朝後招呼一聲,隱約間崗亭有個人影跑進去了,黎嘉駿問那士兵:“小哥,今兒個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嗎?”
“有啊,少帥出關啦。”
“那為什麼不能讓我進去?”
“近幾日少帥剛視察各處,長官皮子正緊著吶,能隨便放人麼?”
“哦。”黎嘉駿摘下帽子扇著風,沒一會兒,就見大哥出現在鐵門另一頭,他讓士兵打開大門,走了出來,一臉不高興:“你來做什麼?”
黎嘉駿秒轉小可憐,眼淚汪汪(剛才被風吹的):“哥,打仗了,我怕你走了。”
大哥的鐵板臉光速就化了,頓時表情糊成一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不知道該擺什麼神情,只能一把把蠢妹妹扯進懷裡抱住粗聲道:“哥怎麼會走,哥得守著你們的,要不然哥來這當兵作甚。”
想到即將到來的九一八,假哭的黎嘉駿真的鼻子一酸,差點就淚崩了,她摟住大哥的腰澀聲道:“大哥,我生病了,爹不在,大娘念佛,二哥聽說少帥出關,就扔下我跑了,家裡就我一個人……”
“胡說,不是還有金禾嗎?”
“那能跟你們比嘛!”
“哎……”大哥超沒辦法,一副甜蜜的負擔的樣子,朝後做了個手勢,等兩個士兵嘻嘻笑著開了門,牽著黎嘉駿的手把她領進去,“進去乖乖呆著,不准亂跑,打擾到別人,就把你趕出去,等哥處理了事兒,送你回家。”
黎嘉駿作乖寶寶狀,連連點頭,大哥又嘆氣,把她往營房帶,只聽到遠處喊聲震天,正是下午練兵的時候,還有一陣陣的馬嘶聲,騎兵隊正在遛馬。
她心癢癢的張望了一下,被大哥一瞪,只能收了眼神兒到了跟著走,剛到營房,就見張奉孝正從過道走過來,見到他們一笑:“誒!黎三爺又來視察啊?”
黎嘉駿抬起頭,一雙要哭不哭的兔子眼,張奉孝又愣了:“嘿喲,這是被欺負了?你是三爺不?”
“奉孝!”大哥開啟護犢子模式,“她以為我也入關了。”
張奉孝了然的點點頭,這下連眼角都帶著笑:“突然這麼可愛了真不習慣啊,說,是不是裝的!”
“哼!”黎嘉駿抬高下巴。
“奉孝,帶她進屋,我處理點事兒。”大哥說完就走了。
剛開啟傲嬌狀態的黎嘉駿就抬著脖子僵在那,因為張奉孝根本沒哄她低頭的意思,就這麼抱胸和她僵持著,笑嘻嘻的極其可惡。
黎嘉駿能屈能伸,立馬低頭老實巴交狀:“奉孝哥,我哥的房間在哪呀?”
“哦,不裝了。”
“……沒裝,哦不,裝了,不裝大哥不理我。”
“哈哈哈!”張奉孝很開心的把黎嘉駿帶進房間,他和大哥是兩人一寢,很熟門熟路的給她倒水,“對了,前兒個榮祿班在北市的升平茶館唱楊家將,秦觀瀾唱穆桂英,半年不見,功底依舊啊,要紅起來指日可待了,你不趁機去捧捧場?”
“捧捧場?捧來捧去都捧成仇了!”黎嘉駿對這個話題完全沒興趣,她又開始傳播自己的“邪教”理論,“喂,你說少帥帶那麼多兵出關了,日本人會不會趁虛而入?我覺得太有可能了!那群家伙什麼事兒都干得出來啊,他們看著咱東三省流口水啊!”
張奉孝的反應更奇葩:“想的對啊!”他拍案而起,在黎嘉駿瞬間亮起的眼神中拿起水壺,“妹子來!往西就有一個日本大隊駐扎著,跟哥來,我們用熱水瓶砸死他們!一扔!轟!燙死他們哈哈哈!”
……黎嘉駿現在很想一扔,轟,燙死張奉孝。
她真正意識到了,別說表面上,就是潛意識裡,中國人也沒想到過和日本人打,即使知道日本人虎視眈眈,他們也像孤單的小孩兒一樣,根本不知道從何防御,更沒想過,要主動開戰……那就像個笑話,或是噩夢。
黎嘉駿閉上了嘴,默默的等待。
等了許久不見大哥回來,張奉孝也有事,便招呼一聲出去了,直到傍晚,大哥才帶了點吃的回來,很歉意的說:“太晚了,我讓司機先回去了,張奉孝去跟其他人擠一擠,晚上你就將就睡我的床吧,哥晚上還要查房,別怕了,我不走,明早送你回去。”
明早說不定就沒家了,要做滿洲國人了,黎嘉駿心裡惶惶,她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有什麼東西在心裡鼓脹著,讓她想哭,又很期待。
九一八,它引導向一個慘烈的故事,卻也引導向一個偉大的勝利,撲朔迷離的出現在她的生命裡,讓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迎接它。
“哥,你早點回來啊。”黎嘉駿就著大哥拿來的濕毛巾擦了把臉,又漱了個口,直接合衣躺在床上,可憐兮兮的求保護。
大哥點點頭,熄了燈走了出去,還關了門。
一切陷入了黑暗和寧靜中,黎嘉駿這時才全然感覺到嘴裡火燒火燎的感覺,又困又累,她撐了許久,終是忍不住睡了。
一九三零年九月十九日,黎嘉駿在鳥叫中醒來,在大哥的催促中洗漱,用早飯。回家,和二哥共進午飯,然後坐在陽台的躺椅上看著天上雲卷雲舒,滿臉呆滯。
臥槽,什麼都沒發生。
只有一個原因……
不,是,今,年。
難道以後每年都要這樣驚恐一次嗎?!這特碼比戒毒還痛苦啊!妹子你回來吧姐姐不想替你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3:27
第13章 目標高考
三零年的九一八黎嘉駿自己驚魂了自己一把,其後整整一個禮拜都萎靡不振,她太嫌棄自己的記憶力了,或者說近代史中這些戰爭的事情就從沒進過她的記憶裡,以至於她現在完全摸不著頭腦。
據說少帥出關後大發神威,幫助蔣委員長頭槌汪精衛拳打李宗仁腳踢閻老西,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實在是相比關裡那麼幾根人棍兒打來打去打的面黃肌瘦捉襟見肘,關外的東北軍簡直就是鐵甲雄師精兵強將,老遠光氣勢就嚇垮了一眾軍閥胡子,關外很是驕傲興奮,每日捷報頻傳,仿佛打了多大的勝仗似的。
黎嘉駿自然是每次看到這樣的消息就胸悶氣短,她心疼吶,雖然不知道到底哪一年,可日本入侵在即,這群逗比消耗的都是國內有生力量和資源啊!就算人多也不是這麼玩兒的啊,寧願你們把日本趕走了再內戰啊!
額好像後來確實是這樣的……
九月開學後,第一次期中測驗成績出來,本來全家沒多少人關注妹子成績如何,這一次二哥竟然很嚴肅的問黎嘉駿要成績單。
從六十分萬歲心態中根本沒緩過來的黎嘉駿老實的提交了她的成績單,自從年初重新入學後,由於雙語教學,身體不健康心理不適應,她一直在學校裡渾渾噩噩的,老師讓她上什麼她就上什麼,課業能填則填,遇到日語課,即使已經點亮了日語技能,她還是沒法融會貫通,經常一個走神就聽不懂。
後來在二哥的惡補下逐漸找回了學習狀態和日語應用能力,等再認真端詳自己的課業時,一身冷汗的她看著自己滿目蒼涼的課程表覺得其實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這不得不提這個時代的中學課程,就算是女子中學,也是太拼。
她們一個年級也就二十五個人,學得科目感覺要比人數多了,雖然有一半是必修,一半是選修,但無論怎麼選,課業都顯得相當嚇人。
必修課有國語,外國語(由於學校性質原因,外國語主修日語輔修英語),算數,歷史,音樂,手工,美術,自然,體育,社科這些課程看起來還算正常,可凶殘的是還有人生哲學課程是怎麼回事啊!自然裡面為什麼還包含醫學常識及性育啊!心理學概論是鬧哪樣啊!倫理學是干嘛啊!商業知識真的是中學該上的嗎?!
選修課更牛掰啊,選修還分門類!什麼文學門必選修一門以上,選擇有中國文學史、文字學綱要、應用文件、國學概論等等等等。
外國語門中她們學校因為有日語存在,所以英語全部淪為選修,但這時期的中學普遍把英語分成十三級,對其他學校來說前四級是必修課,後九級為選修課,另外可選修德文、法文。而對她們來說,日語是必修的必修,英語前四級則是選修中的必修,後九級可不選,德文、法文還是在選修行列!
數學門的選修課別提了,除了代數,立體幾何,解析幾何以外,高等代數和微積分赫然也在她們中學選修課表裡。
別說黎嘉駿以前高二就穩坐文科班了,大學她也學的德語根本不用學高數!要不是理科的小伙伴科普,她一直以為微積分是大學才學的課程,至於高等代數什麼的,從來不關注數學的她連聽都沒聽說過!
黎嘉駿自從開始好好學習,就一直是在心裡跪著上課的。
難怪這個時代文化人都那麼牛氣,在出門左轉隨便拉個中國人可能都不會寫自己名字的時代,隔了一層牆的二三十個人接受的卻是百年後的同齡人都不一定接受到的精英式教育,她們平時的選讀書目有浮士德、莎士比亞全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她們平時文化課討論尼采、盧梭、黑格爾、柏拉圖……
被網絡小說浸淫很多年的黎嘉駿從來沒覺得自己居然比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低俗……
更凶殘的震撼還在這幾天,有姑娘表示要考大學了,大家紛紛討論起考哪裡。
這是一個,讀書人滿世界亂竄的時代,即使是女子中學,少女們的志願也只有很小一部分鎖定於附近少帥當校長的東北大學,她們熱烈探討的,是清華,北大,燕京,南開,和中央大學……
即使通過考試了解到大家功底其實差不多,可黎嘉駿還是有種跪著聽她們討論的衝動。
因為她們真的是嚴肅認真的探討著選擇,而不是向往,她們選擇學校完全不用考慮什麼211,985,只是考慮這個學校的師資和學科,在她們的討論中,一些百年後如雷貫耳的人名也出現在耳邊。
任教北大的胡適,周作人和魯迅,任教清華的朱自清,剛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教的梁實秋和聞一多,在武漢大學任教的沈從文……
這些人在近十年蜚聲文壇,成為眾多文人學子的精神領袖,他們就如鎮宅之寶一樣體現著一所學府的價值和聲望,讓全國各地的向學之人趨之若鶩。
“嘉駿,你打算考去哪?”即使訂了婚,程絲竹依然還是光榮的中學生,她一蹦一跳的過來問。
“……”黎嘉駿看了看自己的成績單。
“你這成績……還是跟著爹做生意吧。”二哥端詳許久,委婉道,“學問大概是做不來了。”
“我都過了啊!”黎嘉駿不服。
“那先生評價你考功深厚什麼意思?”
“大概是說我基礎扎實考試不怕吧!”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我的理解是某些人總是考前開始閉門熬夜懸梁刺股手不釋卷,然後悄悄的就混過考試了,應考功力雄渾深厚啊。”黎二少拿妹子的成績單扇風,“為了期中考你熬兩天,為了期末考你熬一周,那為了大學入學考試,你是准備熬多久?一個月麼?”
其實在學校被一陣頭腦風暴後,知道了這個時代考大學並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黎嘉駿還真有點心動於那些個以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神之學府。雖然一樣很難,學校很少,但就比例來看,實在比現代擠破頭考什麼 985、211寬松多了,萬一,一個不小心,考官瞎了一下,她也能蒙混一下呢?
哇咧!想想就美得冒泡兒啊!
“喲呵,口水都流下來了,就憑你?爹砸鍋賣鐵都沒法把你塞進去。”
黎嘉駿吸溜了一下,委屈:“我也沒那麼差吧。”
“你就是有那麼差!”黎二少一副我要驚醒你的樣子,“妹子,今天你就好好想想,未來想怎麼過?還有一年不到你就要畢業了,如果想和程家那位大小姐那樣相夫教子的,那你這點兒文化是夠用了,如果你想接下來這漫長的一輩子活出個樣子的,那麼,聽哥一句,收心,考大學,你不笨的哥知道,只要努力一把,那些個學校,你完全沒問題,就看你要不要!”
二哥撂下話就走出了房間,留下黎嘉駿一個人心潮起伏。
她潛意識裡是逃避“二度高考”的,一個優渥的家境和一個撲朔血腥的未來讓她完全看不清自己這條命的指向是哪裡,在現代到了她這年紀差不多也看清自己是個什麼樣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偉人的料子,也沒梟雄的氣魄,而考大學,在這個時代,是一個走向更高潮迭起的人生的標志。
一個文人執筆如刀的時代,一個文人可以做精神領袖的時代,一個她寫的文章也能讓後世學生痛恨的機會……
可能有一天她喝著咖啡運筆如飛的時候因為一陣冷風而打了個噴嚏,隨手就在紙上寫該死天又起冷風了,百年後就會有語文老師告訴學生:“黎嘉駿在XX年某處寫這篇文的時候,心裡肯定充滿了苦澀和凄涼,這冷風形容的就是當時四面楚歌的艱苦境遇……”
黎嘉駿越想越激動,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穿越時空擺在她面前,不抓住她要後悔一百年!
等等這個動機是不是有點報復社會……
不管了!
“二哥!二哥!我決定了!我要考大學!”黎嘉駿激動萬分的衝出去,卻見外面二哥一手園藝剪刀一手書的站著,正仔細端詳著身邊一個少年。
她刷的剎住車,心裡很悲傷,媽個雞,又自毀形像了,多美一孩子啊,就這麼見證“黎三爺”了:“哦,你朋友來啦,額,那我先進去。”
轉身前她很戀戀不舍的看著兩人,其實真不想走的,因為這個場景好美。
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涼,卻正好騷包二哥穿上他最愛的西裝馬甲和大衣,就算是蹲家裡做園藝怡情也穿得一絲不苟,他面前的少年則完全是一身中式的素色長褂,頭上是打理得很隨意的短發,大概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即使站得筆直也沒二哥高,抽長的身形就有點兒像弱受,他膚白小臉,挺鼻薄唇,臉上最吸引人的就是一雙狹長的鳳眼,睫毛卷長,眼尾上翹,不用畫眼線就已經勾魂攝魄,可他卻緊緊抿著嘴,表情很嚴肅,全然是個傲嬌高個兒正太。
兩個高質量男人這樣對視著真賞心悅目吶,黎嘉駿就多看了一眼,卻見那個少年朝她轉過身微微一福:“見過黎三小姐。”
那聲音很清淡,極為好聽,讓黎嘉駿想起了教堂的管風琴,配著那恭敬的動作,禁欲成一幅畫,頓時她就臉紅了,頗為不好意思的答:“哦,你好,你是二哥朋友麼?”
二哥放下剪刀脫手套,笑意盈盈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少年也瞟了她一眼,又沒什麼表情地垂下頭,認真回答:“在下秦觀瀾。”
黎嘉駿的臉哢的就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3:42
第14章 金殿裝瘋
秦觀瀾是來送請柬的。
北市場的升平茶館又請他們唱戲,有了第一次的一炮打響,這陣子榮祿班戲約不斷,行情見漲,再一次回到升平茶館,對於他們和他們的粉絲來說似乎都有些別樣的意義,為此他們邀請了不少這一圈子很有些名聲的票友前來看戲。
他們倒是也想請政商界名流,但北市場無論再怎麼熱鬧,也終究是個雜巴地,茶館雲集,魚龍混雜,達官貴人們自有他們的奉天劇場,保利電影院。就連升平茶館,都也只是那時候最大的茶館“四海升平”的山寨版,在北市場只是偏於一隅,並不很有盛名。
即使如此,榮祿班也算是小風光了,除非極重要的客人,本就沒有讓台柱送請柬的道理,可秦觀瀾偏偏要親至黎家送請柬,這潛在的信號,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二哥並沒有見證黎嘉駿和秦觀瀾的恩怨,他回國後自家妹妹就已經不是票友了,所以對於秦觀瀾完全沒有興趣,可八卦就在眼前,他當然也不會放過,見黎嘉駿也沒讓她曾經的“男神”進屋坐坐的意思,便接過請柬翻看了一下:“哦,明晚?”
“不知黎二公子和黎三小姐可願賞光。”秦觀瀾躬身,“送請柬的人回話講,很多老友許久不見黎三小姐,都很是想念,我們班主也說,這台下沒了黎三小姐,就算喝彩震破了天,也沒滋沒味的。”
沒等黎嘉駿心裡吐槽,黎二少已經慢悠悠的開啟嘲諷模式:“你們班主倒是個堅強的漢子,我們三妹害他失了當家大半年,竟還敢派你來邀,就不怕你有來無回?”
秦觀瀾一直沒抬過頭:“是秦某拙笨得罪了貴人,僅獲半年監禁已是黎老爺寬容,本就應該磕頭道謝,只是一直情怯不敢上門,今兒個獲得這個機會,還望黎二爺和黎三小姐大人有大量,賞光蒞臨,秦某感激不盡。”
到底還年輕啊,藏不住刺就干脆少說點兒唄,平白拉仇恨,要是原來的黎嘉駿,聽不出來就算了,聽出來早一鞭子呼上來了。
黎嘉駿掏掏耳朵,正好對上黎二少看過來的眼神,兄妹了對視一眼,竟都看到了雙方眼中的戲謔,兩人都幾不可見的笑笑,有些無奈,黎二少收了請柬點頭:“知道了,到時候我們有空會去的。”說罷還拍拍秦觀瀾的肩,“辛苦你啦,還特地跑一趟。”
秦觀瀾低聲說了句不敢,抱了抱拳,就告辭了。
黎二少把請柬遞給黎嘉駿,又套上手套拿著剪刀開始修剪秋天的灌木,花園水池旁的楓葉林全紅了,風吹過嘩啦啦的往下掉紅葉子,襯著咖色馬甲白西裝的黎二少高挺的背影,美得像幅畫。
“哎呀呀!”黎嘉駿捂臉,“我看二哥就夠啦,二哥帥出雲霄啦!”
回答她的是老遠砸過來的一本書:“看你的戲去!花痴!”
原來這時候就有這詞兒了……黎嘉駿撿起書捂著頭慢騰騰的進了屋。
隨後二哥就進來了,拍打著身上的落葉:“話說你決定要考大學了?”
“是呀是呀!”
“嘿嘿嘿嘿。”黎二少摸下巴笑。
黎嘉駿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哥哥哥你你你你要干嘛……”
“是我妹子不?”
“是是是……不一個媽……”黎嘉駿半路改口。
“這……傷感情了吧。”
“是是是是親的嚶嚶嚶。”
“聽哥的話?”
“聽聽聽。”
“等著。”二哥大長腿一邁嗖嗖嗖的竄上二樓,一陣搗騰後,抱著個大麻袋跑了下來,扔在沙發上,“還剩大半年,看完,妥帖!”
黎嘉駿抖抖索索的打開麻袋一瞅,滿滿一麻袋的書!她撈出一本來看……表情整個都不好了……
《廿四年度全國各大學入學試題解答》、《大學投考指導》、《全國各大學入學試題解答》、《大學入學考試指南》、《大學投考常識輯要》、《各大學入學試題通輯》、《大學入學考試各科題解》……
“這是哥當年准備選學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前陣子打聽了一下,沒幾本改版過,你就先將就著用,等過陣子找著新的了,再給你弄來,你自己學業弄好,再把這些做透,考一所名校那是沒什麼問題的。”黎二少滔滔不絕的背景音中,黎嘉駿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翻開看了兩頁,換一本,再看,忽然有種哭的衝動。
五三啊,這不就是你爺爺麼!你咋這麼陰魂不散呢!
黎嘉駿想考大學,她便拿著輔導書去學校了,趁著這個熱乎勁想努力一把,前陣子熱烈討論的同學看到了,紛紛過來,有些好奇她的書,便借去看,對裡面的題目和講解指指點點討論著。
現在的大學考試很亂,沒有全國統考,你想考哪個大學,就考哪個大學的出的卷子,每個大學考試題目和水准都不同,就連科目都是五到八門各自為陣,不過每一門考試的題目相比現代簡直少的可憐,四五道或者十一二道題就一張卷子了,國文考試大多只要一篇作文!
黎嘉駿從沒覺得自己高考這麼有希望過,只要選對了大學,大學生活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嘉駿,不成想,你居然是行動派。”程絲竹笑嘻嘻的靠在她桌子邊,“這是有了目標麼?想考哪兒?”
“……北大。”這麼說著,黎嘉駿都有點老臉發紅,照她百年後那學渣的挫樣,這話說起來她還是覺得像個笑話。
程絲竹和旁邊一個圍觀的女生一點沒覺得玩笑,很認真的搖搖頭:“嘉駿你莫不再想想?北大確實資歷最老,但前些年被南京政府那群人折騰來折騰去,早已不如清華了,我覺得,還是清華好。”
“我不這麼覺得。”程絲竹旁邊的女學生反對道,“我見嘉駿算術課成績穩健,文學課卻大多搖搖欲墜,顯見她是擅實科的,現在北京大學是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先生代理校務,聽我爹講,他從美利堅留學回來,思想先進,重實亦不輕文,有他在北大,以後必不會落後於清華。”
“蔣夢麟先生?”程絲竹竟然要驚呼,“莫不是那位和胡適先生……”
“對,和胡適先生一同發表文章的那位。”
黎嘉駿又囧又慚愧,她可是文科生啊姐姐,但上課淨分析眼前這代人的傷春悲秋去了,還被她們誤認為實科學霸,實科是什麼,就是理科啊……其實排除選修的高等代數和微積分什麼的,數學的其他東西黎嘉駿拾掇拾掇也就記起不少,憋一會兒步驟總能憋出答案,感覺一點都不難,反倒是文學課,那些國文,經史子集,哲學文學……全都是當年放書櫃上裝逼都覺得逼格過高的書!
兩個姑娘發表完激動感,回頭炯炯有神的盯著黎嘉駿:“考北大吧!嘉駿!”
意識到這個對話竟然是讓她選擇北大還是清華,黎嘉駿一顆學渣的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的,她底氣不足的回答:“你們怎麼不去考啊……”
“我要考的啊!”程絲竹一臉害羞,“只是我要考東北大學,好離……近點。”
“離什麼近點兒啊?”黎嘉駿假裝被聽到。
“哎呀你討厭死了!”程絲竹嘴裡嬌嗔,鐵掌卻絲毫不軟,嘩的糊到黎嘉駿背上,黎嘉駿應聲而倒。
旁邊的女生笑著給黎嘉駿揉背:“我也要考啊,不過我想去的是浙江大學。”
“那麼遠?”黎嘉駿和程絲竹驚呼。
“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北方呆,我想去看看江南,聽說那兒冬天河流湖泊都不會結冰,就連殘雪都是一景,可比我們這兒白茫茫的美多了。”她一臉向往。
靈魂的南方人連連點頭:“說的是說的是,我也這麼覺得。”她都忘了有浙江大學了!那個當年也是她只能瞻仰的學府啊,考了浙大,是不是就離家近點兒了?!
這麼一想,激動的黎嘉駿忽然又低落了,萬一她真考去那,有一日站在本來是家的地方,發現那兒一望無際的水稻田,連房子的影子都沒有,那會孕育出父母的人都不知道身在何處,那感覺,會不會更崩潰?
所以,是不是還是不去的好?要不然,為了等待些什麼,她這一生,會不會就鎖在那兒,再不願動彈一步了?
傍晚,黎嘉駿放了學也沒回家,和下班的二哥一道乘了車到北市場,去看戲。
北市場自大帥那時候起被扶植起來,圍繞著大夫人常禮佛的實勝寺形成了一個極為熱鬧的廟會市場,大小茶館、劇院、照相館、理發店、服裝店、客棧、飯館還有城內幾個最主要的女支院全在這兒,因靠著火車站北站,每日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天天的熱鬧著。
這兒人多,茶館多,連帶著戲曲表演也在這兒蓬勃發展,一向就有唱戲的只有在北市場唱紅了才算紅的說法,所以大大小小戲班子擠破頭的想在這兒有一席之地,於是饒是榮祿班僅僅是在一個中流的茶館唱紅了,也算是個大進步。
黎嘉駿下午的心情一直很郁郁,只能靠做題和上課緩解,竟有點沉進去不可自拔,腦子裡一直轉著那幾篇文章和題目。
等到了升平茶館,一個穿著馬褂的精干老頭兒戴著頂圓帽在門口迎客,看到黎家兄妹極為激動,蹦上來就問好,大聲道:“黎公子,黎三小姐賞光!裡邊兒請!天字號座兒!”
黎嘉駿被他那架勢逗笑了,挽著二哥二話不說就繞過他就進了茶館,裡面竟然還不小,上面一圈中間一圈,完全就是木制的維也納大廳結構,正對大門的就是一個戲台,邊上是吹拉彈唱的設備,後頭大紅的幕布層層罩著。
今天他們要演的戲是這幾年都紅透半邊天的《宇宙鋒》,雖然一直沒完整看過,但她也知道大概劇情,差不多就是秦二世胡亥的時候,趙高陷害自己女兒趙艷容的老公,導致女婿家匡家滿門抄斬,趙艷容長得漂亮又被胡亥看上,趙高就想把女兒獻給胡亥,趙艷容不樂意,裝瘋賣傻逃過一劫。
據說本來榮祿班這個劇都是靳蘭芝在唱,上回秦觀瀾唱趙艷容唱紅了以後,就一直是秦觀瀾唱的了。黎嘉駿坐在最靠近戲台的一個位置,她抱著書,覺得有種看3D劇目坐前排的感覺,這光亮和音效都讓她有點頭暈目眩,旁邊小廝上了茶和蜜餞都沒注意。
二哥倒是很自在的樣子,其實他回國後,反倒是常常聽戲的,一點也不像留洋歸來的先進青年。
沒一會兒,鼓點響起,戲開場了,大概因為上頭是秦觀瀾的關系,黎嘉駿不由自主的就有點鄭重起來,結合著她聽到的那點故事,默默的對著歌詞,倒真看出點味道。
周圍叫好聲不斷,時常有滿堂喝彩,還有周圍站著的大爺激動的跳起來,顯然秦觀瀾唱功確實是不錯的,黎嘉駿即使不懂,有時候也覺得他厲害,有時候高音綿綿的上去了,宛轉時流暢清晰,尖利哭泣時也不刺耳,低唱更是如泣如訴,甚至左右著周圍人的表情,到後來她甚至聽入了神,微微直起身子,為趙高的無恥而憤怒,為趙艷容的悲慘而難過。
很快,劇就進行到了最有名,最高潮也是最考驗唱功的一段,《金殿裝瘋》。
這裡,趙高在朝堂上得到高官厚利,答應胡亥將女兒趙艷容送進宮去。趙艷容得知後,寧死不肯,竟不惜當場裝瘋,嚇得趙高攙著女兒嚇白了了臉:“兒啊!當真瘋了麼?!”
趙艷容扯破衣服脫鞋大叫:“我要上天,我要上天!”
“兒啊!天高無路上不去。”
“啊,上不去?”
“上不去。”
“啊,啊哈哈哈哈哈,我要入地,我要入地!”
“哎呀,兒啊!地厚無門也下不去。”
“啊,下不去?”
“下不去。”
在這裡,趙艷容仿若瘋狂,聲聲泣血,上天無門時她哽咽,下地無門時她愈發絕望,那走投無路的感覺感染了在場每一個人,讓黎嘉駿都覺得胸口被抓住了似的擰得慌。
她感覺這個趙艷容是真的,秦觀瀾的絕望是真的,他也有那麼段時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被生生困在一個牢中,連破衣爛衫,都仿若瘋了的趙艷容……
她在唱,可他在嘶吼。
黎嘉駿有點喘不過氣來。
胡亥得知趙艷容瘋了自然不信,一定要趙高把女兒帶上金殿來,趙艷容上得金殿,瘋彩依舊,指著皇帝的鼻子又哭又笑,罵他荒淫無道,皇帝當她真瘋了,便要左右把她架下去,趙艷容掙扎大叫:“唗!我把你們這些狐假虎威的搶到,狗仗人勢的奴才!我乃……豈容你們等放肆,大膽!哎呀,要記……記責啦!”
隨即唱道:“怒衝衝我把這雲鬢扯亂,氣得我咬牙關火上眉尖,我手中有兵刃定決一死戰,將這些眾狂徒就斬首在馬前!”
唱的時候,她一面扔掉頭冠,脫掉了華服,邊笑邊扔,露出一身喪服,最後一個收身,在“斬首馬前”的後面對觀眾席一頓,那背對皇帝時變得冷靜而仇恨的目光竟盯向了黎嘉駿。
黎嘉駿呼吸一頓,這一刻竟然忘了呼吸,她咬緊牙,眯起眼,回瞪過去。
雙目相交也僅是一瞬,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一下猶如下兵戎相交,以至於秦觀瀾轉過身去時,黎二少竟然伸手過來握住了妹子的手,皮笑肉不笑的文:“胡亥,胡亥,你還好麼?”
黎嘉駿甩開二哥的手,悶悶不樂的低頭喝茶,此時別說觀眾,連小廝都聽得入神,忘了溫茶送水,茶已涼透,正好她一口灌進,接下來再也無心聽戲。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覺得戲有魅力。
卻原來,人家根本就是唱給她聽的!
秦觀瀾,就為了膈應我一下,你唱那麼久,你也是蠻拼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3:57
第15章 十月二十七日霧社
曲終人散,黎嘉駿神色如常的站起來,和黎二少一道往外走。
班主搓著手候在門口,見到兩人,一副嚇尿的表情,連連哈腰:“二位,二位大人稍等,二位大人稍等……”
他身後是濃妝艷抹衣衫華麗的靳蘭芝,她很著急的往前一步,被班主狠狠一扯,終究只能心焦的低頭走到後面。
此時一陣熙攘聲,秦觀瀾被兩個伙計推搡過來,他還沒卸妝,表情好像是被厚厚的粉給固定住了,死僵死僵的,班主上前照著他膝蓋一踢,他悶哼一聲,跪在了黎家兩兄妹面前。
黎嘉駿:“……”
“小的調教不當,弄出這麼個沒眼色不要命的狗東西,是小的不是,今兒個這狗東西就交給二位了,是打是殺咱都認,只要二位消氣,萬莫生我們榮祿班的氣,我們班子裡幾個孩子都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啊……”
黎二少雙手插兜在一邊晃悠站著,樣子比曾經的黎三爺紈绔百倍,再加上一旁緩緩駛停的小轎車,那氣勢愣是震得沒人敢圍觀。
秦觀瀾一言不發,直挺挺的跪著。
黎嘉駿一時間真說不出什麼來,剛那一下她確實是很氣的,如此被硬套了了一個壓迫者的帽子,她簡直冤出天際了,如此一想她心裡更多的卻是好笑,還有點兒委屈,最後就成了無奈。她當然不會為這麼點事兒把秦觀瀾弄死,完全不對付呢,平白讓這熊孩子蹬鼻子上臉更不可能,可要說想什麼法子對付他呢……
說實話,她真沒這興趣折騰這麼一個人。
有骨氣是好吧,想出這麼個法子也算機智吧,可未免太沉不住氣,但真要說為什麼沉不住氣,據她觀察,這孩子也才十六七歲,確實是沉不住氣的年紀,可惜是個戲子,今兒個就是直接被她活活打死在這,恐怕也就是輿論風波一下三爺歸來罷了,半點損失沒有,更何況她的人生,不可能局限在這小小的沈陽城中。
黎嘉駿不說話,黎二少也覺得無聊,他意興闌珊的擺擺手:“明兒再說吧,我累了,先回去睡。”
“誒,誒行,那這個崽子……”班主點頭哈腰。
“妹子?”黎二少望向妹子。
黎嘉駿嘆口氣:“哥,我真不想跟個熊孩子糾纏啊。”
“噗,到底誰熊。”黎二少一秒打臉,“那就算了?”
“……回去想想吧。”黎嘉駿真想不出怎麼辦,干脆回去睡一覺先,她白天看書上課晚上還在密不透風的地方看了那麼久的戲,現在一動腦子感到頭痛欲裂。
“得了吧,你這性子睡了一覺還剩下啥啊,要不哥來,班主,你手下這小子不地道,看來沒關夠,再扔回去吧,讓人多關照關照就行了,至於多久,妹子,這個你總得定個數兒吧。”
“多關照關照……哎喲黎二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這觀瀾啊,他最近有貴人照佑,小的實在不想兩家起衝突,若是可以,您怎麼消氣快,就怎麼來,成不?實在不行,就打小的吧,小的皮實,耐整。”班主腰彎的更厲害了,就差跪下了。
“貴人看上?”黎嘉駿挑著眉看了秦觀瀾一眼,就見他握緊了雙拳,幾乎有點顫抖,把她那點兒來自腐二次元的笑意硬生生憋了進去,“男的女的?”
班主低頭沒回答,黎二少毫不溫柔的一掌呼蠢妹子頭上低喝:“這是你問的嗎?”
黎嘉駿捂著後腦勺,心情挺復雜的,她其實還想問那個貴人是誰,雖然不知道問來干嘛,但總覺得需要知道一下,大概是一種八卦的心態吧。
看秦觀瀾跪在地上抖的樣子,她暗暗的搖搖頭嘆口氣拉黎二少:“算了,哥,走吧。”
“哦?就這麼算了?”黎二少看起來相當驚訝。
黎嘉駿笑:“很快就有人幫我整他了。”她湊到二哥耳邊咬耳朵:“要不咱給點錢囑咐班主這兩天給他好好補補?這樣送過去就美美的啦!”
“……三弟,二哥以後如果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千萬要直說,別客氣!”
“嘎嘎嘎嘎!”兩人攙著手嬉笑著上車,還沒開,就見身後開來一輛車頂著他們停下了,裡面出來兩個不認識的青年,卻向兄妹倆熱情的打著招呼:“嘿,黎二少,黎三~~爺!我們就猜今兒個會看到你們!”
“唐少,楊少,幸會。”二哥只能走出車子與他們握手,“你們這時候才來,戲都散了。”
“哦,陪楊兄來接下嬌客。”唐少年紀小點兒,只見他曖昧的指指後面,忽然頓住了,他看到靳蘭芝正扶著秦觀瀾起來,秦觀瀾此時還半跪著,“喲,這是怎麼了?”
班主連滾帶爬的過來:“嘿嘿嘿,唐少爺唐少爺,我們觀瀾剛才得罪了黎三小姐,她大人有大量不計較了,請您放心絕對不耽誤唐老爺子壽辰!”
“得罪了黎三…… 小姐,還想全須兒出去?這不成,必須得讓我們三小姐順了氣兒才成,過來過來,黎三你可不能這麼大方,你大方了我們不習慣,而且你是女生,就該這麼任性!”唐少非常義憤的樣子。
“原來快唐叔叔壽辰了,事先也不透個風兒,不仗義。”黎二少搖著手指,“你們壞!不理你們了。”
“哈哈哈!”唐少強顏歡笑,湊上前,“說真的,黎三你氣不氣,氣的話千萬別客氣,不過一個戲子,沒了秦觀瀾,還有李觀瀾金觀瀾,您黎三小姐可只有一個,金貴得很,氣壞了心疼死一群人!”
黎嘉駿第一反應是望向黎二少,臥槽我們家到底什麼階層?!看他那巴結樣聽起來好牛掰啊!
黎二少回了個眼神,大概意思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所以這個包了秦觀瀾的唐家還是那個“下”嘍?
嘖嘖嘖,黎嘉駿望向秦觀瀾,他又跪下了,但此時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站在一邊的靳蘭芝本來抖抖索索的,見她望過去,忽然也跪下了,哭道:“三小姐,求您消消氣,觀瀾他太混賬了,冒犯了您!是我們不好,沒教好觀瀾,養成他這偏激的性子,心心念念的想什麼報仇不報仇的,這次他本還想著指著您唱的,我們硬是給攔著了,但就怕他以後還做出些什麼來,懇請您教教他,莫讓他再犯渾了!”
黎嘉駿被這一頓哭得目瞪口呆,妹子好機智啊,她都無言以對了。
本來接她的楊少爺在旁邊束手站著,絲毫沒上來扶一把的意思,唐少爺倒是先跳了起來:“什麼?!莫不是在戲台子上還唱我們黎三小姐的不是?!這能忍?黎三您只管說,要怎麼弄,哥哥保管讓你順順心心的!”
看這唐少爺跟個快急死的太監似的,估計是欠咱黎家的錢吧……你激動啥呢,急死了咱也不會讓你少還一分吶,黎嘉駿心裡頭吐槽。
黎二少干脆不說話了,這情況太明顯了,靳蘭芝看出唐家不想得罪黎家,故意讓唐少覺得秦觀瀾是大大得罪了黎三,這樣只要黎三沒特別的意思,唐家壽辰反正肯定是去不了了,現在就看黎嘉駿是不是故意要把秦觀瀾往火坑上推了。
黎嘉駿又不蠢,她當然知道這時候自己什麼都不說,秦觀瀾就算是得救了,如果表達出想在唐老爺子壽辰上看到秦觀瀾的意願,那這小子鐵定能唱菊花殘了。
這秦觀瀾絕對是後娘養的,風水輪流轉,轉來轉去這條小命都握在她手上,放了一次還貼上來,簡直甩也甩不掉。
瞧他現在那小樣,估計是真想死了。
哎,煩人!
黎嘉駿不說話,就垂著眼盯著秦觀瀾,盯得周圍人都不敢說話,盯到他額頭流下了一滴汗,才哼了一聲,攙著二哥的手臂轉身上車。
“哎呀呀又犯小脾氣了,各位玩兒啊,我們先走了。”黎二少艱難轉身朝身後抱拳。
車開了,黎嘉駿往後望,那個楊少爺一臉溫柔的把靳蘭芝扶起來往車裡帶,班主搓著手諂媚的跟在後面,秦觀瀾則跟石化了似的,還呆呆的跪著,直到車子開到底拐了彎還沒起來。
“舍不得啊?”黎二少在一邊閉目養神。
“那個圈子太亂,以後我再也不想看戲了。”黎嘉駿嘟嘴、“呵呵。”
又過了幾日,早上,黎家果然收到了唐家老爺子壽辰的請帖,但佣人打聽回來得知,請的並不是榮祿班,沈陽這地方階層混雜,據二哥講,原來黎老爺還算是中上層的,因為曾經跟著楊宇霆跑軍火,很是有點軍政界的關系,而唐家只是個普通做布匹生意的,照平時壽辰,是根本不夠等級往黎家送帖子的,這次趕巧碰上,才臨陣換演員好討好黎三小姐。
“那我要不要去呢?”黎嘉駿一頭霧水。
“你是黎三,愛去不去。”二少看著報紙。
這麼任性可以嗎?!
“那我不去了……”想想就沒意思,黎嘉駿嘟嘴扔掉請柬,見上學時間還早,繼續拿出題集來做,“這報紙都你自己做的,有什麼好看的。”
“你二哥只是個拍照片的,沒需要都可以不去,你見過我連夜趕稿嗎?我怎麼知道人家半夜寫什麼,咦,等等……”二哥突然湊近報紙認真看了一下,啪的一拍桌子,“嘉駿!”
“啊?怎麼了!”黎嘉駿差點摔了筆。
“你,太,神,了!”
“啊?”
“你是不是知道!”
“喂喂喂,什麼呀?”
“台灣霧社暴動!哦不,對我們來講應該是起義,台灣有人起義了!哈哈哈,真的有人反抗!你那個七子之歌唱絕了,好想去看看他們表情!”二哥一口喝掉豆漿火急火燎的站起來穿了外套就走,“哥去報社啦!車給你留著你自己去學校!”
“著急看表情也不差這麼會兒啊!”黎嘉駿徒勞的伸出手又放下,非常無奈,只能繼續看新聞,這個新聞只有寥寥數字,占了超小的一個版面,一眼就看完了,就是前天,十月二十七號發生的事,僅僅講了台灣原住民於霧社公學校運動會上襲殺日本人,造成日本婦孺一百多人死亡,很快被鎮壓。
黎嘉駿放下報紙,喝了一口咖啡,她不相信日占台灣那麼久僅僅只有這麼一次暴動,能放到這個報紙上可見事情不小,那麼可以想見,報紙上至少少了兩個字,應該是“血腥”鎮壓。
如果可以,好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按照她所了解的抗戰時期中日雙方慣有的死傷比例,如果日方損失了一百多人,那台島上的土著人,肯定死了不止一千人。
……想像一下,高中出操時滿滿一操場的人,密密麻麻,生龍活虎的,突然空了三分之一……
那麼多年了,台灣沒指望過誰,沒依靠過誰,他們默默的抗爭著,前赴後繼。大陸呢,自身難保,捉襟見肘,能給予的,大概也只有最廉價的精神支持了。
她不知道在台灣的同胞經受的到底是怎樣的生活,也不知道日本到底在占領期間實行的是怎樣的政策,在現代她沒怎麼聽見哪個台灣的同胞在訴苦,可一個需要反抗的統治必然不是溫和的,更何況還有每一次反抗後一層層解不開的血仇,霓虹君不是什麼溫和的脾氣,這個新聞並不是霧社事件的終止,應該是一個更血腥糾纏的開始。
而顯然,這個痛苦的過程,還要經歷很久很久,直到她回到這個時代,還沒見結束的跡像、黎嘉駿呆呆的瞅著報紙,忽然感覺很累很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0:04:08
第16章 關稅自主
南方狗怒舔北方暖氣。
不是第一次經歷北方的冬天,但是比起上一次的空降,這一次經歷季節的變更,過程堪稱殘忍,剛進十一月,黎嘉駿已經差不多癱瘓在家了。
每次上課幾乎要被二哥抓著頭發拖出去,鬧騰的整幢樓雞飛狗跳,後來秦老爺看不下去了,他幾乎是咆哮著讓黎嘉駿不上學就嫁人……
黎嘉駿大吼:“我嫁我嫁我嫁!”
“……”千金太不要臉心好累怎麼破。
可最終進城辦事的大哥破門而入聯合抓著蠢三妹的頭發發呆的二哥一起把她抬了出去,經過紛飛的大雪扔進車裡。
黎嘉駿被凍得哭都哭不出來。
她要羽絨衣,她要暖寶寶,她要阿哥雪地靴!
結果下午章姨太送來一箱真•貂皮大衣閃瞎了她的眼。
章姨太很少登門,來則大包小包,先孝敬了大夫人最合適的禮物,再給黎嘉駿塞各種名品,這次她往大夫人那兒送了一條貂皮毯子,給黎嘉駿則是一水兒的大衣和圍脖,還有真•鹿皮手套以及牛皮靴。
民國制造,就是這麼霸道,土鱉黎嘉駿恍然想起她當初穿著呢大衣自認為時裝街一姐的時候,全然不知道那時候真正貴氣秒殺一切潮流的闊太們才剛剛換下貂皮大衣。
“這時候就穿,腊月裡怎麼辦?”大哥一般進城辦事都會順便在家住一晚,他自己的房間是極沒情調的,活像連鎖酒店大床房,所以他一般都呆在客廳看書看報,此時就看章姨太給黎嘉駿展示那些皮草,頗有些接受不能。
“冷就穿,再冷再說,總不能明明冷還凍著吧,來閨女,穿上試試。”章姨太撈出一件粉色的大衣給她,黎嘉駿很扭捏,她比較喜歡箱子裡一件黑色的,小心翼翼的避過,討好道,“我想試試黑的。”
“哎呀這件我做著以防萬一的,小姑娘家穿那麼老氣做甚,試這件!”
黎嘉駿撅嘴,她剛撅起嘴,章姨太立馬改口了:“行行行,試試。”
沒想到過了那麼久了黎三爺余威猶存,黎嘉駿喜笑顏開套上了那件黑色的長大衣,她現在身子雖然養回來點兒,但依然瘦小,那大衣穿在身上,長長的貂毛包裹著小臉,她從章姨太眼睛裡,看到自己活像千與千尋裡頭的無面人……
哎,曾經霸氣的黑大衣御姐不知道多久才回得來。
這兒正試著衣服,二哥下班回來了,進門就帶進一陣刺骨的寒氣,在黎嘉駿啊啊啊的吸氣聲中,他很激動的道:“哥,裡頭打完了?”
“哪裡打完了?”黎嘉駿好奇。
“關裡,打完了。”大哥接過話頭,“你們那收到消息了?”
“是啊,少帥是最大贏家啊,想不到呢。”二哥一層層脫著外套,很是有股調侃的意味,“聽說封了個什麼中華民國海陸空軍副司令,聽起來好厲害啊。”
“恩,還拿了華北。”大哥低頭喝了口茶。
“哦,這樣的話,這地盤快趕上南京政府了。”二哥煞有介事的點頭。
黎嘉駿捧起杯熱茶湊過來:“這樣一想,真是人生贏家啊,少帥一出手,權地都到手啊!”
“人生贏家?哈哈哈,這詞兒應景,家有賢妻坐鎮,外有美眷相伴,手握東北華北,身負海陸空三軍,真是全國頂頂尖的人物了。”
黎嘉駿聽說過關於少帥和趙一荻的事兒,少帥現在如日中天,醜事也會說成美事,或者說在這個年代,外面有兩三個小老婆那根本不是個事兒,她不予評價,看大哥和二哥的樣子,也就是調侃兩句,沒有什麼特別強烈的個人情緒。
章姨太給黎嘉駿送了衣服,進佛堂和大夫人告了辭就准備走了,她從不在大宅跟大家一起吃飯,這一點是黎嘉駿感覺頗為尷尬的,但自從她發現章姨太在這個屋中反而拘謹難受後,便也不再多想,在章姨太的嘮叨聲中頂著寒風把她送了出去,再回來,大哥二哥卻也不說話了,各干各的。
“話說,嘉駿啊,很快就是你生日了,生日會打算怎麼辦?”二哥忽然抬頭,笑得不懷好意,“要給你請個戲班不?”
黎嘉駿一愣,她還不知道這個身體是幾號生日,便有些心虛,但她一想到那麼一群人圍著自己就一陣頭暈,忙不迭的搖頭:“不要,好麻煩。”
“又不麻煩你,你怕什麼。”
“人多,煩。”
“老爹不嫌多就行。”二哥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以為生日會就是為了給你慶生的?蠢妹子。”
“……那隨便你們吧。”這種為了聯誼而生的宴會就不是她需要費心的了,黎嘉駿轉身回去看書,准備等會的晚飯。
一直到生日宴會開始,黎嘉駿都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這樣奇葩的人。
黎三爺,生於光棍節,死於情人節……
沒錯,妖妖妖妖就是她的生日,怎麼想都無比酸爽,她簡直要哭了,造物主的最寵的孩子莫過於此了,簡直就是數著日歷出來的,如此巧(bi)合(ran)讓她在生日會上一直精神不濟,前來參加的除了她幾個比較談得來的同學,剩下的大多是黎老爺的生意伙伴,黎大少的戰友和黎二少的同事,大多都是土豪階級,對這個西式的生日酒會極為適應,外面大雪紛飛冰冷刺骨,裡面卻溫暖如春觥籌交錯,讓半文青黎嘉駿忍不住就想到了路有凍死骨什麼的……
“黎三小姐。”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黎嘉駿轉身,看到了濃妝艷抹的靳蘭芝。她穿著修身的精致旗袍,披著一件貂皮披肩,像個貴婦名媛一般精致華麗,見黎嘉駿望過來,她很是拘謹的把手中的紅酒杯放在一邊,從手包中拿出一個盒子雙手遞過來,很是緊張的笑道,“不知道您喜歡什麼,但想必是見慣了寶貝的,這是觀瀾與我的一點心意,希望您不要嫌棄,請千萬,不要嫌棄。”
黎嘉駿挑挑眉,沒說話也雙手接過了盒子,打開看,是個葡萄藤狀的珍珠胸針,樣式很簡單,特別made in 義烏,可是做工相當精細,那幾顆小珍珠顯然是天然的,圓潤柔和,綴在上面沉甸甸的很討喜。
“不少錢吧。”她笑了笑,“你們真用不著這樣。”
“三小姐千萬別這麼說,本就是觀瀾他魯莽衝動,那天後他也很後悔,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那天多虧您不說話,也沒……生我的氣,才能……逃過,您大概不知道,唐家那位……”靳蘭芝驀地閉口,四面看看,自己轉移了話題,“楊先生不讓我私下送,我這身份給您送禮也確實辱沒了您,但這是觀瀾千辛萬苦得的,您若實在勉強,也請您,容我轉身了,再扔。”
“扔什麼啊這胸針又沒錯,我是不知道你們收入如何,弄這個花了不少錢吧,真用不著,我確實不缺這玩意兒。”黎嘉駿覺得靳蘭芝看著挺順眼的,別的不知道,能對一個人照拂到這個程度,她都要相信愛情了,便收下了胸針,“那這樣吧,說實在的就衝他白坐那麼久的牢,還是我錯多點兒,但我想你們大概也不想再糾纏了,我跟秦觀瀾,本也沒什麼好說的,也說不清楚,這胸針就當是個句號吧,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們也別瞅見我就打擺子了,就這麼了了吧,如何?”
靳蘭芝眼裡都有了淚花,連連點頭:“多謝三小姐,多謝三小姐,這樣再好不過了,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還有點小好奇。”黎嘉駿拿出胸針來把玩,一顆顆摸著那珍珠。
“三小姐請講。”
“你跟秦觀瀾到底什麼關系吶,不是姐弟吧,可你……”黎嘉駿往後看看,那兒,包養了靳蘭芝的楊先生正和幾個男人說話,沒注意這邊。
“算,是姐弟吧。”靳蘭芝忽然有些局促,戴著蕾絲手套的雙手緊緊揪著手包,“觀瀾太好了,實在,實在不忍心。”
黎嘉駿自以為了然了,點頭,差點就拍靳蘭芝的肩膀感嘆了,最後還是收了蠢蠢欲動的手:“說句不吉利的,苦日子還沒到,你們好自為之吧。”說罷,她頗有些惆悵的走了。
後面靳蘭芝怔怔的,若有所思。
沒想到她第一次鄭重的預警,竟然是給了他們呢。
最終黎嘉駿的生日成了黎老爺的座談日,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就知道又穩固了不少小伙伴,帶來的效應是,隨著少帥在關裡扎穩腳跟呼風喚雨,關外的奸商也大範圍入侵企圖擴大中原市場,黎老爺就是其中的一員大將。
於是家中又恢復了大夫人神出鬼沒,章姨太偶爾探班,黎大少神龍見首不見尾,黎二和黎三早晚大眼瞪小眼的狀態。
說實話黎二少已經是少見的好青年了,在教導妹妹這件事上孜孜不倦,從來不見熱度減退這種事,兩個人呆在一起還是很有話說的,可問題就是,黎嘉駿太猛了。
學校早就放假了,她沒事做就用當年高考的勁頭猛刷題海,那時候哪來那麼多題給她做,幾乎是很快,她就很有成就感的刷光了所有的題集,現在兩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等黎老爺的秘書在關裡搜羅更多的新題集運過來,而這段時間,完全看不進黎二少那些德日哲學書籍的黎嘉駿幾乎要被無聊哭了。
惡劣的天氣也給信息的傳遞帶來了一定的影響,連報紙的厚度都不如往常的一半,有時候天氣太冷,報紙上就只剩下哪裡哪裡凍死人的消息,簡直觸目驚心,有些時候還會出現點剿匪的報道,但大概結果都是失敗的,一半都沒有後續新聞。
最大的新聞莫過於元旦的時候,國民政府繼集齊了英國、荷蘭、法國、西班牙等國家的關稅條約後,終於與日本簽了《海關進口稅稅則》,得以召喚神龍,關稅自主了,看著也算是個主權獨立的像征,聽起來挺振奮人心,但在當時那樣處處租界的國情下,其實並沒多大差別,因為我們的海關行政管理權仍然掌握在那群洋鬼子手裡,於我們完全不能算自主,頂多就是增加了一點關稅收入罷了。
雖然這是個有點積極的消息,可想到未來似乎沿海半個中國都淪陷了,這個稅則等同廢紙,黎嘉駿就覺得還不如裝沒看到這個消息。
就在這樣的冰火九重天天中,一九三一年來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47:01
第17章 紅鬃烈馬
這次春節比較遲,二月十七日,以至於黎嘉駿還沒從自己到這兒一整年的惆悵中醒來,又進入了過年的偽喜慶中。
……當然偽喜慶了!離地獄越來越近了能高興的起來嗎,又不是缺心眼兒!
但是其他人的開心還是很真心實意的,雖然很多家庭已經少了很多規矩,年夜飯的時候,大哥還是拉著二哥和她給黎老爺,大夫人磕了個頭,黎嘉駿很自覺的給坐在一邊的章姨太也磕了個頭,三個大人很高興的給了個大紅包,每個人給了八百八十八元,想想現在一個外貿公司的外國員工一個月工資最多三四百,國人只有九十多塊,就該知道這合起來兩千多塊是個怎樣的巨款了。
只可惜,本身就一直不愁錢花的她,一直到了整個年過完,都沒找到機會花壓歲錢……
由於天冷,她死活不願意出門,最終的走親訪友也全是黎家三個爺們完成的,黎家男子軍團某一日帶著寒氣歸來,竟不似往常那樣平淡無奇,黎老爺表情很興奮,見黎嘉駿在客廳裡發呆,上前大笑:“閨女來!告訴你大哥,你要不要嫂子!”
“……”大哥的年紀好像是差不多了,但是這麼著過來問她,莫非大哥不願意?
而且還拿她當擋箭牌?!
黎嘉駿想來想去,能被當成擋箭牌的理由就只有“三妹經常犯渾怕姑嫂不和諧這件事還是等三妹大點兒再說吧”這樣了吧。
日吶,哥你到底要不要結婚,要我就立馬乖,不要我就立馬渾!
“這個……嫂子這個問題……”黎嘉駿支支吾吾的歪頭偷瞄大哥,這時候黎老爺正在佣人的服侍下脫厚厚的大衣,正是打眼色最好時機,可惜大哥一直肅著張臉,倒是二哥突然擋上前來擠眉弄眼隨後一個用力的點頭……
哦,這是要嫂……
二哥的頭被一只大手無情的拍開了,大哥還是不看她,表情堪稱冷厲,但是動作已經表明了一切。
懂!
“恩~我不要嫂子,大哥是我的!二哥也是我的!嫂子來干嘛啊,有了嫂子就沒人喜歡我了!一山不容二虎,
一……“黎嘉駿編不下去,一跺腳,“反正我不要有別的女人來!”
“嘿,丫頭果然沒長大,還吃嫂子的醋,嫂子還沒影兒呢,真是的,你給老子乖點兒,讓你大哥給你找個疼你的大嫂,就多個人喜歡你啦,多好。”
“切。”黎嘉駿佯裝不屑,雖然八卦的心情爆棚,但看大哥那殺氣逐漸彌漫的樣子,還是一副害羞的樣子衝上了樓回房間。
下面一陣熱鬧後,終於進入了夜間正常的平靜,她裹了幾層睡衣偷摸的去敲二哥的門,二哥心有靈犀秒開房門,兩人跟奸夫淫婦似的浪笑著湊一塊,頭碰頭開八。
原來今天,黎家男子天團去了奉天商會的年會,在那兒的各路人渣中,有一個日本軍官,看上黎大少了,想收他做女婿。說實話,黎老爺他們做軍火的,大多數都是和外國軍隊打交道,雖然東北現在有著全國最好的兵工廠,這確實是全“國”最好的了,它完爆全國,可其他隨便哪個國家都能完爆它,這就是現實。
這兒的軍火商人做的就是從其他國家的軍隊低價批發一些淘汰的二手的武器,再賣給自己國家,賺點中間差價,聽起來是很黑心,可若是以國家為背景的軍隊去購買,同樣是六成新,人家雖然不至於當你傻充全新的賣,但至少也當成九成新的價錢給,所以這些夾縫中的小商人才得以維持和發展,相應的,他們對於日本軍官,比普通人還要恭敬的多。
這就是為什麼黎老爺上次提起楊宇霆之死如此悲憤的原因,楊宇霆在時,日本人絕沒如此囂張跋扈,現在楊老爺子一走,跟他們做生意腰得再彎四十五度,等於戴了個漢奸的帽子。
黎嘉駿也很悲憤,這個帽子隔空罩在頭上,知道未來的她比誰都憋屈好麼!?
“老爹不會那樣吧,真想讓大哥娶和日本女人進來?”
“你沒聽到後面,當時怎麼好當面拒絕,但絕對不能讓他們覺得有戲啊,這時候有個人站出來了!”
“哇,大美女?”
“什麼呀,是你小吳叔叔!他想把他閨女嫁給咱哥!他閨女可比你出息多了,遠近聞名的名媛,這麼落到大哥頭上,爹當然高興啦。”
“……什麼小吳叔叔?”
“哎,你小吳叔叔是吳俊升吳將軍的侄子,雖然不是很有名,但是也曾經來過我們家啊。”這話剛說完,黎二少突然醒悟,“哦,你不記得了。”
“……”能不這麼坑麼?!
“自從和大帥一道被……哎……了以後……”
“等等什麼叫一道被愛了這是什麼說法?!”
二哥一副快瘋的樣子:“吳將軍是和大帥一道在皇姑屯被暗殺的!”
“哦。”黎嘉駿剛應了一聲,“所以不僅名門閨秀還是將門後……”忽然一陣敲門聲,沒等兄妹倆嚇得縮成一團,就聽到大哥冷酷的聲音:“黎嘉駿,五分鐘內上床睡覺,要是等會看不到你的人,我就把你嫁出去。”
兄妹倆對視一眼,黎嘉駿忽然堆起一堆諂笑,跑過去刷的打開門,黎大少正轉身要走,猛地被妹子抱住胳膊一頓搖:“哥哥哥哥哥哥哥,你到底要不要結婚嘛!你也老大不小了!老是在軍營裡看著那群臭男人(會變基佬的)不好,要是那個小吳姐姐人好,我肯定百分之百支持嘛!”
“哥老大不小?”大哥挑眉,“你覺得我幾歲?”
“二十一啊。”
“老大不小麼?”
別說早婚早育的這時候,就是晚婚晚育的未來也已經到法定婚齡了好麼!“是老大不小啦,給我生個侄子侄女玩玩嘛!嫩嫩的,軟軟的,不乖就打 ,啊哈哈哈!”
“……黎嘉文,我要跟你談談嘉駿的教育問題。”
“啊?”黎二少一副夢游的表情,“啊?大哥,哥,親哥,我真的沒教過不好的東西,她自己長歪的!”
黎嘉駿充耳不聞,還在耍痴:“到時候你說不定會冷著臉被尿一身那個場景我想想就笑得停不下來啊哈哈哈……”
“可國……”
“你別跟我說什麼國之不存何以家為!”黎嘉駿一秒打斷語速飛快的叫。
大哥沉下臉,“怎麼,不對?”
黎嘉駿一絲笑容都沒了,半響,崩潰似的抓頭發:“啊啊啊大哥你好好的哪來這樣的英雄情懷啊,愁死我了!”
黎大少臉更黑了:“黎嘉駿!”
“我不是說你不對……”黎嘉駿哭喪個臉,“可是大哥,那你覺得什麼時候,國才算國呢?”
“……”
“在你心裡,國家怎麼樣了,才算達到可以成家的標准了呢?”
“……”
“你什麼都不造你哪來這樣的宏願啊,誰給你灌輸的!就算你真這樣想的,麻煩你成個家放心去拼行不行,你老婆不會恨你的!”
“是麼?”大哥終於插上話,他冷酷的嘲諷,“你要是遇上個結了婚出去打仗多年未歸的丈夫,你怎麼辦?”
黎嘉駿立刻代入到了未來,如果,如果她丈夫上了戰場,抗日戰場,生死未蔔,多年未歸……
“絕,對,不,會,恨!”她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氣喘如牛。
“哧。”大哥冷笑離開。
“二哥,為什麼大哥不相信?”黎嘉駿從短暫的仇日心情中掙扎而出,感到分外委屈。
“我也不信啊,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黎二少聳肩,“打來打去都不知道在打什麼,說不定就在別的地方抽大煙玩女人養姨太,你說為什麼現在那麼多人不願意嫁當兵的?”
原來如此,他們的概念中,反正打不過國外,打來打去也就是內戰了,那種消耗、可笑的利欲熏心的戰鬥,根本不值得一個妻子去痴痴的等待丈夫凱旋。
黎嘉駿悟了。
於是更犯愁。
照這樣的情況看,大哥有如此志向,恐怕就是做鬥戰剩佛的命了。
後來,不知道他使了什麼伎倆,竟然真的沒再聽黎老爺提過這檔子事兒,倒是那個張奉孝,在五月份的時候送來了訂婚宴的請帖,表示要在十月十號國慶的時候完婚,出乎意料的是,張奉孝這麼跳脫的一個人,結婚的對像竟然是個書香世家的閨秀,雖然男方堅持要訂婚宴,但是女方卻不會拋頭露面,全是依著男方熱鬧一下罷了。
張奉孝訂婚,當然是要給面子的,饒是這時候黎家大小已經開始商討黎嘉駿報考大學的安排,依然毫不猶豫的讓她過去,不僅是因為張奉孝和她有那麼點淵源,還因為張奉孝請了榮祿班。
此時大半年過去,榮祿班已然從升平茶館唱到了四海升平茶館,真正做到了從北市場開始揚名沈陽城,就像喝酒從紅星二鍋頭轉戰馬爹利,身價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在黎老爺心裡,閨女雖然不怎麼看戲了,但全是因為平素太努力,她本質肯定還是個戲迷,帶了點補償的心情,硬是要黎二少帶著她過去圍觀一下現在據說很難請到的榮祿班。
現在榮祿班台柱有二,秦觀瀾為先,原先的頂梁柱靳蘭芝反而靠後了。
這倒讓黎嘉駿想起前陣子有關靳蘭芝的一點小八卦,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她要被綢緞莊的少東家楊先生給包圓了,卻不想過了年不知道鬧了什麼事,她被人打了一頓扔回了戲班子,雪藏了好兩個月才被放出來繼續唱戲,功力未減,魅力卻已大打折扣,別人看她的眼神也已經從一個初升的有前途的戲子到了一個被人玩弄了還拋棄了的戲子,前途實在是說不上好了,就是現在重新出來唱,班子都有可能會被一些不厚道的人嘲諷兩句。
明面上是班主力挺她,但就以前那點兒了解看,估計是秦觀瀾反過來罩著靳蘭芝了。
果然做好事都是有回報的,這兩人不在一起天理難容啊!
抱著這樣的心情,事隔快一年以後,黎嘉駿再次聽到了榮祿班的戲,秦觀瀾和靳蘭芝聯袂出演的《紅鬃烈馬》。
毫無戲文功底的她只能像上次看宇宙鋒一樣臨場抱佛腳,一查才知道,這故事她竟是知道的,在現代還很是火過一陣子,那便是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
全因那首《身騎白馬》。
而這兒,故事就完整的多,雖然薛平貴渣男依舊,可因為前面屢遭岳丈和連襟迫害,後面屌絲逆襲成皇帝,整個人物豐富了很多,反而不是那麼渣了,王寶釧依舊可憐,但小三代戰公主卻也不可惡,總之就是個典型的一夫多妻三口直接HE的故事。
雖說主角是薛平貴,但卻是戲班子裡另一個人演,兩個女角色皆為青衣,靳蘭芝演王寶釧,而秦觀瀾,則演英氣勃勃的代戰公主。
兩人甫一亮相就獲得滿堂喝彩,黎嘉駿還是坐在最前面的VIP座,秦觀瀾還是一身女裝高高站在戲台上,同樣的身位,心境卻已截然不同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47:24
第18章 拍照
現代看女孩子言情劇,如果正妻沒有掐小三,甚至連智鬥的情節都沒有,那這本書基本是要撲街或者刷負的。
相比上一次新奇之下認真看劇然後被某人在台上指桑罵槐的噴了一頓後的憤懣,這次心情平靜之下,除了剛開頭看到榮祿班雙台柱出場稍稍激動了一會兒後,不出兩折戲,黎嘉駿成功見到了周公。
等她醒來時,戲都散了,黎二少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把她搖醒,面對黎嘉駿滿腔悲憤的“為什麼眼睜睜看著我對著戲台子打呼嚕”的質問,他的理由非常義正言辭和無辜:“我以為你是故意的。”
哭瞎,快兩年了,在他心裡他家三妹還是一個刻薄鬼!過去的黎嘉駿究竟是多惡劣,非得她吃齋念佛才能完全扭轉形像嗎?
黎二少對此很淡然:“行了吧,別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你看不上榮祿班是圈子裡都知道的。”
“那張奉孝還請榮祿班來唱戲?”黎嘉駿問完就恍然了,“那貨故意的?他才真刻薄好不?!”
“哎,人家都快是有家室的人了,最後讓人家調侃一下也沒什麼不好麼,誒,張兄,你終於有空來接見我們了。”黎二少朝前抱拳笑道,“我妹子剛還念著你呢!”
“這時候還念著我啊?”張奉孝即使只是訂婚,也喜氣洋洋的,他笑嘻嘻的回禮,對黎嘉駿擺出一副遺憾的表,“可惜,黎三爺性別不明,年紀太小,來頭太大,哥哥消受不起啊。”
“哈哈哈哈!”真•哥哥黎二少笑得比誰都響。
這坑妹子的。
“對了,雖然知道這次主要是你們張家辦宴,但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見到嫂子?”黎二少問。
“她就在旁邊院子裡,看戲吃酒是一樣不落,外面人多,她家裡人是不讓這麼拋頭露面的,如果真想,我就帶你們去見見……這麼說起來,還得請黎三爺無論如何見見她。”張奉孝忽然一臉嚴肅的抱拳作揖。
黎嘉駿嚇了一跳:“怎麼了這是?”
“你未來嫂子文靜柔弱,以後成了張夫人必然要行走交際的,女人的事男人插不上手,我們這個張家又不是上頭那個張家沒人敢惹,若是有人為難於她,還望黎三爺看在過去的一磚之情上,幫襯一把。”
“張大哥,你看我像是八面玲瓏的麼?”黎嘉駿亞歷山大。
“哈哈哈這有什麼,只要坊間還有一天你黎三爺的傳說,這個托付你就擔當得起。”
“……”黎嘉駿琢磨了一會兒,問旁邊偷笑的二哥,“二哥,你跟我說實話,他到底是誇我還是罵我吶?”
“咳咳,是信你。”黎二少一本正經,旁邊張奉孝開始偷笑。
黎嘉駿悟了,大怒:“我信你們的邪!”
張奉孝和黎二少一道領著黎嘉駿到了未來嫂子在的地方,裡面鶯鶯燕燕不少女士,男人也零星有幾個,但大多都是站著問候兩句的架勢,見這三人進去,紛紛調侃他們,說准新郎親自帶著黎家兄妹來,看來還是打過架的交情深什麼的。
果然坊間一直有黎三爺的傳說……
准新娘雖然不公開露面,但在自己的小宴席上,還是穿得頗為隆重,一身淺紫色的荷葉邊旗式裙裝,邊上點綴了繁復的雪白色千層花瓣,而其他地方則極為簡單素雅,舉手投足間花瓣紛飛,而身子卻靜止優雅,端的有氣質,見到張奉孝進來,准新娘朱小姐白淨秀氣的小臉一陣緋紅,她還留了那種梳子一樣的劉海,在一群穿著洋裝的少女少婦中間更是引人注目。
她站起來,微微一福身,大眼好奇而平和的看著黎家兄妹:“這是……”
聲音都那麼好聽!
黎嘉駿在張奉孝側後方,小聲的朝張奉孝說了句:“豬!”
張奉孝果然聽見了,他卻沒裝沒聽到,而是大喇喇的回頭回了句:“我就是拱著好白菜了你看著辦吧。”
……他已經至賤了。
周圍賓客哄笑,朱小姐也抿著嘴笑,瞪了張奉孝一眼,這看了一眼又要看第二眼,仿佛很好奇似的,黎嘉駿這才想起來,這時候若是跟這種老派家庭結親,雖然婚禮還是中西合璧,但大方向上還是要遵古禮的,張奉孝拱了好白菜當然要順著他們的規矩來,於是可能訂婚前大概也就相了一次,訂婚後也不宜多見,若沒特別理由是見不著的。
所以張奉孝這是順水推舟呢,黎嘉駿頂了頂黎二少:“哥!正事兒!”
黎二少正忙著嘲笑張奉孝,聞言正聲道:“承蒙張兄看得起,我們兄妹倆空著手來都還能面不改色帶我倆來見嫂子……”
“誒對啊你倆怎麼空著手啊!臭不要臉的,出去出去!”張奉孝在一邊插科打諢。
黎二少不理他,繼續道:“其實不是我們沒帶禮物,而是我們兄妹倆想的這個禮物,得兩位准新人幫忙才成。”
“哦,什麼東西?”
“暫時先不說,但你倆先得答應才成。”
張奉孝先詢問的看了看朱小姐,她害羞的點點頭,張奉孝回頭卻搖頭:“你黎二的主意我張兄無論如何都得順著的……敢問這是三爺出的主意不?三爺我可不能順啊,這順出一板磚來可咋整!”
“哎喲張奉孝你有完沒完了!”黎嘉駿又氣又樂,在哄笑聲中大吼。
“得得得,我們答應的,怎麼弄?”
“先讓我給你們拍個照。”黎二少說著,拿出了他的寶貝相機。
“這……”張奉孝居然遲疑了,他看了看朱小姐,回頭抱拳道,“黎兄弟好意我懂,但……”沒等他說完,朱小姐居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見張奉孝看過來,抿著嘴點了點頭。
“真行?你家……”張奉孝還有點猶豫。
“不告訴他們。”朱小姐還是點頭,然後飛快的抬頭看了張奉孝一眼,眼神亮晶晶的。
張奉孝一秒變痴漢,連連點頭:“好好好,拍拍拍!”
黎二少反倒猶豫了:“可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這時候一些老人還覺得相機攝魂,是死活不肯拍照的,雖然現在已經很少了,但朱小姐家裡如果是這樣,也不是不可理解。
“沒沒,黎二你可得給我們拍好看點,誒這衣裳成不?哎喲我還穿著軍裝呢,要不是營裡……”張奉孝可緊張了,遠沒他准媳婦淡定。
“就這樣,最好!”黎二少舉起了相機,賓客中幾個小伙子興衝衝的挪開了旁邊礙眼的東西,就留一對璧人站在回廊前,他們彼此還不熟悉,可是靠近時,笑容卻已經那麼甜蜜。
“我說笑,你們就笑啊,一,二,笑!”
卡擦!
快門聲這麼清晰,黎嘉駿這才發現,周圍的青年男女們都屏息看著這一幕,就連相機吱吱的運轉聲都能聽到。
“好了?”張奉孝問,看他那緊張的樣子,活像剛拍好身份證。
“好了。”黎二少意猶未盡。
“哥。”黎嘉駿忽然道,“讓我拍一張吧。”
平時她不是沒拍過照片,但一來膠卷貴,而來也不是沒玩過傻瓜機,所以用的不多,黎二少見她要拍,問了下准新人的意見,就把相機交給了黎嘉駿。
黎嘉駿先搬了凳子讓准新娘子坐,張奉孝則微側著身子站在旁邊,她很喜歡這樣的造型,隨後她拿起相機,還沒拍,先說話:“嫂子你說我們奉孝哥俊不俊?”
朱小姐一愣,抿著嘴笑起來,她想捂嘴,但對著鏡頭,又不敢抬手,只能憋笑。
“誒臭丫頭說什麼呢!”張奉孝笑著佯怒。
“嘿!打光棍的時候喊人家黎三爺,一有媳婦就敢叫臭丫頭啦?張公子訂了婚就是膽兒肥吶,怎麼,你們人多了不起啊?我好害怕嚶嚶嚶。”黎嘉駿誇張的叫,“嫂子你管管他,要是結了婚敢不尊重女性,晚上不讓他進房,洗襪子跪搓衣板去!”
別人還沒反應,黎二少先一掌糊了過來:“說什麼呢!”隨即卻憋不住和別人一道大笑起來,准新人自然也忍不住,張奉孝怕憋笑破功,只能往死裡立正,身姿如拔地而起,昂首挺胸。
“卡擦!吱……”
黎嘉駿在驚訝的目光中淡然收起照相機,一副天下我有的樣子教訓目瞪口呆的張奉孝:“剛才笑得更哭似的,不給你醞釀醞釀,你還要怪我哥拍的不行呢!我這張,絕對自然又幸福!”
“嘿,看不出啊你還有這手,果然調皮孩子都有腦子麼?”張奉孝真心誇贊,這時外面熱鬧了起來,聽幾個大嗓門,似乎是他營裡的兄弟來了,那麼黎大少也肯定來了,於是三人一道告辭,朱小姐什麼都沒說,但直到他們出了拱門還站著。
軍營裡的人來以後,差不多就沒其他人什麼事兒了,兄妹倆和大哥打了個招呼,就自去娛樂了,期間還有個小插曲,有個小伙子跑過來請兄妹倆過去,兩人被一路引到戲台後面,卻見秦觀瀾和靳蘭芝還沒卸妝,站著等他們,聽靳蘭芝的意思,是請二少幫忙拍個照,酬勞好說。
二少很隨性的一個人,如果妹妹不恨了,他更不會跟一個戲子過不去,看在幾個人還有緣的份上,他也不要酬勞了,讓他倆上戲台,擺好造型來一張。
黎嘉駿一直處於圍觀群眾狀態,她和秦觀瀾也沒什麼好交流的,只不過看出這個主意顯然是靳蘭芝出的,秦觀瀾並不樂意,也不知道是不樂意拍照,還是不樂意讓黎家人拍,不過他還是被靳蘭芝推上了台,兩人一左一右的站著,讓黎二少拍了個照。
《紅鬃烈馬》中,王寶釧外柔內剛,堅忍痴心,苦等十八年,終盼來夫君回頭,後執掌東宮,為正宮娘娘;代戰公主外剛內柔,一路痴心陪伴薛平貴,征戰保駕平天下,後被封為西宮娘娘,主掌軍權,兩人以姐妹相稱,皆為當世少見的出色女子,最終結局人人稱羨,但她們自己,卻不一定如此美滿。
求不得,得不全。
看著王寶釧望向代戰公主的眼神,黎嘉駿總覺得,薛平貴要哭了。
黎家三人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連黎老爺都已經辦完了公就寢,兄妹仨沉默的脫了外套喝了杯熱牛奶,黎嘉駿本打算洗洗睡了,卻見大哥忽然掏出一個小黑袋子遞給黎二:“這個,你看看,裡面有什麼?”
黎二少打開袋子往裡面看了看,一臉疑惑:“膠卷啊。”這你都不認得?
大哥額頭青筋抽動,他都懶得說話了,黎嘉駿在一旁偷笑,兩人一起看著老二。
“哦!哦哦!”黎二少反應了過來,“嗨!你們別一副我傻的樣子好嗎,誰不犯個蠢?這是哪來的,不會有軍事機密吧!”
他就隨口一個玩笑,黎嘉駿卻激靈了一下,蹭的盯著大哥。
大哥揉著額角:“不知道,不好說,你先看看。”
“哦。”黎二少很興奮,見黎小三比他還激動的樣子,使了個眼色,“妹子?”
“約約約!”黎嘉駿條件反射的大喊。
雖然不懂為什麼是約約約而不是去去去,但黎二少很自然的忽略了這個問題,一揮手:“走著!”
兩人嘿嘿嘿的就衝暗室去了,洗來源不明的膠卷這種沒羞沒躁的事兒他們最愛干了!
結果折騰了一晚上,十個膠卷裡,九個曝光的,還有一個,全是風景,一望無際的原野和影影幢幢的山頭,這種毫無內容的照片一連就好幾張,黎嘉駿失望和無聊之下看了看去,發現那些照片連起來剛好三百六十度全景。
“這什麼玩意兒這。”黎二少顯然很失望,早上兩人青黑著臉給黎大少報告,表示被涮了非常不滿,黎大少一邊喝著粥一邊沉默的聽著,聽完一擦嘴:“吃完,帶我去看看。”
三人進了暗室,黎二少把洗出來還掛著的照片指給大哥看,還說了黎嘉駿發現全景的事兒,大哥看了一圈,還是一言不發,走了出去,等兄妹倆理了東西商量是休息一會兒去上班上學還是干脆一鼓作氣去時,卻見大哥大熱天的扣著軍裝最上面一顆扣子,匆匆出門,開走了家裡剩下的最後一輛車。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回去睡覺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47:32
第19章 心病
黎大少一去不歸,給黎嘉駿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她覺得大哥那諱莫如深的態度很可怕,那膠卷分明是跟二少差不多的萊卡相機35mm膠卷,在照相館普及、人們還習慣照相師“站樁”拍照的年代,這類相機的應用面一般不是極為新潮的新聞記者,就是軍事偵察。
黎二少的這個相機源自德國徠卡,這個被神話的相機品牌她以前親眼見都沒見過,自從見識過以後,她所有的詞彙都貧乏了,只能形容其為“軍工級凶器”,打開後蓋可以看到裡面精密的手工制造技術,那是連錘子都砸不壞的厚度和硬度,再加上其精確的取景和先進的工藝,毫無疑問,這樣的相機將會稱霸戰場。
有了那樣的想法,當看到這款相機所代表的經典的35mm膠卷時,她肝都顫了。
越想越不對的黎嘉駿問黎二少:“哥,你看那些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啊?”
黎二少回想了一下,搖頭:“不知道,什麼標志都沒,怎麼猜得出。”
“也不是沒標志啊,那地表白茫茫的,是白沙灘嗎?”
“什麼白沙灘,那是結冰的湖!誒……你這麼說,倒像是一個地方……”二哥這麼說著,表情忽然凝重了起來,“這什麼情況?”
“哪哪哪?”黎嘉駿大急。
“我也不確定。”黎二少緩緩的說著,可是眼神卻不是那麼說,他的眼睛裡,恐懼多於疑惑。
“確不確定你倒是說啊!”
“大哥應該認得,這就是…這什麼湖來著……太偏了我都不記得名字了……反正……”他看了黎嘉駿一眼,閉口不再說了。
“怎麼了嗎,有什麼不能說的?”
“女孩子家家管那麼多作甚,你課業完成了?”
他這麼說,分明就不願意講了,黎嘉駿張張嘴,還想軟磨硬泡一下,就見黎二少刷的站起來,手中還提著剛才喝了一半沒放下的咖啡,走了出去。
饒是二哥什麼都沒說,明白了什麼的黎嘉駿,竟忽然確定了某個她一直模糊的東西。
那一天,看來是今年了。
她看著手中翻爛的題集,突然惶惑不安起來。
這是一種很空茫茫的感覺,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腳觸著大地,她就在那一天將發生的地方,她記不起那一天究竟發生在哪,可是在那一天後,整個東三省都將傾覆,無人能逃。
此時她憋著勁兒要往關裡考,是潛意識裡想逃跑嗎?可是,可是到了一九三七年,她還能往哪逃?她要逃嗎?她逃得了嗎?逃得動嗎?願意……逃嗎?“黎家老少,全在這裡,就連充滿江南風味兒的祖宅都已經立在沈陽城外,如果事發,他們往哪去?他們能好嗎?更何況,還有個當兵的大哥……
此時黎嘉駿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如果她不知道,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備考,考去北平,隨後等到戰爭爆發,她會無可奈何的隨著學校轉移,到時候無論生離還是死別,那都是被迫的。
可此時若是她考去了,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就已經生離。她將在關裡做一個戰火中的大學生,而他們,將在關外,做一群惶惶不安的“亡國奴”。
她腦中浮現很多場面,黎老爺肅著張臉不停的給她塞錢,罵她不抽煙了以後錢都不會花的傻妞;大夫人對章姨太送的東西都不表達看法,等章姨太走了,才喊裁縫來給黎嘉駿量身改那些章姨太送來的所謂名貴衣服;黎大少像座沉穩的山一樣,年紀不大卻已經極有威嚴,總是不聲不響間壓得弟妹不敢喘氣兒,可其實弟弟和妹妹在外面闖得爛攤子,全是他奔波擺平;黎二少,這樣一個跳脫的青年,回國後這一整年,大部分時間幾乎都宅在家裡給妹妹補課,如果黎嘉駿真的考上北平大學,那就是黎二少一手把她送出了九一八的泥潭……
六月,進京趕考的火車即將出發,黎老爺已經安排好了她在京過暑假的住處,如果考上,無論寒暑,可能要有十多年,也有可能這一輩子,她都無法踏上這片土地了,她不可能再回來受日本人的統治,她也不可能讓他們全遷出來承受戰爭的蹂躪。
這是一個死循環,無解。
紛雜的想法和畫面晃得她頭痛欲裂,心跳如鼓,她竟然有了一種當初戒毒時那種心悸的感覺,她呆了半響,還是覺得全身軟軟的,提不起勁兒來做任何事,干脆爬回床上閉著眼,要睡不睡的,閉上眼,一個夢接一個夢的翻來覆去的做,有些是在這個時代的,她伏案疾書,沒一會兒,場景又模糊到了現代,她桌前是飛利浦的護眼燈,亮光黃白色的,柔和溫暖,門開了,一個人端著托盤進來,竟然看不清是爸爸還是黎二少……半夢半醒間,竟然發起汗來。
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裡完全就是臥槽狀態的,這節骨眼上生個病那可真是要死啊,她擦把汗起來,感到口干舌燥,步履蹣跚,發現外面居然已經一片漆黑,桌上只有一壺冷茶,她可不敢喝,否則就是雪上加霜。
提著壺冷茶往外走,她平時摸黑上學上班都習慣了,晚上總是習慣性靜悄悄的,這次沒什麼力氣,更是腳步虛浮,往外走了兩步,卻見走廊盡頭黎老爺的房間還亮著燈。
她剛才注意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了,這時候還不睡,老爹也不怕爆肝,她走過去剛要敲門,就聽裡面有壓抑的爭吵聲。
“反正老子不走。”黎老爺的聲音,“你給我滾回去該干嘛干嘛,咱關外又不是沒打過仗,你怕個屁!”
“爹,我不是怕死。”黎大少的聲音罕見的有點著急,“我怕到時候你們……駿兒至少能送到北平去,可你們不行……”
“你也知道我們不行!?祖宗好不容易創下個基業,你說走就走?還上海?這兒只有日本蘇聯,上海有什麼?上海都被瓜分成西洋畫的調色盤了!什麼亡不亡,如果真打起來,真輸了,在這兒是三姓家奴,在上海就他媽是百姓家奴!什麼差別?!”
“爹!租界多方勢力牽制,至少是安全的!”
“你別說了,不走!快去睡吧,明兒個給我滾回去,讓你帶的你帶去,其他別管。”
“爹,打仗會死人的。”
“那你記著別來個丟人的死法兒!自從你當了兵,老子管過你嗎?誰管過你了,你娘都沒管過你!呵!吃了幾年軍糧翅膀硬了敢管你爹了?”
“嘉文送了駿兒後,我會勸他去上海發展,爹,我大概知道我會怎麼死,你不用擔心。”隨著大哥壓抑低沉的聲音,腳步聲忽然出現在門前,黎嘉駿還沒擺好表情,門就被大哥打開了,兄妹倆大眼瞪小眼,黎嘉駿穿著輕薄的睡衣,手裡還提著個茶壺,一臉訝異。
大哥沉默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他看了看站在書桌後的黎老爺,回頭問妹子:“有事?”
黎嘉駿盯著黎大少的眼睛,腦子裡一片混亂,她全身發虛,只覺得昏昏沉沉,可嘴裡卻很清晰的吐出三個字:“我不走。”
“什麼?”
“我說,我不去北平了!”黎嘉駿很決然。
“別鬧,這兒沒你的事,管自己睡覺去!”
“我知道你私下問過先生,她說我考東北大學都懸!”黎嘉駿雖然一心復習,但她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沒有閉門造車,她比誰都關注考試成功率問題,如果一開始決定考北大只是為了體驗一下學沫逆襲神之學府的快感,當她對著各學校的歷屆國文題發呆後,接受家裡的安排買車票進京趕考就帶了點死馬的心態,而現在,聽了這段對話後,她發現她走不了了。
“那也去拼一拼北平的大學,留在這兒有什麼前途。”大哥不欲多言了,他側身繞過石化的妹子就要走,黎嘉駿卻不知哪來的激情,一把抓住黎大少,顫聲問:“你早就知道?”
“什麼?”
“日本人要開打……”
“那又怎麼樣?”
要是知道能怎麼樣她也不至於快兩年了束手無策!
看妹子張口結舌的樣子,大哥無奈的嘆口氣,理了理她鬢角的亂發,破天荒的柔下聲音:“乖,去考,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有我們在呢,你怕什麼?相信自己,你在北平也能過得很好。”
黎嘉駿腦子裡就剩下三個字了:“我不去。”
“那就考到上海,跟你二哥一道去。”大哥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他的心願,你不會讓他失望的吧?”
黎嘉駿不為所動,冷靜回答:“如果我不告訴他,等他知道真相,那就不止是失望了,他還會絕望。”
“你想因為你的任性,拖著全家一起在這兒困死?”大哥眯起眼睛。
“那麼哥,我問你,只有你一個人察覺到這點了嗎?”
大哥搖搖頭:“很多人心裡都有點數的,只是沒有證據也沒有辦法。”
“所以,你們私下裡應該有商量的吧,你們覺得,這場仗如果打起來,最後會怎麼樣?”
大哥沉默一會,隨後搖頭:“若是樂觀,必不致此。”
“你打仗了,我上學了,二哥去上海了,爹娘誰照顧?”黎嘉駿佯裝嗤笑,“你連嫂子都沒往家裡帶一個。”
“所以我才勸爹帶著全家一道去北平。”大哥很郁悶。
“哥,你還記得我去年就不停跟你們說日本想開戰嗎?”
大哥思考了一會,有點恍然的樣子,皺眉問:“記得的,你究竟是怎麼了?”
“你別管我怎麼了,至少這件事是能證明我有時候直覺還是很准的,對麼?”
“那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哥,無論北平,還是上海,這戰火,終歸是要燒過去的。”
“……”大哥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
“哥,你信不信都好……”黎嘉駿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忽然又一陣淚意,她強忍著,搖著頭低聲說,“逃不掉的,沒地方逃。”
旁邊,一直光明正大聽著的黎老爺,淡定的點燃了一支煙。
大哥若有所悟,轉過頭問:“你也早知道麼,爹?”
“我不知道。”黎老爹長長的吐了口煙,疲憊的揉著額角,“但是……當初他們有個奏折說什麼來著……要先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亞洲,要先征服亞洲,必先征服滿蒙,雖然他們百般抵賴說沒這回事,可我們這群老東西習慣了與他們打交道,怎麼會沒點感覺呢?那群畜生,身量挺小,胃口賊大……”他又吸了口煙,又快又急,“駿兒啊,看把你愁的,就算真有那麼一天,也不知道要多久才發生,現在他們內閣軍部亂的很,沒那麼著急,先好好活自個兒的,想那麼多作甚,馬上要去考試了,這樣怎麼能過?”
所以看把我愁得要死不活,其實你們早就有所感覺,只是無能為力嗎?黎嘉駿一陣虛弱,她本來就難過的狠,此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坐到地上,抱著頭痛苦思索,忽然哢噠一聲,左前的門開了,黎二少戴著個可笑的睡帽,慢慢走出來,和詫異抬頭的黎嘉駿對個正眼,他的眼神極靜,靜的讓迷茫的她有種悲傷的感覺,黎嘉駿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只有一句虛弱嘶啞的:“二哥……”
黎二少走出來,看到正對著門的黎老爺,他握了握拳,低聲道:“爹,早點睡。”
又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喉頭滾動著,什麼都沒說。
最後他蹲下來,扶起黎嘉駿,柔聲道:“起來,坐地上像什麼樣,先睡,嘿,怎麼還哭了,不哭不哭……”
黎嘉駿可憐巴巴的提起咣當咣當的水壺,吹著鼻涕泡:“我想喝水。”
黎二少無奈,把腿軟的黎嘉駿半拖半抱的弄上床,給她倒了壺溫水喝了一杯,期間什麼話都沒說,放下杯子就出去了。
身心皆疲的黎嘉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成功發燒了。
本來鴉片就掏空了她的身體,這麼久小心將養著也只是維持著一顆虛弱的豆芽菜的水平,就連冬天都沒敢出去浪,一有不對就縮回殼子裡,這近兩年的時間愣是一次病都沒生過,如今卻也應了一句話,病來如山倒。
黎嘉駿記得她還是艾珈的時候,小時候發高燒,嚴重得嚇死人,就算是現代的醫學技術,也住院掛了整整十一天的鹽水,而現在,一個戒毒鬼本就免疫力差,一頓燒燒得她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果斷翹掉了入關的火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47:47
第20章 大嫂
六月中旬,余病未了,黎嘉駿同程絲竹還有幾個志願考東北大學的學生一道,前往位於沈陽城北的東北大學參加招生考試。
東北大學自1923年建校至今僅僅只有八年歷史,可是由於其兩代“東北王”的全力支持和建設,其師資力量和硬件設施其實並不差於關裡的一些一流大學,奈何根基太淺,也暫時還沒出什麼名人,所以若不是就近,很優秀的學生都不大會考。
參加考試的人不過一千,但錄取率也只有十分之一的樣子,競爭還是很殘酷,黎嘉駿幾張卷子做得還算得心應手,尤其是英語和數學很是舒坦,可等到國文題的時候就有些恍惚,雖然惡補了兩年,可她的基礎還是很不扎實,閱讀量相較於其他人小太多,那個題目她都是解得迷迷糊糊的,很有種慈禧問滿朝官員拿破侖是什麼的感覺。
抱著多一分是一分的心情快速答完後,她心情不怎麼好的出了考場,掐著時間接她吃飯的黎二少看她表情就不再問話了,帶著她上南城的館子吃午飯。
“你還病著,就不給你吃發物了,這個南瓜銀耳粥很不錯,你若是嫌淡,可以再加些糖,這個蒸餃本來是裹蝦仁的,我讓他們換了香菇茭白餡兒,味道也不錯的。”黎二少在滿桌子碗碟中挑出她能吃的推過來,剩下的就往自己身前摟,“想吃肉的話,我吃給你看。”
“……”媽……的,黎嘉駿委屈的夾餃子,順便響亮的吸了吸鼻涕,呼哧呼嚕……
黎二少立馬跪了:“喂!能文雅點不?!”
“賞我塊肉吧大哥,我下午還要考試吶。”黎嘉駿雙手捧起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她鼻子還堵著,說話活像哽咽。
無語的黎二少賞了她半盤紅燒肉,知道她不愛吃肥的,一邊挑一邊給她把肥肉夾掉。
黎嘉駿吃著肉快掉眼淚了:“半個月了,我終於吃上肉了!”
“你別自個兒暴露出去,否則章姨又要朝我哭了。”
“昂!”黎嘉駿連連點頭。
“話說,今兒考場除了你幾個同學,有認識的人不?”黎二少一邊“剪”肥肉一邊漫不經心樣的說。
“有啊,一些聚會認識的,也不算熟啦,頂多眼熟,名字我都不大記得住。”
“你說你長點兒心成不?你這樣以後哥要娶媳婦還能指望你打聽啥?”
“啊?”黎嘉駿驚訝了,轉而很沮喪,“哥你不要我啦?!不要啊,你這麼疼我,突然來個嫂子我真的會吃醋啊!”
黎二少氣樂了:“祖宗誒你能別那麼老實嗎,你裝也裝出個大方樣啊!”
“好吧,我裝,那哥你看上誰了?要是我考察了覺得不滿意能打小報告不?”
“哥還沒看上誰,但爹替大哥看上的那誰聽說今兒個也在那兒考試,你靠譜點兒還能邀請人喝喝咖啡什麼的,結果你臉跟人名兒都對不上,要你何用?”
“……吳家那個?”
“對啊。”
“這人我認得啊,臉和人名兒對的上,吳尹倩,雖然不是大美人兒!但是大方!有型有款兒!就是年紀有點尷尬。”
“是有點,聽說二十三了。”
“二十三怎麼了,只不過大哥才二十一,真要大,好歹大三歲吧,女大二算什麼吶,銀磚?”
“……不想跟你說話了,行了,考完人肯定要回去休息的,你要覺得可以,就跟她約個時間單獨喝喝咖啡,也別叫上我們任何一個人了,她心裡有數的,別讓她尷尬,要是覺得可以,回來跟大哥說,讓他心裡有個底,就行了。”
“所以大哥的婚姻現在在我手裡?!”黎嘉駿瞪大眼。
“你的意見只是參考……當然如果真覺得有什麼不可忍受的地方,還是要老實交代的。”二哥吩咐完,忽然一正臉警告道,“我告訴你,你聊天可以,別又胡言亂語嚇到人家!”
黎嘉駿干嚎:“我要是有這麼好的相公和小叔子就算小姑是個精神病我也忍啦!”
“我不能忍!吃完快滾!”
其實黎嘉駿知道,這件事大概早在她生病前就已經有譜兒了,大哥如果同意了,那他肯定是自己也考察過,說不定兩人都已經相互有過交流,傲嬌大哥搞什麼何以家為,最終還是沒戰勝荷爾蒙。讓她約吳小姐喝咖啡,只不過是一個有必要的舉動而已,一方面媳婦和妹妹和不和諧在此一舉,另一方面也好再多了解一點這個未進門的新成員,從第一點上講,黎嘉駿覺得自己沒什麼問題,她不是什麼嘰歪的性子,沒事兒不會給自己也不會給人找不痛快。
事實證明,人民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吳小姐在外風評好,外表氣質上佳,事實果真如此。她雖是大齡高考生,那也是因為一開始家裡給上的是族裡的女學,學得都差不多了,進了城又重新進學校進行新式教育,聽說還是她自己要求的,這麼一個過程走下來,到了高考,自然在年齡上就鶴立雞群了。
黎嘉駿私下裡邀請她喝了一次咖啡後,感覺雖然有些思想上和性格上還是不大合拍,但就這個時代的人來講,已經是一個八分女青年了。
回去後她也懶得詳細講自己跟未來嫂子聊了什麼,只簡單評價了一句:“拿得起,撐得住,我看行!”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看著大哥繃緊的臉和通紅的耳朵,黎嘉駿只覺得,這春夏交替的時候,好像什麼都在萌芽了。
七月,黎嘉駿收到了東北大學法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她的第一志願是文學院,但她也知道自己在這個時代文科水平實在操蛋,但也沒膽子報理學院和工學院,最終第二志願法學院錄取了她。
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淡定的很,這家中覺得考大學特別了不起的也就黎二少了,但他是海龜,也不是沒見過錄取通知書,兩個人就這麼淡定著,導致全家都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直到有一天得知,程絲竹和准嫂子吳尹倩竟然都落了榜,家裡人才悚然覺得,黎三好像是有點了不得的感覺。
黎嘉駿卻覺得更不可思議,因為她確實沒覺得卷子很難,題目雖然是刁鑽了點兒,可也在老師的正常變態範圍裡,最讓她煩躁的大概是那個國文題目,而後來成績顯示,她離零分作文也差不離了,完全沒寫到點兒上,其他周圍幾個女孩子倒是特別好,可惜被其他好幾門拉了後腿。
感謝現代的填鴨戰術,她大概在學習上的靈性已經被磨光了,可是在這種硬件比拼上還是有點優勢的。
黎老爺出去幾趟回來,越來越覺得自家三姑娘貌似是干了件很出息的事兒,拍板決定來個雙喜臨門,要火速舉辦老大的婚禮,順便慶祝老三考大學。
哥哥洞房花燭夜,妹妹金榜題名時,反正合一塊差不多可以算整個黎家都登上了人生巔峰。
為此,家裡人意見是沒有,卻覺得會不會對吳家來說有點急,想張奉孝訂婚宴辦那麼隆重不說,這真結婚還要等十月十日國慶,也就是說現在還打著光棍兒,咱黎大要麼媳婦都不要,一要就直接拖進家,會不會有點太猴急。
結果黎老爺卻說那是吳家的意思,原來吳小姐原在黑龍江長大,後來隨著吳俊升將軍來了沈陽,奉天承運之地自然人傑地靈,家裡便打定主意要讓她在這兒找個夫婿,卻不想先是吳將軍遭暗殺,後又有中原動蕩,他們家不是守孝就是忙,這剛一忙完,她的父親又被調回黑龍江的齊齊哈爾任職,眼見著姑娘年紀也大了,好不容易說好了親事,家裡自然希望能看完了婚禮再走。
黎家自然也求之不得,雙方一拍即合,翻了黃道吉日後,選定了八月三十一日,黎嘉駿入學前一天,舉辦婚禮。
關於婚禮怎麼辦,雙方的家長只有三個字:不差錢。
婚禮貫徹的是現下流行的中西合璧原則,因為少帥信奉基督教,沈陽城裡結婚的人都會趕潮流似的去教堂走一走過場。
在服裝方面,除了大哥堅持穿軍裝走全場以外,在新娘身上,雙方簡直揮金如土,中式喜服找了瑞蚨祥最好的師父量身定制,繡娘,布料,絲線全要最棒的;而西式的婚紗則特地找了一個意大利的設計師來打造,那個高個兒白人一開始被請來還牛氣哄哄鼻孔朝天,等黎老爺和吳親家帶著翻譯把他請進書房一陣密談後,短短幾分鐘他的精氣神兒就完全不一樣了,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兒,仿佛娶老婆的是他……
另外還有租借了幾乎整個沈陽城裡名車的婚車隊,還有北大營騎兵團免費捧場的騎兵隊,再加上全女學生陣容的伴娘,和全軍官海龜陣容的伴郎,就連伴郎和伴娘的衣服,也都是瑞蚨祥定制的。
瑞蚨祥是什麼?詳情參照一切你只能瞻仰的高級服裝品牌。
這還只是小的,黎老爺從商,吳老爺從政,這樣的結合讓很多人眼紅不已,也讓許多商人看到了希望,結婚之前就有源源不斷的賀禮被送來,塞滿了倉庫。
黎家請了代理人還不夠,全家上陣還忙了個倒仰,黎嘉駿現在不用復習也不用上課了,被黎老爺特地指派去登記禮品名單,要不是管家幫襯,好幾次有眼不識泰山,遭到了黎二少的無情恥笑,一直到結婚那一天得以休息,黎嘉駿從普通的富貴不淫進化到了完全視金錢如糞土的程度。
黎老爺總結曰:這就是富養。
摔!需要這樣嗎?!姐可是見識過腎六和外星人筆記本的人啊!還需要你富養嗎!
這樣的忙亂中,婚禮還是井然有序的開始了。
黎大少當著兵,整個人都有一種很有擔當的感覺,當他穿著筆挺的軍裝一亮相,還沒帥氣上馬就已經迷暈一群小姐妹,等到他率領著帥出天際的騎兵隊和壕到不行的婚車隊穿過沈陽城去吳家公館迎親後,黎嘉駿可以肯定,從此吳小姐將成為全民情敵。
吳小姐先穿了婚紗被迎出來,坐著白色的婚車,大部隊浩浩蕩蕩的往教堂去,在那宣誓了婚禮後,再趕到黎家已經下午,流水席已經擺了起來,新人去換裝休息,黎家兄妹倆和吳家的兩個年輕的表親則在門口開始迎接陸陸續續來的客人,到了晚上,則是完全的中式婚禮,新娘穿著大紅的西服走出來時,全場都是驚嘆聲,黎嘉駿身邊有識貨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那衣服是純手工打造,繡娘手工繡制,價值絕不小於一萬元。
饒是黎嘉駿這兩天天天見財寶,還是被那金光閃閃的衣服閃瞎了狗眼,和眾人一會兒對著新娘的喜服流口水,一面對著新郎的身材流口水,等他們三拜九叩入洞房,還意猶未盡。
接下來就是男人的主場了。
東北漢子折騰起來那可真是要掀房頂的,女孩子們意思意思給新郎敬了酒後就溜去看新娘子了,這時候規矩沒那麼重,新娘子自掀了蓋頭正在吃東西,她本身只能算清秀,五官柔順,眉毛有些淡,皮膚很白,這一天折騰下來,又是大紅的喜房中,襯得白淨的臉蛋兒紅彤彤的,大家一頓沒羞沒躁的打趣後,房裡就剩下了小姑和嫂子。
一陣小尷尬的沉默後,黎嘉駿先開口了:“嫂子,還餓不?”
吳尹倩搖搖頭,仔細的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呼的一笑:“才多久沒見,就這麼生疏了,怎麼,成了大學生,看不上落榜的嫂子了?”
“這話誅心啊大嫂!我就不說什麼了,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就你看不到。”黎嘉駿做指天發誓狀。
吳尹倩笑得更歡:“你和你二哥可真是兄妹倆,怎麼你們大哥就跟你們差那麼多,好像你和你二哥才是親的似的。”
“大哥隨了爹,二哥和大哥反了反,然後我隨了二哥,這不是我跟二哥像,而是二哥帶壞我。”黎嘉駿面不改色。
“恩,虧得你二哥還特地找我,說家裡三妹調皮,如果有得罪的地方多包涵,結果你還這麼抹黑他。”吳尹倩話是這麼說,卻一點也不像在打抱不平。
“我二哥早就習慣了。”
“不過這麼看著,你確實變了不少,上次咖啡館的時候還不熟,不敢說,這次我倒覺得,黎三爺確實成了黎三妹了。”吳尹倩誠懇道,“妹妹,你考上大學,走上和我完全不一樣的道路,我真替你高興。”
黎嘉駿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她走過去坐在吳尹倩身邊,認真道:“但是姐,你嫁給我哥,過上和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不管你信不信,我比你們還希望你們幸福。”
“恩。”吳尹倩笑容柔和到了心底,慢慢垂下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微微笑了起來。
而黎嘉駿看著她年輕無暇的肌膚,只覺得這滿屋的紅色像血一樣,越來越刺目,讓她眼睛生疼,只能咬起牙關。
還有十八天,她告訴自己,她不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哪裡發生的,怎麼發生的,她只能告訴自己,還有十八天。
嫂子,十八天後,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不要恨,不要恨我們把你留在這,不要恨我們著急的讓你嫁給大哥,也不要恨黎家束縛了你的一生。
我想讓大哥有個著落,我想讓他擔負起更多責任,我想讓你至少能挽留一個想為國捐軀的魂,不要讓他有義無反顧的機會。
“駿兒,我可以這麼叫你麼?”吳尹倩突然道。
“恩?恩!”
“商談親事前,你大哥來找過我。”
“哦?”
“他說,要我考慮清楚,如果國家有難,他是不會猶豫的。如果考慮好,只要喊停,一律算男方的責任。”
……那個神經病!
“其實,我一直沒給答復呢,你說他會不會不安呢?”吳尹倩輕笑。
“怪不得我覺得他今天沒什麼笑臉啊,但他平時也沒什麼笑臉,不過他那樣的人,肯定很不安的啦,啊你太壞了,都嫁了為什麼不說?大哥他心裡肯定抓耳撓腮的!”
“我生氣啊。”吳尹倩聲音輕柔,蔥長的手指不停攆著衣角的褶皺,眼神專注,“他怎麼能對吳家人說這樣的話呢,對得起我表叔在皇姑屯灑的血麼?”
黎嘉駿一想,我去,眼前這位還是將門虎女啊!她仿佛才意識到,要說九一八是抗戰的最開始,那麼張作霖大帥和吳俊升將軍他們在皇姑屯灑出的,才是中日戰爭的第一滴血!
張家和吳家,是全中國第一批和日本有血海深仇的將門!
“不過呢,正是因為這樣,”吳尹倩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天花板上的燈,笑容甜蜜,露出兩顆小虎牙,“我才要嫁他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48:02
第21章 九一八
饒是國難在即,新生入學的那段日子,天氣雖冷,卻秋高氣爽,萬裡無雲。
氣氛美好得讓黎嘉駿簡直不想再往後想。
開學典禮上,眾多大牌齊聚東大,其中要數教育廳長金靜庵最為重量級,他在校長寧恩承發表了演講後上台,很是感慨的環視了好久台下濟濟的人頭,開口道:“當年,老大帥說,寧可少養五萬兵,也要辦起咱東北大學。”
這一句話,本就安靜地台下更是鴉雀無聲,人人凝神注目之。
“這是已經去世的,東北教育廳廳長謝蔭昌先生跟我說的,他說那時候剛打完仗,他與你們的第一任校長王岷源先生一道,請大帥做主,在我們東北辦個大學,本以為那時候大帥手頭緊著軍費,要實現這個願望必是一場惡戰,卻不想,大帥當場就同意了,跟他們講……”他清了清嗓子,粗起聲模仿道,“我沒讀過書,知道肚子裡沒有墨水子的害處,所以可不能讓東北人沒有上大學求深造的機會,岷源,一切事我都交給你了,開學越快越好。用錢告訴我,不管多少,我寧可少養五萬陸軍,但東北大學是非辦不可!”
他模仿完,頓了頓,看著下面激動的學子和兩邊面帶微笑的教授們,笑了笑:“可這是這麼容易的嗎?光日本人就不同意啊!”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與他們何干!”有個脾氣暴的學生大叫。
“是啊,就是這個理!他們過來說什麼,想讀理工,有旅順工科,想學醫,有南滿醫科大學,就是想學文法,也可出資送我們的優秀人才去日本帝大,何必自不量力,辦什麼東北大學!”
“欺人太甚!”“到底誰不自量力!”下面嚷嚷聲此起彼伏,金廳長一抬手,就都停了,他搖頭:“你們真是太客氣了,知道大帥怎麼說嗎?”他又模仿起來:“媽了個巴子,他們越是反對咱老張辦大學,咱們就是非辦不可。得快辦,要辦好,快出人才!”他深吸一口氣,“不容易啊,同學們,為了大帥這一句話,多少人迎難而上,咬著牙在外人阻撓下四面奔波,就為了給你們建設出一個最好的大學,工科的同學大概有所耳聞,二四年的時候,趙厚達院長為了籌辦工科的實習工廠,親赴德國購買器械工具,因為長期奔波,最終病故他鄉,是你們理科院長孫教授隨後頂上,赴德國帶回了器械……和趙院長的遺骨……如今我敢打包票,我們東北大學的工科學院,是全中國,最好的!”
黎嘉駿的激動得不能自已,她旁邊的女生一把捂住嘴哭了起來,周圍哽咽聲此起彼伏。
“所以同學們,我想相信不用我說,你們也應該明白,站在這兒的這一刻起,你們肩上,背的是什麼!”
一片寂靜後,校長寧恩承率先鼓起掌來,隨後掌聲如雷,好多人一邊擦淚一邊拍手,雙手通紅。
開學典禮後,過了好多天,學生都久久不能平靜,他們對這座嶄新的大學每一處都充滿了好奇和敬畏,越來越發現這究竟是個多麼優秀的大學。
它采用雙人寢室,裡面的布置接近於現代賓館的標間,相比黎嘉駿曾今住過的四人寢室,堪稱奢華,他們每個房間都接了暖氣,比一些較困難的學生家裡的條件好上許多。
它是全國首個配備了實業工廠的學校,一方面給學生提供了實習鍛煉的機會,一方面也增加了學校的財政收入。
它經過不懈的努力和宣傳,已經擁有了眾多國內知名學者前來任教,其中有幾個即使是黎嘉駿都如雷貫耳,文學院裡有肖公權,梁漱溟;法學院裡有趙鴻翥;理學院她不大清楚;但工學院!工學院居然有梁思成和林徽因,他們創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學建築系!
總感覺林徽因這個人應該是搞文學的怎麼破?!她為什麼在教工科,這女人是要逆天嗎?!
只可惜理工學院和文法學院相隔較遠,她完全沒機會去圍觀一下女神,就算去了也不造說什麼!可是心好癢啊!
這種和世紀名人同處一個學校的感覺酸爽不能忍啊!
可惜很快她就得知,女神大人去年就回了北平養病,今年暑假的時候梁思成也過去了……一個都看不到 。
而學習了幾天後,這兒的學習氛圍比這個大學的硬件設施還要讓人感動,這兒的學子,真的無愧於當代學界精英的範兒,無論是學識、素養還是氣度,都讓她有種羞愧的感覺。
沒錯,她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個濫竽充數的東郭先生,現代的二流大學生忽然混進這個時代的重點大學行列,性價比一下子破表,她就算確實是靠真本事考進來的,但心虛的感覺總是滿滿的。
更遑論這個時候,學生之間探討的問題簡直堪稱大氣和深奧,才剛認識一兩天,就開始扯著報紙和一些以前的文摘開始就某位文化大家的文章進行對噴,有些人幾乎每一堂課都換一個陣營,政治課上他是三權分立的鐵粉和內閣制勢不兩立,哲學課上卻代表馬克思怒噴資本主義,最後文化課了又說胡適大大美國留學回來的就是比某些蘇聯狗棒!
簡直是學界無節操牆頭草的典範!而且掉節操掉得理直氣壯文采斐然!
黎嘉駿學的是政治法,在法學院剛開課幾天就感覺到每堂課都是一次頭腦風暴,有幾次吵起來還能卷起袖子要干,占絕對少數的女學生大多文雅的站在一邊,直到忍不住為自己支持的一方吶喊助威,最後以青年老師勸架不成一起進來打為結局。
更凶殘的是,他們那種對知識如飢似渴的態度。
到了大學,課依然不是全天的,黎嘉駿和一個叫許夢媛的女生住雙人寢室,這是當時大學的標配,許夢媛雖是文學院的,名字也很夢幻,但是要說在學習上的戰鬥力,她比黎三爺還要凶殘,因為除了第一天理東西,後面好多天,她幾乎就沒見過自己室友。
自從開學第一天,學生管理員金陟佳女士帶著眾新生認識了一下東大圖書館所在並且表示:“按經驗來講,基本不用介紹其他地方了。”隨後,黎嘉駿充分理解了金女士的高瞻遠矚,學生們根本對什麼小花園小樹林沒興趣,他們就是踩點的!
偉大的東大圖書館每天起早摸黑接待著眾多學生,十多天時間就聽學生間在傳播小道消息,說校工在給圖書館換門檻,管理員氣壞了什麼的……
黎嘉駿再刻苦都難掩學屌氣質,十多天時間她也沒法和誰建立什麼深切友誼,更加上她心裡事兒多,很難專心學習,很快就被學霸小團體所拋棄了。
可也無所謂了。
還剩一周的時候,她回了趟家,就見章姨太正在大夫人那兒嘮嗑,一看到她,就心肝寶貝的叫著,問她學校伙食如何,住的好不好,同學好不好處。
她一貫都是笑著一一回復著,本就沒什麼可憂的,她就往最可喜的地方說,聽得章姨太眉飛色舞,她真是最幸運的姨太太了,家和,女兒值得嘚瑟,沒了黎嘉駿在黎宅鬧騰,大夫人竟偶爾還請她來一道用晚餐。
自從家裡有了個大嫂,黎二少竟然也正經了不少,在客廳裡坐有坐相,看到妹子就過來捏兩把,問她大學如何,她便講了開學典禮上聽到的,家人都一陣唏噓。
黎大卻沒回來,他走不開。
殊不知,家裡人現在最想見的,就是他。
沒等到大哥,黎嘉駿磨了一個周末,便回了學校,開始了倒計時。
1931年9月18,那是一個星期五。
因為最後一堂課晚了,沒法回去,黎嘉駿幾乎是以一種行屍走肉的形態完成了睡前的一切動作,直接合衣躺在床上,她這時候想著,大概第二天醒來,不是看到傳單,就是學校開大會,或者看到報紙什麼的,也不知道日本人從哪開始,要做到哪一步,一個晚上而已,再大的聲勢,也是後面慢慢累積的吧。
她在想,等這一切發生後,她明天一定要一大早回去,和二哥抱頭痛哭一下,跟老爹商量著撤到大後方,有了這件事做基礎,老爹總是能松口的了,然後大哥怎麼辦呢,對,就讓大嫂親臨軍營,她陪著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拖回來!
左思右想翻來覆去的結果就是許夢媛都一直在翻身子,難為她一直忍著沒抗議,黎嘉駿感到不好意思,硬忍著不動,思想便更加活躍,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她只能哭笑不得的自噴,鬧哪樣呢,自己現在在城裡,要打也是城外,而且還不一定哪兒打呢,不是說關東軍大多都在大連嘛,那兒才高危好不?
這麼想著,總算半是困半是自我安慰的睡了過去。
“唔……轟!”
房間裡兩人同時坐了起來。
“轟轟轟!嘣!”
“……什麼聲音啊?放炮了?”許夢媛揉著眼睛,下意識的去拿手邊的書,“看來睡不了了,我去看書吧……嘉駿,你怎麼了?”
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到了蹬蹬蹬的聲音,一個女人從走廊上一邊跑一邊高聲尖叫:“同學們起來!全部都起床!緊急避難!全部起來!什麼都不要帶!穿上厚衣服!同學們快起來!五分鐘之內在樓下集合!”
許夢媛愣了一下,蹭的跳起來,在床邊轉了個圈慌張道:“那莫不是打仗?!哎呀嘉駿,快起來!你怎麼了!?”
黎嘉駿面無人色。
她只覺得,那一陣巨響,把她的靈魂都轟掉了。
竟然就在沈陽城,竟然這麼近,竟然那麼激烈……
炮聲和槍聲夾雜著,遠處很快就可以看到隱隱的煙霧覆蓋住了澄澈的星空,她趴在窗邊望著外面,只覺得心裡被一只手揪住了,那個方向……千萬不要是那兒,老天啊,求求你千萬不要是那兒……
許夢媛自己半搭著大衣,一邊手忙腳亂的給黎嘉駿找衣服,卻發現她本就是穿著外出的衣服,雖有點疑惑,但還是催促著撈出一件大衣蓋在她身上往外推:“快出去嘉駿,別發呆了快出去!”
黎嘉駿踉踉蹌蹌的往外走,周圍很多女生跑過,她覺得那些人就像是殘影,一個個白乎乎的看不清,很快另一邊也有人扶住了她,耳邊有女聲在問:“怎麼這麼多汗?病了?等我去拿點水……”
“我帶了我帶了!”許夢媛連忙攔著,“阿西你別亂跑了!”
於是那個叫阿西的女孩和許夢媛一起把黎嘉駿連拖帶拉的扯到了宿舍樓下,金陟佳女士焦急的等在那兒,她身邊滿滿當當好多女生,大多手忙腳亂的整理著衣服,睡得頭發蓬亂的比比皆是,此時都圍著金女士問發生了什麼事。
沒等金女士回答,許夢媛和阿西先把黎嘉駿往前拖,著急道:“金先生,黎嘉駿她好像生急病了,怎麼辦?”
金陟佳連忙仔細看,黎嘉駿勉力站起來,跟兩邊的姑娘道了謝,轉頭盯著她輕聲問:“北大營……嗎?”
金女士一愣,仿佛明白了什麼,連忙搖頭:“你莫亂想,我也不知,我是受了校長的命令,先跟著我們去避難要緊!”說罷,她便轉過身點人,確定兩百來個女學生都到齊了,大聲指揮眾人:“同學們,都跟我去體育更衣室!”
大家都跟著跑,有人問:“為什麼去那呀?”
“那兒結實。”金女士頭都不回。
“那那些男同學呢?”
“他們皮實,不擔心!”
“……”
黎嘉駿還不死心,湊上去問:“先生,那邊什麼方向呀?”
“西邊!”
“……”黎嘉駿感覺不對,但又不好再繼續問,遠處槍聲和炮聲仿佛還在靠近,女孩子們嚇得臉色慘白,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到體育更衣室,原來那是一個鋼骨水泥建築,看著就皮實又結實,門口有個高鼻深目的洋人把著門朝她們招收,那是德國籍的體育教練布希先生,金女士和布希先生一左一右的站在門邊,點著進去的女生,確認了一個都沒少後,兩人喊出幾個年長的女學生叮囑了一下,讓大家都聽她們的話,就鎖上門走了。
哐一聲後,所有人的耳邊除了身邊人急促的喘息聲,就只剩下遠處連綿的槍炮聲了。
有幾次槍響靠得極近,仿佛就在不遠處,又過了一會來來回回的掃射,嚇得女孩子們一陣陣壓抑的尖叫。
黎嘉駿直直的站著,在蜷縮成一片的女學生中,竟然成了淡定的那個,天知道她現在心中多麼煎熬,剛才被炮響驚醒那一刻的感受現在越來越濃烈,她真想仰天咆哮一句為什麼是沈陽!
這可是一個省的省會啊!遼寧不是只有這一個城市啊!又不是明朝的天子守國門!為什麼日本人真的拿一個省的省會開刀啊!他們還真敢啊!
而且他們還成功啦!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北大營……
黎嘉駿恍恍惚惚的走到鐵門前撓了一撓,用來當做防空洞的更衣室果然質量上乘,她背靠著鐵門,緩緩的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縮了起來。
炮聲中,更衣室裡是難言的寂靜,這兒不乏家住本地的少女,她們的表情是和黎嘉駿一樣的惶惑不安,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人覺得自己能猜出發生了什麼,所以沒人說話,相互比著誰更沉默。
“哎,我給大家唱首歌兒吧。”一個方才被委托代管的女生嘆著氣站起來,摸了摸黎嘉駿的頭,柔聲道,“姐姐我不是專業的,你們多擔待啊。”
沒人應聲,但是小女孩們都眼淚汪汪的巴望著她。
“我想想呢,就這首吧。”女生雙手合十,一臉柔和的唱起來,“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let nothing you dismay,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to save us all from Satan's power”
竟是一首唱詩班的歌,看來這個姐姐是信奉基督的,她唱得很平緩,那股輕柔的力量彌漫開來,讓很多人都平靜了下來,黎嘉駿聽著聽著,不僅平靜了,竟然還有點無奈……
這個調兒……被現代某些歌星拿去唱搖滾,那叫一個激情……這種時候有這種發現她真的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
繼這個姐姐之後,幾個大姐姐輪番上陣,唱歌,朗誦,背詩,甚至還演起了小話劇,好不容易消磨到了早上,不管演的還是看的,雖然好歹熬過了這一夜,但都身心俱疲,等金女士打開了鐵門時,黎嘉駿和眾人相互攙扶著起來時,她發現自己嘴裡已經生了一片水泡,火燒火燎的。
1931年9月19日,清晨六點。
槍聲還在零星的響著,但是很遠,看不出在什麼方向,打開門後,冷風呼啦啦的吹進來,凍得所有人一陣哆嗦,她們被帶著跌跌撞撞往外走,走出好遠,僵硬的身軀才靈活起來。
天空是灰色的,昨晚的硝煙蔓延了過來,霧蒙蒙的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還能聞到硝煙的味道,校園沒有被闖進來過,一切都沒有變化,可是,一切卻又都變了,連好不容易在初秋中挺住沒變的幾片綠葉,都仿佛保持著這個顏色死去了似的。
一地的落葉,今天校工也沒打掃,眾人悉悉索索的踩著一地的落葉,來到了大禮堂。
那兒已經聚集了近乎全校的人,他們全都一夜沒睡,目下青黑,教授和校工們更是滿臉憔悴,似乎忙碌了一夜,校長寧恩承坐在主席台上,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等所有人都到齊了,他緩緩站起來走到最前面,開口道:“昨晚……”那聲音嘶啞的仿佛在拉鋸,他連忙閉上嘴低頭咳了一下,才繼續道:“昨晚北大營一片火光,形勢很緊急,我將想盡辦法將全校師生安全疏散,而我自己,則會是最後一人。”
黎嘉駿聽到這個話,她本以為自己會有腦中嗡一聲什麼的,可是沒有,她知道自己心底裡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她只是覺得眼前黑乎乎的,卻不至於暈過去,她急促的呼吸兩聲,強忍住衝鼻而上的酸意,強撐著不暈過去,一旁許夢媛再次扶住了她,一手環著她的後背,輕柔的拍著,表情擔憂。
“解主任,你來負責吧,把開學後所有學生上交的伙食費,都發還給他們,時間有限,請各位同僚幫忙發放,我們將盡快了解最新的信息,商討下一步行為。我知道許多同學家就在市內,或者有父兄在北大營,請你們冷靜下來,堅強起來,不要衝動行事,與我們一起在學校,不要讓你的老師,同學,和家人擔心。我再重申一遍,不管你們有多麼焦急,難過,也請不要衝動,這,可能是我作為校長,給你們的最後一個要求了。”
壓抑的哭聲從四面傳來,悲痛的氣息彌漫著,黎嘉駿只覺得校長的話就是對自己說的,但有很多人也同樣強自鎮定了下來,大家排著隊在主席台邊領取返還的伙食費,有幾個人領取後,抱著信封痛哭失聲。
領完錢,校長示意會計主任解御風敞著會計處的金庫鐵櫃門,昭示存款已空,他還開玩笑說:“這下沒人能向我寧某人借款了……校外的想搶也可以歇了。”
大家各自被帶回寢室拿了水壺和飯盒等必需品,女生們組成一個大隊集體行動,先到食堂吃了飯,然後被安排到圖書館,也有一部分男學生被帶到圖書館,他們都一副好運的表情,各自找了書翻看,看不看得進是一回事,至少有事兒做。
黎嘉駿很想申請回去,但是現在沒車沒交通工具,她知道憑她兩條肉腿,可能走著走著就犧牲了,只能逼自己看著書,背著上節課先生安排的課業,每當槍聲停歇一會,就有人心思活絡的抬頭張望,但沒一會兒,槍聲卻又會想起,讓一群人失望的低下頭去。
這樣斷斷續續的折磨中,天就黑了,學校不放心,依舊讓女學生各自帶了鋪蓋到體育館集體睡了,校工隔幾個位子就點了個暖爐,好歹沒有像第一天那樣折磨人,槍聲已經越來越稀疏,所有人都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疲倦和空虛,在爐子的劈啪聲和遠處的槍聲中,又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的學生們都探耳朵聽著,許久不聞一絲槍響,又是欣喜又是不安的對視著,被金女士再次集體帶到大禮堂,那兒,教工已經少了很多,短短一夜,寧恩承仿佛蒼老了,他等了所有人到齊,沉默了很久很久,下面兩千多雙眼睛看著他,什麼情緒都有,最多的,就是害怕,和信任。
他輕輕的咳了一下,開口,依舊嘶啞:“昨日……沈陽被日軍,全部占領了。”
禮堂裡寂靜了一會兒,忽然轟的一聲,學生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大多只是發出驚訝的聲調,連憤怒和質疑都還沒有,等到質疑聲慢慢攀升時,校長極度疲憊的按了按手,又讓眾人強自平靜了下來。
“同學們,值此國難當頭,暫別已是必然,我有一言敬贈諸君……”寧承恩深吸一口氣,幾次張嘴都沒說出來,最後竟然泣不成聲,他掩過臉擺擺手,斷斷續續的說了一句,“保重!”
校長帶頭,整個禮堂仿佛追悼會一般,哭聲震天,兩天的擔驚受怕,卻不想一夜成了亡國奴,學生們尚未嘗到被奴役的滋味,卻已經被那股屈辱感攫取了心神,他們茫然失措,又憤恨愁苦,以至於連平時自持的風度,都已經被摒棄到了一邊,一個個跪地抱頭,哭成一團。
最後還是金女士擦著眼淚出來主持,她把全校兩百個女學生單獨帶到一個小禮堂中,向大家交代著接下來的安排,若是家在本地或有親戚投奔的人,則可自由安排,若是外地的或無親磕頭的,則需化妝成鄉下女人,由德籍教練布希教授保護著,順著他先前探明的小道,分批次前往小河沿醫學院避難,因為小河沿醫學院是英國人開辦的學術機關,日寇尚不敢招惹,而早在昨晚,校長便已電話同醫學院的高墨泉院長商談妥帖。
至於男學生,由於數量眾多不好安排,暫時繼續留在學校中酌情安排。
之後的路,就見仁見智了。
黎嘉駿等幾個家在沈陽的自然不用選,所有女生回到寢室開始收拾東西,大包小包的太顯眼自然不可取,所以大家都盡量拿一些必需品,許夢媛是山東姑娘,她父親是來回跑商的,恰巧開學後回了山東,卻不想遭遇這樣的事情,理著理著,就哭了起來。
又是不舍,又是惶惑,黎嘉駿都忍不住了,兩個人抱頭痛哭,可誰都沒說有緣再見的話,只是相互凝視著,互贈了地址和一些禮物,便因時間緊迫,被金女士催促著分開了。
其實距離九一八,才僅僅兩天。
距離那場夢幻一般的盛大婚禮,也才半個多月。
天氣尚未突然的寒涼,可踏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晰的感覺到,整個沈陽,都已經蕭索,和枯萎了。
黎嘉駿提著小包,口袋裡還塞著尚未放好的伙食費,她攏了攏圍巾,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那宏偉且嶄新的校門,明明鮮亮著,可看到眼裡,卻已經黑白了。
這一刻,她突然感悟到,從她被那一聲炮響驚醒的那一刻起,她的這一個人生,都已經隨著北方那燃燒了兩天的火光而死去了。
但是,從她踏出校門的這一步起,她的另一個人生,將為了那個遠在十四年以後的那一刻,而重新在戰火中,活過來。
她這樣堅信著,於是轉身向前,再沒回頭。
1931年,9月20日。
沈陽淪陷第二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59:15
第22章 留•走
還只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卻感覺無論是風還是氣溫都陰森到了骨子裡,葉落鳥啼皆有殺意,普通的寧靜也仿若死寂。
北城區一片空曠,曾經熱鬧到人擠人的北市場,此時只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葉無人清掃,沿途牆壁上,店家緊閉的木板門上還殘留著彈孔,可地上沒什麼血跡,也沒什麼爭鬥的痕跡。
有幾輛破碎的黃包車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順著黃包車的車輪,幾個女學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著旁邊的小巷而去,她們一陣低呼,俱都害怕的發抖。
自告奮勇護送幾個順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只是一個設備管理員,他有著東北大漢高壯的身軀卻戴著一副圓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此時他表情也很緊張,撩起長褂的一邊躡手躡腳的走上前,黎嘉駿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於是抓著林先生的手臂,另一只手被剩下的女學生串燒似的一個接一個牽著,小心翼翼的往巷子裡看。
空無一人。
血跡一直拖行到巷子的盡頭,有些地方比較濃郁,顯然是受傷的人停下休息,然後硬撐著過了拐角,血跡已經發紫,顯然已經過去很久。
眾人松了口氣,卻又因為看到這場景愈發緊張起來,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勁,提著皮箱子快步走起來,學校離市區實在有些遠,電車根本沒運行,更別提很多女生還住在南城西城東城,相比之下靠東的黎嘉駿反而不是最遠的。
她們這麼一大波女學生這樣行走其實是很顯眼的,剛到了建築密集點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個人的巡邏隊的樣子,他們並沒有如黎嘉駿預料那邊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著槍對准了林先生,用生澀的中文大叫:“升麼人!”
林先生張開雙手護著身後的女生緊張道:“學生!都是,學生!”
“學……生……”日本兵嘴裡重復著相互看了看,俱都凶惡起來,將林先生往旁邊指,“槍上!槍上!啪!”
他們半生不熟的話中還帶點日語,黎嘉駿好賴是聽懂了,低聲對林先生道:“先生,他們要你趴牆上,搜身,你可有帶危……”
【不許私下講話!轉身!轉身!趴到牆上!】日本兵猛地激動起來,舉著槍胡亂揮舞。
黎嘉駿嚇得全身一震,謔的跳開,與林先生起碼三步遠,這才結結巴巴的用日語解釋:【我,我在告訴他趴到牆上!】【懂日語啊。】日本兵輕松了少許,手上還是不放松,【男人,要搜身!】黎嘉駿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著拳低頭站著,他的不情願和憤怒顯而易見。
【告訴他快照做!我們,不殺無辜的人!】日本兵朝黎嘉駿大吼。
黎嘉駿心裡冷笑一聲,而身邊的女學生也都明白了過來,但此時大家心裡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糾結和悲觀,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勸林先生。
忽的,林先生轉身,大踏步走到牆邊,雙手撐著牆站著,一個日本兵走上前,從頭到尾的拍了一下,才退後兩步,拿槍往旁邊一指:【快走!】“走走走!”黎嘉駿連忙上前去扶林先生,大家劫後余生一般一頓跑,跑出老遠,只有喘息聲,誰都不想對剛才的事發表意見,只覺得心頭喘不過氣來。
“嘉駿,你會日語啊?”一個女孩瑟瑟的問。
“恩,我是奉天女高的。”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我哥去日本留的學,回來還給我補習過。”
“哦。”女孩怔怔的,轉而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別……為難……”
“什麼?”黎嘉駿回頭,勉強的問。
“感覺,你很為難……”女孩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樣子,“別難過,你會日語,可以幫很多人的。”
黎嘉駿沒回答,她原以為沒什麼的,本來她拼了老命的啃日語,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能夠至少有一點點活路,不要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慘遭非命,可真到這種情況了,面對著被侮辱的老師和同學,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仿佛這時候口吐日語,即使是為了讓己方少受傷害,都有一種背叛的感覺。
仇恨到了極處,連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願意勸林先生照做,即使只是一次搜身,看著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樣子,她都覺得或許他寧願撲上去和這群占領了自己家鄉的人打一場才好。
所以過了這一關,她自覺的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發,但這個女孩的勸慰,卻讓她反而沉重了起來。
通情達理的女大學生還好,若是以後仇恨變為血仇,恨已經偏激到容不下一絲與日本相關的東西時,她此番行為,還會不會被如此理解?
她不知道。
跑了很遠,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幾個女孩家快到了便順著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內城,大家才感到不對勁。
“怎麼沒什麼日本兵?”有人嘀咕。
確實,除了剛才遇到五個巡邏的,接下來就沒怎麼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個沈陽城有種無人掌管的感覺,但卻又切切實的在某種恐怖的氣氛下,黎嘉駿對九一八的了解並不深,她只知道後面是說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這般被人抓著頭打究竟抵沒抵抗,怎麼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
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人家這麼蓄謀傷害,你無論如何也得自衛反擊一下,此時,根本沒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們悲憤,卻又心懷希望。
我們還有東北軍…雖然沈陽被占領了,雖然至今沒看到反抗的痕跡,但我們還有東北京。
所有人這麼想著,於是回家的路也飽含著希望。
漸漸的,同路的女生越來越少,所有商店門戶緊閉,緊張的氣氛無處不在,黎嘉駿卻有點不認識回家的方向,以前都是坐車坐電車,打死都沒想到會從學校跑回去,想想現在的大學城回家的感覺吧,在這個布滿錯綜復雜的小巷街道的地方,困難度直逼野外生存。
林先生也不知道黎公館是怎麼走的,他只是聽了黎嘉駿報的地址,順著印像找,沿途攔住兩個路人問了一下,也全都不知道。
畢竟他們家不是大帥府,自然不會人人知曉。
當她茫然占據了害怕,開始不知何去何從時,突然見到遠處有兩個青年從拐角處直直跑過來,其中一個人穿著駝色的格子西裝,很騷包卻也很狼狽,身形那麼熟悉,但從沒見他這般焦急……
“哥!”黎嘉駿大叫一聲,撒丫子跑過去,對面黎二少聽到聲音也直直的衝過來,一把抱住妹妹大喘氣,“駿兒,駿兒!你沒事吧?!傷著沒?!嚇著沒?!”
他這兒一疊聲的問著,黎嘉駿強抑住激動,抬手朝林先生道:“這是我們學校的林邦己先生,他護送我們過來的。”
黎二少上前深深的鞠躬:“謝謝先生,謝謝您!”
林先生很累,但他身邊還有三個女生要送,喘著氣擺手道:“不必客氣,快送她回家吧,這兩天下來,孩子們都嚇壞了,我們先走一步。”
“先生,你們又碰到日本兵怎麼辦?”黎嘉駿有些擔心。
林先生正欲安慰,黎二少後面跑來的一個眼生的青年道:“黎兄,既然已經找到令妹,那不如由愚弟一道護送剩下的學生,我們報社再見。”
他的中文很奇怪,聽到的人都沉下臉望著他,青年不為所動,只是盯著黎二少。
黎二少臉色很黑:“我不會再回那了,從此以後,只有戰場見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雖然遺憾,但是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我深以為然,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說罷,他轉身,林先生已經帶著剩下的女學生走了,招呼都不願意打一個。他沒什麼表示,只是再次朝黎二少點了個頭,朝著林先生他們去的方向走去。
黎嘉駿緊緊握著黎二少的手,終於感覺兩天來飛散的三魂七魄歸了位,也懶得問那青年是誰,只是急著問:“家裡有沒有事,大哥呢?大哥怎麼樣了?”
黎二少目下青黑,憔悴不已,只說了一句:“那晚,北大營被襲擊,上面下令不准抵抗,全營八千個人被他們幾百個人追著跑……““那大哥……”這些黎嘉駿早有數,她急不可耐的想多知道一些。
“大哥路過了家,給爹娘磕了個頭,就走了。”
“……他沒說什麼?”
黎二少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眶通紅,不斷眨著,卻干澀無比:“沒,太急了。”他揉著黎嘉駿一頭短發,低聲道:“就差你了,沒事就好。”
可黎嘉駿卻心酸的不行,她不用二哥多描述,就知道當時大哥的樣子,她眼前浮現出那天黎老爺抑郁難抒時,大哥把她趕上樓,自己卻默默的給黎老爹磕頭的場景,那時候的震撼和心酸到現在擴大了百倍,此時她忽然明白,不是時間太緊,也不是他無話可說,而是他實在太多話要對爹娘說,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能磕頭……
她的耳邊仿佛又出現了那輕而沉悶的“咚”一聲,那是一個漢子的額頭觸到地板的聲音,不用刻意都沉重的讓人壓抑的想哭,更遑論他平時一貫都那麼挺直而堅強,此時卻迫於軍令,毫無抵抗的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地方,扔下了親人、新婚妻子和曾經擁有的一切。
九一八啊,你讓一群學生離開了學校,讓一群軍人逃離了軍營,讓一波百姓失去了家園,你到底殺死了多少人,又將復活多少人?!
當黎二少牽著黎嘉駿回到黎宅時,公館空空蕩蕩的,曾經來往忙碌的佣人們一個都不見,只有金禾的丈夫門房大爺還在探頭探腦,他老淚縱橫的把二少爺和三小姐迎進去,隨後緊閉鐵門。
全家都坐在客廳裡面,看到黎嘉駿進去,沒等章姨太哭出來,黎嘉駿率先一步向前,她抽了抽鼻子,不知道哪兒來的衝動,頭腦一熱就朝著黎老爺跪下了,還大力的磕了個頭,大聲道:“爹,我回來了,我沒事兒!”
“好,好!”黎老爺把手中的拐杖擱到一邊,探手把黎嘉駿拉到懷裡抱著,一遍遍摸著她的頭,“回來就好,沒事兒就好。”
就連大夫人也放下了手裡的念珠,眼眶通紅面帶微笑的看著她,黎嘉駿摸了摸右邊章姨太的手,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後又爬到大夫人的身邊,手撫著她的膝蓋仰頭道:“大娘,您別擔心,大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大夫人只是笑,卻不說話,半響垂下眼撫摸著念珠。
黎嘉駿被章姨太扯到身邊任其一頓摸,她望向大嫂吳尹倩,她一直很鎮定的坐在大夫人身邊,感到她的目光後抬頭望望她,露出一個柔和的笑。
如此鎮定的環境,讓一切都好受了許多,雖然還是沒能完全從昨日的巨變中回過神來,但顯然家裡兩個男人已經有了主張。
“昨日之事,已無需多言了。”黎老爺沉重的開頭,“昨晚已經有消息,撤退的軍隊大部分都去了山海關和錦州那兒,伺機等待命令……”他的聲音越來越壓抑,“可是,不管有什麼命令來,咱們老家,也已經被占了……居然不抵抗!居然不抵抗!”黎老爺一發怒,一邊拿拐杖敲擊著地面,“那個王八羔子!敗家玩意兒!大帥若在!何至於此!絕不至此啊!咳咳咳咳!”
黎嘉駿和吳尹倩連忙上前給黎老爺順氣兒,旁邊金禾遞上了一壺溫茶供黎老爺喝下。
“爹,什麼也別說了,現在當如何?”黎二少沉沉的問。
“走!趁日本兵還在往北打,我們往南走!先去北平!”黎老爺一錘定音,“老二,你先護著她們走,我處理了後事,隨後跟來。”
“爹!要走也是你們先走,哪有讓您殿後的道理!”黎二少不同意,“您才是家裡的主心骨,我護送有何用,去了北平一切的打點和安頓都需您來經手,您先跟海子叔一道帶著她們去北平,我留下來收尾才對!”
“胡鬧!你懂個屁!”
“我不用懂屁,我懂我要干什麼,我能干什麼,就行了!”黎二少嚴肅反駁,“現在北寧鐵路還沒斷,還能往南去,若是到時候斷了,沿路都是日本兵,你們連日語都不懂,怎麼出的去!”
黎老爺沉思的空當,黎嘉駿想不明白:“為什麼不一起走?”
“你昨晚不在。”黎二少解釋道,“已經有日本軍官來過了,咱們家被盯著呢,必須得有人守著做樣子,而且,工廠,鋪子,都得安排好,那麼多工人還有雇員,工資不發了?貨白送給日本人了?”
“為什麼要盯著我們家?!”
“他們占了東北所有的軍火庫還有飛機場不夠,還想霸占私人的,這不是想讓咱爹招呼商會的人一道’心甘情願’的交出貨物嗎?”說到這,黎二少突然哦了一聲,遞給黎嘉駿一個盒子,“妹子,這個很好用,你拿著,路上以防萬一。”
黎嘉駿打開看,驚喜的吹了聲口哨,是一把精致的手槍,配了五發子彈,她拿出來掂了掂,雖然老爹賣軍火,但他從不讓貨進門,導致她這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摸真槍,感覺很酸爽。
“嘉文。”大嫂突然開口,“可否也給我一把?”
黎二少愣了一下,點點頭,上樓又拿了一個盒子給大嫂,隨後又認真的看向爹。
黎老爺一直在慎重思考,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兩邊都少不了他,二少說的有道理,但若讓他留在這,一不小心黎家就有可能絕後,但若是換一換,那麼黎家很有可能就這麼敗了,得不償失。
“爹,我留下!”黎二少還在堅持,“你也看到了,就算已經為敵,有些情面我還是可以用的,至少保命無虞。”
“混賬!你敢去求他們試試!?”黎老爺吹胡子瞪眼。
黎二少卻不語,他低下頭,緩緩跪下,懇求道:“爹,大哥為國,豁出命也要跟著部隊走;你不能讓我連為家拼一次的機會都沒有,我求求您了!”
黎老爺長長的嘆口氣,望向大夫人。的確,兩個都是她親生的,她的意見至關重要。
大夫人閉上眼,眼皮劇烈顫抖著,再睜眼,表情卻一派鎮定,她緩聲道:“我寧願讓你們外公早走,也不願讓他碰大煙……至於老大和你……我就是這麼個狠心的媽,兒啊,你大哥磕頭的時候,我就當他已經戰死了,你,千萬保重自己,但也要問心無愧,懂麼?”
黎二少含淚點頭:“我懂,你們放心,等辦完了事情,我立刻追來。”
於是商量結果,現在就整理東西,由一個小幫佣跑商行用黎老爺的名義買了五張前往北平的票,後天晚上就走。
此時火車票已經被炒到了天價,得虧黎老爺以前機智,常年包了一個臥鋪位,現在一個床位按四張票賣,才勉強搞到五張票,另外再加兩張站票擠一擠,剛好可以塞下門房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
日本人勝利果實接收的太快,以至於接管的力量都還沒到位,這兩天外面中國國人不見幾個,日本人更是沒見幾個,只知道大部分日本兵都忙著抄家,東北王張家的宅邸已經被抄得底朝天,這樣看就算張學良回來,也沒地兒住了。
黎嘉駿自己沒什麼東西要整理的,她來這兒才兩年,並沒什麼特別的回憶什麼的,便四面幫忙,大嫂雖然也剛進門不久,但是嫁妝裡就有不少從小到大難舍的東西,一時間又是孤單惶惑又是憶苦思甜,不由得越理越惆悵。
黎嘉駿被四方嫌棄之後,只能探頭探腦的來給大嫂幫倒忙,見她那鼻頭通紅的模樣,不由暗嘆就算將門虎女也是個女生而已,安慰道:“大嫂,我覺得大哥會沒事的,你就別再難過了,結婚那天你的話這麼快就忘了?”
吳尹倩似乎有些不安,她望了望門外,終於忍不住對黎嘉駿道:“妹妹,不是我故意瞞你們……我覺得嘉武他,並沒在山海關……或是錦州。”
“啊?為什麼?”
“婚後我們聊天,他提起對在北大營的前途不看好,我覺得他有心建功立業,便想盡所能幫幫他,於是給他推薦了我在黑龍江的一個世伯,那是個很硬氣的人,對敵手段一貫不軟,我看嘉武的反應,似乎也挺心動的,並且還籌備起來,本來他前幾天一直不回來,便是在奔波這件事,我還聯系了那邊的世伯,他表示很歡迎,於是我覺得,我覺得……”大嫂說著臉就有點紅,“那邊還是我的娘家,我與他一道過去,我主內,他在外,更有助於他的事業,卻不想……”
“所以你覺得大哥會往那兒去,你介紹的誰?”剛問完黎嘉駿就覺得囧了,她才認識幾個民國人啊能知道就好了。
“黑龍江省的軍政參謀長,謝珂。”
果然聽都沒聽說過,黎嘉駿撓撓頭,只能跳過這個話題:“可是現在日本兵在往北打啊,大哥難道還能追著他們去?上頭既然要求不抵抗,他就算趕在日軍前面到達黑龍江也沒用武之地啊。”
“既然上面下令不抵抗,如果日本占領了東三省不再南下,那即便是守在山海關和錦州也無意義,但如果北上投奔謝伯伯,日本打過去,以謝伯伯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如我相信謝伯伯一樣,他……也信我……”
黎嘉駿知道,這個他,指的就是大哥。
大嫂說得那麼有道理,她竟然無言以對!
所以蠢大哥是自己把自己往槍口上送,而蠢大嫂還推波助瀾!
這情懷是不是有點嚇人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59:34
第23章 站台援手
嘉駿一直堅定的覺得,事發之後,離開東三省是必然的事情,雖然沒想到因為家庭原因會需要留一個人殿後,但是她還是覺得,家裡決定極早離開真心不錯。
為此她還開始了積極的准備,她翻出一張大大的牛皮紙,那是當初生日拆禮物的時候別人包包裹用的,她看著實在喜歡,就很土鱉的把紙收了起來,當時裡面包的什麼禮物她反而不記得了。
她從二哥那兒拿來一支炭筆,憑著記憶畫了一個中國地圖的草圖,當然,是現在的版本,然後在遼寧省大概是沈陽的地方畫了個點,標記了一下,隨後四面看看,覺得好像雞胸脯雞肚子那兒都不安全,就在大概是重慶四川的地方標了一下,意味著目標就在那兒了。
看著空曠的地圖上隔了差不多一個中國的起點和終點,黎嘉駿一陣心塞……
老爹的下一個目標是北平,長城抗戰的時候應該會選擇南京或者上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遷到大後方……如果能勸他早早到大後方去扎根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結果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老爹都飆了:“閨女啊!雖說隔著個中國,但那兒什麼樣爹還是知道的!那兒工廠都沒有!電都沒有!去那兒干嘛?!”
黎嘉駿聽得目瞪口呆,不說四川天府之國吧,光重慶在她印像裡就是個重工業基地,怎的現在居然還是個原始社會?莫非是在抗戰後期作為大後方才被生拉硬扯大的?
這讓她怎麼勸!
她只能掙扎:“可現在北平,上海,哪有我們擠進去的地方,不如早做准備,越早去占地兒,越有發展前途嘛!”
黎老爹擺手:“這些事兒不是你操心的,東西理好沒,理好了就准備准備可以走了。”
黎嘉駿沒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從黎老爺那兒出來路過黎二少的房間,卻見他剛雙手握槍向前瞄了一下,然後把槍關上保險栓放入腰腹處的皮套內,若無其事的穿上了西裝,聽到動靜,轉頭正和三妹對上眼,他挑了挑眉,笑問:“怎麼了?”
黎嘉駿搖搖頭,什麼都沒說,進了自己房間。
原來事態遠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簡單!黎嘉駿進門就蹲地上了,黎二少剛才那表情,那氣勢,分明是要為了什麼拼個魚死網破的樣子,這不科學!黎老爹肯定也知道這點,為什麼卻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來?
她還是想問清楚,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提著自己的小包裹剛開門,就見到二哥正站在門外,他一把攬過她下樓,問:“想什麼呢?”
“想你。”黎嘉駿很直接,“想你活,但怕你活得憋屈;怕你死,又怕你死得不痛快……”
黎二少沉默良久,忽然問:“妹子,哥對你好不好?”
黎嘉駿繃著臉,從喉嚨裡擠出句:“好。”
“哥疼不疼你?”
抖動的腮幫子中憋出個:“疼。”
“那你以後要不要孝敬哥?”
黎嘉駿好懸沒在張嘴的時候淚崩:“要!”
“那不就得了!死了怎麼被你孝敬?”黎二少大力拍著妹子的肩膀,“去吧,三弟,哥哥都不在,照顧好家裡。”
黎嘉駿吸了吸鼻子,昂首挺胸的下樓,看也不敢看黎二少,二哥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的跟在後面。
家裡都已經聚在一起了,逃亡在即大多緊張的面部抽筋,所有人都穿得和老農民一樣,黎老爺脫下錦衣大褂,穿上一身棉襖,和本身貌不出眾略微發福的大夫人站在一起,還真是一對鄉下老夫妻的樣子,大嫂本也不是什麼絕色美人,此時一樸素,氣質還在,可也不惹眼了,唯獨章姨太平時講究著當個貴婦,又是卷發又是美容的,此時就算穿穿得比誰都破,可布巾子下偶爾翹出的兩縷卷發還是暴露了什麼。
見大家都看著她,章姨太也知道自己沒遮掩好,頓時很緊張,她一狠心跑去灶房,抓了兩把灰四面抹了抹,還剪掉了一圈老要往外翹的短發,頓時那樣子就活像春晚上小崔說事裡的白雲大嬸。
大家再看黎嘉駿,俱都沉默了。
黎嘉駿不知道哪裡搞來了一身麻黑夾襖,腳上踏著雙藍布鞋,頭上用一塊藍花布扎著頭,胸前斜背著一個藍包裹,除了張小臉還需要抹抹灰以外,那一身不倫不類又土鱉的搭配簡直醜出了境界。
“駿兒,你哪學來這裝扮的……”章姨太抖抖索索的,不忍直視。
黎嘉駿很無辜,黎老爺說穿得土點兒,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以前看的手撕鬼子劇中解放區窯洞裡的那些人,這些布還是她從遣散的下人房裡挨個順來的!有些似乎還是床單和抹布!為了扮醜那麼拼她也不容易好嘛!
“哎,來不及了,先走吧!”黎老爺他回頭看了一眼住了半輩子的大宅,回頭就走了,大夫人也很平靜,章姨太早和自己的小公館依依惜別過,對這兒也並沒什麼留戀,大嫂更是才住了二十天,倒是門房海子叔,金禾還有雪晴一家子,俱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黎二少不能跟著,他此時要到大門口去證明黎家還有人,好讓其他人扮成僕人離開,於是大家都往後門走的時候,黎二少反而要往前,他雙手插著褲兜和家人們揮手,誰都不想營造什麼生死離別的氣氛,可是等出了灶房的後門時,黎嘉駿看到,一向剛強的大夫人,已經淚流滿面。
“不能哭!一群被遣散的佣人哭什麼!”黎老爺粗著嗓子,帶頭往前走去,果然剛繞過院子拐角,就看到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蹲著,朝他們望過來,還沒等他們有什麼動靜,前頭吱的一聲,是正面大鐵門打開的聲音,那兩人連忙往那兒望去,黎家人立刻相互催促著離開。
外面有小股的人和他們一個方向,看來有點眼力見的有錢人基本都開始組團撤退了,大多都穿的貌不驚人,就算現在沈陽城並不是現在的城市那般公交車不堵都要兩小時開完,但對於出門就要小轎車代步的富人來說,即使往火車東站那麼一個不算偏遠的車站過去,也讓幾個長輩一頓好走。
路上,黎嘉駿越跑越揪心,來來往往的日本兵已經多了起來,看到成群的人總是會多注意兩眼,甚至還有穿得精致點的被攔下盤問,更有幾個年輕人被押著往一個方向去,他們對於這個城市的接管已經步入正軌,就算不知道歷史的人也能看出這個城市要奪回去已經了無希望,她腦中不斷回想起黎二少雙手握槍往前瞄的姿勢,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被心裡那本歷史書壓得太悲憤,以至於看誰都像是要為國捐軀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心疼,把黎二少一個人留在那……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個空宅子裡了……
“嫂子,我放心不下二哥。”她一邊喘氣,一邊小聲對吳尹倩道。
吳尹倩看了看她,艱難的笑了笑:“我也擔心你大哥,但我向他發過誓,要代他照顧好這個家……你呢?”
“……我可沒發過什麼誓。”
“但你不是天經地義麼?”
黎嘉駿沉默了,又有點不甘心:“你不擔心吳伯父吳伯母嗎?”
吳尹倩眼神暗了暗:“那兒,肯定有你大哥啊。”
黎嘉駿無言以對,只能埋頭繼續跑。
好不容易到了東站,一看眼前場景,黎嘉駿菊花一緊,什麼糾結都沒了,媽個雞,不是城裡人少,是車站裡人太多!從入站口開始就一直堵,到了站台上簡直寸步難行,好多小孩子被爹媽雙手舉在頭頂,像某些宗教寓言似的向著火車艱難移動,周圍漂過同被舉在頭頂的包裹行李無數,人們在站台上扭著瑜伽,爭先向列車員出示著車票,列車員恨不得拿根鐵棍攔著車門,死死的把著最後的底線,這特馬分明就是春運!
黎嘉駿小時候是沿海的人,讀書到了內地,反正這輩子春運就跟她沒什麼關系,此時到了這個時代,反而要經歷春運一樣的場景,簡直虐跪。黎嘉駿一直覺得自己挺耐操的,她打小坐公交車,沒經歷過春運好歹經歷過早晚高峰,此時看著這樣子,她不知道哪裡湧出的豪氣,對著黎老爺幾個道:“我開頭!你們一個抓一個!千萬別放手!”說罷就竄到前面,拳打腳踢開始鑽人縫。
就算不相信家裡三閨女的力氣,也要相信黎三爺的本事,事到如今已經別無選擇,是不是有錢人現在都得在人群中擠得跟狗一樣,黎嘉駿率先牽住了黎老爺,後頭剩下的人串成一串,發揮不要臉不要命的精神,沿途黎嘉駿感覺自己幾乎是踩著人腳抽著人臉過去的,一路招來超多叫罵,黎嘉駿風一樣過去了根本懶得理,其他人也沒怎麼的,章姨太卻爆發了她住鄉下時積累的文化底蘊,與金禾一道一路走一路回嘴,簡直堪稱熱鬧了一路,好賴是全部都擠到了售票員前。
黎嘉駿此時干癟的身材裡迸發出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力氣,她沒急著上車,而是非常威武的以一夫當關的氣勢站在樓梯邊列車員對面,擋住周圍所有人,一把把黎老爺拽上去,緊接著是大夫人,章姨太,大嫂,到了門房一家人,海子叔死活不願讓自家三小姐來拉他,掙扎間黎嘉駿怒了,大吼:“我好不容易占著這麼好個位子你非得累死我是不是!快上!你老婆孩子還在後頭呢!”
海子叔無奈,緊趕慢趕上去了,一起把老婆孩子拉了上去,雪晴小姑娘一個一直在斷後,上了車後喘口氣,轉頭就要來拉自家小姐,卻被黎嘉駿猛力一推摔進了車門,她爬起來還要來拉,見到眼前的情景大驚失色。
黎嘉駿感覺血液都倒流了……
就在雪晴上去的那一刻,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隨後一個人操著一口極為不標准的中國話道:“黎三小姐,你似乎不該在這裡。”
她下意識的狠狠的把雪晴推了進去,緩緩的轉頭,就看到上次同二哥一道來找她的日本青年,他穿著西裝,被人群擠得皺巴巴的,可是卻一點不影響他嚴肅的樣子,他說完這話,手抓著黎嘉駿的肩膀,抬起頭往車裡探頭。
她似乎聽到章姨太在裡面叫:“駿兒還沒進來!”遠處有列車員大喊:“車要開了!都退開退開!”
她不禁慶幸黎老爺老謀深算,為防在站台上時間久了遇到意外,掐著時間來到火車前,要不是擠站台廢了點時間,此時就是他們剛上火車歇了口氣,火車就開的節奏。
而現在,卻也給了家裡人一線生機。
“你是誰啊?我又不認得你!”先裝傻。
日本青年根本不理他,他推開旁邊因為聽到火車汽笛聲更加瘋狂湧動的人群,然後往後望,黎嘉駿順著他的眼神望去,看到不遠處站台的柱子下站了一排日本兵,就要抬起手招呼。
她嚇得沒理智了,跳起來像蓋帽似的壓下他的手,尖利的叫道:“我是來送朋友的!送朋友!”
“哦?你朋友?”日本青年很沉靜,用一種近乎歉意的語氣道,“對不起,黎小姐,我不能放你們走,相信你的【朋友】不會坐視不理。”他忽然掏出一把槍,抵在了黎嘉駿額頭上。
臥槽!她腦子一片空白,周圍全是尖叫聲,再沒人敢往前擠,他們周圍形成了一片中空地帶,即使火車還沒開,但列車員已經嚇得關上了車門。
千萬別看到,千萬別看到……她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了,如果他們看到了,肯定會出來,千萬別看到!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日本青年手槍抵著黎嘉駿,眼睛在車窗上逡巡著,就等著黎家人誰露頭,黎嘉駿甚至想不如自己“輕舉妄動”一下算了,看這架勢,咱家這根本不是逃難,而是逃亡,好不容易把家裡人送上火車,如果功虧一簣,死她一個總比死一群好!
火車又響了一聲,快開了,日本青年眯起眼,打開了保險栓。
黎嘉駿剛想咬牙一博,突然聽到一個驚訝的聲音:“黎小姐,這是怎麼的?你怎麼還沒回去?”
這聲音不耳熟,黎嘉駿很驚訝,她抬頭一看,差點就斯巴達了,竟是榮祿班那幫人,秦觀瀾正在窗口朝這邊看,顯然那聲音就是他的,旁邊沒見到靳蘭芝。
這時候要是能夠演技爆發一下就好了,可是頭上頂著槍完全沒有激情啊,黎嘉駿淚流滿面。
日本青年卻問了:“她,來送,你們?”
秦觀瀾對著拿槍的日本青年完全沒害怕的樣子,倒是有些嘲諷的樣子:“黎小姐,你的心意,恕秦某實難消受,即便是苦肉計,也請您……莫要玩過了。”說罷,他仿佛不願意再看黎嘉駿一樣,揚著下巴撇過臉。
“恩。”日本青年若有所思。
恩你妹啊恩!
即使知道那是演戲,可也太像了,像得黎嘉駿想跳起來撓他兩下,哪個傻叉演苦肉計用這種劇本啊!穿得醜出天際還被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拿槍舉頭,是刁絲逆襲還是犯神經病啊!
此時,車已經緩緩開始開了。
見日本青年還不停的往車窗那兒看,黎嘉駿不由得氣悶:“你看什麼呀,我哥不在這,他讓我自己過來,他要在家安撫他媽!”
“黎兄,在家?”
“還喊什麼黎兄,你也配!”
日本青年不見生氣,此時車已經開快了,周圍人都沮喪的散開,他覺得黎嘉駿已經沒了上車的可能,便放下了手槍,站在一邊,不知道想干嘛。
黎嘉駿沒回頭,她呆呆的望著飛去的列車,那兒很多人探頭在回頭看,她卻看不清裡面有沒有黎家人。
他們肯定是知道的吧,或者有偷看的吧。
那就得站著,就算下一秒死了,也要站到他們看不見為止。
等到火車只剩下一個小點,日本青年才低聲道:“黎小姐,得罪了,在下,不求您原諒,但請您允許在下,護送您到家中。”
黎嘉駿大大的呼了口氣,笑了笑往前走:“行吧,車在哪?”
她在想,二哥看到她這樣“衣錦還鄉”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到時候她是不是該准備句比較驚艷的台詞來shock他一下。
或者這個日本鬼子在看到空空如也的黎宅時,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會不會直接惱羞成怒嘣嘣兩槍干掉他們兄妹。
一直到了黎宅,黎嘉駿的腦子還在魂游天外的狀態,這樣的情景她這輩子第一次經歷,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應對,這一圈轉下來也不過兩個多小時,就好像出去上了會兒課一樣。
司機按響了鐵門門鈴,裡面過了許久,才有人慢悠悠的來開門,黎二少推開大門,看到車子時淡定的臉在看到後座上一副苦逼臉的黎嘉駿時頓時變成了暴走狀。
日本青年下車後給黎嘉駿開車門,將她請出車門後,望了望裡面,空空如也的院子,一副了然的表情道:“看來,你們果然做了很不理智的事情。”
黎二少一把拉過黎嘉駿護在身後:“山野,你看著辦吧。”
山野沉默了一下:“黎兄,沒有下次了。”
“還叫黎兄,你也配!”黎二少突然暴怒起來,“我早知道你學中文是這等居心,我就算縫嘴也他媽不跟你說半個字兒!”
山野沒再說話,微微一鞠躬,就回到車子上走了。
兄妹倆在鐵門前久久沉默,秋風蕭瑟,氣氛卻並不是很緊繃。
黎嘉駿莫名的想笑,她哽咽著,又咧著嘴:“哥,我來孝敬你了。”
黎二少不言,長長的嘆口氣,轉身將妹子緊緊的抱在懷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0 23:59:46
第24章 北行前
對於妹子的慘淡歸來,黎二少焦心之下還是有點安慰的,好歹她是全須全尾在身邊,而不是去坐個火車結果沒上火車也沒見人的失聯狀態。
可沒到晚上兩人就斯巴達了。
黎嘉駿洗了個澡在房間裡擦頭,由於燒水洗澡超麻煩,她一洗就一個下午,聽到二哥敲門便拿著毛巾開了門,二哥一臉糾結:“妹子,吃面麼?”
“啊?”黎嘉駿仗著頭發短一陣甩頭,甩了黎二少一臉,“吃啊,怎麼了?”
“哦,你別嫌哥手藝差。”
“……”媽個雞!幫佣走了都沒人做飯了!這能活?!
黎嘉駿穿上家常服跟著二哥下樓,炯炯有神的看到桌上一盤腌大白菜兩碗面,連點兒肉都沒!“哥,你不是肉食的嗎?”
“好像沒燒熟,沒敢拿出來吃,先將就著吧,以後我出門會帶回來。”
民國親哥外賣麼?黎嘉駿內牛滿面,她趿拉個拖鞋走到廚房,繞了一圈,覺得自己確實hold不住這鍋灶,但她其實會做點兒飯菜,便犯愁了:“要不,我說,你操作?”頓了頓又有點不相信:“肉多燒會兒能不熟?燒焦了也行啊!”
剛說完她就在旁邊的垃圾桶裡看到了一堆黑乎乎的肉,不由得扶額,媽的,果然是燒焦了不好意思說,居然還拿沒熟這種腦殘理由!二哥真是奇葩了。
黎二少跟在後面黑著個臉:“愛吃吃,不愛吃餓著!”
“哎你等會兒嘛,別急。”黎嘉駿剛才看過了,那面就跟陽春面似的,目測清湯寡水,她才吃不下去,想了想便讓二少熱起鍋子,自己撿了點大蒜、蔥、姜拍碎了,混著點醬油往鍋裡炒了炒,再加點醋、糖和麻油,燒出來一碗帶著糖醋香氣的醬料,端到桌子上先往自己面上澆了點,面頓時香了不少。
“試試不?”剩下大半碗遞給二哥,“要不先嘗嘗?”
其實光香氣已經證明味道了,但黎二少還是傲嬌的拿筷子蘸了蘸吃,吸溜一下道:“馬馬虎虎啦,你哪兒學來的。”
黎嘉駿毫不心虛:“這就是以前廚房阿姨做清蒸大蝦時的蘸料罷了,我覺得好吃,就注意了一下配料,也不難嘛……當時我也是把剩下的倒碗裡拌飯吃了,可下飯了對不?”故事是差不多的,時間上就有待考證了,她忽然發現,其實穿越前自己的年紀都比二少大,占著這個身份就習慣性惡意撒嬌賣萌,可到了這個時候,其實應該能反過來照顧他了。
黎二少毫不客氣的把剩下的醬料全倒在自己面上,拌了一拌,稀裡嘩啦吃了起來,吃了一大半才緩過勁兒,放慢速度道:“明早我就出去了,你怎麼辦?”
“我跟你一道啊,就我一個人守著麼個宅子,被人入室了怎麼辦,財劫不著人家衝冠一怒勉為其難的劫色了我可咋整?”
“……多大個臉,被劫色都敢想。”黎二少已經習慣了妹子的無恥了,“那行吧,到時候會出什麼事我也不敢說,所以你自己注意點。”
“那你是不是該告訴我,為什麼我們被日本鬼子盯得這麼緊了吧?”
黎二少繼續吃面,含糊不清地說:“其實就是他們眼看著老爹從他們那兒買了一批軍火,才幾天功夫就不見了,惱羞成怒罷了。”
“爹都買走了,賣出去很奇怪嗎,這有什麼好惱羞成怒的?”黎嘉駿對這邏輯理解不能。
“首先,不是爹一個干了這事兒,而是他帶著好幾個叔叔伯伯都這麼做了;其次,他們買那批軍火大概也就是十五六號,平常講這麼一批軍火,出貨不可能那麼快,估計那時候日本那邊就想著白賺這麼一比,到時候都占領沈陽了,再低價或者不花錢把這批軍火強要回來,不就是一大筆收入了麼?誰知道爹他們兩三天時間就全把貨出光了,要我我也惱羞成怒了。”黎二少說著惱羞成怒,表情卻是喜笑顏開的。
“所以老爹到底做了什麼?”
“還能怎麼著,賣了啊。”
“誰那麼厲害一口氣吃下那麼多啊?”看日本人那樣兒,消失的軍火絕對不是小批吧!“還有運呢?怎麼偽裝的?”
“不用偽裝,直接讓人去倉庫拿,又沒賣遠。”黎二少神秘一笑,“妹子,你忘了咱祖上做過什麼了?”
“土……胡子!”黎嘉駿張大嘴,“賣城外的胡子了?”
“對啊,還是你大哥建議的,他當初就是從那群胡子那兒繳的膠卷兒,覺得當兵的動不了手,當胡子的卻可以給那群畜生找找麻煩,所以就讓爹把庫存的賤賣了給他們,誰知老爹當時就聯絡了同行,摸著日本人的心思去他們那兒買了一堆半淘汰的貨,當時只覺得買的多價格好談,結果日本那邊根本沒講價的意思,直接按著便宜價格賣給了他們,老爹他們買好怕人反悔,立馬連著庫存一道便宜給了胡子,結果沒兩天,就事發了。”黎二少越說越得意,還意猶未盡,“當時老爹還說,難怪日本鬼子那麼低的價也願意賣,敢情是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這筆生意太值了……就是現在風險有點大。”
黎嘉駿簡直要給黎老爹和黎大哥跪了!人家還不知道九一八呢就能憑著直覺虐的日本鬼子不要不要的,這樣的智商要她何用?!她拜還不成嗎?舔還不成嗎?!
就算當時是賣給胡子,那現在差不多是等於支援了游擊隊啊!雖然胡子三觀不咋地,但在這滿是難民,全城中國人被剝削的時候,最肥的是誰?霓虹君啊!不劫他們劫誰?!反正打完就跑,有種你日本鬼子拿飛機犁了這莽莽群山!
“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黎嘉駿激動的敲筷子。
“本來我一個人還有點麻煩,有你在就好了,明天我們兵分兩路,我已經聯絡了出納韓伯和工人在倉庫等,到時候你幫著韓伯把工人的工資給發了,就回家吧。”
“那你呢?”
“哦。”黎二少輕描淡寫,“我去辦事處把來找茬兒的打發了就回來。”
“乓!”黎嘉駿摔碗,“黎嘉文你當我傻子啊!你又是耍槍又是裝淡定以為我瞎啊?!要你句實話那麼難嗎?你要覺得你那麼能干一點都用不上我干脆明兒個你發工資也自己去算了反正折騰來折騰去都死你一個我打什麼醬油!?”
黎二少愣愣的看著她,剛塞進嘴裡的最後一根面條都掉了下來,他徒勞的吸了吸,沒吸溜到那根面,也沒什麼興致再吃了,拿了塊餐巾擦著嘴靠坐在椅子上,放空著雙眼沉思著。
“怎麼樣,想通了沒?唇亡齒寒懂不懂?!一損俱損懂不懂?!你妹子一個人會被劫色懂不懂?!”
“懂懂懂!除了最後一個都懂了!”黎二少回過神討饒,“行!妹子,明天你發完了工資,就來辦事處找我,我們見機行事!”
所以說明天到底要面對什麼,黎嘉文少年同樣一頭霧水啊,老爹你究竟是有多高估自己二兒子的辦事能力……黎嘉駿無奈,卻又很激動:“好!就這麼定了!”
反正這玩意兒沒誰有經驗,弄得出計劃就怪了。
兩人吃完了晚飯,稍微消了下食就回房睡了,經歷了今天一上午,黎嘉駿覺得自己再緊張就太不上道兒了。
早晨一大早兩人就分頭行動,黎嘉駿認得自家倉庫的位置,由於那兒已經搬空,所以不會再有日軍去關注那兒,正好方便大家集合發工資,其實黎老爺做的生意並不需要太多人,除了一些辦事處固定的員工和倉庫管理以及搬運,基本勞力大多都是需要的時候臨時雇佣的,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些忠心耿耿跟了那麼多年的老員工更不能怠慢了。
黎嘉駿以前見過討薪民工的苦,也嘴上罵過那些喪盡天良的黑心老板,雖然黎老爺一家抓准機會先走了,可剩下的人並不見得有這個本事離開,養家的錢還是要給他們發的,對於黎二少留下來善這個後,她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出納韓伯跟了黎老爺很多年,是個黎大少都不敢怠慢的人,黎嘉駿到的時候,這個有些駝背的老大爺已經等在那兒,他咯吱窩下緊緊夾著皮箱,一邊擦著圓片眼鏡,在看到黎嘉駿的時候,猛地瞪大眼:“三小姐?咋是你?”
“我留下來了,哥先去辦事處。”黎嘉駿若無其事狀,“其他人呢?”
“來的都在裡頭了,我透透氣。”韓伯咳嗽兩聲,“平時啊,都是我跟在你爹後面,他進去轉一圈,我就在外面等……就在這樹下躲陰涼。”
黎嘉駿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去,是有一片土不假,樹呢?
“他們覺得你爹把貨藏起來了,把樹給掘了。”
……喪心病狂!
很快,員工就到齊了,統共也就三十來個,看到是三小姐來發薪水都紛紛表示驚訝,等發完了,俱都沉默,有幾個很想哭的樣子,但更多的是累,他們接錢的表情並不是發了薪水的喜悅,而是迷茫和沉重。
黎嘉駿想安慰安慰,當然是不知從何說起的,只能來一句:“這宴席,終歸是要散的,大家保重,來日必能再見的。”這來日被她說得和來世似的,感覺更不爽了。
所有人氣場更加沉重,黎嘉駿恨不得自抽一掌,她恭敬的和韓伯道了別,就看那老大爺在秋風蕭瑟中傴僂著往前走,心想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著,這個小老頭兒其貌不揚,如他所說一直跟著黎老爺勤勤懇懇,現在也就這樣在路盡頭消失了,黎嘉駿一陣鼻酸。
她緊接著還要趕去辦事處那兒,倉庫在外圍,辦事處就離市中心比較近了,黎嘉駿一路撿小道兒竄到辦事處附近,那是一個在城南某街角的雙層小洋房,旁邊就是日本人扶持起來的沈陽商業中心之一春日町,此時那兒也不如往常一般熱鬧,稀稀拉拉的人走過,她在個小巷子裡往外探頭,就見到小洋房下面停著一輛轎車,一個司機模樣的日本兵站在車門邊等著。
她頓時有點怵,不知道該不該穿越火線上去,這情況看,如果裡面是險地,那她去了也是送人頭的,如果不是……怎麼看都不安全好麼?!
嘭一聲,上面窗戶忽然開了,黎二少半個身子露出來,他居然在憂傷的抽煙,正好和斜邊上小巷子裡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黎嘉駿對上眼,他挑了下眉,揚了揚下巴,順便吐了口眼圈。
這樣子是要她走?
廢話啊明擺著送人頭當然要她走啦,可是不是說好一起面對嗎?!黎嘉駿現在不怕死了,就怕黎二少本來不用咋地,被她這麼一衝上去反而有個好歹,那就是豬都鄙視的隊友了。
黎二少借著吐煙圈的功夫,嘴巴做了個口型,黎嘉駿盯著看了兩遍才疑惑的確認:“別回家?”
又不讓上樓又不讓回家?
黎嘉駿點點頭,感覺似乎是懂了什麼,她雙手抱膝縮到了巷子裡面一堆籮筐旁邊,時不時抬頭看看,卻見黎二少那兒似乎僵持了,他時不時的開窗抽根煙,偶爾有個帶著圓邊帽的中年男人和他並排站著一起抽,不像會是要出人命的樣子,倒像是在等著什麼。
等了許久,五個日本兵吭哧吭哧跑過來上了樓,黎嘉駿緊張的觀察著,並沒有聽到什麼動靜,那個圓禮帽的中年男人就帶著日本兵下來了,後面居然還跟著那個山野!他和兩個士兵在樓下說了幾句,三人便站在門口不動了,恭送那位圓禮帽中年男上車走了,走時,他表情非常不好。
到底什麼情況?
黎二少右手拿著件西裝往肩上甩著,吊兒郎當的下來了,就在他走到門口那會兒功夫,死盯著他的黎嘉駿分明看到,一個紙團兒從西裝裡漏出來,滾了兩滾,停在鐵門旁,這時山野在和他說話,兩個日本兵要正走到他後面跟著,並沒有注意到。
黎嘉駿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四個坐著自家的小轎車走了,她此時蹲得全身發麻,天色都快暗了,涼意已經起來了,她等周圍一個行人都沒有,猛地躥上前拿了紙條就攤開看,上面只有凌亂的寫著一句話:“他們要抓你,上去,鑰匙插在花盆裡,右上抽屜有車票,走,別拖累我。”
她這才明白,剛才等了那麼久,敢情那群日本兵是在找自己的?!他們以為把黎二少約到這兒,就能趁虛而入把肯定在家留守的黎嘉駿給抓了拿來威脅黎二少?只是沒想到黎家還有發工資這一環節,導致日本人撲了個空!可是黎二少到底有什麼可圖的?
黎嘉駿想不明白,又看了看四周,根據二少的提示進了辦事處,裡面盡頭就是黎二少剛才站的位置,是黎老爺的辦公室,她走進去看到裡面一切還是原模原樣的,並沒有什麼線索,打開右上的抽屜,裡面有個放著三張票的信封,還有一個字條,這次筆記多了點:“嘉駿先走,我已陽奉,莫擾我陰違,車上見!”
她拿起車票定睛一看,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在日軍鐵蹄滾滾向北的時候,這個車票居然是沈陽到齊齊哈爾的!而且明晚八點開!
二哥你告訴我你買這票到底是要干嘛!還有為什麼是三張!最後在日軍如此緊迫盯人的時候你是想怎麼和我車上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0:11
第25章 前往長春
黎嘉駿左思右想不放心,她覺得照黎二少這說法,就算在這兒也是很不安全的,可是現在都快十月了,大東北,冷啊!在外頭怎麼能熬過去!
但縮在這兒,人家萬一殺個回馬槍怎麼辦?!她一點都不覺得敵方很蠢啊!她打扮成那樣兒都被牲口山野認出來,這地方能縮的地方都沒,開門一眼就能看到啊!
黎嘉駿外面望望,又看看暖和的沙發,心裡一陣心酸,最後還是惜命之心占了上風,她搜刮了一下辦公室,發現什麼都沒有,又從外面員工辦公桌那兒無恥搜羅了一堆酥餅番薯干什麼的,把沙發上的花罩布披在身上溜了出去,一邊吃一邊往家的地方湊。
她很想知道黎二少打算怎麼跑,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跑到家的時候已經一身熱汗,大院子鐵門外站著一個士兵,她繞到後門,遠遠看到後門也站了一個,二哥臥房的窗戶亮著,那麼貼身盯著他的應該是那個山野。
媽的,那個混蛋跟抖M似的盯著二哥,又不讓走又求諒解的,簡直是畸形暗戀一樣的!他要是在房裡跟二哥孤男寡男的大眼瞪小眼,二哥絕對膈應死,黎嘉駿光想想就覺得血條下降了。
黎嘉駿啃著番薯干躲在不遠處狠狠的想。
沒一會兒,開始進攻酥餅的黎嘉駿嘩一抬頭,發現自己的房間燈亮了,窗邊隱隱站著一個人,那正兒八經的樣,顯然是山野牲口,他望著外面,饒是躲在一堆垃圾裡覺得自己不可能被發現,黎嘉駿還是下意識的低了頭,再抬頭時,那人影手裡拿著窗簾,細細的看著……貌似還聞了聞!
……變,態!
嘴裡酥餅的碎末淅淅瀝瀝往下掉,黎嘉駿忿忿兒的想,干脆自己燒房子吧,二哥應該可以趁亂逃出來,一舉兩得!
這麼想著,黎嘉駿四面摸索,沒點火的裝備怎麼破,她冷靜了一下,越想越覺得這個計劃可行,畢竟盯著黎二少的才這麼兩個人,隨便折騰一下就吸引注意力了,而且對方就算再聰明,知道是聲東擊西,他們也必須出來看看。
就是那個山野不好搞,二哥要是牛叉點,跑得時候能干死他就好了……
打定了放火的主意,黎嘉駿裹緊了棉袍,縮進了一個籮筐裡半夢半醒的折騰了一宿,到了早上凍得整個人都僵了,這活罪受得她話都說不出來,爬出籮筐緩了很久都覺得全身酸痛,可又要按著心裡的計劃去找能點火的東西,左思右想最方便的還是跑到有店的地方買個火柴。
結果她鬼鬼祟祟的溜達了一大圈,大多數商鋪還是關著門,開門的都是棺材店……她抱著一絲希望問店老板買火柴,老板本來不樂意,等她掏出夠買二十盒火柴的錢,才勉為其難給了她一個火柴盒,裡面放了五根火柴。
還能更吝嗇一點嗎!
雖然不爽,但是老板說的也有道理,眼見這麼多商鋪都不開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本來誰都沒囤這些東西的習慣,到了現在,就連一根火柴都金貴了。
買火柴的小女孩可憐兮兮的吃完了昨天搜羅的零食,轉來轉去發現幾個好不容易開著的食鋪裡都坐著日本鬼子,只能半空著涼颼颼的肚子跑回家附近,繼續縮進昨晚避難的地方,好在現在清潔工都沒返崗,她得以在這堆巷子裡的垃圾中苟延殘喘。
天色逐漸暗了,值得慶幸的是,站崗的兩個日本兵並沒有換,他們顯得挺疲憊的,還很不高興,黑著臉在門口或蹲或坐的,尤其是後門那個,差不多要睡過去,她琢磨著該什麼時候放火了,再不動手到火車站時間都不夠了,一抬頭就見二哥的窗戶悄無聲息的開了,裡面拋出一串兒床單來,黎二少就這麼默默的爬了出來。
……好樸素的逃生方法,樸素到黎嘉駿都不敢幫忙了。
她放好火柴,轉而摸腰上的槍,緊張的手抖個不停,她時不時抬頭看看黎二少,或者探頭看看後門邊上要睡不睡的日本兵,覺得說不定有必要,又把自己當凳子坐了一晚上的半塊磚提了起來,做兩手准備。
太緊張了!那日本兵回個頭一切都完了!自己要是有武功多好,衝上去抄起板磚一頓糊,神擋殺神!
黎二少准備充分,前面穩定兩下後,半滑半爬的很快就消失在圍牆後,黎嘉駿喘著氣站起來,她不知道黎二少打算怎麼樣,但顯然他是不可能往前門和後門的牆爬的,必然是爬邊上的牆,她想著,決定自己先跑過去,履行站台見的約定。
她剛起身准備跑,忽然聽到一聲大吼:“黎嘉文!”她駭然抬頭,二樓二哥房間的窗戶那兒,山野探出頭來緊緊的盯著下面,他指著一個方向大吼:“淺野!來抓住他!”說罷,他做了個黎嘉駿刻骨銘心的動作,掏槍!
他槍口往下了!
黎嘉駿人跟觸了電一樣一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掏出槍,單手開了保險,沒怎麼瞄就往山野那個方向扣動了扳機!
“砰!”整個夜色被這聲槍響劃破了,山野竟然真的倒了下去,或者是躲到了窗下!
本來要從後門進去抓人的日本兵立刻往這個方向過來,他大概猜出黎嘉駿在這個巷子裡,小心翼翼的過來,黎嘉駿卻一直偷偷盯著他,此時這人大概移動到什麼方位,都能做大概的估算,她見過太多遲疑作死的劇情,此時縱然全身冰涼,手中被槍的後坐力震得差點握不住,還是躬身探出去,剛看到個人影兒就順著方向一槍!
日本兵慘叫了!
看來剛才她沒打中山野,但是她打中這個淺野了!
黎嘉駿實在沒勇氣也沒力氣用槍補刀了,她大吼一聲:“哥!後門!”一邊喊一遍衝上去,見趴在地上的日本兵正要爬起來,抬起左手借著慣性一板磚照頭砸了下去!
日本兵又悶哼一聲,黎嘉駿一下不夠,砸了兩下,三下,一直砸,直到從後門跑出來的黎二少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就往巷子裡跑才扔了板磚。
周圍漸漸響起了喧鬧聲,有日本兵的拉拉雜雜的叫聲,兄妹倆手拉著手,抄著各種小道一陣奪命狂奔,夜色濃密,像個巨怪的大口,周圍稀稀拉拉的聲音時斷時續,黎嘉駿緊張的快吐了,她又是害怕又是興奮,全然不顧喉頭火燒火燎的感覺。
“幾點了。”二哥呼哧的問著。
“來得及!”黎嘉駿估算過時間,“跑就行!”
黎二少便不言,拉著她又是一陣加速,實在跑不動了,就縮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喘會兒氣。
奇怪的是,隨著他們跑,周圍拉雜的叫聲卻少了。
“沒,沒人追嗎?”黎嘉駿喘氣問。
“火車,只往北……”黎二少也快死的樣子,“他們,不信,我們會,上。”
“你為什麼,買,往北的,車。”
“有票,就謝天,謝地了……妹子……能讓我,先,喘口氣麼……”
黎嘉駿不說話了,兩人躲躲閃閃,半死不活的,好賴跑到了火車站,路上黎二少掏出他的包裹裡兩件很薄的破灰夾襖給換上,各種牆灰煤灰一頓抹,看著像個壯丁樣兒了,才進了站台。
站台上一陣紛亂,人遠沒前天送黎老爺他們時的多,但是黎嘉駿卻覺得頭皮都麻了。
全,是,日,本,兵!
這,是,運,兵,車!
一眼望不到邊的日本兵在指令聲中跑來跑去的列隊,看起來極為可怕。
只有少數幾列被用作載客,上車的什麼人都有,黎嘉駿猜其中大概有比他們更苦逼的,因為這時候還往北,那就真是想不開加迫不得已了。
黎二少也遲疑了一下,硬著頭皮拉著黎嘉駿往列車員那兒走,列車員倒是中國人,他沒什麼表情的看了一眼兩人,說了句:“去哪?”
“齊齊哈爾。”
“去不了了,只到長春。”列車員半接著票,“還上不?”
黎二少咬牙:“上!”
列車員於是票都沒看,直接讓過了身,讓兩人上車了,車裡擠了不少人,還有抱著雞鴨的婦孺小孩,導致一股怪味撲面而來,但是看著滿車的中國人,還是讓兩人同時松軟了身體,虛脫一樣的坐在了空位上,大家誰都沒空搭理誰,表情無一不是憂愁的,外面滿是日語的叫喊聲,還時不時有日本軍官和小兵探頭往裡面不懷好意的望兩眼,列車員無力阻止,只能讓那些無聊的牲口嚇得裡面的婦女一陣陣低叫。
直到車轟隆隆的開始開了,整個車廂幾乎不約而同的傳來一陣松口氣的聲音。
黎二少極為細心,他的包裹緊緊綁在身上,此時打開來,裡面竟然有個烤雞幾塊烙餅,雖然涼透了,但還是讓黎嘉駿好一陣感動,兩人一點沒剩的分完了這頓絕世美味,才舒暢的嘆了口氣,好歹是緩過勁兒來了。
黎嘉駿這時候才發覺自己的右手手腕處都有點腫了,就算是手槍那發射時的一瞬還是震得她有快脫臼的感覺,一路逃命的時候沒感覺,此時簡直抬都抬不起來。黎二少吃飽喝足看到妹子跟獨臂大仙似的進食姿勢很是無奈,抹了把嘴開始她揉手臂,黎嘉駿只覺得酸麻難當,比被野牛踩過還惡心的感覺。
等終於好點兒了,她才能自劇痛中收回一點思緒,開始考慮下一步的事情,想到長春無親無故的不由得很是氣餒,問二哥:“為什麼不能去齊齊哈爾了?”
黎二少沉思了一下,這兩天什麼消息都封鎖的,事發後他更是直接不去報社了,所以和黎嘉駿一樣沒什麼頭緒,聽到三妹問,他才緩過氣來開始想,想著想著,斬釘截鐵的得出個結論:“黑龍江,還沒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0:27
第26章 皇協軍的誕生
關鍵時候黎二少的靠譜還是體現出來了。
黎嘉駿被現代慣壞了,經常背著個小包就上火車,高鐵動車不管哪個,到周邊城市有時候比上下班都快,渴了餓了,車上就有的買,就算車上也沒有,只要她不是去什麼荒郊野嶺,要什麼都買得到。
所以當她一覺醒來餓著肚子發現還在火車上,而且火車上還臭氣熏天時,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是,多久啦……”她聲音都沙啞了。
黎二少正低頭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不知道寫著什麼,聞言摸了摸她的頭:“還沒到,接著睡。”
“這是往北還是往北極啊……天都亮了。”
“不,是天都要黑了。”黎二少拖著下巴往外望,“睡那麼久,挺威武的。”
“……餓。”
“面餅,吃。”
黎嘉駿接過本來貌似是香酥金黃但現在口味特別黑暗的面餅啃了一口,往黎二少的布袋裡望望:“你袋子裡放了啥啊昨天不是吃光了麼?”
“有錢,換的。”黎二少衝車內其他人點了點頭。
車裡死氣沉沉的,沒人回應他,看不出是誰給換的面餅。
“還要開多久啊?”外面一片荒原。
“走走停停……不知道。”黎二少頭都不抬。
“列車員呢?”
“前面,穿過運兵車就能找到了。”不鹹不淡的聲音。
“……”黎嘉駿蔫了,“你怎麼知道?”
“我們在最後一列。”黎二少指指手下,然後指指旁邊,“探頭看了一下,前面一列車大概百來個日本兵。”
……你是怎麼做到用這麼淡定的語氣描述那麼驚悚的發現的?!黎嘉駿痴了。
她這才注意到火車這時候是停著的,突然又驚悚起來:“等等,明明來的時候不是這個車廂!而且也不止我們一個車廂啊。”
“恩,剛才沿途上來一些兵,其他車廂的都被趕下去了。”二哥還是不抬頭,“我聽到外面說話,就先把你運到最後的車廂了,這個車廂一開始運牲口的,好像他們不愛上,就對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聽外面日本人發令於是扛起妹子就跑嗎,想想就很驚險刺激啊二哥你是怎麼做到用這麼淡定的語氣回憶那麼驚悚的事的!黎嘉駿再次痴了:“那,那我們很有可能……”
“恩,很有可能沒到長春就被趕下車了。”黎二少淡定的不像個人樣兒。
二哥你是不是其實已經嚇呆了?
黎嘉駿很無奈,她靠在二哥的肩上,怔怔的看著窗口射下來的日光,這才發現這個車廂也不同尋常,其實是個貨倉,墊了些稻草就算座位了,車窗又高又小,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車忽然又開始動了,熟悉的震動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周圍的人明顯松了口氣,這裡沒被趕下去,那就至少還能往目的地前進一點。
她忽然感到心空落落的,腦中不由自主的又閃過昨晚的畫面,開槍的滋味右手在不斷提醒她,可是板磚砸頭的滋味卻讓她回味無窮,那個日本兵頭快被砸爛了吧,她真是一點沒留手,砸的時候想的就是那些喪屍片,想要死不如死透點,或者什麼都沒想,那感覺大概就是她現在腦補的。
她舉起自己的左手在天光下照,當年抽大煙抽得瘦骨嶙峋,導致她這麼久了還是顯得不怎麼健康,手微黃,像個雞爪,來來回回的看著,竟然有些舍不得諾開眼。
“怎麼了?又想砸人了?”二哥回頭看她,笑了笑,“還好只有你哥我看到,要讓別人見到你那樣子,三爺你就真的別想嫁人了。”
“胡說,明明我還會抽人。”
“嘖嘖,不一樣。”二哥搖搖頭,“抽人那點樣子像是條小狗……昨晚呢……”
“……大狗?”
“你非得這麼說也可以,本還想說像條狼的,結果你想當大狗……”
為什麼我反應要那麼快!黎嘉駿悲憤無比。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是日本兵在聊天。
【早知道當初就留在沈陽啦,川島他們這次可是不世之功啊,幾百個人就解決了。】【是啊是啊,明明我們打得那麼辛苦,上面還不停地誇沈陽,不是說中國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嗎,那群支那豬莫非什麼是軍令都不知道?!竟然還敢抵抗!氣死我了!】黎嘉駿和二哥大概是貨倉唯二聽的懂日語的人了,兩人對視一眼,都豎起了耳朵,只聽到前面列車大概剛上車的日本兵屋裡哇啦一頓噴,許久後才搞清了情況。
相比黎二哥聽完後的嘆息,黎嘉駿心裡卻更多的是震撼。
都說九一八中國軍人沒抵抗,可是聽那日本兵的說法,他們在十九號差不多同時對長春的寬城子兵營和南嶺兵營發起偷襲,其中寬城子兵營的營長出面交涉遭擊斃,隨後全營的官兵瘋了一樣對他們發起攻擊,直到傷亡慘重孤立無援才被迫撤退,而另外南嶺兵營也曾經奮起反擊,打得風生水起,直到接到撤退命令才停止反擊撤出兵營。
相比在沈陽只有兩個莫名其妙死的士兵,在長春僅僅這麼一天就死了66個日軍,重傷了142個,在己方有心打無心,對方上峰不給力的情況下被如此凶狠的反咬一口,難怪那群上車的日本兵一個個疼的嗷嗷叫。
不管結果如何,長那麼大所有人都以為九一八的時候東三省沒抵抗,這一牆角聽得黎嘉駿幾乎有三觀翻轉的錯覺,她微微張著嘴極為震驚的樣子震到了黎二少,他伸手在妹子眼前晃晃:“怎麼了?”
“我……一直以為……一點沒抵抗……”
“怎麼可能一點沒抵抗的,是個漢子就有點血性,不讓咬,還不給撓兩下?”
黎嘉駿看了看黎二少,垂下眼沒再說話。
二哥啊,未來的人可都以為東北軍撓都沒有撓啊!
旁邊日本兵抱怨完了又都沉寂下來,黎嘉駿這才覺得不對,問二哥:“這麼說剛才那些都是從長春捎來的兵?”
二哥這才一個激靈:“對啊!剛才長春那兒停過了?!”
“我不知道啊,我這不是聽著不對麼!”
兩兄妹互望著,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崩潰,雖然兩人不想去長春,但也不想和這群顯然是上前線的日本兵一道啊!這算個什麼事兒!而且這車現在能往哪開,莫非黑龍江這就已經掉了?
雖然看吉林省淪陷的速度,黑龍江就這麼掉了一正常,但是問題來了,本來大家雖然帶著去齊齊哈爾的糧食,但是到了地兒才得知旅途被砍了一半,才肯讓黎二少換點糧食,可現在旅途遙遙無期了,誰還肯出讓糧食?連水都岌岌可危了!
雖然現在知道長春已過的只有兄妹倆,可她相信黎二少也沒這臉皮仗著別人不知道騙吃的,那到時候人家反應過來了該多恨。
黎嘉駿愁得不行,開始小心扒拉黎二少的包裹,卻發現滿滿一包裹的面餅,黎二少看著她的動作似笑非笑的:“我一開始以為到了長春無親無故會餓肚子,所以多換了點……換的人剛才都下車了。”
“……”想到那些被黎二少換掉一半糧食又被日本兵半路趕下車的人,黎嘉駿一陣唏噓,這大冷天的有的罪受了。
結果這車一開,就呼嚕了兩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再沒日本兵上來過,也再沒日本兵下去過,車廂裡一共二十來個人,大多能睡則睡,活的小心翼翼的,有時候停了車讓拉撒,也是等外面日本兵列隊被叫回車廂時才緊張的出去飛速解決一下,他們仿佛被這整個火車遺忘在角落裡,又仿佛隨時都會被惦記起來扔下去。
兄妹倆注意到周圍人大多都挺淡定,詢問後才知道,原來這些人都是最前頭高等座裡一些大人的佣人,是順帶的,所以才一開始不幸後來又幸運的被安排在最末等的位置。
料想日本兵現在占領了遼寧和吉林,對於當地的一些還有點權勢錢財的人物自然是抱著能用盡量不廢掉的心態,才保存了這個車廂。
剛在這種“被用”的命運中逃竄出來的黎家兄妹頓時理解了為什麼他們現在還在這列車上苟延殘喘的原因。
算算日子快十月了,列車終於完全停下了,所有人都下了車,發現竟然是在一個荒郊野外的地方停下的,停下後日本兵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行軍,剩下的人都很茫然的跟著,貨倉裡其他人都去找自家主人了,兩兄妹在南和北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向北跟著日本兵走。
黎嘉駿覺得黎二少還是很敏銳地,照常人確實是離前線越遠越好,可是現在沈陽顯然他們是不能呆了,眼見著就要入冬,無論何種交通方式都不能保證他們能平安穿過日軍的封鎖回到關內。可如果是向北的話,就會像現在這樣,在日本眼中他們已經是“滿洲”治下的子民,只要不打擾到他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對待螻蟻一樣。
二少也大致和她說了一下想法,既然沒法入關,那干脆拼一把,打著嫂子的招牌到齊齊哈爾去看看情況,實在不行,說不定能往蘇聯跑。
嫂子雖說將門虎女,但是她的父親在齊齊哈爾任的卻不是什麼重要職位,要說軍事參謀長謝珂什麼的,能見到最好,求安排入關,如果見不到,至少可以賴在吳家過個冬。
前提是山野他們不要那麼機智的找過來。
兄妹倆遠遠的綴在行軍的日軍後面,折騰了一整天,才在十月一號的時候,到達了一個叫洮南的城,黎嘉駿不認得第一個字,黎二少觀望著前面,冷笑道這個城的諧音叫“逃難”,隨後黎嘉駿隨著二哥遠遠的看到,這座小城,正在開門接客……
一座不戰而降的城。
日軍列著隊昂首挺胸的在一個中國高級軍官打扮的人的帶隊迎接下,雄赳赳氣昂昂的走進了城門,後面是零零散散和兄妹倆一樣隨著日軍到達的難民人家。
黎嘉駿這輩子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場景,中國士兵居然夾道歡迎日軍進城!這麼重口味的畫面嘔得她一陣眼黑,差點心塞的說不出話來。
“這是得多賤!”她咬牙切齒,“這個洮南的守將不得好死!”
“好像是叫張海鵬,外號張麻子,是個扶不起的東西。”黎二少臉色也黑沉黑沉的,兩人相互攙扶著也進了城,這城看城門並不是很大,但因為沒有戰亂,很多店鋪還開著,兩支軍隊幾乎是其樂融融的消失在街頭,讓驟然接觸這個場面的人都反應不過來,難民們是本以為被送到前線會看到一場惡戰,而百姓們則是聽說日本在往北打卻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迎接到了日本兵,幾乎半個城都一陣失語。
疲憊不堪的兩人已經無暇多想,搜刮了黎宅金銀細軟的黎二少不差錢,非常任性的買了一堆吃食和衣服日用品就帶著妹妹去開了房,兩人吃飽喝足連著睡了兩天才緩過勁兒來,第三天一大早醒來出去,發現洮南像世外桃源一樣進了日本兵還開著早餐鋪子,裡面人頭濟濟客人還不少,兄妹倆簡直有點覺得前陣子的驚魂就像是個夢幻,卻在聽到大家聊的天時又破滅了。
“張麻子派兵去打齊齊哈爾了,這是要做什麼?!”
“認日本爹了唄還能咋!”
兄妹倆對視一眼,默不作聲的邊聽邊吃早點,就聽那頭八卦的漢子頭碰著頭竊竊私語:“好家伙,日本一個兵不出,光給武器彈藥,那王八羔子竟然樂得跟發了財似的,轉頭就搖著尾巴點兵點將了,也不看看打過去死的是誰!”
“這張麻子腦子被門夾了吧,這點都不懂?”
“我看難說,肯定有什麼別的好處。”
“確實,聽說前日裡進城的那個多什麼……哎不知道什麼狗東西,許諾了張麻子黑省省長當,張麻子當年和萬省長一道當胡子起來,混到現在一個守我們屁大點兒的洮南,一個當堂堂黑龍江省的省長,這麼想想果然氣兒不順。”
“那也不能這樣啊!給點兒武器轉頭就打自己人,咱哪裡對不起他了!”
“這種狗東西哪會想這些,沒好下場的!”
“對!沒好下場的!”眾人紛紛附和。
黎嘉駿喝完了一碗豆花兒,擦了擦嘴,出神的琢磨了一會兒,這才想明白,敢情自己這是見識到歷史上第一支“皇協軍”的誕生了!
臥槽這感覺真是無比心塞!
“哥,我們等他們打完了過去嗎?”黎嘉駿下意識的覺得黑龍江也快了,“還是就在這兒等著?”實在是這兒現在太和平。
黎二少吃完一抹嘴,想了想,問旁邊的人:“兄弟,附近有盛京時報的辦事處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0:46
第27章 特使
黎嘉駿做夢都想不到,她會這麼簡單就登上了去齊齊哈爾的列車。
兩兄妹在溫暖舒適的列車中隨車搖晃著,很久都沒反應過來。
事情過程很簡單。
其實二哥終究二十出頭,也差不多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偏偏又帶著個妹妹,死活不肯露怯,結果大早上的時候,就想到了繼續用他的記者身份到報社辦事處騙吃騙喝的法子。
黎嘉駿信他的邪,真以為報社不會跟旗下辦事處通報這點小事,樂顛顛的就跟著去了,結果還沒到地兒,就看見兩個日本軍官從疑似是辦事處的地方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男人點頭哈腰的恭送著。
黎二少不說,疑似打死個日本兵的黎嘉駿可心虛啊,她滿臉冷汗的縮起來,二哥鼓起勇氣想過去看看,也被膽小的妹子拉住不讓走,兩人拉拉扯扯的,同一條巷子一直蹲在對面的一個大叔看不過去了:“我說你倆行了吧,光天化日的……誒,你小子眼熟!”
黎二少指指自己:“我?”
“恩,我是不是見過你小時候?”大叔站起來,他穿著頗為精致,黑色綢緞夾襖下面白色的馬褂,腳上是一雙皮套的棉鞋,再加上一頂洋氣的圓邊帽,很是有範兒,他摘下帽子往身上拍了兩下又帶上,這一會兒時間倒是想起來了,“誒,不對啊,你們家不是在沈陽的嗎?黎家的,是不是?”
“是是是!”兄妹倆點頭如搗蒜,“請問您哪位?”
“說了你們也不認得,我跟你們爹可有拜把子的交情,小時候我還拿胡子扎過你啊哈哈哈。”大叔很是爽朗,“別緊張,叫我竇叔就成。”
黎二少的手一緊:“竇……聯芳處長?”
“小子挺關心時事啊。”竇聯芳左右看看,“你們怎麼到這的,家裡人呢?這是在干嘛?”
“家裡人去北平了,日本人在找我們。”黎二少無奈,“竇叔你知道的,我們家那生意。”
竇聯芳沒說話,點了點頭,轉身揮揮手:“跟來吧,聽叔的,這兒呆不得了。”他嘖了一下,“髒了。”
兩人當然不用想,他們本來就隨身帶著那點兒跟沒有似的行李,當即屁顛屁顛兒的跟了上去,轉眼就跟著上了前往齊齊哈爾的火車。
路上黎二少給黎嘉駿科普了她才知道,這竇聯芳竟然是黑省的警務處長,同來的還有一個民政廳長劉適選,兩人本是受黑省省長萬福麟之子萬國賓的委派,前來試探張海鵬的態度,後來看出張海鵬是跟他們打太極,知道事情不對,回去彙報了上頭,上頭部署了一番後,又把他們派來,給張麻子“升官”,給了他個蒙邊督辦當當,主管黑龍江軍事,讓他不日赴省城就職。
反正就是不給他黑龍江省長的位置。
“那老小子還想和我們打馬虎眼,也不想想他迎著關東軍進城全城都看見了,虛與委蛇個屁!”竇聯芳怒罵,“我還不想光聽信其他人的,特地四面轉了轉,就看見那個多門從盛京時報的地兒大搖大擺的出來了,王八羔子的,要不是上面有計劃,我真想一槍崩了他!”
“為什麼不崩,這貨活該被槍斃。”
竇聯芳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丫頭你不懂,既然早晚要打,那麼我們就得給自己整個最有利的路子打,你瞧,現在把人張麻子穩住了,兩天,只要兩天,我們保管他們別說打,過都過不來!”
黎嘉駿特別好奇:“是為了拖延時間?!做什麼?是機密嗎?能說嗎?”
黎二少看不過去,拍她的頭:“嘿,到底誰是記者,你怎麼比我還不要臉呢,這是你能問的嗎?”
“沒事兒沒事兒,反正已經定局了。”竇聯芳擺擺手,“今晚,洮南就一輛列車都不剩了,沒車,他張麻子拿什麼運兵?”
“可張麻子不下令,誰能調的動那兒的車?”黎二少想不明白了,“難道用炸的?”
“不用,洮南的鐵路局局長不是歸洮昂鐵路局局長管麼,洮昂鐵路局局長是誰?萬公子啊,他能眼看著張麻子覬覦他爹的位子嗎,早動作起來了。”
“為什麼我聽來聽去都是什麼萬公子,那他爹呢,萬省長呢?”黎嘉駿問。
說到這個,竇聯芳和劉適選表情都不自然了:“咳,少帥入關的時候,帶上了萬省長,一直沒回來。”
然後就回不來了……
黎家兄妹表情抽搐,好嘛,沈陽沒少帥倒了,吉林唇亡齒寒倒了,黑龍江倒是站著,可特馬的沒省長!
還能愉快玩耍嗎!(╯‵□′)╯︵╩▂╩!
竇聯芳大概已經做好思想工作了,畢竟是個長輩,比兩個失態的小輩堅強不少,放緩了語氣安慰:“不過也好,總歸是撿著了你倆,小子你說你們家那行敏感,可敏感是敏感吧,跑了也就跑了,沒道理嚇成那樣吧。”剛才兩兄妹拉扯他全看在眼裡,果然不好忽悠。
都已經坐在了火車上,也沒覺得是件丟臉的事兒,黎嘉駿醞釀著想用個激動人心的闡述,就聽黎二少一副驕傲的樣子:“我妹子為了救我,用板磚砸死了一個日本兵!”
“好!當浮一大白!”竇聯芳聽著激動的吧唧一口酒,還拍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劉適選,“瞧瞧!我就說黎家都是好樣兒的吧!”
劉適選是個文雅的中年叔叔,聞言很不開心的揉揉肩膀,抬頭朝黎嘉駿贊許的笑笑,然後對竇聯芳道:“你何時說過黎家好樣兒的?我光聽你說黎老板做生意不厚道了,一邊罵一邊還顛顛兒的問他買,這就是你說的好樣兒的?”
竇聯芳瞪眼。
“噗!”黎嘉駿沒憋住。
窗外忽然一陣大亮,所有人往外看去,頓時幾個長輩的表情都惆悵起來。
黎嘉駿卻很是驚訝,這是一個超級長的鐵橋,橫跨寬闊的江面,火車飛馳而過,那感覺就好像是回到了現代,下面波濤蕩蕩,河的兩邊有廣袤的河灘,顯得這條河更加寬廣。
“嫩江啊……”黎二少低喃。
“對,嫩江鐵路大橋。”劉適選也走到旁邊,望著窗外,眼神很惆悵。
一列車的男人全都沉默了,留下黎嘉駿一個人莫名其妙左看右看,她也不知道該問什麼,還以為是自己不知道的什麼古早情懷,只能任由他們遐想著,自己默默走到角落裡坐著,左右沒事,便從懷裡撈出一張牛皮紙,裡面夾著一支鉛筆。
牛皮紙上除了簡略的省圖和一個代表沈陽的點,其他都空蕩蕩的,她在沈陽的點旁寫上:“1930.2.141931.9.25.918事發,北大營遭襲,大哥下落不明,家人前往北平,與二哥一道北上。”
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拿到一血。”
她不敢直接記自己干死了一個日本兵,萬一被個懂中文的敵人看到那妥妥的就是死,這樣寫似乎就沒什麼問題了。
接著,她隨意的劃了條線,往雞頭那兒延伸,在長春那兒畫了個點,想了想,隱晦的寫:“撓了,三觀遭洗,沒的下車。”
再過了一點畫出個代表洮南的點,繼續發揮主觀能動性:“張麻子,賣隊友,偽軍誕生了,被竇和劉撿走,lucky!BTW,黑省無頭,QAQ。”
她本想直接就畫到齊齊哈爾,可看著那群異常沉默的男人,還是在洮南到齊齊哈爾的點上畫了個杠杠,旁邊標:“嫩江鐵路大橋,恩,惆悵。”
此時她還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群男人的氣勢,過了橋後大家緩過勁來,黎嘉駿小聲問二哥,二哥聳聳肩,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便只能作罷。
到了齊齊哈爾,相比沈陽那種已經被推倒的死氣沉沉,這兒卻更多的是慌亂,火車站還是很多人,推推搡搡的,一副身後已經一群日本兵的樣子,這其中,大多數都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富人。
第一批逃的,永遠都是有錢人。
差別只在於,被占領後,有錢人是粗布爛衫夾著尾巴逃,這兒,卻是有多光鮮就多光鮮,氣勢上壓倒那些想先上車的人。
竇聯芳是警察處長,出站自然有警察護送,饒是如此還是被擠得跌跌撞撞,兄妹倆跟在後面就聽他越擠臉色越黑,隨後就開罵:“他媽的一群窩囊廢!跑跑跑!能跑到哪去!跑!接著跑!看你們惡心!”
此時尊嚴爆棚的富人們都不回嘴了,俱都不理他,他們也都無暇多管,急匆匆的就坐專車前往省政府,黎家兄妹兩眼一抹黑的,落了地就被滿腦子正事的大人忽視了,只能厚著臉皮硬是跟著,竟真的一路跟到了省政府,他們在門口被衛兵攔下後,劉適選吩咐了一聲,才得以在裡面找了個暖和的地方等著,這兒的秘書還算客氣,見他倆是兩個大人物帶來的,端茶送點心很是殷勤。
但人家下班後,情形就有點凄慘了。
除了幾個特定的廳,樓裡大部分房間晚上是沒暖氣的,兩人只能出去問衛兵找竇聯芳或者劉適選,甚至提到了大嫂的老爹吳伯父,衛兵進一個會議室詢問過後,把他們帶到了一個總參辦公室附帶的休息室中,告訴他們這是謝參謀長的休息室,他們可以在這兒吃喝拉撒,唯獨不准進辦公室。
黎嘉駿無所謂,黎二少卻很是嚴肅的保證了,還讓衛兵鎖門明志,回頭才告訴她,這個謝參謀長,就是大嫂提到過的謝伯伯,謝珂。他是黑龍江省的軍事總參謀,在這個時候,絕對是舉足輕重的人。
黎嘉駿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很興奮:“大嫂說她給大哥寫了介紹信的,你說大哥是不是在這兒?!”
黎二少卻不看好:“大嫂也跟我說了,但我覺得懸……也不一定。”
“為什麼啊?”
“大哥確實想來,那票就是他買的,他們夫妻兩張,我想來看看,就順帶也買了一張。”
“……怪不得有三張。”
“可你看這一路,是那麼容易過來的嗎?”
“……”忍不住懊喪的黎嘉駿。
兩人本來滿心期待的希望能看到謝珂,可等到第二天衛兵來把他們接走,都沒見到真人。他們被送到了吳家大宅,可裡面除了幾個守家的老僕,已經空空如也。
吳家,也跑了!
黎嘉駿差點跪在門前,這世態啊,還能炎涼點兒麼!
黎二少也快崩潰了,吳家的老僕知道他們身份後,倒給他們安排了住處,但也僅是住處而已!首先那些僕人也就是在這兒住著,靠著接點兒零活和一些存糧過著日子,其次,吳家人不在,他們根本沒道理讓一群老人家養著他們!
兩人就算帶著金銀細軟,但也不夠撐一個冬天的,更何況到時候日本打來了,天知道到時候是個什麼情況,無論怎麼樣,他倆現在在社會經歷上,都還只是毛頭小子級別!
“哥!這回你得聽我的了。”黎嘉駿一秒打定主意,“豁出這張老臉,我們要找工作!”
黎二少莫名其妙:“當然啦,你在家呆著,我出去工作,我好歹是在時報干過的,還愁找不到工作?”
“愁!”黎嘉駿一拍桌子,“現在兵荒馬亂的,你想找什麼?再去盛京?想當漢奸嗎?!”
“怎麼可能!”二哥皺眉,“又不是只有盛京一家報紙。”
“你比我天真?這種一家獨大的情況下其他報紙辦著純為興趣愛好,能養活人嗎?!”
“那你說要怎麼樣?”
“我說了,豁出老臉,去走後門!”
黎二少張張嘴,又游移開去,很是難堪的樣子。
“哥,你別忘了我們的目標。”黎嘉駿咬牙提醒,“不止是賺錢,過冬,等開了春局勢穩定了,我們還要去北平!如果只是打打零工干干雜活,這輩子都別想出去了!”
妹子這副世故的嘴臉讓黎二少很是不適應,可是畢竟是商人家長大的,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表情很苦澀:“臨到頭來,腦子還沒你清楚。”
那是因為我打心裡當這兒已經是滿洲國了,黎嘉駿心裡更苦澀,腦子裡轉的就是怎麼逃,她現在看清楚了,沒權沒勢,是只能耗死在這兒的,到時候省政府裡那些人在黑龍江被占領後必然也成為一群傀儡,可就算是傀儡,那也是能把他倆送上去北平的火車的傀儡。
二哥挺疲憊的嘆口氣,撐著頭考慮了一下,點點頭:“你說得對。”
黎嘉駿有種逼良為娼的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要不這兩天我們先四面看看情況,不行再一起去拜訪竇叔吧。”
“恩。”二哥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應著。
結果三天後,被無情調走列車的張麻子,乘著日本爹地提供的軍列,雄赳赳氣昂昂的帶著自己手下的兵,前來攻打齊齊哈爾了。
他的第一站,就是齊齊哈爾的天然屏障,嫩江鐵路大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0:55
第28章 抵抗宣言
這三天,黎家兄妹過得風生水起。
商定找工作的第二天下午,黎嘉駿還因為懶覺沒有出門,謝珂竟然派了警衛喊兩兄妹即刻上任,他們被趕鴨子上架成了軍參部的秘書!
黎嘉駿本以為是自己主角光環普照,沒想到卻是因為大嫂寫的介紹信竟然在黎二少手裡,一大早他就托僕人送了過去,信件當天生效,卻不僅僅是因為那兒缺人,而是因為聽說張麻子要來打,收到消息的萬國賓公子帶頭跑了!
少主一帶頭,下面自然一呼百應,就這麼兩天功夫,文武要員幾乎跑個干淨!
能進政府工作的,大部分都是有路子的人,想想現在的文盲率就知道,能識字到給大官辦公的,非富即貴,頓時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小伙子們跟著他們的爹媽向著不遠處的哈爾濱一頓瘋跑。
跑還不夠,還大舉收買金子,那天上午黎二少正好出去拿手裡的首飾換現金,暴漲的金價讓他一秒變富翁,但是他卻一點也不開心,金價的大漲混亂了眾多金融秩序,幾乎當天,糧食就開始漲價了,百姓怨聲載道!
黎嘉駿覺得自己簡直被顛覆了,前兒個聽事跡還力挽狂瀾英明神武的萬少主,沒成想竟然是這麼一個貨色!難道那些免於黑省被早早侵占的計策全是她自己腦補的嗎?!前有張少帥,後有萬少主,她再也不相信權二代了!
再次被帶進齊市政府大樓,才兩天,卻讓兄妹倆恍若隔世。
……大樓差不多空了,同樣的秘書處,曾經給他們倒水的秘書妹子也不見了。
真是一個悲傷的景像。
二哥被予以重任,到了參謀部去,而黎嘉駿要學歷沒學歷,要特長沒特長,就被分到了秘書處,兩人雖然都只干些雜活兒,但好在生活是有保障了。
直到開始工作,負責整理文件的她才知道,原來打從一開始,那些法子都是謝珂一個人想的,萬公子不過是個牽線木偶而已!除了建議讓特使配合萬公子拖延張麻子的步伐,謝珂還提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建議。
通電張學良,選新省長。
連候選都提供好了,有兩個,分別是黑龍江兩只勁旅的旅長,一個蘇炳文,一個馬占山。
黎嘉駿盯著馬占山的名字想了很久,都只覺得眼熟,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她莫名的覺得張少帥大概選的就是馬占山。隨後,下一份通電,張少帥果然任命馬占山代理黑龍江省政府主席、軍事總指揮,而謝珂為副指揮兼參謀長。
直到看了一大堆的文件,黎嘉駿才對現在的軍政系統有了一點認識,在這個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時代,謝珂他推薦的,全是他自己的下級!在給少帥的信函中,他自認軍事能力不足,建議選擇一名長於軍事的總指揮兼省長,他自己甘願為輔。
看來,這是要打。
無視那個不抵抗的命令,謝珂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反抗做准備。
即使他糾集了剩下的文武要員,告訴大家,馬占山要來當代理黑省,黑省不會束手就擒,而那些王八犢子竟然都要求“服從軍令”“切勿抵抗”時,他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在馬占山還來不及從黑河駐地趕來,可張麻子已經兵臨城下的時候,毅然上陣,決定親自指揮第一波碰撞。
黑龍江一時半會兒倒不了,黎嘉駿心裡有了點底,她把這個發現告訴了二哥,二哥和她一樣緊張,卻遠比她還興奮,看著他聽到這個判斷時發光的眼睛,她有了一個不詳的預感。
果然,第二天,他就要走了,跟著謝珂的隊伍前往江橋前線,也就是他們坐著列車路過的那座嫩江鐵路大橋。
他匆匆回來整理東西的時候,黎嘉駿才剛剛回吳宅,她之前聽說開軍事會議,黎二少作為會務工作者直接傳話讓她不用等,結果她後腳進門,黎二少前腳就進來了,進來就開始整理東西,什麼破衣爛衫都往包裹裡裝。
黎嘉駿靠著門看著,心情很復雜:“你很開心啊?”
“恩!”黎二少破天荒的很興奮,還拿上了他的神器相機。
“你知道前面是要打仗對吧。”
“對。”二哥笑容頓了頓,回頭偷瞄妹子,“生氣了?”
黎嘉駿聳肩:“不知道啊,我又攔不住你……還是那句老話,怕你活得憋屈,又怕你死得不痛快。”
“放心,我只是跟著謝參謀一道去看看,不會有危險的。”
“就算有危險,也無所謂是麼?”黎嘉駿詭異的很平靜,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她知道二哥不是去打仗,但也知道他去的是前線,前線什麼東西?前線沒誰是死因明確的。
外面嘟嘟兩聲,有汽車在催。
黎二少提上皮箱火速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大聲保證:“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的!”
黎嘉駿抖著聲兒:“請記得你有個妹妹馬上就是一個人了。”
“恩,記著。”二哥的聲音終於低沉了,他親了親黎嘉駿的額頭,往外跑去,頭也沒回。
分別來得這麼快,眨眼的功夫,黎嘉駿就孤家寡人了。
她覺得齊齊哈爾真他媽冷!
冷得眼淚鼻涕一塊兒掉。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戰,也不知道戰場是什麼樣子的,也不像九一八那樣能聽到槍聲和炮聲,晚上的時候她一個人縮在床上睜了一整晚的眼,第二天又茫然的在秘書處忙忙碌碌,她一貫覺得人的思想是有力量的,如果總擔心二哥出事,那二哥肯定會出事,她只有強迫自己不去想,可不想這事兒,其他事她都進不了腦子。
她甚至還寫了信,把今天早上吃的什麼,天氣怎麼樣,院子進了只貓,一個老僕老寒腿的事兒都寫了,她完全把二哥當成了一個戰壕裡的士兵,腦補著這點細小的溫暖能排遣他的孤寂和恐懼。
結果信還沒寄,黎二少就滿面紅光的回來了……
黎嘉駿第三天中午得了信說張麻子退了兵,大家都不信,結果第四天下了班,剛吃了晚飯,就看到二哥蹦蹦跳跳的進了門,當時都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最後她被二哥抓著頭一頓撓的時候,確定自己肯定是一副暴走漫畫的臉,相當崩潰:“這什麼情況!?到底打沒打!”
“打了呀。”二哥揉啊揉。
“可這才第四天!”這是打仗嗎!旅游都沒那麼快啊!是去搓麻將嗎?!
“對啊,大勝!”
“日啊!四天勝個屁啊!昨天上午說張麻子退兵是真的啊?!他是來搓麻將的嗎?!”
“哈哈哈這個廢物點心,憑他也敢瞧不起咱,昨天剛過來就被我們四面一頓炮炸的沒了魂,跑得那叫一個堅決果斷,結果就被咱們逼進了事先布置好的地雷陣,嘿喲,那轟轟轟的,別提多痛快了!”
黎嘉駿目瞪口呆:“你確定這是真事兒而不是三國演義說書?”
“就是真真兒的!我全跟著看到聽到的!”黎二少激動得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亂躥,“哎呀,仗要是都打成那樣就好了,謝長官真是厲害,主持大局不說,連排兵布陣都那麼好!”
“後來呢?這麼一炸人就回去了?”
“怎麼會,昨兒早上他們還要打,結果張麻子他自己留在洮南的兩個團內訌了,老家鬧翻了天,立馬灰溜溜回去了,哈哈哈!”
居然為這麼場破仗擔心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黎嘉駿默默地唾棄自己,看著二哥開心,越看越不順眼:“那張麻子回去這事兒就完了?不會卷土重來了?他的皇軍爸爸能忍?”
二哥果然被冷水澆滅了點,頗為無奈:“參謀長也想到這點了,所以他想來想去,就讓工兵破壞江橋的三孔橋梁。”
“為什麼早不炸啊?”
“不能炸,江橋是日本人的……就是這次破壞橋梁,也要求不能損壞大橋的整體結構。”
黎嘉駿樂了:“這不是掩耳盜鈴麼?摸一下他們都能說你們要炸橋,更別提破壞橋梁了,不管是破壞還是炸,不都是為了不讓人火車過來麼。”
“那你說怎麼辦?”黎二少氣鼓鼓的,“投降?”
“投個屁!”
“那你瞎想個屁!”
兩人對瞪半響,黎嘉駿一拳捶上去:“我都給你寫信了你就這麼回來了我到底是哭還是笑啊!”
“你已經哭了。”
“嚶嚶嚶!”
兩天後,謝珂參謀長帶領全黑龍江省政府寥寥幾個留下的軍政要員和工作人員,在齊齊哈爾車站迎接秘密到任的新科省長,馬占山。
馬占山省長其貌不揚,一張方正臉,小眼睛,直直的鼻梁下一撇小胡子,身材和謝珂參謀長一樣,一眼就能看出祖上是闖關東的,都是小個子,差別是謝珂略胖,而馬省長精壯,且氣質更為精悍。
他原本駐地在黑河,接到上任的密令後擔心被敵方截殺,差不多是沿著黑龍江繞了一大圈才到達的齊齊哈爾,剛下車時,神色難掩疲憊,整個人風塵僕僕的,軍裝卻依舊筆挺,看到迎接他的小貓兩三只,並沒什麼表示,直到到了省政府進去一看,發現這小貓兩三只居然已經是傾巢出動的成果時,小胡子才抖了起來。
緊接著,秘書處就接到了發電要求,通告各級部門官員:萬福麟長官有令,擅離省城者以棄職潛逃論罪!
效果顯著!其實遠在北平的萬省長根本沒發這消息,他還不知道在北平哪嘎達傻樂呢,更何況這通告首先就發個給了他兒子萬國賓,他哪舍得讓兒子被“論罪”?!可蠢兒子萬公子還就真帶著一群逃到哈爾濱的官員臊眉耷眼的回來了!
省政府立馬熱鬧了,但好賴黎家兄妹雖然空降,卻是危難見真情的,不僅沒被擠出去,黎嘉駿還在學發報,黎二少卻反而升了職,因發現他機靈好用,而且在日本留學過,是個少見的高精尖人才,竟然真的破格進了參謀部做見習。
戰時果然什麼規矩都放到一邊了,好用就行。
官員就算不情願,好賴是回來了,這辦事的人多了,差點崩潰的齊齊哈爾竟然又井然有序了起來,黎嘉駿不由得佩服馬占山,這看來還真是個人物,少帥總算辦了件人事兒!
而隨後,爆血管的事情發生了!
他做了一件張少帥,蔣委員長,甚至古來沒見人做過的事兒!他以黑龍江省代理主席的名義,向全國發表了《抵抗宣言》!
“當此國家危難之秋,三省已去其二,稍有人心者,莫不臥薪嘗膽,誓救危亡。雖我黑龍江偏居一隅,但尚稱一片淨土。而後凡入侵我江省境者,誓必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去你媽的“不抵抗命令”!
他馬占山就是要告訴所有人,既然把黑龍江交給他,他就絕不會做降將軍!
在看到報紙的這一刻,黎二少哭了,黎嘉駿仿佛聽到,三省大地數十萬不戰而退,在山海關,在長城外屈辱蟄伏的東北漢子,隨著馬占山這一振臂高呼,聲嘶力竭的怒吼聲!
而怒吼聲後震耳欲聾的,是全國四萬萬民眾激動流淚的歡呼聲。
離九一八才一個月。
可他們等這一天,還等得太久太久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1:16
第29章 捷克機槍
打死黎嘉駿她都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在黑龍江住那麼久。
而且住了這麼久她才恍然想起,這個黑龍江的省會,怎麼會不是哈爾濱呢?!要不是齊齊哈爾這個名字呆萌可愛,她估計以前都記不住有這麼個城!可現在,這個齊齊哈爾居然是省會!那後面到底是啥波折讓這個省會頭銜給了哈爾濱呢?
這個城市不容易啊,幾經變遷,被一群官員搬空了又塞滿,被搶來又搶去,臨到奮起要抗戰了,金庫裡只有兩萬大洋……
想到二哥親眼所見描述的,馬占山將軍問謝總參庫裡有多少錢,謝總參伸出兩個指頭,馬占山一臉不高興的問:“只有二十萬?”時,謝總參那副不忍心回答的表情,再到馬將軍得知不是二十而是二時,那副想掀桌的樣子,兩人都苦逼個臉笑個不停。
太慘了,兩萬,一個省還沒咱爹有錢……
“早知道壓歲錢不上繳了,”黎嘉駿戳著面條,“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讓一個省的金庫乘以二,我這輩子也是值啦!”
“那你哥我就可以乘以四了!”黎二少呼嚕著面條,“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你吃吧。”黎嘉駿把面推過去。
她這麼痛快,黎二少反而不開心了,他沒接過去,鄙視道:“怎麼,三太爺瞧不上咱這粗面了?”
……三太爺是個什麼鬼,黎嘉駿很委屈,拿回來繼續扒拉,感覺很憂傷。
曾經她一直想去北方過年,聽說漠河那兒過年特別帶感,小紅房大熱炕,都發展成景點了,可惜過年的時候總是有固定節目,找不到機會。
可現在,她已經在這兒快過第二個年了,說實話,久了這滋味就不怎麼好,一是太冷,二是生活習慣實在是跨越了地域和時間,在那個吃貨大爆炸的年代混過來的擁有一個鐵胃的靈魂,沒成想吃著正宗的中餐都會有適應不了的時候,其實也不是怪南北差異,而是現在,從現代到穿越之初一直大小姐生活的黎嘉駿,忽然從簡了,每日裡面條,窩頭,腌菜,醬肉……這酸爽,吃得她七竅發酸。
何況她本來就不大愛吃面條饅頭的。
可現在政府都發不出薪水了,他倆苦巴巴的過日子,大魚大肉本就別想,住在吳家這個輝煌度不亞於黎宅的小公館裡,成日卻發愁吃炸醬面還是陽春面,這落差簡直心酸。
好不容易把面硬塞下去,打算消消食就睡,黎嘉駿剛脫了外套,就聽外面有人找二哥,嘀咕了兩聲就匆匆離開了。
黎嘉駿很不爽,她很好奇好不好,現在二哥有什麼事兒都不跟她說了,有事業的男人什麼的最討厭了!
抓心撓肝的在桌邊翻著書等了小半夜也沒見黎二少回來,黎嘉駿只能憔悴的上了床。
第二天一大早,門房張大爺過來,說有人路過給她帶了口信兒,讓她早上起了先別去政府大樓,而是給了她一個地址,找個姓蕭的人。
這可不比當初從章姨太的小公館走回家,在這兒她連門口拐個彎都能迷路,問了下張大爺怎麼走,張大爺招手就給她喊了個黃包車。
黎嘉駿:“……”沒辦法了,這當口再不坐太矯情了。
黃包車夫給她罩了個蓬兒,這蓬兒的像征性更大於實用性,反正黎嘉駿裹緊了大圍巾還是一樣被嗖嗖的冷風凍成狗,導致她糾結了一路是讓大哥慢點兒跑少凍點,還是讓他快點跑讓她早點把罪遭完。
結果看著大哥蒙頭蒙臉一副打CS的裝備但是袒著胸在前頭頂風跑的樣子,還是決定跟隨專業人士的經驗好,他這般跑速,應該說是最科學的吧。
到了地兒,是個隱蔽的小院子,掩映在一片林子裡,一條小路幽靜地延伸進去,隱約可見裡面有個精致的小洋房,這周圍可荒涼,都是些安靜到沒工人的破爛工廠,突然樹立了這麼個小洋房,活像變態富豪殺人碎屍的地方……
黃包車師傅一邊收錢一邊往裡頭探看,小聲問:“姑娘,這裡頭哪兒呀?”
黎嘉駿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哥喊我來的。”
“哎喲!”師傅收錢的手一頓,表情緊張,“那姑娘別怪老哥多事兒,這不清楚的地兒啊,就算親媽喊來的也別輕易進去,看這房子,多像人家包姨太的地兒啊,我看你像個正經人家的,可莫被賣了還不知道,這進去了,就出不來啦!”
黎嘉駿都被說緊張了,對啊,這二哥喊的說法也是自己腦補的,其實她完全不知道是誰喊的,就這麼屁顛顛過來了,萬一是個騙局……圖她什麼啊?
見黎嘉駿左右為難,黃包車師傅一臉同情的嘆口氣:“這年頭亂,賣兒賣女的太多了,老哥見得多,姑娘你也別傷心,哪兒來的老哥給你送哪兒去,成不?”
“這……”轉折有點大吧,萬一真是二哥有什麼事兒,結果他妹子到了門口被腦洞嚇回去了,這樂子是不是有點兒大……黎嘉駿特別猶豫。
與車夫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後面突然一輛卡車開過來,就停在他們邊上,司機探頭不滿的喊:“哎哎哎,堵那兒干嘛呢,舍不得啊?”
黎嘉駿正要問,車夫大哥先湊上去問了:“誒,大兄弟,請問這裡頭做什麼營生的啊?”
“什麼營生?”司機是個大小伙子,見到一旁的黎嘉駿,皺了皺眉,“反正不是小姑娘該來的地兒。”
“哎喲我就說!”車夫一拍大腿,“走走走,回去回去。”
“哎等下。”黎嘉駿上前,“有人喊我來這兒,讓我找個姓蕭的人。”
“姓蕭的?”司機眼睛一轉,“蕭科長?”
“……不知道是不是科長。”
“那行吧,先進去問問吧。”
黎嘉駿其實總覺得沒什麼危險,但見旁邊車夫老大哥抓耳撓腮的樣兒,又問了一遍:“大哥,我光拿了地址找姓蕭的,但不知道這兒做什麼的,心裡實在有點沒底,要不您就透露點兒?”
司機嘆口氣:“這是機密,不能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兒是政府的地方,出不了你們想的那事兒,再說了小姑娘,你才多大點兒啊,想太多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加起來都快三十了!
黎嘉駿對著車夫真誠道謝後,坐著司機的副駕駛座進了院子,黎嘉駿這時候才發現,緊貼著大門靠裡的地方就有一個警衛室,裡面站著一排大頭兵,都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想到她和車夫在外面嘰歪了半響,頓時覺得生無可戀。
院子裡沒什麼人,有兩個石桌,一座涼亭,皆一副秋風蕭瑟的模樣,司機把她放在了小洋房門口,門口坐著個警衛,看到她問了句:“名字。”
這感覺和政府大樓外警衛看到眼生的人一個架勢,黎嘉駿很順溜的回答:“省府秘書科黎嘉駿。”
“黎嘉文是你什麼人?”
“我哥。”
“有條兒嗎?”
黎嘉駿拿出那張寫著地址的字條:“這個行麼?”
警衛看了看,朝裡點點下巴:“進去,二樓靠右最裡頭會議室,安靜點兒,別打擾到別人。”
“這兒到底哪兒啊,我都進來了總能告訴我了吧。”黎嘉駿心裡特別沒底。
“武研部。”
“啊啥啥啥?”黎嘉駿真沒聽懂。
警衛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武器,研究,開發部。”
“……我來這兒干嘛?”
“進去,二樓靠右最裡頭會議室!”
“……”黎嘉駿灰溜溜地進去了。
剛一開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嘩啦啦一堆人從面前呼嘯而過,讓黎嘉駿瞬間有了一種看黑超特警組時,老警察給新特警展示外星人停泊站時那種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感覺。
天可憐見!光看外面真的是和喪屍圍城一樣啊!
周圍走過的大多都是中年叔叔,穿著長袍馬褂的有,西裝大衣的有,軍裝的更多,他們行走如風,來來去去,顯得整個辦公樓都熱熱鬧鬧的,黎嘉駿一路幾乎是貼牆走,好不容易進了會議室,卻見裡面一群男人圍著桌子不知道在干嘛。
門邊有個小衛兵看到她,問:“黎小姐?”
“恩。”黎嘉駿點點頭。
桌邊有人聽到了,轉頭朝她招手:“黎小姐啊,過來過來。”
人太多,黎嘉駿硬是擠進去,看到大家圍著的圓桌中心,放著一杆槍,只是這槍現在就一個架子,零件全散開來了,上面有一個眼熟的LOGO。
(⊙o⊙)這是要干嘛?
“嘉駿。”一個熟悉的叫聲傳來,二哥居然就站在對面!黎嘉駿光看槍了,沒看到他,“你見過這槍嗎?”
黎嘉駿摸著下巴想了想,她上學這一年也不是光兩點一線,畢竟家裡車子有限,有時候黎老爺不用商會的車,就需要家裡的車去接,然後順帶把她接回來,時常就會去倉庫拐一拐,別說,這槍她還真見過,於是她點頭:“見過的,好東西呢,老爹跟我嘚瑟過。”
“你記得那會兒負責保養的是誰嗎?”
這個她更記得了:“是個捷克人啊,這不是捷克的武器麼?”
“他沒教誰保養麼“
“就算有,也在沈陽啊。”說不定就是她發的遣散費呢。
“不可能。”一個軍官大叔粗聲道,“買武器又不是光買槍,保養,維護,後續子彈渠道,這些全都得到位,沒那些算什麼!玩具嗎?!”
作為軍火家庭出身的兩個小崽子,對這點常識也是耳熟能詳,在場的更是老行家,此時沒表示贊同,紛紛保持沉默。
“這個,還是得問萬局長。”有個山羊胡子的老頭沉吟道,“否則這槍好是好,卻是一次性的,太傷。”
“丫頭,你會麼?”一個大爺竟然飽含希望地來問她。
黎嘉駿特別慚愧,連連搖頭:“我我我我真不會。”媽呀,她這輩子才開過兩槍,要不是亂世,黎老爺才不會讓她碰那玩意兒呢,聽說以前的黎嘉駿仗著家裡賣軍火想要把小手槍出去嘚瑟,老爹還沒說什麼呢,吃齋念佛的大娘當場炸了,這才導致家庭最深層矛盾的誕生,所以後面黎嘉駿摸清原由後,為了家庭和諧,提都沒敢提。
“哎。”大家也毫不意外,這也是走投無路了才問個小丫頭。
“那你記得這槍有多少嗎?”有個人突然問,那樣子頗為神秘,旁邊的人都屏息望著她。
“……一百。”黎嘉駿略微回憶了一下,“不過我沒看到,但我聽到那個外國人用英語說的一百……等等,這是我爹賣的那批?”
沒人理她,但大叔們相互對視著,那諱莫如深的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黎嘉駿眼神黎二少,想問怎麼回事,黎二少眼下一片青黑,盯著兩個熊貓眼朝她癟嘴聳肩。
“散會吧。”最前頭那個軍裝大叔道,“折騰一晚上了,辛苦各位仁兄了,這事兒小弟會親自向馬主席報告,對於這拆開的槍,還是望各位好好研究,這方面小弟是外行,就有勞諸位了。”
眾人紛紛抱拳回禮,黎嘉駿和黎二少跟在人群後頭出去,接下來似乎沒他們什麼事兒,一個胖大叔過來先是自我介紹,原來他就是管這個武研部後勤的蕭科長,現在負責給兩人安排車子送回去。
一大早的這麼折騰了一下,黎嘉駿感覺比喝了咖啡還興奮,問二哥:“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黎二少頗為惆悵:“沒錢,就沒武器唄,結果不知道誰告訴馬主席,說萬家私藏了一批好槍,但人家是正牌黑省主席,哪能上門張口就要,就好賴借了一挺給武器研究部,看看是不是能仿一下……”
哇,古往今來山寨精神流芳千古啊!黎嘉駿異常感慨,聽二哥接著說:“結果人家捷克就靠這個吃飯,哪那麼容易仿造,一拆開就死活裝不回去了,白白浪費了一挺,還不好跟人交代,他們打聽了這機槍一開始是沈陽一商人進來的,就想到我們了,但你也知道,老爹一貫讓大哥接觸,我不感興趣,都沒碰過,白折騰了一晚,實在沒辦法了,才想到你,也只有你經常下課被爹順帶著去倉庫溜達。”
“那還真有這麼巧的事兒,真是老爹給賣的?”
“也難說,那倉庫成分復雜,空了的時候也給別人用,有時候老爹就搭個手賺個擔保錢,一批武器可能涉及三四方人,不好講的。”
“那現在怎麼辦?”
黎二少頭靠著椅背,拿帽子擋著臉,頗為疲倦:“看著辦唄,哥先睡會兒……”
黎嘉駿很悲憤,雖然蕭科長說可以給他們請一天假,但是熬夜的是黎二少又不是她,把黎二少安頓到睡房後,她又讓司機載著直接去了省府大樓,坐在辦公室裡繼續整理一大堆文件。
整個齊齊哈爾的氣氛都在一片詭異的寧靜中。
日本人並不如預先所想那般,張麻子一退就氣勢洶洶的來給“兒子”找回場子,他們只是發了個信,告訴馬占山,你們壞了我們的橋,本來借著這橋我們可以做多少多少生意,結果這一斷,每天損失多少多少錢,你賠你賠你賠,不賠我就打了!所以我要來修鐵橋!
馬占山的回電是:在修,別吵。
結果沒兩天,日本人居然登門了!
一個叫清水的軍官和駐齊齊哈爾的日本大佐林義秀直接來找馬占山,發出最後通牒:一周之內修好江橋。
……否則就要武裝保衛鐵路以保護日僑。
這他媽什麼破理由!
二哥當時是中方翻譯之一,聽了轉達後黎嘉駿都要樂了,其實馬占山一來得知謝珂下的命令後,立刻就開始暗自調兵遣將籌備軍資,並且派洮昂鐵路局的人去搶修鐵橋,明顯就是知道日本會借這玩意兒來找茬,果然日本這邊就提出要武裝護橋了,這真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修好了橋,大軍就來了,不修好,大軍還是要來。
可問題是,別說洮昂鐵路局,就是隸屬於日本的南滿鐵路的人來修這鐵橋,至少也要兩周,一周簡直逗你玩兒。
黎二少人生第一次高段位會議就被氣得七竅生煙,聲稱還好有資深老前輩冷靜做完全程,要他的話直接不翻譯了,一通國罵就過去了……
人家明擺著來踹臉兒,那發了抵抗宣言的馬主席自然不可能把臉湊上去了,當晚,整個參謀部燈火通明,齊齊哈爾的第一次戰前緊急會議就開始了。
每一次會議都是要有會議紀要的,做筆記的當然就是那群秘書們,這一點,簡體字達人黎嘉駿簡直傲視群雄,她本就筆頭快,筆畫都比別人少,反正記錄完了還給時間整理,她大不了再用繁體字重新謄寫一遍,比別人的都快准狠,幾次小會議後,在人肉碼字機圈子裡聲名鵲起的黎嘉駿繼二哥之後也登上了人生第一個巔峰會議。
說是戰前緊急會議,可會議開始了半天,還有人在討論打不打。剛開始還好的,聽說日本人的要求各個都表示憤慨,可一聽說要求不達成完全沒商量余地,日本人就要大軍壓境時,這群王八犢子的菊花就露出來了,那叫一個屁滾尿流,甚至還有人作死,說什麼不如讓張海鵬頂上這個省長的位置,圓了他兒時的夢想,他說不定就不帶他“爹爹”玩兒了。
這他媽是人話嗎,黎嘉駿就坐這人身後,看那人搖頭晃腦的說,真想一筆頭照著百會穴戳進去!
馬占山坐在最前頭,一直冷眼旁觀眾人小醜似的叫囂,聽著聽著就不對味了,額頭上青筋突突的跳,黎嘉駿正在猜他什麼時候炸毛,立馬就聽他拍案而起,怒噴:“我馬某,奉中央令,為一省主席,守土有責。不能為降將軍!至於黑龍江省代主席,那是中央紅頭文件任命的!我是中央的官,那麼保衛國家領土完整,就是神聖天職!”
這話就著他那陰雲密布的表情聽忒客氣了,當即還有人動著嘴皮子想反駁什麼,就見馬占山旁邊一個彪形大漢蹭的站起來掏出一杆槍朝周圍一圈比劃,唾沫星子飛濺赤紅著眼大吼:“在座諸公,有敢言降者,請死之!”
說著那槍就對准了末尾那個作死的小官,那人舉起雙手連連討饒:“徐團長,徐團長您息怒!”
眼看那人快嚇尿了,馬占山才沉著臉說了句:“徐寶珍你坐下!”他這麼一句話,狀若發狂的徐團長立馬收了槍,正襟危坐,乖得像順毛的老虎。
有了這麼一出,接下來一直到會議結束,反戰的慫包一個屁都不敢放。
黎嘉駿看得快爽死了。
就算結局已經注定怎麼樣,只要一天有馬占山,徐寶珍這樣的人在,她就一天相信自己這不是穿越,而是架空,總有什麼東西會跟歷史書上的故事完全不一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1:34
第30章 江橋抗戰
謝珂大大發威了!
他豁出去了!
他把萬省長家剩下的99條捷克式機槍全“搶”來了!
如虎添翼的馬主席立刻點兵點將,准備開拔趕赴江橋,給日軍一個迎頭痛擊。
聽說這事兒,軍政參謀部一陣歡欣鼓舞,活像過年被發了大紅包,二少還特地拿了自己快生鏽的照相機過去給相機拍了張合影。
這時候隨身攜帶的相機還是稀罕貨,周圍人一陣好奇圍觀,黎二少就得意的沒邊兒,趁機主動請纓,想隨軍做記者。
黎嘉駿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等知道的時候,她想把手裡的燒刀子砸過去……再點把火……世界就安靜了……
她真想抱著二哥的大腿哭啊!這貨還以為是傻戳戳的內戰嗎?!對面的敵人還面黃肌瘦胸似排骨嗎?!日本鬼子凶殘得不像人啊!他怎麼還能屁顛顛兒的湊上去呢?!
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她自己就支持抗戰!憑什麼人家子弟能上去打!她就不讓她二哥去?!
“所以說妹子,做人不能兩套標准嘛。“二哥嬉皮笑臉的,”笑一個,給哥笑一個,別哭著送嘛,好像送終似的……”
“呸!”黎嘉駿罵。
“好好好,呸呸呸,笑一個!”
“呸!”黎嘉駿哭。
“哎呀哎殘忍了,心好酸。”蠢貨還耍寶,捂著心髒做心痛狀,“萬一二哥遇到險境,正想拼一拼,忽然想起我唯一的妹妹都不要我了,還呸我,我,我……”
“你夠了!”黎嘉駿一拳捶上去,“我心好累啊!”
“我每天給你寫信!”
“稀罕啊?!”
“我去給你找個嫂子?”
“前線都是男人你搞基啊!”
“啊?”
“……”黎嘉駿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哼了一聲,“什麼時候走?”
“晚上,九點從車站出發。”二哥小心翼翼的。
“東西都准備好了?”
“嘿嘿,還差點兒吃的。”
黎嘉駿看看時間,還有一個傍晚,連忙去請了廚房的老阿姨一道,兩個人熱了鍋子開始烙餅,還好天冷,餅不容易餿,兩人一起折騰准備了一大包裹,用鐵飯盒裝了,又炸了一堆饅頭片,炸過的食物不容易壞,帶油水,而且因為壓縮了還節省空間,本來只能塞一個饅頭的飯盒,能放兩個饅頭的量的炸饅頭片,這樣看著也不夠,可是一來有軍糧,而來也夠吃到壞了,也只能作罷。
二哥有吃的已經心滿意足,走前吃了滿滿一碗大排面,等到順路的同事開車來喊了,才嘴一抹,看了妹子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往外跑,頭都沒回一下。
黎嘉駿追了兩步,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是她哥誒,難道還追上去擁吻麼,二哥顯然也不敢回頭,黎嘉駿喊了聲哥,二哥跑到門口,背著她擦了擦臉。
她停下腳步不敢追了,忽然發現,從九一八到現在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沒見黎二少流過一滴淚……
黎嘉駿滿肚子心酸,等汽車發動了她才追到門口,巴著門框探頭往外看,天已經黑了,頂上暈黃的燈泡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特別形單影只,她忍不住拿袖子擦掉下來的眼淚,吸著鼻子看著載二哥的車就這麼消失在街角。
這種感覺真是難以言喻,比當初二哥隨軍打張麻子時還要復雜,明明知道沒什麼不同,又分明感到了其中的不同,這好像是咱們和日本的第一次正面碰撞,她本以為會非常期待於這種激動人心的時刻,可是看著二哥的背影,她忽然就無端的悲傷起來。
也該來了,這一天……
接下來,秘書處的工作就變成了傳遞和記錄源源不斷的戰報,大佬全部去前線了,後方坐鎮的全是小蝦米,此時電話全是軍線,所有不那麼緊急的信息全是用信件。每一天的消息幾乎都要延遲一天才知道,雖然秘書是不被允許拆開看只准分送的,可黎嘉駿還是每天眼巴巴的各種路過軍參部,就指著能聽到點兒什麼……
她臉皮厚,靈魂上又遠比表面成熟,總是蓄意和門崗小兵哥各種搭話,門崗小兵哥老要換,臉盲黎嘉駿每次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兜兜裡隨時帶點兒小零嘴兒,雖然從來沒成功送出去過,但一來二去的,竟然還真成功刷了點兒存在感,小兵哥都知道她哥就是裡面新來沒多久的小白臉,也知道那個小白臉做了隨軍見習參謀,久而久之的,也會把耳邊聽到的一些零星戰報告訴她。
馬將軍一開始就沒把前線放在江橋,他們沒有成功修好橋,日本得以派自家的南滿鐵路的員工來修,他們要求修橋期間中國軍隊退守十五裡地,馬將軍便立刻把軍隊撤到十八裡地外的大興站,結果撤退過程中,日軍飛機竟然追來轟炸,我方完全沒有忍,仰頭就射,火力之猛居然把人家飛行中隊打回去了!
隨後當天凌晨,聽說飛行中隊的事兒不信命的日本人派了一個中隊又爬去大興站,打算找回當初九一八一個中隊打下一個北大營的榮光,想再偷襲一把,結果大興站的影兒還沒看到,在距離兩裡地的地方又遭到我軍狂猛攻擊,機槍火炮交織成一張火力網,硬是把前來偷襲的日本人給打了回去。
日本人不服,派來大隊,又是凌晨四點,又是那頓槍炮,大隊也被打回去了。
日軍還不服,想改夜襲,且不走尋常路,往邊上的煙草地繞過去偷襲,結果馬占山早有預料,他早就在煙草地安排了個步兵連,用那九十九條捷克式機槍糊了日軍一臉血!
第二天,江橋被修了一部分,至少可以馬拉大炮了,日軍又增兵把大隊換成聯隊了,日方火力加強,我方壓力陡增,無奈之下,馬占山九死一生,親至前線指揮,在觀察前線戰況後,立刻下令前線後退八百米,轉入二線陣地扼守,日軍自以為趁勝,連忙追擊,卻原來是掉入了我軍的口袋陣,拉長的戰線被我軍一刀切斷,逼得日軍只能往前突圍,雙方拿出全部家當進行火炮對轟,皆付出不小的代價。
下午,日軍動用敢死隊,在我軍防線炸出一個缺口,雙方短兵相接,開始刺刀戰。
第三天,日軍聯隊參謀戰死,日軍終於上師團級的兵力了。
三天兩夜,這一番碰撞打得暢快淋漓,等黎嘉駿收到消息的時候,馬占山包人餃子,毫不退讓還干死人家一個聯隊參謀長的事情已經傳遍全國,齊齊哈爾此時交通完全被封閉,傳遞外界消息極為困難,但好歹有那麼一絲兒風漏進來,僅這一點就讓人目瞪口呆,全國人民都瘋了,馬占山在這幾天的時間成了全民偶像,報紙刊登其新聞不說,文人更是撰文寫詩贊頌不已,商人捐錢捐糧的不知凡幾,甚至還有個不知什麼公司弄出了個“馬占山牌”香煙,據說銷量火爆,買煙不僅成了支持抗戰的行為,更成了一種愛國的表現!此刻不僅國內到了“平生不識馬占山,便稱英雄也枉然”的地步,就連國際通訊社都在世界範圍發電曰:“中國軍人亦能善戰者!”
可憐身在局中的人完全感受不到全國的氣氛,只能通過一些小道消息些微體會一下,齊齊哈爾也有盛京時報,可是它畢竟是日本人主辦的,雖然略有提及,但是偏向性嚴重,另外一些圈子性質的報紙就沒有那麼廣的信息來源了,但是齊齊哈爾本身已經是沸騰起來了,雖然每天有源源不斷的傷員被火車從前線運下來,可是百姓的熱情高漲,每天都地瓜雞蛋的往那些大兵面前湊,甚至還有良心富商開棚子發玉米面窩頭,大家捐錢捐糧完全發自自願,不需要一絲一毫鼓動,火車站這陣子幾乎是熱火朝天的。
黎嘉駿只是抽空去看了一眼兵站,卻沒趕上時候,想像中血流滿地斷肢殘臂的傷員運輸場面並沒有看到,她自己那點淺薄的眼界也完全無法腦補前線的場景,又是夜襲,又是對轟,又是刺刀戰,她只能代入到看過的那些電影,什麼狼牙山五壯士,太行山上……
完了,太凶殘,不敢想!
偏偏黎嘉文這個王八蛋一封信都沒!
黎嘉駿簡直要崩潰,早知道就同意他了,快找個二嫂吧,來個女人比她還愁她就開心了!
期間她也沒閑著,四面打聽有沒有沈陽過來的兵。結果當然是沒有,反而打聽出些讓她氣得半死的消息,馬占山把自己家底全頂上去了,幾乎是一邊打一邊向南京求援,全國這般氣氛之下,南京自然是表揚了!還給加官進爵了!可一分錢不給!一個兵都不派!
錦州、山海關,那……麼多的“東北軍精銳”,這特馬吃干飯的啊!隔岸觀火啊,巋然不動啊!黑龍江這兒五個團對人家一個師,對面快趕上自個兒兩倍了!齊齊哈爾這兒的警衛團都被抽調過去了,整個省城幾乎看不著當兵的,這兩天聽說征兵處爆滿,周邊城市能打仗的青壯年也都報了名,但是這些人抵什麼用,有什麼戰鬥力,還不如馬占山的伙夫使得順當!
又過了十多天,三日之戰的輝煌恍若曇花一現,從放棄大興站,到撤出昂昂溪,敗像已現,黎嘉駿終於收到了黎二少的平安信,上面寥寥數字講述自己平安無事,緊接著就是讓自己快點撤出齊齊哈爾!
撤出齊齊哈爾?說得容易,她連沈陽都人生地不熟,出了齊齊哈爾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能去哪兒?!
再說了,東三省最終全被占了,她能逃哪旮旯去!
簡直逗!
黎嘉駿心裡很惶惶,她問門房魯大爺如果要逃往哪兒去,魯大爺特別不著調,他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媽的。
黎二少的信到了沒兩天的晚上,城外已經能聽到炮聲,黎嘉駿忽然有點時空重合的感覺,她的兩個哥哥全都是在炮聲響起的地方,城裡完全亂了,男人女人們哭爹喊娘的拎著包裹和小孩就往北城門跑,吳宅就在北城,此時一片混亂,黎嘉駿巴著二樓窗戶看著圍牆外倉皇逃難的人,自己也六神無主。
吳宅就只剩下幾個老人,沒誰想跑,他們不是孤老就是家人帶不動,她自己也孤家寡人一個,她在戰時上的任,同事幾乎都是男人,她滿腦子都是往軍參部勾搭門衛小哥,同事間的交流差不多為零,她收拾了自己的小箱子,往黎二少的房間望望,他差不多也是空空蕩蕩的,除了桌上的牛皮紙袋子裡有他的記者證之類不能丟又不需要帶的東西。
盛京時報的記者證。
黎嘉駿和黎二少是沒點兒相像的地方的,但是她手邊最不缺的就是自己的證件照,畢竟二哥自己就會做照片,她想來想去,把自己的照片覆蓋在了黎二少的照片上面,把證件放入口袋。
正搜羅著,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就傳來,隨後門外衝進來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
“駿兒!”
黎嘉駿愣了許久才問了句:“二哥?”
“對對對!你怎麼還在?!不是讓你走了嗎!”
“二哥!”黎嘉駿又驚又喜,刷的撲上去,卻被一把推開,二哥喘著氣大吼,“快快快拿上東西快走!”
“怎麼了?我能去哪兒啊?!”
二哥咽了口口水,他整個人都煙熏火燎灰撲撲的,此時幾乎沒辦法說話,拎起桌上的陶瓷水壺就罩著嘴灌,喝得咕咚咕咚的。
“誒這水是你走的時……”黎嘉駿連忙想阻止,卻被黎二少擺手攔住了,他喝了個爽,擦把嘴繼續道。“隨便哪兒,別是這,我們不守齊齊哈爾!”
“為什麼不守這?!”黎嘉駿虎軀一震,省城都不守先前打個P!?
“沒城垣,守不來,去哈爾濱,哈爾濱吧。跟著政府的車走,他們要走了,我讓他們來接你!”
“你不帶我嗎?!為什麼不是跟著你們走?”
“不能帶,哥照顧不了你。”黎二少苦笑。
“你參軍了?!”黎嘉駿這才確定,“這就是你的軍裝?”
黎二少笑得凄慘:“妹子啊,對面是我們兩倍人,我們頂了快二十天,一個援兵也沒有,你覺得誰能坐視?”
“……”黎嘉駿要哭不哭的,她癟著嘴忍著,“我們,還沒找著,大哥……你又……”
二哥嘆口氣,過來摸她的頭:“駿兒,不管是誰,唯獨你,是絕對不會為這個,怪二哥的,對不對?”
他的聲音帶點兒哽咽,聽得黎嘉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垂頭喪氣的點點頭:“那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辦?”
黎二少沉默,半響,遲疑道:“將軍放了所有的俘虜。”
“然後?”黎嘉駿沒懂。
“大概意思是,讓他們也善待,我們的俘虜,和,城裡的百姓。”
“呵!你信?!”黎嘉駿要仰天長嘯了。
“我不信……那麼駿兒,聽我的,躲到地窖裡,鎖好大門,千萬別出去,熬過前頭部隊,等他們徹底進城了,就和沈陽一樣了。”
黎嘉駿真哭了:“哥!統共一個九一八,在沈陽呆著被占領一回就行了,我這麼跑跑跑,擱沈陽被占領一次,路過長春被占領一次,到了齊齊哈爾,我還要被占領第三回!我有多賤啊,這是上趕著啊?!”
黎二少捂住臉蹲下身。
外面忽然傳來尖利的哨聲,他蹭的又站起來,晃了兩下,黎嘉駿連忙上前扶住他,二哥手鐵鉗一樣抓著她的手,低聲道:“集合了,我們要往海倫去,你千萬別來,不管你走,還是留,哥信你,信你肯定能活著找到大哥和爹娘,妹子,千萬別死,千萬,你死,哥會覺得是哥害了你……可哥不能帶你,哥不敢,哥真的沒用,哥上了戰場才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妹子,哥看出來了,跟日本人打,屍山血海堆不出一個勝字兒,可能哥就是壓在下面的那一個,但是沒辦法的,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慘……”
黎嘉駿嚇得全身都在抖,她覺得黎二少整個人都不對,可他眼神堅定,思維清晰,語速也飛快,不像是瘋了的:“哥……哥你冷靜點!”
外面哨聲又響起了,這次非常近,二哥一震,呼的停住不說,他深深的看了妹子一眼,抖著嘴緊緊地抱住她:“駿兒,哥真舍不得你!”
“那就脫了這皮子別走啊!”黎嘉駿大吼。
可黎二少什麼都沒說,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埋頭就跑了出去。
這次黎嘉駿發勁兒地追,卻怎麼都追不上,跑到門口,再沒看到黎二少的身影。
她喘著粗氣,蹲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外面驚慌奔逃的人流,半響都沒力氣站起來。
門房魯大爺把她扶起來,擔憂的眼神。
黎嘉駿吸吸鼻子,硬是把那點兒哭意憋進去,眼淚太不值錢了,如果什麼事兒都哭,眼睛早瞎了,至少知道二哥全須全尾的活著,這就是值得高興的,她朝魯大爺笑笑,魯大爺也笑:“笑得跟哭似的。”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路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1:45
第31章 傷員
預感到無論是到哈爾濱還是到哪兒,只要日軍會進城,那麼哪兒的待遇都一樣,黎嘉駿干脆就聽了二哥的建議,吳宅統共就六個孤寡老人,各自負責著簡單的活計,灑掃,門房,縫補,做飯和搭理花木小菜園子什麼的,其中又數魯大爺最為“年輕”,她問魯大爺地窖在哪兒,魯大爺認真地指了指褲襠。
“……”原來他本來就沒逗她,人家就是在指地下。
大家對於躲到地窖沒一點意見,本身幾個老人都是有點生存經驗的,大家平時都喜歡攢點兒耐放的食物,鍋巴,窩頭還有烙餅什麼的,只要撐了兩三天就行,日軍來的快,城控制的也快,就像沈陽一樣,很快就會進入正軌。
唯一的問題是,以黎嘉駿通過各類影視資料了解到的日軍的變態程度,有馬占山如此激烈抵抗在先,造成他們如此巨大的傷亡在後,齊齊哈爾必定會被泄憤一番,這段時間非常危險,雖然不至於屠城,但是其他的就不好保證了,所以不是單純的躲地窖,而是要牢牢的,一絲風都不漏的,深藏其中!
看來黎二少是跟著馬占山和謝珂的主力走的,他們一走,日軍就緊緊的追了進來,南城方向槍聲零星,隨後密集起來,有些時候還有噠噠噠的連射。
聽到這樣的聲音,黎嘉駿連忙安排老人們鎖緊大門進地窖,確認了所有人都在裡面後,她也躲了進去,關上了地窖門,地窖門上被粘了一塊厚厚的稻草墊子做偽裝,這樣不僅看不到門,腳踩在上面也不會有下面空心的感覺,黎嘉駿本想學電視裡用毛毯,後來被一個老婆婆阻止,畢竟這兒是灶房,有個毛毯太違和了,幾個阿婆一起快手的編了這個稻草墊子。
地窖裡事先用炭爐熏了一遍,沒有陰冷的味道,還帶點余溫,黎嘉駿很擔心幾個老人在這冰涼的地窖裡生病,便把所有棉被毯子都抱了進來,大家縮成一團,馬桶被放在了最角落。
這樣的安排看起來是沒什麼大礙了,黎嘉駿心裡松了口氣,考慮著要不要借著這個余溫先睡一覺,忽然聽到頭頂有敲擊的聲音!
她蹭的站起來往上看,和旁邊魯大爺一道拿起菜刀舉著,就見一陣敲擊後,地窖門被毫不猶豫的打開!外面竟然是幾個東北軍小伙兒!他們穿著灰藍色的髒兮兮的棉軍裝,頭上還裹著繃帶,看見下面防備的人,他們反而是一臉驚喜,有一個小伙兒壓著聲音叫道:“爹!爹是我啊!”
魯大爺放下菜刀一臉激動:“大頭?!”
“什麼情況?”黎嘉駿心急如焚,“魯大爺這是您兒子?”
“誒!是!兒喲你咋地這樣了?!”魯大爺連忙招手,“快下來快下來!”
大頭有些遲疑:“爹,我這兒八個兄弟,地窖能躲不?”
八個?!黎嘉駿望望四周,這小破地窖塞六個人已經很擠了,再來八個……她也不能說不啊,幾個老人都知道她是吳宅大小姐的小姑子,理所當然覺得她有支配權,此時和魯大爺一道眼巴巴看著她。
“爹!那群畜生進了城就四面搜了傷員來殺,我們好不容易趕在前頭跑出來,城門已經被堵了,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真不想來找你!”大頭跪下來,“我這幾個兄弟都是好樣兒的,求……”
“說什麼廢話快下來啊,誰說不行了?!”黎嘉駿聽到槍聲越來越近,急得胃都快疼了,爬上地窖開始往下塞人。
“誒好!”大頭連忙和其他幾個東北軍把傷員一道運進來,這裡頭基本都缺胳膊捂頭的,還有個斷腿的是一路被抬過來的,大頭頭上捂著繃帶,和黎嘉駿一道把最後一個傷員塞進去後,轉身要走。
黎嘉駿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那群畜生挨家挨戶的搜,我等他們到這兒了,就去引開他們,否則他們要是搜到地窖,就完了。”大頭頭都不回。
“那你還能活!?”
“黎小姐,您讓他去!”魯大爺在地窖裡仰頭看著她,隨後眯縫著眼找兒子的身影,因為地窖高,他仰著頭還不怎麼看得到,便微張著嘴踮起腳,等看清楚了,他又低下頭,用黑黢黢的袖子擦了把眼睛。
黎嘉駿這時候就算是個鐵人,也得心酸成一灘血了,她抓著大頭的衣服,只覺得一點放開的力氣都沒有,卻又說不出什麼話,她自己是不敢單獨面對來搜傷員的日本兵的,可放任這個大頭去引開別人,就算是科學方法,但只要想到一放手,這個小伙兒就要去死了,她就覺得呼吸都困難。
大頭扯開她的手急道:“小姐您楞啥快進去吧!”
就在這時,砰砰砰,鐵門被砸響了,震的大家都一抖。
“……你一個人能引開多少人?”黎嘉駿忽然問了個自己都覺得不能更犀利的問題,“還有就是你能引開多久?”
“……”大頭沒說話。
外面還在砸門,可日本兵卻不是在撞,而是認真的在喊裡面的人開門。
這樣的話,似乎還有回轉余地,黎嘉駿忽然莫名的有了這樣的感覺,她今天穿的是女式騎馬裝,那是她覺得最帥又最方便行動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又披上黎二少的大衣,她朝魯大爺招招手:“魯大爺,隨我去開門吧。”
大頭瞪眼:“我爹不能去!”
“聽著,現在你們隨便誰被發現大家都得死,不如拼一把。”黎嘉駿實在不能說後悔不後悔,這都是撞上來的,完全沒法想當初,只能豪賭一場,“你只要別出來添亂,一切都有可能!”
此時魯大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把兒子推進地窖,仔細的掩蓋上地窖門。
其實有這個稻草墊子在,還是很隱蔽的,關鍵就是作為魯大爺的兒子,魯大頭是知道這個地窖的存在的,這並不代表急匆匆的日本兵會搜到。
魯大爺一溜小跑的前去開門,黎嘉駿跟在後面,看似慢悠悠的,其實她緊張的五髒全都在抖,好想吐。
打開了門,外面三個舉著刺刀的日本兵,他們身後站著三匹高頭大馬,果然是速度比較快率先進城的騎兵,他們表情極為凶悍,帶頭的那個看起來還是個軍官:“讓開!”他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大吼,“搜!香員!有滴!出來!不死!”
魯大爺點頭哈腰的往後看,黎嘉駿長舒一口氣上前,擠出一個笑容,在肚子裡醞釀了一下,開口用日語道:【這當然是應該的,請進,但是請不要損壞裡面的東西。】日語的出現讓在場的人全都一怔,帶頭的日本兵挑了挑眉,用日語回道:【日本人?】話雖這麼問著,但是表情是不相信的。
黎嘉駿知道自己的日語雖然在黎二少的魔鬼特訓下比一般中國人少很多大陸風,可這不代表在母語者耳朵裡就能騙過去,她手裡捏著汗,很老實的回答:【不是,但我是盛京時報的記者,這兒是我們的臨時辦事處,裡面的東西全都是總社代為置辦,我的老師正前往采訪你們的上司,我留在此處正是准備接待你們,希望你們仔細搜查,但不要損壞到裡面的東西。】黎嘉駿說著,拿出了她前不久才貼了自己照片的盛京時報記者證出來。
關東軍都知道盛京時報是日本人的,黎嘉駿這般說幾乎是轉著彎說自己為大日本帝國服務,不管信不信,至少他們緩和了臉色,但卻沒有放棄搜查,還是走了進去,黎嘉駿從容的跟在後面,還狀似愉快的問他們來自哪兒,又說自己在日本某某大學讀書時的小事情,那些都是黎二少講的,她一直暗搓搓記著,差不多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用,此時信手拈來,真真兒的感覺。
這番搜查,日本兵幾乎沒怎麼認真看,本身吳宅就空空蕩蕩的,好東西也都被吳家人都帶光了,留下的都是筆墨報紙之物,雖然比起一個辦事處應有的樣子還是空曠了點兒,但是小雜兵懂個屁,看沒什麼情況就走了,他們走時和黎嘉駿打招呼那樣竟然是賓主盡歡的。
送走三人的時候,遠處有哨聲,似乎是日本人集合的哨聲,聲音挺急促。
黎嘉駿簡直演的快進入狀態了,直到關了大門才緩緩的恢復過來,她剛喘一口氣,鐵門又被敲響了,竟然是剛才的小兵之一,他一臉高興:【記者小姐,我們馬上要追擊一個支那將軍,但是一時沒帶夠吃的,你們的廚房裡似乎有不少干糧,我能拿點兒嗎?】【……呵呵,當然可以。】黎嘉駿還沒那麼快恢復影後狀態,她在魯大爺焦急的眼神中放小日本進來,問道,【我們的存糧也不多,恐怕顧及不了你們三人,您看……】小兵想也沒想就答:【沒關系,他們不知道,那群混蛋偷吃了我的餅干,害我只能問你們要了。】【哦,你一個的話就沒關系了。】黎嘉駿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小兵倒是自來熟,迫不及待的進來只管自己一溜煙兒的往剛才路過的灶房跑。
魯大爺一直跟在旁邊,見狀急得往前衝了一步,黎嘉駿攔了一下,眯起眼看著那小兵的背影。
“黎小姐,他!”
“噓!”黎嘉駿快步在前面走著,跟在那小兵後面,她心裡鼓動著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讓她激動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手微微顫抖著,“去把鐵門鎖上。”
魯大爺立刻轉身跑去把鐵門鎖上了,之前還仔細往外左右看看有沒有人。
黎嘉駿跟在那小兵後面,就見他掀開灶頭往裡面,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就望向了掛在屋檐邊上的玉米,看到黎嘉駿進來,咧嘴一笑:【啊!黎小姐,我要玉米就可以了,沒關系吧!】黎嘉駿笑:【當然沒關系!】小日本立刻走過去墊腳要去夠玉米,見他踩過當中的稻草墊子,黎嘉駿的眉頭狠狠一抽,眼角看到魯大爺關了大門急匆匆過來,她擺擺手,拿起了插在刀架上的刀子,左手指指小日本,做了個捂的動作。
魯大爺眯了眯眼,他搓了搓手走到小日本身後,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小日本剛掙扎起來,黎嘉駿一步踏上前,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從魯大爺動手到黎三爺動刀,也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
等到小日本咯咯咯的捂著滿脖子血一臉驚訝地倒在地上時,旁邊的兩個凶手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時,魯大爺還沒怎麼的,黎嘉駿卻完全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黎嘉駿自己都不信自己怎麼會這麼淡定!可是她除了激動,興奮和暢快以外,一點恐懼感都沒有!那感覺就仿佛回到了那一晚拿板磚砸另一個日本兵的頭時,她整個人都處於詭異的冷靜中,那種自穿越以來,因為知曉前路而遠比周圍人深重得多的仇恨隨著家人的離散、和二哥離去時的背影被壓成了濃郁血腥的暗黑色,在這一刀裡化作了某種利落又殘酷的力量,讓她平靜地完成了這一切,有如神助!不僅絲毫沒有手軟,甚至,還讓她有不過癮的感覺!
倒是魯大爺慌了起來,他畢竟老了,剛才那捂嘴只是一下子也費了他老大的力,此時很是不安地問:“黎小姐,這,這可咋辦!等會他一直不回去,那邊過來問……”
“哦,他吃了個玉米就走了。”黎嘉駿想也不想,“去哪兒了,兵荒馬亂的,我們怎麼知道?”
她望向魯大爺,笑了笑:“給他換了你兒子的衣服丟出去吧,讓他們自己人處理去。”
話說完,她兜水洗著滿手的血,水冰冷刺骨,卻好歹冷卻了一點她心裡的熱度,旁邊魯大爺幾乎是驚恐的打量了她一會兒,才拉開地窖門朝裡吆喝:“兒喂!出來干活!”
後面,魯大爺父子倆悶不吭聲的在那兒給屍體換了衣服,黎嘉駿則洗了塊布,跪在地上開始擦滿地的血。
“哎喲小姐,這得熱水!冷水很快就凍住了!”魯大爺見狀連忙提了水壺和煤爐去燒。
黎嘉駿哦了一聲,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就站起走到前面,往鐵門外望去,外面空蕩蕩的,幾乎是哨聲響起沒多久,外面就幾乎聽不到槍聲了,聯想剛才的話,這個騎兵部隊顯然是追殺馬占山他們去了。
……二哥。
她握了握拳頭,分明的感到自己的無力。
細想剛才的所作所為,她忽然有一點後悔。
剛才應該讓幾個老人先出來的,目前來講日本兵還沒對老人動刀子,現在他們對於在省城之類的地方行凶還很忌諱,如果剩下的兩個日本兵回來追問起同伴的下落,她勢必無法阻擋他們再次進來搜查,這時候如果原先空蕩蕩的吳宅又出現了幾個老人家,他們肯定會懷疑有藏人的地方。
可如果一直讓他們躲在那兒,這麼小個地窖老的老殘的殘躲十來個人,實在是太虐了,想想就心塞。
剛才豪賭一把已經賭得心力交瘁,現在她是無論如何不敢再讓身邊的人冒險了,隔著地窖和他們說了自己的顧慮後,他們都同意先擠一擠,由黎嘉駿和魯大爺負責在外面應對。
魯大爺心思還要多點,問黎嘉駿那個所謂的“老師”怎麼辦,人家回頭問起來,該怎麼圓回去。黎嘉駿還是那個回答,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
意識到自己已經第二次用這個理由,黎嘉駿在魯大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平民,在戰爭狀態這方面似乎進入的有些過於順利了。
畢竟在他們眼中,自己才十五六歲。
可那能怎麼辦呢?她總不能告訴他們,這具十五六歲的身體裡,有個被漆黑的未來壓得快黑化的心吧。
兩天後,日軍全面占領齊齊哈爾。
一切又恢復到了沈陽的那種近乎近乎黑白的繁榮,兩天前幾千傷員的血還凍結在地上,早飯鋪子卻也開了起來。
黎嘉駿喊所有老人都出來,並且燒了幾個煤爐給地下室的傷員,這陣子怕通風口有煙被看到,都是燒了湯婆子大家輪著用,可把這些人凍得不輕,隨後她帶著魯大爺出去買藥,吳宅裡備著的傷藥本就不多,這兩天的功夫,黎嘉駿把他們沒帶走的藏酒都用來消毒了,幾個老人心疼的半死。
零零散散的日本軍官在鋪子裡酒樓裡坐著,大聲的聊著天,嚴寒都壓不住他們的熱情。
他們先是嘲笑帶著騎兵率先進城的小多門聯隊長,這家伙借著和他親哥也就是仙台師團師團長老多門的親緣關系第一個衝進齊齊哈爾,殺光了傷員不說,還想單槍匹馬去追殺馬占山,甚至為了獨占功勞拒絕其他聯隊的幫助,結果四百余人全被人反殺在蘆葦地裡。
一番幸災樂禍的嬉笑後,他們更加說起了讓他們更加興高采烈的消息,一聽到這個小心,本松了口氣,覺得那群搜查的士兵既然有去無回,家裡藏著的士兵換身衣服就能裝成幫佣出來透氣的黎嘉駿,直接傻在當場,言語不能。
馬占山死了!
那個被謝珂總參,二哥,死死追隨著的,民心所向的東北軍神馬占山……
竟然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1:56
第32章 槍決
馬占山死了,二哥還會活著嗎?
這問題不能深想,想多了,站都站不住。
回到吳宅,黎嘉駿忙的腳不沾地,老的老殘的殘,就剩她一個青壯,要不是魯大爺和魯大頭還有點戰鬥力,搶著把一些髒活給干了,否則就算再不願意,她也還得給地窖的八個臭男人倒夜壺……
第一次魯大爺正在鏟煤的時候,她自告奮勇去提夜壺,結果當時地窖門一打開,正對著滿滿一桶人體精華,那氣味直逼生化武器,當場就眼前發黑幾欲昏厥,幸好當時魯大頭瘸著個腿在一旁站著,立馬扶住,好歹沒讓她掉進馬桶裡。
這麼一次後,她寧願去鏟煤,也不願意倒夜壺了。
除了魯大爺以外的幾個老人到了冬天,各種老毛病都犯了,雖然各個坐不住,但是各個都得坐著,每日間就看他們在房間裡慢慢的挪動著,圍成一圈做著手工活兒,照看照看爐子,其中有一個凳兒爺尤其有主意,時不時的使喚著四個老奶奶這兒去那兒去,就見她們大部分時候都坐著,偶爾挪動起來這兒燒壺水那兒烘個衣服,外頭忙活一圈凍得全身掉冰渣子的黎嘉駿一進屋就能感覺到處處順心,桌上永遠擺著熱乎的茶水和點心,衣服也隔日裡有的換,飯菜及時且簡單實誠,有時候進了被窩還能感到裡面被烘過的香氣,簡直是熨帖到了心底,頗有一種她主外家裡有個賢內助的感覺,後來魯大爺介紹了她才知道,這負責安排的凳兒爺是吳宅最早的大管家,是個宦官……
我靠,宦官!
凳兒爺一直不聲不響的,可卻是吳家最興盛的時候的大管家,直到干不動了才退休榮養,遭了難了,吳家人都跑了,他還是默默的挪回來守著,到了關鍵時刻,手下就是只剩下四個老太太,也能把裡宅管得面面俱到,不得不說也是個豪傑了。
有了這麼群人在,黎嘉駿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也不用怕什麼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她家六老了,不提凳兒爺和魯大爺,也有四個寶,簡直酸爽!
馬占山之死讓日軍歡欣鼓舞了好多天,這個害死他們好多兄弟的惡魔終於跪了,再看前方簡直一馬平川,黎嘉駿感覺其實黑龍江省的人都不敢深想馬占山的死到底會怎麼樣,大家該活活,該跑跑,該慫慫,無論頂上壓的是誰,總得有個活法兒,到了這時候她才知道,其實有好幾個老人並不是一直孤寡,他們的子孫輩都在當兵,當初是因為人在吳家干活,作為親信被各種提拔,可誰承想兵老爺沒當多久就碰到了這麼個時代,只能捏著鼻子自認倒霉,吳家跑了,子孫輩下落不明的他們也束手無策,到了現在,日軍滿城的殺中國軍人,他們巴不得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凳兒爺有個養子,隨著吳家跑了倒還好,他不大愛說話,縮在那兒偶爾搭把手,黎嘉駿有時候很想問他點什麼,但一來問不出,二來總覺得這樣會很冒犯……好像自從知道他是太監就總會多看兩眼,她也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吳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黎嘉駿活得勉強算滋潤,除了幾個傷病外沒什麼鬧心的事兒,但是外面就不一樣了。
說什麼省城不一樣,犯罪一直就沒停止過,城外太冷,很快眾多城南的大房子和工廠就被占領,逐漸的就蔓延到了城北,為了安全,出門的一直是魯大爺,有回魯大爺回來時,驚魂未定,他說路過花街的時候,有個角落,一堆妓女的屍體已經凍住了,燒半天都點不起火……
這樣的情況下,真的很難有胡思亂想的機會,黎嘉駿成日裡琢磨著,若有一天日本人上門,不管是占房子還是搜查,總要有個理由保住這一大家子人,可斟酌了好些天,又和凳兒爺反復商量,始終沒什麼好辦法,愁得她快精神衰弱了,有時候大風吹得鐵門哐哐響,她都會以為日本人來敲門了。
就怪她是一個女的,現在還是個小女孩兒樣,如果是二哥這樣,懂日語又氣派的男子,周旋一下綽綽有余,像上回那樣擺出為大日本帝國服務的漢奸樣也在所不惜,可現在的軍官哪像上次那麼好忽悠,她從來不敢把日本人當傻子看。
政府運作進入正軌後,黎嘉駿收到通知,她需要回去上班,日軍雖然占領了政府把持了運作,但是基礎工作還是需要人來做。
黎嘉駿很猶豫,說實話她不想在這兒呆多久,謝珂不在了,馬占山不在了,就連一面之緣的竇聯芳局長都不在了,她沒個靠山,也沒個幫手,貿貿然去工作,到時候反而難以脫身,再說那點兒工資,還不如二哥留下的西裝口袋裡那堆錢多,通知的人只是在門房塞了信,她完全可以裝自己已經跑了。
但是,她又擔心這樣會聽不到最新的消息。
馬占山死了,然後呢?就這麼沒有然後了?謝珂呢?那些師長們,將軍們呢?全死了?
她去問凳兒爺意見,凳兒爺幾乎要老得睜不開眼了,聽了她的問題,半晌才抬抬眼,低聲道:“安生點……活得長……”
黎嘉駿秒懂,她坐在那兒想了一上午,最終還是決定去探探情況。
棉袍超厚,她感覺自己幾乎是用滾的到了那兒,遠遠就看到大樓不遠處開始,有四排麻袋堆成的障礙,幾十個日本兵在那兒站崗,後面層層推進,一直到大樓門口,全是鬼子……
日啊,絕對沒有人回來上班!這陣仗敢進去復職的都該成民族英雄了!
黎嘉駿雙手插著袖子像個老農民似的在街角擦著鼻涕鬼鬼祟祟的張望,許久沒見著一個中國人樣兒的進去,略放下點心,就聽旁邊有隱約的招呼聲,一個裁縫店的老板在門板旁搓著手朝她招手:“小姑娘你看啥呢,啥好看的,被逮著,鬼子挖你眼球兒!”
黎嘉駿顛顛兒的過去賠笑:“叔誒,我凍死了,給烤烤火。”
“還真不認生。”裁縫師傅笑罵,讓開身,“暖和點兒了就趕緊著回家,你家大人得好好管管你!”
“沒大人了。”黎嘉駿就著爐子烤著雙手,隨口道,“都在北平,還有倆哥哥當兵呢。”
“馬將軍麾下?”裁縫師傅問。
“……有一個是。”黎嘉駿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
“哦,那大概在海倫。”裁縫師傅點點頭。
黎嘉駿不敢往好處想,勉強的笑笑:“他撤出城之前是說要去海倫,但是馬將軍死了……”接著也沒敢說。
“咦,馬將軍沒死啊。”裁縫師傅驚訝,“你不知道?就昨兒!氣得鬼子屋裡哇啦了一晚上。”
“真的假的?”黎嘉駿瞪大眼。
“你多大個人了叔還逗你玩兒?沒死就是沒死,當初不就死不見屍嗎,那群畜生做夢呢,他們死光了馬將軍也不會死!那是馬將軍撤退的時候的疑兵之計!”裁縫師傅放到現在就一妥妥兒的腦殘粉。
“你怎麼知道?”黎嘉駿心裡巴不得能信,此時強迫自己懷疑下。
“嗨!非得叔拿出殺手锏給你。”裁縫師傅說著往邊上工作台上翻出張報紙,只有一張,報紙名字部位都糊了,但是馬將軍在海倫的消息還是留著大半。
“這是什麼報紙啊?”
“青年抵抗軍參考。”裁縫師傅收起報紙,嘆氣,“剛才那邊槍斃了幾個人,路過店的時候掉地上,我就撿來了。”
黎嘉駿望著裁縫師傅,看他的表情,麻木多過傷心,遲疑道:“很多人,被槍斃?”
“多。”裁縫師傅撥了撥煤球,“時不時的就不知道哪裡被抓出來幾個年輕人,他們巴拉巴拉的……誰知道什麼理由?反正不管真假,他們要殺,拿什麼理由不一樣?”
說話間,忽然一陣發動機的聲音傳來,這寒風獵獵的,居然有人坐著敞篷卡車過來,幾個日本兵把瑟瑟發抖的五個人趕下卡車往省政府的外圍牆邊趕,一邊趕一邊大聲咒罵著,被趕的幾乎都是年輕人,三男兩女,女孩子穿著極厚的棉衣,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剩下的男人大多是單薄的長跑馬褂,每個都髒兮兮的,一瘸一拐,頭發一縷一縷粘結著。
她看到,最前面兩個男的,還帶著眼鏡,那種圓邊的老式眼鏡,眼鏡遮掩下的臉似乎已經凍僵了,但依然可以看出顫抖和倔強來。
【快走!蠢貨!】日本兵大吼著,罵罵咧咧的用刺刀的刀尖不停戳著面前的人,迫使他們蹣跚的加快腳步。
“又來了?”裁縫師傅趕緊的關上店門,和黎嘉駿一道透過玻璃窗往外看。
黎嘉駿呆呆的看著外面,五個年輕人被趕過去的時候,兩邊路過的或遠遠站著的人全都躲了起來,政府樓前的空地除了掩體就是日本兵,荒蕪的嚇人。
“他們被抓到在印刷傳單……”黎嘉駿喃喃的說,“而且不肯說出其他印刷的地點。”
“你聽得懂日語?”裁縫師傅驚訝道。
她沒回答,全神貫注的看著前方:“五個人都是學生……還有一個大學生……”
“這都能聽得出?”
“日本人說他們招供了會給他們繼續學業。”黎嘉駿長長的吸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可以看到未來了。
五個人被並排按在了圍牆上,黎嘉駿眯起眼,那兒也就幾十米的距離,那牆上色澤詭異,黑紫的一片片,極為猙獰。
從卡車下來,走過空曠的廣場,穿過幾十個日本兵,繞過四層掩體,就跟走進地獄一樣……自始至終,他們一聲都沒吭。
黎嘉駿忽然就不行了,她眼前一片模糊,狠狠擦了把眼,努力的往前看,四個日本兵舉起槍對准眼前的人,有一個軍官面對著最後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他大吼了一聲。
“最後一次機會,其他人在哪……”她喃喃的復述那聲大吼。
還是沒人說話,五個本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似乎都沒在抖了,他們垂著頭。
【嘭!】
四聲槍響彙聚成了一聲,這巨響劃破了寂靜灰白的天空,把黎嘉駿的心都割出了一個口子,她疼的說不出話,只能捂著胸口不停地喘氣,已經沒法哭了,她難受的差點抽過去。
廣場上幾十個日本兵都沒有回頭,他們習以為常,看都懶得看。
看那四個學生無聲的倒下去,連聲響都是輕微而沉悶的。
還剩下一個,大學生。
似乎訝異自己沒死,他抬頭看看,看到身邊的四具屍體,他又轉頭望向面前的軍官,日本軍官舉起手槍抵著他的額頭,低聲說了句什麼。
大學生長長的嘆了口氣,幾乎是不耐煩的,閉上眼,拿頭頂了頂那槍口。
【碰!】
“嗷!”黎嘉駿把半聲嚎哭埋進裁縫師傅的懷裡,幾乎是抽搐著流完了剛才卡住的眼淚。
就在這一晚,一夜之間,齊齊哈爾城北幾乎家家戶戶,都被塞進了一個傳單,就像是裁縫師傅給她看過的那樣,每一份都在告訴大家一個消息。
馬將軍沒死。
他在海倫。
從未放棄抵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2:08
第33章 哈爾濱淪陷
日方當然無法阻止傳單內容的傳播,事實上對此他們毫無動靜,就像是沒看見一樣。
於是傳單所寫很快為全城所知,本意是讓人們振奮起來莫要屈服於惡勢力。
可黎嘉駿卻清楚的知道東三省的未來,她的心情簡直復雜出了天際。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科學性和實用性並存?或許不搭理才是最好的辦法吧,此時為二哥心急如焚什麼的都已經多余,她唯獨能做的就是指望後頭能出現一個對自己有利的轉機。
與她一道淡定的,就是吳宅裡的六個老人和九個傷兵,傷兵一開始是有些激動的,可是凳兒爺迷迷糊糊的一句話卻秒殺了他們。
“等著看類……姓馬的要降……”
這句話擱著任何剛圍觀過學生之死的人都會憤慨不已,可是黎嘉駿卻出乎意料的覺得,這個說法非常科學,她並不知道馬占山和日軍死磕到什麼程度,但是就現在的情況,反攻全無可能,除非死光,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了。
而事實上,日方的不作為,卻似乎就是在證明這一點。
盛京時報在齊齊哈爾被完全控制後,繼續恢復了刊印,每隔幾天,都會登一下前方新消息。黎嘉駿隔幾日上街置辦日用品和糧食時,看到有小孩兒賣報,總會摳摳省省的掏點兒零錢買一份,報紙的價格是看賣報小孩兒的心情的,有特大新聞時就跟明星特等座票似的就差拍賣了,沒什麼新聞時,拿著前幾日沒什麼銷量的剩余報紙打包賣都可以。
黎嘉駿不差錢,也不差糧食,但她在這種時候不知道哪裡爆發的葛朗台天賦,以至於連一份報紙的錢都不舍得花,所以有時候小孩兒隨便喊著報紙上的新聞,聽起來不那麼有分量時,她就會拿出考試偷看小抄的功力,黑心無恥的幾次路過借以圍觀標題副標題和隱約的關鍵詞,等到感覺實在想看,路過N遍都偷瞄不完時,才無奈的買一份。
她開始慢慢的和吳宅裡的人分享每一次的戰況,像說書一樣告訴他們,哪裡淪陷了,哪裡掉了,哪裡打敗仗了,哪裡又小勝了,最後,似乎就剩下哈爾濱了……至此,黑龍江省大小城市再無完卵。
那些望風而逃,搜刮光了民脂民膏的黑龍江省大官們,也差不多該遭到報應了。
馬占山退無可退時,日方新聞爆料,他同意與板垣征四郎進行接觸。
板垣征四郎是誰,干了什麼?黎嘉駿都不知道。
她只記得以前學校少數幾次組織看片,除了有一次是因為教學樓停電,大家被集合到操場連看兩本電影,《可可西裡》和《蝙蝠俠》,上了一天課又連看兩本電影這樣的安排簡直就是酷刑,所有人頭痛欲裂渾渾噩噩的回寢室睡覺外,剩下兩次正兒八經的組織看電影,看的就是《建國大業》和《東京審判》。
她真的是不記得那些甲級戰犯的全名是什麼,但她記得有人怒斥過“板垣”,還有那個讓人印像深刻的“土肥原”。
全日本那麼多罪犯,他們是罪犯裡拔尖的幾個,幾乎是精挑細選到只要三排座位就夠,一眼就能看全,可見身上到底背著怎麼樣的血債。
和這麼群牲口接上頭,能有個好?
這時候,凳兒爺聽著大家嘀嘀咕咕的討論,連抽嘴巴冷笑一下都懶了。
馬占山與日方接觸的新聞過後,黑龍江一夜之間就安靜了,四處都是四海升平的樣子,東三省一副熱火朝天的戰後重建景像,日軍這兒一個政策出台,那兒一個保護方案,仿佛把黑龍江人民當個寶,而相反的是,關裡的人卻這兒流亡那兒飢荒,被洋鬼子這樣那樣虐待欺負,見天兒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
每次看報紙,黎嘉駿都有種詭異的即視感,仿佛回到了每天晚上七點整各大衛視都開始當當當當的年代……
吳宅過冬儲備豐富,黎嘉駿本就不大想出去了,再有一次魯大爺出去割豬肉回來說看到一群鬼子把一個過路的姑娘拖進房子裡,還沒進去就脫了姑娘的褲子,那姑娘的兩條大腿進屋前就已經凍僵了的事後,全家人都不讓她出去了。
傷好了點的傷員還是不敢探頭,他們不是什麼臨時的新兵,都是訓練了幾年上戰場一朝被打趴的老兵,就算沒什麼戰功,全身上下還是軍人的範兒,出去被看到人家給個花生米都不用理由,於是幾個能走能動的就開始自發繞著院子巡邏,就怕有什麼偷雞摸狗的進來看了不該看的拿了不該拿的。
這樣心驚膽真又略微平穩的日子只能用熬來形容,她收不到任何信件,也寄不出任何信件,因為慫,也沒有探出頭去找什麼學生組織參加,就守著這一大家子每日裡看書寫字縫棉被縫棉襖,一片死氣沉沉中,她度過了在這個年代的第二個春節。
春節的晚上,大家圍在一起包了點餃子,外面劈裡啪啦的爆竹聲裡頭隱約還混合著槍聲,不知道是鬼子狂歡還是在殺人,沒人有出去的欲望,吃了餃子後,老的殘的都要休息,黎嘉駿熄了大廳的爐子省煤,想來想去了無睡意,一個人坐到了灶台邊發呆,灶裡柴火還沒熄滅,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她拿燒火棍捅了捅,又扔了段干柴進去,火旺了點兒,愈發暖和。
“小姐不去睡?”魯大頭巡了夜回來,路過灶房探頭往裡看。
黎嘉駿雙手握著杯暖茶笑:“守個歲吧,這世道,守一個少一個啊……你去歇息吧。”
“嘿,不管是不是這世道,都守一個少一個啊。”魯大頭反而進了灶房,學著黎嘉駿拿個草甸子墊在下面坐著,也把搪瓷杯子捧在手裡,“小姐不嫌棄我吧,我也守個歲。”
“我可沒紅包給你。”黎嘉駿閑閑的開玩笑。
“別啊,我比你大,該我給。”魯大頭說著,果真開始掏口袋,掏來掏去沒掏到一釐錢,就撓了撓頭嘿嘿笑了下。
黎嘉駿也笑,她做出個鄙視的表情:“這麼窮怎麼娶媳婦兒?”
“我有媳婦兒!”魯大頭挺了挺胸。
“我呸,你有媳婦你爹都不知道你騙誰呢?夢裡的?”
“嘿嘿,等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還真有?”黎嘉駿坐直了,“哪兒人啊?不對啊,你不是跟著魯大爺在這兒長大的嗎?”
魯大頭忽然神神秘秘的往前湊了點兒:“你可不興跟別人講?”
“不講不講!”黎嘉駿滿口保證,心裡卻琢磨著轉身給魯大爺打小報告,他兒子好不容易活著回來,這老爺子急著抱孫子急的嘴上都起泡了。
“她啊,是個護士!護送我們撤退的!”
“……”劇情一點都不萌怎麼辦,黎嘉駿深恨自己電視看太多。
“她給我包扎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當媳婦兒吧!她就答應了!”
黎嘉駿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別的傷員她就拒絕?”
魯大頭眼一瞪:“答應我了就是我媳婦兒,我管她跟別人說啥!”
黎嘉駿無力的倒在灶台旁,大頭這話頗具總裁氣質,只可惜怎麼想怎麼苦逼,她就不吐槽了,顯得自己好殘忍……
見黎嘉駿不說話,魯大頭一腔熱血被無情澆滅,只能重整河山再興話題:“黎妹子,我想問可久了,上回那樣……哢……殺了個人,你不怕?”
這就變黎妹子了,魯大頭要是真心把妹,說不定還是個挺有天賦的人,她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感覺,不置可否:“說不上來,手感麼,肯定不怎麼好,要說怕不怕……他要詐屍我就怕了,死透了我怕什麼?”
這話說得魯大頭都要變色了,他連連點頭:“你熊的!妹子你不上戰場真是可惜了!”說完他又自己反駁自己,“不成不成你干不了。”
“為什麼?”黎嘉駿探頭看他。
“光那槍,你就拿不動。”魯大頭上下看著黎嘉駿的小胳膊小腿,“還有,上了真刀真槍,拼起刺刀來,你真當扎進去就行了?”
“那我大概是沒這個力氣扎穿……”自己多大力氣自己清楚。
“不是不是,你想啊,這冰天雪地的,本來就動不起來,對面還穿著老厚的大棉袍子,你不拼了命,你連人衣服都扎不進。”魯大頭說著還比劃,“我們扎他,他難道不扎回來?可最後倒霉的都是我們,因為我們被串燒了,他就受個皮外傷……”說著他搖頭,卻沒什麼憤懣的感覺,只是嘆氣,“咱這破棉爛絮的,連風都擋不住,全靠一層皮包骨。”
“軍隊裡的東西,很不好?”黎嘉駿試探著問。
“比游擊隊的沒的穿,我們好太多了!”魯大頭又倒了杯水,“還有呢,你說你刺人一刀是容易的麼?身子裡有骨頭啊,有內髒啊,還有肉啊,這刀一路穿過這些過去,有時候戳不進了,就轉,手上就能感覺噶的一震,嘶……把人骨頭都崩開了,那人疼得嗷嗷嚎著,自己就舒服?想想也一身白毛汗……”他喝著水比劃,“你大頭哥那一回下來,手抖了好半天,就老覺得手心裡噶噶的在震……鬼子打仗凶啊,你說咱是守自個兒的家,咱要雪恥,豁出命去干,應該的啊。他們打我們,憑什麼啊?憑啥比我們還凶啊?老子自個兒都沒摸過那麼多炸藥,他們人手一包綁在身上,就這麼衝過來拉線,就為了同歸於盡……”
黎嘉駿剛一聽還覺得牙酸,可到後來就混著以前看過的無數美式血腥恐怖片淡定的喝水了,她嘴裡含著熱水,默默地想像著那樣的戰場,為了打開一個缺口,對面日本兵綁著炸藥嗷嗷的跑過來,拉線,碰,炸起一堆斷指殘片……後面的日本兵衝上來,也那麼啊啊的叫著,視死如歸,我們這兒,戰壕裡是新鮮殘破的屍體,血滲不進冰凍的泥土,在凍住前像小溪一樣潺潺的流著沒,為了補上缺口,左右的中國人怒吼著,踩著同胞的屍體填上去……
“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慘……”
氣喘吁吁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那麼著急,那麼絕望,黎嘉駿猝不及防之下嗆了一口,大聲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
“哥看出來了,跟日本人打,屍山血海堆不出一個勝字兒。”她忽然想起,其實二哥說那話的時候,已經哭出來了。
“黎妹子,黎妹子你悠著點,哎喲別那麼咳,會胸疼!”魯大頭的聲音仿佛在天外。
黎嘉駿放下水杯,咳得說不出話來,她胡亂的擺著手,另一只手捶著自己的胸口。
“可能哥就是壓在下面的那一個……”
“咳咳咳咳!”她咳得臉頰發燙,淚如泉湧。
第二天,1932年2月6日大年初一,盛京日報頭版頭條,哈爾濱淪陷。
馬占山投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2:20
第34章 二哥歸來
如果知道未來,卻又在同時置身其中,這種顯而易見卻又出乎意料的事情,到底會給一個人帶來怎麼樣的感受?
黎嘉駿快精分了。
腦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啊這就是對的這才是正軌。
可是另一種感情完全左右了她的理智,她憤怒地幾乎無法平靜下來,街上暗湧著的怒潮壓抑到再圓滑的人都無法繃住表情,他們的憤然和痛苦幾乎形成了一種氣場,與周圍的人相互影響著,即使是陌生人之間每一個無意中的對視或是一次並排的站立,都能感到有什麼共鳴正在噴薄而出,讓眼睛酸澀,讓大腦轟鳴,讓心跳都加快了速率。
她眼前不停的出現紫紅色的牆,一排倒下的學生,碎裂的圓框眼鏡,伴著輕微的噗一聲,倒下去後,被人像垃圾一樣扔上板車,被自己的同胞拉走。
隨後他們死都沒供出來的同志用一整晚散播一個消息,一個有關於希望的消息。
馬占山就是這個希望。
可他投降了。
他居然投降了!
誰都可以!為什麼是你馬占山?!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知道除了那些大頭兵,還有多少人無怨無悔的為你而死嗎?!他們把你當作精神支柱,僅僅希望你頂起民族的脊梁,可你在他們那樣付出了生命後,卻轟然倒下了!
你他媽的倒了!多少人的天塌了!
黎嘉駿的心裡幾乎能共振到周圍人的想法:
馬占山你怎麼不干脆死了!
他這一降,拉滿了仇恨,直接OT。完全可以肯定,全國人民現在比恨日本還恨他。
“平靜”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馬占山的一舉一動牽動了所有人的心,隨著他的投降,停戰,和赴沈陽再次上任“黑龍經省主席”,所有人那點兒僥幸心理被一點點消磨殆盡,直至最後,有多愛,就有多恨。
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想理解。
讓我們恨吧,你能投降,就應該做好准備了吧。
再次收到二哥的信的時候,還在氣頭上的黎嘉駿幾乎都不想打開信件,因為那信上,標著日本郵政的標志。
隨著馬占山打,隨著馬占山撤,現在,也隨著馬占山降了。
一個屬於二哥的本該轟轟烈烈的故事,就這麼爛尾了。
大概因為是要經過日軍檢查,二哥並沒說什麼,只是給她一個蓋了章的證明,證明她所住的地方擁有沈陽日本總指揮部備案,歸屬黑龍江省政府財產,只能由黑龍江省主席調配,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隨意占用。
這算是變相解決了黎嘉駿長久以來的擔憂,即使表面上充公也好,至少不會被接下來湧入齊齊哈爾的日本軍官強占房子住了。
也意味著,黎二少要回來了。
黎嘉駿心情復雜,有喜有悲,她本是感動於黎二少一顆赤子之心的,無論曾經的擔憂和難過都自己默默的消化了,可現在,隨著馬占山的投降,一切都變成了笑話,別說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大概二哥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其實信裡還是可以說很多的,但是他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別的一點都不透露了。
幾天後,黎二少回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變了樣子,以至於打開了鐵門露出整個人時,黎嘉駿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黑了,瘦得顴骨都凸了出來,精瘦的身體裹在灰藍色的軍官服裡,衣服干淨整齊,人卻因消沉而顯得有些傴僂,仿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看到黎嘉駿時,他蠕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眼神焦灼的上下看著,等確定了她沒受什麼傷後,又垂下了眼,不停的抿著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出征時的意氣風發,撤退時的義憤難平,到現在投降了回來時,已經全變成了一層陰影,裹在他身上,像個行屍走肉。
黎嘉駿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看到二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忿忿不平全都消失了,徒留下滿腔的悵惘。
她有什麼權利和臉面去責怪他?她明明知道歷史的進程,明明知道這必然是一條失敗的道路,就像所有這個時代的人心底裡預感的一樣,卻又因為馬占山的振臂高呼而心存了希望,以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放任著自己的熱血和仇恨,然後被現實和歷史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回來,疼得至今回不了神。
即使看過眼前的場景再回到三個月前,她還是沒法也不會阻止二哥的投身其中,所以現在,她就應該陪著二哥承擔這一切。
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終她只能嘆口氣:“哥,什麼都別說了,進屋吃飯。”說罷,抓著黎二少的手就想往裡走,剛一拉起他的手,黎嘉駿就一抖。
好像另一個人的手……
二哥的手,她不知道握了多少次,總是秀氣,暖和,骨節分明,它握筆,握相機,翻書,做一切好看的事情……一切絕不可能把他的手變得這般粗糙的事,現在的手,堅硬,僵冷,滿是老繭和紋路,似乎平白的大了一圈,她就好像把自己的手伸進了一個岩洞中,天寒冰涼,緊握都捂不暖。
她背對著黎二少深吸一口氣,然後顫抖地呼出來,黎二少自始至終沉默著,他輕輕的掙開她的手,脫下自己的軍大衣,裹在妹子的身上,沙啞道:“駿兒,天冷,先進去。”說罷,推著黎嘉駿往裡走。
黎嘉駿不動,她吸了吸鼻子,還是忍不住,回頭抱住二哥,埋在他懷裡,不停的蹭著,擦眼淚。
黎二少僵硬的摸摸她的頭:“沒事兒,乖……沒事兒……”說著,他自己也不行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黎嘉駿頭頂。
“好了好了,先進屋去吧,有什麼事兒進去說,這大門口的。”魯大爺在一邊勸,他把兄妹兩推進屋,關上了門。
此時已經二月過半,屋裡點了暖暖的爐火,前幾天養好了傷的傷傷員三三兩兩的都走了,裝成了因戰爭平息無處可去而回城的難民,紛紛回到自己家中自謀生路,吳宅就剩下了六個老人和魯大頭一個壯勞力,此時四個老人圍坐在爐火邊,默默的看著他。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一會兒,魯大頭和灶房阿姨一道過來分發了大家的午飯,裡面也包括黎二少的份,他們都有點尷尬,魯大頭把饅頭和米粥塞給黎二少:“……長官,好歹先吃點兒……回來不容易。”
他沒見過黎二少,也只是聽說過,此時不知道叫什麼好,干脆順著軍隊的規矩來。
黎二少接過饅頭,看了看黎嘉駿。
黎嘉駿介紹:“魯大頭,魯大爺的兒子,他……當初也去了江橋,是被運回來的傷員。”
黎二少點點頭,忽然問:“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他問的魯大頭。
魯大頭一怔,他遲疑了一下,搖頭:“剛聽到是氣的,可,這是沒辦法的,怪你們,不厚道……不公平的……”
黎二少啃了口饅頭,默默的坐到了邊上。
黎嘉駿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像大家對待馬占山的心情一樣,明知遷怒,還是意難平,明顯作為降兵回來的黎二少也一樣,大家的心情是復雜的,黎嘉駿自己都有點調和不了群眾的感覺,她給二哥吹了吹米粥,遞過去,二哥沒接,他三兩口咽進了饅頭,才拿了米粥大吞了一口。
才三個月,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了。
那個逼格很高文質彬彬的海龜青年,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黎嘉駿覺得理所當然,卻又酸澀難當,她坐在二哥身邊,玩著指甲默默的看他一連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碗粥,才長噓一口氣,問她:“我的房間還在麼?”
黎嘉駿朝上揚了揚下巴,黎二少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樓回了房。
樓下一片沉默。
“黎小姐,您去跟黎長……少爺說說,咱們沒別的意思的……”魯大頭很不安。
“你以為他被你們打擊了?”黎嘉駿沒跟上去,自己收拾了黎二少吃完的碗筷,“他自己過不去那坎兒。”
黎二少這番回來,仿佛是一個客人那般,黎嘉駿招呼一下他動一下,沒事就坐在最邊上,聽著幾個老太太聊天,無論黎嘉駿怎麼挑撥招惹,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讓大家都很無奈,在場論文化,最高的就是黎二少,真要辯論,黎嘉駿都辯不過他,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放他一人在那兒種蘑菇。
就在他到的第二天,馬占山新政府的任命書就下來了,黎二少有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是馬占山參謀團的一員,要他即日上任,可黎二少沒去,他繼續消沉的種蘑菇。
第四天的時候,一個軍官前來拜訪,他自稱丁賀,是黎二少的戰友,來勸他上任,黎嘉駿講他帶到了黎二少的房中,他進去沒多久,兩人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你給我滾!”黎二少怒吼,“我不想看到你!”
“這事兒怎能怪我!黎嘉文你未免太過分!”丁賀的怒吼。
“你敢用你老娘的命發誓你不知道將軍的計劃?!你敢用你兒子的命發誓你真不知道謝參謀的去向?!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死活調過來!你他媽的就是怕死!你就想投降!你還拖著我!”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死了!也比這樣好!”黎二少的哽咽著怒吼,“死了也比這樣好!我他媽都瞧不起我自己!你滾!”
“黎嘉文,老子當你是兄弟才拉你一把……”
“滾!”碰!什麼東西被砸到門上。
“你知不知道將軍多器重你?!”丁賀還不放棄,“看看你這一大家子,你這麼繃著對誰有好處?!都已經這樣了!你裝什麼娘們!怎麼不都是個活!?那麼多兄弟都想開了!怎麼就你想不開!你他媽還是個讀過書的!你書讀哪去了?!”
“滾!”黎二少什麼都不多說,只剩下這麼個字。
“黎……”丁賀還待再說,黎嘉駿唰的打開門,見他正背對著門,想也不想伸手狠狠的一扯,大叫:“叫你滾你瞎啊?!滾!”
丁賀被扯了一個趔趄,他回頭看了看黎嘉駿,無奈的退出門外,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忍氣吞聲似地道:“你是黎家妹子?我知道,你倆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總容易鑽個牛角尖,世事是在變的,骨氣不能當飯吃,你們可以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自個兒,但我回來,我全家都吃上飯了,只要能讓他們活,我就算出門被人吐唾沫星子,我也高興……”他看向黎二少:“兄弟,咱是降了,但你想想,咱有沒有對不起父老,有沒有?如果沒有,那就對得起自己!”說罷,他抱了抱拳,轉身走了。
黎嘉駿目送著丁賀離開,轉身看黎二少,他狠狠的喘了幾口氣,仿佛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忽然抱住頭,先是低聲的哭,直到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黎嘉駿嚇了一跳,連忙關上門,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哥!哥你咋了?!”
“駿兒!”黎二少哭得涕淚橫流,像個孩子,“駿兒!哥該怎麼辦?!”
“……”
“他們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
“什麼?知道什麼?”
“謝參謀走的時候,問過有沒有人願意跟……”黎二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其實我知道的,我知道將軍想降了……我不知道謝參謀要繼續打……但我猜得出來……可我沒敢深想,我沒敢,丁賀以為我不知道,我,我應該知道的……我怎麼能不知道的……”
他捶打著自己的頭,痛苦的皺著整張臉:“我猶豫了,駿兒……我怕了……我想回來……所以他一攔,我就不跟了……駿兒……我瞧不起自個兒,求求你,求求你也瞧不起我,我沒法兒,我,我……”他說不下去了,只剩下嗚嗚嗚的哭泣。
黎嘉駿手忙腳亂的阻止黎二少自殘,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一團亂麻,二哥力道極大,她拼盡力氣也爭不過,只能雙手包住他的頭,下巴抵在他的頭上,眼淚嘩啦啦的流下來:“哥,哥你冷靜點,你別打了冷靜點!”
她以為只是戰爭後的一點陰影,或者是投降後的自尊心受損在作祟,她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淵源,這讓她怎麼勸?!她能怎麼說?!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自己在家憋了四天都沒想通,她怎麼幫他想通?!
“哥,你停下來,我們好好說,成不?”她語無倫次地叫,“哥,你這樣,讓我怎麼辦?!你參軍前難道不知道東三省肯定掉嗎?!你自己不是說屍山血海堆不出個勝字兒嗎?!早知今天你當初不還是上了嗎?!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天啊!可我眼看著你去當兵,我沒攔著你啊!明知道你要麼死,要麼降,我自作自受看著你走到今天,你現在這樣子,你讓我怎麼辦?!我也跳樓去算了!我也不想活,都怪我!都是我沒攔著你!害你現在這樣生不如死的!我就是這個垃圾我看著你要死不活的……”說著,她放開黎二少,反手抽起自己來,啪的一下,清脆響亮!
這一掌黎嘉駿完全沒留手,把自己抽得暈頭轉向,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她本來利落抬起的左手在抽第二下之前猶豫了,太疼了,臉都木了,好想原地打個圈,眼前都一片金星,她緩過神,心想要做就做到底,咬牙准備第二下,立馬就被二哥抓住了手腕。
他轉頭看著黎嘉駿的臉,心疼的臉都擠成一團,看起來比黎嘉駿自個兒還疼,他抬手想碰碰她的臉,又不敢,只能顫顫巍巍的問:“你干嘛呀?疼不疼啊!”
黎嘉駿泣不成聲:“疼死我了!”
“……”黎二少無話可說,想罵也罵不出來,最後只能認命的站起來,擦著臉跑出去,樓下一陣騷亂後,他拿著藥箱跑上來。
敷藥的時候,黎嘉駿齜牙咧嘴的,只覺得自己小時候得豬頭風臉都沒那麼腫,黎二少低沉的給她擦著涼絲絲的藥膏,半晌才罵了句:“蠢死了!”
“比你好!”黎嘉駿回擊,“有事兒也不說,你想憋出精神病來?”
“……”黎二少似乎不想再說了,剛才魯大頭拿了水盆毛巾上來,他順勢擦了把臉理了理頭發,看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像剛才犯病的成了黎嘉駿,從頭到尾就她一個人倒霉,她心裡簡直要吐血,抓心撓肝的想讓黎二少不開心,揪著問:“你說謝參謀走,是什麼事兒啊?他難道沒跟來?”
黎二少擦藥的動作頓了頓,這時候他已經平復了一點,面無表情道:“當初馬將軍想投降,謝總參不同意,兩人大吵一架,謝總參就要走,馬將軍沒攔著……”
“他要走?走哪兒去?”
“找不投降的。”黎二少扯了扯嘴角。
“還有沒投降的?!”黎嘉駿一愣,“現在?”
“恩,還有,還有很多。”黎二少咧咧嘴,“很多人得知將軍要降,都自立離開了,盤踞在幾個小地方,打游擊,總之不投降。其中,蘇炳文將軍兵最多,抗日最堅決。”
“這個名字好熟悉……”
“當初謝總參給張少帥推薦兩個暫代黑龍江主席的人選有倆,一個馬將軍,還有一個就蘇炳文。”黎二少哼笑了下,“少帥選了馬將軍。”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總參連夜走後,被日軍抓住了。”
“啊?!”黎嘉駿有不好的預感,她想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大叔,在馬占山沒到的時候,力挽狂瀾守著黑龍江,結果現在……
黎二少拍拍她的頭,安慰似的說:“日軍得知他要去投靠蘇炳文,就讓他去勸降,他答應了,然後跑到蘇將軍那……就沒有然後了……”
“……噗!”總感覺讓謝大大去勸降的日軍很蠢萌腫莫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2:33
第35章 溥儀來了
黎二少一旦想開還是好青年一枚,無論後面如何計劃,馬占山那兒的工作總不能直接翹,他去上班,說不定還有機會能弄到去北平的票。
沒錯,此時不撤,更待何時,黎嘉駿還好,對黎二少來說這兒簡直就是一個傷心地,既然找不到大哥又活著過了冬,還不卷鋪蓋奔北平去留著干嘛?!
但黎二少心裡很不安,他覺得自己這樣處心積慮拋下獨木難支的馬將軍很不厚道。
馬將軍投降當然是迫於無奈的,他答應日軍的前提就是黑龍江自治,本來他還想倡議東三省聯省自治,結果號稱同為東北四巨頭的其他三個隊友完全不給力,日本人自然是得意的呵呵,他們先忽悠的馬占山投降上任後,翻臉就不認人,各種看誰無恥的過誰的戲碼。最後竟然還逼著眾人同意承認滿洲國,扶持溥儀登位。
聯省自治自然是泡湯了,意識到黑龍江都可能不保,氣不過的馬占山死活跑回齊齊哈爾,就是為了至少把黑龍江弄成一方淨土。
可是,日本人雖然在謝大大的事上賣了個萌,但大事上,何曾蠢過?等馬主席回到黑龍江省,這個黑龍江,早就不是大明湖畔的那個了……
這次馬占山身邊,被貼身安排了一個日本顧問,任何政令下達,都得日本人點頭,這樣的省長,當的真沒意思。
而最讓黎二少不忍的,卻是馬占山投降的事傳出去後,他遠在上海的兒子發來了斷絕書。
從此不認他這個父親,斷絕父子關系。
馬占山只有這一個兒子。
那一晚,這個在戰時再艱難都沒流過一滴淚的錚錚鐵漢,哭得像個孩子。
這個他一心追隨的將軍,現在,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黎嘉駿都懂,但是感覺好心塞,她總不能說自家二哥湯姆蘇吧,可這時候確實很想給他找點藥,實在不行打昏帶走,她不想再刷東三省了,這個副本的Boss得十多年後才倒,她在這兒耗著絕對會抑郁症的……
可就在她和二哥墨跡著准備行李的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成了壓斷東三省的稻草。
滿洲國建立。
溥儀來了。
黎嘉駿:“……臥槽!都忘了還有這事兒!”
她對這個是真沒什麼感觸,試問一個不知道沈陽叫奉天,不知道黑龍江曾經的省會是齊齊哈爾的純南方狗,即使知道滿洲國這事兒,她能隨時提取當常識用嗎?她可能還沒深切體會過滿洲國意味著什麼……高中考試考過?就算考過,也絕對不是重點!
其實很多人都還懵著的,接受不了的比比皆是。
……論一個國家的建立需要幾天?
二月十六號馬占山幾個巨頭剛在沈陽在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的“主持”下同意迎接溥儀為“滿洲國”的執政,三月一號滿洲國就成立了,三月九號溥儀也從天津趕來到位了!
這不是建國,這特碼是賽跑吧!
全國人民都震驚了,東三省的更別說了,剛還聽個信兒當樂子呢,轉眼霸王就上弓了,沒兩天孫子都有了!
黎嘉駿把盛京日報甩在黎二少面前,一點溥儀的臉,一字一頓:“走!還是不走!”
黎二少沉默了一會,抹了把臉:“走!”
終於下決心了,黎嘉駿表示很欣慰,她開始熱切的打聽起去北平的辦法來。
黎二少自然是主力,他站得高看得遠,很快就得知現在往南的火車都還在嚴打階段,有價無市,尋常小官都別想弄到。
這並不意外,黎嘉駿也做好了長期抗戰的准備,春天快到了,吳家人絲毫沒回來的意思,她就幫著幾個老人曬被子補衣服換床罩,順便還Get了縫被套的技能。
其實直到艾珈媽媽那一輩,女孩子出嫁前還有著縫被套的習俗,黎嘉駿在這個春天終於成為了女人,就被幾個老太太揪著學女紅。黎嘉駿頗為好奇,她的動手能力不差,很快就上手了,還順便把黎二少那些破衣爛衫都縫了一遍。
黎二少則一邊工作一邊找關系弄車票,沒兩天真的結識了交通部的人,只可惜大家平級,都是小蝦米,幫不上忙。
本來這事兒也急不得,兄妹倆本身也沒到混熟社會的地步,對於那些人情世故飯局交情都還是雛兒,嫩得出水,一番斟酌討論之下,還是覺得得用錢砸出兩張人情票。
其實天天見到馬主席,直接仗著共患難的情意討兩張票簡直就是灑灑水的事,可惜,別的都能求,對於現在的馬占山,唯獨任何與上路有關的東西,是萬萬不能提的。
日本人嚴密監控著,就怕馬占山反水。
黎嘉駿對此嗤之以鼻,都光杆司令一個了,還能往哪兒反,他以為過家家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二哥卻不置可否,開始拿著兄妹倆的“車票基金”四面折騰,幾次請客應酬後,不知怎麼的,好像一夜找到了突破口,近幾日開始頻繁的出入一些會所,有時候要大半夜才回來,沒幾天就頻繁到夜不歸宿。
問他去哪,他說跟著馬主席去應酬,而有時候,他也確實被總參部和司令部的車接送著。
要說疑惑和擔心那是必然的,但他每次喝醉都會有軍官開車帶回來,有時候甚至會有一兩個日本軍官,黎嘉駿當然不相信二哥當著這些人還敢鬼混,但當偶爾有一次幫醉的人事不省的二哥擦臉,發現半個多月將養後這個公子哥居然有點帥回去的趨勢,看著時不時送他回來的那些軍官,還有隔三差五就有人往吳宅的門房送各種禮物,指名道姓給黎二少……黎嘉駿就有點不好了。
#總忍不住擔心二哥賣身求票腫麼破!#
她老問二哥到底是干些什麼,他要麼說是給馬將軍做隨行翻譯,要麼是參謀部聚會,有時候一身香粉氣回來了,黎嘉駿就很囧,感覺問深了像個深閨怨婦,她又不是原裝的親妹,在這個某方面講比現代還開放的年代,質問親哥是不是去女票什麼的到底過不過頭她也拿捏不准,等真問出來了,黎二少卻不覺得有什麼,說什麼沙龍總要女人作陪,她一個小姑娘不要管太多……
黎嘉駿愁啊,她都想跟蹤了,可偏偏外頭太亂,黎二少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不要出門,魯家父子有時候出門回來也都時不時說著哪裡又有閨女被糟蹋了,那些鬼子多麼禽獸什麼的,讓黎嘉駿一個半大姑娘光聽聽就心塞,是她催著黎二少去找關系弄票,總不能因為二哥可能夜生活豐富過頭而叫停吧,只能憋著一口氣閉關修煉似的宅在家裡,每天看看報,看看書,打掃打掃屋子。
轉眼已經三月見底,家裡一下子病了三位老人,凳兒爺更是直接起不來了,於是每日看報看書成了每日把屎把尿,萬幸灶房阿婆沒倒,否則她真要忙得抹脖子了,魯大頭除了日常工作,隔三差五的要出去取藥,這時候什麼都短缺,藥房總是缺這缺那的,他一有空就跑過去候著。
所以這一天下午,黎二少突然打電話來讓魯大爺幫忙熨一下房裡一件西服,說是下午要回來換,偏偏魯大爺腿疼,魯大頭出去買藥,就只能黎嘉駿去了,好在裁縫店就在百米遠的街角,並不遠,老人們就放行了。
難得放風,黎嘉駿並不開心。
街頭還是很冷,對她來講依然不宜出行,但同樣是冰冷的空氣,院子中的和大街上的就是不一樣,似乎更加透徹和清爽,兩邊都是高大的院牆,枯樹的枝杈從牆頭伸出來,順著枝頭就只能看到淡藍色的天空,像是蔚藍色被蓋了一層冰,朦朦朧朧的。
就好像現在鱉悶的心情一樣。
曾經的好戰友突然獨自行動了,而且死死的隱瞞著自己的所作所為,黎嘉駿清楚的意識到黎二少還是把她當成了一朵應該呵護的嬌花,全家都沒有告訴他她當初刀抹脖子的壯舉,等到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明白就算她告訴他這件事,聽到他耳朵裡也會有種幼稚賭氣的感覺,更有可能激發他更強的保護欲和歉疚感。
怎麼做都不對,黎嘉駿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黎二少忽然沒事兒人一樣的遞給她兩張車票,她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這一塊都是有錢人的住宅,走過這個街角才有一塊小商業區,差不多是附庸這塊地方誕生的,所以一直到出了巷子,她才看到了陸陸續續的行人,裁縫店就在不遠處,蒸騰著熱氣。
裁縫師傅正在那兒干活,看到她,招呼了一聲:“熨衣服啊?”
“嗯。”
“小姑娘眼生,哪家的?”
“街北吳家的。”
“哦!知道知道,那您,急用?”
想到黎二少說的,傍晚要來換衣服,黎嘉駿點了點頭:“五點鐘要穿。”
“那成,先給您弄下,還好手頭的活兒不急。”裁縫師傅拿過黎嘉駿手裡的西服,摸了摸,“哎喲,好料子,不便宜吧?”
……天知道哪兒來的,黎嘉駿搖搖頭,攏了攏身上的棉布襖,她自從從沈陽出來,就再沒穿過暖色系的衣服,得虧今天出門她還要點臉,否則就是平時干活穿得粗布棉襖了。
裁縫師傅忽然問:“吳家的公子回來了?”
“不,表親暫住。”黎嘉駿言簡意賅。
“哦哦,我說呢。”裁縫師傅把西裝攤平,一邊干一邊嘮嗑,“那個表親,不會是姓黎吧?”
黎嘉駿有些奇怪,猶豫的點點頭:“是啊,姓黎……怎麼了?”
裁縫師傅笑了,但笑容卻很滲人,他停下手,疊好了西裝,雙手捧著塞到黎嘉駿懷裡,道:“那抱歉類姑娘,咱店小,伺候不起黎長官的衣服。”
黎嘉駿愣住了,她有種很空茫的感覺,結結巴巴的問:“怎,怎麼了……為什麼?”
“喲,小姑娘,沒啥的,就是小的手生,黎長官了不得的人啊,他的衣服,燙壞了我可賠不起,要不,您拿回去?日本裁縫手藝那才好,往南拐個彎就有個店了,您報上黎長官大名兒,鐵定接待您,成不?”說著,他雙手輕緩的推著,把黎嘉駿推出了店。
黎嘉駿有種被狠狠打了一拳的感覺,她臉頰發燙,但更多的是頭暈,腦子裡一團混亂,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踉踉蹌蹌的出了店,被門檻狠狠的絆了一下,裁縫連忙扶住她,連聲道:“唉喲姑奶奶,您可別磕壞嘍,這破個皮兒,小的可怎麼跟黎長官交代吶!”
他聲音很大,看似對黎嘉駿說,其實已經在嚷了:“哎我說你這小丫頭長得可水靈啊,是黎長官屋裡頭的?聽說黎長官還有個妹子,咱可從沒見過啊,是要金屋藏嬌不成?也對,黎長官一表人才,妹子肯定不差,拾掇拾掇送給皇軍爺爺,好處大大的有啊!”
黎嘉駿被推著,聽著,只覺得這人說的話比直接扇她一掌還疼,疼得她直哆嗦,她想說什麼,但張開嘴就一哽,只覺得說什麼都多余,說什麼他都不會想聽,而她……確實什麼都反駁不出來。
她只能緊緊抱著西裝,唯恐抱松一點,就被人看出她在發抖。
外面已經圍了一圈人,他們看著黎嘉駿走出去,表情千奇百怪。
細碎的聲音傳進耳朵。
“……顛顛兒的去給日本爹賀壽……”
“恨不得給人磕頭喊爹……”
“找了個日本女表子做姘頭,坐著日本人的轎車招搖過市的……”
“……聽說還來者不拒的,貪得無厭……什麼都要……”
“還占了人家的房子……”
“吳家人多好的人家……”
“……臭不要臉……”
黎嘉駿靜靜的聽著,她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幾乎是強迫著自己挺起胸膛,她眼睛酸的睜不開,只覺得整張臉都不是自己的,完全繃成了一塊板,露不出任何情緒,她想撥開人群走出去,可還沒伸出手,一陣剎車聲響起,人群忽然噤聲了,好像被導演喊了NG似的迫不及待的散開。
人群後,黎二少剛從車上下來。
車上左一面滿洲國旗,右一面旭日旗。
黎嘉駿眨眨眼,對面黎二少的臉,一片模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2:46
第36章 車票到手
太陽西下,溫潤的陽光從人縫中射進來,正好照在黎嘉駿的臉上,她眯了眯眼,皺起了臉。
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遠處的二哥跟腳下被打了一槍似的一跳,他前衝了了兩步,硬生生停下,急喘了兩口氣,卻沒敢再往前。
黎嘉駿沒理他,拿西裝擦了擦臉,轉身緩緩的往來路走去。
人群外的冷風吹涼了她的臉頰,她呼出一口濁氣,努力平復劇烈跳動的心髒,她太需要冷靜了,這麼百般默念著,可她還是氣喘不勻,只覺得腦子一陣陣脹痛,昏昏沉沉的。
後面有持續不斷的發動機聲,她霍的停步轉身,後面就像玩紅燈停綠燈行一樣定住了一人一車,二哥站在轎車前面,雙手抓著大蓋帽,探頭看她的樣子被抓個正著。
黎嘉駿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兒,又探頭看看車裡,車裡的司機穿著東北軍的軍裝,總算不是個日本人。
“……駿兒。”
黎嘉駿抬了抬西裝:“不好意思啊黎長官,小的笨,熨衣服這種小事兒都干不好,要不您打我一頓?”
“駿兒!”黎二少皺眉,他走上前拿過西裝,“我……我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你又沒拿個狗鏈子把我鎖起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你想好怎麼忽悠我了嗎?”
他捧著西裝,低頭沒說話。
黎嘉駿等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她咬了咬牙,壓低聲音又問了一遍:“哥,有苦衷嗎?”
“……”沒回答。
聳肩,她還是只能說了句:“好吧。”然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轉身就走。
沒有辦法了,怪她已經解了瓊瑤奶奶的毒,太過為人著想,一哭二鬧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了,看他那副沉默不敢抬頭的樣子,這時候她就算衝回去直接上吊,恐怕死透了都沒人知道。
說不定是因為司機太厲害?是個高級特務?所以他什麼都不敢說?
黎嘉駿覺得自己簡直是開了腦洞在替黎二少辯護,明明她自己就在懷疑不是嗎?明明那群人說的時候她什麼都反駁不了。
如果為了兩張車票,至於做到這一步嗎?如果真是這樣,她寧願不要了,又不是非走不可,在這兒也不是活不下去,滿洲國那麼多年,難道都不和關裡交流了?難道所有人要入關都得給先日本人當狗腿子?打死她都不信!
進得大門,轎車停在外面,聽到二哥關門的聲音,她再次轉身,幾乎是咬著牙又說了句:“如果是為了車票,我們不要了好不好?又不是一輩子回不了了,你何必要做到人神共憤的地步!”
黎二少頓了頓,搖搖頭:“不是……”
“不是什麼?”
他又不說話了,仔細看了看她:“沒人欺負你吧?”
黎嘉駿簡直氣急,她揪著頭發抓狂的尖叫了一聲,轉頭蹭蹭蹭奔上樓,跑回自己的房間坐著,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聽到二哥的腳步聲路過,在她門口頓了頓,徑直走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臥槽!這是要友盡的節奏啊!黎嘉駿氣都不順了,她聽著二哥在邊上走來走去,蹭的站起來走過去,堵住黎二少的門:“不行了我要撒潑!”
黎二少一怔,苦笑了一下,他剛才已經換好了另一套西服,正帶著手套,此時嘆口氣:“駿兒,別鬧。”
“你不說清楚我就撒潑啦!”黎嘉駿怒吼,“我從樓梯滾下去!你信不信!”
“信。”黎二少點頭,“滾之前給凳兒爺翻個身吧,等我回來弄就太遲了,他會很難受。”
“……”一鼓作氣。
“還有,我托人備齊了幾個病人要的藥,一會兒會有人送來,你要是放心,就交給魯大哥去煎?”
“……”再而衰。
“妹子,你信我嗎?”
“……”黎嘉駿力竭了。
黎二少嘆口氣,他摸摸黎嘉駿的頭,短發被揉得毛茸茸的,她不爽的躲了躲,卻又被二哥輕輕抱了抱。
這一抱,輕而易舉地讓開了門。
他還是走了出去。
去過那該死的遭人唾罵的夜生活。
對橫遭連累的妹子連句對不起也沒有。
……那他肯定問心無愧。
黎嘉駿頂著一頭亂毛很凄惶的站在樓上看著黎二少走出去,她回頭看了看二哥開著的房門,平時他也不鎖門的,因為黎嘉駿每天都要打掃,今天她已經打掃過了,可經過下午這一遭,她突然很像再“打掃”一下。
她走進去,看著房中熟悉的擺設,黎二少在房裡的時間很少,房間空曠的和酒店標間一樣,她唯一能搜的就只有書桌……和衣櫥。
書桌其實她經常翻,二哥讓的,因為宅居實在太無聊,他經常帶些書和報紙回來,黎嘉駿看完了感興趣的自己收著,不好看的就塞他那兒,而床更是她每天都要整理的地方,那麼唯一能找的就只有……
黎嘉駿眼睛瞟向一個她一般不變態就不會去翻的地方。
內衣抽屜。
她眯了眯眼,前世今生……她都沒這嗜好,可是這時候,有必要看看了。
嘿了一聲,她打開了抽屜,一櫃子內衣,她翻書似的嘩啦啦一頓找,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個信封,上面什麼都沒有寫。
黎嘉駿的心砰砰跳起來,打死她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干這個,可不干,她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二哥不肯說,她又跟不出去,說不定問誰都是找罵,這麼自我開脫著,她打開了信封……
“……”臥槽!“黎嘉文!我日你大爺!”
尖叫聲衝破了雲霄,聲波能掀翻屋頂。
“黎小姐怎麼了?”魯大頭一邊喊一邊蹬蹬蹬衝上來。
黎嘉駿強自鎮定了一下,呼口氣:“沒,沒事……等會有人會來送藥,你去門口等著吧。”
“哦。”魯大頭只能走了下去。
黎嘉駿拿著信封發了很久的呆,才抹了把臉再次打開看,裡面有兩張票,確切說,是兩張證明,同時蓋著省交通部和關東軍印章的乘車證明。
有了這兩張證明,只要當天有前往北平的車,無需搶票,就能直接上車,而且,還是頭等車。
黎嘉文早就拿到了票。
去北平的票。
黎嘉文我日你大爺!
你他媽到底在干嘛!
黎嘉駿像困獸一樣在屋裡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簡直想噴出一口火來,這一天天的,就沒個省心的日子!黎二少本來好好的,去打個仗回來,一秒變身邪魅酷拽叛逆少年,他這是想干嘛!?想逆天嗎?!作死咩?!她要是這兒搜不著,他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還有!拿到了票他還這麼頻繁跑出去,難道是真的在外頭找到真愛了?!
這裡把這麼相信他的機智妹妹鎖在家裡,那裡出去燈紅酒綠聲色犬馬,這難道是民國專屬的一種奇特PLAY?!她理解不能啊!
那現在怎麼辦?把票放回去,裝不知道?這樣的話以後敗露了反而會讓裂痕更大,黎嘉駿想了又想,把票放在桌上,關上了門,下樓去煎藥。
黎嘉文,我知道了,你想咋地,你看著辦。
黎二少又是半夜才回來。
黎嘉駿躺在床上一直沒睡,她豎著耳朵聽黎二少的反應,腳步聲進屋沒一會兒就停下了,過了許久,黎二少來敲門了,他的聲音很是疲憊:“駿兒,沒睡吧。”
“……”
沒等到回答,他推門進來,打開了燈,拖了張凳子坐在黎嘉駿床邊,帶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黎嘉駿緩緩的坐起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黎二少扯掉了領帶,拉開了扣子,一邊透氣,一邊看著她,笑了一下:“長進了,會搜屋了啊?”
“你這是要先就我侵犯你隱私的行為進行一番譴責嗎?”黎嘉駿早就打好了腹稿,“我下午被千夫所指的時候你在哪?你站在那,你自己都承認你沒臉上前吧?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形容我當時的感覺!我現在就想問,既然有了車票,那你這是在干嘛?”
“……我沒法說。”他捋頭發。
“好,那我問你,這事有危險嗎?會完嗎?他們說的那些,是你故意的嗎?你拿到了兩張車票,代表你真心是會帶我去北平的對嗎?”
他一愣,沉聲答:“不危險,是,對。”
黎嘉駿都要氣樂:“黎嘉文,你見過我這麼通情達理的妹子沒,我這麼被人指著了,我還問你有沒有苦衷,你早點個頭會死嗎?你是擔心我會刨根問底嗎?我什麼時候給你這樣的印像了?”
黎二少垂著頭嘟噥:“那你是怎麼找到車票的……”
“我靠你還有理了?!”黎嘉駿剛直起身就被黎二少一疊聲好好好的塞進被窩:“駿兒你先睡吧啊,既然都說通了那就別生哥的氣兒,很快就不這樣了。”
黎嘉駿躺在被窩裡從下往上的瞪著黎二少:“當真?”
“真真兒的!”
“他們說你有了個日本姘頭……”
這下二少真的勃然大怒了:“哪個王八犢子瞎說擰死丫的!”
“真沒?”
“真真兒的!”
“哦。”黎嘉駿放心的閉上眼,這一天真是跌宕起伏,她人累心更累,感覺黎二少一直在旁邊坐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3:00
第37章 愚人節
黎二少洗心革面的速度快到飛起。
第二天中午,她正撅著個腚在後門邊上煎藥,藥味濃烈,她不由得回憶起以前看的諸多小說,什麼某美人身上帶著淡淡的藥香……
雖說她現在藥味濃了點,但是再淡她也不覺得好聞吶!
這時候黎二少匆匆的進院子一頓喊:“駿兒!駿兒!人呢?!”
黎嘉駿剛扇起一波濃煙,聽到聲音剛起身,就被自己扇出的煙熏得淚流滿面:“後頭呢!咳咳咳咳咳咳咳!”
黎二少跑過來,氣喘吁吁的:“快收拾東西!准備這兩天走!”
這快的簡直不真實!黎嘉駿下意識的問了句:“今天幾號?”
“四月一號。”黎二少迅速回答。
臥日還真是愚人節!這年頭有這節日嗎?黎嘉駿糊塗了:“你說真的?”
“真的啊,這有什麼好騙你的。”
因為今天愚人節啊!她沒敢說出來。
“別廢話了,快理東西,這兩天會有一班火車,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等我來接你!”黎二少說完就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頭叮囑了一下,“包括我的,整理點必須的就行了,到那兒什麼都有。”
“哦哦。”事情來得太快,黎嘉駿很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擦擦手轉了一下,猛然想起手底下還有藥沒煎好,她鎮定了一下心神,蹲下來繼續煎藥,等煎好倒出了,她把藥端給幾個病人,吩咐她們喝下後,一轉身就跟聽到了發令槍似的衝刺進房,拿出床底的皮箱子開始理東西。
魯大頭聽到動靜,過來探頭:“黎小姐,你要走了?”
黎嘉駿一頓,又接著繼續手上的動作,低頭輕輕地恩了一聲,她覺得有點臊眉耷眼的,仔細想卻又覺得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她並不是貪生怕死,丟下吳宅老人奔赴安全大後方什麼的,她是正兒八經的去與家人團聚,而且不出意外,入了關又要經歷N波戰火荼毒,未來的僵屍將一波強過一波,如果她剛來時是柔弱無依自得其樂的向日葵,那在宰了兩個小日本後,她已經有向豌豆射手進化的趨勢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她要再次開始顛沛流離了,心裡好酸楚!
“大頭哥,你們過兩天要去收租了嗎?”她問。
“是呀,這是老爺吩咐下來的,就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提起這個,魯大頭就很忐忑,“以前都有賬房和少爺,現在就我跟爹,凳兒爺又病著,實在是……哎,先別管那個,小姐你們是弄到車票了麼?”
“是呀。”黎嘉駿想了想,問,“大頭哥,外面說我哥……”
“嗨!您別聽他們瞎說,您哥啥樣的人您還不清楚嗎,昨兒的事兒我也聽說了,那群王八犢子就是欺負黎少爺不會把他們怎麼滴,要是黎少爺真那麼不是個東西,誰敢這麼跟您說話?“對哦,好有道理,黎嘉駿認同地點頭:“說得對!”
“所以小姐,您完全不需要因為那些閑言碎語,就和少爺吵……”說著,魯大頭小心翼翼的看著她,“少爺他老早吩咐了,說外頭那些,不能跟您講,他最舍不得您難過。”
黎嘉駿心裡一酸,嘆口氣:“我知道……我都懂的……大頭哥,我可能快走了,你……”
“走了好走了好,外頭太不安全了,每天都擔心您不清楚跑出去,那出點事,家裡就一群老的用不上,我就一條命也不知道找誰拼……”
“不是,我的意思是,只剩下您一個勞動力了,要辛苦你了。”
“嗨,那能咋地,沒你,說不定現在都沒我了,就這麼幾個老人家,那才叫不好說。“魯大頭笑,”您放心走,活著就沒什麼不可能的。”
黎嘉駿本就沒什麼行李,她把來這兒後置辦的穿得最舒服的幾件衣服給帶了,再加了點必需品,就差不多了,緊接著去黎二少那兒一頓塞,也整好了一個箱子,魯大頭幫她把箱子提到廳裡放著,她靜下來,終於在空虛中感到一絲不舍,便讓魯大頭管自己去,她去看看幾個老祖宗。
她先和幾個在樓下窩成一團做活的老人打了招呼,帶著一堆叮囑去看了兩個傷寒快愈的阿婆,最後頗有些惆悵的坐在了凳兒爺的床頭。
凳兒爺病得時候,他們慣常請的老中醫並不肯過來,光聽他們描述了就搖頭,說凳兒爺這殘缺的體質,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老天關照,現在這症狀,也就吊著命罷了。
其實這一段時間,她從凳兒爺這兒學到了很多。
這老人家自帶一股廠公的氣質,總是一副其他人都是傻X我看你們怎麼蠢死的樣子,以前她當他是老邁了沉默寡言,後來才知道他覺得她也是傻X懶得和她說話。
直到她殺人不眨眼,才入了這個老太監的眼。
這交友標准略驚悚她懷疑老太監這輩子有沒有好盆友……
可黎嘉駿佩服的,是他對於近期一系列事態的發展,總是比穿越的還看得准,比起其他老人都糊糊塗塗的,他這樣的就極為體現智力和歷練了,讓黎嘉駿懂了很多事態變化的因果關系,顯然他對自己的睿智也是很得意的,所以唯一一次看走眼,把他打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那就是滿洲國的建立。
沒什麼比太監更重視皇上了,妃子還能逃出來改嫁,太監卻本身就是為了皇權而存在的,聽說溥儀又回來了,凳兒爺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渾渾噩噩了幾天,時而問黎嘉駿長春怎麼去,時而又說這日本人控制的滿洲國還是皇上的天下嗎?
長春是所謂滿洲國的國都,別說凳兒爺去了能干嘛,就是他問的那個問題黎嘉駿就不知道怎麼答,日本人控制的滿洲國裡坐著個中國的執政官,這個執政官還是打開始就誰都能揉捏兩下,祖墳都快被刨干淨了的,你說這還是誰的天下?
不是她不敢直言回答,而是她知道凳兒爺看得比她還清楚,但是老人家前半輩子的執念都在那兒了,他自己不願意去面對。眼看著就要走了,她想來想去,還是只想到這個老人膝邊坐坐。
“凳兒爺,我要走啦。”她端起已經溫了的藥碗,把凳兒爺扶起來,開始給他喂藥,“有啥要吩咐的不?”
凳兒爺吃力的睜睜眼,哼笑一聲:“給爺……泡杯,雨前……”
黎嘉駿抽抽嘴角:“茶就茶唄還雨前龍井,在你櫃子裡嗎?有要求嗎,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麼?”
“龍井,雖陳了,將就。”
黎嘉駿抽抽嘴角:“茶就茶唄還雨前龍井,在你櫃子裡嗎?有要求嗎,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麼?”
“呵呵,咳咳咳。”凳兒爺咳了兩聲,“丫頭你,莫貧,等你凳兒爺,喝了茶,就要去,伺候,皇上嘍……”這話說完,他嘿嘿嘿的半咳嗽半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哼哼唧唧的唱起了不成調兒的小曲。
黎嘉駿無奈:“好好好,喝了藥,喝了茶,咱去伺候皇上。”
“我大清,兩百六十七年,咳咳咳,都退位了,還能被人扶起來……沒到頭,還沒到頭。”凳兒爺眯著眼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復雜,似是高興,可臉皺得像哭。
在這個大家都在討論是用資本主義制度還是共產主義制度的時候,凳兒爺這個重歸封建主義制度的樸素思想是那麼特立獨行,黎嘉駿只能聽著,然後斟酌著:“凳兒爺,不是我不順著您,我知道您看得比我清楚,您看從民國元年起,咱中國人,想復辟的不是沒有,袁大頭,張勛,有的復自個兒,有的復大清,他們是因為手下人不干活復不了嗎?他們不都是被國人罵下去的嗎?現在這滿洲國,我都看不懂它到底是咋整的,皇上是那個皇上,可朝代還是那個朝代嗎,如果不是了,那您要去守的,是大清,還是皇上呢?”
凳兒爺沉默了一會兒,顫顫巍巍的答:“……不言……君……之過……”
“您這麼說,您也知道這皇上扶不起了?那您高興的,莫非是大清皇室得以延續?可是凳兒爺啊,現在不是那個軍令如山的國啦,皇上就是個被架空的傀儡,他的玉璽可能跟快白蘿蔔沒大差別了,這樣的皇室,您看著高興麼?”
“蠢……丫頭……血脈不斷,就,就……”
“凳兒爺您知道嗎,咱中華上下五千年,要說那麼多朝代,我最喜歡的,還是明朝,就衝一句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黎嘉駿忽然感嘆起來,她自己也不記得從哪兒看到的這句話,當時就有種奇怪的熱血感,百度後更是直接被震動了,“不管過程怎麼樣吧,明朝也是三百年,各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但是有話不是說嘛,明朝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您想想吧,我知道這話說不到您心裡去的,因為本身您堅持的就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可要我說,凳兒爺,您好賴是出來了,想想那些沒出來的,跟著這樣的皇室顛沛流離,最後還沒個好名聲……何必?”
凳兒爺聽完,沒說話,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太多了,把藥喂完就起來,給凳兒爺松快了一下筋骨,忽然就聽凳兒爺道:“丫頭啊……”
“啊?”
“你凳兒爺爺,十歲入宮,到如今,也有五十余載了……”他說著說著氣就短了,猛喘幾口,好像是梗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天,“跟著皇上,見識了鐵路,洋炮,看著洋鬼子,拿洋槍打進來……軍費緊,咱也捐了錢,黃海敗了,咱跟著一道哭……說誰打進來了,大總管帶著咱,拿菜刀,椅子腿兒,要去保駕……辛亥了,咱還不信,這以後還能沒皇帝了?沒皇帝了,咳咳,這天子誰當?”
“……”
“你說,這一心想跟著誰,有錯兒麼?”
“……”
“你凳兒爺就死心塌地了,能管對錯麼?”
“……凳兒……”
“至少,到死了,回頭想,喝,這輩子就干了一件事——撞南牆去了。”凳兒爺很長很長的嘆口氣,“所以黎丫頭啊,你有靈氣,懂得多,卻看太透,反而沒活頭,你說,你有啥事兒,放在心上,死心塌地的?”
黎嘉駿張口結舌。
“要我講,你哥,二爺,他是找著了…”凳兒爺笑笑,“他有活頭,你,還沒。”
這話聽完,黎嘉駿細想了一下,忽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凳兒爺拐了個很大的彎,她聽懂了。
剛才說了那麼多,她就好像是一個賣弄著什麼的人,自以為站在歷史的高度清晰的看著歷史的脈絡,自作主張的企圖阻止所謂”走錯路“的人,並且擺出一副自己絕對正確聽我的沒錯的嘴臉。
可在凳兒爺心中,大清的存在就是對的,一天有人想復辟,即使是利用皇室血脈,那大清就有可能歸來,你黎嘉駿憑什麼就斬釘截鐵大肆詆毀我守了大半輩子的信念?
而在二哥那兒,就因為她知道日本在十多年後投降,所以覺得完全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才反復催促他去弄往北平的車票,可現在,二哥明擺著是還抱有一絲希望,或是馬將軍這邊,或是謝珂那邊,他分明是忍辱負重在做些什麼,才扣下車票繼續早出晚歸,她又憑什麼仗著自己那點先見,就去澆熄他的熱情,阻撓他一息尚存的事業,如果不是那個穿越的黎嘉駿,她會不會直接穿起皮衣馬靴,抄起槍跟隨著二哥成為一個巾幗英雄?
如果大家都像她這樣,因為劇透而一碰就跑,那歷史書還會是那麼厚重的一本嗎?
紛亂的想法源源不斷的冒出來,讓黎嘉駿一直以來的生活態度都受到了衝擊,她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謝珂,馬占山,二哥還有凳兒爺,忽然意識到,演繹這百年風雲的,分明就是一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吶。
那她自己呢,可有什麼明知不可為,卻為了的事兒呢?
黎嘉駿絞盡腦汁,沒找到答案。
凳兒爺說了那麼多話,不久就沉沉睡去了,黎嘉駿呆呆的坐在床邊,一直等到傍晚,都沒收到黎二少出發的消息,她微微嘆了口氣,看看時間,又是煎藥和做飯的時候了,便起身,想把凳兒爺叫起來,讓他坐一會兒,松松骨頭,好有胃口吃飯和喝藥。
剛一摸臉,她就一怔,再摸摸脖子,便呆住了。
無聲無息的,這老人家就這麼去了。
她從最寒冷的時候來,守著這麼一屋老人家度過了東三省近幾十年來可能最動蕩的一個冬天,在她覺得自己功德圓滿的時候,老憤青凳兒爺最終還是成功嘲諷到了他最後一個勉強入眼的人,在洗了她的三觀後,心滿意足地離世,帶著對大清的不舍和對生命的舍得。
到頭來,還是沒法兒一個都不少。
黎嘉駿在齊齊哈爾的最後一夜,在守靈中度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3:12
第38章 兩封信
這個時候雖然不能說是兵荒馬亂,可是死個把人太正常,對於膝下無子僥幸沒空巢的凳兒爺來講,到閉了眼能有個守靈的人,已經算是個盛大的葬禮了。
大家也不講究什麼風俗,給凳兒爺換了壽衣,裝進預先准備好的棺材中後,黎嘉駿便披麻戴孝的跪在了棺材前,拿了個銅盆開始燒紙錢。
黎二少徹夜未歸,老人們略微傷感的祭拜後,魯大頭和黎嘉駿給守了靈,一個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兵和一群知天命的老人,再沒比這兒更看淡生死的環境了,導致黎嘉駿一晚上對著凳兒爺的屍體,簡直快把自己思想都升華了。
清晨,她絲毫困意都沒有,神采奕奕的給大家做了一頓早餐,魯大頭開始擔負凳兒爺的一切身後事,而她,要認真准備走了。
雖然昨天已經准備好了行李,可是一晚上的功夫,她有了思想准備。
凳兒爺這個壞蛋,臨走還要打臉,讓她忽然發現,二少有可能完全不想走,或者根本走不了,這個可能性太大,她不想被動接受,也無權無力阻止,只能竭盡全力做點自己能做的。
她把兩個箱子放在腳邊,穿好了衣服,嘴裡叼著半個饅頭,開始寫信。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未蔔先知這種事更是玄幻,可是被凳兒爺這麼一點,她平白的就有了這麼個確信的感覺,於是她提筆,想寫些廢話。
“我知道你個鱉孫大概是要一個人單飛了……”
“愛咋咋地吧,我也不是你媽。”
“你放心不下,那我就滾,有多遠滾多遠,我不拖你後腿,沒我在一邊礙手礙腳,你要是還能有三長兩短,那我服你,求你自掛東南枝。”
“到齊齊哈爾這段時間,我過得蠻好的……”
“老人家懂很多,凳兒爺教了我更多,可惜走了。”
“哦對了,你妹我現在是真女人了,你懂的,我猜你看到這句在笑我沒臉沒皮……我覺得很正常的,沒什麼不好意思噠。”
“不管你在做什麼,少喝酒,少吃大魚大肉,有些病,不是運動和吃好的就能避免的,我希望下次見到你,你全須全尾的,還有腹肌和人魚線,笑起來還是一口白牙,不要大金牙,不要煙熏牙……”
“你藏著的那些照片,我做個了個本子給你放著了,第一頁就我和一個空位,不許把二嫂的位子放在我上面……”
“你要是有一天不在這呆了,出去後找不著我們,別亂跑,去重慶,懂伐,什麼南京,上海,北平,都別瞎去,去重慶懂麼?”
“你保證你心裡是有譜的吧?”
“你不會讓我後悔拋下你的吧……”
“……哥,謝謝你。”
“……”沉吟了許久,實在沒話講了,如果二哥真的留在這兒,她完全不知道他會有怎麼樣的人生軌跡,她長長的嘆口氣,無力的放下筆,放到了黎二少的書桌上,剛站起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門。
她走到窗邊,看著魯大頭打開門,一個陌生的軍官跑進來,順著指引徑直進了屋,蹬蹬蹬的一路上樓,直接到了她門口:“黎小姐嗎?我是黎長官派來接您的,我姓付,您叫我小付就好。”
“……恩。”黎嘉駿應了聲,她還是抱了點希望的問,“我哥呢?”
“火車在下午,長官到時候會到那邊與您會合的,我先過來,是給您送點東西,黎長官希望您穿了這個去。”小付拿出一個很大的袋子,黎嘉駿打開,發現是一套從頭到尾的貴婦行頭。
米白色的立領系帶羊毛長大衣,一條黑色毛呢包臀長裙,配一條真絲吊帶襯裙,還有一頂黑色帶紗籠的小圓帽,和一雙黑色牛皮細跟高跟鞋,甚至還有一個精致的化妝盒,裡面口紅粉餅項鏈耳環應有盡有。
“這是做什麼?”黎嘉駿很疑惑。
“你們等會要做頭等座的,長官說小姐您平時不注重打扮,可穿得不出挑點兒人貴賓通道都不一定讓走,您是不知道火車站不走特別通道那根本是亂得和打仗一樣……這是照著您的尺寸訂做的,穿著肯定好看!”
“我不到二十你們給我這三十的打扮跟我說穿著鐵定好看?”黎嘉駿一臉黑線,“黎二貨他瞎呀!?”
小付很委屈:“酒會裡夫人小姐都那麼穿……”
“好吧好吧,我換上,你等著吧。”黎嘉駿剛想關門,想了想回頭加了句,“還有,誰說我不知道,當年就是我拳打腳踢殺出一條血路把家裡人塞上普通座兒的!”
小付呆滯的臉被關在門外,黎嘉駿哼了一聲利落的換起衣服來,不得不說黎二少對她的尺寸確實有數,看著很大的衣服,其實穿上剛好,只是這大衣對她來說實在復古,還有墊了假肩裝飾了一圈貂毛,等她全部穿上,畫了個妝又塗上血紅的口紅後,看著鏡子裡那個又瘦又高大衣毛領兒的貴婦,黎嘉駿感覺自己簡直能直接上T台了。
由此可見她以前引以為傲的小清新韓版歐洲站淘寶風其實是不入二少眼的,在他心裡真•女人就該這吊樣兒。
她像打仗一樣裝扮完走出去,小付那眼神果然是看女神的樣子,黎嘉駿頗為不習慣,對她來說這副樣子太出挑了,當然是不醜的,但就好像是在現代步行街上穿著漢服逛街或是在麻將館穿著女僕裝搓麻將……總之讓她渾身不自在。
“行了,什麼時候走?”
小付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您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中飯還沒吃。”
“哦對,是要帶吃的,火車上可久啊!”
“這個我倒是有准備,就是現在應該吃點。”黎嘉駿走下樓,“小付,一起吃了吧,你就當代表二哥了。”
小付聞言頓了頓,剛“不不不”的幾聲就收了回去,很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圓桌上。
凳兒爺剛去,旁邊還停著靈,當然是不會吃得太豐盛,造訪阿姨隨便擺了點上來,黎嘉駿又給凳兒爺上了柱香,大家圍在一起最後吃了一頓,席間皆無言,連眼神的傳遞都沒幾個。
飯罷,在小付的催促下,黎嘉駿走出了吳宅,魯家父子送了出來,老人們都被她勸了進去。
父子倆也沒什麼可說的,魯大爺眼眶通紅,只是朝黎嘉駿揮了揮手,便催著她上了車,車開動了,黎嘉駿回頭,吳宅的紅牆鐵門外,魯大爺傴僂著探頭看,魯大頭卻敬著一個軍禮……
她囁嚅了一下,憋了一天一夜的酸楚感終於湧了上來,可她沒有哭,只是手肘撐在窗框上,手捂著頭,疲倦而麻木的看著窗外的景色。
灰白的,鮮活的齊齊哈爾。
來來往往的都是中國人,可總有那麼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混雜在其中,讓每個人的表情都緊繃而隱忍,就連行走都像在丈量著步伐,整個世界被看不見的絲線密密麻麻的覆蓋了,蛛網一般粘稠而迫人,她坐在去火車站的車裡,仿佛在衝破著這個蛛網,可斷掉的蛛絲一層層黏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付從後視鏡小心翼翼的看她,一句話都沒說,黎嘉駿垂下眼眸,眼神被副駕駛座露出來的一個盒子的一角吸引了,她呆呆的看著這個盒子,有什麼猜測在閃過,但答案很快就會有,她懶得問。
火車站到了。
黎嘉駿剛下車,就被遠處售票窗口的情景震驚了,三個售票窗口完全被人海淹沒了,像個風雨飄搖的小舟一樣時隱時現,它的外面是林立的手和人頭,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擠,把錢往售票員手中塞,想得到一張票,上百個人蠕動成一坨,她甚至看到有個婦女大喘幾口氣後白眼一翻暈倒在人群中,在隨波逐流了一會兒後被身邊的一個人拉了出去!人聲鼎沸,人山人海!
這情景,比春運恐怖一百倍!還沒算上他們上車前和上車後的戰鬥!這年頭的車票可沒所謂的坐票站票,搶到位置就是你的,想想現代的公交車搶位置,再聯想現在的,簡直頭皮發麻!
“黎小姐!這邊走。”小付提了兩個箱子,把她往旁邊的一個鐵杆圍起來的通道帶,那兒守著的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中國警察和兩個日本兵,此時兩個日本兵正看著那兒搶票的中國人吃吃發笑,在看到小付過去後提起刺刀就攔住他們,然後上上下下打量黎嘉駿,表情很是不懷好意。
小付一邊掏出自己的證件,一面讓黎嘉駿拿出那兩張證明,大概是衣服太有氣場的緣故,黎嘉駿反正是一點都不怵,她拿出證明給日本兵看,聽眼前的日本兵一邊看著證明一邊用日語對同伴說:【好不容易看到個漂亮的女人呢,你說……】【謝謝誇獎,我很榮幸!】黎嘉駿笑著打斷他的話,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然後憋出一個溫和輕松的眼神。
日本兵愣了一下,抬頭和黎嘉駿對視了一會兒,低頭嘟噥了一句,把證明還給了她,黎嘉駿朝兩邊隨意的一點頭,跟著目瞪口呆的小付一道通過貴賓通道進了站。
“黎小姐,原本看你和黎長官長得不像,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你們果然是兩兄妹啊!”小付一副驚嘆的口氣,“你和當初黎長官給馬將軍當翻譯官對上日本人時那氣勢一模一樣!”
“是嗎?”黎嘉駿笑了笑,“所以我二哥現在還和馬將軍在一起嗎?”
小付一噎,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車門。
黎嘉駿嘆口氣:“我會乖乖上車,你不用擔心……你只要告訴我,二哥到底在干什麼?”
“……小姐,車快開了,您先上去吧。”小付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好吧,你嘴硬。”黎嘉駿點點頭,她轉身上了車,小付松了口氣跟了上來,一等車空間很寬裕,她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此時旁邊還沒人,等小付放好行李箱,她一把抓住他低聲道:“把二哥的箱子拿下來吧!這時候還演什麼呢?!我帶著他那些內衣內褲干嘛?!”
“……”小付無奈,拿下了黎二少的箱子,他看著黎嘉駿抓著他不放的手,苦著臉,“小姐,長官吩咐了,車不到鳴笛不能說。”
“要不你把我綁在這兒然後說吧,或者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二哥的桌上留了封信,我知道他今天不會來了,我現在就想知道為什麼!”黎嘉駿左右看看,“趁現在還沒別人你快說!”
小付嘆口氣,他拿出一直夾在腋下的紙箱子放在桌上,道:“黎小姐,估摸著現在,木已成舟了,我就跟您講吧,黎長官此時,大概已經跟著馬將軍往黑河去了。”
“……為什麼?”
“馬將軍過得憋屈,想繼續抗日,但日本人看的緊,這陣子他就帶著咱的長官們到處灑迷霧彈,又是女票女支又是孝敬壽禮,日本人就信了馬將軍已經認了命,他們一放松,馬將軍就趁機走了,恰好今天有一班往關裡的火車,還能吸引日本人視線。”小付一臉難過,“黎長官人長得好,能玩,還懂日語,這陣子就屬他最得力,他,他肯定要跟著將軍的……但黎長官他心裡也苦,有時候喝得半醉半醒的,我送他回家,路上他就說對不起他妹子,前兒個聽說您在外頭受了委屈,那晚他喝得可猛,還哭了,可沒辦法,黎小姐您肯定懂的,黎長官沒辦法。”
黎嘉駿聽著,一邊聽一邊拆開紙箱,裡面是一個文件袋,一個紙盒子,還有一台照相機,她翻了翻文件袋,裡面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最醒目的,還是一封信,旁邊小付仿佛自己說入了神,絮絮叨叨的還在講著什麼,她一邊聽,一邊打開了信,薄薄的幾頁紙,說得無非就是小付剛才講的那些,字跡很凌亂,顯得急匆匆的。
“駿兒,我不可能放下這一切就這麼去北平。”
“原諒我這麼久以來都沒好好照顧你,每次想起你一個人在那個空曠的宅子裡,我就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最不合格的哥哥……”
“……我找到了我最想做的事……”
“我知道城破那日發生的事……讓自己十六歲的妹妹沾染了這些……恨不得……”
“有些事,總要有人做……我無法置之……度外……”
“我想爹……娘……大哥……你……”
“我不想爹,娘,大哥,你……還有嫂子……有一日被奴役……在自己的家,自家的路上,走,抬不起頭;笑,放不開聲;哭,流不出淚……”
“請千萬保重自己,不要讓二哥用一輩子去痛悔送你上車……”
“……駿兒,謝謝你……”
神似的語調,一模一樣的最後一句。
黎嘉駿覺得這陡然響起的汽笛聲,把她的神魂,全都擊碎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3:26
第39章 沈陽站再遇
入關不是你想入,想入就能入……
黎嘉駿不知道到現代普快的速度從齊齊哈爾到北京要多久,可在這兒……火車頭還在吃煤的時代,她真的是無法用正常的語言去形容這個速度。
遙想上兩回坐火車,基本是顛沛流離或者心神蕩漾的,她竟然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令人發指的車速。
有沒有一百邁?有沒有啊啊啊!
已經兩天兩夜了,要是現代,別說高鐵動車,就是快客都不知道開哪兒去了,可他們卻還在關外吭哧吭哧的折騰!
得虧一等座有包廂軟床還有餐車供餐,否則就她只身一人,她從沈陽到了齊齊哈爾那麼久都沒咋地,光這火車的一路就夠她抑郁症了!
在一等座的有不少日本人,有商人和軍官,這直接導致了整個車廂的氣氛都是死氣沉沉的,一些形似富商的中國人並沒有什麼交流的欲望,頂多有些時候偶爾對上了眼神,客氣而無奈的點頭笑笑。
作為一個單身小姑娘,除了憑票去餐車領餐,她基本不怎麼出門,當然,宅也有宅的尷尬,比如說和她同一個房間的,是一個大小伙子。
面對面,那尷尬的,不要不要的。
本來小伙子是給一對夫妻讓了位置,雖然是一等座,但軟臥畢竟不能做到一人一間,當時那對夫妻一看沒兩人的隔間了,想也不想就請丈夫同房的小伙兒換個位置,結果跟來發現這樣會造成一個孤男寡女的局面後,夫妻倆反復道歉,又依依不舍的決定分開時,看著那小伙子通紅的臉,黎嘉駿鬼使神差的就點了頭。
結果沒多久以後她發現,要說孤男寡女,看這情況,危險的還是這小伙兒……
這孩子,長著一張娃娃臉,眉清目秀的,全身上下都是一股書卷味兒,其實兩人年齡相仿,但黎嘉駿一身御姐裝備還沒卸,此時氣勢大盛,小男孩簡直不知怎麼直視她,只能有問必答。
“你叫什麼名字啊?”
“蔡,蔡廷祿。”
“什麼聽什麼擼啊?”
“朝廷的廷,俸祿的祿。”
“哦,有字兒嗎?”
“攬勝。”
“你去哪兒啊?”
“北平……”
“干嘛呢?”
“投親……上學……”
“什麼學校啊?”
“清華……”
“……”我靠真•學霸!想想東北大學那逆天的考卷,黎嘉駿抽了抽嘴角,“不對啊,去年六月考的,你…考完回來了?你要是去上課了,怎麼這時候會在齊齊哈爾?”
蔡廷祿認真地回答道:“去年考好後生了一場大病,申請休學一年回家將養,誰知遇到這一串慘事,家父家母擔心以後會有意外,故一得到機會,便將我送了出來。”
“能得到票,你父母也費了很大力氣吧。”
蔡廷祿點頭:“是,所以我要好好讀書。”
“……”黎嘉駿覺得這小伙兒身上在冒光怎麼辦!她頗為不自在的摘下帽子揉了揉自己的毛頭,“話說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剛鎮定下來的蔡廷祿又不自在了,眼神左閃右閃:“這個,你是女士……”
“哦,我叫黎嘉駿,十六歲,去北平,原本是東北大學的,九一八後就失學了。”
“你也是大學生?”蔡廷祿睜大眼,圓溜溜的。
“我知道我的氣質很渣但我真的是正兒八經考上的。”
“失敬失敬!”蔡廷祿居然站起來抱拳,激動地不知所措,“不知您學的是哪一科?這一路要好久,我們可以探討探討!”說罷,他刷的掏出一本書來,黎嘉駿一看,眼前一黑,居然是《科學》雜志,她聽說過這個,當初黎二少和她探討報考理工科方向的可能性時,他曾經寶貝一樣的拿出過這本,這是上海的科學研究類雜志,專業度極高,兩人捧著雜志你一篇我一篇看了一晚上都沒搞懂任意一篇……
……出自文科世家的黎嘉駿瞪著雙死魚眼看著蔡廷祿嘩啦啦對著這舊得快爛了的雜志一頓翻,翻出一篇放到眼前:“黎同學,這篇論文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勞煩您也看一下可好?”
黎嘉駿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但想到這孩子跟自己一樣都是大一未滿的水平,便仔細一看,這文的題目是:《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
爸爸救命我題目都沒看懂!五次方程式是個什麼東西?!她好像只學過三次!
她不由自主的微微張開嘴,盯著題目企圖至少理解一點字面意思,不經意間眼神就往下一滑,看到了作者。
“華,羅,庚……”
蔡廷祿小盆友非常敏感,立刻聽出了點兒意思:“你知道他?啊那太好了,那你肯定對數學也感興趣,我聽說這位華先生現在就在清華執教,到時候我應該能有幸聽到他的課,所以特地找來他的文章看看,越看越有意思,卻始終無法甚解,黎同學,你說這蘇式五次方程式解法我也試過,明明對的啊,怎麼華先生一說,也覺得很有道理呢?”
黎嘉駿長長的吐了口氣……
少年……我認識的不是華羅庚……我認識的是華羅庚金杯……
當年小學初中的時候學校借著這個名頭辦了多少數學補習班,選去的全是班級裡的數學精英和全科學霸,她……一次都沒進過。
這比賽簡直就是一條學霸和學渣的分界線,把可憐無辜的連華羅庚三個字怎麼寫都不造的小盆友分成了上下等,更可惡的是據說還能加分!
為什麼是據說!因為她根本沒接觸過!也不知道分加在哪!反正每個去補習班的孩子都說能加分!加分!
現在聽說華大爺還在清華活蹦亂跳,她有種蛋蛋的惆悵感……
要不是她遇到的這貨是個BUG!那就是她跟這年代的大學生的代溝真是此生無解了。
義憤填膺地用自己是法學學生和理科不共戴天的理由拒絕了蔡廷祿的探討請求後,文理界限就像楚河漢界一樣把兩人囧囧的隔了開來,學術講不到一塊兒,時政……怕隔牆有耳,還好他們各自都帶了消磨時間的東西,時間雖然難熬,但還不至於煎熬。
第三天的時候,車到達奉天站,這是關外最後一個大站了。
外面隱隱的有上下車的聲音,並不是所有人都從齊齊哈爾直奔北平,而現在上車的差不多都是去北平的了,所以這一站,會有日本人上車進行仔細的檢查。
長春站也有日本人上車檢查,當時黎嘉駿就發現了,他們有明暗兩條線,一邊是日本憲兵穿著軍裝大搖大擺的上來挨個兒搜查,一邊卻有幾個裝成旅客賊眉鼠眼的家伙提著行李一路眼神打飄的從走廊走過去,她本想把這個發現和蔡廷祿分享一下,卻見他雖然表面鎮定,可依然緊繃個臉盯著那些憲兵,便歇了這個念頭,好好的把他搞緊張了惹禍上身可不好了。
其實本來她就覺得沒多大事,直到她從車窗裡,看到一個熟悉的牲口正從窗下路過上了這節車廂。
山,野!
……冤家路窄,當年怎麼沒練練槍法打死他!
因為要搜查,所有人都排排站到走廊等著憲兵對著他們的行李和臥房一頓翻,隨後憲兵下去了,新的乘客上來,便衣就混在了其中,當然包括那個山野君。
他似乎是瘦了一點的,氣質極為精干,完全沒了當初和黎二少相仿的那股學生氣,他提著一個皮箱為側著頭和身後一個大高個兒低聲說這話,頭正好撇向靠窗站著還未離開的人身上。
“沃…日…“黎嘉駿忍不住爆粗,今天看來是懸了。
“怎麼了?”蔡廷祿正站在旁邊,看她表情不對,小聲問。
“見鬼了!我躲躲!”黎嘉駿擦把冷汗。
遙想當初她曾經又開槍又上板磚的,在這兒被抓住實在太虐,她老遠看他從另一個車廂走過來,有些心虛的扶了扶帽檐低下頭,轉身往前走去。
因為她在最後一節一等車廂,再往前就是二等座和三等座,不同等級之間的車廂是封閉的,廁所也關了門,上車的人絡繹不絕根本沒她下車的機會,眼看山野越走越近,她一咬牙作出頭暈的樣子對列車員哀求道:“我能下車透透氣嗎我好暈!”
奈何已經坐了三天火車的烈焰紅唇女王大人此時已經蓬頭垢面狀若無鹽,列車員絲毫不憐香惜玉:“沒看到那麼多人在上車嗎添什麼亂!就這兒站會兒得了!剛才開門的時候怎麼沒下去!”
“……”黎嘉駿無法,只能臉對著大門作出深情呼吸的樣子,打死不回頭。
余光瞟到山野已經快走到她身後,他敲了敲旁邊二等車的列車門,有人打開了門,眼見他要踏進去了!卻突然收回了腳。
黎嘉駿心髒咕咚咕咚跳得她真的缺氧了!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就差嚶嚀一聲了,可那個牲口還在身後!然後那牲口還是對著她的背說話了!
“黎小姐,頭發短到露出整個耳朵的女孩子真的不多,而且您大概沒意識到,您的耳朵有點尖。”
“……”這時候裝傻還來不來得及?
“請問,黎兄他也在這嗎?”
黎嘉駿嘆口氣,轉頭看著山野,他一張典型的日本人故作認真裝逼臉,那眼神特平靜,好像當初她那一槍不存在似的,她特別嫌棄的嘖了一聲,拖長聲音極不耐煩的說:“都說了,別叫黎兄。”
被逮著了能咋地呢,難道要她跪下來求放過?
山野點了點頭:“那黎先生他在車上嗎?”
黎嘉駿特別滄桑的笑笑:“死了。”
山野頓了頓,臉居然扭曲了下,咬著牙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救過他啊?”黎嘉駿改為冷笑,“早沒被你打死,現在死在戰場上,不也是個死麼?”
“那請問……他是怎麼……”
“江橋。”黎嘉駿想也沒想的答道,硬是擺出一副從容的樣子看著他,“怎麼樣?是不是比被你打死好?”
山野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黎小姐,有些事你還不懂,我忠於祖國,但我也忠於朋友,我從未曾想過要傷害黎……先生,在日本,從語言到學業各方面我們都互為老師,我感激他的教導,也對於能向他傳授我的母語感到榮幸,國仇本非人力可免,但友誼不該一朝殆盡,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是希望黎先生能好好活著的。”
意思是就日語方面講你還是我師祖不成!
黎嘉駿消化了一會兒那不帶草稿的一段話,不管從哪個角度解析都讓她覺得無比鱉悶,她有無數的槽想吐,可對著這張臉只覺得爭辯都嫌惡心,只能要笑不笑的點頭,輕描淡寫的認同:“恩恩,說得對,那麼現在您想怎麼樣對待黎先生的親妹子呢?是國仇層面還是友誼層面?”
山野沒說話,沉沉地看著他,此時一等車廂上車的人已經少了,列車在沈陽的停靠已經走向尾聲,裡外都清靜了不少,卻讓黎嘉駿更為緊張。
她知道是去是留並不是她自己能夠爭取到的,山野這麼個人品,又職責在身,黎嘉駿除非有什麼通天的手段,否則真的沒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她心裡一陣悲涼,到頭來還是要栽在沈陽,這地方和她絕壁有仇!好死不死是山野來搜查,天要亡她她也只有跪舔啊!她什麼都懶得說了,就看著山野在那兒糾結。
這時他旁邊圍觀的另一個便衣憲兵低聲問:【隊長,這個人……】沒等山野說話,旁邊忽然有人喊:“嘉駿!嘉駿你怎麼還在那?回屋了車快開了!”
幾人轉頭,就見蔡廷祿撲騰個小身板在狹窄的走廊上逆流而行往這兒前進,他頗為焦急的看著這邊,和黎嘉駿對了下眼,不知怎麼的,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鼓著腮幫子更加努力的擠過來,直接站在黎嘉駿面前:“嘉駿,這是誰,遇到故人也不給我介紹一下?”
黎嘉駿知道他出於好意,可這場面真心不是這小男孩能插進來的,她拉了拉蔡廷祿的衣袖低聲道:“你別……”
“讓你不要亂擠,傷,傷到孩子怎麼辦!”沒等她說完,蔡廷祿瞬時摻住她的手臂,大聲的說道。
“……”哥們這該怎麼答麻煩借下劇本,黎嘉駿硬是忍住沒驚訝的張大嘴,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種淡淡的胃疼感蔓延開來。
山野也挑了挑眉,攔住了正要繞過他上前的便衣憲兵,問:“黎小姐,你……丈夫?”
“恩……啊……”
“很年輕。”他頓了頓,“你們……很相配。”
廢話都是十來歲的娃娃當然配了!黎嘉駿簡直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了,害羞嗎,幸福嗎,凜然嗎?!
“我就說嘉駿路過家鄉說不定會遇到舊友,沒想到真有那麼巧的事,兄台您也去北平嗎?”蔡廷祿語氣很嘮嗑的,但緊緊抓著黎嘉駿手臂的動作暴露了他的緊張。
“不,我……”山野朝黎嘉駿點點頭,“正要下車,黎小姐,後會有期。”
說罷,他也不去二等車廂了,帶著手下就下了車,此時火車的第一聲汽笛已經響起,黎嘉駿和蔡廷祿回頭目送著他們走下樓梯,山野忽然又回頭叫她:“黎小姐,黎兄真的,已經不在了嗎?”
他繃著張臉,表情很僵硬,聲音活像是擠出來的,好像真的很難過。
黎嘉駿木著張臉,點頭:“恩,不在了。”所以拜托你別惦記我哥了不管是不是真•友誼都感覺好膈應啊!
“那請問,他葬在哪?”
“……齊市北郊仙水村吳家祖墳西北角,他的根不在那,所以立的無名碑,你真要拜,麻煩誠心拜。”說罷,黎嘉駿轉身進了車廂。
透過窗玻璃看到他們徹底走遠了,火車開始緩緩啟動,她才感到繃住的一根弦松弛了下來,只覺得全身大汗淋漓,比殺人還刺激。
蔡廷祿還恍然未覺,見她流汗,拿出那本寶貝《科學》給她扇風,一邊笑:“至於麼那麼緊張,他們好像也沒欺負你吧。”
“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原以為是要債的……”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苦笑:“所以說以後不管是誰,這樣的閑事盡量少管,我不是怪你管我閑事,而是說幸虧今天被放過了,否則你就栽得太冤枉了知道麼?”
蔡廷祿一臉懵懂:“怎麼了?”
“他。”黎嘉駿指指窗外,“日本憲兵隊長。”
“……”啪嗒,《科學》掉桌上了。
“九一八那會兒我跟我哥逃出沈陽前,我當著他的面砸死了一個日本兵。”
“……”他抄起《科學》開始給自己猛扇。
“所以說你講的也沒錯,確實算討債,只不過是命債。”黎嘉駿笑嘻嘻的摸摸他水嫩的臉,“所以為了我們的孩子著想,以後可不能衝動亂管啦,否則哪天不小心糊裡糊塗搭進一條命多不值啊,你說是不是,相,公?”
蔡廷祿瞬間烈火烹臉,鼓起個臉生了一秒鐘悶氣,忽然又泄了氣,小心翼翼地看她:“那個……你哥的事……我知道你沒義務告訴我,只是說不管他什麼時候走的,怎麼算到現在也才沒多久,你肯定很傷心,所以節,節哀順變!”
“我哥沒死。”黎嘉駿喝水。
“……”蔡廷祿看起來是這輩子都不想跟黎嘉駿說話了,勉為其難的又問了一句,“那你報的那個墓。”
“哦那個啊,那也是個小日本該下跪去拜的人。”
無根的無名碑主人凳兒爺,不管清朝的結束到底是誰的錯,但在我看來,最欺負您的皇上的,還是那群小日本,女真人百年來無論關內和關外都是那麼的驕傲,直到結束整個皇朝的時候都還是站著的。可是滿洲國,卻讓您的皇上跪下了。
所以請別怪我瞎報墓主,如果這個小日本真的去拜你了,麻煩用你在宮裡學到的法子好好虐他十萬遍,也給您的皇上出出氣兒吧。
“呵。”想到凳兒爺眯縫著眼陰森森的坐在那兒,看著山野給他祭拜的樣子,黎嘉駿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火車繼續飛馳,山海關就在前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3:42
第40章 到達北平
到達北京已經是上車的四天後了,在這麼一個逼仄的環境中折騰那麼多天真心是虐,所有人都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下了車,萎靡得像是從刑訊室裡出來的一樣。
出關的路上並不順暢,沿途不再允許人下車透氣,原因很簡單,山海關還在戰區。
雖然火車站被日軍控制著,可是長城以外沿線還潛伏著眾多東北軍,這些都是當初九一八後幾乎帶著完整的力量撤到山海關沿線的。
幾天功夫轉守為攻,正房變小三,想想現在東北軍背長城一戰還被千夫所指的憋屈,黎嘉駿就胸悶的慌。
大哥極有可能和她擦肩而過了。
更萎靡了。
不過眼下不容她去感懷這些,她站在火車站中四面望,不由自主的“哇喔”了一聲。
這個北京火車站還真是有點國際範兒的,她說不出這是什麼式樣的建築,純西式倒是真的,裡面恢弘大氣人來人往,站在外面回頭看,白牆穹頂還有鐘塔,相比一些圖片上看到的西方名教堂還要華麗。
現在它還不叫北平站,叫前門火車站,現代肯定沒了,因為這個站就在市中心,為什麼她一個外地人知道這兒是市中心,因為正對著它的,就是紫禁城。
我滴娘,紫禁城啊!
上輩子她差不多可以說是沒到過北京的。她在秦皇島度假完,卻得知家鄉有台風飛機停飛,不得以只能到北京轉坐高鐵,這才用半天的時間飛奔去圍觀了地壇和晚上的天安門。
在見了天安門後,她下決心有機會一定要好好來一次北京……那兒巡邏的儀仗兵哥哥全是九頭身大長腿,晚上那會兒完全不夠看(﹃)。
……然後因為清穿的泛濫,她對紫禁城其實完全沒啥興趣……
結果現在好像紫禁城是開放參觀的,裡面還沒被搬空……可九頭身兵哥哥一個都木有……歷史對花痴的打擊真是毫不留情啊!
人類進化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穿越至今也有兩年了,她生活的層次並不低,但是九頭身寬肩窄背的模特身材大帥哥還真是沒見到……大哥二哥什麼的其實還不夠看。
真傷心,需要洗一下審美了,否則嫁不出去啊!這麼想著,她瞪著雙死魚眼望了望一旁站直了只比她高半個頭的蔡小盆友,捂了捂眼睛。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偷偷鄙視了的蔡廷祿除了比較思念父母,狀態倒是比黎嘉駿好得多,他自己行李不多,就忙前忙後的幫著她提箱子叫車,火車站門口有不少黃包車夫等著,看他倆出去,就有一個拉著車上來了:“二位去哪啊?”
“黎……”蔡廷祿卡殼了,“地址呢?”
黎嘉駿也卡殼了,低頭掏筆記:“哦等下……”
黃包車夫一聽黎,表情就很奇怪:“東廠胡同那個?”
“噗!東廠?”黎嘉駿翻著筆記本噴笑,“有沒有西廠?”
“夫人真逗,我說的是黎大帥的公館,您這一身氣派,又姓黎,小的當然這麼想了,”黃包車夫笑著甩手,“兩位去哪呀?”
“哦,南鑼鼓巷233號。”黎嘉駿看完,一頓,問,“你喊我什麼?”
“夫人上車?”車夫笑著往旁邊伸手。
“……”黎嘉駿看了看蔡廷祿,他臉通紅,放下皮箱撓頭,忍不住就笑了,“問下,遠嗎?”
“遠啊!”車夫道,語氣可篤定,“特別遠!”
黎嘉駿很無奈,要看這個車夫在前頭跑很遠的路還真是個煎熬的事兒……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聖母,可上回沒辦法坐了一次黃包車,車轱轆咕嚕咕嚕轉,那車夫就在前面吭哧吭哧跑,為了省力,整個人得往前傾,所以一路他都沒直起腰來,她那時候就感覺特別坐如針氈,看不下去。
可人家就以這個為生……
她看了看後面還在源源不斷走出來的人,拿起行李退後兩步:“這樣吧,師傅,我不坐了,您快去找別人吧。”說罷,她往旁邊溜溜達達走了。
黃包車夫也就那麼愣了一下,轉頭就去找新客戶了,蔡廷祿一頭霧水的跟上來,很著急的接過黎嘉駿手裡的行李箱:“怎麼不坐了,車夫說很遠啊。”
“對哦。”黎嘉駿打了個響指,隨便扯了個路人端起一臉笑,問,“大哥,請問南鑼鼓巷哪兒走啊,多遠?”
“遠?”被問到的馬褂大叔一臉驚訝,轉而悠悠道,“這個遠嘛,也遠,要穿過整個紫禁城,說不遠嘛,也很近,過一段宮牆,就是嘍。”
黎嘉駿心裡模擬出一個百度地圖一瞧,頓時囧了,敢情才沒多點兒路啊,那車夫一副要走到天邊的樣子,她果然是活回去了,黑車司機又不是時代特產,這個反派NPC職業簡直擁有最悠久歷史和最廣泛地域分布啊!小看這年代的奸詐值了。
“多謝大哥了。”黎嘉駿道了謝,向著路人大哥指的方向就開始走,蔡小盆友似乎也明白了,窘著張臉也走上來。
“誒等等等等!”那路人大哥雙手插在袖子裡顛顛兒的追上來,“你們不是要走吧!”
“是啊,不就一個紫禁城的長度麼?”
“嘿喲,你也知道是紫禁城的程度啊?你知道紫禁城多長麼?”路人大哥伸出兩根手指瞪大眼,“少說二裡路啊!是說走就走的嗎?那可是紫禁城啊!不是什麼法蘭西盧浮宮美利堅白宮!小看紫禁城論以前是對皇上的大不敬,”他說著還朝遠處紅色的宮牆抱抱拳,“論現在可是對小姑娘你自個兒的腦子大不敬啊!”
黎嘉駿笑得合不攏嘴:“大哥您見過盧浮宮和白宮啊?”
“得嘞,咱可是皇城根兒的人,什麼不知道啊?”路人大哥又把雙手插進袖子,鼻孔朝天哼了一聲。
怎麼辦笑得停不下來:“大哥您平時都那麼逗麼?!”
大哥一瞪眼:“怎麼,你以為大哥我逗你玩兒?那成成成,您走,慢走類,不送!”
“別氣啊大哥,我這不土包子一個,剛來,想走走看看麼,我剛才瞧著那大宮牆,我老激動了!這麼壯觀的地兒,一輩子能見幾回啊,看一眼少一眼吶,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大哥認同的點頭:“倒是這麼個理兒,那妹子你悠著點兒走,路上有賣吃的,往裡走點兒右邊那家的萍姐果脯味兒最正!”說罷,悠悠的走了。
黎嘉駿又站原地笑了一會兒,想起剛才路人大哥的話,突然愣了一下,然後低頭算了算:“乖乖,2裡,快一千米啦,這這這……也就兩站路嘛,好吧,還行。”
她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蔡廷祿還跟著她,回頭道:“我打算走過去噠,你不是要直接去學校嗎?”
蔡廷祿搖搖頭:“我不急,把你送上車還好,既然是走,那更要送了。”
黎嘉駿上下看他:“小哥你那麼可愛,相比之下你比較危險吧!”
“黎嘉駿!你嫁不出去的!”蔡廷祿氣得口不擇言。
“……好惡毒。”捂胸,“壯士求保護!”
“哼(唧)!”
此時北平完全沒有戰爭的陰影,藍天,白雲,綠樹……關外的風起雲湧硝煙烽火都好像是一場夢,兩人沿著皇城的牆根兒走著,途中遇到的人都表情平靜松弛,甚至有愉悅輕快的,他們腳步松快,著急走的都只往前看不像身後有鬼追,不著急的則優哉游哉,像剛才那個路人大哥一樣和沿途開店的熟人閑聊嘮嗑。
黎嘉駿看著周圍的人,眼神幾乎是羨慕的,春天的北平陽光略暖,也全沒有什麼沙塵暴,清新的空氣和環境讓她忍不住長長的嘆口氣,和蔡廷祿不經意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溫和的笑意和酸澀。
我們都有最重要的人還留在那。
置身在這,心裡總感覺壓著點兒什麼,雖不至於說背叛了誰誰誰,但眼前的一切沒有誰來分享,什麼積極情緒都好像缺了一塊。
兩個逃兵被自己的腦洞搞得心情又低落了,即使知道前方就是家,但那個沒有黎家雙雄的家太不完整了,黎嘉駿本來就很疲勞,此時更是提不起勁來。
“喂,到了,你是233麼?”蔡廷祿忽然提醒,黎嘉駿恍然抬頭,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個院子外了,這是個普通的四合院,當然遠沒沈陽那個壕,甚至還不如吳宅那個,可是這股寧靜的家居氣氛卻感染了她,她終於有點緊張了起來。
“是呢,看著就像!”像家的感覺。
“什麼叫看著就像,這就是233啊。”
“理、科、男……”黎嘉駿嘟噥了一句,上前敲門,過了許久才有人答,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老門房海子叔,他哎哎哎叫著,一開門就愣住了,轉眼老淚縱橫:“小姐!小姐回來啦!夫人!三小姐回來啦!來來來快進屋,哎喲這位是……”
黎嘉駿一路都在拿蔡廷祿開涮,聞言差點就冒出一句你三姑爺了,就卡了那麼一下,就聽蔡廷祿搶答:“你好,我是黎小姐的朋友,普通朋友。”
為什麼要強調普通!黎嘉駿橫了他一眼,是有多怕被當成三姑爺!
蔡廷祿小心翼翼的回了她一眼,含義不言而喻。
兩人被迎進院子,裡面是個小天井,右邊的牆上還有個小門,進了門左邊是一排圍牆,圍牆中間還開著一個門……進了兩道門都沒看到有什麼實際意義的建築,黎嘉駿對四合院的排布是一頭霧水,她不怎麼懂這些建築的東西,也不知道這對現在的人來說是不是常識,因為自她來到這個時代,住的一直是西式的房子,她只能猜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二進了。
進入這個小門,就是一個完整的四合院了,但是整個四合院空空蕩蕩的,唯有正對的一個大廳裡,金禾手裡握著塊布翹首往這兒看著,見到她激動的大叫著跑過來:“哎喲!三小姐!真是三小姐!”她拿布抹著眼淚,過來抓著黎嘉駿肩膀就一陣看,“看看缺了什麼沒,讓我看看,哎喲三小姐啊,當初他們喊,三兒沒上來,三兒沒上來……他們攔著不讓咱看……我們真是……”她說著,就嗚咽起來。
黎嘉駿也鼻子發酸,張開雙手在金禾面前轉著圈:“我沒事兒,我好好的,沒事兒呢!你們呢,你們好不好?”
金禾沒答,簡單看了一下確定沒少零件,就揩著眼淚把她往裡帶:“快進去,夫人該等急了。”
那頭,蔡廷祿被海子叔帶到客廳坐下喝茶,示意黎嘉駿管自己去。
剛才就有點違和感的黎嘉駿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夫人?只有大娘嗎?沒……其他人呢?”
金禾只能拉住黎嘉駿,小聲說:“小姐,老爺和章姨太他們去上海了,元旦的時候就去了,現在聽說那兒打得厲害,夫人很擔心,等會兒您裝不知道,她跟您說了,您也別多問,否則她又要整晚念佛了。”
“……他們為什麼去上海……哦不對,去上海也沒什麼不對的,那邊打得厲害?怎麼打的厲害了,李頓調查團不是在東北嗎?”她記得走之前報紙上沸沸揚揚的提的都是李頓調查團咋咋滴,然後滿洲國建設進度和皇上的衣食住行,上海好像只有很小的版塊,偶爾提到發生小衝突還有鎮壓暴動什麼的,但是那兒有租界在,她並不認為那兒會輕易開打,自然很驚訝。
“哎喲小姐你不知道,老爺他們剛去,就出事兒了,然後一直鬧啊鬧,現在打得可凶了,聽說上海市區裡都開鐵殼車了,叫什麼,什麼克……”
“坦克?”黎嘉駿挑眉。
“是的是的,哎喲聽說很厲害,打不過。”
“怎麼會,年初……”黎嘉駿皺著眉猛想,忽然想起一月份的時候好像是看到報紙上有提到上海一個什麼三什麼社的事件,說是有人蓄意謀殺了幾個和尚……
版面不大,她一眼就看過去了,當時只覺得多大點事兒,現在只想自扇三百下,這分明就是九一八還有七七的翻版,日本想出兵就能為自己制造各種逗比理由,為了一條人命就能發起一場戰爭,這個事件如果說是日本人扮成中國人殺倆日本和尚,日軍“憤而出兵”簡直是狗血級別的劇本情節。
黎嘉駿也發愁了,但有金禾叮囑在先,她硬是擠出一副歡快的笑容跟著金禾從大廳邊上又進了一扇門,裡面還有一個小花園和一排房子。
“……”所以這是傳說中的三進了?這麼數是不是太樸實了一點。
大夫人在一間改裝成小佛堂的偏房裡禮佛,黎嘉駿進去的時候,她正背對著房門跪著,身姿一如既往的虔誠。
這是還沒念完的節奏,黎嘉駿乖乖的等在一邊,金禾見狀衝她示意了一下,拿著手裡的布開始擦外面的石桌,看樣子是擦了一半跑出去的。
……剛才她還拿那布擦臉,黎嘉駿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她。
過了一會兒,大夫人終於念完了,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緩緩的把佛珠掛在脖子上,手扶了下膝蓋,黎嘉駿連忙上前扶她起來,只覺得手裡的手臂瘦骨嶙峋的,像個暮年的老人的手臂,黎嘉駿連忙端詳她的臉,差點認不出來!才短短幾個月,大夫人已經老態盡顯,完全看不出當初圓潤而富態的樣子了,只剩下端莊和暮氣沉沉。
“……大娘……”她囁嚅了一聲,眼眶一陣發熱,大夫人順勢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雞爪一樣的手緩緩的拍了拍她的手臂:“駿兒回來啦。”
“恩……我……您……”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
“誰都有這一天的。”大夫人引著她往外走去,“都會的。”
“可是,這才……這才多久啊,大娘,二哥沒事兒我跟您說,他在那兒跟著馬將軍,馬將軍可賞識他了,您也知道馬將軍其實沒真投降,雖然忍辱負重了一陣子,但現在多揚眉吐氣啊,二哥可厲害了,人人都說他給馬將軍當翻譯官,在那群日本人面前一點都不慫!”
“駿兒啊,大娘看到你被槍指著了。”大夫人走到外面,半倚著黎嘉駿,抬頭眯眼看著暖暖的太陽,聲音沙啞而平靜,“但大娘不讓他們回頭瞧,把你扔那兒了,你怪我麼?”
“要說怪……那是真的一點都沒怪。”黎嘉駿很誠心的說,“我就怕你們瞅見,多留一個都是麻煩,您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我黎三兒福大命大不是隨口說說的,有科學依據!”
“剛來北平,就學會貧了。”大夫人微笑,“好了,整理整理,去休息吧。”
“大娘,這段時間……”
“先休息吧,時間還有。”大夫人抽出手,輕輕的推了推她,“這一路不容易吧,苦了你了,吃了飯,睡一覺。”
黎嘉駿被趕開,意猶未盡的跟著金禾進了客房,看著她忙前忙後的整理著床鋪,黎嘉駿自動拿起布來擦起了桌椅櫃子,整個宅院只有大夫人一個主人,客房一直都鎖著不動的,此時滿是灰塵。
干著干著,她忽然有點詭異的慶幸,其實確實有點累得要散架的感覺,得虧只有干脆利落的大夫人,要是進門是那一大家子,你一句我一句問候起來,別說黎老爹什麼的,光章姨太一個就夠她掉血的了。
“飯菜正做著,您來的突然,可能不全是您愛吃的,小姐您先將就著啊,馬上就好了,您休息,飯好了叫您。”金禾鋪了床看黎嘉駿已經擦掉了桌椅,欣慰地吩咐道。
“不了,我得招待下我朋友,這一路他對我頗為照拂……對了金禾,我們有多的客房嗎,可能我朋友會需要。”
“有有有,只要您信得過就行,這宅子您什麼不能做主啊?您去招待著,房間我來。”金禾說著,端起水盆就往外去了。
黎嘉駿放下行李,跑到客廳,蔡廷祿正在喝茶:“見過你家人了?”
“恩,話說你住的地方找好沒?”黎嘉駿開門見山,“你還有小半年才能上課吧,這時候能申請到宿舍嗎?”
蔡廷祿沒當回事:“我先去學校問問,不行就租一間,挨到下個學期就行。”
“別折騰了,”黎嘉駿拍拍手下的桌子,“現成的!白住!房間自己挑!多好的環境啊,對不?”
蔡廷祿有點意動,但還要討價還價:“不交租金和伙食費不行!”
……到底誰是租客,黎嘉駿痛快點頭:“成交!不過我有附加要求。”
“說。”
“現在看來這大院裡除了海子叔就只有你一個男丁了,房租我們可以收,但遇到力氣活你得幫忙,打架你上,板磚你扛!”
“……可以是可以吧,但總覺得哪裡不對。”
“好像是哦。”
兩人都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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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前門火車站現在就是紫禁城邊的中國鐵路博物館感謝北京同學提供的地址未免對號入座,233這個門牌我編的
上海此時正在進行第一次淞滬抗戰,由世界名將蔡廷鍇指揮,這大概就是你們覺得耳熟的原因有關這場仗,能說的很多,看我列舉下,思緒有點亂哈可能有疏漏
1.三友實業社事件,又名馬玉山路事件,就是幾個霓虹君假扮成中國人宰了三個日蓮宗和尚.....等等這名字好奇怪我確定一下.....o ....是日本日蓮宗......蓮花都不放過菊花情何以堪
2.這是川島芳子參與策劃的
3.為什麼呢,因為李頓調查團去東三省了,這就是蔣委座和張少帥不抵抗的原因,國聯居委會的大媽,這麼想就知道這個調查團對日本是不利的,所以日本就在中國另一頭策劃這事兒企圖轉移輿論注意力
4.日本當時想用極為苛刻的條件逼中國先動手,結果政府居然全答應了,其中包括事件調解期間,所有駐上海的中國軍隊全部撤退好多裡,十裡還是三十裡我給忘了
5.日你媽憑毛這是我家!
6.本來駐扎上海的第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北上的票都訂了!他自動放棄軍長職位要到西北抗聯組織抗日!這霓虹君的突然作死硬是把他攔住了,他不走了!老子本來還要坐幾天車才干的到你,結果你自己嚶嚶嚶的把菊花送上來了,看我大鳥!
7.1964年大英帝國百科全書將蔡廷鍇將軍列為世界名將,你們懂
8.但是政府照單全收了霓虹君的要求,霓虹君都驚呆啦,神馬我這要求那麼過份你們是漏看了麼怎麼會答應呢骨氣呢愛呢?
9.蔡廷鍇得知政府照單全收很憤懣,他也以為打不起來,只能撤退
10.不甘心的霓虹君還是開戰了,理由是。撤退太慢
11.蔡廷鍇干得他們死去活來12.中國軍人木有慫
13.舉個戰例吧,蔡廷鍇赴前線指揮,和霓虹君就隔了一層防線,這層防線上還有一個指揮官叫張炎,是個旅長,如果他倒了,日軍更進一步不說,蔡廷鍇也危險了,但中國軍人除了人,真沒什麼高殺傷力的東西,偏偏人也不夠,那就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敢死隊他說,誰要去的還剩百來個,立刻有六十個報名,沒什麼說的,穿上炸藥包,拿著刀和槍,就去了是夜,他們衝進敵人睡覺的營房,一番砍瓜切菜,等打不動了,就拉炸藥包,一個都沒回來但是他們打開了缺口,張炎當即帶人重新占領了這個據點
14.為了搞定蔡廷鍇,霓虹換了四個總指揮官,到後來放眼全國,看誰都不行
15.政治,政客,讓軍人投降了
16.淞滬停戰協定
17.歷史證明,血沒白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3:56
第41章 鮮活北平
傍晚的時候,金禾突然回報說,少奶奶吳尹倩回來了。
黎嘉駿下意識的啊了一聲,突然覺得臉上燥得慌,她到了這後,就沒想起過有這麼個人……完了,嫂子也是個主人啊,留蔡廷祿還沒經過她同意呢,大夫人在桌前不動如山的念著佛,蔡廷祿也有些疑惑的看著她,黎嘉駿愈發坐立不安,想著怎麼讓大嫂接受這麼個天降單身男子房客,可她進來的那一瞬間,黎嘉駿突然什麼都忘了。
大肚子!
大嫂大肚子了!
她刷的站起來,搓著歌個手活像個准爹,那叫一個傻笑,問:“大,大哥的?”
“……”
“噗!”蔡廷祿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黎嘉駿真是自抽的心都有了,就連大夫人都不念佛了,斜著眼看她,大嫂更別說了,那副要笑又驚訝的表情,她訕訕的自我調節了一會兒,想給自己圓個場,卻不想大夫人卻不放過她,問:“不是你大哥的,難道是你的啊?”
“我,我這不是沒想到,大哥大嫂在一起才幾天啊,就,就一炮打響了……”話一說完黎嘉駿就整個人都凌亂了,蔡廷祿好不容易忍住的茶水直接從鼻孔裡噴了出來,他捂著嘴通紅個臉跑了出去。
大嫂本來五味陳雜的,現在也只能扶著肚子坐下笑了 ,大夫人則捻著佛珠嘆:“哎呀還是老二教的好啊,我們三兒什麼都懂了呢。”
黎嘉駿哭喪著個臉讓黎二少背黑鍋:“沒沒沒,二哥只說女孩子多懂點才不吃虧!”
“那老二是怎麼教的呢?說實話我這當媽的還沒教過他這些呢。”
黎嘉駿張口結舌,接著抓耳撓腮,實在是不知道哥哥怎麼教妹妹生理知識能正直而嚴肅的,她只能咧開嘴傻笑,企圖蒙混過去。
大夫人嘴角扯了一抹笑,放下念珠道:“那老二有沒有說過,女孩子要會喝點酒,才不會吃虧啊?”說罷,她指指面前的杯子,金禾上前給每個人到了點酒,大夫人舉起杯子:“我也不多說了,就咱娘仨,喝一杯算是給嘉駿洗塵了,以後相互幫扶,總不會太難的。”她說著,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黎嘉駿心裡很感動,她仰頭喝了這一小盅酒,發現是微酸的米酒,度數倒不是很高,但還是猶豫的望向大嫂。
大嫂剛舉杯,看到黎嘉駿的眼神,微笑:“別擔心,這酒自家釀的,我能喝。”
但她喝完這一杯,金禾就不再給她上了,倒是給黎嘉駿和蔡廷祿的杯子滿上,沒一會兒,蔡廷祿憔悴的回來了,臉上的紅暈還沒完全褪去。
黎嘉駿看著他那樣,哧的笑了一聲,蔡廷祿低頭不看她。
“三兒,你都說了這位同學一路對你頗為照拂,怎能如此無禮。”大夫人瞪她一眼。
“哦,對不起。”黎嘉駿被大夫人一瞪,就慫得差點把臉埋碗裡去。
“這位就是蔡先生吧。”大嫂端起杯茶,“還沒多謝您這一路照顧我們家嘉駿,只是我這一天只能飲一杯酒,既已敬了親人,那便只能以茶代酒敬友人了,望蔡先生海涵。”
蔡廷祿忙不迭的端起酒:“其,其實我也不擅飲酒的,如果,如果失態了望各位海涵。”說罷他便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後轟然倒下。
“……”
三個女人就看著海子叔把蔡廷祿拖下去,一句評論都沒有,轉頭開始吃飯,下午淨忙著鋪床整理東西逗蔡廷祿,黎嘉駿還沒來得及細問其他人的情況,可想到大夫人對食不語的高要求,她只能不停的挑著自己愛吃的菜,大口大口的吃著飯,就想快點吃完洗漱一下,等會好多多點時間問情況,誰知大夫人吃了兩口,就幽幽道:“想說什麼就說吧,什麼時候了都……”
“哦哦!”黎嘉駿趕緊吞進一口菜葉子,“大嫂!好多月了?!”
“是你大哥的。”你說幾個月。
黎嘉駿開始扳指頭,瞪大眼:“快生了啊?!”
“胡說,才八個月呢。”大嫂摸著肚子,笑得極為溫和柔。
黎嘉駿瞪著那鼓鼓囊囊的大肚子,手抖啊抖啊,筷子都握不穩,眼巴巴的。
“想摸?”大嫂笑,“來摸摸,小家伙很有腳勁兒呢。”
“可以嗎?”黎嘉駿擦擦手,伸出鹹豬手往大嫂肚皮上湊,摸了摸,雖然隔著薄薄的棉衣,但是還是能感覺比剛才握在手裡的碗還光滑暖和……“像水煮蛋一樣……”剛說完,手底下就一突,她啊的一聲彈起手,只覺得手心麻癢,“這小子踹我?”
“叫你瞎說,什麼水煮蛋。”嫂子拍開她的手,“吃飯吧,都要涼了。”
黎嘉駿一邊感覺這肚皮突的冒出一塊人皮很肉麻,一面卻又覺得很有意思,“大哥要是知道就好了。”
一片安靜。
“……我故意說的,我想知道……”
“他在山海關。”大嫂收了笑,她盛了碗湯,慢慢的喝了一口,“三個月前還好。”
果然擦肩而過了!
這個答案不出意料,感覺同桌的兩個女人似乎比她更堅強完全不需要安慰的樣子,黎嘉駿點了點頭問下個問題:“那麼爹,我娘,是怎麼的?雪晴也跟去了吧。”
“爹把生意都轉到上海去了,他本想給你留了宅子和信你到時候自行去尋我們,只是我這身子……拖累娘了。”嫂子很歉疚的說。
“不賴你,就算你去了,我也不會走。”大夫人喝著粥,“那牛鬼蛇神的地方,去了,減壽!”
想想夜上海白玫瑰什麼的,黎嘉駿贊同的點頭,嘴裡塞滿肉:“說的對,這兒……噗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盡快去上海和爹他們會合!”
拜托三七年七月七可是她少數記得年份的事件了,但就算還有五年,也不知道期間會多平安吶,雖然上海現在在打仗,但租界總沒事兒吧!
“你想去就去吧,小姑娘是應該去那兒見見世面。”大夫人喝完了粥,擦擦嘴,“既然老二來不了,你就當替他去,他不是一直想去麼?”說罷,她站起來,拿著佛珠緩緩往後院走去。
“娘,我與你一道。”嫂子扶著肚子站起來,上前攙住大夫人的手臂,回頭拍拍黎嘉駿的肩膀,“多吃點,我們去消食。”說罷,朝黎嘉駿使了個眼色,轉身走了。
黎嘉駿嘴裡還塞著飯,呆呆的看著兩人走遠,回味了一下剛才的情況,這才反應過來,敢情大夫人想二哥了?得虧大嫂看出她傷心,否則讓那老太太自己走了,那得多凄涼。
可問題是,同一句話,她get的點不一樣啊,默默的扒了兩口飯,她一把抓住正在收拾碗筷的金禾委屈道:“金禾,我不是想去上海啊!北平太靠北了,我怕以後不太平,所以才……”
金禾笑著打斷她:“我的小姐喂,夫人什麼不知道啊?”
“也對!”黎嘉駿瞬間被治愈了。
第二天,春高氣爽,大夫人又進了佛堂,嫂子則在家休息,睡了個爽的黎嘉駿很無恥的跟在蔡廷祿後面,決定開始她的圍觀男神之旅。
蔡廷祿拿著他的錄取書,想提前去清華蹭課,黎嘉駿帶上了她的東北大學學生證明,雖然聽說不會被趕,但萬一有人質疑,她肯定能拿這苦逼大學學生的身份博取一麻袋眼淚。
這回兩人不用再十一路了,黎老爹在哪都不忘了裝逼,小轎車隨到隨配,海子叔就能當司機。
其實黎嘉駿是有駕照的……但自動擋開慣了怎麼換檔都忘了,就不挑戰這時代的車了。
清華大學現在全名是國立清華大學,在北平北郊,過去還有好久,才剛上車黎嘉駿就感到莫名的激動,問東問西的,問得蔡廷祿皺起了包子臉:“你怎麼想出那麼多問題的?”
雖然習慣了討人嫌,但是被一個清秀好脾氣的小男生嫌棄了還是很不開心的,黎嘉駿只能閉著嘴往外望,沒一會兒就進入了一個人流如織的地方,車緩慢的開著,海子叔好歹來得比較久,給後座兩個外地仔偶爾介紹兩句,只聽到後車廂一陣陣哦哦的驚嘆聲。
大多數還是黎嘉駿在哦,她實在沒法抵擋這種穿越感,尤其是路過車邊的那一堆堆的人,他們大多穿著樸素,至少在黎嘉駿看來是很樸素的,這和電視劇裡看到的群眾演員完全不一樣,他們這麼鮮活,鮮活到讓她產生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他們有些好奇的往車窗裡偷看,有穿著學生裝的少男少女成群結隊的跑過,一個巡捕正在追著誰,他舉著警棍大吼,撞開一群路人,路人吃著包子往警察去的地方張望著,有個大姑娘提著一只雞仔快步走著,她一身灰布襖,卻圍著一塊顏色鮮亮的紅圍巾,眼睛往每一個迎面走過的路人臉上瞟……
就好像穿著新衣希望在別人眼裡看到驚艷一樣。
黎嘉駿驚艷到了,她沒看到日本兵,沒看到東北軍,每一個路人都可以自己在一本電視劇裡主演一段劇情,他們一群群的,高清,3D,IMAX,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可是在北平,這兒卻真正的震動了她。
大概因為這兒還是自由的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4:09
第42章 季老您好!
黎嘉駿以前渣到什麼程度?
她分不清未名湖是清華還是北大的,而且一個從高三走過來的人,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但是當她在清華園那個高大上的拱門下跳著腳激動的問蔡廷祿,未名湖在哪時,他的頭頂居然冒出了問號:“什麼?你問未名湖?”
“好吧大概我記錯了,是在北大吧。”黎嘉駿反應神速。
“不不不。”蔡廷祿認真的思考,“好像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
“為什麼你會覺得在清華和北大?”蔡廷祿一臉疑惑,“明明是在燕京大學啊。”
“……”要不要這樣上來就shock她。
黎嘉駿從來沒覺得穿越是個有那麼大落差感的地方,可能穿越到唐宋元明清都不會讓她有那麼大的感慨,因為那些朝代的任何東西都能算文物了,存在是幸運的而不存在也是沒辦法的。
但是這時候不一樣,她和這個時代曾經同處一個世紀,算得上是肉眼可望。但是,她從沒想過,為什麼這個她不知道哪裡聽說過的燕京大學,在現代卻不存在?
作為一個近現代的產物,一座大學,似乎是曾經和清華北大齊名的大學,怎麼會不見了?又不是什麼女子大學,如果要說是因為抗戰或者聯大什麼的,那為什麼清華北大都在,燕京沒了?
或者說她其實壓根也不知道燕京大學,她只是因為知道燕京啤酒,所以比較耳熟?
“走了,教室在那邊。”蔡廷祿才不想管黎嘉駿魂不守舍的樣子,他一馬當先的往裡走,一路左看右看,心曠神怡的樣子。
黎嘉駿卻忽然有點緊迫感,清華北大什麼時候都可以看,這個曾經擁有未名湖的燕京大學好像下一秒就會消失似的,而因為腦子裡只有清華北大,就連二哥有沒有跟她提過燕京大學都沒印像。
哎呀呀,一個消失了的神秘學府呢!
“你走不走?”蔡廷祿回頭看,“已經星期四了,今天不聽,明天就只有上午的課了,然後轉眼就是周末……”他苦巴巴的扳著手指數著,仿佛少聽一堂課都讓他痛心疾首似的。
學霸衝進清華先問教室,學渣衝進清華先問未名湖,還特碼問錯大學,黎嘉駿覺得自己和蔡廷祿之間差不多具現化出了一條地塹,簡直不能攜手同路!
黎嘉駿很無力,也歇了觀光的心思,提起裙子擺擺手:“gogogo!”兩人於是向著教學樓的方向一頓衝。
現在的大學大多都是中西合璧的洋房風格,掩映在綠樹中顯得寧靜悠遠,不用聽到讀書聲都能感到一種文雅風流的氣質,讓人連咳嗽和大聲說話都感覺是一種褻瀆。
好在這樣的建築在全國各地都有保存,黎嘉駿還不至於被這文化氛圍和讓人心喜的建築群所震撼,他們本就無人指引,只是隨意的走著,在偶然看到一個後門都擠滿學生的教室便毫不猶豫的竄去,到了門邊,發現居然是個大禮堂一樣的教室,裡面滿滿當當都是學生,還有坐在過道上的和站在最後面的,黎嘉駿拉著蔡廷祿從後門擠進去,此時後門已經人滿為患,無恥的擠公車大王黎嘉駿毫不客氣的帶著蔡廷祿硬是在邊邊上站出一條血路來,旁邊的一個男學生被擠到了,不滿的回頭看了一眼,黎嘉駿連忙擺出自拍標准角度給他一個諂媚的笑。
“……”他很不適的轉回了頭。
講台邊上坐著個清瘦的中年人,中分頭,無框圓眼鏡,一身麻黑的布卦,一條墨綠的圍巾放在講台上,講台上半開的黑布裡露出厚厚的一疊書,他身後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一手繁體字極為漂亮,像是印刷的藝術字,狗爬字寫手黎嘉駿對著那手字神魂顛倒,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堂歷史課。
等等,這歷史課怎麼上得跟百家講壇似的,下面坐的分明不只是學生啊,好多中年人和老耶耶!一個個痴痴的聽著,旁邊學生眼神兒更不對了,活像是明星見面會現場!
黎嘉駿忍不了了,她拉了拉前面那個男生,等他微微側頭不滿的看過來,繼續掛著一臉諂媚的笑小聲問:“同學,我外校的,請問這是誰啊?”
“外校?外國的吧!”男同學很不滿的用更低的聲音回答,“這是陳寅恪先生!”
“哦。”黎嘉駿點頭表示感謝,淡定的放下了手,只覺得腦門熱熱的,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忽然手臂刷的被一只雞爪子抓緊了,蔡廷祿激動的低吼,“陳,陳寅恪!”
“什麼陳影卻?”黎嘉駿一頭霧水,“你認得?”
蔡廷祿終於開始正視黎嘉駿的無知,眼裡是磅礡的鄙夷:“你真不知道?”
“哪個影哪個卻?”黎嘉駿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一下。
教室裡很安靜,蔡廷祿不敢說話了,他拿起黎嘉駿的手一個個寫:“陳、寅、恪!”
“這不是……”黎嘉駿卡住了,轉手給自己當胸一拳,妹兒的……打小就讀陳演格的逗比傷不起啊!
“這個字怎麼看都讀課啊?!”黎嘉駿企圖掙扎。
“別吵,大家都讀卻!”前面的男生回頭糾正。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的多了,黎嘉駿決定認命,轉而就激動起來。
陳寅恪是誰?
黎嘉駿不大清楚,但是她知道的是,這個人可是號稱中國歷史第一人的超級文豪!而且貌似,不曾有過什麼爭議!
實打實的學霸國國王!活生生的坐在眼前!
頓時,黎嘉駿眼中坐在前面輕聲細語一身樸素的陳寅恪好像是坐在了一個王座上,他姿態悠然,表情溫和,語調平淡,仿佛整個教室就是他一個人的領域,所有人都拜倒在他的光環之下。
她屏住呼吸,幾乎是帶著一種朝聖的心態認真的聽他講的什麼,這堂課他講的是唐史,剛到安史之亂那一段,每一個點線面和因果關系都細致到了骨子裡,卻又一點都不拖沓,很快,她就從一種近乎看熱鬧的跟風心態,變成了真正的聆聽和膜拜。雖然拿了那麼一包厚厚的書,但是陳先生卻一本也不翻,經史子集信手拈來,他的眼前好像就有一個虛無的圖書館,左邊一疊史書右邊一疊典籍,他左邊摘一句右邊挑一句,就這麼不經思考的將摘句的來源出處和點評傾瀉而出,或者直接借一些名人的話開始評說,各種典籍評書銜接得天衣無縫,明明他在那兒優哉游哉的講,不帶一點兒生硬和背書感,可偏偏內容流暢的像是一本已經寫好的書,有理有據,從容自然。
聽君一堂課,勝讀十年書。
黎嘉駿前後讀了快二十年書,從來沒這麼明顯的體會到這句話。
等到下課鈴響,所有人都一震,這才發現他們已經一動不動的站了一節課,看著陳寅恪慢悠悠收拾東西走出去,黎嘉駿還恍恍惚惚的,第一次聽課聽得如痴如醉,而且還是大學裡的課!她真想像個腦殘粉一樣衝上去要簽名!可是她又覺得很害臊,因為她讀了快二十年書,第一次知道他原來不叫陳演格……
“同學麻煩讓一讓。”一直站在前面的男同學也夢回了,轉身要離開教室,他看到黎嘉駿的表情,得意的一笑,“怎麼樣,我們清華三巨頭名副其實吧。”
黎嘉駿連連點頭:“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說你外校的?哪個學校?難道你現在沒課?”三人剛好一起出去,男同學就順道閑聊起來。
“要按時事講,我還真是外國的。”黎嘉駿苦笑,“我剛從東北來,以前東北大學的。”
男同學一愣,表情沉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給黎嘉駿加油打氣:“你們不用擔心,也可以來這兒聽啊,可以辦個圖書證,什麼書都可以看,一樣能學習。”
“哦,你誤會了。”黎嘉駿也不想讓自己顯得很可憐,隆重推出蔡廷祿,“這還是你校友哦!雖然還要下學期才回來,算是你的小學弟吧,以後還要麻煩您照顧照顧,這小子可蠢了。”
蔡廷祿很不高興的瞪了黎嘉駿一眼,跟師兄萌萌的打招呼:“你好,我是數學系的蔡廷祿,字攬勝。”
師兄大方的回應:“數學系的啊,哈哈那師兄可幫不了你很多了,我是西洋文學系的季羨林,你也可以喊我希通。”
“希通師……黎嘉駿!黎嘉駿你怎麼了?!”
扶牆的黎嘉駿:“讓我歇會兒……”
黎嘉駿認真覺得自己有生命危險。
在這個年代的最高學府裡轉一圈不死也要心髒病了,比面對日本兵還要刺激!
陳寅恪她可以不熟,上輩子學德語的卻不能不熟季羨林啊!
且不說多少老師布置的坑爹的德語典籍都是他翻的,她在電視上還見過他老態龍鐘的樣子啊!那時候誰見到他不恭恭敬敬來一句季老?!剛才在教室她好像還踩了他一腳……
沃日,十年不洗腳的節奏。
黎嘉駿死死抓著季羨林的手臂,表情分明是死不瞑目無語凝噎百感交集你儂我儂。
季羨林擦了把汗問蔡廷祿:“她經常這樣?”
蔡廷祿做夢一樣的緩緩搖頭:“不,不知道,我們認識了,也沒,多久……““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好,認識很久了!”
“她,比較,自來熟。”
季羨林抬起手臂大叫:“這也太自來熟了吧!”
“冷靜!”黎嘉駿突然說,“我很冷靜。”她放開手,一甩短毛,故作瀟灑,“季師兄,共進午餐否?”
季師兄顯然很不想搭理這個蛇精師妹,但礙於情面,呵呵道:“還有一堂課才中午。”
“一起上!”黎嘉駿毫不猶豫,甚至抓著蔡廷祿一起表決心,蔡廷祿隨便什麼課能上就行,很給面子的一起點頭。
“額,是專業課,德文的。”殺手锏他使出來啦!
“呵呵!”
教室裡,十來個學生時不時轉頭看這兩個專業課都蹭的喪病人士。
而其中一個居然業余自學德文很多年的樣子!更加喪病!
剛用德語搶答了一個問題的喪病er黎嘉駿則忙著兩頭訓話,蔡廷祿這邊:“傻了吧,讓你喵眼看人低!”季羨林這邊:“師兄要論德語我還是你師姐呢來叫聲師姐聽聽!”老娘學了四年你才兩年哼唧!
“師姐。”
“乖!”
這輩子值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4:22
第43章 燕京游
黎壕請客,如果是普通小館子,也太漏了。
可高大上的都在南邊城裡的大街上,三個人都是外地人,季羨林雖然比兩人多呆兩年,可也不是來玩的,要他說個館子,他直接說食堂了。
“季師兄!千萬別和我客氣!我要啥沒啥!就剩下錢了!”黎嘉駿一臉誠懇。
“……那師兄求你請我吃食堂好麼?”季羨林表情更誠懇,“黎師妹,你不能看不起食堂,尤其是清華的食堂!”
黎嘉駿和蔡廷祿對視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眼中真切的渴望。
好像和季老一起搓一頓清華食堂也不錯,百年後也不見多少人吃到過,這個機會真是贊贊嗒!
於是就這麼決定了,路上黎嘉駿一直問清華食堂有沒有什麼特別好吃的,怎麼收費什麼的,都被他神秘的轉移話題,結果被他這麼帶著,就帶到了校外。
“大學食堂在校外?你逗我?”
“哎快了快了!”季羨林就差小跑了,三人顛顛兒地跑過一座小橋,前面是三間大平房,裊裊炊煙在一頭升起,果然像個食堂的樣子。很多人結伴徐徐往那兒走去,還有很多人的方向是從對面過來的。
黎嘉駿突然明白了:“這其實就是大學城常見的學生飯館吧。”
“不,這就是咱清華的食堂。”季羨林很不開心的樣子指指那群對面過來的人,“那些都是燕京的人,就喜歡占我們便宜。”
“燕京?”黎嘉駿抽搐嘴唇。
“嗯。”
“燕京大學?”
“是啊。”
“就在對面?”
“是啊。”季羨林離食堂越近就越溫和,臨到門口已經和顏悅色,他推開門,“進去不?”
黎嘉駿一腳踏在台階上,一邊轉身用大師兄的標准動作手搭涼棚望望遠處。
郁郁蔥蔥的,好像是有掩映的樓房,但到底是不是燕京就不知道了。
怎麼辦,好像有點燕京中毒了,其實她平時只喝西湖純生,不喝燕京啊,哪來的燕京情結。
她回頭跟進了食堂,一進去就被唬了一跳,呵,這熱鬧的,好像一下子進了大酒樓,雖然都是學生自己端盤子,但這架勢,不像學生食堂,倒頗像後世那些商場頂樓的美食城,不同菜系和類別的食物各擺一個窗口,每個窗戶都熱騰騰的,有些廚師還會吆喝。
“蝦肉餡兒小籠包一客好嘞!來拿來拿!”立刻有人飛奔過去。
“豬肉燉粉條兒地三鮮拍黃瓜兩盤!”旁邊有個小伙兒蹭的站起來。
“紅扒雞誰的還沒來拿?!”這回沒人露頭。
黎嘉駿流著口水看著周圍的窗口:“好香!好棒!”
“不錯吧。”季羨林得意,“你瞧那做西點的,那是六國飯店派的師傅,專做西餐,雖然貴點,可北平城裡也不是誰都有閑錢去六國買糕點的。”
“哦哦!”黎嘉駿吸著口水看過去。
季羨林也不急著吃了,起了興致給她講:“那邊,豐澤園的窗口,他們主中餐,口味清淡,佛手肉絲我喜歡;那個那個,玄武門烤肉宛來著,烤牛肉一絕!不過我還是喜歡什剎海的烤肉季,味兒重點;哦這個你大概興趣不大,五芳齋的點心師傅…”
黎嘉駿精神一振:“什麼什麼?”
“五芳齋啊,他們的麻糕挺好吃,但個兒小,精貴,吃著不順暢,粽子倒是真的不錯。”
聽了半天終於聽懂這兒的館子什麼檔次了,五芳齋,嘉興粽子啊,對她來說可是百年老店,享譽全國。也就是說這清華食堂不僅集天南海北各菜系於一身,而且還非得是牌子貨?!
想到自己以前那個鹵蛋炒西芹、海帶菜炒黑木耳的創意學校食堂,就一陣心塞愛不動。
清華你這是要逆天,這麼寵孩子讓其他大學情何以堪!
“大學食堂,都這樣嗎?”要是真是這樣,她要重新高考!
季師兄得瑟搖頭:“怎麼會,那燕京的干嘛老過來蹭?”他豎起手指,“只此一家,別無分號!聽說這本來是趙教授的夫人開了給幾個教授開小灶的,後來幾個師兄師姐吃了好吃,就請趙夫人開成食堂,趙夫人說校長同意就行,結果師兄師姐他們真的去請願了,校長還真同意了,我們便有了這食堂,哈哈!”
……好想打碎他得意的臉腫莫破!
“各位,我很餓。”蔡廷祿弱弱的插話。
黎嘉駿精神一振,拍出錢包:“你們隨便買!我要吃很多種,所以別給我太填肚子的。”
“你不買?”蔡廷祿問。
“我懶,我都想吃。”黎嘉駿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似乎接觸了黎嘉駿就會覺得她怎麼樣都很正常,於是蔡廷祿乖覺地沉默了,卻見季師兄有點犯難,“你都要?那師兄可沒帶夠錢啊。”
黎嘉駿一挑眉:“不是說了我請麼?打什麼歪主意吶?還能不能好好玩啦?”
“你們初來乍到是為客。”
“我有錢。”
“……我好歹比你們大。”
“我有錢。”
季師兄看向蔡廷祿:“你也不管管,這樣怎麼嫁得出去?”
蔡廷祿嘆氣,拿起黎嘉駿的錢袋:“她有錢。”
這兒也不是直接給錢的,要先買餐票,才能買吃食,黎嘉駿興致勃勃的看兩人來來回回忙了很久,端回來一大堆吃的,熱情鼓掌:“壯士們辛苦了!”
兩位壯士本就壯年,經不得餓,又一頓奔波勞累,此時已經沒力氣說話,點個頭意思意思就開始胡吃海塞,一點也沒跟黎嘉駿這個金主客氣,黎嘉駿當然不介意,三人一頓狂吃,把所有盤子一掃而空,最後黎嘉駿一口一口喝著濃稠的綠豆湯填牙縫。
清華是有給學生包飯的,只不過這兒是一個比較高級點的學生食堂罷了,所以並不是所有學生都來這兒吃,一般來這的都是饞了來打打牙祭或者來請客慶祝之類,因此三人這一番吃,吃得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們就坐在那兒閑聊,沒一會兒就聊到學業上,季師兄好奇黎嘉駿當初干嘛學德語。
黎嘉駿能說是因為當時選專業的時候德語分數比較高看起來高大上嗎,她只好反問季師兄,他也有些茫然,只是說:“大概,因為我來自山東吧。”
想到德國占領了山東很多年,大家都沉默了,過了會兒黎嘉見他有些低沉,便安慰道:“沒事啦,我也會日語啊。”
……這種同病相憐好像還是不要說出來好,一時間場面更低沉了,黎嘉駿覺得有機會自己一定要整個容把嘴型改一改,否則怎麼老說錯話呢。
“黎嘉駿,你不是要去看未名湖嗎。”蔡廷祿突然道,“季師兄午後可有課,沒的話不如一道去燕京逛逛?”
“哦,有課的。”季羨林無奈道,“我住的地方剛才跟你說了,你們有時間來尋我玩好了,今日讓黎師妹破費了,下次我一定招待回來。”
黎嘉駿甩甩手:“那回見吧。”雖然是很舍不得啦,但是季老可是高壽,妥妥的活到二十一世紀,說不定自己都活不過他,她一點都不擔心以後見不到什麼的,不過三人一道出食堂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拉著季師兄問了句:“季師兄,你夢想中的國家,是什麼樣子的?”
似乎沒想到這個一直不正經的女孩子會問這麼一個問題,不僅是被問的季羨林,連蔡廷祿都愣了一下,半響,季師兄撓了撓頭道:“這,一時空想,很難說啊。”
黎嘉駿有些失望,但又覺得自己確實太突兀了,這麼大的問題問得毫無道理,便又換個問題:“那麼季師兄,你有什麼夢想嗎?或者是對自己的。”
“這個啊……”季師兄認真想了想,答道,“這個倒是有個方向,我不求能像梁公章公那般成為學術界的泰山北鬥,也不夠天賦像四大導師那樣對自己的領域融會貫通,但至少,得做出點成績來吧。”他略不好意思的笑笑:“師兄其實胸無大志,就想窩在那做做學問。”
“哦。”黎嘉駿拖長音調答了一聲,她記得季老是出過國的,反正有德國大學的各種認證,那他後來應該是出去了的吧,不會留在這兒遭某個罪的吧,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決定叮囑一句,“季師兄,我也覺得你適合做學問,而且特別適合留在國外,德國什麼的,好好學習他們的精華,宣揚我們的文化!”頓了頓又補充,“別回來了!”
“說什麼呢。”季羨林笑,三人道了別,他就晃悠著走了。
刷完一個男神,黎嘉駿很惆悵,她緩緩往燕京那個方向走,才想起蔡廷祿還跟在旁邊:“你怎麼樣,不去蹭課了?”
蔡廷祿不置可否:“到哪不都是聽,去燕京看看也好,被你說得我也想去見識一下那個未名湖了。”
兩人一路走,果然看到了燕京大學的校門,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宅門的前門,雕梁畫棟,石獅紅門,上有牌匾寫了燕京大學四個字,看起來不像是大學,倒像是一些旅游景點,這兒人進進出出的,看門的也不問,黎嘉駿和蔡廷祿進去得一點問題都沒有。
裡面就是個正宗的大學了,經人指引,沒多遠就看到了未名湖,作為一個人工湖,自然是不大的,還不如沈陽城外爹不疼娘不愛的柳條湖,但是未名湖周圍風景確實極其秀麗精致,遠山寶塔,綠樹雕樓,它兩邊都有一排排的古建築風格的宿舍,住在裡面就像是五星級酒店的湖景房,簡直是一種享受。
想到清華的食堂,和燕京的湖景宿舍,已經大學畢業一輩子的黎嘉駿感覺心好累。
“為什麼現在的大學校長都辣麼好!”黎嘉駿咬牙切齒,她想到去年在東北大學,其實也是無一不好,雙人間還帶地暖和抽水馬桶,吃飯也都是管飽還味美,但這樣的日子卻過了半個月就沒了,反而是相比之下後娘養的似的現代大學讀滿了四年。
“你是說司徒校長麼?”蔡廷祿捎了一耳朵,“這是教會學校,有錢。”
“司徒?什麼司徒校長?”黎嘉駿動動耳朵。
“司徒雷登啊,據說他把燕京辦得像個自由大學一樣,現在看來確實很舒服啊。”蔡廷祿感嘆。
黎嘉駿手臂抬了抬,發現身邊空無一物,沒東西好讓她扶。
瑪雅,司徒雷登!又是一個如雷貫耳但不知道他干了什麼的名字!萬萬沒想到這人居然是燕京大學的校長啊!
可她明明記得司徒雷登好像是搞過外交的,是個駐華大使什麼的……
黎嘉駿抱著頭無聲哀嚎,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啊!蒼天吶!穿越前好歹讓我做做功課啊!就算不是圖改變歷史什麼的,至少心裡有個底吶!現在她一不小心就鑽牛角尖,冷不丁的發個呆就開始往海馬體深處摳有關那些名人的絲絲縷縷,對於一個從來不往這個領域鑽研的強迫症來說是有多痛苦你造麼?!因為本身信息就是零碎的!就算她曾經去挨個兒查過那些名人的百度百科,穿越這麼兩年也該忘得差不多了啊!
蔡廷祿已經非常習慣黎嘉駿的不定期發癲,他一邊閑庭信步在前面走著,黎嘉駿落後得多了,他就四面看看景色站著等。兩人慢吞吞的沿著湖逛著,路過了德、才、均、備四個男子宿舍,又去後面的華氏體育館圍觀了一會兒籃球比賽。這時候的籃球比賽,黎嘉駿就不評價了,雖然打球的人光憑氣質一個人就能完爆未來籃球運動員的一整隊,但因為缺乏系統鍛煉,身材只能說是健康,但沒什麼力量美,不過看他們打球那麼文雅也算是享受了,時不時的就聽到“XX(字)兄你太用力了!”,“OO弟你還好麼?最近疏於鍛煉啊。”,“民進隊再接再厲!”,“三民隊再來一球!”諸如此類的話。
處於新舊交替中的大學,感覺就是這麼不一樣,女學生還穿著旗袍,男學生的座位上有些還掛著長衫,相互呼喊間還用表字,但是卻沒了之乎者也,明明說著白話,又不失文雅,兩個男生穿著寬松的背心露著膀子,女生也大大方方的笑著指指點點,一會兒嘲笑男學生瘦得像排骨一樣,一邊又說某某同學身材肯定不錯只可惜不肯脫……
一直看到比賽結束,三民隊獲得了勝利,大家歡呼一會兒就准備去上午後的課,蔡廷祿又興奮起來,他剛才聽到有人談論說民進隊裡有個數學系的學長,雖然他的男神華羅庚在清華,但只要是數學課他都想蹭,便跑過去問那個正在喝水的男生,沒說兩句那男生就點了頭,蔡廷祿過來問黎嘉駿去不去。
要是是湊巧碰上的她或許會看看,可要她湊過去聽數學課那簡直就是花樣作死,為了不讓自己在神聖的大學課堂上睡過去,黎嘉駿毅然拒絕了聽課邀請,只說自己隨便逛逛就回去了,讓他下午自生自滅。
於是蔡廷祿屁顛屁顛兒的被數學師兄拐走了。
黎嘉駿陡然成了一個人,四面都是上課的學生,靜悄悄的,她伸了個懶腰,往四周逛了一圈,覺得頗為無趣,可在湖邊干坐著吧,沒手機沒平板就算了,連書都沒一本,那她放空了腦袋能想啥,不外乎就是黎家雙雄和坑爹的未來,這樣心情反而不好。
她站起來,拍拍屁股繼續往清華走,想問問能不能辦個借讀什麼的,不行的話辦個圖書證也行嘛。
“不知道海子叔買沒買到膠卷。”她開始自言自語,“人渣啊,就給個相機,膠卷一個不剩!要不然剛才看到季男神還能留個合影!”她想好了,等海子叔買來膠卷,至少要教季老擺個剪刀手拍一張照,這主意太贊了!
接下去她沒有回清華,既然起了留影的念頭,那等會要是又看到個誰誰誰不能拍照那感覺就太虐了,不如早點逃回去再和大夫人還有大嫂聊聊天,也好對未來有個規劃,回去的方法她早問清了,往城裡的方向溜達了一陣,看到電車,坐到故宮附近,晃晃悠悠的就到了,這電車和在關外的沒什麼差別,倒沒給她什麼新鮮感。
到了家,大嫂正在花園裡做小衣服,花花綠綠的一桌子,看到她來,笑眯眯的:“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道不好玩?”
黎嘉駿一屁股坐在她對面的石凳子,抓起一把花生米吃,一邊嚼一邊做出一副哭喪臉:“看別人上學我沒的上,我好羨慕,好嫉妒,好恨!”
“哈哈,那你可以回去上啊,東大不是重新開了麼,還在老地方。”大嫂說著,咬斷了一根線,看了她一眼,“現在關外時局也穩定了,別說你,我都想回去看看,說不定……”她沒再往下說,這個說不定太飄渺了,誰都可能在老家等,唯獨不會是大哥二哥。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那我恐怕真要輟學了。”
“哦?為什麼,覺得清華好,瞧不起東大了?”
“不是……”黎嘉駿看看大嫂的肚子,估算著這個女眷的承受能力。
似乎看出黎嘉駿在糾結要不要爆料,大嫂放下手頭的活兒,溫和道:“有什麼事就說吧,駿兒,剛聽說你大哥在山海關打仗的那天,報紙上就說……日軍攻破了山海關。”她摸著肚子笑笑,“孩子不照樣快生了?”
“……我,在沈陽,殺了人。”見大嫂怔怔的抬頭,她連忙補充,“日本兵,然後就和二哥逃出沈陽了,我是當著個日本憲兵隊長的面干的……後來……回來的時候差點被抓著,要不是礙於他和二哥的,曾經的同窗之誼,我大概是回不來了。”她聳聳肩,“然後我就絕了回去的念頭了……一天不還我河山,我就一天是失學兒童了。”
大嫂沒什麼表情,她手裡纏著線,緩緩的摸著,半響道:“這不學……總是不行的。”
大嫂好淡定!您老故意忽略那個最重要的點嗎?!黎嘉駿強調道:“這個我早就做好准備了,只是嫂子,您恐怕是回不去了。”要不是那條人命,其實沈陽還真不是回不去的,現在一切變化太大,日本人也不能老揪著他們這群商人不放。
“我有什麼的。”大嫂笑,“我父母都在南京呢,好好的。”
“哦,對哦!”黎嘉駿愣了一下,吳家人當初也是舉家入關的,大嫂也是不用擔心的人吶,“你們聯系上了?”
“恩,他們去南京之前,還特地來看看我,你不是說上海好麼,我讓他們可以的話,盡量到上海去,以後我好與他們會合。”她抬頭看看天井上頭蔚藍的天,嘆氣,“這北平是好,可住不久啊。”
黎嘉駿內牛滿面:“終於有個聽我的了,大嫂您真是有遠見!”
“哪是我有遠見,是你大哥說的,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聽你的沒錯。”
“……”想到大哥偶爾深沉的看著她的眼神,黎嘉駿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4:33
第44章 左聯
晚上,海子叔從某個照相館那兒搜羅了整整一打膠卷給黎嘉駿,苦著臉表示這膠卷的開銷有點嚇人,大夫人撥的預算都超了。
黎嘉駿非常利落的把大夫人給她的服裝預算全交給海子叔讓他以後就幫忙買膠卷,自己拿著膠卷屁顛屁顛的開始裝。
在她小的時候接觸過傻瓜相機,她母上大人就喜歡拍照片,在她小時候好幾次生日的藝術照都是由母後帶去公園一手包辦,洗出來效果還都不錯,如此的熱衷以至於直到數碼相機全面入侵,傻瓜機被藏入紙箱,她家的冰箱裡還存著整整一抽屜嶄新的柯達膠卷。
等她開始玩攝影的時候,早就開啟了數碼時代,要不是玩單反,可能很多同齡人已經忘了怎麼從取景器裡看世界了。
她打開專用皮套拿出相機,撫摸著相機略重卻精致的機身,有點忍不住發呆。
她還記得二哥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撫摸著這相機的樣子,一個帶著鮮明時代氣息的民國公子哥,他遠沒有現代那些越出格越fine的藝術氣息,好像脖子上掛個大像鼻子就是攝影家,他穿一整套的條紋西服,略敞開的立領暖色襯衫,有時候只套個馬甲,掛懷表或是插根鋼筆,單肩掛著相機,走路的時候閑適又優雅,等看到某個特別的景色了,便凝望一會兒,然後打開鏡頭,笑眯眯的拍一張……
哢擦,極為清脆的一聲。
……其實他自己就像一幅畫。
幾十年後的相機那哢擦一聲大多是為了配合手感和拍照體驗所配的音效和震感,而現在,卻真的是因為機械運作而發出的聲音,每拍一張都能感到裡面機械運轉的震動,且余音裊裊,流暢卻又充滿質感,讓只嘗試過沒兩次的黎嘉駿總是有種謀機害兄的衝動。
而現在,這個相機屬於她了。
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隨著相機的還有一疊照片,她在火車上看了無數遍,顯然二哥把他覺得有價值的相片全自留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或是於他沒有很大意義的照片。
大多是一些她都不認得的人像,還有幾張戰場上的遠景,血腥的不好看的一律沒有,裡面她唯獨認得的,就是張奉孝和他未婚妻的那張一站一坐的合照。
是她拍的。
當時看到這張照片時,黎嘉駿正在出關的火車上,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那對小夫妻郎情妾意,本打算十月十日民國國慶完婚,可是十月十日的時候,身為北大營一員的張奉孝卻已經不知在何處了。
那個姑娘怎麼辦?她不知道,沒人知道;也想不出,沒人想得出。
最後還有一卷沒有洗的相片,被海子叔送到照相館去洗了,黎嘉駿自己雖然會洗,但是現在的條件不允許她這般奢侈,不過她大概能猜出那些相片裡面是什麼,裡面有魯大頭,魯大叔,凳兒爺,以及吳宅裡那一個個靜謐和善的老人。
多虧了那卷膠卷,能夠讓黎嘉駿不用費心讓海子叔去記什麼135膠卷,35毫米膠片,成功買回了相同的膠卷,膠卷的包裝很精致,令黎嘉駿驚喜的是,這不是徠卡那高大上的自帶膠卷,而是柯達的!
柯達!一代膠卷之王,現代人都知道的品牌,這可真是一種天涯共明月的感覺,她迫不及待的開始裝膠卷。
機械相機裝膠卷是個技術活兒,差不多等於拆了一遍相機,這兒裝進去,那兒扯一段出來環過去,黎嘉駿並不熟練,她頂多幫二哥拆過,此時做得小心翼翼。裝好膠卷後,調試一下差不多就可以拍了,就和古早的機槍一樣,機械相機每拍一張都要自己手動調膠卷,調一張拍一張,整個拍攝過程雖然因為硬件關系沒法加速,可是那悅耳的機械聲和精巧的手感簡直就是享受。
裝好了相機,黎嘉駿激動得手發癢,可是此時天都黑了,就算有燈光,相機也沒夜拍模式,她可舍不得浪費膠卷——一卷膠卷只有36張照片可以拍,說多不多,說少也真是少,以前按著快門,一個連拍就能禍禍完了。
晚飯蔡廷祿沒回來吃,三個女人簡單的用了晚飯就各自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大嫂給了黎嘉駿一張字條兒,上面寫了幾個地址。
“這是爹從上海寄來的,我猜是給你二哥的,但也沒拆,既然他……就你看吧。”
“上海?”黎嘉駿接過信,倒沒急著拆,先舉起了相機,“嫂子,來一張不?”
大嫂愣了一下,摸摸肚子,稍微遲疑了一下:“我這樣子……”
“可美啦!讓小家伙知道他怎麼出來的唄!”黎嘉駿晃相機,“或者你要換件衣服不,我給你拍得美美的!”
大嫂好歹是考過大學的人,對相機不像一些保守的人那麼排斥,她思考了一下,有些心動的點頭:“那,我去挑身衣服。”
趁大嫂換衣服的時候,黎嘉駿看了一下信,竟然是一封征稿函和一封邀請信。
裡面的語言很公式化,大概意思就是感謝小伯樂先生的投稿,此文已由先進報刊載,對於他加入左聯的申請,組織將予以考慮巴拉巴拉。
“小伯樂……什麼東西……這真是給二哥的?”黎嘉駿翻來覆去的看,信署名的人明顯是筆名,另附有上海左翼作家聯盟的章,看著這聯盟她就知道肯定是二哥的事兒了!這聯盟似曾相識,而且給她一種蛋蛋的痛感,媽個雞,二哥好像又作死了,她隱約記得以前二哥是有一陣子很衝動的想去上海,甚至想拐帶她一塊兒去,最終因為四體不勤和妹妹太坑而放棄,卻不想其實已經和上海暗通款曲了,看這情況還是珠胎暗結!
但是!這個年代!凡是和左右扯上關系的!任何組織!或聯盟!都特馬是個坑啊!
……潛心總結經驗和認識,貌似近現代以來最安全的組織就是少先隊了,雖然一周丟五條紅領巾會從受到來自老師和家長的雙重精神攻擊,可是至少不用交團費或黨費也不用擔心丟命啊!
信上還熱情邀請二哥繼續投稿,說他寄去的照片資料是激發人民愛國熱情的重要助力,組織需要他這樣有理想有文化有錢有閑的青年投身其中繼續努力。
黎嘉駿想不出在九一八之前的關外有什麼影像資料能讓左聯都產生興趣,或許是因為他這麼慷慨的投照片顯出一派土豪風範?畢竟現在並不是誰都那麼有想法有能力拍照片的還免費往外投的,她拿著信有些糾結,二哥期待這樣的機會,現在顯然是沒法應邀了,可是如果她回個信,不露面幫二哥進行下去,別人也不知道。
那到底是干,還是不干呢……
思索間,大嫂換了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進來了,此時天還不是很暖和,她套了一件大衣在外頭,有些局促的站在走廊上問:“嘉駿,怎麼照呢?”
黎嘉駿回神:“哦,哇,漂亮!”
大嫂其實在黎嘉駿的審美看長相並不出彩,但是她珠圓玉潤,一看就非常溫柔有氣質,再加上她一身顯白的真絲旗袍,流暢的衣料讓她的肚子顯得並不那麼凸起,她戴著碧玉手鐲的手撫著肚子,一身母性氣息簡直迷瞎了,黎嘉駿覺著她光這麼站著就夠了。
“你,你怎麼舒服怎麼坐吧,真的,不要拘束,我覺得任何姿勢都好看!美美噠!”黎嘉駿花痴的語無倫次。
“那……”大嫂將大衣放到邊上,在走廊裡坐下,手臂擱在圍欄上,“我便坐著了?”
“很好很好!”黎嘉駿稍微指點了一下頭的位置,抬起相機哢嚓了一下,“完美!一定很好看!”
大嫂捂著嘴笑,披上大衣,從旁邊石桌上的籃子裡拿出小衣服,開始針線活。
黎嘉駿將相機放在一邊,開始繼續斟酌這封信:“嫂子啊……”
“什麼?”
“你怎麼知道這是寄給二哥的呀?或者說,爹他說的這是寄給二哥的?明明沒二哥的名字啊。”而且小伯樂這麼沒品怎麼想出來的!太有種了吧。
“真是給小叔的麼?”大嫂笑了,“爹也不確定,但既然不是他和章姨娘的,那自然是寄到這兒再尋出處啊。”
“那您……”
“笨丫頭,伯樂做什麼的?”
“……相馬。”好像有種解除了什麼封印的感覺。
“那你是什麼呀?”
“嘉駿……我……”日字憋在嘴裡,“我是他的好馬嗎?!”淚流滿面,“這是誇獎嗎?!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啊!”
“自然是誇了,二叔起筆名都不忘了帶上你,都這麼疼你了,還想怎地?”
“……好有道理。”無言以對,“大嫂您真神……”二哥你真神經……怎麼辦好想哭!
見黎嘉駿表情變幻萬千,大嫂咳了咳,端正了態度問:“你就想問這個麼?”
“哦,其實還有,二哥很看重的一個文學會回函了,邀請他加入,繼續投稿,我不知道……”
“二叔會高興嗎?”大嫂問。
“應該會吧,他很久前就想去上海的,只是現在……這個機會,也不知,如果等他回來,會不會太久,萬一人家忘了他怎麼辦?”
大嫂笑眯眯的:“你能代勞麼?”
黎嘉駿沒回話,她覺得有點沒底,私心裡是不希望二哥摻和這些事兒的,可是萬一二哥有一天回來了,知道他朝思暮想的機會就這麼被明明可以代勞的妹妹給放棄了,雖然肯定不會生氣吧,不開心是必須的。
她絕對不想二哥不高興。
“哎……”黎嘉駿拿來鋼筆和墨水,找了白紙開始回信,雖然再古早的文言文她現在也被練出來了,但終歸沒有什麼深厚的功底,要她用文言文回信的話她一百字可以折騰一上午。不過幸好這是個新舊衝突的時代,白話文簡直是以逼宮的姿態挑戰著文言文,很大一部分青年已經習慣於用簡單的白話文撰寫,好賴給了她這個西貝貨一條活路。
回信內容很簡單,感謝邀請和承諾繼續投稿,短短一張紙就寫好了,她甩了甩紙等墨干了,就隨意的放在一邊。
大嫂閑著沒事,一手拿針,一手拿起紙看了看,笑:“敷衍了事,你這是幫忙還是搞破壞?”
“敷衍嗎?”黎嘉駿也看了看,聳肩,“那怎麼辦?”
“這信一來一去的要多久呀,你這麼簡單的一封信,到時候誰還記得你,總要有點表示吧。”
“說的也對。”黎嘉駿在這個時代兩年,除了關內外封鎖消息以外,並沒有嘗到書信不便的苦,所以寫信時下意識拿出了寫郵件的態度,此時一想,發現這信來來回回可能一個月不止,這麼草率的內容寄過去,不知道收到的人怎麼想,“那我怎麼辦?人家因為二哥拍關外的東西才關注他,現在我都到這了,好照片全讓二哥留著了,我……等等,好吧,我寫個見聞吧。”
“對呀,你這一路見人所未見,聞人所未聞,若是寫下來,定會收到關注的。”
得了點撥,黎嘉駿頓時文思泉湧,她抄起筆又寫起來,把九一八開始在東北大學裡,還有洮南所見,以及江橋所聞最後是齊市所經歷的,挑挑揀揀都寫了一遍,最後附了一個小困擾上去,說他的全家因事變而入關,他失去了在盛京日報的工作,雖然家中薄有資產,但他一心想為國略盡綿薄之力,此時所學所會皆無處可施,問聯盟是否有他可以效力的地方。
這一寫就不是幾張紙能解決的了,她洋洋灑灑寫了十來張,又是寫所見所聞又是抒發感想,興致上來了吃飯都是一手筆一手勺子的,等寫完都已經傍晚了,連出去蹭了一天課的蔡廷祿都意猶未盡的回來了,她才收起信紙包好信封,等到吃晚飯時,手酸的差點握不住筷子。
寄出了信,黎嘉駿繼續游手好閑刷北平副本,她打算等大嫂在這兒生了孩子,再帶著這兒的女眷去上海,與黎老爹還有親娘彙合,再謀下一步打算。
一個月後,她突然收到一大包信,裡面有一個報刊給她寄來了十塊的稿費,這在現在的物價水平來說已經不低,還說文章經過潤色後刊載上報,讀者反應強烈,紛紛給報社去信,報社就把這些信都轉寄給她了。
黎嘉駿兩輩子第一回受到這種待遇,受寵若驚,簡直要忘了怎麼拆信,大嫂和蔡廷祿都很感興趣,幫著她一封封拆開來看,有幾個讀者顯然是百感交集,讀後感寫得比原文還多,厚噠噠的一疊,雖然這些讀者大多都只是從道聽途說和新聞媒體上知道關外的事,可既然能給她來信,那必然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一個個慷慨激昂,雖然大多數都是圍繞馬將軍的事情在抒發感想,有幾分還是看得黎嘉駿鼻子發酸,抬頭看大嫂和蔡廷祿,也都眼眶通紅。
“你瞧,這樣子一寫,小叔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開心。”大嫂放下信,擦擦眼睛笑道。
黎嘉駿深以為然,捧著一疊信不知所措:“我能把它們都裱起來嗎!感覺好了不起!”
“你裱得過來嗎,以後肯定會有更多的。”蔡廷祿笑。
“不會吧,我能受到關注的題材也就這個了,以後肯定沒法時常震他們一下啊。”黎嘉駿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行我要弄個鐵盒子裝起來做傳家寶!”
這時,蔡廷祿忽然很激動的把一封信展開到黎嘉駿面前:“嘉駿!新月的約稿函啊!”
“咦?新月?”黎嘉駿接過信,發現還真是《新月》雜志的約稿函,這個雜志她看過,聽說是胡適創辦的,雖然現在大多數雜志報刊的文章都讓來自快餐文化時代的她不適應,可是作為現在學生群體主要閱讀物的主流雜志她還是有數的。
她仔細看了看約稿函,突然明白蔡廷祿激動在哪!
我靠,上面不僅有約稿!還說因為他在文章中體現的進步思想和新文化運用能力受到雜志編輯的欣賞,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北京大學與現在正在那兒中文系任教的胡先生聊一聊,或者過兩個月雜志的另一個編輯聞一多先生也將前往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到時亦可以與他共同探討新文化。
這下黎嘉駿不瞎了。
雖然胡適的名字依然是如雷貫耳其事跡雲裡霧裡,可是聞一多她知道啊!那可是文學界的烈士!據說慘遭白黨殺害的紅色文藝工作者!
這簡直如何是好!雖然知道這信裡說的是聊一聊,其實聊不聊得到還難說,大概給個理由讓她去蹭講座才是真,可還是讓她在刷男神之路上點亮了一盞燈啊!
說實話這一個月游手好閑四面刷副本,她除了第一天在清華和燕京刷到了幾個,後面再刷的都是要麼名字似曾相識,要麼就是路人甲,好氣餒有木有!
果然二哥混的層次好高啊,給她這個西貝貨都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雖然聞一多現在不在,可是偷偷摸摸去看一下胡適還是很妥帖的嘛,黎嘉駿看了蔡廷祿一眼,卻見他正忽閃著大眼睛看她,兩人嘿嘿一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4:49
第45章 偷聽生
黎嘉駿這次認真來刷北大副本,心情其實略微妙的。
雖然這個大學在她上輩子如雷貫耳了一輩子,但是就她現在四面查訪結果就知道,其實這大學命運也很坎坷。
它在二七年的時候被張大帥率領的奉系軍閥狠狠打了一棍,這一跪就跪到了二九年,差點兒就沒爬起來。
就好像淘寶店鋪一百個中好評裡冒出了個差評,這一段時間的動蕩直接膈應到了很多人,所以當初在高中時,程絲竹幾個才勸她不要報考北大。
可是等看得多了就會知道,真的沒什麼東西是對一個大學的好壞能起決定性評價的。
一個月的時間到處逛,黎嘉駿對於北大校園已經不是兩眼一抹黑了,其實不用信裡提醒,她就知道北大即將設立文理法三個學院,而胡適將上任文學院院長,這事兒已經寫了通告張貼在通告欄上,北大人都知道。
其實胡適本身在北大就是一個傳奇的老師,他二十六歲就在北大任教了,教的還是中國哲學史,對於他任教的經過,只要是學文學的學生都知道,實在是很有意思。
對於上輩子一輩子沒搞清哲學是個什麼玩意兒的黎嘉駿來說,學哲學的都是牛逼人物,而教哲學的更是已經牛出了天際,當時聽說胡適要教北大的中國哲學史,連章太炎都嗤之以鼻,於是講台下那群沒比他小兩歲的毛頭小子便翻了天,一個個要把胡適趕下講台,但胡適講課似乎確實是有什麼新意的地方,有人要趕,也有人要留,吵來吵去吵個沒完。
北大的學生要是真要趕教授,或者說這個年代的大學生要真要趕教師或者校長,是真的可行的。
清華的學生代表大會和學生護校糾察隊曾經接連趕走一個校長,不讓閻錫山派的第二個校長進校門,隨後逼著教育部把第三個不負責的校長撤掉,直到現在的梅貽琦校長來了,才消停。前三個校長來來回回也就那麼一年的時間,換得那叫一個勤快,這事兒問個清華人,人都當豐功偉績巴不得跟你嘚瑟三天三夜。
17年胡適來這兒任教的時候,北大還在蔡元培校長治下,風氣之自由制霸全國,學生一個個像總裁一樣狂霸酷炫,年輕呆萌的女主胡適大大就中招了,當時有一部分哲學系的人哭著喊著要趕他,吵不出結果,私下裡居然請外系的人來評斷。
這個人就是傅斯年。
上輩子黎嘉駿可能連這個人都沒聽說過。
但是這輩子只要經歷過五四或者關注過這個運動的學生都知道這個人。
他是五四的旗手,學生游行運動總指揮,一個真正的學生領袖,總裁部部長。而現在,他也是北大的教授之一。
但他的聲名卻是在1919以前就已經在北大內廣為流傳了,那時候他只是文學系的一個學生,卻是出了名的學霸,師見愁,自己在圖書館刷一天,上課能把老教授都問倒。
哲學系的學生於是請文學系的傅斯年同學來旁聽胡適老師的課,判斷他還適不適合做老師……
這坑爹的。
傅斯年聽了幾次胡適的課後,誠懇表示,胡適的課還是不錯的,你們好好聽。
哲學系的學生立馬消停了,胡適大大的飯碗就被一個外系的學生給保住了。
給黎嘉駿還有蔡廷祿講這故事的是她在北大哲學系隨便扯的一個學生,一頓飯的功夫就聽足了胡適的八卦,這個學長答應下午就帶他倆去偷聽胡適大大的課,還很好心的提醒他們要早點去否則沒位子坐。
因為胡適的課其實很有意思,場場爆滿,去晚了講台上都沒空地了。
要不是因為那封信,其實打死黎嘉駿都不會想到來聽哲學課,就算看到了任胡適為文學院院長的通告,也只會下意識的當歷史書來看,而不會把思維拐到去聽他的課上去。
所以這就是命!
下午,北大紅樓,中國哲學史教室。
幸虧兩人去得早,一百人的教室沒多久就坐滿了,這次雖然不至於講台上都有人,但還真是過道上坐了兩排,上課鈴剛響,傳說中的胡適就進來了。
這次黎嘉駿還是很激動的,她陪著才蔡廷祿去聽了華羅庚的課,因為恨了數學兩輩子,她其實沒有多少特別的心情,可是胡適實在是很有名的感覺,又有了新月雜志這麼個契機在,她看這個老師怎麼看怎麼可愛。
胡適正值壯年,卻沒有發福,整個人還是瘦削的,長相依稀可以看出小帥,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短短的頭發,穿著青色的長衫,下面是一條西裝褲,還穿著皮鞋,雖然中西結合,但看學生表情,大概這是他的日常配置,竟也不覺得多不和諧,倒是看他表情和身姿一派從容,風度翩翩。
“今天我們繼續上一堂的內容,先秦文學。”胡適開口就是很和緩的聲音,不過有種和陳寅恪不一樣的感覺,似乎更帶感情和精氣神兒一點,他說完這句話,端詳了一下教室,微笑,“這次又有很多生面孔呢。”
黎嘉駿心裡咯噔一聲,她蹭課蹭習慣了,倒沒遇到過對是不是自己的學生有意見的老師,這一個月她見識了很多蹭課的,有外校的,有落榜待考的,還有北伐戰爭後退伍的,各種四面蹭課的年輕人,這時候不叫蹭課,叫偷聽,雖說聽起來難聽點,但這些人聽課都很認真,還有流傳的話說是”正式生不如旁聽生,旁聽生不如偷聽生“。偷聽生大多都會在學校裡閑逛後看到哪個教室有空座,就坐下來聽,不出聲也不心虛,理所當然的樣子,果然一聽胡適的話,教室裡很多人都面露茫然。
胡適說完那一句,就拿出一張紙,放上一支鋼筆:“你們誰是偷聽的,給我留下個名字。”
下面一陣騷動,有些心氣高的面露不滿,黎嘉駿心裡也不大高興。
“沒有關系。”胡適接著說,“偷聽、正式聽,都是我的學生,我想知道一下我的學生的名字。“這話聽完,黎嘉駿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眼睛一熱,便要站起來,就見很多人陸陸續續的起身走過去,一個個很激動的樣子,在講台上那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連忙跟上去,排在蔡廷祿後面,待他寫完了,她上去看,發現很多人不僅留了名字,還留了表字,她自己還沒表字,沒多想,便寫下了”黎嘉駿和小伯樂“。
胡適看著她寫完,眉一挑,朝她溫和的笑了笑。
黎嘉駿很不好意思,回了一個笑,坐回了座位上。
待所有人寫完了,胡適繼續剛才的課,先秦文學主要就是秦統一中國前的哲學,大體就是孔子老子什麼的,這個黎嘉駿就真心不大有興趣了,但是她發現胡適在課堂方面真是頗下了一番功夫的,他簡直不像在上課,而是在認真的演講,語氣和表情相契,手上有時還有動作,配上他特意淺顯和簡練的內容,竟然還讓她聽懂了一點,比如說,他似乎對同樣在校的另一位教授的觀念很不滿,竟然直接就說:”這一點上,錢穆的考證必然是有問題的,我就反對老聃在孔子之後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證據不足。如果證據足了,我為什麼要反對?反正老子並不是我老子!“這前老子和後老子語調拿捏極准,當場就有好幾個學生噴笑了,黎嘉駿一邊笑一邊向旁邊的哲學系學長求解說:”這這這怎麼了,胡先生為何如此激動,錢先生好像不是哲學系的吧。“那學長也在笑:”錢先生是教中國通史的,兩人在老子和孔子誰先誰後這事兒上爭奪好久了,在課上隔空對罵好幾回了,是我們這兒一樁公案。“”課上也這樣也太不留情面了吧。“她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見胡適正在低頭翻書等學生笑完,那學長趁機又安利了一下:”何止課上,聽說有回他們開教授會議都吵起來,錢先生讓胡先生不要再堅持了,胡先生說錢先生所舉的證據不能心服口服,若是能讓他心服,那他就連自己的老子也不要了。“”哈哈,多大仇!“黎嘉駿剛說完,胡適輕咳了一下,這意思是要接著說了,大家只能壓住笑意和話頭,歡樂的聽下去。
課畢,大家開心的走出去,迫不及待的要和同學分享課上北胡南錢的又一次隔空罵戰。黎嘉駿有些依依不舍的,見胡適收拾了書本,抬頭看到了她,笑著招招手:”來來,小伯樂。“黎嘉駿仿佛如願以償,搖著尾巴跑了上去:”胡先生。“”我聽老友提了一下你,你是小伯樂?“”不不,拍照的是小伯樂,寫文的是我,嘉駿。“”你們都很不錯。“胡適鼓勵了一下,”你從東大過來,可聽了不少課了?“”恩,清華,燕京,也都去了。“”原先學的什麼?“”法學。“黎嘉駿很不好意思,”只是沒學半個月,就……“”哦,法學。“胡適思索了一下,”不知你想修哪個方向?“”國,國際法吧。“這時候學憲法沒用啊。”國際法的話,推薦你去聽王化成教授的國際公法課,他家學淵源,在那一領域造詣頗深,且在北大與清華都教這課,堪稱權威了,你若願意,我去打聽了課程給你。“黎嘉駿受寵若驚:”不不不哪能勞您大駕,您的課我在食堂門口隨便扯個師兄就問到了,先生們的課都好打聽得很,可方便了。“胡適忍俊不禁:”好,一會兒我還有課,若有問題,你可到我的教員宿舍來找我談,我給你記個地址,你也可以寄信給我。“”謝謝謝!“黎嘉駿快激動哭了,她和胡適互換了地址,抖著手拿著記了胡適大大地址的小紙條,目送胡適優哉游哉的離開。”別搖尾巴了。“理科狗蔡廷祿在旁邊當了近一小時的布景板,黑著個臉,”說好的聽了中國哲學史就跟我去聽高數的。“”哎計較死了,走走走!“黎嘉駿推著他離開,一蹦一跳。
雖說拿了胡適的地址,可是黎嘉駿沒有筆友好多年,又是學渣心理根深蒂固,哲學和法學兩不沾邊兒,國學更是扶不起,要她寫什麼她還真不知道。
可胡適卻還記得她,一禮拜後,她忽然收到來自胡適的信,信上短暫的評價了她文章裡白話文的用法,稱贊她白話文用得”流暢自信“,然後就給了她一個地址,說給她介紹一個在法學方面很有造詣的人,此人本是清華畢業的高材生,後於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對於國際法也很有研究,現在山西大學任教,若是能得此人指點,遠勝自己啃書十年。
此人名叫梅汝璈。
黎嘉駿捧信大叫:“蔡廷祿!菜包子!酷愛扶我一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0:05:03
第46章 範希天
梅汝敖這個人,在黎嘉駿印像中是和顧維鈞差不多的。
先說顧維鈞這個人吧,知道的就多了,大多說他在巴黎和會的事情。她記得道明叔曾經演過我的1919裡的顧維鈞,但是有過來人評價他長得不像,說顧維鈞還要更帥一點,當時黎嘉駿就斯巴達了,我去比道明叔還帥是想長成啥樣?!特地去搜到一張西裝高帽的照片,那麼酷炫果然有股不一樣的氣質,但畢竟過去那麼多年,審美差別過大,當時只覺得在那個時代長得這麼帥確實不容易了,但要她回想,還真想不起這人長這麼樣,卻因為這一搜,記住了他在巴黎和會上的精彩表現,一語驚天揚名世界。
他說:“中國的孔子相當於西方的耶穌,中國的山東就相當於西方的耶路撒冷!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好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對於一群還搞不清山東到底什麼東西的鬼佬來說,這麼一句話相當於一劑安利,瞬間科普了中國人眼中的山東。當時就滿堂喝彩。
黎嘉駿當時還是個吃著泡面為了寫近代史期末論文而看1919的學渣,可就因為這一句,她當時鼻子就酸了。
她還記得後來百度巴黎和會,看到有關二十一條的簽字問題,不僅國內爆發五四運動,在法國的三萬華人更是聚集起來給了中國使團會心一擊,他們有華工有留學生,群情激憤地圍在中國使團的住所外,一同大呼:“不准簽字!”
“誰簽字就打死誰!”
那時候黎嘉駿眼淚就掉碗裡了,這個場景隨著那兩句話簡直撲面而來,在眼前晃著揮之不去,三萬人在一個肆意壓迫他們的國家一起高呼著,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他們情真意切的准備好打死要簽字的人,為此喊啞了喉嚨,流干了眼淚。
隨後,她就點開了東京審判。
……怒刷三遍座次之爭。
其實仔細想想還是挺悲哀的,他們為國爭光的前提都是因為咱被欺負了,有人咬牙硬吞最終被蹬鼻子上臉,有人激烈反抗最後一頭撞死在棺材上,有人機智打臉好賴是挽回了顏面,挽回了顏面的就被人銘記了,而激烈反抗的人不是沒人記,而是太多了記不過來。
他們因為機智而揚名,那些熱血的人鋪就的勝利讓他們流芳。
即使這麼想著,黎嘉駿還是沒法冷靜下來。
那個在八國聯軍總捕頭圍觀下怒脫大衣要求換座兒的男人,在一群一米捌九中能站成最萌身高差的男人,真的,就在她手裡啊!哇哇哇!
“這是誰?”蔡廷祿歪著頭看,“哦!胡先生的信!哦哦!”
“哦你個頭哦!關鍵是這個!”黎嘉駿指著重點,“胡先生介紹的!”
“……不認識啊。”蔡廷祿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看他表情幾乎有點恥辱,居然連紈绔學渣黎三兒都知道,他卻不知道!
“嘿嘿嘿。”黎嘉駿也不會解釋什麼,自顧自走開去了,她心裡已經琢磨起小九九來,要她繼續上學怕是難了,清華北大的逼格她真的混不進去,她早就看清楚自己了,自己是個真•應試機器,她可以從試卷上題目裡琢磨出老師的用意和得分點,接著極為本能和自然的為了每一分去靠近參考答案……唯獨不會寫自己想的。
就像對幾十年後的閱卷老師的容忍度不抱希望,她覺得現在的閱卷老師對學生太抱希望了,如果讓她寫個性論文,除非把火星文搬出來,她想不出能一鳴驚人的辦法。
那麼現在,只有錢和狠抱大腿,才能讓她……
等等,她到底想干嘛?
抱梅大大大腿能干嘛?難道她還想去東京審判嗎?!拜托拜托,活不活得到那一天還有待考證好伐啦?!
真是想太多!
黎嘉駿不由得鄙視自己,這個大能遍地的時代太讓人容易迷失了,一個月功夫讓她有種自己很了不得的感覺,其實細數下來,自己還不如外頭大學滿地爬的一個大學生。
她提著信回頭找蔡廷祿一起吃早飯,卻見他正神色凝重的看著報紙,每天海子叔都會出去買早飯和報紙回來,今天帶的是民生報,這個報紙比大公報還有申報還要平民點,家裡的女人們包括黎嘉駿自己都愛看。
“怎麼了?”黎嘉駿湊過去,上海的戰事已經結束很久了,四面經常有抗議這個抨擊那個的文章出現,文學大能們把各種報刊雜志當成天涯論壇和新浪微博巴拉巴拉的對噴,有時候看得很搞笑有時候干脆看不懂,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她看蔡廷祿的表情,覺得不大像是某個大儒刊文爆粗。
蔡廷祿沒回話,他繼續看著,感覺黎嘉駿湊過去了,就給她指了指標題。
“上海救國會函立法院,請否決停戰協定。”
“停戰協定?”黎嘉駿斟酌了一下,“淞滬?”
“恩。”蔡廷祿繼續看,其實文章很短,就說明明日本也打不下去,急吼吼要回國,為什麼反而我們要簽那麼喪權辱國的條約,文章還提到東北問題,說蔣中正坐視東三省苦難不聞不問也算了,也不想想怎麼解決問題,這個委員長當不好就給我滾巴拉巴拉。
這還是黎嘉駿第一次看到那麼凶殘罵政府的官方報紙,而且居然還放在頭版頭條,要論民生報的發行量雖然趕不上大公報和申報之類的報霸,但現在文人政客對報紙的飢渴度差不多等於現代人對在追小說的更新,可以肯定蔣委座會看到。
隨後她往下翻了翻,很好嘛,申報,大公報,連層次極大眾的《事實白話報》都在罵,夠上頭膈應好多天了。
報紙上對於淞滬停戰協定的定義和它的所有兄弟一樣,都是喪權辱國。
就好像歷史書上談到一個協定就只需要四個字喪權辱國就能概括一樣,曾經的黎嘉駿是從來不會認真看一個協定到底哪裡喪權辱國了,且不說它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光知道它喪權辱國就夠膈應了。
可是現在她坐在蔡廷祿旁邊一字一句的看。
這種感覺很奇妙,因為她正在被喪權辱國。
她看著蔡廷祿一邊一字一句的看著那些條款,白皙的臉蛋慢慢的就紅了,額頭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的喘息漸漸倉促,看到最後,一拳砸到桌子上便默然無語,心裡的沉重有如實質傳播開來,讓她接過報紙時,又有了當初看近代史歷史書的感覺。
好煩,看著標題就感到惡心。
明明他們打得很英勇,日本人換了四個指揮官都沒打得過十九路軍的蔡將軍,全國人民都在給他們捐款,只要想到這錢拿去抗戰就激動地話都說不出來,可是,為什麼輕易的就妥協了?!為什麼不能抬頭看看!多少人想聽到來自政府的一聲怒吼!可是他們不僅沒吼,他們還捂住了怒吼的人的嘴!
協定的條款很短,幾下就看完了,意外的是沒有割地賠款,可是上面讓十九路軍從上海撤防,而日軍卻能駐守上海的條款卻深深的刺痛了她的眼睛,媽的!十九路軍那麼多人打了三個月,血全白流了!到頭來還是讓那群被打得跟狗一樣的日軍爬進了我們的地盤!?這不就是未來全面抗戰的雛形嗎?!這個松滬抗戰她不清楚,可幾年後淞滬會戰卻真正的要了國人半條命啊!你們這群自以為聰明的狗政客真知道自己干了什麼嗎?!
雖然未來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的說法已經得到了論證,但是你們確定這真的是安內的時候嗎?!東方之珠已經進狗肚子啦!
黎嘉駿啪的把報紙拍在桌子上,半晌兒沒回過神來,和才聽君一道相對無聲的枯坐著,對著一片家國天下的報紙束手無策。
我能怎麼辦?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問自己。
我能做些什麼?她追問著。
我那麼渺小,太渺小了,張開的報紙都比自己寬,一紙油墨都比自己有分量,報紙上一百篇文章裡有一百個人找到了方向,他們每一個人都試圖告訴你他選擇了什麼路而你該怎麼做,可是國家依然走到了這一步。
是她沒有站出來告訴國人這個國家還有十年苦難的未來嗎?
不,就像父兄一樣,他們都預見到了,他們寫在報紙上,寫在信上,寫在雜志上,可是國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記得很久前看到的一張天主教的《益世報》,在九一八後中國的天主教徒聯合發表聲明不遵從羅馬教廷有關對日侵略者“不偏左,不偏右,一視同仁之愛德”的指令決定抗日救亡,而打頭的就是神學博士馬相伯老先生的《泣告青年書》,這是她第一次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一個人明確的告訴你應該做什麼,他要青年做三件事,一是抵制日貨,並且發動民眾拒絕日貨;二是研究科學,只有科學發達,始是以自存,以科學救國;三是喚起民眾,抗爆自救,共就國家危亡。
這一切她都懂,可看著這報紙,她覺得遠遠不夠,一種強烈的想要做什麼的欲望湧動著。
就算去參軍也好……她肯定可以做什麼的,總比坐著看報紙好。
“你們發什麼呆呢,不吃早飯了?”大嫂的聲音忽然傳來,兩人都一怔,就見她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提著籃子慢悠悠的走過來,“許久沒等到你們,就猜是看信件忘了時間,再不吃就涼了。”黎嘉駿正要起身,卻是蔡廷祿快了一步,他走上前很小心的接過籃子,忙不迭的道謝,“多謝黎夫人。”
“跟我客氣什麼,你就和我弟弟一樣。”大嫂笑眯眯的,等籃子上桌,從裡面一樣一樣的拿出包子和粥菜,“可是看到什麼新聞了?”
“哎,大晦氣,不提也罷。”黎嘉駿咬著勺子,“嫂子,你快生了吧?”
“還有小半個月呢,急什麼。”大嫂捂著肚子,“這麼急著當小姑啊?”
“急急急,太無聊了,來個小孩兒玩玩也好。”黎嘉駿沒臉沒皮的。
大嫂噴笑:“是個皮小子就讓你摔打去,是個女兒可不能讓你帶。”
“嫂子你那麼嫌棄我大哥他知道嗎?!”黎嘉駿在蔡廷祿的嘲笑中哀嚎。
“說起這個倒是要和你說一聲,這兩日家裡恐怕沒人照顧你們了,我與娘一道准備去廟裡許願,海子叔和金禾都跟去。娘是要去聽講經的,恐怕得後天才回來,這兩日你倆到處瘋跑,抓都抓不著,都沒機會跟你說。”
“今天就去?”
“恩,下午,娘給你留了錢,你們自己在外頭湊合吧。”
“嫂子,你那麼大肚子,還跑去許願……”黎嘉駿很不放心。
“就是因為大了,才著急去,回來就要准備了啊。”大嫂說起這毫無負擔,非常理直氣壯,“總要菩薩保佑他和他爹平平安安的,你說是不?”
“……”一提到大哥,兩人都頓了一頓,黎嘉駿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情緒又沒滋沒味了,上海都打完了,連條約都簽了,為什麼關外還沒完沒了的,大哥到底怎麼樣了,二哥到底怎麼樣了?一個准信都沒有,她是不是該早做准備了?
不,光想想,就胸悶得喘不過氣兒來。
大嫂也陷入了沉思,一頓早飯就就在沉默中過去了,下午她們便乘了車往廟去。
這段時間蔡廷祿已經摸清了他感興趣的課程,下午就有一堂男神的課,雖然很想去刷季大大,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季大大好像有點躲著她,黎嘉駿左思右想,決定再去蹭胡適大大的課,就他的關懷表示一下感謝,順便看看有沒有可以找點事兒做。
一個禮拜剛好一個輪回,今天還是有胡適的課的,這次他繼續延續上一次的內容,看到黎嘉駿,還點了點頭。
課後,胡適又招她過去,沒等她開口道謝,便問:“可去聽了法學的課?”
黎嘉駿很不好意思:“基礎太弱,聽是聽了,也就聽個新鮮。”
“多聽就好。”胡適頓了頓,“那你對哲學如何看?”
黎嘉駿很老實:“我不懂哲學,也就聽個熱鬧。”
“哈哈哈。”胡大大笑,忽然想起什麼,“前日見信得知小伯樂近況不佳,你亦如此?”
“小伯樂是我哥哥,他與我一道經歷那一路……”黎嘉駿說完這句,忍不住有點走神,悵然了兩秒又回神繼續道,“只是他是失了工作,現在投了軍,而我逃了過來,卻失了學。”
“我看你文法,似乎頗為老練,可是受你兄長影響?”
黎嘉駿哂笑:“我嫩得很,只是我考大學都是他輔導的,約莫是受了不少影響,他自日本留學回來,學的就是新聞學。”
胡適點點頭,示意黎嘉駿一邊走一邊說,此時正是春天,校園裡花團錦簇,陽光微醺,舒服得不行,校園的小徑上很安靜,雖然是下課時間,但行人還是不多。
“那你現在,生活可有難處?”胡大大突然問。
黎嘉駿不大明白胡先生為什麼問那麼深入,她思索了一下後忽然明白了,敢情是當初自己那封信上替老哥訴苦來著,她不由得心裡一動:“您可是看了我後面附的信?說實話,那是我兄長的處境,他現在在打仗,我,我不想他夢想被破滅掉才冒名頂替。而我自己也,不想干看著,您也知道,這陣子報紙上紛紛擾擾的,我……我捧起書,提起筆,想給梅先生寫信,卻又不知道寫什麼,已經無法無天了,學法還有何用?”
胡先生沒回答她的問題,轉而問:“若不干看著,你想做什麼呢?”
黎嘉駿一怔,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既如此,那正好是你鍛煉自己的時候。”胡適道,“你是個有靈氣的年輕人,我剛看到你就知道你和很多人不一樣,但正是因為你讓我耳目一新,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未來會如何,既指點不了你什麼,那便絕不會對你指手畫腳,想必你自己心裡其實有一條路,只是缺了推你一把的人罷了。”
黎嘉駿低頭琢磨著,又聽他說:“其實我問你生計,本是因為前陣子有個差事,我有一老友正在主持編纂國語大辭典,需要一個剪貼資料的人,我本想到你是女生,應該比較細心能夠勝任,後想到你說過生活無憂,便還是介紹了一個剛到北平的年輕人,他孑然一身,尚無落腳之處,總歸還是比較急需一點。”
黎嘉駿也松了口氣:“幸虧您沒介紹我,國語大辭典啊,一聽就知道是持久戰,我若是干到一半要回上海了,那不是坑人麼?”
“你能這麼想便好。”胡適朝前面指指,“我又要上課了,你若有興趣,可以到那兒去找找,辭典編纂有一部分工作就在其中一個讀書室裡,那個年輕人如果在,你也可以與他聊聊,他沒大你幾歲,經歷卻很豐富,如果不在你也可以去寫寫信看看書,放心,茶水管夠。”
聽起來很有種主角要出場的範兒啊,被胡先生這般誇贊。
黎嘉駿本就沒事,聞言便起了好奇心,溜溜達達的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那是一個小規模的讀書室,裡面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被幾個書架圍在中間,坐在滿是書的桌邊寫寫看看,黎嘉駿走進去的時候還有點局促,見沒人關注自己,便也自在下來,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了,掏本書就看,很有種大學自習的感覺,。
她剛看了沒多久,就有人悄悄走過來,給她放了一杯茶,她愕然抬頭,見是一個長相普通的年輕人,他溫和的笑笑:“你看書吧,我順手。”
果然他手上有個托盤,裡面放了好幾杯茶。
“謝謝!”黎嘉駿笑著喝了一口,茶味很淡,只是有股香氣罷了,年輕人點個頭就托著茶盤往裡頭的大桌子走去,那兒坐了六個人,都是青年男女,他們埋頭工作著,面前放了一大堆書和典籍。
黎嘉駿感覺時機正好,她端著茶溜達過去,轉來轉去的瞎看,他們各自分工很明確,查詢,標注,抄錄,剪切,黏貼……一個字或者一個詞的釋義就這樣從浩瀚的書海裡被一點點提煉了出來,被慢慢的填充到另一本書中去。
整個過程流暢,精致,在靜謐中緩緩進行,只有翻書聲,裁剪聲還有偶爾傳來的低低的說話聲,午後的陽光透過常青藤從窗棱中照進來,鋪在書桌上,暖暖的一層,讓躲在陰影裡的書都發出了烤螨蟲的香氣。
黎嘉駿坐到太陽下,背對著窗戶,整個背都暖暖的,她舒服的哈了口氣,雙手捧著杯子,看著眼前忙碌的人,手支著頭,不由得有些困倦。
“同學,不好意思,打擾你看書了。”其中的女生抬頭不好意思的望向她,聲音輕輕柔柔的。
“哦不,胡先生喊我來見識你們編辭典的,我沒什麼事兒。”黎嘉駿更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工作了,我不說話我就看看。”
“胡先生讓你來的?恩,讓我猜猜,你不會是小伯樂的好馬吧。”女生笑眯了眼。
“咦?你們怎麼知道!”
“因為本來這個工作是要女生的,後來我截胡了。”剛才給黎嘉駿倒茶的青年看過來,聲音很溫和,“先生他就說那是個坐不住的姑娘,到時候介紹她來看看,就是你吧。”他伸手過來,“你好,我叫範希天。”
“黎嘉駿。”她站起來與他握手。
太好了,沒聽說過耶!鼓掌鼓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4:24
第47章 表字昱亭
範師兄的人生經歷相當豐富。
他是四川人,當年報考黃埔軍校未果,後進了中法大學。因為參加“南京事件”的示威活動被通緝,去了武漢當了兵,隨後又去了南昌參加南昌起義,被圍攻,到了南京,在那兒又考了中央政治學校,學得不開心又跑了,現在打算好好讀個大學,准備考北大。
黎嘉駿聽得都暈乎了,她把北平當成刷男神的副本來玩,這人卻把全中國當刷學校的副本來戰啊,簡直無敵了,雖然不記得南昌起義的具體內容,但光想想他參加的起義進過歷史書就有種很了不得的感覺。
但是範師兄本人還是很低調謙和的樣子,一點都沒他表現出的那麼……激情?
昂大概就是激情吧,黎嘉駿覺得她要不是沈陽背了個命案,好不容易進了個未來的什麼2工程的大學,她肯定會忍辱負重在裡面讀完了再出去混的……
反正時間還有的多。
結果這貨不好好讀書,就知道四面參與鬧事……
黎嘉駿誠懇的評價完,範師兄不以為意的繼續貼著手頭的紙條,笑眯眯的:“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學我想學的。”
“如果在這兒還學不到呢?”北大不行,去輪燕京和清華?
“那我就游學。”範師兄很自然的,“沒什麼舍不得的,有舍才有得。”
“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小馬兒可願去試試手?”現在這群人都知道有個被親哥用筆名調戲了的妹妹,紛紛喊她小馬兒,黎嘉駿也不生氣,只是有些惆悵:“哎,這就又要高考了,真是時光飛逝,如嘉駿過隙啊。”
“哈哈哈哈!”
“我就不去了,我嫂嫂六月的預產,等那小娃兒出生了,我就要去上海了。”
“你不想知道有什麼樣的考題嗎?”有人問,“我還拜托了學聯的師弟,第一時間給我看看卷子呢。”
“我考試那年讓我用英語全文翻譯靜夜思,我想說李太白那時的床據考證根本不能用bed來形容,可要說他坐在地上吧,又不完全,但如果用chair,似乎更加奇怪,這可真是愁煞我也。”師姐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後來我還是用了chair,心下極不安,等被錄取了才知道,載物完全不是問題,需要斟酌的是sitting還是lying……”
“我也是我也是,那回我寫得可多,考後還擔心既是詩句,譯出來不該如此瑣碎,平白失了語言之美,可悔之晚矣,幸而是考上了。”
黎嘉駿不由得也苦大仇深起來,話說她當年考試也特痛苦的說,依稀記得也有許多奇葩的題目,反正特別不像地球人出的。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開始吐槽起高考,幾個師兄師姐似乎對今年有什麼奇葩題目特別期待,黎嘉駿不由得也心癢癢了,雖然她正背著東北大學的學籍,但是她現在的狀況,反正死活都沒學上,不如刷個分。
“那考哪兒呢?清華北大還是燕大?其他的是來不及了。”黎嘉駿烈火雄心狀,“別嘲笑我!如果只是拼一把我當然要拼最好的!”
“能考上東大當然也能考上北大啦,當然北大了。”有人哼笑,“你居然坐在北大的教室裡問考哪兒?”一副她是叛徒的樣子。
“……因為我原先是想考清華的啊。”黎嘉駿嘟囔,她還懷念當初在女子高中和小伙伴們的討論,記得那時候程絲竹雖說是因為即將組成家庭不願考遠,可差不多是把考清華的願望寄托在她身上,越想越難過,“哎,好糾結,你們不要怪我絕情,我要去考清華!”
“所以北大試都不試嗎?”範師兄問。
“都去考清華了,怎麼考北大,又不能同時。”
“你可以試試啊。”師姐還說。
黎嘉駿莫名其妙了:“可我沒分身術啊。”
“兩個大學的招生考試又不是同時的。”師姐很無辜,“北大在七月,清華在八月,你完全可以考完北大再去清華啊。”
“……”臥槽全國統一的六月789哭瞎在廁所裡,慣性思維我給你跪了,黎嘉駿暴走動漫震驚臉。
和新伙伴們約好了一起考完北大考清華【喂!】,黎嘉駿愉快的走了,順便摸走了兩本範師兄備考的書,他現在主攻基礎,只看自己筆記就夠了,就大方的把復習資料給了黎嘉駿。
得知黎三兒又要玩票虐大學,蔡廷祿表示不忍直視,然後這個輕松考上清華的學霸非常自覺的擔負起理科的補習任務。
黎嘉駿很感動,因為當初二哥也是個文科狗,他給補的數學越補兩人越糊塗,要不是高中的先生靠譜,她估計會在考場上撲街……
就連季大大也聽說了她的雄心壯志,並且抽空請她搓了頓表達精神支持,黎嘉駿順便打蛇隨棍上的要求來一張剪刀手合影,結果被無情拒絕,原因是他說太蠢→_→。
七月就要考試了,其實留給復習的時間並不多,黎嘉駿本來就抱了平常心,也沒有很認真的看書,備考的時間有空就憋點兒蛋疼的文章去投稿,這兒投投那兒投投,果然沒有實際內涵和火星文沒法吸引眼高於頂的編輯的眼光,只有一篇登報,還是在小角落裡,看起來像是填充版面用的。
文章內容也特別無聊,是她偶爾一次和蔡廷祿閑聊時吐槽的,在東北的時候,馬將軍舉旗抗日,全國人民就捐錢捐糧,奉其為國民英雄。而上海的十九路軍抗日的時候,被馬將軍打碎了半個玻璃心的百姓們還是卯足了勁各種錢糧支援,十九路軍又撐下來了。那麼以後如果哪個軍隊練兵缺錢了,如果政府不管,只要舉起抗日大旗,管它抗不抗的著呢,口號喊起來,軍費就會從黃河長江滾滾而來了。
為了這文章,她和範希天他們瞎混時還被嘲笑,說她太損,全國軍閥一個個都靠抗日哭窮了怎麼辦,老百姓的飯錢都被一腔熱血燒掉了。倒是範師兄很誠懇的在嘲笑之余還誇獎了一下,說她的想法和一個很厲害的人不謀而合了,雖然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這麼想的,但就他的觀察看,那人的表現就是這樣的。
黎嘉駿問那人是誰,範師兄很感慨的說:“他叫蕭振瀛。”
“哦。”黎嘉駿埋頭喝茶,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他怎麼想的,你朋友?
“怎麼會,那可是個頂頂厲害的人。”範師兄笑道,“我以後肯定要拜訪他去的,你有興趣嗎?”
黎嘉駿哭笑不得:“我才剛知道他是誰,為什麼會想去拜訪他?”
“因為你的想法和他的做法不謀而合了呀。”範師兄此時手裡還捧著黎嘉駿上交的筆記本逐字逐句點著看,“前兩年中原大戰的時候,二十九軍被完全打完了,我們都以為以後直系軍閥就這麼垮了,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個蕭振瀛左跑跑右跑跑,二十九軍又站起來了,就在你們張少帥眼皮子底下,夾在張蔣之間,前後左右的山頭上的大帥抖抖腳趾就能踩死他們,一分錢都不肯出,他們窮得要當褲子,但卻仗著抗日的口號,硬是扛下來了。”
“仗著抗戰的口號……”黎嘉駿琢磨,“感覺你的說法也不是很……友好?”
“因為口號喊了一年了,其他什麼動靜都沒啊。”範師兄拿出一張演算紙開始做題,“這題不難啊,攬勝弟弟不會做嗎?”
“能喊他名字嗎?”提起攬勝黎嘉駿就蛋疼,以前她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想這個攬勝不就是路虎的牌子嗎,每次聽就感覺有一輛吉普迎面看來有木有,“您在面前就順便問您啦,您不行我再去找他嘍,他上課呢,最近他們系的老師都已經認得他了。”
範師兄笑著搖頭,把寫了步驟的本子遞回來:“幸不辱命,看來師兄我還夠格和你一個考場的。”
黎嘉駿接了本子也沒看,笑嘻嘻的回去了。
六月的北平已經初顯威力,一大早出門的時候,只覺得暖暖的氣從四面湧來,黎嘉駿起床照例去巷口的醫館那兒讓小伙計聯系產婆到家去,這陣子大嫂快生了,家裡人都緊張的狠,她本來都牢牢的守在家裡,這次去清華考試要一整天,感覺很不安心,干脆順路去醫館撒錢找產婆駐守。
大街上都是穿著薄衫的人,女孩兒長裙及膝,男人的款式則看起來只是比冬天的薄了點,有錢穿得花枝招展的,一般不會在街上走的,他們都坐車,黃包車和小轎車,直接到目的地去。
黎嘉駿其實穿得挺奇怪,她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眼見這日子一天天熱了,就跟著大夫人叫來的裁縫簡單做了兩身便於行動的裙子就算了。
以前她就直接穿黎三爺時期的衣服,那款式和面料堪稱狂霸酷炫,現在陡然小資小清新了,家人都表示看著不習慣,而唯一對黎嘉駿以前的風格不了解的蔡廷祿,居然也說不和諧。
“你該穿褲子,寄個皮帶,然後一件襯衫……戴頂馬球帽。”
黎嘉駿想像了一下,怎麼都想像不出那是個什麼形像,但總覺得很土…
隱約覺得外面呆久了會蛋疼,她也沒多留,確定了產婆二十四小時待命後,就又放心的回了家,大嫂此時已經整個人都快腫得飄起來了,看著就覺得娃娃肯定很壯,為了讓她產前不那麼憂郁,每日金禾就把大嫂扶到走廊裡吹著暖風和黎嘉駿閑聊,偶爾蔡廷祿沒有感興趣的課,就也坐在那大家瞎嘮嗑。
今天也是如此,蔡廷祿自己去聽了數學課回來了,意猶未盡的拿著紙在那寫寫算算,而黎嘉駿看了一天的書,崩潰得想揪頭發,一旁的大嫂被金禾扶著消食回來坐著,拿起一本小說又放下,嘆口氣:“天又暗了。”
“你要去睡了嗎?”黎嘉駿隨口一問。
“不怎麼想睡,越睡越累。”大嫂抱著肚子嘆息一聲,愁眉不展的樣子,坐了一會兒,突然一僵,嗯的申銀了一聲。
“大嫂你怎麼了?”黎嘉駿湊過去,很緊張,“發動了?”最近她也注意了不少生產方面的事情,開口就是個術語。
“好像……是。”
“臥槽!”倆毛孩子跟尾巴被燒著了似的跳起來,雖然早有在心裡演練無數遍,可此時不管PlanA還是PlanB都彙成黎嘉駿氣衝丹田的一聲嚎:“金禾!!!!嫂子要生啦!!!!”
一陣雞飛狗跳後,大嫂被送進了產房,產婆白天家裡人少的時候駐守著,晚上就回去做飯帶孩子了,海子叔連忙專車去接,大夫人和金禾都是有經驗的婦女,此時在大嫂身邊一步都不敢走開,黎嘉駿和蔡廷祿兩個小毛孩就被指使著干這干那,燒水捧柴火生煤爐燒毛巾,各種往產房塞必備用品,力求產婆來時能萬無一失。
大嫂一開始還沒什麼聲息,申銀聲低低的,可後來就撐不住了,一陣陣的大叫,說實話她的年齡雖然不小,可在黎嘉駿心裡還是算早孕的,平時很穩重沉著的少婦樣,此時聽著尖叫,卻細細尖尖的純然還是個少女。
產婆終於匆匆的來了,進屋前從容不迫的吩咐外頭正在給煤爐扇風的倆人多燒熱水,那樣子活像個神醫,結果產婆剛進去,大嫂就一聲慘烈的尖叫。
蔡廷祿驚得手一抖,蒲扇啪啦啦掉在了地上,他蹲下去撿起蒲扇就沒站起來,一邊朝爐子裡吹氣扇風一邊呲牙:“聽著好疼!”
黎嘉駿也乳酸:“是啊,好慘!”
“你也會有這一天啊!”感嘆。
“求不要提!”黎嘉駿心有戚戚焉,往蔡廷祿望去,卻見他不知是火光印的還是熱的,臉紅紅的,到嘴的調【戲】還是給壓了下去。
裡面這麼喊著,一聲高過一聲,折騰了整整一夜,總算是有驚無險的迎來了一個新生命,在黎嘉駿看來,非常幸運的,是個帶把兒的。
這玩意看來還真是有遺傳的,大夫人這輩子兩胎,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男孩兒,輪到大哥這兒,膝下大概也是以男孩兒為主的命,黎嘉駿以前就看出來,大夫人一開始態度對她還好,並不是因為她作為女孩兒不威脅大哥繼承家業,而是因為她其實也希望黎家有個女孩兒,讓黎老爹能兒女雙全。
其實對於生男生女,大夫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希求,一開始大概是因為黎家看起來人丁還算興旺,可一轉眼,興旺的人丁裡就有兩個負責傳宗接代的上了前線,那大嫂著肚子裡的孩子是什麼性別就忽然重要起來了。所以黎嘉駿衝進產房看小侄子的時候,分明看到大嫂悄悄松了口氣。
家中添了新丁,黎嘉駿第一時間寫了信去給黎老爹報喜,順便讓他給起個名字,這頭大家就開始琢磨起小名兒,她怕自己一時作死又瞎搞,干脆躲得遠遠的,等捧著書回去時,剛上任為奶奶的大夫人已經俊哥俊哥的喊上了。
黎嘉駿聽了幾次感覺很不習慣,總感覺是在喊自己……
這倒讓她想起,自己雖然穿來時已經滿了15,但大概是事情太多,總之誰都沒想起給她起個表字,她現在既然在這麼一個大能遍地的地方,是不是能找個厲害的前輩給她起個表字?
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迫切,雖說哪兒都有大神,但是且不說以後去了上海還刷不刷得到,光現在看到了陳寅恪還有胡適就夠知足了!
陳寅恪她也只遠遠聽過一課,這麼想請胡先生起表字這主意似乎更靠譜點,想想吧!胡大大給起的表字!全中國多少人有這待遇,家長肯定不帶反對的啊!
季羨林?得了吧,這貨現在自己還是個小學渣沫沫兒!
轉眼,七月末,北大的考試先來了。
此時北大還叫國立北京大學,其他科目黎嘉駿就不提了,大家最關心的還是國文題,其實其他的卷子她大多都能湊滿,唯獨國文經常處於兩極分化的情況,有時候一整大題一個字都寫不出,有時候則刷刷刷覺得到了小學考場。
這次的國文題黎嘉駿看得又哭又笑,第一道題居然是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譯成白話文還自加標點!
能信!?北大招生語文考試第一題把試譯成古文加標點!
比當年東北大學的考試還簡單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當然她的標准與眾不同……
黎嘉駿刷刷刷一頓狂寫,只覺得酣暢淋漓,到下一題的時候頓時剎車了。
憑書名寫作者。
《文史通義》、《後漢書》、《論衡》、《說文解字》、《日知錄》、《說苑》、《紅樓夢》、《方言》、《文選》、《三國志》總共十本書。
要是以前的黎嘉駿,乍一眼看下去,十本書裡面能寫出哪一本,大家心裡都懂……而且因為《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可怕陷阱在,可能《紅樓夢》的解答她都要斟酌斟酌。
如果不是因為後來在二哥的補習下徹底分清《三國志》是陳壽所著,《三國演義》是羅貫中所寫,說不定為了拼個一分,她會咬牙把羅貫中給寫了……雖然明知不對。
而經過近兩年的熏陶和惡補還有前身記憶的順帶,她除了《方言》實在想不起是誰寫的,其他或多或少都有聽說或翻過,這麼精英的題目居然讓她答出來了!
黎嘉駿淚流滿面,心裡給二哥燒著高香,接著往下答題,接著是簡答題,問什麼是四書五經,什麼叫做四部,什麼是三通,唐宋八大家是誰……
仰天長嘯!不經歷過不知道自己知道那麼多!
四書五經好答,四部麼不就是經史子集,三通?好說好說,《通典》、《通志》、《文獻通考》!唐宋八大家?哈哈哈哈哈!感謝三蘇直接搞定三個位置,然後韓愈,柳宗元王丞相歐陽修……最後一個誰來著?記得當初背的時候為了加深記憶特地和二哥討論了汞中毒的問題……曾鞏!
黎嘉駿答得風中凌亂如魔似幻,忽然覺著自己才高八鬥怎麼破!
再往下看,試舉五部秦以前的書。
太多了,選擇障礙腫莫破!光兵法就能湊齊了有木有!她差點嘎嘎嘎笑出來。
再分辨了一下“之”字的用法後,開始了作文題。
藝術與人生,科學與人生兩題選做。
作文這玩意兒,雖說到了現代高考已經有濃郁的八股風格,可是在這個真八股文到底什麼格式被學生廣泛知道的年代,怎麼跳出框架寫出新意吸引閱卷老師的眼球卻很重要,可真這麼寫了,就全看天意了,閱卷先生喜歡就贏了,不喜歡……就跪了。
黎嘉駿各種平常心,她不懂藝術的土鱉一個,就挑出科學當成科幻文天馬行空的糊了作文紙一臉,然後瀟灑離場。
北大的國文題給了她莫大的信心,雖然其他科目都跟坨翔一樣,可是每個從國文考場出來的學生都神清氣爽,她琢磨了一下,干脆趁現在去找胡適大大求個表字,於是沒和範師兄幾個針對其他科目聚眾罵街,而是一溜煙的跑去了教員宿舍。
果然這次因為考試,老師都停了課,胡先生便窩在自己房裡寫寫弄弄,聽說她想求個表字,倒不是很意外的樣子,顯然是有不少人提過這方面訴求,他低頭思考起來:“看你大名,你家人必然是希望你巾幗不讓須眉的,那給你起個能互補的表字吧,你看,昱亭可好。”
“昱亭……”黎嘉駿砸摸著,總覺得哪兒不對,一種不翔的感覺油然而生!
“亭亭玉立的亭,但並非亭亭玉立的玉,你的性格如驕陽似火,煜煜生輝,去個火邊,能溫和點,似乎更妥帖,就日立昱吧,你看如何?”
好想不要臉的拒絕是怎麼搞,黎嘉駿覺得這個字寓意好,涵義棒,聽著也好聽,又不娘氣,起得相當好,可她嘴裡謝謝了,心裡卻有個聲音大叫著不要不要。
能不要嗎?!她自己來求字,人家認真給起了,肯定不能拒絕啊!必須謝謝啊!
她頂著滿背的冷汗,歡天喜地千恩萬謝的頂著新的表字出了院子,邊走邊想,邊想邊不爽。
“昱亭……玉婷……毓……婷……臥槽槽槽!”
毓婷!
黎嘉駿當場就要流淚了。
怎麼這麼慘啊這孩子,情人節被打死就算了,還被起了個避孕藥的表字,這輩子還能不能好了!
緊接著好幾天,她的精神力都沒回復,等到八月一號清華考試的時候,她幾乎是面無人色的奔赴考場。
繼續是幾個走過場的考試,理科類的幅度極為不人道,橫跨小學到大學,從口算到高數應有盡有,自然科學則物化生俱全,答完後終於熬到國文考試,剛翻完卷子,她的眼球就在其中一道題上再也無法挪開了。
上聯:孫行者。
求下聯。
老師我給你跪了,下聯感覺不對豬八戒都對不起人民和黨……
黎嘉駿倒是想分析下,可她一開腦洞,腦袋裡就各種CP刷不停,什麼紫霞仙子紅孩兒牛魔王鐵扇公主,甚至腦子裡還冒出了那句經典台詞,什麼私會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在叫人家牛夫人啥啥。
到底誰出題的!現在哪家大學不是奔著新文化去,為毛還出對對聯這種神奇的題目啊!?考完絕對會被貼大字報啊!
黎嘉駿一臉蛋疼的寫上了:至尊寶。
然後她深刻覺得自己真是來浪費時間的……
孫行者還是溫柔的一炮,接下來什麼神奇的都來了,什麼少小離家老大回,人比黃花瘦,莫等閑白了少年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甚至還有清華大學水木清華這種!
先生您在做廣告嗎?!
這種看了上句就想到下句的上聯怎麼對啊!好想掀桌怎麼辦!深刻覺得本次考試後兩千考生不暴動一下都對不起這個時代剽悍的文(人)風(氣)啊!
她當然沒去默寫詩詞,很老實巴交的認真分析了一下上聯的詞性句式,然後垂死掙扎了一下,最後默默的磨完了作文題《夢游清華園記》,真的和夢游一樣走出了考場。
沒有暴動……
走出考場的學子形成了一波喪屍浪潮,行屍走肉一般離開了,其中之眉來眼去,暗潮洶湧,暫且不表。
此時嫂子早就做了月子出來,抱著金貴的俊哥在院子裡散步等晚飯,黎嘉駿被炎熱的天氣打敗了,擦了個身換了身家居衣服去幫金禾准備晚飯,等到飯點的時候,蔡廷祿從清華圖書館看書回來了,大家沉默的吃完飯,等大夫人走了,立馬筷子一放斥責她:“你怎麼不等我,不是說好考完到圖書館找我嗎?”
黎嘉駿毫無愧疚感:“啊,我怕到圖書館找你同歸於盡……就忘了。”
“其實就是忘了吧!”蔡廷祿特別不開心,自顧自氣了一會兒後又小豚鼠一樣抬頭問,“聽說考題非常……有趣,是怎麼樣的?”
黎嘉駿收拾著碗筷,疊起來交給金禾:“孫行者,你對對看。”
“對子?!”蔡廷祿瞪大眼,“真是對對子?我還不信來著!”
“哦,對孫行者?”大嫂似乎挺感興趣,“上聯是孫行者?”
“是啊。”幫金禾收拾了桌子,黎嘉駿隨便洗了個手,沒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大嫂你還是上過私塾的,提點提點?”
大嫂抱著俊哥哄了兩句,聞言歪頭一想,就笑了:“這不是很簡單麼,孫行者,一個是姓,一個是動詞,還有一個是虛詞,前面兩個字好說,最後只要是之乎者也之一就可,要我的話,就對……恩……哈哈,出題的先生可真是調皮,有一個答案你們還認識呢,說不定就是正確答案哦。”
“什麼意思?”黎嘉駿倒是聽懂了大嫂的解析,深感自己是把問題復雜化了,不明白的是出題先生哪兒調皮了,狡猾還差不多。
“你前陣子不是經常掛嘴邊的嗎,胡先生,字適之。”大嫂提醒道。
提到胡適黎嘉駿就想到自己新得的表字,想到表字她就腿軟,默默的咽了口血後強行轉移注意力,琢磨起來,“孫行者……胡適之……”跪了,“出題的先生太調皮了!”
“他們肯定是好友,或是神交已久啊。”大嫂笑。
“也有可能是不懷好意啊。”蔡廷祿道,“胡先生最是提倡新文化,可這個出題的先生偏要把他的名字往舊文化的題裡扯,嘉駿,今天你這考試,說不定還會引風波呢。”
黎嘉駿哦了一聲,莫名的覺得有點激動,新舊文化之爭在各種紙質載體上那是已經吵得不要不要的了,大多數學生包括她也就處於圍觀大能對噴並且被動接受的狀態,有些時候大神們明明開戰很久了,卻要等有人點醒或者火藥味冒出來了才能看明白,雖然看多了以後對於這類筆頭戰鬥的敏感性大幅增加,可親身經歷還是頭一次!
“我明天是不是應該去看看清華的公告欄?”黎嘉駿激動,“說不定會有人貼大字報罵人哦!”
“哪有那麼快,你是唯恐天下不亂啊。”蔡廷祿鄙夷道,“明天一起去!”
“……節操撿撿!”
“話說,既然胡先生給你起表字,我以後是不是該喊你昱亭了?”蔡廷祿突然認真問。
“……”黎嘉駿一臉悲憤,平生第一回有了演繹種田文的想法,至少她要賺夠錢蟄伏大中國工商業,把那個生產毓婷的黑心企業連根拔起,片甲不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4:33
第48章 離別
黎嘉駿當初猜到了事情會鬧大,全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
幾乎考完沒多久,這場考試的風波就像沙漠裡的一把火一樣,熊熊火焰燃燒了閑得摳腳的文人們。
適時在北平,其實本地發行量最大的文人報刊應是《世界日報》,平時就混在一堆海子叔買來的報紙裡,在來自外地的黎嘉駿和蔡廷祿看來並不起眼,可是這一回經人點播,仔細一看,竟然在上面看到了有關考題對對子的全程罵戰直播!
戰火燃起在八月七日,《世界日報》第十二版的讀者論壇上,那是個奇葩輩出的地方,性質類似於天涯論壇,結合了八卦還有國觀的氣質,黎嘉駿一般也就是翻那兒,這次就翻到有個署名為丁零的人發表了一篇名為“關於對對子”的投書,其實這人的主題還沒怎麼滴,就是說對對子考驗考生的文學素養,沒什麼不好的,就是評判標准不好界定,為了平息考生的不滿,請出題人公布正確答案。
態度非常溫和,立意非常中庸,難怪黎嘉駿剛看到時還沒什麼感覺,誰知後面就開始爆了,丁零的投書就好像是蓋了一層樓,結果第二天就有人搶沙發了,一個署名振凱的人跳出來刊載了一篇名為“由清華大學考試技術所引起的我的幾句話”的投書。
這回這貨就一點都不友好了,他直接就問如果按照清華這般的出題意圖,那以後的青年人只會對對子怎麼辦,你辣麼有種怎麼不干脆讓人寫八股文啊!這樣說了以後他還不解氣,從作文題“夢游清華園記”聯想到了清華以及學生的資產階級化,說那麼小資的作文題,也只有那群小資產階級的先生才能想想,讓窮學生怎麼腦補?
這感覺就有點偏激了,都說了夢游了,沒去過清華還不能想像清華什麼樣?再說了,當初嫂子就分析了,這對對子真懂了出題人的意圖其實很簡單,只要對詞性運用比較了解就行,並沒有什麼頑固不化的感覺。
戰火就這麼燃起來了,振凱所代表的攻方率先發連招,接連放出兩篇投書,一個是署名為傑的人寫的“對對子”還有一個是署名為春焰的人寫的“我也談談清華的考試”,兩人的文章差不多和振凱一個意思,甚至更有攻擊性,從對對子的時代意義講到清華作為一個最高學府在文化界的自我定位,甚至說在這前途一片漆黑的多難的中國,夢游清華這樣小資的作文題對貧無立錐的無產大眾有什麼意義。
此時,守方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攻方並沒有一味步步緊逼,過了兩天,有個署名湘石的人在下面蓋樓“我也談談對對子”,他表示對對子很難,這些個上聯連文學界的老夫子都有可能“茫然不知所對”。
……黎嘉駿看到這兒抬頭看看旁邊奶孩子的嫂子,默然低頭……見湘石又說,出題人出高中從沒學過的對對子,是不是想顯示自己才高八鬥,等到閱卷的時候看到眾多考生居然連對對子都不會,可以姿態很高的感嘆現在的學生大不如前?
這個用心就有點險惡了,繞那麼大一個彎誇自己這種事情真要做出來也是醉了,他們也把出題人想得太閑了吧。
另一個署名北黎的人反應則有些曖昧,他認為“在維持中華民族的生存上國學是必須要學的,國學既是必學,對兒自然更是必須對的。為傳播國學普遍起見,要雅俗共賞才好。”順便質疑了一下中學為什麼沒有學對子。
這算是這段時間以來最溫和的帖子了,但是看完整個文,又覺得嘲諷味十足。
現在戰況基本上是一面倒的情況,大家正想著什麼時候清華會反擊,結果隔了一天,人家清華直接砸蘑菇蛋!
陳寅恪大大親自擼袖子上陣了!
他接受了《世界日報》記者的采訪,以答辯的形式刊出了名為“清華中國文學系教授陳寅恪談出‘對對子’試題理由”,其內容溫柔而強硬的深入闡述了整個國文考試的內涵,全文並沒有正面應對前面的抨擊,通讀下來甚至讓人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陳先生此時就坐在教室裡,教室裡全是拿著報紙摳字眼的讀者,他還是那一身簡簡單單的裝束和一個平和溫柔的表情,語氣平淡而流暢的給你上了一堂國文課。
而隨後,陳先生還極為風趣的列舉了閱卷過程中看到的搞笑答案,好點的對韓退之、胡適之、祖衝之,普通的對王獻之、陳立夫、郁達夫,接著就是唐三藏、豬八戒和沙和尚了,還有不少考生不知開了什麼腦洞填了趙飛燕、黃飛虎和郭沫若,最可笑也是一批認真的考生,他們倒是分析了詞性字義,從字面上嚴肅的回答了翁坐乎、子去也甚至我來也……讓看得人都忍不住啼笑皆非。
溫柔的一拳。
拳風虎虎隨之而來。
清華的學生們終於聽到發令聲,開始力挺自家教授了。
兩個清華學子都針對那篇振凱的“清華大學考試技術所引起的我的幾句話”投書,這兩篇文的題目讓黎嘉駿特別蛋疼,比如署名周葆珍的人投書名為“由‘由清華大學考試技術所引起的我的幾句話’的幾句話”。
光看完這標題她就要跪了,這分明就是現在論壇蓋樓時網友回復某樓的評論嘛,這個讀者論壇真的變成BBS了有木有!他們的態度自然都是表示支持對對子和作文題的,比較搞笑的是另外有個社會人士叫伯辛的人還來湊一腳,把前面兩個立意陰險的傑和春焰的投書都罵了一通,他直接說傑是錯誤的,接著就說春焰這個逗比就是來湊熱鬧的……
一直到十六號,還有人投書來戰,《世界日報》卻覺得差不多了,在讀者論壇上加了一段針對這個事件的案語,意思是正反意見該說的都說到了,本次討論宣告結束。這就是鎖帖了,要是百度貼吧,那就是人稱開無敵。
本以為報社開了無敵該結束了,大家都意猶未盡的時候,這個沒節操的報紙竟然說因為聲明討論結束之前,很多來稿已經付了稿酬,所以鎖帖後又一口氣刊載了四篇投書,才算勉強休戰。這時候看得人未免已經有點審美疲勞了,可是回想之前一天一篇投書的筆鋒之戰,還是讓人感覺心潮澎湃。
誰也沒想到這事會在報紙上轟轟烈烈鬧了半個多月,甚至引出了陳寅恪本人,這一攻一守間戰術分明,很是精彩,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雖說有人提出了陳寅恪有針對胡適之嫌,但胡適閉口不談此事,甚至隱約表示別往他膝蓋射箭,而陳寅恪即使是被人打上門去,也拒不出示正確答案,這一次的戰火最中心竟然沒有燒到“孫猴子胡適之”這個點上去。
有人遺憾,但也有人慶幸吧。
黎嘉駿以為這回是真的完結了,去上海的事自然也提上了日程。
這是早在大嫂還懷著孕的時候就決定好的,由於是全家都要走,細數下來唯一要拋下的,就是房客蔡廷祿了。
相處了四個月,還怪舍不得的。
他只要住到清華開學,就能入學住進學生宿舍,所以等到九月份,這個北平的小黎宅就全空了,以後戰亂還不知道便宜了誰。
逐步收拾行李的時候,大嫂曾經問過黎嘉駿,對蔡廷祿是怎麼想的,黎嘉駿表示答不上來。
“攬勝這個孩子,我看在眼裡,是真的很好的,你瞧他最近都心情不佳,那分明是舍不得你,眼看這分數也快公布了,若是你考上了,兩人一起在這讀大學,不是很好麼?”大嫂一臉認真,“嘉駿,我當你親妹妹,要你留下自然是舍不得,可若是錯過這麼個好孩子,以後還不知道遇不遇得到更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黎嘉駿坐在那兒很茫然,蔡廷祿好不好她是最清楚的,要錯過了,確實可惜,但真要下手,又覺得無從做起……太熟,太小,像個小弟弟。
她和蔡廷祿同齡,可心理上她卻已經是一個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女青年,在她看來就連大嫂都是需要被她照顧和保護的小姑娘,更何況蔡廷祿這麼個軟萌的小正太。
賣萌裝嫩只是本分罷了。
思緒萬千後,黎嘉駿果斷下結論:“下不了手!”
大嫂嘆氣:“好吧,你們確實還小,那你……不去和他道個別?再過兩日就要走了。”
本來沒什麼的,被大嫂這麼一說,黎嘉駿反而有些尷尬了,她頗為躊躇地出去找蔡廷祿,卻正好撞到他氣喘吁吁的跑來:“嘉駿!快快!讓海子叔開車,北大的人去踢館啦!”
黎嘉駿嗖的就來勁兒了:“什麼什麼!?踢館?!”
“恩!北大幾個留校的學生閑著沒事,想起陳先生暗諷胡先生,就約了清華的師兄姐論戰了!他們剛開始我就過來找你了!”蔡廷祿又激動又著急,“快快快,再不去就聽不到熱鬧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沒來喊你。”說罷隱隱挺起小胸脯,一副看吧我有熱鬧都找你湊快誇我的樣子。
黎嘉駿被萌的化成一灘水,一面大喊海子叔准備車一面誇獎:“你真棒!”豎起大拇指。
“哼哼!”蔡廷祿得意了一會兒,和黎嘉駿一道鑽進車裡,海子叔腳踩油門一頓飛車,等到兩人到了清華園裡陳先生慣常上課的教室時,裡面已經氣氛熱烈,剛踏進去,就聽到轟一聲,其實裡面也就三十來個人,聲勢卻浩大,此時有幾個學生正一臉憤怒,有個學生臉紅脖子粗的高聲道:“若我北大是地獄之下群鬼主持的白話學堂,那你們清華就是我們民族進步的最大毒瘤!”
我去,都上升到人身攻擊了!這是要開打的節奏啊!黎嘉駿和蔡廷祿同時虎軀一震。
那個北大的學子還沒說完,怒喝:“我們就知道陳鶴壽(陳寅恪)就是林紓的走狗,抵制新文化,一味愚信舊道德!”
“何謂舊道德,尊師重道為舊道德,尊老愛幼為舊道德,忠義禮信為舊道德,那我就是舊道德!”發言的是一個穿著襯衫西裝背帶褲的男生,長得略俊,雖然也有些說得上臉,但還是努力保持著從容的氣度,一看就像校園小王子。
他旁邊有個穿著時髦的女學生也器宇軒昂的站出來:“那我們都是舊道德!”
黎嘉駿在一邊摸下巴,不對啊,這麼看起來,北大的學生是被帶進溝裡了,不過連她都聽得出來,北大學生自然沒問題,旁邊一人冷笑一聲:“那何謂舊文化,迂腐不堪,食古不化,視德先生與賽先生為奇淫技巧,埋頭苦啃八股文賦,瞧瞧汝等考卷,連個實用性的題都沒!與國有何用?!”
刷分渣黎嘉駿回憶了一下,表示北大的題好像也沒什麼實用性的……哦對了,光作文題就劃時代了!說實話,她確實比較喜歡北大的作文題,科學藝術人生什麼的,比較好寫……
看清華辯手的表情,是很想噴一句干你屁事的。否則他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其實在場的人就連清華和北大的人也並不是什麼堅定的舊文化新文化黨,他們來這也就是圖個樂子,所以在場所有人都為怎麼更大殺傷的反擊回去思考起來。
黎嘉駿抱胸站在一邊左看看右看看,這種在極類似於大學課堂和講座的氣氛中,她很容易就陷入圍觀黨的世界,台上師生的演講和辯手的對噴和她毫無干系,她只要混完這堂課就好了,這已經是一種本能,饒是她努力開動腦子想,在看到周圍人都在想的時候就會覺得哎呀那麼多人在想了我又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會去發言傷這腦筋做什麼。
所以她就放空了。
終於有人精妙反擊,一堆人頻頻點頭,緊接著另一方不甘示弱,主題漸漸天馬行空,其實眾學子早就歪樓了,而且奔著那條歪路一發不可收拾,到後來,又完全成了新舊文化之爭,可是亦不完全,因為雖然北大打著胡適的名義來踢清華陳教授的館,但是事實上大家都是大學生,又新又潮,沒誰懂舊文化代表什麼,但也全沒達到了解新文化的程度,他們本身也還在等待教授們戰出個結果,雖然自己躍躍欲試,但也知道自己現在才幾斤幾兩,其實大家根本上是一個陣營的。
到後來在場無論是圍觀群眾還是學生都你一言我一語的站起來發表起觀點來,不知不覺間,黎嘉駿前後左右包括蔡廷祿都站起來說了兩句,他們有些找回了重點談論對於對對子的事,有些則針對陳先生和胡先生到底是不是相愛相殺辨析了一下,還有一些則干脆撇開重點對目前的國難和民情感慨了一番,這些則已經有些勸架和勸醒的意圖了,差不多意思是你們別混八卦了去國觀洗洗三觀吧這種。
就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範師兄都帶著他的小伙伴們在邊角裡冒出來說了兩句,這一場踢館之爭簡直成了茶話會,範師兄的立意很明確,他甚至提出了長城抗戰的說法,讓大家不要關注這些,而是多往北方看看,那兒強敵環飼,黑影幢幢。
他說完,還不忘來一句:“我們這兒就有一位從關外來的同學,她因為戰爭失去了在東北大學進學的機會,這幾個月來我觀她兢兢向學,在北大、清華乃至燕大旁聽進學,一絲不敢懈怠,饒是親歷國難也不曾悲觀絕望,你們這般為了只言片語喧鬧不休,可曾想過這些經歷生離死別的同齡人會如何想,嘉駿,你說!”
黎嘉駿驟然被點名,跟觸電般一震,差一點就不給力的揉揉眼睛,她在眾人的炯炯有神的注視下站起來,茫然四顧,忽然覺得身上有點熱。
那些眼神太熱力四射了,雖然只是三十來個人,但他們眼神中的好奇敬佩同情等正能量向情緒鋪天蓋地,她咽了口口水,張張嘴,只覺得眼睛一熱,又連忙閉上了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嘉駿,別怕,想說什麼說什麼。”範師兄鼓勵道,“讓這群人看看井上是個什麼樣?”
被比為井底之蛙,卻也沒人有意見,全場一片靜默,還是看著她。
“我,咳。”她調試了一下嗓音,“我是沈陽人,九一八的時候,城外打成一片……哎……其實我經歷的事兒,比起那些已經去世的,真的不算事兒。”她抱歉的望向範師兄,“不好意思啊範師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覺得,現在大家努力學習好了,不要想東想西,耐心的等用到的那一天,就不會書到用時方恨少了。”
範師兄點點頭,笑了一下,無奈的擺擺手。
“其實今天聽各位論戰,很長見識,對於新舊文化,高考成績出來之前,我是不敢隨便說話的,你們別笑,真的,我看到對對子的時候差點就跪下了,但我覺得很有意思啊,如果自己能對出來那真的很有成就感。”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沒文化,人家引經據典的說得多順溜啊,就她雖然也看了一肚子,可是臨到用時卻滿腦子網絡語言,只能破罐子破摔,“但我剛才想到一件事,我想無論如何得跟各位分享一下,我們中華文化,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文化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傳承了四千年不曾斷掉的文化,聽起來是不是很厲害?一點都不羞恥吧。而延續這個傳承的,就是我們最近批駁的舊文化。它確實有弊端,很多,要不是它壓制女性,我現在可以更有文化……可它真的一文不值嗎?說實話,我覺得如果我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別人也會看不起我們。因為我們有對對子,西方人沒有,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對對子了?這是什麼邏輯,西方是我爹嗎?拜托了,我們的年齡他們算上十八代祖宗也趕不上啊。而且,鑒於文化改革摻雜了眾多西方思想的影子,很多人開始以吃西餐喝咖啡為榮,我作為一個從敵占區逃來的土鱉孩子,很有種被文化侵略的感覺,你們沒有嗎?”
她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可思索了一下,本身自己也沒什麼邏輯,干脆直接總結:“反正我一直覺得老祖宗很聰明,考試這玩意兒嘛,你能你就上,不能也別瞎嗶嗶,平白讓人知道你不行,那多不好意思。”說罷她就坐下了。
這番分明偏向清華的議論讓北大的同學很不開心,但是仔細想想她也沒什麼槽點,只能不甘不願的又對轟了幾輪嘴炮,大家意猶未盡的散了。
“其實就是找個茬兒練口才吧。”回去的車上,黎嘉駿總結,“到後來不還是爭論不出一個結果。”
蔡廷祿卻沉默了一路,到家下車的時候突然問:“你們後天的車?”
“恩,是呢。”黎嘉駿也有些沉重。
“哦。”他點點頭,小步跑進了院子。
黎嘉駿站在院子裡惆悵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和大嫂閑聊了一會兒,回屋睡下。
第二天蔡廷祿大早就跑出去了,一整天都沒見人,大嫂在晚飯的時候,指著黎嘉駿唉聲嘆氣的:“你呀,小磨人精!”
“……”黎嘉駿木著張臉扒飯,小磨人精小妖精什麼的,最好下飯了!
第三天,行李裝車的時候,蔡廷祿終於扭扭捏捏的走了出來,遞給她一個包裹:“給,給我寫信。”
黎嘉駿接過包裹笑起來:“不躲著我啦?”
“沒躲,買東西去了……現在不准看!”
“哦。”黎嘉駿放下不老實的手,自己也拿出一個小盒子,“這個是送給你的,收好啊!”
蔡廷祿一聲不吭的收下了,再抬頭眼眶都發紅了,沒等黎嘉駿說話,他一甩袖子往前走:“走走走去車站了!”
“哎,你呀!”大嫂抱著孩子路過。
“阿彌陀佛。”大夫人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因為火車站離家極近,所以大夫人和嫂子坐車以外,黎嘉駿和蔡廷祿是一道走的,這四個月來,兩人沒少一起走這皇城根兒下的小道,一路鬧鬧騰騰嘰嘰喳喳的,可這最後一次,大家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八月酷熱,黎嘉駿一路抱怨天氣,扇扇子,擦汗,躲樹蔭,堪稱忙忙碌碌的走完了這條路,蔡廷祿一直都是走直線的,有時候黎嘉駿路邊買雪梨水喝,他就沉默的接過扇子。
真是個好男孩啊,黎嘉駿心裡暗嘆,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誰。
她並沒有通知誰自己要走,一來興師動眾的,最終還不過是一句記得寫信搞定,二來要論情誼,她覺得有蔡廷祿就夠了。
兩人走到火車站時,行李箱都已經托運了,大夫人和大嫂坐在貴賓候車室裡,再過一會兒,車就來了。
黎嘉駿沒有進去,她掙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嘆氣,回頭望著心事重重的蔡廷祿,問:“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蔡廷祿很是糾結了一會兒,鼓足勇氣道:“以後,遇到我這麼好的男人,好賴矜持點,至少……溫柔點,要不然……不是誰都有這機會……用這麼長時間……知道,你很好的。”
黎嘉駿笑彎了眼,卻覺得嘴有點咧不順暢,抽動了一會兒嘴角,她抱住了蔡廷祿,借著他僵硬的小肩膀揩了揩眼睛,半響才道,“祝你幸福。”
“……你開心就好。”
如果活在當下,她會死死抓住眼前的人。
可惜每當她望向前方,眼中,只有一片黑暗,讓她無論抓著誰,都有種會將這人拖入黑暗的感覺。
其實,他們還可以平安整整五年。
就讓她背著這苦悶的心情再熬五年吧,等到大家同命相連了,她就不是一個人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4:51
第二卷:魔都行北影幢幢
第49章 下關口
南下的路吭哧吭哧的,依然是一等軟臥,在俊哥兒的哭哭啼啼中,大嫂愁眉不展。
其實車裡的幾個人都是不想南下的,黎嘉駿比較復雜,北平遲早要開打,走是必然的,但就像大夫人和大嫂所期待的那樣,如果真的有一天得以重逢大哥二哥,那北平的幾率必然是比較大的。
但這一切最終也只有想想,黎老爹早就回了信,俊哥兒的名字要見著人才能定,而且現在他們在上海也已經穩定了下來,“老婆孩子可以去享享福了”。
享福什麼的,黎嘉駿三一年的時候就已經不指望了,但是對於現在的大嫂和大夫人來講,卻真的可以算去享福。
沒有當家的男人,在北平,饒是大夫人和大嫂都能干,可一屋的女人也只能過著宅女的生活,她們沒法自己去社交,雖然這並不是生活必須的,可對於她們這一階層來說,卻也是不可少的。
就好像大夫人在發現黎嘉駿懂事了以後竟然莫名欣慰,表示黎家終於有了個能社交的千金那般,名媛外交在民國,一樣風行。
可惜黎嘉駿還來不及做名媛,就已漢(子)化了。
她在火車上坐了一會兒,看外面荒涼蒼茫的景色,全然沒有以前坐火車時沃野千裡的樣子,沒一會兒就疲倦了,把玩起蔡包子給的禮物來。
那是一個手工打磨的深棕色斜背皮背包,整個呈長方形,兩邊各有一個圓柱形的搭扣袋,有個套頭的大蓋子,打開可以看見裡面分為兩層,前面一層大點兒,口子上有一個用扣子固定的皮蓋,後面一層一個薄點兒,還有兩個皮質的筆袋,整體的裡層都是軟絨的,輕薄,還不容易磨壞裡面的東西。
就功能性上來形容,這就是一個相機包,前面那個大小正好放黎二少的徠卡,頂上的皮蓋剛好固定住相機和並保護了相機的上面,而後面,則剛好放些相片本子和筆之類的,最精致的是,兩邊的圓柱袋子,正好放膠卷……
良心相機包!
黎嘉駿感動的要哭了……
想到她就送給蔡廷祿一堆相片,還是自己拍了覺得好看的有紀念意義的都順手多洗了一份,就覺得自己真不厚道,雖然現在人造革還沒發展,要皮子就全是真皮的,可是光這麼一個包的設計價值就剛剛兒的。
蔡小哥要是早拿出來,她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_→。
擺弄了一會兒相機包,她再次拿出了自己的牛皮紙自制地圖,在北平那兒點亮了自己的足跡,然後密密麻麻的寫上了所見的人和事。
刷男神,遭遇季大大、胡大大、陳大大,去了燕京大學的未名湖,清華的逆天食堂,北大的教授對罵,參加了清華北大的奇葩高考(不知道自己多少分),還看到了民國版天涯論壇,以及新文化論戰……接著呢,嫂子給咱生了個俊哥兒,小胖子可調皮繼續嚴父鎮壓,二哥還是沒有消息,就好像馬占山的消息也沒多少一樣,最後,蔡廷祿字攬勝(噗!),祝你幸福……
拉拉雜雜寫了一堆,她不放心,又在別的本子上剪了一張紙下來貼到河北省的地方,用於以後補充,隨後便收起了紙,小心翼翼的放進相機包的夾層裡。
安全感滿滿!
這個時候從北平坐火車到上海,並不是一蹴而就的。
兩天後,火車到達位於長江北岸的浦口站,要去上海的乘客必須在這兒下車,坐渡輪度過長江,在南京的下關站上京滬線的火車,再坐八個小時,才到上海。
這時候的京滬線並不是指北平到上海,而是南京到上海,因為這時候南京才是都城。
一路上都有黎老爹安排好了,在下關碼頭的時候,會有一個接站的年輕人負責帶他們走完剩下的路程,這個年輕人名叫陳學曦,是黎老爹在上海招的助理,很是時髦的西服青年,小分頭,墨鏡,也不怕熱,一塊手帕擦呀擦的,手裡舉這個板子,上書北平黎家。
黎嘉駿眼尖,剛下渡輪就看到了接站牌,此時整個碼頭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搬貨的工人、賣菜賣魚的小販、剛從一艘大船上蜂擁而下的乘客還有各種接站的、下渡輪的人,大家擠做一堆,這鬼熱的天氣裡,氣味詭異的像毒氣室,本來就沒坐過大船的大嫂和大夫人幾個臉色簡直黑成一堆馬賽克,本來好好的黎嘉駿看著都快吐了,而金禾和海子叔早在船上就已經吐干淨了。
“哎!陳學曦先生嗎?這兒這兒!快來!你可有水嗎?新鮮的水!我大娘和嫂子她們不舒服!”
雪上加霜的是,古怪的氣味還影響到了俊哥兒,他嗷嗚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還掙扎,大嫂暈船手軟腳軟,見狀雖然憂心,可還是毅然把小孩塞進黎嘉駿懷裡,掙扎道:“哄哄……嘔!”吐了。
黎嘉駿本就體貼的背著大嫂的小包,背上是用來綁嬰兒的藍布袋,兩邊斜背著自己的相機包和大書包,一個好好的大姑娘這麼一整活像個丐幫長老,此時再抱了一個孩子,沒手可理的短頭發也因為好多天沒洗七翹八翹的,再看著大嫂在面前嘔吐,酸味兒鑽進鼻子裡,她自己都不好了,連忙閃開去,就看著那個陳學曦小哥像是一尾垂死的魚那樣逆流而上,掙扎不休。
“黎夫人啊!黎小姐啊!你們等一等哦!等一等哦!我馬上過來了!小心東西哦!小心東西!”他人過不來,只能扯著嗓子大叫,濃重的海派腔撲面而來。
黎嘉駿淚,要不是為了小心東西,她們也不至於下船的時候特特取下孩子來抱在懷裡,怕的不就是一不留神擠壞了或者丟了,現在成了她在人群中施展擠公交神技的一大阻礙,總不能揮舞著孩子殺出重圍吧,她在人流中默然站成了一條衝鋒舟。
不經意一個回頭,大嫂吐的東西被人毫不介意地踩了過去……
“……嘔!”她終於扛不住了,干嘔一聲,聲嘶力竭,“救命啊!”
折騰了許久,一群人終於勝利會師。陳學曦身上背了黎嘉駿的所有裝備,很是失落的站在邊上:“看這個樣子,是不能直接上火車的……要不要休息一天?我去給你們訂房間,要不然再坐一天火車,下車好直接去醫院了。”
黎嘉駿是還好的,大夫人和嫂子卻不能更同意,陳學曦於是拖家帶口的把她們帶出重圍,艱難的走過了幾條街,竟然讓他們找到了個咖啡館,裡面不少洋人坐著,也有穿著佯裝的中國人,他們大包小包的走進去時,前來迎接的侍者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而是很貼心的把他們引到一個隔間裡。
這種胃酸泛濫的情況明顯是不能喝咖啡的,可這兒也不賣茶水,黎嘉駿看了半天菜攤,給每個人點了一杯蘇打水,侍者端過來時,見黎嘉駿還只是個小姑娘,便悄悄問她要不要加新出的熱巧克力加冰淇淋。
陳學曦這時候走到前台去付賬順便借電話,黎嘉駿無所事事就開始折騰起來,她同意了侍者的建議,就看著侍者拿來一個選白色的冰淇淋球放在一杯熱巧克力上,熱巧克力一下子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球,白色的冰淇淋像個趴在沙灘上的水母一樣覆蓋在熱巧克力上,看起來極為誘人。
黎嘉駿還擔心這杯東西會不會太膩,喝了以後才發現,其實熱巧克力雖然口感飽滿但並不怎麼甜,加上香草味的冰淇淋,混合起來剛剛好,簡直完美!
她立刻建議大嫂要不要嘗嘗,嫂子看起來好奇,但是她更在乎自己的胃,便艱難的搖搖頭。
黎嘉駿歡脫的喝著巧克力冰淇淋,那邊陳學曦已經打好了電話,他走過來拖了張椅子坐在邊上,手裡拿著一杯檸檬蘇打報告道:“等會我有個朋友會開車來接,不過你們的行李都已經托運了,等會要不三小姐和我一起去置辦點晚上換洗用的東西,各位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出發,票我會去改。”
大夫人手握佛珠點點頭,緊抿著嘴,大嫂擠出個微笑,張張嘴想說話,結果開口就一嘔,閉上了嘴。於是黎嘉駿只好繼續充當代言人:“辛苦你了,陳先生。”
“應該的應該的,我拿薪水的嘛。”陳學曦客氣道。
“不一樣,本來你今天帶我們上火車,明早就能到家了,現在硬是因為我們拖了一天,多不好意思呀。”不知不覺間黎嘉駿都學上了他的上海腔。
“哎早回去遲回去都是要上工的。”陳學曦忽然誇贊,“不過三小姐你真厲害,才這麼幾句話就學得有模有樣了。”
“嘿嘿。”黎嘉駿耙了耙自己的頭發,發現亂糟糟的,就借著理頭發的功夫隱藏自己的心虛。
她一直沒忘記自己以前是南方人,南京她來過,魔都,更是去過無數次,別說學了,直接說都行。
這邊又聊了兩句,外頭路邊停了一輛轎車,一個穿著襯衫的清秀小哥走進來四面一望,就和突然站起的陳學曦打了照面,兩人相互招呼了一下,陳學曦把他拉過來介紹道:“這是小張,我朋友,你們不用客氣,盡管使喚。”
“你們好。”小張也不磨嘰,直接上來就拿起他們的箱包,“走吧,去住的地方吧。”
黎嘉駿依依不舍的一口蒙了熱巧克力,抱起俊哥兒跟了出去。
小張開車很穩,南京作為現下的都城,繁華那自不必說,人流如織,而且行人的西化程度也比較高,好多穿著襯衫短裙的姑娘並肩走過,拿著綴了珍珠和假花的精致小皮包,頭上還戴了華麗的遮陽帽,蒙紗,流蘇,絲帶和綢花等應有盡有。
那遮陽帽的遮陽程度其實有待考證,卻讓糙了一夏天的黎嘉駿有點心癢癢的,當初總往各種大學跑,她下意識的就走樸素利落路線,其實當初做衣服的時候大嫂是極力建議她也這般時髦的,但她一句穿給誰看後,就沒有然後了。
好像是時候浪一下了……
車子一路開,通過了一個極為宏偉的三門洞的城牆,中間大,兩邊小,頂上是個綠瓦的城樓,陡然穿過門洞的時候,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黎嘉駿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她回頭,讀了城牆的名字:“挹……江,門,是挹江門吧?”對於第一個字總有點不確定。
“嗯,是挹江門。”小張聽到了,回頭確認。
“很大一個門呢。”黎嘉駿只能這麼稱贊,她恍惚了一下,仿佛這才意識到什麼,“哦,這是南京啊……南京誒……”
“是啊。”小張的回答干巴巴應著。
黎嘉駿睜大眼又回頭看了看,那門已經很小了,遠去的是挹江門,而入目的,是一片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的景像,熱鬧得像現代的步行街一樣。
這是南京呢,完好的南京。
完好的人,完好的笑容。
太好了。
……太不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5:03
第50章 夜霓裳
之後一整路,黎嘉駿都詭異的沉默著。
直到坐在她旁邊的大嫂忽然拍拍她的肩膀問:“嘉駿你怎麼了?”她才醒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此時整個人幾乎是陰沉的,她眨眨眼,隱去負面的情緒,再望向外面,此時烈陽正熾,每個人都在陽光下行走,那充滿活力的樣子,卻看得她指尖冰涼。
她低下頭,摩挲著膝上的相機包。
司機小張把他們送到了一處綠樹掩映的地方,裡面竟然是個小洋房,幫大家卸了行李後他停車回來,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張少爺,一臉從容的開了門迎客:“各位請進,歡迎蒞臨寒舍。”
就說這個司機太白嫩……果然是土豪。
裡面空無一人,全盤采用西式裝修,無一處不透著精致和奢華,大夫人顯然是不喜歡這樣的裝修的,進去環視一圈後幾乎是幾不可見的皺了下眉,然後在張少的邀請下坐在了雪白色的真皮沙發上。
由於車上坐不下,金禾和海子叔是隨後坐黃包車來的,沒他倆收拾房間,大夫人和嫂子也只能等著,黎嘉駿倒是對這個兩層的小洋房很感興趣,她征得張少的同意後四面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臊眉耷眼的下來了。
張少一直斜靠在樓梯上,雖然個子不是很高,但是硬是擺出了個倜儻修長的身姿,等黎嘉駿下樓的時候就觀察她表情,微笑著輕輕的解釋了一句:“這是我平日躲閑的地方。”
“哦。”黎嘉駿一副我相信你的樣子。
“嗨,你不信。”陳述句。
廢話,好精致的旗袍掛了一櫥子啊難道您老異裝癖?黎嘉駿呵呵笑了一下。
張少皺了皺眉,見陳學曦拎了客人的行李走進來了,悄悄上樓,沒一會兒,黑著個臉走了下來,向眾人客氣地告罪一番,急匆匆的走了。
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大嫂坐在沙發上懶得起來,就朝黎嘉駿招招手,問:“怎麼了?”
回想上樓看到的情景,每個房間都是標准客房的配置,而且可見匆匆清理過,但是有一個房間卻明顯有人住著,只是為什麼除了衣服沒看到任何私人物品,就有待考證了。
聽到她的描述,大夫人哼了一聲,面色不愉。大嫂也僵硬了一下,無奈道:“哎,麻煩人家了。”嘴上這麼說著,她還是問大夫人:“娘,要不要讓陳先生幫忙另尋個旅館?”
大夫人沉吟了一會兒,搖搖頭:“什麼時候了,就不折騰那些了,明日早些走便罷。”
“好。”大夫人嘆口氣,朝黎嘉駿笑了笑,“調皮搗蛋,還沒明白?”
“啥?”黎嘉駿一頭霧水,“這是人家金屋藏嬌的地方?”
“原來你知道啊,大姑娘了都不知羞。”
“藏的又不是我我羞什麼……”黎嘉駿歪頭。
“又瞎說!”斥責是斥責了,她卻笑個不停,蒼白的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大夫人嘆口氣:“這事就當不知道,人家特地整理了借我們住,主人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知道了。”黎嘉駿癱坐在沙發上,“啊好舒服,我不想出去了。”
陳學曦剛放好箱子,起身擦擦汗:“啊?這樣的話,要不各位寫個清單給我,我去買一趟好了。”
“這怎麼好意思。”畢竟是好幾個人的東西,而且有些東西說不定只有女的才能買對,黎嘉駿硬撐著站起來。
“小姐既然累了,就我去吧,我剛才外頭吹了吹風,感覺好多了呢。”金禾突然站出來。
大夫人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於是陳學曦就和金禾一道出去買了,黎嘉駿又被大夫人訓:“一點防備心都沒。”
她倒沒說老三哪裡沒防備心了,黎嘉駿倒也意會了,只能嘟著嘴在一旁坐著,不就是怕人買東西瞎報銷麼。
他們買東西回來時順便帶了晚飯,一群中飯都沒吃的人直接就吃個精光後,洗漱了一下就睡了,幸好房間夠多,不用有人去睡那個疑似藏嬌用的房間。
黎嘉駿其實不怎麼認床,但是自從意識到這兒是南京,她心裡總覺得沉甸甸的壓著一坨東西,閉上眼就喘不過氣來,滿腦子胡思亂想,一面想著這幾年後的事情該怎麼整,一面又想自己到底整不整得了,發現自己好像完全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後,又異想天開的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可以做的?
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了大半夜,隱隱約約聽到俊哥兒醒了在哭,小娃都快三個月了,半夜還是哭哭啼啼的,黎嘉駿跟解脫了似的蹭的跳起來就進了大嫂的門,見她一臉菜色的哄著兒子,臉色要多難看就多難看。
這一路對嫂子來說傷得最深,本就是個奶媽,剛做完月子不久,還舟車勞頓上吐下瀉的,這大半夜兒子又鬧騰起來,簡直堪稱虐戀情深,一見黎嘉駿進去,仿若看到了救星:“好妹妹!幫幫忙!”
黎嘉駿二話不說走上前,抱起孩子,輕聲對嫂子說:“你睡,我等會帶到我那兒睡啦。”
嫂子連說話的勁兒都沒了,點點頭虛脫似的躺在了床上。
關了床頭燈,黎嘉駿抱著孩子走了出去,有了孩子在,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也少了,她一邊哦哦乖乖的哄著,一邊在樓梯間閑逛,路過“金屋”時,突然聽到一點聲響,咯噔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撞到櫃子的聲音。
“……”進賊了?黎嘉駿一愣,她猶豫了下,裝作沒聽到,緩緩轉身,躡手躡腳的又進了大嫂的房間,剛一進屋就撲到大嫂床上把她搖醒,把俊哥兒塞進她手裡,做出噓的動作,小聲道:“空屋有動靜!”
大嫂饒是疲憊已極,聞言還是一個哆嗦,她手往旁邊摸了兩下,沒什麼凶器,就從床頭的本子裡拿出一支鋼筆打開了,筆尖向前,握刀似的握著。
“我去找海子叔他們……”黎嘉駿做出口型,指指外頭。
海子叔和金禾一道睡在樓下的背陰房裡,陳學曦則在沙發上,去找也快,只是要路過“金屋”,大嫂一把抓住她,連連搖頭。
黎嘉駿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臂,雙手抄起門邊木質的衣帽架就往外走,順便示意大嫂關上門。
其實這時候挺危險的,嬰兒的哭聲已經驚動了空屋裡的人,說不定人家已經跳窗逃竄,黎嘉駿像天蓬元帥那樣舉著衣帽架往外走,正看到有個黑影正鬼鬼祟祟往樓下竄,看身形並不高大,打得過的樣子!
“誰!”她大喝一聲,幾步衝上去,舉起衣帽架就砸過去,她怕出人命,還很有良心的用衣帽架的底盤像用馬桶塞一樣往那人的背上狠狠一搗,只聽到一聲尖利的慘叫,那人撲通撲通的摔下了樓梯!
黎嘉駿戰鬥經驗極其豐富,一擊以後她沒急著追,而是回身四望一番以防人家有援軍,順便大吼一聲:“海子叔!有賊!”回頭確認沒別人,她英勇的追了下去,那個滾下去的人在地上痛苦呻吟,現在差不多可以確認是個女的。
此時客廳也傳來聲響,陳學曦大聲問著:“怎麼了怎麼了?!”
一腳踩在那人身上,黎嘉駿撿起衣帽架道:“沒事兒,有個賊!”
“你才賊類!哎喲……咳咳咳!我不是賊!那是我的房間!我來拿點東西的!哎喲……”女人痛苦申銀,“痛死我了,下手怎麼這麼狠的啦,哎喲……”
燈開了,陳學曦跑過來,後面跟著海子叔和金禾,三人對著黎嘉駿腳下的生物一頓圍觀,皆無語。
一個美女,妝容精致得像海報畫上的,雖然此時一臉猙獰,但可以看得出不錯的底子,她身材姣好,穿著白色的修身旗袍,原本應該精致的短卷發散亂成一坨,她的身邊,散落著一雙雪白的高跟鞋和一個白色的小皮包。
……好吧,穿著高跟鞋入室,這般有種也是醉了,黎嘉駿挪開腳,不客氣的踢了踢:“名字?”
“夜霓裳。”
“真名!”
“劉金丫嚶嚶嚶!”
……忽然後悔問真名了怎麼辦……“摸進來偷什麼東西呢?!”
“說了人家不是偷,我來拿我自己的東西!”
“你睡那個空房間的?”
“就是說嘍!”
黎嘉駿笑著蹲下:“這是你家?”
“是的嘍!”夜霓裳掙扎了一下,尖叫,“你讓我起來啦!”
“嘉駿,怎麼回事?”嫂子抱著俊哥走到樓梯口,滿臉緊張的問。
“哦,金屋的那個嬌。”黎嘉駿擠擠眼,“你懂的。”
嫂子一愣,恩了一聲:“我去看看娘,你們處理啊……”她剛回身又轉回來叮囑,“人家張先生一片好心,還是不要太尷尬好。”
“知道知道。”黎嘉駿嬉笑,把夜霓裳扶起來,“金丫,回來就說嘛,鬼鬼祟祟的,樓上都是老弱婦孺,你嚇著我們了知道不?”
夜霓裳一站起來就甩開黎嘉駿的手:“哪個讓你們來的啦?哎喲,我背上痛死了,肯定烏青了,你個女孩子家家怎麼這麼粗野的啦?”說罷翻了老大個白眼,“還有,什麼金丫,那是你叫的嗎,叫我夜、霓、裳,懂不懂霓裳什麼意思啦?!”
“懂!女人如衣服嘛!”黎嘉駿笑了一聲,“那麼,睡衣姐姐,你既然是回家,何必這麼狼狽呢,回屋睡去吧?”
夜霓裳表情立馬變了,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哦,那個,我過會兒還有事情的,誰跟你們一樣吃了睡睡了吃啊,哎喲……痛死了!”
“哦,這大半夜的還有事情啊?”黎嘉駿抓住了夜霓裳的手臂,“你既然要走,那就不好意思了,拿了什麼,就放回去。”
“誒你!”
“我又不認得你我怎麼曉得你是不是小偷啦?”黎嘉駿學起她的南京腔,“你缺什麼,等明天張先生來了,你可以上門來拿,否則隨便哪個不認識的人都可以進來說這個空房間是他的了。”
“喂!這又不是你家!你拽什麼拽啦!那個房間怎麼不是我的啦!裡面幾件衣服哪個抽屜裡放了哪些東西我一清二楚好不好!”
“張先生是不是房子的主人?”黎嘉駿問。
“是的嘍!”
“他帶我們住進來的時候說這房子沒人的。”
“……”夜霓裳臉色鐵青,過了會突然哭起來,“啊呀呀妹妹啊,大家都是女人,姐姐我命苦啊,遇到那麼個負心漢,說要對我好,還搞得我見不得人一樣的,誰來住了就把我趕出去,我不容易啊……”
“……”黎嘉駿頭痛死了,她看著剛才走開了一會兒又走回來的陳學曦,他點點頭,做了個打電話的姿勢。
通知家屬了啊,那就好辦了,她囑咐道:“我樓上看看,你們看著點兒啊。”說罷,也不理夜霓裳凄慘的哭泣,蹬蹬蹬跑上樓,見大嫂房裡沒人,她便去大夫人房裡,果然大嫂抱著俊哥兒坐在大夫人床邊,聽到聲音都望過來。
大夫人顯然很不開心:“知道是誰了?”
當然不知道!但是:“有花名。”
“……”大夫人從鼻孔裡長長的出了口氣,顯然很不爽,想說什麼,但又忍住了,她摸了摸俊哥已經熟睡的小臉,吩咐道,“明日一早就走,休息去吧。”
黎嘉駿等大嫂回房抱著俊哥睡下了,下樓,看到夜霓裳已經被扶到了沙發上坐著,她看起來確實很痛,腰背一直傴僂著,一動就齜牙咧嘴,看到她走過去,哼了一聲,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在場人的表情都非常憔悴,黎嘉駿讓金禾和海子叔先去睡,她和陳學曦一道等張少爺。
沒一會兒,客廳裡就只剩下夜霓裳忍不住哎喲的申銀:“喂,你給我看看,是不是青了?”
黎嘉駿看都懶得看:“肯定青了。”
“你下手怎麼這麼狠的啦?!你還是不是女孩子啊!”
“我要真下狠手,你現在大概已經外面花園埋著了。”黎嘉駿冷笑一聲,“行了你哦,大半夜的陪你坐著喂蚊子你還沒完了,水要不要喝?”
沒等夜霓裳回答,陳學曦先站起來:“我去倒我去倒。”
“哼!”夜霓裳朝陳學曦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回頭上下掃視黎嘉駿,忽然勾了勾嘴角,“你姓黎?”
黎嘉駿沒回答,挑了挑眉算默認。
“家裡賣軍火的那個?”
笑而不語。
“呵,也好,凶點兒,鎮宅。”
“……”
“本來我還想著,那小白臉兒蹭一會兒是一會兒,看著你我就決定了,還是早走好。”夜霓裳媚眼如絲瞟了她一眼,“你呀,一看就不是個能容人的。”
“……我跟張先生沒關系。”
“有沒有關系,又不是你說的算。”
“……”好像知道了點什麼不一般的東西,“什麼意思?”
夜霓裳笑了一聲,從她的小皮包裡拿出一根煙點著了,身姿魅惑的抽了一口,吐著煙道:“賣軍火的和做船運的,絕配,你說是不是,小妹妹?”
“你是不是想多了?”黎嘉駿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那你說我劉金丫怎麼會知道黎三兒小姐?恩?”
黎嘉駿沉默許久,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她已經忘了白天那個名叫張龍生的少爺長什麼樣!
……好像有點對不起人家的誠心惦記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5:16
第51章 少帥辭職
張龍生先生帶著一種明顯是東窗事發的表情衝進房子,誰都還沒開口,劉金丫先嚶嚶嚶的一頭衝進他懷裡:“龍生!我錯了!你不要趕我走!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塗臉實在睡不慣啊,我現在就走你不要生我的氣!”
這一番欲語淚先流的哭訴讓黎嘉駿和陳學曦眼看著張龍生鼓動的氣場就這麼刷的平息下來。
好嘛,不是真愛也有情啦,黎嘉駿覺得挺沒意思的,她打了個呵欠:“既然認識,那就沒問題了,張先生,勞煩您了大半夜來接人,如果不方便的話,就讓你家屬繼續睡這兒吧,她的房間我們空著呢。”
張龍生十分尷尬,他半摟著夜霓裳,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等放下去了,就聽夜霓裳嘶的一聲:“龍生,疼!”
“啊?怎麼會疼的?”張龍生下意識問。
沒等夜霓裳回答,黎嘉駿搶先道:“不好意思啊,我打的。”
“……”
還嫌補刀不夠,她又加了句:“可能力道沒控制好……我以為是賊,往死裡打的。”
“……”
夜霓裳也不往回噴,嚶嚶嚶許久,張龍生頗為無奈:“這……”
“這樣吧張先生,談錢就傷感情了,明天勞煩陳助理把我娘和嫂子護送回去,我留下來照顧這位,劉小姐,只要別嫌我笨手笨腳的就行。”
這下張龍生的理智終於回歸了,義正言辭道:“這是絕對不可以的。黎小姐,今晚這事本就是霓……劉小姐的錯,就是你們不通知我,把她當賊砍了手都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您因為這個理由留下來,傳出去張某都無顏見人了,當然,如果您願意留下來在南京游玩一番,張某絕對奉陪到底沒有二話,您看如何?”
黎嘉駿胡亂的點點頭,打了個呵欠,她實在是困得不行了,雙眼滿是淚水:“既然如此,那明日再說吧,張先生您是主人,怎麼安排您看吧,我就先回房了。”
等張龍生拉著他家金丫走了,黎嘉駿和陳學曦無奈的對視了一下,就回了房,激動勁兒過去後整個人都累跪了,她完全沒力氣胡思亂想,倒頭就睡,一覺到天亮。
南京的八月末熱力四射。
早上黎嘉駿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的汗,她簡單洗漱了一番去找大嫂和大夫人,在樓下早餐桌看到了她們,金禾做了豐盛的早餐,看到黎嘉駿下樓,還很高興的招呼著:“小姐醒了?來來來,這是南京地道的早飯,不知道您吃不吃得慣,說真的,從沒想過這樣燒過呢。”說罷,就把黎嘉駿推到椅子上坐下,給她端來一碗紅色的粥。
“赤豆……元宵?”看著小湯圓配紅豆,黎嘉駿下意識的喉嚨一緊,“這個,會不會很甜啊……”上輩子吃過有木有,吃一口甜蜜得想哭第二口甜膩得想死啊!
“沒有,不是很甜,很好吃呢。”剛放下一碗的嫂子擦著嘴說。
大夫人聞言,默默的看了大嫂一眼……黎嘉駿沒看到。
她只是純真的舀了一勺放進嘴裡。
“……”一股急流從喉間一直爆炸到頭頂,她整個人都不好了,有種滿頭短毛都豎起來的感覺,沒等咽下去她就吐著舌頭控訴大嫂,“sei 縮,不,甜……”
大嫂一臉驚訝,“確實不是很甜啊。”剛說完,她忽然抖了一下,艱難的打了個噴嚏,隨後苦笑道,“哎,我約摸是著涼了。”
這種甜度就算失去味覺也扛不住好吧!黎嘉駿一臉淚,忽然又驚了:“等下,著涼了?這天氣!?”
“我早上看著少奶奶氣色也不怎麼好,最近確實太累了,昨晚那一鬧騰,我就擔心會不會弄病了,又勞神又費力的。”金禾很擔心的說,“夫人,您也要小心啊,等會兒火車上……若是再悶一天,會不會……”
這邊大嫂已經放下了勺子:“金禾,別那麼擔心,要麻煩你分碗了,別過了病氣。”
“先去外頭知會下張助理,讓他給你們准備下房間。”大夫人道,“金禾說得對,若是病了,可得先養好了,否則再坐一晚上火車,非出事不可。”
黎嘉駿和大嫂都一愣,大嫂很是不安:“娘,我,我還沒那麼嚴重,我們先去了上海再說吧,著涼而已”
“你剛做完月子沒多久,照理也不該這麼奔波,既然病了,就老實養好,南京又不是什麼窮鄉僻壤的。”大夫人喝完了豆漿,拿手絹擦擦嘴,“我先去上海。”
“那……孩子……”大嫂說出了他最大的擔心。
“孩子離不了娘,就先放你身邊,病一好即刻回來。”大夫人剛說完,陳學曦一頭汗的進了屋,“聽說少奶奶病了?我剛請人去叫大夫了,嚴重麼?”
“不嚴重,何必叫大夫呢,只是要勞煩您去找下住的地方了,這兒畢竟不方便。”大嫂回答道,又詢問大夫人,“娘,要不你也留下來一道休整一下吧,昨日在船上您不是也很不舒服嗎?”
“我一個老太婆就不在這干耗了,嘉駿,你留下來陪你大嫂,遲兩天去沒事,別把病給熬重了。”大夫人利落拍板,下面都沒反駁的余地,“陳助理,要勞煩您了。”
陳學曦秒懂,點頭:“住處我會去找,就是車票需要幾張呢?”
黎嘉駿正想自告奮勇說她都能行,大夫人就決定了讓金禾留下,順便吩咐黎嘉駿:“你別搗亂,既然留下了,就與張家打好關系,昨晚那個結,你來解吧。”
提起張家,黎嘉駿就想起昨晚聽到的消息,不由得一陣惡寒,她想到大夫人略有些突然和果斷的安排,有點陰謀論,該不會大夫人也想搞什麼貨運一條龍聯姻吧,說實話她雖然一向比較開明和強勢,但畢竟是個封建社會來的人,曾經還是個格格,照理說應該最看重門當戶對啥啥,雖說張龍生目前已經有“劣跡”,但大夫人的厭惡針對的還是“野女人”,而不是犯事兒的男人。
她一貫相信姜還是老的辣,既然心裡有了想法,悶出蛆來都沒用,還不如直接一臉純真的求解惑。於是便說了夜霓裳的小道消息。
大嫂先笑了,此時她聲音已經有點堵了,軟綿綿的:“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竟然慌了,哈哈。”
黎嘉駿哼一聲,望向大夫人。
大夫人似笑非笑的看了黎嘉駿一眼,嘆口氣:“這個世道啊,一天一個樣,我既然跟不上,就不自討沒趣兒了,吃力不討好的滋味,我是嘗夠了。”
“哦……”黎嘉駿長長的哦了一聲,一邊覺得大夫人放養真好,一面又不安心,撒嬌道,“別呀大娘,以後我要是看上誰,爹他不同意,您可得給我做主啊。”
“那你是看上誰了?”大夫人問。
“我還沒看上,您也說了這世道變化太快,誰知道我以後會看上誰呢?”
“我覺得攬勝就不錯。”大嫂在一邊笑。
黎嘉駿一眼橫過去,悲憤莫名,昨晚她確實有這個想法劃過,如果是張龍生的話那還不如當初把蔡包子煮熟呢,現在大嫂一提她更心塞了,如此坑隊友的隊友不要也罷!
“行了,別多想,就當做客,你可是黎家三小姐,要怕,也該男人怕你啊。”大嫂坑了一把立刻拉一把。
黎嘉駿剛想表示贊同,就聽大夫人正聲反對:“胡說,姑娘就要有姑娘的樣子,讓男人都怕的那是母夜叉。”
被訓了……黎嘉駿看向低頭微笑的大嫂,嚴重懷疑她不是拉一把,而是往坑裡撒了把土。
陳學曦小哥做事很利落,中午的時候就拿著車票和張龍生一道登門了,進來先彙報,車票已經托人准備好了,下午就出發,至於住的地方,張龍生死活不肯讓她們挪地方,堅持要她們住在這兒直到養好病玩個夠為止。
黎嘉駿問大嫂意見,大嫂沉吟了一會兒,點頭了,跟她咬耳朵:“這兩日准備多准備點禮品,別的就讓爹他們處理吧,畢竟人家求的不是你的人,是黎家的勢,人家也不缺錢。”
張龍生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了兩個中年女佣,都沉默老實的樣子,進了屋被指了方向後,直接上樓,過了一會兒兒就抬了兩個藤箱下來,跟張龍生彙報:“少爺,都收拾了。”
張龍生隨意的擺擺手,讓兩個佣人出去了,對大夫人道:“那個房間我也收拾干淨了,這真的是客用的房子,還是希望各位不要介懷,類似昨晚那樣的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了,請黎夫人放心,能接待到黎少奶奶和黎三小姐這樣的貴客,是張某的榮幸,萬不敢懈怠。”
大夫人客氣了兩句,就讓金禾理了東西准備出發了,大嫂被隨後趕到的大夫勒令回房休息,送站的活兒自然落到了黎嘉駿頭上。
這一路依然是張龍生開車,把大夫人,陳學曦還有海子叔送上火車後,張龍生問黎嘉駿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黎嘉駿思索了一下,現在的南京城有什麼好玩的她是不知道,以後的南京城好玩的她可是都玩過的,說牛氣點,總統府她都一個房間不落的“視察”過,後花園裡的防空洞來來回回走了好多遍,這待遇在這時代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見黎嘉駿猶豫,張龍生就開始掰著手指數景點,明故宮、明孝陵、第一公園、秦淮公園、薛廬、欽天山、五洲公園什麼的,聽得黎嘉駿忍不住張了嘴,乖乖,除了前面幾個,後面的都沒聽說過啊,第一公園是個什麼鬼,欽天山又是啥,話說夫子廟呢,雨花台呢,玄武湖、梅園呢!
難道以前那麼辛苦還白去了?
黎嘉駿糾結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回去,扔下嫂嫂一個人出來玩什麼的太不厚道了,而且她也不想和這個張龍生孤男寡女的玩,張龍生也不介意,他沿途停車在各個小店小館子買特色小吃打包帶上車,很是仔細的介紹各個口味和來歷,如果不是長於此道,那准備工作做得也算充足了。
這一點不得不說,這樣的富家子弟確實比較容易泡到妞,且不說錢不錢的,這些小點心加一塊都很便宜,全是老百姓圍在那兒買的吃食,而是他們知道怎麼讓人高興,怎麼不會冷場,察言觀色的能力非常強,雖然因為夜霓裳的事情有點膈應,可他的處理方式就讓人提不起輕視之心,只能說段位甩了黎嘉駿三條街。
公館還比較遠,張龍生一路購物,時間久了,黎嘉駿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些景點的來歷,結果大跌眼鏡。
“玄武湖?就是五洲公園啊。”張龍生沒多想,直接就答道,“至於雨花台,那兒需登高,這個天氣實在不推薦,況且,論風景我還是偏愛秦淮公園這些有山有水又不遠的,他頓了頓,問,“黎小姐想去雨花台麼?那需要安排一下了。”
“什麼?哦不不不,我不要去的我就是那麼一問。”黎嘉駿忽然想起來了,那時候她去雨花台,是和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一個線路,就連她後來沒去的梅園也是……傳說中的紅色旅游線路……紅色……
為什麼雨花台是紅色線路?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在還沒這種事呢……反正很心煩就是了。
黎嘉駿忽然後悔留下來了,她應該努力說服大嫂一塊兒走的,現在只要看著南京城外面走著人就整個人都很不好。她能開窗喊你們快走日軍要屠城嗎?
估計喊完張龍生的車已經到精神病院了。
見黎嘉駿忽然莫名低落了,張龍生也沉默了一會兒,他拐了個彎,抬手給黎嘉駿指:“黎小姐看,總統府。“黎嘉駿強打精神看出去,就見一個恢弘的大門從窗口路過,長得和她以前見的差別不大,進進出出的人大多表情嚴肅而匆忙,外面還有不少舉著盒子一樣的相機蹲守的記者。
雖然只是一撇而過,還是足夠黎嘉駿土包子一樣感慨一聲:“都好忙的樣子啊。”
“最近事多,忙點正常。”張龍生隨口道。
“事多?是指哪個?”黎嘉駿這陣子雖然主要關注考卷大戰,但是也知道最近東北那邊戰況糾結。
一面日軍占領東三省後,開始把手伸向熱河省。
這是一個對黎嘉駿來說已經消失的省份,雖然大家習慣說東三省,可事實上,關外有四個省,省長又是【咦為什麼要說又】個名人,湯玉麟。它隔在遼寧省和河北省之間,差不多是在未來的河北、遼寧以及內蒙之間摳出了一塊地方,它被撤銷後,大部分區域都歸了河北。而它西面的綏遠省、察哈爾省和寧夏省則三分了幾十年後的內蒙,也就是說,現在是沒有內蒙自治區的,只有公雞背上的那塊外蒙。
現在其實也鮮少有人對民【國】地圖有了解,黎嘉駿也是在各方口述和考證下腦補出的,現在的熱河省以及長城外一線是東北抗戰的主戰場,馬占山則領導著新組建的東北義勇軍在日軍後背各種游擊,時不時會冒出點振奮的戰況來,但義勇軍再大的作為也比不過熱河節節失利,張少帥倒是在組織東北軍不斷反抗,反抗的結果就是前陣子終於有人看不下去,讓張少帥別折騰了快滾回家去睡小三吧。
這個人就是汪精衛,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
他以一副拼老命的姿態殺出來,通電要求張學良辭職,說他918後丟東北,擁兵華北卻備戰不利,說守備熱河還讓熱河告急,防也防不了打也不會打,卻特麼還敢每月問行政院要三百萬!別說咱中央沒錢了,有錢也不喂狗啊!人十九軍抗日打掉人家四個指揮官也沒這麼要錢,人二十九軍現在還在校場上集體穿褲衩耍大刀,你個抽大煙泡姨太太的東北王竟然也敢腆著臉這般攤手要錢!沒錢!命你要不要?爺跟你一起辭職!
“惟望兄以辭職謝四萬萬國人,毋使熱河平津為東北錦州之續,則關內之中國幸甚。”
若不是隱約記得“不抵抗”也有委員長的一份,看到這一句黎嘉駿都有悲憤感了,汪院長這通電一出,效果杠杠的,張少帥沒幾天就聲明辭職了,一紙通電干翻一個海陸空大元帥,這招杯酒釋兵權也算使得後無來者了。
汪院長也很有演員的自我修養,說同歸於盡我絕對不獨活,張少帥還沒發聲明,他自己先辭職了,這就是果斷不願與那貨同朝為官的節奏。
但是張少帥的無能顯而易見,走跟沒走一個樣。你行政院院長一走,誰來干啊?能隨便扯個上來嗎?
要說這個汪精衛,在未來也是如雷貫耳的人物,但對於黎嘉駿來說還是那個老問題,知其牛不知其為毛牛。現在她所知道的,就是和這個年代的文人知道的一樣,他也是一個民主革命的元老級人物,他是個刺殺清廷的義士,也幾乎參與了孫中山領導的所有革命,就連孫中山的遺囑都是點名要他記錄的,就比如那句著名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吧,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孫中山的遺囑,其實這是孫中山以前在一次大會上就提到過的,但那時候大家並沒那麼注意,直到汪精衛在筆錄了孫中山的遺囑後,再次從中提煉出這句話,才使這句話聲名大振。
沒有汪精衛,這句話也不會那麼有名。
可黎嘉駿在回憶汪精衛這個人時,腦子裡卻總晃過“汪偽政府”這四個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總感覺未來會有什麼神轉折,因為他現在表現的,完全就是一個挺身而出的愛國英雄。
“那現在行政院院長誰在做?”黎嘉駿很好奇。
“沒人肯兼任,汪前院長又謝病不出,正亂著呢。”張龍生說著,往後點點,“那兒有份報紙,獨立評論,前兩天的,你大概有興趣,第三版上胡適之的文。”
“胡大大!”黎嘉駿驚喜,轉身拿了報紙翻開看,果然有一篇胡適對於這次辭職事件的評論文,剛看到文名她就笑了,“汪精衛與張學良……哈哈,這是在組CP嗎?”
“你說什麼?”
“哦沒沒,我瞎說的,這名字起得未免太隨便了。”
“胡先生不是一貫如此麼?”
黎嘉駿恩了一聲,便認真看了起來,胡適的態度與時人的不大相同,報紙上大多是贊汪精衛深明大義舍己為國,但是胡適卻批評汪精衛在這國難當頭之際輕易以職務為要挾,和作為國家機關的核心工作人員和一個封疆大吏過不去也是太拼了。
但隨後他畫風一變,開始稱贊張學良,贊他辭職辭得好。
雖然東北淪陷不是你一人的錯,但你責任最大,能利落辭職,有氣魄;你自己不辭職,中央也沒本事免你的職,現在汪院長給了你那麼大一個台階,你這麼有眼力見得下了,知好歹;雖然你年少,但經歷如此奇恥大辱後,應該懂事了,既然辭職了,就出去看看外面大千世界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利落滾!
最後來一句總結:“我們本君子愛人以德的古訓,很誠懇的勸告張學良先生決心辭職”。
黎嘉駿簡直笑得停不下來,值此國難之際身為一個東北難民看著政界文化界群眾爭相打少帥的臉,那酸爽只能用笑來表達了。
其實胡適說得也對,他還是個孩子……
……親爹的基業都被他坑沒了,再縱容他留在那個位置上,下一個被坑的就是祖宗了!
果然人民的眼睛還是雪亮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5:27
第52章 投書
對黎嘉駿來說,上海差不多已經近在眼前,只要經歷過上輩子那種"嗶"一下就跨省的生活,總感覺中國並不是那麼的大,這使得她的心態比起大嫂就淡定的多,雖然大嫂已經經歷了從關外跋涉到北平,再從北平跋涉到了南京這種相比國人平均水平長得多的旅程,可是對她來說,任何地方都是極為陌生的。
所以這次因為擔憂而擅自決定的停留,好像弄巧成拙了。
直接從北方到南方,氣候、飲食甚至作息的差異都極大,本來只是頭暈風寒的大嫂到了第二天竟然發起了低燒,整個人暈乎乎昏沉沉的,嘴角都起了燎泡,金禾急的幾乎要哭出來,黎嘉駿雖然擔心,卻也不至於要哭,六神無主倒是真。
這個時代的醫學撲朔迷離,中西醫激情碰撞,保守與進步相愛相殺,年輕人一面篤信西藥,但又對老中醫存在著深植骨血的依賴,老一輩痛恨於西藥的入侵但又無法否認它的高效,於是但凡有條件,大部分人生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病,都會不約而同的做出唯一的選擇,中西結合。
白胡子老中醫和白大袍小西醫彙聚一堂。
望聞問切加聽診看眼,兩人默契和諧的進行著會診,大嫂被圍觀的很不安,她望向黎嘉駿:“嘉駿。”
“誒,我在!”黎嘉駿走上前,握住大嫂的手,微涼,手心潮濕,“醫生,我嫂子她……”
“沒大事,好好休息。”小西醫和善的笑著,留了點藥就走了。
老中醫在一旁坐了一會,見黎家人巴巴的看著他,笑了笑:“坐月子沒留病根,切莫吃藥吃出病來了。”
金禾送了小西醫進來,正好聽到老中醫說話,連忙道:“我也覺得,他說吃兩天就好了,不好就打針,病成這樣了兩天就好,快得嚇人啊。”
黎嘉駿暗笑,愚蠢的地球人,藥效不好你怕,藥效好你也怕,真難搞。
老中醫也不評價,只是抬手寫了個方子遞給金禾:“調理為主吧,這病不吃藥也能好,是藥三分毒。”
這話黎嘉駿聽得心裡最舒服,親自把老中醫送出去,回來就發表看法:“煎兩服藥喝著吧,多喝水,曬曬太陽,能少吃藥就少吃藥。”
大嫂點點頭表示同意,只是擔憂的看著一旁搖籃裡放著的俊哥兒:“嘉駿,孩子要拜托你和金禾了,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黎嘉駿一口應下,但是帶孩子她懂個球啊,這裡她應著,那裡金禾很自覺的上前抱著孩子出去了。大嫂嘆口氣:“你也該學起來了。”
“我需要學的太多了。”黎嘉駿出去確定金禾把孩子安頓在她房間裡後,就拿了紙筆到大嫂房間,把她扶到陽光下坐著,自己在一邊開始瞎寫。
大嫂拿了一張草稿看了看,撲哧一笑:“多大個人也學會口誅筆伐了?”
黎嘉駿又扔了一張寫廢的:“哪有,腦殘粉罷了。”
“什麼粉?”
“哦,支持偶像不需要理智的意思。”又扔一張紙,咬筆頭,“昂,怎麼寫才好呢?”
“你要寫什麼呢?”大嫂遇到流通的空氣,氣色都紅潤不少,笑問。
“只是有個想法,很模糊說不出來的那種,要寫一寫才知道。”
“聲援胡適先生不是很明白嗎?”
“可我的目的不只是聲援他。”黎嘉駿嘟囔,“我主要想說別的,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喊出來聽的人多罷了。”
大嫂沉默了一會兒,微笑:“有時候我經常想,真應該堅持去上大學。”
“為什麼這麼想。”那我哥咋辦!
“因為我們曾經坐在同一個考場。”大嫂伸手,理了理黎嘉駿的衣領,聲音輕柔,帶點兒嘆息,“可是才多久啊,我就只能仰視著你們了。”
黎嘉駿沉默,她能看到大嫂隱藏著的遺憾和無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笑了笑,埋頭繼續寫,大嫂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風,等金禾煎了藥進來,她喝了藥,就在床上沉沉睡去。
這時候,黎嘉駿才完成了半篇草稿,對著稿紙出神。
昨晚她輾轉了許久,心裡有點模糊的想法,本來看了胡適的文後,她就有很強烈的想接著吐槽什麼的育望,如果上一次她撰文一半是為了二哥一半是為了記錄,那這一次,她就想抒發些什麼,或者痛罵些什麼。
她一直知道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其實遠超未來,雖然她一開始出生在盛京時報一家獨大的東三省,雖然這兒在禁言方面可能做的更加殘忍,可到了北平之後,經歷那麼久的熏陶,那麼多次圍觀報紙上的戰爭,她已經意識到無論怎樣的壓迫,文人卻真的和前線的士兵一樣,都是用生命在戰鬥,這兒的報刊是凍土中求存的綠芽,在廣袤的土地上努力伸出綠色的尖尖,它的養分不是政客,而是千千萬萬凍土中凝聚的水汽,沒什麼能壓制它們,也有可能一腳就踩掉一顆,但是,也只是一顆。
她太習慣於在發出一番言論時深思熟慮,熟慮到越來越慫,慫到最後放棄發言。
可是現在,胡適他一個大學講師,就這麼大剌剌的說汪精衛不該辭職,說海陸空大元帥張學良辭職得好,大家都習以為常還投書聲援之,這就像是一道咒語,緩慢卻堅定的解除了她身上的封印,讓她握起筆,就有種摸著鍵盤的感覺,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是出版社裡那個冷酷無情刪掉所有違禁詞句的編輯,而是一個滿腦子不羈全身散發著中二氣息的憤青!
如果可以,她能很有攻擊力,可能在遣詞造句、引經據典上,隨便誰都能甩她一條街,可是她腳下的巨人,並不只有胡適,或者報紙上那些戰鬥著的文學巨匠,她還有歷史,即使不知道細節,但是在大方向上,她絕不會錯。
自古弓兵多掛逼,她看得多遠,打得就有多痛!
可是第一關就倒下了,卡文,戰鬥經驗太少,幾句話後就胡言亂語了。
但是眼見著辭職風波還沒過去,她必須抓住這股浪潮的尾巴,現在寫信求助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她既然內涵不行,那就抓點,炒,現代什麼炒作手段沒有,雖然她以前特別嫌棄那些自炒的人,但一些溫和的手法,還是可以有的。
她再次用起小伯樂的筆名,以舊事重提的筆調翻出東三省陷落的老賬,把耳聽的,腦補的,後來手撕鬼子劇看到的鬼子的凶殘行徑挑了幾樣寫,這些罪全加諸在少帥身上,最後哭訴說兄弟們你們太溫柔了,少帥只是辭職不足以平息東三省人民經歷諸多苦難的憤怒啊!
她的想法很簡單,憤怒和恐懼是一把劍的兩面,它可以讓臨敵的軍人熱血沸騰,也可以讓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親歷者的現身說法至少能夠告訴他們,鬼子的凶殘無法言說,以後聽說鬼子到了,百姓們麻煩麻溜點跑,當兵的麻煩英勇點打。
投降沒用的,他們不收俘虜,橫豎都是死!
這是個需要循序漸進的洗腦過程,她知道她力量微弱,但如果持之以恆,到了那一天,總會有至少一兩個百姓在逃跑時,會因為想到她的文章的描寫而加速度吧。
鑒於不能一稿多投,投書成了個技術活,她斟酌了一下,申報和大公報這兩個報界雙雄她沒好意思投,就往胡大大投過的獨立評論投了。
寫完了已經下午了,她覺得自己這樣的速度實在不適合干這活,所謂熟能生巧,有必要多練練了。
想到就做,她又寫了一篇對言論自由的感慨,從文字獄,說到現在的報紙文刊的言語力量,再說到東三省盛京時報一家獨大造成的白色恐怖,對比她到達北平後看到的百花齊放群雄逐鹿的投書盛況,以及胡適大大直接涉政的言論竟然沒有被和諧,讓她這個目睹發傳單遭搶斃的關外狗熱淚盈眶……
這文她左思右想,很不要臉的投了大公報,決定從高投到低,退稿了再換,反正這篇稿子沒什麼時效性,至於為什麼不投申報,大概是因為何書桓什麼的吧,總覺得想起情深深雨蒙蒙啥的,有點全身過電的感覺。
兩篇稿子一寫,就跟開了一個水閘一樣,某些充動完全無法抑制,她鋪開信紙,壯起狗膽准備給胡大大,季大大,範師兄甚至梅大大都去一封信,刷刷存在感,剛提筆,嫂子出聲了。
“嘉駿,再不吃飯,天要亮了。”
抬頭一望,外面一片漆黑,黎嘉駿訕訕的放下筆:“嫂子,您醒啦?”
嫂子靠在床頭,手裡拿著一本書,無奈的看過來:“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您醒啦?”
“……”黎嘉駿意猶未盡的合上信紙,一看時間,“啊,七點了!”
“是呢,金禾連飯菜都熱了一輪了。”大嫂頓了頓,放下書本,“我本以為你寫完就好了,卻不想還有再接再厲的趨勢,那可不成,就算文思泉湧,今日也該到此為止了,飯得吃,覺也得睡。”
“知道,知道。”黎嘉駿收了東西起身,“那嫂子,你休息哈,我去拾掇拾掇就睡了。”
“別在房間裡偷偷寫啊。”
“不會不會!”被戳破的某心虛的擦汗。
此時金禾正抱著剛喂了奶的俊哥兒在樓下溜達,一見黎嘉駿就松了口氣似的:“哎喲我的小姐喂,您終於是回魂了,剛才吃飯怎麼叫都不應,人跟魔怔了似的,可嚇著我了,餓了吧,我去給您熱熱。”說罷就把俊哥兒遞過來。
俊哥兒嘴裡滴答著口水咿咿呀呀的被黎嘉駿抱在懷裡,小嘴一碰,就糊了她半臉的口水,她無奈的擦了把,和俊哥兒大眼瞪小眼:“小兔崽子。”
“……”
“小二貨?”
“……”
“小蠢萌?”
“……”
“小帥哥?”
“咿呀!”
“嘿!成精了!”戳蘋果臉,“你帥嗎?你帥嗎?你有你爹帥嗎?你有我帥嗎?”
“咿咿呀呀!”
嬰兒的傻笑簡直就是個金鐘罩,反彈一切攻擊,反正逗了半天她自己是要內傷了,人家還滿血滿藍。
金禾熱了飯菜過來,看黎嘉駿言語挑戲過了開始准備玩轉風車了,差不多是摔了碗就奔過來:“祖宗誒!這可不能玩!”搶過俊哥兒就跑,黎嘉駿臊眉耷眼的簡單吃了晚飯,幫著金禾收拾了,問她俊哥兒晚上睡誰的房。
“少奶奶吩咐了,放您那兒……”金禾道,“我睡得死,有呼嚕,打擾了小少爺,況且,”她說著竟笑起來,“你那兒,安全,進賊也不怕。”
“……”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5:38
第53章 募捐酒會
大夫人帶走了海子叔和陳學曦,張龍生自然的擔負起黎家人在南京的吃穿用度,看來黎家在生意上和張家還是略緊密的,從第一天開始,張龍生就跑前跑後周轉安排,請醫生買藥送補品不亦樂乎,小轎車開得溜溜的,以至於一聽到外面發動機的聲音,黎嘉駿就知道這貨又來了。
“來得略勤快吧。”把水杯遞給大嫂,“上學都沒這麼積極的。”
大嫂笑:“醉翁之意啊。”
“相比他我還比較喜歡劉金丫。”黎嘉駿真情流露。
大嫂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劉金丫是誰,頓時笑得停不下來,許久才揩著眼淚道:“你說你喜歡她你也不去看看她,負心薄幸的黎三爺。”
“不是說沒事兒嗎,昨兒我說去看,張龍生不讓。”黎嘉駿收了水杯,“嫂子你再喊我三爺我真嫁不出去啦。”
“黎家的姑娘不會愁嫁的。”
“那也要看是關外的黎家還是關內的黎家啊。”
“照張先生積極上課的情形看,關內的黎家姑娘,還是不愁嫁。”
“……”黎嘉駿無言以對,幾句話的工夫,張龍生就停了車在外面敲門了:“黎少夫人,黎三小姐,我從朋友處得來一支西洋參,聽說清熱去火效果極好,就是不入菜也可以泡水,你們可有興趣試試?”
“在外面說多難受啊,先請進。”大嫂給了個眼色,黎嘉駿上前開門,就見張龍生一臉得了寶似的表情走進來:“我也是拿了參後才想起,兩位是來自盛產野山參的地方,不過洋貨好不好不說,嘗個鮮是真。”
大嫂點頭:“有勞您費心了,有您張先生在,這病都養得有滋有味起來了。”
黎嘉駿在一旁翻閱報紙,張龍生現在來了都會帶一疊,都不用金禾跑出去買,她啪啪啪的翻獨立評論,竟然真的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了自己的“聲援胡適先生”,忍著激動看了半晌,編輯是對她的文章做過改動的,語句稍微潤色了一下,真心比她原先的好了很多,她心裡比了個剪刀手,放下報紙又是一副人模人樣的正經臉,看起來是在聽大嫂和張龍生打太極,心裡卻各種小九九啪嗒啪嗒算計。
“嘉駿,嘉駿?”
“啊?”她恍然回神,一屋子人都看著自己,“什麼事兒?”
大嫂看看她手裡捏著報紙,了然的笑了一下,說:“張先生邀請你明晚去舞會呢,去不去?”
“啥?舞會?!”黎嘉駿瞪大眼,她醒來後經歷最大的宴會就是她的十五歲生日宴,現在她也才十六歲,在這個女性意識解放的時刻,根本沒必要那麼早開始社交好嘛!可她正准備拒絕,卻見大嫂微微點了個頭。
“……“說點頭就點頭,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舞她是知道點兒的,二哥曾經玩兒似的教過,但那也只是玩兒!交誼舞跳到後來變角鬥了好麼?!可是這個時機的舞會確實沒道理拒絕,她滿腔悲憤的淚水,考慮道,“我時間上倒沒什麼問題,就是我不大會跳舞,怕到時候丟人…”
“有我在你還怕什麼?”大嫂立刻主動請纓,把張龍生到嘴的話給截住了,一邊還衝黎嘉駿狡黠的擠擠眼。
總是打一棍給個棗兒,早干嘛去了?!黎嘉駿無語凝噎,她連赴宴的衣服都沒,現做肯定來不及了,這個問題就更不大了,張龍生立刻去打電話,讓某服裝店的裁縫帶著最時興的晚禮服上門現挑現改。
有錢就是那麼任性,黎嘉駿就聽天由命了。
來自未來的孩子總是會有點兒特長,但絕比不上現在的千金名媛高端大氣,比如黎嘉駿上輩子的親媽就從來沒考慮過讓閨女去學交誼舞或者探戈,而這兒就算大嫂是來自傳統家庭,也對各種社交舞蹈信手拈來。
“二叔教了你什麼步?”大嫂開始准備培訓小姑子了,氣場一秒變成教務處主任。
“快三?慢三?”黎嘉駿很遲疑地答,她那時候真是抱著玩兒的心情,主要是讓二哥顯擺他那留聲機和新的黑膠碟,壓根沒聽什麼理論知識,見大嫂哭笑不得,又小心翼翼的補了句,“反正就是咚噠噠次,動詞大慈這樣……“……看來大嫂決定先笑會兒。
下午練了會兒舞,又做了衣服,黎嘉駿頗為忐忑的過了一夜,第二天中午起來後逗了會兒俊哥兒,又與大嫂聊了會兒天,就開始准備晚宴的裝扮了。
上輩子黎嘉駿的發育是很正常甚至相當健康的,她學過散打,入過校體隊,開瓶蓋從不假人手,大學住六樓一人扛水桶,不柔弱的事兒她干全了,以至於現在她也時常會有一種自己很健壯的感覺,可是現在被大嫂按在鏡子前一陣仔細打量,才再次跟恍然大悟似的發現自己原來是個軟妹子,這是她每次照鏡子都會有的感覺,而且顯然這將是個很長時間都難以改變的事實了。
她顯然是黎老爹和章姨娘親生的,臉上每個部分都能在爹娘那兒找到模子,章姨娘的杏仁眼、翹嘴唇、瓜子臉,黎老爹的濃眉和高鼻梁,就是那對帶點尖尖兒的耳朵不知道隨了誰,總的來說現在還是個英氣勃勃的小蘿莉,只是因為前陣子瞎跑還不愛帶遮陽帽,皮膚黑黑的,離開北平前剛修過的短發又有點啦啦渣渣了,這一頭毛也整不出花樣來,大嫂沒辦法,還是抄起剪刀給她修成了原來的樣子,這下一眼看去,說是男孩兒都沒問題。
黎嘉駿寧死不肯戴上裝飾著湖藍色寶石和黑色綢帶的頭箍,大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模樣化了妝穿這裙子別人還以為你反串的!”
“可是感覺好蠢啊。”黎嘉駿哭喪個臉,戴上了頭箍左右看看,哪兒哪都不得勁,又放下來,頓時順眼了很多。
“哪裡蠢了!戴上!像個姑娘!”
黎嘉駿沒辦法,只能戴上,任大嫂在她臉上塗塗抹抹,隨便弄了一下後就穿裙子,是一套適合她年齡的連衣裙,上身是旗裝的對襟設計,下面是反復層疊的過膝蛋糕裙,雖然很不滿它是純白色,但是穿上確實洋氣得像公主似的,還要戴上白色的真絲長手套,腳下踏著一雙白色高跟鞋,等到大嫂再遞過來一個綴著珍珠的手包時,黎嘉駿一屁股坐在床上,打死也不願走了。
“你信不信我走出去會反光!我進宴會廳肯定閃瞎一干狗眼!”
“不會的!太漂亮了!嘉駿你以後再那麼邋裡邋遢,隨便對付對付就出門,我就要請娘出山來管你了!”大嫂雙眼發亮,“轉一圈。”
黎嘉駿轉了一圈。
大嫂看了一會兒,“走兩步?”
來回走。
“奇怪。”大嫂喃喃道。
“怎麼了?”
“以前沒見你穿過高跟鞋啊,怎麼無師自通的感覺,這也能天生的?”
“……”此等恐怖的觀察力簡直不能承受,黎嘉駿偷偷擦汗,呵呵了一聲。
傍晚,張龍生來接人了。
他一身復古的黑西裝,很修身的款式,把本來中等的身材襯得高挑了不少,他下車來迎時看到黎嘉駿,先是眯了眯眼,在她更窘迫的時候,笑著說了句:“別一副偷了別人衣服的樣子啊。”
大嫂在一邊笑,黎嘉駿一聲去你的在牙齒上盤旋了兩圈,化成一抹笑:“出發吧!”
張龍生拉開車門,小轎車精心擦洗過了,閃閃發亮:“請吧公主。”
南京作為首都,每天晚上各種大小酒會數不勝數,黎嘉駿乘著車子,進了市中心範圍的時候,天色正暗,華燈初上,夜生活剛剛開始,小轎車還不多,偶爾看到一輛,光亮的車身反射著霓虹的流光劃過,也有各種錦衣華服的男男女女,或是坐著黃包車,或是信步閑庭,只有綾羅綢緞在夜燈下能反射出光華,布衣灰袍的勞動人民,卻不得不隱在了黑暗中。
車子停在一個會所外,三層小樓面朝長江,幽幽靜靜的,轎車一輛輛的停在門口,下了人後靜靜的開走,黎嘉駿站在台階上,院子外是嘩啦啦的水聲,門裡卻是悠揚的音樂與低低的喧嘩,她被張龍生半是邀請半是鼓勵的拉了進去,嘩一下,世界就變了。
正對著的正門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圓形舞池,一對對男女伴著旋律在舞池中旋轉著,巨大的水晶吊燈把整個大廳照得宛若天堂,舞池邊上圍了一圈餐桌,上面擺著一盤盤精致的點心和一杯杯美酒,香風彌漫,笑聲玲瓏,當年黎老爹傾盡父愛給她辦的生日宴也不過如此。
讓她驚訝的是,裡面竟然還有不少軍官,甚至在所有男性中占了大多數。
“不是說是一次商會抗日募捐酒會嗎?那麼多當兵的……來收錢的?”
張龍生笑了:“那就是打劫,不是募捐了,這樣旗號的酒會多了去了,其實目的就是個玩兒,玩好了大家掏點兒開心錢,算是達到目的了。”
“……”破天荒第一次黎嘉駿覺得張龍生說話不中聽,可她偏偏又能理解這些貓膩,於是只能自己悶頭不高興。
“誒,方兄!”張龍生虛扶她的腰,往一個西裝男走去,一邊低聲道,“孔家人,管錢的,認得你爹,略有合作。”
話說完人已到面前,黎嘉駿進了屋後笑容就一直在臉上掛著,這時候立刻拿出新年在眾眼生不眼生的親戚中討紅包的演技一陣笑,順便觀察這個方兄,等張龍生介紹完了才開口:“方大哥,一看就是爽快人,久仰這種假話我就不說啦,我剛從關外來,耳目閉塞,以後要勞您關照了。”
這個方兄其實細皮嫩肉的,奈何身材不細嫩,只能用爽快兩個字來形容了,他聞言倒果真哈哈哈一頓笑,對黎嘉駿道:“我看妹子你才是爽快人,張兄,這黎家小姐讓在下頗有點熟悉感啊。”
張龍生也意味深長的笑:“可是指的排行老二的那位……”
“哦吼吼吼,是也是也!”方兄一頓笑,對一臉好奇的黎嘉駿道,“黎小姐可莫要生氣,咱兄弟倆說的那位,若是有機會,一定要讓你們倆見見面,說不定一見如故呢。”
“誰啊?”
“不可說,不可說。”方兄和張龍生碰酒,他喝了一半,忽然頓了頓,眼神在某處停了一下,隨後才喝完了這口酒。
對於一個在中央政府摸爬滾打的官員,如此一頓已經算是失態,黎嘉駿和張龍生都下意識的往那兒看去,卻見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臉微笑從容不迫的走過來,老遠和方兄打了個招呼。
“蕭將軍!”方兄哈哈大笑一聲,朝張龍生和黎嘉駿示意了一下,就向那人迎去。
不知怎麼的,黎嘉駿就忍不住的往那個中年人身上看:“那是誰?”
張龍生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哦!是蕭振瀛,他不是應該在西北那嗎?”
“蕭振瀛?”黎嘉駿莫名的就覺得這人名字耳熟,可哪裡聽到過又想不起來,她鑽著牛角尖被張龍生領著又認識了不少人,終於在又一次看到遠處說話的蕭振瀛時想了起來:“他是不是組建二十九軍的那個人?”
“你就在想這個?”張龍生失笑,“是啊,如果你還想問他來干什麼,那我可以告訴你,大概是來要錢的。”
“要錢?”
“聽說二十九軍窮得叮當響,蕭將軍出來要錢連路費都要問山西的錢莊借,你說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摳點銅板回去還能做什麼,請戰不成?”
再次聽到嘲諷語氣,黎嘉駿終於有些忍不住:“如果他不請戰,他要得到錢嗎?”
張龍生一噎,疑惑的看著她。
“東三省掉了吧,熱河吃緊吧,二十九軍在長城邊上吧,都這份上了兵都還沒吃飽,他除了要錢還能做什麼,他要錢還有什麼可以抵押的,不就是手下那幫兵的命麼?不請戰,他拿什麼要錢?”
沒等張龍生反應過來,黎嘉駿自己先強壓一口氣:“對不起,我激動了。”
“不,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只是不……”
“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激動嗎?”
“……恩。”
“你既然叫我黎三,怎麼不問黎大和黎二去哪了?”黎嘉駿大睜著眼睛,強忍著眼淚笑道,“你以為他們和這兒的人一樣舉著酒杯尋開心嗎?我告訴你,黎大在熱河守著長城外最後一個省,黎二在東北抗日義勇軍跟著馬將軍打游擊,大公報不是號稱日軍腹背受敵嗎?前有黎大,後有黎二,黎家兩個男丁就在同一片戰場上,如果打穿了日本人說不定就能見上面……而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活沒活著……”她還是忍不住抹了把眼淚,哽咽道:“你憑什麼看不起人家為了當兵的要錢……憑什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5:49
第54章 杜麗娘
黎嘉駿當然沒有哭場,最終她還是跟張龍生在舞池裡轉了一下,興致寥寥地回去了。
張龍生似乎被她嚇到了,又或者是她多想,之後連著三天他都沒出現,直到黎少奶奶身體健康了,得到通知的他才驅車前來,要帶她倆去游南京。
但此時兩人都歸心似箭,大嫂覺得既然病好了,還沒達成見公爹的目的就逗留游玩實在不合適,黎嘉駿則是在這三天四面寄信騷擾大能,回信地址留的都是上海!她急著去上海看回復!兩人幾乎沒怎麼商量,便以下次有機會為由,著急的托他訂了去上海的車票,結果當天的已經賣完,要去上海只有等第二天。
於是張龍生還是將她倆拉上了小轎車,到五洲公園去玩。
讓黎嘉駿佩服的地方又來了,上午兩人托他去訂票,中午他回報說只訂到第二天的,立馬邀請兩人准備准備一起去五洲公園玩,等到了那兒,游覽路線一條龍都已經安排妥當,湖上的舟,舟中的點心,舟的目的地,目的地附近的茶館,茶館的座位和茶點,茶館的戲,都已經安排妥當。
兩人驚訝同時又有點不好意思,看大嫂欲言又止的樣子,黎嘉駿決定幫她說:“張公子,實在不好意思,我嫂子她暈船。”
張龍生怔了一怔,沒等黎嘉駿道歉的話繼續說出口,他就恍然似的哦了一聲,拍自己額頭:“瞧我這記性,要不是諸位過江了身體不適,我哪有這機會來接你們,哎真是缺根筋!?”
“不不不,您都這樣費心安排了,我們卻還掉鏈子,該自責的是我們才對!““不多說了!”張龍生抬手阻止黎嘉駿繼續說,“幸好張某習慣兩手准備!稍等!”他朝旁邊的跟班點點頭,那小伙兒就激靈的跑開了,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正當黎嘉駿想說如果去不了茶館就地坐坐也行,就見張龍生突然眼睛一亮,朝遠處指了指,示意兩人看過去。
兩人一看,頓時跪了。
一輛由兩匹白馬拉著的馬車。
不是還珠格格那種逃難用的馬車,而是雪白的,像灰姑娘半夜十二點坐的,那種南瓜型的西方復古宮廷馬車!
就連最前面正襟危坐趕車的車夫都是一個中年洋人紳士!
馬車踢裡踏拉到了他們面前,車夫昂首挺胸的下車給他們拉開車門,等候。
“請上車吧。”張龍生笑。
周圍有很多普通百姓舉家出游,從馬車剛一出現就開始了炎黃子孫典型性圍觀,等到車夫開始請人上車,周圍已經圍了一圈了。
有種幾十年後在某旅游城市古鎮步行街穿著景區提供的喜服上花轎的羞恥感……就差圍觀群眾高舉的手機了。
雖然知道人家圍觀大多是純好奇,但黎嘉駿還是覺得很囧,她和大嫂一塊上了車,對面坐著張龍生,他見兩人表情都有些尷尬,不由得失笑:“每回帶人坐這車都有人圍看,現在都習慣了,你們別不自在啊,這是很尋常的。”
好吧,很尋常……黎嘉駿就想像她坐的是景區電瓶車,好像是好了不少。
她以前曾經去到過玄武湖,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感覺,此時回了幾十年前再看,湖光水色一如往常,但是天青雲白卻遠勝未來,連湖上吹來的風都不帶水腥味,而是一種淡淡的清香,打開車窗看著綠蔭中行人鮮活的身影,她很想像大嫂和張龍生一樣不由自主的微笑,可一彎起嘴角,又有什麼讓她嘴中泛苦。
早點走多好啊,真不想出來玩,越玩越不開心!
馬車繞著湖中間的林間小道不緊不慢的逛了一大圈,把環洲、櫻洲、菱洲、梁洲和翠洲都逛了個遍,沿途聽張龍生介紹著某些建築的特別之處,大多是因為接待過一些特別的貴客而聞名,大概一個小時後,他們到達了目的地,勝肆茶園。
這是個很幽僻的茶園,裡面稀稀拉拉的客人,大多穿著精致,坐在被花藤和柵欄圍成的小包間裡,最前面有個戲台,上面樂隊已經繞場就坐,看報幕,竟然是京劇版的《牡丹亭》。
“南京也聽京劇?”黎嘉駿側頭問張龍生。
張龍生怔了一下,倒是思考了一會兒,才道:“不是一直的,以前聽別的,近兩年不是京戲大熱麼,這兒是首都,當然頭個聽了。”
黎嘉駿也這麼覺得,這兒都南方了,人都說吳儂軟語,怎麼還會京戲那麼興盛:“那以前聽什麼呀?”
“昆曲,你聽過麼?”張龍生頗為感慨,“京戲熱起來了,好多昆曲大家都轉了行,現下聽的人也不多了,怎麼,有興趣?”
“沒。”但是她知道那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啊!而且貌似牡丹亭是昆曲的經典曲目,這還是以前工作的時候特地查過的……黎嘉駿心裡握握小拳頭,一旁大嫂卻笑道:“你這話是問錯人了,咱們黎三可是奉天有名的戲迷啊,篤愛京戲。”
“哦?”張龍生很驚訝的樣子,“有這回事?說來慚愧,我偶爾聽戲,也純粹是會客時怡情用,真要仔細聽,倒真沒幾回,卻不想黎三小姐有此等雅好?”
黎嘉駿汗流浹背,要說她不聽戲這事兒,黎家人後來都慢慢習慣了,甚至巴不得她戒了這一口,唯獨最近才進門的大嫂沒經歷這個過程,她肯定耳聞過以前黎三爺的“光輝事跡”,並且是當初“半個奉天城都在看笑話”的人之一,此時只能討饒:“嫂子我老早不好這口了,您別逗我。”
大嫂表情嚴肅的點頭:“恩,我也是才明白,你黎三啊,根本不是戲痴,你啊,就是個花痴!”
“哈?”這黑鍋還不如那個戲痴呢!
張龍生倒真是個好群眾,立刻問:“此話怎講?”
“當初追戲追得轟轟烈烈的,出了關後,只字不提,你說這是追戲,還是追人吶?”大嫂意味深長的。
黎嘉駿內牛滿面,她一個新時代網癮好少年,誰沒事兒會想起看京劇啊,原來在北平那段時間大嫂都惦記著呢,這個BUG太大了,完全沒法打補丁,花痴這個黑鍋是背定了。
見黎嘉駿像淋了雨的鵪鶉似的縮了,大嫂笑:“瞧,沒話說了吧。”
“可是有特別喜歡某位大家?”張龍生問,“不瞞您說,今年突然多了很多京戲班子,好多都是關外唱紅過的,說不定還能幫你打聽打聽。”
雖說榮祿班救了她一命,但是黎嘉駿本心裡完全不想見那群人,總覺得他們也不想見到她,這種相愛相殺的局面能不遇到就不遇到的好,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只聽上面鑼鼓一敲,台子上盈盈走上一個穿著紅衫的盛裝佳人,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是牡丹亭最著名的一折戲,游園驚夢。
黎嘉駿只是大致了解牡丹亭的劇情,但是親耳聽還是頭一回,她想也沒別的事情做,就看那麗裝佳人杜麗娘與小丫頭春香一搭一唱的,偶爾還能聽出一兩句頗為耳熟的唱詞,什麼“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什麼“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還有杜麗娘入夢後,書生柳夢梅唱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秋高氣爽,清風拂面,花香綠蔭,茶香美人,戲台上竹板兒噠噠的敲著,小鼓聲脆嫩,二胡偶爾吱吱呀呀的吟兩聲,月琴叮當作響清脆明亮,更多的,則是書生與小姐宛轉悠揚的清唱,他們一推一迎,一躲一尋,欲迎還拒,眉目傳情,伴著那柔情蜜意的唱腔,就連空氣都平白的撩‘人起來。
她還是第一次那麼平和的聽戲,半懂不懂的,卻能微笑起來,和周圍凝神傾耳的人一樣,看著台上的另一個人間,眼神閃閃發亮。
直到曲終了,滿堂喝彩時,她還沒回過神來。
“這個杜麗娘唱得真不錯,會火!”張龍生啪啪啪鼓掌,招來服務生要給那角兒送花,黎嘉駿第一次認真聽,對於好壞倒不大分辨得出,只覺得能把所有人都帶進那個情境裡,那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於是也跟著狂點頭,可惜她雖然有錢,但隨身卻帶的不多,只能拜托張龍生替她多賞點。
那杜麗娘謝了幕後就下了台,隨後上來的是同一個班子的另一名折子,三岔口,那是個有名的動作戲,兩個主角摸黑戰鬥,打了半天誰都沒打著誰,偏偏誰也不想被對方發現,又都知道對方就在附近,那是沉默無聲的一出戲,卻要被兩人演出緊張的氣氛來,很考驗表演功底。
這個黎嘉駿看了一會兒居然有點困,她示意了一下,捧著茶杯站起來往外走,逛了沒兩步,正看到茶園後頭戲班子的人忙碌的身影,她好奇的看了兩眼,卻見棚子裡頭卸妝的一人似乎是在鏡子裡看到了她,忽的站起來往她走來。
那正是台上的杜麗娘,她卸了滿頭珠翠,卻還沒洗面,還是杜麗娘的妝面,她著急的走過來,對著黎嘉駿就一福身,激動道:“黎小姐!”
黎嘉駿愣了一下,遲疑道:“你是……”
“黎小姐貴人多忘事,我是靳蘭芝啊,榮祿班的。”
世上還真有這種事兒!
黎嘉駿心裡給命運大神磕了個頭,心裡砰砰跳,話都說不利索了:“怎麼會,啊,不是,我剛看的時候還想到過你們呢,就遇上了,你瞧,凡事真是不經說!你們這是……”她下意識的往靳蘭芝身後望,沒瞅見某個中二少年。
這一回見面,全沒黎嘉駿想像中的尷尬,大概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系,不管關外如何,即使現下還是社會地位懸殊,卻平白親近了不少,靳蘭芝注意到她的動作,輕笑:“黎小姐可是在尋觀瀾?”
“是啊。”黎嘉駿也不否認,“站台上那事兒,我得謝謝他。”
靳蘭芝不笑了:“觀瀾已經走了。”
“啊?”
“入了關後,他稱不願再唱戲,便向班主贖了身,自此就沒了聯系了。”
“你們在哪兒分開的呀?”
“天津。”
“哦。”黎嘉駿干巴巴的應了一聲,忽然覺得沒了秦觀瀾的榮祿班也怪沒意思的,果然她是抖M屬性麼,見靳蘭芝還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不得勁,“那你們現在,還好麼?”
“戲子命如浮萍,活著便飄,有什麼好不好的。”靳蘭芝這般說著,倒沒什麼怨天尤人的樣子,“倒是黎三小姐,多日不見,精氣神兒大不一樣了。”
“哦?哪裡不一樣?”
“說不上來。”靳蘭芝一副真的在認真思考的樣子,“若是以前的三小姐,今日偶然見到,必是要裝沒看到的。可現在的,卻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招呼一聲呢。”
“好的變化!”黎嘉駿認真的肯定自己。
“恩,好的變化。”靳蘭芝笑。
黎嘉駿看看茶園,覺得自己不好逗留太久:“本想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不過一來南京不是我地盤兒,二來我明日就要走,若是你們什麼時候來了上海,倒是可以來找我,當然……上海也不是我地盤兒,我的意思是,至少,那個……”
“我懂,我懂。”靳蘭芝點頭,“三小姐放心,現在我們就想在首都扎了根,要去上海,也得現在這打響名聲,麻煩你的那一天,還早得很呢。”
“我不是怕麻……你們還要在這呆很久?”
“也不是隨便哪個班子都能在這勝肆茶園搭台子的。”靳蘭芝意有所指。
黎嘉駿撇頭,看到張龍生的小跟班走出茶園左右望,恰好看到她,便堅定的走過來,顯然是來尋自己,她沒多少琢磨的時間,只能斟酌道:“那個……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但如果可以,請一定,務必,不要在南京久留。”對上靳蘭芝疑惑的眼,她不由得苦笑:“你就當我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渠道吧,這不是久留之地,五,不,四年內請盡量把陣地往內陸轉吧,這世道看著還成,但是也只是暫時……哎,多說你們都會當我瘋子。”
“怎麼會呢,我信的呀。”靳蘭芝沉默了一會兒,微笑道,“觀瀾他,走前也這麼講呢。他說有了東三省,日本只會更貪婪,更大的仗,還在後面。所以他才說,他不要唱戲了,三小姐,您是有見識的人,也能與他想到一塊兒去,你說,他不唱戲了,能去哪呢?”
“……參軍?”看靳蘭芝悄然變色的樣子,她連忙擺手,“啊我只是瞎猜啊瞎猜,你別當真!”可是真的好像只有這一種可能腫莫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6:02
第55章 入上海灘
知道有個認識的人在這時候就可能去參軍,感覺不是那麼好的。
她又想到了不知生死的大哥和二哥,壓抑很久的焦躁和難過又湧上來,連傻笑都笑不出來了,又在床上烙了一整晚餅。
沒把遇到榮祿班的事告訴大嫂,她知道大嫂在生下孩子後,有多開心,就有多難過,這孩子至今都不知道會不會有爸爸。所以她有時候下意識的放任自己像個女漢子,她當然沒法給俊哥兒父愛,但她可以作為黎三爺給點兒叔愛,至少得努力讓缺少父愛的俊哥兒像個爺們兒。
不得不說俊哥兒這小娃其實蠻可憐的,照理說他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還是個男丁不在的長房長孫,簡直就該是眼珠子中的眼珠子,結果不巧生在了女尊社會。
她不知道大嫂怎麼想的,但是她確實不像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年輕媽媽那樣,抱著講究角度,尿布講究材料,喂奶間隔精確到分鐘,米糊的溫度都要測量……而是很隨意的感覺,還不如奶媽和金禾上心,而作為大家長,親奶奶大夫人也一點都不溫柔,抱都不怎麼抱,要分兵兩路了,想都不想就讓俊哥兒跟著親娘,不像她見過的那些親奶奶,和親媽搶孩子那叫一個積極……
晚上孩子例行哭鬧,前半夜大嫂都自己搞定,後半夜了就是誰忍不住誰起來抱,金禾,黎嘉駿,甚至有兩次蔡廷祿都看不下去,從頂著黑眼圈的黎嘉駿懷裡接過小孩兒哄到了天亮。
一個誰有空誰疼兩下的軍火世家長房長孫。
比如現在,大嫂大病初愈,游湖都嫌累,第二天快出門的時候說腰酸,小孩兒又是給小姑抱,自己扶著腰在旁邊戳自己兒子的蘋果臉,小孩兒脾氣真好,咯咯咯笑,口水糊了黎嘉駿一耳朵,黎嘉駿:“……”
張龍生照樣開了車來接,後面還跟著一輛轎車,下來的竟然是劉金丫,夜霓裳幾日不見依然風姿灼灼,一席水紅色的旗袍更襯得膚白膩人,她一臉驕傲的站在張龍生後頭,見黎家人出來了,撅了撅嘴走上來,福了福身:“聽說黎小姐要走了,來送送。”
“是金丫啊,好久不見還以為你忘了我呢。”黎嘉駿抱著孩子憨厚笑,“你那眼線怎麼畫的,真好看。”
又叫劉金丫又誇眼線,夜霓裳抽動著嘴角笑也不是罵也不是,最後扭曲著臉撅著嘴用她那魅人的眼線橫了黎嘉駿一眼。
看著那分明的表情,又瞟了瞟張龍生頗為尷尬的樣子,黎嘉駿心裡頗為放松。
這兩天和大嫂一唱一和的,原本可能因為無法結親而形成的尷尬已經消去了不少,張龍生一直不樂意她去看劉金丫,打的什麼主意很明顯,但是在明白黎嘉駿的意願後,大嫂就開始陪著她以對待朋友的姿態和張龍生相處,什麼揭老底爆黑歷史都來,總之就不把你當相親對像,效果怎麼樣,今天張龍生帶來了劉金丫就知道了。
劉金丫顯然心情也很復雜,不怎麼看張龍生,但是卻又得聽他的話,場面一時有點尷尬,張龍生幫著金禾把行李放在車上,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都收拾完了嗎?”
“有勞您了。”大嫂笑道,“這陣子虧您照顧,實在感激不盡,若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務必不要客氣。”
“這是應該的,要不是陳兄關照,我張某肯定輪不到這個機會,這樣都不好好表現表現,那可真是無顏面見江東父老了。”
到了這份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黎嘉駿覺得照他這麼說,其實她倆最應該做的,是回去謝謝老爹。
從來不知道黎老爹那麼厲害,一直以為他是關外的土財主,沒想到到了南方還能風生水起,果然槍杆子不僅出政權,還能出總裁。
兩輛車裝了全部的行李和人一路到了火車站,上車前又是一番寒暄,劉金丫一直一副被父母硬拉出門走親戚的網癮少年臉,不甘不願又不敢太明顯,等張龍生示意她也來道個別時,黎嘉駿反而先和她說話了:“腰好了吧?”
劉金丫不鹹不淡的恩了一聲:“我們靠身段吃飯的,哪那麼容易被你砸廢了。”
黎嘉駿看張龍生在和大嫂瞎聊,便湊近她:“寶押在他身上了?”
劉金丫一愣,上下看看她,忽然嗤笑一聲:“行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姐妹呢,你一個千金大小姐這麼說,合適麼?”
“沒合適不合適的。”黎嘉駿笑,“你來上海吧,我給你介紹更好的。”
“我倒是糊塗了,這是怎麼的,你們自個兒嫁人做不了主,喜歡上拉皮條了?”
“看在我捶了你一棍的份上,如果四年內你都還沒把自己嫁出去,那就麻煩拖著你這殘花敗柳之軀來投奔你黎三爺,再遲,我就救不了你了。”
劉金丫為了嚴肅表示對皮條客黎三小姐表示不屑,一邊聽一邊從手包裡取煙,等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往煙嘴裡塞煙的動作卻頓住了,紅唇微張,有些發愣的看著她。
仁至義盡,黎嘉駿也不再多說,摸摸她卷得毛茸茸的頭,笑嘻嘻的上車了。
她倒是不擔心張龍生他們,瞧那機靈樣,恐怕淞滬會戰剛開始,他們就跑了,到時候扔下劉金丫,再正常不過。
偏偏如果南京陷落,不幸的是百姓,死;更不幸的是這群姑娘,生不如死。
火車緩緩啟動,黎嘉駿接過張龍生准備的一大疊報紙和雜志,再次感謝後,離開了南京。
除了逃難,她從來沒有那麼急迫的想離開一個城市,這兒古景恢弘、秀美莊嚴,每一處都凝聚著人文和自然的靈氣,但是每一個行人的鮮活都好像在嘲笑著她的無能。
簡直就是落荒而逃。
在火車上發了許久的呆,她終於沉澱下了翻湧的情緒,拿出雜志和報紙看起來,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她還是緊張的翻了一遍新的大公報,果然還是沒她的那篇文,可她又不想按原計劃往別處投,總巴望著在上海等著她的不是退稿信,而是改稿信。
即使最終都是退稿的命,能得到一點點撥也是好的。
再翻閱了一下其他報紙,她繼獨立評論刊載的文章後,又給那兒投了兩篇,現在都還沒上,不知道是退了還是要等,總之她文采不出眾,就要在數量上取勝,本來打的就是給人洗腦的主意。
旁邊大嫂在震蕩的火車上昏昏欲睡,金禾抱著俊哥兒也睜不開眼的樣子,黎嘉駿雖然也有點困,但還是下意識的掏出了她的牛皮地圖。
此時牛皮地圖上已經線線圈圈劃出了不少,她在多方指點下把關外四省大致畫了出來,黑龍江那塊的時間線在離開齊齊哈爾後又被二哥加入東北抗日義勇軍的消息給延續了下去,但是這句話打了一個括號,因為她們都不知道二哥活沒活著,只是心裡這麼希望著罷了。
而熱河那一塊則標上了另一個希望,但願大哥現在在熱河那兒,若是在……
黎嘉駿點了點熱河後面她照著後世的地圖描的長城,心裡忽然熱了一熱,熱河是肯定要掉的,大哥若是活著,現在都不來信,一來可能信往北平去了他們沒收到,二便是關內外通信不方便,東北軍是一路從關外打到關內的,那歷史書上提及過的“長城抗戰”說不定也會參加。
她現在都快總結出一套經驗了,雖然整體是慘痛的,可初高中歷史書大多是報喜不報憂的,拋開黨史,那些被提及的大小戰役不一定都勝利,但必然是有什麼亮點,她心裡有長城抗戰四個字,記得它的形容詞貌似是可歌可泣,那就應該不是一邊倒的。
想起範師兄提及的西北備戰問題,他說他遲早要去二十九軍拜訪蕭振瀛,不知道可不可以約一發?說不定能得到點大哥的音信呢!
她把這個想法在邊上用鉛筆寫了,接著就開始記錄在南京的事兒,為防別人看到,她只能繼續網游火星文體:“進南京,我方青銅級別,敵方白金級別,團滅就在眼前,不能強退,也不能告訴隊友,心塞塞愛不動。”
如果不去西北,在七七事變後,她是不是要准備迎接淞滬會戰了?
但願她能在此之前把老爹勸去重慶……
南京到上海只要八個小時,他們下午出發,走走停停的,快深夜也到了。
剛得知進入上海的時候,黎嘉駿是很激動的,她從那……麼北,一年內就到了那……麼南的地方,離上輩子的家鄉簡直觸手可及,這裡濕潤的氣候,狂猛的熱度在秋老虎的時候發揮著陣陣余熱,一切都顯得那麼熟悉而舒適,不像北方,坐著坐著就感覺自己要干掉了,一天下來手就離不了水杯。
他們在上海北站下的車,接站的人喧喧嚷嚷的,大燈下好多人舉著牌子,大多穿得很正式,就像陳學曦那樣一看就知道是小弟,來接的還是陳學曦,另外一個助理開了車專門運行李。
黎嘉駿隨身就那麼點行李,大嫂抱著俊哥兒,她則和金禾一道拎著隨身的箱子往外走,車站很大,如果說北京站像霍格沃茨的塔樓,上海北站則像是霍格沃茨的禮堂,風格類似卻一高一闊。
出站走了許久才到停車的地方,另一個叫阿扁的助手勤快的放著行李,黎嘉駿在一旁幫手,陳學曦不知怎麼的,左走走,右走走,又站著不動,等了一會兒,他冷不丁的抓住一個路過的年輕人的手臂。
幾乎同時,黎嘉駿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望向一旁的大嫂,卻沒看出什麼來,她注意力轉向陳學曦,正巧聽到他拉著那少年人笑道:“小佛爺行個方便?“那少年一身短打汗衫,短發被微微汗濕了,小臉居然挺清秀好看,此時沒什麼表情的盯著陳學曦,眯了眯眼。
大嫂一臉茫然:“陳助理,您認識啊?”
黎嘉駿卻直起身,微微擋在大嫂面前,回頭又仔細看了看大嫂,嘆了口氣,對那少年誠懇道:“小哥,換別的成不,這項鏈意義特殊。”
大嫂這才啊的一聲摸摸自己的脖子,就剛才那一會兒工夫,她頸間貝殼狀的像牙墜子項鏈就不見了,那是大哥給的,從此大嫂就沒換過墜子,她一把抓住黎嘉駿的手臂,急得聲音都發顫,看著那少年卻不知道說什麼:“這,嘉駿……”
黎嘉駿只能望向陳學曦,一臉怎麼辦的樣子。
陳學曦點點頭,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一手抓著那少年的手臂,另一只手摟著他的肩膀往一邊去,嘀嘀咕咕的不知說了什麼,那少年又朝黎嘉駿這兒看了一眼,轉身走了。陳學曦走回來,大嫂連忙問:“陳助理,那墜子……”
陳學曦一攤手:“道上有規矩,到手的沒當場還的道理。”
“啊?這!”
“別擔心,過三日他們會送還回來的。”
“為什麼要三日?”大嫂一秒都不想等的樣子。
“他們規矩如此,這一波是上海的扒竊霸,人多勢眾,輕易不好惹,這回也是看了老板的面子。”陳學曦打開車門,“先回去吧,不早了,老板等著的。”
三人無奈,只能陸續進了車,金禾雖然一臉擔憂,但還是安慰大嫂:“幸而是扒手不是拐子,若是剛才那般不留神丟個人,都不知道往哪兒尋去!”
大嫂大概想到自己一直無知無覺的脖子上的東西就讓人動了,臉更白了,她緩了緩氣,問黎嘉駿:“嘉駿,你站得不近,怎的會覺得不對的?”她是指黎嘉駿剛才莫名其妙看了她一會兒。
黎嘉駿很無奈,她能說在自己青少年時代因為一年被摸一個手機已經神經質了嗎,小偷這種類似天敵一樣的存在就算故作姿態的路過一下都能讓她頭皮一緊好吧,自從丟了五個手機後,她已經親手逮了三回對自己行竊未遂的賊了。
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她只能找個靠譜的說法:“齊齊哈爾過了段淪陷的日子,日本人路過家門都能立起一片寒毛,區區小賊不足掛齒啦。”
“哎。”大嫂很惆悵,她時不時抬眼看看開車的陳學曦,想說又說不出口。
後視鏡裡陳學曦往後看了兩眼,笑道:“少奶奶您放心,既然逮了現成,那一定給您弄回來。”
大嫂將信將疑的,也只能抱緊俊哥兒,默默的不說話。
車子緩緩駛入夜上海。
黎嘉駿對上海這個城市並不熟悉,前世的太大了一眼都納不進視線,這一世的則太復雜了,和後世完全沒的比照,只知道這兒現在因為租界的存在,是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號稱國際大都市,卻亂得不像樣子,在這兒的日子應該,哦不,應該說是絕對沒北平舒服。
外面一片笙歌,霓虹燈的絢爛差不多快趕上後世,夜生活第一波已散場,男人摟著女人,醉漢摟著基友,女人相互攙扶,傻笑,嬌笑,媚笑,嗤笑,狂笑……喧鬧的說話聲伴著各類笑聲充斥了街道的各個角落,使整個街區都顯得糜爛而炫目。
車裡的人幾乎是眼都不眨的望著車外,黎嘉駿只覺得心撲通撲通跳,她看到扣子拉開兩顆,露出精致鎖骨的女人身姿窈窕的在街上走著,對每一個路過的男人暗送秋波;衣衫不整的少爺被穿著華麗的女子從夜總會半扶半抱出來,他指來指去,臉頰酡紅,不知道在說什麼;有個衣衫襤褸的醉漢剛喝進去一口酒,就連著嘔吐物一起噴在了牆角,腳踩在自己的污穢上而不自知,吐完又靠著牆喝進一口酒;一個青年穿著死角短褲光溜溜的被人扔出來,他在賭場外打了個滾,站起來正迷茫的往四處望;兩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穿著精致的洋裝手挽著手在路邊對著其他人指指點點,掩嘴歡笑;還有一群穿著短打衫子的男人,手裡舉著各式管制武器從一個陰暗的街角匆匆跑過……
夜上海真是另一個次元,她有種到了魔幻大陸的感覺,車窗成了水晶球,短短一會兒眾生百態都演出來了,車能開多遠就能看多少。
“還真是熱鬧啊。”大嫂都看愣了,霓虹的流光在她瞳仁裡劃過,星星點點的。
“這還只是前半夜,等到後半夜還有的鬧呢,全是打架的發酒瘋的賭輸了撒潑的。”陳學曦道,“快到了。”
車子開出這個熱鬧的街區,一陣加速後左拐右拐,悄悄的到了一個大院前。
看著眼前比奉天的黎公館只小了一線的房子,黎嘉駿只覺得,黎老爺這般的爹,雖然不能呼風喚雨權傾天下,但是就憑他這手賺錢的本事,這種千裡轉戰還能在上海買公館的本事,他就值得三千兩百個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01:06:16
第56章 大哥的消息
九一八後全家離散,等缺斤少兩的在上海重聚,一看時間,無語凝噎。
又是九月,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本以為在這黑黢黢的魔都打拼的黎老爹會蒼老憔悴滿面風霜,結果進了門仔細一瞧,黎老爹滿面紅光、容光煥發狀;倒是章姨娘面目蠟黃,好像防冷塗了蠟。不知道的,還以為打拼的是她。
剛放下行李打量著,章姨娘就衝了上來,眼淚嘩嘩的流,抱著黎嘉駿就不撒手,哭得聲嘶力竭。
倒顯得進門傻愣的她特別冷硬,她也不是不激動,只是醞釀著醞釀著……就沒章姨娘那麼激動了,她任親媽這麼抱著,開口就問:“娘你病了?怎麼身體那麼瘦,臉色也那麼差?”
章姨娘身子一僵,擦著眼淚:“沒事兒,太擔心了。”
黎嘉駿頓時心一軟,雖然覺得不像那麼回事兒,可她還是選擇相信,頓時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心裡也熱熱的:“娘,我……哎,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你瞧大家不都是好好的嗎?”
話一落,就見章姨娘下意識的往後瞟了一眼,大夫人正端坐著,旁邊金禾俯下身與她說著話,大嫂則上前把俊哥兒交給黎老爹抱。
想到至今沒有音信的大哥和二哥,黎嘉駿也心一沉,沒了什麼說話的欲望,她與章姨娘攙著手走上前,章姨娘很是眼熱的上前看俊哥兒。
黎老爹滿面的紅光在抱著孫子的那一刻簡直要暴漲,大笑著說好好好,黎家有後,媳婦大大有功,大嫂在一邊笑而不語,只提醒了一句名兒還沒起。
這個黎老爹也不急,他愛不釋手的抱著孫子,連連道:“不急不急,看兩天,先就這麼叫著,俊哥兒,乖孫,咱不急哦,爺爺看你啥性兒再起,哦!”說著就要帶孫子轉起大風車來。
大嫂只是微微睜了睜眼,就笑而不語的在一邊站著,倒是金禾急了,卻老往黎嘉駿這兒看,黎嘉駿覺得這一幕頗為眼熟,突然想起在南京的時候她也想帶俊哥兒轉風車來著,被金禾鐵血阻止了……
果然帶著小鬼頭轉大風車這種喜好是通過基因傳承的嗎!
一家子大半夜的興致極高,嘰裡咕嚕吃著夜宵一頓說,終於熬不住困倦洗漱睡去,黎嘉駿的房間在二樓,臨著黎老爹的書房兼臥房,據海子叔說這是黎老爹特地吩咐給她留著的,在奉天時臨著黎老爹書房的是大哥。
第二天一大早,黎嘉駿就順著生物鐘醒了,想想今天沒事,本想再睡個回籠覺,但是翻來覆去的就是躺不下去,只能起床,洗漱好出了房門,卻見樓下飯廳大家已經排排坐吃早飯了。
黎老爹面前的空碗剛被收掉,一手茶一手報紙,其他人還在默不作聲的吃,大嫂身後,許久不見的金禾女兒秀秀垂首站在那,看到她,一臉歡喜。
黎嘉駿平時沒什麼時間想起這個小女孩兒,這時候看到她全然不作偽的笑臉,不由得有些愧疚,回了一個笑臉,秀秀就好像被啟動了似的,連忙幫她拉開黎老爹身邊的座位。
這個座位排布有點奇怪,黎老爺坐在上座,大夫人坐他左手,大嫂挨著她坐著,而他的右手空著給了黎嘉駿,再下去是章姨娘。
問題倒也不大,但就輩分上講不該這樣,這無形中顯得黎嘉駿成了家裡的第三把手。
想到房間安排聯系現在的座位安排,她不由得有些肝顫兒,黎老爹這是要做什麼,一副提拔她的樣子,莫非他得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了?
這麼想又覺得不會,知道自己任何一個兒子出事,都不可能是昨晚紅光滿面的樣子。
她略有些猶豫的坐下,動作的遲疑誰都看得到,但沒人說話,等吃完了早飯,黎老爹放下報紙:“駿兒,陪爹走走。”
終於來了!黎嘉駿擦擦嘴站起來,把在座的女眷一路看過去,大夫人垂著眼不動聲色,大嫂和她一樣迷茫,章姨娘則很復雜的樣子。
沒啥有用的信息,她只能顛顛兒的跟上黎老爹的腳步。
小花園裡綠意濃重,花卻沒幾朵,黎老爹提著拐杖,穿著一身絲綢的長衫馬褂,再戴了副金邊的單片眼鏡,活像個舊社會大家長……哦他就是舊社會大家長,等黎嘉駿跟上了,他也不說話,兩人並排走了許久,繞了園子小半圈,他才嘆了口氣道:“一轉眼,快三年啦。”
什麼三……黎嘉駿心裡咯噔一聲,沒接話。
“你大哥說你開了竅,爹也就當你開了竅吧。”老頭子語氣裡掩不住的疲憊,“閨女,爹是不是老了?”
“哪能呢,我覺得您越來越精神了。”黎嘉駿想也不想道,這是實話,半點不虛。
“可是爹卻覺得自己一天天在老啊。”黎老爹望著遠處,停下來拄著拐杖站著,“撐著這份折壽的家業,也不知道圖什麼。”
還是摸不清老爹到底要說啥,黎嘉駿也明白他這一嘆並不是需要一個同樣沒什麼根據的安慰,所以繼續不說話。
“過兩日,你大哥就要回來了。”
黎嘉駿恍惚了一下,突然砸吧到那話是什麼意思,狠狠震了一下,她抬頭的動作太猛,差點折了脖子,大驚喜:“真的?!就這兩日?!”
黎老爹點點頭,並沒有很高興的神色,只是短促的說了四個字:“因傷退伍。”
好大一盆冷水,刷的就把人都從熱澆到凍住了。
黎嘉駿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問:“傷,到哪裡,了?”
“不知。”黎老爹扯了扯嘴角,堅毅的面容竟然露出點痛苦的神色,“五月的時候,海子收到了遺書,不敢打擾你們嫂子養胎,就寄給了我,後來緊接著又收到了沒死的通知,說危險,不知熬不熬得住……前些日子才確定,說人廢了,要回來。”
人廢了……
她感覺腿軟,後退幾步靠著樹,靠不住了,又蹲下去,面前是黎老爹的布鞋,上面沾著厚厚的草泥,漸漸的,草泥都模糊了起來,她擦了把眼淚,卻不敢哭出聲兒:“怎麼這樣呢……怎麼可以這樣呢……”
心裡有什麼洶湧著,又是怨憤又是傷心,她一時也不知道一無所知的痴等和老爹這般接連收信哪種情況才比較好受,亦或者她根本不是在怨這個,她只是想找個理由解釋自己這種想嚎啕大哭的育望,可是什麼都比不過那三個字在眼前晃,到底怎麼廢了呢,生生死死的,那個高大健壯的人,光站著就擋一大片光,怎麼突然就連仗都打不了了呢?
黎嘉駿抱住頭,抽噎:“他那麼要強的人,怎,怎麼受得了啊……大嫂,怎麼辦……”
黎老爹站了一會兒,許久才長長的嘆口氣:“所以駿兒啊,以後,要委屈你了……就算不樂意,不喜歡,在你二哥回來前,這個家,你就得幫你老爹撐起來。”他敲了敲拐杖,聲音比剛才更疲憊,“不能不服老啊,你爹一個人,是撐不住了。”
“爹您別這樣。”黎嘉駿蹲著往前,抱住了黎老爹的大腿,在他的褂子上蹭掉眼淚,“大哥又不是傻了,他只要全須全尾的回來,就算扛不起坦克大炮,幫咱頂著這片天是肯定沒問題的。”
黎老爹沒做聲,兩人都知道,從九一八開始,身為東北軍的大哥就一直在各種打擊和潰敗中,雖然活著是好事,可在這般壯志未酬中帶著毫不光彩的戰績形同廢人的回來,別說是個軍人,就是個稍微有點自尊的男人,都會受不了,這樣如果還能一回來就佯裝無事,那不是沒心沒肺沒臉沒皮,就是已經心機深沉抑郁成瘋了。
大夫人已經超脫紅塵,她的智慧可鎮宅,知識和想法卻已經不順應這個時代,這點她自己也知道。大嫂聰明靈慧,但是從火車站那事兒看,就知道涉世不深,並非扛鼎的材料,而且身份上也不適合。章姨娘更別提了,希望之星二哥也了無聲息。
不過因為大哥的歸來,黎嘉駿反而對二哥的存活率抱了很大的希望。
連遺書都被寄出去了還沒掛,黎家雙雄顯然是老天都不敢要的貨。
這麼看來,讓她暫時充高個兒頂一頂天還是沒有問題的嘛。
她又蹲了小半晌,用老爹的衣服把鼻涕眼淚都擦干淨了,才打起精神站起來,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拍拍臉,扯著兩頰拉出一個大笑臉:“老爹你別愁,黎家還有個老三呢!你說咋整就咋整!小的一定鞍前馬後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前赴後繼唯命是從萬古長青金槍不倒……”
“兔崽子什麼金槍不倒你懂個屁!”老爺子口水都噴出來了,舉手要揍。
黎嘉駿夾著尾巴嘎嘎嘎笑著繞了黎老爹一圈,一邊說打不著,一邊被拐棍兒連捅三下。
大哥要回來了,這真是痛並快樂著。
陰了一上午的天,忽然開出了太陽,陽光灑在老爹的臉上,陰影斑駁,溝壑縱橫。
她恍然又想起奉天黎宅某一日,她獨自上樓,回頭一瞅,看到大哥一身軍裝,在黎老爹前面,沉默的磕了一個頭。
咚,的一聲。
悶悶的,像敲在了心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00:39
第57章 二李賠罪
父女倆那天回了房就把消息公布了,當時的情況可謂百感交集,大夫人和大嫂全都繃不住平時的形像,手抓著手痛哭,娘倆為了同一個男人也算是暗地裡辛酸了無數回,現如今聽到了這個消息,喜憂摻半,比緊接著被委以重任的黎嘉駿還要揪心。
老爹說了消息後就撒手不管了,自顧自帶上帽子和手杖准備出發,背景音就是淅淅瀝瀝的哭聲。黎嘉駿愣了一會兒,這才琢磨出黎老爹的險惡用心。
他一個人的時候憋著不說,就等著偷偷告訴閨女,等閨女緩過勁兒了再公布,說完就走決不逗留,剩下他那操碎了心的閨女擔起安撫大業。
多省事兒啊,她也想撒手不管啊,可這一撒手剩下誰啊,走不開啊!
安慰人的活兒,有時候真不是人干的。這兩個都是面上繃得住的人,一開始沒繃住一頓哭,後面就悶著不動了,偏偏全身都籠罩在憂傷中,本想讓她們先哭爽了的黎嘉駿只能主動出擊,可她跟在兩人後頭轉悠一下午,想說什麼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晚上吃飯的時候黎老爹看氣場沉悶,就給她使眼色,一副這點差使都辦不好要你何用的樣子。
黎嘉駿咬著小勺子差點掉眼淚,不是我方太無能,而是對手太強勁,老爹誰叫您不管前一個黎三爺還是後一個黎三都是鐵血真漢子呢,咱寧願為您扛槍看軍火庫,也不想打理後院啊!
幸而消息最重要的一點是大哥要回來,對於家裡的小寶貝俊哥兒來說還是十足的好事,他剛出生還沒什麼感覺,等到有了知覺後就有了爹,差不多是一個圓滿家庭的孩子,這樣想著,女人們都能安慰不少。
這段揪心的時間,她要處理自己的那一大堆信件、大公報的信來了,居然真的是改稿信,提供改稿意見的是一個署名為廉彧林的編輯,大概意思是對她有關文化侵略的說法很感興趣,但對於言論自由方面的有些說法不盡屬實,還需要再斟酌斟酌,期待她的再次投稿。
黎嘉駿觀察了一下,發現她的說法不是不屬實,而是不在這個年代線上,她雖然刻意沒有提到,但是也有點抨擊未來那個網絡壁壘的意思,盡管只是一筆帶過,但依然被精明的編輯看出不妥,不得不說他們眼神真是毒辣。
她最關注的就是這一次投書,這是她第一次向權威報刊投稿,其實這時候《大公報》並沒有成為報霸,但是它的定位非常正氣,它最出名的是它的“四不主義”,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當初東北易幟的時候,張少帥通電全國擁蔣入關的消息都是《大公報》獨家發布的。那個時候起本來可有可無的大公報在她心裡就有了點了不得的地位。
此時自己資歷如此之淺,本來向《大公報》投書就有點自不量力的感覺,可依然不由得興奮的全身發抖,她反復看了好幾遍編輯廉彧林先生的意見,決定先不動筆,按照上面說的,再斟酌斟酌。
翻開其他幾封信,除了梅汝敖,其他人都給回了信!包括胡大大!
胡大大的信並不長,而且顯然還沒看到她在《獨立評論》的文章,所以只是鼓勵了她一下。當初黎嘉駿的問題就是有關政治和文學的關系,因為總記得歷史書上某政府對文人迫害的很嚴重,她就很是擔心胡大大這樣的行為會不會太過囂張,惹怒了某些力量;若是要毫無畏懼的發表自己的觀點,那是不是要掌握一個度,這個度該怎麼掌握?
對此,胡大大的答案很簡單,莫忘初心。
若要順應本心,其實還是她自己還是很慫的……黎嘉駿囧囧的打開了範師兄的信。
範師兄是報喜來的,他順利進入了北大哲學系,成為了胡先生的門下,這真是可喜可賀,可同時他又抱怨了一番,範師兄人在學園心在廟堂,總忍不住關心一下天下大事,他對於現在的軍閥之爭很憤慨,全國被瓜分的七零八落不說,日本人把中國當成一整個來打,可那群軍閥們只自掃門前雪,像守財奴一樣只盯緊自己的一方土地。
“一旦越過長城,他們只需各個擊破,逐個蠶食,國家危矣!”
軍閥之爭,黎嘉駿是知道的。
前有直奉戰爭這類小打小鬧不說,在關外的時候,貌似只有東北王一個土皇帝,可若她早生幾年,那就會像關外的老人一樣,對接連兩次的北伐戰爭印像深刻,從而對關內那些覬覦關外千裡沃土的軍閥痛恨不已,若不是第二次北伐戰爭蔣介石聯合其他軍閥攻克北京逼得張作霖逃回關外,也不至於路上就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
其後東北易幟,少帥坐擁關外,全關外人民看著關內剛欺負完他們老大帥的軍閥們狗咬狗,中原大戰打出了史無前例的規模,蔣介石、馮玉祥和閻錫山三方土霸王一決雌雄,最終西北軍閥馮玉祥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到了快光杆兒的地步,而閻錫山也丟盔卸甲,差點和馮玉祥一道出國退隱,蔣介石被少帥保駕護航大獲全勝的同時,卻也迎來北方三方軍閥百萬軍人血仇的又一次升華。
二十九軍就是在馮玉祥被打敗的西北軍散兵中被蕭振瀛左一股右一縷好不容易擰巴起來的。
南方也不太平,廣西桂軍裡裡外外打打打,雲南滇軍上下左右打打打,川軍自己跟自己掐得歡,黔軍粵軍湘軍都在啪啪啪,可以說現在全國當兵的手上,很少有沒染同胞血的,將軍們更別說了,軍功全是踩著同胞屍骨上去的,所謂英勇善戰,戰的是自己人,而大家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在日軍如此虎視眈眈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呼吁聯合起來,可聯合起來哪有那麼容易,就連國民政府都也只敢想想而已,中原大戰打出如此壓倒性優勢全國還是沒統一,有什麼意思?
範師兄顯然就是相對憂心忡忡的那幫人,他不光自己跟同伴們分析了這形勢,信裡又說了一遍,很有種已經讀不進書想為國做點什麼的意思。
其實他已經翹了那麼多學校,若是真的翹了北大,黎嘉駿表示一點都不驚訝。
再接著,就是蔡廷祿的信了。
想到那個軟軟萌萌的小包子,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點小激動呢!黎嘉駿深呼吸,打開了信看。
蔡廷祿的信非常有理科生的範兒,言簡意賅,簡單問候了一下後,就開始說黎嘉駿關心的事兒,他並沒有收到黎嘉駿的錄取通知書,大約在數學或是文學上吃了虧,想到她的東北大學學生的身份,倒也不算什麼特別壞的事兒,他現在在清華的學習已經踏入正軌,每日追著他男神華羅庚的課聽得如痴如醉,生活一派祥和美滿。
最後他提了一句,說導師透露學校明年擬招考留美公費生,讓他若有意向可鍛煉一下英語,他一面想問她對於留美的意見,一面就是請教她學習語言的心得,尤其是英語。
黎嘉駿只要再學個俄語她都能走遍世界範圍二戰戰場了,這一點上講蔡廷祿向她請教非常機智,可黎嘉駿沒法跟他說她的英文是追歐美劇追出來的,只能抱歉道她只有一個多看多練,沒別的捷徑可走,而且語言學多了會形成慣性,這其中產生的玄妙感覺就只能意會了。不過留美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若是可以就毫不猶豫的去,最好在那兒活到老學到老。
這般寫完,剛替他高興的激動勁兒下去,她轉而悵然起來。
有什麼能別得上在這時候前去美國深造呢,最好一直在那兒生活下去,她相信她有足夠的辦法能讓他躲過未來的劫難,直到改革開放才讓他回來。
可是這樣一想,大概北平一別,就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果然個人有個人的命,半點不由天。
祝他好運吧。
擱下筆,她輕輕地嘆口氣,窗外鳥語花香,清風拂面,倒好像在安慰她什麼似的。
“小姐,有客人來了。”秀秀在外面敲敲門,輕聲道、黎嘉駿一震,激動道:“是大哥……哦應該不是……”秀秀一向很傾慕大哥,如果他來了,她不會那麼冷靜。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在這個時代適應得有點略冷血,因為全家都看得出秀秀暗戀大哥,就連大嫂都知道,可是全都裝沒這回事,秀秀自以為瞞得很好的,可懷春少女的一眼一動哪能逃過屋裡人的眼睛,只是見她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兒,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其中就包括她。
但她完全沒想到要攛掇秀秀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什麼的,就算大哥當初娶大嫂的時候算是包辦婚姻,她也沒把大哥的幸福往秀秀那兒靠過。
開了門,果然聽秀秀道:“有兩個人,都是男的,年紀不大。”
雖然有點小失望,她還是理了理衣服走出去:“你沒跟他們說我爹不在?”
“他們知道,他們說是來向少奶奶賠禮的。”
“哦,是他們啊。”這麼一想,原來已經三天過去了。她出了門下樓一看,大嫂竟然已經在沙發上正襟危坐,她面前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瘦高個兒的少年,他大概是想顯得成熟點的,穿著黑色盤扣的綢衫,長袖長褲一套,活像個惡霸,可奈何面容實在稚嫩,面帶微笑,還不如他後頭矮他一個頭的布衫清秀少年面無表情顯得有威懾力點,兩人看到她,都沒什麼大動作,就是後頭的清秀少年垂下了眼。
“這位想必是黎三小姐。”黑衣少年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不倫不類的,“手下小子有眼無珠動了大佛,照情理被抓住就該當場還,還要多謝陳爺網開一面,全了我們道兒上的規矩。“陳爺……黎嘉駿一琢磨,莫非是陳學曦不成,噗,老爹的助理都能被道兒上喊個爺字,不大對吧,賣軍火就活該混黑嗎?她還沒准備好做小太妹啊!
大嫂微笑著,卻抑制不住的焦急:“這位……”
“哦,忘了自我介紹,在下李青。”黑衣少年拉了拉身後的小少年,“這是在下的義弟,孤兒,隨了我姓,叫李野。”
“這位李先生,如果是專程來賠禮的,那大可不必,我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雖然焦急,但並無怨憤之心,相逢即是有緣,本來小兄弟喜歡,一個墜子也沒什麼,但這墜子實在於我太過貴重,如若不棄,可否以這個墜子換之?”大嫂說著,從旁邊她的新女僕田羅手裡拿過一個盒子,打開一看,黑珍珠墜子!
李青看也沒看盒子裡的東西,倒是皺起眉頭:“少奶奶這就折煞我了,技不如人是我們自己的錯,我們是扒手,不是綁匪,若要您拿東西替換,豈不是壞了我們的規矩,今日收了您的墜子,出門我們就要改行了,那可不成,我們此行,就是來物歸原主的,順便帶來了這作孽的癟三,任打任罵,讓各位出出氣,好散了這三日憂心的氣。”說罷,他把李野往前一拉,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大嫂的像牙墜子,交給李野讓他遞過去。
李野很平靜的接過墜子,雙手遞給大嫂,大嫂接過後正細細查看,卻見他嘭的一聲跪在地上,鏗鏘有力道:“是殺是剮,李野都認罰,但求大少奶奶不要砍小的右手,只要不砍右手,割耳,挖眼,小的都認!”
他明顯把大嫂嚇了一跳,她握著墜子就往黎嘉駿看過來,於是兩個少年都跟著往她瞅,黎嘉駿手裡握著把瓜子,正撈起一顆往嘴裡塞……動作就停那兒了。
李野一點都不像表面那般士可殺的樣子,極為機靈的轉向往她跪,磕頭叫了一句:“黎三小姐!”接著就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她輕咳了一下,淡定的磕完這顆瓜子,望著嫂子:“這是打算怎麼滴?”
大嫂一副“你才是黑社會老大的閨女你來說啊”的表情。
黎嘉駿點點頭,心裡明白這倆小子逮著老爹不在的時候上門賠罪,擺明了認定她們兩個女人不會拿他們怎麼滴,可其實她即使明白這點,她也沒打算把他們怎麼了。
在未來她每被偷一只手機都恨不得揑死一個小偷,但是在現在她卻分明在李青的臉上看到了我有靠山我不怕你的涵義,若是按照所謂的道上規矩卸了李野一條手臂,他們倒不會怨恨報復,但是不開心是肯定的。
看來只能這樣了。
她輕吁了一口氣,放下瓜子拍拍手,問:“嫂子,東西沒壞吧。”
嫂子搖搖頭。
“那人家都上門還了,再喊打喊殺的總歸不好,我們又不是你們道兒上的,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還不是你們說什麼是什麼,如果真的覺得過意不去,勞煩你們兄弟往同行遞個話兒,往後我們出門不至於提心吊膽的就行。”
“這是一定的。”李青抱拳,踢了李野的屁股一腳,“人都放過你了,起來!”
李野朝黎嘉駿磕了個頭,害的她下意識的往裡一縮,他又轉向大嫂,嫂子倒端坐著受了這一禮,等他站起來,額頭都紅了,這頭還是磕得很實在的。
“那在下告辭了,請大少奶奶和三小姐放心,往後只要是我手下的兄弟,不僅不會給黎家各位添麻煩,若是遇到意外,絕不會袖手旁觀,定竭盡全力保駕護航!”
得了扒手的保證,以後不用再捂著手機走了了……黎嘉駿頗為心酸,她出門都不帶什麼錢,不戴首飾也不穿名貴衣服,幾乎沒什麼可偷的,那照相機她也不是隨時都帶。
二李也不逗留,告辭了就走了,在打開的大門外,一輛車正好聽在門口。
謔,不得了,居然還有專車接送,黑道果然好混,昨兒個還在火車站摸零錢,今天就有小轎車了。
黎嘉駿和大嫂一道起來送客,在門邊卻看到二李往車中望了望,忽然微微彎個腰行禮,陳學曦從駕駛座下來,有些驚訝的看了他們一眼後,打開了後車門。
車窗的布簾子遮著,看不出後座有誰,但估摸是黎老爹回來了,否則還會有誰讓陳爺接送。
果然黎老爹拄著拐杖下了車,他沉著臉,掃過二李,看向黎嘉駿和大嫂,垂下來眼,走到一邊。
陳學曦彎下腰把手伸進後座,又拉出一個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00:52
第58章 大哥歸來
陳學曦拉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那手甩開了他,陳學曦於是插手站在一邊,任那只手巴著車門,緩緩的挪出一個人來。
黎嘉駿心都揪起來了,那人瘦的不成樣子,站起來比陳學曦高了半個多頭,卻仿佛一陣風都能吹飄起來,他一身黑色的長衫,遲遲沒轉過身來。
大嫂突然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兩步,卻不敢多走,她一把抓住黎嘉駿的手臂,哆嗦著。
黎嘉駿也抓回去,兩人相互扶持著,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只見黎老爹重重的哼了一聲,突然怒道:“回過頭去!”
那人僵直了一會兒,還是緩緩的轉了過來。
黎嘉駿雙腿一軟,卻是大嫂軟的更快,她刷的癱倒在地上,那一瞬間黎嘉駿簡直爆發了某種潛能,她一把摻住大嫂,往前拖了幾步,啞著嗓子哽咽道:“哥……”
大哥手扶著車頂,沒說話,他看看妹子,又看看老婆,最後低下頭去,繞過車走到台階,在妹子和老婆面前卻不停留,匆匆繞過,衝進房中。
黎嘉駿呆住了,她眼淚還在嘩嘩流,卻認真的懷疑起來,看向黎老爹:“這,這是大哥吧。”
黎老爹哼了一聲,眼眶卻是通紅的,他讓陳學曦開走車子,與黎嘉駿一道站在門口,卻看到大哥站在客廳中間抬頭望著,頭頂不知道往哪裡去,孤零零一只,在一個陌生的家彷徨著,風吹就要倒的樣子。
“向鯤……”大嫂喊出大哥的字,她忽然不軟了,定了定神走到他後頭,“你不願要我們了麼?”
大哥低下頭,幾聲悶咳後,抑制不住,變成了劇烈的咳嗽,那咳法,好像五髒六腑都要和著血飛出來,間歇的呼吸像是拉動的老舊風箱,聽著就讓人難受。
大嫂一驚,連忙上前扶住他,連聲道:“你這是怎麼了?病了麼?傷了哪,肺嗎?”
黎嘉駿走前兩步,卻見大哥稍微掙了一掙,沒掙開大嫂的手,他又咳了兩聲,強行忍住,頭往大嫂那側了側,想看又不敢的樣子。
大嫂忽然微笑起來:“怎麼?幾日不見,就不認得老妻了?妻子不認得,妹妹總認得吧。”她朝黎嘉駿招招手,“嘉駿,來來來,瞧你大哥這張臉,和你當年抽大煙差不多了。”
黎嘉駿忍了忍腮幫子的抽動,扯出一抹笑上前,摸了摸大哥的臉:“我就說,哥你當初還不讓我抽,自己倒好,沒人管了就偷偷抽,是不是!”
大哥一張臉,蠟黃,發白,唇無血色,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配合著他那短短一茬兒的平頭,乍一看活像是具僵屍,行走間大褂空蕩蕩的左右搖擺著,效果直逼驚悚。
什麼樣的傷病能把一個精壯的倒三角男神折磨成這個樣子?
“大哥你這是跟著唐僧師徒取西經,路上被黑山老妖收作關門弟子了吧,真是青出於藍,大仙您一看就法力高強!”黎嘉駿嘴上調笑著,心裡卻嘩啦啦的在流血,有一把刀刷刷刷的割著心髒,以至於她說完這句話,雙耳轟隆隆作響,忍不住大大的吸了一口氣,笑容終於因為嘴角的劇烈抽動而停止了。
一時間全場靜默,大嫂眼眶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淚崩,老爹背對著他們站著,望著門外就是不看他們,大哥定定的看了一會兒她,手還虛握著靠在嘴邊,眼神卻忽然溫柔了下來。
“我也說,這讓俊……”大嫂干巴巴的剛開個頭,黎嘉駿卻繃不住了,“大哥!”一聲狼嚎,一頭撞在大哥那身皮包骨上開始大哭,硬是把人撞得趔趄了一下,大哥又猛咳了兩聲,生生撐住,他緊緊握住了大嫂的手,另一手卻輕柔的撫上了妹子的頭。
沒一會兒,大夫人下樓了,她手裡還握著佛珠,但下樓的速度飛快,大哥看到她,放開了黎嘉駿和大嫂,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直接朝著跑來的大夫人磕下了頭。
大夫人硬生生剎住車,她緊抿著嘴受了禮,雙手緊抓著佛珠,抖得佛珠噠噠作響,此時,大哥終於開口,說了進門第一句話:“娘,兒子不孝,沒保住國,沒守住家,讓你們受苦了。”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咳嗽余下的殘破感,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黎嘉駿和大嫂一邊一個想把他扶起來,卻是大夫人搶了先,她彎下腰扶住肩膀,輕聲道:“抬起頭,娘看看。”
大哥照做,細看之下,這驚人的變化帶來的視覺衝擊讓大夫人也忍不住淚如泉湧,她把大哥拉起來,往後趔趄了兩步,被金禾一把扶住,她的手卻緊緊抓著大哥不放:“金禾!”
金禾在後面擦著眼淚:“在。”
“去找個師傅來,好生打理了,大少爺就要有大少爺的樣子。”大夫人挺起胸膛,“要讓外面知道知道,我們黎家還有人!”
眾人紛紛點頭,黎嘉駿也覺得心頭仿佛松了一口氣,不僅是因為大哥全須全尾的回來,更是因為那副可能到她身上的擔子或許真的不用背太久了。
老爹那般安排實在是非常未雨綢繆,從感情上到實務上都給了人過渡期,大家都很激動的淡定著,大哥要去看兒子,黎嘉駿正要跟上,卻忽然看到樓梯旁,章姨太靠著樓梯,臉上是笑著的,但看著上樓那些人的眼神卻幽幽的,說不出的感覺。
她臉上抹了很厚的粉,雖然以前她也打扮精致,可是上海一見,總覺得哪裡不大對。
黎嘉駿抬頭看了看,覺得與其在人家一家三口那兒當第四人,不如直接抓著這個時機問清楚,她上前拉住章姨太,叫了聲:“娘……”
章姨太有些躲閃的恩了一聲,她擦了擦眼睛。
“大哥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好,總算回來了。”
黎嘉駿盯著她的眼睛,笑了笑:“你也高興就好。”
“我當然高興,這孩子,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章姨太笑著,摸摸黎嘉駿的臉,“但怎麼樣也比不上我親閨女在身邊的好啊。”
“你最近好像挺忙?”雖然才回來了三天,“總見不到你人。”
章姨太有些不自在的放下手:“哦那個啊,娘又不是小孩子,總有些推不開的應酬。”
“是爹那些生意場上的認識的?”
“差不多啦,七七八八的。”章姨太扶了扶她卷卷的波浪發,“我等會也正要出門呢,本來老爺說下午來載我,現在也不知道還走不走。”
老爹果然撐不住讓章姨太出馬夫人外交了?
黎嘉駿覺得有點怪怪的,但她也不方便多問,這個章姨太是這個身體的親娘,其他家人她都可以當親戚處理,唯獨這個真•親戚她總有種無法直視的感覺,便只能罷了,卻還是忍不住叮囑一句:“娘,您真的瘦了太多,若是不習慣,不喜歡,也別勉強自己。”
章姨太應了聲,轉身走了。
剛看到章姨太的背影,瘦削得直接印出了蝴蝶骨,讓黎嘉駿忽然有了個很糟心的猜測,這樣子……多像她有煙癮那段時間!
幾句話的工夫,剛才跟上樓看孫子的黎老爹下來了,他看到黎嘉駿,笑:“別以為你哥回來了你就解脫了。”
“我看哥還挺好的。”
“恩。”黎老爹不置可否,他朝樓上抬抬下巴,“上去吧,陪你哥說說話。”
“爹。”
“還有什麼事?”
“娘她……是不是有癮了?”
“……大人的事兒,小孩子別攙和。”
喲呵,要人干活的時候說她長大了,她履行義務了又說小孩子別摻和大人的事兒,老爹怎麼可以這麼無情!
黎嘉駿簡直氣樂了:“爹,您也知道我當初戒毒是個什麼樣子,怎麼還能讓娘沾上?”
黎老爹一瞪眼:“你是我女兒我還沒看住呢!你要是抽一輩子爹也只有供著,誰有那閑工夫管你們哪天沾上的。”
“你不供著咱熬一熬活一百年,您供著就只有五十年了,不能讓娘上癮啊。”
“你都知道她難道不知道?”老爹一句反殺。
“……”大哥帶來的好心情全沒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3:35
第59章 關外見聞
大哥回家後立刻睡去了,晚飯也沒下來吃,老爹和章姨太也沒回來,大夫人拉著嫂子商量著怎麼給大哥養病,兩人一臉肅穆,那認真的樣子像是在訂立什麼絕密計劃,等訂立好了,又不放心,連夜讓海子叔派人去打聽有沒有備選的名醫,黎嘉駿都撐不住睡去了,兩人還打著燈在那商量。
清晨,黎嘉駿一起床就去找大哥玩。
她不是唯一一個沒睡好的人,出門的時候,人差不多都在客廳了,金禾正在往桌上擺早飯,熱氣騰騰的早餐和著外面嘹亮的鳥兒叫,讓人的心裡滿滿的。
“大哥呢?”她問大嫂。
大嫂正在給俊哥兒拌米糊,她目下青黑,但精神卻很好,聞言往外指了指,“打拳去了。”
黎嘉駿抄起兩根玉米棒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正看到大哥在後院的一塊小平地上打拳,動作很簡單的軍隊通用拳法,他打得很緩慢,一看還以為是太極,不過他每一個動作都凝練穩當,一身短衫被風吹得貼緊了身子,瘦得能看到肋骨。
忍住心裡的酸澀,黎嘉駿蹲在一旁,她把一根玉米插懷裡,另一只捧著啃,看大哥打拳。
一套拳打了三遍,大哥才在劇烈的咳嗽下不得不停下,他喘著氣,靠著旁邊的樹,看狼心狗肺的妹子在一邊啃著玉米圍觀他咳嗽,他也不生氣,反而笑起來,伸出一只手:“給我。”
黎嘉駿把玉米遞過去,嘴巴鼓鼓的嚼著,眨巴著眼看大哥緩緩的啃玉米,看他吃得實在緩慢,時不時的還要小心咳嗽堵氣管,黎嘉駿噌的跳起來:“我給你拿個水!”
她小旋風一樣飛進餐廳,環視一圈,拿了個托盤放了一碗粥一碗豆漿還有小菜煎包若干,朝黎老爹嘿嘿一笑。
黎老爹哼了一聲,裝沒看到,大夫人倒是叮囑了句:“至少喝一碗粥,別的吃不下可以緩緩。”
黎嘉駿問大嫂:“嫂子,早飯野餐去?”
大嫂攪著粥:“就你事兒多,快點去吧,都要涼了。”
“喳!”黎嘉駿端著盤子跑出去,跑到那就是一句:“哥,吃,吃完得把您還給嫂子了,回來第一餐就把你拉老遠的霸占著,我覺得我這小姑子當得太霸道了。”
大哥笑而不語,拿著勺子和筷子慢慢的吃早餐,吃了兩口嘆了句:“金禾的手藝還是沒變啊。”
“哥,你是什麼傷吶?老是這麼咳嗽……氣管頂到肺了?”
“哈哈,咳,是啊,氣管頂到肺了。”
“……你說嘛,我想知道,你妹子我膽子很大的!”
“說了你也不懂啊。”
“什麼不懂,開槍的感覺?板磚砸人後腦,感覺硬的突然變軟了的感覺?還是拿刀子割開人喉管的感覺?”黎嘉駿一臉麻木的歷數,“哥,我超想知道,我覺得大家都該知道,前面是什麼樣的。”
隨著她的歷數,大哥緩緩直起了身子,他表情嚴肅,慢慢的變成了一種悲哀,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頭,忽然皺眉:“老二呢?他死哪兒去了?”
黎嘉駿嘿嘿兩聲:“都是趁他不在動的手,二哥在哪輪得到我……對了,大哥,你有二哥的消息嗎?”
大哥搖搖頭:“沒有,但據說他們開始逐漸往蘇聯撤退了,既然他跟著馬將軍,不出事肯定是在那的。”
對於馬占山的事情她並不是很了解,只能在心裡重燃了一個希望,相對的,去華北的想法也淡了下來,大哥回來了,二哥可能去了蘇聯,那貌似就沒那麼必要了,還是跟家人在一起要緊。
“那你到底受的什麼傷?”黎嘉駿非常堅決的將歪樓扳回來。
大哥無奈:“子彈穿了肺罷了,活著已是萬幸。”
“……”黎嘉駿低頭沉默,這樣的答案讓她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她平生第一次有種開個玩笑那麼難的感覺。
似乎是嫌妹子表情太平淡,大哥又語氣松快的說:“抬我的擔架兵半路上死了一個,另一個讓我抓著擔架拖著我跑,沒兩步,又死了,剩下的路,我自己爬到的……怎麼樣,大哥厲不厲害?”
厲你個鬼啊!黎嘉駿好想鼻涕眼淚混著唾沫噴他一臉,結果只能強忍一口氣抓起粥一口干了,借著吞咽的時候來消化激烈的情緒。
“還想知道前面什麼樣嗎?”
“謔!”說!
“恩。”大哥點點頭,他像喝茶似的抿了口豆漿,低頭咳了兩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躲躲藏藏,打打殺殺……年前我偷偷進了一趟奉天,你們都不在,家已經被占了,住著個特務,我給你奉孝哥的媳婦送遺物,就走了。““等等,遺物!?”
“恩。”
黎嘉駿仔細看著大哥的表情,他鎮定地喝豆漿,放下碗,低頭與她對視,眼對著眼,誰也看不到對方的所想,連悲傷都稀少,她低下頭,摸索著勺子柄兒,忽然不想問下去了,可嘴裡還是干巴巴的說了句:“然後呢?”
“給我捶捶腿。”
“……”挪過去捶。
“過年了戒嚴,我出不去,困在了渾河邊一個草屋裡,這日子難過,大家都在挨餓,為了過個好年,有很多人就去渾河上,鑿冰捕魚……重點兒。”
“啊?哦。”默默加大力度。
“可日本人也過年,他們也想打牙祭,可他們不抓,或者說一開始也抓的,但發現搶中國人的更省事兒後,就候在河邊了,有人捕了魚叫他們遇上,好點的被搶了魚,差點的,就進了自己鑿開的洞,再沒上來。有游擊隊抓了這個機會,就去用鬼子打牙祭,那天就在河邊打上了,”大哥木著表情抬手比劃起來,“打了也就一個上午,下午就平息了,傍晚我去找吃的,就看到河面上被鑿了一串洞,每個洞邊都是幾個無頭屍,那群畜生一下午都在行刑,不管是不是游擊隊,抓著中國人,就讓他們趴在冰洞邊上,斬了首,頭就進了河……沒個全屍。”
黎嘉駿聽著,忍不住就抖了起來,她想起在齊齊哈爾的時候,魯大爺他們輪著告誡她不要出去,說外面時不時的就有無名的屍體,姑娘大多赤條條的,仿佛關外的冬天就和屍體聯系在了一起,亦或者關外就一直像冬天一樣慘白冰冷的。
“我歸隊的路上,幾乎每個縣城的城門上,都會吊著人頭。”大哥說著微微仰頭,好像就看到了城牆上的人頭,“這些都是鬼子圍剿游擊隊的戰果。”他忽然笑了笑,低頭看看妹妹,“姑娘也有的,跟你差不多大,我那時候就想,幸好老三不在……”
“……哥。”黎嘉駿不敲了,她下巴擱在大哥皮包骨的大腿上,只覺得眼淚在眼眶裡搖搖欲墜,“哥……”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哭什麼,又沒死。”大哥笑,瘦的和骷髏一樣的臉上一有笑就扭曲,“別以為裝可憐就能不捶腿了。”
“……你還養的回來麼,這樣笑好嚇人啊。”
“哈哈哈。”
從頭到尾,他的笑都很蒼白,假的很。
而且關於他自己,其實什麼都沒說,家裡誰都問不出來。
反正只要他回來,什麼都可以了。
大嫂和大夫人其實都很心軟,果然沒像黎三一樣沒心沒肺的去問大哥的經歷,她把大哥說的那些大致轉達了一點後,大家也只能壓著心頭的擔憂開始養大哥,其實他現在虛弱的很,而且不大睡得著,每日打了拳後,散著步就能咳得眼冒金星,醫生檢查後說是當初肺打穿了,治療手段太粗糙,養病期間營養也沒跟上,這才落下了肺病,除了靜養,實在沒得治,而且即使靜養,一輩子也不會活蹦亂跳了。
想到未來那活蹦亂跳的動亂,黎嘉駿再次開始勸黎老爹轉移戰線,破天荒的,黎老爹這次居然沒罵她,反而若有所思,似乎是有點譜的樣子,可沒等她等到什麼結論,屬於黎三爺的角色,突然就到了。
老爹有一批貨要出手,對方是個大客戶,因為錢款巨大,雙方交易的過程中請了銀行的人做中間人,一手錢一手貨,交易地點就在碼頭,黎嘉駿需要做的,就是當黎老爹、銀行和客戶三方老大在茶館喝茶談心的時候,與陳學曦一道去碼頭和銀行、客戶的小弟進行錢貨交易。
這原先是陳學曦的工作,但是他歸根結底只是個打工的,老爹的生意牽扯太多,並不是錢貨兩訖誠信經營就能說清的,簡單講陳學曦分量太輕,不夠格出面,認干兒子都沒多大用,干這一行的大多是上陣父子兵,有些時候血緣關系都不穩當,老爹本來在上海根基並不深,現在一路走下來,沒有一個骨肉相連的助手已經獨木難支,可見他現在對於老三和老大的接連歸來有多歡喜。
看起來大哥的情況並不是很差,可是身體實在是硬傷,黎嘉駿只能穿起洋氣的女式小西裝准備出發,她只知道對面的大概信息,那是一個保安公司的分堂,這個保安公司保的啥就不好說了,反正人家要一批軍火,數量不小,老爹的信用度剛好進入他們的視野,貨比三家後,雙方達成了一致。
晚上,黎嘉駿要和陳學曦往碼頭去交貨。
這事兒並沒有和大哥說,他夠累了,大家都不想他多想,而且這件事本身並沒什麼危險,主要辦事的還是陳學曦,人家只是需要她在場而已,就相當於一個人質和商標,她直接和陳學曦坐了小轎車,和黎老爹兵分兩路,章姨太也需要出動,她和黎老爹一輛車,出發前章姨太並沒什麼叮囑,但是眉飛色舞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車上,陳學曦借著大哥歸來這事兒挑起了話頭,倒免了黎嘉駿無話可說的擔心,說著說著,她突然發現其實章姨太的事兒可以問面前這位,當即也不避諱,直接問了出來:“陳助理,我娘她怎麼沾上大煙的?”
陳學曦一愣,隨即表情有些復雜,掩飾道:“姨太太的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
黎嘉駿一向不愛打太極,可能懶也可能是沒這智商,她當場露出鄙視的態度:“陳助理,你是我爹的助理,現在是我的助理,你什麼時候做過我娘的助理?她若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幫著隱瞞甚至供煙,以前我可以不管,今天我既然說出來了,那我是一定會做什麼讓她戒掉的,是不是共犯就要看你這時候怎麼說了。”
這話一出,陳學曦並沒有害怕,反而是有點驚訝和疑惑:“聽說三小姐以前也好這口,放眼這上海灘甚至全中國,抽大煙的不知凡幾,倒是沒見過像您這般視為洪水猛獸的。”
意思她小題大做嘍,黎嘉駿心裡冷笑,她知道這時候風靡抽大煙,張少帥抽大煙不假,其實他的老婆於鳳至和秘書趙四小姐也都抽,這些是稍微一打聽就能知道的事,於鳳至這種出了名的賢妻良母,抽大煙都不影響她聲名,可見大煙這東西就跟抽煙的男人一樣,是再正常甚至時髦不過的一件事兒。
遇到像章姨太這樣精神生活空虛的中年婦女,窮得只省下錢,不抽煙那才叫奇怪。
可是她不能忍。
“我以前是好這口,抽得像個傻子一樣把自己活活作死了,所以我豁出一條命去也要戒了;後來我們關外家沒了,聽說少帥是個毒癮大到要扎針的癮君子,打死我都不信他這種作為和他吸毒沒關系,所以大煙還害的我家破人亡了;現在我娘不知好歹還要沾染那玩意兒,我爹他心寬沒空管,我是萬萬不能忍的,你若是還覺得我小題大做,那就當今天我沒問你,反正該知道的,我遲早會知道,我不急。”
陳學曦聽完,半響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吁了口氣:“三小姐,要不是早就知道你,聽你今日這麼說,誰相信你才碧玉年華?”
“所以?”
“所以姨太太什麼時候沾上的,我是真不清楚,”陳學曦一攤手,沒等黎嘉駿眯起眼,連忙補充道,“因為她一開始請我幫忙,是為了戒。”
“啊?”
“我給她介紹了一家德國醫院,後來就沒多問了,若是您想知道情況,我可以將那家醫院告訴您,或者有空直接接您過去?”
黎嘉駿心不在焉的恩了一聲算答應了,心裡卻在嘩啦啦的轉著想法,所以說親娘以前就抽?她居然一直不知道?這個可能也有,但怎麼樣的戒毒能戒成這樣,莫非被以毒攻毒了?
她對於戒毒的概念就是送進戒毒所或者忍,什麼藥物治療精神治療都不懂,此時也只能壓下滿頭霧水,換了話題:“到了麼?看到江了。”
這時候的黃浦江夜景當然是沒現代那麼輝煌的,但也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了,一串串亮光過去都晃了人眼,有時候車子還會排成一條長龍。
“快了,過了這條街就到了。”陳學曦看了一下她,“三小姐一點都不緊張?”
“緊張什麼,我們又沒缺斤少兩的,老實交貨還能被為難?”
“這話說得好,三小姐您等會兒只要亮堂的站著,生意一准兒順溜。”
“對面我只需要稱呼余先生就行了嗎?”
“若是以前那樣的話,就是余先生了,三小姐,這個余先生有點特殊,無論他怎麼樣的,他終究是個生意人。”
“什麼意思?”
“說不清,你看了就明白,誒,到了。”
黎嘉駿一腦門問號的下了車,碼頭被路燈照亮了,那種慘白的燈光,因為瓦數不高排的也不密集,顯得整個碼頭昏暗一片,江水嘩啦啦湧動著,身邊是一排排肅立的倉庫,這般架勢襯得遠處那群黑黢黢的等待的人陰森可怖。
……活像是來打群架的,黎嘉駿終於心裡打鼓了。
這一頭,陳學曦一副參加宴會的樣子興高采烈的走過去,一路寒暄:“各位久等,實在不好意思,哎呀李經理,很久不見哪兒發財啊?余先生您好您好,貴公司生意又做大了,以後可得賞臉多關照關照我們啊。”
他在這兒熱臉貼過去,熱情回應的只有李經理,看那夾著個皮包的樣子顯然是銀行的辦事員,差不多就是淘寶支付寶交易平台的地位,誰都可以上。而另一個余先生,就壓根沒搭理,只是帶著群小弟杵在路燈的光圈外不說話,只看得出是個略高大的身形。
黎嘉駿斜眼瞟陳學曦,這是自帶夜視儀嗎。光身形就看出是余先生,不是仇人就是真愛啊。
陳學曦寒暄後,見對方都注意著身後的人,當即介紹起黎嘉駿:“這位是黎家三小姐,專程從北平過來幫襯她爹的,你們可不要瞧不起婦女,黎三小姐可是大學生,有真才實學的。”
這種媽媽介紹女兒的感覺是怎麼回事!黎嘉駿哭笑不得,就算真是大學生,她學的是法學不是商學好吧。
這時候大學生還是精貴的,李經理當即熱情的問候起她來,那個余先生等李經理說完了,才紆尊降貴的開了口:“好好的書不讀,摻的哪門子渾水。”
聽聲音年紀不大嘛……還教訓起她來了?黎嘉駿心中槽點爆表,日啊,要不是因為你們這汪渾水我至於下海嗎!她心裡咆哮表面卻一臉不好意思:“是陳助理過獎了,我哪是什麼大學生,剛開學就遭事變了,想要接著讀,就得做亡國奴,我也愁著呢,到底怎麼做才顯得有出息點兒。”
陳助理有些尷尬,余先生倒是不回他了,轉頭對李經理道:“開始吧。”說罷就領頭往一個倉庫走去,這一瞬間黎嘉駿看清了他的臉。
哎喲媽,真•黑社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3:54
第60章 交易驚魂
自從到了南方,黎嘉駿就沒見過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爺們兒。
其實就是到了這個時代都見到不多,大多還是在東北。
也是她不大出門的關系,可但凡坐在車上,一眼望去,芸芸眾生……男男女女,都是那麼平均……鶴立雞群的,只有洋鬼子。
多麼痛的領悟。
但是!現在!有個超過一米八的漢子出現了!好高!身材好好……可為什麼讓她有種詭異的即視感……
余先生年紀不大,裡面穿著盤扣襯衫,外面是黑色的中式西裝,他沒完全穿著,只是把外套披在肩上,雙手插在兜裡,走過來時很閑散的樣子,發型是很利落的短發,看樣式平時是可以塗發蠟梳大背頭的,這樣一身裝扮下來,略顯戾氣的臉也英俊了起來,只是左邊臉上一道從眼角到下巴的傷疤讓他更加猙獰了。
這身高,這範兒,全都俯視全場,李經理和陳學曦都是有心理准備的,表情還是忍不住有些僵硬和畏縮。
他們都看黎嘉駿。
黎嘉駿無辜的望回去,咋地,指望老娘當場嚇尿麼?
她很想笑好不好!
什麼都沒說,她默默轉頭偷偷抽動了兩下嘴角,勉強忍住了笑,可心裡卻有個神經病在那兒翻滾,謔!櫻木花道走過來了啊!這架勢太像了啊!第一次發現湘北的校服好像中山裝啊!
太感動了,過來那麼久了她居然還記得那本動畫!
天助黎三爺,多虧多活一世,讓她與道上人稱鬼督頭的余見初首次見面半點兒都沒慫!
甚至是興高采烈的並排走著,和顏悅色的問:“余大哥貴庚吶?”這氣勢完全沒法用余先生那麼文縐縐的稱呼好吧。
“余大哥”高冷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黎嘉駿聳聳肩,看陳學曦,就見他一臉驚悚,一副我家三小姐不知道什麼叫怕嗎那表情。
一行人走到倉庫口,周圍沒什麼人,兩盞燈在門口亮著,那是一扇鐵門,門口坐著個其貌不揚的半老大爺,他看到陳學曦,起來鞠了個躬:“陳爺您來啦。”陳學曦擺擺手做了個手勢,老大爺掏出個鑰匙開了鎖,他開完了讓開身,陳學曦掏出一串鑰匙上前,在門的另一邊又開了個鎖,門這才打開。
進門前,他還敲了幾下門。
進門後也不是倉庫,而是一個小房間,裡頭坐著兩個漢子,正點著油燈等著,裡面生活氣息濃厚,還有兩個地鋪,顯然是常住裡面的,他們也跟一行人問了好,隨後和陳學曦一人一下,在裡頭一道門上連開三個鎖。
……瑞士銀行也就這樣了。黎嘉駿嘆為觀止,連一旁余見初的表情都很是鄭重。
錢貨交易的過程很順暢,基本沒什麼廢話,而且交易用的居然是黃金,確認了貨後,余見初的一個小弟給了他們一張票和一個章,表示到時候可以到一個地方去提黃金。
除了余見初的範兒,全程沒有高能。
黎嘉駿就像個布景板,在一旁迷瞪著個眼看他們交易,就算滿倉庫的槍,巨大的疑似放著炮的木箱都沒有引起她的太多關注……畢竟這場面在沈陽她也看了不少回。
交易完後,一行人沉默的出了倉庫,沒什麼交易完要開香檳神馬的興奮感,卻沒想到才走幾步就看到一旁有人氣勢洶洶的圍了上來。
二十個的樣子,在路燈下黑黢黢的,都穿著黑布短打,黑布包著半張臉,手裡銀光閃閃的,似乎是刀和鐵管。
這回黎嘉駿是真怕了。
什麼架勢!真打群架來的?
陳學曦第一反應就是擋在黎嘉駿前頭,大聲問:“來的什麼人,知道這兒是誰的地兒嗎?!”
對面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沉聲道:“小的不才,只是金義堂一跑腿的,今天來為了兩件事兒,一,你們黎家緣何賣他不賣我們;二,余見初,大夢煙館那三條人命,你得給我們個說法,否則,弟兄幾個只能不顧往年情分了。”
第一個問題問黎家,照道理該黎嘉駿出面,可金義堂是個啥啊,她只聽說過金義果奶啊,果斷沒有發言權,只能等陳學曦,結果陳學曦比她還茫然:“價高者得,這很奇怪麼?”
“……”
“那我們可以走了?”黎嘉駿開心的左看看右看看,死道友不死貧道余大哥您拜拜類。
陳學曦的表情可以翻譯成祖宗你長點兒心吧!
“這單生意已成,現在這批貨是我們的了,與黎家無關。”余見初緩緩開口,“等三小姐安全,我就給你說法。”
金義堂眾沒說話,陳學曦與黎嘉駿權當他倆默認,帶著司機一道往前走,路過金義堂的人時,突然身邊一人氣息一變,刷的把手伸過來,黎嘉駿久經戰陣早就已經警覺性滿點,幾乎是本能的往旁邊一倒,順便揮開了那只手,一扭身就躲到一邊,她當然是沒什麼功夫的,看不能穿越火線,只能下意識的連滾帶爬往余見初那兒跑過去!
余見初連著他身後的五個小弟也第一時間要趕過來救,正好扶住撲過去的黎嘉駿,陳學曦卻沒那麼機智了,他與司機一道被金義堂的人抓住,正一臉驚訝的看著黎嘉駿。或者說對面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這邊,一臉臥槽怎麼回事的表情。
大魚溜了,抓住小蝦米有沒有用啊!
黎嘉駿狗腿的躲在余見初後面探頭望過去,咬牙切齒:“余大哥他們這是要捏死我栽贓你啊!”
余見初沒說話,冷冷的看著金義堂眾人,哼了一聲道:“看來大夢煙館是不想開下去了。”
“到底是鬥金賭坊開不下去,還是我們大夢煙館開不下去,還不知道呢!”金義堂領頭的冷笑,“今晚不了結,誰都別想走!”
“你要貨?拿去啊!”黎嘉駿指指後面,“誰攔著你了,來來來。”
金義堂領頭壓根不理她,只是盯著余見初:“余見初,那三條人命……”
余見初點頭:“是。”
黎嘉駿目瞪口呆的瞪著余見初的背影,哥你就這麼承認了?!好歹虛與委蛇一下等無辜的人走了再說啊!
金義堂眾人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是士氣大振的樣子,領頭的笑道:“鬼督頭好魄力,既如此,今日果然是能一箭雙雕啦,只是可惜了黎三小姐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剛來上海就遭了這無妄之災。”
沒攝像頭沒衛星沒手機的年代,她要死在這兒還真沒人知道是誰干的!到時候金義堂的劫了軍火庫走,槍杆子杠杠的,誰敢跟他們干?黎嘉駿心裡拔涼拔涼的,剛出道就被扼殺了,這個圈子果然太亂了!
“現在也用不著人質了,處理了這兩個……弟兄們,上!”
吼罷,領頭手一揮,身邊的手下嗷嗷的衝上去,抓著陳學曦和司機的兩人則猶豫了一下,拿出刀子就捅過去……
“陳!”黎嘉駿一聲尖叫就卡在了喉嚨裡,就看兩人捂著肚子倒在地上,此時對面的人也衝了上來,余見初帶著五個手下毫不猶豫的迎了上去,他們隨身也帶刀子,戰鬥力明顯高於對面,頭一回合就摞倒了一片!
大概沒人覺得她一個女人能跑得了,此時居然沒人管她,她抱頭在地上滾了一圈,連滾帶爬的往陳學曦爬過去,聽他低低的申銀著,腦子轟的一下懵了,必須速戰速決,得把他們送醫院!她回頭看後面一片刀光劍影,只覺得郁憤難言,關外抗戰,男人們前赴後繼的去死,這兒對著自己人,也能毫不猶豫的下刀子,一群畜生!她越想越控制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往腰上一摸,很好,槍在!
沒錯!只要有條件,她一直隨身帶著槍!她是軍火世家的大小姐,沒槍怎麼道上混!
此時,連倉庫中的兩個黎家的倉管大漢都跑出來助陣,可人數還是被壓倒性的。她緩緩站起來,看到面前往車子的方向還有三個人站著,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溜走通風報信,此時他們盯著戰團,在昏暗的燈光下,表情又是渴望又是畏慕,扭曲著極為猙獰,看到黎嘉駿朝著他們的方向站起來,俱都盯住她。
她冷笑了下,緩緩轉身,她的身邊不遠處,正是觀察著戰局的金義堂領頭人。
此時的她看起來手無寸鐵,瘦得如弱雞一般,那三人雖然不屑,但還是有一人大聲喊道:“老大後面!那女人!”
領頭聞言轉身,正看到黎嘉駿站在那冷眼盯著他,很是不屑的揚了揚手裡的砍刀,黎嘉駿也笑,她抬起右手對准領頭的肩膀就是一槍!
砰的一聲響徹碼頭,就跟按下了靜止鍵一樣,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呆呆的望著這邊。
隨之而來的,是領頭人的慘叫聲。
槍傷這玩意兒剛挨是不疼的,可等反應過來是全身的痛覺都被那一個槍眼調動了,領頭捂著肩膀趔趄了兩下坐倒在地上,完全不顧他的背部露給了余見初一眾,他尚且完好的十來個兄弟全都呆呆的望著這一幕,土鱉到完全反應不過來。
最清醒的大概就是黎嘉駿。
她仿佛又回到了沈陽那一晚,朝著山野那一槍後也是萬籟俱寂,她整個人陷入了詭異的從容狀態中,即使緊張的手發抖也有條不紊的繼續著下一步,甚至完全無視面對的是什麼,一點也沒有恐懼和遲疑。
她趁著眾人發愣的這一秒一跨步上前,一腳踢倒領頭人,直接照著他捂傷的手踩下去,在他愈發嘹亮的哀嚎中,她把槍對准了這人的膝蓋,扯出個笑:“各位大俠,要不趕快拾掇拾掇,把傷員送醫院去吧,否則……肯定是他•先•死啊!”最後幾個字她差不多咆哮而出,難掩怒容:“我黎嘉駿拼死拼活從關外逃過來就是為了不當亡國奴,可我他媽怎麼覺得跟你們一國那麼恥辱呢!我千裡迢迢趕來就為了看你們自相殘殺麼?我求求你們死戰場上好麼?!啊?!少蠢點兒行嗎?!啊!”
一片靜默,所有的小弟都看著各自的大哥。
黎嘉駿深呼吸一口,強壓下情緒問:“誰會開車。”雖然是問著眾人,但她眼睛卻看著余見初,他有點氣喘,點點頭。
“帶著你的人把傷員搬上車,其他人自己回去……你們全都躲進門裡,明日我讓爹派人來換班,誰來都別應門!他們要是敢硬闖,裡頭不是有槍嗎,開門掃他們!我就不信了!背靠著軍火庫還能被劫了!”她大聲吩咐三個倉管,一直躲在一邊的老大爺從邊上跑出來,拉著兩個小伙子躲了進去,只聽大門噌的關上,落了鎖。
其他人都不敢動,余見初帶著他的五個人相互攙扶著走過來,短短一會兒已經見了血,有個人手臂上鮮血淋漓。
“我們自己有車。”余見初走過來低聲道。
“隨便你們,快點運人!”黎嘉駿不耐煩道,幾個人一個帶一個,把陳學曦,司機還有金義堂的領頭給搬上車,余見初吩咐了一下手下,親自上了駕駛座,開著車絕塵而去,後面跟著他手下的車,只剩下金義堂一眾人呆呆的站在那。
車裡只有發動機和傷員的申銀,黎嘉駿擺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木著臉看著前方,兩邊的霓虹還是來時的輝煌,可心境卻大不一樣,他們狼狽逃竄,倉皇無措。
“我不明白……”黎嘉駿忽然喃喃,“後面就是軍火庫,為什麼你們都沒有槍。”
“租界很忌諱這個。”余見初解釋,“開了槍,不出人命也要惹一身腥,輕易不敢帶。”
“哦。”黎嘉駿應了一聲,她的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心煩意亂,她望望身後,三個傷員並排躺著,都半死不活的樣子,血嘩啦啦的連成一片,好在他們都還有意識,都拿著帕子堵著自己的傷口。
她眯眼瞪了一會兒那個領頭的,他大概自己抹了把臉,臉上都是血,感覺到她的瞪視,他微微睜眼,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又垂下眼去。
“不過你是女子,自衛使然,應當無虞。”余見初轉了轉方向盤,聽語氣似乎在安慰。
黎嘉駿冷笑一聲:“所以剛才我打死他都可以說是手滑了?”
余見初聞言皺了皺眉,他瞥了她一眼,又回頭專心開車,不知在想什麼。
其實她感覺的出他在想什麼,無外乎這個小姑娘怎麼這麼心狠手辣什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和平年代過來的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概是上輩子戰爭片看多了,到了這個年代自動代入,也包括她知道歷史,比周圍所有人的人都渴望自己能夠心狠手辣,她不想做個死於廢話太多和心軟遲疑的蠢貨,在需要的時候,她必須毫不猶豫。
就如剛才那一槍,不管其他人有沒有帶槍,只要她槍口對准了領頭的,就夠效果了,可她不願意,若非雷霆一擊,怎麼能夠體現她的居心,如果必要,她真的可以廢了這個人。
醫院到了,余見初率先跑進醫院,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極為醒目,很快就有醫工抬著擔架衝出來把傷員接走,隨後余見初的手下也到了,他們把傷員送進去後,留下兩個人守著,剩下兩個跑去報信。
直到確定了陳學曦和司機已經脫離危險,她才真正緩過來。
這時,黎老爹和一個中年人一起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余見初幾個見狀全都站了起來迎接他們,黎嘉駿也站起來,她噘著嘴,挪過去把頭埋到了黎老爹懷裡,還磨蹭了兩下,委屈道:“爹……”
黎老爹虎目含淚,摟著女兒連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旁的中年人笑:“黎老弟虎父無犬女啊!今日多虧黎小姐,否則我們見初,就要栽在一群宵小手中了。”
他話一說完,也沒見有什麼指示,只見余見初連帶著他的五個手下都走到她面前,鞠躬齊聲道:“多謝黎三小姐救命之恩!”
黎嘉駿哦了一聲,沒什麼反應,她是不想再來第二回了,以後大概和他們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大哥養回高高壯壯的,讓他來趟這個渾水!所以這位大叔您就別誇我孝順了,咱可一點都不孝順,她心裡打著小九九,就聽黎老爹一臉懇切的對那位中年人道:“還要煩請余兄在巡捕處周旋一下,老弟給女兒備槍本也是無奈之舉,萬想不到會有今日之事,若是因此纏上官司,那可是大大的麻煩。”
余兄?黎嘉駿望向余見初,說實話這位余大叔五短身材精干巴瘦的,若是父子的話,他媽得多高才能達成這般成就啊!
余大叔一臉胸有成竹:“黎老弟放心,這次交易與那位也是息息相關,到時候我與你一道去說一說,只消那位一句話,此事定當穩妥,絕無半點隱患。”
黎老爹喜形於色,笑道:“那就多希望余兄仗義了!駿兒,來,叫余伯伯!”
“余伯伯!”黎嘉駿露出八顆牙,甜滋滋的叫了聲,一臉求紅包的表情。
“哈哈哈哈!好好好。”余伯伯笑得開心,“是個好孩子。”
此時醫生走了過來,黎老爹放開女兒上前詢問助手的傷勢,黎嘉駿乖乖的等在一旁,就見余伯伯在一邊端詳了她一會,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不錯啊,是個見過血的。”
黎嘉駿眨眨眼,雖然秒懂,但為了她的純潔形像,只能歪著頭純真的問:“余伯伯,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余伯伯抬手摸摸她的頭:“丫頭,放開手腳,這兒可是上海灘。”
黎嘉駿糾結於還要不要裝,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咳了一聲,她回頭,卻是一直跟在余伯伯身後的余見初,見她望過去,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別怕,這樣也挺好,行走方便。”
好,好什麼好啊!黎嘉駿心裡咆哮,我不是腹黑啊!你們想到哪裡去啊,為什麼一副鑒定了黑寡婦的表情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4:07
第61章 神秘女子
這麼折騰一晚,天都快亮了。
黎嘉駿披著太陽的第一縷光鑽進床,沒睡多久卻又餓醒了過來。熬夜的人就這樣,即使沒睡多久,到了醒來時卻詭異的精神奕奕,她實在沒法硬躺著,只能披了衣服走出房門,在餐廳裡做針線的金禾聽到動靜抬頭看到她,連忙起來:“哎喲怎麼就起來了?不是剛睡嗎?”
金禾起床開始准備早飯的時候,黎嘉駿才剛和大老爺一道回來,章姨太沒跟回來,她與余伯伯的姨太太一無所知的通宵打麻將,開心的不得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放下手裡的活往廚房走:“我給你備著吃的呢,先墊墊肚子,午飯還有好一會兒呢。”
“我爹呢?大哥他們呢?大娘呢?”
“老爺還在睡,大少爺他們在後院散步。”金禾沒說大夫人在哪,不出意外就是在禮佛了。
黎嘉駿想去看看大哥,但是又遲疑了,坐在椅子上喝著金禾拿來的豆漿,兀自出神。
她知道昨晚那般是特殊情況,這說不定也是老爹都沒遇到過的,以前他周旋在各個山頭小軍閥之間,雖然偶有對方想黑吃黑的情況,但那時候關外也是老爹的地頭兒,他有權有錢有人脈,至少在這個領域沒見誰敢動他。
可上海不一樣,這兒最大的頭頭兒是那群洋人,最凶的卻是盤根錯節的黑社會,就沒見誰有通天的權利能震懾一幫混混的,就連權勢滔天的杜月笙都有王亞樵那般的死敵敢跟他死磕,這筆生意表面干淨,背地裡不知道多渾,可如果不跟他們做生意,老爹的貨都不知道賣誰,所以他才實在沒辦法找女兒出來幫忙,卻不想遭遇那麼倒霉的事兒,有了這麼一樁,她自己且不說,老爹說不定都要打退堂鼓。
若是大哥能幫忙就好了。
可他那樣的身體,那樣的精氣神兒,誰忍心把他從戰爭的泥潭拉出來,再推到上海灘這灘渾水裡?
金禾端上了精致的早餐,粥加四樣佐菜,半塊雞蛋餅和兩個小湯包,還細心的放了一疊醋,雪晴從外面晾了衣服回來,順便在她手邊放了一疊報紙書信。
這全然就是老爹的待遇了,真不得了。黎嘉駿略無奈,她慢慢的吃了一點,等半飽了,就一邊吃一邊開始看報紙,翻了幾頁沒見什麼特別的消息,倒是眾多月餅的廣告讓她意識到中秋節竟然快到了。
眾多廣告見縫插針的爭搶著讀者的眼球,美女捧著月餅,胖娃娃抱著月餅,月餅裡藏著金子……各種宣傳畫在各種報紙上呈現,還有什麼愛國月餅,百年傳承月餅,抗戰月餅,關外秘制月餅……
九月十五日就是中秋節了,少了個人。
她又翻了翻信,上回給大公報的投書又被退了回來,還是要改,給她提修改意見的還是那個廉彧林先生,裡面誇贊了她頭腦靈活,思想先進,但還是對她的用詞和表達提了點意見,黎嘉駿覺得這麼一個大報社,能反復修改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文章已經很不容易了,絲毫沒有不耐煩,幾乎是抱著感激的心態看完修改意見,心裡又琢磨起文章來,她發現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打磨,再回憶她的初稿,竟然是肉眼可見的成熟了不少,果然當初堅持等大公報回復是正確的,裡面的編輯都是大能!
獨立評論的稿酬也寄來了,只有二十塊,在這個物價水平也算不錯了,她權當零花錢用。其余的就沒什麼特別的了,大概是小伙伴們學業都繁忙了,或者有了新的好盆友,都不要她了……黎嘉駿表示很惆悵。
吃完了早餐,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的磨完了所有的報紙和點心,她終於滿足的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決定出去消消食,順便理理新文章的思路。
剛出門沒兩步,大嫂抱著睡著的俊哥兒走了過來,兩人無聲的打了招呼,她還示意黎嘉駿大哥的方向,微笑著抬抬下巴。
黎嘉駿有些糾結,她現在不大想見到大哥,怕自己漏出什麼來,徒增人家心理負擔,可是大嫂都這樣了,晚上夫妻倆一對口供,就知道黎嘉駿去了後院兒都躲著大哥,那事兒就更大了,她無奈,只能往大哥那兒走去。
大哥正在亭子裡坐著,見黎嘉駿走過去,朝她招招手,示意一起坐坐。
“昨夜你和爹出去了。”陳述句。
黎嘉駿心裡模擬著什麼都沒發生的狀態,大大咧咧的恩了聲。
“出了什麼事兒?”
“不是出事兒,就是交個貨。”黎嘉駿故意繞過大哥的意思,一臉自然地驚嘆道,“我算知道為什麼老爹總是半夜出去了,那麼多大家伙啊!大白天漏出點兒型兒都能嚇死人!”
大哥沒什麼表情,這幾天功夫營養好了,氣色也回來點,原先的氣場也逐漸回來了,此時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盯著妹妹,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還是單純的在用眼神逼供。
“哥,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大哥面無表情的轉頭看向亭子外:“我擔心我妹妹被我弟弟帶壞了。”
“……”
“壞到敢騙大哥了。”
“……”
“怎麼,你也跟外面人一樣,瞧不起東北軍了?”
“……你在說什麼呀大哥。”
“沒什麼。“大哥頓了頓,”我只是有時候想,俊哥兒來得太不是時候了,這樣的一個國家,這樣的一個爹,擔不起責任,成不了事兒,還要十六歲的妹妹支撐家裡,我到底為什麼還要回來?“黎嘉駿有種被突然襲擊的感覺,她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只覺得這個情況反轉得略快,讓人措手不及,她眼睛亂瞄,忽然看到大哥手邊有一份報紙,上面有一個醒目的標題為:”熱河告急東北軍慘烈失利;少帥辭職丟國土已成定局。“旁邊的副標題為,”民眾哭求撤銷東北軍番號,謂之國恥。“……好凶殘果然殺傷力巨大!黎嘉駿頓時知道大哥為毛一副碎掉的表情,即使那只是一份名不見經傳的報紙,那所謂的民眾哭求都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可是主標題的事實卻足夠給副標題提供有力證據,甚至在看到的一瞬間黎嘉駿都產生了與其讓東北軍在華北撒歡作亂還不如老實點打散歸到中央軍去,至少好管理之類的想法。
不過,或許這是個好的突破口,是成是敗,就看她今天能不能發揮好了!
黎嘉駿偷偷抬頭,瞄大哥的表情,很難看出他剛才說這話到底什麼情緒,她琢磨了一下,雖然有點惴惴不安,但還是鼓起勇氣決定試一試,“哥,你覺得我們都看不起你?”
大哥轉回頭,那眼神仿佛在說,難道不是嗎。
“所以你回來後跟個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黎嘉駿心一橫,忽然嘲笑起來,“多大個臉啊,你是上過報紙嗎,還是說東北軍都長你這樣兒啊?是個誰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東北軍?”
大哥皺眉,似乎是沒想到黎嘉駿會突然這樣說話,他握緊了茶杯。
“老爹喊我去交貨的時候我還驚訝呢,怎麼就輪到我了,可我一想也明白了,老爹就擔心你消沉,現在全家都捧著你的玻璃心,小心翼翼,可你知道他們……還有我,多失望嗎?是,是要給你時間緩過來,是要讓你慢慢平復,是要讓你養好身體,可是大哥啊,全國那麼多東北軍全都丟了東三省,他們都該這樣嗎?要不是在咱們家,老爹還頂著這個天,要是別人卸甲,一回家就碰上秋收,逮著像你這樣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黎嘉駿嘴上說著,手上卻不停,還給大哥斟茶。
“我說句實話吧,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不是東北軍讓人看不起,而是你讓人看不起東北軍!”話畢,壺落,她站起來,“哥,一個好爹,不求兒子大富大貴,至少不該眼睜睜看著兒子成亡國奴,你這樣想俊哥兒,你對得起他自娘胎出來就跟著家人奔波了半個中國嗎?你別忘了,他連路都還不會走!”
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已經詞窮,甚至轉身就忘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為此她甚至緊張的握緊了拳頭,如果大哥更消沉了怎麼辦?要是一舉振作了多好,她承認她就是這麼不會安慰人,但是無論怎麼想,她也只能說出這些話來。
妹子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快中午的時候,章姨太終於款款歸來,她臉色慘白,但是興致高昂,一邊不停的打呵欠,一邊朝黎嘉駿笑:“閨女啊,猜猜我昨晚贏了多少?”
黎嘉駿剛經歷嘴炮風暴,心情正糾結,看到章姨太無知無覺的快樂樣絲毫沒覺得被感染,反而因為想起有一件壞事兒愈發心煩,沒好氣道:“咋地,贏了一管大煙錢?”
章姨太一愣,臉刷的就發青了,她抓著手包支支吾吾道:“怎麼呢,怎麼這麼說呢,本來多開心啊。”她眼神飄忽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摸摸索索從手包裡拿出個盒子,笑著遞過來:“閨女啊,你看,娘剛才路過瑞蚨祥瞧見的,特別好看,贏的錢全買它了,瞧瞧。”
木木的接過盒子,黎嘉駿有點魂不守舍的摩挲了兩下,盒子是天鵝絨包面的,呈拱形,頂上綴了個尖尖的銀質小皇冠,鑲了顆碎鑽,連盒子都那麼奢華,可想而知裡面的東西多貴重,她覺得嘴唇有點干澀,拿舌頭舔了舔,差點忘了怎麼說話:“娘……”
“打開瞧瞧。”章姨太眼巴巴的樣子,比黎嘉駿還急。
黎嘉駿打開盒子,被閃得一陣迷瞪,只見裡面躺著一串鑲滿碎鑽的鏈式手表,銀亮銀亮的,精致的像一個藝術品。
“怎麼樣,好不好看?我晚上打麻將的時候啊,我小姐妹就說她們的女兒穿這個牌子戴那個牌子,喔唷我聽得眼熱哦,我女兒怎麼從來不跟我聊這些的啦,都怪娘誒,手太松不管人,搞得你現在像個爺們兒似的,那可不成,明日啊跟我軋馬路去,他們說金記的裁縫可好類!”章姨太說著,迫不及待的把表往黎嘉駿手上戴,冰冰涼涼的一圈繞在她細瘦的手臂上,顯得手更加瘦的嚇人,章姨太沉默了一下,忽然哭了起來:“怎麼又瘦了啦,養不回來了嘛這是?!”
黎嘉駿心裡翻騰的愧疚感立馬變成了哭笑不得,章姨太是個水做的女人,對黎老爹來說眼淚真是她的武器,不過在女兒這裡就不大有用了吧,她嘆口氣:“娘,你若繼續抽大煙,以後便跟我一樣了。”
“我,我抽的也不多的嘛,就聚會的時候大家一起消遣消遣。”章姨娘走開兩步,很不自在,“娘有節制的,哪像你當初那樣不懂事啊,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那時候要是化個妝,也和你一樣了。”黎嘉駿幽幽的說。
“……我累了,休息去了。”章姨太轉身上樓,高跟鞋在台階上踏出蹬蹬蹬的聲音,“明天哦,明天出去買衣服!”
“恩。”黎嘉駿應了一聲,摩挲了兩下盒子,感覺那表像是磕著骨頭,又摘下來放回去。
黎老爹每個月都給小孩劃生活費,即使不在跟前的也分,黎嘉駿的小金庫現在就在銀行裡,她自己都不知道裡面有多少錢,更可怕的是,她真的找不到花的地方,就像這表,要不是章姨太,她是決計不會買的。
不僅是因為沒興趣,還因為在未來,這樣的細軟只會成為累贅,甚至喪命的理由。
吃過午飯,她也累了,回房睡了個午覺,正做著手撕鬼子的美夢時被無情搖醒,雪晴低聲道:“小姐,老爺叫您收拾好一道出去趟,穿正式點。”
黎嘉駿迷瞪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問:“現在?”
“現在。”黎老爹的聲音從房門口傳來,“快些,衣服在這。”
黎老爹所說的正式,那就是要黎嘉駿像個女孩子樣了,無論他怎麼培養嘉駿,對外他始終希望女兒是個真正的千金,這次他備的衣服非常洋氣,蕾絲襯衫外面一件軍裝風駝色燕尾短西裝,下面是一條純白的大擺蓬蓬裙,這搭配放現代走出去就是cosplay,可是在這兒穿上一看就知道是要去參加宴會的假小子。
雖然感覺這麼逆氣質的搭配很別扭,黎嘉駿還是炯炯有神的穿上,裝扮裝扮跟著黎老爹上了車,臨走還不忘戴上章姨娘送的表,得知這表是章姨娘挑的,黎老爹感嘆:“她總算買了個像樣的東西!”
老爹你當著女兒的面這麼吐槽孩子他媽真的好嗎!
“爹,我們到底去干嘛,這急匆匆的。”
黎老爹嘆口氣,他打開車裡的燈,把一份報紙遞給黎嘉駿,是一份《大公報》的第二版,下面有一個大標題寫著:“黃浦碼頭驚聞槍聲,神秘女子租界行凶。”
臥槽好有爆點要不是感覺知道了點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她都想點進去看了好嗎!
而且這報紙為什麼是大公報!男神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4:20
第62章 拜見暗帝
黎嘉駿魂不守舍的看完報道,感覺周圍都是鋪天蓋地的惡意,上面竟然詳細的提到了軍火交易,黑幫鬥毆還有紅顏禍水!
“神秘女子疑系商界新貴黎家三小姐,素日深居簡出不見芳蹤,未料竟卷入此般凶險之境,不知是何等傾城絕色,引得鬼督頭大開殺戒……”
記者君你寫小說呢,還大開殺戒,全過程只有一聲槍響好吧,就是串葫蘆的站位那一顆子彈能幾連殺啊,又不是手榴彈!
這樣詭異新奇的文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卻第一次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感覺,這居然不是出現在志怪奇聞版塊!
黎嘉駿哆哆嗦嗦的去看日期,咦了一聲:“爹,這是今天的啊!”
黎老爹閉目養神:“恩……”
“那今天雪晴給我的是啥?不公報嗎?”她又翻了翻,“等等,這就是今天的,這幾篇我都看到過,這個位置……不對啊這位置本來應該是月餅廣告啊!新亭記的五仁月餅!”
“嗤。”老爹終於繃不住了,“臭丫頭,眼睛光看吃的。”
“怎麼回事啊爹怎麼回事!”黎嘉駿撒嬌。
“要多謝余家那小子,他留了心眼派人盯著金義堂的人,果然有人鬼鬼祟祟去報館,約莫是無論如何都要惡心咱們一下,這不,等杜先生電聯他們主編的時候,樣刊都出來了,好賴是攔了下來。”
“原來是樣刊啊……”黎嘉駿抱著報紙松了口氣,忽然耳朵又豎了起來,一陣機靈,“等等!什麼先生?”
“杜先生。”老爹高深莫測的樣子,“怎麼,沒聽說過?”
“杜……月笙?”
“恩,見了面可不能這麼喊,要叫杜伯伯。”
黎嘉駿石化當場,嘴裡舌頭模擬了一下杜伯伯三個字,只覺得重逾千斤,壓得氣管都癟了,喘不過氣來。
有生之年!民國公認黑道之王,暗夜皇帝,絕世霸道總裁,馮小剛(等等哪裡不對)!雖然一直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可是就是知道他好厲害好厲害!
媽媽我好緊張!我要叫暗帝伯伯了!
“我,他,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黎嘉駿喃喃。
如此翻轉的問題居然沒驚到黎老爹,他嗤笑一聲:“痴心妄想,人家能當你爹了。”
“……你才痴心妄想呢!”黎嘉駿臉紅,“我想留個好印像嘛,好大個靠山誒,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我可以裝一裝的真的!爹,這個時候不能留節操了,要豁出去抱大腿!”她握拳英勇狀目視前方。
黎老爹沉默了一下,忽然很高興:“恩,這些話跟你爹講可以……不過你也不會傻到到處說,老孟,還有多久。”
司機老孟回頭道:“約莫二十分鐘,老爺。”
“那我就與你說道說道。”黎老爹轉頭,撫了撫黎嘉駿纏在他臂上的手,緩緩道,“這杜月笙的喜好啊,爹還真知道點兒,而且,還要多虧了你。”
“啊?”
“你以前可是孟小冬的鐵杆兒,你不記得了?”
“孟小冬。”黎嘉駿恍惚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啊,但是她來這兒後絕對沒聽過。
黎老爹大概品不出女兒這一聲重復的意思,只道她明白,便繼續說:“她與梅蘭芳離婚後,現在又復出來唱戲了,前兒個來上海唱了幾場,爹念你從沒親耳聽過,便去坐了坐,不曾想,倒是數回都碰見了杜月笙。”
黎嘉駿嘴巴呈O型:“所以說……”
“有傳聞說杜月笙早就看上了孟小冬,這麼多年一直殷勤相待,本以為只是傳言罷了,卻不想倒是空穴來風,現如今既然未到手,那他的喜好,說不定就是她那樣的了。”
“哪,哪樣啊……”
黎老爹嘿嘿一笑:“反正不是你那樣。”
“……”
“閨女啊,人家都是人精兒,你是真是假他們一眼就知道,就連爹都是個蝦子兒,你怎麼折騰都翻不出水花的,好好道個謝就成,不用怕。”
意思是大腿太粗抱不住嘍,黎嘉駿哦了一聲,蔫蔫兒的坐下,不知怎麼的,聽到梅蘭芳,她就想起上輩子黎明演的電影,黎明版的梅蘭芳背後,出現了章子怡版的孟小冬……
只是那時候她壓根兒對這些戲曲大家的故事不感興趣,去看那電影純粹就是因為對霸王別姬的致敬,總想看看其他的戲曲片兒是什麼樣,但是就這點兒印像看,那電影大概沒多好,所以根本意識不到章子怡演得是個啥。
她本人不大喜歡國際章……連帶著就膈應起那個角色來。
沒一會兒,黎嘉駿興奮又忐忑的站在了一個夜總會的門口。
靡池夜總會。
精致的霓虹燈把整個門庭裝飾得璀璨亮眼,兩邊兩層樓高的巨幅海報上一排排的舞女和歌女的照片朝著路人誘惑地微笑,門童很是恭謹,禮數周全的迎接著客人,就在他們下車那一會兒,就有三四對洋人說說笑笑著走了進去,只聽到門童用中式英語很流利的一遍遍說著:“welcome to Michy。”
幾句話的時間,他們胸前的口袋上就塞了不少小費,於是他們表情更為禮貌和恭敬。
黎嘉駿攙著她爹也往裡走,她現在也算是社交年齡的少女,但因為瘦,就顯得人很小,可是門童絲毫沒有阻攔未成年的意思,在黎老爹給了他們小費後,更加熱情地跟過來幾步,為他們叫了一個服務生做引導。
服務生穿著白襯衫馬甲和西裝褲,還打了紅色的領結,是純西式的打扮,長得也清秀舒服,讓黎嘉駿不得不猜測他們其實招聘的時候都要看臉。
“我與余先生有約。”黎老爹告訴服務生。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服務生幾乎是屏氣凝神的微微彎腰,小心翼翼道:“黎先生請這邊走。”
本以為可以看舞池裡地人跳舞,結果剛進門就被引進邊上的走廊,根本沒看到舞池和表演,黎嘉駿頗有點失望,但也沒說什麼,乖乖地跟著老爹走到三樓一個大門前,門口站著兩個黑衣保鏢,接手了引導工作。
其中一個保鏢敲了敲門進去了一下,出來後點頭:“二位裡面請。”
黎嘉駿心撲通撲通跳,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感覺比在清華刷到季大大還要刺激一百倍!她剛知道杜月笙還有個外號,叫上海皇帝!
這是要去朝貢的節奏啊。
黎老爹一臉嚴肅地摸了摸女兒的手,權當做安慰,帶著她走了進去,這是個超大的華麗房間,右手邊有一個紅木邊的台球桌,幾個年輕人正在打桌球,余見初正抱著球杆站在一邊,看到她進來,挑了挑眉。
另一邊是一組皮質的大沙發,只有余伯伯坐著,他正對著的明清式木椅上,坐著馮小剛!
哦不,杜月笙皇帝大人!
黎嘉駿肝兒都抖了,就見老爹一臉笑得走上前,與其他幾位寒暄,順便介紹了自己女兒,幾乎開門見山的就進入正題:“駿兒,上來,多虧你杜伯伯照應,否則今天以後看你怎麼見人!”
黎嘉駿挪上去,天知道她緊張地要吐了,杜月笙其實長得和馮小剛並不那麼像,因為氣場差別太大了,她看馮小剛會向笑,可看杜月笙只覺得這個大叔無論怎麼擺柔和的表情都感覺很不好惹,那種沉穩的誰都推不動的樣子,小馬哥見了估計都得跪。
“嘉駿謝謝杜伯伯照應,是我不懂事,衝動……任性……蠢……給大家惹了麻煩,還要勞煩余伯伯和杜伯伯給我善後,以後我一定乖乖蹲家裡做淑女,絕對不讓爹和各位伯伯發愁!”
杜月笙似乎心情不錯,擺擺手:“我聽余老弟講了,是個好孩子,只是黎老弟啊,駿兒那麼小個姑娘,你也忍心帶出來歷練,我都不忍心,實在不行,就與我們說一聲,你看,余家那小子就挺能干的,還不能幫把手麼?”
余伯伯在一旁笑著搭腔:“我早說了幫忙,他偏要說他家丫頭可以,我這麼看著吧,其實小姑娘是真的可以的,現在就這麼厲害,再大點,撐起整個家業都行,黎老弟你說是不是?”
黎老爹似乎有點不自在,他笑道:“就是這個理兒,不過以後就不需要丫頭了,我那老小子身體養好了,以後是能用的了。”
是說大哥麼?黎嘉駿強忍著沒狐疑的看向黎老爹,但聽他語氣,好像沒說假話。
場面一時有點凝滯,很快余伯伯又打圓場:“你攢著丫頭干嘛,讓她與年輕人玩兒去,和我們一群糟老頭子呆著算什麼。”
黎嘉駿正發愁怎麼跟邊上那麼一群陌生人混,黎老爹就救場了:“小女怕生,今日也是遲了,若是這時候不讓孩子睡覺,家裡婆娘可不會消停。”
在眾人意會的笑聲中,黎老爹朝後面的門童示意了一下,那門童走出去,提了個箱子進來,裡面是六個盒子,黎老爹指指最前面的兩個紅木盒子,給黎嘉駿使了下眼色,道:“這是老弟的一點心意,望各位老兄不要嫌棄,嘉駿。”
黎嘉駿拿出紅色木盒,一臉嬌羞的雙手捧給杜月笙和余伯伯那兒,兩人都一臉笑容的接過:“黎老弟那麼客氣,就生分啦。”
“幫了如此大忙都沒點兒謝禮,那就是不懂事啦。”黎老爹笑眯眯地回答,看黎嘉駿送完了大的,又讓她給旁邊的四個小青年送了黑色皮盒子,他們都很開心的接過,其中一個打開了禮盒,驚呼了一聲:“哦!好東西啊!”說著拿出一把黑色的精致的槍來,“子彈呢,黎伯!”剛才黎老爹帶著黎嘉駿進去的時候,他可看都沒看這兒一眼,拿了禮物瞬間喊黎伯,節操都沒有的家伙,黎嘉駿偷偷撇撇嘴。
“子彈會送到各位府上。”黎老爹回答。
“多謝多謝!”年輕人笑嘻嘻地,愛不釋手的把玩著槍。
遞給余見初的時候,黎嘉駿很誠心的低聲道了謝:“多虧你啦!”
余見初接過盒子,低頭輕笑:“就這樣?”
“請你吃飯!時間地方你們定!”
“成交,到時候我帶個人來,你得一塊請。”
“十個都行!”
“呵呵。”
……雖然知道你是高興但是能別呵呵嗎。
黎嘉駿跟著黎老爹出了夜總會,雖然見了杜大王很激情,但是從頭到尾舞池都沒有看到,她又很懊喪:“爹,我就是好奇,看一眼都不行咩?”
“等你再大點兒。”
“這裡頭比我大二十的都沒被黑社會砍過呢!”
“那等你大二十一。”
“……那我穿得那麼高端是為什麼啊。”
“禮節,禮節!”黎老爹青筋畢露。
黎嘉駿蔫蔫的低頭受教,半晌忽然問:“老爹,大哥他,真的出手了?”
聽到這個,老爹就很開懷的樣子:“這臭小子,不知道怎麼就想通了,下午跑來跟我談。”說著他摸了摸嘉駿的頭:“還是個小姑娘啊,真是難為你了。”
“我覺得我干的不錯啊。”
“那是為什麼,你可以干得不錯?”老爹嘆口氣,“是我們的錯!”
“……不對。”黎嘉駿想也不想地答,“是時臣的錯!”
“?”
“啊,反正不是你們的錯。”擦把冷汗。
“你也累了,回去睡吧。”黎老爹已經疲於搭理她了。
大哥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不管是不是自己走出消極情緒的,他既然站出來了,那自然直接恢復全家二把手的位置,這個意思在早上吃飯的時候從座次上就明明白白。黎嘉駿坐在大哥的下首,吃飯的時候,大哥琢磨了一下,把自己的鹹豆腐腦推給黎嘉駿,拿了她不愛吃的鹹鴨蛋蛋白配粥,大嫂在對面輕輕地笑了一下,搞得大哥吃鹹鴨蛋都耳朵紅。
黎嘉駿也忍不住笑,大哥不善言辭,所能做的就是用行動了,偏偏做起來好蠢,他們這樣的人家吃早餐,即使老爹明言規定不准浪費,但是多要一碗豆腐腦或者吃鹹鴨蛋光吃蛋黃什麼的不要太正常。
大哥的玻璃心,就這麼算是用鐵皮包起來了。
黎嘉駿還記得章姨太的購物邀請,無事一身輕的情況下想想下午要軋馬路就開心,結果早飯吃過了,中飯也吃過了,就是沒等到章姨太喊人,她去找人,得知章姨太早上吃了飯就自己急匆匆出去了。
搞什麼,親女兒的鴿子放起來比較爽是嗎!
被親媽坑了的某妞在黑化不黑化之間徘徊良久,最後提著一塊蛋糕當啷當啷的去找了大哥,他這幾天都會在老爹的書房熟悉生意,如果說黎嘉駿上陣只是一個缺人時靠譜的跑腿兒,那大哥顯然就是左膀右臂兼繼承者了。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對老爹來說也算是因禍得福,至少大哥現在除了安安心心打理家業,也沒別的選擇了。
她先去找大嫂,大嫂正在哄孩子午睡,招呼一聲後跑去書房,大哥果然埋頭在資料裡,聽到動靜,頭也不抬:“怎麼,來幸災樂禍的?”
被戳破小心思的黎嘉駿頓了頓腳步,小跑上去給大哥捶背:“嘿嘿,不不不,心疼!”
“那把這三個月出了多少貨列個表給我,越詳細越好,我要一眼就看明白的。”
“哥我剛想起我還有點事兒我先出去下啊。”
“以後你的零花錢歸我發。”
黎嘉駿一個剎車撞在門上,悲憤的拿頭直撞牆。
大哥還嫌攻擊力不夠,放了大招:“我看了下,好像你也不花,要不交給我,幫你放出去?”
“放出去?高利貸?哦不不不不催債多麻煩!”
“沒事,我們有槍。”大哥冷笑了下,“還有炮。”
黎嘉駿快抖起來了:“哥……我們其實是黑社會?”
“想多了,我們本來賺的就不是干淨的錢。”
這個黎嘉駿早就有心理准備,但是被這麼直接的說出來還是有點心有戚戚,她只有上輩子年少中二的時候幻想過老爹是黑龍會老大,但等到長大點兒不知為什麼一想就覺得很雷,沒想到現在自己就走上了這條道兒。
大概是覺得妹子表情如魔似幻,大哥也不繼續說了,不耐煩的趕人:“不幫忙就出去吧,礙眼。”
“嘿嘿嘿嘿。”
黎嘉駿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半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等等,駿兒。”大哥突然叫住她。
“恩,什麼?”
“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
“你既不能回去上學,又不能游手好閑,總得有個打算。”
黎嘉駿苦笑:“我倒是參加了北平的考試,北大清華都沒考上。”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哥雖然沒考過大學,但也知道,北大清華,本來你就考不上……你二哥就更清楚了。”
“……”
“既錯過今年高考,再四面蹭課蹭一年也不是個道理,你自己想,想做什麼,我們給你安排。”
“我,我是大家閨秀,我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哧。”
“哥!為什麼一定要我找事兒做!”
“讓你閑著成日裡騷【擾我?”大哥抬抬頭,“還是說你想找個人嫁了?這主意也不錯。聽爹的意思,他挺看好一個姓余的小子的,你既見過,可滿意?”
黎嘉駿心裡隱約的猜測遭證實,有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無奈感,她這才明白這是來自父兄的體貼,如果不是因為對她的尊重和寵愛,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個時代雖然女性意識覺醒,但是衝突之大足夠女子精神分裂,才高八鬥的文藝女青年可能蜚聲文壇人人稱頌,但是大多為妾為情人,他們的男人愛她寵她,唯獨不能給她一個正妻的名聲,這幾乎成為這個年代的風流韻事模板,而正妻卻大多代表舊社會和大字不識,所有人都覺得很正常,連她自己都覺得沒什麼,但是爹和大哥卻注意到了。
他們正在努力給她自由的生活。
她忍不住笑起來,走過去從背後摟住大哥瘦骨嶙峋的肩膀,甜滋滋的說:“謝謝大哥。”
“到時候可別叫苦怨我們多事。”
“不會不會。”
“那你回去想想吧。”
“恩,但我還有個事兒得做。”
“什麼?”
“給娘戒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4:36
第63章 華懋談話
如果說穿越以來經歷的種種事情中最讓黎嘉駿自豪的是什麼,不是殺人也不是考上大學,而是她戒了毒。
這真是比做其他任何事情還要痛苦的體驗,難受到現在回想起來恍如夢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
不僅僅是因為那種屎尿齊流、出盡醜態的屈辱感,還因為那時候黎家人對她來說,還不是親人甚至是全然陌生的。
她沒有任何自我安慰的時間和精力,全情投入的,豁出性命的戒毒。而事實上,她那時候其實還沒吃過吸毒的什麼大苦頭,也沒有人勸她戒毒。
所以她覺得,連她都可以,那麼在她的雷霆手段下,章姨太肯定也可以。
得到了大哥的支持和爹的默許,她找到了章姨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差不離就是熬個幾天幾夜,熬過去就是一個新人生之類的話。
可章姨太的回答則是,撩起衣袖。
雪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黎嘉駿呆呆的看了很久才意識到什麼,這個發現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上海……流行注射?”她差不多是顫顫巍巍的問出來。
章姨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那樣垂著頭不吭聲,等了一會兒都沒見女兒有反應,她抬頭看看,突然板起臉,從手包裡拿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盒子打開,掏出一根細煙來點燃,狠狠的抽了口,半張著嘴任雲霧在嘴裡旋轉,就是不吐出來。
那副就這樣了你愛咋咋滴吧得樣子。
黎嘉駿牙都疼了:“不是說你想戒煙的嗎?怎麼戒成這樣的?”
章姨太翹著尾指彈了彈煙灰,聲音平淡:“聽說打嗎啡戒煙,就去了,結果嗎啡也戒不掉了。”
“等等,嗎啡不是鎮痛的嗎?”老看戰爭片上醫生護士一臉沉痛的對滿臉血的戰士說“嗎啡沒有了”,這裡章姨太也在求嗎啡,所以嗎啡的功用到底幾個意思?仙藥咩?
回答她的是章姨太的又一口煙,她拿出裝煙的鐵盒子往前遞了遞,一臉平淡:“來嗎?”
被親媽邀請抽煙的某親女兒:“……”
見黎嘉駿沒反應,她收回煙盒,按掉手中的煙屁股,看動作是想再來一根的,可不知怎麼的,又頗為無聊的放下了盒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駿兒啊,娘只有你一個孩子。”
“?”
“上海啊……真是個鬼地方。”她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這麼句,“都聽你的,不過下午已經約了人搓麻將,要戒也要明天了。”
次奧,戒毒還要預約這是什麼鬼!黎嘉駿一腔熱血都被麻將冷凍了,她無奈的擺擺手:“你心裡有這回事就好,要戒也不是直接就戒的,最近都別出去了好嗎,先調理了身體,然後一鼓作氣戒掉。你也知道,不准備好的話,就像我這樣……太難看了,真的會不想活的。”
章姨太瑟縮了一下,顯然是有點怯了的,但她還是沒說什麼,轉身坐在梳妝台上,對著鏡子冷淡道:“成,那你管自個兒吧,我准備准備就出門了。”
黎嘉駿有些郁悶,她知道章姨太不樂意戒的,就像後來讓男人戒煙一樣,對他們來說那是他們玩得起又能得到快感的事情,甚至抽好煙是一件倍兒有面子的事。她這般作為純粹就是多管閑事。
要不是章姨太當她親女兒,隨便個誰上來勸,她都不會答應。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感覺真心不舒服,但正因為早有心理准備,她也只能摸鼻子認了,轉身喊了車,去了陳學曦介紹的上海療養院,她原先有兩個備選,一個就是之前章姨太去的德國人開的醫院,但現在的情況看,還是不需要去考慮了,據說上海療養院是美國人開的,不知道會不會有更好一點的方法。
醫院挺遠,但開著車很快就到,白天的上海法租界雖然繁華,但是卻因為少了夜晚靡靡之音的渲染,反而多了一份市井的繁華和樸素,但她心裡有事兒,總卯不起勁來看景,只能面無表情的望著外面。
到了療養院,不愧是洋醫院,整體服務很有現代的雛形,從接待到咨詢都是一條龍,今天院長不在,她也不需要那麼高端的人,只是找了個名叫特納的美國醫生,說了自己的想法。
“包個病房戒毒?”特納是個中年大叔,聽完黎嘉駿的要求,他摘下單邊眼鏡,略有些驚訝,“請恕我唐突,我們一般只會對有戒毒需要的人提供醫療建議,因為成功率實在太低,而且費用高昂,你知道的,小姐……毒癮到了深處就是心理疾病了,並非單純的物理戒斷能夠處理的。”
“我知道如果決心戒毒,短期內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我需要的只是在我們強制戒毒的期間,能夠隨時獲得必要的急救。”黎嘉駿坦言,“我知道在戒毒方面並沒有什麼特效藥,如果病人真的撐不過去,我不會硬來。”
“請問,需要戒毒的是您的……”
“母親。”
“……”特納一臉什麼怨什麼仇的表情,他戴上眼鏡,拿出一張處方單開始開藥,“說實話小姐,如果您的母親還沒有因為吸食鴉片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的話,適當的娛樂和放松是必須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喜歡將其作為一種交際的手段,某方面講,荒誕的生活並不是鴉片的錯。”
“那絕對是提供鴉片的人的錯。”黎嘉駿嘴快的接下來,她不想多說什麼,這本身並不需要醫生批准,誰有錢誰是大爺,她此次前來就是刷臉開個房,站起身微微點頭,“有勞您了,我希望能您能盡快安排一個安靜的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房間,如果因為動靜太大打擾到別人,我會很不好意思。”
“好吧。”特納醫生開出一張處方單來,黎嘉駿接過一看,裡面的藥她都不認得,“這是……”
“如果您想盡快,那麼戒毒前的調理就需要一定的輔助手段,否則成功的幾率會大大降低,放心,都是一些溫和的藥劑。”
黎嘉駿半信半疑的道歉,出去後轉身進了住院部,不同於療養區,住院部就是給病人養傷養病用的,陳學曦還在裡面住院,前幾天他傷口發了點炎,現在還在發燒。
她進去的時候,陳學曦正就著餐板寫信,看到她,笑:“真是的,一點小傷還勞三小姐親自探望,真是罪過。”
黎嘉駿走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老實道:“順道兒。”
“哦?可是有誰身體不適?”陳學曦收了笑。
“你知道的,我娘。”
他想了想,恍然:“姨太太?”隨即一臉驚訝,“三小姐您竟是來真的。”
黎嘉駿笑:“這能說說而已嗎?我還嫌自己動作慢呢,過兩日我就要行動了,怎麼樣,來看看熱鬧?”
陳學曦一臉驚恐的樣子:“三小姐的母親的熱鬧小的可不敢看。”
“呵呵!”黎嘉駿站起來,正准備道別,就聽身後一個人挺驚訝的聲音:“黎三小姐?”
竟是余見初。
他手裡提著一個紙包,高大的身軀差不多要撞到門框,在門口頓了頓後,他走到她面前:“你來看陳助理?”
“是呀,沒想到我難得出來一次都能遇到你啊。”黎嘉駿覺得蠻奇妙的。
余見初沉默了一下,還是誠實的說:“其實,我每日都這個時候來。”
“你是來……哦,你那些兄弟!”
“恩,有幾個傷的挺重,還出不去。”余見初往病房另一頭指指。
這個住院部是一個長廊型的排布,靠窗並排放了二十來張床,大部分都躺著傷員,剛來時陳學曦正對著門還沒感覺,這一看黎嘉駿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那個,陳助理,你先養著,我回頭給你申請個好點的房間。”
陳學曦愣了愣,仿佛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男女兩句話還能扯到他身上,他哭笑不得:“不用不用,老板本來給我住四人間的,後來傷好了點我自己出來的,那兒住的人都不好惹,我自己不愛去。”
“這樣啊,你這是工傷誒,總覺得讓你擠在這兒很對不起你。”
“那勞煩三小姐給我帶點兒新鮮水果吧。”陳學曦笑嘻嘻地。
黎嘉駿瞥了一眼他床頭櫃上的水果罐頭,點點頭:“小意思。”
她又轉頭望向余見初,他正要笑不笑的看著她:“不知道黎三小姐還記不記得欠我一頓飯?”
“記得啊,怎麼,有安排?”
“擇日不如撞日,不知道午飯您是否有空。”
“且不說本來就有空了,余督頭邀約,沒空也要擠出來啊!”黎嘉駿拍胸脯,“不是說還要帶個人嗎?”
“一會兒華懋飯店見,我去把那人接來。”
“能知道是誰嗎?我好有個心理准備。”
“到時候認識就行了。”
兩人利落拍了板,黎嘉駿等余見初把點心給弟兄們送去了,和陳學曦道了個別,就出了療養院分道揚鑣了。
司機先把黎嘉駿送到外灘的華懋飯店那兒,先行回去跟家裡人說一聲順便吃飯,這頭黎嘉駿自己進了華懋飯店。
華懋飯店位於外灘20號,黃金地段,哥特式建築,看這黃金地段的黃金設計,還有新潮的旋轉門以及筆挺洋氣的侍者,黎嘉駿確信它肯定有存活到一百年以後,可惜她不是上海人認不出這個建築在未來變成了什麼,但是站在這個飯店前,她就有一種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穿越感,仿佛此時是自己舉著個古舊的照片對著這個門,而這個建築的兩邊此時正是一片現代化的車水馬龍。
她如果不背相機包,就沒了帶手包的習慣,貴婦淑女喜歡的小拎包她也嫌麻煩,反正穿著也不丟人,她插著口袋就走了進去。
大概是沒什麼鄉巴佬的氣息,門童也沒有攔她,她很自然地順著旋轉門進了大廳,隨便扯了個人問餐廳的位置,就這麼優哉游哉的先過去點菜,順便讓餐廳的接引員留意如果有人問起姓黎的,就給他們指路。
這大廳和餐廳的輝煌自然不消多說,讓現代也沒少了見識的她有時候都忍不住稍稍驚嘆一下,裡面的菜乍一看還會讓她覺得便宜,但一想這個年代普通人月工資幾十塊的水平,就算是數學渣,換算下來也讓她驚出一身汗來。
這讓她不由得再一次在心裡悄悄的膜拜黎老爹,感謝黎老爹慷慨的賜予她在外灘的高級餐廳土豪一樣點菜的生活。
點菜點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坐在窗邊的她老遠看到有個侍者帶著兩人走了過來,前面的自然是人高馬大的余見初,他身後的人被擋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咖啡色的裙擺。
等走到面前,黎嘉駿站起來迎接他們兩位時,就見余見初一個大高個兒很是恭敬的一側身:“廉姨,到了。”
黎嘉駿定睛一看,睜大了眼。
哦!好一個時髦女郎。
要不是那一聲廉姨,還真不好猜這女人的年齡,她身材苗條修長,手裡拿著一頂寬邊的遮陽帽,上身一件荷葉邊的淡黃色襯衫,外套一件米色的寬松薄開衫,下面是一條咖啡色的長裙,長裙裙擺極大,星星點點的綴著一些亮閃閃的珠子,走動間裙擺翻飛,露出一雙尖頭高跟鞋。
她摘下墨鏡,下面是一張不施粉黛看不出年齡的臉,長相並不出眾,但是因為氣質卓然,穿戴洋氣,即使朝人並不熱情地一笑,也能讓人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黎嘉駿幾乎是誠惶誠恐的看著這個女人,像個遇到女神的女吊絲,想裝逼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
余見初感覺這個廉姨是給到下馬威了,這才開始介紹:“廉姨,這就是黎家老三,黎嘉駿。三小姐……”
“叫我嘉駿就好!”黎嘉駿可不敢讓這位御姐女神叫自己三小姐,她語氣狗腿的插嘴,又擔心自己這樣很突兀,閉上嘴有些懊惱的偷眼看廉姨。
余見初笑笑:“嘉駿,這是廉玉廉先生,她是大公報的責編之一,與杜先生和我義父都是好朋友,若不是她,你那篇報道就要上報了。”
“廉先生您好您好!”黎嘉駿就差點頭哈腰了,一邊責怪余見初:“你居然不早點說,我這樣什麼准備都沒有就見救命恩人,很失禮啊!”
余見初一臉無辜:“廉姨不喜歡麻煩,賞臉吃個飯很好了,你要是拿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出來,她肯定轉身走了,廉姨,對不。”
廉玉一直笑眯眯地,此時才點個頭:“若要謝我,就加個松鼠桂魚吧,我最愛這餐廳的魚味。”
“再來一份松鼠桂魚!”黎嘉駿二話不說就吩咐身邊的侍者,這兒的侍者都是一桌一個,絕不會出現讓客人丟份兒舉手喊人的情況,侍者略一點頭就去點菜,黎嘉駿心裡暗暗感嘆,最近她好像總是拿吃的表感情,那頭陳學曦也只要水果罐頭,這兒廉玉就要個松鼠桂魚。
等等,廉玉?
她腦子裡噌一下,等廉玉剛落了座,就忍不住問:“能請問一下您的筆名嗎?”
廉玉似笑非笑的:“哦?哪一個?”
“在,在大公報的。”
“你有投稿?”
“……”一陣見血什麼的真是……“恩。”
“退了稿沒?”
“是,是修改稿。”黎嘉駿感覺自己臉紅紅的。
廉玉看了她一會兒,那雙盈著笑意的眼睛不帶一絲壓迫感,隨後,她點點頭:“小伯樂?”
黎嘉駿覺得自己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噗。”廉玉笑起來,她晃蕩著面前的茶杯,看著裡面旋轉的水,“沒錯呢,阿拉就是廉彧林。”
她用上海話說出來,看黎嘉駿是聽懂了的樣子,便拍拍一旁余見初的手臂笑道:“阿初啊,就衝你這眼光,以後你爸爸再給你介紹人,你讓他來找我。”
余見初和黎嘉駿都沒聽懂。
廉玉樂不可支,卻不往下說了,這時候,黎嘉駿先點得菜也上來了,這時候的菜味道已經可以和未來一拼了,點菜只要夠大膽,基本不會出現到讓人皺眉的味道,三人中廉玉最為年長,但是她並沒有什麼長輩的威勢,只消一聲開吃,三人就都動起了筷子。
這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了,餐廳中人卻也不少,他們在這邊大快朵頤,偶爾就八卦一下周圍的名流,自然要數廉玉知道的最多,她和余見初你一言我一語,很快黎嘉駿就明白了他們周圍的五桌中有四桌都是政客巨賈陪情婦,最後一桌是三個男的,廉玉一邊吃鮑魚一邊評價:“哪個曉得他們到底喜不喜歡女的。”
“……”余見初深埋起頭苦吃,黎嘉駿蠢蠢欲動,她其實很想認真討論一下的,奈何身邊有個直男……
原本余見初帶廉玉來,就是想黎嘉駿順便謝一下就行了,因為廉玉本身也不需要那點謝意,如此貼心安排之下三人賓主盡歡,甚至吃了沒多久,主要被請客的余見初就被忘在一邊,黎嘉駿和廉玉忘我的討論起她那篇被反復修改的文章,隨後又延伸到文化侵略等地方去。
聊到後來,黎嘉駿還提出了自己最近寫文的目的。她想通過反復地投書,提示大家日本人的凶暴,起到一點點洗腦的作用,讓大家得知日本人打來時,跑得能快點,至少不要抱著某些所謂“侵略者不會亂殺人是文明人”這樣的想法坐以待斃。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行不行。
“我是可以一直寫,但我一個人力量太小了,也沒有報紙會反復給我個版面放那些,我也是後來才想通這些,上一篇投書就沒有登報,現在上海歌舞升平的,沒人會,也沒人願意看那些。”她很無奈,“都在逃避,可逃不掉的呀。”
廉玉一邊聽,一邊放下了筷子,她看了看另外兩人,余見初微微皺眉,看著黎嘉駿若有所思,黎嘉駿則陷入自己的愁苦中,顯然都不想再吃了,便朝侍者揮揮手,指指桌子:“收了吧,再給我一杯清咖。”說罷,她用眼神詢問另外兩人。
“我要拿鐵。”黎嘉駿。
“水。”余見初。
侍者利落的收走了盤子,沒一會兒就放上了飲品,三人看著外面的黃浦江,許久沒聲音。
“你,怎麼就有這麼強的危機感?”廉玉忽然道,“文化侵略,外敵侵略,在你看來,好像我們一直就是菜市場裡地雞鴨,待宰,各種死法,還不自知。”
因為這是事實啊,黎嘉駿苦笑,她無意識地摸著咖啡光滑的杯沿,斟酌道:“與其說事我沒有安全感,不如說是我……相信日本人吧。”
頂著另外兩人意外的目光,她苦笑:“你既然知道小伯樂,那就應該知道之前我寫過什麼。”
廉玉點點頭,余見初則有些疑惑。
“不知道也沒什麼,小伯樂本是我二哥的筆名,他現在不知下落,我剛入了關,很惦念他,忍不住就頂了他的名字寫了在關外四面逃難的見聞。”黎嘉駿簡單回顧了一下,隨後道,“我本來只是一時感慨,可當我意識到——經過很多朋友的幫助,我發現,東三省被占領,人民悲憤、傷心、失望,但是卻並沒有真正警惕起來。”
“你們知道嗎,整個東三省別的不說,光飛機,就有兩百多架……飛行員都沒那麼多。日本自己說不定也沒那麼多,而關內……放眼全國,什麼中央軍,直系桂系狗系貓系,加起來有沒有一百都難說。東三省光軍備多肥我就不多說了,糧食呢,交通呢,地理環境呢?”黎嘉駿每說一個,兩人的表情就沉重一分,“他們建立了什麼滿洲國,就好像占領了那兒就要安心移民發展似的,可是想想吧,要是我們,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這麼一個巨大的寶庫,一個完美的後勤基地,從此只要南下,要武器有武器要糧食有糧食,咱中國人自己還不團結,一打就散,越往上越貪,神經病了才會蹲在關外啃著玉米眼巴巴的看著一群傻子在眼前晃悠。”
黎嘉駿說得簡直快劇透了:“再想想我們那坨屎一樣的海軍,我們到底有沒有海軍這玩意兒?港口全在列強手上,領海裡開的全是外國軍艦,最多的就是日本的,到時候北邊和沿海一夾擊,通商口岸全部淪陷,只要是有錢有工廠的地方全被占領,想想內陸那一個市沒一個工廠的情形吧,到時候就算找著人救,除非能飛,誰能救我們?全國人民都要死在大西南了……”
“停!”廉玉伸手做停止狀,狠狠的灌了一口咖啡,急促的喘了幾口氣,她撫了撫心髒,看著黎嘉駿,“孩子,你嚇到我了。”
說罷她望向余見初,他緊抿著嘴,雙手握著拳頭,雖是驚疑不定的樣子,但並沒有特別激動的舉動:“阿初,你說句話啊,是不是也嚇到了。”
余見初沉默了一下,點點頭,他盯著黎嘉駿,開口,聲音有點艱澀:“繼續。”
黎嘉駿也喝了一口咖啡,感受著那股熱流順著食道下去,帶來些微的溫暖,她苦笑:“可是先生,因為相信日本,所以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不可能只有我察覺到這一點,我覺得相信這點的有很多,只是要麼像我這樣的,人小力微;要麼像那些將軍政客,可惜比起那個看起來還遙遠的戰爭,眼前的利益更重要。就像我知道的二十九軍,他們守在長城那兒,借著抗日的名義練兵、要錢;他們真的知道日本要來,卻也不知道日本什麼時候來,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向中央再多要那麼哪怕一點點錢,去制一批軍衣,或者吃一頓飽飯。”
她一口喝完了咖啡:“只要想到這些,我真的一會兒都坐不住。”
話畢,三人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周圍人聲鼎沸,可他們卻好像能聽到窗外江水滔滔的聲音。
“呼……”廉玉忽然長舒了一口氣,她一口喝了咖啡,又招來侍者,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侍者點頭離開。
兩個小的都只是好奇的看了一眼,卻也沒什麼興致問。
沒一會兒,侍者拿來了一個托盤,他給了每人一個手掌大的高腳杯,然後倒上三分之一紅酒,隨後恭敬的走到一邊。
廉玉舉起酒杯:“先干了這杯再說話。”
三人利落的一口灌掉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酒。
侍者又給每人倒上,廉玉再次舉杯,她看著黎嘉駿,一臉認真:“嘉駿,你若不嫌棄,以後就叫我廉姨吧。”
“廉姨。”黎嘉駿微笑,舉起杯子,兩人碰杯,又一口喝掉。
再次倒上,廉玉的臉色已經有點微紅,她這次嘴角帶了點笑,又望向黎嘉駿:“嘉駿,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就衝這番話,我都要敬你。”這次,余見初雖然什麼也沒說,還是拿了杯子和黎嘉駿碰了一下,三人再次沉默的喝完。
侍者面不改色繼續添酒。
“最後。”廉玉舉起杯子,微微揚起下巴,嘴角一抹自信的笑容,問道,“小伯樂,敢不敢來大公報?只要我有的,全都給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4:48
第64章 姨娘戒毒
廉先生是誰?
她低調,從容,行走於上流交際圈,黑白通吃,有權有錢,有個好爹,一窩好兄妹,嫁了個好老公,有子傍身,有良師益友,有文采五車。
所以作為大公報主要贊助商,順便做做顧問,兼職一下責編審審稿子,為難為難文壇小鮮肉,簡直是灑灑水。
可是她動用職權往報社裡塞人還真是盤古開天頭一回。
這位名字裡帶著廉潔的廉字的女先生一點都不客氣,上來就讓黎嘉駿當了空降兵。
空降兵這種東西在學生時代是酷炫言情的神秘轉學生,但是在職場就差不多和特權、背景、有錢、任性甚至如果可能,就和三兒連接在了一起。
反正不是個受歡迎的角色。
這一點要放在幾十年後的黎嘉駿身上她估計會很不舒服,畢竟她自己一直都是個獨行俠,雖然工作沒兩年但也全憑自己打拼出了一個小空間,其中也放棄了很多因為家裡關系當空降兵的機會,因為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沒必要去填那招人嫌的角色。
可是現在她卻面不改色的在報社上海辦事處領了一張工作證。
因為自身並沒有過人文采和經驗的緣故,能讓她不受攻訐的得到報社的職位唯獨用別人少有的特點,她得特點就是錢,在得知她有一台萊卡並且能夠自主做到取景拍攝洗印一條龍後,廉玉幾乎是興高采烈的為她辦了一張“大公報攝影記者證”。
這個證明並不是原先想像中的一個小本本或者一張卡片,而是一個紅袖章,當她戴上的時候,就和外套了內褲的超人一樣,與眾不同了,這個袖章的作用就是當她套著紅袖章在政府大樓門口的時候,警衛就只能動口,不能動手……
原本黎嘉駿是想利用一下自己的日語特長的,奈何現在全國人民雖然還沒抗日,但都不愛聽日語……包括報社。
領了記者證後,她就不再是那個投書後需要期待的底層碼字機了,而是一個每周必須定量完成兩到三篇稿子的有專人壓榨的包身工,但這對她來說是甘之如飴的事情,她但凡手裡有閑錢,就會去照相館敗幾個膠卷回來屯,偶爾拍拍這兒拍拍那兒。因為攝影記者的版面和普通記者不一樣,她如果沒有圖片,可以用文字代替,如果有照片,則可以簡單附介紹,形式非常靈活。
余見初這一次無意之舉簡直給黎嘉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感激涕零幾乎無以為報,思前想後,她照著後世那些特工電影的設計,按照上次跟著黎老爹送出去的槍,給他訂做了一個背帶槍套,等送出去了,雖然知道不是很貴重的禮,但表到了心意,她也算松了口氣,轉而專心對付起親娘解毒的事情來。
這兩日每天章姨太都會進行鍛煉和調養,家裡院子就那麼大,每日黎嘉駿帶著親娘繞著院子慢跑和跳操的時候總會遇上練拳的大哥,她就干脆讓姨娘在一邊伸胳膊踢腿,自己跟著大哥開始打拳。
大哥的拳是帶點古老的感覺的,現如今武鬥家還是很多,武館雖然是夕陽行業,可是在軍隊普遍冷熱兵器交替的情況下,好身手總是多個保障,黎嘉駿給大哥演示了一下以前軍訓學得軍體拳,直接被大哥無情否決,他說:“這是捉賊,不是殺人。”
黎嘉駿感受了一下,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有些地方還模仿了過肩摔,這讓一些女孩子練了怎麼打,過肩摔是說摔就摔的嘛。她果斷放棄了軍體拳,開始學起大哥的軍拳來。
章姨太一開始每日早起並不習慣,後來發現作息規律了以後精神煥發,也就不再抗拒,將養了大概半個月的樣子,就連對大煙和嗎啡的依賴都少了很多,再一次去療養院檢查的時候,醫生鄭重表示,可以開始了。
房間已經准備好,一個僻靜處的單間,附近的病人要麼打了招呼,要麼轉移到別處,老爹這次特別給力,如果有不滿的,一律給了補償,但因為在這兒休養的都是些達官貴人,並不在乎這點好處,反而願意給個人情,章姨太的病房就這麼被孤立了起來,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床上放著皮帶和繩子。
章姨太跟上刑場一樣躺上去,護工就要去綁她,她掙扎了一下,微微低頭,看到黎嘉駿在床尾面無表情的看著,反而不掙扎了,任人綁住,隨後特納醫生親自上陣,給她灌腸,打麻醉。
即使是剛開始,那景像也讓圍觀的黎嘉駿一陣蛋疼,她這才發現當初自己那樣戒毒是多麼粗魯和危險,而現在,看著被灌腸的章姨太痛苦的樣子,她又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似乎是太過順風順水,竟然開始對著親娘下手了,從頭到尾都是她武斷的替她決定,章姨太柔順慣了,竟然沒有抵抗,只因為她們知道這是好事,便故意忽略過程會多可怕。
可是箭在弦上,總不能現在喊停,黎嘉駿咬咬牙退後幾步,問:“接下來呢?”
章姨太被打了麻醉,漸漸的陷入昏睡,特納擦著汗走到她身邊:“不用太擔心,找個人看著就好了,定時提供食物,但是這幾天恐怕吃不進什麼。”
黎嘉駿點點頭,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就到隔壁病房去寫稿——為了看護方便,她把隔壁別人騰出來的病房一包了,留她和金禾輪流睡,家裡其他的僕人都不堪用,大夫人就把金禾借給她表示支持。
到了傍晚,章姨太醒來了,不知道是毒癮犯了還是因為藥效過了,她在床上痛苦的掙扎,最開始脫離毒品是最痛苦的,沒一會兒她就繃不住,撕心裂肺的尖叫起來,分貝可以掀破房頂,金禾連忙拿來醫院提供的軟膠,塞在章姨太嘴裡,防止她叫破嗓子。
黎嘉駿坐在一邊,只感覺自己就置身在屠宰場裡,旁邊就是被切割著的肉豬,那般垂死掙扎,尖叫翻滾,眼睛裡滿是哀求。那目疵欲裂的表情使得她的臉像個骷髏,猙獰到可怕。
金禾站在一邊,只看了一會兒就也垂下眼去,手微微的抖著。
任何安慰都是徒勞的,在章姨太一聲長長的,悶悶的,幾乎像要噴血的尖叫後,她看著黎嘉駿的眼神,幾乎帶上了仇恨。
黎嘉駿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垂下頭去,在她耳邊輕聲說:“娘,我當初,就是這個過來的。”
話落,章姨太的動靜就一頓,她閉上眼,鼻涕眼淚還有口水都順著臉頰流進枕頭裡。
替她擦掉臉上的污漬,等她這一輪過去,幾乎是奄奄一息的癱在床上,黎嘉駿起身,踉蹌了一下。
感覺比自己戒毒還累。
金禾扶了她一下,兩人出去用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剛才,章姨太掙扎了整整一個下午,此時外面天已經漆黑。
更心塞了,這樣的日子還要好久。
“金禾,你說我這麼做……”
“小姐,你這是在救她的命。”
“可救出人命來怎麼辦?”
“那就是她的命。”
黎嘉駿轉頭,看到金禾略有些冷淡的表情,這才發現,若是按照宮鬥劇情,現在分明是容嬤嬤在幫著紫薇虐夏雨荷……
打住!不能再往下想了!
反正出主意的是紫薇!皇上和太子也都同意了!皇後就差親自出手了!雨荷你保重吧!
晚上,章姨太休克了。
掙扎太過,休克不說,痰倒流卡了器官,差點憋死。
這才第一天,特納醫生,護士都已經氣喘吁吁,他們看著一旁臉色鐵青的黎嘉駿,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黎嘉駿的表情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好,她感到很煩躁,更加多的是不安,章姨太現在也才三十多,如果這個歲數就不行了,以後就更不可能了,問題是她才堅持一天!一天都不到!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為什麼會這樣?”她本想問周圍的人,可出了聲兒後,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出乎意料的,特納擦著汗回答了:“恕我無禮,小姐,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是您幫她決定的。”
黎嘉駿怔愣。
“支撐她走到現在的,是對您的母愛,可是黎小姐,母愛和戒毒,並無必然聯系。”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況且,正因為知道您愛她,所以她比你更相信,你舍不得她受苦,更不會讓她死,這就是她現在躺在上面的原因,您的母親知道她會讓您明白,如果不是她自己下決心,這必然是一個失敗的結果。”
“所以……這是在,威脅我?”
“哦不,這當然不是母女之間該用得詞彙。”
“如果……我堅持呢?”黎嘉駿抖著嘴唇,她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很無力,甚至可以說是色厲內荏,因為特納無奈地表情已經告訴她答案。
她不會這麼做。
冷哼一聲,她胡亂的做了一個手勢,轉身離開,這個房間充滿了奇怪的味道,和挫敗感,她一秒都不想多呆。
第二天早上,大哥親自開車來接她。
光那一晚上就夠章姨太受的了,她要在那兒繼續休息好了才來,金禾也跟著回去,讓章姨太的佣人來醫院伺候。
大哥已經恢復的不錯了,身材也逐漸壯實,雖然沒有以前那般倒三角,但北方爺們兒的底子擺在那,修長的一條站在車邊,也很是養眼,更何況他平日裡愛穿中式的長衫腳踏布鞋,陪著那英俊酷帥的臉,像極了黑道世家子弟,氣場拔群。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養眼一點能讓妹子心情好,看到妹子黑著臉走出療養院,還破天荒的給了個幅度極小的微笑,張開了雙臂。
黎嘉駿看著章姨太那樣翻滾了一天一夜都沒哭,大門外看著大哥沐浴著晨光張開雙臂的時候,鼻子嘩的就算了,幾乎是淚奔過去撲在他懷裡,嚶嚶嚶的哭起來:“哥!”
大哥的大手摸摸她的頭,不說話。
他的手滿是老繭,在打仗的時候他幾乎什麼都干過,此時摸在頭發上就像是一個刷子,一點都不輕柔,但是很有存在感。
黎嘉駿下意識地蹭了蹭,說不出話來,只是委屈的流眼淚。
大哥哭笑不得:“吃苦的又不是你。”
“心裡苦嗷!”
“……上車吧,回去休息。”
“……恩。”
雖然極度不甘心,但是章姨太戒毒的事兒就這麼落下了帷幕。
慘遭滑鐵盧的黎嘉駿只能全身心的投入到她劃定的事業中去,但她總是感覺很糟心,此事以後,她與章姨太每次碰到都很尷尬,兩邊都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可是偏偏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看著章姨太又故態復萌晚出早歸的玩,她忽然感覺,其實這個女人一直都不是表面上那樣好揉捏的樣子。
她其實很聰明,擁有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會不著痕跡的拒絕和抗爭,而且從來不會吃虧。她總能快速的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圈子,比如在沈陽的獨居和在這兒的享樂,可又從來不會和家裡人顯得很生疏,當意識到親生女兒很受寵時,就放開手讓她去胡天胡地,當意識到親女兒真的脫離掌控時,她做小伏低的人,就又多了一個。
很心累的活法,但是習慣成了自然後,其實誰都管不了她了。
一個把自己活成了自由人的姨太太。
感覺被親娘擺了一道的黎嘉駿很心塞。
某次去辦事處,偶遇了廉玉,兩人辦了各自的事兒,一起去了咖啡館。
剛坐下,廉玉就開門見山:“聽說你前陣子辦了件不得了的事兒?”
“什麼?”
“押著親娘去戒毒?”
“……”
“哈哈,還真是,要不是阿初證實,我還當又有人要來誹謗你。”廉玉樂不可支,“你怎麼想的?”
“為了讓我娘活得久點需要考慮嗎?”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
廉玉抿了一口咖啡,搖搖頭:“好啦,我是來誇你的,不要緊張嘛。報社干得怎麼樣?”
被這麼快速轉移話題,黎嘉駿一口氣沒上來,半天沒想好怎麼回答,許久才訥訥道:“哦,不錯啦,還行。”
“是不是覺得跟想像中不一樣?”
“……”
“原本是想怎樣就怎樣,現在有了限定,反而施展不開手腳?”
“有是有點,但還沒到覺得施展不開的地步。”
“那你准備怎麼辦?”
黎嘉駿沉默了一會兒,廉玉見她沒什麼反應,等了一會兒,自顧自掏出根細煙抽起來,她抽煙的動作很優雅,不像章姨太抽得時候,總有種著急的,仿佛借此抒發毒癮的感覺。
“我……還是想找找我二哥。”黎嘉駿覺得有點痛苦,“說實話我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都是他陪著我,他不見太久了,我整個人就和沒頭蒼蠅似的,這裡撞一下,那裡摸一下,做什麼都沒有方向……”
“你想怎麼找,他不是在前線嗎?”
“他在戰場上。”黎嘉駿認真道,“我不一定和他在一個地方,但可以和他在一樣的地方……我不喜歡呆在這,太逼仄了,喘不過氣兒來,成天就糟心在一堆破事兒中,這個吸毒了那個不開心了生意忙了外頭又鬥毆了哪個部長又被捉奸了……”她撓了把頭發,一臉崩潰。
廉玉沒說話,她抽完了煙,捻了煙嘴,望著窗外,許久才道:“我本來找你,是想如果你干不習慣,覺得不自由,完全不需要呆在那,每日裡與我到處走走,寫寫稿子,反正版面在那也跑不了,這樣你也不用背後被別人指指點點的,多皆大歡喜……結果現在……”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她噗的笑出來,“總有人擔心你在工作被欺負,我說辦事處又沒什麼人,你風一樣來風一樣去誰能欺負到,他還不信,現在好了,你居然還想上戰場了,那人家寧願你在辦事處被欺負了。”
黎嘉駿有些尷尬:“啊,這個,不會是……”
“是什麼?”
黎嘉駿閉上嘴,有些不好意思。
“嘉駿,你聽我說。”廉玉忽然正色道,“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我原想我過得已經讓人欣羨,如果內有你那些家人,外有我,還有阿初護著,你以後定能和我一樣做個從容自在的女子,但是現在,幸好有你對我敞開心扉,否則差一點我就成了綁住你的那條繩子,也是我們接觸太少,我對你還不了解。”
黎嘉駿挺感動的:“廉姨,你這麼替我著想,我……”
廉玉嘆口氣:“這也是你爹的期望,或許還有你大哥,你大娘,你親娘……”
“……”黎嘉駿呆住。
“原先我還奇怪,為何會有這麼奇怪的請托,聽你一席話,我頓時就懂了。”廉玉嘆氣,“一個不省心的閨女,全家都要發愁哦。”
“我沒做什麼呀。”黎嘉駿莫名其妙。
“可一個人如果想走了,她會連走路的時候,都好像長了一對翅膀的。”廉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你呀,只消誰開個天窗,就要飛出去了。”
黎嘉駿沉默。
她哪是要飛出去,她再怎麼撲騰,不還是死在這時代裡。
這一番談話後,她的生活忽然充實起來,她再也不掩飾自己對力量的渴望,跟大哥鍛煉,跟老爹要槍學射擊,時不時的洗兩張相片配點主旋律的文字去投書,漸漸的,她的版塊也小有名氣起來,比較明顯的是,有個日本人登報噴她挑撥兩國友好關系,結果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親朋好友紛紛投書對著那作者和報紙一頓海揍,人們圍觀一場罵戰的時候又洗了一次腦,效果拔群。
轉眼,一九三三年到了。
上海的冬天濕冷 ,卻怎麼也趕不上人們心中的森寒,滿大街都在談論一件事:熱河告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5:02
第65章 熱河陷落
熱河告急,張少帥再次披掛上陣。
……嚇尿了中國人民。
這才剛過了年,濕冷的天氣讓一干東北狗相當不適應,可是大家還是圍著暖爐聚在客廳裡,聽黎嘉駿讀報紙。
就連大夫人都攆著佛珠閉眼聽著,大哥抱著俊哥兒,有一下沒一下的逗弄著,眼睛卻和其他人一樣,都在黎嘉駿身上。
黎嘉駿手邊厚厚一疊報紙,她把翻找出來的有關熱河的文章全都挑出來讀,自從前兩日她無意中讀了由張學良等27個將領發表的“保衛”熱河通電後,家裡人就對讀報這件事兒有了興趣,其實報紙上不會特地與民眾說什麼戰略布置,而事實上,也沒什麼關於詳細的值得人們高興的消息被放出來,自二月二十一號開戰至今,捷報是一個都沒有,噩耗也沒人敢大肆的說,大家只覺得北方霧蒙蒙的,一片不祥之兆。
“誒這裡這裡有,是《獨立評論》呢,名字是《假如我是張學良》。”黎嘉駿撈出一張報紙讀了起來,“一旦熱河有了軍事行動,北京天津是萬萬守不了的。我也這麼覺得……只要守得住熱河,放棄了平津是不足惜的。只要當局有必死的決心,充分的計劃,熱河是一定守得住的。這……我就不敢苟同了,北平是天子國門,放棄了等於平底鍋缺了一口,簡直可以長驅直入啊!哥你說是不是?”
大哥不說話,他又挑出一份報紙,指了指黎嘉駿手裡的:“你這份已經過期了,我這份是最新的。”
“這樣啊,給我給我我來讀!”黎嘉駿接過報紙,翻了翻,驚喜,“有更新誒,同一個人寫的!這個丁文江好像對那塊很熟啊,我看看……熱河部隊只有四支步兵旅,六騎兵旅,合計不過二萬支槍……日本如在錦州、義縣進兵,該地防軍就沒有抵抗能力。我們現在將二十旅兵力全放在察冀二省,而將熱河交給湯玉麟去防守,這是什麼戰略?我不懂!”黎嘉駿讀完,放下報紙大叫,“我也不懂!”
其余人都一臉茫然,全都望向大哥。
大哥沉吟半晌,臉色黑沉:“湯玉麟與大帥算同輩,對少帥更是長輩,少帥雖然領了指揮權,但是……指揮不動湯玉麟。”一旦想通,就只剩下苦澀了,“湯主席盤踞熱河太久了,那就是他的小國家,誰也別想帶兵進去……一旦有人進去,他把熱河造成什麼樣,全中國就都知道了。”
莫名的,聽了這一席話,黎嘉駿已經不憤怒了,只剩下無力。
她看著大嫂眼眶通紅的親親俊哥兒,大哥握著拳頭垂頭不語,大夫人捏緊了佛珠,黎老爹點燃了煙杆……死一樣的寂靜掩不住悲傷的翻湧,這樣的時候讓全家都清楚的感受到,他們一家子,全是亡國奴。
生活平靜,安康,和平,傻樂……可他們都是亡國奴。
老家已經傾覆,土皇帝還在作威作福,想到他們即將倒霉她心裡痛快,可想到他們倒霉的結果,卻又那麼心塞。
幸而她知道結局,如果不知道,恐怕此時就要和大嫂一樣,氣得哭出來了。
她再沒了讀報的心情,無力的坐在沙發上,一家人都在發呆,許久,黎老爹敲了敲煙杆,嘆口氣:“熱河若是掉了,咱們就只剩下長城了。”
那聲音滄桑,疲勞,仿佛光是想想,就累得說不出話。
黎嘉駿心裡一動,她望了一圈家人們,隨後目光落在了門邊的大衣架上,那裡,她的大衣上,紅袖章若隱若現。
三月初,一個深夜,她忽然被辦事處的一個電話召到了辦公室。
初春天涼,她裹著大衣抖抖索索跑進辦事處時,卻見裡面滿滿當當站了二十來個人,男男女女的,全是平日裡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或是編輯,或是記者,也有財務和後勤之類的,就連廉玉都已經一身貂皮大衣的站在那兒,與角落裡一群負責人吞雲吐霧,看到她來了,連忙招手讓她過去。
“這是怎麼了?”黎嘉駿走過去小聲問,此時其他人都在竊竊私語,或是奮筆疾書,本來辦事處就不是辦公室,沒給所有人安排座位,有些來得早的就坐著,來得遲的就只能邊上擠著,小房子裡只剩下嗡嗡嗡的聲音。
“有新消息到了。”廉玉笑了笑,卻全然沒有笑意,“熱河掉了。”
黎嘉駿一頓,半天沒反應過來,明明早就清楚的事情,可真到親耳聽到了,她還是忍不住眼睛一陣酸澀,一下子眼眶就紅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廉玉這下慌了手腳,連忙捻了煙雙手捧住她的臉安慰:“怎麼就哭了呢,他們都知道了也沒見誰……哦,哎……哭吧,還是哭出來好。”她說了一半才想起面前這人哪裡來的,立馬改了口風,可已經來不及了,黎嘉駿很要面子的抹了把眼睛,強顏歡笑:“是啊,有什麼好哭的,知道少帥親征,我就等著這一天了。”
“呵你個小調皮。”廉玉松了口氣,轉而調侃道,“那大概有個消息對你來說真是好消息。”
“什麼?”
“你家少帥辭職了。”她笑著說,眼神很冷,“這敗家玩意兒終於滾了。”
她這一句帶了埋怨,聲音有點響,立刻得到了身旁兩個編輯的認同,大家圍在那裡對張少帥一頓抨擊,直到廉玉喊停才靜下來。
在這個辦事處,廉玉雖然不是負責人,但也是很有點話語權的,此時似乎辦事處的負責人不在,大家便問她大晚上的有什麼事。
“晚上找大家來,一來是公布一下這兩個消息,雖然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但是早一點知道,我們就能做很多事,具體什麼,你們各自的主任會給你們分配;二來,是有個通知,報社擬委派四位記者往長城一線做隨軍報道,以替換在關外熱河至山海關一線的同僚,南京總部已經擬定了三個人,但一時找不到第四個,問我們上海分部有沒有人願意去的,去的話,明日有一列車從南京出發去晉東,意味著,今晚就得上去南京的列車了,你們,誰去?”
廉玉宣布的時候,手緊緊抓著黎嘉駿,等到說完,干脆就用上了力,讓她站都站不起來。
可聽完她說的話,黎嘉駿整個人腦子都熱了,什麼想法都沒有,站不起來,她也不多想,張口就是一句:“我去!”
滿屋子人望向她,只聽廉玉一聲嘆息,忽然另一頭角落裡又冒出一個聲音:“我去!”這回是個小伙子,黎嘉駿認得他,也是一個攝影記者,手裡常年拿著社裡提供的盒式的照相機。
廉玉精神一震,站起來指著角落:“好,就……”
“我說了我要去。”黎嘉駿也站起來。
“這有什麼可搶的,那可是上戰場,是女孩子去的嗎?”
“可是廉姨,你知道的。”黎嘉駿說不出她為什麼非得去,她也不敢上戰場的,或者說根本沒明確想過自己要走這條路,但她就是覺得廉玉明白的,她也知道廉玉為什麼阻止她……
廉玉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你全家都把你放手心裡。”
“我知道。”黎嘉駿沙啞的開口,“可他們教我射擊,教我打拳,敦促我鍛煉……他們也懂的,黎家,注定少不了三個爺們。”
廉玉搖搖頭,重新坐回椅子上:“其他人過來分配任務,小李,嘉駿,你倆私了吧。”
小李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是很典型的上海男生,聽了廉玉的話他轉過頭,正看到黎嘉駿氣勢洶洶的走過去,震得比她高了半個頭的他無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黎,黎小姐。”
黎嘉駿叉腰瞪他:“說,你怎麼才會放棄?”
小李哭笑不得:“你要是個爺們我也不跟你爭了,可這上戰場……”
“別逗了!你以為是去打仗啊!”
“就算不打也……”
“你是去攝影!寫報道!”
“對啊我知……”
“就你這破裝備!”指指那盒式相機,“上了戰場一震就出局了你去觀光嗎?!”
“可是沒……”
“我有好相機!抗震耐摔!”
“哦,但是……”
“我筆頭快!”
“我也……”
“還有啊……”黎嘉駿湊到他耳朵邊,“你會殺人嗎?”
小李瞪大眼,第一次沒快速反駁。
黎嘉駿步步緊逼,一疊聲地問,“你殺過人嗎?”“你敢殺人嗎?”“知道殺人什麼滋味嗎?”“白刀子進去,軟綿綿的還在跳的噗……一下!”“再拔出來,哇!紅刀子啦!血不會馬上出來哦,過了一會兒,才淅淅瀝瀝的流一點,最後嘩——噴出來!”
一邊說,她一邊手裡還示範,等到手刀尖碰到小李的肚子,明顯感到他僵硬了一下。
感覺效果到位了,她才咧嘴一笑,一臉天真的作總結:“親身體驗哦!”
小李一臉看瘋子的表情,等反應過來,一把打開她的手,怒道:“去去去!愛去哪去哪!”說罷,也不跟廉玉那打招呼,氣哼哼的就走了。
獲得勝利的黎嘉駿隔空衝著廉玉笑,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招她過去,什麼也沒說,只給了個信封,就轉頭與其他人說話去了。
等回到家,天已經漸亮,黎嘉駿在床上看完了信封裡通知上的注意事項,才拿著上海到南京的火車票,聽著窗外的鳥鳴,發起呆來。
就像是做了個夢,去前線的副本就這麼打開了。
這其實是個很普通的早晨,清冷,陰郁,可是,就這麼出去了一趟,一切又都不一樣了,今天晚上,她就要走上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而在這條路出現在面前時,她完全沒時間思考和猶豫,只是下意識的拼盡全力去抓住這個機會。
是不是有點犯賤?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跑出去吃苦受罪。
說不定她這個穿越人上戰場第一天就跪了,想想還真是挺可惜的!
可是怎麼辦呢……
只要一停下來,她就覺得自己辜負了這個時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5:15
第66章 全家送別
早上,一夜沒睡的黎嘉駿頂著黑眼圈,強抑著激動一臉沉重的向大家公布了這個消息。
場面一時陷入冷滯,熱騰騰的包子幾乎是肉眼課間的冰凍了起來。
搞清楚晉東是哪裡後,幾個女眷都哭了起來,連大夫人都紅著眼眶重重放下勺子,怒道:“作什麼作!家裡呆不下去就嫁出去!渾天渾地的跑什麼西北!那是女孩子家家去的嗎?!”
黎嘉駿戰戰兢兢地放下筷子,她當然知道自己這般突然襲擊很不厚道,就連廉玉都提醒她了,可她卻熱著頭腦反駁了回去,現在看著全家的氣場都這樣沉凝,她只能垂著頭,腦子裡一片空白,訥訥的說不出話來。以前打好的腹稿全沒了。
但或早或遲,這一天遲早會來的,這一點上,她很確定,她相信她的家人也很清楚。
“我……”她終於鼓起勇氣,開了一個頭,又閉上嘴,不知道這是不是道歉的時候,好像不應該是道歉的,應該說些別的。
“行了,先吃飯。”黎老爹粗聲粗氣的,“人都訂好了,氣死都沒用,吃!吃好了准備東西!”
大夫人垂眼抿了兩口粥,忽然問:“她娘呢?!親娘呢!”
沒人說話,因為大家都知道昨天下午章姨太出去跟小伙伴搓麻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會持續到第二天中午。
“真是母女!都不安分!”大夫人又怒。
這下全桌人都有點驚訝,因為從沒見過大夫人對章姨太有過多出五秒的關注,更不會對她的行為有三個字以上的評價,今日這般反常,絕對和黎嘉駿有關系。
感覺大夫人並沒有針對她的意思,雖然人家說自己親娘不安分,但其實黎嘉駿自己心裡也覺得章姨太有點夜生活太豐富,也沒敢還口。
餐桌上繼續叮叮當當,等金禾收了碗筷,本應分散活動的人們卻一個沒走,沉默的說在桌邊。
“說說吧,准備去多久。”黎老爹率先問。
“不知道。”黎嘉駿老實回答,見面前的兩個男性都眉毛一動,目測要挨罵,連忙補充道,“但我們是去替換熱河的同僚的,所以說我們不是一直在那,大概沒兩個月就能回來了。”見大家都沉默,她干脆舉起一只手,“我保證!”
“不是沒兩個月就回來。”大哥冷聲道,“是仗打完了才回來。”他瞪著自家妹子:“你知道要去面對什麼嗎,熱河掉了,晉東就在長城邊上,等你真的跟去了戰場,你就不僅僅是個記者了,拍照只是順帶,殺敵才是正事!否則,你這性子,你會干看著嗎?!”
他一聲聲的,比剛才大夫人的責問還要讓黎嘉駿抬不起頭,她是真沒想到這點,越聽越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以至於等聽完,她是真的有點後悔了,但這時候箭在弦上,好不容易把人家嚇跑得來的機會,如果放棄掉,就再不會有下次了。
她只能硬著頭皮:“我知道啊,所以這兩個月不是一直在鍛煉嘛,而且,而且我不一定是跟著上啊,我肯定是跟在後方的,醫院啊,指揮部什麼的……”
“那你去個屁!”老爹一砸拐杖,“沒用的東西,這都想不明白,就知道去去去!也不知道留著給你爹和你哥幫忙,怎麼的!老子虐待你了?不給吃了?不給穿了?凍著你了?!”
老爹和大夫人不愧是夫妻,罵人都一個出發點。
這些話是黎嘉駿真的沒法反駁的,她只能繼續沉默。
幾個人圍著她一頓訓,直到說不出什麼話來了,才沉寂下去。
期間黎嘉駿都一聲不吭,任憑風吹雨打,她自巋然不動,一副只要你們開心就好的表情。
一般這種情況,訓的人也沒什麼意思了,最後,黎老爹一聲長長的嘆息做了結尾,他疲勞的站起身,拄著拐杖往外走,“金禾,給她理東西吧,別到時候嫌東西沒備齊,怪我們廢話占了大記者的時間。”
“爹……我肯定很快回來的。”黎嘉駿連忙起身,狗腿的跟上去,踮著腳給他捶肩膀,“我就是去見識見識,我……肯定很快回來的。”說來說去,能讓人放心的話也只有這麼一句,蒼白得很,她說了好幾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哎,別搖尾巴了,快滾快滾!不想呆的,留不住。”老爹走了出去,“老大你也來。”
大哥跟了出去,金禾在灶房洗了手就往樓上去了,她眼睛紅紅的,似乎在房裡哭過,搞得黎嘉駿都不好意思跟她說話,跟著進房,就見金禾麻利的從床底拿出個皮箱子,又打開了衣櫃。
這時,大夫人,大嫂也都來了,兩人都板著臉,大夫人坐在椅子上,開始指揮長媳和金禾理東西:“帶什麼睡裙,現在也來不及買了,去拿了老大的舊睡衣來,厚實的那個,耐磨耐髒!拖鞋也用不著,什麼環境那是……金禾!你兒子上戰場帶枕芯嗎!”大夫人出離不滿了,干脆站起來想親自上陣。
一旁幫黎嘉駿裝墨筆本子等零用的大嫂連忙走過來扶住大夫人:“娘,娘,我來吧,金禾也是情急了。”
金禾很委屈的站在那,手裡拿著黎嘉駿的蕾絲睡帽,這玩意兒她從來沒戴過,但是當時是一套買來的,所以與睡裙一道放著。
“還,還是我來吧!”黎嘉駿早就在一邊搓著手了,剛說完就被大夫人霸氣一指,“一邊兒坐著!你理東西出門那叫出走,我們理東西讓你走那叫放手!沒我們同意你敢走?”
黎嘉駿被那股氣勢堵得一口氣沒喘上來,她點頭哈腰的坐下,衣服那兒倒沒注意,就關注大嫂那兒給她理雜物。
大嫂瞅見了,笑道:“有什麼必須得帶的,跟我說,我好放。”
“自然是越少越好的,其實筆墨什麼的,那兒也都有,帶太精貴的,也是浪費。”黎嘉駿早就有主意,“我只要相機,膠卷帶足,給我那支德國鋼筆好了,那個耐用。”
大嫂點頭,拿出了一些零碎的東西,在黎嘉駿的指點下,找到裝膠卷的木盒子,全都倒了進去:“你們報社居然不管膠卷?”
“有,但是可摳了。”黎嘉駿嫌棄道,她在座位上扭來扭去,探頭探腦的看兩人理東西,那樣子,比理東西的還累。
大夫人看不過去了:“自己理吧!窮操心的命!”
黎嘉駿如獲大赦,跳上去就翻箱倒櫃,大嫂無奈地笑起來。
因為本身東西就不能帶太多,反而加大了理東西的難度,等到理完了,時間已經差不多需要提起走了。
老爹帶著大哥及時開著車回來,一家人沉默的送她。
黎嘉駿抬頭看看:“娘呢?”
老爹黑著臉:“不知道在哪鬼混!”
“哦……”不知怎麼的,她松了口氣,好不容易安撫住一家子,突然來個章姨太再哭天搶地的,她可扛不住。
“你東西都備好了?”
“是呢。”
老爹看看黎嘉駿腳邊的小皮箱,和斜挎的相機包,沉默了一會,看看大哥。
大哥走上前,遞給她一個小箱子和一個背帶式槍套,和她設計了送給余見初的一模一樣,裡面還放了一把槍,她見過,是當初老爹送給杜月笙的那個!
雖然早猜到能得到槍,黎嘉駿還是很激動的接過來,熟練的查看了保險和子彈,笑嘻嘻地:“謝謝爹!謝謝大哥!”
“謝個屁!糟心玩意兒。”
鑒於老爹這一天心情都沒好過,黎嘉駿也頗為無奈,她只能學喵星人那般蹭上去,討好道:“爹,別生氣了,我真的會保重自己的!”
“哼!”
黎嘉駿又去討好黑著臉的大哥:“大哥!你知道我可以的!”
大哥嘆氣搖頭:”別膩歪了,時間差不多了,去火車站還要很久。“”哦。““嘉駿。”大夫人忽然叫她,她走過去,卻見大夫人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說完後,雙手終於放開佛珠,擁抱了她一下。
……黎嘉駿怔怔的上了車,建設已久的情緒突然就崩塌了,前面的司機老孟莫名其妙的從後視鏡看她在那兒抽抽噎噎的。
代表全家送她上路的大哥一直閉目養神狀,聽聲音轉過頭,皺了皺眉:“這麼弱還去什麼?”
“哪是你想的那樣,都怪大娘!”黎嘉駿擦著眼淚嘟囔。
“我有兩個孩子,你娘卻只有你一個。別讓我的第二個,毀了她唯一的一個。”
這句話太拗口,她上了車才回過味來,可是讓她想起的,卻是那幾十年後的親媽。
她一直都是唯一的那個,她已經讓另一個失去了唯一,她怎麼能讓現在這個也失去唯一的孩子。
還是大夫人厲害,臨走前給她的翅膀上了好大一個枷鎖,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嘉駿,該教的,我都教過你了。”大哥沉聲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沒有絕對的安全,但除了死,也不會有絕對的危險,你是記者,確實不會在太前面,但這不代表你就萬事大吉了,哥只有一個要求,機靈點,別意氣用事,你那點三腳貓的身手只能打打城市裡街頭的地痞,上了戰場別人殺你都不用力氣,該躲躲,該撤撤,逞強的事,且不說輪不到你,如果真輪到你了,那這個隊伍也完了……”
黎嘉駿聽著越聽越不對味,但大哥說得還是好有道理,她完全無法反駁,人家是過來人,每一個字都是經驗之談,簡直應該跪著聽。
叮嚀聲中,火車站到了,夜晚上車的人也不少,她走到檢票口,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廉姨,余大哥!”黎嘉駿走上前,“哎我說你們干嘛呀,一副我去出征似的,這不就出差打個工嗎,多了不起,還勞你們大駕,大半夜的。”
兩人的腳邊散落了很多煙蒂,顯然等了許久,廉玉眼裡有埋怨:“坐個火車都那麼趕,不想干讓小李去啊,這是工作的態度嗎?”
黎嘉駿賠笑:“這不是趕上了嗎?余大哥,沒您鎮著,場子沒問題?”
余見初剛才先朝大哥點了點頭,此時才搭理黎嘉駿:“本以為趕不上的。”他看看已經背在黎嘉駿身上的背帶槍套,她這才反應過來:“我說呢,這是你做的?”
“恩,確實好用,做了不少,聽說你要去西北,怕趕不上,托黎兄給你帶了回來。”
“這,我可要收設計費啊!”黎嘉駿開玩笑。
余見初卻認真點頭:“都記得的,年末算你分紅。”
“哥你瞧,我也是會賺錢的人了!”
大哥一臉鄙夷:“出息。”
檢票員催促了一下,黎嘉駿這才拖家帶口的上了火車,擺好箱子後,廉玉又叮囑她:“到了那兒小心,別逞強。”
“知道啦,你們都說了好多遍了!”
“這說明你在別人眼裡就很逞強!”廉玉敲她腦袋。
汽笛聲響起,黎嘉駿忽然黏糊起來,她抱了抱廉玉,隨後又巴住大哥,半天沒撒手:“哥你要照顧好全家啊,尤其我娘,讓她戒煙,少玩!”大哥把她扒拉下來,轉身就走了,廉玉緊隨其後,留下余見初存在感極強的站在過道口,黎嘉駿突然不自在起來,她扭扭捏捏的:“那個,謝謝你的槍套。”
“這應該我對你說吧。”余見初嘆氣,忽然探手把她撈過去,摟在懷裡按了按,隨即放手離開。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黎嘉駿都還沒反應過來,那大個子已經竄下車了,速度飛快。
三人都沒看著車出發的意思,下了車就徑直往外走了,絕情的可以。黎嘉駿收拾了情緒,巴在車窗口凄慘的喊了聲:“哥!”
大哥朝後擺擺手,就是不回頭。
車終於開了,等白天到了南京,再下一站,就是山西晉東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5:36
第三卷:戰長城刀光血海
第67章 到喜峰口
等到在火車上盤桓了兩天,黎嘉駿才知道自己上了多大一個賊船。
原以為是去二十九軍所在的察哈爾省,畢竟軍長宋哲元現任察哈爾省的主席,黎嘉駿還特地了解了一下那個地方,除了那裡有座太行山別的啥也不知道。
太行山她門兒清啊!洗腦神作呢,老媽帶著看一遍,學校組織看一遍,國慶的時候中央六套看一遍,大腦是洗了一遍又一遍……
可問題是黎嘉駿壓根不記得太行山大戰哪一年啊!
但鑒於國共皆有露面,那必然是幾年後的國共合作時期了。
這般自我解釋後,黎嘉駿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起了另一半的心,怎麼搞,太行山都幫不了她,那前方戰場啥模樣她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了!
直到坐了很久的火車她才明白其實自己的擔心就是多余的,即使是省會對省會!火車,根本,不直達!而且,不去,察哈爾!
在南京還沒出火車站,就心急火燎的被同僚和認都不認識的人帶著輪渡到對面,塞上了火車,本以為已經妥妥的的了,卻不想吭哧吭哧一天到了河南洛陽被趕下,在火車站了痴等了半天,又被塞上了另一般火車,隨後走走停停開了一天多,看方向完全不是西北,倒像是轉往東北去了!
一路看路標,果然進了山東境內,此時已經坐了快三天的車,才到山東濟南,到了那,濟南辦事處的人又來接人,要所有人下車等新通知。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散架了,一道去的其實有八個人,四個是專門的攝影,還有四個是 比較年長的記者,其中只有黎嘉駿一個女的,年齡還最小,因為本身進入大公報的方式就不怎麼光彩,剛自我介紹的時候她還有點心虛,結果卻遭遇其他七位同僚的熱烈歡迎和慰問,她一頭霧水的瞎開心了一會兒,聽談話才明白……他們根本想不到會有富家女挖空心思潛(規則)自己,只當她是真的才能拔群。
……但願他們一直不知道真相。
到了濟南,終於松快了一下筋骨,其實也就是出站在外面的小飯店吃了一頓飯,濟南辦事處的負責人方先生接待,聽他口氣,幾個一直在火車上的人才知道,原來就這麼幾天的時間,長城上中日雙方已經交上火了!
天可憐見!路上沒事兒的時候,幾個年長的記者都已經開始籌備戰前報道了!草稿都寫了一簍子,結果現在戰場還沒到,過去直接戰報了!
想到熱河,十來天掉得精光的“碩果”,在場所有同僚不約而同的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堂堂熱河十九萬平方公裡,掉得那麼快,那照他們現在還在山東的進度,到了長城沿線,該不會已經投了吧!
“現在剛交了一次火,聽回報說不太理想,但好賴爭取了布置的時間,冷口,古北口,喜峰口都已經布置好,總部的意思,大家兵分四路,周先生和小馮二位坐鎮北平,其他三個前線兩兩分組,等決定了,一會兒就要把你們送過去了。”
“等等,讓嘉駿留在北平吧,去前線太危險了。”同為攝像師的小馮道。
黎嘉駿有點不甘心,但她知道這不是自己逞強的時候,一個女的在前線確實諸多不便,沒有選擇的話自然要硬著頭皮上,有選擇的話當然要選不拖後腿的。
方先生一臉好奇:“我也好奇,怎麼會有個女孩子,報名單的時候沒說,我還以為全是男的呢。”
黎嘉駿干笑一聲,不作答。
“哎,但這是總部直接下地命令,因為北平有更重要的事,周先生和小馮老搭檔了……”方先生一臉為難,“你們來了就知道是做什麼的,這時候要是計較這些,那工作就不好做了。”他問,“小黎,有困難嗎?”
黎嘉駿搖頭:“沒有……謝謝馮大哥,我有准備的。”
小馮笑了笑,嘆了口氣。
“既如此,那在下想動用一點私權,諸位同僚不介意吧?”方先生等其他人笑著搖頭,才問黎嘉駿,“那小黎,你先選,想去哪?”
黎嘉駿小心翼翼的問:“我能先問問總指揮是誰嗎?”
方先生露出個詭異的笑:“還是張漢卿,他尚未交接。”
……頓時哪裡都不想去了好嘛!黎嘉駿在所有同事臉上看到同一個吶喊!
可此時由不得她跪求離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問:“那冷口是哪路軍?”
“三十二軍,商震。”
沒聽說過,“古北口呢?”
“第十七軍,徐庭瑤。”
有那麼點感覺,但還是不知道是誰,黎嘉駿小心翼翼的看周圍人都等著自己,便大發慈悲的繼續問:“喜峰口呢?”
“第二十九軍,宋哲元。”
“就他了!”黎嘉駿當場拍板,桌子都抖了三抖。
方先生沉默了一下,誠懇道:“小黎啊,你大概不是很清楚,這二十九軍,他……不大好啊。”
“我知道,窮嘛!”
“額,對,這軍隊窮了,要什麼沒什麼,吃都吃不飽,武器都沒有……”
“沒事!就它了!”黎嘉駿坐著不動。
“你怎麼偏偏挑了最苦的呢!”方先生跳腳。
“哎。”這時,坐在一邊一直不說話的丁先生說話了,他和周先生一樣是報社裡老資質的記者,周先生留守北平,那他就成了記者中最有經驗的,只見他拿著筷子夾了點菜放到碗裡,眼都不抬的說,“人家小丫頭要去就讓她去唄,咱們這群人上了戰場有什麼男女差別?我也去那兒,你們繼續挑。”
方先生無奈,只好讓其他兩組人挑選了要去的地方,連忙結了賬,催促他們上車了。
上車前他還不甘心,讓黎嘉駿好好想想,千萬別逞強。
黎嘉駿雖然心裡打鼓,但她堅決表明她不會改。
她心裡有譜……雖然只有一點點。
因為範師兄和在南京見到蕭振瀛的關系,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二十九軍,除了眾所周知的窮、散、雜以外,她還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頂梁柱,名叫張自忠。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簡直要痛哭流涕,媽媽呀,終於出來一個清楚記得一點歷史的抗日將領了,她對張自忠不大清楚,但血戰台兒莊當年可是考點!根據歷史書報喜不報憂的尿性,和台兒莊一道出現的張自忠將軍絕對是響當當的活到1937年後的!
有這麼個保命符一樣的名字在,三選一要選啥根本不需要想嘛!她知道其他兩個口守的都是中央軍,要錢有錢要裝備有裝備,可沒聽說過,一點底都沒,她才不選,更何況,她沒聽說長城抗戰贏啊。
這樣反復給自己的決定打氣,被反復游說她自巋然不動,到後來反而又被佩服了一下,搞得她很不好意思,紅著臉低頭假裝看地圖,結果發現,自從日本占領了熱河,其實現在前線與她,只隔了一個河北省,她所要去的喜峰口後面,就是北平,而這次,就是她到北平下車,再開赴前線。
北平啊。
無論經歷多少時間變遷,即使從不曾親密接觸,但是這個城市對她來說,總是有點特殊的含義。
她忽然明白了方先生所說的周先生的搭檔有任務的意思。
如果北平淪陷了……
而北平遲早會淪陷的。
她悄悄的嘆了口氣,感覺小小的一口氣不夠,又大大的嘆了口氣。
“好好休息吧,別多想。”丁先生走過來,他是個很適合穿長衫的中年人,整個人文雅雋永,現在為了行動方便,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裡面是簡單地白襯衫,袖子微微卷起,正在旁邊寫東西。
黎嘉駿躺到床上,睜大眼看著丁先生奮筆疾書:“先生,您在寫啥?”
“遺書。”
“……”這麼早立Flag真的可以嗎?!
“逗你的。”丁先生放下筆,“我在寫采訪稿,看情況是沒法到那邊再准備了,我要先准備一點。”
黎嘉駿蠢蠢欲動。
“想看?你先睡,等寫好了給你看。”
想起粗聲粗氣的大老爺們兒黎老爹,這才是個溫油有愛的帥爸爸該有的樣子嘛!黎嘉駿乖乖地睡過去。
等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昏暗,她看了看時間,三點,看來是凌晨三點,丁先生正在對面的下鋪睡覺,他的筆記本放在桌上,攤開著。
其實她對采訪稿是什麼樣的並不那麼感興趣,這幾個月見得也不少了,只是涉及戰爭的還從未有過,可那筆記本看起來很陳舊,總覺得很多內容,她只能呆呆的看了兩眼,又強迫自己閉上眼,結果剛閉眼,就被叫醒了。
列車員晃著手電筒走過:“北平站到了,准備下車!”
幾聲後,同睡一個包間的都醒了,大家相互催促著,倒了點水拍臉,隨後下了車。
北方的三月冷得可以,幸好黎嘉駿准備充足,大家一起掏出最厚的衣服穿上,在北平站瑟瑟發抖,車站有幾個列車員等著他們,一般人到了這一站都下車了,繼續往前的大多都是公干,所以他們得以專列待遇,過了幾個車軌,與駐守北平的周先生還有小馮道別後,上了一趟短小的列車,剛坐穩,車就開了。
“這車到古北口,到了那,就要小心了。”列車員說完,就離開了。
黎嘉駿一愣,連忙問丁先生:“先生,我們不是去喜峰口嗎?”
“這是平熱鐵路的一段,本身就只到古北口,下了車會有車載我們過去。”
“可古北口……”就是前線啊……黎嘉駿忽然感覺到有點窒息,現在外面一片寂靜,只有火車的吭哧聲,但是越是這樣,越像倒計時,吭哧,吭哧,越來越近。
看黎嘉駿一臉吃屎一樣的表情,丁先生忍不住笑起來,摸摸她的頭:“總算還像個女孩子。”
無力反駁,胃好不舒服!
她拿起照相機,拆開,看膠卷,對焦,檢查,努力想讓自己有點事做。
一片沉默中,在天快亮的時候,火車緩緩減速,停了下來。
列車員打開門,無聲的看著他們。
丁先生緩緩站起,在一片同事緊張的注視中,他摘下帽子向眾人微微鞠躬:“可惜無酒無茶,敬道一聲保重。嘉駿,走了。”
在他那般從容的姿態下,黎嘉駿出乎意料的平靜了下來,她拎著箱子站起來,胡亂的向同事們招了招手算是道別,像個小媳婦一樣地跟了出去。
外面有三輛軍車等著,一位年輕的軍人走上前問:“請問是《大公報》的記者先生嗎?”
“是,我們去喜峰口。”
“好,請上車!我送你們去。”
本來還慶幸全程專車的黎嘉駿在上車沒過十五分鐘就後悔了,她寧願連坐十天火車都不想在這車上再多坐一秒!
山間野路+渣抗震車=死亡之路。
黎嘉駿連年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她以前可是玩轉游樂園不帶眨眼的,連坐十小時大巴神清氣爽的!她多少年沒吐過了!得虧她沒喝什麼水,否則她得震尿了!
好幾次車顛得她和丁先生只能相互抓著增加自重,有兩次她被彈起來天靈蓋狠狠撞到車頂,偏偏這車是布蓋頭撞不暈,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可以捅穿車頂,然後她整個人就噴射著嘔吐物被彈出去!
得虧天氣寒涼,氣息清新,吸進嘴裡像一股冰泉往下滑,防止她吐昏過去,她只能全程頭探在車窗外,迎著清晨的獵獵冷風,大口吞咽著,真正應了那句,喝西北風——當早餐。
終於,車停了。
在車停下深吸第一口氣的瞬間,她知道,她到了。
因為,她聞了滿鼻子的硝煙味。
就連下火車時的藍天,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灰蒙蒙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5:50
第68章 大刀向前
三月的長城邊,冷得好似嚴冬。
她剛下車就覺得全身虛軟,靠著丁先生喘了好幾口氣,此時還沒完,他們在司機的帶領下,還要往上爬,這不是景區帶石板的山道,而是一個純被人才出來的野路,兩邊是枯黃的雜草,土地凍得硬硬的,好幾個地方皮鞋踩上去都打滑,頭頂,就是長城。
在一片鼓噪的大風聲中,她順著山坡看到了沉默巍峨的群山和城牆,斷壁殘垣斷斷續續的隱沒在地平線裡,城樓大多殘破,長著枯敗的枝椏,隨著風無聲的擺動著。
沒走幾步,飽受摧殘的黎嘉駿和丁先生都站在了小路邊,疲勞的喘著氣,司機很耐心的在一邊等著。
一隊士兵正在口號聲中跑過,他們速度不快,讓黎嘉駿一眼看到了他們的裝備。
草鞋,破襖,大刀,二十個裡,只有三四個帶了槍。
寒風襲來,本就爬的滿身是汗的她,硬是下意識地摟緊了領口,好像她摟緊了,面前的兵也能暖和點。
兩邊都好奇的對視著,直到擦肩而過。
“……刀?”黎嘉駿無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是……刀?”
丁先生聞言探頭往那些戰士的背影看了看,轉頭也望向司機。
司機憨憨地回答:“槍不好,刀好,我們都會耍。”
“但……”人家用槍啊,這又不是飛刀,砍得到嗎?
感覺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蠢,黎嘉駿閉嘴管自己喘氣,就見丁先生一邊喘氣,一邊掏出筆記本來記了一筆,才拍拍她。
黎嘉駿點點頭,兩人相互攙扶著,繼續往上爬,總算是一步一抖的到了城樓下。
這是個較大的城樓,裡面零零散散擺著桌椅櫃子,有一張大地圖,還有台電話,有一個士兵正在燒水,他看到有來人,刷的站起來,劈裡啪啦說了一段話,那顯然是方言,黎嘉駿辨別了許久才聽出來,大概意思是等了他們很久沒等來,長官就先去視察了,讓他們稍等。
丁先生擺擺手:“不知道趙將軍往哪個方向去,我們可不可以過去看看?”
士兵猶豫了一下,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兩人放下行李,雖然都很想休息,但還是咬著牙尋了過去。
這一段的長城已經殘破,另一邊落差並不大,外面是一段比較平緩的斜坡,隱隱約約有很多戰壕和簡陋的工事,城牆上每隔一段都站了一個士兵往北邊看著,他們大多穿著草鞋,少數穿著布鞋,帽子都是單帽,棉襖破破爛爛的,大多都不很合身,但都被各種草繩皮帶綁得緊緊的。
包裹住的地方她看不到,但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凍得通紅發腫,皮膚皴裂得像干涸的黃土地,仿佛一動就會碎掉。
“嘉駿,走了。”丁先生拉了拉她的衣袖,轉頭卻見她眼眶通紅:“先生,容我拍個照好麼?”
丁先生放開手,黎嘉駿走上前,拿起相機對准一個戰士,拍了一張照。
“拍他作甚?這兒到處都是一樣的人啊。”丁先生道。
黎嘉駿切換了膠卷,低著頭悶悶的說:“我想讓別人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在守著我們。”
丁先生一愣,他細細觀察了一下那些戰士,他們這時候也都忍不住好奇打量回來,只聽他一聲嘆息,拍拍黎嘉駿的頭:“也難怪廉彧林向我保舉你,好好拍吧,膠卷我來問報社要。”
黎嘉駿笑著打開自己的相機包,除了方向機的地方,後面和兩邊的袋子一卷卷全是空膠卷:“我有准備噠!”
丁先生一笑,繼續往前走。
一路過去,遠遠就聽到氣勢十足的吼聲,他們走到一個朝南的缺口處,正看到一個大方陣在練兵,看樣子似乎已經練了許久,大多都把棉襖脫在一邊,有些甚至還打著赤膊,他們舞著一柄大刀,動作一致的耍著,最前面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一眼望去鶴立雞群,手裡拿著的大刀也最大,看起來沉重異常,殺氣騰騰。
“我就知道是他,嘉駿,這就是趙登禹將軍了。”丁先生低聲道,“九尺大漢,軀干雄偉,負膂力,精騎擊,二十九軍’八兄弟’之一,這喜峰口地勢險要,要論攻守兼備身先士卒,非他莫屬。”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練刀是要干嘛。”黎嘉駿雖然被下面殺氣騰騰的喊殺聲震得一抖一抖的,可還是覺得很心塞。
丁先生搖搖頭:“等會兒問吧。”
兩人在缺口邊就著個破石塊坐了下來,等趙登禹練兵完,因為和大哥學了一陣子軍拳,黎嘉駿很好奇他們的刀法,仔細一看,發現簡單的發指。
它只有兩個動作!
兩個!
一擋,一掄!
趙登禹的帶領下,大方陣有的站在平地上,有的站在小山坡上,有的在城牆邊上,近千人這麼高低起伏的站著,來來回回的做著兩個動作。“喝!”一擋,“哈!”一掄,擋,掄,再擋,再掄……就這麼耍了近一個鐘頭,才停下來。
圍觀的人眼神兒都不會動了,黎嘉駿覺得這樣看一小時簡直跟催眠似的,人凍僵了不說,腦子都轉不動了。
可還沒完。
練完了兵,大家都拎著大刀直直的站著,也沒的休息,趙將軍轉身也拎著大刀看著身後的兵,兩邊對視了許久,一聲兒都沒。
“兄弟們!”突然,趙登禹大吼一聲,“東三省是誰的!”
“我們的!”千人大吼,聲震天際,就連旁邊站崗的士兵也跟著大吼。
“長城是誰的!”
“我們的!”整個長城都在回答。
“我們背後是啥!”
“家,家,家!”
“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怎麼辦!”
“殺,殺,殺!”震耳欲聾的呼聲在山野裡一遍遍回想,“殺,殺,殺!”
這般場景,讓以為完了的丁先生和黎嘉駿站起來就再坐不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差點忘了呼吸。
剛剛被士兵的裝備虐得眼睛酸澀的黎嘉駿全身發抖。
她感覺喘不上氣來。
相比丁先生欣慰激動的樣子,她更多的是心痛和難過。
怎麼辦,你們拿著大刀,喊得這般氣勢磅礡,想沒想過對面的人什麼裝備?憑什麼那麼有信心?憑什麼那麼堅定?
她側過頭,不敢再看。
等到趙登禹都擦著汗熱氣騰騰的走到面前了,她才偷偷擦了把眼淚抬起頭,給自己打著氣微笑起來。
“二位遠道而來,辛苦辛苦!”趙登禹嗓門和軀體一樣大,但談吐卻很文雅。
根據丁先生剛才的補課,黎嘉駿知道了趙登禹的一些信息。
趙登禹原先是當過馮玉祥的警衛員的,在那期間他因空手打死了一只老虎而出名,人稱“打虎將”,後因勇猛不遜於虎,“打虎將”這個名聲就越傳越遠。現在看果然是跟過大人物的兵,長得再粗壯也像個儒將。
丁先生站起來與他寒暄了兩句,兩人一道走在前頭,黎嘉駿跟在後面,她剛才想拍照,但趙將軍顯然見過大世面,不像剛才的士兵面對鏡頭就跟被下了石化咒一樣動都不敢動,而是非常從容客氣的拒絕了,表示雖然理解她的意圖,但是赤身裸體入鏡實在不雅,等回去穿了軍裝再拍。
她沒辦法,只能回頭又去看方陣,此時方陣裡的兵都已經被各自的長官一隊隊帶開了,去吃早飯,遠處有裊裊的炊煙升起,每個人的臉上,有極為單純的期待和歡樂。
前頭丁先生大概已經開始了采訪,只聽趙將軍一聲聲爽朗的大笑,偶爾來一句:“為什麼,窮唄,沒槍,就不跟他們來遠的,咱總有肉搏的時候,到時候干死他們!”
過了一會兒,他又怒氣騰騰地說:“能怎麼辦!他們飛機,大炮,咱有啥,只有人,一對一干不死,那就二對一,十對一,要不咋地,十萬個人退了,讓他們幾萬條狗咬我們尾巴?”
丁先生埋頭記筆記的時候,黎嘉駿忍不住問:“趙將軍,聽說已經交過火了,我想問……”她想說什麼情況,但又覺得這問題太寬泛,見前面兩人都回頭看著自己,不由得急得抓耳撓腮。
“她想問,敵我裝備差距如此之大,戰士可有氣餒?”丁先生補充了下去。
其實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想問的是不是這個,但有人救場,她松了口氣,心裡發誓以後絕不瞎插話。
趙登禹笑了笑:“剛才的喊話二位可聽到了,後面就是爹娘妻子,這麼想著,是個爺們兒都不會有氣弱的時候。”
丁先生連連點頭,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剛才的城樓指揮部,那兒警衛兵已經准備好了衣服和早飯,丁先生和黎嘉駿也都有份,等趙登禹穿了衣服,三人就在辦公桌邊吃了起來,東西很簡陋,饅頭鹹菜,饅頭發黃,不是完全的白面饅頭,究竟有其他什麼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很干很干,吃得她嘴疼喉嚨疼,她也不硬撐,要了個茶缸倒了點茶水,蘸著吃,雖然味道有點怪,但好歹吃下去了,更因為茶水是熱的,胃也暖了起來。
兩個記者都吃了很少,趙登禹卻極為生猛,一連吃了五個手那麼大的饅頭,才意猶未盡的停了下來,警衛員收東西的時候,他問了句:“什麼時候了?”
警衛員把他的表放到面前,他一看,眯了眯眼,抬頭望了望天,沉聲道:“傳令下去,所有人進入戰壕!”
城牆邊的傳令兵立刻抓起電話開始向周圍傳達命令。
趙登禹緩緩站了起來,臉色從容而嚴肅,他對丁先生和黎嘉駿抱歉道:“二位不懼危險來此,趙某甚為佩服,然此乃非常時間,恕我不能殷勤接待,望二位切切保重自己,趙某自會派人護你們周全。”
丁先生似乎意識到什麼,起身抱拳,黎嘉駿迷迷茫茫的站起來跟著鞠躬,卻不想剛直起身,就聽電話鈴響起,傳令兵接起一聽,噌的站起來大叫:“報告長官!前方觀察到敵方飛機!”
趙登禹面色一變:“全員隱蔽!”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聽到,遠處嗡嗡嗡的馬達聲正壓迫而來,轉眼就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
隨之而來的,是響徹長城的急促哨聲,黎嘉駿往外看去,發現長城內外好多山頭都有攢動的身影在快速的移動,那是一個個被植被遮擋的戰壕裡,戰士們在尋找隱蔽的地方。
“大虎!保護二位先生!”趙登禹大吼一聲,一個高大的士兵噔噔蹬跑過來,給丁先生和黎嘉駿指方向,“二位這邊走!這兒不能躲飛機!”
黎嘉駿飛機沒少見,卻從沒以這個角度見過敵方轟炸機,她手軟腳軟的跟著丁先生跳到城樓旁的一個挖得極深的戰壕裡,連行李都來不及管。
剛跳進去沒多久,就聽到轟轟轟的巨大爆炸聲響起,接連不斷,第一聲就打得她耳朵發蒙,腦袋一陣嗡嗡作響。
大地都在震動,戰壕兩壁土石不停的被震落,砸在人身上,生疼,還有一些碎泥從頭上掉下來滾到臉上,進了眼睛,吸進鼻子,難受至極。
遠處還有急促的哨聲,斷斷續續的,似乎在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那個叫大虎的士兵隨他們一起在這兒蹲著,他縮在那兒像一堵牆,見黎嘉駿縮起來小小的一團,好幾次被震得彈起來,他貓著腰過來,一把壓住她的肩頭。
“將軍呢!他怎麼沒來?!”丁先生雙手抱頭,滿臉泥土的大吼。
“長官在前面,指揮!”大虎一口方言,大聲回答,“天上飛的炸完了,還有地上的炮,等都炸完了,就輪到咱出去了!”
他還在說什麼,可是飛過去的飛機此時又飛了回來,新的一輪轟炸開始了,周圍都是炸裂的聲音,震動不斷,黎嘉駿好幾次懷疑這個戰壕會把她活埋了,她咬牙制止自己哆嗦,卻還是聽到了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剛來這兒就在戰壕貓著了,她到底來干什麼?她連照片,都沒拍兩張!
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繼續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好幾次有尖銳的東西快速打在身上,她都悶哼一下,沒有做聲。
飛機來回了兩輪後,又是一輪炮擊開始了,這次沒有波及長城內的戰壕,大虎站起來往長城方向望去,蠢蠢欲動,黎嘉駿手軟腳軟的站起來,她隱約看到前面的城樓裡有個高大的身影,他身邊圍繞著很多忙忙碌碌的人,似乎在向四面發著消息,炮擊帶來的震動時不時讓他們停滯一下,等站穩了,又繼續忙碌。
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帶著一股熱流衝擊著自己的腦海,她望向丁先生,欲言又止。
丁先生點點頭:“去吧,注意安全。”
得了令,她連忙爬出去,大虎見這兒沒有危險,連忙跟上,和黎嘉駿一道到了城樓。沒人有空搭理她,趙登禹在那兒打著電話大聲道:“撐住!撐住!不是冒頭的時候!等打完!聽命令!”
黎嘉駿湊到邊上往外望,剛看一眼就見到一個炸彈落到地上,帶起一個好幾米高的泥石噴發,等那些東西落下,她清晰的看到,泥土裡裹挾著一個人的殘肢。
……一個炸到了戰壕裡的炸彈。
才看第一眼就如此驚悚,她一聲尖叫就卡在喉嚨裡,旁邊大虎把她拉到一邊:“這裡危險!”
她沒法說話,眼前滿是那個殘肢。
大虎也很悲憤,他往外看了一會兒,眼眶通紅地怒道:“為什麼咱什麼都沒有!飛機,槍……”
“我們不是沒有……”黎嘉駿眼直直的,夢囈似的說。
大虎沒聽到,他狠狠的盯著外面。
炮聲漸熄,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卻越發嚴肅,遠遠的,有哨聲和法令聲傳來。
在炮火犁地的時候,日軍已經悄無聲息的逼近了,很快,地平線上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行進速度緩慢,但氣勢洶洶,隨著他們的靠近,天都仿佛從北邊一路黑了過來。
“終於他媽的來了!”不知誰爆了一句粗,城樓裡的高級軍官突然走了大半,就連趙登禹都不見了,探頭看,發現一堆軍官蹭蹭蹭跳出城牆,躲進了前線戰壕!
這是要做什麼?!
她目瞪口呆。
隨著日軍的靠近,最前線戰壕的士兵首先對進入射程的日軍開始了第一輪射擊,這就像是個發令槍,日本士兵像賽跑一樣端著槍吶喊著衝過來,速度飛快,一邊跑一邊向這邊射擊,子彈打在戰壕邊激起一陣陣煙塵,使得所有戰壕和戰壕裡地人影都撲朔迷離,只有一排排的刀光反射著冷凝的色澤。
越來越近了,黎嘉駿幾乎是抖著手舉起相機,企圖拍一張雙方碰撞的照片,她剛調好膠卷,就聽到了一聲衝鋒號的旋律。
吶喊聲隨之而來,在她的鏡頭中,一群群的中國士兵從戰壕中爬出來大吼著衝出去,與衝到近前的日軍撞在一起。
他們有槍的拿槍。
大多數,拿著大刀。
而衝在最前面的,個子最顯眼的前線指揮官趙登禹,一手槍,一手刀。
仿佛不相信鏡頭似的,黎嘉駿放下相機,目瞪口呆的看著前面。
沒看錯,他真的衝在最前面!刀砍槍擊,在敵群中摧枯拉朽,無可匹敵!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6:07
第69章 大刀夜襲
這本應該是個平靜的早晨,練兵,訓話,早餐,交談……
可日本的飛機來了。
於是他們放下飯碗,拿起刀,衝了出去。
炮彈、子彈攔不住他們揮刀的動作,吶喊聲撕心裂肺,對面一梭子子彈掃倒了九個人,就有第十個人舉著大刀衝到敵人的面前,藍色的人海像被收割的稻草一樣在衝鋒中層層疊疊的倒下,可是戰鬥還在繼續,刀光在整個戰場閃爍,兵器碰撞聲甚至蓋過了槍聲,不同的方言不同的語言都簡略成怒吼和嘶喊,硝煙中,戰士在翻滾。
一波又一波的進攻,一波又一波的對衝,每一個戰壕都數度易主,每一個山頭都疊滿了不同軍裝的屍體,一寸又一寸的土地被拼死搶奪,所有人背朝著陣地,只有擔架兵像工蟻一樣在硝煙和彈孔旁迂回穿梭,他們或扛或背,帶回一個又一個傷員,卻有更多的因為背後中彈,死在戰場上。
黃昏未到,大地已經一片赤紅,草木石塊皆為紅色,到處都是屍體和殘肢,相比前方的血肉橫飛,後方竟然詭異的安靜。
很快,夕陽西下。
數萬人打了整整一天,日軍進攻了不知多少次,所有人都精疲力盡,終於在日落時兵戈漸息,對方隱隱有了撤退的跡像。
此時黎嘉駿早已在後方傷兵營幫了大半天的忙。
傷員的慘狀已經無法用語言贅述,完全無法想像這居然是同類能制造的傷口,除了被炮彈炸得缺胳膊少腿的,還有砸傷……槍托砸的、石頭砸的——凹陷的臉、腦殼還有胸腔;咬傷,傷員缺掉了耳朵,半張臉,滿肩膀牙印……有的人乍一看看不出有什麼傷,可當他從擔架上滾下來時,腸子流了一地。
從一開始差點砸了相機,到後來淡定的幫人把切下半塊的臉頰肉貼回去,只需要那麼短短的幾分鐘,隨後,就是無盡的血和麻木。
所以當面前的兩個擔架兵抬過一個赤著上身,全身鮮血淋漓的大個兒,她下意識一卷繃帶扔過去時才發現,那竟然是趙登禹!
“長官沒死!快來人救救他!大夫!大夫!”就連麻木的擔架兵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大吼著,前頭那個一把抓住黎嘉駿,口水噴了她一臉,黎嘉駿像小雞一樣被他拎了起來,隨後一把扔開,“啥玩意兒!唄擋著!大夫呢!”
黎嘉駿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全身一抖,她望著擔架兵充血的眼睛,一聲都不敢吭,連滾帶爬的起來就去棚子裡找大夫,這時早有趙將軍的警衛員把大夫扯了過來,得知長官負傷,營地裡一陣騷亂,直到趙登禹被抬進裡面,大家還都在相互詢問。
“長官傷了?誰指揮?”
“才打幾天……接下去咋整!”
“不是還有副指揮官嗎?”
這時已經有軍官開始鎮場子了,他朝天放了一槍,大吼:“鬼子退了!將軍沒事!都給老子安靜!動搖軍心的,老子請他吃花生米兒!”
得知敵人暫時撤退了,頂頭上司也沒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也不再多想,安靜了下來。
沒了前線戰事的壓迫,意味著生還的人都是壯丁,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戰地醫院陸陸續續來了很多幫忙的人,他們大多還沒來得及收起大刀,氣喘吁吁、跌跌撞撞的,但是卻都沉默的聽從著指揮,搬運傷員和給醫療兵打下手。
黎嘉駿搬不動傷員也沒什麼經驗,一直處於陀螺一樣瞎轉的狀態下,此時終於得以解放,立刻架起相機跑到趙登禹所在的營帳那兒,好多衣衫不整的高級軍官站在外面焦急的等著,警衛員很倔強,誰都不讓進,大家一道嘗試了許久,只好放棄。
“丁先生!趙將軍負傷了!”黎嘉駿只能回頭去找丁先生,此時丁先生也一身的血,在一個戰壕裡往外托傷員,聞言一驚,“什麼!?這可如何得了?!臨陣換將,兵家大忌啊!這次打退了日寇正是壯聲勢的時候,若是,若是……哎!有人報告了指揮部沒?!”
“應該是剛一有消息就通知了,發報員一直跟著的。”
“不行,我也要問問!”丁先生擦擦手想爬上戰壕,怎麼也爬不上來,黎嘉駿只能把相機轉到身後過去把他拉上來,兩人一前一後的在坑坑窪窪的戰場上往後跑,一直跑到城樓前線指揮部。
此時天色已暗,整個陣地就剩下點點的火光,城樓指揮部把朝北那一面用木板擋了以防泄露,裡面點了個燈泡,兩人回去的功夫,一群軍官正出來,看架勢,是剛開了會,要繼續任務了。
大虎正與其他幾個兵一道在城樓不知道忙活什麼,看到他們極為高興:“記者先生!俺給你們備了飯了!等會哈!”
丁先生苦笑:“將軍負傷,何來食欲。”他長嘆一聲坐在邊上問:“可借電話一用?”
“啊,不成呢,我們剛改了線,要接去將軍那呢!”大虎一臉抱歉,“咱就這麼幾個電話機,這個得跟著長官走的。”
“那行吧。”丁先生沉默了一下,黎嘉駿正擔心今天要為了表哀愁節食一晚時,只見他突然伸手,“大虎兄弟,請問晚餐在何處?“話音剛落,就聽兩個轟鳴聲接連響起。
大虎看著面前面色通紅的記者師徒,哈哈大笑起來。
晚餐還是一個發黃的饅頭、沒什麼味道的鹹菜,比早上多了點糙米粥,稀稀拉拉的一碗,僅起到了幫助下咽的作用。
這次黎嘉駿沒吃夠。
她一天連水都沒喝,就這麼腳不沾地的忙著,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可沒了就是沒了,她只能喝干淨粥,又灌了兩碗茶水,算是吃完了。
吃完後,剛收好了自己的茶缸,就見趙登禹的警衛兵過來拿走了電話機,轉身隱沒進黑暗裡,丁先生連忙拉著黎嘉駿跟上去:”這位兄弟,可否讓我們見見趙將軍?“警衛員沒說不可以,只是點點頭帶他們走,外面一片漆黑,黎嘉駿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從自己的行李箱裡翻出一個手電筒來,獻寶似的跟過來,剛打開就被警衛員喝止了:“找死呢!你這麼亮著是要告訴對面往這兒打嘛?!”
黎嘉駿想說這麼遠又打不到,再說其實四面都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但她不敢反駁,只能關上手電筒,就著漫天的星光在一片黑暗中與丁先生相互攙扶著往外摸去,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一片營帳那兒,有幾個土房,閃爍著燈光。
這兒估計是安全區了,很多士兵舉著火把在那巡邏,警衛員帶著他們進了一間貌不驚人的土房,裡面燈火通明,好幾個軍官圍在一個炕上,趙登禹整個人橫躺在那,大家默默的看著警衛員過去把電話接好,才繼續討論起來。
“明日不會有進攻,鬼子也不是鐵打的,必不會貿然再進,具體怎麼辦,還要看老宋怎麼說。”趙登禹吩咐道。
“我部還是沿著東北面一線守,那兒最是薄弱,不留人不放心。”一個軍官回答。
“好。”趙登禹頭轉向另一人,“清點人數,能打的還有多少。”
那人答:“還在清點,人不少,槍……要沒了。”
趙登禹點頭,揮揮手,兩個軍官就離開了,還剩下幾個,但這逼仄的房間裡少了兩個大漢,還是空了不少,黎嘉駿在縫隙裡看到,趙將軍身上有幾處繃帶裹著,腿上的尤其厚,還滲了暗暗的血色,顯然傷得很重,他臉上有很多細小的劃傷,粗壯的手臂擱在一邊,手旁剛好擱著他那柄巨大的大刀。
……好像隨時都能抓住刀跳起來掄一圈。
警衛員請示了趙登禹後,沒有阻攔丁先生和黎嘉駿在一邊旁聽,但也沒空搭理他們,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表情都很沉重。
戰況的不樂觀是顯而易見的,除了人數和地勢,他們沒有任何其他一仗,根據現在的估算,死十來個中國兵才能干掉一個日本兵。
再多的人,也經不住這樣耗。
夜漸漸深了,愁緒卻還在蔓延,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了,警衛員接起來喂了一聲,忽然立正道:“蕭總參好!我這就請趙長官接電話!”
說罷,他把電話拉過來,話筒交給趙登禹,趙登禹應了一聲,周圍一片寂靜,這話筒隔音並不好,可以聽到那兒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問道:“老趙啊,聽說你腿上掛花了,要不要緊?”
趙登禹粗聲答:“區區小傷,無足掛齒。”
對面道:“那好,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死於前線,為國盡忠!”
趙登禹毫不猶豫:“好!”
他答著,眼神掃著面前,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站直了身子,包括黎嘉駿。
她只覺得一陣熱流從脊柱衝上腦海,不由得她不挺直。
又對答了兩句,趙登禹掛了電話,下令讓大家都散了。
“布防依舊,不可懈怠,諸君休息吧。”
看他疲勞的躺著,丁先生也不好上前再問,便帶著黎嘉駿隨著大虎出了房子,往他們的臨時住處去。
一路沉默,只有星光和蟲鳴為伴,這一天太過刺激,黎嘉駿只覺得這冰冷的空氣在冷卻著自己的滿腦子混亂和熱血,她忍不住深呼吸起來。
卻聽到丁先生一聲長嘆:“蕭先生不容易啊。”
“可是蕭振瀛蕭先生?”黎嘉駿剛才就有了猜測,現在更確定了,“先生,怎麼了?”
“正是他,二十九軍要不是他,真走不到這一步,若是軍長宋主席,還不一定能如此凝結兄弟。”丁先生很感慨,“剛才他那般問,不止是關心,而更是想知道,如此勢態,趙將軍可願再戰。”
“而趙將軍說了行。”
“那麼,蕭先生必然竭盡全力,為趙將軍計。”
黎嘉駿懵懂的點點頭,只覺得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情緒,又澎湃起來。
趙將軍知己知彼,丁先生也料事如神。
第二天,日軍果然沒有進攻,雙方默契的休戰一天,丁先生帶著黎嘉駿去看了一圈傷員,心情沉重的去找趙登禹,卻見他此時被警衛員扶著,全身發抖的正在嘗試站起來,一會會兒功夫,就滿頭大汗。
看還是沒有機會,丁先生讓黎嘉駿自由活動,轉頭去寫新聞稿了。
黎嘉駿四面轉悠了一會兒,等到了下午,忽然看到遠處一陣騷動,一群人順著她昨天來的道路上了山,其中有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頗為眼熟。
蕭振瀛!
他怎麼來了?!
照理說他應該還在晉東的二十九軍大本營那,昨晚打了電話,現在就到了,那豈不是掛了電話就連夜來了?
她連忙屁顛屁顛的跟過去,就見蕭振瀛進了趙登禹的屋,帶著一群軍官談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出來,緊接著,軍營就吹了集結號,所有還有一戰之力的人都被聚到了校場,聽蕭振瀛布置接下來的戰鬥任務。
黎嘉駿剛聽兩句,就倒吸一口涼氣。
太瘋狂了!
他們居然要夜襲!
而除了她,包括蕭振瀛、趙登禹、其他軍官還有所有在聽的士兵,竟然都沒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
這難道就是丁先生所謂的,蕭先生竭盡全力為趙將軍計嗎?!這叫計嗎!?這叫作吧!
是她太土鱉嗎?!不對啊!雙方什麼差距都心裡清楚啊!指揮官們看起來不像瘋了啊,她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可隨後蕭振瀛說的話全都證明了他們要夜襲的決心。
“生擒的,賞一百大洋一個!砍死一個的,有據者,腦袋什麼的皆可,賞五十大洋!兄弟們!大刀磨起來,別到時候砍順了手,豁了口子!買刀花錢不說,還少賺好幾百大洋呢!”
“哈哈哈!”下面竟然還笑!
“這次,你們趙長官還是總指揮,跟著他,有鬼子砍!有大洋拿!兄弟們干不干!”
“干!”
“要去的,能去的,找自個兒長官報名!報了名的記得磨刀,吃了飯咱就出發!”
蕭振瀛說完,拍拍一旁的趙登禹,昂首挺胸的走下了台,站在看著。
黎嘉駿眼看著下面那些士兵像趕集似的湧向自己的長官,幾乎沒有站著不動的,他們爭先恐後,就像是這次行動有名額限制似的,幾乎沒一會兒人,人數就確定了。
一千來個。
全是身強力壯大刀耍的溜的,被選中的興高采烈的到各處工兵那兒磨刀,還有一些當場耍了起來,虎虎生風。
“化守為攻,這可不能錯過。”丁先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旁邊,眼神熠熠發光。
“我們能跟去嗎?”黎嘉駿也閃閃發光。
丁先生搖頭:“我們這身子骨怕是不行。”
“我行啊!”黎嘉駿想也不想,“我人小,我就躲,我還有槍,我會耍刀,我不怕殺人,我殺過鬼子的!”
丁先生略驚訝的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別鬧。”
……我沒鬧!黎嘉駿就差傲嬌的回一句,可她知道自己怎麼說,他們都不會信,干脆憋住不說話,轉身往自己睡的地方跑去。
將軍給安排的地方就是一個破屋,大虎隨便把炕拾掇拾掇就算能睡了,只是沒想到來的還有個女的,好在黎嘉駿和丁先生都沒想歪,中間擺了張桌子就睡一個炕了,第一晚太累,她啥都沒看清躺下就睡,早上醒來才發現睡的地方多髒,但也介意不了了。
此時她鎖上門,拉上窗戶的布簾,換下一身肮髒的便裝,穿上了老爹和大哥搞來的和德制軍裝同材料的衣服,戴了頂帽子,把自己的槍和子彈都備好用背帶綁在身上,刀子什麼的都帶著,便坐著不出去了,就等晚飯。
直到昨晚一切後在炕上發呆,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在做什麼,可此時雙手已經發熱,她完全不願意想像坐等夜襲戰績的感受,那必然是比死還燒心撓肺的。
“我只是跟著……”她對著自己低喃,“不能拖後腿,別腿軟,不能怕,不能怕,別叫,不能叫,別太靠近,我就看,我就看看……偶爾補個刀,會不會死,不怕,不會死,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恩,不怕,死就死……”
可這麼想著,又覺得不能光死。
她不敢寫遺書,首先自己也沒財產好托的,而且總覺得寫了會不吉利。靈機一動,她掏出了自己記行程的牛皮紙。
在火車上的時候,閑極無聊的她已經把自己來到這裡的一路給記錄過了,最後一站正好是喜峰口,現在,她在旁邊備注了一句:”大刀向機槍發動夜襲,不圍觀抱憾終生,但求作而不死,若死請把該圖交予吾之家人,感激不盡。“零零散散的添了幾句,塗塗改改後,天黑了,大虎送來了晚飯,說丁先生正在城樓采訪蕭先生,兩人曾是舊識,正共進晚餐。
黎嘉駿緊張兮兮的吃完了晚飯,又到邊上偷偷摸摸的方便了一下,只覺得不會有什麼意外情況了,見長城豁口那兒夜襲的大刀隊影影綽綽的正在聚集,她悄摸著跟了過去,出了關。
這是她兩輩子以來干過的最刺激的事,只覺得又激動又緊張,腳步都打飄,雖然沒有燈光,但是星光照亮了大地,周圍白茫茫一片,她沉默的跟著那個大部隊走野路,爬野坡,走了好遠,本以為會累得跟不上,卻不想大概是精神力量作祟,她竟然越跟越輕松,到後來甚至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整個人熱騰騰的。
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日軍所在地——白台子。
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摸掉哨兵的,只知道大部隊幾乎沒怎麼停頓的一直往前,很快就都進了軍營,黎嘉駿很慫的等了一會兒才過去,就看到圍欄口兩邊都躺了兩具無頭的屍體。
而前面不遠處的營房裡,一陣哢擦哢擦的聲音。
這時候日軍正在睡覺,顯然,裡面已經開始搶屍搶頭搶大洋了……
怕被誤殺,黎嘉駿縮在一邊不敢進去,忽然她看到邊上有個人提著大刀正在放風,她悄悄的嘿了一聲,那人回過頭,是個不認識的人,他謹慎的走過來,黎嘉駿輕聲道:”“大哥,我是大公報的記者!醫院裡幫過忙的!”
那人簡直醉了,跑過來提著刀仔細一看,表情很像是想宰了她:“你跟來干嘛!”
“報道戰況啊!”理直氣壯。
嗨!“他”一跺腳,“跟著!別亂跑!”
“別擔心我,我有槍,我不要拖後腿,我遺書都寫好了。”
“別吵!”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忽然傳來,是從營房另一頭傳來的!
那人連忙跑進營帳,黎嘉駿也跟進去,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她一眼看去,差點被嚇哭了,好家伙,滿帳的大漢提著刀,好幾個手裡還提著頭,此時有一個正在另一頭的門簾邊舉刀砍下,噗呲一聲,又一個日本兵的頭顱到手了。
“那鬼子突然闖進來的!大概是出去放水!營長,咋整!”
沒等那個營長有反應,遠處已經傳來了哨聲。
“完了!他們醒了!快點出去!打過去!”營長大吼。
這一下,周圍所有營房的人都竄了出來,烏壓壓的一片向白台子高地壓過去,路程很短,但只有一條小道,日軍此時已經架起了機槍,正噠噠噠往路上掃,子彈噴射的火光幾乎是向所有人招手喊“往這兒來”!轉眼所有人都怒吼著衝了過去。
黎嘉駿躲在很遠處的一個石頭後面,有幾個流彈掃過石頭背面,碎石四濺,像是要射進耳朵裡,心肝脾胃都在顫,她等掃射的空隙偷偷露頭,眼看著衝上去的人跟多米諾骨牌一樣的倒下。
“衝過去!壓過去!”有人在大吼,“他們沒炮!他們沒時間搬炮!兄弟們衝過去!繞!繞!”
真有人繞了。
火光突然一滯,斜側面撲過去一個人,竟然抓著機槍槍管,不管不顧的就往外拽,只聽到一聲大喝,那堆起來的土牆竟然一起被扯出去的槍管帶倒,嘩啦啦倒了一片。
這一下嚇破了一群日本鬼子的狗膽!
他們屋裡哇啦一陣大叫,很快就戛然而止,被撲進去的西北大漢輕松料理,其他幾處陣地被依樣畫葫蘆,勇士們好像get了拔蘿蔔技能,從側面突進愣是扯出了機槍,硬是用蠻力“拉倒”了日軍的陣地!
白台子像個沒穿衣服的美女,光溜溜了。
大刀漢子們“欲”火焚身,怒吼著撲了進去,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湧上白台子,見鬼殺鬼見狗宰狗,只看到鬼子人頭飛舞慘叫連綿,就連跪地求饒的都沒被放過,剛跪下就沒了頭顱!
黎嘉駿激動萬分的衝進去,看到這樣的景像,她簡直要喘不過氣來,興奮的也嗷嗷的喊了兩聲,正想跟進去溜溜,卻看到旁邊倒了幾個漢子,他們靠坐著,既沒死,卻也沒站起來。
傷員?
今晚可沒擔架兵!
她相機沒帶,皮包裡連繃帶都有,就是為了以防萬一,見狀連忙走過去,就見那幾個漢子攤著雙手稀溜溜的吹著風。
此時已經沒有隱蔽的必要了,她打起手電仔細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雙雙皮焦肉爛的手!
這些顯然就是怒拔槍口的力士!
那振奮的一拔為全軍打開了通道,可代價卻也慘重到可怕,烙鐵一樣的機槍口幾乎瞬間燒熟了他們的手,好幾個掌中的肉爛開來,隱約可以看到裡面的骨頭,可是在戰友們衝進去的時候,他們一聲都沒吭!
黎嘉駿沉默無言,給他們包起了傷口。
在他們的感謝聲中,她只覺得無比苦澀。
一邊包扎著,一邊望向黑暗中滿地朝著白台子倒著的屍體,她在旁邊的歡呼聲中,聽到了嚎啕大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6:20
第70章 日退國聯
斜披著黎明凱旋的時候,黎嘉駿在城樓上看到了丁先生消瘦的身影。
他就跟個爹似的在那兒插著手翹首望著,大棉袍都沒法讓他比身邊的大虎壯實一點。
等她走進了,丁先生瞧見她,目光一亮,手伸出來,還從袖管裡順出一根——被卷起的書……
糟!要挨打!
她當場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在石階邊捂著屁股朝著他傻笑,聲音要多諂媚有多諂媚:“嘿嘿,先生……”
丁先生冷著臉:“手伸出來。”
她沒辦法,只能伸出手,丁先生二話沒說,拿著書卷當戒尺,啪啪啪的衝著手心一頓打,真是半點兒沒心軟。
黎嘉駿可真是兩輩子第一次這樣挨打,一開始有點疼,後來就麻了,火辣辣的,她一只眼眯著,半側著身子,人隨著每一次挨打一抖一抖的,就是忘了出聲。
這時丁先生旁邊一個人笑道:“傻子,叫啊!”
不怎麼疼啊,為什麼叫,黎嘉駿看過去,恰恰和蕭振瀛大叔那笑盈盈的臉對上,腦子裡好像被人解了穴一樣開竅了,當即撕心裂肺的叫起來:“哎呀呀!疼!啊!哦!額!咦!唔!吁!哎!誒!喂!”一邊喊,一邊頭還左右擺,活像是在被人抽臉。
丁先生愣是氣樂了,指著黎嘉駿笑罵:“皮比書還厚!”
“先生你不要生氣嘛!”黎嘉駿腆著臉湊上去,伸出另一只手,“要不您接著打?”反正漢語拼音表還沒背完。
“白費力氣!”丁先生指著黎嘉駿朝蕭振瀛道,“人不可貌相,丫頭人小,主意大!這樣都敢跟去,還有什麼不敢的?”
蕭振瀛笑著搖頭,問黎嘉駿:“可看到什麼了?”
一聽這個她就激動了:“有有有!可惜晚上拍不到,先生,我說與你,你快寫吧!再不倒出來我要憋死了!”
丁先生無奈的收起書,朝黎嘉駿招招手,往後方走去了。
黎嘉駿看天蒙蒙亮了,舉起相機朝著歸來的戰士拍了一張,他們身上都背著麻袋,麻袋裡一個個圓滾滾的東西,那全是人頭,此時這些人准備去“兌換”了。
這一仗打得說不定比他們賺的軍餉還多。
蕭振瀛要去主持換錢,趙登禹剛剛帶頭砍人歸來,氣都沒喘上一口又要組織軍官布防,一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黎嘉駿這邊一腔熱血的給丁先生說了一晚上的見聞後,丁先生都燃了,嘩啦啦一頓健筆如飛,才寥寥幾句話都如親見一般。
其實之前黎嘉駿沒見過丁先生的文章,此時看他這般凝練的筆觸大為佩服,奈何實在是力不從心,幾個呵欠以後就倒在床上。
這一睡一醒,已經傍晚,丁先生正低頭看著幾封信和簡報,旁邊是三個饅頭兩碗粥,還有一碟花生和醬菜。
“醒了?吃吧。”丁先生頭都不抬。
黎嘉駿挪出去嗅了嗅,沒聞到硝煙味,看來今天也沒打,她在外頭的水缸接了水漱口洗臉後,撓著雞窩頭迷瞪著眼進了屋,坐下就吃,幾口功夫終於緩過氣,開始賊眉鼠眼的打量丁先生手下的東西:“先生,那是啥,我能看麼?”
“報社寄的,近來與此戰相關的快報文章全在此處,想看便看吧。”
“哦。”黎嘉駿嚼著花生隨手巴拉出一張剪報,那是從一份報紙上剪下來的,她看看,下意識的讀起來:【茲議定我大日本帝國在國際聯盟受到不公平對待,以支那為首的反日勢力企圖歪曲我大日本帝國維護大東亞共榮的友好行動,無視我大日本帝國為維護大東亞以及滿洲國共榮的犧牲,無理質疑我大滿洲國存在的合法性,甚至毫無榮譽感的拋棄了他們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昂以與國際聯盟為伍為恥,聲明退出國聯。】“這什麼狗屁玩意兒!”
“我還要問你呢!”丁先生道,“你讀的什麼?你會日語?”
“昂,會點兒。”黎嘉駿沒當回事兒,“我在奉天讀的日本學校。”
“那不錯呢。”丁先生誇獎。
早上挨得打余威還在,以至於聽了誇獎她瞬間嘚瑟起來:“那可不,我還會英文……還有德文呢!”
丁先生不說話,眯眼看了她一會兒,黎嘉駿正心虛,他道:“那你在這兒可是屈才了,等回去了,我推薦你到外事部去。”
“啊,不要,我要在這!”黎嘉駿下意識的拒絕,甚至沒反應過來外事部是哪。
丁先生還是不說話,但他默默的卷起了書……
“去去去我去我去先生說哪我打哪!”黎嘉駿自己都覺得自己慫的沒邊兒了,可讓個文人卷書動手其性質差不多和關公舉起大刀一樣,那是真要開干的節奏。
“恩,乖。”摸摸狗頭,“那譯文我看著了,你看原文吧,這些都是日文和英文的簡報,不過差不多都是講退出國聯的事。”
“退出國聯怎麼了?”
“其實日本早就退出國聯了,這信息有些滯後。”丁先生道,“我有一位在日本的同僚給我寫了經過,很是精彩,你要看看嗎?”
“好!”黎嘉駿接過就看,好長一篇,洋洋灑灑的,足見寫的人激動之情,裡面是一場漫長的外交大戰,時間要追溯到去年的淞滬會戰。
“一•二八”會戰的時候,出身上海的外交大使顏惠慶就已經抗議日本入侵,那時候他就展現出非一般的外交能力,在摸清國聯的裡外潛規則後,他當時直接把停戰提案提交了國聯大會,而不是國聯理事會。
這一點雖然信上沒細說,但黎嘉駿是明白的,國聯理事會就和現在的安理會一樣,安理會成員各個是流氓,全有一票否決權,偏偏日本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按照別人習慣的提交理事會,那這輩子都別想通過。
但提交國聯大會就不一樣了,那個是所有成員共同的大會,涉及的國家必須避嫌,中國日本都沒票,這麼一來,國聯大會作出的決議就非常不利於日本,所以才促成了“淞滬停戰協議”。
而就在今年年初,回到日內瓦的李頓調查團對於滿洲國事件的報告書進行審議,差不多是人們聚集起來吵日本侵華和滿洲國城裡的合法性,而這一次,竟然又是顧維鈞上的!
顧維鈞和顏惠慶一樣,曾供職北洋政府,算是履歷精彩實力過硬的超能力外交家,他們還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是上海人。
“不得不說這上海人就是天賦異稟啊。”黎嘉駿喃喃道,“平時沒看出來嘴皮子那麼厲害啊。”
顧維鈞再次捋袖子上陣,面對的是日本外交官松岡洋右。
兩人一番唇槍舌戰,僵持不下的時候,顧維鈞搬出了“田中奏折”來昭示日本的野心,偏偏這個“田中奏折”自出現起就是傳言,誰也不知道真假,松岡洋右當然不認,結果顧維鈞他呵呵一笑,拿出了他取材的書,放大招——松岡洋右著。
那個蠢貨居然在自己的著作裡得意洋洋的引用他自己道聽途說的“田中奏折”!
……日本席一陣啪啪啪的打臉聲。
腫成豬頭的松岡洋右成功演繹什麼叫充胖子,他不甘心,原地爬起,企圖打同情牌,開始讀他的大作“十字架上的日本”。
此文長達一個半小時,通篇贅述他們日本多可憐,以前被中國虐,虐完了歐美虐,歐美虐了現在國聯還虐,想找個休息的地方也被打,全人類都欺負他們,就看不得他們好,就想他們死,那些混蛋國家通通都是罪人,他們不得好死!
好嘛,這文一讀完,環視周圍各“把日本往死裡欺負”的國家代表鐵青的臉,中方都懶得動口了,什麼叫為作死操碎了心,松岡洋右就是鐵證。
於是就在前幾日,熱河戰役前後,國聯大會以日本一票反對、泰國棄權,其余四十二票贊成的壓倒性票數通過裁決,明確表示“不承認滿洲國”。
據說當時,日本竟然拍案而起,毅然退場!
而就在前幾日,三月八號他們開始攻打長城時,日本宣布退出國聯。
這意味著正在“收復”了“滿洲國”的“領土”熱河後,南下長城這種明目張膽的入侵行為,不再受國聯管轄。
他們可以天高任鳥飛了。
沒了繩子,狗還是狗。
黎嘉駿看完後很無語,只覺得很郁悶,她就著這些信件吃完了中晚飯後,外面天都黑了。
“先生,今天又過去了?”
“恩。”先生正在謄抄著投書,“來,給我抄了這份書。”
黎嘉駿苦了臉:“先生,我字不好看。”
“那更該練!”
“哎……”
其後幾天,在“喜峰口”大捷的鼓舞下,夜襲收人頭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日常任務,凡是大刀耍的好的走得動道的全都參與過一次,一時間營房後面人頭成山,什麼表情的都有,密密麻麻的特別惡心,沒兩天就被一把火燒了。
這對日本人來說是極其可怕的事情,首先,對他們來說,頭是靈魂所在,砍了頭是不得超生的,死了都沒法漂洋過海找到天照大神,這比客死異鄉還殘忍,白台子一戰嚇尿了小鬼子,那明晃晃的大刀上不知道纏了多少他們同胞的冤魂不得解脫,而偏偏最近二十九軍的漢子們都愛上了砍頭的快感,總是先往脖子瞄,連看人都好像在研究斬首的角度,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黎嘉駿總覺得砍頭是很吃力的活兒,沒見人家專門負責斬首的儈子手一個個都膘肥體壯的,看那些精干巴瘦的漢子一個個耍著大刀虎虎生威,好像一點重量都沒,好奇之下她就借了一柄來耍,好家伙,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得那麼溫柔!可沉可沉了!但是當她雙手掄起來,使出吃奶得勁向木樁子削過去時,竟然輕輕松松入木五分!
這要是角度再好點兒,來個漢子,砍斷木頭真不是夢想。
關鍵還在於這刀的形狀設計,日本人引以為豪的武士道是決計不敢這麼用的,這就是咱老祖宗的智慧。
這一段時間是開戰以來她過得最舒心的日子,雖然每日都有傷亡,但是夜襲總有收獲,聽說整一條長城戰線都在效仿,收效不小,以至於到後來大虎樂顛顛的給她看了個新鮮花樣,是他們一次夜襲的成果,說是小鬼子的新裝備,他們睡覺都戴著。
黎嘉駿看到的時候,差點笑噴了,鐵圍脖!
那圍脖呈半圓形,用鋼條固定在頭盔上,鐵片不厚,中空的護著脖子後面和兩側,活像倒蓋了一個馬桶圈,想像他們戴著這樣的頭盔和圍脖睡覺的樣子,就一把辛酸淚。
小日本為了不被砍頭也是蠻拼的!
可問題是,他們如此努力,傷亡反而更大!
因為行動不方便了啊,想想他們聽到耳後呼呼的風聲,想回頭,噶,卡了一下,這麼一卡,頭就沒了……鐵圍脖助攻。
漢子們壓根沒把那點兒阻力當回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方士氣越來越旺,日軍卻因為軍需和靈魂歸宿的問題越來越萎靡,在這麼巨大的裝備差距下,戰局竟然膠著了起來。
熱河那麼大,才撐了十來天。
長城就那麼薄薄一線,卻已經撐了一個月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6:34
第71章 八道子樓
四月初春暖乍寒,天氣像孩兒面一樣時冷時熱,好多人都穿成了蒙古人樣,大棉袍掛在腰間,熱了脫冷了穿。
黎嘉駿經常處於下了炕就凍感冒,中午太陽一曬又活蹦亂跳的情況,被虐得欲仙欲死。
傳聞古北口打得很不理想,戰線步步收縮,丁先生剛想去信慰問一下同僚,調令就來了。
……古北口負責拍照的同志負傷下線,另一根筆杆子並不會用相機,恰逢有小道消息稱蔣校長有意蒞臨前線親自指導,古北口急需拍照工!
長城一線三個口子,一字排開從西到東分別是古北口,喜峰口和冷口,從冷口趕去並不科學,距離古北口最近的周先生和小馮在北平脫不開身,唯獨能去的,只有在喜口峰的黎嘉駿了。
雖然有些舍不得這裡的人,但也由不得她挑挑揀揀的,丁先生很是放心不下,可是在已經熟悉這片區域的情況下,主筆並不適合擅自離開,見識了戰場的傷亡率,兩人都不欲多言,只是互留了通信地址,道了聲珍重,就分開了。
一路顛簸驅車,路過很多村莊,都空無一人,長城沿線的老百姓能跑的跑,能躲的躲,真是一點也不逞強,枯黃的野草長在田野裡,往土路伸過來,飛蟲成群結隊的飛,遠處的山壁上,還有紅紅黃黃的花垂下來,很有一股蕭索又艷麗的感覺。
黎嘉駿每日被炮震、被飛機震,已經鍛煉出了一個鐵胃,此時車子還是與來時一樣的顛簸,可是她已經能夠身子隨波逐流思想怡然不動了,因為戴了厚厚的帽子,頭撞上窗框也只是悶悶的一下,並不怎麼疼。
她看到遠處有大鳥盤旋飛過,像鷹又像雕,那大鳥看起來很瘦,似乎是禿了毛,氣勢卻一點不減,在遠處一圈又一圈的蕩,車子開出很遠了,還能看到它在山谷裡小小的身影。
“哎……”剛才走時對面還有山炮往這兒有一下沒一下的轟呢,轉眼那麼安靜。黎嘉駿都有點惆悵起來了,她頗為無聊的哼著古怪的調子,竟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到古北口的時候,已經第二天早上了。
這車吭哧吭哧的開了一晚上,司機簡直就是鐵人,只聽他大喊一聲:“黎記者,到了!”就蹭的竄出車子拉開門,在一旁筆直的站著,等了許久沒見動靜,好奇的看進來。
黎嘉駿縮在椅子上,眼淚汪汪的:“大哥,我全身都僵了。”
“嗨,沒事兒!”司機手一伸把她從車裡拎出來,在她哎哎哎的尖叫中凌空抖了兩抖才放下,這一下散架的骨頭居然給抖歸位了,等她在地上飄了兩步後,還真的好了起來。
“我還要去復命!您找個人問路啊!”司機忙不迭的走了。
黎嘉駿都來不及應,她正在震撼中。
司機把她送到了古北口的南天門。
這真是個門,夾在兩座山之間,只有一個門洞,可是它卻巍峨高大,頭頂著一座城樓,腳旁立著一座廟,它雖然破破爛爛的站著,可偏偏就在那山埡間立出了一種舍我其誰的霸氣。
這是她作為一個軍事渣,真正在一個單體建築上看到了要塞的奧義,就那麼一眼,隨便誰都會明白它對這一場戰爭的重要性。
因為她的背後,就是平原。
一馬平川,再無天險。
此時那高聳的門洞像是個因為驚訝而“哦”了一聲的嘴,順著它的“嘴”看過去,火紅的太陽正在灼灼的燃燒著。
此景不拍,枉為照相狗!
黎嘉駿連忙掏出相機,卡擦了一聲,心滿意足。
“記者先生?”一個人突然在身後問,黎嘉駿回頭,是個長得頗俊的小兵哥,雖然一臉陽光賜予的深蜜色,但五官俊朗帥氣,頗像個貴族公子,他一身黃色軍裝穿得器宇軒昂,眨眨眼,突然笑起來,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先生竟然是個女中豪傑呢,我奉命來引您去駐地,長官們大概沒時間招待您,樓先生正在等您。”
“樓先生可還好?”黎嘉駿跟在小兵哥身後走,樓先生就是派駐在古北口的筆杆子記者,也是個四十來歲的先生,人雖瘦津津的,肚子卻有點福態。
“還行,樓先生樂天風趣,我們都很喜歡他。”小兵哥帶著她轉悠,黎嘉駿故意落後兩步盯著他背影看了兩眼,挑挑眉,忽然問:“大哥您怎麼稱呼啊?”
小兵哥頓了頓,笑道:“叫我阿梓哥好了,木辛梓。““哦!”黎嘉駿應了一聲,轉而甜滋滋的叫了聲,“阿梓哥好!阿梓哥我是不是哪裡見過你啊?”
阿梓一個趔趄,又挺胸收腹,正經道:“怎麼會,你一看就是富家小姐,我當兵前在田裡刨食,怎麼可能認得。”
“那你上過學?”黎嘉駿問,“你不像沒讀過書的啊。”
“略學了一點罷了。”
“哦。”黎嘉駿還是覺得怪怪的,莫名熟悉感,但光盯著臉吧,又看不出什麼來,她壓下心裡的疑惑,第一次懷疑會不會是以前的黎嘉駿還在作祟……怪嚇人的。
這一路跑過好幾隊士兵,裝備都很精良,要什麼有什麼的樣子,黎嘉駿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有點不平衡。
這兒是中央軍在鎮守,大皮靴卡其布衝鋒槍手榴彈應有盡有,可那邊第二十九軍還在穿著草鞋耍大刀!同一個戰線,待遇天差地別,偏偏還是那邊打出了聲威,簡直羞恥。
貌似是看到黎嘉駿表情不大平衡的表情,阿梓忍不住還是給她介紹起這個地方來。
這裡是古北口的關城,出了南天門,左邊是臥虎山,右邊是蟠龍山,蟠龍山擁有整個戰場的最制高點370高地和將軍樓。
“關前長山峪,關上將軍樓,關後南天門,這就是我們的三條防線。”阿梓虛指著遠方。
“那現在最前線是……”
“南天門。”阿梓冷著臉。
“……哦。”黎嘉駿覺得自己這樣問好像很像找茬的,只能閉上嘴。
阿梓調節了一下情緒,繼續道:“早飯還沒吃吧,我先帶你去弄點吃的,可能不會很多,能送上前線的,這時候已經送過去了。”
黎嘉駿不想說自己不餓,她知道這時候自己說不餓是很不理智的裝逼行為,一旦客氣一下,人家就真的不給你吃的了。
找炊事班討了點饅頭和鹹菜,她一邊吃著, 阿梓一邊領著她往師部去,隨著時間的流逝,氣氛越來越緊張,再走幾步,老遠就聽到有人在大吼:“全部押上去!再難也要守住那!那兒不能丟,絕對不能丟!”
一個老先生嘆著氣走出來,背著手看到黎嘉駿他們,眼睛一亮,一路小跑著過來:“小黎,小黎啊?”
“是我吶,樓先生。”黎嘉駿迎上去,“先生,裡面怎麼了?”
樓先生搖搖頭:“這仗打的……對了,你還爬的動山嗎?”
“這沒行不行吧,只有去不去!”
“那成,去吧。”
“啊?去哪?”
“前邊啊,叔叔帶你去前頭玩兒,嘿嘿!”
“……”隊友畫風換的太快有點轉變不過來腫末辦!
阿梓在一邊聽著,冷不丁問:“敢問二位去哪?”
黎嘉駿哪知道,她望向樓先生,樓先生一挺身:“八道子樓!”
“不行,不能去!”阿梓刷的冷硬起來。
“那是哪?”黎嘉駿問阿梓。
“怎麼不能去,戰地記者就要去戰地,小黎你說是不是!”
“是的說,但那是哪?”
“前線!”
“八道子樓太危險了,不能去!”
黎嘉駿再次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問了,她左看看右看看,頭都轉暈了,這時,幾輛車開過來,幾個軍官走過去上了車,其中一個朝著樓先生招呼了一下:“樓先生,走了!”
“走走走!”樓先生連忙過去,朝黎嘉駿撩撩手。
黎嘉駿哦了一聲跟上去,忽然被人一抓住,阿梓竟然眯起眼睛一臉嚴肅:“黎小姐,那兒不能去。”
黎嘉駿簡直要哭笑不得了,她瞪大眼睛長呼一口氣:“這個,小哥,那個,其實哪兒都不安全……額,還是要謝謝您費心,不過,真的……你真的不認得我?”
阿梓的回答是立馬放開手退後兩步,手做出請的姿勢,再不發一言。
這一個多月,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前線行走,雖然每次都是一觸即退,並沒有受傷或者危及生命的時候,可是變幻的戰局有多麼莫測卻是嘗了個夠,卻從不曾有人這般阻攔她,但現在被阿梓這樣攔著,她竟然沒多少感激,反而感覺怪怪的。
一直到車行半路,她還在回味剛才手被抓著的感覺,還問了樓先生,結果這居然是新到的增援部隊,樓先生也不清楚阿梓全名,還調笑黎嘉駿:“怎麼,看上人家小伙兒了?”
黎嘉駿很老實的回答:“我還真覺得那裡見過他。”
“哈哈哈,那回去我幫你問問,他有沒有於夢中見過你。”
“……”隊友畫風轉變太快真的受不了。
在趕往前線的路上,是不會出現短兵交接的,可是其他就不一定了,古北口作為離北平最近的關卡,受到了日軍的重點照顧,時不時的就有飛機往後方光顧一下,所以到處都有彈坑,開車的師傅堪稱古北口車神,在彈坑之間旋轉跳躍,黎嘉駿不得不閉上眼假裝自己在坐過山車,要是丁先生在估計這時候已經吐了,顯然樓先生是身經百戰,在這跳躍的車廂裡,他竟然還拿出了筆記本,拿著鉛筆在上面描畫,有時候筆跡飛出去了,他面不改色的又給描回來。
“先生,你在寫什麼?”
“我們去那兒不能逗留很久,所以得提前准備好干什麼。”
“這我也知道……您現在才開始寫?!”丁先生都是在晚上寫好早上出發的。
“我也是剛聽說可以順道去八道樓子,難道你敢在師部當著那群人就寫一會兒要怎麼折騰他們的手下?”
“……不敢。”
“我也不敢。”
“……”還是適應不了畫風,她要丁先生!
一路抖到一座山的山腳,黎嘉駿和樓先生被放了下來,兩人帶著師部的證明一道開始往山上爬,這時候她才知道,這八道子樓是古北口最後一個制高點,位於第二防線和第三防線之間,它俯視長城內外,視野開闊,所見皆可守,同時還掐著通往北平的公路,戰略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失去了它,戰局將毀。
“現在是黃傑守著,聽杜師長的意思,好像黃傑並不是很看重這個陣地,他認為八道樓子山高路險,日軍全是重武器,抬都抬不上來,光靠人根本打不下來……前頭將軍樓我都沒看到,這兒我得去瞧瞧。”樓先生說著,露出一抹無奈地笑,“趁它還沒掉。”
……這話,也只有他倆在的時候才能說說。
這時候黎嘉駿已經爬得半死了,連她都覺得那個黃傑想法挺對的,這種時而六十度陡坡的山,隨便個機槍都壓死了,還炮麼,簡直逗!等她和樓先生一道氣喘如狗的找了塊平地坐著歇息時,竟然看到有小販挑著擔子往上走!
沿途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的……這小販是空降的嗎,他怎麼上來的?!
黎嘉駿與樓先生對視一眼,在小販路過時異口同聲的叫住他:“喂你,誰准你上來的,軍事重地你不知道?”
小販點頭哈腰的:“小的知道,小的只是賺點活命錢,是上頭的長官同意小的送點煙酒上去的。”
兩人聽後半響沒說話。
這是怎麼個情況,完全看不懂啊!
戰場上,三道防線讓人打下倆了,你特馬居然還敢叫小販送煙酒,上面不會還在開茶室吧!
黎嘉駿毫不懷疑此時八道子樓的防御度,那必然是為零的!
兩人都不是長官,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小販精神抖擻的繼續上山,可沿途談話的心情卻完全沒有了,最後一段路,完全是沉默著上去的。
八道子樓有四個碉樓,樣子並不出彩,但是地理位置實在是好,它只要立在那,所有人都是仰視它的,看起來黑黢黢的一坨,四面皆是險峰,差別只在於險的角度罷了。
等兩人氣喘吁吁的爬過去,通過了守軍的身份驗證後,他們終於登上了八道子樓的階梯,此時小販早已做了生意出來,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黎嘉駿清晰的聽到,裡面傳來陣陣悠揚的麻將聲。
“……”
如果她手裡有個手機,她肯定報警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6:46
第72章 兵不血刃
黎嘉駿摸了摸照相機,她覺得只消卡擦一聲,裡面那群搓麻將的就能一起在軍事法庭上再湊一桌了,不想她剛撫了撫相機,就被樓先生一把抓住手,他在走進去的那兩步功夫,把她的相機包扯到了身後,隨後擠出一臉笑,開心的走進城樓:“各位好雅興啊!”
裡面一陣慌亂,四個軍官聽到聲音一推牌就站了起來,其中最高的是連長軍銜,一個高壯的漢子,他見到來人,放松了一點表情:“二位是……”
樓先生拿了證明上前:“我們兩個是報社的記者,老兄,你懂的,不出來跑,上頭……”他往上指了指,一臉意味深長,“就會當我們不干活,我們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要是連這小飯碗都捧不住,那可真要喝西北風了。”
連長長長的哦了一聲,哈哈哈哈大笑,可看眼神就知道戒心還沒放下,黎嘉駿低著頭不說話,她大概有點懂樓先生這樣的意思,可是卻沒法轉換那麼快,顯然連長手下的幾個軍官也正在醞釀情緒,一時間沒狗腿子接話,場面差點陷入沉寂。卻見樓先生忽然長嘆一聲,一臉可惜的拍拍他身邊的軍官:“哎呀老兄,對不住對不住,都已經聽牌了,這真是……要不這樣,在下不才,也會一點,要不咱來兩把?”
他說著,低頭理了理那個軍官手下歪七扭八的麻將,可以看出原先是一副,黎嘉駿瞄了一眼,竟然真的是已經叫胡的牌。
那個軍官連連擺手說沒關系,連長這下挺高興的:“這敢情好,來了好多天了,早跟這幾個廢物玩膩了,贏了都沒意思,先生是文化人,文化人都聰明,一定能盡興!”說罷,他坐下開始理牌,看向黎嘉駿:“這位女先生來不來啊?”
樓先生笑著轉頭看她,眼神竟然帶點兒擔憂。
黎嘉駿心裡搖頭,得虧她不是真在這個年紀,否則還真有可能就這麼犯愣了,她笑起來:“說實話我還真不想來。”
場面一肅。
她放下相機從容道:“我來也太欺負你們了,我黎三爺當年縱橫奉天東大街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呢哈哈哈哈!”
“這女娃娃人不大,口氣快撐破天了!來來來我們比劃比劃!”連長更高興了,隨便扯了個牌技還不錯的手下,四個人重新開局。
嘩啦啦的背景音中,樓先生還在源源不斷的說話:“說實話,本來在下還擔心呢,這八道子樓只有一個旅,會不會很艱苦,現在一看,喝!這地勢,占盡天時地利,簡直一夫當關,完全不需要擔心嘛!”
“我就是這麼說,上頭那群根本不知道這兒什麼樣,還嘮叨來嘮叨去的,我還不信了,嘿,這小日本兒能把山炮抬上來把這兒轟了?就這坡兒,老子一腳踹死他們十個,哈哈哈!”
“哈哈哈!”樓先生跟著笑,他看向黎嘉駿似乎是想提醒她一起笑,卻不想黎嘉駿此時角色進入飛快,一臉紈绔子弟那種和連長一起鄙視其他人的奸笑,手指翻飛的碼著牌。
這一下打了快一個下午,樓先生借口時間差不多了,讓黎嘉駿趕緊拍兩張照交差走人,黎嘉駿讓了座位出去,拿起照相機朝著四周一陣哢哢哢,時不時的往樓裡瞄,奈何這城樓只有一個門,沒有窗,那連長正對著,她一往那照,絕對會被看到。
正發愁,只聽樓先生忽然招呼她進去:“來,小黎,給我們合個影!我與老兄一見如故,好久沒玩那麼暢快了,哈哈哈!回去你照片給我,我要好好珍藏!”說著一把拉住那連長,就在牌桌前等著。
此時連長壓根沒想別的,一下午功夫他差點就要和樓先生拜把子了,聞言也摟住樓先生:“說的是呢!來來來!這洋玩意兒也讓我們享受享受!”
黎嘉駿二話沒說,哢擦拍了下來,連帶著散亂的麻將桌和旁邊的煙酒點心。
她借著低頭調教卷的功夫,抽動了下笑得僵硬的嘴角。
這張照片雖然證明了這個連長在打牌,但是樓先生也在裡面,他這般做,等於是為了自己跳進髒水裡去證明人家正在裡頭。
為了這麼個狗東西到底值不值,真的很難說。
兩人一手的點心煙酒,被連長熱情的送下了山。
下山的路上已經漸冷,太陽正在從西面沉沉落下,周圍一片風吹草動的聲音,不是無聲卻勝似無聲,雖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可兩人此時思緒紛亂,幾乎沒了多余的心思去考慮累不累。
“先生,下午……你是擔心他們對我們動手嗎?”黎嘉駿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此時剛過一個崗哨,樓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荒郊野嶺,前線陣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摸摸黎嘉駿的頭:“他們雖怠戰,卻都能為了名利六親不認,若真引起他們的警惕,莫說拍沒拍,你當時只要做出拍照的姿勢,恐怕現在我們就是一具屍體了。幸而你懂,若是你前頭那個,大概當場就跟我翻臉了。”
也幸虧是我,若是以前的黎嘉駿,大概直接跟連長翻臉了,黎嘉駿苦笑:“可現在這張,要是捅出去,您也脫不了干系,到時候他們人多,一盆髒水潑在您身上……”
“若是能拉著那廝同歸於盡,也不枉我文弱之軀報國之心了。”樓先生長嘆,聲音低沉沙啞,竟顯得疲勞至極,全然沒了一直以來風趣開懷的姿態。
黎嘉駿心裡一滯,感覺腳步都沉重起來。
越想越覺得背後發寒,此時他們還沒走出八道子樓的範圍,也不知道約好五點來的車有沒有准時,出於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她拿出了膠卷,放進罐子藏在身上,又手速極快的換了一卷新的進去。
樓先生看著她的動作,頗感有趣:“你在做什麼?”
“萬一那傻逼突然想通了來搶,相機拿去,膠卷還在,一樣跑不了!”黎嘉駿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句,隨後反應過來,半捂著嘴無辜的望向樓先生,“對,對不起我,我出口成髒了……”
樓先生擺擺手,不在意道:“聽了一下午了,有時候我都忍不住要說了。”他更感興趣的是黎嘉駿的行為:“誰教你這樣的?”
“藏底片嗎?”黎嘉駿迷茫,忽然反應過來,只覺得自己真是影視劇看太多,現在的人大多連照相機什麼工作原理都不懂,很少有人能考慮這些,她等到真被截了再秒取都來得及,人家只當“靈魂”在那個木殼子裡,就算搶去了,也根本不會檢查裡面有沒有膠卷。
心疼噶,剛才那罐膠卷她只用了一半不到,取出來算是很不能用了。
結果一直到上了車,他們都沒被攔截,黎嘉駿更郁悶了。
他們跟隨著這輛到某個陣地送彈藥的車回到南天門後,樓先生硬是先讓黎嘉駿去炊事班找吃的,自己一人匆匆前往師部,顯然是要去“打小報告”了。
黎嘉駿雖然很想過去添油加醋一下,但是她下了車的時候,確實已經累得站都站不穩了,想想自己坐了一晚上的車,緊接著坐著跳跳車去八道子樓爬一上午的山,搓一下午的麻將,又下山,再坐這跳跳車回來,這番折騰居然還沒“落地跪”,她自己都佩服自己。
目送了樓先生,黎嘉駿循著早上的記憶,蹣跚著摸向炊事班,討了點剩飯剩菜,給樓先生留了一份後,自己直接坐在暖暖的灶邊吃了起來。
吃了一會兒,眼前突然出現一雙皮鞋,隨即是一個人的聲音:“你居然回來了。”
黎嘉駿抬抬頭,果然是阿梓,她低頭繼續吃:“托您的福,今兒沒開打。”
阿梓沉默了一會兒,轉身給她倒了碗清粥,站在一邊:“慢點吃,吃完帶你去你睡的地方。”
“謝謝。”黎嘉駿接過粥,狠狠的喝了一口,“我正想找人問呢,我的行李都被你拿去了。”
“八道子樓如何?”阿梓問。
黎嘉駿聳聳肩:“守不住,就看怎麼掉。”她擦了把嘴,“不瞞您說,那兒幾乎沒防御,攻擊性最強的武器,大概是麻將牌。”
不用看就知道阿梓臉多黑了,灶火都沒法讓她暖和。
第二天,黎嘉駿一覺睡到了中午。
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八道子樓裡面那群混賬會被怎麼處置,隨意梳洗了一下,吃了點東西,就往師部跑。卻見那兒忙忙碌碌的,根本沒她插足的地兒,樓先生和阿梓都不知所蹤,她在那兒站了才一會兒,就被好幾個軍官和士兵斥責為擋路礙事,她一退再退,事態卻也越來越緊張,軍官們和士兵都各自領了任務守口如瓶,她實在無處可去了,只能縮回自己的防線。
此時她還是腰酸背痛的,連解決三急都困難,既然哪兒都嫌她,她干脆往炕上一躺,繼續閉目養神,不知不覺的,又睡了過去。
下午,她被搖醒了,入目竟然是阿梓充血的雙眼。
她愣了一會兒神,撐起身子訝異道:“怎麼了?”
“你說八道子樓那個王八蛋在玩牌?!”
“……你到現在才知道生氣?”反射弧有點長啊。
“八道子樓丟了。”
“……啊?”
“八道子樓丟了!”阿梓幾乎是吼出來,“兵不血刃!漢奸帶著鬼子扮成小販混上去占了八道子樓!”
黎嘉駿睜大雙眼,張開嘴,一口氣堵在那兒,愣了許久才哆嗦出一句:“騙人……”
阿梓呵了一聲,眼眶通紅,他流下淚來:“一下午功夫,一千多個兄弟丟在那兒了,黎,黎小姐……幸虧你昨日那麼說,在下今天才沒,沒瘋……長官氣得吐了血,他絕不信是如此荒謬的理由,直到樓先生在一旁證實了……”
別說什麼長官,黎嘉駿也想吐血,她還是難受,身上比爬十遍山還累。
這樣丟國土的方式,她不能忍受。
是個人,都不能忍受!
“先,先生呢?”
“……樓先生心情消沉,喊我請你一道用晚飯。”阿梓似乎才想起自己此行的職責,他僵硬的站直身子,黎嘉駿這才發現,剛才兩人一上一下撐在炕上,那姿勢要多曖昧就多曖昧。
她現在也沒心情計較那些,本來就是和衣而眠的她披上大衣,在外面就著水缸裡的冷水搓了把臉,就讓阿梓帶路去樓先生所在。
一路無言,到了樓先生的屋子裡,屋裡點著爐子燒著水,挺暖和的,樓先生正就著一盞油燈坐在桌前發呆,桌上一盤饅頭一疊醬烤野菜一盆粥還有一壺茶,就沒別的了。
聽到聲音,他抬頭,朝黎嘉駿疲憊的笑了笑:“小黎啊,來坐,坐,阿梓,你也來,我特地要了三份的。”
阿梓正要走,聞言猶豫了一下,也坐了下來。
三人在桌前對著一盤饅頭發呆,許久,樓先生長長地嘆了一聲:“這都是命……”
黎嘉駿抬起手,從衣服裡的暗袋裡掏出了一管膠卷,在阿梓好奇、樓先生了然的目光中,她拿出膠卷,刷的就著燈火拉開了膠卷,裡面隱約有山巒起伏,城樓碉堡。
“阿梓哥你來看。”黎嘉駿盯著曝光的膠卷,“這時候,八道子樓還是我們的呢。”
聞言,阿梓反而扭過了頭,腮幫子緊緊的。
黎嘉駿緩緩的看了一遍,看了看樓先生,樓先生嘆口氣點點頭。
她探身,將那管膠卷扔進了燃燒的爐子裡。
從得知八道子樓被占領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這管胸前的膠卷沉得嚇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樓先生,總有一天,我能拍到沒那群人的八道子樓。”黎嘉駿許諾,“我們的八道子樓。”
她等著那一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7:33
第73章 馬謖之失
軍長徐庭瑤嚴命奪回八道子樓。
可是才一下午的功夫,日軍就把重型武器運了上去。
這個本就易守難攻的地方,再加上先進於我們數倍的武器,即使屍山血海的往上填,也無濟於事。
丟了八道子樓,第三道防線立刻顯得岌岌可危起來,這兩日所有的士兵都派了鏟子以團為單位咱各自劃分的陣地上埋頭掘土,一口氣連築六道預備陣地,,出了南天門往外走,到處可以看到人頭攢動的身影,山上密林子裡士兵們跑來跑去,工兵搬石砌牆,沒日沒夜的搭建工事,有援兵源源不斷的從後方運來,下了車就被派了鏟子,去與前方挖坑的“前輩”們輪班。
黎嘉駿發現,新到的援兵,總有哪裡和原先在的士兵不一樣。
她問了樓先生,樓先生表現得很驚訝:“我以為你與阿梓小弟那麼熟,也該知道了。”
自從陣地變工地後,她還沒見過那個小哥好伐!黎嘉駿郁悶:“我該知道什麼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們是十七軍八十三師的,劉戡手下。”
“……”so?
樓先生搖頭:“女娃終究是女娃……這是德械師,武器裝備全從德國購置,訓練時也聘請的德國教官,當初他們剛訓練完在南京亮相的時候,那軍容之美可是上了頭版的。”
“哦!”看過國慶閱兵的黎嘉駿笑而不語。
不過,德械師誒,聽起來就拽炸天,有機會一定要摸摸他們的槍!
83師大概有一萬多人,前線戰況吃緊,很快他們就從援兵變為了主力,完全接防了南天門。
這意味著,繼最前頭關麟征的第25師丟了第一線和將軍樓,被打跪,由黃傑的第二師頂上接防,丟了第二線和八道子樓,又被打殘,此時近一個月,已經投入了近三萬的兵力,可對面卻不見成建制的撤退,傷亡比可見一斑。
現在,又一個師頂上去了,王牌部隊全軍壓上,分布鎮守南天門,如果這一道線沒守住,那關外的惡鬼將會長驅直入,在華北平原勢不可擋,直逼京師。
生死攸關的時刻,雙方都像瘋了一樣戰鬥,鬼子那瘋狂的架勢,好似他們才是被侵占了領土的那個。每日黎嘉駿在炮聲中入睡,又在轟炸聲中醒來,空氣中一直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如此不分白天黑夜的接連打擊,讓所有在後方的人都麻木了。
每一天都就著煙塵和碎石吃飯,到處搭把手和跑腿,已經有五六天沒有洗臉刷牙甚至洗手的水,有時候飛石砸到臉上,黎嘉駿要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來就臉皮厚,現在又加上一層水泥,她覺得自己現在防御力好高,有時候連洗手的機會都沒有,白天照顧了傷員後,晚上累得血液也不洗就倒在床上,早上醒來,血腥味伴著其他不知名液體,雙手都有一股腐肉一樣的惡臭。
就是這樣,她也習慣了。
炮聲一天天近了,所有人的表情也在一天天凝重,沒有人再顧得到兩個記者,他們成了在這個陣地上很尷尬的存在,已經不需要黎嘉駿了,只有樓先生還時常在師部給他安排的地方駐扎,可是戰局瞬息萬變,基本沒什麼振奮的消息。
她一直知道前面發生著什麼。
日軍久攻不下,終於動用了特種部隊。不是她觀念中的那種飛虎隊,而是坦克軍團。
這是很多士兵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會動的鐵殼子。
第一次。
那一天傷亡特別慘烈,運回來的士兵幾乎都沒熬過去,有些甚至嚇瘋了,大小便流了一地,還有更多的則是死於自己人之手。
鋼鐵洪流太過懾人,可以想像在機槍和白刃間掙扎的中國士兵在看到那樣的武器時會有多麼的絕望,大量嚇破膽的人轉身想跑,卻忘了背後督戰隊正虎視眈眈……
僅僅十天,第2師萬把人就不得不撤回了,他們沒有兵了。
德械師的到來並沒有改變多少戰局,因為即使是德械師,他們也沒有坦克。
中國沒有坦克。
也還沒空軍。
陸空雙重夾擊下,整個南天門都在炮火中顫栗著,每一天她都能感覺到絕望的氣息在蔓延,那些精致的小伙子一批批送上去,卻再不曾回來,包括阿梓,他是第八十三師師長警衛隊的一員,也一早跟著上了最前線。
看多了死亡,她覺得如果那個小帥哥真的戰死了,她也會平靜接受了吧。
終於有一天,連衛生兵和炊事兵都一車車的運上了前線。
這些可能當兵以來就沒摸過槍的青年拿著裝備帶和槍沉默的上了卡車,在救人和分飯時鮮活的表情在此時全變成了麻木和茫然,他們中最多的只有四個手榴彈,有些甚至沒分到,可也輪不到他們抗爭,因為從得到命令到上車出發,其中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同時,她也得到了撤退命令,與樓先生一道隨著一部分文職人員撤往北平。
樓先生近幾日也忙得見不著人影,再次見面卻是在撤退的列車上,他連行李箱都沒了,裡面是厚厚的文稿和筆記,整個人比黎嘉駿還在,大衣上甚至凝結了泥殼子,坐在座位上沉悶的噗了一聲。
“這兒也守不住了。”這是他坐下來的第一句話。
黎嘉駿沉默,撤退太匆忙,她幫忙搬了好幾個傷員進貨倉,此時忙著搓自己手裡的血泥。
“……委屈你啦。”
黎嘉駿搖搖頭,還是不想說話,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很久沒說話了,為了節省水,也因為長久幫忙的默契,還因為在鱉悶以及疲勞下的懶於開口。
樓先生掏出個水壺:“來,喝點水,唇都裂了。”
她躲了躲,下意識的舔舔嘴唇,干澀道:“不用,了,省點。”
“現在還省什麼,到北平就有的喝了。”
她抿抿嘴,順從的喝了一口,那顯然是沒有處理過的地下水,帶著一股水腥味,水流順著食道往下流動,讓她長長的舒了口氣。
“累了吧,睡會。”樓先生把箱子放在桌上,“擱著,舒服點。”
“……先生。”
“恩?”
“這一打,還能剩下多少人?”
“……”
黎嘉駿很想哭,但她哪來的眼淚,只能干咽道:“光我經手,就死了兩百七十七個人,我還只是個,幫忙的。”
“……”
“先生啊……他們有些問我,為啥我們沒飛機,為啥我們沒鐵殼子……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總不能說,要是上面不貪,不蠢,不短視,我們什麼都能有……他們都快要死了,為這國家死的……我怎麼答,都會讓他們死不瞑目……後來我只能說,會有的,多謝你們,會有的……”她還是哭了起來,擦著眼淚,“那麼多人啊,一車車過去,今天送走的那些,早上還給我留饅頭,對我笑……送他們的時候我就想,天啊,為什麼要對我笑,我好像才發現他們是活的,那一車車的,都是和我一樣的,可是一炮,一子彈,就全沒了……全沒了……”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歪著頭流著眼淚看著窗外,腦子裡卻忽然晃過一句話,她忘了出處,也似乎只看到過一次,但現在卻那麼清晰的出現在腦海。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第二次生命獻給我的祖國。”
剛說出來,她就下意識的捂住嘴,有些驚慌的看向樓先生,她擔心這句話是不是跨越了時代,心裡不由得懊惱起來。
樓先生卻是聽到了,輕輕地嘆息一聲:“當初看到這句話時只覺得震動,現在卻發現‘第二次生命’這幾個字竟然重若千鈞……”
黎嘉駿稍稍松了口氣,卻再也沒了說話的欲望,她望著窗外的平原,此時春光明媚,萬物復蘇,正是一派迷人景色。
想到不久以後它也會被戰火燎及,她郁悶的閉上了眼睛。
火車走走停停,到了北平時,已經第二天早上,一同從南京過來的同僚小馮前來接站。
逾時一月未見,仿佛滄海桑田,三人碰頭後不約而同的一聲嘆息一抹苦笑,默契的上了報社派的車。
路上,小馮大致講了一下這一個月北平的情況。
長城一線一打響,報社就估計北平會有大動作,留了他與周先生再次常駐,果然這一個月裡風起雲湧,首先新上任的總指揮國防部長何應欽在此坐鎮,後來戰局不利,蔣校長親赴北平指導工作,當初把黎嘉駿從喜峰口調到古北口為的就是預備蔣校長會親赴前線,結果他指導完了就走了。
與此同時,故宮的文物大轉移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這是另一場硬仗。
根據周先生和小馮所知,自一月底山海關失陷,南京政府就指示故宮博物院南遷故宮文物,這個工作直到現在還在繼續。
“根據裝運記錄,你們知道有多少文物在運嗎?有一萬三千多箱!上百萬件珍寶!”小馮顯得很激動,“有一段時間神武門那兒天天有人運,那可全都是稀世珍寶,晃一下都嚇死人,小黎,我剛發現一個拍近景的法子,連紋理都能看到,現在正在洗,回頭給你看看。”
“好。”聽著小馮這麼說,黎嘉駿都感覺心曠神怡起來,“現在還在運嗎?我也想看!”
“成,你們先休息,現在才運了大半呢,沒那麼快運完。”小馮爽快道。
“小馮,現在華北還是何部長在主持?”
“是的。”說到這個,小馮有點發愁,“說實話,何部長做得很好,但實在獨木難支,你們在前方是不知道,要不是何部長,你們連南天門都不用去,早就掉了。”
“怎麼說?”
“古北口方面的總指揮一開始不是徐庭瑤,而是楊傑,相比樓先生是知道的。”
樓先生點點頭,對一臉茫然的黎嘉駿解釋:“楊傑這個人,算得上是個軍事家,資歷老。在軍界人稱‘兩個半’,他與蔣百裡是那兩個,白崇禧算半個,我是知道一開始他指揮的,蔣中正來過後就被換了,可是有什麼問題?”
“他算什麼軍事家。”小馮竟然冷哼一聲,“另一個馬謖罷了!人都打到南天門了,他連前線什麼樣都不知道,光會擬一個個戰術方案,蔣中正來了,讓他彙報,那天我算是知道他為何外號楊大炮了,滔滔不絕啊,光說這幾日前面打得多激烈,他哪裡想到,何敬之(何應欽)何許人也,他雖是總指揮,日理萬機,但對前線情況抓得極緊,當場就說了,這兩日根本沒怎麼打。兩人當著蔣中正的面就吵了起來,最後一個電話打到南天門,證明何敬之所言非虛,楊傑連自家陣地什麼情況都搞不明白,當場就被換下。後來的徐將軍是主動請纓接手那爛攤子的,等他來時,就剩下南天門了。馬謖失街亭,他失古北口,軍事才華全在嘴上,周先生都說了,楊耿光這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聽完這番話,後座皆無語。
小馮還意猶未盡:“何敬之平日都厚道人模樣,巴不得天下稀泥都糊成一團,前陣子會上那般激烈,倒不得不說是盡了心的,只可惜……”他說著,往後視鏡看了一眼,大概見後座氣氛太低迷,便停了口,過了一會兒後面還沒人接茬,只見他眼珠子一轉,忽然道:“對了,小黎啊,這何部長還有個職位,不知道你聽沒聽過。”
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樓先生輕咳一聲,抽動著嘴角扭頭看街景。
她好奇了:“什麼?”
“那就是,”小馮清了清嗓子,播音員般一字一頓道,“全國怕老婆會會長。”
“……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7:58
第74章 平津危急
黎家位於南鑼鼓巷的宅子一直沒人,她也懶於打理,直接隨著樓先生一道去了報社給安排的旅店,一覺醒來也沒怎麼神清氣爽,只是渾渾噩噩的吃了早飯,聽周圍吃早餐的北平人聊天,一耳朵之下,全是一個問題。
北平誰來守?
會打仗的全上前線了,而且目前看來全都被打崩了,那麼北平這是等著日本鬼子來接收了?這絕對不能有!
雖說現在中央政府在南京,那個什麼六朝古都,可是北平有紫禁城啊!紫氣盤繞之地,歷來帝王之所,北平都不要了,中國還有的救!?
如果不是來自於一個北京確實是首都的年代,如此自信的言論一定會受到包括南京,西安,開封,洛陽,杭州等各個“古都”人民的瘋狂吐槽。
但是,她也很好奇,北平誰來守?
樓先生表示,他也猜不出來。
兩人先提交了這一陣子來所有的工作成果,黎嘉駿的底片和樓先生的文章,問及丁先生,得知他竟然已經回來了,黎嘉駿大喜,連忙趕去慰問,樓先生左右沒事,便一起去了。
丁先生來得早,就住在了離報社比較近的四海旅館,他此時正在房裡抽著煙看報,看到他們來了,也很高興,三人坐下來,話題直奔戰況。
現在全國都知道喜峰口的事跡,這固然是二十九軍自己的努力,但是宣傳的到位也功不可沒,只是丁先生本身溫文爾雅,行文詳細生動卻激情不足,結果到頭來還是交給了報社的另一位記者來潤色,那位叫史量才的先生筆力極為勁道,三言兩語就把戰爭片寫成手撕鬼子,看得所有人大呼過癮,連丁先生都不得不服。
“你們古北口就是缺了個史量才。”丁先生這般總結,“冷口也是,聽聞冷口打了若干進攻戰,數次奪回陣地,雖占了天險之利,但也是驚人功績啦。”
“可不是,版面全給了喜峰口了,徐庭瑤和商震都太心高,看不上那點名聲。”樓先生笑道,“中央軍都這臭毛病,要不是不擅宣傳,怎麼中原大戰能讓蘇維埃發展到那個地步。”
黎嘉駿耳朵一動,第一次從這個層面聽到我兔的消息,但樓先生說完就自己轉移話題了,仿佛不願多講:“不過丁兄啊,也不能全怪那蕭振瀛會折騰,你還是那般客觀不抓重點,當然要史兄那般會抓眼的,我昨日見了你的一封投書,同樣一個羅文峪,你寫將士們手握大刀奮勇殺敵;史兄卻寫大刀英雄王元龍單刀劈殺十六個鬼子,哪個好看一目了然嘛。”
“哎。”丁先生搖頭,“過去常駐南京,寫報道單提哪個政客都要深思熟慮,後來都不願多提個人了,我虛長你們幾歲,卻反而束手束腳了。”
樓先生大笑:“如此明白就好,否則就真是虛長吾等幾歲了!話說回來,小丫頭怎的沒有話講?”
黎嘉駿表現得很開心:“感覺光聽你們說都能學很多。”
“哈哈哈,丁兄,要我說,這小姑娘是個活寶啊,老弟我可稀罕,當初她被派來我這,你是不是可舍不得了?”
丁先生點頭:“就怕磕了碰了……她一怒之下自己端著槍上了。”
“哈哈哈是是是!”
“喂!”黎嘉駿不滿,怪大叔就愛調戲小蘿莉。
怪叔叔又說笑一陣,話題又轉了回來,樓先生問:“北平誰來守?”
丁先生道:“過兩日都撤了回來,應該出個結論了,只是現如今,問題最大的不是北平,而是整個華北啊。”
“何敬之撐不住?”
“本就不堪重任,又身兼數職,雖盡心,卻力盡也,難撐!”
“不是說尋了黃紹竑搭手?”
“非人力不足。”丁先生搖頭。
“那,放眼政府,可有堪任之人?”樓先生隱隱有點焦急的樣子。
丁先生只能嘆氣:“老兄我見識淺薄,也就看到這一步了。”
黎嘉駿左看右看,一頭霧水:“華北的問題難道不是防守嗎?守了北平不就成了?”其實她也有點奇怪,三七年之前她只知道東三省被占了,既然盧溝橋在北京打響,那那個時候北平肯定還是中國的,這意味著這一場長城抗戰必是以保住北平的形勢結束的,可是現在的情況看,北平根本守不住啊,中國連坦克都沒有,她要是日本她就一門心思往前衝了,說不定衝到越南還能打個來回……
那這個故事到底怎樣的結局?
沒人能給她答案。
逃難的人潮又一次洶湧了起來。
黎嘉駿差不多可以說是逆流而上行走在人群中,她決定去看看老朋友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還在。
清華校園靜悄悄的,黎嘉駿知道他們並沒有停課,但是行走在校園裡的學子卻也寥寥無幾,有幾個教室傳來說話聲,她探頭望去,看起來上座率還挺高的。
春光明媚的校園從某方面將是讓人迷戀的,這種難得的寂靜讓她在行走了許久後差點忘了自己所去為何,不過終於在又一群下課的學生呼嘯而過後她反映了過來,思考了一會兒,她先摸去數學系的辦公室,卻得知蔡廷祿去年被確定為新一批公費留美學生,一個多月前剛剛動身趕赴南邊搭乘赴美的航船,算一算日子,竟然與黎嘉駿擦肩而過。
學霸終究還是去征服自己的星辰大海了,而學渣還在原地收集龍珠……
黎嘉駿頗為惆悵,她又去找了季男神,男神一如既往的風流倜儻,請她搓了一頓後,胡天胡地侃了一下午,最終還是感懷的拜拜了。
分離前男神很是復雜的表示許久沒見,小妹妹見識經歷已經完壓眾大學狗,而他讀了一肚子書還不知道報國的門在何處,被黎嘉駿大笑著糊弄了過去,又一次認真提醒之,快點出國沒個五十年別回來巴拉巴拉,再次被當成開玩笑。
不過男神的未來她是不怎麼擔心的,說不定她都活不過他……這麼想想真是心塞。
其後她又去拜訪了範師兄,與他分享了近日的心得,得知了她所經歷的事情,聽她親口承認所作所為大多受他影響,範師兄顯得又是激動又是不安,連聲道你不必如此。
黎嘉駿哪會說他的指點只是給她了一條比較清晰的路而已,並沒有對她的行動玉望產生催動力,只是拿出自己近日的一些投書與他探討了一下,並且建議範師兄也給大公報投書。
她一直覺得這位師兄的一些思考方式很合大公報那些頭頭兒的胃口,反正樓先生肯定會很喜歡他。
範師兄一口答應,表示他早有此意。
一晃好多天過去,北平日復一日的深陷在遠處戰火的陰影中,喜峰口掉了,冷口掉了,古北口掉了,東北一線算是徹底被打通,北平已經在鐵蹄下瑟瑟發抖,與此同時,位於熱河西南的灤東地區發生了第二次戰鬥,殘留在那的東北軍徹底潰退,長城的東南一線也轟然倒塌,連天津都黑雲壓頂,日軍從東西北三面壓下來,平津危急!
何應欽他們還沒離城。
他們不離,記者們自然也不離。
這個城市在逃難的和猶豫的百姓中一天天的枯敗,黎嘉駿簡直是以一種看破紅塵的姿態每日悠閑的吃早飯,鍛煉,去報社辦事處聽消息,洗照片,看書,然後回去睡覺。
北平的物資也極為緊缺,逃走的商人和難民大多都是有能力逃的,剩下的自然都是些沒能力的,在一些公益性的贈糧後,即使是政府也自身難保,報社同僚本已經准備好系緊褲腰帶,可是機器貓黎嘉駿有一日高貴冷艷的送來了小半車糧食。
……南鑼鼓巷的黎宅作為二哥唯一知道的地方,全家一直擔心他有一天突然回來會沒東西吃,所以幾乎是奢侈的雇了一個護院隔一段時間去更新一點糧食,報償是不菲的工錢和那些更換下來的舊糧,顯然當初雇佣護院的人眼光獨到,那個護院人雖然走了,但是卻並沒有擅自帶走新更的糧食,天知道黎嘉駿在打開地窖看到裡面堆成一堆的大米時,簡直激動的不要不要的。
這也給她的駐扎北平的要求提供了不小的底氣。
雖然這是個危險的差事,但是冤大頭自己要出錢搶著送人頭,大家也想不出理由來反駁,於是本來要留下的小馮被送回了南京,北平分社留下了熟悉北平事務的周先生、經驗豐富的丁先生和黎嘉駿。
其實這每一日大家圍著轉的不過就是幾個不好的戰況,還有日本方面的動向,這兩天聽意思,似乎是要和談。
現在城外的每一道戰線幾乎都不堪一擊,幾位將軍被打得焦頭爛額,他們幾乎都無法說自己能守幾天,他們能保證的就是守住這幾個小時,這對一場戰爭來說是極為可笑的,因為對於日本人來說他們攻破一道防線的時間可能還不如他們睡個覺多,而對中國人來說他們這一天天的苟延殘喘大多數時間都是因為日本人行軍累了需要睡眠……
如此情況,想要保住華北,只有和談。
所謂的,和談。
黎嘉駿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表情和周先生的語氣一樣平靜,周先生是個很穩重的人,與丁先生很像,都是文質彬彬,可是相比丁先生有時候的憂郁感,周先生就顯得鎮定沉著得多,他對黎嘉駿不冷不熱,但並不是因為黎嘉駿人傻錢多,更多地是因為他有著更為理智和謹慎的工作態度和處世之道,這也是為什麼報社堅持要他在北平駐守,實在是找不出比他更適合處理現在詭譎的軍政關系。
她本以為這樣平淡的狀況會持續到秘密和談結束,最大的風波大概要等和談的結果出來看全國人民的反應,卻不想丁先生先給了她一個大驚喜。
這一日,黎嘉駿把新審完的有關五四運動的投書遞交給丁先生,丁先生沒看投書,先招她坐下:“嘉駿,你先坐,有話問你。”
黎嘉駿聞言停下她摘袖套的動作,坐在丁先生對面:“什麼事?”
丁先生這時候卻面露復雜,很是糾結了一下才開口:“有個……差使。”
“哦,行。”
“你還不知道是什麼就應了?”
“先生總不會害我吧。”黎嘉駿笑,“再說了,先生能想到我代表我能行,這般信任,不敢辭也。”
“這……真不是什麼好差事……哎,再容我想想。”丁先生擺擺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黎嘉駿卻被勾起了好奇心,站起來雙手撐著辦公桌:“先生,您太殘忍,這樣可不厚道!我已經睡不好了,您要害我失眠麼?”
丁先生卻看都不看她:“哎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先生,交給我吧,看我多聰明機靈能干!”
“分明是衝動任性不乖!”
“……”黎嘉駿撅起嘴,干脆一屁股坐下,癩皮狗狀,“那您都這麼說了,我怎麼能辜負那般盛贊呢!”
丁先生瞪眼,半響才無奈道:“本想你可以多學多看,但考慮此事甚不光彩,以後恐怕於你不利,你還是別想了。”
黎嘉駿想了想,認真道:“先生,您先告訴我什麼事,我自己判斷可以嗎?”
丁先生嘆氣,搖了搖頭。
……
半個月後,五月十七日,黎嘉駿站在了天津火車站的站台上,看著火車緩緩駛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8:16
第75章 談判風雲
火車正在緩緩進入站台,黎嘉駿與一群軍官和大叔翹首等在那兒。
這是黎嘉駿到這兒後接觸到的最高層次的場面,河北省的主席於學忠都在場,他一直愁容滿面,看著火車的眼神充滿急切。
所有人都很嚴肅,這種歡迎大人物的場面本應該有樂隊和歡呼的群眾,但是現在誰也沒心情去組織這個,他們更願意用余下的精力去應付接下來的場面。
火車還沒停。
黎嘉駿心裡有一絲不耐和緊張,混雜著期待和忐忑,臨時獲得的任務並不輕松,讓她有點期待卻又害怕,她死死的盯著火車,心裡默默排練著一會兒該有的每一個動作。
就在她偷偷的扯著嘴角練習著微笑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聲,遠處站台上等待上車的人都被一排警察攔在了後頭,本來平靜的場面忽然被幾個聳動的身影打破,似乎是有誰快速的跑向火車劃開了人流,在大家都還好奇的仰頭往那兒看時,三聲槍響忽然響起,巨響完全壓過了進站火車的轟鳴聲,帶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和刺耳的尖叫!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有人大吼著,幾個軍官掏出了槍往四面指著。
有反應迅速的人已經趴下了,就如黎嘉駿那般的,她幾乎是在第一聲槍響時就撲在了地上雙手抱頭,隨後仰起頭急喘著看向槍聲傳來的方向,周圍的百姓一陣瘋狂地騷動,所有人都推搡著往外跑去,幾乎三聲槍響後沒多久,整個站台就一團亂!
就在她抬頭張望的時候,一個灰色的包裹冒著煙從人群中飛出,以一個精准的拋物線被扔進火車車廂。
……那扇車窗的玻璃空了一塊,參差不齊。
刺殺!
黎嘉駿腦子裡空成一片。
她當然認得那個包裹,那就是個炸藥包!等引線燒完,就該炸了,按照經驗,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炸彈!臥倒!”她的尖叫和眾多同樣發出警告的聲音合在一起,就在幾秒後轟隆一聲,巨大的爆炸把那一節車廂炸成了露天的,殘骸和碎肢還有各種文件漫天飛濺,如大雨一樣嘩啦啦的掉在站台上。
黎嘉駿全身都疼,耳朵更疼,太近了,即使是在站台末端,爆炸的車廂甚至才剛剛進站,但作為一場爆炸,離她還是太近了,飛濺的東西打得她身上生疼,此時天熱,她只穿了薄衫,爆炸產生的熱度糊了她一臉,即使對著地面還能感到頭發一陣陣的滾燙,那一瞬間她以為太陽掉下來了。
有一陣子她腦子都處於嗡鳴狀態,她大張著眼睛爬起來,看到身邊幾個軍官雙手瘋狂地劃動著,她身後有些政府官員頂著破衣爛衫紛紛湧向炸開的車廂,而警察和士兵則在人群中凶蠻的擠著,搜尋著行凶者。
她被一個路過的軍官往後攔了攔:“危險!站遠點!”他大吼,隨後他朝她身後一瞪眼:“慫個屁!你們還不如女娃!上來幫忙!敢跑的槍斃!”
黎嘉駿回頭,看到三個下級軍官一臉慌張的轉身跑上前,跟著那個軍官往火車衝去。
沒人攔著她了。
腳尖前後轉了一下,幾乎沒怎麼猶豫,她也跟了上去。
火車已經停了下來,驚慌失措的人們卻不被允許下車,營救的人們紛紛湧上那被炸成一個蜂巢的車廂,沒一會兒,有人送來擔架,好幾具屍體被運了下來。
一具具血紅的、殘缺的、在擔架上的屍體,有幾個軍人,還有一些平民。
看於學忠等人的反應,本次被刺殺的主角似乎是毫發無損,可是這次刺殺卻禍及了十來個平民和士兵。
黎嘉駿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再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尤其還是在沒有戰爭的後方,她的心髒幾乎立刻就被揪緊了,尤其是想到這個火車上的人所為何事後,更是郁悶的說不出話來。
此時,原先在站台上的百姓已經被疏散,三個行凶者被警察押著走了過來,直接跪在火車前,令人驚訝的是,他們一個個都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帶著盎然的正氣和活力,此時,面對幾個大人物噴火的雙眼,他們怡然不懼,反而大怒回噴:“誰敢跟日本鬼子和談!誰就是賣國賊!只要和日本鬼子的接觸的!我們死也不會放過!”
更心塞了。
黎嘉駿對於丁先生那句“不是什麼好差事”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她所站的位置就在那三個年輕人的眼神攻擊範圍之下,此時幾乎有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他們沒有說錯,這一次請來的人,就是來主持和談的。
不和談,華北就保不住了。
看到在場人臉色都不好,警察局長很有眼力見的讓手下把那三個年輕人拖了下去,過了一會兒,火車上的人全都被趕下了火車,趕出站台,等確定清空了場地以後,遲來的歡迎儀式才沉重的開始。
歡迎儀式簡單粗暴。
大家簇擁著一個深情疲憊消瘦的中年人下了火車,河北省主席於學忠剛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敢問先生可有脫困之法,只要有一點可能,但凡有令,莫不敢辭!”
這般不客套,顯然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而這樣直接的問,分明是把來人當成諸葛亮了。
黎嘉駿忍不住開始觀察來人。
來人名叫黃郛。
按照黎嘉駿的尿性,她當然是完全不知道這人是誰的,可是這不妨礙前輩們對他的了解,提起黃郛這個人,至少丁先生和周先生,都是很復雜的。
他與校長在日本相識,因為同出於浙江又有共同的夢想,隨後與陳其美一道,三人義結金蘭。誰知二次革命失敗,老大陳其美身亡,三人只有各奔前程,他國內外輾轉躲避了一陣後,回來為北洋政府服務,校長此時卻在南邊開始掌握南京政府,後來北洋積弱,他又以長於政務而聞名南北,便應了校長之邀,南下做了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長,算是給義弟撐腰。
天有不測風雲,1928年5月3日,濟南慘案爆發,一直以來日軍都已護僑為名霸占著濟南、青島等地的鐵路沿線,那一年國民革命軍北伐路過,日方突然冒出來說我方挑釁,企圖挑起戰爭,我方沒有搭理,兩天後日軍竟然衝進中國的山東交涉署,虐殺了裡面的十七位工作人員,甚至還削去了人稱“中國外交第一人”的署長蔡公時的耳鼻後槍殺之,手段聳人聽聞,更加可怕的是,當時國民政府一力避戰,交涉不成後,竟然讓怒而反擊的濟南守軍撤出濟南,耀武揚威的日軍隨後竟然對濟南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屠殺!一萬多軍民死於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再聽聞手段,竟然與南京大屠殺如出一轍!
黎嘉駿感到齒冷。
她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如此奇恥大辱,她活了二十來年,竟然完全不知道,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她確信自己沒有獲得任何得知這場慘案的途徑,於是她第一次沒有因為自己不知道而羞愧,卻因為自己不知道而羞慚。
當時看黎嘉駿臉色不好,丁先生沒再多說,只是簡單總結了一句:“茲事體大,民怨沸騰,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人來承擔,你大概已經明白了,最終被推出來的是誰。”
歲月是把殺豬刀,許久不見,萌萌的義弟已經成了腹黑的鬼畜攻,無論在那個事件中黃郛需要背負的責任究竟多少,但顯然是沒到當時那般千夫所指需要下台的地步的,他後來主動辭職,被逼無奈的成分,恐怕遠少過灰心和失望吧。
於是在黎嘉駿心裡,她這個臨時新上司又有了一個新身份,那便是背鍋俠。
因為這一次,他顯然又是來接盤的。
校長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再次請動這位大神出山。
不知道他們的糾葛還好,知道了他們的糾葛後黎嘉駿對這兩人都充滿了佩服,黃先生黑洞一樣的雅量也就算了,校長居然還真敢腆著個臉把人請回來,其面厚心黑已經超神,果然亂世梟雄也!
這次黃郛的任務是來“與日密洽”的,其實四月份的時候已經開始了,他專門組建了一個北平政整會,他任委員長,專門統領華北事務,其實就是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這個職位和部門全都是臨時的,可以說完成這個任務後就會成為雞肋,但是偏偏他就真的來了,放棄了他在杭州莫干山夫唱婦隨的隱居生活,不得不說對義弟他真的是真愛了。
此時這位聖母一樣的大人被簇擁在人群中,表情疲倦,整個人消瘦得像個病人,他沒說什麼,只是沉重的望著刺殺者被拖走的方向,眼神沉靜,讓人忍不住隨著他安靜下來。
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他在郁悶什麼,這幾乎是濟南慘案的又一次再現,而他正在一條看得到結果的路上走,盡頭說不定莫干山的青磚小屋。
“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吧,我的衛兵全傷了,勞煩照看下。”他說完,在警察局長的指引下往外走。
黎嘉駿也跟了上去,她這一次所屬的是黃郛秘書團的助理,充其量只是個端茶送水打下手的,雖說近距離接觸,卻完全沒有直接交流的機會,這次她被舉薦過來,並且成功蒙混進來,原因很可笑。
黃郛的政整會急需對日人才,急需到了什麼人都要的地步。
在這個所有與日語有關的人才和事務都如過街老鼠一樣的年代,作為中國人在大街上爆日語是有可能被暴脾氣打的,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對日人才都少到可憐,堪稱凋零,而黃郛他此次,卻需要通過“知彼”來求勝,那麼就非常需要擅長刺探日本情報和對日交涉的人才了。
這樣的人才有,有些甚至能力拔群,但看他們擅長的活兒就知道,大部分情況,都不會是什麼弘揚真善美,傳播正能量的人,甚至誇張點說,漢奸都有不少,有些說不定暗地裡都有個“大和粑粑”。
可是沒辦法,國家需要這樣的人,黃郛只有辛苦點管起來。
黎嘉駿當然不算是這樣的人才,她都沒怎麼和真的日本人說過話,但她上過戰場,膽兒大,年輕,日語精通,這幾點加起來,作為一個在政整會裡傳資料打下手的助理再好不過了。
就這樣,她就進了這個在外人看來“滿是雞鳴狗盜之徒”的政整會。
剛從北平趕到天津來接站,就遭遇那麼刺激的事情,所有人都感覺勢態嚴峻,中華內外的負能量都已經快達到臨界點,別等到到時候一事無成,先被自己人給弄死了,緊迫感逼得眾人馬不停蹄,僅歇了一會兒,就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
路上,大家都勸黃郛先睡一會兒,他便獨自進了隔間休息,外頭秘術們得了命令,整理資料。
黎嘉駿也分得了厚厚一疊資料,全是日文的,分管她的徐秘書是壯年漢子,看起來更適合打仗而不是行政,他只是略懂日語,當初親自對她從初試到復試一手負責,對她的能力頗為贊許,便讓她負責整理日語資料,分門別類按照日期和先後順序都理好。
當然,最機密的都是由那些正式的老牌文秘處理,黎嘉駿手頭都是一些已經被用過重要但不機密的東西,比如一些日本內閣還有外務省以及軍部的情況,各部門的頂梁柱,行事風格和最新動向等。
去被北平的路上,黎嘉駿一點都沒休息,一邊理一邊看,只覺得心曠神怡。
她手中的資料有她半個身子那麼厚,但這麼看下來,竟然只是所有資料的冰山一角的樣子,一場國與國之間的外交行動所需的准備簡直繁復到嚇人,以至於她看了後面就快忘了前面,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還有更多的資料在火車上的辦公室被堆了一屋子,而環視這個臨時的秘書辦公車廂,每一張桌子上就跟高考一樣的擺著一疊“卷子”,她甚至看不到卷子後有沒有坐著人。
這麼多的資料,即使經過篩選和精簡,也是一個天文數字一樣的信息量,可是她可以確定,那個在隔間休息,瘦如骨架的中年人,全都看過,而且了如指掌。
一天一夜,北平到了。
天亮進站後,不知道有沒有睡的黃郛和真的一夜都沒睡的秘書及干事們浩浩蕩蕩的一群,直接被運到了一個大樓中,幾個機要秘書隨著黃郛一道進了會議室,其他人則開始布置他們的新辦公室。
徐秘書給黎嘉駿指了他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坐,黎嘉駿本就輕裝上陣,隨便擦了擦就好了,她便很有眼力見的跑上跑下跑進跑出幫別的忙著搬資料沒空整理的人擦桌子,就聽那些人向她道了謝後,交頭接耳的聊天。
“頭頭兒們全在了……委員長進去前聽說就坐著發呆。”
“真到了這地步了嗎?”
“三面被圍,談不成就只能跑了。”
“只有商震答應再守一天……”
“他倒是條漢子,前陣子就他最受非議。”
“二十九軍吹得那麼響……撤得跟沒了骨頭一樣……踢都踢不動……”
“嘿,雜牌部隊,不靠吹,怎麼博同情要錢……”
自詡中央的人對於地方軍隊總是抱著惡意的,黎嘉駿雖然不大樂意聽,但也沒說什麼,她和幾個女秘書一起擦了桌椅櫃子後,正甩著抹布准備去洗,卻聽會議室那兒一陣騷動,她好奇的溜過去看,正看到會議室門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出。
先是黃郛,他身旁是個溫文圓潤的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好像是報紙上見過的何應欽,兩人正低低的說著話,後面跟著幾個高官和將軍,她雖然都不認得,但是卻奇異的能判斷出誰是誰來。
一個最年長的軍人器宇軒昂,氣質儒雅,顯然就是眾多中央軍名將的導師,接盤鎮守南天門的徐庭瑤,還有兩個人年紀相仿,但是一個穿著二十九軍的軍裝,顯然是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剩下那個穿著中央軍的黃色軍裝,氣質凜然的中年將軍顯然就是商震了,軍人之間似乎氣場不和,不像政客那般火燒火燎的扎堆說話,商震與幾位同僚打了個招呼,大步離開了會場,顯然是去履行自己“守一天”的諾言。
這一天,長達小半個月。
才小半個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面無人色,形似枯骨。
黎嘉駿發誓,如果還有下次,打死她也不參與這類活兒了,簡直不是人干的!
這一天天的,黃郛帶著他的手下們沒日沒夜的開會,連帶著所有助理也過著周扒皮的生活,起的比長工早,睡得比長工晚,見天的抽絲剝繭,見縫插針的研究日本軍政界裡面的門門道道,分析他們各個派別的態度和需求,甚至到了讓每個整理過資料的秘書和參謀都提交一份計劃和思路的地步,黎嘉駿也被派到了活兒,她哪懂啊,啪啪啪一頓開腦洞,放上去後就石沉大海了。
其實本身他們的攻擊方向就很明確,主要就是日本外務省中得“穩健派”,他們一向都主張“穩扎穩打的侵略中國”,這是個很正常的思路,但是卻不符合我方的給力度,他們倒是想“穩扎穩打”,但凡我們給力點,全日本就都是穩健派了,奈何日本軍隊一不小心就會“用力過猛”,以至於出現一百多個騎兵都能拿下中國省會的“神跡”,於是日本的“穩健派”反而成為了他們國人中的慫貨,軍部和外務省中的“強硬派”風頭強勁。
好在現在日本內部主動權還掌握在“穩健派”手中,談判工作進展尚算順利。
可惜,豬隊友總在我們這邊。
這邊校長讓黃郛總攬華北事務,意味著這段時間這塊地盤的所有外交工作全該是黃郛的,誰知中央的外交部不甘寂寞,向國聯伸冤不成後,竟然吃了大力似的求得美帝羅斯福發表了一個要求日本停戰的公報!
這簡直就是把日本給“珍珠港”了!
這時候美國還不是帶頭大哥呢,隔著地心喊停一聲有用嗎?!
在日本人看來就是,好你個小婊砸,這邊跟我們求和,背地裡就呼朋引伴搞我們,我們可是小日本誒!讓穩健派陪你們玩兒是給你們臉,你們不要?關門放強硬派!
別說日本人吐血,政整會那一天也血流滿地!
半個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全沒了!日本人他們不談了!
面對著隨之而來咄咄逼人的日本駐屯軍,沒錢沒兵的黃先生已經獨木難支,此時的他骨瘦如柴,眼窩深陷行走緩慢,煙灰的長衫穿在他身上活像裹屍布,走在走廊上都讓人忍不住駐足凝望,有幾個女秘書甚至小聲的啜泣起來。
黎嘉駿記起她端茶送信時經常會給黃郛的辦公室遞家書,他的夫人來信不斷,總是厚厚一疊,每次那帶著娟秀字跡的信被送進去後,他的精神總能振作上不少。
外界意識到黃郛在這兒帶著政整會做什麼以後,四周流言四起,詛咒不斷,什麼難聽的話都有,要挾要弄死他的激進團體不勝枚舉。
秘書處受了命令,不准攔截報紙,不管說什麼,全部都送進去。
這些報道就秘書們看了都揪心郁憤,更別提黃郛了。
他明明有那般如花美眷神仙日子,卻還要來這過著如烈火焚身一樣的日子,誰想誰心疼。
就在行政院長汪精衛許諾的六百萬資金確定到不了以後,捉襟見肘,行至絕境的黃郛發下命令。
政整會,撤離北平。
大勢已去。
一大早接到這樣的消息,大家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隨後也沒有意外,只能帶著滿腔的憤懣開始打包資料,准備撤離。
“小黎,這些……你在做什麼?”
黎嘉駿垂著眼,泡了一杯茶,低聲道:“委員長早上都要喝一杯黃芽……”她抬頭看著徐秘書,“我想……”
這本是徐秘書的活兒,自從他忙得腳不沾地後,這就成了誰有空誰上的事兒,黃郛的貼身助理早就形同虛設,以內他幾乎沒有正常的起居,後來黎嘉駿厚著臉皮搶了幾回,送茶就成了她的活兒。
徐秘書把原本要遞給她得資料袋收回去,嘆口氣:“去吧,別亂說話。”
“恩!”黎嘉駿端起那杯莫干山黃芽,往黃郛的辦公室走去,警衛認得她,讓她進去了。
裡面果然只有黃郛一個人,他辦公桌上很干淨,顯得上面的一把劍極為突兀,黎嘉駿走過去放下茶,忍不住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把劍,就那麼一眼,劍上的一行字就印入眼簾:“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
這句話字面意思就很明顯,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卻忽然覺得酸澀不已,他是做了別人安危時的依仗了,可何曾有誰與他共嘗這甘苦了?這劍的存在比劍刃還要刺人,她吸吸鼻子,忍著酸澀的淚意,安靜地往外走去。
“小黎怎麼還送茶呢?不理東西麼?”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黎嘉駿一驚,幾乎受寵若驚:“委,委員長,您知道我!”
黃郛笑意柔和:“勞煩你給我泡了那麼多回茶,小姑娘有靈性,進步很快。”
黎嘉駿剛想謙虛兩聲,忽然反應過來,這不就在說她前頭泡得難喝嗎!這這這!
看她僵在那,黃郛笑著擺擺手:“去吧,理東西去。”
“……委員長?”黎嘉駿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我們非得撤嗎,沒,沒有一點余地了嗎?”
黃郛摸了摸劍:“為何這麼說?”
“我只是……”不相信北平會掉!
三七年前,平津都是中國的,她知道!她清楚!可如果政整會走了,平津就會被日本一口吞下,他們早就退出國聯了,誰都管不了!就中國現在這尿性,現在平津乃至華北都給了日本,絕對是搶不回來的!那到了三七年!全面抗戰爆發的起點就絕對不會是盧溝橋了!歷史將會完全走向另外一個方向!
她,不,相,信!
黎嘉駿整個人都一副信仰要崩塌的樣子,可她卻不能說自己的推斷,只能郁悶道:“我本想,既然已經千夫所指,不如放手一搏,卻不想……我們撤了……對不起,先生,是我不懂事,讓您煩心了。”
說罷,她鞠了個躬,轉身往外走,剛踏出房門,就聽到“叮鈴鈴”一聲,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
過了一會兒,她估摸著茶要涼了,去給黃郛添水,卻得知他剛才接了電話匆匆出了辦公室,回收的茶杯滿滿一杯,一口都沒動。
第二天下去,當秘書處已經差不多清空,決定撤人的時候,一夜未歸的黃郛回來了,他帶著半個多月來前所未有的好氣色含笑宣布,取消撤退。
“談判繼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8:29
第76章 塘沽協定
在一開始知道政整會骨干身份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是有疑義的。
不僅僅是一些對日人才,還有一些是在軍閥之間左搖右擺的“N姓家奴”,他們今天在這吹吹風,明天在那兒拜拜把子,總歸在土皇帝之間總能說得上話,各種不要臉撈好處。
這樣的人在一開始,比對日人才更早的納入了籠絡範疇。所謂政整會裡都是雞鳴狗盜之徒,在這樣的人才分布下,真真是好有道理無法反駁的。
可就是這樣一群人,在政整會走向絕境時,也把日本人的路給絕了。
黃郛下達過一個命令,讓那些骨干穩住各派系軍閥。
剛開始黎嘉駿是想不通的,都這時候了,軍閥還能做什麼呢?想當初古北口抗戰,日軍從熱河附近四面游說軍閥,忽悠他們做偽軍,聰明點的都回避了,唯獨一個叫張敬堯的傻大膽還敢冒出來,掏出軍隊來和日本約了一發,還沒鬧出亂子來,就幾天前,校長指使著戴笠大人把人給偷偷干掉了,可算是狠狠的殺雞儆猴了一把。
如此利落凶殘的手段嚇壞了一群小朋友,現在這樣全民激憤的情況下,政整會都被人扔炸彈,這時候要是還敢效仿張敬堯,除非真是日軍親兒子,否則上下夾擊,不出十天下場絕對呵呵噠。
但很快她就明白,她到底天真在哪了。
政整會的存在就是為了知己知彼,事實證明黃郛真的做到了“知彼”,因為她隨後看到了幾個文件,竟然是日本特務頭子板垣征四郎在這段時間偷偷拜訪的軍閥名單!
這個人渣竟然想效仿東三省,再打造一個“華北國”!
為此,他甚至去拜訪了幾個失意的北洋軍閥,什麼段祺瑞、吳佩孚和孫傳芳,企圖把他們推出來做成溥儀一樣的傀儡皇帝,卻不想人家不傻不說,早八百年就被黃郛政整會的那群人上足了眼藥,幾個人門一關,把板垣征四郎撞得頭破血流。
強硬派捂著頭跪了,穩健派竟然重新站了起來,華北打不下去了,歐美各國都開始往這兒看,偏偏又自治不了,停戰談判就是唯一的途徑了。
黃郛為之而來,可大家都知道這是最惡心人的事兒。
進行談判的並不是黃郛,他負責坐鎮北平遠程操控,真正前往長春進行談判的是他的手下,一個叫殷同的人。
這是個非常枯燥卻又險惡的過程,因為他們裡外不是人。
黎嘉駿這活干得相當苦悶,她接到的第一個比較重量級的任務,居然是比對淞滬停戰協議,因為上面要求這個停戰協議的恥度絕對不能超過“淞滬停戰協議”。
逗我呢!人家淞滬戰役,蔡廷鍇一個人干掉對面三個指揮官,這場仗可是打到對面都打不下去的,要不是己方慫了,要剿匪要穩定,說不定就不是平,是勝了!這邊可是真•敗的,一場敗仗的停戰協議恥度怎麼不超過一場平局的停戰協定?真以為黃郛大人是山上的黃大仙嗎?
和黎嘉駿一起干這苦逼的活兒的還有一整個辦公室十個人,大多都是大叔和小伙子,他們已經獲得了一部分日方發來的軍事協定,日語原文,這能避免在翻譯過來時漏掉的語言陷阱,比對就是從這個軍事協定上看起。
一邊看,帶頭的徐秘書一邊在給他們科普。
“現在這場仗(他稱這為打仗)的對手看起來只是軍部,因為他們提出的條款一般都很直接和露骨,你們在地圖上劃分出他們劃定的區域,看和淞滬有何不同。”徐秘書帶著一種略微輕松的語氣道,“若對手是日本的外務省,那情況就有些棘手,他們很喜歡把政治協定綁定在軍事協定上,比起軍事協定,政治協定更凶險狡詐,是我們最不願意面對的情況。”
“那為什麼來談判的不是外務省?”黎嘉駿問,“雖說不厚道吧,但這樣的事不應該讓擅長的人來做嗎?”
她剛問完,旁邊就有兩個大叔笑了起來,一臉看這小姑娘多傻多天真的樣子。
徐秘書想了想,簡單的給了兩個字:“功勞。”
黎嘉駿拍拍頭,覺得自己確實問得很蠢、
前兒個還被中央的外交部坑了一把,人家要不是為了爭功勞干嘛這麼欺負小伙伴,轉頭就她就忘了日本是軍政之間競爭更加激烈的國家,竟然問出了那麼共產主義的問題,果然是被我兔寵壞了。
“徐秘書,有電文。”旁邊部門的人遞了一張紙過來,徐秘書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無奈道,“新命令,重新看一遍日方條款,把所有有關承認滿洲國的內容,隱喻的明指的,都劃出來,自己的劃完後根據座位順次交換補充,我要求交上來的都是一樣的。”他把紙放在一邊,嘆口氣,“我們的底線是,協定上不能有任何字面上承認滿洲國存在的語句。”
辦公室安靜了一會兒,大家俱都有些喪氣。
有這樣的命令下來,差不多等於中央對奪回東三省已經不抱希望了。
黎嘉駿看過紫日,她知道東三省一直就沒回來過,可是別人不知道,他們大概還抱著點希望的,於是這道命令讓他們更為難過,甚至有種卑微的感覺。
占著就占著吧,只是別逼著我們自己說出來,別逼著我們把東三省“簽”出去,那怎麼樣都可以了……
只要這樣想著就覺得郁悶得很,手上的協定仿佛要燒起來。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你知道你缺個心眼可能就會讓祖國損失一大片土地,或者失去一塊地方的衛戍權,所有人不得不摳著字眼看那些平時對催眠有奇效的條款,更何況即使再熟練,那也不是母語,滿滿的不確定感將所有人都逼成了強迫症,有些字眼甚至摳到看著看著就不認得的地步。
時間緊迫,沒人想休息,所有人滿嘴水泡的研究著條款,一條條新的命令被下達,一個個新的修改後的版本被上交,徐秘書手裡的條款冊子因為一次次更新和補充已經厚成了一本字典,可是沒人覺得這就是完美版。
……沒人會對自己的賣身契滿意。
只想少損失一點,再少一點點。
這邊所有人宅在辦公室奮力摳字眼,上面的精英們則想盡辦法企圖離間日本的軍部和外務省,以防對方的外務省插手談判,現在黃郛還能欺負欺負關東軍的逗比們,一旦對面的坑人高手擠進來了,那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但無論怎麼折騰,簽訂的那一天還是會來。
五月底,春光明媚的一天。
所有人等在黃郛的辦公室外面,哈欠連天卻又神采奕奕。
他們都等待著何應欽代表的團隊在天津塘沽現場簽約的實時播報。
很快,有好消息傳來,日本派來簽約的代表果然只有關東軍的人,他們壓根沒通知外務省!
相比之下,沒有任何回轉余地的談判幾乎不能算是壞消息了,幸而中方的底線實在低到了讓一個國家發指的地步,於是作為一個戰敗方能夠不觸及底線似乎已經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兒了。
《塘沽停戰協定》就這麼誕生了。
確定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很快,徐秘書就要帶新聞部的人去通告消息,這種有可能在現場遭人扔鞋底的活兒是所有工作人員最厭惡的,也因此在前陣子秘書處的人忙成狗時,閑得發慌的新聞處的人都不敢幸災樂禍,因為此時所有秘書受到的精神攻擊,都有可能在新聞發布會時化為同等的物理攻擊加諸到身上。
但秘書們將要受到的精神攻擊顯然不會因為合約的簽訂而停止。
簽訂了協定後,黃郛給校長發的電報裡用了八個字,很好地形容了大家的心情:兄淚內流,兄膽如裂!
即使並沒有完全公布消息,從簽訂第二天開始,報紙上的口誅筆伐,學生的游行示威仍然紛至沓來,一天天的沒有一刻停止,所有人上下班需要警察護送,黎嘉駿已經很久沒有從正門進出了,有時候倒杯茶從窗戶望去,遠遠的就能看到門外被堵得結結實實,各種橫幅標語和企圖爬牆的學生,大門上什麼髒東西都有,潑屎簡直小意思,臭的能比過生化武器。
塘沽協定的簽訂並不是政整會的結束,而是更大的折磨開始。
黎嘉駿覺得簽訂那天她那口氣松太早了。
協定將華北劃成了一個非軍事區,誰的軍隊都不能進來,可是這就像一塊日方進一步侵略的緩衝區,一馬平川,隨時能過來。與此同時,因為要求日方必須“撤到”長城以北,那差不多等於默認了他們占領熱河以及東三省的事實。
這真的是讓人無能為力的事,外面游行的學生,口誅筆伐的人恐怕心裡都清楚,但因為大家都無能為力,所以更加憤怒,而恰巧,政整會是個太好的發泄口。
更凶殘的是,不知哪裡傳來謠言,說日本之所以同意簽訂停戰協議,是因為在華北自治的問題上,他們找到了比那些北洋軍閥更好地傀儡,就是政整會!
黎嘉駿隱約覺得,這說不定是真相,否則殷同該怎麼說服那群狼狗?那必然是得割一大塊肉,或者畫一個3D的大餅的。
黃郛上達校長,下統華北軍政,本身卻搖搖欲墜,簡直就是天賜日本的傀儡“華北王”,日本這番做,顯然就是默認了政整會對華北的控制,卻又讓政整會擺脫不了他們的陰影,如果政整會輕舉妄動,他們分分鐘可以再打過長城。
自做了中央政府的雞肋後,又成了中日之間的千斤頂,政整會左支右絀,尷尬至極。
即使一直做著打下手的工作,甚至現在已經少有需要用到她的工作,可黎嘉駿還是在每一天都能陪著同僚感受到這日子的暗無天日。
她就住在辦公室後面的員工宿舍裡,與辦公大院隔了一條街,除了上班要偷偷的去,有時候早飯都要代購,中飯晚飯更是吃的大鍋飯,完全不敢出去打牙祭。
在同意丁先生的推薦時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准備,但卻沒有想到會嚴重到這個程度,簡直是把自己活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還好她事先沒告訴家裡人她在做什麼,但她也知道這瞞不了多久,看著有幾個年輕的同事被附近的家人接走離職,一時間留下的人都有了一種共患難的相依為命感。
完全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8:45
第77章 游行圍堵
最水深火熱的時候,凡是辦公室附近出現的像是知識分子的人都會被逮住盤問,是不是政整會的人,雖然基本沒人會蠢到承認,但是學生並不蠢,他們總有辦法證明這人究竟是不是,如果被揭穿,雖然不至於招致毒打,但是卻也會被推推搡搡的“愛國教育”一番。
是個人都不愛但凡出門就被教育。
黎嘉駿便成了那個最適合外出跑腿的人,因為她走在街上,別人只會以為她是造反的學生,不會想到她竟然是為政整會工作。
這是個很無奈地活,同事們都是政府員工,平時高高在上,總有雜七雜八要矯情的地方,這個人鞋子破了必須用哪哪的皮子補,那個只用哪哪的手絹非得定時去采購一番,還有的動不動就上了癮似的想吃這個喝那個,這種高端的東西是會裡雇佣的佣人很難處理的,尚且還算自由的黎嘉駿就成了眾人眼中的香餑餑,每次請她出動,總會許以各種好處。
黎嘉駿本就無所謂幫這些忙,但其實她對於自己的偽裝成度並不自信,總覺得出去次數多了,時常來門口抗議的學生有兩個會多看自己兩眼。
但願這是個錯覺。
某一日,不知道是哪裡泄露了一點塘沽協定的秘密協議,裡面有關華北的條款再次撥動了學生的神經,他們大波湧來,再次與警察激情碰撞,在外面把大門喊得哐哐響,所有人都無心辦公,更有人老遠就看到黃郛咳嗽著去了醫務室,黎嘉駿剛泡好了茶就沒人喝,只覺得一陣心煩,隨便想了個由頭,就打算溜出去躲得遠遠的散心。
本以為這是一次成功的開溜,她在二樓往圍牆外望,看中了一個沒人的方向,飛奔下去喊了旁邊的警衛給她墊下腳,那些警衛現在都已經很熟練了,三兩下就把她托上牆,她蹭蹭蹭幾下利落下地,動作帥氣瀟灑簡直足夠她自鳴得意,結果沒走兩步就在巷子口被人堵住了,幾個男學生正拿著板磚往這邊走。
“誒,已經有人了,同學,你也准備爬進去?”領頭的男生個高還健壯,卻穿著長褂,顯得很違和,他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走走走,我們一道!”
黎嘉駿:“……”
後面的人都一副激動的頭發要豎起來的樣子,他們都托了好幾塊磚頭,鬼鬼祟祟的擁到圍牆下,兩個人望風,剩下的四個人則把板磚靠著牆疊起來,每人三四塊的疊著,竟然還挺高。
他們很興奮:“可以爬可以爬,誰先來?”
高個兒理所當然道:“當然我先了。”他說罷看了看黎嘉駿,又叮囑道,“一會兒別急著自己上來,記得幫幫女同學,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黎嘉駿:“你們,進去干嘛?”
“找黃郛啊!問他到底怎麼想得,告訴他再敢賣國我們不會放過他!要不然你是干嘛。”
黎嘉駿:“……牆裡有警衛。”
“哦我們知道啊,躲過去就行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意思是,你們牆的正後面,就站了兩個警衛,帶槍的……如果你們進去,就是擅闖軍政重地,量刑從重的。”
“……你怎麼知道。”
黎嘉駿暗嘆口氣,她知道自己有一百種方法甩開這波人自己走掉,或者同時勸他們不要進去然後全身而退,可是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很疲勞,帶著一種淡淡的不甘心的感覺,她無奈道:“因為我剛從裡面出來。”
“你不是學生?”
“我……是。”至少還沒被東大開除。
“那你……”
“我,在裡面工作。”
一陣靜默,似乎沒人想到她會承認,黎嘉駿也很好奇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打一頓?揪著她去街上批鬥?也來一場愛國教育?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高個兒一臉嚴肅,“對我們來說,賣國賊,是不分男女的。”
黎嘉駿苦笑,她是真的感到難過:“啊,真的很難受啊。”
“知道你們還干!”
“簽字前,蔣委座還不甘心,致電何部長,問北平到底守不守得住,何部長回說,守不住,委座便什麼都沒說,何部長轉頭就簽了那協議。而簽訂的這段時間,黃委員長從一個瘦子,瘦成了一個骷髏……沒誰比誰好過。”黎嘉駿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什麼強烈地反駁什麼的欲望,也知道自己無話可說,只能這麼蒼白的舉例,“我在來之前就知道將會遇到什麼,是我和同事把日本所有想染指華北的語句挑出來讓談判的人駁回去,但是同學,我們戰場上輸了,一小時都堅持不下去,你告訴我,不簽字,怎麼給你們游行的空間?不簽字,這時候大街上列隊走的,就是日本軍隊了。”
“這麼說我們還要謝謝你們?可是我們寧願去參軍,戰死,也不願意現在華北就像是東三省的預備一樣!被日寇予取予求,而我們委曲求全,點頭哈腰!你敢說你們政整會不是日寇的走狗?!你敢說他們提出的要求你們不會答應?!你敢說你們和他們之間還沒有一點齷齪的秘密?!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們能上街游行,就能上場打仗!只要蔣中正一句號召,在場的全是錚錚好兒郎!何勞你們彎下你們那已經跪爛的膝蓋?呸!惡心!”
黎嘉駿吸了吸鼻子,她早就知道自己說不過,此刻她的心情非常迷茫和混亂,一面她身在政整會,那麼努力的工作,把談判和協議當成一個戰場一樣廢寢忘食的拼殺,可一面她所做的一切,在別人眼裡就是徹底的賣國,甚至連讓他們這麼做的人在事情做完後,都會甩手揮淚做出一副手下賣國心痛如絞的做派來。
見她沉默,高個兒並沒有得意,反而有些氣不過:“怎麼?沒話說了?你不是很為自己鳴不平嗎?!這麼快就慫了?”
黎嘉駿搖搖頭,疲憊道:“我可以選擇不來的,但我來了,所以自己挖的坑,我自己跳,你說好了,我反正也不會怪誰。”
這般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簡直像開了無敵,看周圍的人的表情咬她一口的心都有。
“儲善,我們把她拉到前面去!逼裡面的人開門,怎麼樣?”有個小胖子忽然興奮的提議。
黎嘉駿抬頭看了他一眼,瞟到了周圍人一臉對哦好主意的表情,冷笑一聲:“否則呢,宰了我?還是輪了我?”
那小胖子一怔,怒道:“你這女人說話怎麼這麼粗俗!”
“我好奇而已,那你們把我拖出去吧,把我扒光,任我在大門前哭,哭啞了就干嚎,求門裡的同胞救救我,或者拿著刀給我切片,這兒不是北平嗎,你們還能請全聚德的愛國廚子來,不出來就片兒了我,一邊片兒一邊烤,想想這場景就銷魂;或者燒了我怎麼樣,燒死賣國賊這個噱頭太好了,絕對能上頭版頭條,讓所有賣國狗都頭皮發麻,讓他們知道得罪學生的下場……”黎嘉駿越說越帶感,竟然能笑出來,“沒想到我跟著黃先生隔空在談判桌上與日本鬼子打了兩個月的仗,最後被自己人弄死,好吧,我認罪,沒錯,現在華北就這樣了,以後說不定還有更惡心人的事發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條賤命你們拿去泄憤吧,省的我活得糾結。”
被喊做儲善的高個兒和一眾學生冷冷地看著她,這時巷子口有個女學生探頭看來:“儲善師哥,你們還在這啊,別進去了,我們等你演講呢!”
儲善應了一聲,回頭對黎嘉駿道:“我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們游行和抗議是為了讓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不是為了懲罰做這些的人,當權者既然讓一切發生,那事情的結果就不會有改變,所以懲罰你或者裡面的人毫無意義,我們所做為何,被改變的人心裡更清楚,你說對不對。”
黎嘉駿靠在牆上,有氣無力的點點頭。
儲善不再多言,他拍了小胖子一下,低斥:“就你餿主意多,走!”
小胖子很委屈的嘟囔了一聲,他看了看黎嘉駿,倒是並不像很惡意的樣子,但最終什麼都沒說,跟著眾人走出了巷子。
巷子又陷入了幽靜,黎嘉駿卻沒什麼繼續散心的心情,她席地而坐,看著外面的一方天地,沉默了很久。
儲善說得沒錯,他們所作為何,被改變的人心裡更清楚。
就比如她,現在非常迫切的想結束這一切。
沒想到,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昱亭!”聽到喊聲的時候,黎嘉駿正撅著個腚趴在桌子下面找筆蓋,她嘭的撞到桌子上,卻只感到心痛。
“請叫我名字!”她哀嚎,“什麼事?”
“有人找!”
“誒,來啦!”她跑出去,“誰找我?”
喊她的隔壁大姐拿著水盆一臉怪異:“說是要打死你的人。”
黎嘉駿刷的剎車:“啥!?”昨天剛有不知誰的手槍打穿了鐵門,以至於她一聽就覺得是真有人要弄死自己,“我我我我我我躲哪去?”
隔壁大姐笑了:“躲什麼!我要有那麼俊的小哥找,被弄死也開心。”
“……”黎嘉駿打了個寒戰,她很想說大姐你是不造,就她現在這狀況除非老爹來了否則誰說要打死她那都不是說著玩兒啊!
“哎呀,沒事兒,人家說要打死你,分明盼你盼得緊,去吧去吧!”大姐放下水盆把她往外推。
黎嘉駿又是期待又是害怕的走到大門口,大門敞著,老遠她就看到了背對著她站著的人,只一眼,她就認出了。
“大,大大大大哥!”
那人轉過身,正是有三個多月不見的大哥!
黎嘉駿當時就不好了,衝過去八爪魚一樣熊抱上去,雙手雙腳巴著人:“大哥啊!你咋來啦!”
大哥現在顯然養回來了不少,又有了點以前的倒三角帥哥的範兒,難怪站那兒都能迷倒大嬸小姑娘,他托著手裡的妹子,皺眉:“沒胖。”
“……其實胖了,臉上有肉了。”
“一把骨頭。”
“分明有肉!”
“皮包骨頭。”
“真的胖了!”
“沒有。”
“……哥你來收豬肉的嗎?”到底來干嘛!
大哥放下她,表情柔和了一點,但還是沉沉的:“接你回家。”
黎嘉駿噶的就僵住了,她有點猶豫:“啊……回家……”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啊,可是,總覺得……”有點不厚道。
“不走也不行啊。”旁邊忽然又傳來一個聲音,丁先生竟然從車裡走了出來,“我本就想來把你拎回去了,小妮子,你不過是在這幫把手,現在哪需要你了,你的正職還是我社記者啊。”
黎嘉駿某種詭異的叛徒感頓時煙消雲散,所有包袱都卸下了,她樂呵呵的慰問大哥。
“那哥你為什麼還千裡迢迢的……”
“去天津辦事,順路。”
“去天津辦事能順路到北平來,真是好順路哦……”
“廉先生怕你江湖病發作,要與政整會這群同事共苦,告知我們不能循序漸進,必須一擊即中,我便【順路】來了。”大哥冷著臉加重了順路兩字,還補刀,“不知是誰剛才聽親哥說回家一臉的不情願,怎的,舍不得?”
“……”好厲害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黎嘉駿這頭抱住了大哥就和考拉一樣不想下來,大哥也無所謂,托著她直接上樓,帶著司機一道理了她簡單地行李,左右住的大姐有些是原本就住這的,有些是別的部門的員工,都對她頗為照拂,大哥像個老爹似的挨著門道謝送禮,搞得黎嘉駿很不好意思。
“哥!她們沒說錯,我真的沒怎麼讓人操心啊。”
大哥不動聲色,給一整個樓層的人都送了六國飯店的西式糕點後,回頭問她:“你的上司可有對你頗為照拂的?”
“額,徐秘書?他在另一個大院。”
“只有這一個?”
“……才干了兩個月,你說要幾個上司啊?”要說黃郛,她估計也見不到啊,現在想想,她現如今干了那麼多,可等到要走了,居然連需要交接的事情都沒有,泡茶有的是人前赴後繼,合約簽訂好了,以前的資料全都要封存,竟然真的只是打了個醬油,不由得有些喪氣。
“好,走。”大哥哪管那麼多,直接拉著她走。
得知黎嘉駿要走,徐秘書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女孩子不方便進男性的住處,他特地出來與大哥還有同去的丁先生閑聊,雖是接了分量不輕的禮物,但對她的評價還是很中肯。
“昱亭啊,與外面那些學生一樣的歲數,但明顯沉穩很多,坐得住,不衝動,凡是心裡都有個譜,肯干還好學,這個好,我本就猜想,什麼樣的家教能出這樣的千金,現在一看黎老弟,果然是家學淵源。”
黎嘉駿暗自撇了撇嘴,大哥很出色沒錯啦,但她自己這家教是上輩子積德好伐,曾經某人又是抽鴉片又是包戲子,家裡人可都任她玩耍的。
大哥顯然也是想到了某些黎嘉駿的“光輝事跡”,頗為不自在,正待推兩句,就聽徐秘書話鋒一轉:“但是愚兄今日受了這禮,還是得憑心說兩句,昱亭這歲數啊,是正當齡,又有如此家境,本應是最散漫天真的年華,現如今經歷卻比我這而立之人還要豐富,又是戰場又是……這兒,有時候愚兄忍不住就想說一句,昱亭啊,世事雖多舛,父兄尚可為,莫把自己逼太緊啊。”
徐秘書說完,抱了抱拳就走了,丁先生嘆了口氣,追上去拉住他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這邊,一陣沉默後,大哥狠狠的揉了揉黎嘉駿的頭發:“聽到沒,再亂跑,人家就要罵你哥狠心了。”
黎嘉駿有點訕訕的,話說她那麼小小一只在秘書處有時候還自鳴得意來著,誰承想別人居然這麼想她的,難怪一群大叔雖然忙成狗大多都沒空相互搭理,可還是會抽空特別笨拙的扔給她一塊餅一個小點心,那姿態活像逗狗,她還覺得蠻不樂意的。
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她總不能挨個解釋自己不是在家遭虐待才跑出來的。
大哥訓完了話就拉著她上車了,等丁先生一道上了車,兩人都一臉郁郁。
黎嘉駿小心翼翼的左右看看,小聲問:“哥,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等會就上車,我們去天津。”
知道大哥在天津有事,黎嘉駿倒沒什麼意外的,她看向丁先生。
丁先生本看著窗外,此時回頭,失笑:“怎麼?”
“先生您也去天津?”
“記者同志,我們社的總部就在天津,您忘了?”
“……”黎嘉駿默默扭頭。
既然都是去天津有事,也沒給黎嘉駿向其他老朋友道別的機會,就這麼一轉眼功夫,她就上了去天津的火車,跟著大哥福利就是好,貴賓座舒適敞亮,大哥和丁先生泡了杯茶對坐聊天,黎嘉駿躲到一邊繼續寫她得“游記”,可寫著寫著又覺得這一段時間簡直是自己的黑歷史,不由得有些糾結。
她轉頭問大哥:“哥,爹知道我在……這兒干不?”
大哥搖頭:“尚不知。”
“……你會告訴他嗎?”
“會。”
“……他不會打死我吧。”
“想想我請你鄰居給你帶的話。”
“……”我靠好狠心,“我就是打個下手,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啊。”
“那我是不是還要誇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黎嘉駿說不過了,看向丁先生,丁先生無奈,直接當著大哥的面苦笑:“這個話題我可不敢與你大哥爭,自昨日他找到我,在給你跑手續的時候,已經埋怨我一天了,估計你全家都得為這事恨我一輩子。”
“大哥你昨天就來了?”為什麼昨天不來找她!
大哥喝了口茶:“先斬後奏。”看黎嘉駿整個人趴下後,他轉頭對丁先生道,“丁叔叔多慮了,此事本就為救國而起,如今發展只能說是迫不得已,沒有誰對誰錯,絕不至於對您有怨憤之情,小妹行事衝動任性,以後還是需要您的教導。”
丁先生嘆著氣點頭,看著黎嘉駿一臉無奈。
北平到天津這一段的鐵路,黎嘉駿已經走得很純熟了,等到了天津,是第二天中午,她下了車一直出了站,都沒看到平日黎家人常有的陣仗,這才疑惑起來:“哥,你不是來做生意的?”
大哥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我何時說過是為生意來的?”他到車站那兒打了電話,過了一會兒,有一輛小轎車滴滴滴的開了過來,丁先生與他們一同上了車。
丁先生問:“黎少,直接與我去總部?”
大哥緩緩點頭。
黎嘉駿這才覺得不對,如果是送丁先生去報社總部,丁先生的台詞不該是這樣的,莫非大哥去報社有事?聯想到自己在當了記者後經歷的一切還有徐秘書說的話,她不由得緊張起來:“大哥,你不會是逼我去辭職吧,我我我我事先聲明哦我不會走的!”
大哥上了車就閉目養神,聞言扯了扯嘴角做出了個冷笑的表情,沒理會她。
黎嘉駿轉頭求救的望向丁先生,丁先生也呵呵不說話。
感覺非常苦悶的黎嘉駿只能幽幽的望著窗外。
車沒開出多遠,就被攔住了,一群游行的學生正在過馬路。
而看到學生游行的黎嘉駿,第一反應就是一縮脖子……
大哥嗤的笑了一聲,嘲諷之意撲面而來,熏的黎嘉駿面紅耳赤,她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條件反射顯得很慫,但是沒有辦法,北平的氣氛太嚇人了,又有當初被圍堵的經歷,雖然有驚無險,自己鎮定到自己都害怕,可終歸還是危險的啊,越是有文化的人瘋狂起來越可怕好伐。
“大哥!你到底來干什麼啊,不能讓我知道嗎?”
“不是我,是我們。”
“我說了我不會辭職的!”
大哥無奈的搖搖頭:“你都不看報紙了麼?”
“看啊!必須的!”
“恐怕近日專注國際吧。”丁先生含笑補充。
“……好像真是,怎麼了?國內有什麼事嗎?”
大哥嘆氣:“馬將軍前幾日抵達天津。”
“哪個馬……馬將軍?!馬占山!”黎嘉駿差點跳起來,激動地舌頭打結,“那!那……”
大哥點點頭,大手覆上黎嘉駿的小手,微微握住,手心竟然微微汗濕,聲音卻一如既往淡定沉穩:“小時候,總是要把你與你二哥兩個淘氣鬼都尋回去,爹才我准吃飯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8:57
第78章 追車尋兄
《大公報》報社位於一個街角,當初前往長城前線的時候雖然路過天津,但是並沒有到這兒,此時竟然是黎嘉駿當這個記者那麼久以來第一次到自家報社總部。
這是個雙層的西式建築,大門開在面街的拐角處,並不大,但頭頂一個大鐘,正對著的街面尚算空曠,乍一看還挺有氣勢。
丁先生帶著他們兩人進去,轎車就在街邊停著,這是黎嘉駿最羨慕的地方,這時候停車簡直可以隨心所欲,想怎麼停就怎麼停,不用停車費也不用擔心車位。
報社裡一片熱鬧景像,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每個人各自都有事兒做,忙的都沒空搭理進來的人。
這個場景是在上海入職的黎嘉駿看不到的,她那兒頂多算個通訊處,把上海最新的稿件和消息傳到天津就行,完全不用像這兒這樣集全國之大成進行彙總,審稿編排和發行都是重活兒,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一路到裡面社長的辦公室外,丁先生先進去了一會兒,出來後無奈道:“社長不在,社裡的車他用了,幸而你有車,不過秘書說已經與馬將軍約好,下午直接去就成。”
“可有問起我們兄弟的事?”
丁先生一臉奇怪:“不是說先保密麼?”
大哥點頭:“要保密。”
黎嘉駿好奇:“為什麼要保密啊?”
大哥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緩緩道:“一,擊,即,中。”
“……”想到原來在大哥心裡二哥是和自已一樣的熊孩子,她心裡頓時好受很多。
想到下午就能找二哥,黎家兩兄妹根本無心吃飯,隨便塞了一點點心後,估摸著過了飯店,就算是馬將軍也該用完了午飯,兩人便與丁先生一道前往馬將軍現在的住處。
黎嘉駿本以為,馬將軍如此叱吒風雲,縱橫中蘇,在天津的住地怎麼都不會差,卻不想居然是個極為簡單普通的二層住宅,方正地小院一眼就看得到頭,門口雖然有個警衛,但是卻坐在門裡頭打盹兒,等丁先生拍了門才醒過來,確認身份。
“是大公報的記者?”他一口東北話,“您稍等,我去報告下。”
三人沒等一會兒,那警衛就走了出來,開門將他們迎了進去,一邊說:“昨日你們報館說今天有個丁姓記者要來采訪,是哪位?”
丁先生往前一步:“在下正是。”
“哦,那不好意思,為了將軍的安全,另外兩位就不能進去見將軍了,可否在這兒坐坐?”警衛員指了指旁邊,就見幾張藤椅擺放著,連個遮擋都沒。
倒不是他們怠慢,這個地方實在太小了,根本沒花園。
既然不讓進,就只能委托丁先生了,兩兄妹便一道坐在了藤椅上,警衛員將丁先生帶進去後又走了出來,隨意寒暄了兩句,就繼續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
過了一會兒,丁先生快步走了出來,竟然挺著急的樣子:“嘉駿,快快快,你們快去火車站!早上你們兄弟剛與馬將軍辭行,說要去北平尋家人,馬上火車就要開了!”
每日過午會有一趟去北平的火車,具體幾點黎嘉駿還真沒注意,但在這兒坐了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還真有可能來不及,聞言黎嘉駿和大哥都噌的跳了起來,大哥抱拳對丁先生道:“有勞丁叔,我們去尋了兄弟再來接您。”
“快去快去,莫要管我,我一會兒自行回報社便是!”丁先生比他們還急,“我還有馬將軍有話談。”
黎嘉駿道了個再見,跟著大哥竄進車裡就往火車站趕。
兩人都心急火燎的,完全無心說話,這要是趕不上,可就要再追到北平去了,他們在北平的黎宅是有留言,但萬一二哥沒看到呢?或者路上出個什麼意外呢?路上來的時候丁先生就有說了,馬將軍現在是日本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身為跟隨馬將軍戎馬至此的黎二,要是在北平惹到日本人,完全不會有好果子吃啊!
“大哥,如果二哥他去了北平……”
“我追去,你回上海。”大哥斬釘截鐵,“不許任性,早回去早有人接應,知道麼?”
“可我想跟著你啊。”黎嘉駿不滿,“我一個人回去你就放心了麼?”
看大哥的表情他應該很想說放心的,但是轉頭他又皺起了眉:“也對……禍害到別人也不好。”
“……”
“那還是跟著我吧。”
“……”突然不想跟了怎麼破!沒大嫂在一邊大哥也像脫韁的野狗一樣一點都不著調了!
黎嘉駿氣哼哼的看著窗外,窗外街景過得並不快,畢竟這時候車道並不寬敞,行人也沒有什麼走人行橫道的意識。車被迫停了幾次後,她和大哥不約而同的皺起眉頭,都有種跳車跑的衝動。
“還有多久才到啊?”黎嘉駿忍不住問司機。
“快了,馬上過河了,過了河就快了。”
隱約記得來的時候確實有過海河,黎嘉駿無奈,只能筆直的坐在後排,雙手抓著膝蓋看著窗外,感覺整個人都急哄哄的。
大腿忽然被拍了一下,大哥斥責:“別抖腿,注意形像。”
她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抖腿,此時只能鱉悶道:“就要見二哥了我緊張嘛!”
“要見鬼也不能抖腿!”
“……”感覺不能好好說話了。
黎嘉駿死死的盯著窗外,突然頭被打了一下,大哥斥責again:“別磨牙!哪來的陋習。”
“……”大哥其實你比我還緊張吧,黎嘉駿很心塞,舉起雙手應道,“哦哦哦哦哦我不動了我不動了,啊啊過橋了過橋了!”
這橋叫金鋼橋,兩邊走人,中間開車,這回是沒人瞎穿馬路了,小車一路蹭蹭蹭開過去,終於是見到了火車站的影子。
車一停兩人就往裡衝,出乎意料的是站台上人竟然不多,入口處的檢票員正向奔去的兄妹伸出手,就被大哥氣場十足的一句:“找人!”給定在了原處,實在是他那一身氣勢就不像是逃票的,黎嘉駿更是戴著小帽子背著相機包,洋氣得很,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過了關,正看到一列車轟鳴一聲,正在緩緩開出站台!
大哥回手抓住那個檢票員就問:“開的什麼車?”
“去北平!”
大哥低咒一聲,抬頭就看到身邊沒人了。
黎嘉駿本就覺得這個時候如果不是去北平的也不會是別的列車,此時一經確認,立馬一溜煙的往前跑,趁還跑得過列車的時候沿著窗一路找一路喊:“黎嘉文!黎嘉文你在不在!黎嘉文!”
列車越開越快,感覺有點跟不上了,猜想二哥必須是在這列車上,黎嘉駿在後面大哥的怒吼聲中,頭腦一熱干脆一跳掛在了列車門上的扶手上,這時好多人正探頭往窗外看,最近那個窗戶的回頭正好和黎嘉駿臉對臉,頓時嚇得怪叫一聲:“哎喲這他娘的找死呢?!”
後頭大哥怒吼:“黎嘉駿!你給我下來!”他雖然身材回了點形,但是內在還是虛的,根本跑不起來。
黎嘉駿跳上去就後悔了,列車門這時候是關著的,剛才被她嚇到的那個人轉頭就往車裡喊人去,但是乘務員什麼時候開門還不知道,列車又不會因為她停下來,眼見著這車越開越快,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簡直想死,喊聲都帶了哭音:“黎嘉文!哥!你在不在啊!黎嘉文!”
旁邊的門終於有松動了,剛才那個被她嚇到的人重新從車窗探出頭:“丫頭你撐著啊!給你開門了!別嚇著!千萬別松手!千萬啊!哎喲我的姑奶奶膽兒咋這麼肥啊?你午飯吃的啥呀!”
六月的風已經略熱,黎嘉駿被逗笑了,張嘴卻吃了一嘴熱氣,嗆得鼻涕眼淚直流,列車門終於打開了,面前的乘務員朝她伸出手:“干嘛呢干嘛呢!演雜技啊?!伸手伸手!”
黎嘉駿淚眼朦朧,剛想伸手,就見眼前的人影嘭一下被人撞開了,還沒看清什麼情況,面前的人速度極快的上前雙手死死抱住她,像抱小孩似的整個抱在懷裡,耳邊只聽那人說:“松手!舍不得門外啊!?”
聽這聲音,黎嘉駿整個人都軟了,她哇的一聲哭出來,抱住那人的脖子,結結巴巴的叫:“哥,哥啊,二哥嚶嚶嚶!”
二哥摟著她從門那探出頭去,用力的揮了好久的手,顯然是在給站台上的大哥報平安,隨即往後一倒就地坐在門前,任風呼呼的從打開的門裡往裡刮,一只手還抱著妹子,另一只手卻非常凶殘的猛敲她的頭,耳邊只聽呼呼的喘氣聲,顯然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黎嘉駿也知道自己這一手玩的太臭,要是大哥也在估計一人一下打死她都是輕的,這時候腦袋砰砰砰的被敲著,她連喊疼都不敢,只能把臉埋在二哥肩窩裡,狠狠的吸鼻涕。
“抬頭!”二哥怒吼。
“不要打臉!”黎嘉駿悶悶的喊。
“不打!”
黎嘉駿小心翼翼的抬頭,剛抬起來臉就被二哥的大手用力捏住,單手一頓凶殘的揉捏,像玩橡皮泥似的。
雖然臉疼,但她好歹看清了二哥的樣子,又是高興又是害怕,只能怯怯的喊:“哥,唔搓惹……”
二哥除了黑瘦了,變化並不大,相比以前還精神了不少,眼神犀利,炯炯有神的,此時他眼神充滿殺氣,剮著妹子:“你是要氣死我啊!”
想到這個黎嘉駿也後悔:“離肯丁載廁喪!”
“我在車上怎麼了?!到了北平就找不到你們了嗎?!啊!你眼裡哥就那麼蠢嗎?!”
“唄平,暖……亂!”
“所以你現在死活跟來給我添亂嗎?!還嫌不夠亂嗎?!”
……這一跳看來是不能善了了,怎麼都是錯,黎嘉駿悲傷的想,其實想想以前看的阿三的視頻,人家那火車已經被巴得跟孔雀開屏似的,上下左右都是人,她這樣的肯定不會出事啊!
二哥終於揉夠了,放開手,起身要把她提起來,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腿軟腳軟,臉還發麻,只能苦著臉被二哥叉著雙臂提著。對上他還是氣得不行的視線:“我錯啦,以後我再也不這麼衝動了,哥你不要生氣啦!”
“你為什麼會在這?”二哥問。
“大哥聽說馬將軍在這……”
“你為什麼在這!”
“我……跟來接你……”
“家裡人不在北平?”
“……恩,都在上海。”
二哥深吸一口氣,又問:“那,你,為什麼,會在這。”
“我跟來接你啊。”黎嘉駿低著頭。
“無論咱家現在在北平還是上海,接我都不需要你跟大哥兩個人,黎嘉駿,你為什麼會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沒等黎嘉駿回答,他又咬牙道,“還是離前線那麼近的地方。”
黎嘉駿嘆口氣,很悲壯的從小皮包裡掏出她繡有大公報攝影記者證的紅袖章,遞過去,二哥接過,看著,許久沒出聲,她只感到頭頂烏雲密布,氣壓低得嚇人。
“看來剛才那下對你來說還是小菜一碟啊,”咬牙切齒的聲音,“很有出息麼。”
本以為會被暴跳如雷的二哥一頓抽,誰知他說完這話後,只是啪的把記者證拍在她的頭頂,轉身就走。
這比抽一頓還狠,黎嘉駿心都涼了,完了這是出離憤怒了!怎麼搞,下跪夠不夠?她原地糾結了一下,走進去的二哥就微微回身,冷冷地看著她,她菊花一緊,只能小媳婦一樣的小碎步跟上去,心裡不要太凄涼。
真是做了死了,有她那麼賤的嗎,人家是上趕著找抽,她是扒火車上趕著玩命找抽,抱頭痛哭呢?!喜極而泣呢?!淚流滿面呢?!劇本不對啊!
二哥坐在前面兩節的貴賓座,他剛坐下,後頭列車員就跟上去了,讓黎嘉駿補票,二哥一邊掏錢一邊冷哼:“讓她坐貨倉!看著煩!”
列車員不是很精明,一時間不知道真假,看向黎嘉駿,黎嘉駿無辜的眨眨眼,她知道二哥不會那麼狠心,雖然其實並不介意坐哪,她還是擺出了諂媚的姿勢,挪過去討好道:“哥,原諒我嘛,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認錯有別的說法兒嗎?來來回回就一句錯了再也不敢了,就衝那個……”他指了指還在黎嘉駿手裡的記者證,“你的保證就有一半不可信!”
“……要不您讓我歇歇我草擬個文辭新穎可信度高的道歉稿?”
“喲,我一搭理你立馬就貧上了,挺精的嘛。”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怕火上澆油,只能閉上嘴,假裝看風景。
看著外面飛馳的景物,想自己早晨剛從北平到這兒來,轉頭又要回去了,她對這個列車真的是不能僅僅用真愛來形容了。
正想著,低頭就與二哥對上眼,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半響,忽然都笑了出來。
但無論坐多少趟,只要這樣有盼頭,好像怎麼樣都可以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9:21
第79章 回到上海
如果可以,黎嘉駿是真不想再回北平,但這個沒手機的年代,他們也不保證中途下車能不能聯絡到大哥不至於錯過,兩人只能苦巴巴的一路坐到北平,又是一個清晨。
路上他們完全沒睡,巴拉巴拉的聊了一路,一晃一年多過去了,兄妹倆幾乎是比著誰浪,比起二哥,黎嘉駿發現她那些經歷根本不算個事兒。
他一開始跟著馬將軍在黑龍江邊與日軍打游擊,直到日軍忍無可忍,用上鐵壁戰術,往死裡壓縮他們的生存空間,才逼不得已進入蘇聯,在蘇聯政府的暗中支持下,他們在東歐冰原艱難盤踞了近一年,才在最近從歐洲輾轉回到天津。
其實這麼一問一答的一晚上,再加上二哥顯然不願意多說,他的經歷估計只向妹子揭露了冰山一角,但也足夠黎嘉駿唏噓膽顫了,她實在想不出具體該問些什麼,可一旦問了些乏善可陳的問題諸如你們在那經歷了什麼之類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更為乏善可陳的:就那樣唄。
他回答的時候似笑非笑的,給黎嘉駿的感覺分明就是,人都活著,還能有什麼事兒?
除卻死生,無大事。
搞得她都不好意思嘚瑟自己在長城的所見所聞。
同樣是敗,但總覺得她特別小兒科,不過二哥很給面子,細細的問了很多,但每次她說到她做了什麼比較危險的事兒,那遭遇的精神攻擊就讓她特別膽寒,以至於後來她後來越來越不敢說。
“那位丁先生引薦你入政整會,真的跟你分析了態勢?”二哥問。
黎嘉駿感覺到他語氣裡很危險,小心翼翼的點頭:“詳細說了的,但我當初就說了只要多學多看,哪兒都去,所以……”
“沒事,不是你的錯。”二哥態度很溫和,“不過下次遇到丁先生,是不是可以給哥引薦引薦?”
黎嘉駿的直覺狗一樣的靈敏:“你要干什麼?!”
二哥眉毛一豎:“怎的?哥是尊師重道的人,你以為我能做什麼?”
“感覺你會做什麼不好的事。”
回答她的是一個頭槌:“沒大沒小!”
到了北平,黎嘉駿與二哥借了報社北平通訊處的電話,聯系上了大哥。
他果然在大公報總社等著,接電話的人剛接起來就喊到了他,那頭都能聽到噔噔蹬的聲音,隨後就聽到他低沉的喂了一聲。
那聲線特別……瘆人。
黎嘉駿第一反應就是把話筒一把塞進旁邊二哥的懷裡。
二哥手忙腳亂接了電話,一臉莫名其妙的擱耳朵上聽了,兩秒鐘後他就渾身一抖,隨後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嘴上一派沉穩的應著:“哥,我在……剛才是她,恩,她快被你嚇哭了,沒事兒我罵她……打啊?也成,我不會注意輕重的,恩,恩,成,一起揍也成……”
黎嘉駿哭了:“是親哥嗎,能說句人話嗎?!”
二哥終於忍不住笑了,他和大哥就好像一直沒分開過似的隨意聊了兩句,就掛了電話,笑眯眯地摸摸她的頭:“走吧。”
“哥……”
“別怕,揍不死。”
“我是你們妹•妹啊。”
“黎三爺上得了戰場下得了廳堂,能耐大得很,我黎二光聽著就兩股戰戰了,哪敢當你是柔弱妹子,聽說二十九軍一杆大刀走天下,你這麼去走了一朝,回頭跟你哥過兩招?”
“……所以哥你還是在生氣!”
二哥的表情就是呵呵的,拉著她去往南銅鑼巷的黎宅暫住一晚。
這宅子一直有托人照顧著,但是四月份的時候那家子逃難走了,兩個月沒人整理,自然是灰塵滿地,好在被褥都封在櫃子裡,只要擦掉床板上的灰塵,拿出了被褥抖兩抖,就勉強能將就了。
若是半年前的黎嘉駿說不定還會糾結一下,那麼久沒住,整個房間和整個被窩都是陰濕的霉味,可現在,從前線轉了一圈,讓她直接在柴房窩一晚都沒有二話,二哥就更別說了,幫妹子抖好被褥後就覺得這些事兒麻煩,想干脆就著床板睡。
……這是有多懶!
好容易兩人都折騰睡了,半夜黎嘉駿突然驚醒,然後苦逼的發現,兩人竟然都沒吃晚飯。
她期望著二哥不會也那麼倒霉的餓醒,摸去灶房翻了半天,才想起當初北平城困,她已經搜刮了自家的存糧都貢獻出去了,也就是說這深更半夜的她連掛面都煮不起。
絕望的她蹣跚著往房間走,忽然發現自己的房間亮著燈,二哥的身影在窗簾後影影綽綽。
“哥,還沒睡?”黎嘉駿走進去,二哥嘴巴鼓鼓的,他遞來一個紙包:“看來你也餓醒了。”
“啊你居然有吃的!額,烙餅?”
“下火車的時候順的,幸好。”
“……順的?”哪個順?!
“買!”
“哦哦哦。”看二哥手裡的烙餅老大一塊,黎嘉駿放心的吃,一咬心都涼了,“冷的誒!”
二哥啃了一口嚼著說:“有的吃不錯了,哪那麼多事兒。”
黎嘉駿拍案而起,一把奪過二哥手裡的烙餅:“不成!咱不能因為能糙咱就糙了!有條件當然不能將就!這冷冰冰的怎麼吃啊!我去熱熱!”
二哥非常無奈,有氣無力的說:“妹妹,哥餓……”
“憋著!”黎嘉駿衝出去,從天井打了水倒進鍋裡,洗了洗蒸籠,把烙餅裝盤放進去,下頭點了火,蒸饅頭一樣的把烙餅連著裡頭的肉和菜都囫圇一團給弄熱了,再泡了壺茶進屋,此時二哥躺在她的床上捂著肚子作躺屍狀,嘴裡發出長長地:“額……”聲。
“吃吃吃!熱的!”黎嘉駿把烙餅伺候過去,二哥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搶過烙餅就吃,一口以後,以一種劫後重生的語調長長地嘆了口氣。
兩人一陣狼吞虎咽,吃完了以後捧著肚子面面相覷,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二哥指著黎嘉駿:“哥不在你就這吃相?你跟大哥一起吃過飯了吧,他沒打死你?”
黎嘉駿毫不心虛:“大哥都是給我好酒好菜伺候著,哪像你那麼不靠譜,給個烙餅完事兒,我沒蹲牆邊吃就已經很對得起你了好吧!”
“有烙餅你還嫌?不知道何方神聖半夜餓得爬出去覓食,誰要是娶了你簡直倒血霉了,眼一閉,一睜,相公餓死了。”
“那我就找個餓不死的,能自力更生頑強生存的!”
“看樣子是有目標?”二哥挑眉,“說真的這麼兩年你就一點桃花都沒?這不像我們黎家的妹子啊。”
“你有幾個妹妹啊我怎麼就不像黎家的妹子了。”黎嘉駿氣不過,“沒目標!倒霉催的,逃命還來不及,哪有什麼目標。”
“恩。”二哥摸摸下巴,“要不哥給你介紹個?人雖然還在歐洲,但是要錢有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會下廚,還餓不死。”
“人還在歐洲你說成天仙都沒用!”黎嘉駿還是氣哼哼的,“我要睡覺了!”
二哥就地一躺:“我懶得動了,就這麼睡吧!”
“我的床誒!”
“我抖的被褥!”
“我擦的床板!”
“我睡著了。”
“……”感覺二哥去國外轉了一趟戰鬥力好像有點超出正常人水平,黎嘉駿也懶得跑到隔壁去,干脆也睡上去,把二哥推進裡頭,自己縮在了床尾。
……睡得心滿意足。
加上腰酸背痛。
第二天中午,黎嘉駿正做著自己被人上刑的噩夢,轉眼就被一陣劇痛驚醒,她捂著耳朵哀嚎著坐起來,聽到另一頭二哥也發出一聲痛呼,床邊大哥一手一個提著弟妹的耳朵,一臉黑氣的瞪著兩人,一字一頓的:“全車站,都看到,我帶著妹妹,去接人,結果,人沒接著,妹妹跟人跑了。”
“……”被舊事重提黎嘉駿也是毫無辦法,她只能嚶嚶嚶的吊著脖子作懺悔狀。
“哥不關我的事啊為什麼揪我!”二哥在一邊喊疼。
大哥理都不理,瞪著黎嘉駿:“我都想挖開你腦子看看,怎麼想的?上過戰場了不起了?愚兄不才,比你多當兩年兵,怎麼沒聽教官教過扒火車,你是多條命還是多個膽?我要是你長官手裡有槍就崩了你!”
“哥你訓她吧你把我放開啊!”二哥背景音。
“回了上海一切聽我安排,如果違反你以後哪都別想去,聽到沒有。”
“聽到聽到!”黎嘉駿忍著痛點頭,“我一定乖!”
“如果……”
“如果……如果不乖……斷我零花錢!”
“對對對斷零花錢,哥放手我疼死了!”二哥背景音。
“就這樣?”大哥還是無視二哥,不滿的盯著黎嘉駿。
“……把我嫁出去?”
“噗對對對把她嫁出去禍害別人去!哥放放放放放手!”二哥慘叫。
大哥終於放開二哥,空出的手卻抓住黎嘉駿另一只耳朵,把她提起來,這簡直就是酷刑,黎嘉駿嗷嗷嗷的喊著,自己個兒乖乖的跪在床上和大哥平視,淚眼婆娑。
“自己說的自己記住,你在外面跑過,家裡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清楚。”大哥忽然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不要讓我失望。”
黎嘉駿的哭聲驟然一停,隨後咽著口水苦逼的點點頭。
大哥的說法總覺得帶了點別的意思,可是她不敢也不願往深處想,仿佛知道大哥若不是逼到極處也不會這樣說話似的。
大概二哥聽到了大哥的話,他的表現比黎嘉駿還慫,摸下床倒了杯涼茶就雙手遞過來:“來來,老大,不要上火!喝水喝水,上火不好,為了自家人上火更不好!你看,任打任罵的跑不了是吧。”
有人這樣從中調解,大哥終於大發慈悲的放過黎嘉駿,伸手接過了茶,卻沒喝,只是坐到了桌子邊,冷聲道:“給我准備個房,休息一晚,明日一道回上海。”他把杯子啪的放在桌上:“不許再出岔子,老二你出去買吃的,闖禍精一步都別想出去!”
“得令!”二哥套上外套,他沒有穿軍裝,身上是不知道哪裡打撈來的不合身的舊西服,此時就像梅干菜一樣。
“闖禍精”還想將功贖罪:“大哥,北平我比你倆都熟啊,買吃的什麼我來就可以了!”
大哥冷眼一掃:“以為沒回上海就不用聽話了?”
黎嘉駿雙手抱頭蹲在床上:“二哥,出了巷子右拐沿著城牆走大概五分鐘有個小道兒,進去不少賣小吃的,這陣子大概就剩下一兩家了,但是他們賣的都實誠,可能現在會貴不過都是好人啊不容易的……”
“知道了知道了。”二哥走了出去。
黎嘉駿摸摸索索的下床:“那……我去理個床?”
“不用了,燒點熱水吧。”大哥咳了兩聲,“老二的房間不就現成的,你們不是喜歡相互抱著臭腳睡麼,我睡他的屋。”
“……”黎嘉駿默默的出去燒熱水。
這一趟出來,大哥真是立了大功,雖說略有曲折,但他一個人出來,回去時帶了倆,讓全家都笑得停不下來。
相反,兩個小的卻都很沉默。
剛回到上海,進入車水馬龍的都市,看著周圍喜笑顏開匆忙奔走的人,黎嘉駿真的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個月前她還把炮火聲當鬧鈴,吃硝煙喝血水,灰頭土臉的看不出人樣,大棉褲穿得屁股像個孕婦,而轉頭她就穿著小旗袍,沒有長褲,踏著小皮鞋,吃著冰激凌,拿著小皮包……去買項鏈。
誰能相信這是同一個國家發生的事情?!
而在一個月前還可以確定是同時發生!
“又嘆氣!好好的嘆什麼氣!”章姨太昂首挺胸的坐在一邊,“回了家就沒見你有過好臉,誰對不起你了。”
黎嘉駿聞言,真的嘆了口氣,看了一眼章姨太:“娘,不是我說,您真的有點抽太多了,您現在已經沒人樣了,我要是再出去,等下回回來您是不是鬼樣了?”
“什麼人樣鬼樣的,你還是不是我親生的?”
“是不是親生的這得問您啊,您說是就是說不是我也沒話講誒。”
章姨太瞪了她一眼,反駁:“最近我在用益雅堂的回春香,聽說可好了,我用著也是,上妝可舒服,一點都不掉,薄薄一層就成,你別想誆我,我出門能沒人樣麼?”
黎嘉駿無奈了:“您以為您以為的就是您以為的了嗎?娘,我還是喜歡看您珠圓玉潤的樣子,瞧瞧您現在,顴骨都凸出來了,眼睛倒是大了,但眼袋遮不住您知道麼?”
章姨太摸摸臉,沉默下來,看著窗外。
看她那樣,黎嘉駿又有點後悔,握住她的手:“娘,您別生氣,我就是覺得您變化太大了,上海這地兒,氣質有些……額……醉人……適應不好很正常的,但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啊,你除了抽得的時候舒服了,平時還有舒服的時候嗎?”
“行行行,多大個人還來訓你媽,有本事你也快些找個男人生個跟你一樣糟心的娃,我看你抽不抽!”
“……敢情……怪我咯?”
“不怪你怪誰!下車!你要是真孝順我,今兒個可不准嫌這個沉那個嗑手!敢多說一個不字兒,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黎嘉駿哭笑不得的下了車,抬頭一看,跌了一下。
“老鳳翔銀樓”!
有種很微妙的感覺怎麼破!老鳳祥誒!雖然沒怎麼樣但是還是想感嘆一下老鳳祥誒!
這是個臨街的店面,打頭就是一個兩層高的圓頂門,門頂上是一圈拼音結合英語的老鳳祥英文名,下面是一個半圓形的浮雕名牌,大門兩邊各有一個差不多等高的臨街窗戶,兩邊都豎著銅質牌匾,很是高端。
雖然早就看習慣了現在的建築風格,可是見識過百年後的老鳳祥那沒啥說頭的店面,眼前的老鳳祥這裝潢和氣勢瞬間就拔群了!
她要是還能回去,絕對要扇死那個店鋪設計,硬是把老鳳祥設計成老土鱉也是太有功力了!
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好多時髦女郎也都結伴往裡走,其中不乏金發碧眼的西方美女,不過大多身邊都伴著一個大背頭穿西裝的紳士,黎嘉駿和章姨太剛走進去就被一個穿著藍褂子和瓜殼帽的伙計迎著了,他一口地道的上海腔:“二位來看首飾啊,訂做還是看現吶?”
“有什麼新貨都拿出來看看。”章姨太熟門熟路的。
“哎喲,您來得巧啊,正好有一批新貨上來,什麼都有,二位,裡頭請?”一句話的功夫,伙計已經一口東北腔,顯然是聽出了章姨太的口音,轉換那叫一個從容。
黎嘉駿和章姨太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也不知道這伙計的素質是平均的還是他尤其突出,如果是平均水平……感覺好可怕。
母女倆被引到一個小隔間裡,伙計拿來了幾個盤子,上面一排排的飾品琳琅滿目,即使不是第一次經歷這個場面,黎嘉駿還是覺得瞎了狗眼,她看了一眼就覺得眼暈,章姨太在那兒兩眼冒光的挑挑揀揀的時候,她先抓出了兩根款式比較簡單大方的細銀手鏈,又挑了個尾戒,項鏈墜子實在挑不出,只能繼續看發夾。
“我說姑娘,你挑出這幾個,是意思你剩下的都要?”章姨太兩根手指捻起黎嘉駿挑的那些,一臉嫌棄。
“哈?我就要這些了啊。”
“什麼?這麼素!這都是我們這群老太婆戴戴的,不行不行,重新挑!”
“……”黎嘉駿嘆氣,干脆站起來,“這些給我留著吧,您看哪個好看就買好了,我出去透透氣……呼!看著那麼多,眼暈。”說著端起水壺給章姨太滿了茶,走了出去。
外頭站在前櫃上挑選的都是一些衣著尋常的人,大多是小情侶,女孩子笑容羞澀幸福,以至於男孩子強忍肉痛展笑顏的扭曲臉都可愛了不少。
她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兒,旁邊的皮貨店突然走出一群人,其中的一個女人笑聲極為肆意,帶著一種獨特的讓人耳朵一麻的尖利。
黎嘉駿幾乎是任性的確定那是個日本女人,她轉頭瞥了一眼,隨即菊花一緊,那女人身後跟著三個男的,其中一個居然是老熟人!
山野!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上海?他就不怕被打死?!
就這麼一會兒,只見他略低頭不知道和那女人說了什麼,那女人壓低了聲音,夾緊了尾吧。
果然在哪都扮演中國通,他們也知道在中國人的地盤要低調。
黎嘉駿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她想起山野對自己的形容,不由得暗恨自己為什麼出來沒戴頂帽子,她下了戰場第一件事就是把頭發又撿回那個洋氣的小短翹……遮不住耳朵尖。
那邊那群人自然是義無反顧的往另一頭走的,黎嘉駿默默地縮在門框後頭按兵不動,心裡正悄悄給自己鼓掌,卻聽到章姨太一聲河東獅吼:“黎嘉駿!臭丫頭又溜哪去了?進來看看這串……哎喲真漂亮!”
作孽啊!探出頭的黎嘉駿和猛地轉身的山野剛好對上眼,她還沒醞釀好對策,章姨太就跑出來左右一看,一轉身正好擋住她和山野對接的視線。
“這位太太,您好……”山野竟然真的要走過來!章姨太聽到聲音正要轉身看,在這一秒鐘的時間,黎嘉駿做了個決定,她一把抓住章姨太,五根手指呈波浪狀捏著她的手,一面瞪著山野,一面咬牙切齒:“娘!別理他!就是他,害了我!”
章姨太大概茫然了一下,但隨後回過神來,問黎嘉駿:“這是誰啊,怎麼回事?”
黎嘉駿不敢大聲說,只能用沉聲道:“就這個日本特務,把我扣在火車站,還逼得我跟二哥逃亡的!”
“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嘉文在日本的同學?”
“是呢!”
“哼!”章姨太冷哼一聲,黎嘉駿本以為她會拉著她以高傲的姿態轉身離開,卻不想下一秒身邊突然空了,只見章姨太拉了拉披肩踏著高跟鞋噔噔蹬的走到山野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手給了山野一個巴掌!
“啪!”
那聲音清脆的,周圍的車流人流都靜止了!
黎嘉駿保持著暴走的表情張嘴在後面看著,反應不能,全場唯一控場的竟然是章姨太,她撫了撫手掌對著山野尖聲罵道:“日本狗了不起啊!?會殺人了不起啊!?你該慶幸今兒個杵這兒的是我們娘倆!要是趕上孩子她爹,有你好看!怎麼著?有種你當眾回老娘一巴掌,沒種你暗地裡殺我全家!沒人教的東西……”
眼見親媽要爆SEED,黎嘉駿終於慫慫的上前拉住她娘的胳膊,又是冷汗又是佩服:“娘,走吧,不跟他一般見識,跟他多說個字都嫌臭嘴。”
山野摸著臉轉過頭一臉復雜,章姨太被黎嘉駿拉著往後退了兩步,還是不解氣一腳跟踩在山本腳上,這回攻擊力終於破防了,山野嗷的一聲抱腳跳了起來,周圍人一陣哄笑,那個日本女人一臉難看,而另外兩個人似乎是山野的手下,一臉憤怒卻不敢動作。
章姨太噔噔蹬走了幾步,竟然又回頭,剛張口眼淚卻下來了,她大哭著吼道:“殺千刀的烏龜王八蛋,當著老娘的面拿槍指著我親閨女,我殺你全家了怎麼的,這種沒天良的事兒他媽的畜生才干得出!你們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沒有好下場!生閨女做雞,生兒子做鴨!我咒你斷子絕孫!”
姨太終歸還是把SEED給爆了……
差點把黎嘉駿都給爆哭了。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沈陽火車站台上的事給章姨太的陰影那麼大,大到她裝了那麼多年的名媛貴婦樣全破功了,看那架勢若是有把槍,她絕對就衝上去干了。
黎嘉駿承認,私心裡她一來沒法真心把她當親媽,二來是確實有點瞧不上她的。
她可能笨拙,短視,沒什麼用,就像個徹底的花瓶,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對女兒的心,無可指摘。
母女倆相互攙扶著上了路邊等著的轎車,黎嘉駿通紅著眼眶拿手絹給她擦眼淚:“娘您別哭了,不值得。”
“我會不知道麼,我也是氣不過,雖說你沒事兒,可如果有個萬一呢,不能有萬一啊,養了快二十年的閨女,砰一下沒了,這什麼滋味?我是想都不敢想啊!”
“我知道我知道。”黎嘉駿不知道該說什麼,干脆抱住章姨太,發現她真是瘦成了一道閃電,自己已經夠瘦了,此時一把章姨摟進懷裡,立馬顯得自己胸懷很寬闊,“娘,您要真心疼我,求您少抽大煙吧,快點養回來,你是在跟我比瘦嗎?”
章姨太抽抽噎噎的點頭,眼淚鼻涕抹了她一胸。
笑著出去哭著回來的母女倆震驚了全家,當得知山野出現在上海時,二哥的表情尤其凝重,兄妹倆都清楚,山野若是願意,隨時可以指控黎嘉駿殺人罪,而說實話,在目前的情況下,山野真想弄死黎嘉駿,完全不需要走暗路。
這種情況下,自然沒辦法隱瞞這一點,剛聽完二哥的闡述,章姨太當場就昏過去了,一陣雞飛狗跳後好不容易弄醒,卻話也不願意說,默默地在一邊流眼淚,悔不當初的樣子。
大家都苦笑,其實黎嘉駿看到山野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臥槽千萬不能讓他見到二哥!”完全就沒考慮到自己,所以章姨太爆小宇宙的時候,她真心看得很爽。
“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個倭狗是來做什麼,呆多久,對麼?”黎老爹外出未歸,這種時候,還是大夫人鎮場子。
大哥道:“我可以托人去打聽打聽。”
“不行我直接去找他,是殺是剮一句話,我們行不更名的,還能白白的被嚇死不成。”二哥站起來。
“你坐下!”大夫人一拍凳子,“三兒現在這樣是為誰?”
二哥乖乖的坐下,一臉郁卒,黎嘉駿忍不住竊笑了一聲,被他抓住頭發一頓狂揉。
“我看還是讓嘉武去打聽打聽,心裡有個譜好。”大嫂開口了,“小叔說得對,沒道理什麼說法都沒就嚇死了。”
大夫人長長地嘆口氣,點點頭,大哥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出去了。
全家沉默了一會兒,金禾走過來道:“各位別愁了,剛冰鎮了桂花梅子湯,先來碗去去暑氣吧。”
大家都望向大夫人,大夫人哼了一聲:“怎麼爹不在,長兄不在,喝口湯還要看主母臉色了?我虐待你們了麼?”
眾人連忙猴急的往酸梅湯撲去。
結果傍晚,大哥還沒回來,法租界的巡捕卻上門了,說有人告他們黎家有人當街行凶,指名道姓的,要帶走黎嘉駿。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29:33
第80章 牢獄之災
這是一次撲朔迷離的逮捕,給了黎嘉駿一個全新的牢獄體驗。
當街行凶的分明不是黎嘉駿,可“受害者”指名道姓找她,當她毫無反抗的被關進拘留室後,卻一點兒動靜都沒了。
……這分明就是整她。
巡捕都知道是有人在整她,並且大概是知道她也不好整,兩面夾擊之下,除了把黎嘉駿弄進去以外,其他都很客氣,所以在二哥撒了一把錢後,她在拘留室裡吃上了烤雞、冰淇淋、芝士蛋糕和咖啡。
匆忙趕來的黎老爹看著這樣的女兒簡直無語了,他現在前後的情況都已經和大家所知的同步,於是所有人都搞不明白到底這到底是為什麼,是個人都知道白天的事兒根本算不上所謂的行凶,而黎嘉駿和黎嘉文都一致認為山野不是那樣的人。
這是一種很幼稚膚淺的行徑,因為如果沒有進一步指控,三天後她就可以出去了,作為一個手裡有條人命的戰場女漢子,三天關押和保釋記錄根本無關痛癢。而如果真的要整她,處於山野那個位置上,黎嘉駿那捉急的腦子都能想出十好幾種更狠的法子。
“比如當眾向你提親,成了的話虐你一輩子,不成的話也好讓你被同胞嫌棄,哈哈哈!”二哥在門外嗑瓜子,毫不在乎旁邊巡捕來來去去時嫌棄的眼神,他自從跟著黎嘉駿到了巡捕房,就一直在那兒蹭吃蹭喝,還很不要臉的吃了人家小巡捕的老婆做的愛心酥餅,喝光了人家珍藏的茶,到金禾送來吃的的時候,他甚至無恥的拿金禾送來的冰鎮水果換走了人家剩下的愛心酥餅。
黎嘉駿覺得此刻小巡捕比那個背地裡關她的人還要恨她……
傍晚的時候,兄妹倆吃著豐盛的晚飯,聽奔波了一下午的大哥彙報戰果,他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什麼時候和日本少將杠上了?”
黎嘉駿與二哥嘴裡都塞著東西,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茫然。
“倉永麻衣,一個日本女醫生,父親是個日本少將,她好像剛剛來上海,很受這兒的日本人看重,你們說的那個山野應該是跟來保護的,否則也說不出別的來歷。”大哥手裡捧著一壺茶慢慢的喝著,“日本使館親自出面說你驚嚇到了‘日本外交要員’,嚴重影響中日友好,法租界裡中國人又做不了主,又不知道你哪顆蔥,上來就抓了,來了才知道你是黎三,只能先抓了你應付日本那頭,但奇怪的是,沒下文了。”
“她一個女人為難咱妹作什?”
“這女人的老爹肯定在關外作孽!”
二哥和黎嘉駿的思考方向完全不同,意識到自己的猜測比較有分量以至於兩個哥哥都望著自己,黎嘉駿繼續分析道:“最後一次見到山野他已經是憲兵隊長,以他的中文和能力,在關外被選派來保護一個少將的女兒微服上海是最正常不過的,所以說這個妞兒她爹肯定是在關外鎮壓咱的東西!”
“那又怎麼樣?”二哥問。
“可以,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這麼拽啊!”
“所以?”
“所以……所以她惹錯人了啊!我可是筆杆子誒!居然,居然背著這麼個黑歷史還敢坑我,你說她是不是作死?不知道虹口爆炸案嗎?!我隨便寫兩篇投書,分分鐘讓她在上海混不下去好嗎?!”
二哥哭笑不得:“你這是想把你的罪名坐實啊?”
“嘉駿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大哥突然道,“這個女人的背景,若不是搭了杜先生的線,還真不容易查到,日本人也是不希望上海有人知道她的身份的,我們不用公之於眾,相比嘉駿在這兒呆幾天,如果暴露了身份,他們更不好過。”他又道,“這事兒本就不大,不料爹打聽的時候讓杜先生知道了,他也過問了,杜先生若是過問,日本人也不敢動,按理你現在想走便走,出去甩那山野倆大耳瓜子都成,可若是這樣,算是占了杜先生的人情,杜先生人情不好還,可能還要委屈你……”
“三天就三天。”黎嘉駿很上道兒,“又不是三年,對了,杜先生過問這事兒,日本人也知道了,他們還能硬著頭皮把我關下去?”
“這麼一想,說不定等會兒就會來修理你一頓出氣然後放了你哦,妹子。”二哥笑嘻嘻的說。
大哥瞪了他一眼,道:“既然沒事兒,你也該回去洗漱洗漱,這巡捕房裡呆一下午,味道很好麼?”
二哥聞言,低頭嗅了嗅,綠了張臉:“那我先回去,弄完再來。”
“別回來了,我讓人在外面守著,出不了事,再待一會兒,我也走了。”大哥問黎嘉駿,“你一個人,不會怕吧。”
“不怕不怕!”黎嘉駿連連搖頭,“坐牢都陪,我都快醉了。”
二哥走後,沒一會兒,辦公室外傳來一堆腳步聲,大哥警惕的站起來,就見一群人走了過來,領頭的正是一個女人!
黎嘉駿本來只是隱隱猜測,一看到她就明白了,頓時有些蛋疼,那女人看她的眼神結合白天發生的事,腦中瞬間補出了十萬字的狗血言情小說有木有!
這不就是早上發出尖利笑聲的妹子嗎,看來她就是倉永麻衣了。
她似乎早知道拘留室外有人,此時看到大哥也不意外,她身後沒有山野的身影,倒是山野的兩個跟班還帶著另外三個看起來有些彪的男人,再後面則是一群短衫大漢,從他們的反應看,是黎家的保鏢,最後面就是插著手探頭探腦的值夜巡捕了,顯然對於當前情景,他們就只有圍觀的份了。
【你們出去】倉永擺擺手,語境覆蓋在場所有人。
她的跟班猶豫了一下,往後退了幾步,但是看其他人都沒有動,就有些猶豫。大哥是真不懂日語當然不會下令,黎嘉駿卻一臉蠢樣,做聽不懂狀。
“請你們,出去。”倉永眼裡有些不耐煩,用生硬的中文又重復了一遍。
雖然知道她的意思,黎嘉駿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抓著鐵欄杆一頓搖晃,嘩啦嘩啦的聲音中叫道:“可我出不去啊,妹子!”
“嘉駿,怎麼樣?”大哥問她。
“我害怕!”黎嘉駿回得理直氣壯,“憑什麼啊,那她要是掏出槍來把我崩了我都沒地兒逃,不准走!要走她走!”
倉永氣得臉都硬了:“我要殺,你,何必,鹵此,麻煩!”
“誰知道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大半夜的探監,要不是我哥哥在你帶這麼一群人來是想咋地?”黎嘉駿壓根不想和她獨處,“有種你脫光了證明你沒武器,否則免談!”
“八嘎呀路!”倉永身後一個漢子面色猙獰的大吼一聲,黎嘉駿立馬表情誇張的抱著鐵欄杆撫胸大叫:“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嚶嚶嚶!”
“差不多行了。”大哥忽然摸了摸她握著欄杆的手,轉頭對倉永道,“恕在下失禮,您既然穿著晚禮服,那勞煩脫掉外套,有沒有武器一看即可,舍妹還小,突遭牢獄之災,請理解在下的擔憂之心。”
“還有高跟鞋……”黎嘉駿在後面嘟囔,被大哥瞪了一眼,她不服,反駁道,“細高跟也是凶器好吧,你不是女人你不懂高跟鞋給我們的安全感!”
“那她的高跟是劍,你的皮靴就是盾,得空還能當板磚,更危險!”大哥竟然還有空花式反駁她!
倉永胸脯劇烈起伏,隨後真的脫下了她的薄外套,露出裡面閃亮的吊帶晚禮服,看來果然是某個夜場直接出來的,她優雅的轉了一圈,問:“可以,了麼?”
大哥二話不說,小弟們擺擺手,頭也不回的就出去了,還掩上了班房的門。
黎嘉駿撇撇嘴,回頭坐在床上,隔著欄杆看倉永:“什麼事,說吧。”
“我,叫,倉永麻衣。”
“哦,我叫黎嘉駿。”
“你,與山野君,在,奉天,認識?”
黎嘉駿表情空白了一下,隨後看著倉永,忽然覺得自己下午腦補的那十萬字狗血言情還說不定是真的!可是主角不對啊!人家山野看上……哦不,看重的是與二哥的同窗之誼啊!
她一時之間沒法完全從黑幫片裡脫離到言情劇,只能平緩的恩了一聲。
“是你,打傷了他,還跑了。”
“恩……”
“可後來,你逃出關,他還,放過了你。”
“恩……”聽著還真像那麼回事兒嘿。
“昨天,你居然還,這樣對待他。”倉永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可恥嗎?”
黎嘉駿表情空白的轉過臉,思索了一會兒,覺得好像人家沒想到一些很羞羞的劇情,又振作起來,正准備就國仇家恨與她理論一番,卻聽倉永悲傷激動的接著道:“你這樣,傷害他,他還護著,你,你,不配,在,他心裡!”
……十萬字狗血劇已經行進五萬了。
黎嘉駿只覺得頭皮發麻。
緊接著整個後背都開始汗毛倒立……
她抬起手摸著下巴雙眼放空的望向地板開始思索,這種情況應該怎麼反應。
就倉永的敘述來看山野對她還真是真愛,但是事實是什麼她心裡清楚,可她不能說出來,這本來就是個黑鍋,對山野來說害他挨罵的罪魁禍首已經死了,她這時候把二哥供出來就前功盡棄了,可這麼一來,如果說山野害死她二哥,且不說二哥活得好好的,就是真在江橋死了,那要論罪人,山野也排不上號啊,這樣理論下去,還有完沒完了?
二哥真是哥藍顏禍水……
“哈!”自動幻想山野看到活蹦亂跳的二哥時的表情,黎嘉駿一時沒憋住,還是得意的笑了一下。
“你!”倉永出離憤怒了,“你還,有沒有,羞恥心!”
“有。”黎嘉駿笑道,“所以我才笑……你誰啊,山野傷不傷干你什麼事?”
倉永昂起頭:“我是,他的,未婚妻。”
“哦。”這個答案一點都不意外,“那趁他傷心快回去安慰他啊,擱這兒折騰我干嘛。”
“因為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倉永走上前,她抬著頭,垂著眼蔑視的看著黎嘉駿,“你們中國,有言:成王,敗寇。男人之間,這樣;女人之間,也這樣;國家之間,更這樣。山野是個,溫柔的,好人,他忠於,他的祖國,為,他的祖國,鞠躬盡瘁,我愛他,甚至可以,容忍他,有你這樣的,過往。但是,他的未來,是我的,我是那個,和他一起,看著你,你們,痛苦、敗亡的人。你……你笑吧,留著後半生,去哭吧。”
黎嘉駿聽完,捂住了臉,半天沒反應。
倉永等了一會兒,說道:“我希望你,記住我的話,我不討厭你,我,可憐你。”
“噗!”詭異的噴笑聲。
“……”
黎嘉駿還是忍不住繼續笑,她特別慶幸自己是穿越的,要不然這時候自己也不會那麼歡快。
這種帶著啪啪啪打臉聲的演講讓人怎麼不笑?
倉永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一時之間竟然失語了。
黎嘉駿笑了幾聲,站起來——比穿著高跟的倉永還高小半個頭,她垂眼看著倉永,笑眯眯的:“小姑娘啊,話呢,不能說得太滿……我是不知道你哪裡來的自信啦,不過,你們是可以張狂幾年,無惡不作燒殺搶掠什麼的,我們叫什麼來著,哦,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但是,聽我說但是,你們沒贏,真的,在把你們自個兒全國女孩子折騰成女支女,全世界都說你們反人類,全人類都想踹你們兩腳後,你們還是輸了,真苦逼,看你現在嘚瑟這樣我就想笑,我現在笑,以後跟你們打的時候再慘烈我也會哭著笑,勝利那天我就大笑,因為我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而你們,忙來忙去,砰砰!一場空。”
她探出手,拍拍倉永的肩膀嘆道:“讓你家山野加油,有你這麼自信的未婚妻也是不容易。”
倉永緊繃著臉,一把揮開她的手,黎嘉駿的手臂撞在了欄杆上,發出沉悶的砰一聲,而就在這時,被虛掩的門正好打開,山野竟然走了進來,正巧看到這一幕,而黎嘉駿從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她以一種手碎了的姿態痛叫一聲,縮回手可憐兮兮的蹲在欄杆旁。
【麻衣!】山野皺眉走上前,【你到底在做什麼!】【山野君!】倉永轉身撲進山野的懷裡,【這女人是個瘋子!】黎嘉駿看到他們身後大哥跟了進來,連忙哎喲喲叫,大哥立馬快步走上來:“怎麼回事!”
“這女人以為我搶她老公,我想安慰她來著,她竟然還打開我!”黎嘉駿哭訴。
倉永一急,漢語也不說了,對著山野一通解釋:【山野君你不要相信她,這個女人太狡猾了,她故意激怒我,就想讓你們看到這一幕!】大哥把值夜的巡捕喊來,打開牢門,走進來拉著黎嘉駿看她的手臂,看了一眼就臉一黑,然後緊緊捂住傷口,冷聲道:“這位小姐未免太過分,真以為這個地界上的中國人都是死的嗎?”他看向山野,“這位先生想必知道現在你們日方是什麼態度,放任她這般繼續作為,你們很快就會被送回去!”
山野焦頭爛額:“黎先生,今天的事情,我並不知情,如果知道,我一定會阻止,我本無意與你們結仇,我可以解釋。”
【山野君!您怎麼可以向他們示弱,你不知道這個女人跟我說了什麼!如果我父親在,一定會當場把她斬於腳下!任何污蔑我們大日本帝國的人,都不該被放過!今日我們示弱了,如果讓父親知道,他會非常生氣的!】【麻衣,這是上海,這不是滿洲國!】山野沉聲道,【你可以任性,但不是現在。】後半句話別人聽著可能不覺得什麼,但黎嘉駿卻火了。
為什麼?因為日本後來確實占領了上海!
什麼意思?意思這個女人以後就可以在上海浪了?做你的鬼夢去!
她急促的喘息了一下,冷笑道:“解釋個屁,人家解釋的很清楚,她就是懷疑你外頭養人,呵呵,你也是拼,為了升官發財找了這麼個老婆,原本還以為你是個男人,原來也就是個吃軟飯的!人還不是你老婆呢就敢隨便對懷疑對像動私刑,真不錯,我忽然覺得不打死你也是好事,瞄准了你就死了,沒瞄准你以後生不如死,哈哈哈!山野君,祝你幸福,小孩跟誰姓?”
黎嘉駿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這麼有當反派的天賦,從惡人先告狀到當面離間人家小情侶,那叫一個斬釘截鐵毫不猶豫,而且山野中文比倉永好,一聽就懂,臉都硬了,倉永卻緩了很久才聽懂,看了看山野臉色,當場就要瘋了,衝過來就要打黎嘉駿:【你這個混蛋,我殺了你!】黎嘉駿果斷躲在大哥身後,探頭繼續瞪山野,他死死摟住未婚妻,焦急道:【麻衣,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該被她影響。】倉永一頓,轉頭又撲到山野懷裡,哭了起來,一邊道:【山野君,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看她們大街上敢那樣對你,我太生氣了!】【我知道,麻衣,我們回去吧,明天我們就回奉天,回家去,好嗎?】【嗯!我不想看到這個女人,一眼都不想!】【也不知道誰大半夜巴巴的跑來看我,笑著進來哭著出去,八嘎!】黎嘉駿終於秀日語了,很哈皮的擺上最後一根稻草,【你中文那麼差還出來丟人現眼你爸爸知道嗎?哈,聽得我都快斷氣了,憋笑多辛苦你知道麼?】倉永瞪大眼睛一臉要瘋了的表情:【你,你會說日文!】【比你的中文好,是吧?】黎嘉駿道,“聽你們說中文我其實挺高興的,因為一聽就知道,你們這個民族在這兒,永遠都是客人,聽說你們在滿蒙普及日文教學,怎麼你們反而會說中文了呢?是不是覺得周圍都是中國人,不會中文很不方便?來吧都來吧,來了也是被漢化的命,讓你們嘚瑟。”
這下連山野都要怒了,他沉沉的望向黎嘉駿,背景音是倉永快厥過去的瘋狂喘息聲:【黎小姐未免太過分。】“有種你帶著她到大街上喊一句我是日本人。”黎嘉駿冷笑,“跟你家娘們強調一下,真以為這個地界的中國人都是死的?要不我請你們再住一個月?你們敢麼?山野,我們有國仇,還有家恨,逼急了我,大家都別想好過。”
山野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道:“黎小姐,我以為你是理智的人,難道你心底裡認為,我存著害你之心嗎,那為何火車上我要放過你,你不可能仗著黎兄的情分一次又一次激怒我,你是你,你不是黎嘉文。”
黎嘉駿也站起來,手搭著欄杆,露出完好的手臂,也緩緩道:“任何一個以軍、政身份站在這片土地上的日本人,無論他對我有什麼恩惠,我都不會感激,因為你救了我一個人,可能轉身害死好幾個我的同胞,看在我二哥的份上,我也最後一次告訴你,任何死在你手下的人,都不會白死,懂嗎?”
【山野君,不要聽她的,她就是害怕我們!】倉永反而安慰起山野來。
山野看了黎嘉駿一會兒,摟著倉永,輕聲道:【走吧……不管結果怎麼樣,我盡力了,就有意義。】“哼!”黎嘉駿一口喝光涼掉的茶水,“想得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1:02
第81章 俊哥抓周
山野事件讓黎家人都有了危機感。
比如黎三居然敢在外頭編排她親哥已死。
比如黎三回來沒兩天就能進班房。
比如黎三一得知有靠山就敢跳起來嗆人家日本特務和少將女兒。
比如黎三拍的照片被多張報紙刊登,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照片分明顯示,她是跟在衝鋒的戰士後頭!還拍人家日本士兵屍體上的鐵項圈!
黎老爹怒了,拍案怒吼:“老子到底有沒有閨女?!”
黎嘉駿瑟瑟發抖的站在親人的包圍圈中,孤立無援,孤苦無依……這事兒壓根沒人幫她。
“這樣心性的閨女,誰敢要!要不是你丁先生長了個心眼讓你換了名字投書,全上海都知道黎三可與孔二比凶了!”
“噗哈哈哈!”二哥第一個繃不住在後頭拍腿笑起來。
他一開頭,大家都憋不住偷笑,這時候孔二小姐已經聲名鵲起,南京飆車,女扮男裝,有錢有脾氣,有權有個性,讓人聞孔色變。
雖說把孔二小姐寵成這樣的人比黎家的高了不知道多少檔次,可是在他們看來黎三和孔二的本質幾乎是差不多的。
反正都是不安分的閨女,不作死就要死的那種。
黎嘉駿也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暴躁了,現在還好,以後再狂躁下去,絕對看不到新中國成立,她便低了頭,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東北大學的休學證明既然到了,報社也暫時用不著你,我干脆托你廉先生給你找了些去處,上海這地兒太浮,放著你在這兒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兒,我們看了一下,太遠的就算了,還剩下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旁聽生,還有杭州弘道女學的外文助教,你選吧。”
“哈?”這轉折有點快,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老爹卻以為她不樂意,便道:“你大哥也說了,回來一切都聽家裡安排,家裡還沒給你安排呢,你就給老子闖出禍來……”
“不是我的錯啊。”黎嘉駿委屈喊冤,可老爹後頭,章姨太雖然一臉愧疚,卻不敢說話。
“閉嘴!這禍你闖不闖都是這樣的安排,給你選已經不錯了,爹覺得去南京好,你不是想上大學嘛,金陵女子有名,可以一去。”
黎嘉駿抿著嘴不說話,其實她心裡很激動,因為選擇中有一個她太想去的地方,雖然和幾十年後的必然不同,可從到這個時代至今已經歷經三年,她終於是從中國的最北邊到了南方的老家,即使一個親人都不在那,還是會讓她莫名高興。
“我去杭州。”她道,“那個什麼女學,我要當老師。”
“不是老師,是助教。要是老師我就堅決反對。”二哥舉手,“黎三爺去教書育人,太害人了。”
黎嘉駿瞪了他一眼,一臉不屈。
大哥倒是贊同的樣子:“弘道女校也好,是個不錯的教會學校,去那兒能定心。況且,也不用去很久,還要回來嫁人呢。”
黎嘉駿菊花一緊,她總覺得周圍的人聽到大哥最後一句話的表情都特別猙獰和……幸災樂禍。
“要不,我陪著老三一起吧。”二哥遲疑道,“就這麼放出去,她把杭州炸了怎麼辦。”
“喂!太過分了!”黎嘉駿出離憤怒了。
“狗東西!”黎老爹也出離憤怒了,“才來又要跑,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想溜出去玩?家重要還是玩重要?”
“……玩兒重要。”
“你妹重要還是玩兒重要?!”
“……都重要。”
“嘿!咱還比不上這蠢丫頭是吧!”說完老爹忽然愣了一下。
黎嘉駿也愣了。
大哥忽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爹,這話你原模原樣跟我說過。”
“我知道!”老爹怒吼,拐杖口火月噹噹噹錘著地板,“總之你們兩個狗東西以後都是孝敬你們妹妹的!”
“爹我來孝敬您!”黎嘉駿立馬狗腿。
“呸!沒你倆兄弟幫襯著你爹能被你孝敬瘋咯!”黎老爹狠狠的走了,留下一屋子無奈的人。
“讓你折騰,上戰場,下油鍋……”二哥笑嘻嘻的放馬後炮,“你知道教會學校什麼樣嗎,這等於是把你送尼姑庵裡,晨起禱告,飯前還要謝上帝……”
黎嘉駿——暴走漫畫臉:“你騙我!”
“問你嫂子啊,她知道。”
黎嘉駿瞪大眼看過去,大嫂笑著瞥了二哥一眼,點點頭:“是上過教會的學校,晨起禱告,飯前謝上帝……不過是純西方的教育,私以為非常有趣和豐富,其內涵很值得體會一下。”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嘉駿,那兒對教學要求甚嚴,我從私塾轉進去時幾乎毫無新文學基礎,但是三年後我便能去東北大學搏一搏了。雖然沒考上,但並不是學校的錯。”
“……嫂子。”黎嘉駿有些忐忑,“您覺得,我去教外文……等等,我能想去就去嗎,教什麼文?”
“是那邊現在缺會說中文的外文助教,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以你大學生的身份是定能勝任的,放心,廉先生也認為那兒很適合你,反正她看了你拍的照片後,是不敢把你往前頭送了。”
“那我的記者證……”
“你留著唄,本來就是報社掛名的,又不是綁在他們那了。”
“哦。”黎嘉駿很利落,嘿嘿嘿的就應了。
雖然這是類似於發配,但是她還是挺樂呵的,大公報給每個前線記者都放了超長的假,什麼時候緩過來了什麼時候就能回去,她正擔心自己一直蹲在上海會發霉,此時家人“體貼”的給她找了個閉關之處,倒正好對了她的胃口。
在她出發之前,她去拜訪了廉玉。
這個女人寶刀未老,年過三十怒懷一胎,現在肚子已經初見規模,接待黎嘉駿的時候,表情恬淡,笑容難得溫和:“這時候才來?”
“你別說我現在才來,我可是歷盡千辛萬苦!”
“讓你折騰,你這個冤家!”廉玉假假的嗔怪了一下,激起黎嘉駿一身雞皮疙瘩,突然湊過來在她耳邊道,“見初也在哦。”
黎嘉駿哦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看著廉玉:“怎麼了廉姨,想雙喜臨門?”
“媒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我可不會做!”廉玉一邊拉著她進屋一邊道,她的家位於在富人區,宅邸恢弘,裝潢極為奢華,完全就是西式的風格,柔軟的長毛地毯,紅木為底的真皮沙發,還有造型別致的落地燈,精美的牆紙被暖黃色的水晶燈映襯得極為顯眼,上面的藤蔓紋飾就好像在追隨者陽光一樣的燈光似的。
其實黎嘉駿在沈陽的大宅不亞於此,可作為一個近期一直活得比較糙的年輕姑娘,對於廉玉這種成熟的女性人生贏家總是有種隱秘的羨慕,但她也沒隱藏自己的羨慕,直接就開始掉下限:“廉姨啊,你們家還缺下人不?你家孩子還缺保姆不?或者你還缺暖床的不?!”
廉玉嗤的笑出來:“羨慕啦?其實你招招手馬上可以啊。”說著帶著她走過過道,進了會客廳,裡面零零落落幾個人正或坐或站的都在聊天,其實也就是踩著廉玉丈夫在家的時間來拜訪一下,其中有個人坐在沙發上都高出一截來特別顯眼,就是余見初。
黎嘉駿看見他就特別高興,剛才被廉玉噌出來的不自在全沒了,一蹦一跳的跑過去拍他肩膀:“余大哥!”
余見初肩膀一緊,隨後就放松了,回頭看到她,立刻站起來:“黎……嘉駿,你回來了?”
“廉姨沒跟您說?”黎嘉駿瞄向廉玉,廉玉打著哈哈:“驚喜,驚喜啊,哎我去招待別人去了,你們聊。”
剛才誰說不當媒婆的!黎嘉駿憤憤的想,她正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余見初就招呼侍者給她帶了一瓶冰鎮果汁,似乎是西瓜汁,還帶點橙子味,挺不錯的。
“我看了你的幾個稿子,沒想到你是去如此危險的地方。”余見初道,“本來是想著下次再見到定要勸你少去,現在一看,倒沒了那想法,如今你這精氣神兒,人堆裡一眼就能看出來。
“其實長得特別醜或者特別美也是這效果吧。”
余見初無奈:“成日就聽你打趣自己,怎麼就不信他人所言為真?”
“我信啊,這不是不好意思嘛。”
“這次報紙上就見照片,不曾看到你投書,可是不讓刊載?”
“不不不,寫得另有其人,我只需要負責照相,其實要我說,我這一大圈,真是寫都寫不完。”
余見初冷峻的臉上非常細微的笑了笑:“可否與我說說?”
“沒問題吶,我最開初沒想到要坐那麼久的火車,老天爺喂,下了車腰都直不起來了……”
黎嘉駿等到廉玉趕人了,還意猶未盡,她倒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般話嘮的潛質,一說就說了一個多小時,其中余見初幾乎沒說過什麼話,光坐在那兒一邊喝茶一邊給她遞各種不同口味的果汁,奈何黎嘉駿說得正嗨,喝得時候都是海灌,等現在回味起來才發現廉玉精心准備的果汁都有多實在。
她更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壓根沒給余見初喊停的時間。
“您下午有別的事兒嗎,真是的,我話太多了,一說就停不下來,耽誤到您就不好了。”黎嘉駿懊惱道。
“下回改成你,不要說您,我就不生氣了。”余見初一點沒生氣的樣,但是說話時表情淡淡地,很有種冷幽默的感覺。
“哎呀這不是生分,我就習慣了這麼說,下次我一定記得。”
余見初就又幅度極小的笑了笑,顯得心情比較好:“時間差不多了,替我向黎兄問好,已收到他的請帖,六月二十九日必然到場觀禮。”
“好的。”黎嘉駿笑眯了眼,再過幾天就是黎家長孫俊哥兒的抓周禮,黎家早就派了好多請帖邀了不少親朋好友前來觀禮,這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對了,我侄子抓周禮後,我就要去杭州弘道女學做助教了,你到時候記得來找我玩兒啊!”
余見初愣了一下:“上海不好麼,為何又要出去?”
黎嘉駿苦笑:“爹說上海太浮了,要我定定心,那是個教會學校,我也挺好奇的,就去見識見識,那兒有西湖誒,可……一定可美了!趁我在那當地主,你一定記得來!”
余見初有些沉默,過了會兒點點頭:“一定來。”
轉眼,六月二十九日,黎家長孫抓周。
賓客並不多,大都是一些脾氣比較契合的好友,檔次比較高的都意思意思邀請了一下,但那些大多都派人送了貴重的禮品來,人都沒到,禮到人未到對於想要一個平安溫馨的抓周禮的大哥夫婦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
在一片其樂融融中,大家屏息看著俊哥兒在大圓桌上爬動,只見他路過了文房四寶,路過了槍支彈藥,路過了美女海報,路過了金條,路過了印章,蹬著小胳膊小腿爬來爬不愣是什麼都不抓,正當旁邊的大人們忍不住想出聲暗示一下什麼的時候,只見他爬到邊緣,忽然一屁股坐在一塊方正標准的板磚上,隨後小肉手就兩邊扶著板磚,小腿小屁股一顛一顛,似乎是不打算動了……
全場死寂。
本想借著俊哥兒抓周抓的東西給孫子正式起個大名的黎老爹更是嘩的一下吹起了胡子,隨後瞪起一雙眼睛怒視全場:“誰!放得板磚!”
“駿兒!快跑!”隨之響起的,是二哥震天響的大叫。
就在他的叫聲響起的時候,大哥一身殺氣的擠過人群向她走來!
“靠啊!”誰想到乖侄兒真的會選板磚啊!二哥這麼一喊她連無辜都沒法裝了!黎嘉駿悲憤的瞪了竊笑的二哥一眼,奪門而出。
身後笑聲轟然響起,老爹的拐杖篤篤篤的震天響,大哥難得破功大喊著三兒你哪兒跑!二哥猖狂的笑聲尤其刺耳,隱約還能聽到俊哥兒柔嫩的咿呀聲。
外面熱浪漸起,烈陽灼目,黎嘉駿跑著跑著,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抬起頭望了一眼,被光刺出了眼淚,嘩啦啦的流。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還有整四年。
快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1:17
第82章 黃郛之死
黎嘉駿記得在她的另一個人生,曾經有一個來自別的城市的好友在杭州街頭獨自閑逛了一天後跟她感慨的一幕。
她說城市和美景都已經在意料之中,可是印像最深的卻是在一個民國風格的小巷子旁看到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老太太坐在輪椅上,還有一個推著輪椅,她們都已經頭發花白,穿著古色古香的綢衫和裙子,輪椅上的老太太望著巷子裡微笑,推著輪椅的老太太靜靜的站在一邊。
“感覺整個人都被帶進她們的時空裡了,那種氣質真的從沒在任何其他人身上看到過,看過她們我才知道電視裡那些演大家閨秀的演員有多假,有些東西真的是模仿不來的。”
路痴的她笨拙的形容了一下那個地方,帶著一種感懷和莫名的遺憾,聽得黎嘉駿都有點後悔沒和她一起去那兒看看,而現在,她似乎隱約明白了為什麼好友會看到那樣特別氣質的老太太。
因為她邂逅那兩位老太太的地方,就是弘道女校的附近。
就在百年後,她還見過這個女校的遺址紀念碑。
命運打了個滾,她又轉到了原地。
一轉眼,三年多過去了。
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聖誕節,學校裡的氣氛極其熱鬧,每個教學樓都被放了一株聖誕樹,每個女學生都能在旁邊的盒子裡挑選自己喜歡的掛件掛上去,或者可以用鋼筆在卡紙上匿名寫了心願,用絲帶綁好了掛著,沒兩天聖誕樹上已經滿滿當當。
大概上面是寫了許多羞羞的東西的,女孩子們有時候路過翻看時總會笑得很隱晦,先生們白天總要端著不侵犯隱私的姿態不聞不問,不要臉的黎嘉駿晚上巡夜的時候卻實在忍不住好奇心看了一張,立馬就看到了一封表白信。
……這姑娘看上了駐扎在筧橋機場的空軍小伙子了。
黎嘉駿挑挑眉,抽了抽嘴角卻笑不出來。
她想起了剛來杭州時,每日除了上課,便最喜歡在這個古老卻充滿回憶的城市四面閑逛,等到後來家裡給她送了一輛自行車後,更是像脫了韁似的無邊無際亂跑,終於有一天打開了筧橋機場副本。
即使在幾十年後,有車有地鐵,筧橋還是一個很郊區的地方,更別提現在,鄉間的土路和古老的自行車,顛一路如果不休息,到了目的地人都已經成了泥塑,動不了,還一身的土。
她在那兒見到了不得志的高志航。
曾經的東北空軍教官到了這兒淪落成了坐冷板凳的見習員,這裡的飛機相比東北的幾乎都差一個時代,可是這兒的軍人卻不允許他摸哪怕一下……只因為他是東北軍,喪家之犬東北軍。
而在看到黎嘉駿並想起她是誰時,老鄉見老鄉的淚汪汪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
對黎嘉駿來說,她能夠回憶起的與高志航相關的事,就只有當年在關外兩個飛行學員稱她調息他妻子的事了。但當她把這作為一種調節氣氛的手段問候出來時,反而把不得志的高志航搞得心情更加抑郁。
原來為了出關參加中央空軍,他離開了他的妻子,空軍軍官是不能有外籍妻子的,更遑論他的妻子還是白俄貴族。
那時候設身處地的想想,黎嘉駿幾乎都要淚了,拋棄一切只身跨越半個中國,只為了洗刷身上的恥辱和一展胸中的抱負,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恥辱卻讓他失去了所有實現夢想的機會,坐在一邊看那些人起飛和降落的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對此,黎嘉駿當然是無能為力的。因為軍政的敏感性,她甚至不敢拿出記者證和相機,只敢像一個好奇的老百姓一樣探頭看看,等去得多了和高志航混熟了,才得以偶爾多呆一會兒刷刷臉熟。
也從而見證了金子在泥潭裡發光的過程。
航委會主任黃光銳受命前來視察空軍,每個人都試飛過了,唯獨遭受排擠的高志航在一邊身影冷清眼神灼熱,當黃主任問起他為什麼不飛時,其他人居然還說他是見習員不會飛,可黃主任還是讓他上了。
一鳴驚人。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雖然因為長久不開的關系最後降落出了點小岔子,可是感謝老天讓校長派來了一個真正懂飛行的人來視察,黃主任當時全然不顧周圍的議論紛紛,立刻點出高志航實力完爆全場的事實,並且當機立斷將他升為中尉分隊長,隨後兩年裡連番提拔,成了校尉,終於在校長五十大壽時得到了去進行飛行表演的機會。
去南京的高志航所做的一切簡直是一個傳奇故事。
三六年的十月三十一日校長大壽,萬國來朝,各國列強都得知校長要買飛機,紛紛把自家得意的飛機娘帶過來各種上天入地的秀。
想像一下吧,漫天的飛機像圍繞著垃圾桶的蒼蠅那樣嗡嗡嗡的,可就是沒有一架中國的,這種滋味……反正校長這個壽過得不開心。
這個時候,已經成為高校尉的高男神上了。
他開著一架飛機單槍匹馬斜刺裡衝出去,在萬國牌飛機群中,他旋轉,跳躍,閉著眼,喧囂看不見,他盡情的飛!絢麗的技術秀了外國飛行員一臉,迎來底下中國人一片轟然叫好。
雖然校長有誇大的嫌疑,但憑黎嘉駿的經驗,高志航的技術必然是世界水平的。早在兩年前,他就已經能夠抹黑起飛、貼地飛行了,這在未來,也還屬於特級飛行員範疇,一般戰鬥機不讓干,更何況,還是這種古董性能的飛機。
那一天,校長將自己的“天窗”號獎勵給了高志航。
那是校長座機,中國的空軍一號,其意義請自行想像。
隨後,他就被派往國外購置軍機了,屬於高志航的絢麗人生就這麼突然開始了 ,可黎嘉駿一點也不為他高興。
她不曾知道高志航,也不知道抗戰時中國空軍的故事,但是她知道在抗戰的時候,中國幾乎完全喪失制空權,四面八方都是日本空軍猖狂的地毯式轟炸,完全沒聽說中國空軍的事跡。
如果制空權全在日軍手裡,那麼中國空軍,又到哪兒去了?
她不敢想,也知道不需要想。
就請大家一起盡情燃燒吧。
夜越發冷了。
收起手電筒,黎嘉駿回到教職工宿舍,抹了把臉,就上床睡了。
早上醒來,她翻了一頁日歷,看著上面的日子,心情一陣抑郁。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六日。
再過六天,這世道就要炸了。
三六年的雙十二是她少數記得確切日子的時間,這一天在選擇題和簡答題中實在出現了太多次,後來又與某些購物節牽扯不清,她有錢了就逛淘寶撒錢買買買,沒錢了就刷圍脖看人家轉西安事變。
以前她曾經去過西安,被導游明確指點過校長在華清池的“那一夜”躲的哪個山洞,穿得什麼樣的睡衣,凍得瑟瑟發抖等等。而那時他身邊所有安保力量幾乎全部死光,可想而知其情景之險惡,多一顆流彈中國歷史就改道了,所以雖然躍躍欲試,可是這種高端的戰鬥真心不是想看就能看的,除非她想因為第一個找到躲在山洞裡的校長而出名,否則這種熱鬧還是少湊的好。而且一想到張少帥因此退出了歷史舞台不再坑爹,國共合作全國人民一致對外,這總的來說還真是件好事兒!
自我調節完畢,她心情很好地哼著歌兒洗漱完畢走出門去,雖然這是周末,但是因為今天要做禮拜,食堂還是早早的做起了早飯,熱氣在外面呼啦啦的轉上天,好多人嘻嘻哈哈的衝進去,住校的學生並不多,位置相當寬敞,食物也很充裕,除了濃稠的小米粥,油條豆漿以外,還有精致的定勝糕、黑米糕和蔥包燴雞蛋餅等,配菜有鹹菜醬瓜還有炒得香香脆脆的花生,每次都吃得黎嘉駿停不下來。
學校要求所有留校師生周末必須參加禮拜,不參加的也暫時不要出門,雖然黎嘉駿寧願躲在屋裡看書,但想到禮拜完教堂會發的美美的零食面包,她便還是屁顛屁顛的去了,等禱告完,無所事事的一天就開始了。
弘道的課余生活簡直豐富到讓黎嘉駿覺得自己沒童年。女生們進來學習的這幾年,不僅要學語數英化物地理等正統科目,還必須學會烹飪、裁縫、禮儀和鋼琴等,閑暇時還會打籃球和騎行,先生們可以隨自己的空閑時間和愛好開設自己樂意教的東西,黎嘉駿到那兒住習慣以後,校長周覺昧還問過她有什麼特長願意教,黎嘉駿列舉了攝影,結果相機實在太高端;列舉了日語,在場的老師表情恨不得捂鼻子;列舉了德語,轉頭就心虛的表示自己也是半桶水;最後,她列舉了二十九軍的大刀……就沒有然後了。
明明她會的挺多啊!黎嘉駿回去默默撓牆。
隨後她就開始混在學生中四面蹭課了。
按照校門口板報上的安排,周末有時間的人可以在下午一起去大食堂做松餅吃,那是烹飪課的福利。
禮拜做完再歇一會兒差不多就中午了,大家大多都吃了教堂發得小餅干和胡蘿蔔面包,並不怎麼餓,於是在各自宿舍裡磨嘰了一會,紛紛湧到大食堂去。
食堂裡有一排排四方桌子,實木的,配合著精致的裝飾,比起外面一下酒樓大廳也絲毫不差,裡面全是女性,穿著大衣戴著呢帽的女學生尤其亮眼,這些經歷過禮儀學習的姑娘們小小年紀已經初現芳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極有味道,即使是開懷大笑和調皮搗蛋都賞心悅目,相比之下雖然穿著的時髦程度一點不差,可黎嘉駿站在她們中總是多了那麼一股子悍氣。這也是眾多年長的女先生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評價。
於是會耍大刀的黎三爺就成了這個學校裡最有男兒氣概的女性,更何況她平日還自動擔負起各種尾行拍照的工作,時常一身卡其布褲裝戴著頂鴨舌帽站高蹲低地記錄大家的學生生活,就連沒上過她的課的女學生都知道她,平日裡有什麼集體活動都要喊她一道,到後來弘道女籃外出打比賽也要她隨隊,只因她帶的拉拉隊特別容易被她鼓動得豁出去喊,搞得這幾年黎嘉駿的生活極為豐富多彩。
“黎先生黎先生,這邊這邊!”一個龐大的女孩圈子朝她拼命招手,神似看到偶像。
黎嘉駿假裝沒聽到嘈雜中另外一群女孩子的召喚聲,一臉傻白甜的擠過去,人太受歡迎就是這點不好,逼死選擇障礙。
“黎先生您千萬要到我家去一趟,我想做您這樣的大衣我娘總不讓,我得讓她看看您穿著是多好看才行,否則她總以為我瞎折騰。”
“我跟我娘說了,她請了裁縫來跟我琢磨了半天,我也總說不清楚,先生您什麼時候要洗衣服了給我吧,我回去給他們看看,順便幫你洗干淨送回來好不啦?”
“哎喲你們怎麼這麼笨吶,這不是一件大衣的事!”有個女孩子打斷一圈小伙伴的嘰嘰喳喳,“這毛衣,這大毛領,這格子呢褲還有這大頭皮鞋,都得搭配好吧,要做得做一套的,而且你們這麼堂而皇之的要了先生衣服去模仿,羞不羞呀!”
黎嘉駿全身就被那女孩子一邊點一邊遭審視,她嘿嘿嘿笑著還挺起了胸,其實現在這樣的穿著打扮到了現代也挺誇張,可這個時代就是這樣,誰也把不好穿衣的風格,洋人聚會穿的裙子還可以用裙撐,中國人長褂裡面還會穿西裝褲,只要好看和舒服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況能在這個學校讀書的女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千金,根本不差錢,隨便怎麼任性都行。
大家相互取笑著,差點都忘了來這兒是有活兒干的,很快食堂的大嬸就把一盆盆面粉和材料搬上來,姑娘們跟過年包餃子似的圍成一團,開始熟練的和面准備做餅干。
到了現代烤面包餅干對於土鱉黎嘉駿來說還是有閑有錢的貴婦活,可現在居然當成一次類似於拌拌面和包餃子的事情來做,無論做多少次她都覺得很新鮮。
做餅干的時候大家反而安靜了,每個人都帶上了自制的口罩,大家埋頭苦干,時不時手裡兜點面粉相互撒點兒,竊笑聲此起彼伏。
清冷的陽光從窗戶照了進來,四散的面粉像濃密的灰塵一樣在陽光中呼啦啦的盤旋,偏偏還帶著一股暖暖的溫香,等到烤餅干陸續出爐,整個食堂散漫的甜香和溫熱更是讓人幸福感爆棚,大家拿紙包把小餅干十個十個裝了,除了自己留一份以外,其他都要校工送到福利院去給那些孤兒,算是教會學校例行的慈善事業。
傍晚,黎嘉駿嘴裡叼著小餅干去校工辦公室煮咖啡時,被傳達室的小姑娘喊住:“黎先生,有您的電話!您家裡的。”
“哦,好的。”黎嘉駿愣了愣,昨日剛與家裡人通過電話,怎麼這時候又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她跟著那小姑娘到傳達室,路上還挺不安,“是誰?”
“挺年輕的。”小姑娘道,隨後有些猶豫,“而且好像,有點急。”
黎嘉駿立刻加快了腳步。
打電話來的是大哥,開頭第一句話就是:“駿兒,准備准備,回一趟上海。”
黎嘉駿心裡一緊:“出了什麼事嗎?”
大哥沉默了一會:“黃先生,去世了。”
“……誰?”
“黃先生。”大哥沒詳說是誰,因為他知道黎嘉駿心裡清楚。
黃郛死了?黎嘉駿腦子裡一陣空白,“不,不可能呀,上回去,還好好的。”
“那也是臥床不起了。”大哥提醒她,“你自己說的,形銷骨立。”
“可也不該……這麼快。”黎嘉駿覺得很心酸,“沈阿姨肯定傷心死了。”
“所以你快回來,她不想見政整會那些人,但是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去。”
“好,我明天就回來。”黎嘉駿掛了電話,在傳達室外站了很久,還沒回過神來。
如果說到杭州還有什麼福利的話,那就是在到了這兒三年後,得以拜訪辭職養病的黃郛先生。
她對於黃先生的感情很復雜,但無疑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敬佩他的。
不管他硬著頭皮出山背鍋到底為國之心較多,還是再戰仕途一償抱負的心思更重,但從她的角度看,他確實是嘔心瀝血簽訂了那份“賣國”的條約,在華北兵臨城下的情況下,他所簽訂的條約幾乎和打平的松滬戰役差不多內容。
讓一場敗仗有了平局的尊嚴,這本身已是不可為而為之,期間他所遭受的謾罵、侮辱和暗殺足夠壓垮隨便哪個普通人,可他都撐住了,一直撐了兩年多,才因為重病纏身不得不再次背著一身罵名辭職,回到他在杭州莫干山的小院。
留下華北交給二十九軍的宋哲元和蕭振瀛組建了政改會繼續與日本虛與委蛇。
黎嘉駿聞訊跟著丁先生前去拜訪的時候,看到黃先生書房的牆上還掛著他與校長結義時的劍,可最終校長還是沒有與他“甘苦共嘗”。
黃先生正在小憩,由於訪客眾多,他並不是人人都見,他的夫人沈亦雲接待了他們。
能夠與他們夫婦之一坐下來談其實已經是一種優待了,全因丁先生在與黎嘉駿交流後,全力主張就塘沽協定對黃先生進行一次采訪,當時的記者王芸生先生便毫無保留的在《大公報》上登載了他的原話。
那文黎嘉駿在三三年回上海後也看到了。
那時的黃先生義憤難忍,只能直言道:“這一年來的經過,一般人以為我黃某天生賤骨頭,甘心做賣國賊,盡做矮人;我並非不知道伸腰,但國家既需要我唱這出戲,只得犧牲個人以為之。”
不管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反正就黎嘉駿看,他這麼講,也是沒錯的。因為他這話無論說不說,事實既成,其實也不存在洗不洗白的情況,因為對他褒貶評論早在濟南慘案時就已經五五對分了。
沈亦雲夫人也是女中豪傑,她北伐的時候還組織過一個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隊,是在軍營中與黃郛相識並結為伉儷的,她曾有過一個著名的言論:民國說到底,不過是被兩部小說支配。北方的袁世凱讀的是《三國演義》,就知道耍奸謀弄權術,而南方的革命黨人讀的是《水滸傳》,患難時兄弟結義,稍弄出些眉目卻又馬相互猜疑。
她說的時候,黃郛還在意氣奮發之時,可卻不想一語成讖,她的丈夫與人兄弟結義,患難與共,最後卻為那個兄弟背鍋而走,慘淡落幕。
對著少數幾個能體會她心情的人,花木蘭一樣的沈夫人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當日他們來請,先生便復言,‘欲保三十年友誼於不敏,故不共事也’,可結果還是抵不過一腔熱血,披星戴月的去了,回來已不成人形。蔣公在外什麼都不說,只敢偷偷來畫大餅,言曰已經開始全面備戰,絕不會讓此事重演,可現如今,華北那邊宋公與倭狗狼狽為奸,甚至連蕭先生都飽受采集,以至於弟兄反目,蕭公西行。他們那般作為,被日寇玩弄於鼓掌之間,鼠目寸光,貪功盡力,可還給我中國留了一點希望?先生每日總有辦法看到各處的消息,我只能每一日看著他日漸頹廢下去,本想給華北留一片淨土,終究還是成了他人為非作歹的地方,讓先生情何以堪?”
丁先生只能連連嘆氣,安慰不來,是非曲直可不是他們這幾個人能說清的,知道沈夫人也就是找個地方訴苦,因為此時就連夫婦兩的親友都因不理解而對他們倍加職責,如果不是黎嘉駿的政整會所見,誰也沒法坦然聽沈夫人的這番話,可此時也沒法附和什麼。
黎嘉駿忍不住問:“先生這般,究竟是什麼病?”
沈夫人擦了眼淚,不忘往黎嘉駿手裡塞了個荸薺推了推,輕聲道:“肝癌。”
黎嘉駿立刻沉默了,她以前的爺爺也是因為肝癌去世,就算幾十年後這都是無解的病。
她捏著手裡紫色的荸薺,只覺得喉嚨干澀。
而現在的她捏著手裡的小餅干,只覺得眼眶干澀。
其實校長沒說錯,他們真的有在准備了,黃先生只要再等六天,他做夢都想看到的那一幕就會出現。
西安事變會迫的校長不再剿匪,只要共軍不再被中央軍追趕著奔波全國,攪得當地軍閥雞飛狗跳,那內戰就能平息,沒有了內戰,所有人的槍口就只能對外了,這是全國人民都明白的道理,黃先生那麼聰明,肯定也能想到。
他因為看不到希望而日漸衰竭,直至去世,至死都沒有摘下身上的黑鍋,也沒能讓別人看到他黑鍋遮掩下一身純正的黃皮膚和黑發,可其實,希望就在六天後。
他終究還是沒等到這一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1:34
第83章 雙十二前
整理東西時,早就准備了聖誕禮物的黎嘉駿不得不挨個兒提前送掉,得知她要走的學生們都很不舍。
雖然聖誕節現在只是小眾節日,但是想也知道如果這個時候離開,那必然是要過了年才回來的,好多人就忙不迭的把准備好的禮物給她送來,於是黎嘉駿就對著一大堆禮物犯愁。
貴女學校的聖誕禮物就是壕,光手表她就收到兩根,按價值算這簡直就跟行賄差不多了,可偏偏送的人都無所求,一副感覺這玩意就該送你的樣子,讓黎嘉駿深感被包養。
又因為她靈魂裡已經見慣了表,看到禮物時不那麼明顯的開心表情讓大家都覺得黎三爺家裡肯定富可敵國,可其實她只是在估量皮表帶和鋼帶哪個比較耐用而已。
原本小小一個箱子的行李,一晚上功夫多了兩個大皮箱子,還是黎嘉駿請學校校工大早上幫忙買的,於是她的輕裝上陣計劃也失敗了,連著她的自行車和三個箱子,上火車的時候簡直就像搬家。
六個小時過後,帶著妻小來接站的大哥看到黎嘉駿堆在站台上的箱子簡直要醉了。
根據黎嘉駿一貫以來的尿性,全家都以為她肯定還是一個小皮箱搞定,於是只給她留了個後座和一個後車廂,現在看來一趟還運不完,光自行車都得單獨運。
“這是怎麼的,上回回來也沒那麼多東西呀。”大嫂抱著兒子過來,笑著說。
“全是聖誕節禮物,大家都知道我大概要過了年再回去了。”黎嘉駿回答,她看到小侄子就心虛,上前抓抓小手:“嘿……磚兒……呵呵……”
小名磚兒,大名黎一專的小侄子現在已經五歲,他的基因融合技術非常高超,把老爹老娘的優點全占了,所以整體看就像大哥小時候……他剛被大嫂抱出車就扭起來,抓著黎嘉駿的手跳下地,一把抱住她大腿吭哧著叫:“姑!”
黎嘉駿抬起腿來,金雞獨立似的甩了甩腿,小侄子抱緊著腿咯咯咯大笑,“高點兒,高點兒!”
大嫂在一邊含笑看著,大哥和司機一起對著黎嘉駿的滿地行李發愁,過了一會兒,司機轉頭往辦公室去了,估計是搬救兵,大哥先把一個大箱子放進了後備箱,將小箱子放在副駕駛座,他自己上了駕駛位:“走吧,上車。”
此時黎嘉駿已經甩腿甩得滿頭大汗,磚兒這個孽畜分明是把她當秋千了,出於於某種詭異的愧疚心理,她總會努力滿足這小兔崽子的所有要求。
一磚什麼的,等長大懂事兒了會不會怒極殺姑啊……以後起表字的時候,黎老爹如果發狠想將家仇繼續到底,來個“磚生”——她這輩子都不指望侄兒給她好練了。
她要是因為某個熊孩子的惡作劇被起名叫黎板磚,肯定會含恨二十年再弒親的。
“瞧你都累成這樣了,別慣著他,快上車。”大嫂把磚兒抱下來,磚兒還不高興,咕咕咕咕的喊,黎嘉駿乍獲自由,恨不得捂上耳朵假裝聽不到小侄子的召喚,擠進了車裡。
大哥等了一會兒,等司機跑過來站在了剩下的箱子邊朝他們點頭,便放心的開車走了,對上後視鏡黎嘉駿疑惑的眼神,他解釋道:“他會等別的車子來接,我們先回去,家裡人都等著。”
“二哥也在?”
“他還沒回來。”
“哦。”黎嘉駿有些失望。
這些年,她終於成功說服家人將產業往大後方遷移,一家人對著大西南的地圖筆畫了半天,成功在某人別有用心的推動下將目的地定在了重慶。
鑒於老爹已經沒有這個開疆拓土的精力了,大哥拖家帶口的剛上手上海的事務,二哥義不容辭的自動請纓,向馬將軍遞了辭呈後,開始跨越中國進行家產轉移和築基事業。
黎嘉駿倒是想幫忙,可琢磨來琢磨去也沒她能插手的地方,二哥去了重慶一年以後,回來連重慶話都跟考過了專八似的,比黎嘉駿上輩子去讀書四年都只能勉強聽懂強多了。
後來連余見初不知怎麼的帶著他們的家業加入了轉移行列,黑白兩道都默默的開始了行動,大家就更放心全權交給二哥了。
……完全就沒人想過出國。
回了家,見過了書房裡的黎老爹,去佛堂看了大夫人,又和剛起床的章姨太嘮嗑誒了兩句,黎嘉駿就這麼回來了。杭州到上海坐火車也就六個小時,她時常逢年過節的回來,大家早就已經習慣了。
只不過這一次是為著奔喪,讓所有人的心情都晦澀起來。
黃先生查出病重後,就被送到了上海的醫院治療,幾乎是聽說他被送到醫院沒多久,轉頭就聽到了他的死訊,這樣的感覺很難言說,此時的追悼會極為簡單,前來吊唁的人也不多,完全不像黃先生該有的待遇。
可此時黎嘉駿見到沈亦雲夫人時,她的表情雖然依然悲傷,卻已經極為鎮定。
來的人大多沒什麼排場,從目前的情況看,校長是不會來了。
黎嘉駿鞠了躬,走到沈亦雲身邊,拉拉她的手。
沈亦雲極為勉強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沒事。”
不知道說什麼,黎嘉駿干脆不開口,沈亦雲握著她的手沒放,她也不好意思抽手離去,便順勢站在旁邊。
幾個人過後,一個面熟的人竟然到了,他獨自一人,表情傷感,黎嘉駿辨認了一下才確定,這真的就是何應欽,國防部長,曾與黃先生一道在華北支撐了兩年的人。
他可以說是黃郛在去世之前共事過的最有情誼的人了。在華北的兩年,如果說普通老百姓只是看到日本人耀武揚威而感到屈辱的話,那被日本人直接衝進辦公室拿著刀威脅的何應欽簡直就是切身體會了。
如果說黃郛是接盤俠,那何應欽身差不多是一個救火隊員,長城抗戰時總指揮有他,華北談判配合黃郛的有他,這幾年為防止日本的華北自治陰謀杵在中日之間的還是他,等到黃郛告病,在二十九軍蕭振瀛組織的政委會接盤之前,獨自扛在那的,還是他。
仔細一想,他對校長絕壁真愛。
何部長走上前來,眼神隨意的撇過黎嘉駿,低聲對沈亦雲道:“夫人節哀。”
沈亦雲點了點頭,沒說話。
“……他,知道了,但諸事纏身,無暇前來。”
“可是在西安‘安內’?”沈亦雲諷刺道。
何應欽沒應聲,又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黎嘉駿聽到西安兩個字,整個人就跟觸電似的一抖,西安事變四個字壓在頭上轟隆隆響,這個在歷史書上被歌頌的字眼在這個時候特別讓她不好,書上完全沒有講社會各界對此究竟是什麼反應,就她現在看來,似乎和書上的並不會一樣。
在她印像中,西安事變的過程就是張楊兵諫、蔣被軟禁,隨後國共談判,國共合作,全國歡慶,張隨蔣回南京,被軟禁一生。
這些字眼擴寫後不過半頁紙還帶了一幅圖,其中還有一大半書寫國共合作意義多麼深遠偉大,黎嘉駿不帶腦子的看過考過後,完全就不會回頭去看。
可是現在,她簡直不相信西安事變會發生。
因為,自從張少帥敗了又敗倉惶出國,在34年年初號稱留學回國,在杜月笙的幫助下用黎嘉駿曾經對章姨太用過的那種辦法成功戒毒後,他曾經神清氣爽的找“老兄”蔣校長要活兒干。
彼時東北軍極為尷尬,曾經他們退守華北尚有立足之地,但自從丟了熱河,又在長城一線抗戰不利,二十九軍鳩占鵲巢駐守華北後,他們幾乎在全國都沒了立錐之地,到哪哪兒不歡迎,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等到少帥回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從校長手裡要到東山再起的機會。
而校長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佣兵一樣的勞動力,他交給少帥的任務,就是號稱當時最首要和最關鍵的任務:剿匪。
這個任務,少帥完成的極為不利,事實上,紅軍主力早在之前校長的數次圍剿中就已經被迫長征,留在蘇區等著東北軍的全是游擊隊性質的殘部,幾乎是校長慷慨劃給少帥刷戰功用的經驗池,可誰知人就算是殘部也是凶殘的殘,上來就給了東北軍兩個大耳瓜子,居然敢主動進攻,完全不鳥東北軍的裝備優勢,更可怕的是,對方還打著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名號,一邊打臉一邊哭叫:別打別打咱都是中國人!使得東北軍在敗仗和良心自責下士氣大跌,自己都覺得裡外不是人,一時間敗績連連,損失慘重,可不管多尷尬,一直到現在,少帥還是在剿匪。
那麼問題來了。
少帥在剿匪,還被匪剿得心力交瘁,正與紅軍不共戴天之時,是怎麼剿出個國共合作的局面來的?
要黎嘉駿現在的心態來看,結合未來趨勢,那分明就要吐槽一句:打不過就打不過唄,人家還沒擒賊呢,你先把王給送上了,這坑得也太厲害了!
而正因為少帥的不給力,襯托了之前校長指揮中央軍數次圍剿大獲全勝逼得人家一退三千裡的功績更加偉大,這讓時刻盼著“全國統一共赴國難”的百姓極為亢奮,說句不誇張的,現在的校長在全國的聲望如日中天,所有人都堅信他將能領導國家統一打敗外敵。
如果校長臭名昭著,那兵諫也就算了。
可人家現在是眾望所歸啊,兵諫個鬼啊!出娘胎時腦子缺氧了吧!
黎嘉駿想不通,看到何應欽後被激活的澎湃心情幾乎抑制不住,到了家裡結合著死不瞑目的黃郛和曾經如此不得志的高志航,簡直要氣哭!
她完全想不出有什麼內情能讓少帥如此反水!對!就是反水!那樣的小子會為國為民?可別剃頭挑子一頭熱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白著臉去參加人追悼會,紅著臉回來的人還真是少,晚上用了飯大哥大嫂帶著磚兒遛彎兒回來,黎嘉駿還一個人趴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就被大哥點名了:“駿兒,黃先生那兒是出了什麼事?”
“啊?哦,沒有,追悼會能咋地,還是法租界,沒事兒。”黎嘉駿說著又翻了一頁,見不是政治新聞了,就又翻回去。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示意金禾拿杯茶,大馬金刀的坐到旁邊,問:“聽說你不想去學校了?怎麼回事。”
黎嘉駿愣了一下,這事她早上起來只是隨口和大嫂提了一下,當時只覺得西安事變都來了七七事變還會遠嗎,頓時沒了回學校的心思,卻沒想大嫂還當真了:“我就隨口一說……也不一定啦。”
“聽說你在學校頗受歡迎,應該不是受欺負。”
“當然不是受欺負啦。”黎嘉駿有些無奈,“哥,我都二十了,以前不懂事兒你們把我送去關著,現在總不用了吧,我有自主行為權。”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權,但既然你二十了,差不多是該嫁人了。”大哥角度微妙的笑了笑,“老二說余家那位不錯,若是沒別的心思,也該多接觸接觸了。”
黎嘉駿目瞪口呆:“哥,這話不像是該您說的呀,怎麼說也該是娘……大嫂……爹……額……還有啊,為什麼你們不逼二哥啊他都奔三了!”
大哥表情空白了一下,隨即哭笑不得:“若老二那算奔三,你豈不是也奔三。”
“我不管,這事兒得排隊,你催二哥去!”
大哥皺眉:“他是男人,耗得起。”
黎嘉駿正色:“大哥,這話我可不愛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不說你的男女不平等觀念吧,就算我耗不起,我就活該將就了?”
“那行,你自己有數。”
“……”大哥的回答利落到黎嘉駿連舌戰的腹稿都沒打好,一時之間剎不住車,她表情空白了一下。
大哥嗤笑:“怎的,以為我要跟你爭?”
“……額。”
“你們現在的這個年紀的姑娘總堅持這個堅持那個,多說多錯,不說也錯,干脆你自己折騰吧,又不是養不起。”大哥摸摸黎嘉駿的頭,“倒是偏題了,今日是遇著什麼事兒?”
黎嘉駿匆忙收起那一瞬間的感動,深吸一口氣,還是支吾著:“也沒什麼,就是聽聞委員長去了西安。”
大哥苦笑:“前兒讓我打聽二十九軍在華北的近況,又喊我打聽政委會的事兒,委員長剿匪你也要知道,少帥去了哪你還要知道,少帥回來了又問他去哪,得知他去剿匪了你還關心人家剿得怎麼樣……駿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等人三顧茅廬呢,如此索求天下大勢,你倒是給哥分析一下有何心得?”
“中日之間,必有一戰。”黎嘉駿斬釘截鐵。
“這要你說?”大哥搖頭,“實話與你說吧,就算日本不打,委員長也准備打過去的,這幾年他秘密裝備了不少德械師,花了大價錢,就預備著收復東北。”
收復東北……
這種從沒發生過的戰役聽到耳朵裡簡直就是另一個次元的事情一樣,黎嘉駿放空了表情,忽然道:“等等,說了秘密,你怎麼知道。”
大哥表情無奈:“駿兒,你說你是不是傻,咱家做什麼的?都說了是德械,自然是靠買,自己造的還叫德械麼?大部頭自然國家去收,可扛不住國與國之間人家漫天要價,有些東西,還是要靠我們的特殊渠道的。”
傻駿兒諾諾點頭:“我我我保證一樣保密!”心裡想反正要憋也就幾個月了……
哎,狗日的七七。
大哥一副你往哪兒說去的樣子,喝了口茶:“委員長去西安你愁什麼?”
這種挽尊的能力也是拔群,黎嘉駿只能把扯開的話題又拉回來:“我覺得少帥不定性,委員長貿貿然去西安,總不像好事兒。”
大哥竟然深以為然的樣子:“東北軍打成那樣,再繼續下去,只有萬劫不復的命,確實需要改變了,只是不知委員長還能怎麼拉扯。”作為曾經的東北軍,他現在的表情很是淡然,可也掩不住的疲憊:“現如今,要挽回尊嚴,只有抗日一途了。”
黎嘉駿下意識地附和了一聲,隨後忽然腦子叮了一下,正愁著沒抓住剛中腦中晃過的燈泡,就聽大哥自語道:“只是不知,少帥要用什麼辦法,求委員長放他抗日了。”
……就是這樣了!
真相,只有一個!
黎嘉駿雙眼直視前方,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兵,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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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雙十二內情很復雜,我覺得沒必要看百度百科的……
只能說洗白不了校長,也黑不了少帥
但是你們真的相信百度百科裡面,一個屢戰屢敗沒啥遠見和本事的花花公子癮君子會為了家國天下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哎少帥阿彌陀佛
整理一下我所了解到的資料吧:
兵諫前:
1、校長剿匪轟轟烈烈,一開始各地軍閥坐山觀虎鬥,誰知校長剿匪技巧拔群,他故意指揮中央軍慢吞吞的追在紅軍後面,紅軍在從南到北一個省一個省撤過去,如蝗蟲過境,本地軍閥全遭了秧,不得已求中央軍快來支援,中央軍到了地哪還趕得走,一瞬間校長名利雙收,各地軍閥紛紛自危。
2、紅軍長征,少帥上趕著被打臉,東北軍一打即潰,聲望從負十降為負一百,幾乎要全軍自盡
3、可剿匪還是勝利在即,校長春光滿面,其他軍閥一想到匪剿完了校長該削藩了,紛紛不好了,開始跳出來求先抗日。
4、少帥也想抗日,被日本人打死總比被自己人打死好聽,更何況還是殘匪。
5、校長哪肯這時候收手,此時剿匪剿到了西安,楊虎城的地界兒,楊虎城眼睜睜看著擋在自己前頭的省份都姓了蔣,非常心塞,碰巧不想把臉面丟到負一千的少帥也剿到了這兒,兩人就頭碰頭,決定與其他軍閥一道諍諫,求抗日。【校長大人求輕虐!】
6、閻錫山等老狐狸趁機暗示少帥他們會在各地呼應,少帥非常心動。
7、傻白甜少帥諍諫不成,就兵諫了。
兵諫中:
1、過程懶得說了,就那樣:嘣嘣嘣嘣……嘩啦啦……少帥!委員長在這兒!……校長就被抓了軟禁了。
2、各地軍閥紛紛發來賀電表示:兔崽子你果然會作死,老子跟你可不是一幫的!要是校長掛了咱和你沒完!
少帥頓時全身秋風掃落葉、心口biangbiang涼!他與楊虎城孤立無援,連日本都沒法趁機蹦跶出個花樣,蘇聯那兒史達林也不支持,南京方面大軍壓境,談來談去談不攏,簡直比兵諫前還慘一百八十倍。
3、校長想安全,就得保證不內戰,不內戰意味著什麼呢,不剿匪,不削藩,怎麼證明不剿匪呢?
4、我男神周兔兔就這麼腳踏祥雲的來了。
5、禮花!國共合作啦麼麼噠!
兵諫後:
校長臨走給了少帥一個計劃,上面全是有關抗日的秘密部署和戰略,證明他抗日之心非虛,只是有些人故意不信。
少帥於是做了他這輩子最有擔當的一件事,負荊請罪,接受軟禁……再也不出來禍害人了。
(以上內容可能三觀有誤,資料必然有出入,諸君看看就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1:47
第84章 雙十二後
《東京日日報》:“學良兵變,全支那大亂動!”
《大公報》民國二十五年12月13日:“張學良竟率部反叛,蔣委員長被留西安”:“西安昨發生重大事變:張學良所統率部隊突然異動,中央和領袖深夜開緊急會議,國府命令張學良著褫嚴辦;蔣委員長在西安被劫持:隴海路西行車開至潼關止西安電報不通!”
12月16日:“重兵壓境,國府發布對張學良討伐令,中央軍十個師集結完畢,洛陽機場戰機齊備”。
“宋哲元通電張學良確保委員長安全。”
“閻錫山嚴斥張楊,各地將領通電擁護國府。”
“意大利外長通電張學良:中華民國苟無國軍將軍,則難以自存。”
“胡適聯合北平六大學校長通電張學良:陝中之變,舉國震驚。介公負國家之重,若遭危害,國家事業至少要倒退二十年。足下應念國難家仇,懸崖勒馬,護送介公出險,束身待罪,或尚可自贖於國人。若執迷不悟,名為抗敵,實則自壞長城,正為敵人所深快,足下當為國家民族之罪人矣。”
“西安突降大雪,空襲已成空談。”
《西京民報》:“張楊對蔣實行兵諫”:改組南京政府容納各黨各派,停止一切內戰開放民眾運動,遵行總理遺囑召開救國會議。
蘇聯《真理報》:“共產國際:張學良是叛徒”。
《救亡情報》:“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為當前時局緊急宣言”:“……我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站在民眾的立場……鄭重宣言。……正是全國民眾期待各黨各派一致合作的時候,我國內竟然生這樣空前惡劣的事態,這以整個民族的立場來講,實在是一個極大的不幸……
“宋子文飛赴西安,國府主張政治解決”。
《解放日報》:“張楊發表對時局宣言”,八項主張要求全國采納,蔣委員長在兵諫保護中,但安全問題可保無虞。
《解放日報》:赤水商縣澄城一帶,前線防衛異常鞏固,我抗日聯軍士氣激昂嚴陣以待,絕不為內戰戎首僅取自衛形勢,中央士兵覺悟不願內戰。
“宋子文返回南京,國府連夜召開緊急會議。”
“宋美齡隨宋子文再赴西安,美救英雄亦或同生共死?”
“宋美齡途徑洛陽,空軍之母嚴令將士不得出擊。”
《辛報》:“楊虎城毛澤東會於渭南”:楊受誘惑固執成見主反抗到底,西安充滿惡劣氣氛,楊恐國軍進擊,赤水築有工事。
“中共代表抵陝,談判秘密進行中,時局已漸明朗。”
《循環晚報》12月26日:“蔣委員長抵洛陽,定今日返南京”:張學良昨亦偕同到洛決出洋一行,張逆所部軍隊聞將交王樹常統率,閻錫山電蔣慰問並派代表面慰,中執監會電蔣盼返京領導一切。
12月27日:“蔣委員長昨日抵洛今日返京,處置張學良辦法亦已拍到”:羅卓英派員對記者談該辦法即可發表,北上各軍領袖因蔣脫險昨日中止北上。
12月31日:“南京軍事法庭當庭作出宣判,判處張學良有期徒刑十年,剝奪公權五年。”
《解放日報》民國二十六年二月七日:“楊主任布告安民”:和平已獲成功一切待決於三中全會,民眾各安其業,企圖破壞秩序定予嚴辦。
《大公報》二月十四日:範長江時評《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中國此時不需要國內對立,中國此時需要和平統一,以統一的力量防御國家之生存。
“國共談判持續進行中。”
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著雨,微涼的小風吹過窗前的風鈴,叮一下,又叮一下,有氣無力的。
黎嘉駿把貼滿了剪報的本子放到箱子裡,衝著窗外長長地嘆了口氣。
“還沒理好?”大哥探頭過來,皺著眉頭。
“快拉快拉,催什麼。”黎嘉駿嘴上說著,手上還是不緊不慢的。
大哥走進來,正要伸手幫忙,卻見她正往裡塞的是一套套薄薄的內衣褲,立馬收住手,重重的喘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黎嘉駿嘿嘿嘿笑:“說了你不用來。”
大哥無奈:“快點。”
“哥……”黎嘉駿忽然軟綿綿的喊了聲。
“不行。”
“……我還沒說什麼呢。”
“反正不行。”
“……”黎嘉駿啪的把內衣往箱子裡一扔,抿抿嘴,“就一次?”
“在你哥這兒已經一百個’就一次’了。”
“再來個一百零一次也沒怎麼的嘛!”
大哥不說話,他側靠在門邊,垂著眼看她:“昭慶寺。”
“什麼?”
大哥無語:“他們開會的地方,在昭慶寺。”
黎嘉駿愣了一下,猛地把手裡的東西往天上一扔,歡呼著蹦過去給了大哥一個熊抱:“哦哦哦哦大哥你真是太偉大了太神武了太完美了!我下次絕對不會會在小侄女的桌子上放板磚的!”
大哥一邊手忙腳亂接過她,一面卻要騰出一只手揮開從天而降的內衣褲,非常不開心:“下去下去,理好你得東西,成何體統!”
“去了再說嘛,他們今天就到了誒!”
“那也沒那麼快談好,你先理!”大哥下令,“還有,還不一定是女的呢。”
“女的好女的好,兒女雙全!”黎嘉駿嘿嘿笑,“磚兒那麼調皮,得給個妹妹調和下!”
“有你這樣的姑姑,我寧願不要女兒。”大哥隱著笑意,似是想到了家裡挺著肚子的妻子,又道,“若是你這麼調皮,上頭少於兩個哥哥都吃不消。”
“這話大嫂懷磚兒的時候說過差不多的!”黎嘉駿欲哭無淚,“不帶你們這樣嫌棄我的,還是不是親哥嫂了!”
“自從你在磚兒的桌上放板磚,就已經不是了。”大哥推了推她,“快點!別讓我催第三遍。”
黎嘉駿立刻轉身,哼著歌兒開始理東西,把最後一點衣服塞進箱子,再拿了一張報紙壓在上面,一眼看去,正是今天剛看到的報紙,上曰:國共合作第三次會議擬於杭州舉行。
這個擬在今天變成了現實,三月二十五號,據說中共代表與校長在杭州繼續談判。
她非常想知道這個代表是誰,如果是那位偉人,看一眼她這輩子算是值啦!
可惜他們家終究不是政治圈高級別的人物,能夠打聽到開會地點和時間已經是棒棒的了,大哥問心無愧,黎嘉駿也無所謂,兩人吵吵鬧鬧的理好了東西,又去學校辦公處四面拜訪了一下,算是正式道別了。
這個學期,黎嘉駿辭去了弘道女學的助教工作,表面上是要專心幫助家業,孝敬父母,而實際上,她是要專心備戰了。
一轉眼,四月都快到了,西安事變剛發生了三個多月,全國氣氛都緊張到嚇人,麻木的民眾和不壞好心的各路軍閥仿佛這時候才發現失去校長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群龍有首尚且混成這個模樣,一旦群龍無首中國幾乎可以考慮自抹地圖了,一旦校長掛掉,在日本把中國吃干抹淨之前,放眼全國找不出第二個能領導這麼一群熊孩子的人。
軍閥眾:多麼痛的領悟!
大家都知道校長堅持不抗日先剿匪和削藩的用心,於私沒有能容忍手下分封N國的總統,於公確實這樣做才能方便統一全部力量抗日,奈何時局已經如此,他們只能悲喜交加的看著校長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地進行國共談判了。
再過三個月,就誰都不用強顏歡笑了。
作為助教,黎嘉駿其實沒有固定教授的班級,所以和相熟的先生們告別後,她便默默的走了,大哥租了車開著,裝了她為數不多的行李,兩人干脆開車去逛逛西湖,沿途路過了運河邊,那兒一條條運貨的船正連成一線,浩浩蕩蕩的駛過來。
……像是小河直街。
黎嘉駿有些囧:“哥,你這是開到哪了,繞了好大一圈啊!”
大哥無所謂道:“還早,就多開開。”
此時車正上一座橋,兩邊來來去去的都是行人,幾輛黃包車夫在後面吆喝著,大哥便又緩緩開起來。
黎嘉駿盯著那些貨船,有些出神。
上輩子她的外公,就是運河上的船夫。
……她從沒想過來找他,因為她完全不知道他的人生軌跡。
對於那個老人的一生,她只零碎的從媽媽的只言片語中聊過一點,其實那個老人很喜歡說話,也很喜歡感懷過去,但是每一次聽他激動的說著過去,就能讓她又一次確定他不是杭州人。
那不是杭州的方言,更像紹興地區的,可又比紹興話更加深奧一點,反正,就是聽不懂。
外公和他的弟弟小外公曾經都是遠近聞名的老光棍,窮的娶不上媳婦,等攢夠了錢終於娶上個外婆,小外公卻不得不自我犧牲了,一輩子都打著光棍。而外公娶了外婆後,一家人在不知什麼原因的輾轉中到了杭州混生計。
就住在運河邊。
她有關外公的印像最深的就是兩件事,全都是外公說了太多次又太激動,她好奇追問後,家人無奈地“翻譯”過來的。
一是外公曾經給地主放牛,大冬天沒衣服穿,快凍死了,得了貴人一件破襖子,那件襖子他記了一輩子。
二就是四九年國軍撤到台灣前,在沿海地區大肆抓壯丁,當時已經在杭州成家的外公不幸被抓住,他當然不願意去台灣,趁著監軍一個不留神逃了出去,慌不擇路躲到一個醬油店,被那個好心的掌櫃藏了起來,逃過一劫,那事兒,他也記了一輩子,九十幾的人了,每次說都老淚縱橫。
“醬油店……”黎嘉駿摸著下巴,她覺得心跳快了起來,有個什麼餿主意正在呼之欲出,可是那太遙遠了,她幾乎不敢詳細的在腦中描繪出來,因為那太有可能是白激動一場了。
“醬油店怎麼了?”大哥耳朵很尖。
“哦,沒什麼,嘿嘿。”黎嘉駿搪塞過去,她雙眼滴溜溜的望著街邊,轉眼就路過了兩家醬油店,雖然店面大小差異巨大,可也證明了這時候要定目標實在太難。
她抿起嘴,還是有點不甘心,干脆獨自一人開始默默的憋辦法。
大哥看了她好幾眼,表情沉重。
車子慢慢地開,還是到了西湖邊,昭慶寺外。
早在去年黎嘉駿到了杭州時,就迫不及待的循著記憶在這兒逛了好幾圈,到處的變化都大到讓人感到陌生,到後來也就完全當成一個全新的城市來看待了。
只是此時來到昭慶寺,還是讓她默默的蛋疼。
這個寺廟非常厲害,現在杭州所有的和尚出家必須在這兒畢業才能被分配到靈隱寺等未來很厲害的名剎中去,算的是上是寺廟裡的大學,而且香火極旺,占地之廣,足有未來杭州半個老市中心那麼大,一眼望不到頭,紅牆綠瓦,郁郁蔥蔥,古木蒼翠,香火繚繞,一看就不得了。
可是百年後,除了大雄寶殿一個空架子常年關著門,其他的地方已經片瓦無存了,以它為基礎縮水四分之三,圍繞著大雄寶殿重建起來並雄赳赳屹立在西湖北角的建築,是未來杭州小伢兒的噩夢——少年宮。
……黎嘉駿一步都不想踏進去……
她為了少年宮……挨了多少打……一把辛酸淚!
以昭慶寺為起點,往西開路過斷橋,就是北山路了,北山路南邊是西湖,北邊臨街,全是別墅,青磚高牆,獨立的小院,背靠著保俶山,真正的依山傍水之地,前數一百年後數一百年,這裡的房價能是什麼水平,所有的杭州人都只能嘖嘖嘖嘖。
談判的事情似乎很低調,所以並沒有封路,還是有不少車開上了北山路,大哥也不清楚他們具體在哪個別墅裡開會,只能按照平時與國府的政客結交的習慣,預測他們大概五點會到附近的望湖樓用餐,便踩著點載著黎嘉駿慢慢地開過去。
……黎嘉駿覺得大哥簡直成仙了。
當她剛看清前面一幢別墅名為柏廬時,門口只停著兩輛低調的轎車,院門剛被打開,兩個黑衣人先走了出來,四面環視,隨後就帶頭就走出了兩個人,一個光溜溜頭的正是蔣委員長,還有一個……
“……我靠!”黎嘉駿簡直要瘋了,她撓著玻璃,幾乎要吶喊出來,“啊,啊啊……”
頭被打了下,大哥低斥:“想被抓嗎!正常點!”
“他誒,是他誒!”
“我知道,看到校長需要這麼高興?”
黎嘉駿幾乎要哭出來,她嚶嚶嚶的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激動:“不是啊,不是蔣,是他,哎呀呀……慢點兒,慢點兒!”
“不能慢,已經被盯上了。”大哥的語氣恨不得加速。
“嚶嚶嚶!”黎嘉駿咬著袖子強忍著不喊出來,眼淚汪汪的放任車子開過,她扭頭,再扭頭,直到整個身子都轉過去,趴在座位上依依不舍的看著後面。
大哥放棄了,他放慢了速度。
而這時,別墅裡出來的人已經上車了,黎嘉駿卻還是不放棄,雙眼炯炯的盯著後面,好像能透過車皮看到點啥。
“駿兒!下來!”大哥不耐煩了,扯了扯黎嘉駿的衣角。
黎嘉駿慢吞吞的在座位上坐正,直視前方良久,長長地吐了口氣,要哭不哭的。
“校長旁邊那是誰?”大哥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黎嘉駿吸吸鼻子,一臉幸福的:“我男神!”
“男神是什麼東西。”
“就是男的,神!”
大哥翻了個白眼:“駿兒,哥只求你矜持點。”他頓了頓,又問:“到底是誰?”
“周恩來啊!”黎嘉駿終於報出全名了,隨後又著急道:“不行,感覺直呼全名好沒禮貌啊,我要改下,就叫周大大好了!嚶嚶嚶!我看到周大大了!這輩子值了!”
“周恩來……”大哥重復了一下,若有所思,“居然是他啊,還真聽說過。”
“必須如雷貫耳啊!他可是!”黎嘉駿卡了殼。
大哥斜睨著她:“是什麼?”
……周總理?呵呵,她敢說嗎,黎嘉駿默默的轉過了頭,沒道理啊,大大現在都能跟校長談判了,到底是個啥名聲,她還真沒注意過。
畢竟她看得報紙雖然號稱中肯可畢竟也要報政府大腿的,誰沒事介紹“匪”的組織結構啊,而能夠接觸到“匪”的組織結構的《解放日報》,也是因為前陣子西安事變她才注意起來。
大哥估計也差不多……
見黎嘉駿絞盡腦汁的樣子,大哥搖了搖頭:“我告訴你吧,花痴。”
“是什麼啊?”黎嘉駿問。
大哥動了動嘴,表情很復雜的說:“民國,四大美男。”
“……”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2:07
第85章 梅蘭曲殤
事實上結果是,大哥很早就知道周總理,不僅因為他是當時公認的美男,還因為他曾經是黃埔軍校的政治部主任。
大哥這個年紀……哦不,這個年代差不多全年齡男性的夢想,不外乎就是金錢美女黃埔裝。從那個地方出來的,目前為止,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大小神。
而周大大就是在國共第一次合作的時候在其中任職,真正開啟了風華絕代副本。
不過在回味了那驚鴻一瞥很久後,黎嘉駿總結出一個觀點,總理還是老來俏→_→。
最迷倒她的還是周大大日內瓦會議上那小馬哥一樣帥炸天的風範,披風那麼一甩啊,別的咱不誇~“駿兒,再唱哥削你了!”前兩天剛從重慶的二哥突然從旁邊的沙發上詐屍而起,手裡揮著原本蓋在臉上的書,黎嘉駿立馬閉嘴,委屈:“我沒唱出聲兒啊。”
“氣聲兒也不行!”二哥提高音量,“我現在聽到你腳步聲耳朵邊就全是這調兒。”
“哦哦哦不唱不唱。”黎嘉駿慫兮兮的,她戴上遮陽帽問,“哥,我出去逛逛,要不要給你帶什麼?”
二哥重新又躺下,有氣無力的:“去,給我端個梅子湯……不冰不要。”
“奢侈……”黎嘉駿放下包往廚房走去,金禾在裡面一直備著冰鎮的梅子湯,誰路過都會喝兩口。
其實現在還沒入夏,但是天氣卻已經熱起來了。
黎嘉駿干脆給自己也拿了一碗,盤腿坐在沙發邊。
二哥喝了兩口,舒爽的嘆了口氣,忽然問:“聽說你申請到天津總部?”
黎嘉駿頓了頓,低頭恩了一聲。
“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嘟噥。
二哥湊過來歪頭盯著她,一手托碗又喝了一口酸梅湯:“沒怎麼想是想了什麼?”
黎嘉駿有點煩躁:“我想干這一行,去總部拜個山頭不行?”
二哥冷哼:“信你個鬼,你拜別人山頭?也不怕把人家山頭拜塌了。”
“二哥,來,我們談談。”黎嘉駿忽然正襟危坐,“你們總覺得我出門就是去欺負人的,辦事兒就是去耍流氓的,會友就是去打架的,工作就是去找事兒的,吃飯就要吃大碗的,喝酒就要喝高的……哪來的錯覺啊,明明我的風格那麼唯美!”
“加上最後一句我就什麼都不想跟你說了,快去拜人家山頭吧!”二哥伸手作趕蒼蠅狀。
“我不!我們說清楚!”黎嘉駿不依不饒,“今天必須說清楚!”
“風格唯美的妹子是不會跟哥哥死纏爛打的!”
黎嘉駿默默放手,委屈狀:“我只想說我還是很溫柔的。”
“你溫柔的去逛街吧。”二哥一口干了梅子湯,倒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
“……哥,你的錢包在哪呢?”
“……房裡桌上。”
“嘿嘿嘿嘿。”黎嘉駿帶著猥瑣的笑容奔去了,逛街刷哥卡什麼的不要太風騷!
這陣子一逛街就會死星人黎嘉駿成天往外跑,就為了置辦點東西。
她已經申請到天津的《大公報》總部實習,前陣子剛被批准,准備好東西就可以出發了,目測可以在北平親歷七七。
這種說不出理由的上趕著作死真是任性到想想就酸爽,家裡人還不理解為什麼她死活要辭了杭州的工作奔天津去,別說家人了,她自己她都不理解。
但是她早就習慣這種感覺了,這幾年做了多少奇怪到像有病的事情,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攤開與隨身地圖放一塊的記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列舉了一堆事項,全都是日常,至昨天,她投出了最後一篇“再論西安事件對日軍侵華戰略的影響”。
這種作死的題目也只有在這個年代才敢投投,而且很多人願意看,還願意討論,上一次的論文已經被蓋了好多樓,很多人表示如果日本真的要侵華,那現在趁國共合作之初根基不穩打過來才是正常的,紛紛要求國府加強警戒。
可其實從黎嘉駿一貫的觀察和紛亂的消息來源看,其實南京政•府已經在用現有的國力做著最大的努力了。
比如所謂黃金年代。
這可真是個讓人毛骨悚然又激情萬丈的年代,輕重工業齊頭並進,經濟的增長好像肉眼就能看到,只要投入工作就能得到收獲,人們的生活水平也明顯高了起來,所有人都像是看了馬可波羅的尋寶書的冒險家一樣前赴後繼地奔赴上海南京等東部城市,仿佛只要到了火車站低頭就能撿一簍子金子,那勢頭讓黎嘉駿分明有種幾十年後丐哥開房後人人爭先下海的感覺,這真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正因為這全方位的推動,工業,農業,社會經濟發展迅猛,國防建設也逐漸明確起來,而這,就是軍火商一展頭腳的地方了。
但就在同行都綠了眼睛的時刻,本身勢頭良好的黎家卻驟然剎車,轉而放棄了一部分到嘴的肉骨頭,將重點挪到了鳥不拉屎的西南地區,讓不少自以為有遠見的人都想不通了。
黎家人當然不會說是因為莫名其妙的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著推著,全家就都同意轉移了……而一旦下了決心,有了完整的計劃,而且派出二少打先鋒後,幾年過去,生米都已經煮成了熟飯,大家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
但也不乏一些曾經被黎家打壓的人,現在撿了便宜自以為占了上風,在一些聚會上對主事的黎大冷嘲熱諷一下過過嘴癮。大哥自己是聽過就算根本不往心裡去,可時常在外頭搓麻將的章姨太卻受不了了,女人嘴碎,一群姨太本就沒什麼正房太太的矜持,有時候動不動就不過腦子的刺兩句,親媽轉頭就回來找女兒告狀了。
……其實對於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大家心裡都還是有數的。
黎嘉駿一聽就知道,如果章姨太都是這番遭遇,大哥在外必然遭罪更多。
她並沒有什麼很生氣的感覺,因為時間會證明一切,可想著大哥那張冷面下說不定時常憋屈著,她又有點心疼,前幾日等大哥哄了嫂子睡覺獨自進書房,她湊近去很是前言不搭後語的支吾了一句:“哥,您是不是覺得咱錯過了這麼個好時候?”
大哥伏案寫東西,聞言看了看她:“怎麼還不睡?”
看來是了……黎嘉駿一陣心塞,她咬咬牙,道:“哥,你信我,很快,就到頭了。”她沒聽說過什麼黃金時代,她只聽說過黃金十年!而不論現在是黃金十年的第幾年,它必然終止於一九三七!就是今年!就在幾個月後!
大哥沉默了一會,微微嘆氣:“你有數就好,去睡吧。”
你有數就好……黎嘉駿隱約覺得她抓到了點什麼,從九一八後,她就感受到了來自大哥的莫名信任,這是一種比二哥還要明確的感覺,她不知道大哥對於她的身份究竟怎麼想的,只知道他並不想深究,但又別扭的無法全盤接受,而她的一些表現,讓大哥找到了一個擺放她的地方。
或許是一個開了天眼的三妹,或許是一個直覺太過強大的人,或者是別的什麼的……
他應該不會想像力豐富到覺得她是一個借屍還魂的未來人,但只要她於家人無害,而且適當的時候能夠有一點很實用的用處……那麼她就會一直是他的三妹。
而現在,整個黎家似乎都有了一種沒有言說的共識,拿不定注意的時候,聽黎三兒的。
……即使她看起來最不靠譜,可有些時候卻靠譜的可怕。
尤其是大哥。
而決定這一切的,正是她對西安會有兵諫的篤定。
黎嘉駿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增加了大哥的信任度是好,以後辦事也方便,可她其實對於未來的詳細走向一頭霧水,萬一哪天印像出錯做了錯誤的決斷,豈不是害了全家人?
那簡直是慘劇!
黎嘉駿每次想起來,就愁的想拔頭發。
她走進一家皮子店,這裡專門定制各類皮具,上次她送給余見初的背帶就是在這兒做的,師傅手藝不錯,領悟力也高,合作起來很愉快:“老板,我來看貨。”
“喲,黎三小姐來拉,裡邊請裡邊請,您要的東西我給您拿來。”戴著眼鏡卻雙手健壯的老師傅笑得很開心,他轉頭拿了一個包裹過來,放在黎嘉駿面前,“您先看著,我招待招待前面的客人。”說罷他就轉身到前台去了。
黎嘉駿打開包裹,眼睛一亮。
她訂制了一雙皮靴,學著一些電影的創意,皮靴的根部藏著一把兩個手指寬的小片兒刀,刀柄呈T字形,與鞋跟渾然一體。鞋子的邊上則各有一個綁帶,上面一邊一個綁著一把小匕首,這樣的設計,用意很簡單,關鍵時候保命。
這幾年她充分接觸了這個時代的熱武器,只能說太不靠譜,就算子彈充足,還有可能卡彈、炸膛、失准,始終不如一把出其不意的小刀來的安全。
皮具師傅充分領會了她的意圖,所以做得也極為到位和細致,讓她很是滿意。
另外還有大腿綁帶,左邊綁著一個大腿包,皮子和卡其布拼接而成,耐用實惠,右邊留著一個可以調節大小的格子,為了適應各種類型的武器比如刀和槍。
其他就是零零碎碎功能豐富還帶點美帝英雄主義色彩的小裝備了,這一套穿上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未來戰士。
“黎三小姐,這樣不熱的慌麼?您也真能玩的,哈哈哈!”皮具師傅招待了客人回來,見黎嘉駿正在那兒吭哧吭哧的試裝備,很是好笑的調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什麼宵小要綁架您呢。”
“那正好讓我試試這些裝備實不實用。”終於綁好了大腿帶,低頭很久的黎嘉駿一陣頭暈眼花,“您這給我多做幾套行嗎,趁您手熱著。”
她和皮具師傅多次接觸,對話已經很是自然。
“那當然成,那您要不等兩天,到時候這些裝備的錢咱一起算,成不?”
“成!”黎嘉駿心情愉快,愛不釋手的拿著那些裝備就走了,繼續前往下一站。
她得多備些耐穿的衣服。
上回預定的衣服這次果然也做好了,其實都是一些仿制男裝軍服的卡其布料衣服,比較厚、粗硬,但是耐穿還耐髒,真心是做軍裝的好料子,給她做衣服的裁縫是一對夫妻,女的量身,男的裁衣,很是琴瑟和鳴,看到黎嘉駿來拿衣服,都一副很不忍直視的樣子:“黎三小姐你要不要看看我們這裡的裙子啊?可好看誒,你看這件連衣裙,有個外國人還說是什麼維多利亞復古的類!”
黎嘉駿仔細試著自己的衣服,聞言笑著搖頭:“人家干粗活的,穿裙子不方便。”
“哎喲黎三小姐,你是女孩子,長得又漂亮,又有錢,干嘛還去干粗活啦!”老板娘很想不通,取下一件藍色的旗袍塞在她手裡,“試試,試試,好看我送給你。”
“不不不,好看我就買了,你們做一件不容易,哪能就這麼送了。”黎嘉駿哭笑不得,拿著那件藍色旗袍進了裡間。
旗袍光看上部分很普通,亮點在裙擺位置,整一圈裙擺高低不齊的刺著精致的雛菊,小小的花盤,卻有長長的根莖,那些長長短短的花盤點綴在裙子上,顯得俏皮可愛。
也顯得價值不菲。
她覺得老板娘肯定是腦抽了,估計現在後悔的要死,就怕她穿了真的合身,那可就虧大了。
結果,果然剛剛好,就是有點短……
老板娘很開心:“哎喲,這本來是我老公做的樣衣,我嫌他做的太小……樣衣做大點還是可以賣出去的嘛,看到黎小姐就覺得哎喲真的很合適嘛,你看看多好看!”
老板在旁邊嘿嘿嘿笑。
鏡子裡的黎嘉駿還是一頭糟亂的短發,她壓了一壓,呆毛還是蹭蹭蹭翹了起來,只能無奈的轉而注意衣服,旗袍的款式就那麼幾樣,雖然是樣衣,布料也很實誠,微微收腰,膝蓋邊有點小開叉,寶藍色還顯得皮膚白了不少,這分明是少女款,她還是挺喜歡的。
“多少錢,買啦!”她一甩錢包。
“哎喲,說了送,當然是送啦!”
“買買買!”黎嘉駿很堅持,“繡花傷眼睛啊,趁我買的起快點收錢!”
老板娘更加高興,收下了錢,讓黎嘉駿暫時換下衣服,喊她老公給車了車邊,加固了一下盤扣。
黎嘉駿呆在裡間回想了一會兒,越想越美滋滋的,感覺自己現在好像有點胸有點臀了,穿起那旗袍還真有點風情(?),干脆也沒穿上自己的襯衫長褲,等改好後直接換上,很哈皮的提著一大袋東西往回走。
出發在即,她要的手槍和子彈還有望遠鏡什麼的大哥應該也都備好了,可惜人家不肯給她私藏手榴彈……
回去的時候,正撞上提著個鳥籠旁邊遛彎回來的黎老爹。
老爹先是停了一停,隨後哼著小曲兒繼續往大門走,黎嘉駿感覺他眼神兒不對,就沒做聲兒,等黎老爹叫門房開了門,她才跟進去,有所察覺的老爹這才豁的轉身,瞪大眼看她:“……三兒?!”
“誒,爹!”黎嘉駿哂笑著招招手。
“嘿!你……”黎老爹左右看看,“偷你大嫂衣服了?”
“哪能呢,我買的!”
“吃錯藥了?”
“……您就直說您看不得我穿裙子不就得了。”
“以後就該這麼穿!”老爹粗聲粗氣的,“早叫你把頭發留起來了!前兩年爹都沒敢往外說自己有個女兒!唯恐帶出去人家以為老子姓孔!”
孔二是跟老爹有仇麼……黎嘉駿痴痴的想,嘴裡叫屈:“您太誇張了!認真起來我還是很能撐住場子的好吧!”
“恩,現在你老子我才有點信。”
“……還是不是親生的了。”黎嘉駿捶著鐵門。
後面忽然滴滴兩聲,家裡的車回來了,大哥從後座探出頭來,也一臉驚訝的看著她:“駿兒?”
黎嘉駿忽然很後悔自己一時衝動穿上這衣服了,旗袍怎麼了,對襟怎麼了,小雛菊怎麼了,女漢子不能小清新嗎?!他們都忘了她每個冬天的傑出表現嗎?!
“哈哈,老大,要我說,她媽這些年准備的那些花裡胡哨的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三兒還是有長大的時候的嘛,對吧!”老爹很開心的說完,提著鳥籠進門了。
“……”黎嘉駿還是感覺很惡意。
大門緩緩打開,車還沒啟動,大哥忽然道:“那正好,晚上有個場子,你跟我去。”
“哈?”
“你嫂子不方便,本想著既然老二回來了……但都是爺們沒大用處,看你這樣,還能派上用場。”
黎嘉駿隱隱蛋疼:“為什麼非得女的?”
“穿衣化妝香水……哥怎麼跟她們聊?”
“……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聊……”黎嘉駿跪了,換了上輩子她還能一邊百度一邊跟人扯兩句迪奧香奈兒……這時候聊什麼?六神嗎?好像六神有個廣告帶點舊上海的味道啊會不會靠譜?她在關內的大部分時間都跟大學生中學生和糙漢子呆在一起,怎麼感覺這活兒還是章姨太能干?
……算了,大哥肯定不會帶章姨太。
就去使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技能吧。
“別擔心,你也可以裝作看戲入了迷,沒興趣聊。”大概是她臉色太糾結,大哥好心的安慰了一下。
“戲?什麼戲?”
很快,她就知道什麼戲了。
黃金大戲院,青幫三大亨之一的黃金榮創辦的大戲院,位於金陵中路1號,正在一個街口,從外面看就撲面一股夜上海的風格,門庭恢弘華麗,霓虹燈璀璨閃亮,把每個進去的人的了臉色都襯得色彩斑斕。
巨幅的海報上下左右的掛著,唯恐別人不知道今天有大角兒來此。
裡面,巨大的戲台下,兩層的觀眾席坐得滿滿當當,周圍過道都站滿了人,一樓的大多穿著普通,短衫馬褂,或是不倫不類的搭配,有些還帶著瓜皮帽,幾乎都是中老年男性,他們或是磕著瓜子,或是捧著茶杯,交頭接耳,時而對著戲台上翹首探看。
二樓則安靜的多,全都是穿著正式的男女,老中青年都有,男的大多西裝和馬褂全套,女的大多穿著晚禮服或是旗袍。
穿著西式的自然是與這個場景不大搭,但明顯大家都不在意,他們就是不是真心來看戲的,比如大哥就往一邊去和一個青年端著酒杯低聲說著話。
黎嘉駿本來被扔到一群女伴裡,當她發現聽到耳朵裡的所謂名店的名字好像都曾經出現在她所用東西的包裝盒上,可是卻完全說不出好壞特點來,於是連編都編不出來時,只能默默的閉了嘴。在那群女人圍著她把她身上從頭到尾的穿用都羨慕嫉妒恨的點評了一番後,終於得以喘口氣脫離出來。
她算是聽出來了,來的女伴成分很復雜,可是小圈子也很明顯,老婆一群,情婦一群,女兒一群,女噴油一群再就是湊數的一群。
妹妹群因為是少數,而且身份稍微高貴一點,和老婆群女兒群按臉熟程度分撥,黎嘉駿卻因為跟誰都不熟,不幸被飢渴的情婦群抓住聊了一會兒,等她反應過來跑開去,加入哪兒已經遲了。
她干脆往大哥那兒湊近點防丟,手裡拿著果汁靠著欄杆認真等戲開場。
“不聊了?”大哥趁著換酒的時候,過來問了一句。
“聊不起。”黎嘉駿撇了他一眼,“哥,你要是喝多了,回去嫂子要揍我的。”
“那干我何事?”大哥笑。
“然後她就教磚兒繡花。”
“……”
“我就教磚兒織毛衣。”黎嘉駿吃吃笑。
大哥給了她一個暴栗,鐵青著臉走開了。
嘀嘀哩嘀哩,戲開場了,主角還沒出,樓下已經轟然叫好,滿場喝彩,人人形似瘋狂,隔著一道門而已,她就仿佛回到了沈陽的四海茶館,底下的男人們滿身北方漢子雄壯豪邁的感覺。
其實就是看場戲罷了……才怪!
這可是,梅蘭芳的場子!
黎嘉駿這麼想著,鼻血都要噴出來了!
她以一個戲迷的身份醒來至今,還沒聽過這位伶界大咖的戲,這樣的穿越人生簡直就是殘缺的!
誰成想,今天就被大哥那麼隨便一提溜,她就這麼突然的撞著了!要知道,細細回想了一下,民國那麼多名人,她唯一一個確切看過個人傳記電影的,就只有黎明演的梅!蘭!芳!了!
就算不是戲迷,刷一下民國全民男神也好啊,民國四男神,她看到兩個了,再看倆,她就能召喚龍神了!
今日梅蘭芳唱的時他眾多名作之一《木蘭從軍》,這是他唯一一部一人分飾兩種角兒的戲,他既要唱旦角,又要反串小生。經歷過時光淬煉的他,技藝已經臻至化境,從唱功到身段都無懈可擊,女裝婀娜婉約,男裝英姿颯爽,轉換間游刃有余,唱作俱佳,長槍舞花,看得全場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宛如夢境。
絢麗的鎂光燈下,美人兒的一顰一笑都在光影間流轉生輝,迤邐的唱段卻鏗鏘清脆:“孩兒自幼承父訓,忠勇報國記在心。此一去心細膽壯多謹慎,我喬裝改扮不露形。”
偽戲迷黎嘉駿才剛進化到聽得懂歌詞,勉強能分辨好壞的地步,聽到此處不知怎的心裡一震,越發入神的聽起來。
“平日裡父教兒勤習本領,平日裡爹教兒要壯志凌雲。今日裡國土淪亡袖手不問,老爹爹這文韜武略你教兒作甚?你教兒作甚?”
“今日裡國土淪亡袖手不問……”黎嘉駿低低的重復著,她當然沒有那般曲折的曲調,只是默默回味著,眼眶忽然發熱起來。
“聽哭了?”大哥靠在欄杆邊,抿了口酒,微笑,“看來還是很喜歡啊。”
黎嘉駿吸了吸鼻子,沒空搭理,繼續聽著。
一個長長的尾音中,場面一時寂靜,大哥忽然道:“對了,去天津那事兒,我們給你駁了,那兒形勢不明,你去太危險。”
黎嘉駿聽到了,但沒做聲兒,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流下淚來,還一邊低聲重復著梅蘭芳的唱詞。
“恨只恨突厥賊興兵,錦繡山河染血腥。”
“恨只恨突厥賊興兵,錦繡山河染血腥。”
“桑折麥倒鄉裡蹂躪,燒殺擄掠田舍化灰塵。”
“桑折麥倒鄉裡蹂躪,燒殺擄掠田舍化灰塵。”
“狼子野心從來狠,乘鐵騎入都門,國土覆滅,覆巢之下卵難存。”
“……入都門,國土覆滅,覆巢之下卵難存……”
她抹了把眼睛,淚水還是嘩啦啦的流著,她轉過頭,通紅的兔子眼望向大哥,啞聲道:“你剛才說啥?”
大哥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一口喝光了酒,在一片叫好聲中,低聲道:“罷了,隨你吧。”
熱烈的燈光旋轉向全場,濃郁的紅色刷過一樓後又刷向二樓,把每個人的臉色都映的臉如染血,笑容扭曲。
這一刻,現世被慷慨的伶音揭開了浮華的面紗,露出了一張,猙獰無比的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2:32
第四卷:守國土血肉城牆
第86章 到宛平去
黎嘉駿是給自己准備了充分的過渡時間的,她原打算六月中就到天津,報個道後去北平轉轉,偵查一下地形,謀劃一下撤退路線,回頭就可以去圍觀盧溝橋了。
可是,現世報為什麼來得那麼快!
家裡可能一直在謀劃攔著她北上,結果還沒什麼動作呢,大哥就殺出來給她作保,正當她感激涕零的准備上路時,大哥卻有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過完磚兒的生日再走。
……淚流滿面。
磚兒生日幾號?農歷五月廿六,換算過來都七月四號了!
就算只過公歷的六月二十九吧,那也忒遲了!
就當她當晚出發吧,趕晚上的火車,到了南京坐輪渡,到了對面再坐到天津的車,就算她不在天津停留,直接死皮賴臉上北平……
少說四天過去了……到了可以直接掏刀子上了……想想就不好了。
生日會全程黎嘉駿都是含淚度過的,看著磚兒無憂無慮的笑臉,看他被黎老爹揪著耳朵例行進行‘你姑害你有那麼挫的名字’的愛的教育,看他被訓完還是沒心沒肺的跑過來抱她大腿要好玩的,她就很心酸。
早知當初放個板磚做了那麼大個孽,她就該剁了自己拿板磚的手!
現如今平津地區的形勢並不是很明朗,報紙天天講著日軍在那兒搞演習搞事情搞三搞四,但是怎麼著都還沒長城抗戰那會兒出發的時候已經血雨腥風,所以想想大公報的戰地記者在前線活躍的程度和存活率,家人並不怎麼擔心,黎嘉駿當然不敢說自己是要去見證全面抗戰的那一天,於是這一次出發,與平日裡過了節回杭州工作差不多的氣氛。
她還是拎著個小箱子,全身上下看起來最值錢的就一個照相機,一頂小帽子就這麼去了,全家的注意力都還在壽星身上,客人都還在,家人便只送到小門口,章姨太送到了大門口,二哥開著車送她到火車站。
余見初還在重慶,廉姨帶孩子在鄉下休養,這次在站台送她的,也只有二哥了。
等到她上了火車,火車還沒開,二哥坐在她身邊,還在盤點她的行李,甚至還問到了姨媽巾……
看時間差不多了,似乎她的出行已成定局,黎嘉駿深吸一口氣,她決定豁出去交代一番。
“哥,你聽我說。”
“恩,說。”二哥隨口道,還在幫她加固皮箱上的皮帶。
“我在書桌上放了一封信,你們有空去看看。”
“講什麼的?”又是很隨意的一問。
“講……”黎嘉駿反應過來,“哎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二哥抬起頭,表情不是很好:“我要聽你說。”
黎嘉駿鼓起臉:“信上都有。”
二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危險的眯起眼:“你信不信我現在把你扛下去?”
“啊?為什麼呀這好好的。”
他摘下帽子,煩躁的揉揉頭發:“感覺應該把你扛下去……這樣,拿上箱子,跟我回去。”
“什麼呀!不走!”黎嘉駿苦逼死了,早知道不多嘴那一句,她不說人家也看得到啊!
二哥過來拉她胳膊:“起來!”
這時,一個男人在後面喊他:“這位先生你讓讓好不好,這是我的位置。”
黎嘉駿心裡一喜,連忙招手:“誒先生你過來坐!”她朝二哥嗔道:“哥你別鬧,我去去就回來的,這麼嚇人干嘛!”說著拉開二哥的手。
二哥放開手,讓身後的人坐在黎嘉駿身邊,狐疑道:“那你那副交代遺言的表情是咋滴。”
“人家傷感嘛。”黎嘉駿撅嘴,這時站台上哨聲響起,快開了,二哥該下車了。
黎嘉駿目送他下了車,又見他晃悠悠走到她的窗下,低頭點燃了一根煙,道:“路上小心點。”
“恩……”她還是覺得不放心,文字的力量總不如語言迫人,到時候萬一家人看了信卻不動作,她又不能一個手機打過去催促勸解,此時見沒什麼被拉下車的希望了,她忍不住說了句:“哥,千萬不要猶豫。”
“什麼?”他吐了口煙,半眯著眼,夜色中,路燈下,表情若隱若現。
“趕緊的讓全家都去重慶,哎呀,我忘了問,我說過重慶的房子得有防空洞吧,有嗎?”
“有有有……”二哥的表情幾乎扭曲了,“你下來!”
“哎別鬧,”黎嘉駿打開他伸過來的手,小聲道,“余見初他們也都是吧?跟廉姨她們也提過了哦?”
“你下來!”
“我不!你聽著啦,我跟你說我不會錯的,你跟我媽說如果她不肯走,我就跟她斷絕關系!”
“北邊是不是要打?”
“上海也不會很安全的,老爹是不是已經准備好去重慶坐鎮啦?”
“北邊,是不是,要打?!”二哥壓低聲音。
黎嘉駿裝沒聽到:“哥,要辛苦你了,咱黎家果然不能少了三個爺們……”
“啪!”
她捂住臉,幾乎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二哥比她還不相信,他僵著手往前伸了伸,黎嘉駿下意識的躲了一下,僵硬的看著二哥垂下發抖的手,只見他腮幫子抖了一會兒,表情陰沉,咬牙道:“北邊,是不是,又要打仗?”
黎嘉駿抿嘴不說話,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臉疼,可心更疼,她想什麼都不說,可看著情況似乎二哥就想硬把她拉下車,她醞釀了一下,硬逼著自己露出一副再也不相信愛的表情,哽咽道:“你……你打我!?”
二哥深吸一口氣,旁邊因為他出手而鎮住的人重新開始動作,他吐出那口濁氣,碾了碾掉在地上的煙,很累的說:“駿兒,乖,下車,哥給你賠不是。”
火車開始開了,黎嘉駿摸了摸臉,只覺得火辣辣的,她梗著脖子:“不下來,我不下,你居然打我!”
“你別裝!信不信我跳上來?咱黎家爺們不怕跳火車!”二哥冷笑,他跟著火車緩緩走,轉而又放軟了語氣,“駿兒,哥錯了,你下來行不行?”
“……哥,等我回來,我給您賠不是。”黎嘉駿也裝不下去,她說完,抽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關上窗戶,不再回頭。
她看到二哥的手拍了拍窗戶,隨後被一個站台上的人攔住,車子加速了,一駛出站台,外面就一片漆黑,就連車窗裡投射出去的燈光也晦暗無比。
黎嘉駿直直的看著前方,旁邊的大叔遞了手帕過來:“擦擦。”
她搖頭道謝,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臉。其實她也不想哭的,誰知道臨走會有這麼一出,真是百感交集只能流眼淚了。
還能回去嗎?黎嘉駿問自己。
如果可以,好想時光加速,直接到七十年後啊。
……可僅僅是這麼設想一下,卻又好像,那樣就不是“回去”了。
倒像是逃避。
她胡思亂想著,雙眼無神的望著前方,只看到夜色漆黑如墨,連星星都沒有。
等她輾轉到達天津的時候,已經七月三日了。
因為是她自己要求前往實習,天津總社本身並沒有實習生的需求,所以這一段時間她的食宿都得自理,而補貼還是按照上海那時候的掛名記者的發,這點錢還不如黎嘉駿一次投書的稿酬,所以說現在想干高端的活兒,沒個雄厚的家財都不行。
去之前她托廉姨聯系上了還在北平的周先生,他自從當初長城抗戰的時候在那兒與照相師小馮一道搭檔駐扎北平後,就沒再離開。
去年的時候小馮媳婦病了,回山東老家照顧,聽聞黎嘉駿要去,周先生欣然同意帶帶她。
所以去天津總社登記過,給家裡發了個電報報平安後,她轉頭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車。
沿途的交通方式是黃包車。
黃包車師父已經妥妥兒的是夏天的造型,在前頭汗流浹背的跑,黎嘉駿總有種過意不去的感覺,好像不問候一下會顯得很冷酷無情,干脆搭起了話:“師傅,午飯吃了嗎““那必須啊,要不咋跑得動。”黃包車夫回了一句。
“哦……最近日子好過麼?”
“就那樣唄,還想咋地,賺再多也沒法吃一碗倒一碗吶……話說小姐,您這是要奔哪去啊?”
“哦,北平。”
“啥?去那兒?!”車夫頓了頓,“您是去探親?”
“我去工作。”
“啥?!去那工作?哎喲小姐喂,您哪兒想不開,聽老哥一句,別去了,那兒現在不太平,您看這大街上,以前哪那麼少人,都跑嘍!”
“我是聽說日本在外頭蹲著……”
“何止蹲著!三面全給圍住了,就不知道啥時候打起來,別人撅著腚往南跑還來不及,您還巴巴的往北去,您是和自個兒有仇啊,還是跟你爹媽有仇?”
想到二哥那一掌,黎嘉駿苦笑一聲:“都有仇,我就一賤命。”
“誒話可不能這麼說,您是去找您男人吧,您這年紀的姑娘,要不是有情郎在,何必奔那兒去,聽您口音,南邊人吧,哎,好好蹲著唄,何必!”
黎嘉駿哭笑不得,她骨子裡的口音是南方的,可在關外耳濡目染,注意點也會有蠻標准的北方口音,只是這幾年懈怠下來,說話又帶回了南方的調調兒,她轉頭換北方口音道:“哪能呢,我關外來的。”
車夫都驚了:“嘿喲,剛兒咋全沒聽出來呢,這可真是……”
“嘿嘿。”黎嘉駿笑著,忽然一頓,一群士兵列隊從旁邊跑過,背著明晃晃的大刀,雄赳赳氣昂昂的。
“這是……”
“二十九軍的!”車夫笑答,“長城那兒打日本鬼子的就他們!”
“哦……”黎嘉駿一臉崇拜,心裡卻囧囧的。
幾年不見,雖然士兵的裝備鳥槍換炮,但是怎麼感覺還是那麼窮,衣服參差不齊啥款型都有,槍是都有了,可舊得跟燒火棍兒似的,是她老爹都不倒賣了的型號,鞋子也還有草鞋的,腰間還有掛煙杆的……
唯一锃亮的,還是那杆大刀。
她心裡跟自己著急,都這時候了,還這德行,怎麼跟人家打啊!
不是說校長有撥了大筆軍費嗎?撥哪兒去了這是!
她這頭心裡火急火燎的,那邊車夫卻不停嘴的誇二十九軍,一面把周圍的軍閥包括校長都罵了一遍,說閻錫山鐵烏龜縮在殼子裡不敢動,說校長怎麼怎麼把二十九軍當骨通貼膏,哪裡痛貼哪裡;一會兒還講日本人多作惡多端,講到關鍵處就略微放慢速度,偷偷指著遠處一個穿著和服的武士小聲道:“那,那,浪人,瞧著嘿,一群不得好死的東西!”
說著話間,那個頭發糟亂,滿臉胡渣的浪人正一腳踢倒他面前的一個攤位,罵罵咧咧的掏出武士刀作威脅狀。
被踢倒的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他縮在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
浪人啊啊啊的大喝一聲,拿起一包東西大笑著走了。周圍人不是裝沒看到,就是看到了反而加速離開,攤主等浪人走遠了,爬起來,默然收拾著攤子,他旁邊的攤主幫他扶起了桌子。
黃包車緩緩加速,黎嘉駿回過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車夫也不說話了,徑直把她拉到了火車站,一面收了錢,一面嘆氣:“小姐,您是有文化的人,您說這日子嘛時候是個頭兒?”
小十年吧……黎嘉駿心裡默默的想,這一想自己都覺得心累得慌,她笑了笑:“不會一直這樣的,當年元朝成吉思汗多厲害,最後還不是被咱給漢化了?”
黃包車夫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笑了一聲:“嘿,別說,文化人安慰人就是不一樣!小姐您保重吶。”說罷,拉起車子往邊上去了。
黎嘉駿在車站裡等了一會兒,坐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
隨著旅程的持續,她的心跳就越來越快,她從來沒這麼覺得度日如年過,當年高考都沒這麼摳著日子緊張的,可現在,她卻要擔心自己下火車的時候會不會腿軟。
火車上人很少,零零碎碎的,大多面無表情的自顧自坐著,期間沒有一句話,黎嘉駿硬逼著自己吃完了帶在身邊的糖霜面包,看著窗外時快時慢飛馳而過的田野和荒地,最終還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又一次到達了北平。
雖說現在天津和北平都是一樣的炎熱,可是到了站後,她一到站台,卻忽然有種悶熱到流下汗來的感覺。
連續坐火車是非常疲勞的,黎嘉駿幾乎是憑著非人的意志在行動,她好多天沒有洗漱,全身黏膩,頭發糟亂,身上滿是糖醋排骨一樣的汗酸臭,衣服也皺成了鹹菜,皺巴巴軟綿綿的,如果去洗澡,她估計自己能搓下一斤泥。
在天津總社報道的時候已經覺得自己糙出了天際,如果再這個樣子去見未來的導師周先生,那她真的是沒救了,心大不說,臉也不要了。
所以毫不猶豫的,她先找了一家旅店,要了水一頓狂洗,又找了間理發店把發型修了修短,仔細的穿上了新買的藍裙子,才神清氣爽的去找了周先生。
周先生全名周蘭洲,今年已經四十好幾,就住在報社在北平的辦公處的一個隔間,辦公處平日裡也就三四個人,上班時間很自由,完全是流動性的,但他們也很忙,平時聚不齊,今日黎嘉駿找到他時已經傍晚了,周先生正坐在門外吃飯就著一個小藤椅上就著一張長條凳吃飯,長條凳上放著一碗地三鮮,炒得糊爛,頂上昏暗的燈光和深藍的夜色混搭著,涼風徐徐吹過,顯得極有家的感覺,他腿上放著一本書正低頭看得入神,頭上的短發隨著地心引力倒下來,像根翹起的呆毛,手上的碗筷都忘了動,旁邊煤爐上燒著壺水,正蹭蹭蹭冒著熱氣,顯然已經滾了很久。
作為一個被總社指定駐扎北平的高段位記者,這般生活化的姿態真是出乎意料,黎嘉駿本來覺得自己會不會遲到太久引人不快,畢竟當初聯系時說了自己六月底到,可現在看周先生那樣子,頓時就不怕了,她輕快的走上前,笑嘻嘻的打招呼:“周先生,吃晚飯吶?”
上次兩人會面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但這時候見面倒沒有很生疏的感覺,周先生抬了抬頭,應了一聲:“哦,嘉駿啊,怎麼才來……吃了沒?”
黎嘉駿把路上買的烤雞擺在長條凳上,扯開紙包,露出被切好的香噴噴的烤雞,笑道:“沒吶,有多的飯麼?”
周先生似乎很高興她這麼自來熟,隨手一指:“那個籠裡,碗筷都在那兒,水缸在旁邊,自個兒舀了水洗……我還有一點先看完啊。”他指腿上的書。
“哦您看吧。”黎嘉駿懂那種感覺,笑嘻嘻的就自己張羅起來,回頭看到周先生嘴裡咬著塊雞肉,雙眼盯著書又忘了嚼。
什麼書那麼好看,黎嘉駿好奇的湊過去,卻是好幾年前茅盾的發表的小說《子夜》。
她不做聲,一邊自己吃,一邊時不時推一推周先生的手臂提醒他吃兩口,好不容易磨完了晚飯,她收起碗筷去洗,等全收拾好了,看完小說的周先生才長噓一口氣,意猶未盡的哼著小曲兒走進門來,見黎嘉駿已經全收拾好了,很是高興:“哎呀呀,幾年不見,已經是大姑娘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了。”
黎嘉駿呵呵笑:“買個烤雞就算下得廚房,那賢妻良母太好做了,先生。”
“不不不,能想到給先生添菜,也大姑娘的做派了。”周先生搖頭,“得虧今日你趕上了,明日我正准備出去,你東西也別散開了,將就一晚,明日就跟我一道去吧,來回不便,說不定要住幾天。”
“好呀!去哪兒呀?”黎嘉駿躍躍欲試。
“不遠,宛平。”
“宛平是哪兒呀?”怎麼感覺沒聽說過,黎嘉駿隨口一問,又顛顛兒道,“對了先生,您知道盧溝橋在哪嗎?我想去瞅瞅!”
周先生挑眉:“怪事兒,知道盧溝橋,不知道宛平城?盧溝橋不就在宛平城嗎?”
誒!?書上不是說北京盧溝橋嗎?!難道歷史老濕騙人?!要不然,這好好一個“城”是哪兒來的啊!
黎嘉駿一臉斯巴達,只覺得自己腦中的小地圖在起點的地方就被打了個叉叉。
圍觀七七第一回合,差點撲街(gai)……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2:47
第87章 宛平夜練
依照黎嘉駿肉眼所見的宛平城,她可以肯定未來這是一個村或者一個縣……或者應該是北京的一個區……的一部分。
她兩輩子都對北京不熟,這個北平也僅限於城牆裡極小的一部分,而未來那個首都在她心裡就活生生一個樹樁平面一樣的城市了,一二三四環像年輪一樣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擴散,看一眼地圖都嫌眼暈。
一大早出發到了宛平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騎行過去的,用的公(腳踏)車。
黎嘉駿不得不慶幸自己在杭州的時候已經歷練出了一個鐵臀,否則從北平出發到宛平那十裡地真會把命都騎出來,泥路啊,風沙啊,那叫一個殘忍無情,顛得她臉都木了,後來周先生指著聳立的城門告訴她宛平到了時,她完全連抬頭看一下都不行。
沒辦法,脖子都硬了,一路繃過來的,不繃著頭都震斷了。
她比在杭州還要深切的意識到柏油馬路是個多麼跨時代的、偉大的發明!
宛平城位於北平西南,穿過城就直指盧溝橋,這是南下北上的必經之路,地處要塞,本就是明朝時期作為京師的衛城而建立的,這麼一想,為什麼日軍從這兒開打,就很容易理解了。
路上周先生介紹了一下他們此行的目的,線報說日本將在宛平城外進行軍事演習,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軍事演習非常敏感,中國方面非常緊張,就防著日本搞麼蛾子。
“我們就等著他們出麼蛾子。”周先生氣喘吁吁的說著。
黎嘉駿心裡苦逼,想知道你早說啊,我都能告訴你他們整了啥麼蛾子……
周先生介紹了一路,終於到了一個寺廟外,給門口的小沙彌遞了封信進去,他下了自行車,揉揉腰,搖頭,“不成了,年老色衰,力有不逮啊。”
黎嘉駿噗的笑了:“這話您敢對師母說嗎?”
周先生無所謂道:“她聽了才高興呢,我跪搓衣板都不帶反抗的。”
兩人的住處就安排在城中的興隆寺裡,這是一間破敗的古剎,只有三間大殿,內裡供著釋迦牟尼和十八羅漢,另外有六間禪房,除了他們沒別的客人。
住持是個瘦高的方丈,他親自帶著小沙彌給兩人安排了房間,叮囑了齋飯的時間便走了,他倆剛好錯過晚飯時間,灶房裡似乎是沒剩下什麼,兩人只能出去覓食。
宛平城吃食店很少,實在是這個城太小,一眼望得到頭,騎車從城內街穿過到了最西面靠盧溝橋的威嚴門眺望,遠遠的能看到東面順治門的輪廓,整個城方方正正的,建得極為規矩。
“先生,這城其實就是個橋頭堡吧。”黎嘉駿覺得自己一語道破天機,實在是這個城太小了,她要改口,這個城到幾十年後大概都不是縣了,說不定是個居民區……
兩人從寺裡整理了東西,打算隨意找點吃的就休息,明日一早去采訪,這兒駐扎著二十九軍的兩個營,統共也就一千四百來人,可擠在這小小的城裡也是滿滿當當的,現在西面日本人虎視眈眈,當然再不會有行腳商和貨商自此處來來往往,整個城差不多已經自我宵禁了,百姓們都能躲則躲,路上鮮少行人,來來去去的全是當兵的。
又一隊士兵喊著口號跑過,天氣炎熱,但他們還是穿著長褲,以至於身上有著濃郁的汗味,再加上現在的人都還習慣隨地大小便,大城市有巡捕驅趕,可周邊地區則還是我行我素,濃郁的汗酸混合著街道角落被悶在空氣裡的屎尿騷味,讓人極不舒服,夜幕又一次降臨了,前方西下的太陽從城門門洞裡直射進來,血紅的一溜光打進來。
一個城,沒有吆喝聲,沒有叫賣聲,沒有笑聲,鮮少說話聲……只有嘹亮的口令和應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黎嘉駿有種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慢吞吞的跟在周先生身後,忽然感到強烈的懊悔。
她到底為什麼死皮賴臉的要過來?
圍觀了又怎麼樣呢?
圍觀前心情就這麼差,圍觀時心情會更差,圍觀後還想不想做人了?
她到底圖什麼?她今兒個看到了……幾十年後,也不會有滿堂的子孫圍在她身邊聽她講過去的故事,就像她外公一樣……
“嘉駿。”一個叫聲驚醒了她,周先生在前面喊她,“發什麼呆呢……只有玉米面窩窩配豆腐腦了,吃麼?”
“我,我不挑,都成。”黎嘉駿醒了神走上前去,這是角落裡的一個小攤,攤主似乎是打算收攤了,此時正用鏟子刮著鍋,一邊刮一邊招呼:“二位旁邊坐啊,我這兒還剩點鍋巴,給你們整點兒鍋巴菜好配窩窩。”
“誒那敢情好!”周先生一撩長衫在旁邊坐下了,興致勃勃的,“嘉駿,這兒坐,運氣好啊,一下子碰著仨名小吃。”
黎嘉駿坐到他對面,想想還是問:“我怎麼總覺著這是天津有名的早點……”
“是早點沒錯!”攤主兜了滿滿兩碗豆腐腦端過來,豆腐腦剛熱過,灑了一層香菜和榨菜,還有幾顆炒花生若隱若現,香噴噴的,“這不是光顧的人少麼,早上做一鍋一天能賣完不錯了,哪能緊著三餐賣呀,來,吃,不夠再添,既然當晚飯賣你們了,總得管飽是吧。”
雖然沒什麼胃口,但畢竟奔波了一天沒吃什麼好的,黎嘉駿還是強撐著塞飽了肚子,攤主很實在,用料足,吃食做得也下功夫,比她以前吃過的都地道,可奈何心理壓著大石頭,她一直處於“感覺越來越不好”的狀態中。
周先生吃得很快,轉瞬就清空了碗盤,結了賬道:“飽了沒?吃飽了咱回去休息。”
“飽了……”黎嘉駿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啊先生,影響您胃口了。”
“沒事兒,咱都是經歷過的,到了這地界哪還能開心起來,心情好才怪呢。”周先生拍拍她的頭,似乎覺得手感不錯,又揉了揉,隨後很開心的放開手,拍了下大腿站起來,“走吧,休息去,今天可真是累著了。”
“恩。”黎嘉駿跟著站了起來,兩人溜達回了寺廟,發現廟裡還停了電,兩人只能匆匆洗漱一下,各自睡下了。
七月六號了。
黎嘉駿睡著睡著都感覺腿在抽筋,一直都在不斷的驚醒,比當初九一八還要睡不好……
她真是對自己無語了,知道了也發生,不知道還是會發生,她這個知道的總是比別人多心驚膽戰好多年,這樣折騰下去折壽那是妥妥兒的了。
……又一次驚醒。
她嘆了一口氣,怒而坐起,瘋狂的揉了揉頭發,張著嘴巴無聲的嘶叫了一頓,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和一輪彎月,只覺得心跳如鼓。
“草啊啊啊!”她再次無聲怒吼。
“砰!啪!”一陣槍聲突然響起!
她全身一震,還以為剛才幻聽,剛凝神側耳,就聽到一連串子彈聲噠噠噠的傳來,那聲音還很遠,似乎是在城外,可是因為寂靜的夜,反而極為明顯。
敢情剛才不是自己驚醒的!是被槍震醒的?
不對啊,這才六號,她絕對不會錯!黎嘉駿趕緊套上衣褲穿上鞋,蹭蹭噌的往外跑去,剛打開門,旁邊的門也開了,周先生也披著衣服走了出來,皺眉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見黎嘉駿也跑了出來,他只說了一句:“准備准備。”
“好了。”黎嘉駿言簡意賅,她直接就套上了自己的衣服,腰間還別著槍……她一向都是不帶齊東西會死星人,甚至還拿出了手電筒閃了閃,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周先生挑了挑眉,一言不發的回屋,隨後穿戴整齊的走了出來:“走,去看看。”
大殿旁的長廊兩個小沙彌在探頭探腦,黎嘉駿瞅見了,一邊往外走一邊擺手:“快去躲起來!躲躲躲!”
小沙彌沒動,溜圓的大眼睛好像反射著星星的光,亮閃閃的目送他們,黎嘉駿再回個頭,忽然感覺他倆活像狐猴……
兩人圖快,騎了自行車一路往軍營去,誰知偌大的營房並沒有想像中的緊急集合,雖說有幾隊士兵列隊匆匆而出往城牆方向跑去警戒,可是大部分營帳還在沉眠中。
周先生當然遭到了阻攔,好在他事先就有預約,被士兵領到了指揮部,那兒燈火通明,電報聲滴滴滴滴的,不絕於耳。而此時,槍響也在持續著,一陣又一陣,讓人一陣陣頭皮發麻。
他們走進指揮部,正對著的就是一張極為簡陋的大地圖,下面三個軍官正一邊低聲商量著一邊看地圖,旁邊有個發報員在緊張的發報,另一邊有個通訊兵正緊張的聽著電台,手裡拿著筆劃來劃去。
“金營長。”周先生叫了一聲,地圖下一個中等個子的軍官聞言轉過了身,他長相其貌不揚,甚至帶著點苦意,人家是八字眉泛苦,他是臉突出的眉骨都呈八字,苦得眼窩深陷,顴骨還高聳著,顯得兩頰微凹,一張臉重巒疊嶂。
黎嘉駿咽了口口水。
這是二十九軍110旅219團3營的營長金振中。
他一開口,就是一口濃郁的河南腔:“是大公報的記者嗎,不好意思,現在麼啥時間和你們說話,你也看到咧,外頭這樣子……”
“我不多問,就想知道現在什麼情況,有沒有打起來的可能。”
“不曉得。”金振中搖了下頭,轉而又道,“外頭日本鬼子打著演習的名號放槍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不定哪天就瞄准咱了,這都是說不准的事情。”
“可我們下午來,並不曾聽聞槍聲。”
“那是因為他們也要吃飯!”金振中握了握拳頭,“為了安全起見,二位現在還是回住處去,若是真打起來了,也好有個撤離的時間。”
周先生皺眉,看了看黎嘉駿,問:“這回,他們這般挑釁,宋……上面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個,金振中突然笑了,他有點齙牙,笑起來格外豪邁:“我曉得您啥意思,放心,咱不是東北軍!咱要是慫了,對不起百姓那麼多年的照應!”
幾句話的功夫,外面的槍聲卻漸漸平息了。
可在場所有人的表情一點都不輕松,他們就像強迫症一樣等了一會兒,一直到聽到一陣鳥叫聲,才略微放松了一點。
“走吧,回去睡。”周先生拉著黎嘉駿的手臂,“還不是時候。”
兩人走出營房,恍然發現,外面的天已經有點蒙蒙亮了。
黎嘉駿幾乎是哆哆嗦嗦的深呼吸了一下,恍然發現,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號,真的就在槍響中,悄悄的來了。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路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3:02
第88章 慨然迎戰
經過這麼一刺激,黎嘉駿反而能睡著了,她狠狠的補了個回籠覺,在天光大亮時才精神奕奕的起來,剛從水缸舀了水漱口擦臉,就見周先生提著一串油條進了廟門,叫道:“嘉駿!起了?不再休息休息?”
黎嘉駿看看表:“先生,這都九點了,咱不是還要去采訪麼?”
“等等吧,我剛才去問過了,金營長昨兒一宿沒睡,現在還在補眠,他手下都想讓他多休息休息,我覺著也是,干脆等下午吧。”
這都七七了,鬼知道等會兒會出什麼麼蛾子!黎嘉駿嘀咕了一聲,忽然一愣,哂笑一聲,這麼想那自個兒不就是鬼了麼,等會兒大概日本那邊就有小盆友要走丟了吧。
……如果是真走丟的,別讓爸爸瞅見,黎嘉駿陰郁的想,反正橫豎都是要開打,先拿他打打牙祭,不是想走丟嗎?爸爸讓你這輩子都回不來!
跟著廟裡的師傅一道用了齋飯,那滋味兒寡淡還不帶肉,還不如昨晚吃的鍋巴菜和豆腐腦,兩人默不作聲的吃完後道了謝,結伴往兵營走去,快到的時候,不約而同的頓了一頓,腳步一轉,走向昨天光顧的那個小販。
意識到他們打著同一個主意,兩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吃貨上前線什麼都可以將就,唯獨吃上面總是想方設法為自己創造條件,結果就是一點點福利也不放過。這時候雖然不餓,但是一旦覺得嘴裡寡淡,就有志一同的去“找味道”了。
昨天那個攤販果然還在,但他似乎在收拾東西,正打算走的樣子,見到兩人過來,很是高興:“我就知道,我這兒的鍋巴菜,誰吃誰惦記,嘿嘿,最後一鍋嘍,吃完咱要走類嘿!”說著,很利落的開始裝盤,“嘿嘿今兒個早上還是賣了點的,浪費可不好,浪費罪過對吧!”
黎嘉駿不做聲,西裡呼嚕的開始吃老板端上來的東西,比昨天口感好很多,大概因為剛出鍋的緣故。
周先生一邊吃一邊問:“您這是要趕哪兒去呀?”
“進京城去。”老板收拾著鍋碗,“這頓我請你們類,相逢是緣,以後還不知道見不見得著,哎這外頭豺狼虎豹的,誰呆誰知道……”
好不容易好起來的胃口被這一句又折騰差了,黎嘉駿放下了筷子,又喝了兩口粥,算是吃完了。
道別了老板,隱約可以看到不少百姓都大包小包的在往東走,看來是奔京城去的。
知道要全面開戰的只有她黎嘉駿一人,可是到了今天,城裡的居民能跑的陸陸續續都跑完了,對於危險的直覺和生存的智慧似乎已經烙印在了這個民族的骨子裡……她感到非常慶幸。
兩人去到營部,士兵們正在操練,不大的營地裡忙忙碌碌的,圍觀了一會兒後,周先生便被金營長請進去談話。
對於本次采訪的目的,其實兩人都已經達成了目標,周先生本就想知道一下所謂的日軍演習是個什麼情況,昨晚親歷以後便已經有了數,而對於我軍的情況,他其實是不能多問了,沒幾句話以後,采訪便結束了,接下來的時間,金振中還要帶兵和布防,征得了同意後,周先生便帶著黎嘉駿四面逛逛,這就是要讓她看看能不能拍個什麼照片了,這方面,周先生是門外漢,黎嘉駿在前頭東張西望,周先生則在後頭慢悠悠的走著。
“哎,那個老板走了,這晚飯不知道怎麼解決,別處我還沒看到館子呢。”冷不丁的,周先生冒出這麼一句。
黎嘉駿樂了,敢情沉默那麼久就在琢磨著晚飯吶,她調著相機道:“那要不就在這兒蹭一頓唄。”
“蹭軍餉,你膽子倒厚實。”周先生擺擺手,“哎,走吧,休息休息,明日就回去了。”
“……恩。”黎嘉駿應得很艱難。
她的心一直在撲通撲通跳著,比當年補考駕校還要緊張,她完全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只能僥幸的認為大概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可事實上她完全無法安慰自己的,已經七月七號了,站在這地方,她腿都在發虛。
“我看你狀態似乎不好,可是有什麼心事?”周先生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黎嘉駿露出哭一樣的笑容:“先生,說實話,我後悔到這了。”
“哦?”
“我真的覺得,是逃命的時候了……”話音剛落,突然一個騎兵衝進軍營,直奔金營長的房子,行色匆匆,很著急的樣子。
黎嘉駿心裡一咯噔,這是來了嗎?她往周先生望去,卻見周先生眉頭緊蹙,似乎是產生了比她還不好的聯想,他朝黎嘉駿招招手,兩人就追過去,正看到那騎兵下了馬與迎出來的金振中說話,金振中聽著,表情非常猙獰,聽完,他大吼一聲:“全部都有,到防御位置!”
“金營長,可是出了什麼事?”周先生上前問。
“狗日的說在我們這失蹤了個兵,要我們交出去!”金振中怒道,“呸!他們在咱這失蹤個兵,還能有活路?找死呢吧一個人,指不定死哪胡同裡了!”
果然是失蹤了一個兵!黎嘉駿腦子裡轟隆隆響著,連忙去抓周先生的手臂急道:“先生……”
“這必是個幌子!他們有圖謀。”周先生道。
金振中不置可否:“記者先生可否回避一下,我們要開緊急會議。”
“長官,我們為何要回避,如果你們決定打,那我們旁聽了報道出去,多鼓舞人心啊。”周先生道。
金振中沉吟,還是搖頭:“我們肯定要打,但怎麼打還要聽上面的,你們不能看。”
周先生也不欲強求,便拉著黎嘉駿往外走。
“先生,我們去哪?”
“縣政府。”周先生言簡意賅,“我倒忘了,王縣長請了我們來采訪,我們還沒去拜訪過呢。”
縣政府就在主干道上,門面不大,兩邊有對聯,進去有個院子,再往裡走才是辦公樓,此刻縣政府顯然也收到了消息,來往的人都行色匆匆。
路上聽周先生介紹過,宛平縣長王冷齋是辛亥革命的老人,還參加過北伐,是個真正的國民革命老前輩,這樣一個人坐鎮小小的宛平城,現在想來還真是別有一番用意,可就算如此,輪到一群隨便摘個理由就想闖進來占地盤的強盜,再機智豪邁的人也只有焦頭爛額的份。
據說剛才不斷響起的槍響中有日軍假裝無意打過來的。
據說一年多以前日軍就已經在外面包成一坨,可是一直沒有一兵一卒能混入京師衛城宛平,除非他們的士兵做出一副中國老農民的打扮加一口標准的河北話,否則就不能在宛平城失蹤。
據說日本一直想要宛平城割出一塊叫大井村的地方修機場,可是折騰了快半年,縣政府這兒一直磕著半點沒讓步。
據說……王冷齋已經准備好了出城談判,一輛車,兩三個人。
“不能去啊!”黎嘉駿第一反應就是叫出來,她焦急的左右看著,她並不認得王冷齋,只知道抓著那個被周先生逮住八卦的職員,“去不得啊!”
“誰不知道是入虎穴啊,可能怎麼辦,人家是縣長,對面是日本兵,兩頭都惹不起!”職員拼命甩手,“哎呀你撒手,撒手!”
黎嘉駿放開手,望向周先生:“先生,人家根本不想和談,他們就想打,談有什麼用?!”
周先生一臉猶疑:“可萬一談了有用呢,總比不談好吧。”
就是因為你們這種心態!珍珠港才被炸的!
“人家那是拖延時間!”黎嘉駿篤定的大吼。
“可有什麼好拖延的,等增援嗎?但日軍的主力在天津,要過來必須通過廊坊,那可是張自忠將軍的地盤,會讓他們過?”周先生安慰道,“二十九軍在華北這兒好歹部署了那麼多年,像防狼一樣防日本,怎麼會不留點後手?”
黎嘉駿迷糊了,那難道宛平城真是外頭那百來個日軍打下來的?
此時又是晚飯時間,夏天的白天雖然特別長,但是夕陽已經在昭示夜幕的來臨,迎著血紅色的夕陽,一輛舊轎車從縣政府的後院緩緩開出,載著縣長王冷齋上了主干道,往城外開去了。
大家唯有目送著。
“總覺得情況不是很妙。”周先生喃喃道,“嘉駿,走,我們先收拾東西。”
故事才剛看個開頭,黎嘉駿有點依依不舍,但也知道不作不死,她能看到現在已經夠本,再不撤大概就要開打了,兩人匆匆回了寺廟,通知住持和左右的鄰裡快走,飛快的收拾了東西後,騎著自行車往縣政府再去打聽了一下消息,卻得知為了防止日軍趁亂混入城內,東西門全給關上了!
這下想走都走不了了!
這樣的事黎嘉駿雖然沒在長城抗戰時遇到過,但是卻並不是她遇見過的最壞情況,周先生則是經驗豐富,兩人得知情況後一般表情,都開始思索如果打起來哪裡最能保命。
“主要的設施都不能呆,日軍有炮,肯定炸重要設施,只要不躲軍營和縣政府好像就美什麼問題。”黎嘉駿根據以往看電影的經驗判斷。
“那到時候我們還是躲寺廟。”周先生拍板,“現在,我們要努力跟進事情進展,這樣才能寫出最詳實的報導,嘉駿,我們兵分兩路,我去軍營……”
“我去軍營!”黎嘉駿舉手,“您就在縣政府呆著,先生,縣政府裡您好歹說得上話,到時候如果王縣長回來了,我都搭不上話,不如我去軍營那兒。”
“……也罷,快去吧,等到縣長回來帶的消息,如果是好消息就算了,如果是壞消息……立刻到廟裡去,懂了麼?”
“懂了!”黎嘉駿應完,轉身就跑。
隨著王冷齋的出城談判,日軍的炮火暫時停了下來,軍營裡所有人都嚴陣以待,城樓上士兵密密麻麻的趴在城牆上,舉槍對著外面,表情極為嚴肅。
黎嘉駿自己找了個小凳兒坐在營部的角落裡,看著長官們進進出出,她收起了照相機,擺弄起筆記本,一遍遍的看著夾在裡面那張牛皮紙上自己給自己寫的生存守則,卻覺得寫再多這時候半點用都沒有。
結果她還是蹭了軍營裡的飯,沒別的,一個粗面窩頭一碗稀粥,左一口右一口的算是吃完了,其他士兵都是兩個窩頭,好賴還沒到炒青稞面的地步。
她吃過青稞面,那滋味兒……人民解放軍萬歲!
太陽下山後,天很快就黑了,這時候都已經到睡覺的時候了,晚上雖然不冷,可幾個當兵的還是注意到黎嘉駿正縮在外頭,趕她回去吧,人小姑娘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又是害怕又是要工作的,不趕她回去吧……
“得,你先進來吧,外頭蹲著也不是個事兒啊,你能跟警衛員搶活兒干麼!”一個臉熟的長官沒空請示金振中,干脆把她放進了指揮部,讓警衛員把她的小凳兒放在門邊:“坐這兒吧,你在外面,就沒發現巡邏的兵成天在你前頭繞?”
黎嘉駿一臉茫然:“啊,沒呀。”
“嗨!得,當我沒說。”長官說罷走開了,整個營部亮堂堂的,沒見誰有睡,指揮部裡幾個通訊兵忙到看她一眼都沒時間,收到一個電報就緊趕著往外跑,有時候幾個電報能把長官集體吸引到屋子裡一番討論,有些時候則直接回來就嘀嘀嘀的發報回去了。
不知不覺的,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有幾個士兵熬不住,趴在桌子上小憩一會兒,起來和其他的輪班,黎嘉駿本身還高度緊張著,可等到十二點都過去了,她就有點撐不住,劇本不對啊,不是說七七事變嗎,士兵失蹤就叫事變啦?不科學嘛!難道說這個導火索也能算事變?那抗日戰爭不是該追溯到皇姑屯開始嗎!大帥都死了誒嘿!
她心裡默默的咆哮著,頭靠著土夯牆,忍不住的還是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忽然一陣騷動,隱約聽到有個大嗓門在說:“我不信,說撤就撤了?那還要咱們當兵的干嘛,一出事派老王出去動動嘴皮子,不就得了!”
“人縣長說人家答應退兵,那就是答應退兵,你當縣長說話是放屁?而且那個失蹤的兵都已經回去了,還能出什麼岔子!”另一個人反駁,“今兒看來是沒事了,操蛋,又是他媽嚇唬人,最後還是打不成,白等那麼久!睡!老子可扛不住了。”說罷就有個人從裡間掀簾子出來,是個虎頭虎腦的黑小伙兒,他出來時正對著大門邊的黎嘉駿,順便瞟了她一眼,那殺氣還沒收進去,看著凶極了,轉瞬就見金振中撐住了垂下來的簾子叫道:“等等!急什麼,等他們真撤了再休息!”
黑小伙兒頓了頓,似乎想想也對,干脆也不進屋了,從口袋裡掏出個卷煙,揉了揉,點著了開始吞雲吐霧,一邊還隨手抄了個大茶缸子喝一口,跟吃飯似的:“哎營長,你說這日本人整什麼呢?說失蹤人就要打,說打就打,咱縣長一談,就不打了……”他忽然把煙一扔,“狗日的!他不會把大井村割了吧!我找他去!”
“站住!要找他還輪得到你?”金振中拍了下他的腦袋,“不是說老王剛回來嗎,等彙入他會電聯我的,到時候問清楚不就得了,不過老王這人我有數,他賣瓜賣棗兒賣嘴皮,他賣不了國。”
沒一會兒,電話突然響了,通訊員接起,道:“營長,王縣長的!”
金振中給了身後跟出來的軍官一個“果然吧”的眼神,上前接起了電話,剛喂一聲,外面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地都震動了,灰塵碎石嘩啦啦的掉下來!
黎嘉駿一瞬間以為自己到了長城邊的戰壕裡,她下意識的躲到了門框邊的角落裡,以防坍塌的時候被壓到,周圍的人都只是站著扶了扶桌子和椅子,金振中拍了拍肩上的土,大聲道:“報告情況!”
話音剛落,就有個士兵衝進來大叫:“營長!日軍朝我們開火了!他們開始攻打城門了!”
“縣長才剛進城啊!”有個軍官大叫,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王冷齋剛帶著停戰的消息回城,後腳還沒邁全,人日本人就開火了,“鬼子他媽的根本沒打算談啊!”
金振中這時候已經開始發報,打不打,他得請示上級,那邊槍炮聲隆隆震耳,可這邊卻靜謐無聲,人人盯著通訊員手下的電台,沒一會兒,忽然見通訊員一邊聽著,手下開始奮筆疾書,來電很短,很快他就抄完了,他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將紙遞給金振中,金振中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大吼一聲:“打!”
“……”大家相互看看,似乎還不敢相信。
黎嘉駿深呼吸,她以為這滿屋的男人大概是要沉默著出去應戰了,卻不想下一刻,一聲要掀翻屋頂的歡呼聲響了起來!
“好!”在場所有兵,轟然喝彩!
他們激動的臉頰通紅,幾乎要相互擁抱起來,那種無需再忍的情緒淋漓盡致的流露出來,只傳達了一個訊息:這一刻,他們等得太久太久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凌晨,日軍炮轟宛平城,宛平守軍,慨然迎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3:16
第89章 守住宛平
“盧溝橋即爾等之墳墓,應與橋共存亡,不得後退。”
這是29軍司令部的命令。
精悍短小,殺氣騰騰。
而接受命令的人,完全沒有辜負期望,幾天時間,只有千把人的宛平城守軍連續打退了對面的五次進攻,不僅沒有被對方的炮火壓制在宛平城內,金振中甚至帶兵衝了出去,在盧溝橋架起工事,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奪回了盧溝橋!
那真是讓人熱血沸騰的一刻,在城牆上打退敵人的進攻後,戰士們泥沙拌窩頭和著血狼吞虎咽的吃了干糧,轉身就端著槍和大刀跟著他們的營長衝出了城門!那一刻血紅的夕陽從打開的城門直射進來,衝出去的人一個個都只剩下黑黢黢的身影,他們的周身都被紅光籠罩了,前方一片黑煙彌漫,他們就這麼出城,衝鋒,打死了對面橋頭反應不及的日軍,直接占領了他們的工事!
工兵緊隨其後,扛著麻袋木樁衝出去在橋這一頭搭建起了簡易的掩體,在抵擋住了日軍連續兩撥瘋狂的進攻後,金振中滿身鮮血的被人從燃燒的盧溝橋上抬了回來,所有人都迎了上去,只聽到他在人群裡大吼:“橋搶回來了!守住!”
盧溝橋守住了,一直沒掉!
奪回盧溝橋以後,城門大開,本來趴在城牆上的士兵們紛紛被調集下來,列著隊衝了出去,黎嘉駿剛開始激動之下甚至跟了幾步,遠遠從大門往外望去,看到了堆疊在橋上的屍體!
日軍的,中國的,密密麻麻,屍體大多焦黑,被趕走後日軍的炮落在了橋上,她想不明白一座石頭橋上什麼東西能冒出那麼多煙,與城內的硝煙融為了一體,遮天蔽日,黑壓壓一片,而地上則滿是鮮血,與橋上起伏的石塊混合在一起,像起伏的血田……
很多人衝出去,不是為了衝鋒。
是為了搶回落在城外的戰友的屍體。
之前的每一天,所有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太多太多的人在城牆上怒吼著向外射擊,轉頭就中彈跌到城牆外,槍炮聲的掩蓋下,死得無聲無息。
而日本人的屍體,則被曝光在那兒,來回的人連眼神都沒給一個。
被運回來的屍體堆在校場上,因為天熱,很快就要被掩埋掉,可他們好歹是回到城裡了。
整整半個月時間,盧溝橋都沒有落入敵手。
黎嘉駿覺得這就好像是一個詛咒,日本總是謀劃著在最短的時間挖取最大的好處,可是他們往往只能借這些伎倆占些小便宜,可是當他們認真想吞一口肥肉時,卻總會一口咬在硬骨頭上,就好像他們炮轟宛平城,就好像他們未來宣稱的所謂“三月亡華”。
誰相信有眾多重型武器的日軍會連小小的宛平城都拿不下?
可此時日軍的援兵還沒有到。這不是個好現像,但卻又代表了一個好現像。
日軍的援軍就在天津,要過來簡直就是分分鐘的事,為什麼到了現在,對面卻一個援兵都沒有到?
很快,營部就傳來答案。
原來就在不遠處,同時還發生著更大規模的戰鬥!二十九軍三十七師的師長馮治安正親自指揮部隊阻截來自天津的日軍駐屯軍援兵,他們與日軍的整一個步兵旅團正面對抗,整整兩天時間沒有漏過一個援兵,為宛平守軍奪回盧溝橋創造了最大的優勢!
可是這個消息,卻讓周先生愁眉緊鎖。他是來找黎嘉駿撤離的,這個時候是最好的撤退時機,他們不能痴痴的等著宛平城外的日軍撤退,必須趁這個空隙逃出城去,就像城裡的其他剩下的百姓一樣,他幫著黎嘉駿收拾了行李,打算騎車離城。
“這情況不對。”周先生洗著手裡的血,縣政府開戰之初就被一輪精准炮擊毀掉,所有活著的人都轉移到了營部,閑著的人都被扯去做力所能及的事,青壯全去運彈藥搬沙袋,老幼婦孺則在後方醫院裡打著下手,周先生和黎嘉駿屬於其中主力,“馮治安那兒不該有遭遇戰。”
“什麼意思?”黎嘉駿不解,“他們不該打嗎?”
“不是不該打。”周先生說了一句,卻不再講了。
金振中受傷,無法再呆在城中指揮,縣裡緊急派車將他送往後方,難民便追隨著車隊前往北平,平時看著沒多少人,當綿延出去時卻長長的一線,沒有士兵的保護,他們行色匆匆,而且大多是老弱婦孺,顯少有青壯男子,有些條件好的趕著驢車坐著,剩下的就只剩下兩只腳,天氣炎熱,他們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大多打著補丁,女性相互攙扶著。他們的行李也很不一樣,有些幾乎是帶了全部家當,鍋碗瓢盆棉被櫃子,有些則一些衣服草席一裹就背在身上。
可以想見,宛平城的戰鬥將驚動京郊所有的人,此時肯定不止一股難民潮湧向北平,那兒高大的城牆實在太給人安全感。想到這兒,黎嘉駿又一次迷茫了。
為什麼北平沒有被毀?
宛平城都已經被平射的炮火砸成了廢墟,北平為什麼沒有被毀?解放戰爭和平解放就算了,難道鬼子也會心疼故宮?
明明來時各種糾結激動慌張,可走的時候卻沒有給她任何傷春悲秋的時間,她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勉強屹立著的城門,想到裡面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建築,就不由得一陣心塞。
兩人雖然騎著車,但顯然是跟不上車隊的,轉眼就被落到了後面,可卻又遠快於難民,於是他們兩人就這麼成了前不著車隊,後不著難民的中空地區人士。
茫茫田野裡,兩人沉默無聲。
黎嘉駿忍不住了:“先生,您為何要說馮師長那兒不該打起來?”
“因為日本的駐屯軍在天津……其間沒有其他部隊。”
“那……”黎嘉駿還是不明白,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智商捉急。
周先生看看四周,確定沒有人了,才道:“駿兒啊,從天津到北平,那麼遠的距離,中間有沒有可能沒有咱中國軍隊?”
黎嘉駿覺得自己懂了點,卻反而更迷茫了:“不可能……吧,那……”
“且不提有沒有,當初華北歸了二十九軍,宋哲元第一件事情就是讓張自忠將軍做了天津市市長,為何?因為日軍主力就駐扎在天津,放眼二十九軍,唯有張自忠藝高兵重,有鎮守天津的本事,可是你看,這麼多天,你可曾聽說天津有打?”
黎嘉駿澀澀的搖了搖頭,她只覺得自己騎車的動作越來越僵硬。
周先生面色沉重:“就算不論這點,那就我所知,二十九軍早在四年前就已經布防完全,天津到北平有一處必經之地,廊坊,那兒鎮守張自忠的三十八師,目的是什麼?自然是為了不讓天津的日軍主力到北平去!可廊坊有沒有打?”
黎嘉駿快速的喘了幾口氣,她只覺得一種恐慌感油然而生,幾乎不敢想下去,周先生似乎也不願意直接下什麼定論,只是頗為倉惶的嘆息:“這十多天,純然就是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這二十九軍,終歸不是一條心啊。”
“那他……那也不該……”黎嘉駿大喘氣,她差點連自行車都騎不穩了,校場上一排排屍體不停晃過她的腦海,她的鼻尖還有硝煙混合著血腥的氣息,身上還有著大塊凝結的血跡,那些戰士的吼聲猶在腦海,可現在她卻發現,他們同根生的戰友,在這十多天裡,源源不斷的放任敵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通過,張牙舞爪的來加重他們的苦難!
張自忠啊!那可是張自忠啊!他怎麼可能放任日軍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過去打自己人!可是現在這情況,該怎麼解釋?鬼子跳過了張自忠,千裡迢迢跑來和馮治安打得火熱,三十七師打得血肉橫飛時會怎麼想?三十八師看著眼前的日本兵的時候會怎麼想?二十九軍其他人會怎麼想?全國發現這一點的人會怎麼想?
她當然不相信張自忠會通敵,從馮玉祥手下重新組建以老西北軍為基礎的二十九軍的“八兄弟”中,她連老大宋哲元,軍事兼二把手蕭振瀛都沒怎麼聽說過,唯獨知道個張自忠,他可是在歷史課本上擁有專門的一段話,被打上了“血戰”和“殉國”標簽的男人!
這一刻她只覺得心裡抓心撓肝的,雖然一直在被刷三觀,可是卻從來沒想過會有今天這樣顛覆性的。
“該上哪兒要真相……”她近乎呢喃著問出來。
“真相?”周先生居然聽到了,他苦笑,“嘉駿啊,我當了那麼多年的記者,從來沒有摸到過任何一件事情的真相,你明白嗎?”
你不懂……黎嘉駿想哭。
她可以容忍遺漏,誇大,甚至捏造。
但不能容忍洗白。
她這麼作、惹人嫌的走到今天,走到這裡,不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好好睜大眼睛看看這個時代,如果這點都做不到,她為什麼不早早的躲起來?澳大利亞,美國,哪裡不能活!
這一次的沉默極為徹底,一直延續到兩人老遠看到巍峨的北平城。
相比嬌小的宛平,北平的城牆綿延到地平線上,像一個蟄伏的巨怪那樣聳立著,又加上此時天色漸暗,更是顯得雄渾威武。
強烈的安全感撲面而來,黎嘉駿禁不住呼了一聲。
誰知周先生卻停了一下,似乎遲疑著什麼。
“先生?”
“嘉駿,有個事兒……我們先不進城。”
“啊?怎麼了?”
周先生停下來,往南望了望,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隨後,他還是下決心了:“我們去南苑一趟!”
“哦。”看到了北平,黎嘉駿就很放心了,她知道南苑,那雖然也是京郊的兵營,但是卻離北平極近,根本不怕出什麼危險,“先生,我們去做什麼呀?采訪?”
“前日子聽聞很多學生投軍,都在南苑訓練,那時小馮剛走,無人照相,頗為苦惱。”周先生道,“本也想快些進城,奈何看這情況……現下不拍,再過陣子,就不一定能拍得到了。”
學生投軍?“學生兵?多大的?”
“都還只是些孩子。”周先生在前頭騎著車,看不到表情。
“……大學生?中學生?”
“中學……尚未畢業。”
“……”想到難民隊伍裡稀少的青壯年,黎嘉駿忽然有種,華北的男兒,都已經被抽干……的感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3:38
第90章 南苑小孩
到南苑的時候,裡面剛在訓練緊急集合。
剛吃了飯在休息的少年們蹭蹭蹭的從營房跑出來,列著隊在拿槍,拿到槍的立刻跑到預定的位置上趴著做瞄准狀,陣地旁邊一個軍官烏拉烏拉的大吼著:“趴好!不要露頭!拉槍栓!別到時候拉,到時候拉就死球啦!”
周先生在前頭和帶他們進來的長官說著話,黎嘉駿很新奇的看著這場景,忍不住端著照相機排在最後頭,想以小兵的角度拍個發槍的照片。
天已經很暗了,雖然旁邊有燈光,但效果還是很差,她拍完後略有點不滿的放下照相機,卻不料此時已經排到了她,沒等她走開,發槍已經發出慣性的兵哥哥竟然噌的把槍塞到了她的手裡,她可好,還下意識的接過了!
幾乎在她接過槍的一瞬間,面前的兵哥哥就意識到不對,手也沒松開,兩人同握著一把槍,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茫然。
“……噗!”黎嘉駿先笑了起來,“漢陽造?”
兵哥哥手上用了點力,似乎想把槍收回來,奈何面前的女流氓雙手齊上死不撒手,一副也想試試看的樣子,他求救的望向遠處,那兒長官被女流氓的同伙給攔住了,他很無措的啊了一下,黝黑的臉泛著紅:“是,是漢陽造,那個,姐姐,麻煩撒個手,槍,槍不好玩吶。”
黎嘉駿堅定的掰開他的手——其實也沒花很大力氣,兵哥哥也只是個小男生,她手剛摸上去他就跟觸電似的撒手了,她忍著笑熟練的一拉槍栓,打開彈夾瞄了眼,隨後架起來有模有樣的往外瞄了瞄,嘆氣:“果然槍管很長……”想了想又補了句,“小孩子用很累吧,拿不穩,又沉。”她指前頭趴成一排撅著個腚被長官挨個兒踩的小少年們。
“來了這兒就是爺們兒了,習慣了就好。”兵哥哥還是死死盯著她手裡的槍,黎嘉駿沒辦法,頗為依依不舍的把漢陽造交還給他,人這才松了口氣。
“嘉駿!”這時,周先生在遠處招呼著,“來,准備准備,今晚我們可以在這休息。”
“咦?我正想著呢,天太暗了,現在拍不了照。”黎嘉駿屁顛屁顛的跑過去。
“是呢,要多謝王長官。”周先生朝身旁的軍官抱了抱拳,“這兒的部隊都被調出去增員宛平了,營房都空著,他派人給咱倆收拾個能住的,明日再說。”
王長官擺擺手,看軍職他只是個連長,大概就是在管著這個小孩兒連的,他笑道:“客氣什麼,你們大公報的記者辛辛苦苦的趕來給我們拍照片,我們高興還來不及,這位女先生大概上茅房啥的會不大方便,別的您放心,我們都會安排好。”
黎嘉駿嘿嘿笑,一點也沒臉紅:“沒事兒,我習慣了。”
“這樣,我給你指使個娃兒吧,放風帶路啥的好使。”
不等她拒絕,王連長就呼哨一聲,喊來一個虎頭無腦的小孩子,朝黎嘉駿點了點,吩咐了幾聲,那小孩兒立正應是,表情很是嚴肅,噔噔蹬跑過來叫道:“報告黎先生,我叫柯承志!是學生連三班班長!黎小姐有什麼吩咐!”
黎嘉駿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可當聽到學生連三個字時,對上這個跟還比她矮一線的小男孩兒炯炯有神的雙眼,不知怎麼的就咽了下去,她是決計不會上前線的,她自己有數,那如果這個孩子跟著她,會不會反而安全一點……雖然他來當兵就是為了戰鬥,但是,作為一個男孩,他真的還沒她高……
“好吧,麻煩你了,就是我一會兒洗漱什麼的請您搭把手就好。”她笑,以前在長城那兒的時候,就是趙將軍派的警衛員虎子干這些,本來虎子是保護丁先生和她的,結果差不多成了她的專用望風人。
就是不知道他現在活沒活著。
南苑是二十九軍的軍部,以前據說是皇家獵場,清皇帝狩獵的時候就來這,主要產物是麋鹿。
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可是在洗漱完了攤在床上頭腦風暴時,黎嘉駿不知怎麼的,突然腦洞就開了。
……五阿哥不會就是在這兒獵到小燕子的吧!
怎麼想都是這兒啊!越想越靠譜啊!獵場!京郊!全齊了,妥了,准沒錯!
皇阿瑪,您可以忘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不能忘了永定河畔的黎嘉駿啊!求保佑!
某個傻×自個兒在軍營的床上笑得啪啪啪捶床……
早上黎嘉駿醒了三回。
第一回是大清早的起床號,那時候周先生也醒了,他敲黎嘉駿的窗:“嘉駿,多睡會兒,這半個月都沒休息好,我請營裡的人給留了飯。”
黎嘉駿混混沌沌的應了一聲,本來還糾結著起不起來,此時更放心的睡了過去,只覺得外面隱隱約約有晨跑的聲音催人入睡。
第二回是孩子們飯前的喊口號,他們大多都處於將變未變的公鴨嗓時期,破鑼嗓子和稚嫩的嗓子在外面扯起來唱軍歌:“可恨日本太野蠻,出兵三島間,侵略我江山,
不畏死,講犧牲,
大刀逞威風。
遺屍橫遍野,
草木一片紅,
殺得倭寇丟魂喪膽,
從此吾願從。”
黎嘉駿噌的從床上坐起來,她在裡頭聽得心情激蕩,抓著自己的雞窩頭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就聽外面又在喊:“我等以百姓血汗換來的子彈,續誠心竭力,期望命中,殲滅仇敵——日本鬼子!”
正當黎嘉駿興奮的想穿起鞋往外看一看時,就聽王連長的聲音大叫:“開飯!”
“……”她虛脫一樣的躺會床上,接下來外頭一片安寧,她又睡了過去。
第三回就是練兵聲了。
一樣是那個稚嫩和破鑼合體的詭異吼聲,咿呀哈喝的喊著,每一次都有一個成年男人的口令帶頭,這一段綿綿不絕起碼維持了大半個上午,黎嘉駿終於撐不下去了,她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面前是一排排營房,當初考慮她是女性,王連長給她安排了靠裡的房間,所以她一大早開始聽的吼聲,都是隔老遠傳來的。
門邊放了兩桶水,應該是小班長柯承志一大早給打的,因為此時水面上浮著淺淺一層灰。
她早就不講究這些了,拿出毛巾杯子來隨意洗漱了一下,就往隔壁去,周先生果然不在了,她便穿戴上自己的全套裝備,往外摸去。
南苑占地很廣,但主要還是以原先的四座清時期的行宮為主體,外面圍起城牆,總的來說比宛平城還打上不上,後來沒落後就成了南苑鎮,直到北伐戰爭時期被西北軍老軍閥馮玉祥設為軍部,這個設定就被沿襲了下來。
此時放眼像四周望去,遠處城樓高大,上面的碉樓聳立,俯視周圍的曠野,城內青磚紅頂的瓦房鱗次櫛比,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顯得文質彬彬,竟然給人一種大學的感覺。
幾個背著漢陽造的學生兵列隊從旁邊向著練兵的地方跑去,他們大概在罰跑,揮汗如雨的,不出她所料,漢陽造背在他們背上,槍杆子伸出一大截去,活像背著跟太長的柴火。
還只是中學生,十四五歲的年紀,本就發育遲緩,弱雞一樣的身材,現在卻已經頂著滿腹詩書來當兵了。好想跟他們說好好讀書用知識救國,可放在這樣的環境下,又怎麼說得出口?王連長聽說話就並不是個有文化的人,可他談起手下的孩子們眼神裡卻滿是溫和和無奈,他哪裡會不懂那樣的道理?
可是誰都沒有辦法……
此時南苑很空闊,主力傾巢而出增援西南,只剩下這群孩子們,只希望前方的大人能撐久一點再撐久一點,給他們多一點時間長大。
黎嘉駿到校場的時候,孩子們還在練刀,王連長在旁邊走著,眼神不善的喊著口令,時不時的這裡踢踢那裡踹踹,出手很不客氣,而旁邊,似乎是副連長的人正在訓著剛剛從她身邊路過的少年,他語速飛快的一頓訓後,那幾個少年垂頭喪氣一排站到一邊,雙手舉起自己的槍,開始下蹲起立。
她看到自己的小御前帶刀侍衛柯承志就站在方陣最左邊中間,晚上的時候沒看清,白天認真看才發現,雖然虎頭虎腦,但是竟然白白嫩嫩的,要說虎,就虎在他臉頰的嬰兒肥上,看得人想捏兩把,可看身量,卻一點都不像臉那麼壯,瘦了吧唧的,舉手抬腿能看出骨骼的痕跡,這頭重腳輕的,看得人都著急。
這時,周先生從遠處走過來,他手裡拿著張紙,表情有些嚴肅:“嘉駿,報社通知我要立刻回去整理文件准備撤離,我得先回北平,否則沒幾天搞不下來。”
黎嘉駿急了:“先生那您等等啊,我拍張照就走的呀,這麼一會兒都不能等麼?”
“不,嘉駿,你拍了照直接上火車去天津,想辦法回家,知道麼?”
她立刻明白了,可轉頭想想又放不下:“不成,先生,我怎麼能扔了您一人跑?”
周先生回答很犀利:“那到時候社裡只給一張火車票,給你還是給我?”
黎嘉駿斬釘截鐵:“您去吧,我回天津!”
愉快的決定後,兩人都不是糾結的人,周先生把黎嘉駿托付給王連長,王連長特許孩子們用過了午飯聚集起來用兩個小時寫了家信,全部交給周先生,讓他兜上給帶北平去寄了,畢竟孩子們大多都是北平城裡的人,去軍隊的中轉站中轉還浪費時間。
又寄了信,又少了訓練,孩子們心情都很好,王連長也不忍心打擊他們,干脆讓黎嘉駿趁著氣氛還和樂快點拍了照,統共有四百人,一下子也拍不了,黎嘉駿參照畢業照的模式,分了班拍。
差不多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拍這樣的照片,表情一個賽一個不自然,都想笑又忍著,好奇的盯著黎嘉駿照相機上的黑窟窿。
黎嘉駿舉起一根手指大叫:“都看著我的指尖啊,我點哪裡,你們看哪裡,然後聽我口令,別眨眼……好,一起喊……茄~子!”
孩子們不明所以,以為是喊口號,當即臉紅脖子粗的喊起來,這一下茄子應有的效果完全沒了,進入膠卷的成了一張張猙獰的臉,黎嘉駿沉默半晌,只能自認倒霉,又叫道:“重來重來!只要笑就好了,不要眨眼!”
這年頭的半大崽子,誰會頷首微笑擺POSE?這一次印入眼簾的,是一張張僵硬的臉,皮笑肉不笑,有些實在不擅長微笑,嘴唇還在扭動。
黎嘉駿:“……算了,都別笑了!”
拍完照片,太陽又快落山了,黎嘉駿還得在這睡一晚,第二天再出行。王連長把人趕去飯堂,過來跟她道謝,還說:“早可以不笑了嘛,當兵的就要嚴肅點,黎先生你就是太認真。”
黎嘉駿很惆悵:“可畢竟才是孩子,我希望記錄下來的,都是他們開開心心的樣子。”
王連長聞言恍惚了一下,便不再說話了。
柯承志是個很操心的小家伙,昨晚太遲來不及,今天他吃了飯便要來個大水缸,吭哧吭哧的給黎嘉駿提水,讓她洗個澡。
營部裡有些水房,只有一個門,黎嘉駿在裡頭洗澡,外頭柯承志把著,就不怕別人看到。於是這半個月來,黎嘉駿第一次得以洗個澡,身上起碼搓下了一斤泥,那水髒的,等柯承志進來抬水缸時,看著地下的黑水,那小臉兒目瞪口呆。
黎嘉駿忍不住揪著他的嬰兒肥捏吧:“看什麼!沒見過野人洗澡啊?!”
柯承志羞憤的扭臉掙扎,都忘了放下手裡的水缸,等黎嘉駿過足了癮放他出去時,他一臉:“姐姐是壞人!”的表情淚奔出去。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第二天早上起來,她還是決定入城的時候順道去看一下周先生再走,卻不想王連長攔住了她:“黎先生,您恐怕要在這留兩日了。”
“什麼?”
“昨晚傳來消息,廊坊,打起來了。”王連長表情很復雜,說不清激動還是沉重,或者說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兒是火車去天津必經之路,現在肯定過不了了。”
“那……我現在去北平?”黎嘉駿有點六神無主的感覺,“對,那我好歹幫周先生整理整理東西。”
“這也成,那兒安全點。”王連長又叫來了柯承志,叮囑黎嘉駿,“黎先生千萬小心,若是聽到什麼聲響,那邊先回來,周圍還有不少鬼子的小股隊伍游蕩,要是碰上了可不好。”想想又不放心,“這麼想,黎先生您一個姑娘回去可不安全,這少說二十裡地呢!”
“既然人打到廊坊了,那你們才該要小心吧。”黎嘉駿道,她心意已決,准備起來也很快,轉頭就跟王連長道別了,學生兵們還被按著操練,沒時間和她道別。
柯承志一人送她到大門口,這頭重腳輕的孩子筆直站在那兒朝她揮著手,黎嘉駿轉回頭騎著車,強逼著自己不回頭看。
可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小孩兒已經不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3:53
第91章 南苑轟炸
黎嘉駿自認不是個傻大膽,她慫起來沒邊兒。
可當她好不容易踏著個腳踏車一路烈風炎日的望見北平的城牆時,卻停在那裡,差點哭出來。
不是為了她一路聽著原野上狼的叫聲強忍恐懼,不是因為彎彎的月牙頂在那讓她想起了前世今生的家人,也不是因為她累得快吐了,而是因為……
狗日的!前頭那槍聲火光是個什麼鬼!?好像就是城內發出的!
雖然不在她正前方,可是那火光在已經昏沉的夜色裡照亮了半邊天,亮得沒邊兒!一閃一閃的,活像是什麼巨大的怪物在咆哮,讓她恍然間想到了上輩子看的魔幻電影《魔戒》中末日火山那陰森囂張的火焰。
在她停住後,甚至能聽到遠處悶罐裡爆炸似的轟響。
深藍天幕下巨怪一樣的北平城被那橘色的火光映得陰森可怕,嚇人之極,仿佛那就是電影中半獸人的大本營摩多,進去就會被怪物淹沒……
按平時這城門有沒有關都有點懸,此時這樣打著,別說肯定關著了,就算開著,估摸著也只出不進。
她推著車往前走了兩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北平打起來了?
黎嘉駿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可對於這一點出現在什麼時候,過程是什麼樣的,她一無所知,她唯一知道的是北平一直沒有遭到嚴重打擊,那麼到底是是那麼做到的?
想來想去,莫非是圍城投降?好像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真要圍城,先餓死的肯定是日本兵啊,北平裡面百姓一個賽一個老油條,物資又不貧瘠,那麼大一個城,擠擠挨挨三五年,外頭中國人都不用解圍,日本兵自己的白骨都能填了護城河了。
無論怎麼猜都沒用,反正她是不敢往前去了,要繞吧,這一整晚鬼知道她會不會被城外圍攻的日本兵給這樣那樣了,雖然騎過來已經累得半死,可她還是毅然掉頭,決定回南苑去。
既然哪兒都不安全,就先往安全的地方去。
這一路黑燈瞎火,騎得她口吐白沫,猶如行屍走肉,時不時的還要扭頭看看頭頂的北鬥七星確定方向……她帶了羅盤,可月光雖亮,卻完全不足以幫她看清表盤,最後一段路的時候看到遠處南苑鎮隱隱的燈火,她幾乎跟回光返照一樣開足了馬力騎過去。
等到月上中天時,她好賴是回到了南苑。
南苑氣氛緊張。
顯然他們也收到了北平在打仗的消息,此時所有剛入睡的人都被叫了起來,趴在那兒一頓警戒,迎接她的是另外一個學兵團的連長,一個大男人手下一群小奶娃,他審黎嘉駿的時候表情非常苦逼,隨便問了兩句得知隔壁王連長可以確認後,就把她關進一個小房間管自己布防去了。
這位連長嚴肅警告她不要隨便離開屋子,否則被當成奸細他概不負責,黎嘉駿無奈只能坐在小黑屋裡,屏氣凝神等著外面的情況,等著等著,她熬不住疲累,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中午了。
也難怪,昨天急行軍一整天,散架的感覺猶在身上,有多累可想而知,她只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笑話,昨天那麼多愁善感的被送出去,結果一天沒過又灰溜溜的回來了,王連長看到她不知道什麼表情,想想就感覺好羞恥。
但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這次可沒有隔壁連那麼好待遇了,也沒人給她准備洗漱的水,她啪的打開門,正好和一群正在排排站的少年眼對眼。
“……”兩邊。
一旁有個正拿著個茶缸的男人,軍裝上顯示就是連長,看來就是昨晚讓她進小黑屋自閉的人,他一臉“臥槽完全忘記有這貨”的表情,喝水的動作都停住了。
沒一會兒,她就被提到了一臉窘相的王連長面前。
黎嘉駿個子雖然高挑了,但依然瘦,這麼被提溜著依然是小小的一只,蔫頭耷腦的站在那兒,活像做錯了事兒。
王連長囧著臉接收了她,搖頭嘆氣:“黎先生啊,你咋這麼倒霉呢?”
黎嘉駿也很無奈:“我已經努力趕路了,誰成想……北平打起來了?”這問題她早問了帶她過來的人,可人家壓根兒不想搭理她,扔了就走相當無情。
“是……也不是。”王連長答,“我們也才剛得知原委,有百來個鬼子想裝成出城演習的日本使館護衛隊從廣安門那進城,守城的劉汝珍團長就把他們放進來打死了,然後……”
“等等等等!你說什麼?”黎嘉駿抬手,“放進來什麼?”
“打死啦。”王連長一臉正氣凜然。
“……”很嚴肅的一件事為什麼讓她那麼想笑,不行她得忍忍……有點忍不住,“……噗!哈哈!”
王連長抿著嘴等她笑完,繼續道:“然後就沒了。”
於是她笑了半天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就等到這個結尾?
她糾結了:“那,到底是沒有打嘍?”
“沒有。”王連長眉頭緊皺,“只是聽線報,前頭日本兵越來越多,前陣子和談那麼多次,一點用都沒有,看起來鬼子是皮子有點癢了。”
黎嘉駿聽了,心有戚戚,在守宛平城的時候,好幾次雙方停火,聽說二十九軍的高層派了代表與日軍和談,還出過什麼《秦松協定》,結果全都是轉頭就翻臉,該打繼續打,一直到前陣子,才歇了和談的心思,而主要負責和談的人,就是張自忠。
這麼想如果不願意開戰貌似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日本兵從面前跑過去打自己人了……摔啊,還是不能忍啊!
“看來今日黎先生您也是走不了了,不如還是到那房間裡休息休息吧。”
看天色,現在出發到了北平又是吃閉門羹打道回府的節奏,黎嘉駿幾乎自暴自棄的點頭贊同,剛想要不要四面逛逛,就聽王連長道:“我們師長剛到了這兒,他御下嚴,等閑不好隨意走動,這鎮上百姓也差不多走空了,沒剩多少,您也沒處逛去,最好還是就歇屋裡吧。”
“師長?哪個師長?”
王連長一臉高興:“當然是我們三十七師的師長,趙登禹趙將軍啦!”
“咦?!他來了?!”黎嘉駿一陣激動,“長城抗戰那會兒我還承蒙他照顧過呢!他在哪?”
“團河。”
“團……”黎嘉駿無力了,南苑雖是個獵場,卻被四大行宮圍著,可見占地之廣,而她所在的位置,正與團河行宮呈對角線,過去半天不說,還不一定見得著人。
這就體現業余和職業的差別了,逮著周先生聽說趙將軍“近在咫尺”,肯定不遠萬裡飛奔過去了,黎嘉駿則懶洋洋的,再次招來帶刀侍衛柯承志小班長,讓他領著她去伙房找點飯吃。
柯承志很是激動,一路都在說:“黎先生,現在北平三面被圍,就剩下我們南面最後一道防線啦!”
黎嘉駿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卡住,瞪大眼:“有這回事?”
“恩,宛平城剛奉命撤離,東西北全是鬼子了。”
“……那你激動什麼?”
柯承志眼睛閃閃發亮:“可以上陣殺敵啦!”
黎嘉駿沉默了一下,毅然潑冷水:“少年,你雖然是兵,但是你們有文化,好好學習戰術指揮才能發揮最大作用,懂麼?宋軍長手底下難道缺漢子?非要你們這群小身板兒?人家看中的就是你們有知識!”
柯承志搖頭晃腦的應著,這時候沒外人,倒活像個真小孩兒了。
黎嘉駿沒辦法,只能揉他的嬰兒肥泄憤。
晚上睡前她琢磨了一下,這個情況實在不行,明天干脆一早起來再去北平,看這情況,周先生是肯定走不了的,到時候找到他,也算有個主心骨,至於那個“一張票”的言論,人還能被一張票給整死?
有了打算,她也算放了心,勉強睡了。
是夜,昏沉中。
“嗡嗡嗡……砰!”
“啊!”她跳坐起來,急喘著氣,覺得自己這惡夢做得真抽像,光有聲兒,沒畫面!
……不對……哪裡不對!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又是嗡嗡嗡的聲音傳來,像是幾百只蜜蜂在耳邊狂叫,她對這聲音曾經從恐懼無比到從容應對!但這不代表她不怕這個!
轟炸!居然是機群轟炸!
就在她反應過來的這一刻,第二波轟炸已經開始,相比第一波試水一樣的投彈,這一波轟炸地動、房搖,她的身上轉眼就落了一層灰沙,外面火光衝天!哨聲和號令聲立刻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完全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幾乎是下意識的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綁上隨身的物品,連行李箱都沒拿,就這麼衝出房子去!就在她衝出房子那一瞬,她旁邊的瓦房就倒了!
戰壕!哪裡有戰壕!?
在長城上,她完全沒有用建築物躲轟炸的經驗,此時只能拼命的尋找溝一樣的地方,找不到就只好躲躲閃閃的尋找其他人,前面幾排就是學兵們住的地方,聽動靜是已經全部都拉起來了!
幾乎沒有一個淡定的孩子!
“隱蔽!隱蔽!”王連長撕心裂肺的大吼,他本來躲在一個炸成一半的圍牆後面,此時看手下的孩子們四面亂跑,急得眼睛血紅,“躲起來!不要亂跑!躲起來!躲牆角!不要躲桌子下面!這一輪過去,所有人到外圍陣地去!”
黎嘉駿朝他跑過去……她找不到別的可靠的人,面對轟炸再風騷的走位都是沒用的,她只能聽聲辯位,雖然四面都是嗡嗡聲,但是總會有頭皮發麻的感覺提醒她躲避還是臥倒,這樣的直覺支撐著她連滾帶爬的跑向王連長,這時有一個學兵也在往王連長跑,王連長似乎看到了什麼,怒吼:“趴下!趴下!”
黎嘉駿啪的就撲到了,一顆炸彈就在不遠處炮炸,濺起的泥土碎塊崩了她一身,強忍著身體一側密密麻麻的悶痛,她感到有什麼東西壓到了自己,手伸到背上去撣……摸到一把頭發……她手往下,撫到這人的臉,往旁邊推了推……手感有點異樣,她回頭看了看。
一個小孩子,只剩半個身子。
她一時間有些怔住了,和那孩子怒睜的雙眼對視著,燃燒的烈火倒映在他的眼裡,閃閃發光,就好像他還活著似的……可是他的腰以下,已經什麼都沒了,鮮血和內髒糊了她一褲子。
“唔!”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痛苦,一種強烈的情緒湧上來,震得她腦子轟的一聲,轟隆隆的聲音溢滿了腦海,幾乎要聽不到周圍的爆炸聲。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頭發往上扯,她吃痛的低叫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的一把卡住那孩子的脖子,隨後頭頂的手移到了她的肩膀,她抬頭看,王連長正半跪著伸出另一只手過來撈她,她另一只手曲起配合著往前爬了幾下,終於被成功拖到了牆角。
“抓著他干啥!放開!快放開!”王連長大吼著,一邊去掰她的手,恍若突然夢醒,黎嘉駿刷的撒開手,那半截屍體就掉在了地上,仿佛感到一絲愧疚似的,她又探手把那屍體往裡攏了攏,隨後手裡忽然就被塞了把槍。
“別跟著我們跑!躲起來!炸完了就要開打啦!”王連長話音剛落周圍又是砰砰砰一排炮過去,校場被炸得坑坑窪窪土塊橫飛,王連長衝了出去,瘋狂的朝著一群嚇得盲目亂跑的學兵招手,“別跑!隱蔽!隱蔽!跑有個屁用!”
還在說著,一架飛機開著機槍噠噠噠噠的飛了過去,那幾個孩子的身影猛地倒在了地上,激起一股煙塵,再也不動了。
黎嘉駿就看著王連長在那煙塵中站直了身子,朝著那群孩子倒地的地方怔怔的看了一會兒。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胸腔裡只剩下了急促的心跳,咚咚咚的響徹了腦海:“連長!”她結結巴巴的大吼,“連長!你,你快回來!”
飛機的聲音又靠近了,尖利的火炮聲也在逼近,不僅飛機在轟炸,城外肯定還有日軍的炮陣,王連長他微微轉身,手裡緊緊握著槍,他仰頭看著天空,遠處隱隱有飛機飛來的跡像,黎嘉駿大急:“連長!飛機來了!快隱蔽啊!”
王連長仿若未聞,他就這麼隨著飛機的聲音緩緩轉著身,手裡的抬了微微抬了起來,黎嘉駿急的嘴裡有種魂都要往外噴的感覺,她抬頭又要大叫,卻在看到他的表情時卡住了聲音。
他手裡緊緊握著槍,抬頭看著飛來的飛機,那種表情,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他微微張著嘴,眼睛直愣愣的盯著飛機,眼神裡隱藏著憤怒和仇恨還有些許的害怕,可外露的卻是深深茫然和無力,或者說其實那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空洞,和血絲……
可能她這輩子都沒法忘了這個眼神了。
即使有個孩子在身邊被炸成兩截都沒哭的她,卻在看到連長的表情時,眼淚忽然洶湧而出,只覺得心如刀絞,痛苦的無法自抑。
她看著王連長忽然大吼著舉起手裡的槍向天上射擊,簡陋的漢陽造一槍又一槍,等到飛機卷走大批生命揚長而去,也只射了五發子彈,可他還在怒吼,聲音卻逐漸嘶啞。
黎嘉駿撲了上去抱住他的腰,幾乎是哭嚎著把他往回拖。等到兩人都躲回原處,上下一檢查,確認他並沒有受傷時,兩人才劫後余生一般靠著牆喘著粗氣。她全身虛軟,完全回不過神來,眼淚還在嘩嘩的流,一擦就一臉的灰泥,臨近突然又有一聲炸響,黎嘉駿嚇得一縮,王連長卻醒過了神,他往四周看了看,一片黑煙彌漫,慘叫聲不絕於耳,然而卻什麼也看不清。
“黎先生,我去拉隊伍,你小心!”王連長喘著粗氣,聲音嘶啞,他似乎是平靜下來了,從口袋裡掏出幾發子彈塞給她,他臉上全是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只知道一口白牙一閃一閃,隨後他貓著腰,衝進了黑煙裡。
黎嘉駿徒勞的伸了伸手,最終還是沒敢叫,她急促的呼吸著,怕得要死,這是一抹斷裂的牆根,堅固,角度偏,幫她擋住了大部分炸彈的余波,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顆炸彈就正好落在她頭頂,可沒有辦法,面對從天而降的攻擊,她真的沒有辦法,就像王連長望天時那樣。
所有人都沒有辦法。
轟炸還在繼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4:06
第92章 放棄南苑
當轟炸告一段落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黎嘉駿從一片碎石瓦礫中起來,瑟瑟發抖的看著四周。
硝煙在清晨的微風中徐徐散去,夏季的悶熱卻還在炙烤著這個廢墟,她看到不遠處一只手露在碎石外,她跌跌撞撞的過去扒開一點……一張年輕的臉和一雙怒睜的眼。
撫上那雙眼,她站起來,舉目四望,輕輕喘著氣,凝神聽著四處的動靜,遠處有隱隱的號令聲,她向那個地方走去,印像中那兒似乎是大門,沿途有不少學兵從角角落落裡走出來往著那個方向跑去,有些則一瘸一拐的,有些一邊跑一邊尋摸著,在廢墟裡挖出一把槍,或者挖到一具屍體就搖兩下,確定沒救後,就繼續往集合處跑去。
轟炸過後無論城市還是人類都沒有無法保持全屍,有些除了斷手斷腳的,還有孩子頭都背刮掉了一半,四面都是斷肢和屍塊,到處都是紅色,粘稠發紫。
風還是熱的,吹在身上卻徹骨的寒。
集合地在門外,一道道早已被挖好的戰壕裡趴滿了學兵,穿著夏裝的學兵趴伏在那兒,手裡扒著槍往外看著。
炊事班的兵扛著扁擔,兩頭掛著個桶,裡面全是窩頭,大家也管不了冷暖了,他一路走,跟在後頭的小兵就一路塞,學兵們一人兩個,拿到手就狼吞虎咽,戰壕的泥沙滾落了掉在窩頭上,撣兩下就繼續吃。
城牆裡邊臨時建立了一個指揮部,裡面只有學兵團的團長和一些軍官,他們全是成年人,可其性質大多類似於大學軍訓的教官,並非留守的戰鬥人員,此時十來個軍官站在那兒看著桌上的地圖。
黎嘉駿瞄了一眼就縮到了外面,她朝守門的警衛員笑了笑,站到一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打聽:“小哥,現在什麼情況呀?”
警衛員想了想,答道:“原以為鬼子下了宛平會直接去團河,結果人繞路到這了。”
“這兒……現在……什麼情況啊?”
“……只有孩子兵,原本一千七百個,現在,還有一千多吧。”
黎嘉駿往外望望,忽然覺得非常可怕。
也就是說現在南苑會不會破,就看這群孩子能不能頂到援兵到達了?
“援兵,援兵啥時候能來呀?”她近乎小心翼翼地問。
警衛員沒說話。
黎嘉駿感到一陣絕望。
一千來個娃娃兵跟近千個日本兵,長城那會兒成年人的死傷比還歷歷在目,這只是群孩子,他們能做到哪一步?
她手裡一直握著王連長給自己的槍,此時她拉開槍栓往裡看了看,子彈還有,便隨意找了個地方坐著,前頭小跑來一隊抬著彈藥箱的人,放在指揮部門口叫了聲:“剛才沒拿手榴彈的過來拿!子彈每個兩百發,不夠數的也快來補上!”
有幾個學兵小心翼翼的列隊回來,拿了一小袋子彈和四顆手榴彈走了,黎嘉駿等學兵都領光了,看彈藥箱裡還有,湊上去問:“有多的?”
發彈藥的軍官挑眉看了她一眼,問:“會打槍麼?”
黎嘉駿熟練的拉開槍栓又拉上,老實噠:“槍會;手榴彈沒扔過……我力氣小,給不給隨便。”
軍官回頭對他的身旁的士兵笑:“終於有個會打槍的了。”他掏出兩布袋子彈給她,“拿好,指不定要指望你嘍。”
黎嘉駿接過布袋系在身上,又拿刀子在布袋上劃了個口子方便等會取子彈,一邊做一邊問:“什麼意思呀?”
軍官往外挑挑眉:“剛教會那群娃娃怎麼拉槍栓,你說說什麼意思?”
“啊?”黎嘉駿手一抖差點扔了手裡的子彈,“他們還沒學會打槍?”
“會瞄,都沒實彈過。”軍官嘆氣搖著頭,“今兒個是要栽在這兒了,小姑娘,你是那個記者吧,自個兒小心了,戰場上沒誰顧得著你。”
黎嘉駿點著頭,魂不守舍的走回牆根邊,抱著槍坐下。
這下好了,生存難度直線升高,這個陣線只有娃娃兵就算了,娃娃們還從來沒打過槍……
……還不如她……
是不是應該寫個遺書了,她默默的想。
天色略亮了,經歷大半夜的轟炸,留給雙方的喘息時間也只是兩個窩頭的功夫,黎嘉駿撈了個窩頭就著灰水啃了,剛吃完就聽到一陣號令聲,隨著命令一聲聲傳下去,遠處隱隱的有叫聲傳來。
她露頭眯眼往遠處看了一眼,遠處地平線上,坦克和人的影子湧動著撲了過來!
日軍開始進攻了!
鎮外的戰壕一層又一層分布著,連城門口都橫著一道深溝,遠處幾十米外都能看到有學兵從戰壕裡露一下頭再縮回去,近旁有個老兵用口音極重的方言喊著:“唄動!唄動!等看清嘍!等看清!現在打不卓!”
於是學兵們趴在戰壕裡死死盯著遠處的人影,一動不動,汗流浹背,整個陣地上除了命令聲再無其他,安靜到如果黎嘉駿不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會自己把自己緊張死。
日軍還在行進中,幾分鐘後,她都能聽到那頭日軍的號令聲了,他們卻忽然停了下來。
快進入射程了。
日軍當然清楚這點。
經歷過長城抗戰的老兵更清楚另一點——炮擊要開始了。
“嗚嗚嗚……砰!”尖利的炮彈聲再次響起,日軍的炮營再一次發功了,密集的炮彈下雨一樣落下,帶起碎石土塊無數,很多地方戰壕被炸得塌陷下去,有人叫了起來,有些是慘叫,有些是求援,甚至還有隱隱的哭聲,有喊爹的,有喊娘的,什麼叫聲都有。軍官大聲命令著,喊大家不要慌,喊大家不要起來,可還是有學兵瘋了似的站了起來,他似乎是想往後跑,可卻在那麼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抬起槍往前瞄去,還沒發出子彈,後面突然炸出了一塊血花。
他仰天倒下。
很快,他身旁的人就把他拖到了戰壕裡。
遠處吼聲四起,在炮兵的掩護下,日軍的步兵從兩百米開外開始衝鋒了,他們在坦克的邊上一邊跑一邊射擊,指揮部裡的團以下的軍官都已經出來跳入戰壕准備,整個陣地上都是命令聲:“守住陣地!死也要守住陣地!”學生們緊張的話都喊不出來,與黎嘉駿一樣死死盯著前方,此時一聲號令忽然響起:“打!”
號令隨即被周圍一聲聲的傳開,緊隨其後的就是爆豆一樣的射擊聲,從未實彈射擊過的學兵們表現得手忙腳亂,他們有些甚至還沒學會拉槍栓退殼,大多連槍響了都不知道臥倒,只知道朝著四周的日本兵瘋狂的射擊著,完全不顧坦克的威脅。
當坦克一炮轟碎的少年的屍體覆蓋到其他人身上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坦克的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投出手榴彈或者無視!
幾乎是轉瞬間,雙方都倒下了一片的人!
黎嘉駿早已被槍的後坐力震麻了肩膀。
其實她完全不指望能命中,雖然不知道歷史情況,但在她目前為止接觸過的槍支中,漢陽造已經是最差的槍了,至少中央軍在這幾年已經陸續換上了中正式,就她的感覺,中正式的綜合實力已經優於日軍制式的三八式。可漢陽造依然是全國分布最廣的槍支,因為雜牌軍和地方軍普遍配置的就是它,而配置中正式的中央軍,整體數量在全國軍人中只是少數。
漢陽造其實並不差,雖然卡彈率高,穩定性差,可若正面對戰,威力並不輸於三八大蓋,但問題就是,這是一個清政府時期就仿照同時期的德國機槍研發出來的槍,而這麼多年了,它並沒有更新過,也就是說其綜合水平,還停留在二十年前,即使仿制的是德國槍,終究還是古董。
而就是這樣的古董,在這群學生的手中,成了嗜血的猛獸!
仿佛是開啟了什麼地獄的大門,日軍的進攻完全激發了他們的血性,這群稚氣尚存的孩子們瘋了一樣的射擊著,甚至與每一個跳進戰壕的日軍肉搏,他們人小力弱也沒有經驗,可是卻依然拼死撲了過去,這個抱住大腿那個抱住腰,即使被刺刀釘在地上也不撒手,赤紅的雙眼就這麼死死的盯著敵人,仿佛下一秒就會有血流出來!
一會兒的功夫,黎嘉駿就打完了近百發子彈,她靠著牆一顆一顆的往槍膛裡塞子彈,只覺得心跳隨著每一次塞子彈的動作平靜了下來,她不停的深呼吸,拼命的回憶大哥和二哥教她射擊時的叮囑。
“壓槍……壓槍……”她呼吸一般吞吐著這兩個字,壓著槍,不在射擊的那一刻被後座力震得抬高槍口,那命中率就會大大提升……砰!
隱蔽,退殼,深呼吸,她又探出去……
傷亡越來越大。
已經快中午了,日軍發動了三次衝鋒,每一次都造成比上一次更大的傷亡,南苑兵營的防線不斷收縮,學生們各個遍體鱗傷,他們收集起了周圍所有犧牲的人的子彈和手榴彈,盯著遠處的日軍,第四次衝鋒即將到來,午間的熱氣在平原上蒸騰著,扭曲了前方衝來的身影,活像一個個魔鬼,猙獰可怖。
長官也犧牲了好幾個,就連王連長也已經死在一輛坦克車下,他想毀掉的那輛坦克車最終又犧牲了三個孩子才被炸毀,學生們更是已經精疲力竭,有些嘴角和耳朵往外流著血,有些則已經睜不開眼睛,可他們還是端起了槍,凝神盯著前方。
又一次近了,瘋狂的射擊再次開始,這一次的進攻比前面幾次更為殘酷,雙方的人性在一次又一次的血戰中被磨滅殆盡!再一次成功衝進戰壕的士兵遭到了學生們猶如困獸一樣絕望的反擊,他們有些甚至連刀都來得及用就廝打在一起,牙齒和拳頭皆為武器,學生們像是不知道痛一樣一次次撲上去直到死亡,隨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
黎嘉駿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全系因身邊傳來的慘叫聲實在太過清澈和稚嫩,仿佛是一個屠宰場,一群孩子遭受著前所未有的虐殺,而她卻連救一個的本事都沒有!當她一刀扎進一個日本兵的後腦勺,踢開那人的屍體企圖拉起被壓在下面的孩子時,卻發現他的腸子早就流了一地,手卻死死摳著一塊帶血的石頭,而不遠處有個仰躺著的少年,他嘴裡還有一把頭發,頭發上還粘連著一塊血淋漓的頭皮。
她只覺得凌晨轟炸開始時腦中的轟響再一次響了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擊打著她的腦子,讓她天旋地轉,她拔出了還插在日軍頭骨裡匕首,搖搖晃晃的向著下一個滾動的物體走去……
日軍潮水一樣的退了。
陣地上除了呻吟,寂然無聲,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還能扛得住第五次進攻,黎嘉駿已經累的手腳抽筋,她的膝蓋上被一個沒死透的日軍劃了長長的一條,用了好長一塊布才包扎起來,此時還滲著血,但她卻絲毫沒感覺痛,只知道頭朝這天大口呼吸著。
團長又一次開始布防,無論守不守得住,撤退令不下,他們是死也不能放棄陣地的,學生兵顯然也都知道這一點,他們蹣跚著爬起來,熟練的檢查子彈和手榴彈,又一次盯向遠方。
黎嘉駿完全沒想到要走。
她就像是被這兒魔怔住了一樣,完全沒想到自己不是兵,並不需要遵守什麼軍令……
看到被釘死在地上的學生時,她想她還不如死了;看到流著腸子死死扯住日軍的學生時,她想她還不如死了;看到死了還咬著頭發的學生時,她想她怎麼還沒死……
死都不想看到那些,真的不是一種誇張的說法。
她已經麻木到,完全不知道什麼叫怕了。
就像在場所有的孩子們一樣。
第五次進攻遲遲沒有來。很快,他們收到消息,原來是遲遲不到的增援終於來了,然而並不是他們設想中的趙登禹所領導的團河前線部隊,而是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的部隊,這意味著團河前線也遭到了攻擊,以至於趙登禹都脫不開身!
佟麟閣的夾擊拖住了前方的敵人,給了南苑兵營一線喘息的機會,可沒等大家緩過來,趙登禹向全師下達了全軍撤退的命令。
原來不知不覺間,南苑的東西北三面已經全部被圍,即使是趙登禹也沒有了力挽狂瀾的能力,無奈之下他只能下令全軍突圍,撤往北平。
放棄南苑。
此時,南苑兵營一千七百名學生兵,只剩不到八百人,平均年齡,不過十七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4:18
第93章 雙星隕歿
放棄南苑只是一場生死逃亡的開始。
此時按照撤退計劃,趙登禹將軍所率的部隊與學兵團兵分兩路,穿越南苑趕往北邊大紅門附近佟麟閣軍長處彙合,百來個學生在長官的指揮下且戰且退,後面的日軍緊追不舍。
地上滿是碎石瓦礫,有些地方牆倒房塌,攔在前路上非常難走,黎嘉駿小腿上的口子綁住又打開,鮮血嘩啦啦的往外滲,她疼得都快休克了,卻一步也不敢停,旁邊一個不知名的小戰士扶著她一路小跑,這讓她想起了柯承志,但是注意了一圈,也沒見到他的人。
終於,一群人跌跌撞撞的撤到了一片寬廣的蘆葦地,穿過它大概跑個五六裡地就是大紅門,出了大紅門就一路奔北平去了,長官傳令跟緊,帶著所有人衝進了蘆葦地,人高的蘆葦叢下土地泥濘,不遠處就是一個小湖,大家緊緊跟著隊伍跑著,沒一會兒就聽到前後左右都是叫聲,日軍追上來了!
所有人胡亂的往四面射擊著,四面也都有子彈飛竄回來,黎嘉駿早早的就喊著趴下並身體力行了,可小戰士們還沒從剛才殺紅眼的狀態下出來,個個兒挺直了腰漫無目的的往外打,轉瞬就又倒下好幾個。
長官幾乎要吐血了,聲嘶力竭的大吼:“趴下!趴下!隱蔽!不要還擊!隱蔽!”
我方熄火以後,日軍還在射擊,看起來竟然往哪個方向來的都有。
被包圍了……
眾人都意識到了這點,開始緩慢的往北面爬,可日軍的子彈如影隨形,他們當然能猜到撤退的人要去哪,黎嘉駿爬過了好幾具屍體,他們大多滿身是血,血滲入泥土裡,後面的人爬過時又被擠壓出來,袖子上身上和腿上就沾滿了犧牲的人的血。
黎嘉駿滿臉血泥,只覺得很多子彈就擦著頭皮打過,頭頂嗖嗖嗖的風聲來來去去。她不禁慶幸追擊中的日軍沒法那麼快帶上炮兵部隊,否則他們早就團滅了。
蘆葦叢被打得如風中凌亂一般左搖右擺,沉重的呼吸聲蓋過了心跳,遠處忽然傳來槍戰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的隊伍來援了,長官在前頭大吼:“有支援!突圍!”說罷帶頭站起來,朝眾人揮手,帶頭往前衝去。
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現在頭頂的子彈確實沒了,立刻連滾帶爬相互扶持著站起來往前跑,這時候已近傍晚,天色微沉,疲勞了一天的人們在蘆葦叢中盲目的跑著,只覺得頭暈眼花,黎嘉駿嘴裡火燒火燎的,她早就沒子彈了,手裡的漢陽造成了拐棍,帶著她一下一下的往前顛去,好容易衝出蘆葦蕩,不遠處橫出一條小路,拐著彎就往北去了,路邊有一棵大樹,樹下隱隱約約有人有車。
此時學生兵早在剛才的混亂中走散了,黎嘉駿腿上有傷走得慢,有個時不時帶她兩把的小戰士胳膊上也嘩啦啦流著血,兩人一路過來都沒時間自我介紹一下,此時看到前面的情況,下意識的就有些猶豫,卻見樹下的人似乎是向這邊招了招手。
應該不是日本兵,因為後頭槍聲還隆隆的,火光不斷閃爍,顯然是有部隊糾纏著日軍在打,沒道理前面還有坐小轎車的軍官等在這。
兩人心中頓時湧起了無限希望,這時候蘆葦叢陸陸續續又跑出四個學生兵,人多了大家狗膽也壯,組成一個小隊跌跌撞撞的就過去了,到了樹下定睛一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好家伙!樹下站著一群軍中大佬!
趙登禹將軍首當其衝,幾年不見他好像胖了很多,顯得身板更加魁梧,旁邊一個長得可眼熟的漢子,看軍銜也是將軍,估計就是佟麟閣,另外還有一個軍官就眼生了,剩下的就幾個警衛員,他們喝著水或坐或站,等幾個小孩子過去了,就往前指:“前去,隊伍在前面。”
看來他們是在收容掉隊的人,也有可能是在等斷後的部隊。
黎嘉駿激動的不行:“趙將軍!您還記得我嗎!”
趙登禹看看她。
果然不記得,黎嘉駿也不氣餒,笑嘻嘻的提示:“長城那,喜峰口!我是大公報的。”
“哦!是有你這麼個小姑娘,哎呀,又碰到了,不錯不錯。”趙登禹笑了一聲,“腿上怎麼了?”
“劃了一下而已。”黎嘉駿佯裝無事。
“恩。”趙登禹點了點頭,轉頭跟旁邊的人說話去了。
黎嘉駿握了握小拳頭,倒沒有被忽視的郁悶,現下的情況也容不得她多想,大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看到軍長在殿後個個兒激動的說不出話,趙登禹旁邊的警衛員朝她擺擺手:“你們快趕上去,別耽擱了!”
其實她好想就地坐下來歇兩下,腿上此時早就沒知覺了,她超擔心自己會不會破傷風感染什麼的,這種擔心竟然比在槍林彈雨裡穿梭時還要濃厚,她幾乎是愁眉苦臉的拉著身旁的小戰士繼續往前走,那幾個學兵還依依不舍,朝著將軍們立正敬禮。
將軍們一個個胡子拉碴的,朝著眾人回了個禮,就繼續坐在樹下了,黎嘉駿又仔細看看佟麟閣,這才發現,這人長得好像當年有名的電視劇《亮劍》裡的楚雲飛!那是她少數看完還零星翻到都能不跳過繼續看的抗戰劇,楚雲飛的形像如果再年輕個二十歲絕對是一代男神,結果讓她在這兒看到了!
她手指抖了抖,摸了摸綁在身上的照相機,好想拍照留念……
這個相機包裡面是所有她無論如何沒法舍棄的東西,所以從早上醒來她就背著,此時也髒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摸索著剛打開罩子,長官們就催促開了:“快走快走,還愣著干啥,我們有車,你們有嗎?”
確實不是時候。
黎嘉駿頗為惋惜的合上包,與其他五個學兵一道往著大部隊方向跑去。沒了子彈的威脅,即使人人帶傷,腳步也輕快不少,可這蒼天大地的,就剩下他們幾個身影啷當的在那兒跑,又是活下來的慶幸,更多的卻是麻木的悲哀,以至於大家誰都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還有隱隱的啜泣聲從後面傳來。
柯承志曾說,營房裡以前有人想家了,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都會被小伙伴一頓嘲笑。
她也住校過,她懂那種感受,那時候其實嘲笑的人心裡是帶著羨慕的,因為有人憋不住哭了得以宣泄,而有人憋住了卻只能把眼淚往肚子裡流。
可此時,當然沒有人會去嘲笑別人的啜泣,因為其實每個人都想嚎啕大哭,只是他們太累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黎嘉駿抹了把眼睛,艱難的眨了眨,果然干澀得發疼,她一天都沒喝水了,早知剛才就討點兒的,想必將軍不會那麼殘忍拒絕這個要求,不過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天也快黑了,白天的熱氣逐漸散去,涼風吹了起來,圍繞幾個人一天的怪味消散了不少,雖然一直沒有趕上大部隊,但也沒有被追上,眾人的心裡越來越輕松,甚至因為擔心有狼,有人建議停下來等後面斷後的部隊趕上來。
可大家都擔心斷後的部隊被日軍黏著,紛紛否決這個建議,於是只能繼續行屍走肉一樣的往前走。
等黎嘉駿都快走得絕望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喧囂聲,那種尖利的嗡嗡聲一度占領了她整個清晨,所有人都嚇得一抖,回身看去。
就在他們來時的方向,地平線上紅光閃爍,一下又一下,伴隨著沉悶的爆炸聲,地裂一樣的震動一直蔓延到他們腳下。
“又……打起來了?”有人顫抖著問,聲音是抖的,槍卻還是舉了起來。
“我們……咋辦……”
“跑啊,我們上去就是送的!”黎嘉駿一咬牙,“沒事兒,軍長和將軍都在那兒呢,他們會指揮部隊的!”
“可有飛機啊!”有人指著遠處,他話剛說完,就聽到嗚嗚嗚的聲音從頭頂劃過,那是投完彈的飛機在爬升返回。
五個人躊躇不前,痴痴的望了遠處許久,直到動靜快沒了,才懊喪的轉身,一步一回頭的繼續前行。
不可否認,他們都慫了,作為軍人,本不該畏戰,可他們到底還是沒敢往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挪動一步,不管跑不跑得到,出不出得了力,他們卻連裝都沒裝著往那兒跑一步。
一路沉寂。
等到被城門口的士兵接進城,已經深夜了。
南苑失守,日本大軍壓境,北平一戰勢不可免,饒是半夜,北平城裡還是人來人往,士兵們拿綁著鐵絲的木架子架設著路障,用於阻止日軍坦克;很多人則背著沙袋來來去去,用以堆砌掩體,百姓倒是一個都沒看到,估計都躲起來了。
他們被帶到一個大棚子外,因為黎嘉駿是女的,直接被安排到一個廟裡,那兒大多是一些受傷的女性難民,領她過去的士兵答應了幫她打聽大公報報社的事兒,但看那架勢,估計還是得靠自己。
撤到城裡的傷兵有不少,但也並不多,原來輕傷的全都留下來阻擊日軍了,能撐到這兒治療的大多要失去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黎嘉駿坐在一塊空著的草甸子上等著,沒一會兒就有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裙子,手臂上系著個紅袖章的短發女孩兒跑了過來:“新來的傷員哪兒呢?”
黎嘉駿應了聲,舉了舉手,順便指了指腿:“這兒傷著了。”
女大夫跑過來,小心拉開小腿上亂七八糟綁著的繃帶,皺了皺眉:“哎呀,這傷的有點深,捂得太緊了,傷口邊的肉都快壞了!”
黎嘉駿哪懂,只能瞪著眼聽著,問:“能先給消個炎麼?好怕破傷風。”
“你懂啊,那好辦,忍著點啊,先給你消毒。”女大夫跑到門邊,從一個破桌子上提了個箱子過來,開始給她處理傷口。
疼是肯定的,但比起死那真什麼都不算,只可惜這小姑娘還是個菜鳥,大概也就護士水平,壓根不敢搞縫合這種事,只說要她自己好起來,黎嘉駿一半慶幸不用被縫皮,一面卻又擔心這樣好得慢,糾結的什麼意見都提不出來,只能在女大夫叮囑的時候胡亂點頭,等她轉身就想起來。
女大夫背上跟長了眼睛似的火速轉身:“不許動!剛說不能走怎麼又走了!”
黎嘉駿無辜的眨眼:“我這傷的又不是骨頭。”
“好不容易給你合上包好!又裂開怎麼辦?”女大夫大概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重,軟下聲道,“小妹妹,你看這麼多傷員都等著治療,物資很緊缺,咱不窮折騰成不?”
“……我比你大。”黎嘉駿殘忍的指出,“你該叫我姐姐。”
“不可能,我二十四!”女大夫揚聲道。
“……”居然還有比她長得還嫩的人!黎嘉駿敗退。
女大夫洋洋得意的出去了,臨走吩咐黎嘉駿不出意外必須躺三天,等傷口基本愈合才能走,否則“就等著別人把她的傷口連繃帶帶皮一道撕開重新上藥!”
這可真是生命無法承受之疼,頂著傷口走了起碼二十裡路結果到頭來一步都不能走的黎嘉駿表示很難受。
而更讓她難受的事,很快就來了。
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外面忽然一陣騷動,一個消息就跟瘋了一樣傳開來!
昨晚趙登禹將軍在撤退路上遭日軍伏擊,陣亡!
隨後佟麟閣副軍長帶傷指揮作戰,在結義兄弟趙登禹陣亡後沒多久,也倒在了陣地上!
黎嘉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天傍晚他倆都還在!樹下!車旁!拿著水壺!休息!
今早,兩人,都去了?!
聽到消息的所有人都跟天塌了一樣的驚愕,回不過神來!
佟麟閣就算了,趙登禹何許人也?一師之長,遇到敵人,一手槍一手刀就上的人,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硬漢!他自己的親衛在戰場上離他近了都會害怕他虎虎生風的大刀!全軍最血性的將軍,就這麼沒了!?什麼東西能打倒他,什麼東西?!
黎嘉駿只覺得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灌滿了全身,她跌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一動都動不了,腦子裡嗡嗡嗡的,除了看著破爛的天花板,什麼動作都沒有……
是了,就是昨晚那地獄一樣的地平線。
一定是兩位將軍在帶兵撤退的過程中被日軍飛機追上了,他們達到目的就走,分明就是要兩位的命!可恨他們五個人還傻傻的站在遠處,隔岸觀火!
黎嘉駿狠狠的捶了一下草甸,心裡就像是燒著火,嘴裡滿是血腥味,胸腔裡實在燒得不行,她啊啊啊的狂叫一聲,雙手抱頭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腿上的綁帶與粗糙的草甸刮到一起,磨到了傷口,好不容易閉合的傷口再次裂開,血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迅速的滲出來,躲入草甸中……
七月二十九日,盧溝橋事變不足一個月,北平兵臨城下。
趙登禹和佟麟閣,兩位將軍。
殉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4:34
第94章 北平陷落
這一晚風雲詭變。
黎嘉駿人還在破廟裡躺著,天沒亮,漆黑中只聽到外面人叫馬嘶,火把的亮光在破廟裡晃來晃去,極熱鬧……也顯得她這兒極凄涼……
等到了早上,幾個受了輕傷在這兒的難民也都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想出去又站不起來,外面的人似乎都走了,軍隊都撤的干淨,她開始後悔委托那個姓齊的女醫生去幫她打聽大公報的事兒,要不然也不至於現在這個悲慘的獨自倒在破廟裡。
可沒一會兒她又慶幸起來,至少這時候就沒人看到她一個人縮在那抽抽搭搭的。
她忽然想家了,特別想。
這兩日血雨腥風,睜眼閉眼腦子裡全是槍聲炮聲轟炸聲,呼吸間也全是硝煙味,一刻都沒有平息的時候,特別是當左右無人時,那轟隆隆的聲音貫徹腦海,讓她簡直要崩潰。
身心俱疲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感覺了,身心俱碎還差不多。
她就這麼躺著屍,嚶嚶嚶的等來了齊醫生,齊醫生換了便裝,帶了一個男人來,是她丈夫,她讓男人背起她,直接小跑著就往外去了。
“怎麼了?”黎嘉駿眼睛還紅的,被緊張的不行。
“報社那兒人都撤走了。”小齊醫生在旁邊扶著,氣喘吁吁的,“聽說大多都是昨晚跟著軍隊撤的,天津今天也炸起來了,不能去。”
“……”黎嘉駿設想過自己會不會被一個人留下,卻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居然成真了,她覺得冷颼颼的,看著身•下男人不是很寬厚的背,她艱難的開口,“我,我在南鑼鼓巷有個宅子……如果可以……”
“先去我家。”小齊醫生二話不說,還瞪她一眼,“矯情。”
矯情的黎嘉駿不再開口,她覺得腿上黏黏的,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我血是不是糊了您一褲子?”
小齊醫生的丈夫呼哧呼哧跑著:“沒事兒,男人偶爾也可以有這麼幾天!”
“噗!”黎嘉駿的噴笑聲中,小齊醫生一個如來神掌呼了過去:“累得半死也管不住你的嘴!”
黎嘉駿覺得這個小齊先生頗為豪放,忍不住問:“您倆都是學醫的?”
“算是吧。”小齊醫生在一邊跑著,“他是獸醫。”
“……”
“話說,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二十九軍的都撤了?”黎嘉駿問。
“所以說要趕緊走呢。”小齊醫生也很疑惑,“昨晚是著急慌忙的撤了,可宋主席偏還把主席的位置讓給了張將軍,他們一起撤不好嗎,非得留一個?”
黎嘉駿現在對張自忠的心情很復雜,她不願意多想,只能問:“張將軍是要留下抵抗嗎?”
“兵都沒幾個抵抗啥?”小齊先生微微站立了一會兒歇息,“上頭那些事兒我們也別瞎猜,先快回家,這街面兒都沒人了,瘆的慌。”
說的真是,北平城平時多熱鬧一地方,任何時候都有人來來去去,可此時赫然成了一座空城,他們可以從很多門縫中看到謹慎憂慮的眼睛,愣是沒人出來一步。
“不是說還有很多難民嗎?”
“有親戚的就躲著了,沒親戚的就得繼續走,要不然這兒快被日本人占了,還留在這兒風餐露宿,豈不是等死?”小齊醫生嘆氣,“我們估摸著也要走,只是現下不知往何處去。”
“我是一定要回上海的。”黎嘉駿冷不丁冒出一句,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有些燥得慌,曾經那麼作死,挨了打都要拼命過來,就為了看那麼一眼,可這一眼看得目疵欲裂,到現在她竟然滿心都只想回去,無論誰,只要能陪著她,讓她陪著,她就不會走。
“南下的路不好走啊。”小齊醫生憂慮,“現在火車也不通了,而且家都在這,是說走就能走的麼?”她感嘆:“還是你好,家在上海,回去了還是照樣過日子,哪像我們,眼見著就要做亡國奴了,逃都沒處逃、”
黎嘉駿苦笑一聲:“如果我說,上海也差不多了,你會信嗎?”
小齊醫生驚訝:“怎麼會,那兒不是有法租界嗎?”
“天津也有租界,您剛才不是說炸起來了嗎?”
許久,黎嘉駿自言自語般問了一句:“況且,就算躲法租界苟活了,那能算真正的中國人嗎?”
她這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了。
小齊醫生一家子住一個四合院裡,她路上講了,她是本地人,但她丈夫來自錫林浩特,居然還是個蒙古族漢子,本來小齊醫生正要嫁狗隨狗的跟過去,卻不想去年綏遠抗戰爆發,他本就生而喪母,由父親養大,去年戰爭中父親病重去世,他便過來了。
也是有故事的一家子。
小齊醫生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很熱情,得知黎嘉駿是大公報的記者後更是問前問後,他們年紀不小好奇心也不小,是純正的皇城根兒下的子民,特別關心國家大事,得知黎嘉駿見過宋哲元趙登禹何應欽,不由得大為驚喜,連連問他們與報紙上長得有何差別,為人如何什麼的,黎嘉駿哪有接觸那麼深,只說最多見了趙登禹一手大刀一手槍身先士卒,聽得其他人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兩位將軍去得冤啊!”齊老爺子一拍大腿,“兩人義結金蘭十來年,風裡來雨裡去,聽聞一人戰死,另一人定不願獨活,哎!可惜啊!”又一拍大腿。
黎嘉駿覺得“不願獨活”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降低了佟麟閣的陣亡價值,便不插嘴,只是在旁邊聽齊老先生與同院的另兩個老人說話,他們似乎是族親,幾家都住在一起。
“要我說,肯定有人賣了國!你說好好撤著,怎麼那麼准就埋伏在那兒了呢?小黎記者,你說是吧,你們都跑過去了,怎麼就有人知道趙將軍會在後頭收攏部隊?定然是有人泄露了計劃!”
這點黎嘉駿根本沒想到過,此時一聽竟然並沒有感到憤怒,反而一陣慌張,就差捂上耳朵喊停,她有種不敢聽下去的感覺,可是卻又不得不聽。
如果真有人泄露了撤退計劃,導致兩位將軍戰死,那這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漢奸不過圖一口眼前的糧,可這樣泄密的人,不可能是中國人,定是日本的奸細!黎嘉駿連連搖頭:“應該不是圖權,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當官有意思嗎?定然是奸細竊了機密!”
幾位老人想想似乎也有理,便打住這個話題,轉頭卻又說起張自忠突然成為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和北平市長的事兒。
皇城根兒下的人視野就是不一樣,思維一下子就同步到了逼供篡位上去,而且個個兒有理有據,說得黎嘉駿完全無法反駁。
“要你說張自忠將軍在喜峰口拿大刀和日本人打,是啊,沒錯兒,可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那時候打贏了麼?這幾年他成日裡受邀往日本跑,多受歡迎!跟個外交官兒似的,可你知道咱平津裡頭二十九軍的將士怎麼對日本人嗎?那叫一橫眉豎目劍拔弩張!張自忠呢?他嘛去了?和日本鬼子喝小酒,聊小天,還串串門兒,嘿!現在宋委員長也知道唯獨他能和日本人處好了,這不就只有讓出來了麼?為啥,宋留死,張留活!日本人打不打咱北平,就看城裡守著的是不是他們的狗!”
鄰居老大爺都湊了過來,一群人嘰嘰呱呱說得唾沫橫飛,小齊醫生家的婦女都去准備吃的了,她一個半殘被放在院子裡圍著,跑也跑不掉,只能被迫聽著。
即使在盧溝橋對張自忠有懷疑,可直到現在黎嘉駿還是沒法讓這些人的話說服自己,因為自始至終她腦子裡都有張自忠殉國這一句話在,一個會殉國的男人不可能叛國,如果他真的叛了國,那未來的他就連殉國的機會都不會有!
黎嘉駿有一下沒一下的聽著,她很累,可卻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干脆掏出自己的地圖比劃起來。如果說陸路已經不通,那麼要南下只有走水路,走水路就必須去天津,可天津現在已經打了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
怎麼辦?好累一點都不想愛!
四合院住得滿滿當當的,小齊醫生給她在書房安了個板床,本來是小齊先生堅持要睡,但黎嘉駿堅持要自己睡,齊家人便只能妥協了,飯後黎嘉駿認認真真的跟小齊醫生談了費用問題,小齊醫生也沒怎麼扭捏,兩人商定了一下伙食費住宿費和醫療費,黎嘉駿終於能心安理得的借住了。
黎嘉駿這腿傷主要是有個大口子,傷了沒及時處理發了炎,導致整個人時不時的就發著低燒,得虧她這人心大,從來不信自己能被一小傷弄死,所以病還病著,精神倒也不錯。
這幾日北平城裡暗潮洶湧,張自忠上任後,把下屬全換成了原先親日的那些手下,和日本人來往甚密,似乎是已經不在乎外界的眼光。這使得城裡人人都口誅筆伐他,甚至還有學生組起團來游行,讓張自忠滾出北平,滾出中國。游行的隊伍甚至還從齊家人所住的胡同口路過,學生們大多聲嘶力竭的,老人們出去看了熱鬧回來,各個搖頭嘆氣。
“沒大用,賣國賊還是賣國賊。”老人拿來外面撕下來的大字報給家人看,上面寫著“張逆自忠,自以為忠”。
還在販賣的報紙則大篇幅大篇幅的刊登著叱罵的文章,文人罵起人來總是比誇人更加犀利有文采,這一篇篇的簡直博古通今文采斐然,罵得老人家都看不過去了,有些不認字的聽年輕人讀完,搖搖頭:“到底還是在長城上流過血的……”
可拍案大呼罵得好的明顯更多。
黎嘉駿都有些動搖了,張自忠後來那麼義無反顧的殉國,莫非帶著點贖罪的心理?
若是他只是殿後,像黃郛先生那樣是個接盤俠,此時被如此千夫所指游行示威,那心底裡又會是什麼感受?
她不敢猜,可卻又隱約覺得,北平交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冥冥之中已經注定了張自忠未來只能殉國的命運。
如果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那死行不行?
黎嘉駿托小齊先生去電報局向上海的黎家和天津的大公報總社那兒發了個平安信,信中並沒有提腿上的傷,她實在不敢確定自己接下來會怎麼辦,她一個人是絕對不敢亂動的,莫名死在半路上就哭瞎了。
其實實際點想,呆在北平是很安全的,畢竟北平也是和平解放的。可是她一點都不想再嘗試亡國奴的日子,那種精打細算,擔驚受怕,出門看到日本兵都要低頭鞠躬的日子,她不能忍。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麻木的逼迫自己習慣這些,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勝利者,她不需要卑躬屈膝的等待希望。
六天只夠養的傷口不再輕易裂開,連痂都還只是淺淺一層,可她卻已經坐不住了。這幾日北平街道上日本兵越來越多,而張自忠卻已經帶著部下避入一個德國醫院,這番做派顯然是已經撐不下去准備撤了。
一時間,整個北平城寂靜清冷,如秋風掃落葉。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黯然的,驕傲的北平人知道,亡國奴的日子要來了。
很多人不願意做亡國奴。
小齊丈夫的父親當年雖然已經病重,但是綏遠抗戰的突然爆發卻是他闔然長逝的主因之一,他尤其不能忍受被日本人統治的日子,而小齊醫生似乎也有離開的意向,夫妻兩人這幾日天天商量著,又舍不得老人,又擔心老人跟在路上受罪。
黎嘉駿就更茫然了,不過她好賴自己有個小基地,實在不行等一段時間就南下去,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天津沒撐多久就掉了,這兩日前往天津的火車又開始運行,但是也僅只是到天津,再往南要看日軍什麼時候打過去了,所以究竟怎麼趕在日本人之前到達上海,這還真是個困難的問題。
如果要走水路……且不說安全問題,光那千回百轉的路線就讓她一頭霧水。
八月七日的時候,這一片區的保甲長突然上門,提著個大麻袋,上來就掏出小紅旗,賠笑道:“明日日本人進城,要求咱每家派一個人出去迎接,你們看……”
保甲長相當於後來的區委會主任,等閑也不會上門,此時所有來迎接的人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那面小紅旗,上面寫著“中日親善”四個字……當場就炸了!
“魯四兒我日你姥姥!誰去爹跟誰急!”齊老爺子第一個喊了出來,喊完就開始哐哐哐的咳嗽,他捂著胸不讓小輩拉他下去,只是用拐杖指著保甲長點點點。
保甲長魯四兒笑得比哭還難看:“齊老爺子您當我樂意麼?人直接就端著槍拉我們去領旗子派活兒了,我全家的命都擱您們手裡頭,要是我死了鬼子就不進城那我也認了,可我死不死人家都進城啊,我能咋整?”
齊老爺子咳得眼眶通紅,他哼一聲犯了倔勁兒:“我們家不去!”
魯四兒嘆氣:“得嘞老爺子,家家都這樣咱也沒法兒,我今兒個是權當來跟您們道個別了,東西我就擱這兒,您要真不去我也沒法子,就希望下一個保甲長的活兒別攤到您們這兒就成了,咱這片區的都是好人,為難誰我都不樂意,總歸話我是帶到了,明早七點胡同口,天熱,注意身體。”
說罷,他滿臉惆悵的撐了撐麻袋走了。
院子裡的人全看著石桌上那面小紅旗,許久都沒聲音。
齊老爺子狠狠的一敲拐杖,頹然坐在石凳上,揮手把小紅旗甩在地上,半響,只聽他哽咽著:“熬過八國聯軍……熬過革命……這一輩子……”他沒再說下去,可女眷俱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齊先生默默上前撿起旗子,沉聲道:“明日我去吧。”
“去了就別回來!”齊老爺子果然暴怒,小齊醫生哭道:“可是爺爺!總得有人去吧!阿平又不是樂意去!”
“老子死都丟不起這個人!去!你們去!我走!”老爺子說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鬼子問起來!就說是我這老不死的以死相逼,到時候讓他們到胡同口找我的屍體!一切和你們沒關系!”
齊家人頓時亂成一團,攔的攔哭的哭。
黎嘉駿眼瞧著小齊先生最終還是沒放下那把小旗子,一直沉默的站在了人群之外。
她看得出來,小齊夫婦作為齊家目前最年輕的一輩兒,小齊先生父母雙亡來了北平,在齊家人眼裡多少有點上門的意思,雖然大家都沒說,但多少對小齊丈夫不是那麼客氣,可這個時候若要出一個人,無論怎麼點,小齊先生都是當仁不讓的。
只是經由這一遭,小齊先生以後在齊家估計就更尷尬了。
晚上,小齊醫生來給她換藥,本來活潑愉快的她通紅著眼,愁眉苦臉的。
齊家人吵了一下午,黎嘉駿聽了一下午,也糾結了一下午,此時見她那樣,最終還是做了決定:“小齊,你把旗子給我吧,明日我去。”
“啊?”小齊愣了一下,似乎突然意識到黎嘉駿話裡的意思,她張了張口顯然是要拒絕的,可等到反應過來後,立刻表情復雜,喜也不是,憂也不是,“小黎,我們沒那個意思的。”
黎嘉駿摸摸床頭的相機,輕笑:“我也想看看那群牲口怎麼趾高氣揚進的城,你瞧,我畢竟是記者,多看看也好。這樣還不用你們老爺子生氣,一箭雙雕,對不?”
“又不好看,你一副去看西洋鏡的樣子。”小齊還是搖搖頭,“算啦,都已經決定了的,你別湊進來了,我知道你好心,今日藥費免了,怎麼樣?”
“那順便免了今日的床費,明日就讓我去吧?”黎嘉駿抱著她的手臂,“如果不放心,早點讓你家先生送我過去再回來,迎接完了再來接我,老爺子只要看到他沒去,你們全家不就能和和氣氣的了?”
“可是,那畢竟是日本鬼子……會不會……”小齊有點心動了,還是皺著眉。
“中日親善是他們自己導的大戲,他們死活都要演完的,出不了事兒。”黎嘉駿篤定。
小齊還是不放心:“明日我一道送你去,看看鄰居有沒有誰可以照應一下的。”
“那最好不過了。”黎嘉駿笑。
結果第二天一早,保甲長魯四兒一臉感動的兼了黎嘉駿的保鏢一職,而這一片區的其他人家都還是很個面子的派了人來,雖然揮舞著小紅旗,但是表情如喪考妣,活像是去參加追悼會的。
……其實確實是去參加追悼會。
兩個警察開了車子帶著一個日本軍官到他們大隊伍前,下來就開始跟魯四兒對人數,確定沒少人就放行了,一大群人就往朝陽門浩浩蕩蕩而去,沿途不少百姓一群群的從胡同裡出來,俱都握著小紅旗往外走。
這種情形讓黎嘉駿腿軟。
她覺得周身的氣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魯四兒的兒子雖是扶著她走,但是手也是抖著的,沒一會兒,抖得就更厲害了,黎嘉駿抬頭一看,宏偉的朝陽門到了,一群警察配合著幾個日本兵在那兒拉拉扯扯的指揮隊伍,讓百姓們排出一副夾道歡迎的姿態了。
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個日本軍官的陪同下大聲的重復著:“一會兒皇軍進來了,大家要笑!要歡迎!中日親善,知道嗎!?什麼叫親善?我們親了,他們就善了!”大概是他路過的人低聲說了句什麼,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抹了把臉又大聲重復:“要笑!我們親了,他們就善!懂不懂?!”
所有人弄死他的心都有,大多一副沒聽到的樣子,默哀狀等在路邊。
中年男人很著急,時不時回頭陪著笑和那個日本軍官說兩句什麼,日本軍官竟然很大度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大聲的說:【沒有關系!我們是文明的軍隊,是來解放他們的,他們很快就會明白的!】“狗日的……”黎嘉駿低罵,旁邊魯四兒的兒子問:“黎先生,您說啥?”
“沒啥……哦,來了!”
前頭,日軍進城了。
沉默的軍隊,前面幾個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後面是步兵,步兵後面則是幾輛卡車,上面有些站著人,有些放著武器。他們就這麼從古老的城門裡緩緩走來,帶著一種殘酷的高傲感,一點一點的將陰影帶進了這個屹立千年的古都中。
這樣的進入,遠比八國聯軍的長槍短炮更讓人感到屈辱和絕望。
只有這時候,他們才深切的感受到,二十九軍走了,屬於中國人的政府,不再庇佑他們了,以後統治他們的人,正在緩緩靠近……穿著還沾有同胞鮮血的軍裝,騎著踏過無數同胞屍體的馬。
啜泣聲隱隱從人群裡傳來,甚至要蓋過日軍進城部隊前頭的軍樂團。
“歡迎皇軍入城!”那個中年男人忽然大吼一聲,他雖是笑著的,但是聲音尖利顫抖,帶著一種聲嘶力竭的感覺,他像個指揮家一樣轉向路邊的人群,幅度誇張的揮舞起手中的紅旗,“來!歡迎皇軍入城!中日親善!”
這時,騎兵部隊已經走進人群中的道路上,他們有的得意,有得森冷,看著兩邊的百姓,而人群前面,中年男人身邊站著的日本軍官,在朝前頭的騎兵立正行禮後,眯著眼回頭,手扶在腰間的槍套上,不懷好意的看著路邊的百姓。
“歡迎……”不知誰起了個頭,歡字略響,迎字卻極為氣弱。
可還是有人接上了:“歡迎皇軍……進城!”
“中日親善!”有人接著喊。
你一句,我一句的,雜亂無章中,笑中帶淚的歡迎儀式開始了。
步兵跟在騎兵後面走在人群中,他們大多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樣子,或者說開心的樣子在走進人群後就變成了繃緊和不善,四周投去的眼神顯然讓他們不適,於是他們一邊走也一邊冷冷的看回來,有些略帶好奇的看兩眼,隨後也變成了木然和不屑。
相互折磨的入城歡迎。
黎嘉駿躲在人群中,她摸著相機,本想偷拍兩張,卻陡然發現對面的百姓後面有幾個日本兵站在高處四處巡視,便只能作罷,胡亂的揮著小紅旗,四面看著。
步兵後有一輛卡車忽然停了,幾個步兵落在後面圍上去,將卡車上一個用油布包著的大東西扯下來,那竟然是一個巨大的氫氣球,氣球上掛著巨大的條幅,看他們的動作,似乎是想把氣球升起來。
很多百姓就揮舞著小紅旗,好奇的往那邊望去,順便避免與沿途的日軍對視。
而很多走在前頭的日軍也停了下來,轉頭望著那邊,不知交流了什麼,忽然都興奮起來。
黎嘉駿有不好的預感。
氫氣球被繩子拴著,緩緩升了起來,它尾巴上掛著的橫幅,也漸漸展現在人們眼前。
“慶祝北平陷落。”
轟的一下……黎嘉駿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就這麼望著,望著,忽然淚如泉湧。
即使不識字的人,也很快明白了那上面寫著什麼。
身邊的日軍列著隊,山呼萬歲,激動的臉頰通紅。
而幾米外同一條路上,北平的老百姓痴望著頭頂升至最高的氣球,一片死寂。
一個廣場,兩個世界。
黎嘉駿低下頭,她看到前兩日還沒來得及被掃掉的傳單正被踩在地上,其他地方油墨已經模糊,卻正好有一行還清晰無比:“全中國的同胞們!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
她撿起這張通電,死死瞪著這句話。
旁邊,魯四兒的兒子魯卓抖著聲兒,抽噎著道:“黎,黎先生,我,我想去參軍!”
黎嘉駿好不容易挪開視線看向他,卻見他的視線正從這張紙上收回來,也堅定的看向她。
她擦了把眼淚,笑了笑:“好,我帶你去。”
忽然間,對於前幾日所想的,在北平待一段時間再南下的計劃,她一點也不想執行。她要走,繼續走!看著那些該死的氣球一個個升起來,然後再看著它們一個個掉下去!
直到一個都不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4:59
第95章 友人托付
嘉駿吾妹:
家中一切安好,切勿掛憂。
你走後未過幾日,驚聞盧溝橋事變爆發,憶及你之所言所行,大抵應是心中有數,只盼你能自珍自重,切莫熱血衝動,家中父母與姨太日日切切思念,你二哥數次欲北上,皆被家人勸住,全因你曾有留信叮囑,望吾等能加緊於重慶穩固基業,故黎二已收拾行裝,常駐重慶。
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四面皆是抗戰呼聲,每聞及窗外講演,不由熱血沸騰。奈何為兄不濟,急行則喘,奔跑不能,正當壯年卻要弟妹扶持,由黎二擔起家業,東西奔波,本以為只要吾常駐上海,定能護家人周全,不料世事難解,三妹凶狠,竟自陷囫圇,以女兒之身行兄之所想,左右思量,竟不知如何順從父意狠狠斥之。
聽聞你走前曾允諾必然歸家,你身陷北平,黎二已聯絡好友代為照拂,吾等信你家書所言,徐徐圖之,望你切莫失信於吾等,切切盼歸。
黎嘉武於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日。
黎嘉駿放下信封,繃著臉拿起手邊一張剛到的報紙,這是《盛京時報》的最新一刊,上面明明白白的寫著,八月十三日,中國守軍在上海主動向日軍發動了進攻。
沒看錯!是中國守軍,向在上海的日本陸戰隊,主動,發動了進攻!
沒有大哥,沒有二哥,沒有周先生這些諸葛亮在,黎嘉駿一個人臭皮匠看著這樣的新聞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兒,她腦子裡的中國地圖上,戰線默默的就劃出了兩道,長江一道,黃河一道,戰區地圖被割裂開來,四分五裂的,這是為什麼?
明明被占領的是北平,是天津,是華北!明明應該是撤往山西的二十九軍和山西大王閻錫山帶著滾滾大軍打回來!又為什麼在這兒青黃不接的時候,去上海主動開辟一個戰場!
上海啊,那可是上海!
你們有人,為什麼放著這一大片的亡國奴不管,去那兒再打起來,有意思嗎,好玩兒嗎?
黎嘉駿想不通,她只能自我安慰說那是校長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可剛自我安慰完,整個人卻更加暴躁了,差點掀桌,日啊!她全家都在上海啊!為什麼她在關外的時候,關外變滿洲國了,北平逗留了一陣子,北平被占了,全家定居上海了,上海又開始作死了!
這還怎麼玩,她自帶亡國病毒嗎?!
那她還去不去重慶啊!抗戰就那麼一個大後方了啊!
黎嘉駿暴躁的轉了兩圈,只覺得心氣極為不順,本來北平通訊就困難,一份電報都要過四天到手,現在上海一開打,肯定更加困難,大哥絕口不提帶她回去,估摸著也是感覺到了不對。
可黎嘉駿並沒有考慮過上海的戰事,甚至說,她知道淞滬會戰,可那只限於一個名詞,什麼時候發生的,什麼時候結束的,打得怎麼樣,在哪兒打,她一概不知。印像中和淞滬會戰搭邊的最靠譜的一句話就是“淞滬會戰以後,疲勞不堪的中國軍隊連日跋涉,趕赴南京……”
沒錯,淞滬會戰以後就是南京大屠殺,可南京大屠殺在十二月份,難道說淞滬會戰打了四個月?!
日軍號稱三月亡華,結果在上海那地界兒磨蹭了四個月?節操呢!
更何況,還有租界呢!八國聯軍擺著看的嗎?
種種違和感讓她走前完全就沒考慮上海打仗的問題!
但是現在,這個問題發生了,迫在眉睫,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淞滬戰場必然有日本海軍參與,在陸路不通的情況下,唯一的水路也被斷了,她要是想安全,最遠只能到南京了。
可是……她不敢去……南京。
黎嘉駿幾乎一夜愁白了頭,現在她一個人寄住在齊家,這畢竟不能長久,占領區的物資全是緊著占領者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困難,當初齊齊哈爾的時候若不是吳家家底深厚,恐怕她早就凍死餓死在那兒了,現在哪敢一個人拖著人家。
難道,只能跟著魯保甲長兒子魯卓去山西嗎?
這孩子倒真不是說笑,他這幾天果真收拾起行囊了,同行的還有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少年,有兩個竟然還是當初的學兵,他們訓練的時間比較長,手上有了點老繭,又在進軍營的時候剃了個軍隊統一的板寸,日軍在火車站或者大街上最喜歡檢查這樣的人,一旦感覺不對就拖走,去了哪兒當然不言而喻。
離開也是技術活,她估摸自己是等不到大哥所說的那個照拂了,還是自力更生的好,或許她可以直接往西去重慶,干脆一步到位,然後趴著不動了,幫二哥挖防空洞去!
打定了主意,她便收拾起行囊准備辭行了。
這次離開,就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了,保甲長給兒子准備了一個牛車,趁人家正准備著,黎嘉駿去南鑼鼓巷的院子那兒搜刮了一套被褥用席子裹了打包,林林總總准備了一大堆食物和必需品,為了低調,她還穿了灰撲撲的褂子和長褲,頭上包了頭巾,像個大嬸似的,就准備出發了。
齊家人心情很復雜,齊老爺子得知她要走,唉聲嘆氣的,本來跟在小齊醫生後頭往這邊走,半路忽然一跺腳走了,白胡子飄飄的。
小齊醫生嘆了口氣,獨自過來,送了一堆吃的,一邊給她塞袋子裡一邊小聲道:“爺爺心裡苦悶,他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黎嘉駿檢查著行裝,“你多照顧照顧他吧,老人家,經不起奔波了。”
“前兩日你是不知道。”小齊往外看看,“老爺子偷偷藏了瓶耗子藥,可把我奶奶嚇著了。”
“咦?怎麼的這是!”剛問出口,黎嘉駿就覺得自己瞎問,答案不就擺著嗎。
“還不是那回事……”小齊醫生無奈,“就是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
黎嘉駿咬著嘴唇,還是忍不住道:“恐怕,還長……”老爺子大概看不到那天,“你們,好好的,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反正,活著本就不容易。”
“……”小齊不說話了,她拿麻繩給包裹捆上,易保存的干糧塞在棉被最裡面卷著,既安全又穩妥。
“小齊,謝謝你。”
“說什麼謝啊。”小齊苦笑,“我們也該謝謝你,光鬼子入城那一天,就該多謝你了。”
黎嘉駿心裡嘆了口氣,說實話,她也覺得齊家該謝謝她,親眼看著那氣球升起來的感受,真比眼看著日軍進城還要難受百倍,要有下回,愛誰去誰去吧。
小齊幫整理了東西剛出去沒多久,忽然又轉回來:”嘉駿,有人找。““什麼?誰?”黎嘉駿腦子裡閃過好多人,她認識的人恐怕都已經離開了北平,還能有誰這時候來找她。
“一個男的,別的不知了,你若不放心,我讓阿平陪你見見?”
阿平就是小齊先生,他這兩日忙著四面收糧食,難得有休息的時候,今日正好在家。
“行。”
兩人走到門口,那個客人已經在天井裡的石桌邊坐著了,瘦高的個兒,相貌很俊俏,濃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緊抿,照理年齡不大的樣子,不過嚴肅的法令紋使得他的表面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的樣子,雖是穿著普通的青色長褂,可坐姿筆直,竟然像是個軍人的樣子。
他看到黎嘉駿,站了起來,扯了個笑,又收回去,微微點頭:“黎小姐。”
“你是……”
“在下周書辭,史書典籍乃一面之辭的書辭,受黎二所托,帶你離開北平。”
原來這就是二哥托的人,黎嘉駿不疑有他,頓時輕松起來,示意小齊先生可以走了以後,便想請周書辭一道坐下聊聊,卻不料他搖搖頭:“在下身有要事,即刻要走,小姐如果可以,請立刻隨我離開。”
“……去哪?”
“機密,你與我走就行了。”
黎嘉駿頓時後悔讓小齊先生離開了,這怎麼搞,小學生都知道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她和周書辭說話前後不過三句,她就跟上走了,被賣了怎麼講?怪誰?
見黎嘉駿猶豫,周書辭眼中明顯有不耐:“他說他妹妹是個九命貓妖,九一八開始跟他走了東三省,獨自入了關又只身一人上長城,現在還敢一個人留在華北,怎的,千萬日本兵不怕,怕我?”
“……”她如果回一句她上輩子就不吃激將法了,這小子是不是轉頭就走了?黎嘉駿只能又嘆口氣,都說到這份上了,除非她二哥把她賣了,否則也只能這樣了,打定了主意就沒什麼可廢話的了,她聳了聳肩,轉身就跑進屋裡,剛提起包裹,就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見鬼,還是那個鄉下媳婦樣兒,難怪這哥們那麼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
可人家也不給她多的時間,心想這是逃命又不是相親,她還是就這麼提著包裹帶上隨身的寶貝出去了,齊家人已經收到信,紛紛出來送,黎嘉駿看到齊老爺子的窗戶開了條縫兒,老爺子正往外張望她。
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巴著窗戶外,笑嘻嘻的:“爺爺。”
老爺子偷窺被發現,老臉掛不住,傲嬌的嗯了一聲:“說。”
“跟你說個秘密。”
“啥?”
“我開了天眼啦。”
“滾犢子!”
“嘿嘿!”黎嘉駿湊過去,小聲衝著老爺子道,“我跟你說哦,鬼子沒幾年就滾啦,最後可是咱贏的!”
“廢話!”老爺子一瞪眼睛,“咱不贏,能讓鬼子贏了去?這泱泱大國,撐不死他們!”
所以人家壓根沒覺得會輸,她還操心個鬼!
黎嘉駿只能摸著鼻子繼續嘿嘿兩聲,臊眉耷眼的走開了,沒走兩步,身上忽然一輕,周書辭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一把提過她的棉被包,刷的轉身往外走去。
對著這種類型的人她特別沒辦法,只能小媳婦一樣的跟上去,一邊叮囑小齊先生與魯卓交代一聲,一路和齊家人道別,等到了門口的時候,小齊醫生眼淚已經嘩嘩嘩的流了許久。
黎嘉駿沒什麼安慰的辦法,人和人之間就是這麼奇怪,她留下了,她走了,生命的軌跡就這麼岔開,或許以後再沒交集的機會,現在硬是讓人家不要哭,反而顯得矯情了。
周書辭出城的方法很囂張,直接就一輛小轎車蹭蹭蹭的開出去,到了城門口連隊伍都沒有排,他用日語和前來盤查的日本兵隨便說了兩句,又遞了一個信封,人便放行了,連行李都沒查。
黎嘉駿坐在後座,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都吊了起來,二哥這不是把她托付給了漢奸吧,她可親眼見到日本兵把排隊的人裡兩個青年拉到一邊檢查手掌和搜身,可周書辭一個氣質那麼明顯的人,人家居然沒有怎麼著他,這該是多大的能耐?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慫,車子開出許久,周書辭終於受不了了:“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頓了頓又道,“不要在口袋裡握槍,容易走火。”
黎嘉駿默默的放開了手,張張嘴又不知道問什麼,只能干巴巴的道:“我們,去哪啊?”
“山西,然後回南京。”
……她能說髒話嗎?
心裡默默的臥槽了一聲,她強打精神又問:“您能委婉點兒告訴我,您是做哪方面工作的嗎?”
周書辭沉默了一會兒,答:“調查員。”
答了跟沒答一樣。
人都說了是機密,黎嘉駿真不知道怎麼問才不涉密,萬一人家惱羞成怒就不好了,這情況分明是他辦事途中順帶捎她一程,別說山西了,就是去日本,只要人家覺得對她是安全的,那她也只有硬著頭皮被帶去。
車行了小半天,遠遠的路邊出現兩個人,像電線杆似的站在路邊,周書辭將車停到他們面前,這兩個差不多年齡的青年立刻鑽上車,為了求快,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黎嘉駿頗為不自在的縮在中間,兩邊瞅瞅,一個黑褂子,一個灰褂子,只覺得亞歷山大。
一個周書辭就吃不消了,一下還來仨,這是要把她切吧切吧做成雙層巨無霸漢堡嗎?
兩人似乎也對於她的存在深感訝異,將手上的小皮箱放好後,其中灰衣服問了:“印文,這是怎麼回事?”
周書辭開著車,頭也不回:“黎副官的妹妹,丟北平了,我給領回去。”
“黎副官……”相比問話的人一臉茫然和不贊同,黑衣服倒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馬將軍身邊那位?”
“恩。”
“可我們……”那人雖然表情平緩了,但還是猶疑,“這回帶上她,不合適吧。”
周書辭冷艷高貴的打著方向盤:“哪裡不合適。”
“那兒馬上就要打起來,這一個姑娘……”
黎嘉駿聞言挺起胸,正想例數一下自己的光輝事跡,就聽周書辭哼了一聲:“你放心,她膽兒比你肥,偽滿,喜峰口,盧溝橋,她都在。”
頓時左右兩道目光刺人,灰衣服嘖嘖兩聲:“姐姐,你這是追著誰跑呢?”
直覺還挺准!黎嘉駿笑笑,高貴冷艷道:“我的追求,你們不懂。”
“恩,看穿著就知道了。”
“……”他跟周書辭是雙胞胎嗎?
黑衣服倒沒與她多說話的興致,只是問周書辭:“我們的任務泄密怎麼辦?”
周書辭終於紆尊降貴的從後視鏡看了黎嘉駿一眼:“黎小姐,你能看出什麼來?”
認得二哥是馬將軍身邊的副官,這些人想必是在關外或者天津就知道他了,既是便衣,行事作風卻又頗為帶點神秘的軍事化,灰衣服帶的小箱子分明是個電台,這樣的人,說不是特務她都不信。
這種人要麼是地下黨,要不就是軍統的人。
可據她所知,軍統這時候還沒有成立,而如果是第一種可能,二哥如果真的秘密加入了我兔,應該不會經由他人來發展她,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黎嘉駿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我裝傻行麼?”
三個人同時嗤笑了一聲。
你們三胞胎嗎!黎嘉駿抓狂:“我不想知道不行嗎?”
“如果真跟我們去山西,很難不知道,你大膽猜。”
“好吧,你們是特務!”
“喲,挺准。”灰衣服點點頭,對周書辭道,“這樣就不能留活口了。”
“喂喂喂!”黎嘉駿毛都豎起來了,“不帶這樣的!”
黑衣服倒是很厚道:“行了至誠,差不多可以了。”他對黎嘉駿道:“既然你是印文帶來的,那應該不會不知好歹,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不問,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拿命來保密,懂嗎?”
“懂懂懂。”黎嘉駿連連點頭,心裡罵黎二千百遍,怎麼讓她攤上這麼一群閻王,和一群日本兵殺傷力也差不多了!
於是車裡的人都不再說話,灰衣服至誠將小箱子放在腳下,從小包裡掏出個窩頭,開心的啃起來。
軍人的氣質又帶點貴氣,可吃穿上是純然的簡樸,黎嘉駿腦中劃過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聽說過的詞兒,而且越想越靠譜,雖然這個組織貌似是大哥帶著點厭惡的語氣提起過的,卻不妨礙因為當時產生了某些聯想而讓她記在了心裡。
“那是一群瘋子,打著愛國的名號各種傾軋,無惡不作,腐敗得令人發指,若是可以,一輩子都不想與之接觸。”
那不是蓋世太保嗎?黎嘉駿當時心裡這麼想的。
但是在這兒,這個神似蓋世太保的組織有另外一個名字。
藍衣社。
黎嘉駿心裡默默的跪了,如果這是真的,二哥……你跟著馬將軍這幾年,到底是遇到些啥,才能和這群惡魔有了革命友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5:14
第96章 十日圍攻
黎嘉駿再一次體會到了這個時代操蛋的交通。
她是這輩子第一次坐車跨省!這個滋味簡直銷魂,其他三人顯然也受不了,他們三人輪流駕駛,不開車的時候,休息的人就睡得滾作一團,黎嘉駿找了條河梳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舒服的襯衣襯褲,再出現的時候,灰衣服至誠終於不喊她大嬸了。
等到後備箱裡的油全部加完後,他們的目的地便明確了起來,最終車子將會開到娘子關,在那兒經由正太鐵路直接前往太原。
沒錯,正太鐵路。
黎嘉駿就指著這個名字開心一路了,誰能想此時還被稱為石門的石家莊的正定縣到山西太原的鐵路會那麼樸素的被稱為正太?反正這個CP她是收了,這個鐵路未來肯定還是在的,只是改了個名字而已,只要可以,她一定要拼死守護這個名字!然後申請從上海羅店鎮到雲南麗江的鐵路為……羅麗鐵路。
頓時覺得如果做鐵道部的工作人員也挺開心的。
這一路跌跌撞撞開了兩天兩夜,據說有近八百裡,也就是說有近四百公裡,也確實是現在的轎車的極限了,黎嘉駿到後來甚至有一種自己在坐坦克的錯覺,完全沒有抗震,蹦蹦跳跳的,顛得骨肉分離。
沿途他們超過了很多難民隊伍。
大概因為上海開戰的緣故,難民流漸漸的開始向山西以及河南方向湧去,隊伍斷斷續續的,但是方向非常一致,大多都是穿著簡陋的莊稼人,他們的家沒有受到城牆的保護,賴以生存的田野和果園被炸毀,無家可歸又無法在日軍治下討生活的他們只能拖家帶口的前往後方,企圖討一個生計。
正值夏末,天氣還在任性的飆升著溫度,男人大多打著赤膊,松垮的褲子用褲帶系著露出一圈褲腰,腳下踏著草鞋或者干脆赤著腳,他們有些坐在前頭趕著車,有些則挑著扁擔,上頭掛著家當或者孩子,頭上扎著的白汗巾早就被汗水濕透,順著坑坑窪窪的黑臉上往下流,滴在精瘦的身體和凸出的肋骨上。
女人在一邊扶持著,有牲口車坐的就坐在後面抱著孩子看著家當,沒車坐的就跟在男人身邊,或是扶著扁擔上的行李,或是抱著孩子,扶著家中老人。娃娃大多赤身裸體的,就連女娃娃也這樣,只有少數套著個小肚兜,扎著個羊角辮,在大人的腿邊轉來轉去,也有怏怏的扯著大人衣角走在邊上的,大多肚子浮腫,四肢如柴。
其中也不乏一些不一樣的人,有扎起了長褂露出長褲卻依舊文質彬彬的學生,提著個皮箱背著個竹籃混夾在難民中,雖然氣質迥然,可其蓬頭垢面的狼狽程度,也差不多與其他難民齊平了。
她不由得開始猜測,這些人裡,會不會真的有來自關外的難民,他們田地遭毀壞和掠奪,無處謀生只能南下,卻不想好不容易逃到熱河,熱河掉了,逃到北平,北平掉了,再往西去……不用說了,他們是停不下來了。
這一路將會風餐露宿,烈日暴曬,人的精神和肉體都受到極致的考驗,就像是跑八百米後半程時那種行屍走肉的感覺,麻木的,無知無覺的,那已經不能用疲勞來形容,走到後來都不知道有什麼意義或者自己是在做什麼,只是不停的走走走,不會崩潰,也沒什麼領悟,光想想,就一陣脊背發涼。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大豆和高粱……”
她臉貼著玻璃,無神的盯著外面有一隊難民,低聲哼著,她只會這麼一句,便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唱,唱到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就始哼哼唧唧的重復著調子。
車子滴滴滴叫著,前後的難民隊伍便緩緩的讓開,沉默的看著這小汽車慢慢的開過,車裡的黎嘉駿看著他們,他們則麻木的看著黎嘉駿,即使對視,也毫無感情,就連小孩子都沒有任何新奇或者羨慕的情緒流露出來,等車子開過,他們便繼續走,跟在後面,越來越遠。
差一點,她就成了這群人中的一員。
黎嘉駿微微探頭向後眺望著,感到頭頂烈日灼人,只能無奈的縮回頭,心裡沉甸甸的,郁卒無比,再也唱不下去,長長的嘆了口氣。
“你在唱什麼?”旁邊至誠問,他再過去就是周書辭,他正閉目養神。
“沒啥……不記得詞兒了。”黎嘉駿聽不好意思的。
“那就別唱,跟蚊子似的。”他說著,往手臂上撓了撓,“嘖,癢死了,晚上誰開的窗!”
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黑衣服,表字維榮的人道:“是你自己在外面引的蚊子,怪窗戶作甚?”
“那今晚你去發報!”至誠極度不滿,說是這麼說著,但手上卻已經掏出紙,開始照著本子譯電文。
“有什麼新消息嗎?”黎嘉駿湊上前。
這兩日跟著這群人,他們雖然絕口不提自己去做什麼,可是對於其他各路送來的或是他們攔截下來的消息卻是知無不言津津樂道。
上海方面戰事竟然出乎意料的占著上風。
七七事變後,校長立刻在南京開了國防會議,召集全國各地方將領前往商議抗日事宜,一個月後,全國各派系的軍閥竟然真的陸陸續續到了,但是對於打不打,卻還存在猶豫階段。
這時候有個人站出來了。
“劉湘,你知道麼?四川的。”至誠一副你個鄉巴佬的樣子,“劉湘你都不知道,四川省主席,這麼多年啥事兒不干淨跟自己人打了,八百年不出川一回,論錢,論軍備,論戰力,他們可都是第一……倒著數的。”
黎嘉駿一臉好奇寶寶的樣子聽著,一邊聽一邊往記憶裡找川軍,她記得以前母後大人追著一本叫壯士出川的抗戰劇看,好不好看她不知道,但是如果川軍真如至誠所說,那那本電視能有什麼追頭?可總想反駁吧,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是搞情報的,消息就算有偏差,能錯到哪兒去。
這邊至誠就想顯擺一下,壓根不管黎嘉駿表情裡有沒有贊同,繼續八卦:“可會上別人都還在問打不打,偏這劉湘站起來滔滔不絕講了兩個鐘頭,不僅說要打,還放話說他們四川出三十萬兵,三百萬勞工,糧食千萬石。那勁頭,好像鬼子已經占了四川似的,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為什麼要笑?”黎嘉駿不得其解,“這不是很好的事兒嗎,他們不管哪路軍,誰不都跟抱窩的老母雞似的,摸根稻草都要跟你拼命,好不容易出來個願意掏血本的,你們還笑,人性呢?!愛呢!?”
“你瞎說什麼呢!”又一個被黎嘉駿的形容詞膈應到的男人,“前面不是跟你說了,他們什麼都是倒數,這樣的軍隊出了川上前線,武器誰給,軍裝誰給,錢誰給,還不是盯准了外頭的冤大頭有錢有裝備!”
聽他那意思,就差說一句川軍就是出來討飯的了。
“可是不是說無川不成軍嗎。”黎嘉駿低聲嘟噥了一句,這句話挺有名的,總得有個根據吧。
至誠耳尖聽到了,皺眉:“你哪兒聽來的,要真說打,無中央軍才不成軍吧!”
黎嘉駿就差摳著腳丫裝沒聽到,滿臉寫著我不服。
“哎,你告訴我,一個人手一把大煙槍,不抽站不起來的軍隊,能有什麼出息?你見過川軍?看過他們打仗?哪裡來的自信!”至誠是和她杠上了。
可黎嘉駿誰啊,她怕啥都不怕抬杠,就算幾年後抗戰艱苦到誰都看不到希望,她還是能兩眼一抹黑的堅信中國會勝利,用過飄柔就是這麼自信!
她耷拉著臉皮一臉強氣:“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這樣的談話繼續下去就只能用武力解決了,至誠表示他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堵了小半天的氣,又忍不住開啟了八卦模式:“照現在的情況看,說不定你還能安全回上海。”說罷一臉看你怎麼求我的表情。
黎嘉駿果然無恥的滿臉純真問:“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收到應有的傲嬌反應,至誠很不滿,但還是又失望又嘚瑟的拿出他的小本本看,邊看邊說:“張治中將軍有兩下子,這兩日戰績輝煌,連日本的租界都給收回來了,日軍的陸戰隊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有些還被逼得逃進外灘的公共租界,英國佬又不是吃素的,這群鬼子一個不剩都給俘虜了。”
黎嘉駿聽得很嗨:“真的!?那豈不是很厲害?難道能打贏?”
此時周書辭冷不丁的問了句:“前後打了幾天了?”
至誠低頭看:“上一次收到進攻消息是在十三號,那到現在是有整十天了。”
“哦。”周書辭沒再問,黑衣服維榮卻一臉憂色:“那差不多了。”
“什麼?”三人中顯然至誠是資歷比較淺的,此時兩位學長發話,也只能和黎嘉駿一樣露出一臉純真的表情請教。
“十天,日本兵除非不想打,否則增援肯定到了。”
“……”至誠低頭看著小本本,上面其實也只有寥寥幾字,大多是前方同事傳來的實時戰報,分析和預言一個沒有,此時車裡的人也只有瞎捉摸的份。
黎嘉駿嘆口氣,掏出一個冷透了的地瓜有一下沒一下的啃著,其實他們雖然坐著轎車,境況又與外頭那些跋涉的難民有何不同,就算多了點消息,知道和不知道也沒有任何差別。
只是,上海那兒的主動進攻能打到這個份上,顯見人家是真的有准備有棋譜的,那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救平津華北,也只能勉強當做是理解了。
而且,按照日軍的尿性,一貫得寸進尺,如果不是上海那兒突然襲擊,恐怕現在他們的腳下已經成了戰場,這樣想,上海那兒拖時間和拖敵人兵力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只是不知道,閻老西准備的怎麼樣了。
“對了,閻老……閻錫山他打仗厲害嗎?”黎嘉駿問,這話她問得理直氣壯,畢竟閻錫山這個等級的軍閥,翻雲覆雨的時候大多是北伐戰爭和中原大戰的時候了,那時候黎嘉駿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不清楚也情有可原。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至誠看向窗外,維榮摸摸鼻子,只有周書辭,憋了許久,憋出句:“就那樣吧。”
“……”頓時有不好的預感怎麼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5:27
第97章 入太原城
娘子關烏雲密布。
遠遠看到關口的時候,黎嘉駿張著嘴完全閉不上。
這是一個在山頂上的關城,小車一路沿著山路傍著長城逶迤而上,直到山頂處,才遠遠看到一個雄偉碩大的城門以一夫當關的氣勢聳立在路的盡頭,一邊是沿著山綿延向上的長城,另一邊就是萬丈深淵,寬闊的牆面下城門顯得極小,像一個O型的櫻桃小嘴,頂上有一座兩層的城樓,匾額上書:“天下第九關”。
它的地勢決定了它的地位,此處雄踞天險,易守難攻,軍盲都能下意識的稱贊它一句:兵家必爭之地!
“這兒,很快會打起來吧?”黎嘉駿下了車,痴痴的看著這個城,連慣常的松快身體都忘了。
其他三人正在為轉火車做准備,像鄉下見公婆的醜媳婦一樣蓬頭垢面,左手提包右手提箱子,周書辭聞言淡淡的嗯了一聲,隨手就把兩個箱子遞過來。
黎嘉駿毫無所覺的接過,仿佛沒意識到自己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就這麼成為了免費勞力,她環視四周,又抬頭看邊上更高的懸崖,覺得這個關城的地勢簡直太凶殘,看都看不厭煩,只在腦子裡不停想像著一旦打起來,城樓上的人該怎麼把城外的人壓著打。
然而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就連娘子關這麼逆天的地勢都被攻陷了,對於日軍的戰鬥能力,雖然恨得眼睛出血,但也確實無話可說。
轎車開到這兒,將由灰衣服至誠開到太原,而周書辭將和維榮帶著黎嘉駿坐火車提前過去辦事。
此時娘子關人還不多,這兒的地勢實在險要,逃難的人群還沒全部到這兒,火車站雖然人不少,但還不至於買不到票擠上去。
娘子關的火車站是西式風格,顯見建造的時候也是外部勢力為主,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各類設施都非常完備,連風格都是純正而精致的,每日裡有早晚兩趟火車前往太原,幾個人各自補充了一下,等火車快開動了,便與至誠道了別,上了車走了。
黎嘉駿已經是老火車了,她非常淡定而自然的上去就折了件衣服圈在脖子上當U型枕用,隨後頭一仰就睡了過去,雖然是從山西邊境到山西省會,可是就現在的火車來講還是要一個晚上或者一個白天,正好睡一覺,明早就到了。
半夜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的醒了一會兒,喝了口水的功夫左右瞄瞄,發現維榮和周書辭竟然都在脖子上圈了衣服睡得香香的。
切,學樣子還不給專利費,對人家還那麼凶……黎嘉駿撇撇嘴。
一夜很快就過去,太原站到了。
三人先找了間旅社,洗漱了一下,周書辭和維榮便手拉著手去辦事了,留下黎嘉駿一個人在旅社裡休息。
黎嘉駿兩輩子第一次到太原,新鮮的不得了,哪有興趣休息,萬一人家辦完了事立馬就走,她豈不是千辛萬苦在這兒坐了會兒就走了?好歹也要吃點特色小吃啊!山西的面食和醋那可是杠杠兒的啊!
既然打定主意,她便整理了一下行裝,背個相機,數了數錢,帶上草帽,出門了。出門前靈機一動,還將大公報給她的戰地攝影記者紅袖章給戴上了。
總感覺這樣出去很洋氣,拍照片也不會被打,雖然現在的人都沒啥隱私權肖像權的概念……
太原街頭很熱鬧,人來人往的,不亞於南京和上海一些熱鬧地段,雖說兩邊商鋪總體來說土一點,中國風一點,洋氣的東西顯然比沿海城市少很多,可是看著來來往往的行腳商和黃包車夫,還有包著頭巾穿著馬褂的農民和文人,這種祥和不知戰至的氣氛顯得相當矛盾和美滿,好像只要他們這樣買著,叫著,走著,戰爭就永遠不會來似的。
黎嘉駿嘴欠的吃了一碗刀削面就飽了,那面食做得確實比南方的好,面片兒根根勁道,Q彈好嚼,極入味,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轉眼就把一碗吃掉了,等她擦著嘴走出面館,看著滿街眾多美食,有些連字都不認得的時候,她簡直就要崩潰了。
自抽一掌:“讓你嘴欠!”
她來回逛了一圈,先去電報局給家人發了一封電報,又嘗試著打了下電話,跨那麼多省的電話,中間需要眾多接線員一站一站轉,其中不乏各種原因的占線和斷線,打通的幾率和春運搶票一樣小,她無奈的溜達回去。
回去的路上自然是要買點零食備著的,為了吃的她甚至頂著一身文化人的裝備恬不知恥的問店主他賣的東西讀什麼,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拿著一碗蓨面栲栳蹲一邊吃去,另外又帶了燒麥若干,算是個周書辭他們帶的。
可周書辭他們一晚上沒回來。
黎嘉駿早上發現這點後,無端的焦躁了起來。
今天剛進入九月,這麼一算,松滬戰場打了快一個月了。
沒旁人的時候腦子裡的思維總是特別亂,黎嘉駿一個人在房中枯坐了許久,怎麼也想不出辦法排解那種洶湧上來的焦躁和苦悶。
不知道家人怎麼樣了。
大哥會保護好家人的吧,他們是不是應該前往重慶了?
如果沒有,那現在肯定特別危險吧?
千萬不要一時想不開躲去南京啊!她自己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得半死,忽然又想起大哥的信裡保證過會帶全家去重慶,便又強自平靜下來。她忽然想起,太原應該也有大公報的通訊處,她既然到了,為何不去看看。
想到就做,她更新了一下昨天的留言,問了一下店主地址,果然有,便歡快的跑了過去。
今天天更熱了,大街上彌漫著一股人畜屎尿的騷味和各種詭異的汗味體味,昨天又累又餓還沒發覺,今天休息夠了往街上一走還真是扛不住。
閻錫山應該是把山西張羅的很好的,這麼一個內陸城市有著這麼繁華的景像實屬不易,可是人民的素質問題還是全國的共同硬傷,隨地大小便依然盛行,這一點連北平和上海還有南京都不能幸免。
如果說黎嘉駿自己要拍民國片,街角的屎和牆上的尿漬是絕對要刻畫出來的,讓那群主角配角沒事壁咚,呵呵噠,爽死你們!
太原的通訊處很小,僅有一間辦公室,黎嘉駿過去的時候,發現只有一個大嬸兒在燒水,辦公室門緊鎖著,並沒有人。
“大姐,請問這裡頭的人上哪去了啊?”
“不知道。”大姐捅了捅煤爐的孔,擦了把汗,“早就不在咧,有小半月。”
“啊?那他住哪兒啊?”
“就住這啊。”
“可是……”她回頭看看辦公室門又看看大嬸兒,“我是他同事,我想找到他,您知道他可能去哪嗎?”
大嬸瞥瞥她的紅袖章,問:“你是他同事?”
“是!”
“那你咋不知道你們報紙已經停辦咧?”
“……”晴天霹靂!
大公報停辦?!你逗我!黎嘉駿差點仰天咆哮,她竟然熬跪了一個發行量過十萬的報界大鱷!
“怎……怎麼會……停刊?”黎嘉駿哆哆嗦嗦的問。
“不知道,你也不是第一個來找他的,喏,看這個,一般看了這個的就都走咧。”說著,她從煤塊旁一個碗下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她,“給。”
黎嘉駿接過紙,是近一個月前的大公報,上面竟然是天津版大公報的停刊公告,公告言簡意賅,大概意思是秉持一不投降,二不受辱的精神,本報決意力主抗戰,決不在淪陷區苟且經營,於八月五日停辦天津版。
很好……那上海版大概不久後也要say goodbye了。
黎嘉駿放下報紙,默默的摘下了手臂上的紅袖章,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見鬼,她是真的自帶debuff嗎?為什麼什麼倒霉的事兒都能遇到!
好不容易有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公司倒了!一般人一輩子也遇不到幾回這樣的事兒吧,如果大公報停辦,那周先生呢,丁先生呢,樓先生呢,小馮呢?那些優秀的記者和攝影師呢?他們會去哪?大公報是不會那麼輕易倒下的,那麼那些人不是去了上海壯大上海版大公報,就是分赴其他地方繼續辦報。
那麼問題來了,上海處於戰區,她聯系不上,其他地方更不知道有沒有人,所以她現在完全就是無業游民了。
黎嘉駿覺得自己需要靜靜……
可很快,連靜靜都成了一種奢侈。
晚上,周書辭和維榮終於回來了,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日軍集結在山西東北部,天鎮那兒要打起來了,所有人力物力都要動員起來,我們暫時不走了,你怎麼樣?”
黎嘉駿:“……”
“如果你離開,恐怕得自己走,如果不離開,安全起見,今天起你得跟著我們,”他皺皺眉,“聽說你在齊齊哈爾干過文秘,會發報嗎?”
“……學了點兒,很慢,得照著冊子……”那玩意兒比五筆還難!還有,文秘不是干那個的!
“那就學。”他拍板,“我們不要沒用的人!”
“我,我會拍照……”黎嘉駿小心翼翼的,“戰場上的照片很鼓舞人的。”
“你能用相機砸死人嗎?”周書辭冷聲道,“那對戰局有何用處!”
用處多了!黎嘉駿氣結,她意識到周書辭可能並不想留她在這,但也不放心她一個人離開,現在氣不順中,看她正特別不爽,說什麼都沒用,只能忍氣吞聲:“我學!”
周書辭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扯扯嘴角:“那明日跟我來吧,至誠還沒到,我與維榮有些散碎事交予你做。”
說罷,很自來熟的撈起黎嘉駿桌上的燒麥和蕎面饅頭,騰騰騰走了。
黎嘉駿這才發現,這小伙兒上面穿著長褂,不知什麼時候,下面已經穿了軍靴了。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想到自己那種到哪哪打仗的“禍國”體質,不由得一陣郁悶,她仰天躺在床上盯著床頂,怎麼也想不通。
本只想迎頭“撞見”一下一切的開端,卻不想從那時起再也身不由己,一眨眼間,竟然已經走到了這裡,像是漩渦一樣,看得著天,卻脫不了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5:41
第98章 前往大同
山西大同此時兵力集結中,看那運兵和裝備的陣仗,規模似乎不小的樣子,連帶黎嘉駿都緊張了起來。
周書辭幾人要趕到大同去,與南京趕來的上司會合,繼續他們的軍情中樞的工作,於是他們再次踏上了征程,直接坐在運兵車前列的專座上,此時是沒什麼平民去前線的,座位上都是晉軍的大小軍官,等級都不低,有些班長排長甚至只能和士兵一起站運兵車。
出發前,黎嘉駿什麼東西都沒買,光背了一疊報紙上了火車,不管什麼日期的,只要能收集到的,二手的她也要,咖啡店裡,茶館裡,像個收破爛的,死皮賴臉往人家那裡摳報紙,隨後寶貝一樣抱著,坐到車上攤開就開始看,廣告都不放過。
作為一個掛名大公報的工作人員,連天津大公報停刊都不造,她覺得自己可以直接去死一死了,幸而大公報還有上海版維持著,在一堆地方報紙中還算看到幾個大報在高大上的登載著其他地方的消息。
“日寇遭遇七七以來最大挫折?”黎嘉駿讀著標題,“咦,八月中的消息,這什麼情況?”
“是說南口那兒吧。”維榮坐在對面,吳書辭沒事做也拿了她的報紙看,聞言探頭看了一眼,點頭,“恩,湯恩伯的部隊,在南口那打得還不錯。”
“耶?南口?那是哪。”
周書辭早就習慣了黎嘉駿的無常識,雖說有時候會被黎嘉駿反駁得他自己都鬧不清到底是自己知道太多還是黎嘉駿真的知道太少,不過事到如今他已經沒興趣嘲諷了,直接嘖了一聲,朝黎嘉駿勾勾手指。
黎嘉駿拿出了自己的牛皮紙,在桌上攤平,眨眼看著他。
由於各種比劃的需要,黎嘉駿很早就暴露了自己這張帶著地圖的日記,這上面本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周書辭嘲笑了兩句,就不再搭理了,此時很習慣的在河北省與山西省的交界處點點點:“這兒,八達嶺。”往東南延伸了一點,“居庸關。”再往東南延伸一點:“南口。”他劃了一劃:“這一線,長城關隘,過了它,河北就掉……察哈爾省也保不住……嘖,上次跟你說了,察哈爾的邊界還要下來點,你怎麼不改?”
我靠說改就改是那麼容易的嗎?!黎嘉駿撇撇嘴,她那會兒又沒有察哈爾省,鬼知道邊界是哪兒啊,敢在一張中國地圖上下筆已經是’如有神’了好吧!
知道了南口大概在哪,看報道的時候就更加有數了,這次跟在南口的戰地記者極為凶悍,看描述應該親歷前線,連當時某個連長因為打得忘形抱著機槍滾下高地,在坡底一刀捅死被嚇呆的日軍軍官,隨後爬回高地繼續突突的事情都講得一清二楚!
黎嘉駿一邊看一邊腦補,笑得簡直停不下來,隨後開始感慨:“要是有照片就好了!”
周書辭也看得滿眼笑意,聞言嘴一撇:“你去啊。”他瞥了瞥黎嘉駿從不離身的相機:“不是剛補充了膠卷麼?”
黎嘉駿干笑:“可沒補多少,不敢亂用。”心裡一坨坨淚,當初去宛平城時走得太匆忙,補充的膠卷全讓周先生保存在報社,北平城破後那兒就鎖了,也不知道膠卷是到哪兒去了,白花那麼多錢備膠卷了!
“夠多了呀。”維榮在前面歪歪頭,“我就沒見哪個記者帶你那麼多膠卷的。”
那是你沒用過數碼相機……黎嘉駿心塞,用過數碼的以後,按快門完全不用猶豫好吧!雖然現在的相機拍一張需要調一下膠卷,可調教卷多簡單啊,完全不影響她啪啪啪!
結合了多方解釋,黎嘉駿很快看懂了從八月平津陷落到現在山西兵臨城下這一個月華北到底發生了什麼。
戰爭從來沒停止過。
日軍的意圖很明顯,他們要從北往南覆蓋式的入侵並占領中國,華北的整個戰爭線路就是在履行著他們的原計劃,而淞滬戰場的開辟雖然打亂了他們的陣腳,卻並不影響他們的主要兵力繼續在華北前進。
這兩日山西和平津之間就剩下河北的半個省以及北方的察哈爾省了,其中河北由中央第十三軍的湯恩伯來阻擊,察哈爾則是二十九軍的劉汝明守著。
湯恩伯作為最先頂在前面的主戰場,他是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這一仗差不多就是在和自己的學長在打,幸而他並不拘泥於所學,竟然還真的讓日軍在南口栽了個大跟頭,他用正面吸引,迂回包抄的辦法,一度整的日軍只能依靠空投來維系物資,直接給了“三月亡華”口號一個大巴掌……
在後來趕來增援的傅作義將軍和衛立煌將軍的協助下,他們在居庸關迎頭痛擊日軍,甚至直接打出了一股“殺回北平”的氣勢!
奈何,這也只是氣勢而已,軍方內部的傷亡比已經流了出來,40000:5000,死八個中國人,才能搞死一個日軍。
而更可怕的是,直到這個時候,察哈爾的“土皇帝”劉汝明,還抱著能在中日之間來回周旋的想法……他似乎是還覺得,日本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好好說話。
其後除了有關河北的幾篇報道,到後來日軍增援,我軍不支後撤以外,有關察哈爾省的,只有零星幾句話和突如其來的一篇全境淪陷的報道。
“察哈爾根本沒防御設施。”小內奸介紹著,“前些日是有湯將軍與傅將軍先後去電,說劉汝明根本沒建什麼軍事設施,毫無防御可言,察哈爾守不了。”
“又是干拿軍費不辦事兒的?”黎嘉駿都快麻木了。
周書辭聳聳肩:“不好說,二十九軍窮怕了,很多將軍覺得對不起跟著自己的兵,拿了錢總想先補足了手下的軍餉再說,這麼多人一補完,還剩下什麼?”
“你真心這麼想的?!”黎嘉駿瞪大眼,周書辭根本不是那麼寬容的人!
“所以你是希望劉汝明是個漢奸?”周書辭反問,“就算是個記者,也不能老把一個將軍往漢奸想吧。”
雖然贊同他的說法,然而黎嘉駿還是覺得周書辭說那話語氣怪怪的……
察哈爾省淪陷後,占領了察哈爾和河北的板垣征四郎與一直在綏遠省(今呼和浩特周圍片區)的東條英機在山西邊境勝利會師,兩條狗吐著舌頭望向了肥美的肉骨頭,山西省。
光看那兩個名字,黎嘉駿就牙疼。
她突然發現自己還是能有點用的,比如說告訴美國,如果某年冬天日本跟你們談判的時候態度曖昧不清翻來覆去,那請注意,他們是要來炸你們的珍珠港了。
到底哪年……她也記不清了……
那本電影她看了好多遍,開頭日軍出發的場景其實拍得很好,她看了好多遍,所以記住了東條英機的名字。
可惜她已經忘了東京審判中這倆人什麼下場了,因為看那本電影的時候,她根本不清楚這些人誰是誰,但作為甲級戰犯,橫豎都應該是絞刑的吧。
光這麼想著,她就覺得上前線一點都不可怕了。
哼唧,對面兩個死鬼!
不過轉念一想,她才不會告訴鷹醬呢,如果不是東條英機炸了珍珠港,怎麼把美利堅拖進來,這個大死,霓虹必須得作!
“我說你怎麼能看這個都能看得笑起來?”周書辭受不了了,“嚇傻了?”
“怎麼會,我就是突然心情好了!”黎嘉駿這時正看著一個叫“抗日雲糕片”的廣告吃吃發笑,那上面胖娃娃左手拿著抗戰大刀,右手拿著包了寫著“抗日”紙條的糕點作切割狀,下面寫“手刃日寇,切片分食,心身舒爽,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她看著,又一頓笑。
周書辭啪的奪下她手裡的報紙,不依不饒:“說,笑什麼。”
黎嘉駿斂了笑意,問:“我說以後我們肯定贏的,打我們的通通會死,你信麼?”
“怎麼贏,你扎草人?”
“所以說我怎麼跟你解釋我為什麼要笑?”黎嘉駿繼續看報紙。
周書辭看了她一會兒,哼了一聲看向窗外。
“對了,既然大家都一起工作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怎麼認得我哥的?”
“你以為沒有政府協議,馬將軍他們怎麼能進入蘇聯,還安然輾轉那麼多國家?”周書辭冷聲道,“當年是我們赴黑龍江護送他們出去的,那時候就認識了。”
黎嘉駿瞪大眼睛,一臉是不是知道太多的表情:“你們!你這麼早就!等等!你是說藍衣社護送馬將軍出國的?!看不出!那年你幾歲?!”
“二十。”
“維榮哥你呢?”
維榮頭也沒抬,也在看報紙:“那時候我二十四,怎麼,問年齡干嘛?”
黎嘉駿表情凄惶:“萬萬沒想到。”
要在幾十年後,他們一個是剛上大學的年紀,一個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在這兒,卻已經進行過這麼危險的國際間行動了……護送馬將軍的居然是藍衣社,這讓她怎麼和大哥嘴裡對於藍衣社的惡評聯系起來!
從大哥那兒聽來的藍衣社,徹頭徹尾就一個蓋世太保,打著愛國的名號把得罪人的事兒全攬了,據說他們家好多筆生意都是藍衣社給攪和的,等到大哥把生意做得越大,接觸的就越多,越發對藍衣社沒好感。
她當然不敢問為什麼他們的所作所為和外界風評不一樣,只能干澀的說了兩句幸會幸會多謝多謝就住嘴了。
周書辭沒放過她的表情,問:“你聽說的藍衣社是什麼樣?”
黎嘉駿:“……呵呵。”
雖然不知其意,但也能大概聽出來了,周書辭冷下臉,不再說話。
維榮在前頭笑道:“黎三小姐你也別這樣,黎家做軍火,和我們也就五十步笑百步,說實話,印文他家裡生意做得也很大,說不定你仔細一問,你倆還是生意伙伴呢。”
黎嘉駿仔細一想,不由得有些訕訕的,他說的真對,這年頭能年少有為的,大多家底殷實,白手起家的極少,想那些空軍學員和日本士官學校的海歸派,哪個不是貴胄之子,只是因為這種情況早就是常態,大家都沒當回事才不強調罷了。
不像未來,全民教育了,不管家境好壞小孩子都一窩窩的上學,於是突然來個什麼局長的兒子首富的女兒才顯得鶴立雞群。
周書辭和維榮雖然干著看起來很不起眼的活兒,又髒又累又疲於奔波,可是正是因為他們有錢讀書,有渠道成才,才有這樣奔波的機會。
“那啥,我沒別的意思,我人笨,見識少,您多擔待。”黎嘉駿道歉從來不帶猶豫的,而且樣子特別誠懇,順帶還眨巴眼賣萌。
維榮從後視鏡看了一眼,笑著搖搖頭,全然不以為意,倒是周書辭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冤家宜解不宜結,黎嘉駿也沒心情總是去揣摩這人海底針一樣的心思,便跟維榮搭話:“我們這兒去大同,要幾天啊?”
“照理是十五個鐘頭就到了,但是這趟車沿途要運兵,究竟要多久就不好說了。”
“十五個鐘頭……”坐慣了幾天幾夜的,這點兒時間黎嘉駿忽然不當回事了,不過,沿途運兵,想想有些小激動呢!
“報紙看完了沒?”周書辭忽然問。
“怎麼會!還有那麼多呢!”
周書辭扔了一個小冊子和一疊資料過來,“自覺,學報務去。”
黎嘉駿一看那一堆紙頭都大了,當初在齊齊哈爾她只學了基礎,這兩天才切身體會到報務是個怎麼樣的學科,學這玩意不僅語文要好,數學要好,筆頭要快,還要能精神極度集中,先別說那些代碼,就是各種區劃代號都要記清楚才能發報。
她看看報紙,又看看那堆資料,嘆口氣,打開了小冊子,開始記代碼。
那苦瓜臉看得維榮陣陣發笑,他打開箱子,拆出了電鍵推給她:“來,按著玩兒,其實很容易的。”
那語氣,活像逗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1 16:35:55
第99章 太行山上
黎嘉駿本來天真的以為,到了大同如果沒開戰,她可以去有名的雲岡石窟或者再橫點,恆山的懸空寺去看看。
想當年大陸版笑傲江湖,李亞鵬演的令狐衝在懸空寺的萬丈深淵上飛來飛去,她全顧著看那建築和吊橋去了,重播了好幾遍愣是沒記住那一塊劇情是啥,就知道啪啪啪打打打,和耍雜技一樣。
事實證明她果然天真了,別說懸空寺了,她連腳都沒落到大同的地上,火車就要往回開了。
大同居然沒打,直接就被占領了!
想她路上還聽其他軍官在那琢磨,什麼閻老大以大同為開口的口袋陣布得如何如何,如果成功則如何如何,如果不成功則如何如何……他們是有設想過不成功的情況,但是,這個不成功,絕對•不•包括•沒有打!
小伙伴們全都震驚了,當有人播報進入大同地界,所有軍官都站起來整裝待發的時候,【下】一秒火車就停了!再下一秒火車往回開了!
“怎麼回事?!說清楚!”有人大吼,甚至要衝到車頭去抓司機,“臨戰脫逃,勞資槍斃你!”
傳令兵哭喪著臉:“大同守不住!這是上面的命令,所有人退守雁門關!”
“那周圍地區怎麼辦!所有人都埋伏著等著鬼子進了大同包抄後路,咱不要大同了,難道讓鬼子把咱們自己人吃掉?!”
“可是天鎮掉得太快了!陣地都還沒布置好!長官命令退守大同!”
“天鎮誰守?!”
“六十一軍的李服膺將軍。”
“媽的,老子以前當他是條好漢,居然是個孬慫,別讓老子看到他!我斃了他!”
除了當頭脾氣最暴躁的那個軍官,他身後一些軍官紛紛暗自點頭,顯然對於天鎮掉的速度極為不滿,還有人火上澆油:“既然守不住,就不該受這死守之令,只是不知這李服膺將軍還健在否?”
傳令兵哪裡知道,他搖著頭,等被放開了,好不容易站穩,立刻抖抖索索的站直敬了個軍禮。
“殆誤戰機!殆誤戰機!”走開的軍官們搖頭嘆息。
黎嘉駿低頭看地圖,一只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大同東北方一個位置,周書辭道:“差不多這個位置。”
“嘿嘿你怎麼知道我在找天鎮……”
“嗤!”
“頂在那麼前面啊。”黎嘉駿比劃著,如果說大同真的有口袋陣,也就是說四面都圍了我軍,那麼天鎮就是那個袋子口,一開始就在最前頭的,在後方陣地還沒布好的時候,它得負責擋著日軍不讓進;等到後方陣地布好了,它就得扮演開門放狗關門打狗的那道門。
三重身份,戲份太多了,影帝都hold不住,小小一個天鎮,國軍那種裝備,怎麼可能圓滿完成?
“這麼看他們已經守了快七天了。”黎嘉駿在拿著筆在天鎮那兒寫寫畫畫,標上她特有的記事方式,然後心滿意足的合上收好。
抬頭就見周書辭也坐不住了,他拿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正寫著東西,她探頭一看,一堆數字和字母,他這是在起草電報。
“別發呆,看他寫的是什麼!”維榮這時候還不忘培訓專屬報務員,黎嘉駿一頭霧水的看過去,只看出了代表時間的幾個數字,其他全都不確定,頓時哭喪個臉,“完了,完全看不出來!”電報碼裡面每個字都是由一個代碼組成,比如根據最新的密碼,“店”字就是8802,而這四個數字各自有一個電報碼,根據莫爾斯的來講就是,長長長短短,長長長短短,長長長長長,短短長長長……
這特碼手邊沒冊子怎麼記得住!?上萬個字啊!翻都要翻半天,她腦子裡又不是自帶維基百科,怎麼憑肉眼看出來!
維榮在她哀怨的眼神中頓了一下,大概意識到確實有點為難初學者,便良心發現換了個命令:“那就照著他寫的按電鍵,不准偷看冊子,自己照著印像按!”
黎嘉駿哦了一聲,開始瞪起眼看周書辭那堆數字,在電鍵上笨拙的按起來。
周書辭寫完,招來列車員:“等會到哪裡?”
“新命令還沒下來,有些接到命令的馬上按照命令來,還沒接到命令的,統一在雁門關駐防。”
周書辭拿出草稿紙:“這個給我發出去。”
列車員戰戰兢兢的:“對,對不住,軍用專線,不,不得。”
黎嘉駿在旁邊看著好玩,怎麼突然就結巴起來了,周書辭沒為難人,甩手讓他走了,這邊維榮正照著她剛才發的電報譯電,寫出來甩在她面前:“看吧,你發的電報。”
“9月10日至太古不糖,太古吃飯,等待雞蛋。”
囧,黎嘉駿一臉冷汗。旁邊兩個男人都笑了:“譯錯也就罷了,全錯成吃的,你餓鬼投胎的?”
“那,事實是……”黎嘉駿訕訕的。
周書辭草稿紙扔過來:“自己看。”
她認命的翻著小冊子譯起來:“9月10日近大同不入,大同告急,等待命令。”譯完一點愧疚都沒有,還得意洋洋,“日期沒譯錯誒真好!”
兩人: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們都懶得搭理黎嘉駿,頭碰頭商量起下一步的路線來,黎嘉駿耳朵邊刮過兩句,什麼“大同不打,雁門關必有惡戰。”還有“閻錫山那尿性,工事必不牢靠。”“尚需總結彙報,不可妄動。”她看向隔壁車廂的門,那裡面似乎是專門用於收發電報的,不斷有士兵拿著紙張跑進跑出,有些軍官看了紙就籌備起來,有些則點點頭坐著。
沒一會兒,就有個士兵在列車員的帶領下跑到他們身邊,低聲問:“中央軍參部周干事?”
“是我。”周書辭應道。
“這有您的電令。”士兵遞過一張紙,就走開了,周書辭與維榮對視一眼,傳閱了那張紙後,便開始收拾東西,“准備一下,馬上下車。”
“咦?去哪?”黎嘉駿剛問出口就覺得自己問了也白問,這荒山野嶺的,人家就算說了,她也不認得啊。
“平型關。”
“……”次奧,還真認得!
完全沒注意黎嘉駿的表情,周書辭只是收拾著東西,頭也不抬:“本還發愁去雁門關,帶著你這個拖油瓶恐護不住,如果是平型關應不會太危險,畢竟不是主要戰場,我們去與高桂滋將軍會合,暫時擔任他們與主力的聯絡任務。”他說著,拍拍手邊的發報機,“你要是還扶不起……你那是什麼表情?”
暴走漫畫臉的黎嘉駿:“啊,啥,哦哦,沒!”
“我說你……”周書辭重重的蓋上皮箱,一臉不滿,“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奇怪?!何時能給我一個正常人的反應!?”
意思是說她神經病咯,黎嘉駿在心裡默默的翻譯,她忍!
周書辭也一臉“他忍”的表情,緩了口氣繼續道:“我們先與主力部隊會合,戰場無情,你的跳脫我有耳聞,送你一句話,全天下也只有黎大黎二是你親哥。”
好有道理,完全沒法反駁!黎嘉駿小雞啄米一樣點頭,轉眼就傷感起來,沒哥的孩子像棵草,她忍不住問:“上海那邊怎麼樣了?”
“放心,日本不敢碰法租界。”
呸,胡說,南京大屠殺外國人都要拼命了日本人還敢往安全區闖,那群牲口什麼事兒做不出來?黎嘉駿沉默抗議,她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繼續問:“那啥,這裡你事兒做完了,會帶我回上海嗎?”
周書辭一愣:“不是說去南京麼,怎麼又說上海了,上海在打仗!怎麼帶你去!?”
黎嘉駿低著頭不敢反駁,她心心念念都是上海,又滿心滿肺的不願去南京,這不一開口,下意識的就說上海了。
“黎小姐是想去上海?”維榮笑問。
點頭。
“那至少先活下去,對吧?”
黎嘉駿一驚,抬頭望見維榮笑吟吟的樣子,竟然有種冷颼颼的感覺。
“維榮,差不多點。”周書辭在一旁道,他的眉頭就一直沒解開過,“黎嘉駿,怕的都死了,不怕的都活了,你活著我就帶你回上海,知道嗎?”
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了?畫風不對啊!黎嘉駿感覺很驚悚:“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嗎?”
“你怕不怕?”
“不怕。”
“那好,下車吧。”
說話間,車竟然停了,幾個軍官率先出去,一陣陣哨聲和號令聲傳來,車廂裡的,車廂上的士兵紛紛跳下來列隊,黎嘉駿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懸崖!軌道在半空中!所有人都擠在山壁內測的一塊小小的空出的地方,那兒有道山縫,很多隊伍已經列著隊開始往裡走。
“車站呢?!”她與人聲馬沸做著垂死抵抗,狂叫。
“哪有什麼車站!平型關沒有站!最近的靈丘縣也沒有!”周書辭在後面推她,“快下去,別擋著路!”
雖說下車的地方離懸崖還是有不少距離,黎嘉駿還是走得腿軟頭暈,她打小就覺得自己不是膽小怕高的人,別人站在高空喊暈乎的時候她敢狂笑著在吊橋上蹦跶,可現在她才明白,她那傻大膽,是和平盛世給的。
那些飛機都沒坐過的大頭兵一串串面不改色的下車,繞過車廂轉而列隊沿著裡側的山壁開始走,仿佛壓根不知道掉下去會摔死。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恐高這矯情玩意兒。
周書辭簡直出離嫌棄了,他和維榮分攤了黎嘉駿的行李,這邊為了不讓她掉下去,還要空出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臂扶著,等黎嘉駿緩過勁來想掙脫時,他反而抓得更緊了,還怒噴:“瞎折騰什麼?!想一起掉下去嗎?!”
黎嘉駿只能老實了,又開始不老實的看景色。
她此時正對著一片廣袤無垠的山地,一道道橫梁像刀鋒一樣用同一個脈絡橫亙在面前,一望無際,郁郁蔥蔥,黃土在其中忽隱忽現,在陽光和藍天下,雄渾得像一道脊梁骨,一個巨人嶙峋的脊梁骨。
獵獵的山風洶湧而來,混合著塵土和陽光的味道灌了她滿嘴,她吐字不清的指著眼前的山脈大聲問:“這是什麼山!”
周書辭看了一眼,搖搖頭,似乎對她相當無奈,但又沒辦法,只能嫌棄的回答:“太……山!”
“什麼?!”黎嘉駿沒聽清。
他的聲音忽然被一陣汽笛聲覆蓋了,下完了人的火車緩緩開啟,還留在車上的士兵和下車的大聲道著別,他們的口音各異,牙齒潔白,即使各自奔向戰場,此時也笑得爽朗無憂。
火車很快遠去了,維榮又拍拍周書辭往後指了指,周書辭點點頭,看維榮往旁邊一團混亂的輜重隊跑去,他回頭,正要開口再回答一遍,列隊完畢的士兵忽然齊聲唱起歌來:“上起刺刀來,兄弟們散開,這是我們的國土,我們不掛免戰牌,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能讓出來,我們不要人家一寸土,可也不許人踏上我們的地界……君命有所不受,將在外,守土抗戰,誰說不應該,碰著我們,我們就只有跟你干,告訴你,中國軍人不盡是奴才!”
他們唱著歌本是為了等其他部隊先通過,可唱著唱著,前後左右的人都一起唱了起來。
他們都是晉軍,職守三晉大地的西北漢子,他們聽聞了九一八、一二九到七七,眼睜睜看著燎原的戰火燃燒到家門口,如不拼死一搏,他們也將像東北軍一樣淪喪了領土,成為喪家之犬。
烈火在他們的眼中,熊熊燃燒起來。
軍歌漸息,周書辭終於得空,回答了剛才的問題。
“黎嘉駿,這兒,是太行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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