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19:32
標題: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9-30 17:18 編輯
【書名】:
江山美人謀
【作者】:袖唐
【內容簡介】:
謀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她非美人,美人是她手中的棋子,她非權貴,英雄競為折腰。
亂世之中,智計百出,傾盡所謀,她謀的是天下太平,謀的是與他一世長安。
他們是藩王帳中最中堅的謀士,各為其主。然而她唯一一次感情用事,卻被他利用,慘死在城破之日。
重生成一個普通的寒門士族之女,回到了與他相識的最初。何去何從?
志在天下的諸侯,戎馬一生的將軍,愛意深沉的舊人,誰與攜手,共赴白首。
****
文化女流氓縱橫戰國。非典型性、扭曲歡樂向的女性謀士文,品質三包,不天雷,不狗血,不腦殘……再送品質二包,不瑪麗蘇,不小白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0:03
卷一 起於野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第一章 春秋無義戰
天氣連日陰沉,黑雲低低的壓著城頭,令人沉悶的喘不過氣來。
遠處山坡上灰濛濛的一片,大纛旗在風中烈烈作響,蒼勁有力的「魏」清晰可見,彷如窺伺獵物的猛虎,隨時可能一躍而起,吞掉面前比它巨大千萬倍的城池。而大纛旗下,炊煙嫋嫋,魏軍正在紮營燒飯,濃郁的穀香肉香四溢。
陽城的城牆隱隱浸染著血色,距離魏軍紮營不遠處,城下的主戰場上屍體累累,斷肢殘骸,充斥著血腥混合著腐敗的氣息。
城樓上的兵卒已是強弩之末,身上盔甲殘破不堪,在呼嘯的風裡,嘴唇乾裂流血,尤其是望著遠處大快朵頤的魏軍,以及空氣裡的食物香氣,都毫不留情的摧殘著他們的意志力,不斷有人棄甲投降敵軍。
城中一片蕭瑟,街道上沒有任何行人,寒風夾著冰雪從巷中怒吼席捲,地面一塵不染。
空空蕩蕩的牢房裡。
森冷潮濕,黴變腐臭的氣味充斥其中,兩側道路上點著的火把在這種環境下,幾乎燃燒不起來,光亮只能起到微乎其微的作用,整間牢房只在一丈高處有塊巴掌大小的透氣孔,一束耀白的光線從照射進來,牢房內隱約能看見人的身形面貌。
「懷瑾先生懷瑾先生救我!」
空蕩的室內有輕微的回聲,一遍一遍的重回尾音的顫抖,將說話之人的恐懼怯懦暴露無疑。
一個身著葛麻衣袍的人靠在牆角的草堆裡,頭頂的鬆鬆亂亂的綁著一個髮髻,髮絲淩亂的披散下來,半遮掩住面容,身上的衣物黑裡泛白,亦看不清楚是何顏色。
在這個階下囚的面前,跪著一名華服中年男人,卻是陽城之主——端陽侯。
從透氣窗招進來的光線落在端陽侯身上,能清楚的看見那白皙的面龐上佈滿汗水,端陽侯見那人沒有動靜,急急向前膝行兩步,「先生救我!」
因他動作揚起的灰塵,在那束白光中亂舞,不知最終是落了下去,還是飛出了窗外。
靠在牆壁上那人終於微微動了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透過淩亂的髮絲看向端陽侯。
這是一雙不算漂亮的眼,但是那眸子中透出的清明睿智,令端陽侯欣喜——就是這樣的眼神,漫不經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每每慌亂中,只要看見它,便會莫名的鎮定下來。
被稱作懷瑾先生的人凝視他良久,忽然嗤笑了一聲,用乾澀低啞的聲線緩緩道,「真他娘的慫。」
聲音雖然乾啞,卻依舊能聽出竟然是個女子。
別說宋懷瑾只是罵人,便是煽他幾耳光,端陽侯亦不會有任何不滿,此刻正兵臨城下,魏軍的第一波攻擊持續了一天一夜,才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暫作修整,他才有機會跑到這裡來求救。
端陽侯緊張的望著她,面前這個女子,有著不輸一流謀士的智慧,只可惜他一開始從心底就沒瞧的起她,所以就算她幫助陽城渡過數次難關,當那所謂「通敵」罪證擺在眼前,他還是毫不猶豫的便將其打入大牢。
「主公!城中斷水斷糧了!」一名渾身是血的人不顧阻攔沖了進來,聲音裡帶著驚怒和絕望。
宋懷瑾艱難的抬頭看了來人一眼,昏暗的光線下,分辨不出他身的鎧甲是屬於士卒還是將軍,那張臉色長滿了亂如稻草的絡腮胡,加之魁梧健碩的身材,看起來像是一頭黑熊。但宋懷瑾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端陽侯麾下最善戰的武將,齊武。
端陽侯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懷瑾先生……」齊武看向宋懷瑾,聲音弱了下去,當初他信了那份通敵證據,所以宋懷瑾被關押的時候,也不曾為她求情,此刻又怎麼有臉去求她。
但他的話明顯提醒了端陽侯,端陽侯反應過來,給宋懷瑾深深一揖到底,再次懇切哀求道,「先生救我!」
宋懷瑾虛脫的倚在斑駁的牆上,緩緩歎了口氣,「罷了,你於我有再生之恩,今日我最後保你一命,算是還了債。」
儘管端陽侯懦弱無能,又生性多疑,但當年畢竟救了她,別人都不願意用她,端陽侯卻給了她發揮才能的機會,倘若要恨,只能恨她自己識人不清,強扶一把糊不上牆的爛泥要恨,就只能恨她錯信了情愛,將一顆真心交付與那人,在他手下一敗塗地!
即便不為了救端陽侯,她也要親自去會會那個利用感情將她至於這等境地的閔遲!
「懷瑾先生可有計策能保住城池?」齊武忍不住問道。
宋懷瑾被他一句話嗆咳了幾聲,狠狠捶了一把地上的枯草,氣到極處竟是笑了起來,「齊將軍能天真這麼些年還真是讓人羨慕。」
她恨恨的道,「你們留著這一盤爛棋,叫我怎麼收拾?我宋初一是人,不是他娘的神!陽城四周城牆堅固高大,魏國卻還是選擇攻城,明擺著聲東擊西為了截流!我便是待在這裡也知道,外面定然有人不斷的投降魏軍,閔遲在這裡人脈比你們一個個的都好多了,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人給他們開城門大軍殺進城,我給你們都插上翅膀飛,行不行,齊將軍?」
宋懷瑾身體虛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不停的喘著粗氣。
尖銳的諷刺讓齊武這個血性的漢子漲紅了臉,好在身處暗處,面上又全是鬍子,根本看不清顏色。
端陽侯感覺到的不是羞恥,而是從腳底板開始發涼,他只是一個在秦魏兩國之間艱難生存的小諸侯,帳下謀士本就不多,唯宋懷瑾和閔遲有些真才實學,其他都是混飯吃的狗頭軍師。
閔遲棄主投靠魏國,這次正是他做為軍師反過來攻打陽城,也是他用計離間端陽侯與宋懷瑾。閔遲作為端陽侯手下曾經的首席謀士,對陽城的兵力分佈、地形可謂瞭若指掌,再借助魏國強兵,攻打陽城易如反掌。
其他在端陽侯手下混飯吃的三流謀士一見大勢已去,立刻卷包袱走人,那些人別的不行,唯「走」之一計用的出神入化,可謂來去無蹤。
「我命休矣!」端陽侯面色慘白的跌坐在枯草之上。
「死不了。」宋懷瑾艱難的扶著牆壁站起來,瞪向齊武,「扶我一把。」
端陽侯聞言,連忙站起來,也不嫌棄她身上的髒汙,伸手攙住她。齊武也急步走過來,扶住另一邊。兩人將宋懷瑾架了出去。
宋懷瑾要求沐浴更衣,端陽侯雖則急的火燒火燎,卻還是命人去準備。
……
空曠的正殿中,青黑的石磚地板,兩側是黑色兩人合抱的柱子,主座上端陽侯面色發白,卻比之前鎮定了許多。
約候了兩刻,端陽侯放在膝上的手汗已經浸濕了厚厚緞衣,才看見一人從大殿門口緩步進來。
她一襲緗色廣袖袍服,墨髮如男子那樣在頭頂綰了一個髻,簪了一根簡潔古樸的玉簪,身形瘦長如竹,寬袍被風吹揚起猶如一邊旗幟。因著這半個月來的牢獄生活,使得兩頰凹陷,面色萎黃。
她的五官絕算不上漂亮,組合在一起也將將能入眼,普通到以往站在謀士堆裡也不會有多少存在感,但倘若與她對視,便會發現那清明如冰雪的目光背後隱含睿智。
端陽侯疾步從主座上走下來,「懷瑾先生,眼看就要入夜……士兵饑餓疲乏,魏軍一定不會放過攻城的大好時機。」
「為何不等你們索性都餓死了再坦然入城?」宋懷瑾在一側的席上跪坐下來,大殿裡的冷風,讓還在高燒中的她有些吃不消,「我深知閔遲的性子,他崇尚不戰而屈人之兵,倘若有辦法困死你,他不會攻城的。」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也是謀士能發揮的最大意義,所謂戰術,是非戰不可時才會派上用場,而兵家比他們這些謀士更擅長領軍作戰。
「魏王倘若想花大代價拿下陽城,早就成功了,哪裡輪的到閔遲出手?所以我猜測他可用的兵不多。我早準備好出城的路線,你帶上親信隨從,連夜偷偷出城投奔秦國,便說魏軍攻城,陽城將少兵寡,難以抵擋,願將城池獻給秦國,只求秦王收留。」宋懷瑾垂眸緩緩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羊皮,遞給端陽侯,「這是路線圖。」
幸好她對閔遲還留了一手,否則此刻當真是求天不靈了。
「不能帶太多人,會引起魏軍注意,倘若你捨不得那些美姬,就留在這裡與她們同生共死吧!」宋懷瑾盯著他一字一句的道。她太瞭解端陽侯了,他多疑,卻也善良,但善良在這世上就是一種致命的軟弱。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軟弱,她才能有機會活到現在。
端陽侯緊緊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答應道,「好!」
宋懷瑾咳了一陣,聲音微帶嘶啞的道,「走吧。」
「懷瑾先生不一起走嗎?」端陽侯猶疑道。
到現在還是在懷疑她,宋懷瑾嗤笑了一聲,冷冷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明智之人都會給自己準備出路,你倘若不願意走,也沒人逼你!」
宋懷瑾何嘗不想走,可她已經命不久矣。她在牢獄中已經病了七日,如今早已經耗盡元氣,他們是逃命,不可能舒適的坐著馬車,長途跋涉、一路顛簸也唯有一死而已。
相比那樣狼狽的奔逃而死,她寧願更坦然瀟灑一些。
殿中響起腳步聲,宋懷瑾以為端陽侯離開了,肩膀上卻是一沉,卻是端陽侯將那件白色狼皮裘披在了她身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0:19
卷一 起於野 第二章 一別即永別
「今日一別,君子珍重。」端陽侯誠懇的道。
「保重。」宋懷瑾似有若無的一笑。
此刻的她,面如土色,全然是病入膏肓的模樣,沒有絲毫美麗可言,但端陽侯卻覺得她身上的光華耀目,任何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姬都無法用容貌與之相比。
外面的風雪漸大,宋懷瑾孤身一人坐在偌大的殿中,看著端陽侯消失在風雪裡的背影,微一抿唇。
其實閔遲這個人太過自負,想保住陽城也不是無機可乘,卻很難挫傷魏軍。倘若閔遲首戰慘敗,魏國必將問罪,她就是要逼的他在魏國呆不下去,甚至被處死。
秦國軍隊乃虎狼之師,陽城在秦魏邊界,只需一宿,附近城池的秦軍便可趕到。魏軍在風雪裡撐了數日,冬日的糧草也必然不多,秦國不會放棄這大好時機。
兵貴速,倘若魏軍進城,再攻打起來就困難的多,秦國也可能損失慘重,所以她料定秦國會迅速出兵。
宋懷瑾起身,迎著風雪走了出去,對路邊凍死餓死的屍體恍若未見,徑直往城樓那邊走去。
城頭上風雪呼嘯,宋懷瑾不扶著城牆,幾乎站不穩。
「來人!」宋懷瑾揚聲道。
她身上白色的狼皮昭示著非同一般的身份,立刻便有一名副將過來領命。
「城主府裡還有些存糧,主公仁義,取出來分食吧。」宋懷瑾在風裡每個字都說的艱難無比。
那副將精神一震,卻猶豫道,「可是主公……」
「那些存糧甚至不夠大夥飽餐一頓,但主公派去秦國的人已經傳來消息,秦國大軍明早即至陽城,主公寧願挨餓,也請大家務必堅持一晚!倘若明早秦軍未至,主公將會投降魏國,絕不會罔顧諸位性命。」宋懷瑾的聲音不大,但附近守城的將士都聽的見,她說罷,掩面似泣道,「主公向來仁義,不想見大家枉死,但陽城乃是先人傳下來的基業,還請諸位助主公一臂之力,懷瑾在此代主公拜謝諸位!」
宋懷瑾深深一揖到底。
附近的將士連忙上前扶起她,「先生嚴重了,主公深明大義,我等定當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城頭上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夾雜在狂風暴雪之中,雖然力量微薄,但堅韌不屈。
宋懷瑾微微抬手道,「秦國援軍之事,切不可外傳,倘若魏軍提早攻城……」
「末將明白!」副將拱手,吩咐人交代下去,今日不許有人降魏,擅自逃跑者,殺無赦。
這個消息一定會傳到魏軍那裡,宋懷瑾知道。但她只需一晚,只需一晚……
暴風雪呼嘯,掩埋主戰場上殘破的屍體。陽城的士卒吃了稀粥,精神好了許多。
端陽侯府儲存的都是白米,而這些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一粒白米,此時此刻,他們覺得就算這麼死了,也值。
宋懷瑾坐在城樓上的棚子裡,眯著眼睛盯著魏軍紮營的方向。夜色沉沉,風雪呼嘯,什麼也看不見,鼻息噴出的一朵朵霧花將視線遮掩的更加朦朧。
上半夜便就這麼安靜的過去了,宋懷瑾疲憊至極,卻怎麼也合不了眼,瞬也不瞬的盯著東方逐漸發亮的天空,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夾雜在風聲裡的震動急速逼近。宋懷瑾雙目微微一睜,垂眼向下看去,天地交接的遠方,卷起大片的雪霧,紅甲魏軍如浪潮一般向著陽城撲來。
「懷瑾先生,魏軍攻城!」副將衝進來稟報道。
時不予人……她緩緩閉上眼睛,沉默久久才啞聲道,「打開城門,你們降了吧。」
並非是宋懷瑾捨不得犧牲無辜,她的心裡此刻只有謀,沒有情,只是閔遲那樣一個人,居然出乎意料的急襲,必然是有不少內應,他有十足的把握,再看魏軍和守城士卒的力量懸殊,即便此時不降,也絕對撐不住半刻。
「正門大開。」宋懷瑾補充一句,「傳信把北城門也打開。」
正門大開是空城計,縱然總會被識破,卻總能夠拖延一時半刻,而北城門,是為秦軍而開……但願秦軍抓住這個時機吧。
那副將緊緊抿著唇,一動不動。
宋懷瑾抬頭看他,火把劇烈跳動的火光下,是一張堅毅俊朗的臉,「末將願死不降!」
「大丈夫生於世,一為忠義,一為抱負,端陽侯不值得你忠義,陽城這塊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能一展抱負,你死也是白死!」宋懷瑾有氣無力的說道,「休要犯蠢。」
沉默了片刻,他才拱手道,「末將領命!」
宋懷瑾看著那沒入風雪裡的魁梧身影,靜了許久,從袖袋裡取出一塊帕子,展開之後,露出一粒指甲大小的藥丸,芳香撲鼻。
她用手拈了放入口中,微微皺眉,眯著眼睛看向外面的風雪連天,一股辛辣順著喉管而下,在腹中漸漸彙聚成絞痛,熱流順著喉管湧了出來,口中滿是腥甜。
宋懷瑾已經油盡燈枯,死,也不過是早一天遲一天的事情,只是她不想死前的日子裡天天看見閔遲,想想都堵得慌。
無謀不詐,輸了也是她宋懷瑾技不如人,但她絕不能原諒。
「初一!」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線。
宋懷瑾略略打量了一番,閔遲一襲煙色廣袖袍服,黑色貉子毛大氅,滿身落雪,依舊是那樣風姿翩然。
他看見宋懷瑾的情形,滿面震驚,喃喃道,「初一,我來接你的。」
閔遲不想她死,哪怕利用過,出賣過,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她置於死地。
他見宋懷瑾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麼,這才反應過來,大步衝入棚內扶住她,一雙鳳目中噙淚,「初一,你想說什麼?」
宋懷瑾吐出一口血,湊近他,艱難的吐息道,「閔遲……去……你大爺!」
聽著這句遺言,閔遲愣愣的看著她清明的眼失去光彩,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
握瑜懷瑾,比喻美好的君子品德,這是因為她言語行為粗魯,性子不好,所以拜師時,其師對她的美好寄望。可是直到死,她也沒能奉行這兩個字的分毫。
閔遲笑罷,眼角有淚倏然滑落,在冰天雪地裡灼的面頰微疼。
「軍師!北城門有秦軍!」棚外,有士卒急促的稟報道。
閔遲身子一繃,垂眸看了一眼懷裡安詳的面孔,她帶血的唇角似有若無的翹起,彷如嘲笑他一般。他眉頭微微擰起,將宋懷瑾輕輕放下,抬頭看了看微微發亮的東方天際,緩緩吐出兩個字,「備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0:35
卷一 起於野 第三章 重生於荒野
東方浮白,廣袤的蒼穹上還綴著一彎淺淺的月牙,荒原四野遍地都是半人高的野草,朦朧之中泛著枯黃的顏色,上面結了一層淺淺的霜。
寂寂的草叢裡,忽然響起嘩啦一聲,緊接著便是在枯草裡窸窣的穿行聲。
很快,一名衣衫襤褸的人爬了出來。他身材瘦小,葛布麻衣襤褸的披掛在身上,黑乎乎小腿和手臂暴露在外,頭髮亂糟糟的披散著,遮掩住了面容。從身量和四肢來看,他年紀不大。
少年手中握著削尖的竹片,跪在空地之上凸出的一個小土包前,拋開土壤。
放眼放去,這一片有七個小土包,土都是新翻的,每個土包上面都插著一個竹片。
少年手腳飛快的刨開一個土包,看見裡面露出的衣裳,唇角微微揚起,動作越發快速。不一會兒便從土中拽出一具用席子裹了的男屍。
男屍頭上沾染了許多泥土,顏色青白,尚未有腐敗的跡象。少年心中一喜,伸手摸了男屍的胸前和腰間,不出意外的發現了一塊玉玦。
少年放在掌心摸了摸,借著微弱的光線看了一下,玉質不好,連一張羊皮都換不到,但說不定能換上半豆黍子。少年將玉佩塞進懷裡,伸手扒掉了男屍的外衣,又將屍體用席子裹好塞進了坑裡,用土埋上,磕了幾個頭之後,拿起竹片開始挖下一個土包子。
少頃,便見到一片紅色衣角。這片紅色衣角十分有光澤,少年驚喜的「咦」了一聲,沾滿泥土的手在自己身上使勁蹭了蹭,才伸手去摸那衣角。
滑不留手的,竟是絲緞!
少年大喜,動作也小心了不少,用竹片輕輕刮去泥土,讓整具屍體暴露出來。
展開席子之後,發現這是一具女屍,與方才那具男屍差不多,也不曾腐爛,一張青白的臉,頭髮上沾了許多泥土。
少年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女屍穿著的衣物上——是一件大紅色的絲緞嫁衣,上面用藍色和金色的線繡了花樣,花朵中間墜了玉珠,個頭雖小,但散發著瑩潤的光芒,玉質上乘。
少年小心翼翼的清理著那片沾上了泥的衣角,約莫過了一刻,才仔細的擺弄乾淨。如法炮製的脫了屍體上的衣物。
這一次,他覺得有些異樣,這些屍體已經埋了一天,早就僵硬了,方才脫那具男屍的衣服,與以往每一次都沒有不同,可是這具女屍相對來說四肢卻要柔軟一些,難道女人死後身體也要比男人軟?
少年想著,已經將衣物全部接下來抱在懷裡。他目光透過亂髮瞧見女人青白的臉,生的不醜,但也沒有他見過那些美姬好看,鼻樑太挺直,額頭太飽滿,或許是因為已經死了的原因,臉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女人那樣柔軟。
秋風颯颯,少年忽然覺得有些寒意,連忙把嫁衣用剛剛從男屍身上剝下來的衣物包上,做成一個包袱狀,背在自己身後,才彎腰去扯席子的另一端,準備把女屍裹起來。
驀地腳腕上一緊。
少年驚呼一聲,慌忙低頭看去,驚愕的發現女屍一隻青白的手死死抓著他的腳腕,而女屍半睜著眼睛盯著他,眼睛黑白分明,隱在影影綽綽的草影裡顯得十分可怖。
少年心裡一慌,伸手去掰女屍的手,卻發現抓著他的力氣也不是很大,很容易便掙脫了。
他一息也不敢停留,跌跌撞撞鑽進草叢裡。
女屍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心裡暗罵:小王八犢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都不懂,太她娘的不上道了!
「女屍」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看著廣袤無垠的蒼穹,有幾株枯草遮掩了視線,心中忽覺得不對勁,她明明已經服毒,並且在臨死前見到了閔遲。
當時她咬牙切齒的罵了閔遲一句,其實是在暗恨自己服毒服的有點早,倘若再晚個半刻,她便有力氣捅上閔遲一刀!
真她娘的死不瞑目!
宋初一歎了口氣,身體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涼,心中越發疑惑,難道是閔遲氣不過被她問候一句大爺,所以將她曝屍於荒野?
果然是個衣冠禽獸!
宋初一心裡反復將閔遲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幾遍,才抓著身下的席子,認真的去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思來想去良久,宋初一才再次動了動,試圖坐起來,但試了幾次卻怎麼都使不上力氣。她也只能認命的繼續躺下去,眼睜睜的看著天色一點一點變亮的天色,枯草上的薄霜在陽光照射下盈盈發亮,漸漸的融化彙聚成露水。
直到陽光照在身上,宋初一覺得渾身發虛的冷,仿佛多少熱量都墜入不見底的深淵。不過汲取到這點微弱的溫暖,她動了動手腳,如灌鉛一樣,但好歹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四下裡只有風拂過草叢的窸窣聲,宋初一懂些醫術,心知道自己可能在高燒,現在的處境堪憂,倘若一直躺在這裡,無異於等死。
她使盡全身力氣,依舊無法站起來,於是只好拽著草,一點一點往前爬行,她辨不清方向,便順著昨晚少年的逃離的地方爬行。
那少年剝了她身上的衣物,定然是想拿去換糧食,況且在那種情況下,宋初一不信他還敢往深林裡跑。所以少年跑方向最有可能是通向村莊或城池,最不濟也應該距離道路不遠。
當然也不排除少年慌不擇路……那只能算她倒楣。
不知爬了多久,宋初一已經覺得渾身脫力,眼前卻還是草叢,仿佛無止無盡,令人頗感絕望。
「麻黃……」宋初一卻未曾太在意這些,只盯著自己面前一株小灌木,忽然笑了起來,「看來天不亡我。」
她伸手抓住那株麻黃便往嘴裡塞,特有的辛味和苦味在口中散開。
麻黃的收割季節正在秋末,這些雖然不曾經過處理,但藥效應該也不錯。宋初一很想優雅的把這根草折斷塞進嘴裡,但奈何身體使不出一絲多餘的力氣。
宋初一正學著羊一樣奮力的啃著麻黃莖,耳朵微微一動,聽見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頓,將耳朵貼在地上聽了一會兒,估摸來的有六七個人,方位就在她前面不遠處。
宋初一伸手輕輕將面前草叢撥開一點縫隙,竟發覺前面就是一個坡,她正是趴在高地上的草叢裡,心中不禁鬆了口氣。
透過草叢縫隙,她看見六個大漢正掄著粗棍追趕一名身材瘦弱的人,口中嚷嚷的話是趙國口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0:53
卷一 起於野 第四章 小王八犢子
少年似乎跑了很久,體力顯然已經不如六名壯漢,很快便被堵住。
六名壯漢體格魁梧,身上裹著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葛布,頭髮淩亂的在頭頂窩了一個髻,有兩人的衣物已經成了布條,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前面也只堪堪能遮掩住。
宋初一將目光轉向那名少年,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四肢乾瘦如柴,背上還掛著一個灰色的包袱。
哈!小王八犢子,竟然又落到我眼皮底子下!宋初一幾乎瞬間便認出了這少年正是昨晚扒她外衣的那個。
坡下,少年已經被幾名壯漢死死按在地上,扯下他身上的包袱,抖了開來。
宋初一看著那件紅色的嫁衣,瞳孔微微一縮——那不是她原本身上穿的衣服!
昨晚她意識半醒之間只感覺到有人扒她衣物,睜眼時,少年已經將衣服裹了起來,她本以為少年是拿了她身上那塊雪狼皮和外衣……難道這豎子又跑去扒了別人的衣裳?
宋初一想起自己方才躺的地方,有幾個小墳包,而她身下有草席,旁邊有個淺坑,似乎也不是被曝屍荒野。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回過神來時,再看向坡下,少年已經被揍的趴在地上,而那些人絲毫沒有要住手的意思。
宋初一自然不能指望這些人相救,她覺得自己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好歹是個女人,落入這幫人手裡,少不了要落個慘遭蹂躪的下場。選擇一個弱者最好。
拿定了主意,宋初一便百無聊賴的趴在坡上啃麻黃,瞧著少年被揍的差不多跑不動了,才開始模仿馬蹄聲。
馬,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現在各國連年征戰,幾乎所有的馬匹都在軍隊裡,有馬蹄聲,來者不是軍隊前哨便是極為有權勢之人。
宋初一常年待在軍營裡,學馬蹄聲很像,由遠及近的感覺把握的極好。
那六名大漢長相粗野,一聽到馬蹄聲卻都慌了手腳,連忙抓起那件紅色嫁衣,匆匆逃離。
宋初一看了片刻,確定那幫人不會再回來,從身旁挖了一把泥握成團丟了下去。
少年聽見動靜,抬頭向上看,正對上宋初一一張慘白帶著戲謔笑容的臉,驚的連滾帶爬,但奈何傷勢似乎太重,半晌也沒能跑出太遠。
宋初一心道,有本事你再跑啊嘴上卻是放低了姿態,「喂,我救了你一命,難道你卻將我丟在這裡等死不成?」
少年動作頓了一下,抬頭問道,「你是人?」
「光天化日,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宋初一沒好氣的道。
少年探究的看了她幾眼,仿佛才確定宋初一的確是人不是鬼。看罷,便趴下來,躺在草叢中稍緩。
宋初一方才又是學馬蹄聲,又是揚聲說話,也十分疲憊,她見少年一時半會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將麻黃的莖拉低了一些,趴在地上嚼著。
才躺了沒小半刻,便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坡下往上來。這個坡不算太陡,但少年受了重傷,爬起來應該很費力氣,難道是那幫人返回來了?
宋初一心裡微微一驚,吃力的向前爬了半尺,向下看去。少年正以不弱的速度往上面爬,不出片刻便上了高地,鑽進宋初一所在的草叢。
宋初一立刻自我檢討起來,看來方才估算錯誤,這小子受的傷根本沒有到跑不動的地步,幸好他倒算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否則很可能白救了他一命。
「你是齊人?」宋初一仰頭,剛剛少年說的是齊語。
少年站在她身側喘著粗氣,日光從他頭頂照射過來,有些刺目,宋初一瞇著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他淩亂的髮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看人的時候都是透過髮絲的縫隙,唯一露出來的唇已經高高腫了起來,下顎連帶嘴角便一片泛著血絲的青紫。
少年默不作聲的將宋初一從地上拽了起來,輕而易舉的便扛上肩膀。
「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看不出還挺有力氣!」宋初一被顛的嗆咳起來。
少年也不理會她,悶頭穿梭在草叢裡。他似乎對附近的環境很熟,穿過一片小樹林,又不知繞了多少路,宋初一才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此時她已經被顛的視線模糊。
少年將她丟在一堆乾草上,轉身離開。
宋初一剛想開口喚他,便看見前面的水潭附近有一片小菜圃,四周用木棍做了籬笆圍起來,很可能是少年生活的地方,所以便住了口。
宋初一方才吃了麻黃,此刻躺在乾燥的草堆裡曬著太陽,不一會便昏昏欲睡,睡夢中仿佛聞見濃郁的穀香。
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了一番,瞧見少年正蹲在潭水便捧著一隻破口的陶罐喝著糜子粥。宋初一咽了咽口水,乾咳了一聲道,「小兄弟,與你商量個事兒。」
少年轉頭戒備的看著她,仿佛是一隻護食的小獸。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躺在枯草上懶洋洋的用齊語道,「你把我扛回來不會就是為了埋屍吧?我看你也挺聰明,定能猜出我是出身士族。在出嫁的途中染疾,送嫁之人許是以為我死了,途中也只能草草入葬。倘若你救活了我,隨我回家,必有重謝……至少能吃上白米。」
這些偏僻的地方都還是以物易物,連錢幣都見不著,更別提金了宋初一很清楚,白米對於百姓的吸引力遠遠大過於錢幣金銀。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宋初一看著要涼掉的糜子粥,心裡著急,你他娘的倒是放個屁啊!
良久,少年終於蹦出一句話來,「你如何會講齊語?」
宋初一心中暗驚,難道這少年竟是認識自己的?不禁反問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會講齊語?」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將剩下半碗的糜子粥遞到了宋初一面前。
汙黑的手,瓦罐上也是油黑發亮,糜子的香味混合著一種奇怪的餿味,瓦罐沿上還有少年方才喝粥時留下的痕跡,倘若宋初一真是士族女子,對著這樣的場面也許會食不下嚥,但比這樣更難的日子她也經歷過,自然不會在意。
「聽說士族一諾都是千金不易。」少年看宋初一吃的忘乎所以,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心想,小子還有些見識,竟知道千金不易這句話。她嘴裡咽著粥,含糊的應了一聲,三兩口便將粥喝的快見了底,少年一見立刻急了,伸手搶過瓦罐。冷冰冰的道,「這是兩天的飯!」
宋初一老臉一紅,乾笑道,「我身子虛,多吃兩口才撐得住。」
瓦罐邊緣還沾了一下,少年伸舌頭舔了舔,用布包上鑽進樹叢裡藏了起來。
宋初一吃飽喝足,躺在甘草上想著方才的事情,她說自己是在出嫁途中染疾,不過是根據那件嫁衣編的,倘若嫁衣不是從她身上扒下來,少年必然不會信這個說辭,可是他信了。
宋初一怎麼也想不明白,頭有些發暈,她不禁伸手撫了撫眉心。指尖觸到一片光潔的皮膚,她動作微一頓,連忙仔細摸了摸。
當年她第一次出使秦國,為了勸退秦軍,孤身入秦軍營地,秦軍主將為了試探她,一劍揮至面門,她沒有躲,劍尖穩穩的指在了眉心,血立時順鼻樑流了下來。
其實只是破了一點皮,傷口癒合之後,倘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疤痕,只是她這些年來習慣用指腹去摩挲那個傷口,所以能清晰的感覺到,可現在居然沒有了?
宋初一扶著旁邊的石壁站了起來,往水潭邊走去。吃過藥和糜子粥之後,身上有了些力氣,足夠支撐她走到潭邊。
潭水清碧,宛如一面鏡子般,宋初一清晰的看見了裡面那個倒影。
纖瘦的身子,巴掌大的臉,墨髮如瀑,身上髒亂不堪的中衣還隱隱能看出是白色。宋初一仔細端詳,水中映出的那張臉,額頭比常人要稍微飽滿些,鼻樑比一般的女子要筆挺,看起來不似平常女子那樣纖柔,還是那麼沒有風情,不過這張年輕的臉,卻是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秋風乍起,吹皺了一潭湖水,倒影晃的有些模糊。
宋初一不禁彎腰輕輕觸碰水中那張臉,尚未等她理出點頭緒,腰上忽然一緊,連掙扎都未曾來得及,便被人撲倒在地,堅硬的石塊硌的她渾身要散架。
「小王八犢子,你鬧哪樣!」宋初一呲牙咧嘴的沖少年咆哮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1:03
卷一 起於野 第五章 倚樓聽風雨
少年死死盯著她不說話。
宋初一也能夠隱約感受到他的情緒,少年許是以為方才她是騙了吃食,吃飽了好做個飽死鬼。
「我看看自己的儀容,你搗什麼亂!」宋初一揮了揮手,「別木頭似的,過來扶我一把!」
仿佛是想探究她話的真假,半晌,少年才動了動身子,將她從地上攙起。
他受了傷,之前是渾身戒備,所以不曾受到太大影響,現在似乎是到了他自己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渾身一放鬆,疼痛就明顯的多了,行動不大穩便,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宋初一送回原處。
「喂,你叫什麼名字?」宋初一坐到乾草堆裡。等了片刻,見少年沒有半點要回答的意思,便道,「姓名乃是長輩所贈厚禮,倘若有姓名便說來,堂堂丈夫,何故遮掩如賊!」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可以有姓名,姓名代表身份,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之人才有資格擁有。這少年既然見識不俗,定非野居於陌的尋常百姓。
「趙。」少年從懷裡摸出幾個野果,在乾草上蹭蹭,丟了一個給宋初一。
「氏?」宋初一問道。
先秦時期,姓和氏並不代表同一個意思,女生者為姓,姓原本由母系氏族而定,後沿用下來,不能更改。而氏,是家族的標誌,根據家族變遷可以改變,氏沒有一定的規則,有的因出於公室,就稱公孫氏,有些以所居官職為氏,如司馬氏、司空氏,有些以封地為氏,如韓、趙……
總而言之,賤者有姓無氏,只有貴者才有姓、氏之說。宋初一這麼問,只是想確定這少年的出身。
「不知。」少年啃了口果子,酸的汁液浸泡到嘴上的傷口,痛的他齜牙。
他這等模樣,觸動了宋初一心湖深處僅存的一抹溫暖,曾幾何時,她的處境與這少年如此相似,「可有名?」
秋末的果實十分珍貴,雖然或酸澀或熟爛,但因為快要入冬,即將會有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採摘不到野果。少年專心的啃食野果,只微微搖了搖頭。
宋初一將手裡的果子遞還給他,「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少年的視線是先看見了她遞過來的野果,詫異之下,才抬頭望向宋初一。所有的人都為了爭一口食而互相攻擊,倘若不是他力氣大一些,早就死在荒野,從來沒有人會把得到手的食物送出來的道理。
「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趙倚樓。」宋初一保持這個動作,笑問他道。
少年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他根本沒有聽懂這一句話的意思,只是覺得當時她還回果子的舉動很好,在秋日陽光下,那張並不美麗的臉上,釋放的善意,他很喜歡。
「好。」他飛快的伸手抓過宋初一手裡的果子,生怕她改變心意。
倚樓聽風雨,看淡江湖路。宋初一躺在乾草堆裡,歎息一聲閉上眼睛,繼續休息。
倚樓聽著風雨聲,心覺得世事如此平淡。這是宋初一此時此刻的心境。
她方才在湖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再結合昨晚發生的事情,便是服毒的時候把腦子毒壞了,她此時也應該能猜出發生了何事。
有一剎的震驚,但天道往復,自有因果,有些不會有結果的事情,還是不要白費腦力的去追究。
宋初一翻了個身,揉了揉被摔痛的腰,迷迷糊糊睡了起來。
朦朧中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少年正在往她身上堆乾草,心中微微一暖,在這樣的聲音裡睡去。
夢中,看見了戰火紛飛的一座陽城。
狂風暴雪之中,所有人的行動都顯得十分笨拙。城頭上站的這個人,身材修長,灰色的寬袖袍服,一襲黑色大氅,眉眼依舊,就連眉頭也是如平素那樣習慣性的皺起。
宋初一踏著雪,緩步走到那人身旁,與他並肩看著城下廝殺,看了一會兒,忽然嗤的笑出了聲音。
閔遲像是感覺到什麼,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滿眼的落雪,片刻便又將注意力都放在城下的戰場上。
毫無意義的夢……
一覺睡醒來,天色已經漆黑。
宋初一睜開眼睛,只能看見滿眼的乾草,以及零碎漏下來如銀的月光。回想方才夢見的畫面,她略一想,秦軍急急趕來,未必會有出色的謀士或良將,秦國隨後有援軍,魏國未必就沒有,所以勝負各占五成。
這是她死後的情形?宋初一有些氣悶,這他娘的算什麼交代,就是不看戰場,她也能猜出來這個局面。
宋初一從草堆裡鑽出來,立刻感受到了刺入皮肉的寒涼,不由哆嗦了一下,轉眼便瞧見一個黑影正在石壁邊蜷做一團,身上堆著一些雜草。
宋初一身下躺的是稻草,雖然紮人,卻比那些還帶著泥土的雜草更能保暖。
她伸手拽了拽他,「趙倚樓。」
少年蹭的躥了起來,根本不曾反應過來那聲「趙倚樓」是在喚他,警覺的盯著她,緩了一會才稍微放鬆點。
「一起睡吧。」宋初一說完,覺得有些猥褻少年的嫌疑,補充一句道,「現在這種處境,誰病了都不好,咱們沒有藥。」
趙倚樓盯著她看了半晌,淩亂的頭髮蓋了滿臉,下顎上又是青紫又髒,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宋初一開始不耐煩了,「你祖宗我都不曾介懷,你猶豫個什麼?」
趙倚樓猶豫了一下,迅速的鑽進了草堆裡,冷和餓,他幾乎每天都在經歷,因此沒有那種氣魄,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以及那些不能當飯吃的規矩而平白的遭冷。
宋初一也跟著鑽了進去。稻草本就不多,一個人睡還稍微舒適一些,兩個人就只能擠在一起。
「晚上睡覺你就不能洗乾淨再睡!」宋初一嗅著從少年身上散發的怪味,忍不住伸腳將他往邊上踢了踢。
她自問不是個挑三揀四的人,在軍營裡什麼臭味汗味沒聞過,但是趙倚樓身上這個味,她不得不嫌棄一下,否則實在有失格調。
「要你管!」趙倚樓語氣不愉快,卻依舊是正面對著她。
這是長期生活在野外的人,一種不信任的表現。
「我覺得你還是轉過去比較好。」宋初一揉了揉鼻子,道,「我私以為,防野獸比防著我要重要,你看我一個弱智女流,沒有你,我也走不出這片地方,又如何會害你。」
這裡杳無人煙,從少年方才的表現來看,分明是時時防備,大多是經常會遭受野獸攻擊。
趙倚樓並未深想所謂的「弱質女流」怎麼會知道這些,只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轉過身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1:44
卷一 起於野 第六章 如何不殘忍
夜風颯颯,拂過枯樹林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宋初一和趙倚樓許是太累了,很快便沉沉進入夢鄉,臨睡著的前一刻,宋初一還不忘將趙倚樓往邊上踢了踢。
翌日,宋初一直睡到天色大亮。
稻草上落滿了白霜,陽光明亮耀白,卻沒有多少溫度,宋初一藏在厚厚的草堆裡尚且覺得寒冷,趙倚樓卻早已經蹲在水潭邊準備殺一隻山雞。
見到這等情形,宋初一精神陡然來了,蹭的躥了起來,一溜小跑到趙倚樓身側,「你抓的?」
趙倚樓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實在沒有回答的必要,低著頭用尖銳的石塊捅山雞的脖子,不一會便血肉模糊,可那山雞卻仍舊激烈的撲騰。
「太殘忍了!」宋初一滿臉的不忍。
趙倚樓冷哼了一聲,繼續拿石塊磨。猶記得有一回,他千辛萬苦的抓來一隻兔子,卻被一個士族女逼著放生,雖然後來她給了一小袋穀物作為補償,但那時他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過葷腥了,而且在冬季,吃肉食更能抗寒,所以他至今對士族女沒有任何好印象。此時宋初一的表現,恰是他最討厭的那種。
宋初一蹲下來,從石潭邊挑了一塊大小趁手的石頭,伸手覆在趙倚樓手上,將他握著的山雞按在地上,揮起大石頭便是猛的一砸,霎時間鮮血四濺,山雞只抽搐了兩下便死絕了。
趙倚樓臉上被濺了兩滴血,怔愣在原地。
「少年,該出手時就出手。」宋初一丟了石頭,拍了拍手,在他旁邊盤膝坐下,「下手快著點,不然等吃上時,都已日落西山了。」
趙倚樓愣愣的看著她,半晌才反應過來,低頭繼續處理山雞。
山雞的行動靈敏,沒有經驗和工具的話很難捉的到,趙倚樓這次是純屬撞大運,直到宋初一摸起石頭砸雞頭的前一刻,他的心情還十分興奮。
「喂,我烹食的手段尚可,你可要試試?」宋初一見他似乎沒有什麼處理山雞的經驗,便毛遂自薦。
倘若在往常,趙倚樓勢必寧死不肯將食物遞交到別人手裡,但或許是昨日宋初一歸還果子的舉動讓他有點好感,又或許覺得即便交在她手裡,她也不敢私吞,所以遲疑了片刻,便鬆開手,往旁邊挪了挪。
宋初一在旁邊的瓦罐裡燒了點沸水,把雞放進去燙了一下,然後飛快的拔掉雞毛。即便只有一塊比較尖銳的石頭,宋初一也將開膛破肚做的十分熟順。
「這雞,咱們分開來做。」宋初一將雞劈成兩半,「這大半用火烤,能存放久一些,小半咱們今日煮雞湯,你覺得如何?」
「好。」趙倚樓覺得這個做法極好,又能存下肉乾,今日又能吃飽喝足。
宋初一手藝不算太好,她也不會做什麼精緻的菜肴,只是以前落魄時,食不果腹,她便靠這門簡陋的手藝幫一些商人將肉食烤乾、風乾成肉脯,以此每日換一碗粟子粥,倘若做的多,還會有半塊雞蛋大小的糜子餅,所以這項活兒,她做的又快又利索,只為了多換半塊糜子餅。
作為一個謀士,用出賣勞動力來換取食物,無疑是可悲又恥辱。
宋初一曾經也怨恨過父親,不過後來想想,父親倒是很有遠見,她長得不好看,家中窮困潦倒,日後恐也嫁得不好,於亂世之中自身難保。還是學點本事,日後自己謀個前程更實在些。
縱然這條路上的艱辛,是別人無法想像的苦。
宋初一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或許現在的處境與以前太像了吧那個時候她每天都想著怎麼出人頭地,可現在卻覺得很滿足。
宋初一架起兩攤火,很快便將山雞弄熟。
兩人就著瓦罐便狼吞虎嚥起來,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嫌棄誰,把肉撈到自己嘴裡才最重要。
風捲殘雲般,瓦罐裡連一滴湯汁都不剩。
沒有鹽、沒有任何調味的材料,煮出來的東西自然沒有烤的香味誘人,放下陶罐,兩人面對面籠著袖子盤坐在潭邊,盯著面前半隻烤山雞咽口水。
從早晨一直坐到下午,宋初一道,「吃一口吧。」
趙倚樓猶豫著點了點頭。
兩人各撕下一塊肉,比對了一會兒大小,非得分的平均了,才塞進嘴裡。
即便早上吃過了一鍋雞湯,此刻將烤到流油的山雞塞進嘴裡,立刻覺得舌根處一酸,讒的口水直冒,一塊雞肉吃下去,幾乎沒有任何滿足感。
趙倚樓將雞包好收起來。又將昨天剩下的糜子粥找出來,加了點水,煮沸之後,兩人喝了個水飽。
「唉!其實肉還是要放些鹽才好吃。」宋初一歎道。
趙倚樓吃飽了,心情很好,竟也與她搭起話,「三年前,我在郢城也吃過一次,那回我是頭回吃,好吃。」
宋初一微微一笑,她吃過最差的東西,也吃過最好的食物,但是人一生裡最難忘的,還是最落魄時最好的一餐。
「我們什麼都沒有,在這裡過不了冬。」宋初一忽然轉了話題,道,「這幾日多打些野食吧,我同你一起去。我們冬天之前離開此處。」
這裡連能躲雨的地方都很小,更遑論冬天的狂風暴雪,沒有避寒之處,沒有厚實的衣物蔽體,被凍死是遲早的事情。
趙倚樓點頭。
「不過。」宋初一挑起眉梢,猛的捉住他便往水裡按,「你這些天睡覺前都把身上給我洗乾淨!」
趙倚樓失了先機,被宋初一佔據有利位置,一時竟不曾將她甩開。
宋初一從潭中抄水抹著趙倚樓的臉,看著在水潭裡散開的髒汙,宋初一不禁罵道,「你他娘的攢了多少年!」
「噗!」趙倚樓從水潭裡抬起頭來,吐出一口水,「要你管!」
經過一個中午的日曬,水潭裡的水有微微的溫熱,不是太冰,宋初一索性將他的頭髮也給揉了揉。
小半個時辰的奮戰,趙倚樓像是中午那只山雞一樣,變得光溜溜。
「你……你是哪家的士族女!粗魯連村婦亦不如!」趙倚樓怒目瞪她。
宋初一怡然自得在在水潭裡洗手,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你面上有傷,倘若不清理乾淨,想爛掉嗎?」
趙倚樓一愣,才想起嘴角的傷口已經開始有些紅腫的跡象,若是再不及時清理,免不了要潰爛。
天色已經不早了,宋初一站起身來,回身看見趙倚樓的模樣,微微怔了一下,嘖道,「模樣生的不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1:53
卷一 起於野 第七章 那一寸秋波
暮色中,趙倚樓沾滿水的黑髮淩亂,幾縷長長的髮絲貼著脖頸蜿蜒到胸膛,那張臉只比巴掌大些,已經隱約有了些棱角,長眉斜斜飛入鬢,被髮絲半遮半掩的那雙眼分明是充滿怒氣,卻讓宋初一覺得猶如天際遙遠的寒星,加之筆挺的鼻樑,面相顯露出性格中的固執和堅毅。
在這般容色之下,趙倚樓唇邊的傷痕竟也不難看。
「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宋初一贊他如懷揣了日月一樣的容華懾人。
這是極高的評價了,趙倚樓還是少年的身量,因長期饑餓,在加上正在抽條長高,看起來十分瘦削,但好在他的長相便不是柔弱型。
趙倚樓被她灼灼目光看的有些窘迫,轉身走到石壁下,鑽進草堆裡,背對著宋初一,不再理會她。
「少年,咱們商量點事兒。」宋初一抄手立於他身後,笑盈盈的道。
「莫要如此喚我,你分明也不比我大。」趙倚樓硬邦邦的道。
宋初一在看見趙倚樓容貌的時候便冒出一個想法,原本並不打算與他商量,但想到免不了需要他配合,便道,「此事關乎我二人性命。」
趙倚樓聞言才從草堆裡坐起來,靠在石壁上盯著她,等著聆聽下文。
宋初一怔了一下,原本他若是還是原本的模樣,做出這樣的動作,旁人只會覺得他是個孤僻的孩子,然而眼下這等模樣,竟是隱隱有些氣勢。
「你可知我們在哪國?如今是哪年?」趙倚樓無意間露出的氣質,讓宋初一臨時改變了主意。
她問這話時並未報多大希望,時下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這樣閉塞落後的情形下,各國之間大戰小戰不斷,土地一會被這國佔領,沒幾天又被那國打下,能知道自己是哪國人,國家的國君是誰,已經是很有見識的人了。
但趙倚樓顯然算是一個比較有見識的人,「這裡是齊趙之間,如今是齊威王後某年。」
宋初一聽著,猜測趙倚樓大約也就只知道這麼多了,便道,「我們去宋國。」
「你不是要嫁到趙國……」趙倚樓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露了,立刻吞聲。
貫穿這幾日趙倚樓的表現,分明與她並不相識,宋初一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了乾草上,懶懶的道,「讓我猜猜……」
趙倚樓緊張的盯著她,仿佛生怕被她知道真相。
「看你扒人衣服那麼順手,不是第一次了吧?」宋初一壓低聲音道。
她故意說得十分有些歧義,其實心裡很清楚,趙倚樓定然是靠扒屍體上的隨葬物件來換取食物。他許是無意間遇見送嫁的車隊,發現新娘奄奄一息,便一路跟隨。
這個年頭到處都是死人,能有一方席子卷了入土已經是比較高級的待遇了。而這身體的原主嫁的地方可能比較遠,沒有十天半個月到不了,為了防止屍體腐敗的不堪入目,便找個清靜安全的地方把屍骨葬了,等過段時間與新娘夫家商議之後,再帶了棺材前來接屍骨回去。那麼,她身邊的那幾個墳包很可能就是殉葬之人。
趙倚樓面色有些發白,他七八歲便流落在外,不敢與旁人搶食,為了活命只能做這種事。
人們敬畏鬼神,即便趙倚樓也不過是膽子稍大一些,更何況他刨的士族墳,倘若被那些規矩多的士族知道,趙倚樓必定會被挫骨揚灰。
宋初一見好就收,就如同趙倚樓不信任她一樣,她也不信任他,誰知道把他逼急了,會不會做出殺人滅口之事。
「點火堆,把頭髮烤乾再睡。」宋初一輕輕踹了他一腳。
趙倚樓從善如流,起身去點火。
宋初一鑽進草堆裡,打了個哆嗦,翻身看向趙倚樓。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熠熠生輝,真正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便是千斛明珠也抵不上明眸的一寸秋波吧。宋初一覺得昨晚實在有些虧得慌,縱然她也沒什麼興趣去猥褻他,但旁邊躺著一個美少年和躺著一個渾身臭味的泥人,睡眠品質顯然不一樣。
畫面美好,宋初一看著看著,漸漸覺得睏意襲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不知道睡到什麼時辰,聽見趙倚樓在喚她,「喂喂!起來。」
宋初一意識朦朧之中想起了昨日似乎答應和他一起出去狩獵,便半睜著眼起來,擁著乾草坐了一會。
趙倚樓丟給她半塊乾硬如石的餅,「吃完這個就出發。」
宋初一睜開眼,身子微微一動,那半塊餅便從腿上劃了下去,「哈?」宋初一趕緊趴在草叢裡找。
趙倚樓燒好了水,端著瓦罐蹲在一塊大石上,沾著水將餅子泡的鬆軟些,一邊看著宋初一撅著屁股趴在草叢裡找餅子,一邊啃的歡快。
天才朦朧,光線不好,虧得兩人睡覺時把下面的草壓平了些,宋初一好不容易找到那塊雞蛋大小的餅子,一轉臉便瞧見趙倚樓一副看熱鬧的模樣,不禁恨恨的罵了一句,「小王八蛋!」
兩人根本就沒有什麼衣服,只有身上蔽體的一件,因此只簡單清理了一下,享用完餅子,便匆匆上山。
現在是秋末,很多動物都開始冬眠,獵物不好找,而且找到了也不見得能幸運的獵獲,他們甚至連工具都是在山上現找的木棍,上山也純屬撞大運。
不過雖然動物難找,但山上還有一些殘留的果子、草藥之類的東西,宋初一和趙倚樓都沒有放過。
昨日捉到一隻山雞,今日便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兩人從早上到傍晚,別說打獵,甚至連一個獵物的影子都不曾看見,倘若非說有的話,便是曾經從眼前飛過一隻雞蛋大小的鳥,而且動作快如閃電,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了影子。
「還好有些收穫,這附近麻黃很多,到了人多的地方裡能換到不少好東西呢!」宋初一也只能畫餅充饑,這方圓五裡有沒有人聚居的地方都難說。
趙倚樓張口方欲答話,便聽得一陣地動山搖,以及沖天而起猶如雷震的吶喊聲,這是成千上萬人聲音彙集起來才有的陣勢。
「打仗了!」趙倚樓一驚,拽著宋初一便準備跑。
宋初一扯住他,「跑什麼呀,遠著呢,打不到這邊兒!看看!」
趙倚樓定了定心神,仔細聽聲音好像真的不近,便隨著宋初一走到山頂,才發現這座山是一個峭壁,另一半塌陷下去,十分陡峭。
宋初一鄙視的看了趙倚樓一眼,「你早就知道這裡的地形吧?那還嚇的屁滾尿流?」
「胡說,何曾屁滾尿流!」趙倚樓臉色發黑。
宋初一也不理他,兀自籠著袖子在山頭上坐了下來。
秋日乾燥,因此放眼望去,遠處的平地上到處都是被激起的煙塵,滾滾如浪,彌漫在天地之間,只能隱隱看出是兩軍廝殺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
戰鼓震天而起,兩方都甘示弱的為軍士鼓氣。
「太膿包了!」宋初一不禁咂嘴,「明明比對方多了一半人馬。」
宋初一罵的自然是領軍,大概看起來,兩邊兵卒實力差距應該不大,怎麼能讓他們發揮最大的作用,還是要看領軍之人的水準。
趙倚樓心下驚奇,他只看見煙塵滾滾,人潮如浪,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便也學著宋初一瞇起眼睛去看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2:02
卷一 起於野 第八章 逆天的膿包
看了半晌,卻還是什麼頭緒都沒有,趙倚樓懷疑的看著她,「分明是剛開打,你便能瞧出勝敗來?」
「看見沒。」宋初一從旁邊拔起一根草,點著那一片混亂之中。
趙倚樓心裡壓根不信她還懂戰事,但出於好奇心,還是湊近,順著她手中的草點出的位置一看,著褐色盔甲的那一方隱隱連成一個尖頭的三角形。
「這個叫做雁行陣,此陣法兩翼相近,倘若為了凸出弓箭射擊,能取得奇佳效果。不過包角太小,根本無法包抄敵人,只能做弓箭射擊,而且平地移動速度不快,若非特殊情況,不太適合平地作戰。這種地形,這種兵力懸殊……」宋初一看著陣型左翼有些被攻陷的跡象,嘶了一聲,扶額道,「他日一定要見見這位‘奇人’,膿包成這樣,也實在……有些逆天。」
作戰講究的是一個陣法,而不是打群架一樣,一聲令下,兩幫人就扭打在一起。從上古時期,由於人力相對比較弱小,所以去狩獵猛獸時就必須合作,從而有了最基礎的防禦陣型和伏擊隊形,後來的行軍作戰便是以此為本演化而來。
所以選擇合適陣型,是取勝一大關鍵。
主戰場地形相對平坦,秋日煙塵很大,一跑動起來,到處都是烏煙瘴氣,不僅僅可視條件差,兵卒還很容易便被沙塵迷了眼睛,這個雁行陣在此等情形下,到處都是弱點。
而褐色盔甲這邊的兵力佔據很大的優勢,居然使用這種陣型,宋初一最終下了一個結論,「這主將若非是個逆天膿包,就是內奸!」
「那趙軍輸了?」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道,「大約是慘勝吧,比人家多了那麼多人,要是還能輸……」
宋初一又看了下面慘不忍睹的戰場一眼,呻吟一聲,咕噥道,「不吉啊!睜眼便瞧見這麼讓人絕望的一場戰,這是上蒼預示我宋初一這輩子也是操蛋的一輩子嗎?」
趙倚樓無語的望向宋初一,士族女啊有這麼出口成髒的士族女嗎?倘若不是他一路跟蹤送嫁車隊,曾經無意看見過她一眼,此刻必須得懷疑她說自己是士族女,是否騙人。
「走,回去。」宋初一扯起趙倚樓,疾步往山下走。
「你這麼急著做什麼,我還未看夠。」趙倚樓害怕戰爭,可是方才聽宋初一分析之後,覺得多看看這些,日後逃命應該也很管用。
宋初一頭也不回,沒好氣的道,「看瞎你的眼!當心看多變白癡!」
兩人兜著今日的收穫返回山下時,天色已經擦黑。
趙倚樓在在水潭邊洗今日在山上採來的菌子,看著宋初一兜著一兜小石塊,仰頭望天的挪來挪去,心中疑惑,不知道她要做些什麼。
今日在山上,宋初一的一番話令趙倚樓感觸很深,當然他根本聽不懂她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隱隱覺得,她是一個很有學識的人。在這個世上,但凡是有學識的人,各國都爭相邀請,所以縱然宋初一還依舊說髒話,但她在趙倚樓心目中的評價高了許多。
趙倚樓見她終於找到一塊合適的地方,正蹲下來,把小石子在地上擺成一種形狀,也不知要做些什麼,卻也不曾過去打擾。
宋初一正在擺卦,為自己蔔命。宋初一還陷在之前看見的那場戰爭裡,她活了這麼些年,從來沒見過這樣自殺型的戰爭,在聯繫她上輩子的結尾,頓時覺得是不是宿命?
宋初一的父親擅長觀星術,師父研究天道輪回、陰陽八卦,因此宋初一也深受影響,自創了一套八卦對應星象的占卜術,只是,準頭就……
宋初一雖然沒有完整的看到底那場戰,但開戰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可視條件會越來越差,即便趙軍後來變化了陣型,也依舊是令人髮指的一場戰鬥。
折騰了半個時辰,趙倚樓早已經把菌子湯煮好,還放了幾粒雞丁。他見宋初一依舊沒有要用食的意思,便盛出來一半,端著瓦罐蹲到她身邊,邊喝湯邊看她擺弄小石頭。
宋初一晨間就吃了一小塊餅子,早已經餓了,聞見菌子湯,肚子咕嚕嚕的如雷響。
「你的在那邊。」趙倚樓見宋初一盯著他手裡瓦罐,仿佛發綠光的目光,立刻退了兩步。
宋初一丟下小石頭,立刻奔著湯去了,看見黑乎乎的瓦罐裡飄著黑乎乎的菌子,咧嘴一笑,用袖子包著,從火堆上取了下來,迫不及待的吹散熱氣。
趙倚樓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山上轉悠了一天,也餓的厲害。兩人埋頭在各自的瓦罐裡奮戰,而宋初一早就把什麼「上蒼預示」忘到後腳跟去了。
吃完最後一個菌子,宋初一打了一個飽嗝,四仰八叉的躺在乾草上,看著天上閃閃發亮的星子,道,「我琢磨著,這幾日許是會變天。」
「你怎麼知道?」趙倚樓停下舔瓦罐的動作。
「我掐指一算。」宋初一父親死了之後,就沒人教她觀星術,對於此術只是有個大概的瞭解,再加上看了她父親留下來的一些書籍,不過懂些皮毛而已。她父親也不是什麼大家,只有一兩本基礎書籍,還有平素的心得,真正觀星之術,各家都當做秘笈,誰都不肯拿出來給旁人瞧一眼的。
「靠著這些乾草,肯定不能過冬。」宋初一看著自己和趙倚樓身上的衣裳,心覺得必須得離開此地,「睡吧,明日一早再談此事。」
許是剛複生的緣故,宋初一覺得特別容易疲乏,吃飽之後便有了睡意。
趙倚樓點點頭,也鑽進乾草裡。
宋初一的觀星術準頭一向有限,然而這次很不湊巧,竟是中了
睡到半夜的竟然開始下雨,倘若躺在溫暖的室中,聽著雨聲或許更加容易入眠,但宋初一和趙倚樓幾乎是被雨聲驚醒,兩人只迷糊了兩息,立時睡意全無。
幾乎沒有任何對話,立刻很默契開始收拾起地上的乾草。在即將入冬之前,這些乾草是就是他們的命,倘若乾草有失,氣溫再驟降,必然要凍死。
石壁下能躲雨的地方不大,雨夜的氣溫很低,噴出的氣息都化作白白的霧花,兩人身上衣衫單薄,幸好之前存了好些乾柴,趙倚樓便取一些來燒了。
挨著火堆,宋初一感覺身上又溫暖了許多,但還是不敢睡,她怕自己再染上風寒就沒那麼幸運能夠很快治癒,不能總奢望老天再眷顧。
趙倚樓腦袋抵著膝蓋,打算繼續瞇一會兒。
「將軍,前面有火光!」驀地一個帶著急促喘息的粗獷聲音穿透夜雨之聲,傳到趙倚樓和宋初一耳中。
趙倚樓連忙就要去熄滅火,宋初一伸手阻止他,「都被人看見了,還熄什麼?」
倘若是晴夜,還能逃到別的地方,可眼下明顯無處可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2:22
卷一 起於野 第九章 全都交給我
宋初一瞇著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雨夜,光線不好,只能聽見夾雜在雨中的腳步聲。過了一會,才看見似乎有幾名衣甲殘破的士兵攙著一名銀色盔甲的人往這邊走過來。
看著他們的衣著,像是趙軍,宋初一張了張嘴——不會吧!難道比人家多一半的人馬還敗北了?要不然怎麼落得如此慘況?
那幾個人的身影越來越近,融融的火光照在來人身上,將兵甲寒光染上了一層暖意,待到他們快靠近的時候,宋初一才看清楚,一共來了七個人。
六個兵卒的打扮,一人在前面開路,後邊兩人架著一名著銀色盔甲的將領,另有三人斷後。這種隊形,明顯是為了防追兵。
「喂!你們二人速速離去!」最前面那兵卒高聲道。
趙倚樓聞聲,拽了拽紋絲不動的宋初一。
秋末的雨寒冷刺骨,兵卒和那人名將軍身上都受了傷,等了須臾,見火堆旁邊兩個形容不堪的人居然沒有要走的意思,聲音裡已帶了怒氣,「還不快滾!」
宋初一背對著他們,把頭髮抓了抓,蓋住大半個臉。她要裝高深,頂著這一張稚嫩的臉怎麼行!
趙倚樓以為這是為了安全,也連忙去抓自己的頭髮,卻被宋初一拍了一下,「你抓什麼!」
「我比你長得好,露臉不是更危險。」趙倚樓很實誠的小聲道。
「你他娘是個帶把兒的!」宋初一氣結,但奈何人家的確比她好看幾十倍。不過宋初一眼見那名兵卒要拔劍,也沒空與他囉嗦,低咳了一聲道,「他身上的傷再不處理,恐怕活不過今晚,你們有力氣不如趕快將他扶過來療傷。」
宋初一的音調壓的很低,但不免還是帶著些稚聲,只不過被她說話的語氣和內容遮掩了大半。
倘若這是在城內,說話之人是個有些身份的長者,倒也不奇怪,可是在這荒郊野地裡,從一個半大的孩子口中說出,就顯得十分怪異了。
士卒一時愣住,那位一直沉默的將軍,道,「扶我過去。」
他的聲音十分厚重,令人聞之便會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信賴之人。宋初一起身,把一捆乾草塞進趙倚樓懷裡,兩人向另一邊挪了挪位置,給他們空出了些地方。
將軍在石壁前坐下,微微往後靠了靠,轉頭打量了宋初一和趙倚樓一眼。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宋初一說的是實情,倘若在耽誤下去,他很可能會沒命。
有兩個人飛快的除去將軍身上的盔甲,把他上半身裸露。
宋初一偷偷瞄了一眼,體格果然健壯!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他胸口的一根殘箭吸引。那羽箭是被生生砍斷,只在皮肉之外露出一寸多些,而且分明沒入極深,很難拔出。
穿著盔甲還中箭並不奇怪。其實無論是將軍還是兵卒,穿的盔甲都並非能夠絕對的防住利刃,譬如士兵的盔甲,就只護住了前胸腹的重要位置和頭部,身體其他部位都是普通的葛布衣。而地位稍高的將領則會好一些,他們的盔甲是用甲片串聯起來,製成戰甲,不僅防禦力強,而且身體的絕大部分要害都在保護之中。
可即便這樣,也不能萬全。甲衣也有弱點,那便是每塊甲片中間都會存在縫隙,倘若由箭術高超之人射出羽箭,同樣能夠從借助這極小的縫隙穿透甲衣。
「你會醫術?」將軍忽然轉過頭來,直直的盯著宋初一。
正面直視,宋初一才看清楚,這位將軍長相不賴,劍眉星目,鼻樑高挺,長相很是端正。
「略懂。」宋初一見那邊幾個人面色都不善,便只好承認。這裡在齊趙兩國交界,這些人的戒備心極強,倘若是於他們有用之人,一時半刻不會有被殺掉的危險。
「你過來。」那將軍道。
他話音方落,立刻便有人阻止道,「將軍,不可,此人有古怪。」
作為一個醫者,應當不會淪落到宋初一這個地步,更何況在兩國交界的地方,荒山野嶺之中,怎麼恰恰好就遇上了一個醫者?
你們願意讓醫,我還不樂意呢宋初一很想罵髒話,但為了小命,也只好忍著。不過,相對於罵人,她此時更想抓著那將軍問上一問,他是不是主將,是不是那個逆天的膿包。
那將軍微微抬手,示意不用多心,「過來。」
宋初一從善如流的走了過去。
既然人已經過來了,兵卒便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全神戒備,其中一名兵卒道,「你可有法子取出斷箭?」
宋初一嗯了一聲,沖將軍道,「冒犯將軍了。」
說罷,見他沒有阻止,便伸手在他胸上的傷口部分摸了半晌,肅然道,「這箭沒入身體足有兩寸,且靠近心脈,須得一力大之人取箭,取箭時候要穩,取完之後,之後的事情便全都交給我吧。」
宋初一說「交給我」的時候,神色顯得分外凝重。而且她很識趣,知道他們並不信任她,便要了傷藥和布,便退到火堆處,將濕了的布扯開烤乾,又讓趙倚樓取了瓦罐來燒開水。其餘人見她如此,也不敢怠慢,連忙開始準備拔斷箭。
「你會醫術啊?」趙倚樓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頗有些高深莫測的意味。
趙倚樓見狀也不再多問,畢竟她連軍陣都懂,懂些醫術又有什麼奇怪?
那邊正在生死關頭的取箭頭,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的緊緊的,這邊兩人卻在怡然自得的烤火,順便將包紮用的布烘乾,趙倚樓還時不時緊張的關注一下情況,而宋初一靠著暖烘烘的火坐了一會兒,眼皮開始打架,竟是在那將軍隱忍的聲音裡險些睡著。
整整過了兩刻,才有一人跑過來,用歡喜且擔憂、鬆了一口氣卻又忍不住緊張,這種複雜情緒激動的大聲對宋初一道,「箭頭取出來了!」
正在半瞇半醒宋初一被駭的一個激靈,蹭的站了起來,回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瞬間便進入了狀態,轉臉沖趙倚樓沉聲道,「端了水隨我來!」
趙倚樓連忙將燒開又放涼的水端起來,隨著她走到那將軍的身邊。
宋初一用截下來的一塊布沾了水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胸口傷了一個窟窿,還在不斷的往外冒血,宋初一仔細的擦拭一遍,將從兵卒那裡要來的傷藥整瓶都倒在了傷口處,或許是大量乾燥的藥粉吸了血,竟是止住了一些。
宋初一連忙將周圍擦拭乾淨,用烘乾的布仔細裹上傷口。她以前經常幫士兵治療這些傷,包紮水準自然不在話下。
「好了!」宋初一站起來,滿意的看著自己勞動成果。
那六名兵卒和趙倚樓都長大了嘴巴,方才見她那架勢,好像拔了箭頭之後,將軍會命懸一線,而後她便施展醫術救人。
如今看這狀況……難道所謂「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指的只是包紮?
幾名兵卒心中憤怒,欲拔劍問罪,但仔細一想,她根本也沒有說之後要做些什麼?將軍生命無憂,她也並沒有騙過他們……
可是心裡怎麼這麼不爽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2:28
卷一 起於野 第十章 先生懂謀否
宋初一亦並未多做解釋,只用趙語道,「將軍可能會染風寒。」
當今的語言十裡不同音,大小國林立,語言發音更是多不勝數,而宋初一說的是邯鄲一帶的話。
邯鄲是趙國都城,宋初一的話,讓幾名兵卒都稍稍放鬆了一些,畢竟她看起來年紀不大,趙國語言說的如此標準,多半可能是趙國人。
「那怎麼辦?」其中一名士兵顯得有些焦慮。
這個時代,便是風寒也很有可能要了人命,更何況這裡是荒山野嶺,倘若發起燒來,多半就要葬身於此。
「我能救他,可是你們幾個要盟誓,不得取我二人性命。」宋初一必須要得到保證才能稍微放心些,畢竟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上,她與趙倚樓的死活,也不過是這些兵卒一揮手的事,他們正在逃亡,為了不洩露行蹤,很有可能就殺了他們了事。
果然,宋初一此話一出,那幾個人都猶豫了一下才單膝跪地,齊齊對天發誓。
夜雨越下越大,氣溫驟降,已經能清楚感受到冬季的氣息。到了下半夜,大雨中竟然夾雜了冰粒。
乾草全部都被幾個兵卒搶了去,為他們的將軍取暖。趙倚樓與宋初一偎在火堆前,依舊凍得嘴唇發紫,恨不能鑽到火中。
虧得趙倚樓存了不少乾柴,火不曾斷,否則他們非得凍死不可。
「喂!將軍似乎起燒了!」一名兵卒急急道。
宋初一真想裝著沒聽見,但小命捏在別人手裡,不得不低頭,於是只好拖著凍到發僵的腿腳湊近將軍所躺之處,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似乎是被冰涼的東西貼著很舒服,將軍微微哼了一聲,更貼近她的手。
「把草壓實,莫要讓他再受到涼氣。」宋初一說著,便讓趙倚樓拿出一些麻黃,放在瓦罐裡煮水。
宋初一見他們忙著脫下盔甲給那將軍蓋上,便扯了趙倚樓離他們稍微遠了一些,用齊語道悄聲道,「他喝了這個藥,風寒也未必會愈,待會兒你趁著小解去收拾東西,天一亮咱們就尋機會逃走。」
趙倚樓見宋初一應對自如,不僅懂軍陣,會齊語,還會趙語,心中對她十分信賴,因此宋初一說逃走,他便毫不猶豫的應了。
兩人回到火堆旁,宋初一又向兵卒們要了一些布,用雨水把布浸濕之後稍微擰乾一些,放在將軍的額頭上。
等到麻黃煮好,稍微涼了一些,她便交給兵卒,讓他們餵將軍服下。
趙倚樓依著宋初一的意思,中間去了一趟林子裡,用雜草擰成繩子,將藏的食物全部都捆起來放在原處,等逃走的時候,經過這裡便可以隨手拿走。
沒多久,天邊便微微發亮,雨勢也小了一些,然而氣溫卻越發寒冷起來,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的人皮肉發疼。
令宋初一欣慰的是,那位將軍的燒退了一些,人已經恢復清醒。這並不能使她的生命得到保障,但是至少暫時安全了,因為他們還需要她繼續為將軍治病。
所謂福兮禍之所伏,安全是安全了,可是那幾個人將宋初一看的很緊,幾乎是寸步不許離開,連她去方便也要跟著。逃跑計畫眼看就要化作泡影。
快到午時,有兩個兵卒上了山上,去看看有無追兵,順便去找些吃食。
那位將軍自從醒過來,便靠在石壁上,垂著眼眸,雙唇緊抿,下顎繃緊,宛如一尊雕像半,始終一動不動,有人給他端藥的時候,才接過藥一飲而盡。
宋初一心道,難不成是在反思自己為什麼那麼膿包,比人家多一倍的人還打了敗仗?
看著將軍魁梧的體型和俊朗的面容,宋初一暗嘖,真是「人不可貌相」,長得好有什麼用,還不是個草包!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去尋食物的人還沒有回來,宋初一已經困的睜不開眼了,看著將軍屁股下的乾草,滿臉嚮往。不過臉都被頭髮蓋住,也無人明白她的心思。
將軍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來,啞聲道,「過來。」
宋初一挪了過去,自發的蹲在了乾草上,把腳埋了進去,才恭謹的問道,「將軍有何吩咐?」
「可有姓名?」將軍垂眼看著她的動作,與方才沉思時的嚴肅不同,眼中似是帶著笑意。
宋初一忙著捂腳,並未瞧見,而且地位低微之人,不可與權貴對視,她腦中飛快的思慮一番,決定要拉攏這位草包將軍,便如實答道,「宋初一,字懷瑾。」
「還有字?」將軍有些詫異,但旋即又恢復如常,點頭道,「懷瑾握瑜,好字!」
頓了一下,他又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宋初一這才飛快的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才說實話,「趙國將軍。」
「公孫谷。」將軍道。
宋初一知道,所謂「公孫」並非指他的姓,而是氏,代表他是公室的後代。
宋初一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問道,「昨日一場戰,公孫將軍是主將?」
表現得有學識並不是一件壞事,這是個人命如草的世道,但無論是誰,對有才學之人會稍微寬容一些,如非必要,並不會有人無緣無故的殺掉有識之士。
「你看見了?」公孫谷凝視著她,仿佛要透過頭髮看清楚她的面目。
「是,因此對將軍落到這等境地,十分不解。」經過這短短的對話,宋初一認為公孫谷應該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所以對於趙軍的慘敗,她越發好奇。
「我不過是個莽夫,被小人陷害而已。」公孫谷歎息一聲,看向宋初一,話題順勢一轉,「懷瑾先生似乎年歲不大,不知是哪國人,因何落得如此境地?」
公孫谷稱一聲「先生」,多半是包含感謝的意思在其中,不過是一種客氣,並不一定就覺得宋初一的學識當的上這兩個字,宋初一心知肚明。她也並未在意,而是片刻間對公孫谷的答案猜測了許多個可能。
「不過是個莽夫」,這句話裡顯然有一種自責和自棄的意思,也有表示他僅僅是帶軍作戰,而並非這場戰役的主導者;「被小人陷害」,恐怕是有人故意設下圈套,想借此戰失利除掉他。
「大千世界變化無窮,莫之命而常自然,我在此處悟道。」宋初一信口編了個幌子回答公孫谷的問題。
然而這信口,並非人人都能說出一番高深道理的,公孫谷這才真正重視起來,「原來先生是道家高人!失敬了。」
公孫谷頓了一下,轉頭對那幾名兵卒道,「你等到前面五丈處守著。」
四名兵卒領命,向外走出五丈。
公孫谷正身跽坐,朝宋初一拱手道,「懷瑾先生懂謀否?」
道家也被稱作德家,道家思想主張返璞歸真、清靜無為、順應自然、貴柔等等,重視個人的修行,對待政治也是提倡無為而治,因此道學少出謀士。但是學識淵博的人,看待事情的也會與平常人不同,所以公孫谷才虛心請教宋初一。
宋初一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指重心,「趙國容不下你?」
公孫谷心中一喜,連忙道,「正是,先生以為,我應當回趙還是投奔別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2:40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一章 你太失禮了
宋初一對公孫谷也有些另眼相看了。道家崇尚無為而治小國寡民,在戰火紛爭的大環境下很難有諸侯國會採用道家學說治理國家,因此在地位上遠遠不如儒家和墨家,公孫谷在得知她是道家之後,卻還虛心求教,即使是病急亂投醫,但他這樣恭敬態度不是泛泛之輩能做到的。
「倘若不回趙,公孫將軍可有去處?可有哪國能君主能容將軍?」宋初一這是明知故問,之前她見公孫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並無去處。
公孫谷皺眉,他出自趙國公族,自小在趙國長大,倘若能夠辦法回答趙,他自然不願意去投奔別國,「我在秦國有舊友,若請他引薦,我或許也能有容身之處。」
天地之大,容身之處自不少,公孫谷言下之意,是能在秦國任職。
「然而將軍這一戰,必然會令威信大減,即便道出事情,秦國內也未必所有人都會相信。」宋初一道。
公孫谷歎息一聲,緊擰的眉頭又深了幾分,「自先主與魏惠王在漳水會盟,迫於無奈接受屈辱之約,便憂思成疾,今上即位不到五年,趙國內自亂……」
公孫谷再往後說了哪些,宋初一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心中只反反復複的回蕩著「趙肅侯後五年,趙肅侯後五年」!
之前趙倚樓只告訴她,這是齊威王某年,具體是哪一年,他並不知道,所以宋初一以為她是借了別人的屍體還魂了,只是這位士族女與她長得很像,由著這個因果,才借用她的身體。至於季節不對,她以為是自己還魂耽誤了些時間,畢竟往後時間是不斷往後推的,子曾經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有誰曾見時光倒流?
眼下看來竟不是如此她記得清清楚楚,在陽城城頭上服毒的時候,是趙肅侯後十九年也就是她還魂到了十四年前……
「先生以為呢?」公孫谷問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立刻收了心神,但她沒有聽見公孫谷的後半段話,又不欲令他知道,她根本沒有認真聽,便將重點放在了他前半句話上,「公孫將軍說的是,趙國兵力弱是不爭的事實,但主上乃是不可多得的賢明之主,這次事情既然是小人之計,想必主上必不會草率處理,將軍或可一賭。」
宋初一故意稱「主上」,以拉近親切感。不過她倒是沒有說半句假話,趙國兵力不強,受中原大國欺侮,林胡、匈奴等遊牧民族也不時騷擾,連鄰境較小的中山國也時常進犯,趙成侯時期屢屢受辱。
趙肅侯比起其父更加有勇有謀,雖然現在剛剛即位不久,但宋初一知道,將來的趙國會在他手裡逐漸強盛起來。
「先生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公孫谷不顧身上傷勢,直身給宋初一深深做了個長揖。他原本請教宋初一,也是病急亂投醫,自知去秦國也未必能夠得到重用,更何況他也不想離開趙國,對於前路一片迷茫之中,宋初一的出現就如大霧中如豆的燈火,一點微弱的光亮。
然而一番對話之後,公孫谷不得不重新衡量起宋初一的才學見識,「先生幽居深谷而知天下事,才可比孫臏!」
宋初一悵然,孫臏這時候剛剛過世不久吧,「前輩的才學如昊日,懷瑾微末螢光,豈敢與之爭輝,未曾得以瞻仰前輩風采,實為憾事。」
話雖這麼說,宋初一從前不曾把孫臏當做榜樣。孫臏信龐涓,而被其所害,殘了雙腿,在魏國裝瘋賣傻數年,才逮到個機會與齊國使節聯繫上,得以自救。謀者不能謀己,談何謀人?
然而最終她宋初一竟也是枉信他人,付出生命的代價。上天給了一次重新活的機會,孫臏失去的一雙臏骨,而她失去的,是愛一個人、信一個人的能力。
「懷瑾先生可願與我回趙?有先生相助,趙國定可以強盛。」公孫谷一雙黑眸熠熠生輝。
宋初一屈膝支著下顎,抓了抓淩亂的頭髮,看了一眼公孫谷。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正是熱血的時候,心中充滿抱負,因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助他一展抱負的機會,什麼「趙國強盛」,都是些場面之言。
「我昨晚給將軍卜了一卦。」宋初一沒有接著他的話題,而是說起旁的事情。
道家擅卜卦,能夠預測未來凶吉,而且他們輕易不會給人卜卦,所以此刻聽聞宋初一的話,公孫谷十分感興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卻卜不出凶吉。」宋初一見他面色微有變化,緊接著道,「並非將軍前途不可測,而是懷瑾學藝不精。我父擅觀星術,我師是南華真人,我如今尚未出師,不足為將軍謀事。」
宋初一半開玩笑的道,「將軍此去必是明潮暗湧,懷瑾可不想尚未學成便身死啊!」
「原來懷瑾先生師出名門!」公孫谷略顯遺憾,但想到自己如今的確是連自身難保,以何求有才之士相助?所以也不逼宋初一。
宋初一也瞧出他並非陰鷙之人,因此才直言,倘若換了個人,她未必會是這番話了。
公孫谷下定決心之後,心情便開朗了許多,連帶著箭傷的影響亦減弱,拉著宋初一聊了足足一個時辰。
宋初一也隱隱發覺,公孫谷雖並未認出她是個女子,卻對她分外感興趣。
想來想去,她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看上去分明年紀很小,說話卻十分老成的關係,因此她之後便收斂了許多,聽的多,說的少。
直到出去打獵的兩名兵卒領著一隻四隻兔子回來,公孫谷才放過她。
趙倚樓縮在石壁的一角,見宋初一過來,微微往旁邊挪了挪。
兵卒在水潭邊飛快的將幾隻兔子剝皮,然後升起火堆,架在火上烤。
宋初一的肚子不爭氣的發出一聲咕嚕嚕如雷般動靜,那邊的兵卒笑著看過來,宋初一乾咳了一聲,一本正經的對趙倚樓道,「雖則饑餓並非可以控制,但你在人前不稍加掩飾,實在太失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2:55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二章 為何要逃跑
倘若是個識趣之人,多半是會很有風度的替她圓了這個謊,但趙倚樓顯然不是,他幾乎想也未想的便無情戳穿,「我敢對天發誓,是你的肚子在響。」
那邊的兵卒幾乎要爆笑起來,只因著之前見公孫谷對她很是客氣,所以都憋著不敢出聲。
「是嗎?那許是我聽錯了。」宋初一的臉皮向來是沒有最厚只有更厚,區區小事,她自然不會有絲毫羞憤的心情。這其實也因為她接觸道家思想比較多。
士族想來將個人的德行、品質、名聲看的比命還重,而道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這句話的意思是,真正有道之人,其德行是出於自然、簡單、內在,所以表面上看是沒有「德」的痕跡,實際上是德已經融入骨髓。這樣的德才是上德。而普通的人完成德的操守,都是受其他因素左右,是表面的、外在的、形式的,所以雖然有「德」的種種表現,其實已經與真正的「德」的自然性質相差很多。這樣的德則是下德。
換而言之,道家不追求表面上的儒雅風度、仁義君子。
且不論宋初一骨子裡究竟有沒有德,反正她是將後半句話作為人生警句,並且奉行的很徹底。
宋初一著實餓得厲害,饑餓會令人覺得寒冷難以忍受,她便只好與趙倚樓縮在一起,時不時的偷眼瞟那邊的烤兔子。
「懷瑾先生。」一名兵卒得了公孫谷的命令,送了半隻兔子過來。
這是那幾隻兔子裡最肥碩的,宋初一也沒有絲毫客氣,便同公孫谷道了謝,接過兔子肉,與趙倚樓分食。
趙倚樓平時上頓不接下頓,所以一旦有食物,便一定要留下些,宋初一見他吃的捨不得吃,便道,「不用留,全都吃光。」
趙倚樓遲疑了一下,見宋初一大快朵頤,也就不再客氣。他以前夢想有一天能夠大口吃肉,在他看來,這是需要奮鬥一輩子的目標,在昨天以前他從未敢輕易的奢望過,然而夢想成真的如此快,恍如夢中。
飽餐一頓之後,公孫谷似乎有些乏了,那些兵卒也不堪疲憊,輪流著休息。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宋初一見除了兩個守衛的兵卒,其他人似乎都睡的沉了,便伸手扯了扯趙倚樓,用樹枝在地上畫圖讓他看。
畫完,宋初一才用眼神詢問他:懂了沒有?
趙倚樓盯著那圖半晌,才點點頭。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才小聲道,「你不是說是小解?」
之前宋初一就偷偷與他說過,一旦說「小解」,意思便是讓他埋伏在林子裡,打暈兵卒之後逃跑。
趙倚樓不明白,公孫谷對她禮敬有加,為什麼還要逃跑?但他覺得宋初一是個有才之士,所做的決定應該不會錯,而且他也很怕這些兵卒,所以只遲疑了一下,便起身往林子裡走去。
這幾日趙倚樓都是去那片林子解決問題,兩名兵卒盯著他沒入林子裡,但見宋初一還在,便也沒有跟上去。
過了一會兒,宋初一便顯得有些焦躁,不斷的往林子裡往,再過片刻,開始起身張望。
「兩位壯士。」宋初一朝他們走了過去,生怕弄大了聲音吵醒其他人,她壓低聲音,言辭懇切的道,「這片林子裡有猛虎,我兄入林這麼久還未回來,我有些憂心,你們可否與我一起入林子瞧瞧?」
兩名兵卒思慮了半晌,才有個人道,「此處不能沒有人守著,我陪你去看看,不過不能走遠,要儘快回來。」
「是,是,多謝壯士。」宋初一連忙小聲道謝。
那兵卒取了青銅劍,與宋初一往林子裡去。
宋初一對這一片不是很熟,只在昨日上山的時候經過一次,她隨著枯草叢中踩出的痕跡走,儘量可能的靠近他能夠襲擊到的地方。
他們必須一舉將這兵卒打暈,不能發出絲毫聲音,否則把其他人吵醒,非但走不了,還可能惹上殺身之禍。
也不知道趙倚樓究竟看懂了沒有宋初一有些擔憂,倘若不是公孫谷有意無意將她看的緊,連去小解也會有人跟著,她定然選擇親自上陣。
「沒有腳印了。」腳步中斷,宋初一喃喃道。
那兵卒皺眉道,「這附近亦無野獸腳印,難道……」
宋初一四處打量,終於從旁邊的一叢叢灌木下發現了端倪,她見那兵卒就要往前面那棵樹下走,便故意輕輕「啊」了一聲。
那兵卒果然一驚,停住了腳步,「先生發現了什麼?」
宋初一壓低聲音湊近他,道,「想必你也猜到肯定是有人埋伏,不過腳印雖到這裡,卻距離樹還有一段距離,人除非飛過去,否則不可能隱藏在那棵樹下。」
說著,宋初一便將他拉著轉過身來,繼續小聲道,「我猜測,他們是故意往前走出腳印,為了迷惑我們,我們一旦跟著腳印走,他們就可以在身後偷襲。」
「先生大才!」那兵卒讚歎了一聲,便要返回尋找。
才走出沒半步,便聽砰的一聲悶響,兵卒應聲倒地。
宋初一回過頭,正見趙倚樓手裡還抱著一根大木棍。他人雖長得瘦,力氣卻著實不小,再加上方才吃的飽,任何人中了這一悶棍,想不暈都難。
「快走!」宋初一立刻道。
趙倚樓丟下手中的木棍,轉身從樹洞裡拖出一個用乾草捆起來的包袱,然後與宋初一一路狂奔,直到出了林子,才稍緩下腳步。
「我們往何處去?」趙倚樓喘著粗氣問道。
宋初一早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緩了片刻,才道,「往魏國方向,你可知道走那邊?」
趙倚樓抬手,「那邊。」
兩人未作停留,便疾步往那個方向跑去。
趙倚樓邊跑邊忍不住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我見那位公孫將軍對你頗為敬重,你與他說的話,他都毫不猶豫的接受了,為何還要逃?」
宋初一腳步毫不停歇的道,「他何曾接受我說的話?」
「你說去讓他返回趙國,他立刻就要返回了。」趙倚樓不知道這還不算虛心接受,什麼樣才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3:15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三章 威風趙小蟲
宋初一不可置否的一笑,「他心中本打算回趙國,我不過是幫他找了個理由罷了。」
宋初一知道,即便沒有她的一番話,公孫谷最終還是會選擇回到趙國。看公孫谷種種表現,他是個有野心的人。
秦國雖然任人唯賢,但它地處西戎,舉國皆兵,自秦穆公開始便是出了名的善戰,趙國兵弱,連臨旁的中山小國都應付不了,秦國憑什麼重用從趙國逃難來的將領?
公孫谷想證明自己的實力,也非是一兩日能成,這需要機遇,但也許他永遠也等不到這個機遇。想必他也明白,自己去秦國並不比回到趙國更好。
宋初一不算替他出謀劃策,也不過順著他的心理,說了一兩句他希望聽到的話而已。
「別跑了。」宋初一扶著一棵碗口粗的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趙倚樓跑回去扯著她,急道,「才跑了沒多遠,他們馬上會追來!」
「不會。」宋初一死死抱著樹幹,「公孫谷中了箭傷,又不是被貓抓破了皮他們自顧不暇了,哪有功夫管咱們?若見我們不是逃往齊趙兩國,不會費力氣追來……」
趙倚樓聽她這麼說,似乎很有道理,便猛然撒了手。宋初一正用力與他對抗,一個不防,猛的撞到樹上,暈乎乎的從樹上滑落下來。
「你他……」宋初一正要破口大罵,卻聽趙倚樓毫不在意的打斷她道,「你為何會有字?不如你也給我取個字吧?」
「你要字做什麼」宋初一揉著腦袋怒瞪他。
趙倚樓道,「我覺得很能唬人。」
「那就叫趙憑欄吧。」宋初一隨口道。
趙倚樓皺眉,不知道是對這個名字不滿,還是對宋初一敷衍的態度不滿。他抿唇想了半晌,才道,「你當初給我取名字時,念的那句……那句……」
「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宋初一道。
「對,對!」趙倚樓眉頭擰的更深了,「為什麼不能給我叫趙風雨,或者趙江湖?這兩個名字聽起來要威風許多。」
宋初一看著他一臉真摯的模樣,忽然覺得額頭更疼了,她嘶了一聲,「你願意叫什麼便叫什麼,趙猛牛,趙鐵蛋,趙大蟲,豈不是比什麼風雨、江湖更威風!」
「說的也是,趙大蟲的確威風些。」趙倚樓認真道。
大蟲也就是老虎。在大多數的部落裡,還存留著很原始的取名習慣,他們靠打獵為生,便以打到的威猛獵物為名,所以倘若名字叫熊、大蟲之類,是很受到尊重的。
宋初一鬱結,霍的起身,「趙小蟲,今晚倘若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咱們就等著餵大蟲吧!」
這裡是曠野,四處都是半人高的草叢,偶爾能見到一兩片小林子、小土丘,根本沒有合適容身的地方。
趙倚樓轉頭向四周看了一圈,心中也很有危機感,但還記掛著名字的問題,不滿的道,「為何我叫小蟲。」
「這還用說?大蟲沒長大之前,都是小蟲。」宋初一翻了個白眼,撥開草叢,繼續往前走。
趙倚樓悶悶的跟在她身後,無時無刻的散發著怨氣。
「你有什麼不滿就說!」宋初一猛的止住腳步。
趙倚樓十分勉強的道,「還是叫趙倚樓吧。」
「隨你!」宋初一揉著腦袋,恨恨道,「我還沒找你算帳呢!我告訴你趙小蟲,我這渾身上下就只剩腦子最金貴了,你以後能不能吃的上肉,都得靠它,給我小心點!」
趙倚樓先是盯著她的腦袋看了一會,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說的是,可是你最金貴的地方都被頭髮蓋上了。」
宋初一胸口堵著一口氣,「你他娘的懂什麼,這叫財不露白!」
趙倚樓滿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怒氣衝衝的往前走,不知哪裡得罪她,他是真心覺得她聰明,也真心覺得她除了聰明點,別的地方都不值一提。不過這都是她自己承認的,為什麼還生氣?
天色陰沉,明明是才剛剛過午不久,卻覺得已經馬上要入夜了。
眼看已經有了初冬的感覺,他們身上還只有一塊僅僅能夠蔽體的衣服,黑沉沉的雲仿佛要壓低到曠野上,兩人急急向前行著,再沒有心思多說一句話。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宋初一頓住腳步,「辨不清方向了,先拔些草裹在身上吧,否則入夜之後便糟了。」
用草做衣,是每個生存在這世上的人都要會的本領,趙倚樓獨自在荒郊生活這麼久,自然很是熟練。
時間不多,兩人趕快找了一片看起來乾燥整齊的草,開始拔起草來。
「可惜我那一捆稻草。」趙倚樓想到被公孫谷霸佔的稻草,就痛難自已。
宋初一力氣不大,所以拔的很慢,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他。趙倚樓早就拔了大一捆,開始往自己身上綁。
宋懷瑾正撅著屁股使盡吃奶的力氣對付一把草,忽聽趙倚樓一聲大叫。
「懷瑾懷瑾快看!」趙倚樓丟下稻草沖過來,幾乎是提著宋初一的領子把她從草叢裡揪了出來,拎著她往左手方向看去。
遠處,一片枯黃和灰濛濛的天相連,四周略有些霧氣,但依舊能清楚的看見有馬車朝這邊過來。
「車隊!」蔫巴巴的宋初一眼睛陡然一亮,仔仔細細的觀察了一番。這車隊有十餘輛馬車,而大部分都是用來載人,只有四五輛載日常用物,護衛多而奴隸少。以宋初一的經驗,這多半是載著俳優、美人或者國貢的車隊。不過瞧著護衛的樣子,肯定不可能是是國貢,多半是俳優。
優,倡樂也,以樂人為職。也就是用舞蹈、音樂等等娛樂活動取悅別人的行當。
宋初一立刻伸手將趙倚樓的頭髮全部撥開,用袖子仔細的把他臉上的髒汙擦拭掉,「他們在急行趕路,車隊裡沒有多少奴隸,因此行速很快,我們跟不上的。你就委屈兩日,我知道俳優裡也有男優,你這張臉一擺出去,他們定會收留,我就扮作你的奴僕。」
趙倚樓根本不欲答應,但聽宋初一到最後竟然主動要扮他的奴僕,若說俳優還有一絲絲地位的話,奴僕就是牲畜,根本不當做人的,既然宋初一為了活命都犧牲到這等地步了,他充當一兩天俳優又有什麼關係?
眼見著車隊已經距離此處已經不足五十丈,宋初一便扶著趙倚樓走出草叢,發現前面就是一條不到一丈寬的路。
走至路中央,宋初一小聲道,「快裝暈倒!」
趙倚樓顯然不常作假,一聽見宋初一的話,便比直的躺了下去,宋初一暗罵一聲,噗通跪倒在他身邊,嚎啕大哭,「主啊主哇你快醒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1:23:39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四章 被綁者何人
道路並不算寬敞,因著趙倚樓橫在路中央,車隊不得不在靠近他們三丈遠的地方停了下。
宋初一哭的十分賣力,看見有人過來,立刻撲在趙倚樓身上,順便把他的頭髮全部撥開。以趙倚樓這個姿色,倘若真的是俳優車隊,不收留他簡直就是眼了瞎。
少頃,車隊中有個人騎馬緩緩踱了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宋初一和趙倚樓,粗獷的聲音道,「喂,如何橫在路中?」
宋初一早已想好了說辭,立刻急促的道,「我主不知如何暈了過去,請壯士相救!」
騎在馬上那人淡淡看了一眼,見只是兩個瘦弱的孩子,便放鬆了警惕,目光在趙倚樓的面上流連片刻,才道,「你且候著,我去幫你問問。」
他調轉馬頭,咕噥了一句,「啐,居然又有人暈倒在路上」
宋初一心中詫異,敢情早就有人用過這一招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前輩
那人回去片刻,便領了一名三十歲上下中年婦人過來。那婦人著暗褐色曲裾,行步端莊合度,顯見是經過嚴格禮儀訓練的。
她走到宋初一面前,還未張口,目光便被趙倚樓吸引,立刻蹲了下來,伸手端住他的下顎仔細打量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四肢,眼中滿是喜色。但只是一瞬,她便掩飾了表情,問宋初一道,「你家主人是何身份?」
宋初一心裡斟酌了一下,垂眼弱弱的道,「主家中敗落,我們逃難至此。」
一般的奴隸都沒有什麼見識,有些因為長久的不說話,連語言能力都退化,像宋初一能表現出來的程度,已經是比較高級的奴隸了。
「我們這一趟是去楚國,你願意隨我走嗎?」婦人問道。
宋初一忙不迭的點頭,全然一副溺水中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婦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絲毫未曾留心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女奴。宋初一衣衫襤褸,旁人可能分辨不出性別,但婦人閱人無數,卻一眼便瞧出了那是個女娃。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娃,有什麼可戒備的?一條命在她手裡,生死也不過是在她一念間。
「將他們也放進那輛馬車裡。」婦人起身,目光又忍不住從趙倚樓面上掃過。
「喏!」那壯漢伸手便將趙倚樓扛了起來,往車隊裡走去。
宋初一疾步跟了上去,與婦人擦肩的時候,眼角餘光從她身上掠過,心知道趙倚樓裝的並不好,這婦人早就看破他是在裝暈,但是她還是收留他們,顯見是十分看重趙倚樓的美色,是有什麼特別的用處?
宋初一仔細的回憶了一下,楚國哪個權貴好男色嗎?
她想著,已經隨那漢子走到了一輛馬車前。他把趙倚樓放進去,轉頭對宋初一道,「你也進去。」
宋初一應了一聲,飛快的爬上馬車。
這是那種能載十餘人的大車,裡面很乾淨,車板上鋪了草席,在一面車壁的旁邊躺著一個年輕人。他身上蓋著薄薄的褥子,面容蒼白,生的很是好看,五官倒也算不得多麼出色,但很乾淨,所謂眉清目秀,大約說的就是他這種。即便這樣閉著眼睛,也能看出他氣質儒雅,想必是一個讀書人。
「看夠了沒有!」那人霍的睜開眼睛,直直瞪向宋初一。
宋初一打量他一眼,這人目光淩厲,全然不像是閉上眼睛時溫和。宋初一不理他,轉而伸腿踹了趙倚樓一腳,「行了,不用裝了。」
趙倚樓揉了揉腰,也顧不上與宋初一置氣,伸手摸著身下鋪著的草席,讚歎道,「這草席織的真好。」
躺在被褥中的青年看了趙倚樓一眼,蹙起眉頭,冷冷道,「堂堂丈夫,竟甘願做那輾轉在人身下的玩物嗎!」
這話說的極重了,男寵與奴隸一樣,都是沒有絲毫地位的,趙倚樓怒視著他,似乎想要反駁,但緊緊抿著唇半晌,最終並沒有說什麼。
宋初一從角落裡扯出兩條被褥,給了趙倚樓一條。
「不知羞恥為何物!」青年卻不依不饒,還是針對趙倚樓。
趙倚樓這回真的怒了,連軟軟的棉被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正要衝過去之前,宋初一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被他的力量帶的猛然撲向前去,重重的壓在了青年身上,痛的青年悶哼一聲。
宋初一察覺到手下異樣,伸手將被褥扯開來,看見裡面的情形,不禁啞然一笑。
被褥中,青年身上被五花大綁,像蠶蛹一般,幾乎看不見衣服的顏色,全都是草繩。
「被人綁著去做男寵和自願去,有什麼區別嗎?你倘若真有羞恥,早就咬舌自盡了,又無人堵著你的嘴。」宋初一幸災樂禍的笑道。
那青年似乎沒想到一個奴隸竟然敢如此囂張,不禁盯著她看了半晌,「你們究竟誰主誰僕?」
青年在車隊裡待了很久,因此也稍微有些瞭解,這支車隊中載的並非美姬、俳優,而是美男子,全部都是用來獻給權貴。
「你們是進來騙吃騙喝的吧!」青年道。
宋初一壓低聲音,伏在他耳邊道,「想詐我們就動動腦子,不要用這麼拙劣的手法。」
青年愕然,須臾,忽然一笑道,「妙哉」
「在下張儀,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青年問宋初一,顯然並未看出來她其實是個女子。
宋初一審視了他半晌,一屁股坐到草席上,輕聲道,「一月。」
她也不算是撒謊,她原來的字是寅月,也就是一月的意思。宋初一出生在一月初一,所以她那個自詡很有才華的父親便把她的名字變成了日期記錄,並以此洋洋得意了好一陣子。
張儀也看出了宋初一和趙倚樓不過是混吃混喝,他想要逃跑難免要借助別人的力量,因此見宋初一頗為冷淡,便開始主動講起他的遭遇,打算拉近關係。
要說張儀實在也很背運,他本是魏國人,家境貧寒,在魏國入仕無門,便輾轉去了楚國,投奔在了楚國相國昭陽門下,成為了相國府內幾百名食客之一,混的也不甚如意。
半年前,昭陽領兵大敗魏國,楚王將一塊和氏璧賜給了他。某日他及閘客同游之時,喝的酩酊大醉,便將和氏璧拿出來炫耀一番,結果傳來傳去的竟是不見了。
因著張儀家境貧寒,出身低微,所有人都懷疑是他偷走了和氏璧。昭陽嚴刑逼供,張儀被打得遍體鱗傷,逃出楚國,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終於快到了他的家鄉魏國邊境,結果身負重傷體力不支昏死過去,醒來便躺在車上了。
「我在這車隊裡待了半月,發現這車隊不僅載的都是男寵,居然還是前往楚國!」張儀滿臉無奈,「其間我試圖逃走,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有最黴只有更黴!宋初一聽完他的敘述,很無良的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見張儀面無表情的盯著她,不禁乾咳了一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3:47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五章 貌美者有食
宋初一本以為自己的笑聲會引起護衛的注意,未曾想,居然沒有一個人過問。
「區區奴隸,你就是笑死,也沒人會管你。」張儀冷嘲熱諷的反擊回去。
宋初一擁著被子躺下,對他的話毫不在意,轉而懶洋洋的道,「你如何落到這個地步,我倒是看出一兩分端倪。一點也不識時務!沒有絲毫還手的力量,居然還妄圖激怒我,於你有何好處?」
張儀愣了一下,旋即垂眸沉思起來。在楚國相國的百餘門客之中,他敢說自己的才華不在任何一人之下,他心有抱負,卻一直輾轉不得志,原來竟是敗在這些小事之上嗎……
宋初一閉上眼睛,她的心裡卻不似表面這樣平靜,她前世從來沒有見過張儀,但是對這個名字卻如雷貫耳,未來大秦的相國!
初聽見「張儀」這個名字,宋初一還以為是重名,聽他的講述經歷之後才確定其身份。不管如何,結交張儀有利無弊。
宋初一自醒過來便風餐露宿,縱然此時馬車顛簸,她擁著暖暖的棉被也很快進入了夢鄉。趙倚樓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摸到這樣好的被褥,這樣精細的草席,躺在上面,激動的久久不成眠。
宋初一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天色朦朧。她微微動了動手臂,入手一片溫軟,她怔了一下,伸手摸了又摸,腦中猛然空白了一瞬……這個物什……是……
「趙小蟲!」宋初一冷颼颼的喊了一聲。
趙倚樓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往她身邊湊了湊。
「趙小蟲!」宋初一一聲怒吼,猛的將他被褥掀開,果不其然,趙倚樓渾身光溜溜的,一絲不掛。而宋初一方才手摸到的地方,明顯是他胯下。
旁邊正在嘴裡塞飯的張儀被嚇的噎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頓時那一口飯直接卡在了嗓子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憋的臉色漲紅。
趙倚樓被子被扯開,冷的一個哆嗦,陡然醒了過來,發現張儀漲紅著臉,宋初一臉被頭髮遮著,看不清神色,但可以感覺出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遊移。
這個場面太詭異了,男人瞧見他的身體害羞臉紅,女人瞧見他的身體卻看的起勁!趙倚樓飛快的拽過被子蓋上身子。
「為什麼不穿衣服。」宋初一問道。
趙倚樓把自己裹得像個蠶蛹,垂頭道,「被褥如此乾淨,我怕弄髒了。」
「咯!」張儀狠狠的吐出一口氣,總算把東西咽下去了,喘了口氣道,「他睡在自己的被褥中,與你有何關礙,在下看的清清楚楚,是你鑽進那位兄弟被子中。」
宋初一歎了口氣道,「唉!多謝足下提醒,其實我也並非責怪他,只是覺得他這個樣子睡在我旁邊,有些不安全。」
張儀看了看趙倚樓,又看了看宋初一,不解道,「如何不安全?」
「我擔心自己太容易衝動,他免不了要失身。」宋初一淡淡的道。
張儀愣了一下,旋即乾笑了兩聲,「沒想到一月兄弟小小年紀愛好竟然如此別樹一幟,真是令人……令人歎為觀止。」
趙倚樓瞠目結舌,一時竟有些懷疑自己幻覺了。
許是車外護衛聽見宋初一兩人醒了,很快便有一名美姬送進來一隻食盒。
「奴是湄,日後負責伺候公子起居。」美姬的樣貌只是中等,但勝在嬌小玲瓏,纖腰不堪一握,眉梢微垂,看上去便是能夠引起男人憐愛的模樣。
公子,是極為尊重的稱呼,一般男子是沒有資格被這樣稱呼的。
宋初一覺得,那婦人對趙倚樓似乎重視的有些過頭了。她往旁邊挪了挪,遣了湄過來伺候,這是嫌她擺不上檯面,特地給換了一個奴婢。宋初一暗暗戒備,既然他們這麼做,便是覺得她無用了,處置一個無用的女奴,無非就是賣了或者充當牲畜做苦力。
湄掀開食盒蓋子,香氣立刻逸散出來。
宋初一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她看了一眼,裡面是一塊炙鹿肉,烤的流油,外焦裡嫩,上面的油脂還在發出輕微的刺啦聲,熟的恰到好處,一旁描金漆碗中的白米飯冒著熱氣,勾動人食欲。
挪開第一層之後,下面是一隻小陶瓿,旁邊的盤中是拌了白芝麻的卷耳菜。再移開一層,下面一隻精巧的青銅盤中盛著兩隻甘棠果。
湄蔥白纖細的手打開陶瓿的蓋子,輕言細語道,「公子,這是狗肉湯,優喬說公子體弱,需要進補。」
說著,她躬下身,雙手將筷箸高舉過頭頂,位置恰是趙倚樓抬手便能取到的位置。
趙倚樓看著面前的食物,恨不得下手抓,但面前的美姬如此和善有禮,他倒是不好意思太過隨便,伸手取了筷箸,咽了咽口水,但是這麼高等級的寬待,實在讓他有些發怵,「優喬是誰?」
優喬,並非是姓優名喬。所謂優,是俳優,指的是一種職業,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名叫喬的俳優。
「是我們車隊的主事。」那美姬說罷,身子更往下躬了躬,「公子請用食。」
宋初一心歎,長得好果然有用處。她想著,轉頭看了一眼張儀的盤中,只有一塊普通的豬肉和一些粗糙的豆飯。
很快便有侍衛掀開車簾,拎著一隻陶盂丟到宋初一面前。
陶盂裡面是只有冷掉的豆飯,但分量著實不少。
宋初一餘光瞥見張儀咧嘴笑的歡快,不禁暗罵一聲,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
「這塊肉,我可否分一半給她?」趙倚樓指著宋初一。
宋初一頓時熱淚盈眶,好小子,果然有情有義!
「公子可隨意分配這些食物。」美姬恭敬道。
趙倚樓立刻伸手去抓那肉,卻被美姬伸手隔住,「請恕奴無禮,這等粗活,請讓奴來做。」
說著,她便從廣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輕輕切割下一小塊熱乎乎油滋滋的鹿肉,放到宋初一的陶盂裡,然後手腳飛快的把鹿肉切割成大小適口的肉塊,然後放了幾塊在一隻描金漆盤中。
趙倚樓根本不瞭解那些繁文縟節,只知道美食當前,吃到自己肚子裡才是真,於是直接下手抓。
那美姬滿臉驚愕,只怔愣一下便阻止不及,再想阻攔的時候,盤中的肉早已經都被他塞入口中。看著他黑髮半遮半掩下還帶著青紫的臉,即便是這副模樣,還隱能窺見三分顏色,可見待冠服整潔之後,定然是一位絕世風華的美男子。美姬暗暗歎了口氣,也不再阻攔,心覺得他能隨心所欲的日子畢竟不多了。
宋初一和趙倚樓風捲殘雲一般的吃著,張儀垂頭看了看自己的飯食,竟也被他們帶出了幾分食欲,大口吃了起來。
待趙倚樓吃完最後一粒米,那美姬道,「公子,請您隨奴來。」
趙倚樓聽說死士都是給飽餐一頓,之後去執行九死一生的任務,他立刻往後縮了縮,「我不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4:04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六章 天涯淪落人
湄見趙倚樓做出如此失風度之事,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優喬只是覺得公子需要沐浴更衣。」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一眼,見她規規矩矩的垂著頭,便道,「我能帶著她去嗎?」
「優喬沒有交代,公子不必多慮,車隊會停下來紮營,供您沐浴,您的奴婢不會離您太遠。」湄輕言細語,但是眼眸中已有了不耐之色。
趙倚樓薄唇抿成一條線,靜默了片刻,才動了動身子,從馬車上下去。
「一月小兄弟……」人一離開,張儀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
宋初一不知道張儀的未來倒也罷了,既是知道,又有心交好,便道,「宋初一,字懷瑾。」
張儀怔了一下,卻也並未怪她之前對他謊報名字,直身拱手道,「我癡長你幾歲,日後便喚你懷瑾,如何?」
「哈,您太客氣了,您哪裡是癡長我幾歲啊。」宋初一拱手一笑。她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可以接:就您這副尊容,恐怕是癡長我一輩吧!或可接:您看上去分明也與我相差無幾。
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一為譏諷,一為奉承,怎麼理解要看聞者的心情了。
一言可以興邦,利口可以覆國,張儀作為一個縱橫家,本身也十分重視語言的巧妙性,宋初一這句不過是玩笑話,他知道有些擠兌的意味,但心裡倒是覺得很有趣,哈哈一笑道,「懷瑾真與我相投你我同困於此,也算是天涯淪落逢知己,我名張儀,字端容。」
端容有平靜、舉止端莊從容之意,是為儀。
一般的名與字都有相關,作為名的補充。宋初一,原字寅月,也就是一月初一的意思,不過是記錄日期,勉勉強強有些關聯,可見其父文化素養實在是……另闢蹊徑。後其師贈字「懷瑾」,本也想將她的名改為宋瑜,應懷瑾握瑜,不過為了她紀念亡父,最終保留了名。
兩人聊天,因著宋初一刻意的迎合,很快便消除了敵視,聊了一會兒之後,竟然漸漸發覺兩人的許多想法竟是不謀而合,對時事的看法也頗有話說。
興味相投,便為知己,戰國士人交往大抵都是如此。
二人在車廂裡嘀嘀咕咕聊的忘我,直到有人撩開車簾,才意猶未盡的閉了嘴,一同轉頭看向來人。這一看,不由都怔住。
站在車外那人,一襲牙白色的錦緞華服,寬袖帛帶,衣領袖口墨蘭色滾邊,繡寶藍和月白鴟鵂紋樣,頸間圍了一段黑色皮毛,還帶著微微濕意的墨髮在身後鬆鬆結起,一張容顏的輪廓,是少年特有的溫潤線條,然而他揚起如劍入鬢的眉,多了些許冷冽,那雙眼,還如宋初一初次見到的那般,寒星閃爍,宛如盛了整個深邃夜空,明亮卻悠遠寒涼。
他一手挑起簾子,立於車外,瞧見車內兩個人癡傻的望著他,有些窘迫的側低轉過頭。
「有匪君子,龍章鳳質,豔絕無雙!」張儀不由驚歎,若非趙倚樓嘴邊的青紫傷痕,他當真不會認出來,這美少年竟是方才那個衣衫襤褸,形容縮瑟之人。
宋初一知道他好看,卻未曾想,一旦穿戴起來竟然這麼能入眼,想起不久之前還摸遍看遍了他,不由得鼻腔裡有熱熱的感覺。再一次覺得沒多摸幾把,實在虧的不輕。
「公子,是否可以走了?」湄的聲音比之前溫柔婉轉幾倍,令人聞之心顫。
宋初一這才明白那優喬為何這麼重視趙倚樓,人家可比她識貨多了!
趙倚樓蹙起眉頭,站在車前遲遲不肯隨湄離開,他站在那裡,微一擰眉便令人心碎,沒有人過來勸,一時間四下靜謐。
宋初一盯著他,看見外面似乎是下了雪,他頸間黑色的皮毛上落了瑩白細碎的冰粒。
「公子不想去,就進來吧。」宋初一輕聲道。
趙倚樓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翻身上了馬車。
「公子!」車外,湄的聲音急促,「公子,優喬還等著您呢!」
「說不去就不去,你這女姬,怎的如此糾纏!」張儀這些日沒少受他們虐待,他是被迫綁進來,滿肚子怨氣,自然不會給他們絲毫顏面。
車外無人應聲,只聽見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宋初一歎了一聲,看來近日逃跑無望了,趙倚樓生成如此姿容,意味著他可以驕橫些也不會受到過甚的責難,以後的待遇也會更好,但優喬也必然會更加嚴密的看管趙倚樓。
張儀也意識到這個問題,與宋初一兩人相顧無言。
「懷瑾。」趙倚樓有些不安,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容貌不俗,因此才會隱居山林,不敢接近人群。方才他沐浴過後,那些人的看著他的眼神,他便知道是禍不是福。
「放心吧。」宋初一輕聲安慰了一句。
趙倚樓點點頭,便不再做聲。
宋初一接著再歎了一聲。她原本也不過是存著利用趙倚樓的心思,等逃離車隊的時候也未必一定會把他帶出去,可是這孩子如此輕易的便將全部信任都交了出來,讓她心中頗為觸動。
她知道趙倚樓看起來有些怯弱,不過是因為長久的獨處。從一個人的眼神中能看出性格,他是個倔強且有骨氣人,必不甘於做人玩物,生得這副容貌,到時候的下場難免淒慘。
如預料的那般,優喬果然沒有太過逼迫,車隊只停了片刻,便繼續開始行使起來。
「這優喬停下車隊紮營,難道只是為了給美人沐浴?」張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車隊在路上多耗費一日,消耗物資便頗多,並非一般俳優能花費起的。
宋初一心裡暗暗籌畫,應該則時機逃走,否則一旦入城,優喬與其勢力聯繫上之後,恐怕更難,「她必是利用趙美人有大用處。」
美人一詞雖不限於女子,聽起來卻總沒有氣概,趙倚樓頗為不滿,放低要求道,「你願意叫趙小蟲也可。」
張儀抄手笑道,「容貌天賜,如你我這般風姿,都有泛泛之輩難以理解的痛苦,且忍受吧,倘若不想止於容貌,只能強大自己。」
宋初一瞠目,不用問,所謂「泛泛之輩」除了她沒有別人!
外面天色漸黑,雪一會兒停一會兒下,始終沒有太大。因著趙倚樓,當晚車廂裡添兩床厚厚的棉被,並且宋初一和張儀都特別給了個沐浴的機會,並且給了兩件衣物。
接下來幾日,果不出宋初一所料,馬車附近的護衛多了整整三倍,幾乎包圍的密不透風。張儀和宋初一也不敢在談論時事,亦不敢謀劃逃離之事,只各自在心中盤算,一有機會便交流幾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4:17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七章 冷雨夜遭襲
自從入車隊以來,優喬一次也不曾出現過,只命人過來請趙倚樓。頭兩次還縱容著他,他不願過去也不加逼迫,第三次卻是直接派護衛把他抓了去。
不過宋初一並不擔心,既然優喬需要利用趙倚樓的容貌,便不會用太強硬的手段引起他的反抗,她猜想,多半在是訓導趙倚樓的舉止禮儀。
這些天趙倚樓身上的變化也證實了宋初一的猜測,至少他不再會露出那種接近野獸一般動不動就全身防備的姿態。
宋初一但凡逮到時機,便讓趙倚樓事無巨細的彙報優喬都如何教導他。得知優喬只是在教導他禮儀、風度,以及簡單的識字,宋初一很滿意,也就讓趙倚樓跟著認真學習。
在車隊裡整整半月,宋初一除了食物差一些,待遇比其他奴隸要好很多,至少不用徒步而行。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宋初一發現車隊是從衛國和宋國穿過。
衛、宋兩國的國土不大,眼看在宋國境內已經有些時日了,張儀面上雖然平靜無波,一些小動作卻顯示他內心的焦躁。
宋初一看在眼裡,很清楚他為什麼如此不安。
張儀在楚國受辱一心逃回家鄉,未曾想,家鄉近在眼前,他竟然陰差陽錯又以男寵的身份被綁了回來,車隊一旦入楚境,他可能很快便會被送到某些權貴的府中,到時候即便逃跑成功,也背上一個「臠寵」的名聲,想他堂堂鬼谷子的得意門生,這種恥辱直接可以以死謝師門了
接近楚境,氣溫比在齊趙之地時要高一些,剛剛過午,便遇上了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根本適合趕路,但是道兩旁不是林子便是曠野,沒有合適落腳之處。
不過宋初一和張儀倒是絲毫不擔憂,尤其是張儀,從車窗裡瞧著磅礡大雨樂呵呵的拉著宋初一道,「看來天也憐我!」
宋初一裹著被子睡的正酣,聽他如此說,便懶洋洋的含糊了一句,「天要真是憐你,你早回家裡見到妻兒了。」
「時運有變!」張儀不悅的哼了一聲,繼續觀雨,越瞧越覺得這雨下的合心,轉頭看見宋初一還在睡,忍不住扯了她被子,「起來起來,半個月來你不是吃就是睡,究竟有沒有動過腦子想正事!」
宋初一被她搖的頭暈,半眯著眼睛,敷衍道,「想了想了,我正與周公商議大計,你且侯一侯,周公很忙,莫誤我時辰。」
張儀絕望的一鬆手把她丟下。
咕咚!
宋初一比直的摔到車板上,陡然間徹底的醒過來。
車板上雖然鋪了草席,但依舊堅硬,宋初一揉著腦袋上包,瞪著張儀,怒道,「我說,這不是你的腦袋你不心疼是不是,你靠你舌頭吃飯,就捨不得咬舌自盡,老子還靠腦袋呢!不比你那舌頭輕賤!」
縱橫之事,除了心中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還要靠口舌之利。張儀很多時候要靠言辭去辦事,社都自然金貴的很。
「我瞧著它不大愛動彈,實在是擔憂久而久之便朽了,心裡著急,所以就幫它動一動。」張儀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道,「你看,現在多活泛。」
宋初一揮手拂開,「活泛你個腚!」
張儀瞠目,嘴巴長的能塞下一隻鴨蛋,顫手指了她「你」了半晌沒說出半句話來。
時下最狠的罵人言辭無非是就「汝母婢也」,再者就是「豎子」「汝非人也」……哪有宋初一這麼風格犀利又狠的
宋初一摸著良心說,她已經很克制了。她也有分寸,經過一段時間與張儀的接觸,知道以他的為人,這句話他完全可以接受,才會毫無顧忌的罵出來,因此也懶得理他,擁著被子倒頭繼續睡。
路上泥濘難行,所以車隊便停在了原地,派出了四五個侍衛到方圓五里查看。正好便宜了宋初一,睡了一個沒有顛簸的好覺。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有護衛終於尋到了一個避雨的地方,但是在林子裡到處枯草雜枝,連一條小路都沒有。
這場雨下的極大,道路恐怕一兩日干不了,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往前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落腳之處,所以車隊主事命一半人都去開路。
趙倚樓一大早便被叫去了主事車裡學習認字,因此宋初一和張儀所乘馬車周圍,人手幾乎都撤去了,只餘一人在側。
張儀終逮到機會,立刻抓住宋初一搖晃道,「懷瑾,懷瑾,這裡約莫已經快要到楚國了,再往前二三十里就能到達楚國一個小城池,不能再等了。」
宋初一懶散的坐起身,沉吟須臾,小聲道,「你且靜心,我觀車隊這些天來每至一城必入,以儲備物資,這幾日給的食物分量明顯少了,想必再過一兩日就可以接近城池,我自有法子逃走。」
張儀眼睛一亮,急促的道,「果真?可需我配合?」
宋初一點頭,正欲繼續說話,只聞「砰」的一聲,馬車卻猛的頓住,車輪陷進了一個坑裡。
宋初一和張儀被重重的摔在車壁上。
兩人還未來得急爬起來,馬匹受驚嘶鳴起來,卡在坑裡的車輪猛的被拽了出去,馬開始四處逃竄。
宋初一連忙抓住窗欄,張儀慌亂之下一把抓住宋初一腿,但被車子一晃,不曾抓穩,只揪住了深衣內的褲角。
馬車不停的顛簸,不知道要往那裡跑,宋初一的褲子已經被拽到了屁股下面,幸虧上面還有一層深衣。
張儀的半個身子已經滑到了車廂外面,宋初一咆哮道,「你她娘的把我褲子都拽掉了!使勁抓住腿啊!光抓褲子有什麼用!」
她說著,一邊把腳繃直,讓張儀能夠更順利的抓住,一邊往窗外看。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樹木生長的很稀疏,馬車一直沒有撞到樹幹,但很容易就壓到了石頭,幾度有翻車的危險。雖然在車上也很不安全,但張儀若是掉下去砸到尖銳些的石頭上,至少也得重傷,到時候想逃跑可就難於登天了
但是這種情況,宋初一力氣又弱,便是有十個腦袋也沒有任何辦法,但是她的腳離張儀還不算遠,只要加把勁一伸手便能抓到。
嗚——
正此時,一種熟悉的叫聲響在耳邊。
「是狼!」宋初一驚道,她分毫不敢動,死死壓住褲子。褲子被拽掉不要緊,張儀若是摔下去,可能就要餵狼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4:29
卷一 起於野 第十八章 鬼谷子門下
馬車幾次顛簸,張儀的身子被甩出車外大半,眼看已經沒有可能抓住宋初一的腳了。
「看看能不能鬆開我的褲子,抓住車板!」宋初一道。
張儀知道她的用意,便一手抓住她的褲子,一手拽住車板。因著大半個身子都在車外,根本借不上力氣,倘若宋初一反悔不救他,絕對是掉下車被狼群啃食的結果。
張儀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決定賭一次,鬆開她,雙手抓住車板和門欄,馬車一顛,他整個身子又向下滑了幾寸。
沒有了拖拽,宋初一堪堪能穩住身子,也顧不得去提褲子,飛快的爬向車門。一掃眼便能看見跟在車後三四雙幽綠的眼,越來越快速的靠近。
宋初一暗暗心驚,因為狼大多數都是群出捕食,一般情況下有三匹,它們輪流追趕獵物,把獵物拖垮之後,再蜂擁而上。此時單單追趕他們的便有三四匹,可見這是一個規模不小的狼群!
而且,狼也是一種謹慎的動物,不會看見獵物就立刻衝上來,它們會跟蹤觀察,找出破綻,抓住最佳時機進行攻擊。難道這些狼已經跟蹤車隊有些時日了?並且沒有被護衛發覺!
太可怕了!
念頭一閃而過,宋初一連忙伸手抓住張儀,用腳蹬著門欄,用力的把他往上拽。
「快爬,狼就在後面!」宋初一眼見著那綠油油的眼馬上就要靠近張儀的腿邊,不禁大喊,用出吃奶的力氣把他往上拖。
虧得張儀生的比較文弱,不算特別重,在兩人的配合下,張儀終於爬上了馬車。
宋初一飛快的伸手將車門關上。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只聞「砰」的一聲,有什麼重重的撞到了車門上,宋初一被往後彈了幾尺,門又大開,外面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
馬車還是在一路顛簸的跑,宋初一和張儀兩人爬到門邊,飛快的將門關起來,在車裡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我攢了這麼些天的力氣,全給這一下子耗光了!」宋初一順手把門閂扣上,爬到裡面,脫力的靠在車壁上。
宋初一自從活過來之後,雖然吃了麻黃,退了高燒,但她一直沒能好好的休息進食,因此身體極弱,這半個月來,她在車隊裡吃吃睡睡,好不容易才養回來一些。
「懷瑾救我一命,他日必當傾力相報!」張儀死裡逃生,心裡微微一鬆,便直身拱手給宋初一行了一禮。
宋初一揮揮手,爬起來順著視窗看出去,「我們的命還險著呢,能不能活還尚未可知,但倘若有命活下去,你莫忘今日之言便好。」
「定不相忘!」張儀道。
宋初一歎道,「我二人能不能活,得看上天的意思了。」
張儀也知道眼前的處境,這輛馬車是專門載俳優、美人所用,因怕他們控制車夫企圖逃跑,所以並不像是普通馬車那樣把門開在前面,它是後面開門。
這種情形,他倆無法控制馬匹,就只能等馬車自己停下來了。
宋初一從窗子縮回頭,麻利的扯了一床被褥丟給張儀,「把這個裹在身上,快!」
張儀接過被褥,趴到窗口探出頭往外看了看,不禁驚呼一聲,「狼越來越多了!」
「我知道,快把被子裹上到這邊來。」宋初一說著已經將自己裹在被褥裡面,挨著最裡面的車壁。
張儀雖不知為何要這樣做,卻也依樣把自己裹起。他幾乎是剛剛挪到裡面,便聽馬匹慘烈的嘶鳴一聲,外面傳來轟隆一聲,馬車猛的朝前栽去。
車內兩人重重的撞在了車壁上,不過因為有厚厚的棉被做了緩衝,都沒有受傷,只是五臟六腑像被震碎了一般,渾身鈍痛,忍不住嗆咳起來。
咳了幾下,兩人都立刻噤聲,因為緊貼著車壁,能清楚的聽見那種類似狗分食的嗚咽聲音,濃烈的血腥氣息嗆鼻。
宋初一的心提了起來,狼是一種很聰明的動物,方才它們追趕馬車的時候看見車裡有活人,必不會放過他們。
猛虎怕狼群,在它們群攻之下,便是連百獸之王也難倖免於難,更何況是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人。
怎麼辦!宋初一裹在被子裡的手心不知何時佈滿了汗水,直直盯著側壁上的小窗口。雖然明知道那個視窗的大小一般體型的狼進不來,但還是忍不住擔憂。
忽然,耳邊狼群的嗚咽聲戛然而止,恢復一片靜謐,只有刺鼻的血腥味,還有雨滴落在樹葉的上的沙沙聲音。
「有光……」張儀也看見了,壓低聲音道。
宋初一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從窗子裡透過來那極弱的光線,它有著細微的變化,不知道是路過的人,還是在附近避雨,聽見聲響前來查看。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天大的好事宋初一張嘴便大喊起來,「有狼群!小心有狼群!」
那邊果然有了動靜,立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戒備!」
外面的火光陡然大盛。
宋初一在車內也能感受到外面緊繃的氣氛,狼群發出嗚咽的聲音,與人對峙了片刻,便果斷撤退。
狼群不戰而退,定然是因為來人很多,超出它們的攻擊能力之外,宋初一和張儀渾身陡然卸去力氣,癱軟的靠在車壁上,聽著腳步聲漸漸靠近。
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下,還是方才那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喝道,「車內何人!」
宋初一從小窗向外看,夜雨之中,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撐著傘,一身暗褐色的盔甲,兩側立著兩排撐著傘手舉火把的兵卒。
那男人約莫三十歲上下,臉部線條剛毅,目光遮在在傘下陰影裡,看不出神色,只能清楚時時刻刻微抿的菱唇,下巴上短短的青須,以及握著傘柄的那只大而有力的手。
「我們是遭襲的俳優車隊。」宋初一答道。
那男人揚起傘,濃密的眉毛微微一皺,打量了宋初一一眼,火光下,她的臉蒼白無奇,被黑髮遮掩大半,但是那雙眼睛平靜清冽的讓人一見不能忘,他心知方才他們離此處還有些距離,如果不主動對狼群有威脅,狼群也絕對不會胡亂攻擊大隊人馬。眼前這個人,明為提醒,實際不過是引他們與狼群對峙罷了,當下聲音冷冽,「說實話!」
好快的心思!宋初一心頭暗贊,見他略顯殺氣,便立刻道,「鬼谷子門下張儀。」
頓時,男人兩側的士兵都不禁微微騷動,一種隱隱的歡喜蔓延開來。
「哈哈哈!」那一隻沉默的男人忽然爆發出一陣朗朗的大笑,「看來天不亡我!」
說罷,命人幫忙把馬車扶正,將傘一丟,親自走到車前來,單膝跪地,抱拳道,「請先生救我等性命!」
宋初一伸手把張儀揪了出來,「人家讓你救命。」
張儀剛剛定住驚魂便被宋初一推了出來,愣了一瞬,小聲道,「他們這副模樣,顯然是在行軍作戰,我行的縱橫之事,又非兵家,怎麼相救!」
宋初一嘿嘿一笑道,「很巧合的是,我略通兵法,但你們師門不是比較有名嗎?旁人一聽便知道!」
張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轉向外面道,「足下不必多禮,我們得以從狼口脫身,全賴足下相救,倘若能幫上忙,在下與在下的朋友自會盡力而為。」
「多謝兩位先生!」那人大喜,其餘的兵卒也都爆發出歡呼聲,雨夜一下子熱烈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4:43
卷一 起於野 第十九章 政治流氓顯
馬車的輪子斷裂,車扶正之後也不再能用了,但在這樣的雨天,有個避雨的地方也顯得十分可貴。
宋初一向外張望了一下,雨夜黑暗的林子裡,縱使點著火把也只能照亮方圓六七丈的地方,看不清有多少人。圍繞在馬車周圍的兵卒都已經兵甲殘破,臉上髒汙被雨水浸濕,髒亂的看不清容貌,也正因此,顯得那一雙雙眼睛特別黑白分明,所以火光跳躍中他們眼裡的希望也尤為濃烈。
宋初一知道,他們現在的希望有多濃烈,在此之前的絕望就有多深。
張儀看著那男人渾身戰甲也已經殘破不堪,在雨水裡沖刷的幾乎睜不開眼睛,便道,「壯士不如進來說話吧!」
男人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卒,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某渾身已然濕透,就不進去了。」他停頓了一下,想起來還沒有介紹過自己,又接著道,「某名籍羽,字鵬飛,是衛國帥師。」
縱然時下各國的官位稱呼都不大一樣,但軍中大都是每一萬人設一將軍,每兩千五百人設一帥師。每個將軍共可統領四名帥師。衛國國小力弱,能統領兩千五百人的帥師在國內已經是極高的官職了。
宋初一倒是有些好奇,衛國的軍隊怎麼會被困在宋國?這些年衛國被魏國鯨吞蠶食,國土所剩無幾,也不再與宋國接壤,衛成侯膽小怕事,幾乎是龜縮在衛國內,對大國各種求和,甚至見衛國國小勢弱,自行貶號曰侯。
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國勢,難道想對宋國用兵?宋初一道,「你們想攻楚還是伐宋?」
「嘴太毒了!」張儀鄙視她道。
衛國周邊大國林立,以其國力,貿貿然行動,無異於自取滅亡,因此宜用張儀這樣的縱橫之士,而不宜輕易動兵。宋初一這話分明是質疑衛侯無能。
宋初一乾咳了一聲,立刻義憤填膺的道,「我毒的不是他們,是魏王,太無恥了!」
張儀心道,你是一起毒了吧!
籍羽並無絲毫怒意,只是詫異的看了宋初一一眼,道,「想來先生已經料到了。三個月前,魏派使臣來衛國,揚言要揮軍滅衛,主上聞言大急,便大宴使臣,詢問是哪裡觸怒了魏王,竟要遭此滅頂之禍。那使臣說,楚國勢強,最有可能同一天下,魏國與之接壤,頗感危機。魏與秦交戰幾十年,兵疲將乏,為了充盈軍餉增強國力,只好攻打勢弱的衛國。」
後面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使臣誘逼衛侯攻宋。
籍羽繼續道,「魏使在宴上說宋國位處中原,土地肥沃,不管是魏還是楚,最想要的還是宋國這塊土地,如果主上肯助他們攻打宋國,魏王不但不會出兵我國,還會分與我們佔領的土地。」
衛國要攻打宋國,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大可能,因此更加出其不意。
魏王的意思大概是衛國傾全國之力攻下城池,魏軍便負責護住,不讓宋國搶回去。衛宋兩國不接壤,經過一戰之後衛國定會越發勢弱,分一個遠遠的城池給他們完全沒有任何好處,他們也許連控制的能力都沒有。
這與土匪頭領逼迫良民去搶劫沒有什麼區別。良民即使不願意,但屈於土匪淫威,為了活命也不得不去搶。魏國這使這一招,衛國贏了固然很好,魏國順勢就霸佔攻下來的城池,若是輸了,正好衛國元氣大傷,也可以吞併衛國。
「禮樂崩壞,毫無禮義廉恥可言!」張儀雖然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但魏王這種政治流氓實在讓人不能不感歎。
表面上說鄙視,其實宋初一內心深處倒是不反感這種行為,政治流氓嘛,她還曾經立誓要做流氓之最呢。
再說,倘若衛侯有些骨氣,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也許能從絕地尋到一線生機。眼下秦魏正掐的起勁,偷偷派出幾個縱橫之士遊說楚國攻伐,挑撥韓魏結盟,離間君臣,死也拖得他魏王內憂外患。
不過此事說的容易,這樣的人才實在少之又少,衛侯的做派,即便有這種人才也不會屈就於衛,比如張儀。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我私以為,籍帥師眼下還是令士兵防備狼群襲擊才是首要。」
籍羽也常在野外生存,對狼的習性有一定瞭解,因此也並不奇怪。
狼一般不會在雨天出來獵食,可能正因為知道這個習性,所以俳優的車隊放鬆警惕,才會被輕易的擊潰。
也許是這群狼已經很久沒有獵到食物了,又或許跟蹤了車隊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合適的機會,但不管是哪一種情形,都顯示了這頓食物對它們很重要。狼是一種報復性很強的物種,它們正在分食的當口被打擾,必不會撤退太遠,一旦發覺有機可乘,絕不會放過攻擊的機會。
籍羽正要去部署,卻被宋初一攔住,「我二人寄身在俳優車隊中,遭狼群襲擊離散,之前他們曾說這附近有避雨之處,可能避不下所有人,但至少能夠保存火種,兵卒也可輪流休息,籍帥師以為呢?」
雨天裡,他們的火把很快就會燃盡,再有狼群窺伺,是很危險的事情。籍羽對宋初一的話深以為然,立刻致謝,起身去部署。
宋初一攏著袖子坐在車門前看兵卒列隊。倘若她不是為了去尋趙倚樓,宋初一倒是寧願在這裡待著,至少不用冒雨夜行。
張儀也看出宋初一的憂慮,便道,「趙兄弟與優喬在一處,車隊護衛必會全力保護,懷瑾無需太擔心。」
「我猜測,這是一個極大的狼群,至少也有三四十頭成年狼。」宋初一一句話道盡險境。
方才追趕他們的不過只有六七匹,只在頃刻間便咬死了兩匹馬。狼群是有戰術的,不會見到獵物便一窩蜂的衝上來就撕咬,誰知道趙倚樓所在的馬車會不會經歷和他們一樣的兇險?他們是靠上蒼眷顧,遇上了被困的軍隊,否則絕對的屍骨無存。
張儀沉默,方才的遭遇還歷歷在目,在這種野蠻的力量面前,誰也不能保證結果。所以他也不做無謂的安撫,宋初一也並不是能夠輕易被糊弄的人。
籍羽佈置好之後,便走到車門前,道,「某猜測狼的數量不少,不敢將兵卒分散,只能委屈兩位先生同我的一併尋路了。」
這在宋初一和張儀意料之中,所以也都爽快答應,借了兩把最好的傘,披起棉被便跟著上路了。
傘很破,沒走多久,身上的棉被就已經被水浸濕,十分沉重,他們也只能拋棄。
宋初一在冷雨夜裡打了個哆嗦,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的前行。不過令她欣慰的是,時正值秋末冬初,林子裡的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枯葉,因此他們不需要在泥水裡撲騰。
「有血跡!」前面有兵卒高喊。
宋初一下意識的便看了看雨勢,被這樣大雨沖刷還未曾散去的血,不是特別大量便是剛剛留下。
往前走了不到十丈,混合枯葉腐木氣息的濕冷空氣裡,已能清楚的分辨出血腥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4:54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章 驚天之解卦
宋初一撥開前面的兵卒走到前面去。
在火把的光線下,宋初一能看見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淩亂不堪,被雨水和鮮血浸染,脈絡間全都是紅色,刺鼻的腥味從樹葉下散發出來。顯然不久以前在此地有過一場殊死搏鬥。
「血都滲到樹葉下了。」籍羽半跪在地上,用青銅劍撥開樹葉,下面果然都是血水,更甚至能看見殘肉。
宋初一握著傘柄的手微微一緊,抬眼往四周望過去。附近的大部分樹幹的樹皮都有嶄新的摩擦痕跡。回想起方才被狼群追趕的情況,宋初一可以肯定,俳優車隊裡還有別的車輛和他們經歷的同樣的遭遇,這裡既然沒有馬車殘骸,那麼在此地被狼群分食的人多半是護衛。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沒有樹葉覆蓋的泥地,上面有雜亂的車轍,彎腰用手指測了測深度。
並不深。
車隊中除了她和張儀所乘馬車,便就只有優喬和另外一位主事的馬車上面人數不多,其餘俳優馬車上都坐了至少五六人,物資車輛更不用提,能留下這樣痕跡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氣,滿鼻腔都是血腥味。
籍羽轉頭看了宋初一一眼,方才她坐在車廂裡,他就只能看見一張被頭髮半掩著還隱在黑暗裡略顯蒼白的臉。
當她站出來的時候,籍羽有些驚訝,她的身高居然還未至他胸口而且看整體的樣貌,分明是少年人的樣子。
但是處於這種環境之下,籍羽在她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便是平靜。這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探究的欲望。
「在下有一事相求。」宋初一忽然丟了手中的傘,向籍羽一揖。
「先生有事不妨直說。」籍羽伸手扶起她,並毫不猶豫的便答應了。他現在的處境已經近乎亡地,除了出去迎戰,求個痛快,或者做戰俘,已經沒有更好的出路,現在上天給了他一個機會,他又如何能不牢牢抓住。
「在下有個朋友尚在俳優車隊中,遭狼群襲擊後便與在下失了聯繫,求籍帥師幫忙在方圓五六里尋找一番,不勝感激。」宋初一一揖到底,語氣也分外懇切。
籍羽微不可查的一皺眉,旋即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籍某一定不負重托。」
在軍隊中,生死實在是平常事,宋初一又何嘗不知道,令受困的兩千餘人去尋一人,是強人所難,但她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狼群也許就在四周,她總不能一個人去尋人。
「多謝籍帥師。」宋初一再施禮。
籍羽虛扶起她,「先生不必如此多禮,某等還要仰仗先生相救。」
正因如此,宋初一才會提出要求,她道了一句「必當全力以赴」便退了回原處,使整個隊伍還保持原來的佈局。
張儀詫異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經過這些日來的接觸,宋初一給他的印象是極其散漫的,方才她走上前去時那個背影,鎮定從容,讓他覺得十分陌生。
「懷瑾,你老實與我說,你究竟幾歲?」張儀覺得自己與宋初一很聊得來,頗有種相見恨晚之感,但從外貌來看,他們至少也相隔七八歲。
宋初一神神秘秘的湊近他,張儀大感興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壓低聲音道,「七十。」
「無稽。」張儀頗有種上當受騙之感。
「我們道家從來淡薄無爭,修身養性,而且大都通醫理,駐顏有術,怎的就無稽了?」宋初一形容一派平淡,也看不出她言辭中是真是假。
張儀也懶得去分辨,「懷瑾出門在外,還是莫報出處吧,實在有辱師門。」
「大善。」宋初一咧嘴沖他一笑,道,「日後我便報自己乃鬼谷子門下吧。」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張儀不接她的話,面上帶著淡淡笑意看著她道,「我似乎從未說過自己是鬼谷子門下,懷瑾如何得知?」
「唔。」宋初一頓了一下腳,抬手撫上自己的眉梢,「原來我說漏嘴了。」
不過宋初一臉皮慣常很厚,這種程度於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麼,除此之外,亂扯的功力也是無人能匹,「你當真要聽真相?」
「自然。」張儀已經憋很久了,但因他有個不愛記人的毛病,生怕是忘記了故人,惹人不快,但仔細想了許多天,他覺得自己似乎的確未曾見過宋初一,因為倘若認識,像她這樣混世又散漫到極點的人,他不可能沒有任何印象。
四周的氣氛分外壓抑,因為身在宋國境內,又是被人圍堵,並不能高喊,所以籍羽把命令下達之後,週邊之人,都開始用目光搜尋起來。
而內側的人看不見外面,便將注意力放在了宋初一和張儀的談話上。他們處於這種境地,姿態語言都十分輕鬆,令人心生佩服。另外,聽有識之士說話也很有幸的事情,旁邊的兵卒一掃心頭的陰霾,準備靜心聆聽。
宋初一咳了一聲,道,「說來慚愧,我方入師門時,便聽說了鬼谷子先生大名,實在仰慕的緊。因此我便對令師門尤為關注,尤其是孫臏、龐涓。咳,你兩位師兄一生糾糾纏纏,你死我活。我當初剛學了卜卦,因此便給他們卜了一卦。乃是大象卦,掛曰:憂愁常鎖兩眉頭,千頭萬緒掛心間,從今以後防開陣,任意行而不相干。我當年私以為,意思是只要他們放下心中對彼此的隱秘感情,不再執著於愛而不得,便能相安無事。」
張儀長大嘴巴,臉色分外精彩,驚的半晌才反應過來,「此卦不是如此解的吧?」
「不過是當年趣談,你姑且一聽。」話雖這麼說,但宋初一當初對人性、天下大勢只有朦朦朧朧的瞭解,並不理解龐涓為何總是針對孫臏,恨他卻既不殺他也不放他,於是,她那時候真是覺得孫臏和龐涓之間,有不可謂外人道的感情辛秘。
宋初一接著道,「我因此也特別關注令師門,後來聽師父說,鬼谷子先生又收了你和蘇秦……於是我又卜了一卦……」
張儀見偶爾有兵卒頗為興味的看向他,立刻滿臉驚慌的打斷宋初一,「我懂了,我懂了,但我和蘇秦絕沒有隱秘感情。我兩位師兄也沒有。你這卦解的也太……也太驚天地泣鬼神了。」
「過獎過獎,在下當年才五歲,師父也曾如此誇讚在下。」宋初一笑眯眯的道。
張儀無言以對,舉目望著傘邊緣搖搖欲滴的雨水,感覺宋初一又有要說話的跡象,連忙道,「懷瑾的意思在下都可意會,實在不必多言。」
他此時深深覺得,同宋初一說話實在太危險,待聊到盡興,恐怕他師門人人都帶上「隱秘感情」,以後也無顏在列國混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5:06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一章 戰還是不戰
宋初一與張儀時不時的會說幾句輕鬆的話,仿佛沒有絲毫擔憂,但現實的情形,實在是不容樂觀。
冒雨在漆黑的林子裡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圓二三里全部仔仔細細的找尋過,也找到了優喬所乘的馬車。
從四周的痕跡來看,大約是馬匹在這裡被咬死,馬車一時不曾剎住,撞到了一塊巨大的石壁上,車身四分五裂,殘骸上能看見血被雨水沖刷之後,大片的紅印。
宋初一默不作聲的站在一堆殘木前許久,衛國兵卒圍攏在四周,或望著馬車殘骸,或望著宋初一,無一人發出聲音,殘破的鎧甲在雨夜裡泛著幽淡的冷光,猶如一尊尊矗立的墓碑。
「你們找地方避雨吧。」宋初一道。
宋初一能看出來籍羽是個極愛惜兵卒的人,他們已經淋了一夜的雨,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們或許等不到和宋國軍隊交鋒便會崩潰。
籍羽遲疑了一下,便立刻整軍朝著方才路過的一處斷崖去。
「懷瑾,你……」張儀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生死乃常事,我與他萍水相逢,倒也動不著心傷。」
張儀望著她,話雖這麼說,她也並未表現出太深的悲切,可他總覺得心裡有些發堵,歎了一口氣,他道,「罷了,早些離開此處才是正理,我已有四個月不曾見到城池了,在這荒山野嶺裡,越發覺得自己無能。」
謀士,謀的是人,謀的是勢,在這裡,他們能發揮的餘地寥寥,未葬身狼腹已經是大幸了。
兩人沉默,隨著衛軍穿過一片荊棘樹林,才到了斷崖的底下。
斷崖呈倒插型,底下較窄,還有一部分掏空進去,擠一擠能容下一千餘人。剩下的人都在周圍戒備,輪番休息,以防狼群突襲。
雨天沒有乾燥的樹枝乾草,衛軍便只能將火把的柄和傘柄堆起來燒,一邊燒,一邊烤乾些柴火,才不至於斷了火。
宋初一和張儀剛剛在火堆前坐下,籍羽便走了過來,「兩位先生,不知可曾想到辦法?」
柴不夠乾,燒著的火堆冒著滾滾濃煙,宋初一瞇著眼睛,把柴堆了堆,道,「倘若想戰便找我問策,不願戰,便找他。」
其實以宋初一的口才和才智,也未嘗不能做一個縱橫之士,但她最大的缺憾便是個女人,又非美姬,眼下也沒有名聲,或許別人連城都不會讓她進。
「若能不戰最好。」籍羽想也未想的道。不是他軟弱,而是不管是這些兵卒,還是衛國,都經不起拼死一戰爭。
「秦國眼下正是內亂,魏與秦死磕了這麼多年,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他們沒空管這邊的小事,機會就在楚、宋。」宋初一覺得畢竟大半夜的使喚人家兩千多人冒雨到處尋人,必須得賣點力氣還一還,佔便宜要有限度,她一貫不愛欠著旁人什麼。
張儀攏著袖子跪坐在火堆旁,冷的有些發抖,顫聲道,「你們還有別的計畫嗎?不會來了兩千多人準備攻城掠地吧?」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張儀也真好意思說她嘴毒,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有,我衛國共來了三萬人馬,某帶的這一支和另外兩隻軍隊,準備偷襲宋都睢陽,本來魏國也加入了,我們只需從三面突襲,造成大軍包抄睢陽的假像,睢陽一亂,魏國立刻派大軍正面攻擊。可是我們與宋軍對戰兩日,也不曾得到魏軍的消息。」籍羽覺得十分窩囊,這一仗沒有魏軍,他們兵力分散過來攻擊宋國都城,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這魏國,實在太寡廉鮮恥了!一點操守都沒有。宋初一心裡再次道,實在值得學習借鑒。
「魏國不是沒出兵,說不定你回去之後,衛都改成魏了。」宋初一不過是危險聳聽罷了,她知道衛國雖然彈丸之地,但是與周王室同宗,歷代國主外交又做的都不錯,壽命長著呢。
「衛留不住有才之士,倘若真是如此,也是氣數盡了。」籍羽歎道。
張儀乾笑一聲,道,「他信口胡說你也信。縱然諸侯之亂起始便無義戰,眼下禮樂崩壞,周王室形同虛設,但畢竟還在,衛與周王室同一脈,只要周王室在一日,想滅衛,隨隨便便的理由可不行。」
姬,乃是衛國國姓。周文王正妃太姒生子十人,衛國第一代國君康叔封與武王姬發是親兄弟。
籍羽愣了一下,皺眉看向宋初一,見她屈膝抵著下顎,瞇著眼睛將要睡的樣子,心中更是氣。不過想到方才半途而廢,本答應她全力以赴的去尋她朋友,卻半途而退了,雖然他也費了不少功夫,但嚴格來說,並沒有真的履行諾言,她如今不認真,怕也是很有怒氣的。
這麼一想,籍羽覺得宋初一果然不愧是士人,十分有修養,遇上這種情況既未曾指責他,又幫助他們想法子脫身。
其實籍羽實在是誤會宋初一了,她胡扯是隨口就來的,不帶任何情緒。
「此事還是從宋國下手較快些,也不難解決,畢竟形勢如此明顯。」張儀覺得此事根本不需要他出面,「首先你得與其他兩隊人馬聯繫上,令他們務必不要再與宋軍起衝突,而後在派人孤身進入睢陽談判。內容也十分簡單。」
張儀停頓一下,繼續道,「只管哭訴便是,便說魏王以強淩弱,逼迫衛國舉全國之力對宋用兵,衛國既不與宋接壤,又無力抗衡宋國,出兵攻打實在是出於無奈。」
「可是宋國即便會相信,也未必會放過我們。」籍羽擔憂道。
宋初一忍不住偏過頭來,道,「你這漢子怎的如此不通世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宋國權臣霸國,據說宋剔成君好女色,你們衛國百十來個美人總送的起吧!莫要覺得送幾個美人抹不平此事,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傾國尚且只在一笑間。只要你把美人說的天上難尋地上沒有,他定然動心。」
籍羽點頭,縱然衛國並沒有可比妲己、褒姒的美人,但吹噓總是會的,先脫身要緊,就算到時候送的美人不夠美,那也只能說明大家眼光不同。
張儀乾咳了一聲,道,「籍帥師真有悟性。」
是有悟性,這麼快就領悟了宋初一無恥的思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5:17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二章 急赴睢陽城
這一夜,便在暴雨的侵襲裡度過。宋初一縮成一團,在人堆裡盯著從蒼穹中落下的雨點發呆,整夜未眠。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憂心過一個人的了,便是以往與閔遲在一處時,也能將生死看的很開。也許是因為趙倚樓如此輕易的便信賴了她吧!宋初一思慮了一夜,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因為他生的好模樣所以才擔憂他。
天濛濛亮的時候,軍隊整頓一番,便離開此地。這裡狼群出沒,不適宜久留。
籍羽昨日得宋初一個張儀的點撥,也明白一件事情,衛國雖然弱小,也並非能夠隨隨便便被滅的,否則也不會弱了這麼多年,卻依然存在。
「端容兄,你我在此別過吧。」宋初一起身拱手道。
張儀驚訝的看著她,「你不隨他們一起出去?」
「我打算再去附近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宋初一道。
倘若真的死了,哪會有什麼屍體,早就被狼群分食了。張儀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只是勸道,「此處有狼群,你一個人生死難料,還是隨他們走吧。」
「狼群晝伏夜出,我只在這附近找上兩三個時辰,倘若找不到,便離開此處。」宋初一說著,便向籍羽走去。
籍羽得知來龍去脈,對宋初一越發好奇了。留下來尋人容易,可是這裡荒郊野外,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而且一旦走錯了路,可能越走便越向叢林深處,再也找不到出來的路。這需要絕大的勇氣和決心。
籍羽私以為是宋初一與朋友感情甚篤,但張儀知道,他們認識不過一個月,甚至宋初一見到趙倚樓真容的時候,驚訝不下於他。這不是相逢意氣,而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
籍羽抿唇思慮片刻,拱手道,「不知懷瑾先生可願去我衛國為士?倘若先生願意,我兩千將士便是拼盡一切,也必為先生尋到人。」
衛國留不住有識之士,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籍羽不會放棄。各國為求賢才,各自出招,對於客卿、食客,待遇都格外優厚,更重要的是,那些大國有力量爭雄,能夠讓他們有更多的發揮餘地。
「你倒是忠心耿耿。」宋初一抄手仰頭看著這個比她高一頭還多的男人,「好!我也從來不愛占人便宜,這次的談和,我去,你在這裡替我尋人,這樣公平嗎?」
這世界上沒有占不完的便宜,拿別人的總歸要還,所以宋初一從來都只拿自己能還得起的。
籍羽本就有意讓宋初一欠下一個人情,但不可否認,除了張儀之外,她是最合適的人選,這裡都普通人,他也只會領兵打仗,如何舌燦生花打動宋剔成君需要學識和一張利口,不是說出送美人,宋剔成君便會答應。
「如此,就有勞懷瑾先生了!」籍羽施禮。
張儀道,「我亦隨你一併去吧。」
「先生可否去我衛國看看?」籍羽很想把張儀也拐走,但畢竟張儀是鬼谷子的門生,應該不會把衛這種小國看在眼裡。
張儀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不願去衛國。不是因為它國力弱,或者國土小,而是衛侯從來沒有爭雄之心,我聽說衛侯最近生出自貶為君?」
衛國的國君,從衛王自貶為衛侯,現在自覺得連侯也撐不下去了,又想自貶為衛君。
「連衛鞅如今在秦都被封為商君。」張儀委婉的說道。
衛鞅,也稱公孫鞅,現在叫商鞅。他姓姬,「衛」的意思是衛國,「公孫」指他是公族子孫,衛國國君的後裔。不管是「衛」、「公孫」還是「商」,都是氏,可以根據不同處境而更替。
張儀的意思是,從衛國走出去的衛鞅都能憑著自己的才學能力被封了「君」,而衛侯本是一國君王,卻在一次自貶之後,不尋思強國之道,還想再自貶一次,他聽聞商君之事,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恥可悲嗎?
張儀這句話看似一點也不重,其實能聽懂的人,恐怕都恨不得刨坑把自己埋了。
籍羽被說的臉熱,也不敢再勸,轉而看向宋初一,怕她反悔,再次確認道,「懷瑾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認為,如此,先生也願意來我衛國嗎?」
宋初一攏著袖子,心想:這算什麼,比衛侯再沒出息的我都扶過……當然,最後事實證明,爛泥無論如何都是糊不上牆的。
「君子一言九鼎。」宋初一道。反正也沒答應把這輩子都賣給衛國了。
三人談妥之後,籍羽便拍了兩名可信的護衛保護宋初一和張儀去睢陽。宋初一記得,這裡距離宋國都城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騎馬大約須得一日的功夫。
天色大亮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宋初一身上穿了一層簡陋的雨蓑,身上有些潮濕的衣裳在風裡十分寒冷。並且她這具年輕的身體,出乎意料的嬌弱,行了不到半日,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腿上的皮也磨破,針刺一般的疼。
一路泥濘,到暮色之時,幾人堪堪趕在睢陽城門關閉之間進去,幸而宋初一早早的便讓兩名充作護衛的衛卒將盔甲和標誌性的衣物都丟了,只剩下一層單衣。冷是冷了點,但只經歷了簡單的盤查之後,便輕易的入城了。
寬闊的街道旁邊零星有樹木,時已經初冬,枯葉凋零,地面上的落葉被風吹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兩側商鋪、民居鱗次櫛比,睢陽雖然比不上洛陽、大梁、臨淄、安邑這樣的大城,但宋國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十分富庶,都城自然不差。
這是宋初一再生之後第一次見到城池,雖然天色晚了,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但也不妨礙她激動的心情。
幾人在寬闊的街道上驅馬緩緩而行,宋初一道,「可要同我一起去拜訪陶定?」
陶定是宋國大夫,在宋剔成君面前頗能說上話,最重要的是,陶定出自儒家,也一直奉行儒家以德治國,仁義禮信那一套。宋初一選擇去拜訪他,也就定了這次要談判時的內容方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儀顯然不願意趟這趟水,「你倒是對各國權臣知道不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5:28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三章 暮夜別張儀
宋初一咧嘴一笑,「比起張子要遜色的多。」
子,是一種尊稱,宋初一口中的張子也就是指張儀。
「得了,少往我身上扯。」張儀笑道,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對宋初一的性子也頗有些瞭解,「不知懷瑾師從何人,小小年紀竟知道如此之多?」
陶定的名聲在列國之間並不顯,宋初一必是對各國情形瞭若指掌,才能隨口便道出他名字。
宋初一忽然輕輕收住馬韁,張儀見狀也停了下來,轉頭望向她。
華燈初上,微涼的夜色與橘色的燈光混在一起,糅合成一種奇特的光線,宋初一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拱手道,「端容兄,懷瑾出身道家,今年十六,宋國人。至於師門……英雄莫問出處,我與端容兄患難相識,他日各有高就,必將痛飲三百杯!端容兄既然不願蹚這水,咱們今日就此別過吧。」
宋初一既然已經重生,師門怕是也不會再認識她,報出去,日後難免會被人以為是冒充道家名號。
「好!」張儀爽快答應,「懷瑾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你我相識情分依舊在。兄此去秦國,懷瑾若是將來離開衛國,便來尋我痛飲暢談如何?」
「一言為定。」宋初一道。
張儀在馬上施了一禮,一揚鞭,在寬闊的街道上絕塵而去。
兩人性子分外相投,兩人原本心中都存了要結拜的心思,但轉念一想,他日再見時,或有可能正是敵對之時,結拜又能如何,不過是彼此的羈絆,還不若灑脫一些。就算將來各為其主,對弈搏殺,也必要酣暢淋漓!
張儀心知,雖然宋初一解的那一卦荒誕,但有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他的兩位師兄,確是生死相搏了一輩子。他與蘇秦,將來也不可能共事一主。
直到看不見張儀的身影,宋初一才翻身下馬,伸手拍了拍馬頭,牽著韁繩順著街道前行。兩名護衛也默不作聲的下馬隨著她走。
風呼嘯著從街道上穿過,宋初一不禁抖了一下,但在冷風裡吹了一會兒,皮膚是有些發熱的感覺。
兩名護衛跟了一會兒,見宋初一漫無目的的晃蕩著,其中一人不禁問道,「懷瑾先生,不是去拜訪陶定嗎?」
籍羽給宋初一派的兩名護衛,一個是叫季渙的千夫長,長得雖不好看,但身材雄奇魁梧,是女人們最喜歡的類型,另外一名叫允弱的兵卒。
宋初一不回頭也知道問話的人是那名千夫長季渙,「你能找到他的府邸?」
季渙道,「屬下頭一次來睢陽,自是找不到。」
「我也是第一來睢陽。」宋初一理所當然的道。
身後季渙皺起眉頭,允弱亦有些不安的看向她。原本他們以為宋初一在街上轉來轉去是有什麼深意,有謀之士不都是高深莫測嗎,敢情單純是因為找不到!
「到了。」宋初一打斷他們的思緒。
兩人心中一喜,轉眼看去,竟看見是處於一家衣店!
鋪子老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關門,見到宋初一等人站在店前,三人身上雖然衣衫襤褸,但手中牽著三匹上好的馬匹,遂主動開口問道,「三位盤桓在小店前,可是要買衣袍?」
「正是。」宋初一答道,「我用一匹壯馬換三件衣袍,一些吃食,不知可否?」
時下以物易物也是正常的交易,縱然睢陽作為都城,大都用錢幣和絹帛購,卻也不拒絕這種交易。
那店老闆走出店門,看了看三匹馬,問道,「不知足下要用哪一匹交換?」
老闆是個識馬的,宋初一方才分明看見他的目光在她身後的黑色駿馬上停留了一瞬,這一匹是隨著籍羽征戰的戰馬,其神韻自不是一般馬匹能比。
宋初一轉頭看了看三匹馬,其他兩匹都差不多,便伸手隨便指了一匹,「就它吧。」
老闆心裡有些失望,但一匹壯馬換取宋初一方才說的那些東西,也綽綽有餘了,「可,三位進來吧。」
三人將馬栓在門前的柱子上,隨店主進了屋內。
牛油燈燃起,店主只消看一眼三人的身形,便知道該穿什麼樣大小的衣物。
他從貨櫃上捧出幾件衣物,有綢緞有葛布麻衣,而綢緞的那件,竟是女裝。
季渙和允弱兩人臉色驟變,季渙呵斥道,「你這老叟,竟敢欺辱我等,我們三個男人,為何捧出一身女!」
「老叟這店從來不欺價,更不敢辱人。」店主看了宋初一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兩人大驚失色,立刻用一種「你這個騙子」的憤然目光看向宋初一。
「老闆,給我取一件士人所穿的麻布袍來。」宋初一道。
季渙雙眼滿是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咬牙道,「你怎可欺我們!」
他們被宋國圍困數日,早已經糧絕了,忽然來了兩個可救他們於水火的人,為了宋初一,他們兩千多人忍著冷餓在山林尋她一個友人大半夜,如今驟然得知這個士人竟然是個女子,季渙腦子中轟然炸開,將宋初一的言談才學等等一切都忘到腦後,一心以為她將衛國兩千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從未說過自己是個男人。」宋初一早已經習慣了別人因性別而對她的能力質疑,因此只淡淡的道,「我只要能做到答應的事情,是男是女重要嗎?」
宋初一見兩人臉色緩了緩,接著道,「你二人不是帶著劍?倘若我不能做到,儘管取我頭顱便是。」
店老闆見兩名護衛滿身殺氣,大氣不敢喘,雙手將一件黑色廣袖麻布袍捧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抓過衣物,道,「可有更衣之處?」
「請隨老朽來。」店老闆態度比方才要恭敬的多,微微躬身領著宋初一去換衣。
片刻之後,一襲玄色廣袖袍服的宋初一走了出來。她的頭飽滿,鼻樑挺直,加之身形看不出曲線,穿著男裝,將頭髮束起來,竟然是個少年的樣子。
季渙和允弱此時也已經冷靜下來,宋初一說的對,她手裡握著他們兩千將士的性命,但倘若沒那個本事救人,他們可以立刻一劍殺了她。
即便如此,兩人也已經沒有之前那種放鬆,對待宋初一比之前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季渙和允弱輪流著進去換了衣物,然後三人從老闆那裡拿了些吃食,問了路,便準備去拜訪陶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5:40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四章 攢著一把淚
陶定,「陶」字起初並非是他的姓,而是表示一種職業,意思為,叫定的陶匠。但這並不能說明他絕對就是個陶匠。陶定是出身陶匠之家,祖輩都精通陶藝,因此便以陶為姓。
匠者,在這種生產力很底下的社會中,地位是比較高的,手藝高超的匠者,更是會被各國爭相聘請,尤其是能做兵刃的鐵匠。
宋初一對陶定的為人所知寥寥,只聽說他崇尚儒學,再加之匠者大多都是樸實之人,所以可以大概猜測出他的大致性格。
其實宋初一可以充當衛國使節去拜見宋剔成君,但好色又暴躁如宋剔成君,他的夜晚,宋初一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叨擾。
陶定是宋國上大夫,只需沿途問幾個人,便輕易的找到了他的府邸。
宋初一上前去敲了敲門。少頃,便有一名老叟開了門,從門內探出頭來,略打量了宋初一幾人,問道,「不知三位暮色前來,有何貴幹?」
「老人家,打擾了。此處可是上大夫陶定的府邸?」宋初一還是確認了一下。
「正是。」老叟答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乃是衛國使節,奉衛侯之命出使貴國,有要事前來拜訪陶大夫,勞請老丈代為通傳。」
老叟一聽如此,立刻道,「你且候一候。」
說罷,將門又關上。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老叟再次將門打開,「使節請入。」
宋初一進了門,便見一名布衣中年男人在階下等候。他見三人進來,兩名壯漢跟在身後顯然是護衛,便未曾多留意,只滿臉不可置信看著宋初一的道,「你就是是衛國使節?」
中年人身材乾瘦矮小,並沒有比宋初一高多少,五官倒是端正,只是兩頰微微凹陷,顴骨凸出,面相上便顯得頗為清高傲氣,一如他的語氣一般。
「正是。」宋初一微微笑答道。
中年人嗤笑道,「衛國無人了嗎?竟遣了一個乳臭未乾的童子過來!」
宋初一走下門階,笑盈盈的看著他道,「素知宋國人傑地靈,曾出孔子、墨子、莊子、惠子,天下大學半數皆出於宋,又聽聞陶大夫又乃是一代大儒,懷瑾萬分仰慕。」
中年人面色雖然不變,目光卻顯露出幾分驕傲之色。
「不過,今日見到足下,懷瑾忽然明白……」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聲音緩而冷,「宋國為何會出了這麼多聖人,還是從春秋五霸淪落至斯。」
這是極重的話了,簡直是因為中年人的怠慢,而對他的人品德行能力,以及宋國所有人的人品德能力行產生了質疑。
中年人聞言臉色驟變,幾欲發作,但宋初一把陶定也拉了進來,倘若他發作,宋初一保不准又會對陶定的德行質疑,他身為弟子,可不敢隨意辱沒老師的名聲,遂只好忍了又忍,向宋初一深深作揖,「吳遲以貌取人,怠慢了使節,實在是修養不足,還請見諒。」
宋初一態度陡然一變,笑容滿面的伸手扶起他道,「先生嚴重了,懷瑾知先生如此說法,乃見我年紀輕,難免不信任,故而考驗。懷瑾也是宋國人,又如何會隨便貶辱母國?先生快快請起。」
中年人老臉一紅,乾咳一聲,卻還是默認了宋初一的說法。她給的這個臺階,實在太不容拒絕了。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宋初一客氣的問道。
吳遲的比方才態度好了許多,「在下吳遲,字子須。」
遲和須都是「待」之意。
宋初一施禮道,「在下宋懷瑾,見過子須先生。還望先生莫怪懷瑾方才出言無狀。」
吳遲以貌取人,輕視他人在先,宋初一不僅給了個臺階下,還如此謙恭有禮,他也是崇尚儒家仁義禮的人,心中自然羞愧難當,因此對待宋初一又親切了幾分。
在宋初一身後的季渙和允弱見如此情景,對她又重新拾回了一點信心。
吳遲引宋初一等人到了廳內,道,「使節稍候,老師片刻將至。」
宋初一拱手道,「有勞子須先生。」
「不敢當。」吳遲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他心中此刻也重新估量了宋初一,從一開始進門,他的表現便十分沉穩,絲毫沒有少年人輕浮急躁。反過來想想,衛侯雖然一直龜縮著,卻並不算昏庸,三萬軍隊困於宋,他不會不謹慎。
吳遲退了出去。宋初一便尋了一席,跪坐休息。她騎了整天的馬,渾身都要顛散架了。
季渙抱劍立于宋初一身後,垂眸見她攏著袖子正身跪坐,閉眼休息,如其他士人沒有兩樣,全然看不出是個女姬。回想起來,自從入陶定的大門之後,她整個人的氣度便全然不同的了,便如一把沉穩卻隱藏鋒利的劍,令他感覺頗有一種勢如破竹的氣魄。
其實在前世,宋初一的態度會更隨意一些,無論談正事還是私下裡,大都是同一副模樣。然而如今她的年齡使她顯得太稚嫩,倘若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更加不能令人信服,恐怕那吳遲直接便會命人把她給丟出去了。
一聲輕咳,鬢髮花白的陶定走了進來,他身著一領淺灰色的麻布衣,滿頭花白的頭髮鬆鬆挽起,尚且魁梧健碩,看上去倒像是武將更甚於文臣。許是因為在自己府中又是晚間,陶定並未高冠華服,這樣反而使他略有些嚴肅的面容顯得柔和了一些。
宋初一聽見聲音,立刻起身相迎。
「上大夫。」宋初一躬身作揖。
儘管早聽吳遲說過宋初一年輕,見到她時卻還是略有些吃驚,但只是一瞬間,便恢復了常態,微微抬手道,「使節不需多禮。」
宋初一抬頭,看見陶定在主座上跪坐下來,吳遲跪坐在他身後。陶定身材挺拔,雖則吳遲更年輕些,但兩相比較之下,倒是襯得吳遲形容猥瑣起來。
「使節請坐。」陶定道。
宋初一道了聲謝,便跽坐下來。
有侍婢進來奉茶,陶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道,「不知使節前來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
宋初一道,「在下為此次宋衛之戰而來。」
「那就不必多言了,你回去轉告衛侯,此事我宋國絕不甘休。」陶定淡淡道。
宋初一也不著急,微微一笑,「拋去使節的身份不說,在下也是宋國人。請恕我直言,宋國就算不甘休又能怎樣?難道想從魏國借道開戰不成?我想魏國肯定願意借道,但此一戰必耗宋國元氣,想必魏王會十分樂見其成,不過到時候宋國恐怕危矣!」
衛國國土全部都被圍攏在魏國之內,乃國中之國。想攻打它,無論從哪個方向,也必須要經過魏國土地。
宋初一說完,坦然的喝了一口茶。
張儀說要哭訴,當然得哭訴,但不是對著陶定哭,宋初一得攢著這把眼淚去宋剔成君面前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5:51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五章 是誰更可悲
陶定面色絲毫不變,只是上下打量了宋初一一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上大夫過譽,懷瑾愧不敢當。」宋初一微微施了一禮,接著道,「懷瑾此次來,倒也並非全然是為衛國謀事,實不忍母國慘遭滅國之災。」
「危言聳聽!」陶定冷笑一聲,「魏國在齊、秦等國連接進攻下遭到失敗,國力大衰,想必使節還不知,秦孝公薨了,秦魏死磕了這麼些年,怎麼能不趁著新君即位政權未穩時報仇雪恨?」
宋初一攏著袖子,不可置否的一笑,卻也不接著這個話題,轉而道,「不知上大夫可知太子駟其人?」
贏駟,也就是如今秦國的新君,前世時,宋初一所在陽城就在秦魏交界附近,因此雖未曾見過其人,卻對他瞭解極深。
宋初一見陶定未曾答話,便繼續道,「秦國此番無爭儲之亂,上至大良造,下至庶民,毫無動盪,何來政權不穩之說?就算魏國出兵,依舊占不到任何便宜
況且在下聽聞,太子駟自小尚武,且在兵事上天賦異稟,太子太傅更是猛將贏虔。在下敢斷言,其即位之後,秦國將如猛虎出匣,便是魏國不主動出兵,秦魏遲早也有一場死戰。這一點連在下都看的一清二楚,魏國又怎能不知?所以當務之急,是備戰而非急襲。」
陶定不禁坐直了身子,秦孝公薨也不過就是三五天前的事情,他處宋國權利中樞,得了快馬密報才得知此事,本以為這個消息會令宋初一措手不及,誰知她依舊沉著冷靜。
此時,陶定才真正把宋初一的話放在心上。
宋初一自然將他的變化看在眼中,面上愈發平靜了。她微微笑道,「何為備戰?兵馬糧餉也。宋國,沃野千里,物產豐富,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倘若能以極小的代價攻下宋國土地,豈不正好?」
「魏國當真有心伐宋?」陶定滿面肅然,倘若真是如此,宋國還真有可能陷入危境。
「豈敢說假!」宋初一憤恨道,「上大夫應知,我主上從未有爭雄之心,這回倘若不是魏王脅迫,我們又豈能通過魏國,用區區三萬人馬圍攻睢陽!」
說衛侯沒有爭雄之心,簡直是太抬舉他了。況且就算他有爭雄之心,衛國也已經有心無力。
陶定沉吟片刻,立刻起身道,「使節且在府上休息一晚,老夫立時去面見君上!」
「自當從命!」宋初一拱手作揖。起身時,便已見陶定疾步匆匆的走了出去。
其實這次衛國攻宋,宋國上下也覺得很奇怪,但因為弄不清衛國究竟出了多少人馬,所以也猜不透其中原因。宋國雖不能攻衛,但倘若有戰俘在手,多少也能從衛侯那裡撈點好處。宋剔成君已經很久沒有嘗過壓迫人的滋味了,這次豈能放過?
宋初一說破魏國陰謀,陶定豈能不急。
「宋子好口才。」吳遲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
宋初一未曾答話,只沖他淺淡一笑。
吳遲出去後,很快便有侍婢過來領她去了住處。陶定的府邸從外面看實在很普通,可是屋裡面用的都是極好的東西。
躺在溫熱的浴湯裡,宋初一舒服的瞇起眼睛。她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享受了……似乎時間也不甚久,但是經歷了一回生死,便覺得如隔了幾十年一般。
宋初一困意襲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雙柔軟溫熱的小手在她上半身遊移,還挺舒服……
手?
宋初一猛的睜開眼睛,冷冷盯著這雙手的主人。
「奴……奴是來伺候先生沐浴的。」少女見宋初一目光冷漠中帶著兇狠,嚇得噗通跪倒在地上。
「你起來。」宋初一道。
少女戰戰兢兢的從地上爬起來,卻是不敢站直身子,微微屈膝在浴桶旁,恰與宋初一的高度差不多。
宋初一從水中伸出手來,狠狠的一把抓住少女的下顎,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仔細打量了她幾眼。
也不知道是誰的安排,少女看起來與宋初一現在的年齡極為相仿,五官玲瓏可愛,身上只著了一件素白的中衣,領口微敞,露出一片宛若凝脂的肌膚。
宋初一掐著她下顎用了力氣很大,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吃奶的力氣,痛的那少女頓時淚盈於睫。但她很平靜,仿佛並沒有刻意的使出力氣。
「抬眼看著我。」宋初一聲音冷若冰霜。
少女不敢忤逆,怯怯的抬眼,接觸到宋初一隱帶戾氣的目光,縮瑟著閃避目光。
還好……宋初一故意這樣,只不過是為了不暴露女子身份,好在這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從她的神態來看,確實沒有發覺異樣。
少女感覺宋初一盯著她良久,氣勢也緩和了許多,撞著膽子小聲道,「管事說,倘若先生想讓人侍寢,亦可。」
宋初一鬆開她。少女見宋初一良久未曾回應,又道,「奴還是處子。」
「滾!」宋初一冷冷道。
少女臉色倏白,不知哪裡又做錯了,也不敢再多言,連忙欠身匆匆跑了出去。
宋初一靜默了片刻,才抬手摸上自己的胸脯,不禁罵道,「鳥!摸了半天竟然沒摸出來?是我太可悲,還是她太可悲?」
宋初一回過神來之後,才發覺在水裡泡的久了,腿上被磨破的地方開始有些刺痛,於是也不再多待,將身上洗乾淨之後便爬了出來。
陶府給她準備的是一件未漂染的素色麻布衣,對於宋初一來說大了很多,但廣袖寬袍,穿上之後別有一種不羈的落拓之姿。
季渙和允弱早已經清理乾淨,等候在浴房門前。他們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抬眼看去,卻是怔了一下。眼前之人依舊不算美麗,但是一襲麻布素衣,趨步行動間廣袖微揚,宛若流雲,墨髮濕漉漉的在身後用帛帶松鬆綁起,露出飽滿的額頭,素淨的面容,她目光平靜望過來的時候,無端令人覺得安寧。
「你們兩個混蛋!」宋初一一張口便破壞了這種高雅之資,「身為護衛,竟不知攔著那女姬倘若她捅我一刀,你們兩個又待如何?」
季渙聽見她罵人的時候正欲發火,但聽見後面一句話,卻將反駁的話咽了回去。他們兩個是頭一次護使節入他國遊說,見宋初一與陶定談的很順利,便放鬆了警惕,那女姬說是伺候宋初一沐浴,他們一時大意,便放那她進去了。
季渙現在想起來,連他知道宋初一是女子的時候都產生的極大的懷疑,更遑論宋國國君和權臣?即便那女姬不是刺殺,也會知道宋初一的女子身份,到時候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頃刻便會毀於一旦。
「那她……」季渙手心冷汗冒了出來,倘若此次因他一時大意葬送了三萬將士性命,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6:02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六章 衣長者之衣
「倘若出事我還有閒情罵人?」宋初一攏著袖子在廊上蹲坐下來。
季渙鬆了口氣,才發覺自己背心都已經濕透了。此時他再也不敢存任何輕視之心,因為相形之下,他方才的作為實在愚蠢。
雖則,季渙並非故意怠慢宋初一,但他潛意識裡便不曾瞧得起她,倘若坐在這裡的人是張儀,想必今日的紕漏也不會出現。
「既然決定用我,就拿出萬分的忠誠來!不是對我宋懷瑾忠誠是對你們衛國三萬將士,是對你們衛國!」宋初一仰頭,目光平靜且淡漠的盯著季渙,「倘若現在說不信我,還來得及。」
季渙無地自容,垂頭抱拳道,「屬下知錯!此等事情絕不會有第二次!」
在這件事上,最大的錯要歸諸於季渙身上,允弱不過是個小小兵卒,在千夫長面前沒有多少說話資格,因此宋初一也並未責問於他。
見宋初一轉身往寢房走,季渙忍不住問道,「懷瑾先生,陶大夫既然去面見宋君,此事是否已經有幾分勝算?」
宋初一頓住腳步,回過神來,微一挑眉,「勝算,有,不過在我這裡,不在陶定。」
非是宋初一狂妄,而是事實如此。
陶定一心憂國憂民,以其地位在宋剔成君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但陶定是儒家的堅實擁護者,並且曾極推崇孟子,孟子曾提出「民貴君輕」的說法,在這個君權至上的年代,但凡是個君主都不會真心喜歡。
據宋初一所知,宋剔成君最信任的人是上卿宋偃,不過宋偃好斂財,且十分「務實」,就算給他畫再大一張餅,許諾多少錢財寶物亦無用,除非帶著東西去敲他的門。宋初一兩袖清風,恐怕敲了門便會被人抬扔到大街上。
說服陶定,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小半,剩下那大半,就看明日了。
身在宋國,有些話不能說出來,宋初一也就沒有同季渙解釋的意思,兀自進屋睡覺去了,臨關門前,宋初一咧嘴一笑道,「季君,希望今晚不會有女姬爬到我的榻上,屆時,我可就不能保證依舊穩妥了。」
她雖然上面沒有,下面卻也沒有。
「是!」季渙面色肅然。
宋初一乾巴巴的笑笑,轉身關門,邊爬上榻邊嘀咕道,「難道這個笑話不好笑?還是說的太深奧了,那傻大個聽不懂?」
宋初一果斷相信後者。
一夜月光清冷,屋外季渙和允弱兩人輪流守夜,屋內宋初一躺在偌大的榻上,從豎著睡到橫著,從中間睡到床尾,又睡回床頭,從橫的又睡回豎的。
次日睜眼的時候,與昨晚睡的姿勢竟沒有多大差別,只是頭髮衣衫一片淩亂。因此宋初一從來都認為自己睡覺很端正,至今仍舊如此認為。
簡單的洗漱,用過早膳之後,便有人過來伺候宋初一沐浴更衣。所謂沐浴,並非真的是要泡澡,而是在浴桶中放入香料,除去身上異味,是表示對君主的尊敬。
宋初一遣散侍婢,自己沖了沖,穿上準備好的乾淨衣物才走出浴房。
因著昨晚睡時頭髮還未乾,在榻上拱了一夜,今早又弄濕,兩名侍婢整整汗流浹背的梳了小半個時辰才疏通。
「不用加冠。」宋初一認為年齡小,就不必刻意做成年人裝扮,這給人看起來,反倒如稚童衣長者衣。
「這是主事吩咐的呢。」侍婢為難道。
宋初一並未答話,反而擊節而歌,清淡的嗓音,在空曠的寢房中回蕩,倒也不失韻味,「芄蘭之支,童子佩觽。雖則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這是詩經,衛風裡面的一首,叫做《芄蘭》,其大意便諷刺一個童子儘管佩戴著成人的服飾,作出一副端莊嚴肅的樣子,而行為卻仍幼稚無知。
宋初一回頭看著侍婢慘白的臉色,微微笑道,「為了表示對貴國國君的尊重,還是莫要做此戲耍於人的裝扮,你說是嗎?」
「奴婢不知。」侍婢匍匐在地上。
「我乃衛國使節,謹慎些也是應當,你不必惶恐。」宋初一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對這身素色的寬袍倒是很滿意,昨日著的玄衣雖然沉穩,卻顯得她腰肢纖細,倘若有人刻意留心,恐怕就能看出不妥來。而這一身衣袍,許是有人刻意想讓她出醜,準備的寬大許多,倘若不戴冠,到能顯出幾分少年人的不羈,也恰好掩飾了她的體型。
「府內車輦已備好,使節是否可以出發?」門外有侍婢問道。
宋初一便就這麼走了出去。由侍婢引領上了牛車,緩緩朝宋國宮殿駛去。
時下的馬車有兩種,一種是牛車,一種是馬車,然而事實上,無論是牛車還是馬車,都是極為奢侈的東西,但戰火紛飛,馬匹大都用做征戰用,貴族普遍還是用牛車。
約莫只行了一刻,車便停了下來。
宋初一抬頭看去,長長的階梯,兩側衛軍林立,往上看只能見到一個宮殿的屋脊,隱約能瞧見神獸花紋。四處全部都用石磚鋪就,簡單的灰色正襯出一種儒雅和大氣。
「衛國使節到!」
宋初一的腳剛剛落地,樓梯的最上面便有個尖細的聲音高喊。季渙和允弱是無法跟著上殿的,只等在下面等候。
宋初一走上去時,才聽見站在宮門口的寺人接著高喊,「衛國使節到!」
這種情形,她並非第一次經歷,且經歷過一回生死以後,心境比以往更為淡然。
宋初一在門口脫了鞋襪,走入殿中。殿內的地板上鋪了厚厚的羊毛氈,四周有火爐,光著腳也不冷。
「衛國使節奉衛王之命拜見宋君。」宋初一作了長揖。
頂坐上的人忽然冷笑了一聲,「怎麼,衛侯覺得不安心,還先後派了兩位使臣過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6:13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七章 見眉目如舊
宋初一抬頭,見主座上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形貌端方,頗有些溫文儒雅的氣度,但是兩鬢微霜,一副疲態,顯然縱欲過甚。
宋初一早料到可能會撞見衛國使節,但她不懼,只要目的不相逆,她不信前來出使宋國之人是個傻蛋,會在殿上與她對峙起來,「主上之意,懷瑾不敢揣度,但懷瑾確是為那幾萬將士而來。」
「哦?」宋剔成君垂眸,冷眼看著立於下面的兩人,「衛侯倒是有意思,派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幼,嘲笑寡人嗎?」
聞言,宋初一轉頭,在看到那人容貌時,面上不由錯愕。
那是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男子,身材頎長,一襲月白深衣,深藍色的領口和袖口,高官華服,映襯一張俊美的臉,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卻是……閔遲。
前世,宋初一遇見閔遲時,他已然二十餘歲,那時候的風姿自非現在可比,但眉目依舊。
閔遲見她直直的盯著自己,不由蹙起好看的眉,也不再理會她,拱手回答宋剔成君的話,「宋君嚴重了,並非是嘲笑宋君,而是我衛國實在無人。」
滿殿文武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在空曠的殿內轟如雷聲。宋初一也不再糾結是事後是否要捅閔遲幾刀洩憤,趁著眾人笑的正歡,她當即以袖掩面哇的一聲嚎了起來。
笑聲幾乎是戛然而止。一名約莫三十五歲上下的華服男子滿臉輕蔑的笑意,頗感興趣的問道,「小兒因何殿上啼哭?」
呼一國使節為「小兒」並言「啼哭」,這是極其無禮的行為。
倘若是個顧忌顏面的清高士人,必然已經怒不可遏,但宋初一從來不在意這些,掩面抽噎,「懷瑾亦是宋人,今見母國將亡,心中哀傷欲絕,故而失態。」
「無稽之言!」那華服男人面上笑容倏地斂起,從一隻笑面虎陡然肅然起來,他朝宋剔成君拱手道,「君上,此人妖言詛咒我宋國,該叉出去砍了!」
「上卿莫急,寡人倒是要聽他如何說。」宋剔成君道。
原來是宋偃!宋初一陡然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刻薄,因為她來到宋國之後並沒有去拜訪他,而是去求見陶定,他定然以為她帶了許多金銀珠寶獻給陶定,故而心生不快。
瞬息之間,宋初一便明白緣由,她也無暇顧及,立刻答宋剔成君,「魏軍屢屢戰敗,魏國聲勢大衰,兵力更比不上龐涓統領軍隊之時。但這也正是宋國最危險之時!」
宋剔成君雖然縱情酒色,但他能夠篡位成功,就絕非一個庸碌之輩。
他略一想,便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禁坐直身子問道,「此話怎講?」
「眾所周知的,秦魏兩國幾乎一年三小戰,三年一大戰。如今魏國國勢衰落,而秦自商鞅變法之後,國力大增。太子贏駟長於兵略,秦人亦好戰,如今新君即位,勢必要與魏國血戰到底。魏國必將備戰,但短期內如何獲得糧餉兵馬?」
「何也?」宋剔成君問道。
「以戰養戰。」宋初一微笑著緩緩道,「以最小的戰爭獲得最大利益。齊、楚、韓、趙、宋,君上以為,魏國會選擇向哪一國揮兵?」
宋初一說的這五國,均與魏國接壤,除了宋國之外,其他四過都列數戰國七雄。其中齊楚實利最強,而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後,便有過數次結盟,在這等情形之下,魏王應當會忙著與這幾家交好吧
宋初一見眾人面色凝重,姿態越發從容,「外臣曾聽聞一趣事,想講給諸位聽一聽。」
「先生請講。」宋剔成君態度比方才嚴肅的多了,並且也給了宋初一足夠的尊重。縱然他說是趣事,殿中也沒有幾個人抱著聽笑話的態度來聽。
宋初一娓娓道來,「外臣經過睢水時看到一隻蚌露出水面在曬太陽,正巧飛來一隻鶩鳥去啄蚌肉。蚌馬上合攏其殼,將鶩鳥的長嘴緊緊地挾住,鶩鳥言:今日不下雨,明日不下雨,你就會被曬死。蚌回道: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你就會被憋死。雙方都互不相讓,此時一漁翁經過,輕而易舉的便將二者擒獲。」
閔遲靜靜立在殿上,與其他人一樣看著宋初一。她著了一襲素色廣袖寬袍,墨髮在頭頂鬆鬆窩了個髻,用一根木簪簪上,渾身上下,既無環佩裝飾,亦無過多顏色,正襯她素淨的面容。
「先生這故事講得有趣。」宋剔成君話如此說,心卻是提了起來。魏國便是那等著鶴蚌相爭的漁翁啊!
大殿上一片默然。
陶定垂眸,昨晚宋剔成君交代他今早要想法子戲弄宋初一一番,他便想了《芄蘭》的法子。她雖未做全套的裝扮,但小小年紀便能以氣度撐起成人之衣,當真十分難得。
宋初一歎道,「此次攻宋,實在是我主上受魏王脅迫,不得已而為之!我衛國與周皇室同宗,這一遭,魏王不過是找個由頭,讓周天子無話可說罷了唉如今恐怕魏王已經以借道為名,占了國土。」
大軍從別國境內經過,要與之商議,大多數情形下,須得付出一定報酬。魏王定然以此為由,名正言順的吞併衛國城池。
雖說眼下禮樂崩壞,但兵家說,師出無名,人心渙散,故逢戰必敗。所以便是為己方軍隊人心、氣勢,也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閔遲知道是時機說話了,便緊接著道,「我主上,願奉上六車珠寶,百匹駿馬,七十名美姬,以及銅器若干,和解此事,還請宋君三思!」
「哼,區區物品,便想將此事了斷?」陶定冷哼道。
宋初一心中詫異,這些東西即便對於一個大國來說都已經不少了啊!還不知足?是不是狠了點?
上卿宋偃大概是私囊飽滿,所以便也並未太多刁難。有士大夫建議,「我宋國如此輕易的便放過此事,未免讓臨邊強國以為宋國好欺,不如便讓衛侯親自致歉吧!」
這對於霸國雄主來說是侮辱,但在衛侯這兒卻是最簡單的事情,只要能揭過此事,別說親自致歉了,就是為宋剔成君牽馬馭車,他也是肯的。
「老夫,還要再加一條。」陶定忽然插嘴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6:25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留
滿殿一片靜默,這都已經要求夠多了,還要加什麼?主要是,衛國還能拿出什麼?
「他。」陶定看著閔遲道,「使節傳信告訴衛侯,我們宋國要宋懷瑾。」
「額……」宋初一抬手撫上眉梢,信,是可以傳,她也不怕被拆穿,畢竟是幫助衛國,又非要禍害他們,但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自己就可以做主答應。可留在宋國也非是她所願,這具身體是宋國人,而且看嫁衣的樣子,亦非身份低微,萬一被認出來,也是有些麻煩。
而且在列國之間,宋國最是重禮法,倘若發現她是女子,必不能容。絕不適合她久留。
宋剔成君很欣賞宋初一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怎麼,先生不說話,是不願來宋國?」
他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認同了陶定的說法,只要衛侯能同意把宋初一讓出來,宋國便同意修和。
宋初一從前一直待在小小的陽城裡,這一遭,卻發現原來自己還很有前途!
「實不相瞞,懷瑾雖為衛侯謀事,卻未曾在衛國任官職,來去皆自由。只是有句話說出來,君上定會降罪於我。」宋初一拱手道。
宋剔成君聽她並未在衛國任職,心中大悅,便道,「先生且說,寡人不怪罪便是。」
得了宋剔成君的保證,宋初一才小心措辭的問道,「君上可曾想過,如商鞅者,因何不願在母國謀事?」
此話,似乎戳到了所有人的痛處,殿上沒一個人說話,氣氛卻凝重起來。
宋剔成君倒是不曾在意,反正宋國又不是在他手裡從春秋五霸敗落至斯,他是篡位接掌宋國,除了享樂之外,也想表現他比前任國君賢明,遂道,「我宋國國力比不上齊、楚、韓、趙、秦、魏、燕,才高者志高,宋國自然容不下他。」
「非也。」宋初一環視四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秦穆公以前便經歷了四代亂政,到秦穆公又與魏國連年征戰,靠以戰養戰才得以維生,到秦孝公時,已經剩下一片殘破的山河,比之宋國能強多少?商鞅卻義無反顧的紮根秦國,是因為秦有魄力改變,有膽量接受新法」
宋初一一番言辭慷慨激昂,說罷,緩了緩語氣,道,「能助宋國者,非得有商鞅變法之才,懷瑾無此才能,倘若留在宋國,恐怕將來無所作為,會令君上失望。」
「秦不過蠻族耳,我宋國自春秋便舉國皆知法!」有人不滿的冷哼道。
宋初一笑了笑,也不做評價。說話之人定然是宋國的老氏族,商鞅變法損害了秦國老氏族多少利益,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哪裡肯讓商鞅之流來損害他們的利益。
「強國之法,一曰兵變,二曰變法,當世強國,哪個沒有經過這兩者?如今天下大勢初定,兵變的時代已經過去,想要增強國力,變法是唯一可行之道。」其實宋初一根本沒有想過要宋剔成君真的同意變法,宋國送宋襄公開始便一直彌漫著迂腐氣息,老氏族的思想也極其頑固。
誠如方才那人話裡的意思一樣,宋國的庶民是被教化過的,不像秦國的庶民容易接受新法。
「君上,此人言非所問,只知賣弄才學,必不堪大用!」終於有人繃不住跳出來說話。
宋初一抄手而立,聞言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
閔遲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心中陡然明白,她說出變法之言,根本不是真的要勸宋剔成君變法,而是激起老氏族的危機感。縱然她說沒有變法之才,也不代表不會勸說宋剔成君變法。
老氏族怕她留下來便會繼續慫恿變法,損害他們的利益,必然會阻止她留在宋國。
縱然不少人有些猜疑,但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宋國若想強,還真就只有變法這條路可走。倘若不是閔遲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看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也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閔遲未曾想到,自己初次出使他國,便遇上如此厲害角色。
反對之言一出,很快就有了許多附和者。
陶定微微歎了口氣,他,也出身老氏族啊!縱然他並不反對變法,但倘若真的公開支持,宗裡定然會將他逐出。自小受儒學薰陶,他有很強烈的氏族觀念,他沒有那種魄力。
宋剔成君也是頭疼,他很想變法強國,但是他也是老氏族出身,連自己的宗裡都不會支持。
「不知先生所長?」宋剔成君也只能先從別處著手,找個能留下宋初一的充分理由。
宋初一略一思忖,答道,「戰。」
殿內也都靜了下來,宋剔成君詫然,他以為宋初一會說「交」。交,也就是國與國之間的交際。
宋初一拱手道,「懷瑾不才,最擅謀戰。」
從字面意思,她擅長以謀略取勝戰爭。
宋國不急需這種人才,因為宋國多出士人,一旦宋國被攻打,便會有士人在各國奔走,或勸退兵,或勸他國出兵相助,一般也打不起來。所以即便宋國兵弱,也不是非要會戰略的人才不可。
但是兵家曰:上善伐謀。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使用謀略勝敵。
宋初一所說的謀戰,是出自春秋時期「晉平公欲伐齊」的一件事,便派大夫范昭去觀察齊國是否可以攻打,結果被齊國太師和晏子輕易化解,避開了一場戰爭。
所以,謀戰也可以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很多人都能想到,但是出於方才宋初一所說的變法,眾人都十分猶豫。但是權衡再三,宋國老氏族還是選擇保守,反正宋國暫時沒有太大危險,他們完全可以去尋一個不提倡變法的人才。
「兩位先去驛館休息一晚,容寡人仔細思量一番。」宋剔成君只能暫時如此。
這三萬兵馬再滯留於此,衛國國土可就剩不下多少了。閔遲雖然心中著急,卻也知道不可再說。便與宋初一退出殿外。
兩人各自欲上車時,閔遲頓下腳步,質問道,「先生既是替衛國謀事,豈能因一己之私,誤了衛國。」
倘若不是有宋初一這事,他有把握宋剔成君會當場就答應修和。倘若宋初一答應留在宋國,此事也成,偏她來了這一出留在宋國哪裡比不上待在衛國了?
「啊。」宋初一頓住腳步,抬頭拍了拍光潔的腦門,似是想起什麼,「我記得……我只答應某些人救出三萬將士,可沒答應別的事情。」
說罷,宋初一沖他咧嘴一笑,毫無誠意的道,「耽誤足下前程,真是愧疚萬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16:40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九章 大夢數十年
閔遲怔住,看著她的車緩緩離開。
宋初一並未返回陶定府中,而是經宋臣引領住進了驛館。
待僕婢一退去,季渙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先生,宋君可同意修和?」
「同意,他有何理由不同意。」宋初一跪坐在幾前,灌了一大碗水,才道,「不過需要一些時間。」
季渙怔了一下,問道,「先生能否揣測,需要多久?」
「最多兩日。」宋初一篤定的道,「讓別國軍隊滯留,宋國上上下下也都會不安心。」
季渙有些憂心,兩天……兩天能發生很多事情,將士們已經幾日沒有餐飯,如今又正值入冬,還下過一夜暴雨,這足以死很多人,而魏國倘若想攻衛,以衛國的防禦,怕是兩天能被攻下四五個城池。
宋初一看他那模樣,歎了口氣,「放心吧,我言兩日,只是最壞打算,我今日在宋國群臣面前勸宋君變法,倘若不出所料,老氏族必然會在今晚之前說服宋君。」
宋初一說變法之事,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不留在宋國。
閔遲之所以質問宋初一,根本是低估了那些老氏族對變法的排斥,但宋初一清楚的知道當初秦國變法,秦國老氏族做出了多麼激烈的反抗,變法之後其地位、權利、利益被奪去了多少。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宋國的老氏族絕對要把這種可能掐死在搖籃裡。
他們最先做的,便會是阻止宋剔成君再次接觸宋初一。
季渙決定相信她,便強壓下心頭的焦躁,耐心等待。
宋初一倒是很愜意自在,美食美酒的享受,就差擁美人入懷了。
季渙在一旁看著她一樽接一樽的飲酒,時不時的會勸上幾句,但見她越喝,眼神居然越清明,心下暗暗驚奇,直到她毫無預兆的咕咚一聲栽倒在幾上,才大驚失色,連忙將她抗回寢房,令奴僕煮了醒酒湯給她灌下去。
她這一醉不打緊,季渙與允弱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如兩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寢房外轉來轉去。
宋初一一覺睡到日落西山,才滿頭蓬亂兩眼無神的打開房門,看見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季渙,不禁歎道,「我的個娘啊!難道我這大夢一覺數十年?」
「懷瑾先生。」季渙咽了咽乾澀的嗓子,道,「一個時辰以前,宋君派人來請閔先生和你去赴宴,可屬下無論如何都叫不醒你,所以只有閔先生一人去了。」
宋初一撓了撓蓬亂的頭髮,掩嘴打了個呵欠,返回幾前懶散的坐下道,「本就應該他去,他帶著美人、珠寶,我兩袖清風的去作甚?」
季渙眼睛一亮,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鋒利的眼神一瞪,又生生咽了回去。
剩下的事情之需要用財物來解決就好,宋初一早就看出宋剔成君有變法之意,如果今晚赴宴,定然會被私下召見,一旦如此,事情的變數就大了,影響修和也未可知。
過猶不及,需適可而止,她可不想死在宋國老氏族手裡。所以還是要活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一切才能安安穩穩的進行。
宋初一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水,問道,「可有瞧瞧衛國送來的美人兒?都生的如何?」
「屬下只顧著憂心了,哪有功夫去看她們。」季渙道。
「嗯。」宋初一喝了口水,點頭,「反正也是送出去,看多少眼都是旁人的。不過,宋君答應的快不快,恐怕還就得看這些美姬的姿容了。」
宋剔成君有收藏美人的癖好,而且已然成癮,倘若這次的美姬姿容頗佳,又恰好是他宮裡沒有的類型,事情就成了。
季渙沒想到原來在郊野時,宋初一並未開玩笑,還真得靠美姬來成事,當下心中有些後悔,方才見美姬從門口路過時候,他怎麼沒走向前幾步仔細看看。
回憶了半晌,季渙道,「我瞧有兩三個身段大好。」
宋初一放下茶盞,上上下下打量了季渙幾遍,直瞧到他有些窘迫,才開口評價道,「眼界還挺高。」
「先生如何知道?」一向不多話的允弱忍不住好奇的問道。因為季渙的確眼界頗高,他身材雄奇魁梧,不少姝子愛慕他,可是他卻一個也看不上。
「七十名精挑細選的美姬,他卻只說兩三個身段大好,這眼界怕能能趕上宋君嘍!」宋初一調侃道。
正說話間,有婢女上來問是否需要用膳。
宋初一正餓,遂讓人又上了一桌好酒好食,叫了季渙與允弱一起,三人吃喝暢快淋漓,不出兩刻,便叫所有食物掃蕩一空。
飯後,宋初一端了棋盤,裹著被子坐在廊上自弈,兩名侍婢挑著燈籠立於一側,身旁陶盞中茶水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
她正兀自殺的痛快,發覺棋盤上光線一暗。抬頭一看,卻是閔遲宴罷歸來。
「你倒是自在的很。」閔遲平淡的聲音微冷。
宋初一指間還夾著一粒黑子,伸手揮了揮示意他往一旁站一站,「忙裡偷閒而已。」
「忙?」閔遲倒是順著她的意思,往旁邊挪了幾步,然對她的話卻頗為不屑。
宋初一落下一子,滿意的點點頭,接他的話道,「你該回衛國了吧,難道也忙裡偷閒來瞧鄙人自弈不成?」
「懷瑾先生對在下有敵意。」閔遲從罐中摸出一白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你看出來啦?」宋初一咧嘴一笑,摸了個黑子落下。
兩人你來我往的落了十餘子,閔遲才接著問,「在下有哪裡令懷瑾先生覺得不滿?
宋初一沉默。
閔遲垂眸看著棋盤上淩厲的殺機,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他執的白子已然被逼到絕境。
「我有預感,我們會成為不錯的對手。」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被褥,笑著看他。
閔遲看著她平靜清澈眼,不解道,「為何必須是對手?」
「人生在世,倘若沒有一二實力相當對手,豈不無趣?」宋初一眼眸裡滲出笑意,「扳倒現在的你,在下覺得很沒意思,所以給你一次機會。」
在閔遲詫異的目光裡,宋初一站起身來「所以,閔先生莫要讓人失望才好。」
想到和未來那個閔遲交鋒,宋初一血液便開始沸騰,目光中的戰意讓在場的幾個人都覺得可怕。
現在,哪怕是將眼前的閔遲五馬分屍也難以解開宋初一心頭的怒。既然是敗在了謀上,她就要在這上面加倍的找回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49:12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章 生死未可知
為謀者,三分真七分假,真心假意難辨;為縱橫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話假話不分。
宋初一也不敢保證自己當初對閔遲就是掏心掏肺了,但她問心無愧,哪怕後來各事其主,她也從未想過利用與他之間的感情謀事。
閔遲用一封信便離間了她與端陽侯之間那微不足道的信任,宋初一毫不詫異,只是那信中的內容,句句情真意切,連她險些都被騙了,更遑論旁人!
敗了便敗了,宋初一認。
上天給了重新活的機會,她自然要活的更加瀟灑肆意,但既然又遇上閔遲,她也不可能當做事情沒有發生過。
宋初一在寢房裡一直坐在窗前直到下半夜才上榻。
酣睡無夢。次日一早,宋初一便與季渙、允弱策馬離開睢陽,趕去與籍羽的軍隊會合。
此處與睢陽城太近,籍羽不能再往前來,只能向後退。中途歇了幾回,奔馳一晝夜,才發現籍羽留下的標記。
他們距離上回被狼群襲擊的林子不遠,但是天色才朦朧,三人不敢入林,站在道上踟躕了一會兒。宋初一望向季渙道,「先生,是否等天亮再入林?」
宋初一沉吟道,「狼群晝伏夜出,眼看已經要天亮,遇到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你們衛軍三萬軍隊分散而行,都是如何聯繫?好歹是個千夫長,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除了留記號,還有一種聲音,發聲的東西是衛國宮內一名樂師所創,只有幾支,屬下沒有。」季渙道。
宋初一點頭,看了看天際,「眼看就要天亮了,先等一會兒吧,小心戒備四周。」
那群狼能夠在雨夜獵食,也能在天亮之前獵食,不得不小心一些。
幾人上了馬,有時候動物的靈敏性比人要好,並且萬一真的遇上狼群,也可以立刻奔走。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三人正準備入林,忽聞林中想起一聲悠長清脆的鳥鳴。
季渙大喜,將食指蜷起放入口中打了個哨子。片刻之後,林子裡奔出十騎,迎了過來。
「息護賓士」季渙一眼便認出了為首那人。
息護帶著其餘幾人電光石是般便衝至跟前,俐落的翻身下馬,向宋初一抱拳道,「師帥命屬下來迎接懷瑾先生!」
「嗯。」宋初一抿著唇,幾息之後道,「走吧。」
十餘人將宋初一護在中間,往林子裡走去。
朝陽升起,透過光禿禿的枝椏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偶爾有飄落的枯葉。
在林中繞了一盞茶的時間,便看見了紮營的大軍。看人數,似乎三萬人馬已經會合了。
「懷瑾先生!」籍羽走了過來。
宋初一看著端詳他的表情,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道,「沒找到他?」
「昨日我請求三位將軍搜索了那片林子,只找到一些碎布片,和四輛馬車殘骸。」籍羽道。
其實當時的場面之血腥,讓征戰沙場的籍羽都覺得驚心,四輛馬車裝在了崖壁上,摔的粉碎,靠近石壁的地方全部被鮮血浸染,挖下去一寸,泥土還都是血紅的,地面上到處散落殘肉渣和臟腑。
「宋君已經同意放行。」宋初一說完,轉而道,「可有將碎布片取回來?」
籍羽聽說宋君同意修和,心中輕鬆了許多,揮手令人將一兜被血浸染的碎布片送了來。
「你們去商量退兵吧,不用管我。」宋初一接過布兜,走到一塊空地前,兀自蹲下,將裡面的布倒出來,仔細辨認。
籍羽看了她一眼,便大步離開去稟告三位將軍這個好消息。退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季渙立於宋初一身邊,看著她蹲在一大堆染血的碎布前,仔細的翻找,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淒涼,但他也沒有開口打擾。
宋初一的目光頓了一下,落在一塊牙白色的綢緞上。記得……當時趙倚樓便是穿著這這樣料子的衣袍。
「罷了!我已仁至義盡。」宋初一丟下那塊綢緞,站起身來。
「懷瑾先生,三位將軍想要見您。」有兵卒過來稟報道。
「嗯,走吧。」宋初一道。
那兵卒引領她入幕府營帳。帳內尚算寬敞,他們是突襲軍隊,並非穩紮穩打,因此帳內物件十分簡陋,甚至連一張幾也沒有。
下面鋪了幾張厚厚的草席,正對面的帳上低低懸掛了一張羊皮地圖。三名身著戰甲的壯漢圍地圖而坐,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約莫五十歲上下,最年輕的也有近四十了。兩側又坐了十餘人,籍羽也在其中。
宋初一沖主座的三位將軍施禮,「宋懷瑾見過三位將軍。」
「先生辛苦了,請入坐。」其中一位最年長的將軍伸手示意距離他們比較近的一方草席。
老將軍一身鎧甲破舊,鬚髮皆白,面上黝黑且皮膚鬆弛,但是雙目如電,精神矍鑠。
宋初一既然答應籍羽要去衛國,哪怕只是走走過場,她也是要去一遭的,況且她現一副少年的模樣,去哪國都不會有更好的發展,她需要一定的時間,也得趁著這段時間,考慮未來究竟何去何從。
「懷瑾先生來的正好,某等正在說,魏國出爾反爾的小人行徑,實不可信,倘若某等率軍經過其國土時,他們是否會趁機襲擊。」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將軍道。
「會有這個可能,不過……魏國既占城池,便沒有理由伏擊你們,他們也不會費這個力,只要你們不主動攻擊,當能平安穿過。」宋初一其實真的很想說,魏國的主要目的就是占城池,這三萬人馬既無糧草輜重,又無精兵良甲,魏國怎麼會肯白費力氣的打仗。
不過,魏國倘若存了吞併衛國的心思,說不定就會毀了三萬人馬,把衛國元氣傷盡,日後想怎麼擺弄便怎麼擺弄。
「你們糧草可能供應?」宋初一問道。
老將軍答道,「尚且可以維持十日。」
作為突襲的軍隊,一般不會大量糧草輜重隨行,或者後有糧草車隊,或者有後方源源不斷的支持。
「倘若魏國真想葬送你們這三萬人馬,早該斷了你們糧草。」宋初一暗歎,魏國怕是根本沒把衛國放在眼裡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49:23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一章 如星子劃過
「且行吧。」宋初一道。
籍羽道,「懷瑾先生,昨日某等接到消息,魏國以借道為由,占我衛國數坐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這在宋初一的預料之內,魏國這個法子雖然無恥,但是頗見成效,不費吹灰之力的便得了城池。
「占都占了,想從魏王手裡討要回來,恐怕就只能打。」宋初一緩緩道,她對眾人或失望或輕視的目光視而不見,繼續道,「衛多君子,其國無患。從春秋便有此言,至今仍可用。失去的城池也許要不回來,不過我有辦法讓魏王也嘗嘗這失國土的滋味。且此法可安衛國數年。」
眾人滿面激動,有人忍不住出聲問道,「當真?」
「自然。」宋初一淡淡笑道,「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應立刻啟程回衛國。」
在戰國早期,衛國與宋國相鄰,這兩國均是人才輩出。三皇五帝中的顓頊、帝嚳、舜皆是出於衛地。更有如柳下惠、商鞅者。當年孔子遊歷天下,卻獨獨在衛地停留了十年之久,是因為這裡有中斷與他相投的有才之士。
這些都為是屬於衛國的聲譽,即便魏王再無恥,也不敢出師無名的滅了衛國。倘若他滅衛,便給了其他國家攻打魏國的理由。
再加上宋初一知道衛國不會滅國,因此根本不擔心。
諸將心中也明白宋初一的話可信,但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商議好路線。之後起灶燒飯,飽餐一頓便整隊上路。
宋初一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林子,心頭微有黯然。那個龍章鳳質的俊美少年,那個戒備心極強卻又對她輕易卸下防備的少年,就彷如一顆星子,在她重生之初,劃過耀眼的光芒,而後便毫無預兆的消失在天際。
也或許,他並沒有死,但黯然失色,唯別而已。更何況,是這樣生死未卜的相別。
歎了一口氣,宋初一揮起馬鞭,加快了行速。
急行軍非常辛苦,自然比不得宋初一在俳優車隊時舒適,而且這三萬人馬本就是用來突襲軍隊,肯定不會有馬車,宋初一只能與眾將士一樣,騎馬一路奔馳。
每當苦不堪言時,宋初一便回頭看看徒步而行的那些兵卒,見他們有些人腳底的草鞋已然被血色浸染,心中頓時又覺得自己相比之下實在輕鬆。
這一路,竟然就用這樣無恥的辦法堅持下來了。
七天六夜,終於在第七天的深夜進入了衛國境內。縱然宋初一之前說過魏國襲擊他們的可能性不大,但所有人還是提心吊膽,直到真正到了衛國,才完全鬆懈下來。
三位將軍下令在帝丘修整一晚,等天一亮,便回濮陽覆命。但剛剛在帝丘城郊紮下營,便有消息傳來,說衛國已經有七座城池失守,原本就已經極小的國土,生生縮至一半!
霎時間全軍譁然,將士不顧渾身疲憊和傷痛,紛紛請戰,怒火燃燒成戰意,怒吼如受傷的野獸般,響徹帝丘城外。
宋初一抄手站在土丘上,初冬夜裡的風冷冽鋒利,她背著風,髮絲被吹的淩亂,但心裡很清明。
「懷瑾先生!」季渙興沖沖的跑上來,沖她一拱手,道,「魏賊欺人太甚,某等決定奪回城池」
宋初一嗯了一聲,聲音被烈風吹的有些破碎,語氣裡辨不出情緒,「戰意燎原,或可一戰。」
季渙喜道,「先生也認為可以一戰嗎?」
宋初一沉默不語。倘若這三萬人保持這氣勢,趁魏軍不備立刻去奪回失守的城池,說不定就能成功一次。但那又如何?反應過來的魏軍不可能容許失掉第二座。而且七日急行軍,這裡所有人體力都已然透支,就算被這股血性支撐,這一戰,恐怕也要折損大半人馬。
能不能戰還在其次,究竟值不值得,這才是一個須得慎重思量的問題。
「懷瑾先生?」季渙見她久久不語,不禁喊道。
「倘若你們要打,我有打的辦法,若不打,我也有不打的對策。利益得失的衡量,還在於諸位將軍手中,我說了又不作數。」宋初一微覺得有些冷意,便走下土丘去。
季渙卻是沒太聽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於是跟了上去,「先生大才,倘若認為不可戰,相信三位將軍也不會置若罔聞。」
「哈,當然不會。」宋初一挑眉笑睨著他道,「有種你現在去振臂一呼,說不可戰試試,看憤怒的群眾不鏟死你!」
「嘿嘿。先生挺會說笑。」季渙黝黑的臉,一笑顯得牙齒尤其白。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說笑了。」宋初一道。
季渙在睢陽與宋初一相處幾日,也略有些瞭解她的性子,聽她如此說,笑的越發傻氣,髮髻鬆散,上面滿是灰塵,隨著動作一抖,散落了滿肩膀。宋初一咧嘴一笑,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
季渙不說話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如鐵塔一般,極有氣勢,但熟悉之後便知道他根本就是個真性情的漢子,想法也都十分樸實。
「懷瑾先生,礱穀老將軍、邴將軍與公孫將軍請先生入幕府一敘。」忽有兵卒急匆匆跑過來道。
「引路。」宋初一道。
這三位將軍早就知道去睢陽與宋國修和的不止宋初一,還有另外一位使節帶著衛國的財物前去,所以他們也未曾將功勞都歸諸於宋初一身上,那日叫她去軍帳內,也是想試探一下她的能力,不想宋初一並未展現出她的才能,給的建議,他們也都心知肚明,因此對她的能力還持懷疑態度。
宋初一這段時間也並未與他們過多接觸,只知道那位老將軍叫做礱穀慶,另外一個四十餘歲的叫邴戈,最年輕的一位叫公孫敕。
三人的氏能讓宋初一略略揣測到他們的身份背景。礱穀,是將稻去皮的一個過程,有耕地的人很多,以此為氏,可能是普通庶民,也可能是略有些田產的財主,但不可能是權貴,一般權貴可能會使用更榮耀的氏;而邴,是地名,在齊魯之地;公孫更無須多想,必是出於公室。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49:34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二章 憤怒的衛將
待入帳內,諸將均已坐定。帳內很安靜,但壓抑之下的熊熊怒火,使得他們的眼神都帶著一股殺氣。
宋初一施施然的走到中央,拱手沖三位將軍施禮,「不知諸位想見在下,有何要事?」
公孫敕最看不慣宋初一,覺得她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大約不過是有些見識而已,根本稱不上士。他聽聞宋初一此言,不禁嗤道,「你看不見,三萬將士的怒吼聲總能聽見吧!」
說罷,也不容宋初一接口,轉頭沖礱穀慶和邴戈嚷道,「要我說,立刻整軍殺魏賊一個措手不及才是正理,在這裡瞎耗著做什麼!」
公孫敕身材魁梧,聲震如雷,吼起來一般人著實難以消受。
礱穀慶面色紋絲不動的看向宋初一,「先生請坐。」
宋初一從善如流的尋了一方草席跪坐下來,便聽礱穀慶繼續道,「魏國欺人太甚,某等咽不下這口氣,意欲率軍奪回城池,先生可有良策?」
「諸位意欲奪回哪一座城?」宋初一問道。
「當然是楚丘!此處已然逼近濮陽,不奪此處奪哪處!」公孫敕冷冷道。
見其餘人也並未反對,宋初一抄手道,「不知衛國對此事的仇恨,能持續多久?」
她話音一落,眾人立刻議論紛紛,怒意明顯更勝,不過這次是對著宋初一的。籍羽亦皺眉,插嘴道,「國恥豈能忘!魏賊如此卑鄙行徑,我衛國一日不奪回城池,一日不能雪恥!」
「那就好!」宋初一鬆了口氣的樣子,「既然戰意依舊在,為何要挑這個將疲兵乏的時候去奪回城池?」
邴戈道,「自然是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諸將紛紛出言附和。
在一片嘈雜中,宋初一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礱穀慶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待到聲音漸漸弱下來,才開口問道,「先生因何搖頭?」
「懷瑾以為,諸位想突襲是在其次,主要還是因為各位都是錚錚鐵骨、血性男兒,咽不下這口氣罷了。」宋初一說的好聽,其實大意也就是他們被仇恨衝昏頭腦,「從魏王迫使衛侯出兵攻宋開始至今,懷瑾只有一件事情看的很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魏王根本不曾將衛國放在眼裡,在他眼裡,衛國可以任由他搓扁揉圓!」
眾人臉色鐵青,但也無話反對,即便不願承認,這也是事實!有人的手不自覺的按到劍柄上,仿佛這樣能找到一絲尊嚴。
「倘若魏王把衛國放在眼裡,或者再狠絕一點,早就斷了諸位的糧草之道,再挑撥宋國開戰。諸位以為,魏王對衛國懷有仁心嗎?」宋初一問道。
當然沒有這答案是絕對的。
既未曾懷仁心,那就是輕視。眾人雖然沒有回答,但心裡很清楚。
「魏國既然設計強取豪奪,自然不會沒有絲毫防備,縱然能殺個措手不及,但行軍匆促,我軍人馬皆已疲乏,勝負之數尚且不論,但即便勝了,諸位可曾算過得失?」宋初一道。
「且不論得失,你先說勝負之數。」公孫敕更想知道這個。
宋初一看眾人都盯著她,便知道此時他們心中充滿仇恨憤怒,只想報復,必然是想先知勝負,再知得失。她道,「既然如此,懷瑾便姑且一說。兵者經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又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用兵,要衡量五件事情。第一是社會政治條件,第二是氣候變化,第三是地形,第四是將帥的素質,第五是軍規法令。
「諸位可知對方有多少人守楚丘?兵力如何分佈?可知衛國百姓是否願戰?可曾預計過天氣變化?可曾仔細勘探過地形?對方又是何人統兵?」在宋初一的一個個問題逼問之下,所有人都漸漸冷靜下來。
一口氣說完,宋初一歇了片刻,也給眾人思考的時間,之後才緩緩道,「所以我言勝負難料。」
帳中久久沉默,連一直輕視宋初一的公孫敕也都垂眸沉思起來。
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難道,我們就白白吃虧不成!」
「自然不能白吃虧!」宋初一道,「既然將士們的氣勢一時不會散去,不如準備好之後再突襲。不過在此之前,衛國須得把魏王脅迫之事公諸天下。」
她微微一笑,提醒道,「衛國在慎公時不就依附於趙?」
倘若衛國在反擊之前默默的忍氣吞聲,到時候「割地借道」之事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而要鬧的人盡皆知,除了向周王室申訴此事之外,趙國是不二之選。
「懷瑾不過是一過客耳,戰或不戰,全在三位將軍。不過我既答應籍師帥為衛國效力,願共進退。」宋初一鄭重的做了一揖,以表示自己的決心,「懷瑾暫且告退。」
「先生請便。」礱穀慶道。
宋初一不覺得他們會立刻被她說服,還是需要商議一番,於是她才退出帳。因著所有高等些將領都在裡面議事,營帳雖然已經紮好,但未曾分配,宋初一也沒有去處,只好漫無目的亂轉。
「懷瑾先生!」
宋初一聽見有人喚她,便順著聲音來處看去,卻是允弱。
「是你啊!」宋初一笑著應道。
允弱見到宋初一很高興,見她竟然回應,便起身迎了上來,「先生到火堆前取暖吧。」
「好!」宋初一正冷的哆嗦,這就有火可以取暖,她自然樂顛顛的就跟了過去。
火堆旁圍坐的人年齡參差不齊,上到五六十歲、下至十五六歲皆有。見到宋初一過去,都偷偷投過來關注的目光。
宋初一朝他們拱手微一施禮,便尋了空當盤膝坐了下來。
允弱有些靦腆,方才興奮的將宋初一叫過來,此刻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宋初一比較能扯。
宋初一從前落魄時,也與淳樸的百姓混在一處生活了一段時間,軍隊裡的這些也都是從各地征上來的百姓,因此她很快便將周圍的人也調動起來,一群人圍攏在一起談天說地。
從種地耕田,到俳優女妓,再到美食美酒,宋初一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尤其是她對各色女姬、美食的描述,饞的一幫人流哈喇子。
越來越多人聚攏過來。
這邊正聊到興起,營地的北邊卻是一陣騷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49:46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三章 荒郊現美姬
宋初一停下來,抬頭向那邊看去。一群兵卒圍攏在一起,似乎在看什麼。
「我去瞧瞧。」宋初一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灰塵,往那邊去。
還未走近便聽見眾人議論紛紛,宋初一眼見著擠不過去,便蹲在地上透過人群縫隙看了看,「謔,香豔。」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是兩名女姬,身上衣衫殘破,幾乎不能蔽體,修長的腿和渾圓的臀都露在外,雖沾染了髒汙,卻依舊隱隱能看見下面的白皙,纖腰不盈一握,胸口兩團鼓鼓囊囊。其中一名是伏在地上,宋初一看不見臉,但另一個正爬起來,縮瑟著將地上的女姬摟在懷裡,受驚的把頭埋起來。
她的臉正是面朝宋初一這裡,雖只是一瞬間,宋初一依舊看的很清楚,散亂的髮絲將她的臉遮住,輪廓依稀,鵝蛋臉,瓊鼻小巧,居然是個美人兒。
「嘖嘖,兩塊肥肉落入狼口。」宋初一攏著袖子站起來。
正欲返回火堆,圍觀中有幾名百夫長看見了她,連忙出聲喚住,「先生!」
眾人自動給她讓開了一條道,一名百夫長咽了咽口水,問道,「將軍們都在帳中議事,某等不知如何處置這兩人?」
宋初一心中暗笑,不是不知道吧?而是不敢。
宋初一在這支軍隊裡沒有任何官職,但是因籍羽對她的尊重,以及三位將軍也曾經找她問策,眾人早已經把她擺在謀士、門客這樣的位置上。
宋初一餘光略略掃了一眼,這周圍可都是眼冒綠光的惡狼,她若是做主放了這兩人,怕是要惹人厭煩。遂淡淡一笑道,「諸位客氣了,在下可做不了這個主……」
話未說完,那個還有意識的女姬猛然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周圍的人立刻拔劍,不想女姬跌跌撞撞撲倒在宋初一腳前不遠處,爬行向前,扯住她的袍角哭求道,「求先生救我阿姊!求先生救救她!她快要不行了!」
女姬的聲音沙啞乾枯,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硬生生從嗓子裡逼出來,分外艱難,但依稀能分辨出,她年紀不大。
「先生!」女姬見宋初一沒有反應,抬起頭來滿眼乞求的望著她。
宋初一垂眸,看見她沾滿泥土的的臉上被淚水衝開,露出光潔白皙的皮膚。
以宋初一的識人眼光,這個女姬著實不俗,且不說她生的美不美,便是此時如此狼狽的情形居然還能有三分我見猶憐的形容,便不得了。
此女言語間是衛音,但衛國被魏國佔領的城池不在少數,即便宋初一會說多種語言,也沒有本事分辨十裡不同音。私自把來路不明的女姬留在軍營裡,正如她所說,她沒有那個權力。
不過賣個恩情倒是可以有,宋初一對幾個百夫長道,「來路不明,先拘起來,等候將軍發落,在此發落之前,誰都不許碰她們。」
「是!」眾人抱拳齊聲應道。
事實上,這些兵卒也只是時間久了沒有見到女人而已,優點衝動罷了,宋初一不相信有哪個男人能急行軍七日之後,還有心思行那檔子事。
「找醫者替那個瞧瞧,別讓死了。」宋初一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昏過去的那名女子。
「先生大恩大德,奴絕不相忘!」女姬艱難的直身,給宋初一行了大禮。
宋初一微微挑眉,看她行禮的動作,分明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更非奴隸。
時下奴隸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禮儀,見到高貴之人,就只有兩個動作——匍匐、躬身。在貴人面前,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要弓著身子,行禮時便是匍匐在地。而所謂禮儀,是用來規範有身份之人的高級東西。
宋初一看著兩名女姬被帶走,身後響起了籍羽的聲音,「懷瑾先生。」
「議完了?」宋初一回身問道。
籍羽將青銅劍插入面前的土中,雙手拄劍。宋初一瞟了一眼,知道這是想要聊一會兒,便好整以暇的等著他說話。
籍羽餘光掃視四周,朗聲道,「方圓五丈不許近人!」
在附近的兵卒聞言,應了一聲,迅速退開五丈之外。
籍羽再次打量了眼前這個人一遍,當時他被困在宋國境內,不僅無法回軍,更是一度與外界失去了消息,到走投無路,偶然間遇見張儀與宋初一,不由欣喜若狂。他當時孤注一擲的用了她,至今方才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宋初一給籍羽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分明是個少年模樣,但是渾身的氣度,以及她時時含著笑意的清冽目光,令他覺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成年士人。
「烈烈北風啊,籍師帥不會只是想看在下風中蕭瑟的模樣吧?」宋初一咧嘴一笑,卻灌了一口冷風,嗆得她直翻白眼。
「某雖與懷瑾先生有約定,但並未說定年數,先生大才,當不會一直屈居於衛國吧。」籍羽並不打算繞彎子,他畢竟沒有找到趙倚樓的屍骨,就算宋初一說約定不作數,也不算過分,「先生年紀甚輕,如今除了衛國,怕是沒有旁的地方肯用先生。」
宋初一緩了緩,道,「籍師帥的意思是?」
「礱穀老將軍願請將軍為門客,為謀政事,以三年為期限,三年之後,先生去留自由。」籍羽道。
現在胸懷天下的有才之士紛紛前往七雄國,或為名利,或有壯志,七雄國對士人的待遇也很不錯,這也致使小國越發無人問津,日益衰弱,而強國愈強。
「承蒙不棄。」宋初一作了一揖,直起身來,接著道,「籍師帥不棄,算是於在下有知遇之恩,但於我來說,茲事體大,且容我想一晚。」
宋初一心知肚明,礱穀慶若真是打心底裡看重她,哪裡會等到現在以籍羽之口轉達?不過她審時度勢,眼下她的情況也只能在衛國混一混了。
「自然。」籍羽爽快應下。
緊接著便有人過來引領宋初一去她的營帳。因只有她一個士人,所以便特殊照顧,給了單獨一個營帳,營帳很小,在裡面只能鋪一榻,放一幾,但她很滿意,比起與一幫人擠在一起要舒適的多了。
宋初一躺在榻上,渾身的酸痛疲累陡然席捲而來,她舒適的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總結失敗的上輩子,她認為,無論到哪裡,還是得有足夠的自保的能力。身為一個謀士,最起碼也得能做到自保,謂之謀己。宋初一決定就留在衛國這三年,好好的強大自己
想到這裡,宋初一從榻上一骨碌爬起來,出了營帳,詢問守衛的兵卒那兩名女姬的方向,便走了過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49:58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四章 用我三年換
宋初一暢通無阻的到了關押兩名女姬的地方,僅僅是在東邊營地的空地上用麻布圍了一圈來遮風。周圍有十餘名兵卒守衛。
宋初一見無人阻攔,略頓了下腳步,思忖須臾,才進了圍帳內。
昏迷的那名女姬躺在一堆乾草上,還未曾醒過來。另外一名女姬,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線看清楚來人,立刻匍匐在地上,「恩公。」
宋初一略略盤算了一下,把自己的態度調整到既不過於殷切亦不顯得過於冷淡,「不需多禮,你且起來。」
「是。」女姬直起身。
宋初一尋了一處空的地方盤膝坐下,望著對面把自己藏在陰影裡的女姬,從她纖瘦的四肢,能略估計出她的年齡最多不超過十七歲,但宋初一還是問了一句,「你是哪裡人?」
「奴是魏國人。」她說完,似是覺得聽起來會有歧義,便又補充道,「我王是魏惠王。」
「何以淪落至此?」宋初一繼續道。
女姬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父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隸,我姐妹與母親分做一處,母親重病將逝,又見那看押之人似有壞心,怕我姐妹受辱,便拼死助我們逃出來。」
宋初一聽罷,喟歎道,「令慈愛女之心令人感動,然而逃出來又如何,不過是從狼口跳入虎穴,這天下……並不寬容。」
女姬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宋初一的話勾起了讓她恐懼的回憶,不說別的,便是方才,被一群兵卒圍觀的場面,也足以令她雙股顫顫。
「你可知道,魏王對衛國做了什麼?」宋初一以最簡單易懂的語言道,「魏王脅迫衛侯出兵攻打宋國,衛國弱小不敢不從,衛國出兵後,魏王卻一割地借道為名,占了衛國七座城池,眼下正是群情激奮,你們此恰闖入衛國軍營,實在是天時不予人啊!」
女姬渾身緊繃,忽然再次匍匐在地上,聲音裡帶了哽咽,「求先生救奴姐妹,奴願做牛做馬,報答先生救命之恩。」
宋初一眉梢微不可查的向上揚起,過了片刻,才道,「我來,也是見你二人可憐,忽生惻隱。眼下衛國想留我,條件是三年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得離開衛國,倘若我以你們二人為條件留下,衛國應當會放人。我雖有鴻鵠志,但以三年時光換兩條人性命,卻也是值得。我只問你二人,願不願意跟隨我?」
女姬心中歡喜,抬起頭來望著宋初一,仿佛是想確定她說的是不是事實。她見宋初一依舊是一副端坐淡然的模樣,似不是作假,立刻行大禮,激動道,「先生大義,奴願意跟隨先生阿姊必然也願意跟隨。」
如果宋初一不救她們,到最後難免會被衛軍糟蹋。女姬並未看出宋初一其實是個女子,她們也是士族出身,對士人難免會有一種親切感,更何況就算淪為別人榻上的玩物,也總比在這裡被這樣人胡亂糟蹋要來的好些。
「如此,便安心吧。」宋初一達到目的便起身,將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丟給她,舉足離開。
女姬雙手托著外袍,躬身道,「謝主!」
偎在火堆旁的兵卒們看見宋初一衣袍整齊的進去,出來便沒了外衣,不禁投來曖昧的目光。
宋初一心中早就決定留在衛國,三年,對於她現在的年紀來說並不算長,三年之後,她也不過只有十八歲,正是能幹一番大事業的時候。
這兩個美姬,不過是順帶撈上一點便宜,衛國多半也不會在意這兩個魏女的去留死活。
一夜北風呼嘯。
次日天色剛剛熹微,籍羽便站在了宋初一的帳前,但他沒有打擾,只是拄劍而立。
大風呼嘯著撩起他散亂的頭髮,在風裡顯得有一絲狼狽,卻不失氣概。
直到天色大亮,宋初一才從帳子裡鑽出來,看見籍羽如石碑一般的佇立,微微怔了一下,打了個呵欠,伸手攏了攏單薄的衣襟,道,「籍師帥這麼早?」
籍羽回過頭來,打量她一眼,「先生已經決意要用三年換那兩名魏女?」
「是。」宋初一早知道他會得到消息,所以也並不驚訝,只是平靜的問道,「不知衛國可捨得那兩名女子?」
「本就不是我衛國之物,先生要,便儘管拿去,不過那兩名魏女身份不簡單,或許是魏國密探,所以我等不會放棄監視,這一點,還望先生體諒。」籍羽道。
宋初一嗯了一聲,「這是自然,倘若發現她們不妥之處,還望告之。」
「好。」籍羽收起劍,朝宋初一抱拳拱手道。
密探?宋初一輕笑,她也不過是利用她們的容貌而已,倘若她們忠,她自然有忠的用法,倘若她們不忠,也有不同的對策。只是這兩名魏女若真是密探,她可利用的程度就少了許多。
不過是白撿來的便宜,宋初一也就不挑剔了。
籍羽說話算話,很快便將兩名魏女送了過來。
軍隊開始整裝返回濮陽,等待了一夜的的士卒,沒有聽到要突襲魏軍的消息,卻忽然按照原計劃返回濮陽,驚訝的同時,也沒有幾個人去詢問將令。
因為過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眾人心中的憤怒仇恨漸漸平緩了一些,再加之急行軍的困倦來襲,他們忽然對突襲失去了信心,畢竟魏國擁有幾十萬的雄師啊,三萬人,是以卵擊石。
整個軍隊的氣氛與昨晚是天壤之別。斷甲殘兵,他們身上只有與宋軍對戰時留下的傷痕累累,只有急行軍的滿身疲憊,一路上拖拖拉拉,與難民無異。
戰意,不過只是一瞬間而已。
魏國這次的流氓手段,令衛國元氣大傷,幾乎有亡國之危。
對於衛侯,宋初一不抱有任何希望,無論是衛國還是衛侯,都沒有爭霸天下的資格,她留下,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
以前宋初一的理想只在安身立命,因此在哪兒能混著,她便去哪兒混,但她眼下的心境卻是認為,擇主,一定要擇雄主,哪怕到最後兔死狗烹,至少曾經肆意的揮灑過自己的才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0:07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五章 寒夜撫琴人
衛國在七國的威勢之下艱難求生存,它卻也曾經有輝煌過的時候。
早期衛國的都城是朝歌,到春秋時期曾經遷至帝丘,在那時,諸侯常在衛國的戚城會盟,因黃河的水利之便,衛國農業和經濟都十分繁榮。紡織、皮革、竹木、冶鑄在當時處於領先的地位。
暮至濮陽,三萬軍隊在城外紮營,礱穀慶賀公孫敕帶著兩千餘人入城。而宋初一也隨在其中。
即將入夜的濮陽,路上的行人已經漸漸少了,只有少數幾家酒館中透出昏黃的燈光。
街道上的行人見到軍隊便垂首退到了一邊去,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木然的,無人交頭接耳的議論,也無人表現出驚詫,仿佛這樣的敗兵殘甲實在太正常不過。
隨行的軍隊只能在宮外等候,礱穀慶獨自一人去覲見衛侯。
宮內軍衛林立,每隔幾丈便立一人。往正殿的去階梯兩側,有石頭雕刻的路燈,半人高,做成亭子的形狀,裡面擺了牛油燈,四面用薄絹罩上,燈光微微。
礱穀慶在階梯下靜立了幾息,伸手握住腰間冰冷的劍柄,壓制住心中陡然湧上的悲哀和蒼涼之感,抬步走了上去。
到達正殿門口時,便有宦官上前接了他的兵刃。
礱穀慶脫了鞋,抬腿步入殿中。衛國重臣都還未曾回府,正陪著衛侯等候。
礱穀慶抬頭見主座上已經垂垂老矣的衛成侯,仿佛比他離開的時候又蒼老了幾分。
「參見君上。」礱穀慶行禮。
「無需多禮,將軍且報我軍情形。」衛侯心裡如何能不急,三萬軍隊,對於七雄國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在衛國,已經是極大的數目,幾乎是除了濮陽的守備軍,已經調動了全國大部分的軍隊。
「是。」礱穀慶立即道,「回稟君上,我軍三萬人,在與宋國交手時折損四千餘人,隨後我軍久久等候不到魏國的主攻軍隊,臣便下令撤退,但遭到宋軍圍困,時正值初冬,有兩日雨雪交加,在加上與宋軍交戰時留下的傷,我又損失兩千餘人,回國途中,折損失百餘人。如今安全返回濮陽的,有兩萬三千餘。」
礱穀慶作為統軍,已經盡力的保存實力了,倘若非他果斷撤退,指揮得當,恐怕三萬人會全軍覆沒在宋國。
衛成侯嗆咳了幾聲,滿面的悲戚,「魏王欺我太甚!欺我太甚啊!」
眾臣也以衣袖掩面,失聲慟哭。一時間,殿內哭聲竟是此起彼伏。
「君上。」礱穀慶心中雖也萬分難受,但畢竟是征戰沙場多年的將軍,尚且不至於失態。
礱穀慶一出聲,殿內的聲音小了很多,他拱手道,「此次臣等能順利脫困,全賴兩位使節,我衛國鄰強敵,國力又弱,實不能戰爭,不如招攬如此人才,保我衛國。」
衛侯怔了一下,道,「兩個?」
「正是。」礱穀慶這段時間也有處處留心宋初一,他自己不是一個善於謀算之人,但仗著年長,有閱人經驗,覺得宋初一像是個可堪一用的士人,遂將籍羽如何偶遇張儀和宋初一,又如何請宋初一去宋國做說客,如實與衛侯及眾臣說了一遍。
「礱穀將軍的意思是,我的門客帶著我衛國的禮物和國書前去求和,後來卻全依仗那位士人之能?」一名年逾五十的老者抄手,淡淡的看著礱穀慶,聲音很是平淡,好像只是在確定這件事情。他哼了一聲,「倘若真是如此,這等門客不要也罷,老夫改日便將他轟出去。」
「上大夫嚴重了。」礱穀慶轉向衛侯繼續道,「至於在宋國情形如何,臣並不知曉,只是以我數十年觀人經驗來看,覺得宋懷瑾宋先生也是個有才能的人,或可一用。」
上大夫心中微嗤,他門客近百人,尚且不敢說能觀人,一個武夫有什麼觀人經驗!但礱穀慶這樣說也算全了他的顏面,便就不曾繼續挑毛病。
「既然如此,你就先安置在府內,寡人擇日召見。諸卿都散了吧。」衛成侯由兩名內侍攙扶起身。
縱然,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縱然得到的消息已經遠遠好於衛成侯預估數倍,但聽到舉國兵力折損如此之多時,霎時間顯得又憔悴蒼老了幾分。
礱穀慶看著衛成侯顫巍巍的背影,靜立了片刻,才尾隨眾人出去。
宋初一作為礱穀慶的門客,自然便被由他安排。礱穀氏遠是莊田大戶,家族中頗有資財,並且他的門客不多,只有不到十人,所以每個人的待遇都還不錯,至少不用與人共用一室。
撥給宋初一住的地方,主體是個闊四間的石板屋,院中左右兩側各有幾間小屋,小屋內沒有地板,只能放置一些不太重要的東西,根本不能住人。
因此宋初一便將得到的兩間屋子其中一間屋分給魏姬姐妹居住,自己住了一間。
濮陽城上空的烏雲漸漸彙集,呼嘯著刮起了烈烈寒風,氣溫陡然降了許多,礱穀氏的管家飛快的將一些物資塞到宋初一的屋裡,略略客氣了一兩句,便急匆匆的離去。
時間還不算太晚,宋初一沒有心思睡覺,便摸黑將屋內理了理。
礱穀氏對宋初一的態度一般,但在用度上卻十分大方,不過這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宋初一正收拾著衣物,忽聞有琴聲從外面傳來。她頓下動作,細細聆聽片刻,便開門出去。
順著琴聲來處看去,只見一素衣士人盤膝坐於廊上,肢體修長,脖頸比一般人要略長一些卻不會覺得奇怪,反倒宛若鶴般優雅。墨髮未曾紮束,被狂風吹起,亂舞的髮絲中半掩著一張清俊的臉龐,一舉一動間自有一股風流不羈。他閉著眼眸,似是沉醉在自己的曲中。
宋初一攏著袖子立在門口聽了一會。
那人的琴聲卻戛然而止,陡然睜開眼睛盯著她,似有一股怒氣,然後攜起琴便轉身進屋去了。
宋初一微微張了張嘴,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既然跑到廊上來彈,不就是為了給人聽?我既然都捧場了,作何還擺出一張臭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0:18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六章 公孫氏子雅
「怪!」宋初一輕笑,轉身回屋子。
床榻舒適,一夜好眠。
次日天色微亮,魏女便在門外喚宋初一,「先生,該起榻了。」
宋初一半睡半醒,根本不欲理會,她自出師之後,養成了見太陽才起塌的習慣,倘若哪日陰天,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上一天兩夜。
但那魏女十分有耐心,頓了幾息,又道,「先生,該起榻了。」
這麼喚了十餘聲,卻依舊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宋初一聽見外面風聲呼嘯,遂半閉著眼睛,裹著被子走到門口,門一打開,暴風攜卷鵝毛大的雪花冷不防的襲面而來,宋初一陡然清醒過來。
那名魏女還是穿著宋初一給在帝丘時給她的外袍,在風裡瑟瑟發抖。宋初一目光越過她,卻看見對面廊上站著一名素衣士人,身材瘦而不柔,肩頸上披著火紅的狐狸毛,因是站在避風處,墨髮從身後靜靜流瀉而下,隔著紛紛大雪過過去,猶如一支瘦梅,風骨奇俊。正是昨晚撫琴的那人。
宋初一深深覺著,倘若他收起面上鄙夷神情,氣度恐怕會更好些。
「進來吧。」宋初一讓開身,讓魏女進屋,而後才丟了被子,朝對面那人施禮,朗聲道,「在下宋初一,字懷瑾,不知閣下是?」
那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轉身步入雪地裡。
宋初一滿臉莫名的回過頭來,看見魏女洗淨的臉龐,忽然明白了那人為何做出示好的舉動,卻又對她十分不屑,原來人家一直瞧的都是美人兒!
「哈。有趣。」宋初一雖被嫌棄,倒是覺得這名士人很有性格。
屋內,魏女顯得有些侷促,她的年齡與宋初一差不多,但她從宋初一身上感受到的,卻並非是少年人的氣息。
「那邊的包袱裡有幾套女衣,你拿去吧。」宋初一裹上被子,在幾前蹲坐下來,輕抬下顎示意魏女去取那放在牆角漆櫃上的包袱。
魏女應了一聲喏,便挪過去,將包袱抱在懷裡,又挪了回來,見宋初一沒有絲毫要穿衣服的意思,忍不住小聲詢問,「可需奴服侍先生更衣?」
宋初一未答,轉而問道,「姝子可有名?」
魏女頭垂的更低,「回先生,奴名雅。阿姊名喚朝。」
這魏女舉止有禮,且頗有羞恥心,多半是出自士族,有如此佳名,宋初一也不奇怪,「好名字,可有姓氏?」
「在主面前,不敢言姓氏。」雅躬身道。
「但說無妨,我救你們,並無使你姐妹二人為奴之意。」宋初一斜倚在幾旁,形容有些懶散,聲音亦是有些漫不經心,話中的內容卻讓雅忍不住微微抬起頭,飛快的看了宋初一一眼,仿佛是確定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很快,雅便答道,「奴姓子,公孫氏。」
宋初一微微直了直身子,沒想到她隨便撿兩個女人,竟是公室之女。
雅姓子,氏為公孫,可以喚做子雅,或喚作公孫雅,也可以連姓氏一起呼全名公孫子雅。倘若還有字,那稱呼的可就更多了。
宋初一記得,子雅說她是父親被奸人所害,全族充作奴隸,想必家族已經不在。
宋初一忍不住搓了搓手,上輩子活的太操蛋了,今世上天倒是待她不薄,一出手便撿到兩個教養、容貌一流,身份尊貴卻淪為奴隸的公室女,這比空有容貌要強的多了。
擁有公孫氏的人,說明出自公室。所謂公室,指的是諸侯的家族。這並不一定表示她的家族主宰了某個國家,也有可能是延續使用姓氏:她的家族中曾經出過諸侯。
春秋時號稱八百諸侯,小國林立,雖到現在也滅亡的差不多了,但以公孫為氏的人也絕對不少。
宋初一遍想當世,能數得上名號的國家,並沒有以「子」為國姓的。
這世間,血統有沒有高低之分,宋初一不清楚,但出身公室的女子,接受的教育自然與普通的士族女有一定區別,這使得她們身上自然而然有一種高貴氣質。
「年歲幾何?」宋初一壓下思緒,繼續問道。
子雅道,「奴今年十五,阿姊十六,快滿十七了。」
宋初一頷首,「抬起頭來,看著我。」
子雅遲疑一下,還是依言抬頭,直視宋初一。子雅雖然一直努力做到為奴的卑微,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奴隸,目光中並無絲毫畏縮。
「善。」宋初一贊了一聲,轉而一字一句緩緩的道,「舉族被害,雅可曾想過報仇雪恨?」
「想。」子雅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畫面,她父親血濺三尺,高貴的母親卻慘遭蹂躪,恨意瞬間迸發出來,但片刻又消沉下去,眼淚決堤般的順著光潔的臉龐滑落,她伏在腿上失聲痛哭,「可是雅手無縛雞之力,眼見仇人逍遙而不能血刃。」
宋初一盯著她柔弱顫抖的肩膀,道,「你能。只要你敢,毀了一個人又有何難?有時候美人的笑淚,比刀刃力量更可怕。曾有褒姒一笑傾國,可你什麼時候看過,有那個勇武之人能以一己之力戰勝千軍萬馬?」
當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是每個男人都如周幽王般昏庸,所以要謀。
子雅聞言止住哭泣,含淚看向宋初一,「先生教我!」
言罷,在她面前匍匐。
「我自會幫你,但我從來不白白幫別人,你也須得幫我才行。」宋初一直接坦誠的道。
「縱粉身碎骨絕不言棄。」言下之意,無論宋初一提出的條件是什麼,她都答應。
「你的阿姊……」
宋初一才說了四個字,子雅便急急的道,「先生,雅如何幫助先生都行,但阿姊她……阿姊她體弱多病,性情柔順,不可為仇恨所累,求先生能讓能她安度餘生。」
宋初一曾經看過子朝,容貌楚楚可人,便是連病容都讓人憐惜,但她前凸後翹的身段,宋初一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驚心動魄。子雅比起其姐,卻是遜色的多了。
「你心中有恨,又豈知她沒有?倘若能解開心結倒也罷了,否則空守絕色容顏,卻不能報仇,也是一種折磨。」宋初一攏了攏被子,歎道,「以朝的容色,若無人可依靠,到哪裡都會如無根浮萍。」
這是眼下的風俗,沒有身份地位的美人,都如貨物。
「以我阿姊之容,先生可動心?」子雅目光灼灼。
宋初一哭笑不得,敢情這孩子早就想好了,把自己的阿姊託付給她!
「不求先生聘娶阿姊,便是做滕也好,只求先生護我阿姊一世平安。」子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姐姐,哪怕此時面對的人是她的主,她也不得不為姐姐求一個依靠。
宋初一伸手扶額,無奈道,「容我想想。」
子雅雖有勇,也聰明,但是想法還是過於天真,就算宋初一真的是個男子,為他的滕妾,焉知哪日不會把子朝獻與權貴?即便宋初一喜愛的不得了,倘若有權貴強取,又當如何?
子雅覺得宋初一很喜歡子朝的容貌,還欲繼續再說,卻見她微微抬手,示意她噤聲。
風雪夾雜中,有腳步聲急急而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3:22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七章 一枝瘦梅花
砰砰砰!
有人輕輕叩了叩門,聲音夾雜的風聲裡,是個男人,「懷瑾先生。」
「何事?」宋初一揚聲問道。
「主請您去主廳。」那人答道。
這麼大冷天,宋初一有些不大願意出去,但到府的第一天,必須要去見過府內其他門客,那些都是以後要共事的人,不可怠慢。
宋初一果斷從被子裡鑽出來,抓起軟榻上的衣物飛快穿上。速度之快,子雅都反還未曾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從榻上取了黑色大氅幫她披上。
打開門,便見到一個僕從打扮的少年立在門外。風雪裹挾雪片砸在人臉頰隱隱作痛,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道,「走吧。」
「是。」少年躬身道。
宋初一垂頭迎著風雪隨他匆匆往主院走。礱穀慶的府邸是屬於家族聚居式的,他們這一族的人並不多,只有六房,是一個個院落挨在一起,宋初一住的地方並不在礱穀慶的府邸裡面,而是和其他幾房一樣,是挨著礱穀府的單獨院落,只不過要小許多。
走了十幾丈,便有一個側門通向主院,宋初一恍然,方才那枝「瘦梅」走的正是這個方向。
入了礱穀府內,廊下有一個中年人接引。雖然昨日見到他的時候光線昏暗,但宋初一還是認出,這是礱穀府的管家,叫戚武。
戚指的是衛國的戚城,那是個商人交易聚集大城,礱穀氏就是從戚城遷徙到濮陽。
廳內,兩側的席上已經端坐了十餘人,皆寬袖大袍。
宋初一進入廳內,飛快的掃了一圈,一共有八名士人,這對於礱穀慶的官職,以及礱穀氏家族實力來說,實在很少。不過,宋初一摸著良心說,不管這八名士人的能力才學如何,單單容貌氣度,都是上佳,也怨不得礱穀慶始終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原來他收門客還要看長相的
宋初一一進屋,所有目光便投了過來,她看到到有人見了她之後立刻便出現「瘦梅」面上曾經出現過的不屑。但她依舊坦然的迎接所有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見過主公。」宋初一施禮道。
礱穀慶應了一聲,「先生請坐。」
宋初一抬頭環視了一圈,便施施然的走向最後面的一個空位。
原本昨晚就有僕從通知所有門客,請他們到廳內認識新入府的士人,除了「瘦梅」之外,所有人都無限想像,期待與一個風華氣度出色的人共事,因此一大早便冠服整潔來到廳內相侯,算是給了極大的尊重。未曾想,卻等來了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且是個長得不甚出色的少年!
如何不失望?如何不氣悶?
不過宋初一此時的舉動,讓其他八名士人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好歹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老夫門客不多,但去蕪存菁,留在老夫府內的,都是有識之士。」礱穀慶道。
眾人一面謙虛的回應,一面心裡膈應,覺得宋初一就是那掉進鍋裡的老鼠屎,毀了一鍋的好粥。
「懷瑾先生救我衛國於危難,君上頗為讚賞。」礱穀慶說著,看向宋初一道,「先生與諸位先熟悉一下吧。」
宋初一將大氅放在幾上,微笑著拱手朝眾人道,「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
「懷瑾莫不是出自宋國公室?」坐在左邊最上首的灰袍中年士人笑問道。
中年士人約莫三十五歲上下,面白美須,面容端正,劍眉之下,是一雙眼角微微吊起的桃花眼,一笑間眼角略有一兩道淺淺的褶,顯得氣度雍容大氣且又隨和。
宋初一也無從抵賴。嚴格來說「宋」是她的氏,而不是姓。宋初一繼續道,「在下祖上追溯到宋惠公,偏支而已,早已勢微,百年前便以宋為姓,算不得公室之人罷了!不知閣下是……」
「在下息泓,字澈泉。」中年人拱手道。
「惠叔雲,字子言。」依次是息泓下首的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
長幼有序,從外貌的年齡來看,他們是依照年齡順序往後坐,與宋初一住同院的那枝「瘦梅」正是坐在宋初一的對面。
眾人一一簡單的自我介紹,輪到瘦梅,宋初一仔細看他,才發覺他似乎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裡面最年輕的一位。
「南祈,字允祀。」瘦梅懶懶道,從始至終只望著面前的茶水,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諸位也算是相識了,懷瑾先生師從道家,在座諸位閑來可與之論道。」礱穀慶看向南祈,「匆促之下,先安排懷瑾與你同住一院,是無奈也是緣分,你二人趁此機會可互相問道。」
宋初一心中微微詫異,難道這支瘦梅也是道家中人?她實在沒看出來,崇尚清靜無為、喜歡參悟天道的道家,怎麼會養出這樣的傲氣
礱穀慶略略交代了幾句,便讓眾人散了,亦未曾談論任何政事。衛國上下都彌漫著一種哀戚的氣氛,礱穀慶多多少少也被感染,顯得而有些頹然。
宋初一倒是樂得回被窩裡蹲著,這樣的天氣,實在不是人過的!
一群士人在狂風暴雪裡從容而行,看起來頗為灑脫肆意。宋初一自問沒有這種自虐傾向,便攏著大氅要奔走,卻被息泓拉喚住。
「懷瑾初來,不知濮陽事吧,明日,便是論政之會,在城郊,到時候懷瑾莫要忘記去了。」息泓提醒道。
「論政?」宋初一也聽說過齊魯一帶流行聚集論政,未曾想衛國也有這樣的風俗。她感激的道,「多謝澈泉兄,懷瑾初來乍到,對衛國情形並不清楚,如澈泉兄不嫌棄,屆時我與你一道去。不知可否?」
「善。」息泓笑著答應了。
因與息泓聊了起來,宋初一也不好先跑,想著不過是短短路程,也就咬牙堅持了。
硬是要從容的話,她也能從容。
一群人慢悠悠的走著,前面的幾人說著話,時不時的傳來爽朗暢快的笑。
宋初一吸了吸鼻子,心中暗罵,他娘的大冷天的在雪裡擺什麼瀟灑!還不趕緊進屋裡去,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宋懷瑾。」惠叔雲忽然回過頭來,「你師從何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3:33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八章 衛國第一毒
宋初一微微一怔,在士族圈子裡混,出身很重要。但她不能說。那枝瘦梅仿佛對道家略有瞭解,此生不同於前世,說出去萬一被人拆穿豈不貽笑大方?
「天與地,皆為我師。」宋初一悠悠的道。
風雪裡,一群人不由停駐腳步回過頭來仔細看她。之前在廳內離得遠,此刻相隔咫尺,能清楚的看見她一雙清明的眸眼,清澈如無波之潭,沒有一絲少年人的鋒芒銳利。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好眼光!」忽然有人讚歎道。
宋初一微笑著看向他。是一個黎色錦緞華衣的青年,臉盤略有些瘦長,但是下巴方正,五官硬朗,並不會讓人覺得尖刻,宋初一記得他叫姬眠,字悟寐。
「悟寐兄謬贊。」宋初一道。悟寐,諧音有些像嫵媚,對著一個大男人嫵媚、嫵媚的叫喚,宋初一心裡多少覺得有些怪異。
「看似灑脫,實則浮誇,言非所問不知所云!」南祈輕蔑的看了她一眼,首先抬步離開。
息泓笑道,「懷瑾莫怪,允祀向來如此,不過嘴上不饒人,心地是好的。」
「我明白的。從他名字便能猜測一二。」宋初一煞有介事的點頭。
息泓大感興趣,好奇道,「懷瑾如何看出?」
南祈走在前面隱隱聽到他們的談話,不由的微微放慢了腳步,其他人見狀,也莞爾一笑,隨之放慢行速,饒有興趣的等著聽答案。
「祈,祀也。允有信之意,允祀的意思,想必是表示對神靈的忠誠和恭敬,不過配上他的這個姓卻不甚好,難允祀……嘖嘖。」宋初一滿臉惋惜的道,「允祀兄必然才華出眾卻鬱鬱不得志,如此名字,神靈豈能厚待於他?長久如此,心中難免不忿,說話刻薄些也在所難免,因此懷瑾也絕不會在意。」
難以對神靈恭敬,哪裡能得到庇佑?
這一通又是誇又是貶的,分明是擠兌南祈的意思,眾人都不禁翹起嘴角。南祈的名字被她解的還真有那麼點意思。
南祈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怪哉」惠叔雲一撫掌,哈哈大笑起來,「世人都說道家人淡薄世俗,今日忽見兩個滿身毒刺的,難道說,道家如今也入這大爭之世了?」
其他人也隨之笑起來。雪地裡笑聲朗朗,宋初一聽得惠叔雲的語氣中並沒有真正奚落的的意思,也就坦然的接受這個打趣。
宋初一從來都不是善茬,勉強因時因勢低頭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明明是平等的地位,憑什麼非要看他眼色過日子?而且還是住一個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宋初一隨著一群人走到書房,裡面早已經燒上了暖爐,她一進屋便不由哆嗦了一下,才發覺自己身上已被寒涼侵佔。
「宋子。」一名老者五十余歲的老者迎上前來,微抬手示意牆角一幾道,「那裡是為你準備的習政之處。」
宋初一觀他的打扮並不像是僕從,於是拱手施禮道,「多謝家老。」
「家老」是稱呼大夫家臣中的長者,但一般表示尊重,都會如此稱呼。
「不需客氣。」老者還禮道。
這位家老的態度很溫和,不因她樣貌年幼而有輕視之意,宋初一對他比較有好感,便詢問道,「請教家老高姓大名?」
「老夫夷師奎。」老者道。
宋初一微微笑道,「家老莫非是祖輩是夷國人?」
夷國,在春秋時期不過是齊魯那邊的一隅小國,以國名為氏。但要知道,春秋時候小國林立,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有些從只占了一二城池便可為國,在這個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時代,想一口道出人出身,泛泛之輩難以做到。
夷師奎果然滿面驚奇,上下打量她幾眼,「觀宋子年紀輕輕,見識竟如此廣博,實在令人稱奇。」
「家老謬贊,家老可莫要呼在下為宋子,在下如今可當不起這樣稱呼。」宋初一謙遜的拱手施禮,「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家老若是不嫌棄,喚在下懷瑾即可。」
夷師奎面上有了些笑意,「好,幾上和書架上堆的都是衛國歷來的政事卷冊,懷瑾先熟悉一番,我們擇日再聊,老夫得給娃娃們授課去了。」
「家老慢行。」宋初一施禮恭送。
夷師奎,是礱穀氏的家臣,是負責為礱穀氏子弟授課的老師,每次議論政事時,他也是在參與。夷是氏,師是職業,奎是名。如果仔細計較起來,他整個名字的意思是,出自夷國叫做奎的老師。
「哼!為討人歡心而賣弄才學,實不入流!」南祈冷颼颼的飄來一句譏諷。
宋初一正在打量自己的位置周圍,便聽來這麼一句,卻也不怒,只涼涼的道,「有才學賣弄是好事,就怕沒有才學,只能賣弄體貌。」
啪!南祈將手中書卷狠狠丟在幾上,回頭冷冷盯著她。
宋初一抄著手,皮笑肉不笑的道,「懷瑾說的不過是世事耳,允祀兄因何怒視於我,莫非……」
屋內幾人紛紛垂頭偷笑,看來這衛國第一毒的位置要易主了。
「今日大雪紛揚,當行雅事,不如我等一起下六博棋如何?」惠叔雲興致勃勃的提議道。
宋初一乾笑兩聲,六博棋能算所是風雅事嗎?
「善!」姬眠第一個附和,立刻起身跑到身後的書架裡取來的棋盤棋子,放在屋中央,搓了搓手道,吆喝道,「來來來,都過來,莫要掃興。」
「悟寐,六博棋算得風雅事?如今衛國正逢國難,若讓旁人知道我等如此作耍,恐怕不好吧?」有人出言勸阻道。
說話之人叫做季彥,是儒家弟子。
「怕甚,孔老夫子都說,飽食終口,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姬眠反駁道。
孔子的話意思是說:整天吃飽飯,什麼事都不做是不行的,不是還有六博、下棋嗎?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稱是,立刻圍了過去,仿佛早就想下六博,只是等著一個藉口而已。
宋初一無語,衛國屋宇將頹,他們身為重臣門客,能叫吃飽飯沒事幹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4:43
卷一 起於野 第三十九章 二毒六博戰
六博棋,在時下是一種十分盛行的遊戲。一共只有十二枚棋子,黑子六枚,白子六枚,其中有一枚相當於王的棋子,叫做「梟」,其餘相當於兵卒的棋子,名曰「散」。
棋盤分為十二道,中央為「水」,「水」中置兩條魚,雙方互相猜拳行棋。這魚未必是真的魚,可以是用其他材料製作成魚的形狀。
棋子走到水邊,稱作驍棋,可入水食魚,稱作「牽魚」。牽一條魚獲得二籌,翻一魚獲得三籌,如果在此期間擊敗對方,便視作贏家,如果把兩條魚都牽走,卻還沒有擊敗對方,稱作「被翻雙魚」,對方得六籌,大獲全勝。
這其實是類似於行兵作戰的一種遊戲,因為每盤棋所需的時間相較於圍棋要短,玩法比較多,更能活躍氣氛,所以常常作為茶餘飯後的娛樂。
「我們來猜雙拳。」姬眠道。
雙拳顧名思義,是雙手一起出拳,並且行棋過程中以攻擊對方的棋子為樂,因此沒點智慧,是玩不來的。
惠叔雲道,「悟寐,我倆先來一局如何?」
「善!」姬眠笑道。
其餘六個人都圍攏過去,宋初一也不想做特立獨行,所以從几上摸了冊竹簡,也走到附近觀看。
姬眠和惠叔雲已經猜起拳來。
「五!」
「十!」
「彩!」眾人轟然喝彩,姬眠顯然是個中高手,才兩下就開局了。
息泓看著她手上的竹簡,小聲問道,「怎還拿簡?」
宋初一壓低聲音道,「說不定一會兒礱穀將軍會來,我等如此散漫,免不了要落下口實。」
息泓微微一笑道,「懷瑾想必不知,將軍養著我們這些人,一為謀劃軍政,二為與上大夫較勁,衛國每年都有各府門客的比拼,其中就有六博棋。」
「哦?恕懷瑾見識淺薄,敢問比的都是什麼?」宋初一好奇道。
「論政、策、辨、兵法,還有圍棋、賽馬、狩獵、六博棋。將軍府裡只有我們幾人,每人需的參加兩項才行,悟寐連續兩載都獲六博棋類目之冠。」息泓說到此事,眉飛色舞。
宋初一暗道,六博棋下的好,至於引以為榮嗎?
「聽起來聲勢浩大,君上也知道?」宋初一終於知道衛國為什麼衰弱了。國被人占了一半,士子們還在安然的玩六博棋,這樣的國家怎能不衰落?
但宋初一也絕不會吃飽了沒事跑去指責他們,對於衛國,她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寄予任何希望。
兩人說話間,姬眠已經牽得一魚,並且惠叔雲也已經有了頹勢。
「允祀,稍後你與懷瑾來一局如何?」姬眠勝券在握,轉頭問南祈和宋初一。
這個姬眠,真是個純屬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傢伙,宋初一腹誹。
「可。」南祈淡淡答道。
「大善!」姬眠隨著話音,啪嗒一聲棋子落定,哈哈一笑道,「汝敗吔又牽一魚!」
「唉!」惠叔雲一拍大腿,「真真可恨!」
姬眠從座位上起來,問宋初一道,「允祀已然應戰,懷瑾如何說?」
「來吧。」宋初一爽快答應。這都已經被架在牆頭上,不翻也不行啊!
南祈的六博棋水準僅次於姬眠,偶爾還能夠贏他幾局,眾人都很好奇,宋初一答應的如此爽快,是已然否胸有成竹。
兩人落座之後,南祈像是吃了多大虧似的施了一禮,宋初一也淡淡回禮。一開始便冷箭四射。眾人愈發來的精神。
「左首出拳。」姬眠道。
坐在做手的正是宋初一。
「七!」宋初一出拳同時,南祈道。
「彩!」眾人興奮的大喝,居然一次就中。
「哈,今日允祀運氣頗佳啊!」惠叔雲笑道,「原來地利影響不大,還是得看天時!」
他的意思是,坐在什麼地方對輸贏影響不是很大,還是要看時運。
南祈開了局,由南祈出拳。
「五!」
猜錯,依舊是南祈出拳。
「六!」
猜錯,還是南祈出拳。
「七!」
再錯,南祈行棋,並且繼續出拳。
「一!」
猜錯。
「三!」
繼續錯。
……
待過了半刻之後,眾人張大嘴巴,盯著宋初一。
半晌,姬眠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道,「懷瑾啊懷瑾!你可謂六博棋上第一人居然一步未動,被人攻破!我馳騁六博棋沙場多年,才見到頭一個!」
眾人哄堂大笑,紛紛道,「奇哉奇哉!」
宋初一乾笑兩聲,「其實這也是一種實力。」
「哈,如此實力遠勝我矣!失敬失敬!」姬眠笑嘻嘻的拱手給宋初一作揖。
宋初一輸了這一場,倒是讓氣氛更加和諧起來,眾人開著玩笑,彼此之間的陌生感也除去許多。
南祈輕哼了一聲。
其實宋初一很不理解,南祈因何對她產生的惡感,難道就是因為她擁有兩個美人?倘若是這樣,他至少也會為了親近美人而與她打好關係吧!
玩了兩局六博,正要開始第三局的時候,有個豎子一溜煙的跑了進來,小聲嚷嚷,「將軍來了,將軍來了!」
姬眠眼疾手快的將棋盤收了起來,眾人各自慢悠悠的散去,形態十分自然,宋初一亦握著手中的竹簡,緩步走到幾前。
礱穀慶一身暗褐色的布袍,鬚髮花白,猶如街市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老人,但他行步間呼呼生風,雙目如電,自非一般人能比!
眾人立于各自的席側,沖他行禮,「將軍!」
「免禮,都坐下說話。」礱穀慶跪坐在主座席上。待眾人均落座之後,開口道,「諸位皆知我衛國此次被魏王脅迫,幾乎失去了一半國土,遭此奇恥大辱,老夫飯不能下,夜不能寐!」
「願為將軍解憂!」眾人直身施禮道。
「善。」礱穀慶坐直了身子,「諸位以為倘若欲出兵奪回國土,可行否?」
礱穀慶一直都是主戰派,他寧戰死也不願窩囊的受割地之辱,從春秋時期開始,衛國的領土便被周邊各國鯨吞蠶食。縱然衛國有礱穀慶這樣的血性主將,但無奈,一隻巴掌拍不響,他想打,沒有人支持也打不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4:53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章 驚四座之策
在諸子百家盛行的春秋戰國,衛宋兩地最盛行儒家思想。孔子主張單靠政治手段治國是不行的,在政和刑之外,必須要借助「德」和「禮」,並且是要看做是首要治國手段。
孔子生在禮樂開始崩壞的春秋末期,他畢生的追求便是以自己的能力改變現實,歸根究底都離不開「複禮」。以「德」治國,這是一種很理想的狀態,倘若真能達到,自然十分美好。
然而,在禮樂徹底崩壞的戰國,政治流氓層出不窮的時代,沒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衛人,多性情溫和,並且極偏重於德,其他方面太過鬆散。
在這樣的國情之下,想戰,難!
那日在帝丘,眾將士被激發出的血性,宋初一深感震撼,然而一時意氣過後呢?
所以宋初一才會問礱穀慶,這份戰意究竟能持續多久。從目前種種跡象來看,礱穀慶的估計真的太過於樂觀了,衛人哀遠遠勝於怒。
哀兵必敗。這是兵家真理。
宋初一正想著,便聽息泓答道,「此次魏王行事有失道義,我軍出師有名,倘若能激起我軍戰意,或可一戰。最重要的是,民意、君意。」
宋初一垂眸,聽著息泓把民意擺放在先,便可知他也是儒家學派,並且怕是也崇尚孟子那一套民貴君輕的理論。
南祈嗤了一聲,「魏王何時道義過?起初六國謀秦,因分配不均,仗還未打上便散夥了,這其中有多少因由魏王的不道義?倘若此時去別國求援兵,必然可行。用這個理由去說服君上,應也有幾分把握。」
「不錯。」礱穀慶原本沉重的表情一鬆,微微點頭,又轉向宋初一道,「我記得,懷瑾曾在帝丘言,可使魏王也嘗一嘗失國土的滋味,不知有何見解?」
宋初一抬頭,見眾人都看向她,便略一沉吟,道,「借兵。不過不是現在借。依我所想,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應當立刻去周天子面前痛訴魏王的卑劣行徑,並且在各國之間大肆宣揚,這一點應當不難做到,衛國士子多的很。
而後派人去秦國鼓動新君攻魏,秦魏世仇,秦人血性好戰,只要言辭得當,想發動兩國戰爭絕非難事。一旦兩國開展,魏王必然將注意力放在秦國,我們可以趁此時魏國后方空虛,前去韓、趙、楚、宋借兵,條件是,攻下的魏國城池我們都不要。幾國同時發動出兵,趁著魏王無暇顧及,我衛國伺機出兵,再輔以良策,以最小的代價拿下失去的城池。」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這是真正將天下做棋盤,各國做棋子啊!而且這一招實在夠狠辣!
礱穀慶撫掌大贊,興奮道,「壯哉!倘若運營得當,說不定就能讓魏國從此一蹶不振!」
宋初一心中暗暗搖頭,難啊!縱然魏國現在霸權衰落,但還是一頭巨大的虎,並且衛國人才流失嚴重,這個計畫的運作離不開人,現在的衛國根本沒有那樣的實力。能拿回幾座城池就不錯了
「彩!」眾人回過神來,齊聲喝贊。
緊接著,南祈便開始挑毛病,「你憑什麼覺得秦魏開戰,魏王會忽略別處防衛?」
「此言差矣,並非忽略,而是鬆懈。魏王素來有霸心,但實際卻是死盯著秦國一隅!倘若他趁霸權穩固之時趁機逐鹿中原,魏國統一大業也並非不可能,但魏王他老人家這些年都在幹些什麼?死啃秦國這塊瘦骨頭!」宋初一道。
秦國經歷四代亂政,外戰內戰不消停,在秦孝公時,已經窮到鳥不拉屎、兔子不掏窩的地步了
雖則秦地佔據隴西,一旦強大起來對魏國威脅最大,但倘若魏國將自己壯大到霸主無可撼動的地步,秦國又能如何?
宋初一悠悠笑道,「如今秦國這塊骨頭是肥了,可魏王老矣!牙齒鬆動已然咬不動肉了。」
姬眠看向宋初一的眼睛一亮,「哈!這話說的有趣!」
「秦國新君剛剛即位,我聞內患未平,怎會輕言出兵與魏交鋒?」季彥疑問道。
宋初一當初離秦國很近,因此有切身的體會,對秦人也更加瞭解,「我這計畫是在半年內完成,倘若有可能,諸位可去秦國一探。秦人上上下下,但凡提到魏國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殺出函谷關與魏死戰到底,可謂仇深似海。而所謂的‘內患’,不過是老氏族再提推翻新法之事,而老氏族是最恨魏國的,只要給個小小的機會,他們必然放過。」
「懷瑾似對秦國很知之甚深?」惠叔雲問道。
「略知一二。」宋初一不願把腦力浪費在為自己編個身世這種事情上。
「大善!老夫這就去勸君上,諸位議論具體如何行使此策!」礱穀慶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宋初一還未反應過來,他人已經不再屋內。
此時眾人看宋初一的眼神便略有不同了。原以為她年紀小,即便聰慧,在見識和策略方面也絕比不上成年人,然而方才一番話,卻讓他們覺得實在是低估她了!
「懷瑾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實在難得!」息泓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祈冷笑道,「策是好策,可你明知衛國未必有這樣的能力!不過沽名釣譽耳!」
宋初一挑著眼梢看著他,語氣淡淡,「生死存亡,倘若還不敢放手一搏,不如趁早勸君上把封地都獻給魏王,然後自貶為君,如此便十分的穩妥。君子以為呢?」
姬眠一拍幾面,霍的站了起來,接著便是一番慷慨激昂,「正是!一味固守自封,壓迫之下只知想法脫困,卻從不敢想於困境擊敗強敵,這樣的國家前途實在堪憂秦受魏的欺壓不比衛國少,不同的是,秦人寧死不屈,圖謀自強,衛人卻不斷妥協,安於現狀,所以秦國才越來越強盛,衛國越發衰落。」
「悟寐是法家人士吧,這般犀利,這般慷慨激昂。」宋初一笑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5:04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一章 盡情飲風雪
「哈,好眼力。」姬眠笑的更歡暢,仿佛找到知己一般,湊到宋初一面前,「懷瑾,我覺得與你投緣,今日一起去痛飲如何?去俳優館聽小調,花銷包在我身上。」
「俳優就免了,我這一身嫩肉,目下還捨不得去糟蹋。」宋初一笑道,「不如煮酒暢飲。」
姬眠越發覺得宋初一有趣,竟是立刻轉身招呼眾人,「走走,大夥一起去喝酒,替懷瑾接風洗塵!」
門客的時間一般都是十分自由的,並不要求時時刻刻都坐在這屋裡,出門只需報備一聲行蹤,讓礱穀慶想尋人的時候,隨時能尋到即可。
剛好今日下雪,正合適飲酒,所以眾人商議之下,定下了去他們平素最常去的一家酒館。
宋初一請一個僕從照顧子朝和子雅的用食,便隨著他們一起出門。
但在代步工具這件事情上,宋初一和南祈又產生了分歧。宋初一建議騎馬,南祈非要乘車,僵持之下,南祈乾脆直接坐上了馬車,眾人也就只好跟著乘車了,這本就是件小事,沒必要鬧的不愉快。
……
兩盞茶後……
三駕沒有四壁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有一頂銅傘蓋,四面風雪呼嘯,行速極慢。
九個老老少少,縮在三駕馬車上瑟瑟發抖,宋初一咬牙看向南祈,「我說騎馬,你非要坐馬車,如何?現在你可敞開肚皮盡情飲風雪!」
「無知騎馬豈是有身份的人能為之事?」拿起抖著嘴唇依舊端持著姿態。
在春秋時期,但凡有些身份之人都不會騎馬,這在他們看來是很狼狽的行為,而到了戰國末期,隨著單騎在戰爭中的運用,也漸趨流行,很多士人趕路時亦會選擇騎馬。
「周天子騎馬他還是周天子!俳優乘駟車還是俳優!」宋初一冷冷道。
南祈一聽此言,頓時連目光都燒了起來,「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何張口罵人這是侮辱我的尊嚴!」
宋初一不甘示弱,「我不過是講道理,是寓意!你非要往自己身上生搬硬套,我能阻止的了嗎!哪國也沒有下令不許士人用使用這種言辭!」
宋初一的話雖看似強詞奪理,但有時候士人為了規勸上位者,經常會隱晦的說一些有寓意的故事,言辭激烈時,比喻自然也不會那麼好聽。
「二位道家高人,可否兼顧一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庶民?」姬眠縮在一角,抖著嗓子道插嘴。
南祈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宋初一把臉埋在袖子裡,也不再說話。
他們是按照年齡來分坐馬車,否則宋初一怎麼會合南祈坐在同輛車上。
姬眠回頭看了一眼,後面馬車上息泓、惠叔雲和季彥咧著嘴抄手看熱鬧,他不禁笑道,「三位吞風咽雪的姿態倒是分外瀟灑!」
三人均笑眯眯的拱手道,「過獎過獎!」
馬匹拉著極重的青銅車,頂著風在雪裡行了約莫有兩刻,終於到了他們所說的酒館。
深褐色的酒旗飄揚,在風雪中烈烈作響,上面一個鬥大的「酒」字蒼勁有力。
一行人凍得手腳發僵,挪了半晌才全部下來。宋初一現在恨透了南祈,本來好好的喝一頓酒,非得擺排場!
酒館的門窗上已經掛了厚厚的毛氊子,眾人撩開毛氈,陸續走了進去。
到宋初一時,一個踉蹌,險些沒撐得住毛氈的重量。推開厚重的氊子,一進屋便立刻被溫暖包圍。
這是濮陽一家中等大小的酒館,有兩層,在大堂,靠北牆的地方有一個高出地板長寬兩丈的檯子。宋初一看了一眼,上面竟畫的是棋盤。檯子的兩側各放了一口淺口的陶缸,裡面放置棋子。倘若站在二樓護欄處,正能觀看棋局。
「諸位先生是在堂坐還是去雅舍?」有個少年迎了上來詢問他們一行人。
姬眠道,「雅舍。」
「請隨奴來。」少年在前面領路,將九人領到了二樓。
所謂雅舍也並非是四面封閉,而是只三面有牆,一面是帷幔。
一群人拂去身上的雪,脫了履,走進雅舍內,姬眠挨著煮茶用的小火爐瑟瑟發抖,「我終於知道為何早先天下士子不入秦了,因為全都怕被凍死。」
「照你這麼說,如今入秦的都是不怕死的了?」惠叔雲甩了甩衣袖上的殘雪。
「不是不怕死,是有膽。」息泓接口道。
姬眠緩過來一些,笑道,「哈哈,如此說來,去越國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們這些話看似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打趣,但是其實都暗合時事。秦國在秦孝公時期便發佈求賢令,對有識之士的待遇可謂六國之中最為寬厚,然而,秦國窮,能寬厚的只有放鬆在政事上的限制,去秦國的士子,只要有切實際的想法,都會得到無比的尊重。
而越國雖大,但偏居一方,越王雖然不算昏庸,但實在不是個有才智有遠見的君主。
「七斤炙羊肉,十壇好酒。」息泓道。
「小店有楚酒、衛酒、秦酒、越酒、魯酒,不知先生要哪種?」少年笑問道。
「來來來,每樣來一壇,教我等嘗遍這天下之味。」姬眠嚷道。
「諸位稍候。」少年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酒肉便送了上來。姬眠拍了拍宋初一的肩膀,「懷瑾,你得多吃些,如此瘦弱可不行我聽說安邑許多男人塗脂抹粉,瘦瘦弱弱一副女兒狀,還受到諸多少女的追捧,你可不能如此。」
「對,對。」眾人點頭附和,顯然並不欣賞那種美。
有婢女端了水來供眾人淨手,南祈一邊洗手,一邊冷颼颼的道,「悟寐大可不必擔憂,她渾身上下,哪有體貌可以賣弄。」
「不知懷瑾哪裡得罪了你,因何處處為難?」宋初一直接了當的問道,她可不想成天吃飽了飯找氣受,能化解一下最好。
南祈擦了擦手,看了她一眼,「我看別人不順眼,從來不需理由。」
宋初一氣到了極處,忽而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而一斂,「你他娘還真是吃跑了撐的!看不過眼你她娘的還看?衛國被魏王所欺,你看的過眼;天下禮樂崩壞你看的過眼;民不聊生你看的過眼,偏偏看我小小的宋懷瑾不過眼,真是有性格有氣度有胸襟有抱負!令人大開眼界!」
眾人瞠目結舌,半晌沒有人說出話來,姬眠正在往嘴裡塞肉的動作僵住,拿眼角餘光去瞥南祈的臉色。
不僅僅是他們這間雅舍,連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5:14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二章 論天下大勢
宋初一平時的樣子就如一只攤著肚皮曬太陽的貓,懶洋洋的看似無危害,一旦惹急了她,立刻便會化作猛虎把人往死裡咬,這會兒罵南祈的話,還是她控制再控制之後的十分客氣的結果。
她怒起來的性子,在秦地也略顯彪悍,更遑論儒學盛行的衛國。
南祈也有一瞬的吃驚,但轉而又恢復平靜,微微一笑道,「過獎。」
四周的人頓時驚駭,嘴張的更大,姬眠小聲道,「我眼沒花吧?允祀,別人罵你,你竟然笑了」
南祈的表情,一貫像是全天下都欠著他債似的,看誰都不順眼,也極少笑,方才居然被罵笑了?原來他喜歡受虐嗎?
「道家講究的是平和淡然,她先動真怒,自然落了下乘。」南祈端起酒爵,坦然喝了一口酒。
宋初一默然,她雖然覺得「上乘」「下乘」都無所謂,也沒什麼意思,但她的確太容易動怒了,為謀,要時時刻刻能守住自己的心神,用一顆永遠冷靜的心去衡量。
宋初一忽然坐直身子,眾人一臉緊張,正欲上前勸解,卻見她鄭重的給南祈施了一禮,「允祀兄所言極是,懷瑾受教了。」
「怪哉!」惠叔雲歎了一聲,轉而問道,「道家人都如你們這般神神叨叨的嗎?」
宋初一嘿嘿一笑,伸手撕了一塊炙肉塞進嘴裡,「神神叨叨只有他一個,我很正常。」
「倘若我未猜錯,你是莊子那一派的吧,正經的神神叨叨。」南祈慢悠悠的道。
老子之後,道家逐漸也分了派系,其中一派把老子的「無為」發展成為虛無主義,莊子便是這一派系的代表,譬如「莊周夢蝶」,玄之又玄;而另一派則捨棄了老子思想中否定禮、法的成分,把老子的「道」解釋成為規律,起代表是齊國稷下學派中的黃老道法一派。
宋初一和南祈,恰好便是分屬於這兩個流派。
「原來懷瑾是莊子門生嗎!」息泓驚喜道。
莊子尋求放浪形骸於山水酒池之間的精神自由,在時下也是很受追捧的思想學說。
宋初一微笑,算是默認了。
息泓用筷箸擊節而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好壯麗!」姬眠讚歎道。
這是莊子的《逍遙遊》。道家雖然未曾在治國邦交上做成什麼大事,但它在教人為心上,卻是很多思想學說都不能與之相比的,因此大部分的士人都曾經拜讀過老子、莊子。
宋初一一遍往嘴裡塞肉,一遍含含糊糊的跟著哼哼。
一群人正唱的起興,卻忽聽樓下有人吼道,「樓上方才罵娘的那位先生!」
眾人聲音戛然而止,聽樓下之人又喊道,「我等聞先生言辭犀利,願請先生指教天下大勢。」
這是邀請宋初一去向大家說說自己的論述。
這種場合的論述是士子之間的交流,說好了很可能一夜之間名聲鵲起,說不好也無人會責怪,這種辯論倘若不接,便顯得太沒有氣度,於名聲有礙。
宋初一忙將手裡的骨頭啃乾淨,丟在食案上,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巾布拭了拭手,才從容起身。
士子們最愛這種活動,因此宋初一一出現,酒館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在看見她形貌的同時,眾人目光或驚奇、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實在精彩無比。
站在堂內檯子上的人看見順著樓梯緩步走下來的宋初一,最開始心裡很是後悔,但瞧著宋初一姿態閒適從容,沒有一絲緊張不安,亦無少年人的鋒芒銳利、意氣風發,又感到很好奇。
宋初一也在打量對方,他正是站在那個畫了棋盤的檯子,年紀越二十三四歲,一身青布袍洗的發白,墨髮整整齊齊的綸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眉寬廣清長,彷如懸犀,雙分入鬢,首尾豐盈,雙目朗朗,鼻樑硬挺,嘴唇薄厚適宜。
「好一個眉目清朗!」宋初一不由讚歎道,「足下好俊的相貌!」
那青年見宋初一如此年幼,竟是一時不知怎麼稱呼,頓了一下,拱手道,「過獎了。」
宋初一走上台,「不知足下欲說何事?」
「在下想請教先生,小國可爭天下否?」青年笑問道。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有些還在喝酒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可。」宋初一毫不猶豫的,篤定答道。
青年也不追問,因為論事的規矩擺在那裡,但凡應答者說出個看法,就必須詳細闡述原因。
宋初一淡淡一笑,抄手道,「萬事萬物離不開一個‘道’。無論國之大小,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小國正因弱小,而不被其它強國戒備,倘若能擅於利用這一點優勢。道無常道,然則萬物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焉知弱小者只有‘亡’這一條路可走?」
「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彩!」青年反復咀嚼這句話裡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喝了一聲彩。
順應道德的國家便會昌盛,違背道德的國家則會逐漸走向滅亡。聯繫時事,宋初一這句話頗有罵魏王無德的意思。也不管這句話是否真的有道理,眾人聽的心裡大為痛快。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意思是,事物的發展總是周而復始、返本複初的,下是高的基礎,後是先的前提,所以弱是一切之基,萬事萬物從弱起,因為有弱才有強。在處於劣勢的時候,要以謙卑柔軟的態度扭轉頹勢。
理解宋初一話中深意的人,自然覺得很妙,但也有只理解了表面的人,聽聞她這話,不禁嗤笑道,「如此說來,魏王此次欺我衛國,我們還是要示弱,軟著任由他欺負?」
「在下說的是國勢,目下衛國不示弱還能如何?」宋初一反問道,她向四周看了一圈,一字一句的道,「兔子與老虎肉搏,最終只能淪為食耳。柔中帶剛,乃是弱國的強國之道。倘若從外柔弱到裡,那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兆。」
堂中靜默片刻,待眾人體味她話裡的意思,頓時轟然喝彩,南祈、姬眠等人喊的最響亮,有這個論述,宋初一便能在衛國揚名了
「在下星守,請教先生大名。」青年拱手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5:26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三章 士人醉酒態
星,是以觀星術為業之人。
宋初一不禁仔細打量他幾眼,回禮道,「在下宋懷瑾。」
「能飲否?」星守的目光中對宋初一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宋初一倒也十分坦然,「我正與朋友暢飲,我見足下氣度不凡,他們應也不會介懷,倘若足下不嫌棄,上樓一聚?」
「好!」星守高興的應下。
星守的風采氣度,實屬難得一見,雖則衣著看起來顯得有些落魄,但士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候連姓名都不問,更不會在意身份。宋初一欣賞他,自然願意結交。
兩人相讓著上樓去,堂中之人還在久久回味宋初一方才的言論。
做論述,不需要長篇大論,但必須要精闢。可能十幾句話裡,只有一兩句的點睛,其他都是輔助言辭,只要這兩句「點睛」足夠力度,便可以此揚名。
宋初一帶星守走進雅舍。
姬眠第一個撲了過來,「懷瑾,你方才實在太瀟灑了」
作為一個出色的士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立場和看法,就如商鞅,他擅長「法」,並且從始至終都堅持以法治國,而息泓、季彥他們雖然師出名門,也有立場,但他們的立場都是儒家的立場,而沒有自己創新、迎合時事的論述,因此一直以來名聲不顯。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我為大家引見一下,這位是星守先生。」
宋初一側開身,請星守進來。
他們方才在樓上便看見星守,但近看之下,更覺得出色。息泓讚歎道,「好相貌好氣度!」
「先生過獎了。」星守施禮道。
「在下息泓。」
「在下季彥。」
「在下惠叔雲。」
……
眾人一一介紹完畢,便安排星守挨著宋初一坐下,另一邊坐的是姬眠。
「來,共飲此爵!」息泓舉起酒爵,笑道,「得遇奇人,快哉!」
觀星師與巫、祝、蔔一樣,都屬於奇術,需要極大的天賦,且沒有一定的機緣巧合很難揚名,也不會在各國得到重用,生活難免落魄,一般的士人或許會有所涉獵,但自願選擇主修這些奇術的人並不是非常多。稱星守為奇人,也不為過。
「得遇眾位有識之士,幸哉!」星守舉起酒爵。
眾人寬袖微遮,仰頭一飲而盡。
飲盡一爵相識的酒,眾人便開始天南海北的聊了起來,在座的都有遊學的經歷,見識廣,聊起來有說不完的話。
宋初一很久沒有大快朵頤的吃肉了,因此趁著眾人聊的起興,她便埋頭苦幹。
「懷瑾見識不凡,怎的不說話?」惠叔雲有些不滿的道。
南祈嗤了一聲,「炙肉當前,她現在可恨沒長十張嘴,哪有功夫理會你。」
宋初一正伸手欲再撕肉,見眾人目光齊刷刷的集中在她身上,她只頓了一下,便坦然撕了一大塊肉,「口腹之欲難以自持,諸位見諒啊!」
「懷瑾灑脫!」星守也笑著撕下一塊肉。
宋初一往嘴裡塞了一大塊肉,口齒有些含糊的道,「守爽利,我喜歡不像這世間有某些人,苛責萬事萬物,也不知累不累的慌,還是我輩的活法兒更暢快放浪形骸,逍遙自在!」
南祈看著她滿嘴的油,不禁厭惡的皺起眉頭,痛苦的把頭扭向一邊,索性眼不見為淨。
眾人看宋初一吃的津津有味,也開始有些餓,遂紛紛學著她大塊吃肉。
南祈見原本都斯文的人忽然化作滿桌的惡狼,頓時想直接甩袖走人,但同時又覺得那樣十分沒有修養,便只好生生忍住。
一番胡吃海喝,眾人都有了些醉意。最先不省人事的是南祈,他看著別人的吃相沒有絲毫食欲,只顧著喝酒,在眾人微醺的時候,他已然伏在食案上。
待身邊躺倒一片,宋初一才不過微有些酒意,倘若不是她換了身體,眼下約莫連微醺都不會有。
姬眠抱著星守嚎啕大哭,眼淚抹了他衣襟都是。星守閉著眼睛,像是入定一般。
息泓手舞足蹈的唱歌,惠叔雲抱著桶子吐的天昏地暗,卻一直被息泓搖晃,要求一起唱,惠叔雲傻呵呵的看著他們笑。
季彥和其餘幾個人將衣物都脫到只剩下一塊遮羞布……
宋初一瞠目結舌的看著這個混亂場面,心裡一時不想不出什麼詞形容。
姬眠哭著哭著,發現星守不理他,便一把推開他,擠到宋初一身邊,眼淚汪汪的看著她,「懷瑾。」
「你沒醉啊?」宋初一滿臉吃驚。
「誰說我醉了!」姬眠吐字清晰,抬袖擦這不停流出的眼淚,抽泣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悲傷。」
「何故悲傷?」宋初一道。
姬眠一聽宋初一有回應,頓時哭的更凶了,「我出師之事,曾懷有大志,然而卻四處碰壁……」
接下來,姬眠從他幼時穿著開襠褲與師兄偷李子被罰三天不能吃飯,再到出師之後各國都不願用他,直至現在寄身衛國的悲傷成長歷史。
姬眠才學不低,他是法家提倡變法的士人之一,並且精於「法」,但晚生了十幾年,七雄國的變法已經陸續落下帷幕,又因為他年輕,所以處處碰壁,沒有一國願意留用,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尋一小國寄身。
其遭遇也是可悲可歎。
但宋初一終於確定他現在醉了。
息泓陡然大聲歌唱,「陟彼三山兮商嶽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有黃龍兮自出於河,負書圖兮委蛇羅沙,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
宋初一揉了揉太陽穴,乾脆趴在地上裝死。
姬眠尚未哭訴完,便見宋初一倒下,立刻抓著她使勁搖晃,「懷瑾懷瑾!」
「懷瑾先生可在?」驀地,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雅舍外傳來。
這屋裡也只有宋初一一個清醒的,只好睜眼道,「何事?」
那人連忙道,「君上召見請懷瑾先生!速速隨我去。」
宋初一立刻爬起來,袖子卻還被姬眠死死拽住,她伸手扯了扯。
外面的人焦急的催促道,「先生。」
姬眠死活不撒手,宋初一陡然暴躁,咆哮道,「你大爺放手!」
姬眠被呵斥的一愣,宋初一趁著這個空檔,立刻走出雅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5:37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四章 願出使秦國
外面傳信的少年被她這一喝,嚇的一愣。
宋初一挑開帷幔,卻只見一個楞乎乎的少年,便也未曾多問,只道,「走吧。」
宋初一才來了兩日,少年在府內也並未見過她,此時見她年紀與自己也差不多,不由得滿心震驚。
宋初一走出兩步,發現少年並沒有跟上,立刻轉身道,「我滿身酒氣,要香湯沐浴才能去面見君上!還不快走!」
少年這才反應過來,急急跟上,賠罪道,「一切已然備好,懷瑾先生放心。」
兩人匆匆走出酒館,登上軺車急行回府。
礱穀府的僕從果然已將一切準備妥當,宋初一也來不及享受,在浴湯了沖去酒氣,便匆匆爬了出來,穿上準備好的白衣寬袍。
因是冬季,衣服厚重,穿在身上顯得宋初一不是那麼單薄。
剛剛飲過酒,在風雪之中,宋初一倒是覺得並不是很冷。
到達衛宮大門,便有宦官領著她一路快行,直奔偏殿。
門外有宦官看見二人,便高聲通報道,「懷瑾先生到!」
「先生請。」宦官躬身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衫,頭髮,才脫了鞋從容的走進殿內。
「宋懷瑾參見君上。」宋初一甩開寬袖,行了長揖大禮。
主座上,一襲褐色華服的衛侯斜靠在扶背上,看著宋初一,雖然方才礱穀慶已經再三強調,此人年紀輕,但見到真人的時候,還是有些微詫異,這哪裡是年紀輕啊!分明是年幼!
「大善!天縱奇才,是不忍我衛國遭人欺淩!先生請入座。」衛侯滿心激動。宋初一小小年紀便能言出那等狠辣奇計,實在不容小覷,倘若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無雙國士。
「謝君上!」宋初一走到礱穀慶下手而坐。
衛侯直起身道,「礱穀將軍已將先生之言告訴寡人,寡人深以為先生大才,不知先生可有詳細謀劃?」
時下雖然對於有才之士,十分尊重,但宋初一知道,倘若衛侯不是被逼急了,也不可能如此的「唯才是用」,而不嫌棄她年幼。
不管如何,衛國能用她,便是給了她揚名的機會,宋初一絕不會辜負如此良機。她看向衛侯,微微笑道,「在下自然敢說,便是有應對之策,絕不空言。」
衛侯看她神態從容,目光卻無比堅定,更加高興,急急追問道,「先生可否說來?」
「大致情形,也就如我之前所言,我之計,需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當務之急,需有三件事需要辦。」宋初一道。
衛侯恨魏王恨的牙癢癢,從他繼位開始,便不斷遭到魏王欺淩,國土一失再失,眼看要舉國淪喪,倘若衛國當真亡在他手裡,他歸天之後,如何有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所以聽見宋初一說「徐徐圖之」不由狠狠歎了口氣。
但他明白,魏國縱使霸權衰落,也非是他能咬動的一塊肉,也就耐下心來,問,「先生請說。」
「一是,君上立刻稱病,並派特使去向周天子痛訴魏王無德、無信,威逼脅迫衛國。再派特使趕赴趙國哭訴,借兵攻魏,趙國現在正內亂,必無暇顧及此事。其二,令衛國士子在各國之間散佈消息,傳魏王無道;其三,秘密派人去秦國勸兵,攻打魏國。」宋初一一口氣將…說完,接著道,「辦成這三件事,攻魏便已經辦完了七成。」
衛侯高興道,「這三件事情似乎並不難辦。」
宋初一笑道,「不難,但想要辦好,也不容易。尤其是勸秦國出兵。君上可曾打探過秦國消息?」
「自然。衛國國力羸弱,只能在大國夾縫求生,寡人苦守衛國,又怎敢忽視各國消息!」衛侯喟歎道。
「君上聖明!」宋初一行以大禮。衛成侯雖然不是什麼英主,但也不糊塗,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值得讚揚了。
衛侯無奈一笑,轉而問道,「我聽聞先生說,魏王執意啃秦國這塊骨頭,可我素知魏國野心,舉國上下更看重中原爭霸……先生所言,不儘然啊?」
「君上明察。」宋初一拱手,道,「早上龐涓任上將軍之時,的確是力主攻秦,且因其戰功赫赫,是鬼谷弟子,善謀兵,魏王對其信任有加,因此也採納他的意見,認為秦國佔據隴西,對魏國居高臨下,大有威脅,便一直致力於滅秦。」
衛侯頷首道,「的確如此,但龐涓的看法也沒錯。」
宋初一道,「正是。不過秦人性烈,極善馬上作戰,想要滅秦,最好從其國政入手,彼時秦國剛剛歷經四代亂政,政治弊端處處皆是,各處勢力也都不穩,若用挑撥內亂,挑唆其後方的戎狄部族叛亂,是最好不過。但龐涓非要以強兵滅秦,因而忽略中原戰局,錯失了穩固霸權的最佳時機,如今魏王回過味兒來,齊楚韓趙卻均已崛起。」
「那魏國是否還有稱霸的可能?」衛侯立即問道,倘若魏國稱霸,衛國距離亡國也不遠了。
「稱霸?」宋初一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君上可安心,只要公子卬穩坐相國之位,魏國想稱霸,猶如登天,癡人說夢而已。」
宋初一緊接著道,「公子卬吃喝玩樂倒是一把好手,讓他謀國,純屬誤國。早前看魏王還頗有霸主氣象,如今倒像是被公子卬傳染一般。倘若不是這樣,在下前兩件事情,也辦不起來。」
「哈哈哈!」衛侯聞言爆出一陣大笑,拍著大腿道,「善!善!寡人許多年未曾像今日這般愉悅了,懷瑾先生好見識,好口才!」
宋初一抿唇一笑。
衛侯笑罷,抬手道,「先生請用茶。」
「謝君上。」宋初一喝完酒不久,又說了這半天,的確有些口幹,便端起茶盞抿了兩口。
「先生說的三件事,何時辦為好?」衛侯問道。
宋初一放下茶盞,道,「前兩件事情,越快越好勢頭鬧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召集文采絕妙之士,寫出能令群情激憤的好文章。至於勸說秦國……」
宋初一直起身子,拱手道,「懷瑾不才,願替君上解憂,秘密出使秦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5:49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五章 永不言師門
「這……」衛侯遲疑,「如此危險之事,還是由寡人另派人去做吧!」
這個計謀是宋初一想出來,萬一她死了,會不會前功盡棄?儘管衛侯覺得宋初一雖能想出這個計策,但畢竟年紀還太小,不一定有能力掌控全域,可他依舊不能讓這個有前途的少年出事。
「衛國沒有人比在下更熟悉秦國,熟悉秦人,在這個謀劃之中,能否鼓動秦國出兵,是關鍵,倘若此事失敗,一切便都是無用功。」宋初一心中早有規劃,這一次出使秦國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僅僅是危險,但於她來說,是危險也是機遇。
衛侯有些猶豫,看向礱穀慶道,「老將軍以為呢?」
礱穀慶看了宋初一一眼,在這個計畫之前,他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她,只覺得籍羽對此人過於上心,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而已,就算有能力,還是要些時日來培養,但今日他徹底顛覆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半大的孩子,完全有成年士人的心智和能力!
「臣以為,此事關係重大,還是要確保萬無一失。」礱穀慶拱手道。
「對!老將軍說的對!」衛侯重視人才,但只要能報一箭之仇,就算損失個把人才又有什麼關係?衛侯一經提醒,便立刻贊同。
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垂頭抿了口茶。
衛侯興奮之下,向前探了探身子,問道,「寡人即刻明日為先生準備行裝,出使秦國,不知先生可需要財物、美人?」
宋初一擱下茶盞,正坐道,「秘密出使,一切從簡。君上只需準備國書一份,令在下能夠順利拜見秦國國君。」
「善!」不用出財物美人,衛侯更加高興,立即道,「礱穀將軍,我今任命懷瑾先生為我衛國特使,秘密出使秦國,老將軍代為打點行裝,待寡人與上大夫商議之後,明日便將國書擬好,送至府上。」
宋初一見衛侯這麼說,立即道,「懷瑾還有一事相求。」
衛侯微微斂容,道,「何事?」
「懷瑾出使秦國,必然是險象環生,所以請求,在懷瑾未至秦國之前,請君上嚴守此事,不能外泄,否則萬一懷瑾半路遭人截殺,恐怕……」結果不用宋初一明說,定然是凶多吉少。
「連上大夫等人也不可商議嗎?」衛侯有些為難。衛國這些年來沒有實力抵抗外敵,所以只能靠上大夫公孫健斡旋邦交之事,衛侯對他十分倚重。
宋初一肅然道,「眾口難防!此事絕不可外泄!衛國此番國土失守大半,幸而軍隊戰力得以保存,還有可能一爭,倘若失去這次時機,下次衛國再失領土,君上以為,衛國還有掙扎的可能性嗎?況且衛地本就與魏國相鄰,民風民俗差異不大,極容易被同化融入魏國,時間一久,衛民皆為魏民,即便有機會奪回來,衛國要花多長時間再歸攏?那時衛國能等的起嗎?」
庶民一旦習慣了某國的管理制度,想改變需要花很多時間去教化,有時候甚至需要經過一兩代人,才能夠將奪來的土地和人口融入本國。
「這次對衛國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倘若此事外泄,導致功敗垂成,君上不覺得可惜?」宋初一見衛侯有些動搖,便繼續道,「等懷瑾安然到達秦國,君上再與上大夫商議,懷瑾可以在秦國等候君上的商議結果。君上若不想報仇雪恥,懷瑾也絕無二話。」
「仇必須要報!」衛侯聽宋初一這麼一說,立刻便點頭同意,「大善!就依先生所言!」
宋初一躬身施禮,「君上英明!」
衛侯傳喚宋初一,原本只是聽了那個計策再加上礱穀慶的煽動,覺得熱血沸騰,想先聽一聽宋初一的詳細謀劃,然後再與上大夫等人商議之後再決斷,但宋初一的言辭太有煽動力,不知不覺他竟滿心高興的應了下來。
出了衛宮,礱穀慶邀宋初一上了同一輛軺車。
街巷之間風不大,漫漫大雪之中,軺車行的不快不慢。
礱穀慶近距離打量了宋初一半晌,問道,「先生不讓上大夫知道,當真是因為怕半路遭遇敵軍截殺?」
「當然。」宋初一坦然微微一笑,口中吐出的霧花飄散,既然礱穀慶有所疑慮,她也不隱瞞,「不過懷瑾不僅僅是為了防敵軍截殺,更防上大夫截殺。」
礱穀慶心裡雖然隱隱有這種猜測,但聽到答案時,還是有些吃驚,因為宋初一才來衛國未到兩日,又怎會知道衛國的情況?
「將軍很疑惑?」宋初一眼睛彎起,含笑望著他,「其實這也不難猜,我在書房看了一兩卷記錄,其中可全是上大夫的身影!且我聽悟寐等人說,將軍與上大夫較著勁,怕也是因為主戰、主和觀念不同吧?」
公孫健頑固的主和,不會容許這樣冒險的計謀,且他十分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衛國如果沒有他便會頃刻倒坍,他怎麼會容人如此悖逆他的觀念?
「你看了?你不是在下六博棋?」礱穀慶詫異道。
宋初一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的道,「原來老將軍洞悉我等舉動!」
礱穀慶愣了一下,旋即爆出一陣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狡詐小子,被你繞進去了!」
宋初一咧嘴笑道,「豈敢豈敢!」
少年和少女的線條都比較柔和,宋初一正在這個年紀,加上她舉止風度有如男子,博學有見識,一般人根本不會料想她是個女子。
礱穀慶這麼近的瞅了半晌都不曾有絲毫懷疑,他只是看著這個和自己孫子一樣大的孩子,心思靈活,卻又不符合年紀的冷靜、縝密,讓礱穀慶不禁動了惜才的心思,對待宋初一的態度也柔和許多,「老夫雖是一介武夫,但府中藏書也不少,你倘若有空便讓夷師奎帶你去大書房。」
「多謝將軍!」宋初一拱手道。
礱穀慶微微頷首,開始細細詢問其宋初一的出身,他實在很好奇,什麼樣的人家能出這樣的人才。
宋初一仔細斟酌著回答,只言自己是宋國人,已無父母,從小離家從師。
礱穀慶又問,「懷瑾師出何人?」
宋初一恭敬且誠懇的答道,「懷瑾此生無論成事與否,永不言師門。」
春秋百家爭鳴,到戰國各門各派的學說都已經有了成熟的體系,很多學派有古怪的門規,宋初一這麼說,礱穀慶也只當做是師門規矩了,轉而道,「老夫有一嫡孫,與你年紀相仿,但頑劣不堪,懷瑾見識不凡,難得又十分持重,改日老夫引見你二人認識,替老夫好好教教那頑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6:56:00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六章 果然灑脫啊
宋初一不是很瞭解礱穀慶的性格,但隱隱感覺他不會喜歡虛偽客氣,遂道,「自當從命。」
礱穀慶心裡想著事情,便不再說話。宋初一今日的表現的的確讓他頗感震動,計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居然通過寥寥記錄,便斷定要防範上大夫公孫健,實在很不簡單。
礱穀慶心知肚明,衛國有公孫健等人,宋初一根本無法施展拳腳,這一計能否成,還是未知數啊他必須要拉攏些主戰之人與公孫健等人周旋,等各國均已開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衛侯才絕對不會反悔。
回到府中,礱穀慶便立刻又出去訪友。
宋初一看著礱穀慶風風火火的模樣,不禁莞爾,這老人家還真是個急性子,說辦什麼事情,立刻就得去辦。
宋初一已經說清楚利害得失,她相信礱穀慶不會胡亂洩露出去,因此並未出言勸阻。
院中一片靜謐,沒有風,鵝毛大的雪片靜靜飄落,宋初一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
子雅從房中出來,看見一個人站在廊上,嚇了一跳,帶看清是宋初一,連忙屈身道,「主。」
宋初一未曾回頭,問道,「子朝病情如何?」
「今早管事請醫者過來替阿姊看過了,給了幾服湯藥,說阿姊的燒已經退了,只是體虛,要進補。」子雅答道。
「你們的命是我的,作為僕從,要盡職盡責的幫我看管好才是,有什麼需要儘管來同我說。」宋初一說著,回過身看她。
子雅穿了新的衣物,一張俏臉乾淨清爽,比起子朝,她並不會讓人一眼驚豔,但是眉眼之間透出的那份韌性,為她增色不少,總是在一群美人之中,應當也不會被埋沒。
「是!」子雅明白,宋初一說不把她們當做奴隸對待,但也沒說要當寶貝一樣的供著,必須要有主從之分。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她應該對宋初一感激涕零了。
「主可要去看看阿姊?」子雅輕聲道。
「哈!」宋初一笑著睨了她一眼。她可沒忘記子雅要把子朝推給自己,讓她去看,無非是想讓她迷戀子朝的美色,而捨不得送給別人。
子雅頓時有一種小心思被戳穿的窘迫之感,不禁侷促的垂下頭。
「子雅,其實你方才倘若說‘醫者說無事,但子朝依舊昏迷不醒,令人焦心’,我多半會去看看的。」宋初一諄諄教誨道。
子雅心底一抖,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上,「主,雅錯了,求主責罰。」
「嗯,是應該責罰。」宋初一點頭,呲牙道,「計用的太拙難以入目。」
子雅愣了一下,宋初一說要責罰,似乎並不是因為她存了小心思,而是因為這小心思太明顯?
宋初一彎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誠懇的安慰道,「一般人剛開始都不能運用自如,失敗一次也無關緊要,你看開點啊,繼續努力。」
寒冷刺骨,宋初一手一伸出來立刻被刺的發疼,她連忙又塞回袖子裡,抄手往屋裡走去,喃喃道,「也不知他們回來沒有。」
子雅伏在地上,滿心莫名其妙側頭偷偷看宋初一的背影,頓了片刻,才想起來屋內沒有燒火,連忙起身跟進屋內去斷炭盆。
子雅端著火盆進屋,見宋初一在榻上縮成一團盯著屋頂兩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放輕手腳,不敢弄出絲毫聲音打擾她。
火盆燒起來,屋內一會兒便暖和許多,宋初一又活泛起來,叫了子雅過來,「可曾讀過書?」
「讀過《詩》。」子雅跪坐在榻前,恭敬的答道。
《詩》,也就是《詩經》,詩經裡的內容不僅僅是抒發情懷,也能夠令人略略瞭解各地某些風俗。能讀過《詩》的女子,算是特別有才學的了。
「善。」宋初一點頭,「可通音律?」
子雅遲疑了一下,道,「阿姊懂。」
貴女也不是人人都通音律,宋初一再問,「可知周禮?」
子雅看了宋初一一眼,又垂頭小聲道,「阿姊知道。」
宋初一歎了一聲,罷了,知道基本禮儀便不算粗俗,便繼續問,「會弈棋否?」
這回子雅答的順口了,也不再遲疑,「阿姊會的。」
宋初一看著她,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敢情這姑娘就是個不學無術啊!其實放在普通貴女堆裡,子雅這個程度也不算什麼,但與其姐接受同樣的教育,卻還是一無所長,這就實在令人髮指了
半晌,宋初一才感歎道,「子雅啊,我想不賣你阿姊都不行啊!」
「先生!」子雅急道,「雅可以學!」
「善,几上有一卷,你拿去看,不懂可以問我。」宋初一見她高興起來,接著道,「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不行,就莫要怪我無情了。」
「雅一定能行!」子雅目光堅定。
「去吧,我睡會。」宋初一躺下來。
子雅起身去几上取了竹簡,躬身退了出去。
宋初一閉上眼,原準備想點事情,不想迷迷糊糊的竟睡著了,一覺昏天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門人砰砰砰的砸響,緊接著便響起姬眠的嚷嚷聲,「懷瑾懷瑾!宋懷瑾!」
宋初一翻了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繼續睡。
沒半刻,便聽「嘭」的一聲巨響,宋初一被嚇的一個激靈,從榻上跳了起來,轉眼便看見自己屋裡的門四分五裂的躺在地板上,風雪從門外飄悠悠的落進來。
「姬悟寐,你大爺!」宋初一也抓過衣裳胡亂的穿上,也顧不得穿襪,一陣風樣的沖了出去,恍惚之間看見一群人,但她沒有空理會,看見愣住的姬眠,便上前抓住他,「即刻、馬上找人來把我門裝上!」
門客的待遇比普通食客要好,但是分了院子之後,每個月除了必須花費,以及特殊用處,其他要一概自己負責,宋初一能不急?她可不想餐風宿雪!
靜默了半晌,廊下有人問道,「悟寐,這位就是懷瑾先生?」
宋初一怔了一下,順著聲音看過去,院子裡約莫有二十餘個冠服整齊的士子,在雪中撐著傘瞠目結舌的看著望著她。
「懷瑾……這……這都是仰慕你大名……前來拜訪……」姬眠結結巴巴的道。
怎麼回事?宋初一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般這麼正式的拜訪,不是要先遞拜帖詢問主人是否方便嗎?她回憶再回憶,也沒有收到拜帖啊!
姬眠見狀,哈哈一笑,伸手攬住宋初一的肩膀,對眾士子道,「我就說吧,懷瑾是道家人,隨性灑脫,不拘禮的!」
宋初一登時明白了,所有事兒都是姬眠惹來的!
「果然灑脫啊!」有人笑著歎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0:43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七章 門板換酒席
宋初一朝眾人拱手施禮道,「不知有客,懷瑾失禮了。」
「我等不期而至,宋子莫怪才是。」眾人還禮道。
宋初一整了整衣領,笑道,「雪天有朋翩然而至,懷瑾不亦悅乎,諸位請進。」
眾人紛紛應禮,在廊上脫了鞋,隨著宋初一進了主廳。
姬眠喚來幾個侍婢奉茶,也隨著進去。
這間主廳在宋初一來之前,只有南祈一個人用,擺設十分講究,頗有種清貴之感。宋初一此刻這渾身淩亂的往屋裡一站,便如闖入了別人家裡的流民一般。
宋初一坐下來之後,先與眾人打了聲招呼,「今日事今日畢,諸位且稍候片刻,在下要與某人把帳先清一清。」
「懷瑾先生請便。」眾人紛紛拱手道。
姬眠一見宋初一的架勢,立刻道,「懷瑾,我當真未曾用力,誰知道那門不經拍!我回頭便去找人幫你裝上新的,改日再擺一桌酒席給你壓驚。」
「悟寐果然通達!」宋初一笑著道,「不如就今日吧,正好有眾位朋友專程拜訪,人多熱鬧。」
姬眠笑容微微一僵,但面對二十幾雙眼睛,他也只好咬牙道,「好!」
「爽快!」宋初一看向眾人道,「懷瑾感念上蒼,知我囊中羞澀,今有諸位貴客前來,特用門板一雙換得宴客酒席,不知諸位肯賞臉否?」
屋內爆發一陣朗朗大笑,有人道,「如此隆重之宴,豈敢不赴。」
眾人連聲附和。
宋初一回到寢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在管事給準備的衣服中找出一件帶黑毛的大氅,便抓過來披上擋風雪。
在主廳內等候士子們再看見宋初一的時候,如以往第一回見她的人一樣,多多少少都有些訝異。方才宋初一形容不整,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將臉也掩去了大半,此時將頭髮都梳上去,顯然只是個少年。
「想不到懷瑾如此年輕實令我輩汗顏。」士子中有人歎道。
今日來拜訪宋初一也都是些年輕人,大都在二十歲上下,最小也有十八了,埋首苦讀十餘年還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人,讓人如何不受打擊。
宋初一怎能不明白他們的心情,遂順嘴給了一個臺階下,她笑著拱手道,「懷瑾初行於世,不過是仗著些小聰明,比不得諸位才德廣博厚重,日後懷瑾在衛國還要向諸位多多請教。」
「懷瑾大才,我等愧不敢當!」眾人連忙回禮。
即便宋初一不這麼說,所有士子也絕不會有任何不滿,能說出「順道者昌,逆德者亡。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之言的人,又豈是小聰明?但是他們見宋初一沒有絲毫傲氣,心下不由又多了幾分好感,說起話來也更加自在。
宋初一也很明白曲高和寡,她不過是迎合衛國國情說了幾句言論,根基不穩,一旦太過離群,想成事恐怕困難重重。沒有穩固的大山墊腳,爬的越高便會摔的越慘。她想在衛國打下根基,所以不欲把自己捧到「高人」的位置上。
天下士人多出齊魯衛宋,齊魯兩地未必能容得她一個少年言論橫行,宋國又不宜留,這也是宋初一為何選擇衛國的原因之一。
一行人還是去了那日的酒館,酒至酣暢,有人問宋初一道,「懷瑾目光透徹,不如評一評魏王、魏國如何?」
眾人也都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撫了撫眉梢,昨日剛剛在衛侯那裡將魏國批判的一無是處……今日就實話實說……
沉吟片刻,宋初一道,「好,懷瑾就姑且一說。」
宋初一直了直身子,道,「懷瑾曾聽聞有人言,魏王是個明君,只是時運不濟,在幾次重大決策失誤,導致魏國一蹶不振,懷瑾以為然。不過,魏王並非是時運不濟,而是無識人擅用之能!」
「卻也是信龐涓而廢孫臏。」有人立刻便舉出一例。
宋初一笑道,「龐涓也是把利劍,但魏王不會用,終究傷了自己。」
「公子昂為相,也不是時機。」姬眠歎道。
昨日宋初一把公子昂批判的一無是處,一是因為他現在的作為的確如此,二也是圖衛侯聽的高興。以前公子昂乃是頗負盛名的一位名將。二十年前河東之戰,商鞅詭計騙公子昂議和,將他擄回秦國,魏軍被輕易擊潰。
魏王受人挑撥,認為公子昂叛國,一怒之下將其家小全部殺光。
反而秦國善待公子昂,並委以重任。他在秦國任職期間,率秦軍兩次大敗楚國。後來魏王得知當初乃是商鞅詭計,悔恨不已,割地換回公子昂回魏。
回魏國之後,公子昂心灰意冷,整日飲酒作樂,對政事也是得過且過,行事越發荒唐。但魏王對其愧疚,又念魏國暫時無人能任丞相之職,便依舊由公子昂擔當。
公子昂七歲便能賦詩,才學高博,是一名儒將,在降秦以前任丞相之職時十分有建樹,勸農、鼓勵經商,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魏國的綜合實力,只可惜為人太恩怨分明,魏王殺其家小,他怕是至死難以釋懷,如今任丞相純屬屍位素餐。
宋初一喝了口茶道,「魏國一片大頹之勢,好在魏王不昏庸。能否重振山河,就要看是否有無雙國士力挽狂瀾了。」
「先生說的好!」隔壁雅舍內忽有個年輕的聲音贊道。
宋初一微微挑眉,便又聽那人道,「不知先生是否稱得上無雙國士?」
話中鋒芒畢現。
緊接著有腳步聲傳來,眾人轉頭,只見一華服少年伸手挑開帷幔,一張俊美無暇的臉上帶著微微笑意,宛若楊柳月清風拂面。
「懷瑾先生大名一夜之間若這蒼茫大雪,席捲了整個濮陽,今日有幸一見。」少年目光宋初一身上略一打量,「深以為還不如聞名不見面。」
姬眠哼道,「公孫郢幾,你也就是趁著允祀不在才敢放肆,告訴你,我們礱穀府利口易主了。」
「是嗎,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公孫郢幾一笑間貝齒微露。
公孫郢幾是上大夫公孫健之子,年十八,頗有雄辯之才,與南祈辯論每每落於下風,但越挫越勇,每有辯論,都與南祈針鋒相對。
「懷瑾,罵他!」姬眠捅了捅宋初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0:53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八章 瀟灑真君子
宋初一也不理會姬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看了公孫郢幾一眼,道,「公子是去是留?」
「先生還未回答我的話,如先生這般人才,是否可稱為國士?」公孫郢幾追問道。
評人容易,評己難。
兩日來,關於宋初一的表現,眾人即使未曾目睹也有所耳聞,根本沒有少年的輕狂和銳氣,聽到如此犀利的問題,也都饒有興趣的等著看宋初一如何回答。
真是一個個看熱鬧都不嫌事兒!大宋初一支著腦袋,慢悠悠的問道,「國之大才謂國士,敢問公子,何謂國之大才?」
「能使國家昌盛者,是國之大才,諸位以為然否?」公孫郢幾問道。
這話說的有些片面,但也不能說不對,眾人自然有贊同,也有不贊同的。
「如此一說,懷瑾自以為並非國士,日後也不可能成為國士。」宋初一看著公孫郢幾,見他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乍然一笑,道,「因為懷瑾將一生致力於滅國之道不懂昌盛之法。」
咳!
正在喝酒的人不少不嗆住,咳嗽聲此起彼伏。
公孫郢幾滿臉震驚的盯著她,半晌沒說出一個字。
時下言論十分自由,即便是辱罵國君,只要能說出個充分理由,也不算什麼罪名。更何況宋初一只是說個人志向?
滅國之道,說含蓄一點,就是幫助國家抵禦外敵,滅掉對國家具有威脅性的別國,說直白一些,就是幫效力的國家滅掉他國,一統天下。
在場的也都是年輕人,乍聞此言不禁熱血沸騰。姬眠小聲提醒道,「無故滅人國不仁不義!光是儒、墨兩家的聲討你都難以招架,懷瑾慎言。」
儒家提倡以「仁」治國,墨家提倡「兼愛、非攻」,宋初一的想法則是背道而馳。
宋初一唇角上翹,看向四周,輕聲道,「滅國之道,才是帝王之道,才是雄主內心最渴望得到的東西,諸位以為呢?」
大爭之世,七雄國哪個君主不藏霸心?哪一個君主不夢想滅掉其他國家做天下唯一的主宰?不可否認,宋初一所說的是事實。
眾人沒有附和,但心裡都十分贊同她說的話。
宋初一笑言道,「此言,是為感念諸君雪天專程拜訪,懷瑾特贈之禮,也正如悟寐所說,此言一旦傳出去,懷瑾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更甚者有性命之憂。但禮物既是送出去了,是藏於家室仔細品評,還是丟棄於街市任人踐踏,諸君自便。」
眾人靜默了片刻,都紛紛放下茶盞酒爵,施禮道,「先生金玉良言,自當視如絕世瑰寶!」
宋初一拱手還禮。他們話是如此說,但宋初一可以料想,這言論是守不住的。不過是稍微能控制一住傳播速度罷了。
幾巡酒罷,大多數人都微醺。姬眠是要結帳的,被宋初一看著,倒是沒有喝醉。
從酒館裡出來,姬眠和宋初一向眾人道別,坐上軺車。
大雪紛紛,姬眠哼著小調,顯得十分開心。
宋初一見他來時還是一副剜心割肉的模樣,現在卻又不正常的興奮,不禁道,「姬悟寐,你瘋了?」
姬眠伸手猛的捶了宋初一胸口一拳,哈哈笑道,「懷瑾,我發覺還是小看你了!不僅言辭犀利,手段也可以啊!」
「你大爺的,以後不許動手動腳!」宋初一揉著胸口,這一拳倒不是很疼,她胸口也沒有什麼好藏掖的……但還是不爽。
姬眠拍拍她的肩膀,面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風攜卷大雪襲來,廣袖大袍烈烈作響,姬眠心中歡喜無處可放,忽而張臂高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宋初一在姬眠大聲吟誦裡,望著皚皚茫茫的一片,和漫天飛舞的大雪,忽而也有一種欲抒胸懷的衝動,不禁也大聲高呼,「雪兮,皓皓之白,覆世之污穢風兮,烈烈之寒,拂心之塵埃!」
兩人吼罷,哈哈大笑起來。
「兩位先生好胸懷!」雪中忽有人策馬而來。
宋初一尚未看清人,便聽出了聲音,「于規兄!」
星守一襲淺藍廣袖寬袍,在馬上如雲一般飄來,至近處,議能看見他眉如玄犀,目似清月,俊容朗朗,笑起來的模樣更是令人莫敢逼視。
「于規兄好風采!」宋初一贊道。
軺車停下,星守緩了馬速,打量了宋初一和姬眠一遍,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笑容明耀奪目。
宋初一看見他馬上的包袱,微微一怔,「于規兄要遠行?」
「正是,我此番遊歷至衛,昨日聽懷瑾一番話,已覺足矣今日啟程回師門,特地經過酒館,盼再見懷瑾一面,不想打聽之下竟得知擦肩而過,正自傷懷,卻聞懷瑾高歌,不勝歡喜」星守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瓶丟給姬眠,「此是我師門秘藥,可治百病,給悟寐兄作別之禮。」
他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隻錦囊,遞給宋初一,「臨別之禮。」
宋初一接過錦囊,在身上摸了半晌,卻只找出一錢袋,不禁尷尬道,「匆匆相別,竟是無禮可贈。」
「懷瑾無需介懷,他日若是有緣再見,還請我準備清酒一壺接風洗塵。」星守笑道。
「一言為定!」宋初一拱手道,「君子珍重!」
「珍重!」姬眠亦拱手告別。
「等等。」宋初一從身上解下大氅,「風雪甚急,贈予君禦寒。」
星守微微一笑,伸手接過大氅,「多謝。」
黑色大氅一揚,星守將帶子系上,與兩人互相施禮告別之後,揚鞭策馬離去。
「來去瀟灑,真乃君子也!」姬眠望著星守的漸漸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感歎道。
「回府。」宋初一收回目光,對車夫道。
姬眠知道,星守原本是只準備了宋初一的禮物,他平白的得了一件好東西,心裡也很高興。
回到府中,宋初一便將錦囊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個小瓶,還有一卷寫在小羊皮上的信。
宋初一展開,見上面筆記清俊:
懷瑾見信如晤,濮陽一見如故,吾心甚喜。山川壯麗、四時五行、陰陽晝夜之精,可生神芝,吾素知萬物造化,奇出不窮,然,懷瑾之奇,實難得一見。吾見汝,若絕壁乍見神芝,欣喜若狂。然數年之變,懷瑾必顯女兒態,吾恐如此大才淪落庭院,深感憂慮,輾轉不能寐,特贈秘藥,或可遮掩一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1:05
卷一 起於野 第四十九章 士人的節操
「遮掩一二?」宋初一手裡拎著羊皮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和胯下,喃喃自語道,「究竟是一還是二呢……」
宋初一雖覺得男子身份比較容易行於世,但從來沒想過要變成真的男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可她也不敢隨隨便便的弄出點什麼東西,或者弄少點什麼東西啊真若變成男子,百年之後,九泉之下,怕是連親爹娘都不認她了
宋初一打了個冷顫,收回無限的胡思亂想,星守既然說是遮掩,肯定不會是變為男人。
那會如何遮掩呢?
宋初一大感興趣,拔開瓶塞聞了聞,味道不錯,有一股芝草芳香。她小心翼翼的將裡面的東西倒入掌心,一共有七粒紅褐色的小藥丸,每一顆都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大小。
宋初一把藥丸放回去,仔細看了看羊皮卷,邊角處有一小行字,說明服用的方法。
從開始服用計算,每七日一粒,連續服四十九日,便可使五年之內不顯女兒之態。
「于規兄啊,你真是太看得起宋某了。」宋初一感動道。
前生她二十四五的時候還沒顯女兒態呢!後來是有了點曲線,但整體身材高挑瘦長,胸口那兩團也不大,根本不需要刻意的裹束,再加之師父一共就收了她一個女弟子,從小便當做男子教養,常與師兄們混在一處,行為舉止與一般士人無異。能分辨她真身的人,還真是不多。
星守算是很厲害了。
「哪裡還有破綻呢?」宋初一想著出神,順手將羊皮卷丟進了火堆裡。
過了片刻,子雅匆匆沖進來,以袖遮住口鼻,「主走水了?」
宋初一回過神,才發現屋內彌漫起了煙霧,滿是皮毛燒焦的味道。盆裡的羊皮卷已經燒的只剩下一團焦黑,她連忙道,「快,快端出去。」
子雅連忙用棍子叉住盆口,將盆子端出去。
須臾,她那破門板便被人敲響,外面傳來南祈冷如冰霜的聲音,「宋初一你出來!」
屋內氣味嗆的很,宋初一便順了他的意,走出房門。
南祈嫌惡的退後了一步,將手中的竹簡丟給她,轉眼看見子雅離得比較遠,便冷冷道,「我勉強與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煩請你仔細看好上面的事項並且嚴格遵守!否則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說罷,一甩寬袖,大步往自己房內走去。
宋初一莫名其妙的打開竹簡,剛欲定睛去看,便聽「砰」的一聲,南祈將門摔上。
竹簡上的內容,宋初一看了幾眼,第一條便是不許在院子中弄出奇怪的氣味,顯見南祈對這件事情有多麼深惡痛絕。
第二便是必須保持個人儀容,不得影響他的食欲。
……
以下還有種種對於宋初一來說,十分苛刻的要求。很多有涉及她私人問題,看的宋初一一肚子火氣。
子雅用雪將火堆熄滅,剛剛清理好回到廊上。
宋初一攏著袖子鄭重的告誡她,「隔壁住的那個允祀先生,別看一表人才,其實有個喜歡揉虐美人的愛好,方才他與我說用百金換你,我不換,所以他怒而摔門,為了安全起見,你和子朝以後都避著他點,別讓他看到。」
子雅臉色微白,她方才離得遠,沒聽清南祈說的什麼,但聽見了他摔門的聲音,再想起這兩日南祈時不時的便盯著她看,所以此刻宋初一鄭重的提醒,她立刻便相信了,連忙道,「是。」
宋初一眉梢一挑,轉身進了屋內。
屋裡氣味太濃,子雅便將窗子全部打開通風,宋初一決定出去走走。
她來濮陽這兩日,還未來得及仔細瞭解民情民風。反正在屋裡也是凍著,出去也凍,不如順道去瞭解些事情。
宋初一打定主意之後,披了蓑衣斗笠,再次出府。
礱穀府每兩個月便會送一次糧食,給的錢財也比較豐厚,出行有車,在府有食。從前,宋初一混到最如意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待遇。
大雪天,街市上沒有多少行人,宋初一摸了摸錢袋,在街上轉悠了一圈,尋了個當地人,問了濮陽城最大的酒館所在。
順著指引,宋初一很容易便找到了這家叫「酌幽泉」的兩層酒館,比宋初一之前去過的那家要大三四倍,這家酒館菜色倒是並無出奇,卻號稱但凡天下有的酒,酌幽泉都有。
「入林酌幽泉,好自在!」宋初一讚歎一聲,抬步走了進去。
裡面暖如春,數種混合的酒香撲面而來。
「先生是去雅舍還是堂坐?」有僕役過來問道。
宋初一抬頭看了二樓一眼,坐在靠近欄杆的雅舍也能聽見大堂裡的議論,便道,「雅舍。」
「先生請隨奴來。」僕役在側引路,把宋初一領上了二樓。
宋初一擇了一個靠欄杆的位置,剛剛坐下,便聽隔壁有人道,「可知君上招文采上佳的士人做什麼用?」
「還能做什麼?大約也就是君上總聽那幾支歌,聽煩了吧!不過一旦確認文章的確出彩,便十分禮遇,不如咱們也去試試?」另一人道。
眾人紛紛附和,又有人哼道,「國將不國,竟還思舞樂,如此吾君,真令吾輩羞恥!」
此話便如一盆刺骨的冷水,將眾士子的熱情澆熄。
有侍女過來問宋初一道,「先生想用些什麼?」
「一壺熱米酒,一盤炙肉。」宋初一解下蓑衣斗笠,遞給侍女。
侍女應了一聲,將蓑衣斗笠放好,便退了出去。
不多時,熱米酒與炙肉便上來。
侍女正欲上前伺候,宋初一便道,「我自己來。」
那侍女應聲退到門外跪坐下來,聽候差遣。
「諸位諸位!」大堂裡忽有人高呼,眾人紛紛停下動作,靜靜聽著那人有何話說。
宋初一端了盞米酒倚靠在欄邊,垂眸向下看了一眼,是一名衣冠整齊的士子,約莫三十歲上下,五官端正,面白美髯,正是時下標準的美男子。
「在下剛剛從宮內出來。」中年士人站在大堂中央,聲音朗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滿是沉痛的道,「魏王欺我衛國太甚,君上下求賢令招募文采斐然者,以筆桿聲討魏王,君上他……他言自己無能,使先祖受辱,使衛國受辱,使我衛國臣民淪落他國,然我國將少兵寡,開戰等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以君上肯求我輩士人,以正道言論助一助衛國!」
大堂中靜默兩息,忽有人痛哭起來,更有許多人捶胸頓足,一時間整個酒館內,哭歎聲陣陣。全然是,「悲乎吾君悲乎吾國」之聲。
宋初一隔壁雅舍中,忽有人拍案而起,宋初一分明聽見刀劍出鞘「爭」的一聲。
那人大聲道,「我君如此憂國憂民,我竟以言辭辱之實該以死謝罪!」
言至最後高呼兩聲,「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緊著這便是「砰」的一聲。
眾人立刻便知道是有人為自己的非議謝罪,這種激烈的行為,頓時引得所有人熱血沸騰,振臂高呼「君上萬歲衛國萬歲!」
店主步履匆匆的親自到隔壁去問了自刎之人的姓名,待群情激昂稍緩之後,便大聲道,「穆緒先生以死謝罪,大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1:19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章 以強攻眾弱
這是一個士人階層自由的時代,可以隨意的抒發情懷,可以有顛覆認知的學術言論,這是一個對士人十分包容的時代,可以針砭時事,可以逆流而行,甚至可以對國君失德的行為進行指責,甚至可以指著對著國君破口大罵。
然而也必須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倘若所言的確有理,不但不會被責罰,反而會得到禮遇和尊重,但君主擁有至高的地位,豈是能罵完之後發現罵錯了,隨隨便便一句誤會能了事?
穆緒以死謝罪的行為雖然激烈,卻也的確是時常會發生的事情。以生命為自己的言辭擔負起責任,這是令人稱讚的行為。
宋初一抿了一口米酒,醇香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
穆緒也不是隨隨便便揮劍自裁,他是有一腔熱血一顆愛國的心,才會用自己的鮮血染上這次的聲討。有了士人鮮血的融入,這次的聲討便會更有力度。這對宋初一的計畫無疑很有利。
穆緒的屍首被恭敬的請出酒館,眾士人冒雪相送。
一時間,酒館裡就剩下了宋初一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不過好在她坐在雅舍裡,並不會太引人注目。
吃了些炙肉,酒喝到一半,已經有士子返回,安靜的酒館裡又熱鬧起來。
眾人滿腔的悲愴,紛紛要店家取來竹簡和筆墨,拿出自己的最高水準開寫下發自肺腑的聲討之言。整個酒館儼然變成了文學館。
「先生不寫一篇嗎?」侍女不知何時也取來了竹簡,供著身子,雙手舉過頭頂。
宋初一怔了一下,問道,「何人令你拿竹簡給我?」
「是……」侍女有些遲疑。
對面的雅舍裡一名華服青年端起酒爵走過來,「小兄弟如何知道不是這婢子想請你留下一篇佳作?」
這名青年約莫二十五上下,臉盤方正,下顎蓄了短短的鬍鬚,整齊乾淨,分明是一副商人的打扮,卻沒有多少市儈俗氣。
宋初一接過侍女手中的竹簡,在几上攤開,卻沒有提筆的意思,只伸手請來人坐下。
「小子才疏學淺,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寫出來貽笑大方,難免有損此次聲討威嚴,反觀先生氣度不凡,腹內必有絕豔文章,不如一助聲勢?」宋初一微笑著將攤開的竹簡推至那人面前。
那人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是一介商賈,囫圇吞棗的讀了幾卷書,哪裡寫的出什麼文章更當不得‘先生’二字!」
宋初一不再勸他寫,只是笑道,「既然我二人都無此才,還是安心等著看別人的吧!」
侍女將這人那間雅舍裡的食物端出來,與宋初一的放在一起。
「在下余奢,是楚國商人。請教先生高姓大名。」余奢拱手問道。
宋初一注意到他方才還稱「小兄弟」,轉眼間卻稱「先生」,她沉吟一下,道,「宋懷瑾。」
「懷瑾?難道是那位解衛國之危的懷瑾先生?」余奢驚訝的看著她。
宋初一亦是一副驚訝的表情,「余奢兄怕是消息有誤吧,解衛國危局的,不是閔遲先生嗎?」
宋國上上下下都覺得此次衛國與宋國得以修和,是閔遲斡旋的結果,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有個宋初一。宋初一之所以有些名聲,是因為昨日那番弱國爭霸論,她的名聲也僅僅止於濮陽城,甚至可能只有這一條街上的士人知道,根本比不上閔遲。
「哈哈,明人不說暗話,我等商人消息最是靈通,宋衛修和,閔遲先生只是明面上的,但懷瑾先生功不可沒。」余奢笑道。
宋初一心想,你可沒和我說明話,這就怪不得我了。余奢見到她只驚訝於她的身份,而非如一般人那樣,對她的年齡表示吃驚。這說明之前他就已經見過她,更甚至已經調查過她,卻還是裝作只耳聞卻未見過的樣子,也不知有何企圖。
「余奢兄果然消息靈通!不過余奢兄將功勞都歸諸我身上,未免對閔遲先生有所不公。」宋初一喝了一口酒,道,「余奢兄消息靈通,應知道近來有一派崛起,曰縱橫家。」
余奢心有疑惑,不知宋初一為何提起此事,但還是點頭道,「有所耳聞,據說是出自鬼谷一門,卻未有幸拜讀縱橫之論,不知其所行何事。」
「余奢兄頗有為縱橫家風範。」宋初一道。
余奢好奇道,「哦?不知此話怎講?」
宋初一咧嘴笑道,「最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把商人與士人相比,本身就是一種抬高,並不算諷刺挖苦,而是打趣的成分要多一些。
余奢哈哈一笑,他對縱橫家很有興趣,接著問道,「先生讀過縱橫之論?不知縱橫家所行何事?」
「未曾讀過,不過略有耳聞。」宋初一說的十分誠懇,然而事實上,她不僅讀過,而且曾經仔細研讀數年。
所謂縱橫家,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她所行的滅國之道,與「橫」不謀而合,雖然所用的方法不同,但都主張事一強攻眾弱,因此她也十分贊同連橫之說。
「先生可知道,鬼谷所出的縱橫家都有哪些?所出何地?」余奢問道。
宋初一微一挑眉,抿了一口米酒,道,「余奢兄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商人逐利,聽這些無關生意的事情也不過是純屬好奇。一般商人,最多只會對縱橫的論說感興趣,而不會在不知道縱橫論的情況下,去打聽縱橫之士的所在。除非他想親自去找縱橫之士瞭解,一個商人,找縱橫之士做什麼?
余奢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早被宋初一看穿,她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移到縱橫之士身上,可不是單純的想打趣他,而是為引出他真實目的。
余奢被拆穿,不但未曾羞愧,反而隱隱帶著興奮,一甩寬袖,給宋初一施了一禮,「余奢他日定當登門拜訪先生!」
宋初一只淡淡一笑,也不說歡迎還是不歡迎。
仿佛宋初一的表現讓余奢很滿意,他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
宋初一垂眸,看他從大堂穿過的身影,若有所思。片刻對侍女道,「筆墨。」
侍女雙手奉上沾好墨的毛筆,宋初一將那空白竹簡攤在自己面前,放下酒盞垂頭飛快的書寫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1:30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一章 雪地撿屍體
一篇氣勢磅礡、言辭犀利的聲討魏國之文一氣呵成。
宋初一把筆遞給侍女,兀自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垂眼流覽了一遍自己所寫的內容,等著墨蹟乾掉。
方才那個余奢,宋初一猜測根本就不是楚國商人,而是魏國人。也許是商人也許不是。
現在的魏國同十幾年前鼎盛時期不同,那時候有公叔痤、龐涓、公子昂、龍賈等等文武兼備的強將,又有各國飽學之士不斷湧入,可謂人才濟濟。
現在的魏國朝野人才凋零,秦國經過變法崛起之後,魏王也開始重視人才,四處訪賢,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
就在方才,宋初一察覺那人身份時,心想索性投魏算了,閔遲不是向來都看好魏國嗎?她就先入魏,學一回嫉賢妒能的龐涓又能如何?
但這也只是宋初一縱容自己內心深處的一點衝動罷了,她心中已有了長遠的謀劃,並且已經付諸行動。做事,要嘛不做,要嘛就堅定不移。三心二意是大忌諱。
宋初一將竹簡卷起來,遞給侍女,掏錢正要結帳,卻聽侍女道,「先生,我家主說,今日但凡寫了文章的,酒飯免費。」
「呵,是嗎,你們家主還是位義商。」能省錢最好,宋初一笑著把錢袋塞進袖袋裡,起身穿上蓑衣。
「先生尊姓大名?」那侍女又問道。
宋初一動作一頓,回過身來看著她,這侍女知道這方才沒有寫姓名,必是識字的。一個小酒館用識字的侍女,又有這番義舉,顯然並非一般的商人。
「我只出一份綿薄之力,不博名聲。」宋初一戴上斗笠,走出雅舍。
侍女也沒有追問,她每日迎來送往,也是有些見識,各色士人都見過,卻從未見過如此少年老成的,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她想著,便捧著宋初一寫的文章,匆匆去找管事。
宋初一走出酒樓,在空曠的街上轉悠。越是臨近傍晚,風雪越緊,街上行人匆匆,根本看不見什麼市井民生。宋初一便加緊腳步趕回礱穀府。
大雪掩世,地上的落雪已經沒了宋初一的小腿。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只能看見道路兩旁有人兵卒在收屍,那些都是被凍死餓死的流民。
十餘名兵卒用騾子拉著木板,在雪地裡慢慢往前走,看見有屍體,便撿起來扔在木板上,然後拉到城外的亂葬崗上丟棄,倘若遇上有些善心的兵卒,或許能得一捧黃土掩屍,不至於被未冬眠的野獸啃食。
一會的功夫,兵卒們已經收了十二三具屍體,它們的姿勢各異,但都以稚童和婦人居多,有一兩具成年男屍,也都是四肢不全者。
壯年的男子全部都在軍營,若死也是戰死沙場,絕沒有在這裡被凍死的道理,即便極少開戰的衛國亦是如此。
宋初一與兵卒們擦肩而過時,看了一眼,便是這一眼,竟瞧見木板上的屍體有一個動了動。
她本心不欲多管閒事,這世上無辜遭難的人多了,她管的過來嗎?但與那幫兵卒已經錯開了幾步,忽又轉回身去,「幾位壯士……」
這裡前前後後,也就這些兵卒能稱得上「壯士」了,但他們如此大寒天出來做這等苦差,心情已經很不好,聽見有人喚他們,便充耳不聞。
「幾位壯士!」宋初一往前幾步,提高了聲音。
兵卒們這才頓住腳步,轉回身來兇神惡煞的盯著她,打量了幾眼,見她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蓑衣下隱隱露出士人樣式的廣袖袍服,因此態度稍緩,「先生喊住某等,所為何事?」
這些兵卒面上被凍得通紅,有些已經凍瘡或皸裂,紅一塊青一塊,眉毛上落滿了白白的雪,分辨不出面目,情況也甚是狼狽。
宋初一沖他們微一施禮,大步走到木板前。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發現有一隻手在動,但現在仔細看起來,所有的手都差不多,黑乎乎的蜷在一起,竟分辨不出。
「在下方才見到其中還有活的。」宋初一道。
卒長道,「即便是有還能動的,怕也不易救活,某等要在天黑之前把這些屍體扔到亂葬崗再趕回來,先生莫要讓某為難。」
宋初一垂眸,仔仔細細的看那一隻隻手。
趕驢的兵卒看向卒長。
「先生。」卒長再次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從錢袋裡掏出八九個布幣遞給卒長,「天氣嚴寒,壯士們換些酒驅寒。」
卒長看了一眼,都是十二銖的布幣,便接下了,「多謝先生。」
宋初一只微微一笑,繼續看,片刻,目光鎖定一隻小手,那只手腕纖細到不可思議,卻死死的扣住木板上的漏洞,仿佛抓住什麼便能夠有一絲生的希望。還沒看見人,宋初一便覺得這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孩子。
宋初一蹲下身來捏住那只手臂的脈搏,須臾,起身道,「我要他。」
卒長為免耽誤時間,二話不說,揮手令人將上面的屍體移開,把宋初一制定的那個人拽出來丟到雪地裡。
卒長抱拳道,「某等急著出城,告辭了。」
「卒長請便。」宋初一彎腰將地上黑乎乎的一團往路邊拽。這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衣衫襤褸,蜷縮成一團,本就黝黑的皮膚在雪地裡顯得更黑,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宋初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全身,腿腳是好的,心口還有一絲熱乎,胯下……是個帶把的。
宋初一脫下身上的蓑衣把他包起來,孩子已然凍得僵住,那只手豎在外面收不回來。宋初一心知不能硬折,便抱起他,急匆匆的往府裡趕。
孩子很輕,宋初一力氣並不大,但抱著他跑了那麼遠的距離,竟然絲毫不覺得重,她開始有些懷疑救不活這個孩子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裡,宋初一便高聲喊道,「子雅子雅!」
子雅聞聲從屋內跑出來,看見宋初一懷裡抱了什麼東西,也顧不上撐傘,連忙上前來幫她,看見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道,「先生,這是人?」
「嗯。」宋初一把他交給子雅,「送到我屋裡去,我要看看救不救的活。」
「是。」子雅應了一聲,便往屋內走去。
宋初一正要跟上,卻看見南祈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裡,還是一襲白布袍,頸上圍著紅狐狸皮,從頭到腳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樣。
他皺著眉,冷聲道,「宋懷瑾,我不許你在這院子裡養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1:41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二章 當真是美人?
宋初一抹去臉上雪,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允祀兄喜歡看美人,區區不才,就喜歡養美人你平白得了便宜,不謝也就罷了,還吹毛求疵,你們黃老道法一派一貫是這麼個說法?」
宋初一說完,也不理會南祈是什麼反應,快步走進屋內。
她也想明白南祈為何會看她不順眼了,學派之爭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南祈這個人大約比較孤僻,而且個性很古怪,不喜別人闖進他的私人領地。
南祈對任何看不順眼的人,一向都不客氣,更遑論宋初一這個占他地盤的傢伙。
這也更加證明礱穀慶起初對她實在沒怎麼看得上眼,否則也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讓她進來同南祈掐。
宋初一進屋,顧不得整理自己,便急忙去看那個撿來的孩子。
「子雅,把火盆端近一些,再去準備熱水。」宋初一說著跑出去用木盆端了一盆雪進來。
然後伸手將孩子身上僅有的幾片布扯掉,把雪放在他身上使勁搓。
宋初一看著變黑的雪,嘖道,「可真夠髒的。」
不過,這也是難免的。雪下了好幾天了,撿不到乾柴,也不是人人都會引取保存火種,別說燒熱水洗澡了,就是想烤烤火都是奢望。
宋初一不斷的用雪幫他擦拭揉搓,不一會兒,她自己的手都已經火辣辣的熱了起來。再加上靠近火,不一會兒,孩子僵硬的軀體便漸漸軟了下來。
但宋初一還是不敢大意,繼續賣力的揉搓,尤其是胸口。
「主,熱水來了。」子雅端了熱氣騰騰的水進來,在宋初一腳邊放下。
宋初一將盆邊的巾布丟到水裡,然後拎出來弄到半乾,等到溫度稍微降了一點,便疊成厚厚的一塊,捂在孩子的胸口。
「屋裡可有水囊?」宋初一問道。
「奴今日收拾的時候看見一個,還是新的。」子雅起身到外室的櫃子裡翻找。
宋初一才搬來兩日,屋子都是子雅收拾的,有多少東西,她都一清二楚。
子雅見宋初一在捂那孩子的心口,便知道她找水囊做什麼,立刻跑出去裝了滿滿的熱水進來。
宋初一試了試溫度,用一件乾衣服裹起來放在了他的胸口,然後用被褥把孩子包起來。
「被褥弄髒了,主晚上可怎麼睡?」子雅看著白白的新褥子包裹在一個小泥人的身上,有些心疼。倘若她知道宋初一為了從一堆屍體裡找出這孩子,還揮霍了八九個布幣,恐怕更覺得她是個敗家子。
並非子雅無情,而是這個時代,很多時候,人命真就不值這一條被褥。
「有火,怎麼都能將就一下,明日再去找管事要兩條。」宋初一忙活完,便坐在火盆邊將身上的衣物烤乾。
子雅擔憂道,「管事會給嗎?」
「兩條被褥而已,礱穀府不會這麼吝嗇。」宋初一心知礱穀慶對自己的印象稍有改觀,況且她現在是在為衛國出力,還與別人同擠一個院子,多要兩條被子禦寒而已,又不是多麼驕奢。
子雅見她說的篤定,才道,「奴那邊有兩條被子,主若是不嫌棄,今晚奴與姐姐共用一條,騰出一條給您。」
子雅出身士族,才敢這麼說話,若是真正的奴隸,說出這種話來絕對是對主子的侮辱。
「不用,子朝還病著。」宋初一轉而問道,「我囑咐你們燒火,可有燒了?」
「回主,燒了。」子雅垂頭道。
宋初一看了她一眼,點頭道,「那就好。」
屋內陡然陷入一片靜默,子雅手心有些出汗,她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事情,卻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宋初一閒聊一般的問道,「子雅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子雅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紅,支吾道,「奴……奴未曾想過。」
「誒?知好色而慕少艾,哪有你這個年齡不懷春的女子,莫要羞澀,來,說與我聽聽,我好給你物色個好人,不然我可就尋個老叟將你送了。」宋初一又是勸,又是誘,又是威脅。
子雅緊張道,「奴喜歡壯士。」
「壯士?」宋初一蹲在火堆前,攏起袖子,探著腦袋笑眯眯的問道,「不僅僅是壯士吧?只知武力,不通文墨,怕也不知道憐惜人。」
子雅紅著臉搖頭,「奴說不清楚。」
她是未曾說清楚,但經過這一探問,宋初一卻是清楚了。子雅喜歡什麼樣的人,宋初一不清楚,但她的眼界怕是不低。
「去準備熱水吧,我要沐浴。」宋初一收起八卦的神情,吩咐道。
子雅應了一聲,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宋初一手指輕輕敲著榻沿,若有所思。
片刻,轉頭伸手探進被子裡,捏住那孩子的脈搏。脈象稍微回復了一些,但還不能確定能不能養活。
宋初一方才給他用雪搓身體的時候,發現他全身有許多出凍傷,有些破皮流水,如果處於溫暖的環境,難保不會化膿。
子雅很快將熱水準備好,宋初一沐浴之後,又重新燒了熱水,將那個孩子放進熱水裡泡著,與子雅一起幫他將身上的髒汙清理乾淨。
子雅十分愛乾淨,幾乎不用宋初一動手,她看見髒汙便忍不住要弄掉,宋初一也樂得清閒。
這的確是個五官看起來還算周正的孩子,但乾巴巴的面容,黑中泛黃,實在不算賞心悅目。
將人清理完之後,已經夜漏更深。
宋初一將孩子包裹在被子中放在榻上,便將自己榻上的褥子裹起來挨著火盆睡了。
次日清晨。
宋初一還未睜眼,便聽見了劇烈的咳嗽聲。
是那個孩子宋初一一骨碌爬起來,拖著褥子走到小榻前面,便見到一張蒼白的小臉,雙眼緊閉,嘴唇發白,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砰砰砰砰砰砰!
禮貌中隱含怒氣。
這個敲門的方式,宋初一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誰。除了南祈,沒別人。宋初一昨晚忙的團團轉,這時才想起來,這門是裝好了的心道,姬眠動作還挺快。
宋初一拖著褥子過去把門打開,果然見到一臉蒼白,滿眼紅血絲的南祈。
他惡狠狠的盯著她,就在宋初一以為他要發飆的時候,卻見他猛的一抬手,將一個紅色的小瓶遞到她面前,「治風寒咳嗽!立刻給那人服下去,我不想今晚再聽見咳嗽聲!」
有良藥,不要白不要。
宋初一利索的伸手接了過來,「今晚會不會咳嗽,要看你的藥效用如何,我哪裡能控制的住!」
南祈咬牙切齒,恨恨轉身,走了幾步,又猛的回過頭來,「當真是美人?」
「不是美人我用得著這麼費力氣嗎?」宋初一扯謊,眼睛也不眨一下。
「善。」南祈甩袖而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1:51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三章 為少主老師
宋初一打開瓶子看了看,裡面是草藥的碎末。
宋初一便讓子雅端來了煮酒煮茶用的小火爐,放上陶罐,把藥粉倒進去一些,煮至滾沸。
「待藥涼了些,給他餵下去,我先去看看子朝。」宋初一從榻上扯了衣物穿上,開門出去。
外面的雪已然停了,耀白的光線刺的人睜不開眼睛。空氣冰冷的像刀尖一樣,刺的人皮膚發疼。宋初一哆嗦了一下,連忙推開子朝居住的房門。
自從救了子朝,宋初一只看過她三次,她身體很弱,每天都離不開湯藥,宋初一急啊,倒不是急子朝的病情,而是子朝每天喝的不是藥,都是她的「血」!
「雅。」內室傳來虛弱的聲音。
子朝的聲音輕輕柔柔,再加之體弱,帶著輕微的喘息聲,仿如羽毛劃過心底,令人心癢。
「是我。」宋初一說著,挑開帷幔進了內室。
子朝斜靠在榻上,略顯蒼白的臉,宛若含苞待放的白芙蓉一般,黛眉輕顰,墨髮如瀑從肩流瀉到淺緋色的被褥上。礱穀府提供的衣物有些小,使得子朝較為壯觀的胸顯露無疑。
「這衣服有點小。」宋初一目光停留在子朝的胸脯上,在她看來,這麼大的胸,簡直就是神跡。
子朝臉頰染上了一抹紅暈,微一垂頭,青絲從耳畔滑落,蝶翅一般的長睫因為羞澀,微微顫抖,手輕輕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子朝曾經半昏迷的狀態下見過宋初一一回,因而認得,她本欲下榻去跪謝宋初一的救命之恩,但沒想到,她身形還未動,宋初一就來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話。
但轉念一想,宋初一是她們姐妹的救命恩人,不僅讓她們脫離險境,還給了安穩的生活,莫說只是言語輕佻,就算是要了她,也不算過分。這麼一想,子朝便掀開被褥,起身下榻,跪伏在宋初一面前,「朝拜謝恩公。」
她身上的衣服緊小,做出這個動作,曲線頓時顯露無疑。
宋初一心歎,真是一舉一動皆魅惑啊這樣的容色,倘若有哪個男人不動心,宋初一敢賭他肯定不僅眼瞎,還身殘。
「快起來吧,上去躺好。」宋初一伸手扶起她,也沒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什麼不妥,但子朝聞言,臉色倏地紅的能滴出血來。
那張芙蓉面,一時煙霞絢爛,有若沁血美玉,美不勝收。
宋初一忽然也意識到自己這話有歧義,乾笑了兩聲,「其實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錢財,你這萬一再受涼,我可又要割肉了。」
子朝怔了一下,旋即也抿唇一笑,兩腮綻開淺淺的小梨渦,乖順的依言上了榻。
「近幾日感覺如何?」宋初一也毫無自覺的坐到了榻沿。
在她看來,大家都是女人,沒什麼好避諱的,但子朝卻不知道她是個女人,這樣的舉動,無異於提前暗示。
子朝心道:實在沒想到,主小小年紀,就知風月。
「子朝?」宋初一見她神色不定,不由提高了些聲音。
子朝猛然回過神來,垂頭小聲道,「朝覺著好多了,再過幾日便能恢復如常。」
宋初一伸手捏住她的脈,首先便感覺到了滑膩的肌膚,然後才是脈象。
「嗯,還不錯。」宋初一確認之後,起身道,「你先好生休息,短缺什麼只管同我說,調養好身子要緊。」
「謝主。」子朝欲起來送宋初一,卻被她阻止。
看著宋初一的背影,子朝覺得有些奇怪,方才捏著她手腕的那手指,雖有些繭子,但也十分柔軟,似乎不像是男人。
「大約還是少年吧。」子朝喃喃自語。
宋初一出了屋子,便抬步去了主院,問了兩個僕婢,才找到管事,說要兩床被褥,那管事便一口應承下來,害的宋初一有些後悔,應該多要點別的!
宋初一正要去書房,便聽有人喚道,「懷瑾先生?」
宋初一回身,看見一個灰布袍的老叟,卻正是為礱穀府啟蒙老師的夷師奎。宋初一連忙拱手,道,「原來是家老。」
夷師奎回禮,笑道,「老夫剛為學生們上完一堂課,懷瑾這是要去書房?」
「正是。」宋初一道,「家老欲往何處?」
「老夫正要去找你。」夷師奎很欣賞宋初一,他學識淵博,一向都是為人師表,因此對待後生都很嚴苛,宋初一的年少穩重,讓他覺得有國士之相,因此待她也格外和藹可親,「昨日將軍言到想讓你與不妄少主見一見,但將軍最近忙於政事,便請老夫代為引見。」
礱穀慶兒子不少,但是嫡長子三十歲便戰死沙場,留下一子,名不妄。礱穀慶特別疼愛這個孫子,也寄予厚望,因此對其要求特別嚴格。
宋初一與夷師奎一起往學舍去,她問道,「將軍的意思是,讓我為伴讀嗎?」
若不是這麼想,怎麼無緣無故的引見他們認識?
「不。」夷師奎微微笑道,「懷瑾為伴讀豈非大材小用?將軍的意思是,從今日起,由你做少主的老師。」
宋初一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我為少主的老師?家老,這是否太兒戲了?我畢竟年紀尚輕,不如家老師德厚重啊,少主豈肯屈尊?」
「懷瑾莫要妄自菲薄。」夷師奎笑容中略帶了些狡黠,頓住腳步,看著宋初一道,「懷瑾可知道是誰安排你與南祈同住一院?」
宋初一瞪大眼睛,「不會是家老吧?」
「哈哈哈正是老夫!」夷師奎撫虛大笑。
宋初一苦著臉道,「家老害苦我吔!」
夷師奎被她的模樣逗樂,又是一陣大笑。笑罷才解釋道,「籍羽也是我學生啊!你剛隨大軍到帝丘時,我便收到了他的傳信,老夫早就有意為不妄尋一師,但他生性偏執,憎惡孔孟之學,請來多位老師,均被他觸怒而走,已殆誤學業多年,眼看已經十五,將軍為此事茶飯不思,老夫聽聞籍羽言你行徑,覺得可以一試。」
原來是拿南祈試探她!
「這麼說允祀兄是故意與我為難?」宋初一這才豁然明白,雖然厭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但他厭惡的也太猛烈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2:03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四章 我看不上他
夷師奎笑著點了點頭,「不錯,老夫是請他代為考驗,不過允祀的性子本也十分古怪,你初次與他對罵之後,他便來尋了老夫。」
地上的雪剛剛被清理掉,石板路上有些滑,兩人都放慢了腳步。
「允祀如何說?」宋初一問道。
「哈!他道,可以為少主師。無論是否有才學,至少在性子上定能治得住少主。」夷師奎道。
宋初一想像一下南祈說這話的語氣,怎麼想怎麼覺得是挖苦。
夷師奎湊過頭,小聲道,「懷瑾的滅國之道,實在令人熱血澎湃。」
「家老不是儒家人?如何會贊同我這般狂妄、不仁之言?」宋初一好奇的看著他,心覺得,這老叟有些意思。
「欸,如何能說不仁?列國紛爭,戰禍連連,一日不統一,天下蒼生便要繼續遭受災難,我心渴盼雄主橫掃中原,定國安邦。懷瑾行的天下大道。如此胸襟抱負,頗有氣吞萬里如虎之勢,令人欽慕之。」夷師奎壓低的語氣竟顯激動。
宋初一眼眶一熱,忽而停下腳步,向後退了一步,一甩寬袖,在雪地裡朝夷師奎行了個大禮,「家老知我心者幸哉!」
她前世便是主張滅國之道,她自問行事也不算魯莽,然而卻屢屢受挫,只能窩在陽城那個小地方聊以寄身,將此志向深埋於心底,直至身死,這宏願也就隨著她化作一柸黃土。
在今世,她一改前世的藏藏掖掖,說出此事,原想著就算孤軍奮戰,她也要將這天下轟轟烈烈的捯飭一把,也算不枉她重生一場,卻未曾想,有人竟言中她心底所想,豈能不動容
「哈哈,得識懷瑾這般少年英才,幸哉」夷師奎還了一禮。
兩人經此一談,竟是有些像是忘年交一般。
夷師奎提醒道,「老夫雖然學的儒家,可對旁的學派也都有些涉獵,並不只是忠於儒家學說,所以才能接受滅國之道,倘若真正儒家人士得知,必要聲討你。」
「懷瑾受教。」宋初一也只打算說這麼一次。那天聽她言論的都是年輕士子,哪一個沒有雄心壯志?這個言論一旦傳揚出去,勢必受到攻擊,他們捨不捨得放棄這樣一個志向,還需要時間慢慢考慮,所以一時不會傳的沸沸揚揚。
夷師奎也聽聞了那件事情,他沉吟片刻,問道,「懷瑾想開派立說?」
宋初一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她頓了一下道,「家老不覺得懷瑾小兒無知狂妄嗎?」
「如此步步為營,哪裡來的狂妄之言?」夷師奎再次打量宋初一道,「奇!」
這是宋初一的第一步鋪墊,算是極小範圍的試水,就算不成,她也有辦法將自己洗清。其實,宋初一對此並未報很大希望,最主要,她是個女子,就算有許多人私下贊同滅國之道,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接受開派者是個女子?
兩人說著話,已然到了學舍中。
因人丁並不是十分繁茂,礱穀府的族學占地不大,也只有十六七個學生,此時正在習字。開門進去,宋初一略略看了一眼,年齡從五六歲的稚童,到十六七歲的少年,可謂參差不齊,也難為夷師奎能夠一把抓。
「不妄呢?」夷師奎目光落在最後面空空的幾上。
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拱手,恭敬的道,「回老師,不妄方才去小書房了。」
「去喚他來。」夷師奎道。
那少年應了一聲,好奇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匆匆跑了出去。
片刻,與一名華服少年一併走了進來。
宋初一轉眼看了那少年一眼,目朗如星,劍眉飛揚,鼻樑高挺,雖只有十五歲,個頭卻已經比旁邊十六七歲的少年要高許多,形容懶散,行禮也十分怠慢,總體看上去,便知這少年的桀驁不馴。
「這就是不妄。」夷師奎轉頭對宋初一道。
這顯然是要交托了,宋初一心道,您老人家不用顯得這麼迫不及待吧!
「不妄少主。」夷師奎微微笑道,「這位是老夫為你新找的老師。懷瑾先生。」
礱穀不妄滿臉錯愕,滿屋子的人也都震驚了。原本他們以為宋初一八成是礱穀氏哪個遠到不著邊的親戚,巴著關係進的礱穀氏族學,縱使正是想像力飛馳的年歲,也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位老師!
礱穀不妄臉色的錯愕,轉瞬間便成了羞憤,指著夷師奎便罵道,「你這老匹夫無能也就罷了,如何這般羞辱於我!」
夷師奎顯然習慣了他這種性子,對於他的話充耳未聞,全不覺得是在罵自己。
「羞辱你的不是家老,而是礱穀將軍。倘若沒有他的同意,誰敢隨便為你安排老師?」宋初一緩緩道。
見少年皺眉,宋初一笑眯眯的道,「所以你這句,可是罵錯人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如實幫你轉達給將軍。」
「只會告狀的無恥小人而已。」礱穀不妄知道礱穀慶今日不在,所以便未曾立刻走開。
宋初一抄手笑道,「如果你覺得由他人轉述不好,也可以自己去罵,在下是無所謂的。」
「你!」礱穀不妄正雙眼冒火。宋初一這兩句話說的很讓人窩火,但是撲上去揍她一頓吧,又顯得不至於,他嗤笑道,「自己毛都沒長齊還打算做別人老師!」
宋初一也不理他,轉向夷師奎道,「家老,懷瑾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懷瑾此話怎講?」夷師奎覺得宋初一定然是有妙計,便配合著問道。
宋初一慢悠悠的道,「這個少年,我看不上眼。懷瑾頭一次收學生,定要收個好的,以免誤了我名聲,以後再也沒人敢拜我為師了。」
夷師奎頓時覺得頭大,果然他這廂還未接話,便見那少年衝過來,抓住宋初一的衣領。
宋初一自然不肯如此乖乖的任由抓著,抬手猛的砸向他手肘的麻筋。
礱穀不妄手臂陡然一麻,使不上力氣。
宋初一趁機道,「你現在這副摸樣,不尊師長,莽撞如牛,遇事先用武力而不知動腦子!我憑什麼看的上你!」
說罷甩袖而走。
宋初一從容的出了學舍,然後拔腿便跑。沒跑多遠,便聽見學舍裡面摔摔砸砸,以及眾人或驚呼或勸慰的聲音。
等礱穀不妄衝出來打算揍宋初一一頓,卻發現人早已經沒影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7:41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五章 教你如何玩
「哼哼,折騰不了你!」宋初一本心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礱穀不妄身上,但如今吃著礱穀氏的糧食,就得老老實實的給人家辦事。
縱然也知道現在就算她高傲一些,礱穀慶也不會趕人,她既然打算實打實的努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
礱穀不妄這樣的少年,宋初一見得多了,面對打擊,他必然會大力的反擊。
所以宋初一回了書房,與眾人打了招呼之後,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隨手抽了一冊竹簡,好整以暇的等著礱穀不妄前來。
果然,她才坐了幾息,書房的門邊被人一腳踹開。
眾人回頭一看是礱穀不妄,便將頭轉向一邊,不是怕了他,是實在見著就頭疼。
宋初一恍若未見一般,仿佛手裡的竹簡是什麼絕妙秘本,看的津津有味。
礱穀不妄猛的將她手裡的竹簡奪了下來,扔到一旁,一把抓起她的衣襟。
宋初一這才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懶懶的道,「怎麼,想動手打我?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如果打倒在下能令公子很驕傲,儘管打好了!但是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休想用拳頭令在下屈服。」
礱穀不妄咬牙,鬆手丟下她,喘著粗氣道,「大善!我倒是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給你三日,倘若我覺得你無能,你就給我立刻滾出礱穀府!」
「半個月。」宋初一不容置疑的道。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衽,在位子上坐下,「在下能耐有限,公子若覺得半月太長,不如就去另覓高人?若是氣不過,揍在下一頓也成。」
「你服我?」礱穀不妄幾欲噴火的雙目,露出幾分不屑。
「倘若你真揍我一頓……在下一貫沒什麼骨氣,為了求生,下回再見必然俯首貼耳。」宋初一將地上的竹簡撿起來,仔細卷上,看著他淡淡一笑,「但莽夫就是莽夫,草包就是草包,在下有眼睛,有心,自己會分辨,你就是殺了在下,也不會改變這個看法。」
聽了宋初一這番話,礱穀不妄的火氣竟然消了不少,爽快道,「善!不是孬種,我就給你半個月時間從今天開始!」
實事上,有骨氣的士人絕不止宋初一,比她性子烈的更不知凡幾,但礱穀不妄喜歡她前半句,既承認自己的軟弱,又承認堅持自己的觀點。有所為有所不為,比一般那種呆板的硬性子有趣些。
「在下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學的是道家。但最懂的並非道家。」宋初一向他正式的介紹自己。
礱穀不妄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經過之前一番摔摔打打的發洩,此時已經沒有多少了,但還對宋初一依舊排斥,聽聞這介紹,不禁哼聲道,「學道家卻不懂道家?那你懂什麼!」
宋初一微挑眉梢,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礱穀不妄倒是個守信之人,說過給半個月的時間,便配合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宋初一靠近他,輕聲吐出一個字,「玩。」
剛才礱穀不妄想了許多可能,但唯獨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不禁楞了一下,耳邊又響起宋初一輕輕的聲音,「以天下為棋盤,列國為棋子,這樣的玩法,公子有興趣嗎?」
乍聞此言,少年的心頓時翻起了滔天巨浪,沒有人知道,他最欣賞的人是龐涓,也立志向龐涓那樣,成為一個有勇有謀的上將軍,能衝鋒陷陣,能幕府為謀。
縱然最後龐涓失敗了,世人也只道他心胸狹隘、嫉賢妒能而已,且礱穀不妄並非是把龐涓當做目標,而是作為他要翻越的一座大山。
宋初一看著礱穀不妄的表情,知道自己的一番話,已經激起了少年人內心的熱血,便不再多說,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宋初一有沒有這個本事暫且不提,這些話,也不過是她打算收服這個少年,計畫中的一部分。
這塊大餅一定要給他畫好。有志向的人是值得尊重的,這個世界不排斥任何人有高遠的志向。
礱穀不妄收回心神,看著宋初一。
宋初一從小學的是老莊一派的道,所以骨子裡便是不拘禮法、灑脫不羈,因此即便從不失禮,也與其他把禮法刻進血脈的士人很是不同,她的目光透露出那份自在,令人為之嚮往。
「道家說道法自然,先生覺得這世上是否該有禮法?」礱穀不妄想著,便就問了出來,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知不覺變得恭敬了許多。
「世人不知禮,世道怕是要亂了!」宋初一也不介意把這個當做給他上的第一堂課,「禮法是引導人們融洽相處的東西,我道家認為道法自然,禮法應時而生,使庶民不似遠古時粗莽,使得人知羞恥,人們需要禮法,所以它才能延續。」
礱穀不妄厭惡繁文縟節,也曾經讀過道家,但是每每看到道家說什麼順應自然,清靜無為,就覺得不切實際,若世上人都不去爭,戰爭倒是沒有了,但那樣的世界有什麼意思?沒想到,「道法自然」竟然可以這樣理解。
礱穀不妄正身坐起,恭恭敬敬的施禮,「學生受教,那世有禮法拘束,如何能如先生這般自在?」
宋初一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沒想到,這個莽撞少年的確不是俗物,他能輕易看到人最本質的東西。
「世有禮法,然我心自在。禮法本就是引導規範人行為之物,只要知禮、懂禮、遵禮即可,倘若反教它拘住了自己心的,是蠢物。」宋初一笑道。
宋初一的說法、舉止恰恰合了礱穀不妄的心思,仿佛他一直沒有拜師,就是在等著宋初一的到來,當下欣喜不已。
南祈看著宋初一的一舉一動,聽著她的言辭,心中佩服夷師奎的識人之能,以及大膽用人。看礱穀不妄的態度,什麼半月之限怕是也不作數了,其實礱穀慶之前給礱穀不妄找的老師也都是有真才實學之人,論學識,有些比宋初一要強的多了,但拜師這件事情是要看緣分的,有沒有學識是一回事,相合不相合才最重要。
夷師奎學識倒是一般,但識人用人之能極佳,無奈他用人不拘一格,常常看上去很冒險,沒有絲毫說服力,就譬如這次用宋初一,誰敢動用一個少年為另外一個少年之師?看起來這樣荒唐的事情,但他就這麼幹了。
也正因他這樣的做事風格,使得他處處碰壁,到最後竟然淪落到成為礱穀府的家僕,縱然負責啟蒙礱穀氏子弟,但不比一般的老師地位高。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7:51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六章 老師懂兵家?
縱然宋初一看起來很穩重老成,但是看著兩個同齡少年為師徒,眾人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宋初一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便對礱穀不妄道,「你先回學舍吧,我稍後便至。」
礱穀不妄沖宋初一拱手,便起身離開。
姬眠立刻湊了過來,好奇的問道,「懷瑾,你方才湊著他耳朵說了些什麼?怎麼那個混豎子立刻變了態度?」
這屋裡的人,都未曾做過礱穀不妄的老師,但是他們在府裡的時日也不短了,礱穀慶也曾讓他們推薦飽學之士,但也都沒教幾天便都請辭了。
但眼看著礱穀不妄對宋初一的態度陡然一變,也都很好奇她究竟對礱穀不妄說了什麼。
「我說……」宋初一笑盈盈的看著姬眠,「我最會玩,以後就教他怎麼玩。」
這話,幾乎沒有人信,礱穀不妄雖然桀驁不馴,但他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每嫌棄老師沒有真才實學,又怎麼會貪玩?
「我真是這麼說的!」宋初一滿臉誠懇的道。
「罷了罷了,我也不問了。」姬眠湊近她耳邊小聲道,「我今日得了一壇好酒,懷瑾晚間來我院裡小酌對弈如何?」
「哈。」宋初一忽然斂住笑,面無表情的道,「少來,我酒後從不吐真言,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倘若不是你酒品太差,我倒也是很喜歡美酒。」
姬眠被人戳穿,也不羞惱,嘿嘿一笑道,「你說的也是我目的之一,其次我也實在很想同懷瑾暢飲。」
宋初一逼近他,咫尺盯著他的眼睛。
姬眠只見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裡清楚的映著他的臉,近看來,那張面容的皮膚雖然不算十分白皙,但質地細膩如溫玉,這樣近的距離,竟讓他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嗯,還算真誠。」宋初一頷首,轉而道,「不過我晚間有事,多謝悟寐兄相邀,改日懷瑾得了美酒,也定不會相忘。」
宋初一起身,又返回學舍去。
開始宋初一也沒有打算真的收礱穀不妄為徒,畢竟外表的年齡看起來,顯得實在有些荒唐。與他半月之約,不過是不想平白的多事,她恐怕過幾日就要出使秦國,到時候什麼約都得暫擱。
「那小子竟然這麼不堅定。」宋初一邊走邊自語。
回到學舍,夷師奎正立在廊下,看見宋初一回來,笑道,「老夫果然沒有看錯。」
宋初一無奈歎道,「家老為我攬事吔!」
「不妄是一匹烈馬,但凡烈馬,無不神駿,懷瑾這是得了便宜還向老夫賣乖啊!」夷師奎道。
宋初一哈哈一笑,拱手道,「家老說的是,改日請家老吃酒。」
「那老夫就靜候了?」夷師奎說著伸手示意她,礱穀不妄在書房等候。宋初一這個性子,怕也只能做礱穀不妄的老師,夷師奎可不敢把其他學生給她折騰。
書房內,礱穀不妄似乎才回過味來,想不通自己方才為何要對一個和自己同樣大的人如此恭敬,心裡很有些氣惱自己沒骨氣的行為,然而再回想起宋初一的話,他還是壓抑不住的熱血澎湃,她所說的「玩」,真是准准的擊中了他內心深處的渴望,他希望自己那麼暢快的活著,不論結局如何。
他正想著,見宋初一走了進來,心裡竟是不由有些激動,很想知道她會給他講些什麼。
罷了!礱穀不妄心歎,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遇上了合心的老師,只顧及顏面到頭來怕是會後悔莫及,畢竟之前人家可是說沒看得上他。
「不妄先前對老師有所怠慢,先向老師賠罪了。」礱穀不妄深深一揖到底,他打算先簡單賠罪,倘若半月之後,覺得她當真才高博學,他定然正式謝罪。
宋初一在他對面的席上跪坐下來,卻也沒有為人師表的架勢,往几上靠了靠,看著他漫不經心的道,「嗯,還挺有策略。」
一言,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礱穀不妄心中驚訝,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宋初一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起來吧。我知道,讓我這個年歲的人為你老師,令你一時難以接受。這十五日之期,你要衡量我有沒有資格為你師,我也要看看是否要收你為徒,彼此目的很明確,那些禮節暫免也罷。」宋初一說著,乾脆直接靠在了幾上,「從前讀過些什麼書?」
宋初一對於礱穀不妄的表現也算滿意,雖然比較衝動、任性妄為,但知錯能改,能屈能伸,人也聰明,倒也是塊未加雕琢的美玉,倘若能收下他為徒,也是一樁好事。
「詩、論語、鬼谷子、孫臏兵法、韓非子、老子、墨子……」礱穀不妄一口氣說了十餘冊。
宋初一撐著腦袋道,「讀的倒是不少,可有所得?」
「無所得。」礱穀無妄垂頭道。
礱穀不妄讀的可不是一些啟蒙書籍,而是各家各派的言論思想,博覽群書就算是囫圇吞棗,至少能夠增長見識,但是一個少年想僅僅通過讀各家言論便理解其精髓,恐怕就很困難了,尤其是像礱穀不妄這樣貪多的。
「嗯。」宋初一點頭道,「在選擇一家修習之前,多看看也是好事。」
礱穀不妄心中微酸,一向倔強堅韌的性子,此時竟然眼眶有些發熱,「可以前的老師都說貪多嚼不爛。」
宋初一沉吟,認真的道,「他們這麼說也有道理,因為畢竟並非人人都能理解我輩天才。」
礱穀不妄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老師真是有趣。」
宋初一微微一笑,玩笑要說,正事也要做,「你讀了各家言論,最喜哪一言?」
礱穀不妄也略略斂容,答道,「兵家,我幼時曾離家去訪鬼谷,但遍尋不得,被祖父捉了回來。」
兵家,多談論用兵之道,說難也不難,即便唯讀其言論,也能明白個大概,礱穀不妄身為是礱穀慶的嫡孫,從小定然對兵事耳濡目染,結合之下,紙上談兵應是沒有問題的,但他卻說無所得,可見對自己的要求很高。但是說容易,卻又極難,兵事千變萬化,即便你讀懂了所有的言論,真正打仗時也未必能夠出謀取勝。
礱穀不妄心裡也有些遺憾,為什麼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有趣的老師,卻是學道家而非兵家。
他想起宋初一曾說過「學道家,最懂的卻非道家」,他便揣著一絲希望,道,「老師懂兵家?」
「你猜。」宋初一微微挑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8:02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七章 以卿禮待之
「道家主張清靜無為,想來先生不會學習兵家吧?」礱穀不妄雖然希望宋初一懂,但事實擺在眼前啊。
宋初一撓了撓脖子,「你覺得我是個清靜無為的?」
礱穀不妄眼睛一亮,道,「先生精通兵家?」
「你想學,我也教得。」宋初一為謀,無所不用。倘若單鑽研哪一家,思想很容易便被局限,不由自主的便會按照那一家的思考方式來考慮事情,如此,比較容易被對手摸清底,被人猜中計謀的機率較大。
宋初一讀過各家言論,丟棄了她不認同的,將自己覺得有道理的東西都整理出來仔細研讀,總體便是以道家為骨、兵家為心、儒家為皮。
「當真?」礱穀不妄大喜,搓著手道,「老師,現在可以授課了吧?」
「兵家的言論,你不是大多數都讀過?」宋初一手指有規律的敲著幾,「再讀一遍,有哪裡不懂的可以問我。」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道,「老師不詳細幫我解意?」
「你是天才,怎麼可以用這種愚笨的辦法侮辱於你。」宋初一打了個呵欠,起身道,「你先看書吧,明日正式授課。」
礱穀不妄仔細咀嚼宋初一前半句話,若說是諷刺挖苦,她語氣顯得太誠懇了,若說是讚美,又覺得太隨意敷衍。直到宋初一出去,礱穀不妄依舊沒有琢磨出她是什麼意思,卻還是依言取了鬼谷子來看。
宋初一從學舍中出來,便去尋管事要了一些藥材。
回到自己的院子,宋初一去看了看那個孩子。服了南祈給的藥,孩子的病情看起來穩定了許多,已經暫時停止了咳嗽,只是身子依舊滾燙,即使睡熟也是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宋初一令子雅取來煮酒的小火爐,把乾藥材切碎放進瓦罐中煮。
大雪已停,陽光蒼白,溫度比前兩日更低。
宋初一攏著袖子,蹲在廊上看著院子裡厚厚堆積的雪,濃郁的藥味彌漫了整個院子。
「懷瑾先生!」側門外有人喊道。
宋初一收回神思,「門未閂。」
門被推開,一個少年從門後探出頭,見宋初一蹲在廊上,才推開門,招呼後面的人將東西抬進來。
「懷瑾先生,這裡是管事給您過冬物品,您看抬到哪間屋子?」少年語氣恭敬,卻忍不住偷偷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看著少年身後有四名僕役抬著兩個巨大的箱子,皺眉道,「這麼多東西……柳管事做的主?」
「主曾經交代過,不過具體的東西是由柳管事做主的。」少年道。
「子雅。」宋初一揚聲喚道。
子雅從屋裡匆匆跑出來。
「拿兩床被褥。」宋初一道。
「是。」子雅輕輕應了一聲,垂頭上前。
少年令人把箱子打開,子雅從中將被褥取了出來,送到寢房內。
宋初一道,「其餘抬回去吧。」
「先生?」少年滿臉詫異,微微躬身問道,「先生不要,可有話說?」
作為門客,主賞賜東西,說明受到看重,也是證明自己才能的一種方式,一般人不僅不會拒絕,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反而,拒絕主公賞賜是必須要給個說法的。
「懷瑾入府三日,無大功,實不應該受此賞賜。」宋初一一邊瞇著眼睛用勺攪動陶罐裡的藥,一邊道。
這倒是事實,少年心道。
寒冷的空氣中,藥香嫋嫋,從陶罐裡冒出來的熱氣幾乎將宋初一的身影全部掩住。少年等了一會兒,見她已經沒有說話的意思,便道,「奴告退。」
說罷,令人又將箱子抬了出去。
宋初一看了一眼,實在剜心剜肉的痛,心想這礱穀慶太不厚道,倘若私下給她多好!
「唉!」宋初一歎了口氣,用布包著陶罐,將裡面的藥倒入碗中,端進屋內。
子雅鋪好榻,連忙過來接藥。
宋初一挨著火盆坐下,想著應該弄些本錢做點買賣。衛國剛剛經歷戰爭,雖然國土淪喪一半,但必定也死了不少人,衛國與魏國交界之處,應該有不少荒地。
所謂荒地,也不一定是沒有主人,而是家裡的男人戰死,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更種不了大片的田地,很多無人耕種的地方,都漸漸變荒。只需要用極少的代價便能得到這些土地,倘若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收到一些人。
子雅給那個孩子餵完藥,回身便看見宋初一出神,以為她是心疼那些東西,「先生為何要拒絕賞賜?」
宋初一收回神思,「方才不是說過?」
她來礱穀府才三天,之前替籍羽遊說宋國,很多知道內情之人以為是她的功勞,然而事實上,不管是閔遲獨自去還是她獨自去,都能夠辦成事,這份功勞,宋初一不能獨領。至於這次的計策,實在是一次龐大的動作,能不能成功都是未知數,且又是秘密進行,在眾人眼中,是無故受賞。
宋初一暫時還不想做出頭鳥。
子雅認定宋初一是個滿心謀算之人,所以不管宋初一做什麼說什麼,她都不會覺得是真實。
宋初一垂眸,思慮究竟該怎麼安排子雅。
火盆中偶爾傳出劈啪聲,子雅不敢打擾,把藥給那孩子餵完,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外面起了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在空中打著旋。
聲討魏國的聲音,宛若隨著這陣風,在列國之間刮起。
魏國王宮在白雪中巍峨矗立,鐵甲軍衛林立,書房中忽然傳出一陣大笑。
「衛國好文章倒是不少,有趣。」主座上的魏王冕旒上的珠簾一陣晃動,顯然樂不可支。
「我王。」上大夫姚政拱手道,「此事萬萬不可小覷,據說衛侯已然派特使去周天子處斥訴我們。」
「周天子,哈哈,也就是個擺設罷了,他能把我魏國如何?」魏王不以為意的道。
姚政再欲諫言,魏王卻轉而道,「這裡有一篇文章,寫的十分犀利,且文采斐然,你令人去查一查,倘若他願意來我魏國,寡人欲以上卿之禮待之。」
說著,令內侍將竹簡遞給姚政。
姚政一聽此言,心中一凜,連忙伸雙手接了過來。
展開讀罷,已經出了滿身冷汗。通篇氣勢磅礡,言詞華麗卻不虛浮,句句掐中要害,必定是透析世事之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啊!
「我王,在尋此人之前,一定要阻止此篇文章流傳,否則對我大魏不利啊!」姚政連忙諫言。
「嗯,你說的有道理。」魏王微微頷首,從案上取了另外一卷丟過來,「這幾卷也不錯,盡力拉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8:13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八章 姑婆南允祀
內侍將竹簡卷好,雙手奉給姚政。
「阻止文章流通之事?」姚政接過東西,不死心的追問道。
魏王隔著冕旒瞪著他道,「你是上大夫!寡人已然贊同你的說法,該如何辦你就去辦!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要請我核准吧!那寡人要你這個上大夫有什麼用!」
「王,這並非一件小事……」姚政道。
魏王抄手,正襟坐好,「那你詳細說來,如何非小事?」
「臣隱隱覺得……」
姚政的開頭便不能令人信服,魏王瞪眼,沒耐心的截斷他,「隱隱?覺得?」
姚政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不太對勁,但是一時又摸不透。就如魏王所說,眼下禮樂崩壞,像宋、衛等這樣守禮的國家都沒落了,就算這件事情捅出去,他們又能怎麼樣?
但是轉而一想,姚政心裡忽然透過一絲光亮,連忙道,「萬一衛侯故意將此事鬧的天下皆知,而後向趙國借兵,趙國便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向我們開戰……」
「趙國。」魏王嗤笑一聲,「他們現在連自己都鬧不清,還有餘力向我們開戰?」
話雖這麼說,魏王對此事卻是上了心,畢竟以前被魏國吞掉比這次更大的土地,衛侯也都是從來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現在居然大肆聲討,事情實在有些不尋常。
按尋常來說,衛國從前依附趙國生存,此時也最有可能是向趙國求救,但現在趙國內亂,自顧不暇,怕是一時半會也騰不出手來。周邊的國家,也就楚國、秦國還有些可能……
「嚴密監視趙、楚、秦三國的動向。」魏王道。
「吾王聖明。」姚政躬身道。
魏王站起身,眯著眼睛看外面白雪的反光,心中想著稍後攜哪位姬去踏雪。
陽光耀白一片,路上的行人貴人的臉都被映的極為通透,而面黃肌瘦者則是更加面色黑黃。
宋初一帶了一個僕役到達衛國濮陽城週邊的大片荒地,站在烈烈北風中縮成蝦子狀。
原野上的風比城中大幾倍,地上的積雪又是未經踩過,一陣大風呼嘯而過,卷起積雪,打在人臉上刺痛,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臉頰都被拍打的發紅。
僕役很想問問這大冷天的為何跑到荒郊野喝風,但風太大,張嘴不但未發出聲音,反而灌了一肚子的風。
宋初一心裡也有些發苦,這個天氣到郊外絕對是自找苦吃,但也只有這個天氣,她的行蹤才不容易暴露。
在僕役的帶領下,頂著烈風走了約莫兩盞茶的時間,終於在一處小土坡環繞的地方看見幾家破敗的茅草屋,簡易的木板門被大風吹的吱呀咣當作響,房頂有一塊沒一塊,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宋初一走過去,隨意選擇了間屋子,伸手敲了敲門,「可有人在?」
裡面沒有人應聲,宋初一再喚了一聲,「屋內是否有人?」
停頓片刻,見依舊無人應門,她便推門進去了。
屋內傳來一股淡淡的黴味,頭頂上的陽光順著漏洞一束束投入屋內,有一些被風卷起的雪順著一束束光線旋轉落下。在屋子一角的一堆草叢裡,躺著兩具衣衫僅能蔽體的屍體,是一個母親蜷著身子抱住一個約莫六七歲大的孩子。
兩具屍體都已經有些萎縮,顯然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因為天氣太冷而沒有腐爛。
宋初一粗略看了看屋裡的東西,只有幾隻陶具和一些簡便的日常用品。
這母子二人,怕是因為家裡的成年男子戰死,冬日無食可吃,無人修葺草房,活生生的被凍死在這裡。
「你去這附近去看看,其餘幾間屋子裡是否有人。」宋初一道。
僕役領命,咬咬牙頂著風雪衝了出去。
宋初一揣測,其他幾間房子多半是沒有人在,因為這種聚居的地方,倘若還有其他人,必然不會任由這母子凍死餓死。
有些聚居的小氏族因為戰爭而舉族遷徙或者舉足滅亡,即便能剩下一兩個僥倖活著,最終也守不住氏族的土地。
眼下這光景,宋初一猜測,應該是舉族遷徙,而這對母子怕是執意要等家裡的男人回來。也有老母老父在等候兒子回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宋初一就遇到過許多次。
宋初一今天決定過來,主要是想看看這邊有沒有荒地,那個礱穀府的僕役知道這邊有,所以她讓那僕役領著她過來,她從前未到過衛國,只聽聞這裡十分沃野千里,十分富庶,她以為會比別處稍微好一些,因此也沒想到竟然第一次就遇到了,這倒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她手裡也沒有可信任的人,就算想辦法占了土地,沒幾天便會被別人占去。
「先生。」僕役攜風帶雪的沖了進來,「其餘幾間屋裡均無人。」
「善。」宋初一沉吟。
要想辦法將這一處荒地占下來,衛國本來國土便小,錯過了這一處,不一定能找到下一處。
「先回去吧。」宋初一說罷出了門,看著外面茫茫不見邊際的雪原,心想,也不知是不是屬於這個小氏族的地方,還是別人土地。
迎著冷風,宋初一的頭腦十分清醒,此事倘若要下手,便要迅速,若國府排查到此處無人,便會將土地收回。在這中間有一個空子可以鑽。衛國法不完善,所以制度也很鬆散。國府並不會太計較這土地的主人與從前記錄在冊的是否相同,他們會重新記錄,保證田主每年能按規矩納糧便可。
宋初一回到城中時,天色已經朦朧。子雅已經將浴湯準備好,宋初一泡了個熱水澡,將體內寒氣驅除,然後看了看那個孩子的情況之後,便舒舒服服的躺進了新的被褥。
一夜黑甜無夢。
次日清晨,宋初一便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外邊是姬眠的聲音,「懷瑾懷瑾聽說你又撿了一個美人?我來瞧瞧。」
宋初一睡意朦朧中,也痛罵了南祈一通,看著一副清高的樣子,沒想到像個姑婆又多事,又長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8:29
卷一 起於野 第五十九章 帶他一起去
「懷瑾!」姬眠有些耐不住,眼見便要抬腿踹門。
宋初一才從榻上坐起來,「姬寤寐不許你踹門!」
雖然被踹壞了有姬眠負責再裝上,但她也不想一天換一副門板。
門剛打開,姬眠便迫不及待的了進來,「美人在何處?」
「你和南允祀是這輩子沒見過美人?」宋初一打了個呵欠,往內室走。
「正因見了美人之美,才思之如狂。」姬眠嘿嘿一笑,在宋初一之前跑進屋內。
姬眠看了一眼榻上那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轉眼又在屋內到處找,「美人呢?」
宋初一跪坐在幾前抬手給自己倒了杯水,用下巴指了指榻上。
「這就是美人?」姬眠不知道南祈根本未曾見過所謂美人,不可置信的道,「允祀最近喜好非同一般啊。」
「他何時一般過。」宋初一喝了口水,冷的渾身一哆嗦。
姬眠自是聽出了宋初一的諷刺之意,笑著認同,「說的倒是。對了,上次論政會咱們沒去,今日的辯論會你可要去?你初來乍到,與濮陽的士子打個照面也好。」
「不去。」宋初一果斷拒絕。
參加辯論者,一定要有自己的言論,不同意此論之人對本人提出辯論。她的滅國言論雖然只有那麼幾個人知道,但萬一被人提出辯論,怕是會立刻傳出去,到時候想捂也捂不住。
姬眠略想了一下,也明白宋初一的意思,「我就說,你太衝動了,此種言論不可公諸於眾。」
宋初一淡淡一笑,懂的人便知她的意圖,不懂之人覺她莽撞。
事實上,這件事情的確帶有一定程度的賭,想謀大事,就算是步步為營,也是帶有一定風險的,哪有真正的萬全之策?
滅國之道的言論一旦傳開,宋初一必然能夠揚名,可以預想,隨之而來的便是各個學派的抨擊,這些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一點是,滅國論違背道義,縱然七國君主都藏霸心,但誰敢直言向天下宣佈要滅了其他六國?倘若宋初一的滅國之道宣揚開來,用她便等於將此心昭告天下。
這未必能將宋初一置之死地,都必將使宋初一未來的路阻礙重重。
「懷瑾,你撿個孩子做什麼?礱穀府再過幾日便會給你僕婢。」姬眠以為宋初一是因為沒有人伺候,所以想自己養一個。
宋初一看向榻上的孩子,沉默片刻才道,「因為他是美人。」
姬眠見她認真的模樣也不像是開玩笑,仔細端詳那張枯黃的小臉,看來看去,都未覺得哪裡好看。
宋初一之所以要救他,其實是因為他強烈的求生欲望。在那種絕境中,還有一口氣的未必只有他一人,然而只有他保持最後一絲清醒,小手死死的扒住木板,縱然這麼做無濟於事,但至少,他在死前努力過。
那種不到死地絕不放棄的勁頭,讓宋初一為之動容。她喜歡頑強的人。
「當真不去?」姬眠問了一句,見宋初一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道,「那我也不去了,姬眠正要說話,卻聽見門外有個少年的聲音道,「懷瑾先生,將軍有請。」
宋初一從榻邊扯起衣物,邊穿邊往外走,「可有說何事?」
打開門房,宋初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俊秀白淨,卻並非以前經常傳話的那個。
「回先生的話,未曾說。」少年躬身。
宋初一整了整衣衽,抬手將頭髮胡亂的梳理幾下,順手在廊上的桶裡舀水漱口,洗臉。
少年只覺得是一眨眼的功夫,宋初一便已經神清氣爽的站在他面前了。
姬眠聽見宋初一要去前院,便走出來,「我出府遊玩去了。」
宋初一頷首,「一起走吧。」
姬眠仔細看了宋初一一眼,頭髮雖經過梳理,還是十分蓬亂,長相雖還能入眼,但也稱不上十分好看……
還好眼下看起來感覺十分正常姬眠松了口氣,此時近距離看宋初一,也無昨天那一閃而過的異樣感覺。
宋初一自是不知姬眠心中所想,走到子雅和子朝的房門前,「子雅,好好照顧那個孩子。」
宋初一曾交代子雅莫要輕易出現在外人面前,因此她只在門內答道,「是。」
兩人一起到前院,姬眠獨自出府,宋初一則隨著侍女進了正廳。
礱穀慶一身布袍,一貫嚴肅的表情此刻卻帶著淡淡的笑意,顯得和善了許多。
「將軍。」宋初一拱手施禮。
「請上坐。」礱穀慶道。
宋初一暗忖,對付魏國的計策一時半會看不出什麼作用,礱穀慶對待她如此溫和,大約是因為礱穀不妄之事。
果然,宋初一剛剛坐下,便聽礱穀慶道,「聽說昨日不妄那混豎子對你服服帖帖,實在慰我心懷。」
礱穀不妄倒並非頑劣不堪,他腦子靈活,卻十分叛逆,總是違背長者的意願,長輩認為是對他好的事情,他概不接受,請來的老師被他攆走了一個又一個,眼看就要蹉跎。這幾乎成了礱穀慶的一塊心病,昨日的事情,讓他十分高興,立刻命人賞賜了宋初一。
「公子天賦異稟,心中自有得失計較,將軍放心,自然懷瑾與公子有眼緣,懷瑾必會傾囊相授。」宋初一誠懇的說了幾句場面話。
「善。」礱穀慶略略斂了笑容,轉而道,「懷瑾先生訪秦的行李都已經備好,不知何時出發?」
宋初一毫不思慮便道,「越早越好。」
畢竟路上有無危險,尚且未知,光是行路便需要月餘的時間,最好是能趁著這股聲討的熱潮未曾過去說服秦國出兵。
礱穀慶也是這個意思,但他主要想說的非此事,「我想讓你帶不妄一起去。」
「此事危險重重,不宜冒險。」宋初一委婉的拒絕。她雖然覺得自己一定能讓礱穀不妄服帖,但她可沒有時間和精力放在一個叛逆少年的身上。
「讓他鍛煉一下也好,還請懷瑾先生莫要推辭。」礱穀慶仿佛沒聽懂宋初一的意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8:40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章 我好生憂心
宋初一心知礱穀慶如此裝蒜,必然是已經做了決定,她若繼續拒絕,只能惹人不快而已,她暫時還不打算離開衛國,該妥協的事情還是得妥協。
想法一閃而過,便毫不猶豫的接口道,「既然將軍如此說,我自是無異議。」
「大善。」礱穀慶神情更加和善,將幾上的羊皮推向宋初一,「這是為先生準備的用物,請過目。」
宋初一起身將羊皮接了過來,垂眼粗略的流覽了一遍。
她之前交代過,不需準備太多,因此眼下這些東西用於邦交的話,的確算是少的,然而宋初一根本不打算送秦國財物,這些東西于行路來說,肆意揮霍也綽綽有餘。
「這些夠了。」宋初一將羊皮卷起來塞進袖袋裡,道,「如此,我便兩日後出發。」
「邦交禮尚往來,更何況,秦國新君剛剛即位,不送賀禮實在說不過去啊!」礱穀不妄道。
「賀禮有,給秦國新君一個伐魏的最佳時機和攻魏之策,若是情形好的話,能花極小的代價一舉攻下大片土地,有什麼賀禮可比?」宋初一微微笑道。
礱穀慶再次仔細的看了宋初一幾眼,心覺得夷師奎的確有伯樂之才,在他府內做區區族學老師,實在是太屈才了,他決定等宋初一的事情辦成之後,向君上推薦他。
礱穀慶又簡單的問了幾句,便讓宋初一回去準備了。
宋初一得了一筆橫財,一出主廳便立刻開始計畫如何用。
她看中了濮陽城外的那塊荒地,如果能儘快占了最好,不過她身邊沒有可以信任之人來做這件事情,沒有人,如何辦事?
想來想去,宋初一覺得也只能靠機緣了。雖說是機緣,但她能得到的機率還是占六七成。一來近百年來各國征戰更加頻繁劇烈,每年都要死無數人,有些地方已經荒無人煙,眼下能做到「民無地可耕」國家屈指可數;二來,各國每年重新統計耕地的時間一般都是在開春,眼下正入寒冬,未來將有三個多月漫長的嚴冬,那塊地一時半會應該不會有人去管。
況且,她也不是必須在衛國有土地,倘若能在趙國更好。
宋初一也就暫且不再去想這件事情,去了學舍給礱穀不妄授課。
她方一進院,便看見正在準備用午膳的族學弟子們紛紛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
這眼光不單單是好奇,宋初一能感覺的道,心裡有些莫名其妙。
她自然不知今早族學發生了多大的震動。
從前礱穀不妄想什麼時候去學舍便什麼時候去,不像其他族學弟子一樣天不亮便開始誦書,而今日卻早早的便來了,讓其他人驚奇不已。
但是晨讀之後,夷師奎講了三堂課,眼見就要用午膳了,礱穀不妄左等右等,宋初一還不來。他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天色大亮的時候,猛的竄了起來,一抬腳踢翻了案幾,怒氣衝衝的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先生,堂兄在書房。」有個少年小聲的提醒道。
宋初一沖他咧嘴一笑,讚美一句,「真是乖巧。」
少年神情糾結,他已然十四五歲了,同宋初一看起來也差距不了幾歲,如何能用「乖巧」這個兩個字形容?而且他提醒宋初一也不過是想在吃飯前看看熱鬧,未曾想,先被宋初一的話弄的心中不爽快,可這是分明是誇讚的話,他不知如何反駁,宋初一也沒有給他機會反駁。
旁邊有些人已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有人戲稱他「小乖巧」。
少年一時間面紅耳赤。
他們雖然鬧,但大部分都還把注意力放在宋初一身上,見她到書房前,果然沒有推開門,越發看的起勁,心想接下來該說話了。
果然,剛想罷,便聽見宋初一道,「不妄,開門。」
裡面沒有絲毫動靜。
第一次見礱穀不妄的時候便知道他是個強牛犢,宋初一敢肯定自己就算喊多少聲都沒有用,她又不打算表演給別人看。
宋初一回過身來,看見一群少年倏地別過頭去,心裡暗罵一聲,一群小王八犢子!
她在學舍裡轉悠了一圈,找見一個方的青銅香爐,爐腿很長,上面部分短,她搬動了一下,發現重量可以接受,便拎著香爐腿往書房那邊去。
眾人正奇怪宋初一拿著香爐做什麼,便看見她掄起香爐便去砸門。格窗很是脆弱,宋初一才砸了三下,門上便出現一個大洞,她丟掉香爐,伸手摸進去把裡面的門閂撥開。
她一進門就瞧見目瞪口呆的礱穀不妄。
「你無事便好。」宋初一鬆了口氣的樣子,「他們說你在裡面,我叫了卻無人應聲,還以為你出了事,教我好生憂心。」
礱穀不妄聽她說的情真意切,心中的怒氣略消,卻對今早丟臉的事情依舊耿耿於懷,「你為人師表,竟如此不守時第一次授課便失信於學生,有何威信可言!」
礱穀不妄對待不滿之事,絕對不會委婉言辭。
「昨日未曾說授課時間是我不對。」宋初一微微拱手以示歉意,未等礱穀不妄接話,她便開始諄諄教誨起來,「上蒼給予你智慧,便是想令你不似普通人那樣勞苦,你如此勤懇,讓其他人可怎麼活?墨家說兼愛,你要學會體諒別人,才能博愛,才能有容乃大。」
這一通話,礱穀不妄聽著又像是諷刺,可是她如此誠懇的模樣……又好像真的是在教他道理,但這堆話裡,礱穀不妄不認為有什麼道理可以學習。
「老師的意思是,我以後便不用學習,才算是對得起上蒼偏愛?」礱穀不妄雖是質問語氣,但言下之意卻是承認自己是個天才。
宋初一再席上坐下,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傻話。上蒼給了智慧,不可浪費。你日後辰時末來吧。」
「哦,對了。」礱穀不妄剛要說話便被宋初一截斷,她接著道,「我昨日已經說服將軍帶你去遊學,書裡的東西都是死的,我教你如何活用,對於這樣的安排,你可有異議?不想去的話可以不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8:52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一章 存矜貴之心
「當真?」礱穀不妄心下歡喜,無心去想之前宋初一說的話是否有道理,只覺得宋初一來的晚了雖然有錯,但她心裡卻是重視授業這件事情。
礱穀不妄多次想遊學,卻都被阻止,他沒想到宋初一有這個本事,居然能說動祖父!
「何時出發?」礱穀不妄興奮的難以自已。
「後天,這兩天便給你時間好好準備一下,遊學的事情莫要外泄。」宋初一交代道。
礱穀不妄奇怪道,「為何?」
遊學對於士子來說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他得知這個消息便打算邀請一幫朋友飲酒慶祝了,這時候卻被宋初一阻止,他怎能不問。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道,「我前兩天誇讚了你幾句,但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能力,沒有人可以不學成材。你可知道何謂天才?」
礱穀不妄覺得宋初一說的有道理,他的確是被誇了幾句便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因此正身坐起,認真的道,「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學以致用。」
「少年,你太天真了。」宋初一往外看了看,見沒有人靠近,才道,「各國中不斷湧現天才,這世上不是沒有你說的那種人,但不至於如此之多,所謂天才,不過是不把學習擺在明面上。」
「老師此話何意?」礱穀不妄見她說的神秘,也壓低了聲音。
「倘若你私下看了十遍《詩》,可以通篇背誦,而在眾人知道的情形下卻只看了一遍,旁人如何以為?」宋初一道。
時下,士人大都是真性情,一是一,二是二,比那些遊俠、武夫還要乾脆清楚,他們性子剛直,礱穀不妄一直以來也是這麼以為的,宋初一方才的話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於是他反駁道,「先生此言有失公允,先生可曾親眼見到過誰如此做?倘若能說出兩個,我便服氣。」
宋初一被拆穿,面色絲毫不變,微一挑眉,抬手撫掌笑道,「大善,你能不被妄言所誤,極好。但你日後要記住,並非所有士人都會對你說坦誠,所以在聽他人所言,要學會三思。」
礱穀不妄愣了一下,拱手施禮道,「不妄受教。」
回想起來,礱穀不妄當真未曾看出宋初一有絲毫給他挖陷阱的痕跡,他喜歡兵家,兵家言,「兵者,詭道也」,所以對於宋初一的行為,他不但不會覺得受到侮辱,反而極為喜歡,覺得宋初一這是在用事實讓他初步認識,何謂詭道。
然而殊不知,宋初一不過是轉移了一下注意力,想騙他的事情早就騙過了。
「詭道,遠遠不止如此,好好參悟我今日說過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宋初一先給以後謊言被拆穿鋪墊一下。
她打著帶礱穀不妄出去遊學的旗號,暗中訪秦,礱穀慶絕對會以為她是為了安全起見,不會拆穿,但礱穀不妄並非傻蛋,早晚會知道實情。
雖是小伎倆,卻能騙到人,若礱穀不妄仔細想想她今日所為,倒也真能學到一些東西。既能緩和現在的關係,又能教授他經驗,宋初一這麼一想,心覺得自己果然很合適授業解惑。
「你這兩日好生休息,準備一下要帶的物什,順便仔細想想我今日所言。」宋初一盡職盡責的又提醒了一遍。
「是。」礱穀不妄此時滿心興奮,哪裡有空仔細去想。
宋初一剛剛起身離開,他便雀躍的跑回自己的院子,讓外面那一群等著看熱鬧的族兄族弟目瞪口呆。
有個少年追了上去,「堂兄,堂兄,有何喜事?」
宋初一遠遠聽見呼喊聲,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揚。這兩天她也樂得清閒了,但是她撿來的那個孩子,兩天的功夫不知能否有所好轉。
把他交給姬眠?不能,姬眠年齡也不算太小,但尤其貪玩,把一個病怏怏的孩子交給他,怕是養不活。
難道要交給南祈?宋初一甩了甩頭,交給他恐怕還不如交給姬眠!
宋初一回到院裡,準備先去看了子朝。
她剛欲抬腳上廊,便聽見屋內公孫氏姐妹在說話。
「雅,你同我說實話,先生是否拿什麼換了我們?」子朝輕聲問道。
沉默。
片刻之後,子雅才道,「是,他說與衛國做交易,同意留下三年時間,換得我們姊妹。但是阿姊,他也直言對我說過,是看中了我二人的樣貌,要將我們送出去,他還問我想不想報仇,可以借此得到權利……說到底,他也不過是為了一己的私利!連謀職都要利用進獻女人的方法,實在可恥!」
「雅!」子朝嗆咳了幾聲,輕斥道,「你怎可如此不知好歹!就算先生是存了利用之心又能如何?倘若他不出手相救,你我怕是早已……早已落入最不堪的境地,或許我也活不到今日。眼下他給我們衣食無缺,我們怎能不知恩圖報!」
「那你就甘心成為棋子,成為別人身下玩物!」子雅的聲音從牙縫裡逼出來,顯然極度的不甘心。
「雅!」子朝聲音裡也有了淡淡的怒意,「先生既然直言,便是個坦蕩君子,不會隨意把你我送出去。」
聽到這裡,宋初一淡淡一笑,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傳來子朝低低的一聲驚呼。靜了須臾,子雅過來將門打開。
子雅心覺得自己既然被撞破了心思,便沒什麼好再遮掩的了!於是便不再卑微的弓著身子。她出身貴族,一朝淪落,可以做苦力服侍人,卻絕不肯用身體換取短暫的安寧。
宋初一看子朝一眼,她的病氣退了許多,經過幾日的調養,臉色明顯比之前好許多。她見到宋初一進來,連忙起身施禮,「主。」
「嗯。」宋初一甩開寬袖,在火盆邊的席上跪坐下來,看也不看子雅一眼,淡淡道,「不甘心是嗎?我現在就可以放你走,天下美人多得是,我未必要用你們兩個,謀權手段多的是,我也未必要用進獻女人的辦法。我與你們直言,是想互利,倘若你們不願意,現在可以立刻就走,我絕不會阻攔。」
走?她們倆這種相貌能走到哪裡去?沒有了家族的庇護,她們到哪裡也都只是玩物而已。
子雅喉頭發哽,忽然意識到,沒有尊貴的地位卻還要一顆矜貴的心,是多麼可笑的事情,眼淚不受控制的從眼眶中滾落。
「雅年紀小,不懂事,說出如此悖逆之言,我為她阿姊,當替她向主請罪。」子朝在宋初一面前盈盈跪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9:05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二章 哭有個鳥用
宋初一伸出手在火盆上烤手,對子朝的請罪恍若未見。
子雅看著子朝匍匐在地上,眼淚更加洶湧。僵持了片刻,還是放下已經不屬於自己的驕傲,在子雅身邊跪下來,「奴知錯了,求主責罰!」
方才子雅說的話,倘若給真正的權貴聽見,早就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宋初一未把自己擺在那樣的高度上,卻也不能容人隨隨便便指責,她斜倚在扶手上,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你們也曾經是貴女,當知道方才那番話,是個什麼罪名吧?」
子雅心底突地一下,額頭上冷汗倏地冒了出來。子朝心中焦急,但宋初一還未說出怎樣處罰,她不好立刻再求。
「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宋初一饒有興致的道,「有個農夫,冰天雪地裡撿了一條凍僵的毒蛇,心中憐惜,便將它塞進懷中捂。蛇活了過來,發覺自己有些餓,便毫不猶豫的咬了農夫的胸膛。」
子雅身上冷汗涔涔,她說的話縱使沒有實質性的傷害到宋初一,但是行為的確與毒蛇無異。
「說這個故事,並非要指責子雅。」宋初一的話出乎兩人意料。
緊接著便又聽她道,「你們或許還不太瞭解我,我宋懷瑾從來都不會撿著蛇往懷裡揣。我也從不強求人,倘若大家好聚好散,我沒有半點不樂意。但,誰想反咬一口,上天入地我都不會讓他有好下場!
機會我只給一次……但你們要牢牢記住,有時候一句隨隨便便的話,一個任性的念頭,都會讓人萬劫不復。我所說的,沒有一句廢話,望你們牢記於心。」
宋初一的聲音無比溫柔,卻無端的透出一股肅殺,令兩個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奴謹記在心。」
宋初一也不想就如此簡單的把事揭過,但兩天之後就要出發去秦國,萬一把她折騰的斷胳膊折腿,路上帶著也不方便。
說完,她便起身返回寢房。
子朝鬆了口氣,「雅,先生是個磊落之人,跟著他即便遠遠比不上做貴女時,卻比我們流落在外朝不保夕好的多。」
子雅緊緊抿著唇,她生來是貴女,尊貴刻進骨血,子朝也一樣,只是子朝能隱忍,能放的下,她卻不能。
「雅,你若是不願意,阿姊便陪你一起走。」子朝握住她的手,聲音低柔。
子雅抬頭,淚眼朦朧的看著子朝,「阿姊。」
她們才遭難不久,母親慘死,子朝又重病昏迷不醒。子雅性子要強,一聲不吭的咬牙堅持,但她終究還是一個未經歷這麼多苦難的貴族女子。
「雅,那麼多沒有正妻之位的女子,不也照樣能活?」子朝明白子雅的心思,她害怕的並並非生活艱辛,而是像貨物一樣被人送來送去,這個權貴玩夠了,便轉手送給那個權貴。年輕貌美時,尚且能夠用身體討好主人,換得豐衣足食,一旦年老色衰,可想而知生活會有多悲慘。
至於得到長久的寵幸,她們根本不敢想像,這世間有幾個美人能像褒姒那樣一笑傾國?就算是褒姒,倘若面對一個腦滿腸肥的周幽王,恐怕日子也不甚好過。
姐妹二人越想越是傷懷,竟在屋內抱頭痛哭起來。
宋初一回了房,聽見隔壁傳來嚶嚶哭泣聲,心想發洩一下也是好的,恰巧早上來傳話的那名少年又過來了,她也沒有閒暇去管那兩姐妹。
「奴是將軍指派服侍先生的,奴名喚丹。」少年在宋初一面前跪下。
一般的奴隸都不會有特殊意義的名字,「丹」有赤誠之意,顯而易見,這名少年在礱穀慶心中頗有分量,宋初一多打量他幾眼,「起身回話。」
「謝主。」丹起身,以跪坐之姿面對宋初一,但上身依舊微微弓著。
丹十六歲左右,目測身量與宋初一差不多,身上著半舊的布衣夾襖,眉清目秀,皮膚比一般奴隸要稍稍白皙一些,髮髻整齊,露在外面的雙手被凍得有些紅腫,但清理的很乾淨,從頭到腳無一處髒汙,一個奴僕如此,令宋初一實在歎為觀止。
「你原來在哪裡做活?」宋初一問道。
「奴原是將軍身邊的侍書。」丹恭敬的答道。
怪不得,小小年紀看起來與一般的奴僕不同,侍書必是選擇家底清白,聰慧能幹,通文墨的奴僕,待遇與一般的家僕迥異,在將軍府裡說是官職也不為過,宋初一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接受。
她沉吟一下,起身道,「我先去見過將軍,你隨我一起去吧。」
「是。」丹起身道。
宋初一走出房門,才發覺那兩姐妹還在繼續哭,不禁煩躁的抓了抓大腿,吼道,「哭!哭她娘的有個鳥用!還不如省點力氣想著怎麼掌控男人!」
丹被宋初一毫無預兆的咆哮嚇了一跳,目瞪口呆的望著她,一時連規矩都忘記了。丹只見過宋初一兩三次,印象中她總是笑眯眯的很和氣隨性的模樣,沒想到竟這麼大的脾氣!
宋初一對他的目光視而不見,抬腿便往主院走。
她對丹沒有掩飾的意思,這一趟過去,她料定礱穀慶不會把丹收回去,所以作為她的奴僕,一定要能夠適應她的脾性才行。總不能為了遷就一個奴僕而改變自己吧。
宋初一到了礱穀慶的院門口,還未開口,便有個鬚髮花白的老人迎了上來,「懷瑾先生。將軍在茶室,請隨奴來。」
「家老請帶路。」宋初一客客氣氣道。
「先生言重了。」老人微微笑著還禮。
丹忍不住偷偷看了宋初一一眼,她現在溫文爾雅的樣子,與之前咆哮罵娘的兇悍簡直判若兩人,但又不像是裝出來的溫和。
到了茶室前,老人通報了一聲,「將軍,懷瑾先生來了。」
「請進吧。」礱穀慶道。
丹侯在廊上,宋初一進門便朝礱穀慶施禮,「將軍抬愛。」
「呵呵,請坐。」礱穀慶伸手示意。待宋初一坐下之後,便問道,「你瞧著丹,是否滿意?」
「將軍調教出來的人自然不會差,只是如此將軍豈不是身邊無侍書?」宋初一道。
礱穀慶歎了口氣,「老了,我這有小半年都看不清字,又不耐煩聽人念,留著他也無甚用處,不如跟著你有前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9:16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三章 向秦國出發
事已至此,再推辭便顯得虛偽,宋初一拱手致謝,「既然如此……懷瑾就卻之不恭了。」
「先生出使秦國,想走哪條路?」礱穀慶轉而問道。
宋初一毫不猶豫的答道,「直接從魏韓兩國穿過。」
「什麼?」礱穀慶大驚,道,「此事倘若走漏絲毫風聲,不僅計策難以繼續施行,先生亦有危險啊!」
「將軍以為從齊趙繞行會有危險嗎?」宋初一問道。
晉國三分,才有了魏、趙、韓,這三國常常聯盟去攻打別國,又常常因為一言不合散夥,分分合合實在是家常便飯,況且現在趙國內戰膠著,正是好利用的時候,倘若魏王得知風聲,以出兵幫住篡國為由,定能拉攏到勢力為他劫人。
既然哪兒都不能穩妥,又何必要繞道走冤枉路呢!
礱穀慶仔細想想,覺得果然還是走魏國要好一些,「善,先生請放心,此事必然不會外傳。」
宋初一拱手,也並不說什麼客套話,礱穀慶這麼賣力是為了衛國,又不是為她。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宋初一便離開茶室,回了院中。
公孫氏姐妹被宋初一吼了一頓,已經不再哭泣。
子雅和子朝站在廊上等候宋初一歸來。
本來她自覺得無顏再見宋初一,也怕遭到冷遇,不敢再見宋初一,但子朝堅持要到廊上等候宋初一,子雅只好硬著頭皮站在這裡了。
雖說她心裡已經看明白,但就像自小作為賤民長大的孩子,不可能穿上華服便有了貴族氣度一樣,一時半刻,依舊無法真的把自己當做奴隸。尊嚴說重不重,但有尊嚴的人,卻很難放下。
「主。」兩人屈膝行禮。
宋初一道,「起來吧,你們收拾一下,兩天後跟我走。」
「這麼快……」子雅忍不住抬起頭來。
宋初一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以選擇不走,一日之內我已經說過兩遍,不想再重複第三遍。」
頓了一下,宋初一繼續道,「以你們的姿色,尤其是子朝,只要無足夠的力量庇護,無論到哪裡都是同樣的命運,我不過是想和你們合作,我要給你們尋的夫主,定然是這世上難尋的大丈夫,但能否抓住他的心,便要靠你們各自的手段了。」
宋初一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們,緩緩道,「話我已說盡,現在便決定去留吧。去,我二話不說,放人;留,就收了心思,一切聽我安排,有本事利用在下的,也歡迎利用。不過利用不成的話,下場有多悲慘,只有你們想不到,沒有我宋懷瑾做不到。」
子雅和子朝早已經商量過,於是齊聲道,「奴等願意留下。」
「那就去收拾東西吧。」宋初一把籍羽的話也放在心上,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這兩人不大可能是魏國斥候。
因著是秘密出使秦國,所以宋初一並未同任何人告別,只在第二天的下半夜頂著凜冽的寒風出發了。
宋初一第一件事情便是交代好眾人,統一說辭。他們這次扮作齊國商隊,做的是奴隸買賣,這一次目的地在韓國。由於天氣嚴寒,恐江水結冰,不便走水路。
越往西北,天氣便會越冷,連滔滔黃河水都會結上厚厚的冰層,倘若非時節不對,走水路能夠直接入秦,一路不停歇,一切順利的話,半個月便能到。
不過走陸路也有個好處,便是不會引人注目。
行遠路自然不能泊小舟,眼下越、齊、楚船隻較多,往隴西過去,大型的船隻會越來越少,行水路的話很容易便被人注意到。所以就算黃河不曾結冰,宋初一也不會輕易選擇水路,眼下這種狀況更好。
因有宋初一要求,這次護送他們入秦的領頭便是籍羽。商隊中一切事務都有他統領。季渙和允弱也一起跟著過來了。
四野茫茫,月明星稀。
凜冽刺骨非寒風吹過,令曠野裡半人高的野草翻出一層層幽暗的波浪,枯枝殘葉,倒也別有一番開闊壯美的景象,但宋初一困的厲害,也沒空去看,吩咐完事情之後回到車廂,她擁著被褥倒頭便睡。
睡的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宋初一有些意識的時候,隱隱聽見外面有個老人放聲高歌。聲音枯啞,被呼呼的大風吹的有些不穩,時而清晰,時而破碎。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
聲音零零碎碎的傳過來,卻是一首大雅。有人在曠野唱大雅也就算了,關鍵是這詩中的內容,令宋初一心底有種怪異的感覺。
智慧男子創業能,有才女子亂國政。那個聰明女人啊,像貓頭鷹發怪聲。她有長舌善逞辯,產生邪惡埋禍根。大亂非是從天降,生自工讒此婦人。勸諫國王聽不進,婦人內侍言必信。
這首大雅,唱的是周幽王昏聵,聽信婦言,她宋初一也是個女人啊!
隨著歌聲漸漸靠近,宋初一飛快的將頭髮整理了一下,推開車窗,看向外面。
一望無際的雪原與天相接,碧藍與白雪相映,純淨不染一絲塵埃,空氣清新而冷冽,從初一嗆咳一聲,瞇著眼睛迎風看去。
一個灰褐色麻布寬袍老者坐在牛背上緩緩而行,他鬚髮花白,面容清臒,攏著袖子,懷裡斜抱著一根桑木手杖。
快要接近的時候,宋初一揚聲問道,「老丈因何而歌?」
老者看著宋初一,與商隊緩緩錯過,笑呵呵的答非所問道,「娃娃生的好面相!」
「莫非是陰陽家?」宋初一喃喃自語。
很多人曾說過宋初一面相生的好,她額頭飽滿,鼻樑挺直,乍一看來缺少了幾分女子的柔美,所謂「生的好」不過是說她容易集天地之靈氣,是福相。
前輩子,宋初一吃的苦頭當真不比那些奴隸少,也沒少罵過那些誇讚過她相貌的陰陽家,不過自從重生之後,她覺得自己之所以吃了那麼多苦頭,便是為攢著福氣渡劫。因此如今對陰陽家頗感興趣。
萍水相逢,宋初一還有要事,一切當小心行事,便不打算追上那老者攀談。
傍晚時分,風越發疾,天空中竟又飄起了雪,馬匹隱隱有些躁動,口鼻中噴出霧花,車子在風雪裡幾乎不能前行。
砰砰砰!
宋初一的車窗被敲響,外面傳來季渙艱難的說話聲音,「先生,籍師帥問是否找個地方紮營?如此下去,馬匹可能會被凍死。」
宋初一呼啦一聲拉開車窗,向外看了看,「你記住,告知籍師帥像這樣的事情由他做決定即可。」
籍羽領軍作戰也有些次數了,且看他在宋國郊野的生存能力,也算不俗,這種小事情他定然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能省自己的力氣便儘量省,這是宋初一一貫為人的準則之一。
籍羽是看見前面有山丘,才會派人過來問,得到宋初一這樣的回答,他便果斷下令往山丘腳下去。這邊的山不高,但好歹山腳下的風速會緩一些。
雪天,暮色降臨的極早,也極快,在快要接近山腳的時候,籍羽發現那處竟有微弱的火光跳躍,便抬手,喊了一聲,「停。」
「季渙,帶幾個人過去看看,若有危險立刻傳信。」籍羽從懷中掏出一支三寸長的短笛丟給他。
「嗨!」季渙接了笛子,指了幾個人,騎馬往那邊靠近。
不久,幾人返回,「是五個狩獵之人,偶遇一頭雪狼,被重傷兩個,奄奄一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09:30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四章 雪狐更兇猛
車隊靠近山腳停下。籍羽開始令人找合適的地方紮營,稍作休息,等風雪過去。
幾輛馬車裡升了火盆,牛油燈光如豆。
大雪紛揚,氣候嚴寒,難得能在曠野裡看見這麼大的商隊,附近幾名獵者目光中流露出欣喜,踟躕了一會,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起身,縮著腦袋在風雪中走了過來。
那人距離還有兩丈時,不等商隊呵斥便頓住了腳步,大聲道,「哪位君子可主事?」
商隊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了一下,籍羽上前兩步,道,「何事?」
「見過先生。」漢子向籍羽躬身行禮之後,才道,「某等在此獵白狐,不想遭遇雪狼,某的朋友被雪狼所傷,懇請先生讓商隊中的醫者救他二人性命,某以一隻白狐答謝。」
商隊長途跋涉,多半會有醫者隨行,即便沒有醫者,也會有人略通醫術,藥材之類的自是不會缺。
白狐的內臟可以入藥,皮毛亦是不可多得,它們行動敏捷,極難捕捉,即便捉到也不是幼小便是衰老,狐狸皮還會難免有些損傷,所以絕品的壯年白狐狸毛有時候可以叫價上千金,但也都是有價無市。
漢子見籍羽意動,便連忙朝火堆那邊招手。
另外一個獵者連忙拎著一個布袋跑了過來。
漢子接過布袋,伸手將裡面還在亂動的白狐掏出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籍羽。
似乎是一隻還未成年的小雪狐,大約只有兩隻手掌那麼大,在雪地的微弱反光下,能看見這個圓毛的小東西四肢被布條捆起來,正在瑟瑟發抖,口中發出低低的嗚咽聲,聽起來委屈極了。
「這是何物?」礱穀不妄在馬車上呆不住,便下來轉轉,看見了這個小東西,好奇的用手摸了摸。
漢子見礱穀不妄衣著華麗,立刻答道,「公子,這是雪狐,等再養大些,皮毛可換黃金。」
「這個我要了,籍……大哥,付帳吧。」礱穀不妄將雪狐接了過去。
礱穀氏是衛國巨富,礱穀不妄自小含著金湯匙,揮金如土毫不含糊。白狐狸皮他倒是有兩張,但還從未見過活的白狐,不禁嘀咕道,「我原以為是兇狠的猛獸,居然與小狗無甚區別。」
籍羽無奈的搖了搖頭,令人去請醫者。
「多謝先生,多謝公子。」漢子大喜。
籍羽接著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他,面上如野草般茂盛的絡腮鬍子,只能看見濃密的劍眉,一雙眼睛炯然有神,體格是難得一見的魁梧健壯,心中暗贊了一句,拱手問道,「像諸位這般重情重義的漢子倒也難得,敢問高姓大名?哪國人士?」
「不敢當。」漢子連忙還禮,他見籍羽已經令人去請醫者,便放下心來,答道,「某叫池巨,原是楚國人,如今四海為家,靠狩獵為生。」
他話音方落,便聽一輛馬車裡傳出一聲笑,接著便有個聲音接口道,「壯士以狩獵為生多久了?」
池巨聽著這個聲音十分年輕,但心想對方既然是坐在馬車裡,怕也是貴人,便如實答道,「不過小半年。」
「怪不得。」車內的宋初一撫著榻上雪白的毛球,喃喃道。
「老師此話何意?」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笑道,「這可不是一隻雪狐……」
「什麼?」礱穀不妄倏地坐直身子,面露怒色,看樣子就要衝下去找人算帳。礱穀不妄買下這個東西送給宋初一做拜師禮,結果卻並不是雪狐,他那裡丟過這樣的臉。
宋初一忙攔住他,「冷靜!這是一頭雪狼,餵養大了比雪狐也不差。」
「雪狼?」礱穀不妄怔了一下,把那只瑟瑟發抖的小東西拎起來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就說嘛,這東西怎的長的像狗,一點也不威風。」
宋初一剛想誇他一句,便聽他緊接著道,「雪狐定然更兇猛。」
外面眾人憋著笑,籍羽乾咳了兩聲,揮手讓池巨隨醫者過去。
宋初一額頭冒出三滴冷汗,「不妄啊,這是雪狼的幼崽。」
成年的雪狼體長半丈有餘,體型巨大,比一般山地中生存的頭狼還要大許多,兇猛異常,且耐力特別好,每一次追擊獵物可長途跋涉四百里,一般動物即便不被它咬死,硬是拖也拖的累死了。
這五個人恐怕並非是偶然遭遇雪狼襲擊,而是他們經驗不足,把雪狼幼崽當做白狐抓了,母狼不肯甘休。
「籍羽!」宋初一揚聲道。
「在,先生有何事?」籍羽立刻走到馬車旁邊。
「注意附近動靜,防止雪狼突襲。」宋初一道。
嗨!」短短一句話,卻讓籍羽緊張起來。在雪夜遇到雪狼,比遇到普通狼群還可怕,它們通體潔白與雪無異,行路悄無聲息,如果毫無戒備,說不定這百餘人還不夠它撕咬。
宋初一看著榻上的小絨球無奈一笑,她這輩子與狼還挺有緣,出門便遇狼!
想到上次的狼群,宋初一便想起趙倚樓。
上輩子死在宋初一眼前的人多不勝數,連她能記住的都寥寥無幾,若說她喜歡好看的男人,前一世,她也見過不少英年早逝的美男子,但未必能記憶深刻,但此時她卻不得不承認,對趙倚樓的死耿耿於懷。
原因其實很簡單,宋初一很清楚。她是謀士,爾虞我詐,真真假假,真心難辨,但當她遭受一輩子最屈辱也最慘痛的失敗時,一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便是那個戒備心極強,卻又輕易將全部信任都交付的趙倚樓。她明白,那樣無所算計的交情,以後都很難再擁有了。
宋初一遺憾沒有對他赤誠相待,但如果時光再倒回,她依舊難以做到。
「老師老師!」礱穀不妄兀自說了半晌,卻看宋初一在發呆,忍不住喊了兩聲。
宋初一回過神來,聽見床榻上的雪狼嗚咽了兩聲,一點一點的往角落裡挪,最後靠著車廂的壁角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東西當真很厲害?」礱穀不妄看著雪狼笨拙怯弱的動作,不可置信的問道。
「我估計,這只雪狼才不到兩個月大,恐怕都還沒斷奶,你從一個嬰孩身上,能看見他以後做將軍威風凜凜的模樣?」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拱手道,「不妄受教。」
宋初一這不過是隨口一說的話,聽起來是有那麼點道理而已,但時下尊師是衡量一個士人品德的重要指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母。可以在學說上辯駁,卻不可以忤逆師長。
「季渙。」宋初一靠著窗子喚道。
「在,先生。」季渙靠近等候吩咐。
宋初一道,「令人將方才那個漢子叫過來。」
「嗨!」季渙應了一聲,便命允弱去喚人。
不出片刻,宋初一便聽見池巨的聲音,「先生喚某有何吩咐?」
池巨原以為車內坐的也是個貴公子,他聽允弱他們都喚先生,便也改口。
「諸位遇見成年雪狼襲擊?煩請將詳細情形道來。」宋初一道。
池巨以為宋初一是不相信他,心裡覺得受到侮辱,但轉念又想,方才那個主事吩咐下屬防備雪狼突襲,也不像是不信的樣子,所以便暫且壓住性子,道,「某等兩月前在此捉到一隻白狐狸,拿到濮陽賣了大價錢,某見那只是個狐狸崽子,兄弟幾個便商量再來一趟,捉只大的,便可以歇一兩年了,某等在此尋摸了大半個月,終於發現狐狸的足跡……」
他們幾個人心中大喜,便隨著足跡去找,結果在一個岩石縫裡發現一隻「白狐」,可奇怪的是,這只白狐行動不像是第一隻那樣快如閃電,反而呆呆的,動作很緩慢。
幾個人也都是做獵戶沒多久,雪狼的樣子的確三分像是放大的狐狸,暮色朦朧中,他們竟是沒分辨出來。他們怕「白狐」脫手,急急忙忙就塞進了布袋中,結果才走出三四十丈,便被一頭巨大的雪狼襲擊。
「虧得那頭狼似乎早已身負重傷,我們幾個才勉力支持下來。」池巨道。
宋初一仔細分析他的話,心知這就是事實。倘若不是那狼受傷,實力大減,他們五個就是再勇武,恐怕也難以阻擋。
「嗚——」
正此時,呼嘯的風帶來一生悲戚的嗚鳴聲。
壁角的小絨球立刻探出頭來,嗚嗚的叫了兩聲,爪子不斷的撓著牆壁,發現根本出不去,口中的嗚嗚聲漸漸變成像孩子一樣的嗚咽。
「季渙,告訴籍羽,如果雪狼過來,先莫要主動朝它動手。」宋初一道。
自從上次跟著宋初一辦事,季渙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因此便是收到這樣無理的吩咐,他也不曾有絲毫疑問。
「為何,老師,但凡野獸,就算我們不殺它,它也會主動襲擊人的!老師千萬莫要心軟。」礱穀不妄急道。
「這你倒是知道了?」宋初一笑道。
礱穀不妄雖然分不清狐狸還是狼,但多少還是瞭解猛獸的危險性。
「雪狼!」外面有低呼傳來。
宋初一將壁角正在撓牆的小絨球拎過來,抱在懷裡,下了車便瞧見血液裡一頭巨大的雪狼在雪霧之中緩緩走來。
礱穀不妄睜大眼睛,看著那頭狼,體格矯健,白色的毛在狂風中有些淩亂,優雅中帶著隨時隨時可能爆發的兇猛,比他想像的雪狐要漂亮的多。
「不許放箭。」宋初一朝著那頭狼走過去。
籍羽一把拉住她,急的口不擇言,「你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0:42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五章 孺子可教也
「你覺得呢?」宋初一目光直視他。
籍羽看見的是一雙如雪清明的眼,冷靜的不能再冷靜了,他鬆開手,令周圍的準備好弓弩,隨時準備射殺雪狼。
母狼已經嗅到孩子的味道,盯著宋初一做好了蓄勢待發的準備,它體型龐大,仿佛只需要幾個跳躍便能夠衝到宋初一跟前。
在冰天雪地裡,眾人握著弓弩的手心竟然開始冒汗。
宋初一向前走了幾步,距離那頭母狼還有三四丈遠的地方,將懷裡的小絨球放到地上。
小絨球動了動,立刻爬起來在厚厚的積雪裡往母狼的方向奔跑。
母狼很聰明,見宋初一已經放了小雪狼,便並未靠近再繼續靠近,而是在原地趴下等待它跑過來。
小絨球沾了滿身的雪,歡快的在母狼面前蹦蹦跳跳,絲毫不像方才那樣縮瑟不安。
母狼垂頭溫柔的舔了舔自己的孩子,用腦袋拱了拱它。
小雪狼已然一天未曾進食,母狼將它叼到自己的腹部,小雪狼拱著頭找到地方便開始吮吸起來。
「嗚——」
狂風暴雪之中,母狼仰頭髮出一聲悠長的悲鳴。然後「噗通」一聲倒在雪地裡。
「老師,這雪狼……死了?」礱穀不妄打破寂靜問道。
宋初一頷首,揮手示意大家放下弓弩。
眾人一見雪狼腹部已經不再起伏,也都紛紛放下弓弩。
小雪狼吃飽,從母狼的懷裡爬出來,拱了拱母親的頭,似乎再問它是否回家,但是半晌也未曾得到母親的回應,它咬住母親的前腿,使勁拖了拖。
如此反復,小雪狼似乎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它不甘心的爬到母狼的背上,張嘴叼住母狼的脖頸,用力往後拽。
這個姿勢看上去像是在撕咬,但其實瞭解這類動物習性的人都清楚,這是母狼叼小崽的動作。這小東西怕是以為自己這樣能夠帶母親離開這裡,
「嗚嗚。」小雪狼發出委屈的聲音,從母狼的脊背上下來,鑽進它腹部下面,然後沒了動靜。
「這麼笨的小傢伙。」宋初一歎了一聲,道,「不妄,商隊裡有沒有羊奶或肉乾?」
「皆有。」礱穀不妄答道,「我去拿些過來。」
季渙帶著幾人走近雪狼,伸手摸了摸皮毛,道,「果然不愧是雪狼,這一身皮毛好滑不留手,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等半個時辰把這狼埋了,現在誰也不許動它。」宋初一道。
「為何?」季渙詫異道。
「商隊裡的供給你的不夠吃喝嗎?」宋初一不答反問。
不管狼皮賣了多少金,只是屬於商隊主人,這狼該怎麼處置,他爭論毫無意義,「屬下多事。」
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回到車上,湊著盆子烤了一會兒火,聽見敲車門聲。
「進來。」宋初一端坐好。
車門打開,礱穀不妄帶了兩個包袱鑽進來,「老師,我拿來了肉脯和羊奶。還有幾卷書。」
「都有什麼書?」宋初一問道。
「《莊子》,《國語》。老師喜歡看哪個?」礱穀不妄將裹了竹簡的包袱放在幾上。
反正也閑著無事,宋初一便打開包袱將幾卷《國語》挑了出來。
「我還以為老師會看《莊子》。」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淡淡一笑,伸手摩挲著《莊子》第一卷。老師的話,言猶在耳,一字一句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書也早已經爛熟於心,可以一字不落的背下來,又何須再讀?仿佛昨日還在為老師磨墨,今日便已經歷盡滄桑,物是人非了。滄海桑田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啊
「老師?」礱穀不妄喚了一聲。
「嗯。」宋初一看見《莊子》竹簡上的穿線已經破舊,問道,「為何喜歡讀《莊子》?」
礱穀不妄答道,「莊子的灑脫逍遙,實在令人心嚮往之,雖然有一些言論我並不贊同,但學生喜歡《逍遙遊》。還有《漁父》、《盜蹠》等幾篇也都喜歡。」
莊子的想像力極其豐富,筆力渾厚且變化多端,比一般單純枯燥的言論更有意思。且不說眾多士子是否尊崇他的言論,單是《逍遙遊》的氣勢磅礡和灑脫,都令許多人為之神往,喜歡讀《莊子》的人亦不在少數。
「老師喜歡哪一篇?」礱穀不妄問道。
「《大宗師》。」宋初一答道。
礱穀不妄皺眉,委婉的表達自己的不喜,「這篇我也曾經讀過,但總覺得難以捉摸,並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以後遇事多了,你便能明白它的好處。」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點點頭,饒有興趣的問道,「老紙如何知道那雪狼要死了?」
宋初一剛剛翻開竹簡,動作頓了一下,道,「狼是一種團結、忠誠的動物,它們一般都是群居,只偶爾會有落單的孤狼。我一直覺得,它們極有智慧。如果這頭母狼還有哪怕一絲的戰鬥力,都不會發出悲鳴示弱,從正面靠近。而且它確定小狼崽還未死,說明它一直跟蹤那幾個獵者。」
一頭成年的雪狼對付五個人根本不成問題,更何況已經有兩個被它咬傷,可它一直跟蹤卻不襲擊,這只能說明它的實力已經不足以對付剩下的區區三個人,這樣弱的力量,除非是瀕死邊緣。
雪狼示弱,大約只是想見見自己的孩子。
若是遇上不知它意圖的人,恐怕它一出現就被獵殺了。
「這麼想來,也不聰慧啊!」礱穀不妄道。
「這無關智慧,只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的選擇。」宋初一頗有感觸的道。既然已經馬上就要死了,毫無反抗之力,還不如走到靠近自己孩子的地方死去。
宋初一對雪狼卻並不是單純的存善心,她想養那頭小雪狼。
雪狼十分有靈性,也是知道報恩的動物。如果獲得了一頭雪狼的忠誠,便是獲得它一生的忠誠,這一點,是人所比不上的,也正是吸引宋初一的地方。
縱然這麼做能否起到作用也尚未可知,但至少在宋初一自己心裡,強過什麼也不做。
正好空閒,宋初一便仔細的給礱穀不妄解析《莊子》。
宋初一攏著袖子,閉著眼睛,將《莊子》的內容娓娓道來,解釋簡練清晰,偶爾舉例說明,礱穀不妄剛開始忙著翻竹簡對照,後來漸漸被她所將吸引了注意力,將竹簡丟在一邊,聽的津津有味。
礱穀不妄越聽,心中越發驚奇,宋初一就像一本活的書架,說出的文章內容一字不差,舉例說明,引經據典,而且有時候引據的經典還並非是道家的言論,一時是儒家,一時是墨家,一時又是法家……
礱穀不妄也讀過這些言論,自然能聽出她似乎引用的字句不錯。
待宋初一講完一段,礱穀不妄殷勤的給她倒了杯茶,「老師,你年紀這麼輕,卻如此博學……想必背著別人下了不少苦工吧。」
礱穀不妄指的是宋初一上次說的「天才論」。
宋初一看著他道,「孺子可教也,不過與我年紀相仿的人,即便偷偷下苦功也未必能比我知道的多,這說明所謂天才,也有高下之分的。」
她說到「年紀相仿的人」,意有所指的看了礱穀不妄一眼。
跟我耍嘴皮子,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宋初一腹誹,面上卻帶著和煦的笑容。
車外,季渙道,「先生,差不多半個時辰了,將那雪狼埋於何處?狼崽如何處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0:56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六章 無事獻殷勤
宋初一拎了礱穀不妄拿來的羊奶和肉乾,下了馬車。
母狼的屍體還在原處,落雪已經幾乎將其掩埋。宋初一蹲下身子,用手拂去母狼腹部的雪,從布袋裡掏出裝了羊奶的水囊,倒出一些沾在手指上,然後伸進去摩挲到那個軟乎乎毛茸茸的小東西。
靜靜候了一會兒,宋初一忽然感覺道那小東西似乎在舔舐她的手指,唇角不禁微微翹起。
等它舔舐乾淨,宋初一又沾了一些,把手稍微往外放一點。
如此幾次,那個小東西受不住誘惑,便探出了腦袋。宋初一把裝著羊奶的水囊口放在它嘴前,它倒也不挑,飛快的舔了起來,直到肚子吃的圓滾滾才甘休。
宋初一將它抱了起來,用兔毛裹住,「將那母狼埋了吧,傳令,誰若是敢私自動母狼屍體,一併埋了。」
「嗨!」籍羽和季渙齊齊拱手應答。
他們之前便仔細觀察過這具母狼的屍體,母狼似乎病了許久,身上的皮毛已經失去健康的光澤,毛還在成片成片的脫落,就算剝下來拿去賣,價值也不高。因此眾人對宋初一這個命令,沒有任何異議。
在山坡腳下休息到了下半夜,風漸漸緩下,籍羽便令商隊出發。
宋初一之前睡的多了,一時沒有睡意,便將窗子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向外看看雪夜景致。
馬車行了幾丈,宋初一正看見那一夥獵者正縮在山腳下,未受傷的那三個人把身上的衣物脫了一些裹住兩名重傷者。他們不敢睡,怕一睡著便會被凍僵,再也醒不來了。
見那三個人目光追隨著車隊,黑暗中隱隱能看見他們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現渴望,宋初一心中微動,揚聲道,「停車。」
披著蓑衣的籍羽驅馬靠近,躬身湊近窗口問道,「先生,何事?」
宋初一本想使籍羽去傳話,但她心念一轉,自己披了大氅下車,命籍羽取了兩個酒囊過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雪往獵者走去。
還未走近,宋初一便將手中的酒囊拋了過去,朗聲道,「仰慕諸位重情重義,雪天酷寒,兩囊烈酒贈與壯士。」
池巨仔細打量面前這個少年,一般的相貌,乍一看比起方才那位華服錦袍的少年要遜色一些,但此刻他身上有著一種豪氣和灑脫,令人不由得為之心折。
三人連忙站起身,拱手道,「多謝先生!」
「烈酒贈壯士,雅事!諸位無需言謝。」宋初一微微一笑,拱手還了一禮,轉身回車,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
數到五的時候,便聽池巨道,「先生請留步。」
宋初一微挑眉梢,不緊不慢的轉回身來。這幾個人顯然是以池巨為首,宋初一便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他,耐心的等著他說話。
「先生,某等四海漂泊,今日在此地遇險,兩名兄弟重傷,雖得貴商隊相助醫藥,但在這冰天雪地怕終究難以倖免,若先生能做主帶上某等,某願誓死效命先生。」池巨道。
這幾個人是池巨從家鄉帶出來的,當初從山溝裡出來,他說要帶他們過上好日子,可眼下這個情形,讓他內疚心痛,既然機會就在眼前,他寧願拿自己換他們活命的機會。
其餘兩人亦拱手道,「某等願追隨兄長效命先生。」
宋初一看了一眼地上的兩人,歎息一聲,「卻是我想的淺了。帶上諸位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在下不過是一介商賈,比不得公卿大夫,恐辱沒了諸位壯士,效命之事,諸位可以再仔細思量一番,莫要因一時意氣誤了前程。」
宋初一不等池巨等人回答,接著道,「兩位兄弟傷的太重,在下把自己的馬車騰出來,讓兩位暫用,至於三位……」她笑道,「身強體壯,騎馬應當沒問題吧!」
三人感激涕零,連連推辭,但拗不過宋初一,又因擔心兩名兄弟,最終還是依了宋初一的話,將受傷的兩人抬進了宋初一的馬車。
宋初一則抱著小雪狼,將自己和東西都轉移礱穀不妄的車上。
安頓好一切,隊伍再次前行。
騎馬在前面的季渙回頭看了一眼那跟在隊伍後面的三人,小聲問籍羽道,「之前怎麼沒看出來先生還是這樣古道熱腸的人?」
籍羽一扯嘴角,「無事獻殷勤。」
季渙滿臉茫然,區區五個字,他哪裡參悟真意!
籍羽遠不比季渙和宋初一相熟,但他比季渙要敏銳的多。宋初一對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嘴臉……不,是態度。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在宋國荒林裡的那個宋初一才是最真實的宋初一,散漫卻言辭犀利,說十句話有五句話是在諷刺人。
至於她為何對這幾個獵者如此熱情,籍羽私以為,她是想將他們收為己用。對待這樣的義士,善待他們,又表現出灑脫、豪爽,無疑是絕佳的殺手鐧,且更加容易獲得他們的尊敬和忠誠。
欲擒故縱,遠遠比一口答應高明的多。
池巨騎馬跟在後面,望著宋初一所在的馬車,心中翻江倒海。他之前站在車前時,聽見那名華服少年喚「老師」,以為車內還有一位長者,只是使少年問話而已,後來他便忙著看醫者為自己的兄弟治傷,未曾注意到宋初一,但就在剛才,他把兩名兄弟抬上車的時候,才意識到所謂的「老師」,竟然指的就是宋初一!
許久,池巨的心情才平復下來,側頭悄悄對身邊兩人道,「我觀這位先生雖然年輕,但氣度不凡,我欲真心效命於他,你們意下如何。」
「我也覺得先生不錯,只是方才實在太失禮了,竟然未曾請教恩公的姓名。」其中一人道。
另外一人也點頭附和。
……
馬車內,礱穀不妄白天雖未曾睡多少,但少年精力旺盛,再加上第一次出門的興奮勁,也沒有絲毫睡意,倒是那頭小雪狼睡的最香。
「老師,為何要養雪狼?」礱穀不妄問道。
這個世道,雖沒人管得著你養什麼,但牽著一頭狼在街上行走,也忒嚇人了。
宋初一攏著袖子沉吟片刻道,「你不覺得很威風嗎?」
礱穀不妄詫異,他平時也偶爾會去狩獵,認識的動物種類不多,但對猛獸的大概習性還略知一二,「威風倒是很威風,但雪狼畢竟是野物,養大了怕是反被它傷。」
宋初一把睡得正香的小絨球揪起來,端著一張小狼臉仔細瞅了瞅,直到它發出委屈的嗚嗚聲,才摟在懷裡順毛,「我觀此狼面相尚可,黑眼球多白眼球少,眼尾微微下垂,不是吊稍的白眼狼,養一養就熟了,實在不行,我也淨賺一張狼皮。」
「老師還懂陰陽家?」礱穀不妄驚喜,興致勃勃的問道,「敢問老師,如何從長相判斷品性?」
宋初一嚴肅的思慮半晌,等到礱穀不妄耐心都快耗盡,才鄭重的吐出兩個字,「直覺。」
礱穀不妄幾欲吐血,緊接著卻聽宋初一笑道,「鬼谷子都能騎白虎,我養一頭雪狼也不奇怪。」
「鬼谷子的坐騎是白虎?」礱穀不妄立刻轉移了注意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3:08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七章 天人合一處
宋初一翻開竹簡,隨口道,「是啊,是頭半歲的小白虎,他坐了三回,兩回被甩下來閃了腰,後來白虎跑了,他老人家嘴硬非說是自己放歸山林,但大家都看見過他對著林子哭了好幾回。」
礱穀不妄怔了怔,這話聽起來似無稽之言,但卻又似是親眼所見,「老師說的當真?」
宋初一彎著眼睛看他,道,「你猜呢。」
「我就知道。」礱穀不妄剛準備爬上榻,轉頭問宋初一道,「老師可要休息?」
「你睡吧,我不睏。」宋初一已經佔用了他的馬車,又如何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佔用他的榻!
礱穀不妄心道,我問過了,可沒有不尊師重道。
宋初一坐了一會兒,便披上大氅,換到對面的位置,然後將車窗打開。
礱穀不妄剛有些朦朧的睡意,刀鋒一般的冷風便撲到他臉上,一個激靈,比之前還要精神幾倍。
多半人都不會喜歡從睡夢清醒的前一刻,更何況礱穀不妄本身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礱穀不妄壓抑著一腔的怒火,「老師為何開窗?」
宋初一緩緩回過頭來,歎息了一聲,道,「在如此與天地貼近的寒夜,倘若不悟道,豈不可惜?」
悟道是修習道家的人必行之事,礱穀不妄也不奇怪,他心中一動,微微笑道,「老師不若到此處悟道,比老師那處更能貼近天地。」
礱穀不妄見宋初一似乎略略遲疑了一下,立刻勸道,「此處直面風雪,接天靈地氣,老師覺著呢?」
「好吧。」宋初一「咬牙」抱著小雪狼挪了過去。
礱穀不妄立刻跑到宋初一方才坐的避風處,身上果然暖和許多,卻聽宋初一道,「我方才似乎有所感悟,或許有機會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莫要吵我。」
「定然定然。」礱穀不妄滿口答應,心中卻想,能在那裡天人合一,明天我就給你行稽首大禮。
宋初一解開大氅和外袍,鑽進礱穀不妄捂暖的被窩裡,又將小雪狼拎過來塞在腳處,扯了被子把頭蓋上,雖然有點點冷,但比宋初一從前經歷的好多了!
礱穀不妄把窗子開的更大,滿臉壞笑的盯著榻上鼓起的被子。
還怕不把你凍哆嗦?
……
然而,半刻之後。
礱穀不妄掏出帕子擦了擦清水鼻涕,抖著手將大氅披上,看著幾乎要被風雪熄滅的火盆,終於忍不住伸手把窗子關上。
火盆裡的火勢穩定,又無風雪襲進來,溫度才一點點的回升。礱穀不妄縮在火盆旁,烤了許久的火,稍微緩過來一些,但是面頰上火辣辣的微癢微疼。
礱穀不妄幽怨的瞪著榻上,心理面早已經明白,什麼悟道,什麼天人合一,全都是騙他床榻的鬼話!他從直面風雪的地方忽然跑到避風灣,自然會感覺到片刻的溫暖,但窗子打開的久了,整個車廂溫度都降低,他哪裡能支持的久。
「老師。」礱穀不妄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宋初一翻了個身,含糊道,「一個……如此明顯的圈套,你不好好反省自己因何犯蠢,喚我做甚,這是近日的授課之一,仔細想想吧,我明日發問。」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仔細回想起方才的事情,心中悔恨不已,倘若他能耐得住,安安穩穩的在榻上躺上最多兩刻,先承受不住的肯定是宋初一,可他為什麼當時就沒有識破,想也不想的就信了呢?
睏意襲來,礱穀不妄只能抱著膝蓋打瞌睡。馬車地方本就不大,已經放了一張小榻,一張几,中央下方扣著一隻火盆,因此車版上雖然鋪了厚厚氊子,卻根本沒有躺的地方。
一夜好眠的宋初一,次日在小雪狼嗷嗷叫喚中幽幽醒來。
宋初一睜眼看了看,它正縮在榻角瑟瑟發抖。宋初一想起身,腳掌卻無意間觸到一塊潮濕的地方……她不動聲色爬了起來,將小雪狼拎起來,果然瞧見它肚子下面果然有點濕,幾根毛上還沾著水珠,不由得抬手扶額。
「老師,可以洗漱用早膳了。」礱穀不妄墨髮披散,眼底帶著淡淡的青色,面無表情的看著宋初一。
「唔,善。」宋初一看見幾上已經準備好了鹽、柳枝和水,地上放了一隻銅盆,便暫時不去管小雪狼尿榻之事,先端了水洗漱。
待宋初一洗漱完畢,礱穀不妄擊了兩下掌,馬車的速度便停頓了一下,有個侍婢飛快的上來將東西撤下去,又從下面接了一盆溫水和乾的巾布上來,伺候宋初一淨面之後,帶上東西退了出去,緊接著另外一名侍婢捧了食盒上來,將熱乎乎的食物在幾上擺開,便也退了下去。
馬車繼續行。
宋初一見只有一副碗筷,禮節性的問了一句,「你用過了?」
「我從下半夜至現在,已經食了三頓。」礱穀不妄聲音也沒什麼情緒。
宋初一頷首,便痛快的吃了起來。
飯罷,宋初一把羊奶熱了熱,倒在小缽裡餵小雪狼。她覺得小雪狼這個差不多一個多月大小,多半也吃過肉,所以又將肉脯放在水裡煮爛,試著餵了它一點。小雪狼或許是吃奶吃飽了,只隨便舔了兩口。
小東西吃飽有力氣,便又開始嗷嗷的嚎叫,好在由於它月數小,聲音也不算大,外面大風呼嘯,大約也不太能聽見。這是離開母狼之後必然的過程,宋初一便任由它嚎叫,自己則下車去看看公孫氏姐妹和之前在濮陽撿來的孩子,還有昨天撿的兩名重傷者。
等所有事情做完,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礱穀不妄的馬車內,他正擰著眉頭惡狠狠的盯著小雪狼。
動物對危險要敏感的多,小雪狼自然能感覺到礱穀不妄的不善,立刻很識相的把聲音放小。
礱穀不妄心情略緩,看著還未收拾的榻,淩亂,但是感覺很溫暖舒適。
內心掙扎了許久,睏意終於戰勝理智,礱穀不妄解了大氅,飛快的鑽進被窩裡。
他剛剛躺下,舒適的伸了伸腿腳,準備入睡,卻忽然渾身一僵,他仔細的感覺腳下濕濕涼涼的一片,蹭的從榻上跳了起來
礱穀不妄發狂的吼道,「來人,把這只圓毛畜生給我丟出去!」
馬車漸漸緩下來,上來的不是侍婢,卻是宋初一。
礱穀不妄冷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3:19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八章 終於安靜了
宋初一解下大氅,撫了撫頭上的雪花,坐在几前,將小雪狼拎過來捂手。
車廂裡一片安靜,能聽外面馬蹄和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宋初一隨手從幾上拿來一卷竹簡抖開,粗略的掃了一遍,自語道,「嗯,白刃,善!」
宋初一抬起頭來,對礱穀不妄道,「日後我養的這只圓毛小畜生就叫白刃。」
礱穀不妄嗤笑了一聲,睨了那個一點大的小畜生,抄手道,「那也是尿濕了我被褥的小畜生。這個名字給它必然是糟蹋了。」
白刃,有刀鋒的意思,聽名字便冷酷鋒利。礱穀不妄在那個小東西身上完全未找到絲毫相符的氣質。
「長大便好,我不信你幼時未曾尿濕過被褥。」宋初一道。
「絕未曾。」礱穀不妄斬釘截鐵的道。
宋初一感覺身上的寒氣驅除的差不多,才道,「昨晚之事,不知你想的如何?」
礱穀不妄沉默,片刻之後道,「是我太衝動了。」
宋初一微微一笑,滿意的點點頭道,「善,能想到問題的癥結便好。不妄,你最大的缺點,便是衝動、意氣用事。你要明白,兩軍對陣,倘若你不能寧心靜氣,有再多的奇謀良策也是枉然。」
礱穀不妄並非愚笨,而是情緒容易受到影響,遇到事情,他定然是情緒當先,任何事情都不想,先撲上去報仇,也許他不用腦子思考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刻,但這對於想置他於死地的人來說,已經足夠。
「不妄,既然喜歡讀《莊子》便要讀透,它正能彌補你的缺點。」宋初一過於肅然的表情忽然一變,笑道,「不過相對於《逍遙遊》,我更建議你仔細讀《大宗師》。」
礱穀不妄對宋初一這種狀態已經見怪不怪了,不,是她做出任何事情來,他都不會覺得奇怪,因此只淡然而恭敬的道,「不妄受教。」
對於有抱負有理想的人來說,並不需要太多的管束,宋初一建議礱穀不妄讀《大宗師》,他便仔細的研讀起來。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指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觀文名,還會以為是教導如何為人處事的道理,然而事實上,這是一篇說「道」的文。
莊子認為,「道」才是大宗師。何謂道呢?總結文章中的觀點,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
宋初一讀這篇文,沒有做到渾然忘我,但也悟到了很多道理,心便會漸漸歸於寧靜。
大雪連飄了兩日,道路越來越難行,幸而已經接近了魏國一座叫做白馬的小城池。
到了白馬之後,便還有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黃河。而後順著黃河一直向西走,便可以到達秦國函谷關附近。
商隊一入白馬城,立刻便引起許多人注目。籍羽剛剛在一塊空地上選定了落腳之處,便有人拎了東西過來問是否換東西。
庶民拿來換的東西,一般都是布匹、穀物。
「先生,可要換?」籍羽從未做過買賣,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初一問道,「商隊裡可缺這些東西?」
籍羽道,「我們出濮陽才三天,不出意外的話,我們的食物還能堅持十來天,足夠到下個城池。」
「告訴他們,我們做的是人口買賣,倘若家裡有不要的兒女,可以拿來換。」宋初一道。
籍羽嘴角微抖,縱然確實是「不要的兒女」,也不必說的如此直接吧。
宋初一又補充一句,「仔細檢查,有毛病的不要,女娃子必須長相周正,男娃子……你看著辦。」
「嗨!」籍羽領命退下,高聲同那些庶民宣佈方才宋初一所說的話。
眾人一聽說不換貨物,而是換人,立刻呼啦啦的散開。籍羽歎了口氣,現在戰亂多,許多地方都已經荒蕪,哪裡還有多餘的人啊!
不過也正因如此,人口生意才一直都暴利。每年因為戰爭,人口不斷銳減,但貴族對奴隸的需求卻一點沒有減少。所以各國之間奴隸市場向來很活躍。
籍羽正準備吩咐人設灶煮飯,卻見路上忽然間來了一大群人,聲音嘈雜,有的哭鬧掙扎,有的小聲抽泣,還有婦人跌跌撞撞的追在後面喊的撕心裂肺。
這群人大都是婦人和孩子,只有幾個壯年男子。他們在商隊不遠處停住,有個大膽的孩子往前小半步,問道,「我,我行嗎?」
卻是自賣為奴。
這些人中,有自賣,也有賣兒女,也有捉了不相干孩子來賣。
宋初一把窗子打開,放下簾幔,從縫隙中盯著那群人,雙眼放光的通通都瞄了一遍。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老師,這句話何解?」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頭也不回的道,「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並非為了偏愛什麼人。」
礱穀不妄皺眉,字面意思他自然看的懂,瞧著宋初一心不在焉的樣子,心中有些不悅,卻還是耐心的問道,「如何用兵能夠不失民心?如何廣施利益和恩澤,才不算偏愛什麼人?」
「仁、義、禮、信。」宋初一目光停留在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子身上,仔仔細細的打量了許多遍。
這是儒家的觀念,礱穀不妄問,「老師說的仁義禮信,與儒家學說中的仁義禮信可是同樣的意思?」
「意思倒是同樣的意思,不過……誒?」宋初一看見有個中年人在拉扯她方才看中的女娃,連忙喚道,「季渙季渙!」
「先生!」季渙大步走過來。
宋初一伸出手,指著對面道,「去看看怎麼回事,想辦法把那女娃買下來。」
「嗨!」
「老師,不過什麼?」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回頭道,「嗯?什麼不過?」
「你方才給我將仁義禮信的事情。」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回憶了片刻,抄手道,「你沒騙我吧,仁義禮信那種東西……」
礱穀不妄瞇起眼睛,聲音微沉,「你不要告訴我,你方才是信口胡說!」說著,他猛然吼道,「為人師表怎可如此兒戲!」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淡淡道,「我記得啊,只是考驗一下早上對你那番教導是否起到作用。」
礱穀不妄怔住,旋即痛苦的抱頭,沉默反思。說了要平心靜氣,可結果還是輕易的便怒了。
宋初一微挑眉梢,轉頭繼續看向車外,心道,終於可以安靜的觀察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3:29
卷一 起於野 第六十九章 女娃子寍丫
越漂亮的女奴,越能夠賣到好價錢,而男奴,只要沒有疾病、四肢健全,價格上下差距一般並不會很大,除非是能到趙倚樓那個俊美程度。所以宋初一比較執著於買賣女奴,尤其是漂亮的女奴。
那邊拉拉扯扯的亂成一團,不過宋初一大致看明白了,似乎是一個長相猥瑣的男人帶著那個女娃來賣,而婦人卻不同意。
季渙大步走過來,拱手道,「先生,那婦人說咱們要買便把她一起買了。」
宋初一皺眉,「告訴那她,我們肯用一匹緞換那女娃子,倘若帶上那婦人,只肯用半匹布換。」
「先生,這是何道理?」季渙滿頭霧水,一個人能換一匹緞,兩個人卻只能換半匹布?是否弄錯了?
「我們是做人口買賣,不是行善事!那婦人年紀四十歲上下,左腳跛了,面色青黃、嘴唇發白,顯然病了許久,帶上保准虧本。」宋初一道。
季渙拱手正準備退去,卻被宋初一又叫住,「我方才說的那番話,你知道便可,對外解釋價格的事,便說,女娃子賣進我們商隊吃的都是白米,穿的綢緞,我們要她一個婦人無用,她若想跟著,我們自然要收錢財。」
時下買賣人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交易。這是一個熱血的時代,更是一個冷酷的時代,宋初一從來都不會抱有一絲多餘的善心,因為這個世上需要同情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不應該的善良便是軟弱。軟弱的人在當下連自己都保不住,又有什麼資格去同情別人
而且,看這個女娃的情形,早晚是要被賣掉,宋初一可以稍微負責任一些,給尋個好的買主,對她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季渙走過去,將宋初一的話傳達一遍。
吵嚷的人群忽然安靜了,從來都沒聽說過奴隸還可以吃到白米啊還可以穿綢緞
「買我家伢子!買我家伢子!」有個婦人連忙將孩子扯過來給季渙看,「我家伢子腿腳都是好的。」
「買我吧,壯士,我今年十三了……」
「女娃子,我家的是女娃子,養養肯定水靈,您看成不?」
……
白米和綢緞,簡簡單單的便擊潰了所有人的理智,連那擔憂女兒的婦人也緩緩鬆了手。
多少人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敢奢望自己有一日能摸到哪怕一小塊的綢緞?對於這些人來說,能得到這樣的生活,已經是難以想像的美夢了。
宋初一將人群中所有人都仔細打量了一遍,最終挑中了三個半大孩子,一個是那女娃,另外兩個都是男娃。
「準備熱水,把他們三個都洗乾淨,給新衣,女娃子給緞衣。」宋初一吩咐道。
「嗨。」季渙下去安排設灶燒水、煮飯。
宋初一披了大氅,抱著白刃下車。外面如刀的寒風令她一哆嗦,不禁縮了縮脖子。
「驚訝嗎?」宋初一走到迎風而立的籍羽身側。
「嗯,我以為不會有生意。」籍羽口鼻中噴出的霧氣被狂風瞬間吹散。
「其實寒冬是買賣人口的旺季,很多庶民因為缺少禦寒之物,難熬酷寒,心志早已十分脆弱,即使無需給出誘人的條件,他們亦會動搖。冬季做人口買賣最是尋常,這也是我選擇人口買賣的原因。」宋初一道。
的確,很多商人都在做奴隸買賣,宋初一這支商隊不容易引人注意。
籍羽轉頭詫異的看著宋初一,「先生莫非精通商道?」
「算不上,略懂而已。」宋初一道。其實她選擇人口買賣,也存了私心,正好借著這次出使秦國的機會,為自己謀下一點資財。
宋初一道,「在此處多停留一日,只有在這樣的小城池才可能買到人口,到大城池買不到人,怕是只能按批交易。」
大城池的庶民生活要稍好一些,且他們也都見過些市面,一般不會自賣為奴,所以到大的城池之後,不能像現在這樣零散的買人,但那裡有很大的奴隸市場,可以將買來所有奴隸都拉去那裡賣,或者大批買入,帶到別的城去賣。
「若是這樣下去,我們的食物能支持多久就不好估計了。」籍羽道。
宋初一頷首,「只要能保證堅持六七天即可,我不會什麼人都要的,放心吧。」
籍羽心想,您心裡總算還有點數。他這段時間對宋初一的劣性也領略一二了,撿美人,撿孩子,撿狼崽,撿壯士……從認識到現在短短一個月,她就已經撿了這麼多人,他真怕她這一路上不停的撿。
「據說秦國如今民無地可耕?」宋初一問道。
「未曾親眼見過,不知。」籍羽道。
宋初一將白刃的毛揉的淩亂,喃喃道,「這麼說還要花費……」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籍羽莫名其妙。他一時也未曾想到,宋初一原本還想在秦國撿塊地。
宋初一也清楚,秦國律法完善,別說是白撿了,便是出錢買也要去官府登記造冊。這些都不成問題,問題是她沒有足夠買地的錢財……
季渙領了三個半大孩子過來見宋初一,他們被洗乾淨,穿上了新的衣物,看起來煥然一新,縱然小臉都有些乾癟枯黃,卻精神了許多。
女娃果然生的很標緻,彎眉杏核眼,唇小而豐滿。女娃第一次見到綢緞,更沒有想到會穿在自己身上,那種接觸皮膚滑滑的感覺,讓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才好,顯得頗為侷促。
宋初一看著她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娃目光躲閃,慌亂的垂頭,小聲答道,「寍丫。」
「人之飲食器,所以安人。好名字。」宋初一並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寍」字,但從那婦人對她的關心來說,她私以為應該喚此名。
「張開嘴,讓我瞧瞧。」宋初一道。
寍丫乖乖的張開小口,宋初一看了一眼,抬頭對季渙道,「把她帶給子朝,每日食鹽供應,教她如何整潔。」
「嗨。」季渙應了一聲,便拽了她的肩膀往子朝和子雅乘坐的馬車去。
「母親」走了幾步,寍丫忽然停住腳步,死死盯著遠處一棵老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3:39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章 有遠見的爹
宋初一摸了摸白刃的肚皮,轉身回馬車。生離死別什麼的,早都看膩了。
「先生……」籍羽喚住她,想請她拿個主意,是否放寍丫去見她母親。
宋初一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這種小事莫要問我,你只要保證寍丫完好的跟商隊走即可。」
季渙看著宋初一的背影嘿嘿一笑,轉頭對籍羽道,「先生還是善心的。」
宋初一的善心是建立在把別人都推出去做壞事的基礎上,籍羽又發現了她一個劣行,不禁從鼻腔裡哼一聲「他一旦發善心,我等便都是惡人。」
季渙想了想,卻依舊不太明白,只道,「那我帶這女娃去見她母親。」
宋初一登上馬車,看見礱穀不妄依舊窩在角落裡反思,便沒有同他說話。而是把白刃放下,拿肉逗它,「白刃,嘖嘖嘖,過來。」
「白刃,嘖嘖嘖……」
這雪狼也不知聽不聽的懂自己就叫白刃,反正見著宋初一手裡的肉,便踩著車板「嘭嘭嘭」歡快的跑過去。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嘭嘭嘭」
「白刃。」
……
礱穀不妄緊緊握住拳頭,要平靜……要淡然……要超脫……
「要調教便去外面,不要煩我!」礱穀不妄頭上爆著青筋,決定明天再淡然。
「唔,少年人還是有些火氣更討人喜歡。」宋初一用筷箸夾著肉,支到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閑閑的訓練白刃站起來。
尊師重道,每一個士人都會嚴格遵守,礱穀不妄叛逆,不過並非一個忤逆之輩。他直言責罵夷師奎,是因為從來未曾向夷師奎行拜師禮,對宋初一也一樣未行拜師禮。他肯忍,是因為覺得宋初一有真才實學,所授的課又恰好是他喜歡的內容,可這兩天的授課,他真是受不住了!
其實倘若宋初一是個長者,礱穀不妄也未必會如此不恭。雖然宋初一講課時,他多半會忘記她的年齡,但平時面對一個看上去比他還小的少年,很難從心底裡產生對長輩的尊敬。
吼完之後,礱穀不妄心底有有一些後悔。
而這一絲微妙的情緒,卻被宋初一輕易的捕捉到。她立刻改變策略,將筷箸夾著的肉鬆開。車廂裡只有白刃啃肉時發出的嗚嗚聲。
宋初一披上大氅,垂頭看白刃吃的差不多了,便伸手抱起它,下了車。
礱穀不妄想請罪,但是聲音堵在嗓子裡,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宋初一走在雪地裡,抬頭便瞧見遠處寍丫撲在母親的懷抱裡,風將她的哭聲斷斷續續的送了過來。那婦人想緊緊抱著女兒,卻又怕弄髒了她身上的綢緞,商隊會責罰她。
宋初一仰頭看了看有些發灰的天空,心想,她家那位老婦人便省心的多,沒弄出什麼母女淚眼兩相望的場面來,早早的便死了。
宋初一幼時家裡窮的三天吃不起一頓飯,她父親卻從未想過把她拉去換錢,一來,宋初一的長相,頂多就換兩匹布,而宋初一的母親卻為生她而死,這讓宋老叟覺得很吃虧;二來,宋老叟是個極有遠見的人,一時溫飽,遠遠不如栽培女兒為自己下半輩子賺糧食,但他顯然只看見了長遠,未看見當下,所以在宋初一拜師兩個月後,他便餓死了。
籍羽忙完事情,看見宋初一仰頭在看什麼,不由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什麼也沒有,疑惑道,「先生在做什麼?」
「憂傷。」宋初一緩緩道。
宋初一的行為與常人頗有不同,所以籍羽也一時分辨不出她說的是真是假。
靜默了片刻,宋初一歎了口氣,掏出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淚水,「做人口買賣這一行,在下的良心……唉,身不由己!」
「先生可以改行做貨物買賣。」籍羽不懂商,但他就不相信,冬季只是買賣人口的旺季!
宋初一幽幽的道,「此是對心的修煉,大善。」
籍羽耷著嘴角,不多時,便又發覺一個劣行:詭辯。別人說什麼,她都有理由堵上。
「我今晚住在堅的馬車,稍後把晚膳送到那邊吧。」宋初一道。
堅,是宋初一給在死人堆裡撿來的那個孩子取的名。
籍羽看了宋初一一眼,實在很想問一句:您總算遭人嫌棄了?
「嗨。」籍羽應道。
宋初一登上馬車,侍婢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堅早昨天便醒了,宋初一已見過他一次,並告訴他名字。
堅話很少,少到宋初一懷疑他是不是前段時間發熱把腦子燒壞了。
「主。」堅匍匐在地。
「嗯,起來吧。」宋初一並不是一個刻薄的人,但也不會從一開始便對人寬容。
宋初一覺得堅腦子沒有問題,但與他相處實在很無趣,無論宋初一說什麼,他都是恭敬的應著,即便被騙,也絕無任何怨言,小小年紀,便如做了幾十年的奴隸一般。
在白馬城停留了一天,宋初一又挑到兩個不錯的男娃子,商隊在當夜便啟程繼續往西走。
接下來的兩天,宋初一都未曾與礱穀不妄說話。訓一訓白刃,逗一逗堅,偶爾檢查寍丫舉止和清潔的時候騙一騙小丫頭,平時再與公孫姐妹聊聊天,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到第三天時,礱穀不妄總算忍不住,親自去宋初一車上給她請罪。
宋初一看著伏在她面前的少年,閑閑的用筷箸夾著肉訓練白刃站起來,跟三天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嗯,不過,這次有進步,可以忍三天了呢!」
礱穀不妄額頭上青筋一跳,有種想揮拳把她臉塞進去的感覺,但經過這三天的忐忑和反思,他倒是真的能稍微穩住情緒,「承蒙老師教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3:50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一章 經之以五事
再往西去,寒風更加凜冽,但並沒有下雪,地面乾燥,因此行速加快了許多,在次日夜裡便到達桂陵郊外。
天晚不能入城,籍羽便尋了一處清靜的地方停下來暫作休息。此處背山靠水,並不是一個絕對安全的紮營地點,但如此寒冬,還有馬匹貨物,倘若不尋個避風處,怕是難以熬到天亮。
現在是下半夜,籍羽派人先行探查周圍,確定沒有危險,才令整個車隊完全駛入。
堅躺在車版上,眼睜睜的看著宋初一上半夜在榻上橫過來豎過去,睡的十分酣暢,心中歎為觀止。這若是在奴隸棚裡睡成這副德行,恐怕要挨揍的吧!
純粹出賣勞動力的奴隸到了晚上便如畜生一樣,是圈在棚子裡的。百十個奴隸睡一個棚,連翻個身都困難,像宋初一這樣睡法,必須得挨揍。
其實宋初一的睡相還不是堅最驚訝的地方,經過兩天的觀察,他震驚的是,宋初一居然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睡姿與昨晚入睡時的姿勢並無多大差異,十分端正。堅不禁暗暗感慨,這就是權貴啊!當真厲害!
馬車停下的時候,微微一晃,宋初一換了個姿勢,含糊的問道,「堅,天亮了?」
堅立刻輕手輕腳的將窗子打開看了一眼,而後恭敬的應道,「回主,未曾天亮。」
「沒天亮你為何不睡覺。」宋初一煩躁的把手伸進被子,把被悶在裡面亂撓的白刃揪出來,擁著被子繼續睡。
白刃渾身雪白的毛淩亂的一塌糊塗,蹲在宋初一的臉旁邊發出嗚嗚的聲音。
堅匍匐在地上,心中更加崇拜宋初一:主居然不睜眼睛便知道他在做什麼!真神了!
殊不知,宋初一問的並不是之前,而是朦朧中感覺自己隨口問了句話,堅立刻便回答,肯定是因為沒有睡,或者並未睡著,所以才有此一問。
宋初一側睡,臉頰貼在褥子上,枕不知在何方,她睡的正香,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濕熱,並且越來越濕,越來越熱……
她懶懶的伸手摸了摸,抓到白刃毛茸茸的耳朵……
白刃!
宋初一倏地睜開眼睛,正見到那注水流距離她的鼻尖只有幾寸遠而已結束之後,還抖出一滴水落在她鼻尖上!
「你大爺!」宋初一嚎叫一聲,飛快的從榻上爬起來,伸手拎著白刃的一隻爪子,咆哮道,「他娘的操蛋玩意!堅,堅!給我找把刀老子現在就要閹了它!」
堅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蒙住。
季渙急急趕過來,在車外問道,「先生,出了何事?」
白刃還不會成年狼的嚎叫,只能發出類似小狗被人忽然踩了爪子的聲音。
宋初一打開窗子,將白刃丟進季渙懷裡,怒道,「把它給我煮了!」
「嗨!」季渙應了一聲,當真抱著白刃走了。
他看著懷裡瑟瑟發抖的白刃,有些為難,倒不是可憐它,只是覺得養大之後再殺比較合算,畢竟一張漂亮的雪狼皮價值不菲。
猶豫間,季渙抱著白刃到火堆旁,問籍羽道,「管事,先生讓把白刃宰了,您說究竟宰還是不宰?」
宋初一吼的那麼大聲,籍羽自然聽的一清二楚,他頭也不抬的道,「宰完白刃,你等著被他宰吧。」
季渙鬆了口氣,「原來說的是氣話,我就說,先生那麼錙銖必較的人,怎麼可能現在就把雪狼宰了。」
季渙果然是個老實人!籍羽頗為認同的點點頭,「不錯,錙銖必較。」
又發現了一個劣習。
宋初一喚了侍婢端水進馬車,洗臉之後,氣才消了一些,令堅下車把白刃拎回來。
宋初一把白刃塞進馬車一個壁角,提著爪子讓它站起來,狠狠的說教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又上榻,換了個位置繼續睡覺。
白刃乖乖縮在角落裡,堅從來未見過宋初一發如此大的火氣,而且如此突然,被嚇的蒙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天色大亮。
礱穀不妄起塌,淨面之後便聽見貼身侍婢同他講了宋初一發火的事情,但對宋初一罵人的話,卻怎麼也學不出口,被礱穀不妄逼問了幾回,才怯怯的學了出來。
礱穀不妄聽的目瞪口呆,大恨自己昨晚怎麼睡的那樣沉,居然沒來得及去看熱鬧,簡直抱憾終身啊!
從宋初一的話猜測,定然是白刃又尿榻了,不過上次白刃尿榻的時候,也沒有發這麼大火氣啊?礱穀不妄滿心疑惑,抓心撓肝的想知道白刃究竟幹了什麼,居然能把宋初一給惹了。
一頓早膳之間,礱穀不妄拉著侍婢,讓她反復講了好幾遍,才心情大好的穿上衣物,去給老師問安。
紮營的這處景致甚佳,前面是一個小湖,裡面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冰上鋪著一層薄霜,在晨光下閃耀著剔透而柔和的光。而背面的斷崖上有一個小型的瀑布群,水流保持著動態被凍住,形成一個個靜止的瀑布,卻仿佛下一刻又可以奔流不息。
礱穀不妄下車,正看見宋初一站在靜止的瀑布前。
「老師。」礱穀不妄壓下心中的好奇,恭敬的給宋初一行了一禮。
「你看!」宋初一回頭,笑著示意他看瀑布,「逝者如斯夫,也並非不舍晝夜嘛!」
礱穀不妄頓了一下,一時猜不出她話裡有什麼深意,便試探著問道,「老師是說,孔夫子的話錯了?」
「你認為孔夫子的話有錯嗎?」宋初一不答反問。
本來礱穀不妄覺得對著奔流的大河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僅無錯,而且比喻的精闢貼切,時光不正是如流水一般,晝夜不息的駛去嗎?可看著眼前的情形,忽又覺得,這個比喻的確有那麼點問題。
「學生不知,請老師教我。」礱穀不妄拱手施禮。
「孔子的話無錯,因為他當時看見的水,並非是眼前之水。」宋初一見礱穀不妄面露疑惑,微微一笑道,「是否還記得孫子兵法第一篇講的內容?」
礱穀不妄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兵者經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老師是想告訴我,世事變化無常,需據當下的情況看待事情。」
宋初一這幾日騙他騙的太容易,雖知道是由於他心性不定所致,卻也難免懷疑得這孩子是不是真傻,直到現在才確定他果真不傻,遂滿意一笑,道,「假如你帶兵攻打某國,卻隔著一條河,你準備首先做什麼?」
「觀察水位,風向及大小。」礱穀不妄對這個極感興趣,因此立刻答道。卻見宋初一搖了搖頭,不禁問道,「難道是先觀察敵軍情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01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二章 桂陵遇優喬
「少年。」宋初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的道,「記住遇河先尋橋……」
礱穀不妄嘴角微抽,「那您之前還同我說了那麼多河水之事!」
「哦,那是為了鍛煉你的判斷力。現實作戰,能影響你的人、事、物有很多,豈是我區區幾句話能比?但你輕易的被我影響了判斷,是否應當反思一下?」宋初一笑看著他。
礱穀不妄這次並未感到被耍的屈辱,而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不妄受教。」
這幾天,礱穀不妄仔細的回想了宋初一對他的捉弄,總能夠發現自己暴露出來的缺點,不管有沒有真的起到效果,至少短短時間內,他的忍耐力變得不錯。
宋初一望著被凍住的瀑布,緩緩道,「不妄,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顆堅定的心,不為所動,不為所惑。」
礱穀不妄心底被她的話微微觸動,抬起頭看著宋初一的側臉。他自從認識宋初一以來,便沒有見到她如此認真、專注過,倒是讓人有些不自在。
「聽說老師昨夜暴怒,不知所為何事?」礱穀不妄問道。
宋初一打了個呵欠,吐出一朵白白的霧花,懶懶道,「午夜夢至,想到你近來沒什麼精進,作為老師,我覺得很有必要暴躁,所以便暴躁一下,以表示我對你的重視。」
這是什麼話?礱穀不妄未抓到話中的重點,只隱隱覺得這是在嘲笑他愚笨,但最近他耐性磨練的不錯,遂繼續追問道,「那老師為何生白刃的氣?」
「唉!」宋初一狠狠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才訓練了白刃兩三天,它便開了靈竅,我覺得這是對你智慧的侮辱,因此更加暴躁。不過你看開點,其實白刃學的都是極簡單的東西,沒你學的深奧。」
宋初一用一種「看,老師多在乎你」的表情望著礱穀不妄。
礱穀不妄定定的看著她,深呼吸,再深呼吸……陡然暴吼道,「今天任何人休要同我說話!」
吼罷,抬腿跑回車內。
「真是太想不開了。」宋初一搖了搖頭,心道,這孩子咋就不學乖呢?明知道不可能套到話,還送上門給人踐踏。
「先生,可以啟程了。」籍羽過來道。
宋初一點頭,看了看四周,喃喃道,「這塊地不知是否有主。」
籍羽對宋初一的癖好早已不驚訝,目送她上車之後,便令人啟程入桂陵。
桂陵是方圓十餘裡的最大的城,土夯三丈高的城牆,軍衛林立。商隊在到達城外時,剛開不久的城門外早已有許多商隊在城外排隊。
桂陵是靠近魏國邊境的城池,又臨近都城大梁,起到對都城的防護作用,因此守衛森嚴,並不亞于大梁。等到進入城中時,已經接近午時。
這裡和白馬城不一樣,設有專門供商隊停留的驛站,若是城中無人接引的商隊,必須停到這裡,不允許胡亂紮營。
籍羽一路跟著前面的商隊,輕鬆的便找到了驛站,不過,看著人滿為患的院子,籍羽驅馬道宋初一的馬車前,低頭問道,「先生,驛站人太多,我們是否進去?」
「進,打起精神,看好貨物,你帶人去買些糧食補充商隊所需。」宋初一道。
籍羽深以為然,以宋初一這個撿人的速度,糧食消耗很快。他應了一聲,指揮商隊進入驛站。房間已滿,籍羽便尋了一塊空地,吩咐商隊稍作休息,自己則領人去買糧。
宋初一在馬車裡已經睡了好幾個回籠覺,此時正百無聊賴的拿著煮好的肉逗白刃。
經過幾天的訓練……白刃已經和宋初一的性子無比相像。宋初一拎著肉,懶得做費力氣的動作去逗白刃,白刃則知道那塊肉早晚都是自己的,便蹲在底下張著嘴等肉掉下來。
堅跪坐在馬車一角,望著這一人一狼靜止的畫面,心中疑惑。
宋初一悠然的聽著外面的嘈雜聲,從中尋出有意思的對話來打發時間。
「大家如何也來同我等擠驛站?這次竟然沒有美人嗎?」有個猥瑣的聲音笑問道。
「不敢當,優喬只是做的人口買賣,稱不上大家。」女聲淡淡答道。
宋初一手一抖,肉掉進了白刃的嘴裡。她連大氅都未曾來得及披,便匆匆跑下馬車,站在人群中,一邊用眼睛搜尋,一邊捕捉那對話之人所在的位置。
「聽說優喬在宋地遭難了?」
宋初一先是聽到這句話,旋即循著聲音急急轉身,目光落在一個著深絳色曲裾的中年女人身上。卻正是優喬!
宋初一心中大喜,緩步朝她走過去。
礱穀不妄正在馬車裡看熱鬧,忽然看見宋初一。她的步履並不急促,但是不知為什麼,礱穀不妄能感受到她的急切。不禁好奇湊近窗戶,看著她的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
「優喬。」宋初一在距離一丈遠的地方停下。
優喬停下談話,看了過來。
上一次優喬見到宋初一時,她頭髮淩亂,滿面髒汙,只露出纖細的四肢,優喬能一眼認出她是女子,卻只知道她長得一般,便並未太過在意,此時相見竟是未曾將她認出,只是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我們未曾見過。」宋初一笑著打斷了她的思索,直接道,「我有一位世兄,家中遭難,不知流落何方,我到處找尋找……倘若您知道消息,煩請告之,我必然重謝。」
優喬微微皺眉,她買賣過的男子多了,哪裡知道宋初一所指的世兄是哪一個?
「我那位世兄在宋地沒了消息,他的容貌俊美,世所罕見。」宋初一提醒道。
世所罕見是誇張了些,但宋初一覺著,優喬也未必見過比趙倚樓更加俊美的男子了。
優喬略略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覺得他站在一群商人之中,頗有種卓爾不群之感,想必並非行商之人。
她記得在宋國偶遇的那位美少年叫趙倚樓,如果真是出自趙氏,身份地位必然極高,親人能查到線索也不奇怪。
想到此,優喬屈膝行了一禮,道,「妾在宋國確是遇到一位俊美無匹的少年郎,當時他身負重傷,妾憐他遭難,便載了他一程,誰知遇到狼群,又與他失散了……不過,那是一支極大的狼群,恐怕凶多吉少了。」
宋初一淡淡看著她,在分辨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12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三章 我們是趙氏
頓了兩息,宋初一面上綻開一抹微笑,和氣的道,「在下並不想以權勢壓人,您既然說了一半實話,便將另一半也一併說了吧,免得回頭在下發現真相,還得花時間尋您報復,您覺得呢?」
優喬看著宋初一面上的溫然笑意,心底卻打了個冷戰。她轉而一想,又覺得宋初一是在詐她,便道,「妾說的都是事實。」
「你已經猜到我是哪個趙氏,不是嗎?否則你恐怕也不會搭理在下的問題。」宋初一抄著手,盯著優喬,看見她表情的變化,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像優喬這類人雖然是俳優,但是因長期給權貴獻美人,在各國之間也定然頗有些勢力,否則也不會膽敢隨便收容美男子,連張儀這樣的士人都敢綁。這樣的人,若不是揣測宋初一可能是趙氏,根本不會回答。
趙氏因封地為趙,便以此為氏,在春秋時期遷入晉國。趙氏歷代都是晉國股肱之臣,後來三家分晉,趙氏占地立國,成為現在的趙國。
這天下,還有哪個比趙國皇族更尊貴的趙氏?
「你既然已經猜到在下的身份,以你這種人的交際手段,居然對我說出凶多吉少這樣的話來,何也?」宋初一耐心的道。
優喬這種人常與權貴打交道,為人處世必然不會差,這個女人居然在揣測宋初一是趙氏之後,對她說出「凶多極少」這樣的話來,顯然是想隱瞞什麼。
她一邊想討好宋初一,又一邊想極力隱瞞,兩種衝突的心情,使得她說出這樣不符合身份的話來。
「優喬若是不忙,不如到我車中一敘?」宋初一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她逼到絕境。
優喬抿唇,點了點頭。
宋初一微微側身,「請。」
與優喬一起上了馬車,宋初一吩咐護衛,一丈之內不許近人。
驛站的房間不多,院子倒是很大,商隊之間並不會特別擁擠,加之宋初一方才的「身份暴露」,眾人一聽她如此說,不等侍衛趕人,便自發的退開一張之外。
優喬上了車,首先便看見一隻雪白的小狼在嗚嗚的啃肉,心中駭然,連忙向後退半步,轉眼便又瞧見又黑又瘦的奴隸。
時隔一個多月,曾經宋初一在優喬面前表現的忐忑緊張,如今卻是換了位置。
宋初一將几上兩隻倒扣的盞翻過來,堅連忙上前,用粗布包著火盆上的陶壺取下,往盞中倒了水,又把壺放回火盆,雙手端著茶奉到優喬面前。
宋初一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熱氣,心中很滿意。別看堅的話不多,但是很有眼力見。
優喬接過茶盞,看著悠然散漫的宋初一,心中不敢再小覷,主動道,「不瞞公子,您那位世兄並未遇難,只是與妾不告而別。妾那趟生意做的虧,便返回魏國看看能否再買幾個美人,途中偶然得知,令兄往魏國大梁方向去了。」
宋初一心中冷笑,無意得知?怕是一路追蹤而來吧!怪不得不敢說實話!
宋初一笑容可掬的道,「您若是再偶然得知,千萬記得要同在下說一聲,免得將來在下的世兄有個好歹,在下會想岔了。」
「這是自然。」優喬聽宋初一說話雖然有威脅的意思,卻並未逼得她難堪,因此面上扯起一抹笑容回應,心裡卻十分後悔。方才她心情不悅,又見宋初一年紀輕,才未曾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沒想到,這個少年如此厲害,一句錯話,竟然令手段圓滑如她,完全沒有招架的餘地。
宋初一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與優喬閒聊起來。
優喬也有意試探宋初一究竟是不是趙氏,便也聊的興致勃勃。然而宋初一表現出對趙國的瞭解,甚至帶著點邯鄲口音的趙語,都讓優喬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個年輕的公子,的確是趙國貴族。
聊了小半個時辰,優喬才起身告辭。
宋初一意猶未盡的道,「優喬果然見識頗廣,日後若去趙國,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來尋我。」
宋初一與她說了趙國的某條街,某家行館,某個管事。
而恰巧,優喬曾經到過趙國,知道的確有那個行館,心中對宋初一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告辭時的態度比來時要謙恭百倍。
礱穀不妄詫異的看著優喬前後的變化,心中詫異。
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籍羽採買米糧回來,卻驚愕的發現,滿院子的人都不敢靠近他們商隊,見他走過去,都還畢恭畢敬的退至一旁。
籍羽大步走道宋初一車旁,隔著窗子壓低聲音道,「先生,發生何事?」
「你回來啦,啟程往大梁去吧。」宋初一並未壓低聲音。
他們這一趟,是打著楚國商人的旗號,現在變成了趙氏為尋某位公子,而假扮楚國商人,這個身份,無疑比單純的楚國商人更加可信。
正巧最近趙、魏兩國關係還算不錯,不會太過為難趙人,但魏王此時肯定抓心撓肝的想趁著趙國內亂狠狠的咬一口肥肉,宋初一可不打算送上門去,她只是打算往大梁放下走走,碰碰運氣。
優喬在這裡停留,說明趙倚樓多半就在這附近。
此一舉,既能夠令身份更加真實,也能光明正大的找趙倚樓,否則籍羽是帶著衛國使命跟來的,怎麼會為了她這個理由冒險?
這是宋初一開始並不避諱在眾人面前說趙氏的原因之一。
「大梁!先生……」籍羽覺得宋初一是瘋了,去大梁,不是羊入虎口嗎
宋初一懶懶的道,「走吧,我尋到線索了。」
籍羽聽不懂宋初一在說些什麼,但看著周圍人群的奇怪表現,他決定先離開此地,出城之後再仔細問清楚,便應了一聲,只會商隊出城。
他們一離開,驛站中便議論紛紛。
對於趙氏入魏國尋人這件事情,他們自然不會大聲四處宣揚,但私下裡免不了要與其他商賈交流看法,這個消息的流通,在半個月內估計都還只是小範圍的,能不能傳到魏王耳朵裡,還尚未可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23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四章 往大梁尋人
對於時下的消息傳播速度,宋初一有很深刻的瞭解,通過商人途徑傳播的消息是除了快馬加鞭的軍令傳信之外,最快速的一種了,而且覆蓋面廣。
但即便如此,十天半個月也不能傳遍各地。
桂陵距離魏國都城大梁不遠,宋初一估算著時間,她最多只能在這附近徘徊三天,再久恐怕就會節外生枝。
商隊駛出桂陵城外,到了私下無人的荒郊,籍羽立刻驅馬靠近宋初一的馬車,「先生,為何要去大梁?」
「誰說要去大梁,往大梁方向行,走慢些,尋一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年,三天之後折道繼續向西。」宋初一道。
籍羽不明所以,沉默片刻,還是問道,「為何?」
「礱穀將軍未曾告訴過你?此行秦國並不是最終目的地,秦國之後,還要往趙、齊、韓、楚,一定不能讓魏王發現我們的真實身份。我這麼做自然有原因。」宋初一頓了一下,轉而道,「還有,吩咐下去,說話帶有濮陽口音的,這幾天一律緘口。」
「嗨!」籍羽領命,令人把這個命令互相轉達。
宋初一明白,其實能尋到的可能性很小。這個年月,隱匿最是簡單,隨便往哪個荒山野嶺裡一鑽,恐怕傾全國之力也不一定能把人找出來。
宋初一也反復考慮過,趙倚樓不大可能在優喬手裡,她當初似乎有重要事情帶著美男子往楚國去,倘若趙倚樓還在,她不會出現在魏國境內。
但為了確定猜測,宋初一令商隊在城外停留半天,讓季渙帶著幾個人偷偷返回確認優喬的隊伍中是否有美男子。
季渙午間返回,帶回消息:優喬的俳優車隊已經只有一輛車,其他都是馬匹和護衛。他蹲守看了一個早上,將優喬的行蹤都說了一遍,宋初一最終確定她手裡果然一個美男也沒有。
依著對趙倚樓的瞭解,宋初一吩咐這幾天重點在荒郊野嶺去尋,可是也不能走的太深,宋初一雖然想了這個一石二鳥的法子,但孰輕孰重得分清楚。
天寒地凍,宋初一不顧籍羽的阻止,堅持騎馬。
宋初一前世什麼苦都吃過,有馬騎著就不錯,總好過兩條腿跑。這一世的身體遠不如上一世,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打算把自己養的嬌滴滴。
寒風獵獵,如刀鋒劃著皮膚,連籍羽和季渙這樣經常行軍的男人都有些吃不消,宋初一卻一改平日劣跡斑斑的懶散作風,在風中猶如一刻堅韌的松,實在判若兩人。
連尋了兩日,宋初一都是騎馬。
礱穀不妄很奇怪,這兩日宋初一沒有來調侃他,反倒覺得少了點什麼,渾身不自在。他也一直在偷偷觀察宋初一,只見她的眉頭比第一天擰的更緊了,嚴肅的模樣,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一面,但是烈風裡,衣袖飄灑,墨髮淩亂,竟然別有一番不羈之態。
礱穀不妄有一瞬間覺得,宋初一不論是散漫的模樣,還是現在的認真嚴肅,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引人風姿。但這感覺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到第三天的時候,宋初一慣常沒有什麼特別情緒的眼眸中,浮現一絲淡淡的失望。臨近天黑之前,她不死心的帶了幾個人騎馬去一處山谷中找尋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線索。
宋初一微抿乾裂的嘴唇,心裡頗為不甘,明明得到了線索,或許趙倚樓就在附近的某個山洞裡貓著,她現在卻只能選擇放棄。
籍羽被她的執著撼動,看她沉默著下馬準備上馬車,忍不住道,「先生,是否再找一天?」
宋初一搓了搓凍得像蘿蔔一樣的指頭,張嘴想要答話,卻扯到唇上凍裂的口子,她呲牙,睨了籍羽一眼,等這陣痛過去,才道,「找不到就罷了,不重要。」
口是心非!籍羽滿臉的表情都指責宋初一又一劣行。
宋初一蹬上馬車,回頭看他,嘶了一聲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還不快走,等著魏王請你赴大宴啊!」
恩將仇報,籍羽心裡再給她定下一個劣行,果斷翻身上馬。
商隊經過三天的徘徊終於再次向西前行。
宋初一靠在榻沿懷裡抱著白刃捂手。才幾天的功夫,白刃變沉了許多。她的手放在軟軟的毛裡捂了一會,被凍腫的地方開始隱隱有些發脹發癢。
她與趙倚樓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在她受到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之後,趙倚樓給了她一份完完全全的信任,或許,這就是她不斷想找他的原因。
馬車停頓了一下,宋初一收回神思,見礱穀不妄抖落滿身的雪,登上馬車。
「老師。」礱穀不妄行了一禮,將一個狐狸皮的護手和一瓶藥放在幾上。
宋初一看了一眼,伸手拿了藥瓶,道,「護手我就不要了,你留著用罷,我有白刃。這是凍傷藥?」
「嗯,我們礱穀氏的秘方。」礱穀不妄傲然道。
宋初一毫不客氣的道,「這個我就笑納了。」
礱穀不妄遲疑了一下,還是沒能忍得住好奇心,問道,「老師要找人?是什麼的樣的人?我們家族生意上頗有些人脈,或許能幫的上忙。」
「不錯嘛,知道用計了。」宋初一看著他有些驚訝的表情,嘿嘿笑道,「少年,不要氣餒,說不定再努力努力,下次真會成功。」
礱穀不妄挫敗的歎了口氣,「您從哪裡看出來的?」
他覺得自己很真摯,七分真三分假,這樣都能被識破,也太神了吧!
宋初一接過堅遞過來的沾了熱水的巾布,擦拭著手,漫不經心的道,「我沒看出來啊,方才不過是隨口詐你一句,少年,你太沉不住氣了。」
礱穀不妄胸口堵著一口氣,果然還是在意料之中的敗了,但是這次敗的也太冤枉了!
宋初一塗好藥膏,令堅將地圖展開。
半晌,礱穀不妄道,「老師,你已有三日未曾授課了。」
「嗯,我每天授課,你確保受得了嗎?」宋初一目光在地圖上遊移在韓、魏之間,緩緩道,「給了你三日思索,看來長進不大。」
礱穀不妄臉色發黑,就算沒什麼長進,就不能說的委婉一些?
「垣雍!」宋初一敲定地方,喚了一聲道,「籍羽。」
「先生。」籍羽應道。
「直奔垣雍,一路不停歇。」宋初一道。
韓國正在魏國中央,把魏國的土地分為兩半,垣雍是屬於韓國的城池,恰位於領土延伸最向東的地方,從這裡一路不停歇的過去,只需要五天左右。
宋初一在想,是否要先拜會韓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34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五章 天道與人心
與宋初一估計的並無多少出入,連續趕了五天的路,在第五日深夜的時候,抵達了垣雍。
垣雍這塊地方,北靠黃河,附近城池密集,是兵家爭奪之地,由於位於韓、魏兩國的交界處,常常易主,因此居民混雜。
在垣雍停留一晚,宋初一便讓商隊轉向西南前行,不再經過魏國,而是從韓國直達武關。
韓國的都城距離魏國都城大梁太近了,萬一走漏了風聲……
馬車中,宋初一倚在車壁上沉思,手邊攤著那張羊皮繪製的地圖,手指有規律在地圖上敲擊。
礱穀不妄手裡握著竹簡,目光卻時不時的偷溜到宋初一臉上。她的臉頰被前些日騎馬的時候凍傷了,紅紅的兩片,礱穀不妄忽然發覺她的皮膚細的如綢面一樣,忍不住一看再看。
宋初一忽然轉頭,咧嘴沖他一笑,「雖然我是個挺有內涵的人,但你看多少眼也不會長智慧。」
她斂了笑,道,「看書!」
礱穀不妄現在臉皮厚的多了,聞言也不生氣,索性放下竹簡問道。「老師,你連看了四五天的地圖,究竟在看何地?」
他覺得,宋初一恐怕早就把地圖刻在腦海裡了,卻還整日的對著地圖發呆,她不煩,他看著都有些煩了。
「我看的並非地圖,是天下大勢。」宋初一伸手,堅便飛快的將一盞熱水奉在她手裡。
「那老師究竟去不去拜會韓侯?」礱穀不妄問道。
「倘若讓你做決定,去或是不去?」宋初一抿了口水,不答反問。
礱穀不妄這幾日思考過這個問題,因此便毫不猶豫的答道,「當然去,我想過,反正我們早晚是要拜會韓侯,不如趁便拜會一番,老師可以不以衛國使臣的身份拜會韓侯,謹慎行事,應不會被發現。」
就像上次在宋國一樣,先去拜會權臣,請其引見。
然而,韓國畢竟是七雄國之一,國內的形勢比宋國要複雜的多,更何況,上次宋初一並無後顧之憂,就算身份被拆穿,她還有挽回的餘地,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可這次不一樣,不能容絲毫差池。萬一走漏了風聲,整個計畫便會功敗垂成。
宋初一沉吟少頃,道,「你可曾瞭解過韓侯?」
礱穀不妄怔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從未離開過衛國,因此並不清楚。」
「其實從他行事之上也能略窺一二。」宋初一放下茶盞,道,「韓侯年輕時尚且有幾分果決,但年紀越大便越是如那牆頭的弱草,哪邊風吹便往哪邊倒,耳根子軟,而且越發的愛隨大流,我去找他空談,即便當時起到效用,等我遊說完其他各國,至少也要半年了,誰知到時會有什麼變化?」
礱穀不妄怔了怔,他只考慮客觀因素,倒是並未想到這些。
宋初一擱下茶盞,卷起地圖,「萬事萬物變化再快,也遠沒有人心變的快。」
礱穀不妄問道,「如何掌握人心?」
「掌握人心?」宋初一輕笑一聲,「這世上最不可掌握的便是天道和人心。對天道,可因時借勢,對人心,可因時利用。」
礱穀不妄行了一禮,「不妄受教。」
不能先拜會韓侯,宋初一做出決定之後,便令商隊直接去往秦國的要塞——武關。
雖然比起函谷關要遠,而且路途難行,但不需再經過魏國,不容易被探出行蹤。
他們這一路未曾再入大的城池,直到南梁之後,才入城歇了一夜,整頓車馬,添購乾糧。因為接下去直到武關都不會再有大的城池了。
宋初一這一路也沒有歇著,而是將所經過的地方或畫圖或做一些文字記錄。
終於踏實的睡上了不搖晃的床榻,宋初一沐浴之後,如一灘泥般舒爽的躺倒,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有人在唱: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
宋初一猛然睜開眼睛,驚的一身冷汗。
這是途中遇見過那位老者所唱,說的是聰明的婦人禍國。宋初一伸手摸了摸懷中的錦囊,裡面裝的是星守給她的藥,說是可以遮掩女兒態。
「五年……」宋初一喃喃道。五年之內不顯女兒之態。
她緩緩坐起身,就著火爐裡的光線給自己倒了杯水。
從前,宋初一之所以會窩在一個小地方,就是因為她從來不隱藏自己的女子身份。憑著她是莊子的學生,便會有權貴想聘娶她,至少錦衣華服不成問題,但她寧願處處碰壁,吃了那麼多苦,幾乎喪命,也不願活在一方小天地裡。
她不隱藏身份,是擔心哪一日被拆穿的時候後果無法收拾,還不如一開始便擺明,別人願意用就用,不願用便罷!
可是,大勢所趨,大多時候還是須得隨波逐流。
上天垂憐,給了再活一次的機會,是畏首畏尾的保全性命、求個榮華富貴?還是無所畏懼的縱橫天下、求個暢快肆意?
宋初一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就算再次死於非命,至少她曾經在這天下肆意的揮灑過自己的才華,當無憾矣。
宋初一摸了摸錦囊,決定再等半年便服用,現在這半年幾乎看不出來,吃了反倒浪費。
「于規兄,你好摳門。」宋初一放下茶盞,爬到床榻上,心道,要給就給個幾十年的藥,偏只給了五年,五年夠幹什麼呀?光是這次遊說各國都要花上大半年的時間,等此謀算完全實行,恐怕要一兩年。
宋初一念叨著星守,一會兒便又睡了過去。
次日天色尚未亮,商隊便出發。
外面飄了點細細的小雪,沒有風,宋初一半眯著眼睛,抱著白刃登上馬車,撲在小榻上繼續睡。
行路兩天,雪一直未大,天氣卻一直陰陰沉沉,宋初一這個不見陽光不睜眼人竟然真的連睡了兩天。
而後天氣放晴,她又精力過剩,每天拉著礱穀不妄授課,硬是把一名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從精神上摧殘到行將就木,連喝一口略冷的水都無端感覺到蒼涼。
為了擺脫這種無盡頭的虐待,礱穀不妄果斷生病了,將商隊中兩名醫者嚇的魂不附體,不分晝夜的守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46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六章 初一的目標
武關建立在狹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秦嶺東段高峻的少習山,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要,從這裡往北,可以從南陽、襄陽直搗關中。佔據武關便可以控制秦嶺南北的政治局勢,所以自它存在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從韓國南梁途徑楚國到達武關這段路,艱險難行,宋初一原本估計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卻因天氣之故,兩月餘才堪堪到達這個秦國要塞。
此時已然人困馬乏。
宋初一仰望著雄奇巍峨的山巒,感受這天地間渾然而生的浩然之氣。雄壯威霸,難以言述。風從山谷間席捲而過,發出如猛虎出匣般的吼聲,將枯枝殘葉席捲出層層波浪,枯葉四散。
「先生,這就是秦國武關啊!」季渙迎著風歡喜的吼道。
不僅僅是因為歷盡艱辛終於到達,而是這般雄壯的景象,但凡是男兒都會被勾起血性。
礱穀不妄的病情幾乎痊癒,亦圍著狐裘下車來。
「先生,入關吧。」籍羽道。
宋初一點頭。籍羽便招呼商隊前行。
這一路都是上坡,早已疲乏的人馬行速極其緩慢,且越往上,坡便越是陡峭,路也越發狹窄,幾乎是走十步歇一歇。
白刃跑在隊伍的最前面,隨後是十餘名護衛,宋初一和礱穀不妄隨後而行。
待到達武關城門前,眾人立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連疲累都忘記了大半。從武關向下俯視,暮色之中,寬廣的大地直延伸到遠處,與蒼茫的天空相接,混沌似沒有界限,左右兩側山巒起伏,綿延數十裡,宛如一條逶迤盤旋的上古巨蟒,土夯的城牆隨著山巒起伏,似乎沒有盡頭。
礱穀不妄胸中壓抑著驟然湧出的一股豪氣,強忍著沒有大吼出聲,卻還是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宋初一心中暗歎。隴西的風貌幾乎都是如此,所以生活在隴西的人們才有這豪爽潑辣的性格,以及寧死不屈的血性。
宋初一一直覺得自己侍奉的端陽侯,乃是隴西這片狂放土地上的一朵嬌柔奇葩,從秦國到魏西,怕也僅有一個像他那樣沒有血性的男人。
「走吧。」宋初一出聲,把個個目瞪口呆的人魂魄給拉回來。
「老師,怪不得秦人善戰,連我看著這樣的遼闊的景,都想拔劍與敵人暢快的廝殺一番。」礱穀不妄歎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整了整衣冠,坐上馬車,取了文書遞給籍羽,又找出符節持在手中,兩側侍衛將車門打開,使人能看清裡面。
白刃歡快的跳上車,蹭著宋初一的腿趴下來。
礱穀不妄也連忙登上馬車。
籍羽整隊結束,才不緊不慢的朝城門前行。
一般各國商賈都喜歡從函谷關入秦,因為一路官道平坦,可以直接抵達咸陽,不會在路途上耽誤時間,此時武關城門前空空蕩蕩,根本無需排隊。
這也是宋初一選擇由此入秦的原因之一。
行至城門前,籍羽將手中的文書遞給守城甲士。
時下識字的人少,但是國與國之間的文書都帶有特殊的標記,因此那甲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接過文書,拱手道,「使節請稍後片刻。」
說罷,執文書匆匆走了進去。
須臾,便領一隊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名黑衣廣袖寬袍的文士,他身後跟著兩隊黑甲士。
秦國尚黑,黑甲玄衣,因此入目之處一片肅穆,令人忍不住屏息。
文士在車前停住腳步,宋初一持符節和國書下車。
文士看見宋初一怔愣了片刻,想開口詢問,目光卻落在她懷中的符節上,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最終歸於平靜,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縣佐使甘鵬前來迎接貴使。」
宋初一微微躬身還禮,「在下衛國使節,宋懷瑾。」
甘鵬上前接過宋初一手中的國書,仔細看了一遍密封的外殼,確認的確是衛國國書,才雙手遞還,微微笑道,「縣長身體微恙,由在下代職,還請使節莫怪。」
萬戶以上稱縣令,萬戶以下稱縣長,這武縣雖屬於要扼,人口卻並不十分密集。
「甘佐使嚴重了。」宋初一收回國書,與甘鵬進入關內。
進去之後,宋初一卻發覺城樓附近黑甲寒刃,守衛森嚴的有些出乎預料,略略想了一下,新君的鐵腕她也略知一二,應該不會發生內亂……難道防著楚國?這一路,也沒看見什麼動靜啊。
斟酌片刻,宋初一還是試探道,「武關戒備如此森嚴,莫不是秦楚不寧?」
甘鵬心中正暗自思忖,怎的衛國派了個尚未弱冠的少年做使節,卻聞宋初一問話,便微笑道,「並非如此,商鞅謀反敗露,不知逃往何處,君上下令誅殺。」
武關往北不遠便是商鞅的封地,武關自然是要嚴密把守。
「商鞅曾是肱骨之臣,竟然謀反,實在令人扼腕。」宋初一說了句場面話,轉而道,「本使此次前來實有關係秦國之要事,還望佐使對外保密。」
「貴使既有要求,在下自當從命。」甘鵬心想,小小衛國,又距離秦國那麼遠,能有什麼要事不過,他聽宋初一說是關係秦國,也不敢隨意敷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可不能誤事。
微一思忖,甘鵬道,「如此,在下便不派大軍相隨,只派數十人喬裝引路,以免暴露。秦國如今山無盜賊,貴使大可放心。」
「還是佐使想的周到。」宋初一微微拱手。
甘鵬引領宋初一等人到驛站休息,整頓車馬。
宋初一泡在浴池裡,洗去滿身的塵土,弄得一身清爽,看見白刃渾身髒汙,便將它拖著丟進浴池中。
白刃在水裡撲騰著往邊上爬,扒住浴池邊的時候,仿佛又覺得溫熱的水裡很舒服,居然在裡面不出來了!宋初一嘿嘿一笑,蹲在池邊,幫揉了揉毛。
白刃腦袋抵在池邊,舒服的瞇起了眼睛。
「還挺會享受!」宋初一拍了它一下,將它從水裡趕了出來,起身取了乾淨的布,剛準備幫它擦拭,白刃猛然一抖,甩的她滿身。
「白眼狼!」宋初一怒吼一聲,將巾布甩在它腦袋上,令人又取了一身衣物進來。
連續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人馬都困乏的厲害,所以宋初一便下令在武縣休息一晚,淩晨出發。
宋初一絞乾頭髮上的水,坐在火爐旁烘乾。
她很疲乏,卻沒有絲毫睡意,在床榻上躺了一會兒,起身披上厚厚的羊羔毛,到廊上去走走。
秦國,是她的此行目的。
在衛國雖然更容易求得安穩,但基本沒有什麼出頭之地。如果不會以前發生的事情不會變,閔遲早晚要投奔魏國,她不投靠一個實力與魏不相上下的國家,如何能夠與之抗衡?
宋初一以前在秦魏之間五六年,因此對兩國形勢再瞭解不過。當今七雄國,秦國不是最強,但是宋初一能看見剛剛經歷了變法之後,秦國煥發出的勃勃生機。
借助秦國這只猛虎,行她滅國言論,是最好不過了!
她選擇秦國,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秦國求賢令至今仍在實行,求賢不問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用。這天底下,倘若秦國也不能包容她的性別,再沒有別的國家可以容納她了。
縱使她能暫時隱藏性別,但假的就是假的,總有被拆穿的可能。
這次赴秦,宋初一並非要立刻投奔。
她現在看起來年紀還太輕,即便入秦也不會得到重用,說不定把她擱置一段時間就淡忘了,遠不如在衛國能發揮的多。因此她眼下不過是在秦君面前露個臉,適當的展現一下自己,而後等計策開始全面施行,她再想投秦會更容易。
宋初一抄手而立,四方的院子裡只有正門處兩站燈,烈風卷過,面上點點發涼,她伸手摸了摸,卻是細雪。
「先生還未睡。」走廊的另一端,傳來籍羽的聲音。
宋初一點頭,問道,「今日不用守夜,你怎麼還不休息?」
「正欲睡,見落雪了,出來瞧瞧。」籍羽習慣隨身帶劍,他走近幾步,在宋初一身側不遠拄劍而立。
宋初一看了看黑茫茫的天空,「放心吧,我估計不會大,隴西的暴雪便如秦人一個性子,來勢便洶洶,哪裡會如現在這邊柔和。」
「先生似是很瞭解隴西。」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才發現?我瞭解的何止是隴西。」
這點,籍羽倒是認同。他沉默了半晌,道,「先生看隴西的眼神與看別處都不同。」
宋初一笑著打量了籍羽一遍,也怪不得夷師奎會收他這個學生,籍羽看似魁梧雄壯,其實外粗內細,不像季渙,外粗裡也粗。
「嗯……起初我以為這裡是我的福地,卻其實是埋葬我的地方。不過再次站在這裡,一切都不同了。」宋初一緩緩道。
籍羽微微蹙眉,這番話沒頭沒尾,他聽不懂,但知道這涉及宋初一的私事,因此不便太過追問。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4:59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七章 途遇黑甲軍
細雪霏霏。
籍羽陪著宋初一靜靜站了一會兒,見她半晌沒有絲毫動作,忍不住道,「先生有心事?」
「心事……」宋初一有心事何止一天兩天了,只是這段心事並非說出來便能夠輕鬆了,遂淡淡一笑道,「睡吧,夢中的煩惱不是煩惱。」
籍羽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反復念著這句話,他倒是未曾深想其中的含義,只是覺得其實宋初一並非真是一個散漫輕浮的人,她的心裡應有常人難以描繪的丘壑,有難以排解的壓抑。
一夜酣睡。
到天色微蒙的時候,籍羽穿戴整齊出門,見雪果然如宋初一所說,早就停了,地上鋪了一層,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整頓好車隊,籍羽喚了宋初一半晌都無有應答,於是便令人將門撬開,連同被子一起裹了扔到車上。
白刃見狀,也跟著竄到了車上,趴在她腳邊繼續睡。
馬車晃晃悠悠的不知行了多遠,當第一縷陽光從車窗縫隙裡照射進來,宋初一才有了朦朧的意識。
「老師。」車外傳來礱穀不妄興奮的聲音。
宋初一翻了個身,含糊的應了一聲。
「老師,風光大好,快出來瞧瞧啊!」礱穀不妄吆喝一聲,旋即傳來一陣暢快的大笑聲。
宋初一躺了一會兒,睡意漸消。她起身穿上衣物,用青鹽漱口、淨面之後才開了窗子。
晨光之中,礱穀不妄剛剛策馬從馬車旁經過,馬蹄卷起地上的雪,大氅飄飛,全是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模樣。
宋初一披上大氅,拍了拍白刃,「走,咱們也下去。」
白刃長得很快,經過近三個月,體長已達到小半丈,與一般山地的成年狼大小相仿。
這段時間白刃許是感覺到了宋初一釋放的善意,宋初一從未栓過它,它卻也沒有逃走。
「白刃,讓我坐一下吧。」宋初一順著白刃的毛,屁股就挪到了它背上。
但驕傲的雪狼怎麼容許別人騎在自己背上,白刃並未把她甩下去,卻索性趴到在地上死活不起來。
礱穀不妄一陣風般的策馬奔了過來,大笑道,「老師,難不成要就地賞景?」
宋初一驅不動白刃,兀自正煩著,聽聞礱穀不妄出言奚落,毫不猶豫的吼道,「賞你個鳥!」
「哈哈哈!」
四周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怪不得他們憋不住,宋初一的話太有歧義了!
礱穀不妄咬牙切齒,真真想罵回去,但他雖然放蕩不羈,但是幼時受儒家啟蒙,禮義廉恥、尊師重道早已刻入骨髓,是萬萬罵不出口的。
宋初一兀自折騰了半晌,籍羽牽著一匹馬到她面前,「先生還是騎馬吧。雪狼固然威風,畢竟不是坐騎。」
「明天宰了你!」宋初一憤恨瞪著白刃。
白刃哪裡聽得懂她說什麼,歡快的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如箭矢一般竄了出去,將商隊的馬匹嚇的魂不附體,齊齊嘶鳴。
「先生管管白刃吧。」籍羽道。
管?怎麼管?宋初一乾咳了幾聲,笑道,「我就喜歡它的天真爛漫,它還小,籍師帥就不要殘忍扼殺了吧?」
籍羽一張剛毅面色微微泛青,「它倒是天真爛漫,可如此下去,我們怕是一個月也到不了咸陽!」
宋初一頗以為然的點點頭,高呼一聲,「白刃!」
原本只是做做樣子,沒有抱很大希望,沒想到白刃當真一眨眼竄到她身邊,對著她的坐騎流口水。
宋初一胯下的馬連連退了幾步,渾身肌肉緊繃,仿佛準備隨時都要逃命。
宋初一正頭疼,卻忽聞破風之聲。
宋初一微一抬眼,看見一支羽箭淩厲的朝白刃射過來,她驚呼一聲,籍羽渾身一緊,閃電般的出劍——
叮!
青銅劍和羽箭頭在空中準確無誤的相接,撞擊出火花,箭矢被彈開數丈遠,餘勁竟令半支羽箭沒入土壤。
白刃陡然躍起,渾身的毛瞬間豎了起來。
緊接著,地面傳來劇烈的震動,如擂戰鼓般的馬蹄聲轟轟而來。宋初一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片大黑雲迅速逼近,馬蹄激揚起地上的淺雪,彌漫出一片淡淡的白霧,若暴風驟雨一般席捲而來,眨眼之間便至眼前。
黑甲軍停在商隊不遠處,有十餘弓弩手,強弩上的箭矢已然待發。
「住手!」宋初一立刻喊道。
黑甲軍個個矗立如豐碑,連胯下戰馬都無絲毫異動,肅殺的氣氛鋪天蓋地的彌漫開來。
僵持中,宋初一正要繼續說話,一側有個健碩的黑甲將軍緩緩驅馬而出,頸上的黑色狼皮將他面容掩去一半,只有一雙如刃般鋒利寒涼的眼眸,兩條濃密的眉毛斜飛入鬢,淩厲如同兩把劍。
將軍目光微動,落在白刃和宋初一身上。他微微抬手,阻止了身側正要揚聲說話的甲士,微冷的目光最終落在籍羽身上,贊了一句,「好壯士!好劍法!」
他的聲音,與目光如出一轍,但是寒冷中不失豪邁。
籍羽收了劍,朝他拱手。
那人朝籍羽微微頷首,一甩馬鞭,如流雲一般飛馳出去,身後的黑甲軍立即跟上,從商隊一側繞行而過,飛快而井然有序。
「好大的氣派。」礱穀不妄看著遠去的黑甲軍,雙眼發亮。
宋初一鬆了口氣,下馬拍了拍白刃的脊背以示安慰。方才那幫路過的黑甲軍大約是以為商隊遭受雪狼襲擊,才會出手相助,畢竟這世上沒有幾個養狼玩的怪胎。
礱穀不妄驅馬向前,問那些穿了布衣的引路秦兵道,「各位大哥,不知方才那過去的是哪支軍隊,領頭的那位將軍是誰?」
「公子客氣了,我等粗人當不得如此稱呼。看甲士,約莫是咸陽的軍隊,不過那將軍瞧起來很年輕,某等守武關十年,不知朝中變化。」秦軍什長帶著濃重的秦地腔調答道。
白刃在宋初一的安撫下漸漸溫順下來。宋初一上馬,回頭看了一眼,黑甲軍消失的方向還彌漫著淡淡的煙塵,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洶湧起伏。
「秦軍之銳,果然名不虛傳!」籍羽歎道。不用看他們在戰場上廝殺,光看著這股子銳利的氣息便也能料想一二。
宋初一再抬眼時,目光一如往常的平靜。
「老師你看見了嗎!」礱穀不妄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我沒瞎。」宋初一沒好氣的道。心想,不妄啊不妄,雖然秦軍確實不錯,咱作為衛國使臣,好歹要淡定點吧。
礱穀不妄沒考慮什麼使臣不使臣,他是個真性情的,心覺得,既然別人好便應當讚美,這並不丟人。
宋初一沒未出言責怪,一來大庭廣眾不能真的傷害礱穀不妄的自尊心,二來,隴西的人多半都比較樸實,見他副模樣,或許會心底油然生出驕傲,卻不會譏諷他們小國來的沒見識。
不過想回來,宋初一雖然沒有看清那位黑甲將軍的全貌,但那份氣勢,著實令人不能小覷。
礱穀不妄正在興頭上,全不在乎宋初一的語氣,憧憬道,「倘若我哪一日能指揮這樣的軍隊作戰,此生無憾了!」
宋初一微微皺眉,隱隱明白礱穀不妄為何崇拜龐涓。
龐涓就像一把利刃,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而其中有一點不知是好是壞,那便是——極度的癡迷強兵。這使得他訓練出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魏武卒,一度把魏國兵力帶到巔峰,但也令他陷入死巷。
礱穀不妄恰恰這一點與龐涓相類。
車隊繼續前行,宋初一騎馬與礱穀不妄並肩,「不妄可曾聽說過田忌賽馬?」
礱穀不妄點頭。
「講求策略,劣勢亦可轉變為優勢。」宋初一望著他道。
礱穀不妄怔愣一下,旋即明白宋初一的意思:強兵固然重要,但是不可一味的追求強兵。
「不妄明白,可是,倘若田忌賽馬,倘若對方全部都是上等馬匹,任孫子何種策略,怕都無法取勝吧。」礱穀不妄問道。
當年的龐涓說不定也是這樣想啊!宋初一搖了搖頭,「你說的有道理,但用兵與賽馬又有不同,兵家為何說經之以五事?這五事中又是千變萬化,能影響戰局的事情太多了。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可因時借天道之勢嗎?」
礱穀不妄道,「自是記得。」
宋初一道,「強兵再強,可逆天道否?」
這是毫無疑問的,礱穀不妄道,「不可。」
「‘兵’之一字,非緊緊指兵卒,兵力強固然上佳,卻非取勝的必然之道。」宋初一見礱穀不妄有些迷茫的表情,之道他乍一看見秦國氣勢奪人的黑甲軍,心中難以平靜,因此也不欲說的太多,只最後提點一句,「齊國兵力雖也不弱,卻遠遠比不上魏武卒,為何龐涓的強兵卻敗給了孫臏的齊軍?」
礱穀不妄心底漸漸平復了一些,陷入沉思之中。
他腦海中不斷掙扎,一邊是宋初一的話,另一邊卻是方才那名將軍率領黑甲軍那種奪人心魄的英姿。
宋初一不再說話,任由他自己去想。
車隊漸漸駛入了狹窄難行的山道,再往前行二十裡山道,便商於、鄔地。估算時日,商鞅被殺的日子,應當不遠了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5:09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八章 胸襟納百川
白刃被嚇一次,終於不敢再追趕馬匹,但是眾人明顯發現,只要白刃跑在外面,馬的行速便比平時快上近一倍。
籍羽倒是很開心,但宋初一在車裡被顛的死去活來,恨的牙癢癢。加上礱穀不妄每天拉著她授課,簡直比坐苦工還累。
這就叫風水輪流轉嗎?
宋初一狠狠將書簡往几上一摔,「老子不幹了!」
說罷便挺屍在軟軟的被褥裡,任是礱穀不妄怎樣喚都一動不動。
說起來,礱穀不妄也只能在這個方面拉著宋初一受罪,倘若是耍心眼,十個礱穀不妄捆在一起都抵不過一個宋初一。
「老師,我要做龐涓那樣的人。」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的視線被顛的有些晃,模糊之中,她看見礱穀不妄堅定表情,不由撐起身子,伸出食指將他的臉勾過來,湊近仔細瞅了瞅。
「我是認真的。」礱穀不妄道。
他的確是認真的,宋初一能看的出來。
礱穀不妄往後退了一些,因為空間有限,只能行了一個基本標準的大禮,「求老師教我。」
「為何,明明是已知的結局,還要重蹈覆轍?」宋初一道。
因為他一看見那樣的強大的騎兵,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他知道已不能平息,縱然龐涓走過的路已然說明這並不是一條好出路,但是礱穀不妄還是堅持認為,練強兵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礱穀不妄道,「我喜歡。」
說罷,抬眼看向宋初一。她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片刻,忽然「哈」大笑出聲,「大善!爽利,有魄力!」
這世上有多少是打著拯救蒼生、拯救天下大道的旗號行事?只為一句「喜歡」便準備搭上一生的有幾人?
「我可以盡所能的教你,不過在此之前,有些話須得同你交代清楚。」宋初一斂了笑容道。
礱穀不妄俯身,「恭聽老師教誨。」
「倘若你日後投了哪國,不得說出師從何人,這是其一;其二,龐涓之路,也未必不能走通,只是他為人太過鑽牛角尖,心胸狹隘,不能容人。你走此道,不論成敗如何,需得要有氣吞山河之勢,容納百川之胸襟。以上兩點,可否做到?」宋初一鄭重的問道。
氣吞山河之勢,容納百川之胸襟?
這樣豪邁,礱穀不妄喜歡,可是能做到的人卻寥寥可數。
沉默少傾,礱穀不妄毅然答道,「能!」
宋初一看著面前的已經找尋到方向的少年,心中微微觸動。
在這個人命危淺的年代,生生死死當真如家常便飯一般,心甘情願為了志向抱負而死的人比比皆是,但為喜好而寧願走上一條崎嶇或許盡頭是懸崖的路,需要的不僅僅是衝動。
接下去幾日,宋初一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一樣,依舊繼續拿礱穀不妄找樂子。
礱穀不妄常常被她耍的團團轉。每次他覺得自己思維更加縝密了,觀察也更加敏銳,但宋初一總是能夠出其不意,一路直到咸陽時,他也未能翻身一回。
每一次,他還是會暴怒,但是漸漸的,他覺得自己越發能夠冷靜的看待事情,耐性比之前強了幾倍。
隊伍快要進入咸陽,籍羽加快自己的馬速,靠近引路的秦兵什長,拱手道,「孟什長。」
「兄弟何事?」孟什長還禮,問道。
秦人對勇猛之人十分尊重,那日籍羽一箭撥飛弩箭,孟什長便對他很是客氣,卻絕不同於之前那種疏離。
籍羽道,「君上交代我等秘密行事,咸陽商旅眾多,倘若我們直接進入驛館,難免會引人注目,不知有什麼法子能讓我等私下進入。」
「小事耳。」孟什長立刻道。他見籍羽面露疑惑,便解釋道,「貴使已與佐使說了此事,佐使已經拍快馬傳信咸陽,某等領的路是通向北偏門,那裡有人接應,他們對此很有經驗。」
「多謝。」籍羽看著莫名其妙心情大好的孟什長,心中疑惑。
驅馬到宋初一車側,觀察著前面一群人,方才他覺得是不是因為太久未回家的緣故,但看了這麼就,好像就孟什長一人心情愉悅到壓制不住。
思忖了一會兒,籍羽還是敲了宋初一馬車的門,「先生,籍某求見先生。」
「求什麼見,進來吧。」宋初一靠在几側,懶洋洋的道。白刃不在外頭歡騰,馬車平穩多了。
籍羽令車停了一下,上車便看見一副奇特的景象。宋初一一手撐著腦袋,一手舉著肉脯,白刃則仰頭張著嘴,一動不動的等著肉脯掉下來。
「隨意坐。」宋初一道。
籍羽在門口處跪坐下來,「先生,孟什長的心情很不對啊,臉上的笑容幾乎抑制不住。」
「嘿,說不定他得知家裡婆娘生了兒子,他回來正好看看。」宋初一說罷兀自笑了出來。
他說自己守了武關十年,若當真這時候在咸陽生了兒子,恐怕孟什長不是笑,而是怒了。
籍羽皺眉道,「先生。」
宋初一無奈地擺擺手,白刃的頭在下面跟著肉脯晃。
「孟氏是秦國老氏族,本來他是可以受家族庇蔭,直接榮華富貴,卻因變法落至如今這步田地,商鞅要死了,他能不高興?」宋初一道。
這其實是顯而易見的,籍羽之所以想不到,是因為並不太清楚孟氏的底細,更無法想像變法的影響力,無法想像一個小小的什長會與大家族有何關係。
「謝先生解惑。」籍羽放下心來,立刻令人停車,退了出去。他還要與秦國引使接應。
礱穀不妄從窗子探出頭去,入目便看見一片遼闊的荒涼,一大塊土地上,甚至連枯草都極少見,一片黃褐色的土壤直延伸到天邊,與灰藍高遠的天空相接,一片蒼茫。
「不是說秦國富到民無地可耕?這麼大一片荒地,為何無人開墾?」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將肉脯丟進白刃嘴裡,揉了揉酸澀的手臂,道,「你以為到處都像衛國那樣肥沃?秦國乾燥,這片地方無水源灌溉,土質亦不合適耕種,鳥都種不出一個。」
「老師,鳥啊鳥的,不好吧?」礱穀不妄忍不住道。
馬車慢慢緩了下來,外面有人道,「可有接引令?」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5:20
卷一 起於野 第七十九章 我有心無力
「大丈夫行於天地,不拘小節。」宋初一不罵人會憋死。
外面,引路的秦兵已經將接引令交給了迎接之人。因著宋初一要求要保密,所以便將沒有進行一般的迎使之禮,雙方都不曾有太多交集,只默默的出示了權杖,車隊便駛入城內。
宋初一將車窗拉開一條縫隙,觀察外面。
道路一反北地豪放風格,十分的狹窄,道路上沒有任何行人。
行了約莫一刻的時間,便有個帶有濃重咸陽口音的人道,「貴使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宋初一持了符節下車,看見一位衣衫莊重的六十餘歲老者,黑色官服,腳蹬絲履,冠髮博帶。
老者看見宋初一,微微一怔,驚訝道,「你……是衛國使節?」
「我衛國地小民寡,只能派出在下這等毛頭小兒,讓您見笑了。」宋初一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笑道。
「哈哈,哪裡哪裡,英雄出少年嘛。老夫方才失禮了,」老者立刻收起了滿心的詫異,熱絡的與宋初一搭起話來,「老夫是此次負責接待貴使的行人,白氏平,貴使在秦,若是有所需,只管與老夫說。」
「有勞白行人。」宋初一拱手道。
白平還禮,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
「不知在下何時能面見秦侯?」宋初一問道。
白平一邊指引宋初一往準備好的院落去,一邊解釋道,「想必貴使也有所耳聞,先君不幸薨,君上新近即位,又逢商君叛亂,事務繁重,煩請貴使候一兩日,君上必然接見。」
「如此,這兩日便有勞白行人了。」宋初一道。
「這是老夫分內之事。貴使暫居此院,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院中僕婢。」白平道。
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白平便告辭了。
宋初一打量這個院子,亭臺樓閣樣樣不缺,是極大的院落,但庭院中幾乎被一汪池塘所占,土地並不多,中有飛橋連接左右兩側。池塘四周砌了石壁,十餘座石刻的蚣蝮趴在水邊,粗獷大氣,池塘中的冰映著岸邊怒放的紅梅,又不失柔和之美。能看得出,院子的佈局處處都花費了心思的。
礱穀不妄也早已看過一圈,道,「秦地的裝飾與衛國亦不同。」
礱穀不妄長這麼大,除了這次,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魏國大梁。那是當今七國屈指可數的大城池,他在那裡住了一個多月,魏國建築大氣中不失細膩,看起來頗為氣派精緻,而秦國,不管裝飾雕刻的如何繁複,總帶著些粗獷之感。
「來人。」宋初一揚聲道。
一名著暗紅色倚地雲紋曲裾秦國侍婢踩著小碎步匆匆跑過來,躬身道,「使節有何吩咐。」
宋初一吩咐道,「準備我們幾人能穿的秦人衣裳。」
那侍婢微微抬眼看了籍羽、季渙、礱穀不妄和宋初一的身材,蹲身行了一禮,「是,使節何時需要?」
宋初一道,「越快越好。」
她琢磨著,秦君不可能立刻召見他們,先出去轉一兩個時辰,接下來兩天都在此處等候召見。
宋初一讓幾個人各自挑了房間,先去休息一會,自己則進屋,讓堅去把子朝喚了過來。
白刃懶洋洋的趴在宋初一腿邊,半瞇著眼睛,一副欲睡未睡的模樣。
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接過侍婢遞過來的茶水,仰頭牛飲一通。
「先生。」子朝在門外躬身道。
「進來吧。」宋初一放下茶盞,道,「你們都下去吧。」
屋內的四名侍婢紛紛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無需多禮。坐。」宋初一拍了拍白刃,「去門口趴著。」
顯然宋初一對白刃的期待太高了,這傢伙根本聽不懂,還道是逗它玩,於是敷衍的掃了掃尾巴。
「唉!」宋初一歎了口氣,起身拽著白刃兩條前爪,用了吃奶的勁兒將它拖到門前。
白刃依舊趴著未動。
宋初一回坐榻上跪坐下來,打量了子朝一遍。長途跋涉,竟無損她的容色,反而略帶些倦意的模樣,別有一番楚楚之姿。
「我喚你過來,可能猜到何事?」宋初一問道,
子朝忐忑的看著宋初一,「先生……是想把奴送人了?」
宋初一很滿意她的聰明與識相,因此語氣也柔和了幾分,「可知解秦國新君?」
「奴不知。」子朝輕聲答道。她一個女子,就算有幾分見識,哪裡會瞭解剛剛即位的秦君,但她知道宋初一這話的意思,是打算把她獻給秦國新君,心不由提了起來。
此事由不得她拒絕,她一方面想知道秦君的情況,一方面卻又有些傷心。本以為,宋初一對她有些興趣……
「秦君年十九,尚未娶後,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行事果斷狠辣。」宋初一簡單的將秦君的情形說了一下,接著道,「七雄國的君主,再尋不出比秦君更好的男人,你跟了他,趁著王后未定,得幾夕歡愉,生下孩兒,日後也就安穩了。」
子朝微微抿唇,宋初一對她算是十分厚待,畢竟聽起來秦國新君還是個不錯的男人,她落到這個境地,能一步登天,全賴宋初一,可是她……
「先生大恩大德,朝無以為報。」子朝伏在地上,一咬牙,大聲道,「朝還是處子身,先生若是不嫌棄,朝願獻給先生。」
「咳!」宋初一被自己喘氣嗆了一下,咳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子朝啊,看著你這麼個美人,我也很激動,但……實在有心無力啊!」
子朝抬頭,美眸中含淚看著宋初一。
宋初一說的比較含糊,所以子朝理解成為了另外一層意思:年紀太小,沒有這方面需求。
可是……正常情況下十五六歲的少年,多半都有了那種衝動,更有許多已經有過合歡,子朝心覺得先生是不是有什麼難言的隱疾,不好明說。
想到這裡,子朝覺得戳到宋初一的傷心處,心裡有些歉疚,躬身道,「但憑先生做主。」
嗚——
門口的白刃陡然起身,呲牙對著左側。
咣啷一聲,不知何物落地,一名女子尖叫,「狼,狼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5:38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章 未雨先籌謀
應是送衣物過來的侍婢。宋初一喚了一聲,「白刃。」
白刃立刻收了渾身戒備,竄到宋初一身旁。
「子朝,侍奉雄主,要將全部的心都交給他,就算他不稀罕。」宋初一伸手揉著白刃的頭,道,「冷靜、防備、隱藏。這是我送你的六個字。」
子朝沉吟了一下,「奴知道防備、冷靜,可隱藏什麼?」
「起了貪欲要隱藏,對秦君有了愛戀之情,要對秦君以外的人隱藏,對秦君沒有愛戀,亦要隱藏……」宋初一舉了幾個例子。
換而言之,就是隱藏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情緒,給外人一個無欲無求、又忠心不二的形象,這樣能夠幫助她在後宮之中減少一部分的敵意,但至於能否混的風生水起,還要看她暗中的手段了。
君王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大部分君王對於兒女私情也十分寡淡,他沒有過多的時間放在這上面,因此要吸引他的目光,首先要有美貌,其次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宋初一並不看好現在的子朝,一般男人對她的容色都不會視而不見,得到寵愛或許不難,但她還是太過純良了,不一定能在宮中立足。
如果幸運,經過一段時間磨礪之後或許能成氣候。
「朝受教。」子朝行了禮,起身之後,猶豫了一下,道,「先生……雅……」
子朝心中矛盾,她既希望姐妹一起入秦宮,又希望子雅能夠遠離這種權利是非。
宋初一道,「她的性子需要磨一磨,就跟在我身邊。你若是能在秦宮站住腳,說不定還有姐妹重逢之日。」
宋初一還要觀察一段時日,子雅是個十分有心思的女子,很有韌勁,要強也不是錯處,只要不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宋初一願意給她準備一條比子朝更好的出路。
外面淩亂急速的腳步聲響起,一名身著黑甲的衛士將領帶人衝了進來。
眾人看見趴在宋初一腿邊的白刃,不由愣住。
只要待在宋初一身邊,白刃便不會動不動的呲牙,因此對於闖進來的一群人,它只懶懶的抬了抬眼皮。
「方才聽婢女說有狼闖入,某等不知是貴使圈養,擾了貴使清靜,還請降罪。」領頭的黑甲衛士拱手躬身道。
話是如此說,可宋初一是外使,有什麼資格治他們的罪?不過謙卑的態度做足了,彼此也就將此事揭過。宋初一淡淡笑道,「無妨,我養的這小東西就愛惹事生非,辛苦諸位了。」
「多謝貴使不罪之恩。」衛士施了一禮,道,「屬下告退。」
衛士退出去時,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往子朝身上飄,那漂亮的臉蛋倒還是在其次,主要是身材的確夠「驚心動魄」。
侍女戰戰兢兢的將衣物捧進來來,放在宋初一面前的幾上,「先生,衣物已經準備妥了。」
宋初一嗯了一聲,令那侍婢退出去。
「奴服侍先生更衣。」子朝道。
宋初一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喚寍丫過來。」
子朝眼圈一紅,垂下頭輕聲道,「是。」
宋初一看著那傷心欲碎的樣子,待聞腳步聲走遠,不禁摸著下巴,對白刃道,「看來我還挺有沾花惹草的條件,可歎就少了個把!」
「主。」寍丫垂頭進來。
宋初一很喜歡寍丫,質樸、純粹,不太聰明,或許也正因如此,才沒有多少小心思。
由寍丫服侍,宋初一換上黑色秦人衣袍,帶上寍丫和堅,去尋季渙和礱穀不妄一起出門。
時剛過午,正是咸陽城最熱鬧的時候。
咸陽,八百里秦川的腹地。這個才新建了二十幾年的秦都城,規模宏大,生機勃勃。從前秦國都城櫟陽,是最大的人口買賣市場,但凡說到秦國做生意,多半都是人口生意,如今商賈八方雲集,街巷之間熱鬧非凡。
「咸陽倒是不錯,就這一點令人心煩。」礱穀不妄皺著眉頭,拍打身上的塵土,「怕是要一日洗三回澡才能乾淨。」
宋初一嫌棄的將他往旁邊推了推,「一邊拍去。」
咸陽對比原都城櫟陽來說,已經好了幾倍,大部分時間並不會這樣塵土飛揚,只是冬季雨水少,氣候有些乾燥。
宋初一從前所在陽城距離咸陽不遠,她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秦國咸陽,大部分經歷都在隴西這片土地。她根據前世的記憶,領著眾人找到一家隱蔽在深巷之中的一家鐵匠鋪。
眾人進入小院裡,便看見七八個光著膀子打鐵的男人,宋初一目光在其中一個身材精壯的青年男人身上流連兩息。
那男人感覺到了宋初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轉頭朝屋內喊道,「老丈,來生意了!」
片刻,有個拄著桑木棍、鬚髮花白的老人從從屋內緩緩走出,抬起鬆弛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幾人,「貴客想要打何物?」
宋初一微微詫異,這老叟與十年後也差不多老啊!她拱手施禮,輕輕吐出兩個字,「利劍。」
「貴客找錯地方了,老朽這裡只打尋常物什,倒也能打劍,但鋒利與否,就不敢保證了。」老人站在門口,並無請他們進屋的意思。
宋初一身子往前傾了傾,小聲道,「價錢雙倍,小子這裡還有一猴兒酒秘方奉送,如何?」
老人瞇起眼睛,打量宋初一半晌,「老朽勉為其難的試試。」
說罷轉身進屋,宋初一招呼籍羽幾人跟了進去。
外室堆滿了形狀各異的惡金鐵、銅塊,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穿過一道小門,陡然一片明亮,屋內清爽簡潔,沒有任何裝飾,木屋竹簾,幾方席。室內寒香幽幽,抬頭便外能看見一片盛放的綠萼梅。原來這竟是兩個相連的院子!
寒風穿堂過,宋初一打了個哆嗦。
「隨便坐。」老人坐下之後,伸了伸手。
別人還可以挑個避風的位置,宋初一因要與老人說話,只能陪著他坐在風口。
「方子。」老人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道,「如此貴重之物,哪裡能寫下來,都在這裡呢。」宋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老人微微頷首,「有理。要鑄何種劍?」
「小子需四口三尺利劍,一柄袖中短劍。小子不懂劍,老丈看著給鑄吧。」宋初一知道這位鑄件名師不喜別人亂提要求。
老人耷拉的眼睛不由睜開,仔細看著宋初一,咂了咂嘴,道,「你這小子,將我喜好拿捏如此精准,莫非是熟人?」
「我父是觀星師。」宋初一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道,「唔,我記得,聽聞前幾年餓死了。」
好歹也是相識一場,就不能委婉點?宋初一抽了抽嘴角,「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時代消息的傳播便是如此,宋初一她老子非是名士,因此也只有熟識的人認識會偶爾說上幾句罷了,傳來傳去,都是前幾年。消息的可靠性實在難以保障。
「原來如此,傳出這話的人,怪缺德的。」老人歎了口氣,接著道,「被餓死這件事情,如此丟人,竟也到處亂傳。」
礱穀不妄心想,這老叟敢情罵人連自己一併罵了,屋裡這麼多人,他無遮無攔的說出來不也是亂傳!
其實這世上被餓死的人又何止宋初一她老子,只不過作為一名觀星師,也算身懷一技之長了,卻生生被餓死,在這個有才之士最混得開的年頭,除了能證明還算清高,就只能說明他的能力差了。
礱穀不妄暗忖,他怎麼能生出老師這樣的人呢?
「半個月後來取劍吧。」老人道。
「老丈,小子急著趕路,七日能取否?」宋初一問道。
老人抄手盯著她不語。
「加梅花酒方子。」宋初一道。
「……」
「斷腸酒!」宋初一咬牙道。
老人吞了吞口水問道,「聽起來是烈酒。」
宋初一道,「那是自然,三碗下肚,保證醉上三晝夜。」
「來來來,寫方子。」老人不知從哪裡掏出筆墨和竹簡放到幾上。
宋初一暗暗翻了個白眼,伸出凍僵的手,取了筆,飛快寫下三個酒方。
達成約定,幾個人被從原路攆出來,老人歡歡喜喜的拿著方子試驗去了。
「老師,七日當真能取劍?」礱穀不妄有些不信。七天便鑄出來的劍,能是利器麼?
宋初一道,「他多得是好劍,根本不需特別鑄造,不過老叟性子怪,不願當場交易。」
「先生一口隴西音,說的極好。」籍羽雖不會說秦語,但會分辨。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你知曉我會說的不止秦語,為何早些不誇讚我?」
礱穀不妄對此不甚感興趣,只問道,「老師,那四口利劍,可否給我一把?」
「本來便是給你們幾個鑄造。這家店所出的劍,雖比不上龍淵、泰阿,但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寶劍。他們從不輕易出售,至今售出的寶劍不足百數,我父親曾贈老丈一個酒方,憑著這點關係他才肯鬆口。」宋初一道,
別人如何都求不來的東西,到宋初一這裡變得似乎唾手可得,其實不過是宋初一知道自己能得老人的眼緣。前世擁有過的東西,她不會放棄。
籍羽默然,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初一為他們求得好劍,他方才卻疑她。
宋初一餘光掠過籍羽的面上,眉梢微微一挑。
她早存了收了籍羽的心思,但知道他心志堅定,只要是認定的事情,絕不可能被三言兩語打動,因此故意露出一口地道的隴西口音,誘他起疑心,然後再讓他發覺其實她用心良苦。
這樣的小伎倆,宋初一用了一路。雖則不一定對所有人都能起作用,但對付籍羽這樣的人,再合用不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5:51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一章 一起沐浴吧
在咸陽的第四天,一場大雪忽然降臨。一夜之間籠罩了整個咸陽城。
礱穀不妄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從空中落下的那些雪,並不像平時所見的輕飄,而是帶著重量,密密匝匝的砸了下來,院子裡的梅花被砸落了滿地,而後頃刻間被覆蓋。
屋內,火爐裡閃耀著暖融融的光芒,礱穀不妄將窗子開了小縫,向外觀看。
宋初一披著羊毛裘靠在窗戶邊,偶爾從窗縫裡看一眼外面。
「魏國,不會下這樣的大雪吧。」宋初一忽然道。
礱穀不妄怔愣一下,道,「老師惦記那個失散的朋友?」
惦記嗎?她似乎從未惦記過誰。宋初一手下揉著白刃的毛,眯著眼睛看向外面,未曾答話。礱穀不妄提起此事,她也想到趙倚樓身邊沒有任何保暖物什,倘若在外遭遇到這樣一場暴雪,定然九死一生。
砰砰砰!
門被敲響,宋初一收回神思,道,「進來吧。」
籍羽滿身是雪的推開門,轉身關上之後,走到宋初一面前拱手施了一禮,「先生,我們已經等候四日,秦公為何還不召見。」
「正逢大雪,總歸是無法出行,再耐心等候兩日。」宋初一道。不到必要她不會去催白平,衛國雖小,但他們也不至於把一國使者忘記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籍羽對宋初一更多了幾分信心,這個計畫所有的事情都在宋初一的手中,他只需奉命監督。因此也並未多問。
將入夜。
咸陽城厚重的城門正在緩緩關上,雪地裡忽而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城樓上的衛士放眼望去,只見一片蒼茫之間,百餘騎兵正浩浩蕩蕩在官道上冒雪前來。很快便近了城下。
遠遠的風雪伴著吼聲傳來,「司馬將軍回城」
城樓上的衛士一眼便分辨出是黑甲騎兵,立刻揚聲道,「司馬將軍回城!落橋!」
基本上每一個大的城池都有沿著城牆週邊而挖的護城河,而護城河上的橋可以利用人力收起,咸陽也不例外。
兩隊兵卒從城樓上解開鐵索,緩緩將厚重堅固的木橋放下。
木橋落地,一個低沉的轟響,將周圍的雪花激起。
黑甲軍從橋上飛馳而過,在地上留下一片馬蹄印,但很快被大雪掩埋。
這一隊騎兵徑直從主幹道上穿過,奔到咸陽宮門口才停頓了一下,而後竟是騎馬從宮門進入,停在主宮殿前面。
為首的將軍俐落翻身下馬,將手中的馬鞭拋給身後的衛士,大步走上臺階。
臺階上早已有一名六十餘歲的卿大夫撐著傘等了許久,見到來人,連忙躬身施禮,正欲開口,便被他冷漠的聲音打斷,「召集朝會!」
卿大夫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盡是喜色,連忙應了一聲,「喏。」而後便疾步下了階梯,冒著大雪而去。
風雪愈大。
望著漫天的大雪,宋初一隱隱聽見遠處有鼓聲傳來,撫著白刃的手微微一頓,唇邊漾開一抹笑容,「你聽。」
礱穀不妄放下竹簡,側耳仔細傾聽,「是朝鼓。」
「想必不多時便能面見秦公了。」宋初一道。
「老師如何得知?」礱穀不妄疑惑道。
宋初一端起茶抿了一口,「眼下秦國只有一件事情能令秦公傍晚召集朝會。」
礱穀不妄脫口而出,「商君!」
對於秦國新君的雷霆手段,宋初一十分欣賞。
宋初一記得,他即位之後,先是毫不猶豫的下令誅殺商鞅,獲得了秦國老氏族的擁戴,穩固了自己的位置。將大權牢牢握在手中之後,緊接著便宣佈絕不推翻商君新法,引發了老氏族叛亂,這位年輕的君主,以鐵腕平亂,迅猛令人咋舌。
今次,便是這位年僅十九歲的新君第一次震撼整個秦國的時候。
「先生,白行人來了。」季渙在外稟報道。
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羊毛裘,坐直身子,「請他進來。」
屋外,白平走到房門前,取下身上的竹笠蓑衣,整理好冠服,才推門進去。
宋初一起身,兩廂靜靜的互相行了禮之後,宋初一才開口,「白行人請坐。」
白平道了聲謝,尋了個恰當的席榻跪坐下來,微微笑道,「君上欲在一個時辰後接見貴使,不知貴使可有不便之處?」
這不過是客套話,能有什麼不便比兩國邦交更加重要?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沒有,不過秦公如何會在傍晚接見在下?」
礱穀不妄看著宋初一的表情,不禁暗暗翻了個白眼,分明是明知故問,偏那一臉的迷惑像是真的一樣。
「君上才處理完公務,得知貴使已經久候,故而立刻設宴為貴使接風。」白行人道。
礱穀不妄心道,得,這位也是個說瞎話不眨眼的。
宋初一坐直身子,道,「得秦公如此厚待,在下感激涕零。」
「那便不擾貴使了,老夫令人準備了溫泉香湯供貴使使用。」白行人拱手告辭。
礱穀不妄見拍平出去,道,「老師,一起沐浴吧。我都很久未曾洗溫泉了。」
宋初一乾咳一聲,還在思慮用什麼藉口拒絕,礱穀不妄笑望著宋初一的胯下,「我去準備衣物……老師,你不會是怕比我小,所以不敢吧?」
說罷,便一陣風似的竄了出去。
「不妄啊……」宋初一揉了揉太陽穴。眼見挽回無望,靜默兩息,便也兔子一般的動了起來,飛快的從箱子上扯了兩件衣物,一溜煙的跑去浴房。
這院子裡有很大的浴池,每天都有熱水,浴房極暖,所以宋初一每天都要沐浴,恨不能把路上那段時日都補回來,所以身上根本不髒,只需要過一遍香湯即可。
滿院子的僕婢都詫異的看著一路狂奔的人,手上的東西零零碎碎的掉了滿地,一頭雪狼跟在後面踐踏,最後面才是兩個戰戰兢兢的侍女隨著撿東西。
宋初一等白刃也跑進浴房,將門從裡面栓上,飛快的剝了身上的衣物便跳進池子裡。
那廂,礱穀不妄正在興奮的等著侍婢收拾衣物。他在衛國幾乎天天都泡溫泉,自然不會因此而興奮,至於眼下為何有此等感覺,他卻並未意識到,只歡歡喜喜去尋宋初一。
礱穀不妄哼著小調,身後跟著兩名捧衣物的貼身侍女,走到宋初一房前,見房門大開,便探了探頭,「老師,我準備好了。」
無人應答。
礱穀不妄一隻腳踏了進去,「老師?」
「咳,不妄。」竟是從身後傳來了宋初一的聲音。
礱穀不妄回頭,看見一身白色廣袖寬袍、墨髮濕漉漉披散在身後的宋初一,不由瞠目結舌道,「你……」
「少年,你太慢了。」宋初一將手裡的巾布搭到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浴房裡不止一個池子,趁著白刃沒有全部禍害,你趕快去吧。」
「我……」礱穀不妄仔細回憶了半晌,難道他方才有片刻的失憶?否則事情發展的也太快了吧
「啊,對了。」宋初一回頭道,「記得令侍婢幫白刃擦乾毛。」
「哦。」礱穀不妄呆呆的點了點頭,領著侍婢進了浴房。
白刃正在其中一個最大的池子裡撲騰的正歡,礱穀不妄看了它一眼,習慣性抬手,由侍婢服侍他寬衣。
礱穀不妄身材自是不如成年人健碩,但十分勻稱,小麥色的肌膚,已經微有形狀的肌肉,處處都顯示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
走進白刃隔壁的浴池中,礱穀不妄腦海中莫名的回想起宋初一方才頭髮披散的樣子,竟是比平時好看許多。
他正發呆,面前噗通濺起水花,兩名侍婢驚叫了一聲,連連躲避。
白刃跳進礱穀不妄的池子裡撲騰了幾下,又爬出來跳回大池子。
礱穀不妄臉色鐵青,靜默幾息,陡然咆哮道,「來人給我準備新的浴湯!你這個髒東西!」
宋初一在房內捧著書,由一名秦國侍婢給她絞乾頭髮,聽見聲音,無良的大笑起來。
笑罷,想到應當沒有侍婢膽敢接近白刃,便道,「堅,去幫白刃擦乾身子帶回來烘乾。」
堅應聲而去。
頭髮弄乾之後,宋初一遣了侍婢,喚寍丫過來,一邊自己穿衣,一邊告訴她講究。
待一切準備好之後,礱穀不妄才渾身濕漉漉的走了進來,臉色尚不大好。
「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宋初一斜倚在靠背上,緩緩道。
礱穀不妄一言不發的坐下,侍婢立刻上前幫他整理。半晌,才幽怨的道,「白刃欺負我。」
宋初一勉強忍住笑,安慰道,「待宴罷歸來,我會罰它。」
「說話算話。」礱穀不妄擰著眉頭道。
宋初一鄭重的點了點頭。
「先生。」籍羽和季渙早已換好一身鎧甲。
「時間還早。」宋初一沐浴一共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吩咐子朝沐浴更衣,告訴她不需上妝,不需綰繁複的髮髻,著淺碧色曲裾。」
宋初一瞭解秦公的喜好,濃妝豔抹只會倒了他的胃口。
礱穀不妄很快便整理完畢。
宋初一略略交代了幾句話,便靜坐等著子朝。
等了兩刻,門口出現子朝婀娜的身影。她一襲淺碧色曲裾,將玲瓏的曲線凸顯的恰到好處,不俗媚,清雅中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惑。
屋內的三個男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冰肌玉骨。」宋初一贊了一句。
籍羽最先收回神思,「先生,白行人等候已久,出發吧。」
與秦公相見,宋初一頗為期待,然而目光卻越發平靜,「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6:35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二章 不靠臉吃飯
馬車已經準備好,宋初一持符節和國書上了馬車,礱穀不妄與子朝隨後上車。
車動起來,宋初一看著身旁靜靜垂眸的女子,半晌道,「子朝,你明白嗎,你從一開始便沒有退路。」
子朝抿唇,緊緊抓著裙邊,「奴明白。」
無關於宋初一,她長成這樣的容色,就算家族沒有敗落,家族需要利用聯姻來壯大,她依舊逃脫不掉以美色侍人的命運。宋初一給的這個出路,對於她來說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出路了。
「奴,永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子朝微微調轉身子,朝宋初一匍匐行禮。
「你在我身邊時日不長,但情分總算是有一些,我也不想說太多虛偽的話,縱然你我的關係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礎之上,但我希望你活的好。」宋初一言語誠懇真摯。
子朝抬頭,淚如雨下。
宋初一溫和一笑,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她。
礱穀不妄瞪眼,有這麼男女差別對待嗎?還有,這女人片刻之後便是別人的了,需要這麼溫柔嗎?
馬車在主宮殿前停下。
高高的臺階上,有寺人看見宋初一下車,便扯開尖細的嗓子,高喊,「衛國使節到!」
只有宋初一可以入殿,其餘人皆被寺人引領至偏殿等候。子朝則聽從宋初一的話,覆上了面紗。
這一面,對於宋初一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面,她看了紛揚大雪中的秦宮,微微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舉步走上去。
「衛國使節到!」
至殿門時,又有寺人高聲通報。
宋初一在殿門外脫了鞋,昂首挺胸,從容步入殿內。
大殿之中,秦國君臣剛剛議完對商鞅的處置,緊接著便接見了衛國使節。他們本是抱著平常的心態,可是就在宋初一走進殿內的一剎那,紛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都說衛地多出英才,衛國如今雖然弱小,可也不至於用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充數吧!
宮殿並不是十分寬闊,但以黑色為主基調,處處透出肅殺霸氣。宋初一盯著主座上的那個男子,有一瞬的詫異。
主座後面是一幅龐大的黑色金屬浮雕,巨大的神獸頭顱威猛可怖,張牙舞爪,仿佛能夠吞天吐地一般。在它之前,靜靜坐著一襲黑袍的男子,眉如懸劍,斜斜入鬢,一雙如刃般鋒利寒涼的眼眸,鼻樑高挺,薄唇時時刻刻微抿,仿如刀刻一般的五官和清晰硬朗的面部輪廓,都令這位年輕的君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他不動,便有一股威懾氣勢自然散發出來。
宋初一驚訝,一是未曾想到秦公竟然生的如此俊美,不僅僅那張臉無可挑剔,那頎長的脖子、寬厚的肩膀,亦顯示出他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二是,她一眼便認出了,這是來時途中遇見過的那名「將軍」。
敢情這幾日秦公沒有接見,是因為親自動手去誅殺商鞅了?抑或辦別的事情……
「外臣參見秦公。」宋初一躬身道。
主座上冷漠的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免禮。」
宋初一直身,手中托著一個金屬筒,「這是君上給秦公的國書。」
一側的寺人躬著身子走下來,雙手接過國書,恭敬的呈到秦公面前。
他微微帥開廣袖,伸手將國書取了過來,一隻手便輕易的將密封的筒蓋撥開,取了裡面的帛書在面前抖開,鷹眸微垂飛快的掃了一遍。
不得不說,拋開他一國君主的身份不談,這個男子本身也能夠令英雄折腰、美人傾慕,現在他年紀還太輕,倘若再過幾年,恐怕更不得了。宋初一暗暗吞了吞口水,心裡惋惜了一下。他這個身份,註定她不能染指。
「散朝。」秦公看完國書,只吐出兩個字。
眾臣面面相覷,但只是須臾,便紛紛直身拱手,齊聲道,「臣等告退。」
一名寺人躬身走到宋初一面前,「貴使請隨奴婢來。」
宋初一啞然,素聞秦公贏駟雷厲風行,冷漠寡言,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啊!這處事的方式,別說不拖泥帶水,簡直乾脆到連一滴水點子都沒有!而且惜字如金,宋初一清楚的記得,從她進來,到現在,他只說了四個字,無一個多餘動作。
寺人領著宋初一至後殿,便立於門外,「貴使請進。」
宋初一抬腳跨過門檻,腳下踩到冰冷的石板,不由齜牙,暗罵,他娘的秦國也不窮,竟連毯子都捨不得鋪!也不怕得老寒腿。
後殿比前殿縮了一大半,十餘盞半人高的青銅油燈燃出並不算太明亮的光。宋初一用餘光打量一遍,室內裝飾大氣簡潔——簡潔到沒有絲毫的多餘的裝飾。
「請坐。」贏駟道。
宋初一拱手,在唯一的席上跪坐下來。
侍婢上了茶點,然後全部躬身退出去,還順手將殿門帶上。
贏駟端起茶盞,坦然的抿了一口,沒有任何先開口說話的意思。
宋初一對於他的瞭解,都是道聼塗説,外加自己從他的處事手段分析所得,只能知道他大概性子,像這樣面對面的交流,他如此的無波無瀾,倒是令人不好揣度。
「外臣此次前來,是受君上之命,與秦公商議伐魏之事。」既然他喜歡乾脆俐落,宋初一便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挑明瞭來意。
贏駟一雙冷漠的鷹眸靜靜的盯著宋初一,沒有絲毫情緒,讓人覺得一種強大的壓迫感無處不在,無法躲避。似乎在示意她繼續說。
好吧,你不說我說。宋初一繼續道,「秦魏之仇,外臣便不多贅言。魏國屢欺我國小力弱,這次更是以無恥手段逼迫搶奪我國領土,其行為直逼山野匪徒,君上已派特使向周天子申斥,天下俱怒,趙、韓兩國已經答應吾君請求,替天伐魏。」
宋初一看了他俊美的臉一眼,心中暗罵了聲娘,繼續道,「這些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藉口,魏國是塊肥肉,如今眾人分食,願邀秦公入席,不知秦公有意否?」
「善。」贏駟道。
縱使宋初一能夠喜怒不形於表,此刻眼眸中也難以控制的閃過一絲詫異,這……這也答應的太快了吧,她以為說服過程會艱難萬分,準備了數十種腹稿,咋就一點表現機會都不給她!
「秦公決斷,外臣佩服。」宋初一發自內心的拍了個馬匹。
轉瞬間她也想明白了,贏駟為什麼會一口答應。現在商鞅已死,秦國老氏族肯定會立刻逼迫他推翻新法。新法的好處,他心裡一清二楚,殺商鞅,既能穩住老氏族,又可除去阻礙他的最大絆腳石,如此大好時機,想必他也是沒有絲毫猶豫。然而如今商鞅已死,接下來,要面對的是老氏族的逼迫。可他如今雖然握住了君權,但老氏族的實力絕對不容小覷,他需要一點緩衝的時間,從背後將老氏族的根斬斷,牢牢將它們掌握於鼓掌之中。於是他需要一個藉口延遲談論推翻新法的時間,而攻魏,是最佳藉口,秦國上上下下,絕對不會有人反對。
所以不管宋初一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不管其他各國究竟會不會攻魏,卻著實給了贏駟一個藉口。打不打是一回事,就姑且當她是在獻策好了。
「請秦公告之時間。」宋初一道。
贏駟一直未曾有表情的俊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因為宋初一居然不是同他商量何時一起發動戰爭,而是讓他給出個時間,這說明宋初一已經看出他的意圖,並且願意協助。
這少年,有意思……
「晚宴即將開始,容寡人考慮一晚,明早答覆。」贏駟破天荒的終於一口氣說了許多個字。
娘哎!可真是不容易。宋初一心中唏噓。
「秦公風采逼人,倘若多一絲笑,定然能夠顛倒眾生。」宋初一一臉嚴肅的再拍了個馬匹,而後躬身請罪,「外臣膽大妄為,秦公恕罪。」
贏駟起身,居高臨下的垂眸看著她,冷淡的拋下一句話,「寡人不靠臉吃飯。」
宋初一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沒想到這麼嚴肅的一個人,居然還會說笑!
「宴會已經準備好,貴使請隨奴至偏殿稍作歇息。」侍婢在宋初一面前屈膝。
宋初一看了一眼贏駟離開的方向,唇角微揚,亦起身隨著侍婢到偏殿。
礱穀不妄等人一件宋初一回來,不禁直起身子,籍羽忍不住問道,「先生?」
「無需憂心。」宋初一燦然一笑,轉而拉著子朝,「朝,我必須同你說,秦公實在極有趣,雖然有趣的比較婉轉,但他的容貌氣度,當今世上怕也沒有幾個人能與之相匹。」
籍羽見宋初一的情緒無異樣,也稍稍放下心來。
子朝臉色微紅,亦有些窘迫,她心中情緒複雜,面上表現出歡喜也不是,憂愁更不是,只能將頭低下埋至胸口,逃避這個話題。
宋初一心情大好,一臉猥瑣的道,「朝,雖然你的身體的確美麗,但自己就不必如此迷戀了吧?」
子朝臉頰唰的紅到耳朵根,微微向一邊偏了偏頭,一副羞憤欲泣的動人模樣。
礱穀不妄實在看不下去了,啪的將茶盞擱在桌子上,壓著爆性子,皺眉道,「為人師表,請自重些!」
「嘿嘿,朝,聽見否,以後被調戲便要如此言辭義正。」宋初一摸著下巴,審視的看了礱穀不妄幾遍,嘖道,「得被人調戲多少回,才能將此言義憤填膺的若口而出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7:15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三章 宴上的俊顏
礱穀不妄臉色發青,這裡若不是秦宮,他早就咆哮了。縱然知道動怒會讓宋初一更得意,但憋著容易內傷。
稍稍坐了一會兒,便有侍婢引領眾人去赴宮宴。
圍繞主宮殿周圍,建築較為密集,因此外面大雪紛紛,卻沒有風,並不算太冷。從偏殿中出來,九曲十八彎的繞了兩盞茶的時間,才終於到了舉辦宴會的大殿。
「衛國使節到!」殿外寺人高聲通報。
有侍婢領著子朝和籍羽等人到大殿西側牆壁下與其他侍衛、婢女站在一起,礱穀不妄則與宋初一同幾。
秦國大臣已經全部到齊,見宋初一進來,有些人拱手或者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宋初一來自小國,年紀又太輕,連同跟在她身側的礱穀不妄也十分的年輕,所以眾人並無多少結交的心思,只是心裡都很想知道,君上私下召見她究竟所為何事。
雖則好奇,但懼於贏駟威嚴,無一人敢隨意探問。
酒漿菜色早已經擺上几,侍婢忙忙碌碌的添茶。
「老師。」礱穀不妄張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微微抬手阻止。
她身子往他身邊微傾,壓低聲音道,「看周圍。」
礱穀不妄轉頭看了一圈,竟對上許多或詫異或探究的目光,頓時明白宋初一為為何不讓他說話,那些秦國大臣,看似各自在聊天,其實注意力全部放在他們這邊。
在殿上秦公並未給宋初一表現機會,無人知道她行事如何,礱穀不妄一聲「老師」,讓眾多人不得不重新打量宋初一。
他們看見礱穀不妄的動作,知道偷偷關注的事情已被人所知,因此便不再刻意隱藏。
宋初一身側一名四十余歲的方臉士大夫沖她拱手笑道,「素聞衛地多出英才,今日一見果名不虛傳,貴使年紀輕輕便為人師表,實在可敬可歎。」
「大人謬贊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在下能為他師,也不過因此而已。」宋初一笑著還禮。
那人還想再說什麼,便聽內侍高聲通報,「君上到。」
眾人紛紛直身。
宋初一看見贏駟頭髮似乎是濕的,衣服亦換過了,心道,這秦公不僅處事利索,連洗澡也利索,就不知……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小猥瑣。
子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過去,她所處的位置離得太遠,主座附近的光線又不好,只能看見個大概。即便如此,亦能斷定秦公果然如宋初一所說,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但同時,那迫人的氣勢和冷漠,也令子朝完全感覺不到他那裡有意思。
「參見君上。」眾臣甩開寬袖,拱手行大禮。
「免禮。」贏駟落座,微微抬手。寺人立刻躬身聽命。
「開始吧。」他道。
寺人應了聲喏,起身高聲道,「宴會開始,樂起。」
兩側的樂師立刻開始演奏,大氣的雅樂悠然響起。第一首是曲,這個時候倘若使節有禮物要進獻,便可以開始了,若沒有,便一起賞樂。
宋初一直起身來,拱手施了一禮,道,「為恭賀秦公即位。君上特命外臣送來三絕珍寶獻予秦公。」
三絕珍寶?眾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
「啪啪!」礱穀不妄擊掌。
籍羽將一隻一尺長、四寸寬的精美玉匣遞給子朝。子朝身子微微一顫,連忙伸手接下,一咬牙,解下面紗,雙手捧著玉匣,繞過眾多席位,蓮步輕移的從最中間走至距離主座還有兩丈遠的地方,屈膝行禮,卻並未像普通進獻那樣將匣子高舉過頭頂。
這是宋初一交代的,倘若舉起來,便告訴眾人,他們要進獻的是匣子裡的東西,而將匣子托至腹部,一般人的目光大都會集中在子朝身上。
「衛國要獻給秦公的便是此物。」宋初一道。
贏駟並無過多表情,目光看向子朝,「近前來。」
那冷漠毫無情緒的聲音,令子朝心提到嗓子眼,直是不能呼吸。但她終究是貴族女子,不過是被贏駟威勢所攝,對於這等場合,倒並不緊張,依舊保持著鎮定從容的步子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在贏駟面前七尺之處屈膝。
「貴使且說,這禮物是哪三絕?」一名卿大夫笑問道。
宋初一道,「這是我衛國一位士大夫家的嫡女,容色萬里挑一,通詩書禮儀,懂樂曲舞蹈,善棋藝繪畫,乃衛國絕色;她手中玉匣,是整塊上等羊脂玉,通透溫潤,無半點瑕疵,經由能工巧匠精心細琢半年有餘,乃是第二絕;匣中之物……世無其二,此乃三絕。」
子朝的容貌,要說絕色也不至於,但她是貴女,通文墨,知雅意,難得還長得這麼動人,集高貴、智慧、美貌於一身的女子,還當真不好找。
「替寡人向衛侯致謝。」贏駟道。
這話的意思,是收下禮物了。
宋初一眼底浮上笑意,拱手躬身道,「外臣定當轉達。」
子朝垂眸,目光低低飄向宋初一,眼眸中含著淚意。秦公固然俊美,她心中自然歡喜,總比伺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叟要好上千萬倍,可相比於宋初一的柔和風趣,秦公便如那天際的寒星、山巔萬年不化的冰,太高太冷,只能仰望不能觸摸,她從心底裡怵他。
寺人上前領子朝離開。
宋初一不是沒看見子朝的眼淚,可她只能在心底一歎而已。倘若她是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決計不會把子朝獻出去,況且秦公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看不出對美人有多大興趣。只是她註定不能對子朝的情愫有所回應,這麼做,也算是為子朝尋個好歸宿。
禮獻過了,宴會才算是正式開始。
曲子舞蹈上來,美人纖腰楚楚,一抬手一轉眸都是風情,宋初一看的眉飛色舞。
待兩支曲罷,她端起酒爵抿了一口,看了主座一眼。
那處燈火昏暗,贏駟一襲黑色華裳,斜靠在扶手上,單手支著頭,面部大半隱在黑暗中,靜靜仿佛與這熱鬧的宴會格格不入。
宋初一多看了幾眼,她敢賭誓,贏駟在睡覺!
接下來大半場宴會,宋初一時不時的會關注他一眼,足足小半個時辰,這個人沒有換過一個動作,而大臣們也都習以為常,因為就算他是不睡覺,一樣如此。
接近尾聲,贏駟身邊的侍婢上前往他的酒樽裡注滿美酒,他微微動了動身子,似乎是緩了一會,才坐直身子。
老太師甘龍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贏駟舉樽,聲音裡帶著輕微的睡後沙啞,「歡宴將散,滿飲此樽!」
眾人連連出聲附和,而後廣袖微遮,仰頭飲盡。
宋初一暗罵,真他娘的會省事,一場大宴,開頭幾個字,結尾幾個字,其餘時間居然都是在睡覺不過單評價宴會的話,吃喝上佳,還有精彩舞樂,她倒是挺盡興。
宴罷,眾人陸續散去。
宋初一與幾名士大夫說著話,偶爾能捕捉到旁人的議論。
「您說是否該為君上充實後宮了?」
「對對,不能讓衛女獨佔啊!」
「是吔,君上年已十九,開春二十了,是該立后了……」
宋初一暗歎:娘哎,贏駟的後宮居然無人?
不過想回來卻也不奇怪,秦國歷代君主極少有把興趣放在充實後宮上面的。贏駟因少年時觸犯新法,被流放到山野六七年,直到孝公將薨,才把他尋回來即位。
看著贏駟這手段、才學,想必被流放那些年都用來發憤圖強了,且他的尊貴也不會容許他隨便找個鄉野村姑野合。這即位才沒多久,忙著接掌大權,誅殺商鞅,連在宴會上都能睡著的男人,能提得起興致找女人才怪。
雪飄飛。
贏駟的寢殿中依舊亮著燈。
几前,一襲黑袍的男子斜靠在扶手上,微帶濕意的墨髮披散在身後,修長的而有力的手握著竹簡。此刻他的模樣,並非是示於外人的嚴肅刻板,而是慵懶中略帶疲憊。
火爐裡的光將他俊顏上的神情映照的越發莫測,溫暖的顏色,卻並不能化去他眼眸中的冷漠。
同一個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內侍進來道,「君上,已經子時,該休息了。」
「嗯。」贏駟應了一聲,轉而道,「把今日衛國進獻的東西送來。」
內侍怔了一下,這大半夜的……不是要尋女人做那等事吧?念頭閃過,內侍躬身問道,「是三件寶貝都一起取來?」
「匣子。」贏駟將竹簡卷上繫起來,丟到書案的左邊。
內侍作為貼身伺候幾個月下來,已經漸漸熟悉新君的性子,他看似很可怕,但其實脾氣並不算差,至少從未拿他們這些奴婢撒氣,話雖然極少,但很直接。
不過,新君喜歡機靈的人,不滿意的直接打發,倘若出了大紕漏,殺人也絕不容情。至今能留下的人,無不是忠心不二。
不多時,內侍便將玉匣子呈上。
贏駟似乎對這只精工細琢的玉器並不感興趣,而是直接打開匣子,看見裡面有一策竹簡,三卷羊皮,便伸手取了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7:46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四章 太不要臉了
展開三卷羊皮,上面的字跡工整而有力,寫著許多小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有些深刻的寓意,頗有《莊子》之風。
贏駟竟是看的不能釋卷,剛開始只是快速的流覽,後來卻是每讀一個故事,都仔細思量一番。
這些都是宋初一來時記錄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耗時不過兩個月,記錄的事情並不算多,然而字裡行間卻充滿了智慧,發人深省。
天色將亮的時候,贏駟才戀戀不捨的放下羊皮卷,解開竹簡。
一看之下,心中更是震驚。
開頭三個醒目的大字——滅國論,已經完全將他吸引住。他的雄心壯志深埋在心底,在沒有完全的實力時,他絕不會表露出分毫,而這一篇言論,卻與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不謀而合,令他頓時覺得,人生若能有此一知己攜手縱橫,定然是件暢快至極之事。
贏駟看罷言論,忍不住拍案叫絕!
「哈哈哈!」
忽然爆發出的笑聲,把一旁靜立的內侍嚇的一個激靈,詫異的偷眼看向這位年輕的國君。自從即位以來,他連嘴角都沒有扯起過,不少人都以為他不會笑,誰能想到會半夜笑的如此狂放。
贏駟再次將滅國論仔細看了一遍,內容牢記於心,然後將竹簡丟進火盆中。
他垂眸盯著盆中的竹簡漸漸變黑,俊朗的面容上還有一絲未退去的笑容。
內侍呆呆的看著,心道,原來君上也並非一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啊!
「君上,快天亮了,休息吧。」內侍見贏駟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又勸了一句。
「嗯。」贏駟順手將三卷羊皮放進玉匣中,起身往床榻走去。
次日清晨。
宋初一早早的便起塌,因為今日秦公可能會召見,她亦要開始準備去下一個國家。
屋內芷蘭香氣冉冉,礱穀不妄在一旁看書,宋初一則擺了棋局自弈,黑白棋子廝殺正膠著,相互制衡,一時兩方都難以立刻找出突破口,她便暫時停手,問道,「羽,君上派何人去了齊國?」
這次遊說之事,宋初一負責秦、趙、韓三國,而為了節約時間,齊國和楚國都另派人過去。
秦國如今朝野不平,半年之內不太可能大張旗鼓的進犯他國,而趙國起了內亂,縱然不會動搖根本,卻也不是個對外作戰的好時機,所以此次圍攻魏國的主力,在於齊楚。
此戰能否發起,要看宋初一這邊的情況,而是否能夠告捷,關鍵要看齊楚能否發動強有力的進攻。
「閔先生。」籍羽道。
「閔遲。」宋初一念出這個名字,漠然將手中的棋子拋入缽中,似是自語又似是對籍羽說,「君上倒是很信任他。」
「先生與閔先生相熟?」籍羽問。
宋初一未回答,籍羽也沒有繼續追問,轉而解釋道,「閔先生是鬼谷子弟子,學的兵家,但他在邦交方面也十分有能力,在衛國一年,為君上分了不少憂,所以君上特別倚重。」
宋初一撇撇嘴,「鬼谷弟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有我們師門好,少而精。」
莊子真正收入門的弟子卻僅有幾十個,對比鬼谷來說,當真算是極少的了。
「呿,雖說我如今也算是師門中人,但還是不得不說,鬼谷子聞名於天下,天下士子紛擁而至,咱們是根本收不到弟子吧!」礱穀不妄終於逮到一個打擊宋初一的機會。
宋初一抬手撫了撫眉梢,悠悠問道,「你知道自己是何師門?」
礱穀不妄噎了一下,「你不告訴過我,我怎麼知道。」
「唔,是這樣的。」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他,「我可以保證我們師門亦是天下聞名,不過呢,收徒較為苛刻,你師祖他老人家說,行走在外,有時候難免會被迫收下一兩個資質差、悟性差、沒氣度的徒弟,倘若不幸收了,一概不許向其透露師門。」
「資質差?悟性差?沒氣度?」礱穀不妄暴跳如雷,書簡狠狠往几上一摔。
宋初一閑閑的往扶手上一倚,托腮道,「不用這樣急著證明你確實沒氣度,為師懂你的,莫要自卑,少年。」
「啊——」礱穀不妄狂吼一聲,大步沖了出去。他怕他再看宋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臉一眼,會忍不住衝上去揍她一頓。本來瞇著眼睛要睡著的白刃被驚的睜開眼,猛然歡快的跟著蹦躂出去,怕是以為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方才宋初一問到閔遲的時候,籍羽便已經感覺到她心情不好,礱穀不妄還往刀口上撞,正好給她撒氣了,能怨得誰?
籍羽心裡暗歎一聲,真是自討苦吃啊。
屋內安靜下來,宋初一擺弄著缽裡的棋子,忽而輕笑一聲。
沒想到第一次獻策,最終卻是與他一起實行,令她忽然對這件事情興致缺缺,有些厭倦的感覺。不過做人要有始有終,她宋初一也不是那沒胸襟的人,就當給他一個機會崛起又能怎樣?
捧起來,再摔下去,這樣的過程也是挺刺激的啊!
這麼一想,宋初一又高興起來,摸了棋子,繼續興致勃勃的自弈。
籍羽看著她細微的情緒變化,簡直是比六月天的陰晴變化還快,一時有些無語。
兩刻過去。
籍羽見宋初一自己與自己下棋竟然忘乎所以,忍不住詢問道,「先生,自弈這般有趣?」
「嗯……」宋初一沉吟一聲,指間夾著一顆黑子正擰眉思慮往哪裡放,半晌才道,「當然。」
大多數人剛剛開始自弈的時候會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因為常人難以一心二用,雙方的想法都在自己的腦海中,都已經知道了彼此的策略,便失去了博弈的樂趣。可對於宋初一來說,自弈最大的好處,是能夠訓練自己全方位的考慮事情。
「先生,秦公召見。」季渙在外稟報道。
白刃從季渙身後呼啦一陣風的跑了進來,嘴裡叼著一塊白白的布送到宋初一手裡。
宋初一拎起來看了看,「中衣?」
看樣子是已經穿過的,這個大小……好像是礱穀不妄所著。
「幹的好!」宋初一伸手拍了拍白刃的腦袋,從袖袋裡掏出一片肉脯丟給它。
宋初一整理好衣冠,剛走出門,便聽見浴房中礱穀不妄咆哮,「來人給老子拿中衣!一幫賤奴也敢來欺負老子!」
「怎麼回事?」宋初一興致盎然的問季渙。
季渙替礱穀不妄抹了把汗,道,「方才白刃在浴房裡玩耍,出來時又跑去追逐送替換衣物的侍婢,將一干侍婢嚇得落荒而逃……」
「太不像話了!白刃!」宋初一喚道。
白刃從屋裡竄了出來,蹲坐在宋初一面前。
唉!總算還未曾泯滅人性。籍羽剛想罷,便聽宋初一數落白刃道,「既然拿了中衣,為何不連外袍一起拿了?還好意思吃我一個肉脯,太不要臉了。」
籍羽和季渙腦門冒汗,心中暗暗發誓,日後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宋初一。
「先生,該出發了。」籍羽道。
「嗯。」宋初一應了一聲。
白刃委屈的看著幾人離開,它以為喊它來還有肉脯吃的,結果什麼也沒有,好像主人還很凶。它雖然不知宋初一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也發現了,叼東西去就給吃的……嗯,這回一定要多叼一些。
白刃吧嗒了一下嘴,飛快的又向浴房跑去。
宋初一上了馬車,聽見院子裡驚叫聲、怒吼聲,簡直雞飛狗跳,不由彎著嘴角,自語道,「不愧是我宋某人養的小寵,聰明。」
外面雪還在下,不過比昨日要小許多,風勢也漸漸緩下。
路上的積雪足有半人深,已經將兩旁的門扉掩去大半,屋簷上的冰柱有的直垂到地上,道路上的雪早已被鏟淨,許多人還在自家門前忙活。
一路暢通的到了秦宮。
兩個宮婢領著宋初一到了一間暖閣。
這次內侍並未扯開嗓子喊,只恭敬的向緊閉的門內道,「君上,衛國使節到了。」
「嗯。」屋內傳出淡漠的一聲。
「使節請。」內侍把門打開。
宋初一踏進屋內,便感受到暖意襲面。
暖閣並不是特別大,長寬約莫都只有兩丈,裡面堆了許多的竹簡,偌大的案前,一襲黑色華服的君主正在一方絲帛上寫著什麼。他聽見腳步聲,未等宋初一開口,便頭也不抬的道,「坐。」
「外臣謝過秦公。」宋初一還是端正的行了一禮,才依言在一側的軟墊上跪坐下來。
贏駟聚精會神的書寫,一時半會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宋初一便無聊的開始打量屋內擺設,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贏駟身上。砸了砸嘴,暗歎,真是好看啊!
宋初一其實壓根沒有婚嫁方面的考慮,也不會想把自己困在誰家後院裡頭,除非誰把這天下當後院。她只是單純覺得,倘若日後能來秦國,別的不說,這光看著都賞心悅目啊!論國事之餘,說不定還可以趁機摸幾把,看個半裸什麼的……
贏駟放下筆,抬頭便看見一臉蕩漾笑容的宋初一,面無表情問道,「貴使有何高興之事,不妨與寡人分享一下。」
「咳。」宋初一倒是沒想到贏駟一開口居然說了這麼多個字,委實很不容易,於是乾笑道,「外臣只是被公之風姿所攝,無他,無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7:59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五章 先生好手段
贏駟面無異色,不知悅還是不悅,只淡淡轉了別的話題,「使節高姓大名,師從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宋初一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至於師門……還請秦公恕罪,外臣有難言之隱。」
贏駟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將方才在寫東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雙手捧過帛書,低頭大致掃了一眼。這國書是齊王寫給贏駟,上面赫然寫著商議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國,不禁驚訝的抬起頭,「齊國國書?」
贏駟抄手道,「使節以為如何?」
「秦公好才華啊!」宋初一感歎道。
竟然連偽造國書這種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
贏駟好像看透她內心的想法,卻未拆穿,只道,「使節可看清時間了?」
宋初一將帛書還回案上,連連點頭道,「看清了。且外臣觀此帛與齊帛似乎並無差別,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贏駟今早找出從前齊國與秦國的國書往來,仔細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後便開始了仿製工作。國書較難偽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國帛書織造都是專門織造,紋路與質感都有細微的差別,另外便是印章。
贏駟聞言,起身到後面的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隻匣子,從裡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蓋了上去。
宋初一伸頭瞧了瞧,居然是齊國印子!雖然是下乘玉質,一看便知道是假東西,但因為雕刻十分逼真,印出來的效果並無差別。
其實贏駟平素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便是喜歡刻印,曾經在流放時隨一名匠者學過,當時他便刻過各國的國印、相印,回咸陽時,身上除了一件破爛衣裳,便只有這麼些東西。
「貴使所獻《滅國論》,何家何人言論?」贏駟不再管帛書,轉而問起了他最感興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贏駟面露詫異,他著實沒想到眼前這個僅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氣魄!
倘若在沒有看過《滅國論》之前,宋初一說要獻策吞併六國,任何人大約只會覺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贏駟看過那篇文章,裡面言辭冷靜睿智,通篇雄渾之氣,他當時便以為此人至少有三十歲上下。
宋初一見他對此似乎很感興趣,便不失時機的道,「大爭之世,誰人藏雄心?各國競相稱王,紛亂幾百年後天下已現四海歸一之勢,就看七雄國誰能雄霸天下。而滅國論,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揚的言論思想。」
春秋時只是亂,大致還保持著周朝的輪廓。諸侯雖然早已經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顧忌於禮法道義,最多也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家都還是以周王室為尊。
可到了戰國,周朝的大廈已經幾乎傾頹殆盡,各國稱王,便是表明脫離周王室,已經不再是它統治下的諸侯,而是獨立的王國。
戰國這個血與火的時代,講求的是智術、詐術和暴力。七雄國紛紛致力於消滅他國政權,搶人、搶土地,野心都是寫在明面上的,只差沒明著說「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宋初一這個《滅國論》無疑很合時局。
這些,贏駟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這份滅國論獻給他,並說是天下獨一份,便不會像她嘴上說的那樣,會去各國奔走宣傳言論。
況且,此言論雖合時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國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會把這份心思宣揚出去。因為,鬧不好會招致群攻。
「先生可願入秦?」贏駟還是一貫的直接,去「使節」而呼「先生」,證明他是拋去了兩國邦交的關係來談此事。
宋初一燦然一笑,心下越發喜歡他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舉動,目的也並不含糊,所以此時明人不說暗話,「秦公明鑒,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國而來。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應衛國君臣的事情,必當盡心盡力辦妥當。」
「先生好手段。」贏駟此話沒有任何情緒,也不知是褒是貶。
宋初一借著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謂是踏著衛國往自己的目標前進,比張儀獨身的跑到秦國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實情,恐怕會以為她宋初一的行為是背棄先主。
不管如何,該解釋清楚的最好說清楚,避免誤會,「在下自出師以來,便看好秦國形勢,早欲入秦,不過因欠了某人一個人情,便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以後,必將入秦。」
三年,也足夠贏駟處理完秦國內部之事。
贏駟微微頷首,不再說話,屈指敲了敲幾面,片刻便有侍婢托著熱米酒進來。
贏駟執起酒盞,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來喝了一口。
兩廂靜靜無話,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沒話說,就放我走唄?何苦又留下我這麼乾巴巴的喝酒,也沒有個樂舞。
「公可懼怕過?」宋初一放下酒盞,忽然問道。
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君主,面對一幫手握實權,歷經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權臣,會不會偶爾覺得膽怯?
這算是很私人的問題,贏駟可以拒絕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無非是你死我活,何懼之有?」
也許吧,在某些時候曾經有過一絲膽怯,但時過境遷,他絕不會承認。
「先生可知秦國之事?」贏駟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鬆的姿態。
黑色華服迤地,俊顏上冰冷卸去了幾分,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帶著映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雪光,宛若深谷靜潭,薄唇被酒水浸潤泛著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著此景,竟忘記嘴裡還含著酒水,白白的米酒順著嘴角一縷流下。
贏駟剛調整好舒適的姿勢,一抬眼便瞧見宋初一這副德行,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咳!」酒水猛然從鼻腔裡嗆出來,疼的她眼淚洶湧。
沒有贏駟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進來。
宋初一嗆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儀,懷瑾罪過。」
「先生因何失儀?」贏駟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著他失態,莫非他有什麼不妥?
「請恕在下無禮。」宋初一心中一動,爬起來湊近贏駟,手指在他唇邊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驚小怪,還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贏駟先失儀,她看見了才接著失態。典型的占了便宜賣乖的。其實倘若對方不是一國之君,她還可以再無恥點。
據宋初一對贏駟此人的瞭解,他不是個拘於小節之人,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惱羞成怒。
果然,贏駟全然未放在心上,喚了侍婢來,領宋初一去換衣裳。
出了門,宋初一面上便展開一抹燦爛的笑容,開張大吉呀!不過當時心中雜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記得什麼感覺了。
屋內,贏駟靜坐,方才宋初一的動作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少年幫他擦嘴?感覺實在怪異……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掃過方才宋初一摸過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麼也沒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將那副齊國帛書塞進一個金屬筒中,起身往書房去。
至門前時,頓了一下腳步,吩咐侍婢道,「稍後領衛國使節出宮。」
「喏。」侍婢屈膝應聲。
宋初一換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領著與籍羽會合之後出宮。
她今日心情不錯,卻並非單是因為占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說的話題,雖然看似只是漫無目的閒聊,事實上是對秦公的進一步認識。
她第一個問題,只問「公可懼怕過」,卻並未指明懼怕什麼,但贏駟回答了關於君臣矛盾的問題,顯而易見,如今他認為這是一個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事情。
另外,這個問法,分明是在問私人問題,贏駟作為一國之君,完全沒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個外臣談論這些,可他回答了。這或許說明她的言論說到他內心所想。
贏駟殺商鞅,是必然,是大勢所趨。除了功高震主這一條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商鞅與秦孝公有著共同目標,君臣攜手並進,將秦國壯大起來。但壯大了的秦國,在他贏駟接手的時候,目標便已經悄然改變,因此曾經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測,贏駟其實內心深處也希望能夠找到另一個「商鞅」,與自己志同道合,並且有能力協助他爭霸的一個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觀察了。
回到驛館。
宋初一喚寍丫取了換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回到寢房時,便看見礱穀不妄黑著臉坐在火盆旁,白刃頭上的毛被燒卷了一小片,便笑問道,「怎麼,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對黑豆子眼,發出嗚嗚的聲音。
礱穀不妄臉色更黑,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寵,明明就是闖了一堆禍,自己把腦袋上的毛給燒了,這會兒卻像是別人欺負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體面!」
「我瞅瞅。」宋初一撥了撥它腦袋上毛。
白刃蹦躂了一整天,把滿驛館的人都折騰的夠嗆,這會兒真是十分老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8:24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六章 圖上的空白
宋初一喚來一名侍婢,拿著小刀一點點細細的幫白刃把燒焦的毛修掉,自己則裹了輕裘,坐在早上自弈的棋局前,垂眸看了一眼,將幾粒棋子歸到原來的位置上。
礱穀不妄心中微驚,他偷偷動過的幾顆子,竟然全部被發現了
「老師!」礱穀不妄見宋初一悠然自得的模樣,實在有些憋屈,「你說過罰白刃,為何不罰。」
「是啊。」宋初一落下一粒白子,沉吟道,「是這麼說過,但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怎能同一只小畜生一般見識呢?太有失身份了!不過你若是要同它計較的話,我不會瞧不起你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礱穀不妄還怎麼教訓白刃心裡憋著一股氣,怒道,「那你就對我失信?」
宋初一頓了一下,轉身甩開寬袖,朝礱穀不妄行了個大禮,「為師還太年輕了,有些衝動,不應該隨便對你承諾,在此向你致歉了。」
「算了!」礱穀不妄起身離開。對於宋初一行禮請罪,他一點沒覺得占到便宜。什麼年輕衝動,誰不年輕,誰不衝動
白刃頭頂修剪完之後,毛少了一塊,少了幾分兇猛相。宋初一伸手抬著它的狼臉看了半晌,嗤的笑了出來,「太傻了,哈哈哈!」
白刃一雙豆子眼顯得越發無辜,見主人笑的如此無良,委屈的爬到她腿上嗚咽。
「白刃啊,你是狼……」宋初一揉著它腦袋,發覺真如礱穀不妄所說,白刃被她養的像一隻小狗,除了體型和長相威猛,絲毫沒有狼的野性。現在腦袋禿了一塊,傻乎乎的更加不像狼了。
宋初一研究了一會兒棋局,聽見院子裡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便喚了個侍婢進來,「外面怎麼了?」
「回使節,是礱穀副使在劈柴。方才他令人將所有乾柴都運到梅園裡了。」侍婢道。
「這次果真氣的不輕啊。」宋初一咧開嘴,拍了拍白刃的頭,「咱們去瞧瞧。」
白刃爬起來顛顛的跟著宋初一後面跑了出去。
前面的梅園裡,礱穀不妄身上只著一件白色中衣,身邊堆了兩大堆乾柴,果真正在舉著劍劈柴。
在今天以前,宋初一不知道礱穀不妄用劍居然用的十分不錯,幾乎全部都是一劍將木頭劈開,切口整齊。而他手裡的劍只是普通的青銅劍,並無那種吹毫斷發的劍刃,能做到這種地步,說明本身一定要有武力基礎。
不過她也不奇怪,龐涓便是文武雙全,進能衝鋒陷陣,退能入帳為謀。礱穀不妄崇拜龐涓,向他學習也實屬在意料之內。
在礱穀不妄身後看了一會兒,宋初一發現他的衣襟散開,唇角一彎,帶著白刃跑到對面的廊上。隔著一小片湖的距離,能看見他胸腹間緊實的肌肉,雖然還不完美,但作為他這個年紀來說,實在很可觀了。於是宋初一又領著白刃直接跑到梅林裡,蹲在他面前近距離觀看。
雪還在下,礱穀不妄把木頭當做白刃和宋初一,劈的暢快淋漓,而那一人一狼也看的津津有味。
劈著劈著,礱穀不妄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遂停下手,皺眉看向宋初一,「老師在這裡做什麼?」
宋初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眼圈一紅,哽咽道,「不妄啊,為師看著你大冷天的衣衫單薄在雪裡,實在心疼,為師計畫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宋初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胸口,「原諒我吧。」
礱穀不妄看著宋初一,見她確實「情真意切」,便丟了劍,狠狠呼出一片霧花,「罷了,我不記仇。」
「快去沐浴吧,小心著涼。」宋初一笑眯眯的道,「要不要我幫你擦背。」
礱穀不妄狐疑的看著她,遲疑了一下,道,「要不一起洗吧,我也幫老師擦背。」
「我剛洗過了,你沒看見?」宋初一道。
「何時?」礱穀不妄詫異道。想起宋初一那神一般的速度,他確實有些相信。
宋初一拍拍他肩膀道,傷心道,「不在意!為師也無妨,你去吧。」
說罷,領著白刃落寞的回屋了。
礱穀不妄滿頭霧水,宋初一態度與之前截然相反,令他實在難以接受。剛剛走上廊,看見籍羽過來,不禁問道,「籍師帥,老師他在秦宮受挫了?」
不然怎的會如此不正常?
籍羽頓下腳步,道,「未曾。」
「那為什麼……」礱穀不妄道。
籍羽打量礱穀不妄一眼,道,「因為你今日穿的少。」
這跟穿的多少有何關係?怎麼去了一趟秦宮,回來之後都神神叨叨?說的全都是他聽不懂的話。是計畫太順利,還是太艱險?
礱穀不妄憂心忡忡的喚了侍婢送衣物到浴房去。
「先生。」籍羽敲了敲宋初一的房門。
「進來。」
籍羽推門而入,看見宋初一早已經換過衣物,在教寍丫識字,絲毫無方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
「坐吧。」宋初一轉過身來。
籍羽在對面的墊子上跪坐下來,道,「某令人去方圓十里探查過了,雪並不深,官道上有商隊往來,積雪幾乎被清除,只是結冰之後道上有些滑。七裡以外的地方並無大雪,若這兩日雪勢不變大的話,可以按時出發。」
「善。那便交代下去,這兩日多加休息,順便去添買路上所需。」宋初一道。
「嗨!」籍羽領命,正要起身退出去,卻聽宋初一道,「籍師帥,我欲拜你為師,教我防身的功夫吧。」
籍羽怔了一下,拱手道,「先生乃是博學之士,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敢為先生之師,先生若是想學,某自當傾囊相授。」
「夷先生的學生,豈能是只是一介武夫。」宋初一看著籍羽,見他神色不改,知道他心意已決,不會收她這個徒弟,便行了一禮,道,「既是如此,懷瑾先拜謝了。」
籍羽還禮,起身出去。
看著他關上門,宋初一垂眸,若有所思。
重生之後,宋初一前前後後遇到過的人也不算少,可是最讓她另眼相看的不是那些士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籍羽。
籍羽這個人,幾乎從來不說廢話,但凡說出口的,不是必須說,便是一針見血。他的心永遠沉著冷靜,且在宋國山林裡相遇的第一面,宋初一便知道他是個極講義氣、有血性的男人。且用人不疑,竟有魄力將三萬將士的性命托於她一個少年。這樣一個人,定非池中之物。
所以,宋初一想要收他歸己用,並非是想把他變為自己的下屬或者僕人,而是想跟他建立一種互相扶持、互相幫助的關係。
然而這世上,有才學有能力的人之間,很少會有永遠的友情,因為追求不同,選擇也不同,將來一旦各事其主,一夕為敵也尚未可知。便如她與閔遲之間,並不存在誰背叛誰。
宋初一恨閔遲,是因為他利用了與她之間的感情。倘若不是如此,就算閔遲那日率軍破城,她也輸的心服口服,不僅不會恨,還會嘆服他的手段。
可,世事的變化不如人心難料啊!
宋初一微微歎了口氣,轉回頭看寍丫寫字。
小姑娘握著筆,每一劃都寫的萬分慎重,她知道筆墨、竹簡都是貴重東西,一個卷普通竹簡的售價對她來說都是天文數字。而識字,在她看來是高貴之人才有資格做的事情,宋初一在她心裡就像是神一樣,而眼下神眷顧她,還教她識字,寍丫很珍惜機會,亦更加尊敬宋初一。
「寍丫,我把你與母親分開,你難過嗎?恨我嗎?」宋初一見她寫完最後一筆,忽然問道。
寍丫連忙將筆放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奴不恨,先生對奴好,奴若是不知感激,心便是被狗吃了。」
這話沒有任何雕琢,樸實至極,在宋初一聽來卻也是動聽至極。
宋初一伸手扶她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賣掉你嗎?」
這個問題,並不是詢問寍丫,她兀自答道,「因為你的母親是真的疼愛你,這份疼愛,使我不忍損毀。」
許多人吃不上飯便賣兒賣女,那可是從良民入裡奴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啊!寍丫的母親即使病入膏肓,女兒還是她的心頭肉,不願割捨。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賣女兒,但倘若不是那日季渙衝動之下,對她拍著胸脯用自己的命保證,絕不折辱她女兒,恐怕那婦人能拖著病軀一直跟隨車隊。
「人之所以尊貴,是因為自愛。」宋初一摸了摸寍丫水嫩嫩的小臉,微微笑道。
宋初一販賣人口絕不帶手軟的,既然身為父母都不珍惜自己的孩子,她犯得著杞人憂天嗎?可對於寍丫母女這樣的,她也不會狠心糟踐。
想起她家那個老叟,雖然被活活餓死這件事情很傻,但她永遠銘記在心。
倘若……重生的再早十幾年多好。
宋初一讓寍丫帶白刃出去玩,屋內只剩下她一個人。
靜坐了半晌,她才從匣子裡掏出地圖,手指在秦魏之間一塊空地上劃著。
宋初一早就注意到了這裡,卻一直未曾去證實,是因為有點迷茫膽怯。她手指劃著的地方,原本應該是陽城所在,可地圖上所繪,是囊括在魏國領土之中,並無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是地圖有誤?還是她所知的世界發生了某些改變?
這地圖,宋初一看了一路,雖一直不動聲色,心底的某些地方卻有些焦灼。或許一個月後就會達到原本陽城所在之處,那些一直回避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面對。
倘若陽城不在了,那個自己還存在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8:36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七章 籍師帥好胸
礱穀不妄沐浴過後,來尋宋初一,敲門敲了許多遍都無人應,他心中擔憂,便推門進去了。
一進屋便瞧見宋初一跪坐在窗邊,面前攤著一張地圖,而她靜靜看著外面,仿佛不知道他進屋。
礱穀不妄就想不通,那一張地圖都快被她看爛了,有什麼好看的?來時的路上,宋初一每天要看好幾遍,他問起來,便說看的天下大勢。可礱穀不妄知道,宋初一的記性很好,看那麼多遍,說不定這地圖早已經印在她腦海裡,部署行程,根本不需要拼命的捧著地圖看。
「老師。」坐了一會兒,礱穀不妄忍不住輕聲喚道。
宋初一轉回頭,上下打量他一眼,心覺得,穿上衣服之後,還真是看不出來這副身板不錯。
礱穀不妄見她神色還是不大正常,憂心道,「老師,可是計畫遇到阻礙?秦公不答應?」
「倘若真的只是如此,那便好咯!」宋初一吐出一串霧花,被窗外來的寒風卷走。
「只是?」礱穀不妄有些不淡定,聲音拔高。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散漫的道,「你喊什麼,嚇我一跳。」
這麼說,不是宋初一太自信滿滿,秦國如今正處於朝內大換血的時候,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倘若秦公不答應伐魏,她有許多理由可以去遊說,能說服他的把握很大。可她眼下所遭遇的事情,仿佛在一片濃霧中,看不見前方,也看不見來時的路,這種迷茫、孤立於世的感覺,當真令人糟心。
「你瞧瞧這地圖是否有誤?」宋初一將圖推至礱穀不妄面前,她決定立刻斬開迷霧。
其實,宋初一方才想了很久,心裡也早已經有了隱約的答案。礱穀不妄雖則從未曾出過遠門,但他讀得書不少,尤其是兵家。讀兵家之人,幾乎沒有不看地圖的。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這副地圖,而且經常和礱穀不妄一起看的時候,手指會刻意劃過那塊地方,他都未曾說那裡少了什麼。
「這塊地方,畫的可對?」宋初一直接指到那塊地方。
礱穀不妄看了半晌,道,「沒有不對啊?只是籍姑城被畫在了秦魏之間,分辨不出是哪國。」
雖早在意料之中,但聽到答案時,心還是沉了一些。即便礱穀不妄常常被她逗的團團轉,但她從未懷疑他的智慧和學識。
前世,陽城只是個彈丸之地,但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它是一個小諸侯國。這些年來,七雄國不斷將小國消滅吞併,如狼群食肉一般,而陽城畢竟是秦魏之間僅存的一塊小肉屑了。繪圖之人應當不會粗心大意把它給弄丟,礱穀不妄亦不會不知道這個小國的存在。
至此,她已經可以確定,並不是陽國滅了,而是它從來沒有存在過,因為在這地圖上,根本沒有一個叫做陽城的地方。
這是否也說明,原來的宋初一也不存在?
可是那鑄劍的老叟,分明還記得一位觀星師,那是她前世的父親……
「老師,這圖是我父親派人出去遊學時,專門繪製,大致上應當不會有錯。」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沉默片刻,才將自己的心緒穩住,「你可知,莊子如今在何處?有幾名弟子?」
「不知,莊子隱居山野,又喜遊歷,據說遇到合心意的好景,便會居住一段時日,因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住所。至於收了多少名弟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說清楚。」礱穀不妄納罕,宋初一想法實在跳躍的厲害,問地圖之事怎的忽然又問到莊子?
「老師,怎麼了?」礱穀不妄問道。
「無事。」宋初一將地圖拋到一邊,道,「秦公比我們想像的更乾脆俐落,事情早已經辦妥了,這兩天你也莫看書,好生休息,又要趕路了。」
礱穀不妄見她似乎又恢復常態,愣愣的應了一聲,被攆回去休息。
宋初一已經飛快的分析了自己現在的處境,暫時只想出兩種可能性,一是,因為她的重生,導致這個世界發生了改變,抑或因為世道需要變化,她才有機會重生;二是,她重生到了一個類似于原來世界的地方,而這個世界與原本的世界有著一定的關係,她是自己,又不是原來的自己。
「他娘的,都是些什麼操蛋玩意啊!」宋初一不耐的抓了抓微亂的髮,決定不再去想,有些事情註定光用腦袋想不清楚,越發反而越發迷糊,畢竟這些事情,她找不到絕對的證據。想多了,便如師父所說的夢蝶一般,分不清真真假假。
宋初一不願陷入那樣的迷茫之中,所以還是看當下,看眼前更實在些。
「先生,秦公召見。」籍羽敲了敲門道。
「咦?」宋初一眼睛一亮,飛快的打開門,問道,「難道要找我秉燭夜話?」
籍羽無語的看著她一身淩亂的模樣,微微吐出一口氣,保持心平氣和的道,「某不知,但先生或許需要片刻梳洗,香湯已備好。」
宋初一揮拳頭砸了一下籍羽的胸口,方欲誇他周到,卻吸了口氣,瞪大眼睛,「籍師帥好胸。」
「過獎,先生請。」籍羽面不改色的給她讓開道。
宋初一咂了咂嘴,朝浴房走去。籍羽喊了寍丫給她準備替換衣物。
泡在浴池中,宋初一感動的熱淚盈眶,「良辰吉日啊!老天爺真他娘的對我宋某人太厚道了!」
給了一次重生的機會不說,知道她今日發現實情之後心情不好,所以還特地安排這三位美男子安慰她嗎?縱然只是小小的看看摸摸,但已經很能令人心花怒放了。哪像以前,死爹死娘,做苦工,幾番的死去活來,好不容易過了兩天消停日子,最後還是英年早逝……不,是香消玉殞。
宋初一給自己找到了點樂趣,便草草的洗了洗,整理好之後,立刻乘車往宮裡去。
經歷過太多的艱難困苦,宋初一早已習慣苦中作樂,對於她來說世事也不過如此,像世界改變這樣的事,抵不過眼前一場歌舞、一頓美味,或者一個男子……的好胸。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8:49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八章 以美色招待
秦宮暖閣。
贏駟的案頭的公文堆積如山,將他的身形都隱在其中。
「外臣參見秦公。」宋初一拱手施禮。
贏駟放下竹簡,抬頭看了她一眼,「坐。」
「謝秦公。」宋初一跪坐下來,心中揣測不出贏駟叫她過來究竟要說些什麼,畢竟前兩次見面的時候,也並未覺得他有想與她暢談政事的意思,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話比較少的原因。
贏駟正欲說話,一名內監從一側快步的走到他身側,耳語了幾句。
他好看的眉微微攏起,冷聲道,「等寡人忙完政事再說。」
「喏。」內監躬身退下。
贏駟抬手令周圍侍婢全部退下,「先生的《滅國論》是否還有下篇?」
宋初一的《滅國論》實際上只是一種言論,整篇文章只是針砭時事,將現實血淋淋的揭露,層層剖析直可見骨,然而文章中對如何滅他人之國,卻只是寥寥數筆帶過。
「公具慧眼,獻給公的文章確實只有上卷,滅國道的廣博與繁巨,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述說,在下已經動筆,希望能以微弱之力,將此大道的輪廓呈現於公面前。」宋初一道。
「霸道乎?」贏駟問道。
他的意思是,宋初一所言的滅國之道,是不是稱霸之道。
上古帝王治世,按宏觀治理的四種模式來劃分,大致分為皇道、帝道、王道、霸道。
霸道崇尚智慧和武力。賞罰必信,法令顯明,以力率民,民亦以力歸之。用武力去爭,只求效率。以詭詐為智謀,爭強鬥勢,只講求利益而不講求德行。
商鞅所行之道,可歸類為霸道。
而七雄國,大致上走的都是霸道這條路子,因為戰國就是暴力的時代,你講道義,別人不擇手段,你就只有滅亡的份。
贏駟從《滅國論》的上半卷來分辨,覺得其內容,大約也可以歸諸於霸道。
「是,也不是。」宋初一知道在贏駟面前最好不要賣關子,因此只見他目光微有疑問,便緊接著道,「滅國論,起於霸道,帝王道以行,終於皇道。」
也就是,開始的時候其實是以霸道的姿態出現,以王道和帝道貫穿,走到皇道為終結。
贏駟好看的眼眸中微亮,往前挪了挪席子,道,「請先生解惑。」
他的興趣,使得宋初一亦十分有興致,不由也往前坐,道,「懷瑾出身道家,最崇尚皇道。皇道講求用無為,以道率民,民以道而歸之。然而大爭之世,行皇道者,無異於自尋死路。觀古往今來天下大勢,但凡有數國鼎力,必然硝煙不斷,絕不可能並存相安。唯一之法,便是統一天下。」
她歎道,「雖我心中懷仁,但鳳凰唯有浴火才能獲得新生,蒼生須忍得這一場痛。」
「孟子雖是大賢,卻不比先生務實。」贏駟聽完這番話,誠懇的做出一個評價。
孟子是以仁政為本的王道,不得不說,他的那一套言論的確將王道昇華到了一個十分完善成熟的狀態,也把人倫思想更深化,作為長遠的發展來看,的確有可行性。但這一套理論,是由春秋時期延伸過來,在充滿鮮血和暴力的戰國,不會有那個君王能接受。
也就是說,大家都能分辨出他的思想言論是好的,尊他為聖賢,但並不符合現實,滿足不了雄主們那顆野心。
兩人志同道合,湊在一起竟是不可收拾,聊的忘乎所以,連晚膳都省了,只令人送了幾壺熱米酒暖身。
當真秉燭夜話起來。
宋初一發現贏駟其實並不是那種三巴掌拍不出一個屁的木頭,他大多時候不說話,約莫是因為覺得沒有說的必要。而且贏駟對待政治、戰事的敏銳,以及犀利的評論,都讓宋初一歎為觀止。她外表雖然年幼,但其實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贏駟可是如假包換的天才。
而從初見面至現在,贏駟心裡一次次的對宋初一重新審視,每一次都會讓他有更加驚喜的發現。
宋初一的實力如何還有待考量,但以她這般年紀,便有如此眼光和學識,再過幾年恐怕更是不得了。他忽然有些不想放她離開了,萬一這等人才若是突然改變心意,投了別國,豈不是對秦國深具威脅?
「先生不如棄衛?」贏駟試探道。
溫暖的光中,宋初一看著贏駟俊美無儔的面容,沒有任何綺念,正色道,「懷瑾素來沒有什麼德行可言,大多時候亦如策士那般有嘴臉,沒面目,可是但凡為人,尤其為士人,必須得有堅持。於懷瑾來說,那堅持,便是‘信’之一字。」
不過宋初一講信用也是對人對事的,使詐術的時候,誰還會講‘信’?但為人處世,宋初一不是個沒有底線之人。
「我信先生品德。」贏駟方才的話,不過是考驗罷了,倘若宋初一真的答應,他放心之餘,必然也會另起戒備之心。
正此時,忽然響起咕的一聲。
贏駟看向聲音發出處——宋初一的肚子,哈哈一笑,道,「竟是把先生餓著了,來人準備湯麵!」
宋初一詫異的盯著贏駟那張笑起來顛倒眾生的臉,愣了一會兒,才開玩笑道,「公可以不信懷瑾品德,但一定要相信,只要三年後公之風采依舊,懷瑾便只剩一口氣也會到秦國來看一眼公再死。」
「這倒是新鮮,先生對外貌在意已經到此種程度?」贏駟也曾聽聞,有些男人好端端的放著女人不喜歡,偏就喜歡男人,難道宋初一也是這種人?他喜歡宋初一的才華,但對此事卻是十分厭惡排斥。
宋初一自是看出來贏駟的疑惑,笑道,「山川巍峨、湖水湯湯,均是上蒼恩賜。懷瑾一度窮困潦倒,衣食不濟,只有清風明月不要錢,不看白不看。美色之於懷瑾,亦是如此。」
「先生好灑脫。」贏駟面上重新浮起笑意,亦同她打趣道,「他日先生入秦,以秦之明月清風、我之美色招待先生如何?」
宋初一剛含了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她素知道贏駟是個不拘小節的豪爽之人,但委實沒看出來,一貫嚴肅的傢伙,竟然能開出這種玩笑。她穩了穩情緒,堪堪把一口酒咽下去,「我反悔行嗎?」
贏駟微微挑眉。
「我現在就來。」宋初一笑道。
兩人相視大笑。
內侍端了湯麵和小菜進來,兩人這才各自回位置用飯。
隴西都是民風彪悍卻也樸實,就連身為一國之君的贏駟,衣食也並不奢華,相對於那些精緻的菜肴來說,還是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更合他心意。不過為了秦國體面,一般不會用這樣的食物招待外客,尤其是外國使節,贏駟是將宋初一當做友人才會如此。
外面還飄著雪,一大盆湯麵下肚,渾身暖洋洋的。不管是飯是菜,隴西人就喜歡大份量,秦國的碗比宋初一的臉要大的多,她也知道秦人不喜剩飯根的行為,吃完之後,撐得腆著肚子一動不能動。
贏駟漱口之後,看見宋初一四仰八叉的動作,不禁莞爾。
歇了片刻,才發現天色已經朦朧,似乎快要天亮了。
贏駟命人送宋初一回驛館,自己則心情大好的去洗漱,準備早晨的朝會。
馬車中。
宋初一問籍羽道,「你可曾用飯?」
「子時便用過了。」籍羽心中奇怪,秦公與宋初一究竟說了些什麼,竟能說一夜。他知道,肯定不止是伐魏之事。
籍羽覺得宋初一不耍流氓的時候,那份風采氣度,必然能令人秦公眼前一亮,也許是秦公欣賞宋初一才華,想收歸己用?
這些念頭閃過,籍羽卻並未問出口,畢竟宋初一只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之後去哪裡是她的私事。況且籍羽也明白,以衛國的狀況,根本留不住那些有胸襟抱負的人才。不止是宋初一,連礱穀不妄早晚都會離開。
在秦國的最後一天,終於放晴,宋初一依約定去取劍。
還是那個不起眼的小院裡,老叟擺出了十餘把利劍,由宋初一挑選。
放眼望過去,宋初一一眼便挑中了一把渾身烏黑的劍,這把劍沒有繁複的紋飾,劍托是兩頭趴伏的的猛虎,整個劍身通體烏黑鋥亮,但劍刃看上去似乎未開鋒的樣子,顯得鈍,但霸氣。
宋初一伸手欲拿起它,卻發覺這把劍重量超乎想像,她不得不用雙手吃力的端起來。
老叟一臉糾結的蹲幾前,「你慢著些,小心把自己的手廢了!別看這把劍長得笨拙,其實無堅不摧,一劍揮出,任何鎧甲都無法抵擋。」
「這把劍有名字嗎?」宋初一問道。
「巨蒼。」老叟想了想,才又肯定的點點頭道,「就是巨蒼,老夫在蒼南撿到一塊世所罕見的玄鐵,耗時一年有餘才鑄成,不過無人揮的動。」
除了這把巨蒼之外,其餘的劍都頗具名劍的特性,它們分量適中,劍刃寒如雪,且劍身彈性極好,可圈在腰間做腰帶。
「我便挑這把巨蒼,你們三個也都各自挑一把吧。」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其實更喜歡宋初一挑的這把巨蒼,不禁道,「這劍如此沉重,老師不如挑把輕便些的,這個讓給我如何?」
「挑你的劍去,別打它主意。」宋初一第一眼見巨蒼,便覺得眼裡看不見別的劍了,所以不管能否舞動,她就選定了。
礱穀不妄撇撇嘴,心想反正你也揮不動,等過段時間在商量,必能換過來。
這麼一想,礱穀不妄便著手去挑別的,他對強兵、武器的狂熱立刻便湧現出來,一看之下,竟是每一把都想要。他也不缺錢,但只可惜,老叟說好了賣幾把就賣幾把,絕無商量餘地。給多少錢也不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9:05
卷一 起於野 第八十九章 向趙國前進
礱穀不妄咬牙挑了一柄最入眼的。籍羽和季渙也都果斷選擇了一柄。
四把劍都選定之後,老叟才捧出一隻一尺長的漆繪盒子,遞給宋初一,「這是你要袖劍。」
袖劍之所以稱之為劍,主要是因為比匕首要長一些,劍身也較薄。
宋初一放下巨蒼,接過漆繪盒,剛打開一條縫隙,便有似乎有雪光映照出來,然而當整個盒蓋打開時,卻只見到了一把不足一尺、普通至極的袖劍。
這把劍簡直凡俗到了極點,巨蒼雖然顯得鈍,但好歹整體看起來威猛霸氣,而盒子裡的這把短劍,似乎任何一個三流鑄劍師都能輕鬆鑄造。
「這把劍瞧著磕磣了點,但它實用。」老叟見宋初一居然神色不變,心裡舒坦多了,覺得總算遇上個識貨的,也不枉他忍痛割愛。
「多謝前輩」宋初一立刻將盒子蓋上,轉交給籍羽,生怕老叟反悔似的。
「好小子。」老叟越發歡喜,道,「就沖你有一雙慧眼,老夫便把零頭抹了。」
想要恭維一個鑄劍師,最好的辦法不是嘴上拍馬屁,反而是像宋初一這樣的表現出強烈佔有欲舉動更令他覺得受用。
雖是使了點小手段,但作為回報,宋初一笑道,「如此真要謝過前輩了,其實小子這裡還有兩個先父珍藏的酒方,既然前輩如此抬愛,小子願獻於前輩!」
老叟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好!爽快!老夫喜歡,那把巨蒼乃是老夫一力打造,便贈與你了,分文不取。其他幾把劍均是旁人鑄造,我不便做主。」
宋初一沒想到老叟竟如此痛快,連忙甩開寬袖鄭重的施了一禮,「前輩灑脫,懷瑾便不掃興,但此恩情,懷瑾必然銘記在心。」
「小事耳。」老叟說著便拉宋初一去寫酒方子。
宋初一對這老叟其實也所知寥寥,但喜愛烈酒之人,性子多半也是豪放不羈,所以她便試了試。
士人結交,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求得就是一個爽快。尤其是鑄劍師,對於傾力鑄造出來的寶劍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難以割捨,因此老叟雖然手裡有許多劍,卻從來不立刻售出。他需要一段時間緩緩心情。
然而,鑄劍師也是這世間最富熱情的人,他們有時侯錙銖必較,一口價強尼死不改,但有時候遇見英偉人物,或者合脾氣的人,亦可能會將劍白送出去。
最重要的一點,是讓他覺得你配得上他所鑄之劍。
這一點看起來容易,卻又極難,其實宋初一也只是碰運氣而已。
原本五把劍共八百七十金的價,最後以七百金購得。
一百七十金也是一筆鉅款,省下來便是賺了一筆。
離開鐵鋪之後,幾人歡歡喜喜回了驛館。連一向沉穩的籍羽,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大多數男人對於兵器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情,俗話說千金難買心頭好,尤其是他們三個這樣,要麼經常領兵作戰,要麼醉心強兵,忽然手握世間難得一見的利器,如何能不熱血沸騰?
回到驛館,在白平的作陪下用完一頓豐盛午膳之後,車隊已經整裝待發。
眾人略休息了兩刻便啟程。
因宋初一要求不要太張揚,白平送他們從北門出城後,便立刻返回城。
陽光有些蒼白,映著茫茫雪原,耀白的光線令人睜不開眼睛。風不算大,但是天氣極冷,道路上的冰結的厚實,車隊並不能行的太快。不過他們只需要在天黑之前到達落腳點即可,那處並不算遠,所以不著急。
官道上偶有人往來,卻都是百人以上的大商隊,因此宋初一這一支倒也並不顯眼。
一路平順,暮色之時剛好到達一處行館。這行館建在一大片牧馬場的附近,商隊只需要出極少的錢財,便能夠在此落腳。
但是這種行館有個弊端,它沒有獨立的房間,只是用木板簡單割開一個個半封閉的小空間。
天氣一放晴,商隊便活躍起來,宋初一他們運氣顯然不好,屋內已經人滿為患。
宋初一便決定下去活動活動筋骨,夜裡在馬車上睡。
不過夜風漸起,不能待在外面,季渙帶著幾個護衛,好不容易在屋內找到一小塊地方。
眾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們,而是一頭體型極大的雪狼,體格健壯,渾身色澤雪白油亮,狼獨有的漫步姿態顯得霸氣十足,只是腦袋上被剪禿的那一塊陡然將這份霸氣削弱至底線,附帶還添了幾分呆傻。
原本微有騷動的人群,竟是出奇的平靜了。
幾人在空地上跪坐下來,白刃順勢便湊到了宋初一身邊,頭擱在她腿上怡然自得的趴著。
眾人看得嘖嘖稱奇。一來,狼這種殘暴的動物實在難以馴養,二來,一般的狼都長著一副凶詐面相,這一頭卻生得不同。
大家的目光看了在白刃身上停留許久,才看了一眼它的主人,是個平凡無奇的少年,倒是旁邊的華服少年生的氣度不凡,侍衛也是魁梧威猛。
這些都是走南闖北的商賈,何等奇事未曾見過?因此只關注了片刻,便開始自顧的說起話來。
天色剛擦黑,正是晚膳時間,屋內大半人都在用食,少頃,籍羽也送了飯食進來。
宋初一不想把整塊肉都丟給白刃,它定然會弄得滿爪子都是油,路途中又不便為它清理,因此便邊吃邊餵它,宋初一的不緊不慢,急的它嗚嗚撓地。
「商君歿了,你們說秦國會推翻新法嗎?」坐在屋子最中央火堆旁的一群人中,有個人問道。
秦國是否動盪,對行商頗有影響,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危機,也是一次商機。
有人斬釘截鐵的道,「必然會,你們看,自從先君薨後,商君被誅殺,連其一股勢力都被連根拔起,新君年輕,怕是老氏族要趁著君權未穩一鼓作氣推翻新法。」
眾人若有所思,那人接著道,「而且據說殺商君,是新君支持的,我認為可信。想新君還是太子時,因觸犯新法其太子太傅公子虔被處劓刑,這一巴掌是摑在了太子臉上啊,能不記恨?且太子也因此被流放,此等大仇,哪個有血性的男兒不報?」
「我看未必。」一名年輕人反駁。
眾人紛紛向他看去,青年道,「諸位恐因風雪阻隔,暫不知咸陽之事。公子虔被拘禁了,正是新君下的令。」
「當真?為何?」立刻有人問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9:21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章 為先生送別
「當初是公子虔等人告商君謀反,聽說後來查無實證,是誣告……」
宋初一唇角微微彎起,贏駟的手段果然狠辣又利索,不費吹灰之力的便除去了兩個巨大的絆腳石,接下來……便是那一干老氏族了。
公子虔雖是贏駟的叔伯,又曾經任太子太傅,可是他受了劓刑之後,處心積慮的要復仇,在朝野積攢下的勢力,已經威脅到了贏駟的君權,死是在所難免了。
自從宋初一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與上一世不同時,她便不會僅用記憶來看待這件事情,因為也許未來不知什麼時候,還會變。
用完晚飯之後,宋初一等人坐了一會兒,便返回馬車上去休息,雖然一樣狹窄,但至少不用和這麼多人擠。
白雪,明月。
宋初一抬手敲了敲車壁,外面傳來籍羽的聲音,「先生。」
「羽,請進來。」宋初一道。
外面的人似乎遲疑了一下,才登上馬車。
今晚籍羽和季渙輪流守夜,宋初一道,「你和季渙住在這車裡休息,我去同不妄擠一擠。」
籍羽看了她一眼,拱手道,「謝先生。」
「你覺得秦公是個怎樣的人?」宋初一忽然問道。
籍羽微有些詫異,不知道宋初一為何會忽然問他這個問題,沉吟了一下,卻還是如實答道,「雄主也,當王於天下。」
宋初一笑了笑,從几下取出一個匣子,拍拍白刃,帶它一同下車。
籍羽未有動作,沉默了片刻,透過窗子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背影。
迎著寒涼的氣息,宋初一吐出一朵霧花。時下群雄並起,實力懸殊不都不是很大,王於天下已經算是極致了,她的滅國論不過是一種遠大的夢想而已,所以,她才會想到開派立說,希望讓這個理想延續下去。
「池巨。」宋初一走到正在守夜的幾個人身旁。
這是和白刃一起「撿」的壯士,行路這一段時間,宋初一並沒有刻意去接觸,但待他們著實不薄。同時,也暗中觀察了這幾個人。
「先生!」池巨和他旁邊的四個人紛紛行禮。
「無需多禮。」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語言,最終還是直截了當的道,「今日我們再次一別吧。」
池巨驚道,「先生莫非嫌棄某等?」
「不,我只是有事情請諸位相助。」宋初一道。
池巨立刻拱手道,「先生只管吩咐,我等必將全力以赴。」
宋初一將手中的匣子交給池巨,「這是五十金,和幾件玉器。玉器雖小,總得值五百金以上。」
「這是為何?」池巨滿面疑惑,因聽宋初一說是有事情要辦,便沒有急著推還。
「賣了這些東西,想辦法在咸陽附近置一塊地,好好過生活。我的建議是買了十來個女奴,種桑養蠶為生。但倘若你們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創家業便儘管去闖,不過可不能將地失掉啊!」宋初一笑道。
不過是尋常的購置田地,他們是商隊,做這種事情是最正常不過了,橫豎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宋初一也不曾遮遮掩掩。
這分明是給他們錢安家立業啊,這是個很大的誘惑,但池巨還是推辭了,「先生,我等已受到先生的恩惠,怎能有恩不報,再拿先生的錢財!」
「讓你們如此做,自是有用處。」宋初一並不伸手接匣子,「就當是替我經營家業吧。」
池巨遲疑道,「先生便不怕某等拿著錢財跑了?」
畢竟五百金可是一筆鉅資,倘若不揮霍,夠他們安逸一輩子了。
宋初一聞言哈哈一笑,道,「諸位都是義士,我豈會存疑?況且錢財不過身外物,倘若諸位真是攜金私逃,就當我看走眼了罷!」
池巨動容,施一大禮,道,「先生如此全心相托,某等必不辱使命。」
「某等絕不辱使命。」其餘幾人亦隨之承諾。
宋初一點頭,「你們也是識字的,匣子裡有我信函,日後遇上困難可閱之。」說著,她壓低聲音湊近池巨道,「咸陽附近土地不好買,你們可先在郊野購置小片土地,耐心候上一年半載,必有轉機。」
不管是曾經的記憶,還是以贏駟的性子,距離老氏族的將動盪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變法之後,老氏族的土地流失許多,但無論怎麼變他們都還是貴族,幾百畝土地總是有的,一旦貴族階級產生致命的動盪,土地交易才會有機可趁。
「早些休息,明早出發吧,無需同我告別了,總是後會有期的。」宋初一拱手,與池巨等人先行作別之後,便帶著白刃上了礱穀不妄的馬車。
有了上次的教訓,礱穀不妄見宋初一過來便果斷的讓了窩,令侍婢取了席子過來打地鋪,免得悲劇再次發生。
因著白刃平時特別愛在浴池裡撲騰,身上不髒,礱穀不妄毫不客氣的便把它暖爐用。
倒是一夜相安。
天色還朦朧的時候,驛站便開始熙熙攘攘。
安排行路這樣的事情一般都是籍羽做決定,並不需要事事都經過宋初一。
礱穀不妄習慣早起,外面一有動靜他便已經醒了。又瞇了一會兒,他在擁被坐起身,轉眼向床榻上看去。
上次便見識到宋初一睡相之慘烈,這回一睜眼看見的景象更是令他歎為觀止整個榻上簡直一片狼藉,被子堆得看不見頭尾,宋初一以一個令人費解的姿勢被裹在其中,四肢偶有露出被子,但實在分不清哪裡是胳膊哪裡是腿。
礱穀不妄長大嘴巴,看了半晌,直起身去仔細觀看,找了半晌,終於看見那披散的滿頭的亂髮,不知道是臉還是後腦勺。他不禁伸手撥了撥頭髮,看見露出鼻子,嘟囔道,「怎麼沒憋死!」
車隊晃晃悠悠的往北繼續走,礱穀不妄穿妥衣物,簡單的洗漱一番,才便用早膳,便觀賞宋初一那令鬼神為之驚歎的睡姿。令礱穀不妄覺得更佩服的是,她一會兒挪個動作,在床榻上各種姿勢都舒展遍了,最終居然恢復了比較正常的睡姿!能表示她昨晚睡相極差的唯一的證據,只有腦袋上的雞窩頭。
晨光從車窗裡照射進來,宋初一才醒來。發現視線一片黑,愣了片刻,才伸手撥開眼前的頭髮,轉頭往几前看了看。
宋初一看著礱穀不妄,不禁皺眉道,「你那什麼表情?」
「老師,你覺得自己睡相如何?」礱穀不妄忍不住問道。
宋初一看了看床榻上,揉了幾下雞窩頭,掩嘴打了個呵欠,中肯的自評,「應該……不算優美,但大約還不錯。嗯,你問這個做什麼?」
宋初一心想,難不成讓著小子看見什麼不雅觀的動作?
「我說實話,你會不會報復我?」礱穀不妄試探著問道。
宋初一瞇起眼睛,正欲開口,便聽礱穀不妄立刻道,「老師睡相實在讓人很羨慕,我睡姿太差,想問問老師如何才能像你那麼端正。」
盯著滿臉誠懇的礱穀不妄,宋初一咳了一聲,嚴肅道,「多讀聖賢書。」
「不妄明白了。」礱穀不妄臉色有些發紅,連忙敲了敲車壁,「停車停車,我尿急。」
馬車一停,礱穀不妄便竄了下去。
宋初一的臉色發黑,暗忖,難道我睡相真的很差?
想來想去,宋初一歸結為路途顛簸,睡不太安穩。她從幾旁邊的箱子上拿了梳子,開始痛苦的扯一頭的亂髮。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頭髮在頭頂窩了個髻。宋初一這今日不再叫侍婢幫她梳頭,因為前天照鏡子時忽然發覺,她披著頭髮的樣子,實在越來越像個女人了,再過些時日怕是即便扮作少年,也會被人戳破。
少年和少女的差別有時候並不是很大,可是青男女的差別便不是僅僅依靠一身男裝抑或舉止能夠掩人耳目的了。
她現在的年紀正處於女子發育的階段,不知不覺便變了模樣……
宋初一洗漱、用完早飯之後,思慮半晌,才從懷中摸出那瓶藥,倒出一粒就著水服下。
「先生。」隨著籍羽的聲音,宋初一緊接著便聽見如擂鼓的馬蹄聲。
宋初一收了藥瓶,挑開簾子向外看去。
一群黑甲軍疾馳而來,馬蹄激起地上的積雪,一片雪霧,與黑色對比鮮明,頗為壯觀。
快要靠近車隊時,他們減慢了速度,三騎從中飛馳而出,瞬息之間到達窗邊。
宋初一這才看清,為首的那位將軍一身玄色鎧甲,頸間黑色狼毛將容貌遮掩了一半,但那眉眼一看便能分辨出竟是秦公贏駟。
「某是秦將司馬錯,前來為先生送行。」贏駟高聲道。
馬車漸漸停下,宋初一連忙下車朝贏駟拱手行禮。她雖覺得自己可能會被贏駟另眼相看,但萬不會想到能得一國之君親自相送,說實話,她還真沒辦法寵辱不驚。
「將軍親自送別,懷瑾受寵若驚。」宋初一道。
贏駟在坐馬背上,倒影著雪光的寒涼眼眸微帶笑意的看著她,「士為知己者死,某不過是送別,先生當得。」
他說著,翻身下馬,揮手令人呈上兩個匣子,「俗物而已,但先生此行路途遙遠,多備一些總是沒錯,某特地送來,還望先生莫要推辭。」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辭就沒意思了,宋初一爽快道,「如此,懷瑾多謝將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9:37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一章 比吳起如何
贏駟微微頷首,「先生一路順風。」
旁邊的護衛接過匣子,宋初一施了一禮,轉身上車。
白茫茫的雪原裡,黑甲騎兵停佇,冷冽肅然之氣與寒風白雪融為一體。
看著車隊漸漸走遠,旁邊的副將道,「君上,不是要抓人嗎,為何……」
贏駟面上無甚表情,沉默了片刻,道,「回!」
言罷,掉轉馬頭,揚鞭往城內疾馳。
副將轉頭飛快的看了一眼車隊,緊跟上去。
車內。
宋初一攏著袖子,盯著擺在面前的兩匣子金,許久,才微微吐了一口氣。方才乍一看見贏駟前來送行時,她當真高興,但黑甲騎兵停下之時微微顯露的包抄之勢,讓她沒有辦法不多想。
可是不管程如何,結果還算好。更何況如今最要緊的,並非是這些。
「羽,進來一下。」宋初一敲了敲車壁。
馬車微頓,籍羽彎身走進來,跪坐在宋初一對面,「先生有事?」
「你瞭解閔遲多少?」宋初一問道。
籍羽道,「有過幾面之緣,並無過深接觸。」
宋初一道,「從他做的事、以及耳聞,用你的看法評價一下他。」
自從發覺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抑或與原來的那個有些變化之後,宋初一就不再用舊的眼光去看待事情,記憶對於她來說只起到一個參考作用。而之所以會問籍羽,是因為宋初一覺得他冷靜,且目光犀利,往往能看見最本質的東西。
籍羽不知道宋初一為什麼會打聽閔遲的事情,但見她表情慎重,便仔細的想了片刻,才道,「才華過人,但重功名。」
衛國那塊小地方,閔遲必然待不長久。籍羽是這麼認為,但他並未說出口。
聽聞籍羽對他的評價,宋初一的心底微冷,身子往前探了探,「比吳起如何?」
吳起這個人,基本算是個全才了,通曉兵家、法家、儒家諸家思想,極善用兵。他做魏國大將軍時,魏國的軍心凝聚力空前強大,屢破他國城池,為魏國霸主地位奠定了堅實基礎,後來棄魏入楚,為丞相,在楚興起變法,其時間還遠在商鞅之前。
就是這樣一個人滿腹才華之人,早期在魯國時還曾殺妻求將。當時齊國攻魯,魯國君臣皆知吳起有才,魯君卻遲遲不肯令他為將,後來吳起知道君主因他妻子是齊國人,所以才會遲疑,吳起便揮劍親手殺了妻子。
不僅如此,吳起在求學曾子時,母親死了卻未回去奔喪,曾子覺得他失德寡情,與之斷絕師生關係。吳起這等行為也為世人所不齒。
可這又能如何,吳起殺妻求將、母喪不奔,不還是照樣做了魏國大將軍,離了魏國還能做楚國丞相?
宋初一之所以會問,正是因為戰國策士大部分都只講詐術,不講德行。如果閔遲還是前世那樣的人,她必須得提早防備著,免得被背後捅刀子。
籍羽斟酌了半晌,卻只道,「某對閔先生知之不多,所以不敢妄自深評。」
宋初一點頭,「我知道了,多謝。」
「先生對閔先生很防備。」籍羽用了陳述的語氣。
「你敢向我保證,他閔遲一心一意為了衛國?」宋初一見籍羽的表情,知道他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於是笑道,「所以說,防人之心不可無。罷了,此事我自己斟酌幾日,前面接近義渠,小心些。」
義渠臣服於秦國,但事實上它內部的部族眾多,大都是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野蠻,以秦國現在的國力根本無法真正控制。而在義渠與秦魏交界的地方有商隊往來,所以盜匪時常出沒。
「先生,可否走魏國?」籍羽問道。
宋初一沉吟片刻,「可。」
籍羽退出去之後,宋初一忍不住又將地圖取了出來,盯著秦魏交界,靠近義渠的那塊地方看了許久。
馬車頓了一下,礱穀不妄帶著滿身是雪的白刃進來,看見地圖,皺眉道,「這圖都快被看爛了。」
白刃歡歡喜喜的蹭到宋初一腿邊,滿爪子的雪抹的她一身,她卻也不生氣,還笑著抓亂它滿身毛。
礱穀不妄撇撇嘴道,「如此看來,老師對我真實太刻薄了。」
宋初一瞪眼,「何謂刻薄?我只要求白刃對我忠誠即可,你要是也就這麼點目標,趁早同我說,我還省得費腦子。」
策士對人大多都有不同的嘴臉,礱穀不妄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他也能看出來,她對他的期望很高,正因為期望高,所以才「刻薄」。
礱穀不妄雖然明白,但面子上有些下不去,不禁哼了一聲,從几上取了竹簡來看,不再理會她。
在此之前,宋初一從來沒有做過別人老師,因此她的引導方法大都來自於她的老師,根據礱穀不妄的性子她逐漸調整了一些。
此去邯鄲,冰天雪地,路途遙遠,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五個月,因受各種因素影響,時間也沒個准,總之到達邯鄲之時,距離宋初一離開衛國至少也有小半年了。
車隊裡一切有籍羽做主,宋初一正好閑來無事,便當遊學了。一路上依舊記錄下所見所聞,三天兩頭給礱穀不妄上課。
「啊——」
宋初一正在記東西,陡然聽見這聲咆哮,被驚的一抖,頓了一下,探頭看見季渙,問道,「出了何事了?」
「我去問問。」季渙調轉馬頭,往後面的馬車去,片刻之後滿臉笑意的回來,道,「是件喜事,礱穀副使變聲了,變的有些嚴重,一時受了驚。」
「哈!」宋初一幸災樂禍的一笑,他那個性子能受到驚嚇才怪,肯定變成的很糟,自己先受不了了。
笑罷,宋初一滿臉慈祥的道,「快停車,這是人生大事,我做師父的不能怠慢。」
季渙牙齒根發酸,決定裝作沒聽見。
宋初一帶著白刃歡快的奔了過去,上了車便道,「聽說你變聲了?為師特來恭賀。」
白刃蹲在宋初一身邊,竟比她跪坐著差不多高。
礱穀不妄撫平情緒,端起壺給倒了兩杯水,然後伸手坐了個請的姿勢。
宋初一卻也不著急,端起茶水心情愉悅的嘬了一口。反正變聲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她就不信他一年半載不說話。
礱穀不妄也抿了口水。
白刃豆子眼盯著宋初一一口一口的喝茶,口水止不住的氾濫,發出委屈的嗚嗚聲,許是以為倆人吃什麼好東西不分給它。
礱穀不妄嫌惡的看了一眼白刃的口水,狠狠的瞪了一眼,從榻底下掏出幾塊肉脯丟給它。
「不妄啊,變聲是好事,你看為師的聲音至今還如此清亮,真真煩惱。」宋初一歎道。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的確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仿佛由一個男孩馬上就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但宋初一這明擺著炫耀的語氣實在讓人想揍一頓!礱穀不妄眼睛都要噴出火,緊緊的抿著唇,顯然在極力隱忍。
宋初一收了笑,一臉嚴肅的道,「這是人生大事,咱們過兩天有合適落腳休息的地方,便給你好生慶祝慶祝,到時候給你買了漂亮的奴開葷,說罷,你要女子還是男子,包在老師身上!」
「咳!」礱穀不妄被一口水嗆到,終於忍不住開了破鑼嗓子,怒道,「有你這麼不正經的老師嗎!」
「哈哈哈!」
縱然宋初一做好心理準備了,卻還是被礱穀不妄的聲音逗樂,這哪裡人聲啊,簡直比老鴰還不如!她師兄們也經歷過變聲,拍馬也及不上礱穀不妄這個淒慘!
「哼!」一個簡單的冷哼,居然也破音了……
聽著宋初一無良的笑,礱穀不妄臉色漲紅。
「別害臊,這有什麼呀,雖說你成熟的有些晚,但平常與那麼多紈絝子弟混在一起,總不至於連這點事兒都不知曉吧,來來,同為師說說,你喜歡什麼樣兒的?」宋初一笑眯眯的問道。
礱穀不妄狠狠一拍几面,「我要破身,也得找個貴女破,老子就這麼不值錢?」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伸手示意他坐下,「少年,不要激動,我是覺得這種事情不分貴賤……誒,那你的意思是……讓籍羽到城裡給你擄一個貴女來?」
礱穀不妄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我要靜靜。」
「那行,你好好想想。」宋初一立刻將他意思曲解。
宋初一剛要登上自己的車,便聽見礱穀不妄那廂乒乒乓乓的折騰起來。
氣他歸氣他,宋初一卻還是寫了藥方,讓侍婢煮了送了過去。道家弟子,多半都會些醫術,可能不算太高明,但給開出個潤喉的方子還不在話下。
在路途上渡過了最寒冷的三個月,宋初一的藥物服完之後不久,發覺自己竟然也變聲了,只不過她的變聲不像礱穀不妄那麼明顯,而是緩緩的,到一個既不粗獷亦不柔美的程度便停止了。
這段時間宋初一成天驚疑的關注自己身體變化,要是真長出點什麼不該長的東西,她上天入地也要把星守刨出來,再活埋了。
還好,主要只是變的只是咽喉,除此之外,胸似乎也沒怎麼長,這點讓宋初一很滿意。
一月底時,車隊終於抵達邯鄲。
邯鄲在春秋末期,是最繁華的城池之一,如今比往昔有所不如,可是格局還在。它占地八萬餘畝,大致劃分為分為趙王城和大北城兩部分,渚河從趙王城穿過。
車隊順著渚河而行,至城北門後才出示符節等信物,而後由行人引領,先安頓下來,等待趙王接見。
無預兆的又下起了雪。
宋初一洗去滿身的風塵僕僕,披著輕裘站在廊下,仰頭望著灰沉沉的天,心裡有些不太妙的感覺,這次怕是不會像在秦國那樣順利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19:49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二章 先王的寵姬
車隊從進入趙國之後,一路隻入了一個大城池,但宋初一每靠近一個大城的時候,都會令人入城去打聽趙國內亂的情況,卻只能聽個大概。
趙國與魏國接壤,加之內部動盪,具體情勢如何一時難以摸清,所以宋初一的行事比在秦國要小心謹慎許多。趁著剛剛落腳,宋初一便命季渙籍羽再次去打探了趙國具體形勢。
「公子范叛亂,聽說集結了十萬大軍佔據武安,正與邯鄲對峙,趙國現在內部戰爭一觸即發,城內人人自危。」籍羽未曾在外逗留太久,能打探到這些消息已經很不容易了。
「公子范?十萬大軍?」宋初一詫異,她記得前世公子范雖然叛亂,但根本沒有這麼多人,而且一戰即潰,對趙國王室其實並沒有根本的威脅,「公子范的母親出身低微,本人更是更是未有聲名,為何能夠集結十萬軍隊?」
對於趙國來說,十萬人的軍隊算不得多,但這是在王城附近啊!趙侯又不是睜眼瞎子,不可能容他調動邊境駐守的大軍,宋初一猜測,多半是在邯鄲的守備軍隊有大批的叛變。
可是作為一個沒有母系氏族的支持,力量薄弱的公子,就算手段過人,也不過就像前世一樣,有個五六萬人已經了不得了,他憑什麼能夠煽動守備軍叛亂?
宋初一有些心亂,現實的發展與她記憶中的情形一次次的發生改變,她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並非害怕未知,只是倘若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那麼閔遲還是原來的閔遲嗎?如果不是,她的恨要何處放置?
「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此時表明身份?」籍羽也明白,趙國倘若如此僵持一日,他們便沒有說服趙侯加入攻魏的機會,誰家院子裡起火,還忙著去搶鄰居家的東西?
「說句不中聽的話,衛國之於趙國,無關痛癢,就算沒有內亂,他趙侯心情不好也可以一兩個月不搭理,這個火燒火燎的關頭,趙侯能有心思接見我們?」宋初一繼續道,「再者說,眼下趙國還有什麼事情比解決叛亂更重?還有什麼值得臣民更加關注?」
總得來講,衛國就是一個小國,內亂正處在緊要關頭,本國朝野定然全心全力都投在這場內亂中,而它周邊的那些國家,恐怕無不盼著趕緊打起來,他們好趁機打劫。
相比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國使節到來的消息就顯得很沒有價值,更甚至被淹沒在戰火中。
而且就算真打起來,這裡也十分安全,比在外面被殃及池魚的好,又吃別人的喝別人的,心裡多舒坦。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打探消息不方便。不過宋初一也不懼,用人做牆的地方,必然有漏洞,更何況恰逢情況混亂。
「先觀察幾日,倘若一直僵持著不打才最麻煩。」宋初一猜測對峙可能不會持續太久,叛亂的公子范擁有足以威脅君位的力量,豈能不一鼓作氣攻陷王城?
只是讓宋初一想不通的是,這位公子范用怎樣的手段得到十萬軍隊的支持?
據宋初一所瞭解,趙范的母親只是一名內寵,那幾年趙魏之間屢起衝突,魏王為了修繕關係,所以派使節前往趙國,除了無數金銀珠寶外,還送了許多美人,趙范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
這名內寵直到生下了趙范,才被封為如夫人,稱少魏姬,後來就像銷聲匿跡了一樣,默默無聞的做了五六年如夫人,而後病逝,也沒見多麼得寵。趙范也並不是趙敬侯寵愛的兒子。
「羽,你這幾日暗地查一下,公子范以何理由攻王城。」宋初一道。
「嗨。」籍羽應了一聲退出去。
小雪細密,在趙國宮殿中。
偌大的宮殿中,滿朝文武靜坐,氣氛凝重。
主座上一襲華服的中年男人揚手,猛的到面前的禦案上,砰的一聲響徹大殿。
「說句話!平素不是很能說的嗎!」他咬牙切齒的道。
一片靜謐之後,文臣那邊終於有人動了動,小心斟酌道,「守備軍僅餘六萬,不過城牆堅固高大,定能支撐幾日,君上可立即調動附近駐守的軍隊……」
「這怎麼成!」立刻便有一名武將反對,「那些都是戍邊的軍隊,一旦撤離齊魏還不趁火打劫?魏王此人野心勃勃,倘若他趁亂長驅直入,到時候趙國面臨的才真是危局!」
「話雖如此說,可都城一旦淪陷,可是要江山易主啊!」那文臣道。
「兵者詭道!以少勝多也非是不可能,臣雖無孫臏之能,卻也守得都城無虞!」武將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大善!」趙侯撫掌,「大將軍不愧為我趙國棟樑!」
「散朝,大將軍只管去部署防衛。」趙侯說罷,又轉向為首的文臣道,「丞相隨寡人到書房議事。」
一直未動聲色的丞相直身拱手,「老臣遵旨。」
「臣領命。」大將軍施禮。
令雖頒佈下去,但趙侯心中絲毫沒有輕鬆之感,他擰著眉頭大步走入書房,剛剛坐穩,便有內監稟道,「君上,衛國有使節到了。」
「衛國?」趙侯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道,「都城將危,寡人哪有閒工夫聽他們哭哭啼啼,先晾著吧。」
趙侯說的哭哭啼啼,卻也是開始時,衛侯聽了宋初一的獻策,派人向趙侯哭訴。那過來的使節想必也是很有哭訴的經驗,硬是將趙侯弄的頭暈腦脹,把人轟了出去。他以為這是衛侯得不到答覆,故而又派人過來哭訴。根本不會想到小小的衛國會有什麼大出息。
「喏。」內監退出去之後,請丞相進來。
「丞相快請坐。」趙侯直身,一副十分敬重的模樣。
「謝君上。」丞相卻並無怠慢,恭敬的行了禮之後,才甩開寬袖,在席榻上跪坐。
趙侯迫不急待道,「不知丞相可有法解開這危局?」
趙侯十分信賴眼前這位長相十分平庸的老者,當年他的君父寵愛一名魯女,那女子是貴族出身,相貌絕豔,卻難得不媚不俗。當時他已經十八九歲的年紀,早有了夫人,亦有許多內寵,但他從未想像過世上還有那樣美貌高貴的女子。
這名魯女毫無意外的得到了趙敬侯的寵愛,而且這恩寵很快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趙敬侯甚至稱她為趙章姬。
趙敬侯原名趙章,趙章姬的意思是也就是指趙章的女人。之後,趙章姬懷了身孕,剩下一名男嬰。男嬰長到四歲便可以看出,他的容貌完全繼承了趙章姬優點,成為趙敬侯所有兒子中最好看的一個。
趙敬侯甚喜,賜名刻。並且私下三番五次的詢問肱骨大臣,欲立公子刻為儲君。
就是這位丞相,在此等情形下,力保嫡長子即位,多次冒險與趙敬侯爭論的面紅耳赤,甚至已經準備好用兵擁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0:00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三章 趙章姬殉情
在這七年之後,趙國朝中分為兩派勢力,一派支持太子,一派卻擁戴年僅十一歲的公子刻。
眼見趙敬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於一場風寒令他臥榻不起。
趙敬侯纏綿病榻半月,趙章姬幾番思量,端了一爵鴆酒去見他,梨花帶雨的道:妾無兄弟,家中只有妾一嫡女,君上對妾情深意重,妾自是希望君上長命百歲,可如今病情兇險,妾生性懦弱,不敢等待結果,欲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著您,妾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求您下令將公子刻送去魯國,將來替妾送父母百年。
這番話,若是旁人說,趙敬侯早就怒了,這不是咒他死嗎!可偏偏愛姬似乎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自己時日不久,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答應她呢?
但他又怕趙章姬虛情假意,所以試探她:我本欲打算把你和公子刻一起送回魯國去,你好好把他撫養成人,不許殉葬。
趙章姬對這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老叟的確無任何情愛可言,但她知道,一旦趙敬侯薨了,他們孤兒寡母即便被某些權臣送上趙國最尊貴的地位,也不過是傀儡而已。兒子無論到哪裡都還是趙國公子,如果在魯國平安長大,就算將來想奪趙國君位,也不無可能。
所以她毅然決定用自己的命搏一回,為兒子換來一次可以選擇的機會。
於是她便對趙敬侯道:只要公子刻能夠到魯國,君上說什麼,妾都答應。
趙敬侯滿心失望。
趙章姬如何能不瞭解趙敬侯的性子?當她說完那就話後,便起身從侍婢手裡接過鴆酒,一飲而盡。
她知道自己怎樣笑最魅惑,如何哭最動人,而此時便將二者合二為一,望著趙敬侯,緩緩伏在他身上,略帶嬌嗔的道:君上說不許妾殉葬,可妾殉的是情,不算違背上意吧……
她笑著哭,唇角鮮血映襯著白雪一樣的肌膚,仿佛將一生的光華集於這一刻綻放,讓趙敬侯看的直了眼,幾乎忘記病痛。
趙敬侯眼看著她伏在自己的身上閉了眼睛,一時老淚縱橫。認定趙章姬對自己果然有情,而不是別有圖謀。他掙扎著起身,抱著趙章姬的屍體,當下便令人送公子刻去魯國。
然而趙敬侯因愛姬為他殉情,悲痛欲絕,受不住打擊,三日後便去世了。
以公孫丕為首權臣,立刻擁太子繼位,而後為了以絕後患,令人追殺公子刻……
「依臣之見,這並非禍事。」丞相公孫丕蒼老的聲音,把趙侯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聞言精神一震,道,「此話怎講?」
「不管怎麼說,君上是嫡長子,是太子,當年先君未有遺詔,您就名正言順的儲君,在此事上沒有人能夠質疑,就算他們找到了公子刻,也還是叛亂。」公孫丕頓了頓,轉而道,「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蠢蠢欲動已久,君上不也一直在找機會剷除他們?這次能夠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將他們一網打盡,對趙國是好事。」
趙侯點頭,知道公孫丕話還未說完,便未曾接話。
「這次叛亂以武氏、華氏勢力最大,這兩個家族一向和睦,但據我所觀,這兩者能共謀事,卻不能共富貴。倘若篡位成功,必會因分利不均而反目。此時只要稍加引導,令他們現在就將目光放在分利之上,未勝而言利,必潰!」公孫丕相眼眸明亮。
趙侯眉頭終於舒展開來,露出笑容,調侃道,「老丞相啊!真真是老謀深算!」
公孫丕亦笑看著面前的君主,趙侯還是太子時,表現出的是一副賢德模樣,仿佛有些愚鈍,可是自即位時候,每每緊要關頭,卻總能夠以找到對的人求助。
公孫丕仔細想了想形勢,趙國各族權利過大,君權被削弱,太子還是保持一個愚笨的模樣才容易獲得更多支持。如今也必須愚笨,才能讓這些大氏族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而沖在最前面。連他也漸漸的才看清這一點。
看來不能小看君主啊!公孫丕心中暗歎。
公孫丕從書房中出來,看了一眼外面細密落下的雪,抄手緩緩順著長廊走向議事堂。
直到議事堂門外,才微微抬手,招來一名衛士,「去請公孫谷將軍。」
「嗨!」衛士領命快步離開。
雪愈來愈密,連渚河、沁河都開始結冰,整個邯鄲城都被淹沒在大雪之中。
宋初一蹲在屋裡,盯著杯子中結的冰,牙齒打顫道,「比隴西還冷,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隴西經常有暴雪,所以牆壁比邯鄲要厚實許多,也很少有這種四處漏風的雕花窗,只要屋裡升上炭火很快便能暖起來,但這屋子裡便是升十個火盆怕也比不上。
「先生既然冷,不如起來活動活動。」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苦笑道,「這種天氣,就不用了吧,其實我抱著白刃也不算冷。」
「先生不是想學些防身武藝?」籍羽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懷疑她的決心。
宋初一埋頭半晌,才道,「好吧。」
她這廂剛剛準備站起來,便聽見門外季渙的聲音,「先生。」
「進來。」宋初一又理所當然的坐了回去。
季渙推門進來,拱手道,「打聽到了,是當年趙敬侯曾想立公子刻為太子,但後來趙敬侯薨,公子刻便不見了,據說公子范找到了公子刻,才拉攏到了武氏和華氏兩個大族。」
公孫氏擁護太子繼位之後,這兩個大家族的力量正在被逐漸削弱,倘若沒有個時機,他們很可能就這樣沒落下去,所以謀反也是在情理之中。
宋初一伸手從爐上取下壺,道,「繼續注意情況,他們誰做趙國君主與我們關礙不大,最好能一戰定勝負。」
「嗨。」季渙道。
宋初一現在不急著面見趙侯,內戰將至,她去談外戰,不是去討打嗎。她心裡琢磨著,倘若遲遲不打,得想個什麼法子讓他們早些打起來。
籍羽起身,「我也去試試打聽消息。」
「你別去了。」宋初一喝了口水道,「季渙那個直性子、直腸子才合適,你去打聽,一看就是居心叵測。」
「我長相還算正直。」籍羽一直這麼認為。
宋初一搖搖頭。正直和憨厚不一樣,籍羽一看便不是那種沒心眼的人,而季渙是。
倘若季渙拿著錢去賄賂守衛,打聽情況,那些人恐怕只當是衛使等的著急了,但籍羽若是這麼做,定然會引起別人的防備。
以宋初一的經驗,人們對面相憨厚的人比較沒有防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0:11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四章 趙公子倚樓
在驛館的第七天,連籍羽這樣冷靜的人都開始有些焦躁了。
宋初一每天悠然自得的餵白刃、自弈、看書,日子過的道好似很逍遙。
「唔,你說這幾日渚河上面的冰能有多厚?能不能承住人?」宋初一看向若雕像一般立在窗前的籍羽。
渚河極寬,當初是在夏季水量充沛之時建造,上面是幾乎與水面持平,可建造者是魯國人,不知道渚河水冬夏的水位差距十分大,冬旱時,水位甚至能下降五六尺左右,足以一個人從中通過。
籍羽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幾天邯鄲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倘若從王城穿過的渚河上結了厚冰層,公子范那一方會不會選擇從河上潛入城中?
「這今日或許可以。」籍羽道。眼看著天氣要放晴,過了今日恐怕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雖然城內的人也一定想得到防守渚河,但那裡沒有高大堅固的城牆,相對來說要容易攻破。與攻城的兩方夾擊,破城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要知道,邯鄲作為春秋末期最繁華的城池之一,它的城牆之高,遠遠不是普通城池可比,如果六萬兵卒死守,莫說是十萬人攻城,便是二十萬,撐上三五個月也不成問題。
這就是為什麼公子范那一方明明人數佔優勢,卻遲遲不攻城的原因。
找不到攻克的辦法,硬攻只能讓士兵白白送命。
籍羽的焦躁瞬間熄滅,他也覺得眼下雖不是個極佳的時機,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攻都城的時候,否則一旦失去對都城的壓制,或者拖的時間過久,於他們的處境來說都十分不妙。
宋初一撓在白刃的肚皮,問籍羽道,「不妄情緒如何?」
籍羽道,「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直也不開口說話,想必心情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小子長了一副女兒心嗎,還嬌怯?」宋初一鄙視道。
「我想,是因為先生變聲如此輕鬆,心中有些不平吧。」籍羽依舊一針見血。
外面天色漸晚,幾個人用完午膳之後,都聚到了一起等待消息。
季渙這幾日與幾名衛士混的很熟,一來他性子直爽,說話便知道他沒有多少心機;二來他出手大方,動輒便是金。那些人大都用趙國刀幣,怕是連金都沒見過,因此季渙問起來,他們對外面的事情知無不言,上面只吩咐不許衛使到處亂跑,也沒說不可以同他們聊天,反正那些事情又不是什麼秘密,說出來就能換金子,傻才不幹。
「先生!」季渙急急忙忙跑進來,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嘿!先生料事如神,還真是要打起來了。」
「你這歡天喜地的模樣,若是被趙人瞧見怕是要同你拼命的。」宋初一端著茶盞捂手,問道,「他們如何知道要打起來了?」
「聽說公子范今日清晨便把六軍隊調至渚河的下游。」季渙道。
宋初一點頭,「還有別的消息嗎?」
「對了!」季渙面上笑容更勝,「我還打聽道,那位公子刻,字倚樓……」
宋初一手微微一抖,微燙的水撒在她手背上,她將茶盞放在几上,立刻問道,「當真?公子刻從前不在趙國?」
在一旁玩自弈的礱穀不妄微微抬眼,看向宋初一。
季渙點頭,「是,聽說就半個月前才被公子范從魏國接回。」
從魏國……宋初一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很多事情。她是冒充趙國貴族在尋找趙倚樓,沒想到真有人在找他,這否意味著魏國根本對這件事情沒有生疑。
想必是魏王全力幫公子范找人了吧否則怎麼會如此短時間便尋到了?宋初一暗罵一聲,那個老匹夫老流氓,就喜歡看別人家起火,然後湊上去看看能不能順點東西。
宋初一垂眸,想了半晌,卻還是壓住了想去確認的衝動。
屋內一片安靜,宋初一跪坐在幾前,耳朵微動,似乎聽見外面有馬蹄聲,並且聲音越來越近。
「使節,公孫將軍求見。」有侍婢匆匆來報。
宋初一沉吟一下,公孫將軍,不會就是在山裡遇見的那個中箭的公孫谷吧?想著,她道,「請將軍進來。」
說罷,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便起身相迎。
片刻後,門口光線一暗,走進來一位身著銀色鎧甲的男人,果真是公孫谷!
「公孫將軍可還記得在下?」宋初一笑問道。
公孫谷愣住,他倒是真未曾一眼將宋初一認出來,畢竟當時她身上髒亂,頭髮把臉都遮掩了大半。
辨認了一會兒,公孫谷陡然想起連,滿面驚訝的道,「是道家先生!」
「不錯,難為將軍還記得在下。」宋初一拱手施禮,先不問其來意,請他坐下之後,搶在他要說話之前問道,「貴國公子刻,字倚樓?」
礱穀不妄面上微顯詫異,難道這趙倚樓真就如此重要,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詢問確認?
公孫谷頷首,「正是,卻也不知誰給取的字,不倫不類。」
宋初一抽了抽嘴角,「正是區區不才在下……」
公孫谷驚訝道,「先生居然認識公子刻?」
宋初一裝了滿肚子的壞水,面上卻顯得十分懊惱,一拍大腿,歎道,「不僅在下認識,將軍也曾見過啊,便是當時與我在一起的那個少年,不過後來失散了,再無音訊,可恨我竟不知他是趙國公子!」
這哪裡是宋初一的悔恨啊,她就是知道趙倚樓是趙國公子,也掐算不出他的行蹤,這一句歎分明狠狠戳著公孫谷的痛處。
倘若公孫谷當時知道那就是公子刻,將其帶回國后,絕對抵的過他那一戰失利倘若他帶回公子刻,也不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面!出現當時明明就那麼唾手可得,卻生生錯過了!
公孫谷被打擊太大,一時忘了自己的來意。
礱穀不妄雖不知詳細事情,卻也大致聽明白了,不禁憋著笑。看著宋初一氣別人,他怎麼會渾身舒坦呢!而且這公孫將軍說她取的字不倫不類,恐怕要小人遭報復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0:24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五章 軺車上的人
方才讓公孫谷震驚的事情一件件砸過來,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言辭有些得罪了宋初一,立刻直身拱手道,「某方才出言無狀,請先生見諒。」
「小事耳,不知將軍來意是……」宋初一問道。
礱穀不妄有些狐疑,他一直以來都覺得宋初一是個小心眼的人,應該不會這麼有心胸吧?
「卻也無大事,某是奉丞相之命來問候衛國使節,未曾想竟是懷瑾先生。」公孫谷思量一下,才道,「先生這次出使衛國所為何事?」
「茲事體大,非得見了趙侯或者丞相才可說,不過眼下貴國有戰事,恐怕趙侯和丞相一時騰不開手管此事,所以我準備等貴國戰事平息之後再說。懷瑾與公孫將軍也算舊相識,還請將軍暫時莫要此時去擾趙侯和丞相,懷瑾拜謝了。」宋初一施了一禮。
公孫谷微微避開身,道,「既然如此,某自當從命。說起來,當初還多虧先生為某指明方向。」
這事兒還真不能算是宋初一的功勞,不過公孫谷這樣想的話,她也不會解釋推辭,只淡淡一笑,拍了個馬匹,「公孫將軍才博志遠,心中自有一番主張,不過一時躊躇。」
「先生謬贊。」公孫谷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其實他在這裡見到宋初一,心中頗為介懷,那時候她拒絕到趙國為官,說是年紀輕、還未出師,現在又成了衛國使節?當初那番話,到底是推搪他的言辭吧!縱然他也未必特別在意宋初一,但被糊弄的感覺不好。
宋初一也沒料到會遇見公孫谷,他一戰失利,處罰必也不會小吧,不然他也不至於生出奔別國的心思,豈料再見面他居然還是將軍。
眼下公孫谷不追究,她便把那些事情一帶而過,轉而問起別的事情,「聽說貴國公子范叛亂,不知情況如何?」
「現在恐怕已經打起來了。」公孫谷輕飄飄的道。頗有些怨氣的樣子。
打起仗來,他卻無所事事?宋初一了然,看來他雖然沒有被革職,但手裡的兵權被架空了。
軍隊中一萬人便設一將,在趙國,將軍這個職位起碼有三四十個,公孫谷便是這其中之一,也不算稀奇。而統帥三軍的最高長官稱為上將軍抑或大將軍。
「既然將軍也閑來無事,不如對弈一局?」宋初一笑道。
孫谷嘴裡發苦,在棋盤上廝殺,哪有去戰場上來的痛快?
宋初一把礱穀不妄攆到一旁,兀自在小幾前的軟墊上坐下,伸手收拾上面的殘局,「大爭之世,最不缺仗打,來來來,將軍不如放開胸懷,安心等待結果。」
不是公孫谷對宋初一沒有絲毫防備,而是近段時間實在苦悶,這些事情無處發洩,又難以言明,不禁歎了口氣,起身坐到她對面,與她一起收拾棋子。
宋初一命人準備酒,命兩名美婢過來把盞。
公孫谷結果一名侍婢遞來的熱酒,不禁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驛館裡竟也有如此美人?」
時下人口中所稱的美人,並非一定要擁有絕色容貌,畢竟世上絕色不多,但凡那些看了第一眼還想再看第二眼的女子,大多都會被冠上美人的稱號。
宋初一挑出的這兩人,長相只能是中上,這驛館中是接待使節的,侍婢的長相都不會太糟,她們二人之前埋在人堆裡,除了稍微漂亮那麼一點點,實在不算特別出挑,宋初一只是閑來無事時調教調教。平時讓她們去伺候子雅,觀察學習她的一舉一動。
子雅雖不如子朝那樣多才多藝,但從小接受的貴族教育,骨子裡透出的從容高貴,是一般庶人女子望塵莫及的。
「如何,這驛館裡百名侍女,我都一一過眼了,特別挑出兩個最美的。」宋初一得意道,「她們之中有一個是做雜役的奴隸,你可能看出是哪一個?你們抬起頭來。」
公孫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眼前這兩名侍婢都十分謙恭,是正常侍婢會有的姿態,實在看不出哪一個有奴隸的畏縮。
「伸出手來。」公孫谷道。
兩名侍婢將半遮掩的手全部伸出來,竟都還算白嫩。
「是她吧。」公孫谷指著那名手掌上有繭子的侍婢道。
「嘿。」宋初一笑著取了黑子,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懷瑾是客,就先下了,將軍請。」
公孫谷看了一眼,亦落下一子,「這兩名侍婢,是被先生調教過了吧,先生如何想到去調教她們呢?」
「美人兮,賞心悅目多看美人可以長壽,將軍不妨也試試。」宋初一道。
公孫谷落子,半信半疑的道,「從未聽說。」
二人你來我去,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他們也不再說話,全心投入戰場戰局。
公孫谷每一步都走的中規中矩,但十分嚴謹。
宋初一開始的時候與他的棋風相類,走穩紮穩打的路子,可是後半段卻開始詭異起來。礱穀不妄驚詫的發現,原來先前那些穩紮穩打時竟在不經意間留下了許多套兒,一觸即發的將大片棋子掃盡,那種橫掃千軍的氣勢,令人心中十分爽快。
「先生圍棋造詣之高,某佩服,某認輸了!」公孫谷丟下棋子。
礱穀不妄心裡十分鄙夷,他佩服寧死不屈的漢子,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還沒到最後關頭便投降的人。
宋初一卻道,「將軍仁心,逆境想來也是一時的。」
公孫谷沉吟半晌,才道,「但願能承先生吉言。」
宋初一剛剛故意不絕死路,而是大片大片的屠軍,如果不降,只能全軍覆沒。宋初一能夠做到這樣,顯然兩人之間的水準差距極大,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人任宰割,還不如識相點趕緊認輸。
公孫谷抿了一口酒,長歎一聲,神情很是鬱鬱。
能屈能伸是好事,可心裡還是窩著一口怨氣。
「將軍。」門外有人喚道。
公孫谷道,「說。」
「回稟將軍,公子范攻城,從城南和城西兩方夾擊,尚不知其兵力如何分佈。」外面人稟報道。
「知道了。」公孫谷仰頭飲盡爵中已經微涼的酒水,看向宋初一,「先生送某一盤廝殺,某也送先生看一場,不知先生可敢?」
「有將軍在側,懷瑾有何不敢!」宋初一很豪邁的道。
礱穀不妄暗暗唾棄她無恥,但心裡又十分想觀看。雖說各地戰事不斷,他的祖父便是一名將軍,可他從小到大只遠遠的看過兩回,當下也不管不顧的道,「老師,我也想去。」
公孫谷微顯詫異,「這是懷瑾的學生?」
「正是。」宋初一道。
「這麼說,公子刻也是懷瑾的學生?」公孫谷眸中不由閃現一絲希望,如果能說服公子刻此時投降,對方的軍心必然潰散。
「怎麼可能,他那麼嫌棄我。」宋初一起身由侍婢幫她披上大氅。
宋初一也不算說謊,趙倚樓是挺嫌棄她的,尤其是一開始,覺得她就是個累贅,雖然後來稍微好了那麼些,但依舊是一副既有些依賴又有些嫌棄。
公孫谷聞言也不再多問,看了礱穀不妄一眼,道,「如果懷瑾同意,便一起來吧。」
礱穀不妄立刻爬起來,令人取了大氅來,那神情分明表示宋初一的意見不重要。
籍羽和季渙的任務是保護使節,既然宋初一師徒都出去了,他們也必須跟出去,最終公孫谷只得帶上四個人和一頭狼。
公孫谷雖然是被抽去兵權,但將軍的位置還在,身有權杖,很容易便帶著幾人登上一處距離西城門不願的城牆。
「正是防守緊要關頭,不能靠近那邊。」公孫谷道。
「這裡看的也很清楚啊!」礱穀不妄的破鑼嗓子激動的走腔。
那邊已經開始有人把雲梯靠上城樓,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下面雪地上密密壓壓的似潮水湧過來,箭矢如雨往下面落,慘叫痛呼不斷的傳過來。
城牆至少有三丈,月亮時隱時現,下面的情形看不太清晰,這對守城的弓箭手來說有些不利。
礱穀不妄覺得渾身血液沸騰,一雙眼睛黑亮。
宋初一垂眸盯著下面,白刃在下面急的團團轉,不禁立起來,巴著牆往下望。
「這頭狼倒是很有意思。」公孫谷看著白刃,正欲伸手,白刃嗚的一聲落下爪子,兇狠的戒備。
「那可不。」宋初一向它招了招手,見白刃屁顛的跑過來,一種驕傲油然而生,立刻給它一片肉脯。
「咿,老師你看,那邊是他們的主將嗎?」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抬頭,順著礱穀不妄所指看過去,蒼茫的夜色中,遠處有百騎立在百丈開外,以她的眼力能大概看見那些人的服飾。
在百騎之後,有一輛軺車,左右和後方均有步兵守衛。在那輛軺車之上,站著一名身著盔甲之人,的確像是主將,而在他身旁,坐著一名素衣男子。
素衣男子披著白狐裘,墨髮流瀉,斜靠在扶手上,一手撐著頭,目光不知在看向何處。
宋初一不禁往城樓那邊疾走了幾步,想仔細看清楚那人容貌,肩膀卻被人拉住。
「懷瑾,不可向前了。」公孫谷皺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0:33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六章 讓我摸一摸
宋初一頓步,瞇著眼睛向軺車看去。
「你看那人生的俊嗎?」宋初一問季渙。
季渙箭術百步穿楊,眼力比普通人要好幾倍。
礱穀不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季渙卻認真的看了半晌道,「我也看不清,大概生的不錯。」
出乎意料的這場戰,只持續了半個時辰,那邊便鳴金收兵了。
而此時軺車上那名素衣公子似乎抬起頭,車轉彎的時候,宋初一分明看見他回頭了。
宋初一沉吟,倘若他們把趙倚樓當做叛亂理由的話,此時讓他親自觀戰,更能夠鼓舞軍心氣勢,可是才半個時辰,怎麼就撤退了?這事情很是蹊蹺。
「看樣子對方想把兵力都集中在橋洞上?」公孫谷道。
「你怎麼知道他們一會兒不會再攻回來。」宋初一伸手摸了摸還在回味肉脯的白刃,打了個呵欠,催促道,「回吧。」
她現在要仔細想想怎麼去見趙倚樓一面。趙國愛怎麼打怎麼打,本不關她的事,可眼下趙倚樓在那裡,若叛亂失敗,趙倚樓只有死路一條。倘若成功呢?他有可能是一個傀儡君主……
無論如何,必須得問一問趙倚樓的意思。他如果寧願做個傀儡,也要享受榮華富貴,宋初一也絕不會阻止。
「公孫將軍。」宋初一頓下腳步,「將軍想不想勸降公子刻?倘若我願孤身前往,將軍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不可!」不等公孫谷回答,籍羽立刻出言反對。宋初一雖是少年,可在他眼裡一向極有分寸,從來沒有少年人的衝動,忽然如此,倒是教人不能接受。他緊皺眉頭,看著宋初一,「先生身負一國使命,豈可孤身冒險。」
「羽,我雖為私事,但趙國內戰結束於我們所行之事亦有利。」宋初一道,
「還請先生莫要如此任性。」籍羽雖還稱先生,口氣卻有些像是教訓少年了。
「你覺得我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宋初一不甘示弱。
「哪怕有萬一也不行!」籍羽冷聲道。
「我非去不可!」宋初一說罷,也不再搭理他。
氣氛一下子冷到與周圍冰雪同溫。
礱穀不妄咋舌,這兩人的關係一直不上不下,既不算是上下屬,也不算是朋友,但只要不涉及正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互相尊重著,這是第一次針鋒相對啊!
「公孫將軍覺得如何?」宋初一問道。
公孫谷不知道宋初一擔負著衛國什麼使命,從他心裡是想要宋初一過去,尤其她提出獨身前往,更是合了公孫谷的心意。把其他人扣押在城中,不怕宋初一會做手腳。
可是……籍羽的模樣,仿佛只要他一點頭,立刻便會拔劍與他拼命。
「不如某去一趟吧。」季渙道。
其他人都選擇充耳未聞,只有礱穀不妄忍不住道,「你以為這是去割豬肉,誰去都行?」
「老鴰音就不要隨便亂叫,晦氣。」宋初一惡狠狠的道。
得,一個比一個毒,公孫谷還是決定暫時不說話。
礱穀不妄黑著臉,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季渙倒是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擔憂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別人也許不明真相,可他是知道宋初一是個女人,雖然大多時候他都會忘記此事。
宋初一也知道眼下不適合談這件事,便一言不發的回到驛站。
公孫谷離開後,籍羽便站在宋初一的房門前,儼然一副準備徹夜守著的模樣。
宋初一坐在火盆前,白刃感覺到主人心情不佳,便又發出那種可憐的聲音,往宋初一身邊蹭了蹭,然後打了個滾,攤著肚皮。
宋初一看它那模樣,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白刃,你暴露了這麼肥碩的肚皮,作為一頭狼,如此有失威猛,實在犧牲很大。」
白刃哪裡聽得懂宋初一說些什麼,聽她笑了,便用尾巴掃著地板,打了幾個滾,伸頭拱了拱她的衣袖。
宋初一平常會把肉脯裝在裡面。
「你是賣藝嗎?」宋初一屈指彈了一下白刃的腦門,沉吟道,「唔……我覺得是否把你餵的太肥了,以後跑不動可怎麼辦是時候該減減一身肥膘了。」
白刃沒得到肉脯,趴在地板上耷拉著眼睛,一副懨懨的樣子。它的體型越來越大,體長已經有三尺餘(一米左右),等到四歲之後,會達到六尺餘。
宋初一很擔憂,她一天兩頓的餵白刃,偶爾還給零嘴,導致它越發胖了,而這個傢伙更是不知道節制,成天就想著吃。所以平時它興起跑去追逐侍婢,宋初一向來給予大力支持。
「羽,進來一下。」宋初一揚聲道。
靜默須臾,才響起腳步聲,籍羽推開門滿身雪花的走了進來。
「又下雪了?」宋初一道。
「嗯。」籍羽應了一聲。
「坐吧。」宋初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在火盆旁邊的另一個軟墊上。
「先生想通了?」籍羽坐下便問道。
宋初一盤抄手,一臉糾結的看著他,搖頭道,「不是,我是覺得你在外面,萬一我從後窗逃跑就不好了,還是進屋來守著更萬無一失些。」
籍羽皺起眉頭,心底卻是有些暖意,其實是怕他在外面太冷吧!
他這廂剛剛想罷,便見宋初一臉猥瑣的笑意,目光瞄了瞄他胸膛,「如果我說,倘若你給我摸一摸,我就會想通,你會不會這麼幹?」
籍羽眉頭皺的更緊,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表情。
「呿,那我還是沒想通好了。」宋初一拍了拍白刃,起身往裡室走,把籍羽一個人丟在了外室。
裡面一陣悉悉索索,籍羽坐在火堆旁,聽著裡面安靜下來。
良久,籍羽才開口道,「先生為何要去見公子刻?因為他是趙倚樓?」
籍羽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宋初一就是為了讓他的軍隊幫忙尋人,毫不猶豫的便答應孤身去遊說宋君。
宋初一剛閉上眼,聽見這句話,又睜開眼睛,好不回避答案,「是。」
「先生為何執著於他?」籍羽能看得出,宋初一雖然好像很喜歡猥瑣人,但她看俊美的男子和看美麗的女子的眼神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欲念,只是純粹的找樂子。倘若她真是一個只認美色的人,早就巴著秦公不放了,又怎會走的如此乾脆?而在離開秦國之後,她也並未表現出一絲惋惜。所以籍羽相信宋初一之所以執著於趙倚樓,並不是因為他生的俊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1:50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七章 雪夜來見你
人沉淪在黑暗的時候,會渴望抓住一線光,對於宋初一來說,趙倚樓就是那一束光。
未必一定要抓住,但至少不願他就此消失。
宋初一從榻上起來,披了大氅,又走到外室。
籍羽看了他一眼,用火棍撥了撥柴,沒有說話。
宋初一倒了兩杯水,遞給籍羽一杯,卻沒有急著坐下。她飲盡杯中水,問道,「你覺得我這些天的武藝可有長進?」
籍羽喝了口水。
長進?成天窩在屋裡面縮成一團,只用言語調戲美人、調戲不妄、調戲白刃,手指頭都不伸一個,能有長進就出鬼了!
聞言,籍羽以為宋初一只是不願回答方才那個問題,故而轉移話題。遂看也未看她一眼,「先生還是絕了練武的心思。」
宋初一微挑眉梢,動了動手腕,「天才是不需要練的,要不咱們打一架試試?」
籍羽懶得理她,不過她忽然提到這個話題,令他心裡還有升起了一絲防備,剛準備放下火棍,宋初一冷不防的一個刀手劈下。
籍羽悶哼一聲,身體有瞬息的遲緩,宋初一緊接著抄起旁邊的木插屏猛的朝他後頸一砸,而後丟掉插屏,伸手扶住他即將倒下的身子。
動作做的乾脆利索,以籍羽的經驗應該能接住,只是方才身體突然反應有些遲緩。
以籍羽對宋初一的瞭解,她是個喜歡動腦子不喜歡動手的人,倘若她逃跑,肯定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花招,他什麼都想遍了,卻惟獨沒有想到她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襲擊。畢竟兩人的武力差距太大了。
宋初一扶著籍羽的身體放在地上,看見後頸泛起的紅腫隱隱似滲出血,不禁咂嘴,「我也是被逼無奈,我這點力氣用手拍不暈你,只能抄個趁手的東西,你心胸寬廣,必定可以理解原諒。」
說罷伸爪抓了抓籍羽的胸口。
白刃跟出來,黑豆子眼巴巴的盯著她的動作。
宋初一見籍羽似乎還沒暈透,不敢再耽誤,立刻取了件舊衣服,用袖劍割成布條將籍羽捆起來拖到榻上,最後把他嘴塞上。
籍羽只暈了半盞茶的時間,便有意識了。他微微一動,發覺自己手腳都被捆上,耳朵微動,還能聽見關門的聲音,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了。
方才火盆移了位置,他以為只是宋初一只是想看書寫字,並未放在心上,回想起來,卻原來卻是為了拿插屏砸人順手!
他這回真是陰溝裡翻船,一身的武藝,竟然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襲擊,而且還不能算是暗中偷襲。
說到底,還是因為輕敵。籍羽心中懊惱,想用舌頭去頂嘴裡的布團,卻發覺身體沒有一點力氣。
她倒是做的挺周全!
籍羽想來想去,覺得宋初一可能是事先在杯子裡抹了藥,否則她也喝了怎麼會沒事?只是可能怕他發現味道,所以藥量不大,不足夠把他弄得失去意識。
宋初一帶著白刃奔出去,尋了個侍衛,賞了幾金,命他去請公孫谷過來。
外面雪飄灑,宋初一裹著厚實的大氅並不覺得冷。
在廊上候了兩刻,公孫谷才急急趕來。
雪光映照下,公孫谷吐出一團團霧氣,大步走到廊上拍了拍身上的雪,問道,「懷瑾說服籍兄了?」
「嗯,煩請將軍送我出城,順帶照顧一下我這幾位兄弟。」宋初一道。
本就是取彼此所需,公孫谷不兜圈子,與她邊往外走邊道,「請懷瑾記得答應我的事情,不可食言。」
「我會盡力,但是否能夠成功,我無法預料。」宋初一道。
公孫谷笑道,「有懷瑾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就算衛國使節因此喪命,於公孫谷來說,於整個趙國來說,都不是什麼要緊事。成功,他便領了這份功勞,失敗,他就想法子撇清關係。
這麼做對宋初一很無情,可他本來與她也沒什麼情分可言,這一次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
兩人沉默的踩著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白刃這樣龐大的身體,走在雪中卻是悄無聲息。
「戰事如何?」出了驛館,宋初一鬆了口氣。
公孫谷道,「正面攻城兩次,都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攻擊,守在橋洞那邊的人又遲遲不動,雙方僵持,仿佛只是想拖住城中大部分的駐守軍,不知道有什麼詭計。」
兩人共乘一騎,一路疾馳,到了城西一個牆角下。
「先生打算何日返回?」下了馬,公孫谷問道。
「四日,倘若屆時不還,便是遇上麻煩了。」宋初一道。
「好,我四日後在此等候。」公孫谷彎腰將城牆根下的石頭拿開,露出一個足夠夠人匍匐爬行的洞,「委屈懷瑾了,此時斷不可能從城門出去,只有……」
宋初一笑道,「將軍都爬過,我何屈之有?」
城牆的厚度至少一丈,沒爬過的話,怎麼能確定這裡一定能通到外面?
宋初一拱手施禮,而後撩起袍子,毫不猶豫的便鑽了進去。
白刃一直跟在宋初一屁股後面轉,見她進去之後,在洞口張望了片刻亦跟著爬了進去。公孫谷驚奇的看著白刃身體都鑽進洞裡,愣了一會兒才將洞口堵上。
宋初一爬進來才發現,這個洞從外面看很小,其實中間地方很大,足夠她坐著直起身子,白刃則直接可以正常行走,臨近出口,又越來越窄,比方才還要難行。
一人一狼在裡面挪了半晌,宋初一才摸到堵住洞口的石塊。
宋初一推開鬆散的石頭,艱難的爬了出去,轉頭看渾身灰溜溜的白刃從洞裡鑽出來,不禁低笑一聲。
白刃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蹲在一旁看宋初一摞石頭。
「公孫家也忒窮了!好歹也弄個密道什麼的!」宋初一嗤道。她也不過是抱怨,心裡清楚的很,公孫家就是真有密道也不會給她一個外人知道。
收拾完,宋初一又仔細用雪堆了堆,一邊退一邊撫平腳印。雖然看起來與旁邊的雪不同,但恰好正在下雪,過一兩刻便看不見了。
走出十餘丈,宋初一才直起身,看了看周圍,免得回來時找不見地方。
「白刃,這次你得乖乖馱著我,回來給你一大盆肉。」宋初一給了它一塊肉脯。
白刃正吃的歡快,忽覺得背上一沉,順勢就趴倒在雪地裡繼續吃。
「唉!」宋初一長歎一聲,帶它出來有什麼用啊?不還是只能自己走!
坐了片刻,渾身落滿了雪,宋初一才甩了甩大氅往南走。
公子范從南和西攻城,幕府大約就設在那兩個方向。
不過宋初一不太瞭解這附近的地形,照著這個速度,明天也不能找到人家營地紮在哪兒。
她想了半晌,直接撲到在雪地裡裝死。
起初白刃以為宋初一跟它玩兒,還歡快的刨著雪,可是歡騰了一會兒,發現地上的人竟一動不動,連忙用頭拱了拱她的臉,發現她似乎與它母親一樣,不禁發出嗚嗚的悲鳴聲。
這是白刃第一次用狼特有的聲音叫喚。
宋初一忙從雪地裡爬起來,「小祖宗欸!小心回頭被亂箭射死。」
白刃愣了愣,見她又活了,高興的抖了抖耳朵。
「唉!」宋初一再次狠狠歎了口氣,真是拿這個小畜生沒轍,死活不願意背著她。
不是說狼常常馱狽嗎?可見這背上也不是什麼矜貴的地方。
風雪呼嘯,茫茫一片雪原上,宋初一艱難的在積雪中前行,一路據城牆往南。
約莫三個時辰左右,遠遠地上斷肢殘骸,鮮紅的血液浸染了白雪。
宋初一看見那些人身上只落了薄薄一層雪,心寬了不少,連忙找地上的腳印。看情況,方才又發生了一次襲城,順著他們撤退的腳印說不定就能找到營地。
濃重的血腥味刺激了白刃的野性,渾身的毛陡然豎起。宋初一忙替它順毛,壓低聲音道,「我這是做的什麼孽,早知道就不帶你出來了。」
好不容易將它安撫下來,一人一狼沿著地上的痕跡跑起來。
跑跑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宋初一才看見前方有火光。
她連忙停下腳步,觀察了半晌,暮色之中隱隱能看見軍帳,果然是營地。
宋初一便領著白刃大大方方的走了過去。
這裡駐紮著十萬人,宋初一不覺得自己和白刃能偷偷進去,而且就算有機會潛入,萬一被發現,絕對要按照奸細處置,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還不如直接去求見。
「何人!」
宋初一距離大門還有十五六丈,守衛便一聲暴呵。
宋初一清了清聲音,站在原地扯著嗓子喊,「在下是公子倚樓的舊友,經趙地,聽說公子倚樓在此,特地前來拜訪。」
守衛的兵卒見似乎只是一個著素袍黑氅的少年,剛剛放下心,便瞧見她身側竟有一頭狼,不禁大驚。
即使離得那麼遠,宋初一也能感受到他們的戒備,連忙伸手摸了摸白刃的腦袋。這個動作既安撫白刃,又讓那些人明白,這頭狼是和她一起的。
「在下有要事求見公子,煩請通報一聲。」宋初一大聲道。
「且候一候。」門口有個兵卒跑了進去,其餘人接按劍防備。
過了片刻那人返回,道,「公子已經就寢,你明日再來吧!」
再走三五個時辰回去?宋初一心裡暗罵一聲,遲疑了一會兒,其實要進去也不是沒有辦法,只需說一件緊要的事情,但她不想扯出那麼多事情,免得到時候不好脫身,遂領白刃找了棵樹幹擋擋風,等天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2:00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八章 孔雀男趙范
宋初一蹲下沒多久,便見一兵卒走了過來,站在三丈開外仔細打量宋初一幾眼,「公子范要見你,跟我來。」
宋初一默默起身,跟著兵卒走到營前,有個魁梧的中年士人已等在門口。他一身暗褐色廣袖直倨,外罩一件黑色大氅,五官端正而粗獷,人中到下顎蓄著整齊的三寸鬚,眼睛炯然有神。
中年士人與宋初一互相打量一眼,彼此眼裡都看見一絲詫異。
「貴客來自何方?」中年士人的聲音如他的身材一樣,顯得十分粗獷,這在士人中並不算常見。
「魏(衛)。」宋初一道。
「哪個魏(衛)?」中年士人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宋懷瑾,半年前從濮陽至此。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公孫衍。」中年士人微一拱手,看了一眼白刃,接著道,「請隨我來。」
「有勞。」宋初一壓下滿心驚訝,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公孫衍曾在魏國任犀首一職,怎麼會在趙國呢?是魏國插手趙國內戰?還是公孫衍已經離開魏國?
一路上,宋初一沒有東張西望,但卻是極力關注周圍的聲音。
「且候片刻。」至一個帳前,公孫衍轉身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
他像很多人那樣,驚訝於宋初一的年輕,以及她所表現出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氣息。不過他很快便不再糾結於此。苦難會令人急遽成長,這世上最不乏苦難。
公孫衍進去片刻,便有個侍婢出來迎接,「客人請隨奴來。」
軍營裡怎麼會有女人宋初一有片刻愕然,旋即頷首,正準備領著白刃往裡面走,卻被左右兩側的守衛攔下來,「這頭狼不可進入。」
宋初一知道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白刃不可能會老老實實的任由關著,況且誰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一頭狼?遂揚聲道,「素聞公子范氣度非凡,居然會怕一頭狼不成?我這頭狼自小養在身邊,請恕我不能從命。既然諸位不放心,我看,還是等明早公子倚樓起榻後,我再來拜見吧。」
「讓她進來。」帳內悠悠然的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門口的守衛頓了片刻,才猶猶豫豫的讓開。
宋初一走進帳內,溫暖如春的空氣中夾雜脂粉氣撲面而來。宋初一見主座上無人,不由向左右看了看。
右側半透明的輕紗帷幔後面,擺著一張一丈長寬的檀木雕花床榻,上面鋪一張白虎皮,一名二十歲出頭的俊美青年著淡紅色綢衣側躺在榻上,四名衣衫薄透的美人在側,兩人為其捶腿捏肩,一人奉酒,一人將盤中炙肉切成大小適中的肉餵進他口中。
「你方才言辭頗有貶低本公子的意味。」公子范透過紗帳盯著宋初一,但目光不自覺的便被白刃吸引,不由得坐起身子,讚歎道,「好威猛的雪狼!」
公子范起身,兩名侍婢立刻取了直衣給他披上,另外兩名蓮步輕移至帳前,用那脂玉般的素手輕輕撥開紗帳。
他走出來仔細端詳白刃半晌,道,「這頭雪狼,本公子收下了,免了你方才出言不遜之罪。」
宋初一正在心裡掂量公子范在這次叛亂中所占分量,突然聽見這句話,不禁皺起眉頭。
「怎麼,不願意?」半晌沒聽見回音,公子范挑起眼梢,看向宋初一。
那副模樣,分明滿臉寫著:本公子要你東西是你的榮幸。
「在下……不願意。」宋初一道。
「嗯?」公子范俊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竟然有人膽敢如此不給面子
「這頭狼於公子來說不過是個玩意,卻是在下相依為命的朋友,在下素聞公子賢名,不是那種割人心頭肉的人,所以在下斗膽猜測,公子是想試探在下?」宋初一拱手,謙恭道。
「哈……哈哈哈哈。」公子范乾笑幾聲,「竟被你看出來了,果然是少年英才。」
剛剛進門那個激將,宋初一便猜測這位公子未必是被激到了,而是極在意名聲,眼下一再一試,果不其然。
但宋初一也不敢小看他,倘若此人真是一個沒用的擺設,各大家族在找到公子刻之後,早就把他踢到一邊去了,哪裡還能容他在軍帳中如此做派。
「在下只是胡亂蒙的,湊巧罷了。」宋初一躬身道。她當真得慶幸這位公子並不是個暴戾之人,否則怕是又要惹起事端。雖則,時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隨便斬殺士人,然而也僅僅是不能「隨便」斬殺而已。
「公子。」帳外有人道。
「何事?」公子范看見白刃盯著案上的肉,微微一笑,坐到榻上,拈起一塊肉餵白刃。
宋初一看著哈喇子都要滴下來的白刃,心覺得也忒丟人了,平時又不是短了吃喝,關鍵時刻,可千萬別打滾撒嬌啊
「小公子醒了,要見他的朋友。」帳外之人道。
公子范臉色一冷,將肉拋在盤子裡,怒道,「你進來!」
一個士人打扮的清瘦青年走了進來,還未來得及施禮,便聽「咣啷」一聲,卻是公子范將盤摔在他面前,「誰擅自把這裡的事情告訴他!嗯?可曾經過我的同意!」
「是華季容簡。」青年連忙道。
華季容簡其實並不能算是名字,這三個字的意思是:華氏家排行老四名叫容簡的人。他的全名其實是華容簡。
公子范臉色鐵青,卻是忍下了這口氣,咬牙切齒的道,「帶他去。」
青年不敢久留,連忙示意宋初一隨他走。
宋初一前腳剛出大帳,便聽見裡面乒乒乓乓的傳出摔打銅瓷器的聲音。宋初一心想,這邊各種勢力紛雜,倘若真的攻下都城,於趙來說是一場極大的災難啊!「趙氏孤兒」的歷史怕也會重演。
「在下宋懷瑾,請教先生高姓大名。」宋初一拱手對身邊這個瘦削青年道。
那青年看了白刃一眼,仿佛很是忌憚,也不知是被白刃所駭,還是公子范的暴怒的餘威還在,聲音有些發顫,「在下川平。」
宋初一心裡惦記馬上便要見著趙倚樓了,便也沒有多少心思與他搭話。
川平似乎也不善言辭,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到一座大帳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6 17:22:10
卷一 起於野 第九十九章 若剎那白頭
「公子,宋先生來了。」川平在帳外拱手道。
他話音方落,厚重的帳幕猛的被撩起,宋初一只看見一襲素衣宛若日月入懷的俊朗少年盯著她,四目相望,宋初一正要說話,趙倚樓卻兩步上前,猛的一把摟住了她,連身上披的衣袍滑落亦是不知。
宋初一能感覺到他身體輕微的顫抖,回過神來,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大雪在飄,趙倚樓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般,雙臂上的力量將宋初一勒的發疼,但她沒有推拒。
川平詫異的看著兩人半晌,卻只垂下了頭,未曾出言打擾。
燈籠裡的光被風吹的忽明忽滅,暖暖的照在兩人身上。雪,落在他們頭上、肩上,眨眼間,便染上了一層白,仿佛剎那白頭。
「我以為,你死了。」趙倚樓聲音低低的,帶著變聲末期獨有的沙啞。已經是很男性的聲音了,漂亮的聲線讓宋初一莫名覺得華麗。
宋初一喉頭梗的酸痛,深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收回神思,才發覺趙倚樓身上只有薄薄的衣袍,拍了拍他道,「先進去再說吧。」
「嗯。」趙倚樓應了一聲,立刻轉身走進帳內。
宋初一從後面分明瞧見他漲紅的耳朵,想必方才衝動之下做出那樣的舉動,現在想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吧。
被忽略的白刃不滿的刨了幾下雪,跟在宋初一後面進去。
才別半年左右,趙倚樓便整整高出宋初一兩寸有餘。少年十六歲到十七歲的變化可以用一天一個樣來形容,這半年,他從一個纖弱的少年逐漸轉變為硬朗的青年,五官更加深刻,臉部的輪廓越發的硬朗起來。雙眉斜飛入鬢,還是那一雙清亮若寒星的眼眸,眼光微一流轉間便可動人心魄。
宋初一拍了拍他寬厚許多的肩膀,「真是太欣慰了,我總算沒白找你這麼久。」
趙倚樓以為宋初一是欣慰他還惦記著她,眼眶不由微酸,卻見她用袖子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淚,又補充一句,「這張臉的太對得起我了。」
「這句話,你在心裡說便好。」趙倚樓皺眉道。
趙倚樓也不去主座上,隨手拿了兩個軟墊放在火爐旁,與宋初一各自坐下,趙倚樓才看見蹲在宋初一身邊的白刃,「你養的狼?這麼大!」
宋初一拍了拍白刃的腦袋,「是啊,我去了衛國,後來又去了秦國,路上正巧撿到的一隻小狼崽,覺得與你很像,便養著了。」
趙倚樓俊臉一黑,不再理會宋初一,起身去案上去了一盤鹿肉,放在火上熱了與宋初一一起吃,順便拿了幾塊餵白刃。
宋初一跑了一夜,又冷又餓,見趙倚樓也吃的起勁,不禁道,「你就不用吃了吧!」
「憑什麼,我也餓。」若不是因為被餓怕了,趙倚樓也不會在屋裡隨時備著吃的。
「少吃點。」宋初一拍下他的手。
「嗯。」趙倚樓倒是當真不吃了,但不停的拿去餵白刃。
為此,白刃這個一向不搭理生人的傢伙,仿佛終於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立刻便將宋初一拋之腦後。
因為宋初一可沒這麼慷慨的餵過它鹿肉。
「吃吃吃!半點事都沒做的傢伙,還好意思吃這麼多,太不要臉了!」宋初一看著被白刃舔到連油光都不剩盤,惱怒的點了點它的腦袋。
白刃委屈的嗚嗚。
趙倚樓看的驚奇,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倒是溫順的很。」
平時礱穀不妄就知道欺負白刃,此刻它在被罵的時候得到了撫慰,立刻討好的蹭了蹭趙倚樓的手。
「白眼狼,太沒節操了!」宋初一瞪著它道。
趙倚樓不理會她,兀自誇獎道,「從來沒見過這麼通人性又溫順的狼,真是奇了。」
「公子,可要再送一盤來?」川平總算插上了一句話。
趙倚樓道,「善。」
宋初一笑著打著趙倚樓,他的野性一點都還沒退,看著川平的目光依舊像一隻充滿戒備的獸,但也許是因為長相實在俊美,她不僅不覺得這樣的神情粗俗,反倒認為別具一番氣勢。
趙倚樓從帳邊緣拎了一桶水過來,倒進盆子裡,往宋初一面前推了推,他還記得她習慣清理乾淨才睡覺。
各自清理完畢,川平又端進來一盤肉,「公子,沒有鹿肉了,這是野豬肉。」
「嗯。」趙倚樓點頭。
川平拱手道,「那在下先出去了,公子有什麼吩咐只管命人去叫在下。」
「嗯。」趙倚樓道。
川平心裡歎了口氣,他是武氏派來接近趙倚樓的,可是整整半個月,趙倚樓對他依舊是一副戒備的模樣,回答他的話,多半都像方才那樣,都是一個字。
唯一讓川平感覺很安慰的是,雖然華容簡也在努力嘗試與趙倚樓拉近關係,可至今,趙倚樓也未曾對其說過一個字,而就在方才,明明是華容簡告之宋懷瑾來的消息,趙倚樓卻轉而對他提出要求。
這是趙倚樓第一次讓他辦事,所以即便明知道這麼做會惹怒公子范,他還是毅然去了,正好把華容簡拖下水,讓公子范記恨,他冒這個險也值得。
「天還未亮,我先休息片刻。」宋初一在狂風暴雪裡一夜,此時渾身劇痛,雖則別後重逢讓她沒有多少睡意,但必須得歇一歇。
「走吧。」趙倚樓未多想,便帶著她到了自己的床榻。
宋初一解了大氅,把外袍脫了,很順溜便鑽進被窩裡。裡面還有一絲餘溫,宋初一舒適的打了個哆嗦,伸手拍了拍旁邊,「坐著幹什麼,躺下。」
趙倚樓聞言,脫了鞋鑽了進來。
宋初一翻了個身,入眼便是趙倚樓俊美無可挑剔的側臉,黑緞一樣的髮從肩膀流瀉到白玉枕上,映著趙倚樓越來越紅的臉頰,當真是極致的美景。
美到,宋初一第一次不忍心伸出爪子破壞。
「害臊什麼,又不是沒睡過。」宋初一扁扁嘴道。
「要你管!」趙倚樓翻個身,背對著她。當時他也臉紅了,不過夜太黑,渾身太髒亂,宋初一沒發現罷了。
「噯。」宋初一捅了捅他。
趙倚樓沒回頭,伸手拍下她的手,「不要動手動腳,我聽得見。」
宋初一咬牙,好吧,沖著你是美人,我原諒你,「他們怎麼找到你的?」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