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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4:55     標題: 淡抹濃妝 -【朕與將軍解戰袍】《全文完》

【書名】:朕與將軍解戰袍

【作者】:淡抹濃妝

【內容簡介】:

    上得戰場,爬得龍床,忍得了調戲,鬥得過流氓。

    我會告訴你,女扮男裝神馬的,也是一項技術活麼?-3-

    圍觀群眾:等等……流氓?哪兒來的流氓?

    段雲亭:朕神馬也不知道呀。╮( ̄▽ ̄")╭

    沈秋:等老娘翻身了……狗皇帝你就死定了!(╯#‵□′)╯︵╩▂╩

    ◎這是一個【悶騷吐槽女主】女扮男裝,

    在【腹黑騷包男主】的摧殘折磨兼揩油下,

    逐漸煉成金剛不壞之身的故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5:12

    【楔子】

    元盛十八年春,西秦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太子冀封,即將大婚。

    冀封乃是當今皇帝的長子,生得龍章鳳姿,舉止溫文爾雅。雖是太子之尊,卻從不驕矜自傲,無論是在朝上商議國事,還是於街中體察民情,都是同樣的文質彬彬。故朝臣贊許,百姓推崇,毫無疑問便是下一任的西秦之主。

    而他今日所娶的女子,乃是鎮國大將軍沈威的獨女,名喚沈秋。此女身為將門之後,又是太子原配,大婚一成,儼然便將是一代後宮之主。

    據說這門婚事定得極快,自皇帝頒佈旨意到二人大婚,也只不過半月的功夫。而關於這位未來的「後宮之主」,見過正主的人並不多,但便只在這半月之間,市井之中的傳說,已可謂是五花八門,版本繁多。

    有人說她貌美如花,似天仙下凡;也有人說她形貌黑醜,如李逵再世。

    有人說她武藝高強,不遜男兒;也有人說她剽悍暴力,不像女人。

    有人說她曾變裝上街,遇惡少調戲民女,三棍便將那人打得跪地求饒。那少女見她眉目清秀,舉止瀟灑,頃刻一見鍾情,非她不嫁。後得知真相,大病半月,方才見好;也有人說那日她根本不曾動手,只一聲大喝,便將那惡少嚇得尿了褲子,落荒而逃。而那少女見她面貌兇狠,舉止猥瑣,頃刻也嚇暈了過去。回家病了大半個月,方才見好。

    ……

    故大婚當日,長安城街道兩側觀者如潮,一半是為瞻仰冀封的風采而來,而另一半卻是為了瞧瞧這個不可思議的准太子妃。

    是日冀封一身明豔的喜袍高坐於馬上,身姿挺拔,豐神如玉。在熱鬧的歌吹之中,他側頭朝人群中望去,微微一笑,頃刻便如三月春風拂過,讓長安城大半的女子碎了芳心。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的是,便是這麼一個「西秦第一美男」,大婚當日,居然跑了新娘子。

    這便是第二件大事了。

    據宮中傳言說,那日宮門外,眼見從轎子裡出來的居然是個男的,饒是冀封涵養再好,也繃不住綠了臉。

    勉強沉住了氣,他撿起地上的鳳冠握在手裡,問道:「你……是何人?沈秋又在何處?」

    那人顯然是被五花大綁塞進轎子裡的,口裡還堵了塊布。解綁之後,他「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冀封面前,哭哭啼啼地說了一通。大意是自己乃是沈府裡的家奴,白日裡幫襯著張羅婚事,不知何故被人打暈了,醒來之後發現人已經在轎子裡了。想掙扎,奈何被綁得死緊;想喊叫,奈何敲鑼打鼓太熱鬧。

    聽完這一席話,冀封扶了扶額,顯然是有些無奈。他轉頭對一旁的侍衛吩咐道:「立刻去沈府,看看沈秋還在不在!」

    半個時辰後,侍衛來報,沈秋果然已不在府中。沈大將軍自己將府邸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著半分人影。

    此時賓客已盡數散去,冀封獨自坐在佈置一新的新房內,一身大紅的喜袍亦未褪去。聽聞此言,他用力握了握座椅的扶手,低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傳令下去,即刻封鎖城門,加緊盤查,務必將人找到。」頓了頓,「此事暗中進行,不得對外聲張。」

    侍衛領命而去,冀封靠坐回椅子裡,仰臉看著房內滿眼的紅燭綢幔,有些哭笑不得。

    ——秋妹,原來你說不願嫁我……竟是真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5:34

  【第一章】

    淩亂的馬嘶聲響起,驀地打破了平野上的寧靜。

    回音未散,幾匹快馬已然從兩側沖出,將道中的一輛馬車圍在中央。

    馬上的人生得五大三粗,且各個手持大刀,毫無疑問便是專營攔路打劫的山賊。見那馬車無奈停下,為首的山賊立刻打馬上前,目光在那裝飾華美的車闈上掃了一圈,心知此番定是逮了個有錢的主兒,便揚聲喝道:「此處乃本大爺的地盤,既然來了,要麼留下錢財,要麼留下性命!否則,莫怪爺不客氣!」

    那車前坐著的不過區區兩個家丁,觀之形貌瘦小,顯然不是那群劫匪的對手。只是二人見此情形,卻也並未如常人一般嚇得哆嗦,其中一人側身將門簾掀開一角,低聲同裡面說著什麼。

    隨後,車裡伸出一段寶藍底滾著金邊的衣袖,將一錠金子按在了那家丁的掌中。隨後家丁走上前來,對匪首陪笑道:「區區一點心意,還望大爺笑納,權且……放我等一馬吧!」

    然而那匪首此時對錢財已然全無興趣,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門簾,嘴角漸漸浮現出一抹淫邪的笑來。

    打馬朝馬車走近了幾分,他揚聲笑道:「這車中之人為何既不露面也不開口,莫非是哪家久居閨中的小娘子,生怕被我等窺去了容貌?」

    他此言一出,身後的小嘍囉們當即一陣哄笑。

    而車中之人卻當真仍是半點回應也無,反倒是那家丁連忙上前阻攔道:「大爺誤會了,實不相瞞,裡面坐著的乃是我家公子。」

    「公子?公子會這般羞羞答答不願見人?公子會穿著這麼明明豔豔的袍子?」家丁如此說辭,倒反教那匪首越發確信,車裡坐著的決計是個國色天香的小娘子,「來來來,快出來讓大夥兒看看!若是教本大爺看上了,娶你上山做壓寨夫人,也算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他一個示意,身後的一個小嘍囉便當即翻身下了馬。一把推開家丁,上前便要去掀門簾。

    然而手還未碰到馬車,口中便已傳出一聲慘叫。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一條長鞭不知從何處揮出,已卷著那小嘍囉的手腕往後一扯,將人生生地掀翻在地,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

    「誰?!」眾匪循聲望去,但見車頂上不知何時已然多了一人。那人一身灰衣,身形並不高大,頭臉亦是髒兮兮的,看來頗有幾分落魄的樣子。

    「來了個不怕死的麼?」匪首一聲冷笑,揮起大刀,躍身而上。

    然而只聽鞭聲響起,他人剛一離開馬背,便又重重地跌坐下來,雙手死死扣住脖子上纏繞著的鞭子,倉皇地喘著粗氣。

    而車上那人卻是縱身一躍,已然穩穩地在車前立定。沒說話,只是用力一扯手裡的長鞭,那匪首的臉色立刻就難看了幾分。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劫匪多是欺軟怕硬的,並沒什麼真本事。那匪首一見這人形容雖然落魄,但身手絕不含糊,當即便招呼著身後的小嘍囉們放下手中大刀,孫子似的「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意欲輕薄人家小姐,此事就這麼算了,怕是不好吧。」而灰衣人仿佛是並不吃這一套,歪過頭將那匪首瞧了半天,口中道,「不如……你吃我一鞭,再帶著你的人趕緊滾,如何?」

    「自然是大俠說了算,大俠說了算!」匪首連忙應下,心道自己皮糙肉厚的,這區區一鞭,如何也不至於要了小命吧?

    說罷他抬起眼來,滿目誠懇地看向對方,卻發現那灰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眉間斂起,仿佛是認真而又苦惱地思考著什麼。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果然便在下一刻,灰衣人忽地一揚鞭子,便將他提著脖子拉起身來。順勢收鞭在空中劃了個乾脆漂亮的弧度,隨即又揮了出去……直奔匪首的下身。

    待到鞭子再度收回的時候,周遭小嘍囉們身子紛紛一抖,不由自主地發出「嘶」的一聲感歎,心道這鞭子挑得的地方也實在太毒辣了。

    「滾吧。」而灰衣人仿佛毫不在意那一鞭揮出所帶來的悲慘後果,神情依舊是淡淡的。抱手看著那匪首在眾嘍囉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上馬遠走開去,這才回過身來。

    而這時,那家丁已然上前過來,拱手謝道:「少俠好功夫,此番多謝少俠相救了。」

    「小事一樁,不必言謝。」那人抬眼看了一眼馬車,隨即低頭把長鞭掛回腰間,轉身便要走,「此處荒郊野外,絕少人煙,還請帶著你家小姐速速離開吧。」

    然而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聞身後懶懶散散地飄出一個聲音:「本公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哪裡像姑娘了?」

    定住步子回頭,但見車前不知何時已然立了一個公子模樣的人。那人一身錦緞繡金長袍,色澤明豔逼人,然而神情卻頗為閒散,手裡慢慢地搖著一把摺扇,嘴角亦是噙著一抹懶懶的笑。

    沈秋愣了一下,心中實在很想給這人也來一鞭子。一個盛年男子路遇劫匪居然躲在車裡,連面也不敢露,算什麼男人?而自己這樣是算泥菩薩過江,早知這人根本無劫色之虞,又何必來蹚這趟渾水?

    忽地想起什麼,她抬眼往來時的方向望瞭望,人雖然還未追上來,不過……只怕也不遠了吧。

    「既如此,還請公子多加保重,」於是她也無心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只沖著那人一抱拳,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便先行告辭了。」

    「兄台且留步。」然而還未轉身,卻見那藍衣公子一拱手道,「在下柳雲亭,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日後有緣自當再見,」沈秋急著離去,便推辭道,「這名諱……便算了吧。」

    誰知這柳雲亭分外纏人,聞言仍是不依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此乃君子之道,兄台勿要為難在下嘛。日後若有人問及在下今日際遇,在下連恩公的名諱也說不出來,豈非要為人所恥笑?少俠這般,教在下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沈秋聽那人自顧自地說著,心想便是你這般縮頭縮尾的行徑,教旁人知曉了,還談什麼「混跡江湖」?

    只是她著實無心同這人糾纏,這話便也只能忍著吞進肚裡。抬眼又朝遠處匆匆望了一眼,她脫口而出道:「在下沈秋。」想了想,又道,「山丘的丘。」

    「原是沈兄。」柳雲亭這才眯起眼笑了笑,拱手道,「方才倒忘了,在下之名,乃是『尋花問柳』的柳,『巫山雲雨』的雲……」

    沈秋低咳了幾聲打斷,心下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順手救了個麻煩……

    然而正此時,餘光卻瞥見兩匹快馬在不遠處露出了隱約的行跡。

    心知壞了,此刻縱是想躲,怕也來不及了。舉目四顧,她將目光定在馬車上,忽然縱身便鑽了進去。

    暗罵都是這柳雲亭囉囉嗦嗦壞了事,想了想,她又掀起簾子露出半張臉來,對他匆匆道:「公子若能替我打發了那兩人,今日之事,便是在下欠公子的了!」

    「哦?」柳雲亭看著她再度拉了簾子沒了動靜,哪裡還有方才威風淩淩的大俠做派?雖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心裡卻也覺出了幾分意思。

    他收回目光,悠悠展開摺扇。抬起眼,看著遠處朝這邊趕來的快馬,唇角慢慢地浮起一縷微笑。

    馬上的乃是幾個官差模樣的人,見了此處的馬車便停下來問道:「方才可曾看見一人獨自經過?灰衣,身長不盈七尺,形容落魄。」

    柳雲亭搖首道:「不曾。」

    官差遺憾地歎了一聲,然而看見一旁的馬車,又問道:「這車可是你的?」

    「是。」柳雲亭搖扇頷首,全然一副良民的做派。

    官差眯起眼,狐疑道:「車裡可還有人?」

    「有。」柳雲亭如實道。

    「皇命在身,不敢有違。」那官差聞言當即坐正了身子,警覺道,「還請掀開門簾讓我等驗上一驗。」

    「這個……」柳雲亭面露難色,「恐怕不太方便。」

    「是何緣由?」官差心下愈發覺得可疑,聲音也厲然了許多,「休要隱瞞,還不快如實道來?」

    「官爺,實不相瞞,車內乃是我家娘子,方才我二人一時興起……在車裡……忍不住……嘿嘿……」柳雲亭面上露出一抹羞澀而逼真的傻笑,隨即又為難道,「娘子衣飾繁多,此刻……只怕著實不便出來相見。」

    官差聞言,臉上顏色各異。相視一眼,對此人大概都無話可說,便只得揮起馬鞭,遠走而去。

    柳雲亭搖著扇子目送二人遠去,一回頭,見沈秋已然掀開門簾,面色跟吞了蒼蠅似的難看。

    他哈哈笑了笑,道:「信口胡謅的段子,看來倒頗為管用哪!」言語間神情得瑟,想來是對這段子十分滿意。

    沈秋懶得搭理他,跳下車來,道:「剛才多謝公子相助,這便告辭了。」

    「等等,」柳雲亭忽然收了摺扇,伸手攔住她的路道,「沈兄方才可是說過,大發了官差,便欠在下一個人情?」

    「這……」沈秋頓住步子,心道方才不過情急之下的隨口說辭,這人莫非還真厚得下面皮要這個「人情」?

    但這話畢竟是自己說的,沈秋只得吶吶道:「不知在下還有什麼能幫得到柳兄?」

    柳雲亭看了看她,笑道:「觀方才情形……沈兄可是正為官差所緝捕?」

    沈秋歎道:「便如公子所見。」

    「在下觀沈兄氣度形貌,如何也不像作奸犯科之人,想來這其中必是有誤會吧?」柳雲亭挑眉笑了笑,卻也沒有細問,轉而道,「實不相瞞,在下乃東齊人氏,遊玩至此處。因不習武,故時常路遇劫匪,今見沈兄武藝高強,願請沈兄相伴一程。待回到東齊,必有重金相酬。不知此不情之請,沈兄意下如何?」

    沈秋早便從口音中聽出此人不是本地人氏,此番聞言,明白他是有意讓自己做為護衛,保他一程。她暗自思量,如若留在西秦,且不論終有一日會被捉了回去,便是這整日躲躲藏藏,藏頭露尾的,倒真不如先去東齊避避風頭。待到事情平息了,再借機回來不遲。

    雖名曰還柳雲亭的「人情」,實則於自己而言倒也有益無害。再觀這柳雲亭必是富家子弟,一路同行,日子必不會艱苦。

    如此思量了一番,她開口道:「不是在下不願,只是……實不相瞞,在下戴罪之身,莫說是這西秦國境,便是長安城,只怕也難以脫身。」

    然而柳雲亭卻懶懶一擺手,輕描淡寫地笑道:「只要沈兄應承下來,此事便不必擔心,在下自有辦法。」

    沈秋狐疑地看了看他,終於頷首,隨他上了車。上車之前,不動聲色地往臉上又抹了一把灰。

    車上,柳雲亭精神極好,一路上望著窗外哼著曲,愜意非常。而沈秋因為躲避追捕,可謂是整日整日的提心吊膽,此刻得了安生便直想好好睡一覺。嫌他吵鬧,又不便多說,一路上便只是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車行數百里,終是到達城門處。由於最近正嚴令盤查,故車馬人流積聚在門口,排起了長龍。

    沈秋好不容易睡著了,忽然被柳雲亭一胳膊肘捅在腰上,立刻嚇醒了,本能地便往車角縮了縮。

    而柳雲亭毫不知覺,他一邊看著窗外,一邊還往空氣裡捅了兩下,口裡道:「這牆上貼滿了通緝令,不知沈兄是哪一個?讓在下瞧瞧你犯的是什麼罪。」

    沈秋湊過去,只見馬車停下的地方恰是佈告欄的位置,上面貼著的頭像,新的舊的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十來個。

    她暗暗痛恨柳雲亭如此旺盛的好奇心,然而此時正是過城門的生死存亡之秋,卻不得不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陣。

    於是只得匆匆一眼掃過去,排除掉一些鬍子拉茬五大三粗,明顯同自己不合的形象,隨手指了指一個看起來比較斯文秀氣的面孔,說:「那個。」

    柳雲亭「哦」了一聲,隨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念著上面的字。

    他一開口沈秋就後悔了,還不如指剛才那幾個鬍子大漢呢!

    「……強暴婦女三人……未遂……猥褻男子一人……亦未遂……」柳雲亭念了幾句,又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她,「嘖嘖嘖,沈兄涉獵之廣,實在讓在下開了眼界啊。雖然欠些手段,不過勇氣實在可嘉,在下自今日起還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啊。」

    「彼時年少無知,一時衝動,讓公子見笑了,呵呵呵呵呵。」沈秋笑得嘴角抽搐。

    正此時,馬車朝前動了動,便聽車外守衛道:「車裡的人都下來,驗長相!」

    沈秋的心驀地提了起來,心想這城門盤查不比路上偶遇的官差,插科打諢定然蒙混不過去。看這柳雲亭如此成竹在胸的樣子,卻不知究竟有什麼辦法應對。

    正思量間,卻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懷中掏出一物,從視窗遞了出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5:50

    【第二章】

    片刻之後,那物被返還回來,侍衛居然再沒說一句話,便將馬車放行了。

    柳雲亭將那東西重新塞進懷中時,沈秋隱約看到是個權杖似的物件。只是她在西秦宮內這麼多年,卻是從未聽過有什麼權杖,能讓人全不受阻地便通過所有關卡。

    之後一路往東,憑著此物,馬車過了重重關卡,俱是暢通無阻。

    沈秋心內的疑惑暗暗加深,卻終究只是不動聲色。心下明白,既能在西秦自由進出,此物此人,定然非比尋常。

    不覺間半月已過,眼看已出了西秦國境,沈秋道:「不知柳兄家在何處?」此時二人已有些熟稔,她便改掉了那蹩腳的「公子」稱謂,因為這人雖然家境富庶,衣著華美,卻著實沒個公子的正形兒。

    柳雲亭此時正懶懶地靠在車壁上,擺弄著手中的一隻白玉兔子,聞言伸了個懶腰道:「洛陽。」

    沈秋沉吟著洛陽乃東齊國都,物阜民豐,也著實是個落腳的好去處,便道:「如此甚好,在下正有去洛陽之意。」

    「不過說來……在下一時倒也不急著回去,」柳雲亭終於坐正了身子,道,「回洛陽之前,且先往南去,拜訪一個人。」

    見他話語至此沒了後文,沈秋知他無心多講,便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多問。

    黃昏時分,馬車停在了一座山谷裡。谷中鳥語花香,青山碧水,有如世外桃源。

    柳雲亭跳下車來,長長地舒展了身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感歎道:「這幾日總在車上顛簸,太過煩悶,此處風景甚好,且不如多住幾日,沈兄以為如何?」

    沈秋自然求之不得,趕緊應下。畢竟終於出了西秦,不必提心吊膽,暫時尋個隱蔽清靜的地方落落腳,也算不錯。

    柳雲亭見她無異議,便吩咐兩名家奴在原地候著,自己則帶著沈秋往山谷山谷深處走,來到了一處小茅屋前。小茅屋坐落在穀中極不起眼的一角,然而門外小橋流水,百花爭豔,卻是個絕好的去處。

    柳雲亭叩響了小茅屋的門,很快一個老者便打開了門,見了柳雲亭一驚道:「公子今日如何來了?」說罷側開身子,讓出門口的路。

    柳雲亭毫不客氣地走了進去,笑道:「想念杜伯此處的山山水水了,便過來小住幾日,卻不知杜伯是否歡迎?」

    「公子要來,老夫豈有推拒之理?公子的上房老夫還留著呢。」那杜伯說罷,看了看柳雲亭身旁的沈秋,遲疑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柳雲亭三言兩語交代了二人相遇的經過,不過自然省去了他自己縮在車裡不敢露面的種種。沈秋瞥了他一眼,才拱手對那杜伯道:「在下姓沈名丘,承蒙杜伯多多關照。」

    「沈公子客氣了,」杜伯盯著她的風塵僕僕的臉看了看,笑道,「說來二位公子舟車勞頓,此時天色已晚,老夫也不便再囉嗦,不如打點打點,早些歇息吧。」

    「杜伯說的極是。」柳雲亭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明白了他話裡隱晦的意思,便笑道,「實不相瞞,我這位沈兄有個癖好,便是不喜沐浴。若是哪日沐浴了,便要難受三日。故這般髒兮兮的,對他是再好不過了。」

    他說話的時候,沈秋不住狠狠瞪他,但全無作用。

    說來一路上經過的客棧無數,以柳雲亭之性,所住自然無不是天字一號房。然而無論他如何抗議,沈秋每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總是一張髒兮兮的臉,只道自己仍是重犯,白日在外行走恐怕被人認出。而柳雲亭衣著素來光鮮,身邊所用眼中所見,也無不是賞心悅目,每日看到身邊跟著這麼一張黑臉,便覺頗煞風景。怨念積攢久了,今日便要在嘴上討回來。

    「原是如此。」杜伯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道,「那正好,那沈公子沐浴的湯水,老夫也正可省下了。」

    沈秋瞪著柳雲亭腹誹,恨不能問候問候他八輩祖宗,而對方卻聳肩微笑,一臉無辜狀。

    是夜,西秦太子冀封房內。

    「金玉牌?」聽罷密報,冀封看著面前的小校,面色一點一點變得深沉,道,「確定……不會有誤?」

    「不敢有誤。」那小校回道,「小人已派人打探過,自長安城起,一路往東諸多關卡,均有人出示金玉牌,此時……許是已出了西秦。」

    冀封半晌不語,沉聲道:「半月已過,為何現在才奏報?」

    小校聞言默然不語。

    冀封此問一出,也自覺有些不妥。畢竟這金玉牌事屬隱秘,各路關卡守衛所知也不過「見金玉牌即放行」這七個字。不得同旁人提及,不得對持牌之人過問一句,此二者於軍中上下俱是心知肚明的規矩。

    若非此事當真蹊蹺,若非是自己親信的下屬,只怕從頭至尾也不敢對他提及一個字。

    至於那金玉牌是什麼,又有何來由,縱是皇室中人,知曉內情的也只是少數。

    冀封身為太子,自然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聽聞此言,他才覺事態發展,已然超乎自己的想像。

    天下之大,但有那金玉牌的卻只可能是一人,而如若此人牽扯進來,事情將變得複雜許多。

    「罷了,你且退下吧。」沉吟了許久,他擺擺手,摒退了小校,沒有再說一句話。

    沈秋自然不可能不沐浴。當日她在房中憋到三更半夜,確認周遭已無人聲時,這才悄悄地推了門,往外走。

    她的房間在南側,柳雲亭的房間在北側,是出門的必經之途。

    經過回廊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柳雲亭房內的燈是亮著的,且裡面隱約傳來言語之聲。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貼在紙窗邊側耳靜聽。

    一個蒼老的聲音無疑是那杜伯,而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雖是柳雲亭,但言語中的腔調卻竟是完全不同。

    聽慣了柳雲亭懶懶散散,玩世不恭的語調,此刻耳中這正經沉穩的聲音險些讓她分辨不出。

    二人之間的談話似是剛剛開始。

    隱約間,她聽到杜伯道:「……公子這病可曾好些?」

    柳雲亭聲音竟有幾分黯然,「有勞杜伯掛心了。實則這病若無契機,平素裡便也算不得什麼。」

    杜伯歎道:「公子日後還需多加注意才是啊……」

    二人說話的聲音太小,起初還能完整地聽到幾句,末了,二人進了裡室,便什麼也聽不清了。

    只是沈秋心下疑惑,自己跟著柳雲亭也有數月了,卻是從不曾見過他有何病症的。

    但疑惑歸疑惑,卻不能耽誤了難得的沐浴時機。見裡面的聲音已然無法辨認,她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尋了個小池塘,洗去了白日的風塵。

    當然,臨走前不忘捎帶上一包灰土。

    回來時再度經過那條回廊,卻驚見柳雲亭房內的燈依舊亮著。只是側耳細聽,裡面一片靜謐,卻並沒有說話的聲音。

    次日一早,沈秋照例灰頭土臉地出現在柳雲亭面前。

    而柳雲亭今日一身淡金色水紋長袍,仍是穿金戴玉,華貴非常的打扮。他素來便喜著明豔的色澤,繁複的衣飾。只是平心而論,柳雲亭眉宇不凡,舉手投足頗有些富貴之氣,故這分明的一身俗物,穿戴在他身上,卻並不落俗。

    早膳的時候,沈秋回想起昨夜所之事,便不覺盯著他久了些。

    「沈兄為何盯著在下?」柳雲亭用筷子戳了戳粥裡面那一顆有些發黑的米,抬起眼沖她揚眉笑道,「在下長得……莫非很像沈兄猥褻而不得的那名男子?」

    沈秋無語扭頭,心裡默默地想,昨夜那一定是幻覺……一定是……

    早膳之後,柳雲亭只道天色大好,要去周遭賞玩一番,沈秋也只得隨行,二人一道作別了杜伯,便往山谷的另一側而去。

    柳雲亭四顧著周遭的風景,搖著扇子悠悠閑閑地走著,口中唏噓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只可惜良辰美景,無美人相伴哪!」

    沈秋因為昨夜沐浴,睡眠不足,聞言只是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擦了擦眼淚,發現柳雲亭回頭正疑惑地看著她,便趕緊清了清嗓子,隨口扯了個話題道:「柳兄可曾娶親?」

    「自然是沒有的,」不料柳雲亭聞言微微一頓,聲音竟是低了幾分,「誰教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不可勝數呢。」

    沈秋聽他語調竟意外地有些黯然,詫異之下,不由笑道:「柳兄如此才俊,竟會沒有妻室?莫非是『曾經滄海』,便瞧不上『弱水三千』了?」

    柳雲亭懶懶地擺手,不置可否,卻很快笑歎道:「家有妻妾,哪比得上此時風流瀟灑?在下倒是想將碧春樓的頭牌們都娶回去,只可惜……哎,其中苦楚,沈兄你不會明白啊。」

    沈秋無語,自己果然是想多了……

    二人行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那日柳兄為賊劫匪所截,為何寧肯教其誤認為女子,也不願出聲露面?」她忽然覺得,以此人厚顏以及巧舌程度,縱是忽悠得那匪首請他回去做山大王,她也分毫不會覺得意外。

    而柳雲亭看了她一眼,卻聳肩笑道:「沈兄若猜得到,在下便告訴你!」

    沈秋再次無語。她越發確信,從這人口中若想套出什麼實在話,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二人行至一條小溪流邊,見柳雲亭手下的兩個家丁正牽著馬飲水。柳雲亭走過去,一面撫摸著馬背,一面同那兩個家丁說著什麼。

    沈秋佩服他逮著家丁都能滔滔不絕,只可惜自己對他東扯西拉的話題全無興趣,便走出幾步,在溪流邊坐下。

    溪水很清澈,一低頭,便能在倒影裡看見自己髒兮兮的臉。

    沈秋定定地看著,不知為何,慢慢地竟有些出神。

    此刻自己已然出了西秦,置身國境之外,再往東走,便該離長安越來越遠了。這一去,卻不知何時能回。想到這裡,心裡隱隱有些恍惚。

    從小到大,她都絕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然而此番偶爾衝動一回,便掀起了這般軒然大波。

    這般結果並非她所願,她只是……不願做違心之事而已。

    「嘖嘖嘖,不料沈兄也是如此自戀之人,盯著自己的倒影都能出神至此。」

    耳邊忽然冒出一句話。沈秋驚得一抬眼,發現柳雲亭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她旁邊了。此時他側過臉,眯起眼,正很近地盯著自己看。

    女扮男裝的功夫再爐火純青,被這麼盯著也不可能泰然自若。沈秋下意識地朝後面避了避,警惕道:「柳兄這是做什麼?」

    但柳雲亭前傾身子,卻是鍥而不捨地跟了過來,雙眼仍是牢牢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慨歎道:「經過方才的細微觀察,在下發現,沈兄實則也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啊!若是洗去了這臉上的灰土,想來比起那『西秦第一美男』冀封,也不輸分毫啊。」

    沈秋如何聽不出,他這是花言巧語「誘惑」自己洗掉臉上的灰土?正待「呵呵」裝傻糊弄過去的時候,卻驀地聽聞話尾「冀封」這個名字。心裡一緊,便是百味陳雜,不由道:「柳兄見過西秦太子?」

    柳雲亭哈哈笑道:「既然來此遊歷,又怎能不跟風瞧瞧?只可惜那冀封近日跑了太子妃,想必正是苦惱非常吧。」

    沈秋想到柳雲亭近日在西秦遊玩,想必也是圍觀過太子娶親的盛況。念及冀封意氣風發的一場大婚,末了卻落得這般慘澹收場,心裡有些歉意,卻也並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只能待到日後歸返之際,再同他說清楚吧。

    正沉吟之際,手卻被人一把拉扯住。

    沈秋抬頭,卻見柳雲亭眯了眼,正警惕地看著遠方,口中低聲道:「噓,有人!」

    沈秋屏息細聽,果然隱約感到周遭似有人聲。四顧之下,正欲尋個隱蔽之處棲身,卻被對方一把拉了起來,道:「快走!」

    話音方落,不遠處的兩個家丁已然翻身上了同一匹馬,並牽著另一匹飛馳而來。

    「公子,快上馬!」到了近前,後面那個家丁把韁繩用力拋至柳雲亭手中,那身手矯健得絕非不會武功。

    而柳雲亭卻是當真不會武功的,他接過韁繩轉手就拋給了沈秋,自己笨笨拙拙地上了馬,卻是騰出身前的位置,用力拍著馬背催促道:「沈兄,快走!」

    沈秋無言地翻身坐上馬背,提起韁繩便隨著那兩個家丁往穀口狂奔。身後柳雲亭忽然伸出雙手,死死地摟著她的腰,仿佛很怕會掉下來似的。

    沈秋一驚,衝動之下差點沒把人甩出去。好在那手只是單純地緊摟著,並無不軌之舉。她忍了忍,暗暗告訴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男子之間這麼摟摟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

    如此三心二意地奔了一陣,眼見著已到了谷口。眼見前面兩個家丁陡然勒馬停住,沈秋也跟著停了下來,然而對此時的情形,卻依舊有些不明所以。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幾分。

    因為一列人馬,已然軍容肅整地守在了谷外,一眼望去,足有數千人。

    再一回身望向來的方向,谷裡那埋伏著的人馬,也不再隱蔽,盡數現了形。

    他們這兩匹馬四個人,便這般成了甕中之鼈。

    沈秋雙目牢牢盯住前方,見此情形一手已然按住腰間長鞭,蓄勢待發。微微向後傾了身子,她低聲道:「柳兄,這些究竟是何人?」心下暗忖,這柳雲亭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兒,暗地裡竟開罪了如此仇家,莫非……是誘騙了哪家的千金小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柳雲亭沒有回答。不僅如此,那些人馬眼見他們落入網中,卻也不急著動手,依舊只是嚴陣以待的姿態,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確認對方當真沒有出手之意,沈秋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柳雲亭,卻發現一貫嬉笑的他,此刻面上竟是一點笑意也無。雙眼靜靜地盯著前方,目光之中的沉凝肅穆,是自打相遇以來,沈秋從未見過的。

    故原本想說的話,也忽然便忘了開口。

    然而便只在下一刻,柳雲亭又恢復了懶懶散散的神態。他伸手扶了扶額,歎道:「哎,藏在這裡也能被你們找到,當真不該小瞧了你們。竇原,你這禁衛軍統領都跑到宮外來了,還真是分外稱職啊!」

    他這話卻是居高臨下地,對著那軍中說的。

    沈秋還未領悟出他話中之意,卻見柳雲亭話音落了,軍中為首的將軍便已然翻身下馬,伏地叩拜。淩亂的鎧甲摩擦聲響中,他身後的士兵們也紛紛跪了一地。

    那名喚竇原的將軍跪下身來對著這邊一抱拳,卻是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

    「陛下,回去吧。」

    沈秋聞言,霍然回頭看向柳雲亭。

    然而柳雲亭垂眼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人,神情平靜深沉,似又帶著些許不甘。

    那一刻,她忽然記起來。東齊國姓為段,而那繼位不足三載的新帝,乃是老皇帝庶出的第四子。

    繼位一事據說牽扯出一段慘烈且不可提及的宮廷秘聞,由是這些年來人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然而有一點卻是足以肯定的。

    這繼位的庶子,姓段,名雲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6:03

    【第三章】

    柳雲亭——哦不對,現在應該改口喚他段雲亭了——靠在車壁的一側,掀著簾子的一角,神情懨懨地望向窗外,難得一路上沒說幾句話。

    窗外幾個騎兵仿佛生怕他跳窗而逃一般,神情緊張地跟著,而車後帶著的長長的尾巴,自然也不必多說。

    沈秋倚靠在車壁另一側,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著,雙眼卻總是忍不住要往段雲亭那兒瞅。雖說原本已覺得此人應是出身高門富貴之家,卻著實未曾想到,但他是東齊皇帝這件事,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她便是到了此刻,還覺得不可思議。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段雲亭回過頭來和她對視了片刻,不滿道:「沈兄老盯著我作什麼?莫非我是皇帝,便這麼不可思議?」他雖這麼說,但口中的自稱卻並未改變。

    沈秋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哪裡哪裡,在下早便覺得陛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此時方知當真是真龍不露相啊。」

    不過口中雖如此調侃,但沈秋不得不承認,雖然此人做派亂七八糟,但身上那富貴優柔的氣度,仔細想想,卻也只能出自皇室中人。總體而言,應屬於……皇室中人的特例?

    見段雲亭沖她癟癟嘴,不答話只是再度望向窗外,似是心裡煩著。遲疑片刻,沈秋又道:「這便是你為何寧肯被劫匪當成姑娘,也不願露面的緣故?」

    段雲亭仍舊望著窗外,聞言哀歎一聲道:「我若那時露了臉,只怕一出西秦邊境,便要被人逮回去。」

    沈秋心道你身為一國之君,哪有如此東奔西走的道理?不逮你回去,才是怪事吧?

    遲疑片刻後,她還是問道:「那你……又為何要逃出宮去?」

    聽聞此言,段雲亭回過頭,不回答,只是看著她。

    沈秋同他對視著,只覺得他神情似乎凝重了幾分,似是有話要說。

    心內忽然越發好奇,隱約地有了一種感覺:這人看似全無城府,實則周身上下處處深藏不漏。

    「陛下可是有什麼苦衷?」於是她特意改了稱呼,借機試探道,「若信得過在下,在下願與陛下分憂。」

    「實不相瞞,」段雲亭「哎」了一聲,片刻之後,終於開口道,「你可知這宮裡……」

    沈秋湊上去,道:「這宮裡……如何?」

    段雲亭頓了頓,又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接著方才的話,以悲愴又憤懣的口吻道:「你可知這宮裡的女人……比起那青樓的頭牌,差得可不是一點兩點啊!」

    沈秋氣結。心道自己要是再信這人,就是傻子!

    車內安靜了片刻,這次卻是段雲亭先開了口,道:「不知沈兄日後有何打算?」

    沈秋心知自己既已出了西秦,便再無回頭之路了。她聳聳肩,道:「天下之大,何處不為家?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洛陽吧。」

    段雲亭回頭看了看她,忽然道:「沈兄可願進宮?」見沈秋皺眉,又挑眉一笑,道,「我這一路頻頻遇險,自打得沈兄相伴,一路上可謂風平浪靜。看來沈兄于我,著實有逢凶化吉之能,既然沈兄暫無打算,不如先隨我進了宮,做個御前侍衛……長!在宮中錦衣玉食,吃穿無憂,且有朕護著,沒人能耐你何!」

    沈秋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末了更是搬出「朕」來撐場面,只覺哭笑不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也並非不是一條出路。畢竟比起在洛陽城裡艱難謀生,這一步登天的好事,換了誰都要心動幾分。再者,探探這東齊宮中的情形,日後回了西秦,也只是有益無害。

    於是她想了想,道:「陛下這提議未嘗不可……只是在下有一要求。」

    「沈兄但講無妨。」

    沈秋擺出一副「江湖人士」的做派道:「在下久在江湖,若是在宮裡呆不慣了有一日要走,還請陛下勿要阻攔才是。」

    「朕依你。」段雲亭沉吟片刻,笑道,「只要朕在一日,便絕不食言。」

    「都好幾個月了,人還沒找到?」年邁的西秦皇帝坐在禦案後,重重地「哎」了一聲,「這秋丫頭怎麼如此不識抬舉?」

    「父皇還請息怒,」冀封立於堂下,拱手道,「這婚事她本不願,原是……原是兒臣強加于她,還望父皇勿要因此而牽罪于沈家。」

    老皇帝聞言,有些疲憊地靠坐回椅子裡。他心下雖惱這沈秋不顧天家顏面,逃婚而去留下一堆爛攤子,但也知其父沈威身為護國大將軍,戰功卓著,聲威顯赫,自己也斷然不能因了此等緣故,而奈他何。況那沈威也已親自前來請罪數次,亦是心急如焚,自己這廂也不好多加怪罪。

    「罷了,朕老了,有些事也無力顧及了。太子,這本是你的事,便且全權交付與你罷了。」他歎息一聲,「儘快將人找到便是。」

    「兒臣遵旨,謝父皇開恩。」冀封深深叩拜。

    「你們且去吧,朕乏了。」老皇帝擺擺手。

    殿中二人依言告辭,出了門,方才立于冀封身旁一直一言不發的人,這才開了口。

    這人便是西秦二皇子,冀禪。兄弟二人雖生得有七八分相似,但較之冀封,這冀禪無論面容輪廓是還是行事作風,都要剛硬冷峻幾分。為人不易親近,加之又是次子,故他在朝中的聲威遠不如其兄。

    而冀封為人寬和從善,待自己這個一母所出的二弟,二十餘年來,卻也未有半分疏離。

    冀禪追上冀封匆匆的步子,道:「這西秦之內,多少人要巴望著成為當今太子妃而不得,卻不料這秋丫頭竟寧肯出逃,也不願嫁與大哥。」略一遲疑,慢慢道,「既然她走得如此不留情面,大哥且隨她便是,又何苦這般念念不忘?」

    他能感覺到,自打沈秋逃婚之後,這數月裡,自己大哥整個人都變得黯然了許多。

    冀封聞言沉默了片刻,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歎息一聲,道:「秋妹若當真對我無意,待她回來,我……同她退婚便是,只是,她又何苦……躲我躲到如此地步?」

    這句話音落下,周遭便只剩得一片沉默。冀禪看著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校模樣的人自遠而來,行至二人面前恭敬一禮。

    冀封認出此人乃是派去探聽沈秋下落的,便收回思緒問道:「可有什麼消息?」

    那小校抬起眼,謹慎地望瞭望冀封身後的冀禪,不說話。

    冀封會意道:「你直言便是,二皇子面前,不需有所顧慮。」

    然而冀禪仍是識趣地走開了幾步,遠遠地只見那小校同冀封說著什麼,冀封神情裡閃過一絲明顯的失落,末了擺擺手,將人摒退。

    見人走了,冀禪這才重新走回冀封身邊,卻知分寸地什麼也不問。

    「走吧。」冀封只道。

    二人默默地走出幾步,一路無言。忽然,冀禪聽到冀封開了口,低聲道:「秋妹……大概已經離開西秦了。」

    冀禪一驚,道:「大哥既已下令,封鎖城門,嚴查出城之人,又怎會讓人給跑了?」

    冀封聞言半晌沒說話。許久之後,才道:「數月前,自長安開始,一路往東的關卡處,均有人出城的時候……出示了金玉牌。」

    「金玉牌?!」冀禪深知,有了這金玉牌,便能在西秦城內暢通無阻,進出自如,且可避開任何盤查。只是此物,卻非常人能有。略一沉吟,他壓低了聲音道,「秋丫頭會不會去了東齊?」

    「暫且不知。現在只知,她仍沒有消息,便連是否當真離開了西秦……也尚不能確定。」冀封低聲歎道,「此事你不要聲張,我自會有所決斷。」

    「是。」冀禪立在原處,定睛看著自己大哥離去的背影,慢慢地眯起了眼。

    半月之後,沈秋以御前侍衛長的身份,隨段雲亭回到了東齊國都,洛陽。

    回宮的當日,宮外齊刷刷地跪滿了身著朝服的大臣。

    段雲亭下了馬車,朝他們掃了一眼,仍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道:「都起來吧。」說罷撩起袍子,抬腳便往殿內走去。

    大臣聞言,又齊刷刷地站起身來。為首的一人有些年邁,起身後立即跟了上來,作揖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可算是回來了。日後且萬萬不要如此,置國事於不顧啊!」

    段雲亭顯然是對此人十分不待見,垂眼瞟了瞟他,不冷不熱道:「這些時日有勞首輔大人掛心了,朕現在已經乖乖回來了,大人也趕緊安安心吧。」

    東齊首輔秦仁嵩聽聞此言,卻也不惱,仍是一臉恭敬道:「陛下離京這些時日,朝中事務積累了許多,如今既已歸返,便還請速速過目吧。」

    段雲亭「哦」了一聲,道:「首輔大人還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秦仁嵩頓了頓,抬眼望向段雲亭身後的沈秋,道,「這位看著面生,卻不知……」

    「此人於半路救朕性命,日後便是朕的御前侍衛長,」段雲亭頓住步子,回頭看他,一字一句道,「不知首輔大人是否有異議?」

    「不敢不敢,此事全憑陛下做主。」

    段雲亭不再理會他,只對沈秋道了一聲「走」,便邁著大步便進了大殿。

    秦仁嵩拱手立在原地,見對方已走遠,才抬起眼,眸光裡閃過一絲陰沉之色。

    沈秋跟在段雲亭身後,目睹方才情形,心下暗暗震驚。雖然知道她他行為怪誕,玩世不恭,卻未曾想到這人身為一國之君,竟當著眾臣之面如此肆意妄為,毫無顧忌。

    還真是……結結實實的一副昏君做派。也不知自己跟在他身邊,日後會不會被人當做奸佞記載史冊,遺臭萬年……

    正滿腹心思地沉思著,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頭撞上什麼。她倉皇地頓住了步子,卻見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在一間屋子門口站住了腳步,看著她笑道:「沈愛卿這御前侍衛長做得可是頗為專注啊。」

    沈秋抬起眼,見他方才還咄咄逼人,此刻卻已然嬉皮笑臉如常。心下不由感歎,此人變臉速度果然天下無人能敵。她收斂了心神,低咳了一聲,道:「陛下……接下來要去何處?」說實在的,這人前日還稱兄道弟的,今日進了宮忽然得改口成陛下,這般喚起來倒著實彆扭得緊。

    「朕要沐浴,」段雲亭挑眉道,「不知沈愛卿跟得這麼緊,是不是有意觀摩觀摩?」

    沈秋朝他身後望去,這才注意到半開的門裡,水霧繚繞間,隱約可見有一個大池子。幾個宮女正提著木桶從他身後的門走進,將桶裡的水慢慢倒進池子裡。

    收回目光,沈秋窘迫道:「在下……呃……臣還是在門口守著吧。」

    段雲亭輕笑一聲,忽然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沈秋驚得後退一步,卻見段雲亭十分嫌棄地搓掉了指尖的細灰塵,盯著她的髒臉道:「嘖嘖嘖,沈愛卿還是速速將自己打點打點吧。」

    「來人,伺候沈愛卿沐浴!」

    留下這句話,他懶懶地舒展了身子,轉身走了進去。

    沈秋自然不能讓旁人伺候她沐浴,當日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才哄走了那幾個宮女。洗去了一身塵土,照例用繃帶纏了胸,換上宮女們留下的侍衛裝束,規規矩矩地束好了頭髮,戴上官帽……

    末了,她立在銅鏡前看著自己,半晌後默默地想:應該能混過去……吧。

    沈秋自幼喪母,跟著父親沈威長大。沈威戎馬一生,可惜平生膝下僅此一獨女,無法繼承大將軍衣缽。但這獨女骨子裡卻是承襲了父親的性子,自小便對那胭脂水粉,琴棋書畫全無興趣,相比之下,卻是頗為鍾情於刀槍棍棒。

    於是她身邊的閨中密友沒幾個,作伴的全是沈大將軍的武將門生。自幼看的是兵法,耍的是槍棒,女紅針線全不會,十八般武藝倒是樣樣精通。

    故較之其他同齡女子,她雖出身名門,卻並無女兒的嬌柔作態。加之從小到大身邊全是武勇的男兒,故扮起男子來作態來,不說是毫無紕漏,但至少還算得上遊刃有餘。

    這也是她敢時不時地變裝外出,在街市上晃悠的重要緣由。

    站在女兒堆裡,她不柔,不媚,不嬌,不嗔,算不得天香國色,但若變裝立於男兒之列,雖顯單薄瘦弱幾分,但在旁人眼中,卻也配得上「清俊」二字。

    穿戴完畢之後,有宮女前來,說陛下召她過去。

    沈秋再度理了理儀容,確認並無差池之後,便攜了佩劍,跟著那宮女往殿上去。

    還未入得殿來,便聽聞裡面歌台暖響,似是熱鬧非凡。及至到了殿門,一抬眼,便見一列宮裝女子揮著廣袖,正在殿中翩躚起舞。

    而段雲亭已經換了一身明黃的長袍,正歪歪斜斜地坐在殿上。嘴裡叼著酒杯,手裡還拈著一串葡萄,隨著歌舞的節奏悠悠地晃動著。他身旁立著一人,時不時地替他斟著酒,二人有說有笑,倒是好一對昏君佞臣。

    沈秋在門外一連求見了三次,段雲亭似乎才聽到聲響。在一片彩袖殷勤的縫隙中,他歪過頭,對著沈秋招招手,算是示意她上來。

    沈秋頗有些無奈,但轉眼見殿中諸多侍衛宮女皆是一臉淡定之色,顯然是習慣了他這副做派,便只得硬著頭皮,從大殿一側走了上去,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起來吧。」段雲亭叼著的酒杯含糊道,說罷又把酒杯從口中取下,放回幾案上。旁邊那人當即拿起酒壺,殷勤地替他斟滿。

    沈秋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站直了身子,道:「陛下召臣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段雲亭將葡萄皮吐在一旁的玉盤裡,似是準備說什麼。然而不經意抬眼朝她一看,目光便忽然明顯地亮了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6:18

   【第四章】

    沈秋有些緊張,畢竟在這宮裡不能往臉上抹灰,沒了遮掩,卻不知會不會教人看出端倪。

    「喲,不錯啊。」而段雲亭顯然並未看出什麼,他挑了挑眉,笑道,「沈兄果然一副好皮相,不枉朕的眼光將你帶進宮來!先前何必讓那灰土遮掩了,教美玉蒙塵,卻是不值,不值!」

    「宮外兇險,實在身不由己。」沈秋吶吶地搪塞了一句。雖然心裡覺得他這比喻彆扭得緊,但卻也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這女扮男裝一事,並未露出馬腳來。

    正「呵呵」地糊弄著,卻聽段雲亭道:「對了,朕險些忘了,此番喚你前來,是讓你去打發打發門口那些老傢伙的。」

    「嗯?」陡然聽聞,沈秋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旁邊那人便上前解釋道:「便是宮門外候著的那群大臣,陛下不勝其擾,沈大人且去將他們都勸回去吧。」

    沈秋想起白日那首輔秦仁嵩曾勸段雲亭打理積攢下的政務,再一看這人此時正悠悠閑閑地聽歌賞舞,便全然明白了。

    還真是昏君得毫不含糊。沈秋暗想,這若是在西秦,自己見了如此情形,說不定能沖上去給那皇帝兩下子。但這畢竟人家東齊的內事,人道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便且恭敬不如從命吧。

    只是想到冀封,想起對方尚且身為太子,卻還是每日打理政務直至深夜的情形,心內不由得空了一空。

    正待領命而去,卻又聽段雲亭道:「蘇愛卿,沈愛卿初來乍到,對諸事不甚瞭解,此番你且帶他前去吧。」

    旁邊那人當即應下,隨後對沈秋客客氣氣地道:「沈大人請。」

    沈秋隨著他走出大殿,方行了幾步,那人卻忽地停了下來,回身沖她率先一拱手,道:「在下蘇逸,現任禮部侍郎,日後還請沈大人多多關照。」

    這蘇逸一身白衣,面容白淨,舉手投足頗為斯文從容,說話亦是輕聲細語。看起來倒不像是溜鬚拍馬的奸佞之徒,不過,既然能同段雲亭這麼一拍即合,只怕……也不會是純良之輩。

    「蘇大人客氣了。」沈秋藏起思緒,沖他回禮。

    二人閒話了幾句,蘇逸忽然道:「說起來,陛下這還是頭一回從宮外直接帶人回來,任御前侍衛長這般親近的職務。」

    沈秋聽出他話中有話,便不回答,只是看著他,等待著下文。

    蘇逸同她對視了一刻,忽然垂眼笑了笑,卻道:「在下此問著實有些失禮了,還望大人莫要見怪。」

    沈秋自然知道他絕非失言,方才那話便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應是……有意暗示著什麼。然而她生來便不是心思百轉千回的人,聞言便直言道:「在下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不甚明瞭,還望大人能不假保留,多多提點。」

    蘇逸微微眯起眼,笑道:「自然,自然。」他在沈秋的目光裡頓了許久,才悠悠道,「不知沈大人可知,陛下身旁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麼?」

    沈秋雖已做好了準備,卻未了他突然開了口,竟是這麼一句。莫名覺得他話中似是暗藏了太多隱情,便一時沒有發問。

    蘇逸仍是笑,那神情若是在手里加一把摺扇,活脫脫就是一個清雅版本的段雲亭。

    不愧是一對君臣,沈秋隱隱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此番頗有羊入虎口的嫌疑了。

    而這時蘇逸卻不待她發問,自行開了口。

    「實則談不上提點,在下這裡也只有一句話,望大人能稍加留意,」他可以地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既然隨陛下進了宮,便勿要生出半分二心,否則……」微微一笑,卻有意言止於此。

    這話說得沈秋越發莫名,還未琢磨透其中的意思,前方卻忽然傳來陣陣嘈雜之聲。

    抬眼望去,卻見一人已從回廊那邊走來。定睛一看,正是那首輔秦仁嵩。

    見他沒有皇帝允許便這般擅自入宮來,沈秋上前一步,正待阻攔,卻被蘇逸扯住了手,不動聲色拉了回來。

    沈秋回頭,只見他眯了眼,沖她極慢地搖頭示意。

    便只在這功夫間,那秦仁嵩已然走到面前。

    「臣蘇逸見過首輔大人。」蘇逸已然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拜。沈秋見勢,也只得跟著他一拜。

    秦仁嵩停下步子,滿目鄙夷地沖他冷哼一聲,道:「陛下現在何處?」

    蘇逸面不改色,仍是保持著拱手的姿勢道:「榮祿宮。」

    話音剛落,秦仁嵩便舉步走了過去。

    待人走得遠了,沈秋有些狐疑地看向蘇逸。對方似是明白她有何疑問,便輕輕歎道:「早知今日是首輔親來,你我也不必費心思去攔那些大臣了。」

    「這宮中禁衛,竟攔不住一個首輔大臣?」沈秋仍是不解。

    蘇逸抬眼看了看她,卻什麼也沒答,只道:「走吧。你我二人也速速回去吧。」

    回到榮祿宮的時候,裡面的歌吹已然停了下來。沈秋隨著蘇逸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外,卻聽不到裡面的任何聲響。

    過了許久,秦仁嵩推門而出,帶著殘餘的怒氣看了看他二人,從鼻息裡「哼」了一聲,大步而去。神情舉止,同今日回宮時群臣面前的恭敬和善大相徑庭。

    而蘇逸似是毫不奇怪,見人離去,伸手拉了沈秋一把,道:「進去吧。」

    沈秋隨著他走入殿內,只見大殿裡雖仍是燈火通明,但撤去歌舞之後,卻顯出一派空寂寥落。

    段雲亭仍坐在方才的位置,已是獨自一人。他垂著頭,面容隱沒在額前散落的發裡,似是很久沒有動過。

    蘇逸見狀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

    段雲亭似是這才回過神來,抬眼看了看他二人,輕笑道:「好你個蘇逸,方才躲到哪裡去了,也不來替朕解解圍!」

    雖是責怪之言,然而語氣裡卻沒有半分怒意;雖然開著玩笑,但神情裡卻隱約有幾分黯然之色。

    沈秋看著,不知為何,心裡竟是微微一顫。驀地便想起了山谷裡的那個夜晚,段雲亭與平素截然不同的低沉聲音。

    而蘇逸聞言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臣死罪。」

    「罷了罷了。」段雲亭擺手,面上亦是多了幾點笑意,「你便是知道朕治不了你的罪,才敢如此放肆。」

    蘇逸面上的笑意卻明顯了幾分,口中卻仍是乖順道:「臣不敢。」觀其舉止,對段雲亭的秉性應是摸得十分通透。

    「不提這廂了,」這一來二去的,段雲亭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一展腰身,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那老傢伙走了,該繼續的還繼續吧!」

    眼看著方才撤出的舞女再度魚貫而入,沈秋無言地望向蘇逸,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無奈。而對方卻沖她一笑,笑裡隱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東西。

    自打入宮之後,沈秋便過上了「陛下坐著我站著,陛下吃著我看著」的日子。

    身為御前侍衛長,她手下管著十來個御前侍衛,在段雲亭寢宮外宿值當班。御前侍衛們尚能輪流作息,而她自己卻不得不日日貼身跟著這位皇帝陛下,寸步不離。

    而且段雲亭這人,是個極難伺候的主兒。

    沈秋原以為自己第一日見到他的做派已經足夠荒唐,然而日後才知,這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這幾日內,粗略算來,自己已經替他擋過十來回大臣,回陪他玩了七八回蹴鞠,跟他在御花園捉了五六回黃雀,鬥了三四回蛐蛐,甚至替他批過一兩回奏摺……

    彼時自己被迫坐在禦案邊心懷忐忑地提著筆,而對方卻是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晃蕩著手裡的酒杯,悠然道:「愛卿莫要緊張,奏摺內容看不看並無所謂,全部朱批一個『准』便是。若有差池,算在朕的頭上便是!」

    沈秋覺得,自己除了御前侍衛該做的事,幾乎什麼都包乾了……

    這日一早,她又一次親眼目睹了段雲亭上朝時的「奇觀」。

    按例,皇帝上朝,御前侍衛不得入殿,只能守候在門外。沈秋扶著腰間佩劍,眼看著殿內段雲亭東倒西歪地坐在龍椅上,自顧自地低頭擺弄著禦案上的什麼東西。

    底下的某個大臣還在滔滔不覺地說著什麼,他卻似全不在意。片刻之後,那大臣說完了,在底下立了半天,而他好像是並未發覺,仍是自顧自地玩著。

    大殿裡許久無聲,底下一排人皆是大眼瞪小眼。待到那大臣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段雲亭才似猛然回過神來。

    「奏完了?」起初疑惑地四處看了看,很快又變臉嬉笑道,「愛卿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此事……嗯,便交由首輔大人去辦吧!」

    接連幾人上奏,都如同對牛彈琴一般。

    末了,首輔秦仁嵩上前,似是有本要奏。段雲亭准了,卻仍不抬頭。

    待到秦仁嵩說了片刻之後,忽然響起的破碎聲,讓大殿再一次霎然安靜下來。

    打破沉默的是段雲亭的驚呼,只見他「蹭」地竄起身,一臉痛惜地奔下堂來,撿起碎片唉聲歎氣。

    「哎哎哎,這翡翠仙鶴可是朕從緬甸帶回的,摔斷了脖子可怎麼辦喲!」大殿之中無人說話,唯有他長籲短歎的聲音。而地下群臣皆是一臉震驚,又似乎習以為常的無奈表情。

    秦仁嵩仍是立在原處,但面對著這荒唐行徑,面上顯然是有些掛不住。

    過了一會兒,段雲亭似乎是意識到這是在朝上。他抬頭四顧了一圈,用衣擺兜了碎片,帶著面上殘餘的哀慟之色,終於坐回了龍椅。

    「各位大人繼續,繼續。」他一邊低頭擺弄著碎片,似是傻傻地想要將它們拼接回去,口中一邊道,「待到首輔大人奏罷了,今日便趕緊退朝吧。」

    秦仁嵩被他這麼一鬧騰,尷尬地立在堂中,哪裡還奏得下去?沉默了半晌,只能鐵著臉道:「臣奏完了。」

    「哦,奏完了?」段雲亭聞言立刻抬了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那便退朝吧!」

    說罷不待宮人喚出「退朝」二字,便已經捧著翡翠仙鶴的碎片,飛快地奔出殿來。

    「走吧,回去!」退朝之後的段雲亭,看來心情大好,一拍沈秋的肩,把「寶貝翡翠仙鶴」往她懷裡一塞,便哼著曲兒大步走開了。

    哪裡還有剛才如喪考妣的樣子?

    而身後群臣們的歎氣聲還是清晰可聞。臨走之前,沈秋回頭朝殿內看了一眼,只見秦仁嵩正抬眼望著這邊,眸光面色,俱是一般的深沉。

    回想起那日蘇逸意味深長的笑,隱約間,她似是覺出了什麼。

    不過沈秋不曾想到的是,只在次日,她便再次見到了這位首輔大人。

    被傳入秦府的時候,秦仁嵩正坐在房內的太師椅上,手邊是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茶。

    沈秋走上前去,一禮道:「不知大人喚臣前來,有何吩咐?」

    秦仁嵩沒有立刻作答,只道:「你不是東齊人氏,為何會被陛下帶入宮中?」

    沈秋慢慢道:「此事大人或許應當問陛下才是。」她言語間雖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但說的到底也是實話。說來到底是如何被段雲亭就這麼弄進宮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很好。比起你的前任,你可是要機靈不少啊。」但秦仁嵩聞言卻只是輕輕笑了笑,並無惱意。他拿起手邊的茶,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且不論如何,既然成了陛下身邊的人,光是機靈不夠,日後便需得放老實些。在這宮中什麼事該做,什麼話該聽,心中應當有數才是。」

    對方言語之中的警告之意,已是分外明顯。眼見他提起段雲亭時,遠無於眾人面前的那般恭敬唯諾,沈秋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秦仁嵩放下茶杯,繼續道:「陛下繼位不久,又尚還年少,難免有些荒唐之舉。你們這些做臣下的,應當多多扶持幫襯,而不是跟著陛下胡鬧。這話……你可明白?」

    沈秋心中暗暗生疑,面上卻也只能不動聲色,拱手道:「是,臣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了,我自然不會虧待於你。」秦仁嵩往椅背上靠了靠,慢慢道,「你且去吧。日後,興許我還會傳你過來。」

    如此沈秋已然明白,這秦仁嵩今日喚她前來,便是為了探探她的口風。興許……是要將她收做眼線。

    只是,一個首輔大臣,為何需要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回想起蘇逸問她可知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沈秋心有所感,只覺得這宮中暗湧,似乎遠沒有表面看來那麼簡單。

    而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被捲入其中。

    自打上次在朝上大鬧了一回,段雲亭似乎安分了些日子。不過,這種安分只是相對而言的。

    該賞的歌舞照樣賞,該玩的遊戲照玩,該打理的政務也是照樣堆著不動。

    這日沈秋方進禦書房,一眼便見段雲亭靠在軟榻上,手裡翻著一卷書。

    不用懷疑,決計不會是正經書。

    「沈愛卿你可算是來了!來來來,快過來幫幫蘇愛卿,替朕把這堆奏摺批了!老堆在這兒占地方!」見她來了,段雲亭笑眯眯地沖她招招手,又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大摞東西。

    沈秋抬眼,這才發現蘇逸已然站在房中了。二人對視了一眼,沈秋無奈聳肩,蘇逸倒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已然舉步走到桌案邊,拿起奏摺。

    沈秋沒辦法,也只能跟了上去。粗略翻看了一下,見所奏皆非大事,便也懶得細看,就著段雲亭的意思,刷刷刷地朱批著「准」字。

    段雲亭一見二人已經開工,便十分滿意地繼續沉浸在書海之中。

    「陛下,」室內沉默了一陣,忽然蘇逸開了口。沈秋循聲望去,但見他面色之中隱隱有些肅然。

    段雲亭亦是從書中抬了眼,道:「何事?」

    蘇逸抬眼同他對視,許久後慢慢道:「攝政王上了奏摺,下月初三……回京。」

    聽聞此言的剎那,沈秋注意到段雲亭的面色,竟是微微的變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16:56

    【第五章】

    那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沉,一瞬間讓他幾乎判若兩人。然而也只有一瞬間而已,很快段雲亭面上的笑容恢復了幾分,換做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道:「皇叔可曾說過為何而來?」

    「據摺子裡說,乃是入京探望其長女。」

    「看來朕這皇叔對朕倒並不是太惦念,倒是朕多慮了。」段雲亭默然許久,笑道,「他此番入京,所帶人馬多少?」

    蘇逸看了一眼奏摺,道:「千餘人。」

    段雲亭聞言沉默。

    「陛下……」蘇逸欲言又止,然而瞥了一眼沈秋,卻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段雲亭放下手中書卷,站起身來,背身望向窗外,半晌後才道:「罷了,你二人且退下吧。」他聲音格外低沉,便有如那夜穀中小屋裡,沈秋曾聽到的一般。

    覺出幾分異樣,沈秋意欲說什麼,而蘇逸遞給他一個眼色,口中已稱告辭。

    出了禦書房,蘇逸輕輕將門帶上。沈秋看了他片刻,終於道:「事已至此,我是如何也脫不開干係了吧。究竟是何事,為何……仍不教我知道?」

    蘇逸沒有回答,只慢慢道:「陛下等這一日等了三年,你……且讓他好好想想吧。」說罷他抬眼,朝遠處的天邊望瞭望。那裡濃雲密佈,已非昨日那般晴朗。

    他忽然歎了一聲,道:「眼看著……這天就要變了。」

    當夜輪到沈秋宿值,段雲亭破天荒地沒讓她進入房中。故自黃昏時分起,她便只是侍立在段雲亭寢宮外,寢宮裡始終一片燈火通明,直到月上中天,裡面都不曾有過動靜。

    沒有人進出,也沒有半點聲響。

    眼見著夜已深了,沈秋站得也有些乏了,便悄悄走到回廊邊,坐了下來。

    抬頭看著空中月色,許多事浮出腦海,似有所頭緒,卻又不甚明朗。

    對於這東齊宮中的事,她本無心過多牽扯進來,只是這置身事外的感覺,不免讓人有幾分失落。

    正此時,聽聞「吱呀」一聲,身後明顯地有燈光投了過來。

    沈秋一回頭,只見段雲亭一身明黃的袍子,正抱著手歪斜地靠在門邊。

    「今夜是你當值?」他的面容隱沒在背光的陰影之中,似是微微地挑了挑眉。

    沈秋趕忙站起身來,以為此番這小小的偷懶被他逮住,雖不至於治罪,但也免不了一頓調侃奚落。

    然而段雲亭只是卻走到她身旁,撩起袍子坐了下來。

    「算你有運氣,朕今日心情大好,便權當不曾見過。你且坐下吧。」他雖作此言,然而語氣淡淡的,卻是教人決計看不出心情哪裡好了。

    沈秋依只得言坐下,見他半晌不語,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陛下……可是有何心事?」

    段雲亭聞言抬眼望向天際,他的側臉在月色之中被鍍上了一層銀白,眼中神情亦是極為少見的柔和。

    「朕便這麼藏不住心事,一眼便能教旁人看出?」他保持著仰頭的姿勢沒有動,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

    沈秋無聲地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朕今日倒當真是有些話想找人說說,「然而段雲亭很快笑道,「只是這話你若聽了,便只能對朕死心塌地;但凡有半分忤逆,則將是死路一條。」頓了一頓,他才轉眼望向沈秋,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若是如此,你可還願一聽?」

    沈秋靜靜地同他對視,只覺對方話中之言分明給人以選擇,但那神情,卻又強勢得不容拒絕。

    她笑了笑,道:「陛下該知,自打我被首輔大人單獨喚入房中的那一刻,便已然無法退步抽身了。且不論我今日聽與不聽,只要對你有半分忤逆,便照樣難逃一死。」

    「你果真聰明。」段雲亭聞言笑了,道,「應是蘇逸提點過你的吧。」

    沈秋明白,蘇逸口中所提及的上一任御前侍衛長,只怕便是未能經受住秦仁嵩的壓迫和利誘而做了眼線,從而被段雲亭處置了。

    此時此刻她也已然明白,段雲亭什麼都知道,他從不荒唐,也不糊塗。

    他只是在做戲而已。而這場戲,一做便是三年。

    如今,似乎到了該作結的時候了。

    正沉吟之際,段雲亭已然幽幽地開了口:「你且聽朕講個故事,如何?」

    「好。」沈秋靜靜地看著他,頷首。

    段雲亭講了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故事:

    很久以前,宮中有個妃子產下了一名皇子。但因為皇帝懷疑這妃子同宮中侍衛有染,便暗自認定這孩子不是自己所出。故那孩子雖頂著皇子之名,母子二人在宮中卻是備受冷落,人盡可欺。

    待到皇子十八歲那年,皇帝駕崩。然而屍骨未寒之際,宮中發生了一場政變。皇帝的三弟——即舞陽王——連同身為朝中宰相的老丈人,以「妖後禍國」之名,將皇后送入皇陵中殉葬。這場政變將朝中外戚一黨一網打盡,並處死了本應繼位的嫡長子,甚至連同嫡出的二子三子也不曾放過。

    這本是朝中權力更替的一次全盤洗刷,卻意外地將那個最不可能繼任皇位的皇子推上了前臺。

    因為彼時,那個皇子的母妃已死。他孤身一人,無權無勢,最適合做傀儡皇帝,任人擺佈。

    政變那日,他獨自一人蜷縮在黑暗宮殿的角落,看著窗門上投射著的刀光劍影,聽著門外不曾斷絕的哭喊聲,砍殺聲,心內是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

    然而下一刻,宮門洞開,火光投射進來,將門外人的一道道身影拉得老長。

    他們忽然跪下,道:「恭迎陛下登基!」

    自此,舞陽王成了攝政王,手握軍權;丞相成了首輔,總攬內政。而他名為天子,實則卻不過是個被架空了權力的傀儡皇帝。

    他心裡明白,既是傀儡,便終有一日會被棄置。他不甘如此,沒有一日,甘願過……

    段雲亭話音落了,二人之間便只剩下一片沉默。唯有夜風吹動著院中枝葉,搖曳間沙沙作響的聲音。

    沈秋忽然明白,為何禁軍無數,那日竟攔不住一個秦仁嵩。只因段雲亭雖貴為天子之尊,手中卻從來未曾有過一兵一卒。

    半晌之後,她聽見段雲亭道:「你心下定是十分好奇,朕為何要將你帶回宮中吧?」

    沈秋轉頭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實不相瞞,只因這內宮之中,朕並無一人可以拖信,倒不如尋一宮外之人,來得妥帖。」但段雲亭沒有同她對視,只是低著頭,輕輕笑了笑,笑裡隱約有些自嘲,「有個武藝高強,又值得拖信之人護衛在周身,心裡總是要安穩些。朕興許是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自己哪一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沈秋看著他,訝異之下,只覺心裡堵堵的,莫名難受。

    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誰又能想見,平素嘻嘻哈哈,老不正經的段雲亭,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沉默了許久,段雲亭神情裡似是恢復了幾分輕鬆。他笑了笑,道:「不過,實則朕方才所言……倒有一句不實。」

    沈秋轉頭看他,還未發問,卻被他忽然伸手攬住了肩頭,登時渾身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來。幸而有夜色遮掩,方才沒有露陷。

    「實則自打你跟著進了宮的那一日,朕便已然將你視作自己的人。方才那番話,無論你聽或不聽,一樣的別無退路。」段雲亭用力將她攬近了幾分,笑了笑,低聲道,「此事……你該明白。」

    他語聲可稱柔和,然而話中之意卻又是少見的強勢。沈秋聞聲不由轉過頭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然而對方不知何時已然恢復了一臉滿不在意的笑。

    下一刻,段雲亭又忽然放開手,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仿佛剛才並未說過那麼一番話一般,笑道:「夜已深了,朕且去休息了。」

    沈秋站起身來,看著他轉身進了房間。只覺得方才被他摟過的地方,到現在都還有些不自在。

    次月初三,常年鎮守邊關的攝政王段霆均回京。他此行為探親而來,故所帶不過千餘人馬,盡數駐紮在城外。

    是日,群臣于宮門外迎接,聲勢浩大,卻唯獨不見段雲亭。

    段霆均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如炬地在人群中掃了一眼,道:「為何不見陛下?」

    他一開口便是氣勢雄渾,聲如雷霆。魄力之下,群臣一時無人應答。唯有他老丈人秦仁嵩上前道:「尚且不知何故未曾前來……已然派人去催了。」

    「不必了,他不見蹤影,本王親自去見便是。」段霆均哼了一聲,撩起披風,大步而去。

    段霆均來到寢宮的時候,段雲亭正爛醉如泥地癱倒在軟榻上,杯壺散亂了一地,滿室刺鼻的酒氣。

    沈秋立在他身後,見段霆均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便作勢伸手推了推他。

    段雲亭不為所動,口中還喃喃地說著夢話。

    沈秋原以為段霆均會同秦仁嵩一般尷尬地立在原地,誰知他竟大步沖上前去,拎起段雲亭的衣襟便將人提起了幾分。

    沈秋本能地上前阻攔,卻被他怒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滾開!」

    沈秋看了一眼段雲亭,在他的眼光示意下,退到了一旁。

    段雲亭身子隨著段霆均的力道晃了晃,似是酒醒了幾分。他終於坐正了身子,帶著醉意,看著對方懶懶笑道:「原來是皇叔啊……」

    「你倒是還認得本王?」段霆均用力地鬆開手,滿目怒容,「今日本王回京,你竟連面也不露,豈非是有心給本王難堪?!」

    段雲亭重重地摔回軟榻上,仿佛才意識到什麼,伸手揉了揉朦朧的眼,軟綿綿地道:「小侄豈敢給皇叔難堪,實在是一時醉宿……哎,忘了迎皇叔回京。」段霆均面前,他竟連自稱也改了,二人私底下是何等的情形,有此可見一斑。

    段霆均怒道:「你繼位好歹已有三年,本王立你為帝,錦衣玉食供著你,難道便是為了看你三天兩頭不上朝,沒事便往宮外跑?縱是傀儡也該有個傀儡的樣子,如此不成氣候,本王要你何用?」

    「皇叔,小侄若太過成器,豈非要教你頭疼了?」段雲亭伸手理了理散開的衣襟,半睜著眼,看著他懶懶笑道,「小侄自以為除卻平日貪玩了些,其餘事上還是頗為聽話的,如此……豈非正合皇叔之意?若是換了旁人,難保不會為皇叔添些麻煩吧?」

    「你還算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段霆均平復了幾分怒氣,冷笑一聲,幽幽道,「只是你若當真明白,便該知道,這世上能替代你的人太多,你若再這般不識好歹,末了便莫要怪本王不留你!」

    這話說得分外深重,變臉沈秋也忍不住微微變色,而段雲亭卻只是面不改色地徐徐笑道:「皇叔大可放心,朕每日有得吃喝有得玩樂,便分外滿足了。自然不會不識抬舉,將這天上這掉下來的餡餅拱手送人。」

    「但願你記得今日這番話!」段霆均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室內安靜下來,段雲亭仰面歪斜地靠在軟榻上,沒有動。只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伸出手臂遮住了眼。

    沈秋走上前去,想說什麼,他卻仿佛已經預知一般,輕輕道:「朕沒事。」

    沈秋默然地看著他。今日所見,讓她對段雲亭那夜所言,才當真有了幾分感同身受。若非親眼所見,又有誰能想到,這荒唐無理,不務正業的東齊皇帝,私底下過著的竟是這樣的一種日子?

    「蘇逸已然離宮,」半晌之後,段雲亭終於又開了口,聲音裡全無一絲醉意,「明日朝上,一切自見分曉。」

    當夜,沈秋照例幫著段雲亭批閱奏摺。

    此刻她也明白,面對著這些奏摺,為何段雲亭能如此隨意地讓旁人代勞,只批一個「准」字了事。

    因為到他手中的奏摺,實則已是拍板定下的決議。無論他准或不准,結果都並無差池。

    段雲亭那晚格外安靜,只是背身立在窗邊,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一言不發

    沈秋批閱奏摺之餘,抬眼看向他,只見他一身明黃的錦袍,長身玉立,整個人在室內的燈火通明之中,竟同時給人以雍容和冷寂這兩種矛盾著的感覺。

    而他心內所想,自己幾乎可以感同身受。

    沈秋靜靜地看著他,不覺出了神。直到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姐,不可如此冒然進去,且待在下稟報一聲,再……」

    然而門已經被從外推開。一個粉衣女子出現在門邊,往室內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段雲亭處,面上明顯露出笑顏。

    「楚楚,你怎麼來了?」段雲亭聞聲回過身來,有些驚詫。

    那喚作楚楚的女子幾步走到段雲亭面前,笑道:「我此番隨父親一同回來,也……抽空來看看陛下。」頓了頓,垂下眼去,面上分明是微微地泛起了紅,「一別數載,不知陛下一向可好?」

    「是啊,想來已有數載未見了。」段雲亭垂眼看著她,目光裡一霎間顯現出少見的柔和,「楚楚此番……是背著你父親來的吧?」

    楚楚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沈秋發覺自己有些多餘,便遲疑著站起身來,道:「陛下,臣……」

    「對了,朕險些忘了,」然而人還未走出幾步,便見段雲亭似是猛然想起什麼,道,「你快去替朕催催鶯鶯和嬌紅,傳了那麼久,怎麼還不過來?春宵一刻值千金,再這麼等,朕的頭髮都快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6:37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9-28 09:57 編輯

    【第六章】

    他這一開口,又恢復了往日玩世不恭的調調。方才眼中那一縷難得的溫存,也已然不見痕跡。

    沈秋微微一怔,隨即也會過意來,便應聲道:「臣這便去。」

    段雲亭頷首,重新望向楚楚,若無其事笑道:「朕貴為一國之君,在宮中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比起當年自然是好上太多,又何勞楚楚掛心?卻不知楚楚今日特意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陛下果然是不同了。」那楚楚起初亦是怔了怔,隨即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只留下一句「告辭」,便霍然轉身,竟是趕在沈秋前,便出了門。

    沈秋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回頭看段雲亭。段雲亭沖她擺擺手,輕歎一聲道:「不必去了,回來吧。」

    那女子離開之後,沈秋只覺室內的靜默讓她頗為不自在。縱然段雲亭似是無心與那女子有過多的牽扯,但方才他眼中不易覺察的情意,卻不是假的。

    縱然不知緣由,沈秋心中卻能如此肯定。沉默片刻之後,她終於按捺不住,有些刻意地調侃道:「那女子清婉可人,對陛下又是一往情深,陛下方才那般將人氣走,莫非心中已有所屬?」

    出乎意料的是,段雲亭並未接她的調侃,聞言只是慢慢道:「朕此刻若待她好,便是害了她。」

    他聲音裡異乎尋常的低沉讓沈秋再度抬起眼,卻見對方已然恢復成背身而立的姿勢,教人看不見面上神情。

    正不解他話中之意,卻又聽段雲亭慢慢道:「……她是段霆均的養女。」

    次日上朝,段雲亭難得早早地便到了殿內。

    親王回京,照例要於朝中彙報當地事宜。故一開始,沈霆均便走上前去,只道有本要奏。

    然而段雲亭卻先行站起身來,看著他笑道:「在皇叔開口之前,可否容朕先宣讀一封詔書?」

    今日,他一身明黃的紫金龍袍,高坐于龍椅之上。神情之中雖仍是帶著笑,但那笑意和往日卻已大有不同。

    段霆均隱約聽出,他這言語看似畢恭畢敬,實則其中已然帶著幾分挑釁。縱然心下微惱,然而在這檯面之上,段雲亭畢竟是君,他畢竟是臣。略一遲疑,他退身回列中,沉聲道:「自然是……陛下先請。」

    段雲亭回身從龍椅邊拿起一封親筆詔書,對著殿門一個示意,沈秋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出來。

    一路走到段雲亭面前,她拱手一禮,從對方手裡接過詔書。

    段雲亭撩起衣擺,慢慢地坐回龍椅。抬眼看著立在一側的她,面上帶著幾分含而不露的笑意。

    沈秋略略環視了底下群臣,隨即展開詔書,一字一句念道:「攝政王段霆均並首輔秦仁嵩,相互勾結,於建業二十七年政變竄上,誅太后,弒先帝長子段雲樓,次子段雲台,三子段雲閣,此為不忠;朕繼位之後,二人大權獨攬,黨羽遍植,凡不與為伍者則屠戮殆盡,所留唯肯狼狽為奸者,此為不義;以朕之名橫徵暴斂,中飽私囊,陷百姓于水火,此為不仁;妄自擅權,置王法於無物,視朕若無睹,此為不臣。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不臣者,禍亂朝綱,為害社稷,罪無可赦,即處斬立決!即朕今日親擬此詔,以示天下!」

    及至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殿內已是一片鴉雀無聲,甚至無人動一下。便連段霆均和秦仁嵩二人,面上都有些怔愣,顯然是頗為意外。

    但很快,段霆均回過神來,撫掌大笑道:「很好,陛下果真是長成了,氣度膽量已然是今非昔比啊!」

    「二位是當真沒有想到,昔日不裡政務,花天酒地的小皇帝,也有今日吧?」段雲亭徐徐站起身來,笑得冷靜而沉穩。

    秦仁嵩突逢這變故,有些手足無措,而段霆均終究是老道幾分,他卻是沉住了氣,笑容裡並無慌亂之色,仍是慢慢道:「為了今日,陛下蟄伏了三年裝瘋賣傻,騙過我等耳目,此舉當真教本王有幾分佩服。」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只是陛下大概忘了,縱然你下了這詔書,也不過一紙空文而已。重演三年前的變故,于本王而言,也並不是難事!」他忽然揚聲道,「禁衛軍聽令!將段雲亭拿下!」

    三年前,他便是暗中控制了禁衛軍,方才能在宮中肆無忌憚,隨意殺戮。這也是他此刻能沉得住氣的主要緣由。

    然而三年之後他這一聲喚出,卻並沒有回應。

    段霆均微微有些怔住,複又揚聲喚了一聲,而大殿裡卻仍只是一派沉默。所有人俱是回頭望向殿門,卻並未見到一個禁衛軍的影子。

    段霆均回頭看向面前的段雲亭,目光這才有些變了。

    而段雲亭一襲華美的龍袍,長身玉立於大殿之上,卻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同他對視著。只不過他眉梢眼角帶著的笑意,此刻已然變得明顯。

    過去的時日裡,滿朝文物沒有一人覺得他像個皇帝;然而此時此刻,他這笑容裡的風華氣度,卻讓人霎然覺得,世上沒有誰能比他更擔得起「君臨天下」這四個字。

    「皇叔,你但凡平日裡對朕少幾分輕視,便不會發現不了,這禁衛軍已早在朕的掌控之中。」段雲亭微微一頓,隨即揚了揚聲,道,「禁衛軍聽令,擒得攝政王並首輔其中一人者,賞金千兩!」

    此言一出,只聽殿外一陣刀槍轟鳴之聲。禁衛軍如流水一般湧入大殿,頃刻便將殿內眾人包圍得水泄不通。沈秋眼見為首之人,正是那日接段雲亭回宮的將軍竇原,起初一怔,隨即會意一笑。

    那日在山谷之中被捉回,只怕也是讓竇原取信于沈霆均,使其放鬆警惕的一計吧,

    殿內亂作一團,大臣們抱頭鼠竄,不知如何是好。

    段雲亭低頭望向段霆均,道:「朕知道皇叔在城外還有千餘人馬,只可惜……」他俯身向前,略略壓低了聲音,笑得肆意,「……遠水救不了近火。」

    若段霆均事先有所防備,尚還能以這幾千人馬做個籌碼,保全自己的性命。然而他太過自大,從不曾把一無是處的段雲亭放在眼中,故這一步棋未先布下,此時他便連退路也無。

    段霆均聞言赫然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已然推開身前幾名大臣沖上殿來,出手直取段雲亭。

    沈秋早有準備,將人往身後一拉,自己已然橫劍在胸,攔在前面。

    不料便在片刻之間,沈霆均已然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劍相碰,發出極為清脆刺耳的聲響,驚得所有人都循聲望去,然而卻沒有人能近身上前。

    段雲亭在一旁站穩了步子,見狀喝道:「攝政王于靴中暗藏短刀,這居心豈非太過明顯?」按例,任何大臣是不得攜帶武器上朝的,便是佩了劍的侍衛,也只能守在殿外。

    事到如今,段霆均已然什麼也顧不得了。他一心只欲揮開沈秋,將段雲亭斬倒。擒王在手,他便不需有什麼顧慮了。

    沈秋左右抵擋,心知若拼氣力,自己絕不是這段霆均的對手。故她一面護衛著身後的段雲亭,一面于手中小心施以巧勁,化解段霆均的蠻力。

    她一心只想段雲亭趕快跑下殿去遠離危險,如此也好讓她放開些手腳。然而對方偏不走開,反而在她身後「老鷹捉小雞」一般地左右晃悠。

    沈秋急了,怒道:「陛下,還不快下去?!」別的不好說,但她知道段雲亭在武功上的遲鈍程度,決計不是裝出來的。

    段雲亭聞言,似是回過神了幾分。然而正待沈秋鬆了口氣的時候,他卻忽然從她身後跑開,往一側大步奔去。

    眼看著沈霆均立刻棄自己而追他而去,沈秋心裡直罵他沒腦子,人卻也在第一時刻跟著攔了過去。

    沈霆均對她的糾纏頗為不耐,但一時又避不開,便只能匆忙迎戰,下手力道卻越發魯莽,震得沈秋掌劍的虎口都有些微微發麻。

    然而正在思量下一步該當如何的時候,沈霆均的動作卻忽然停住了。

    整個人如同定住了一般,紋絲不動。

    沈秋立刻舉起劍,抵在了他的喉頭。側眼往他身後一看,才算明白了狀況。

    段雲亭手持一把長劍,劍尖閃著凜冽的寒光,直指沈段霆均後頸。見對方不再動彈,他挑起嘴角,慢慢笑道:「皇叔,別以為只有你會藏武器,朕的龍椅後面,刀刀劍劍的可是有一堆呢。」

    沈秋這才明白,他方才忽然跑開,原是拿劍去了。看來這人雖然行事作風不太著調,但卻也比自己想像中的要有心思得多。

    陡然處於劣勢,段霆均的面色這才不加掩飾地難看起來。然而前後被兩把長劍指著,他的境況已可謂是插翅難飛。

    段雲亭對著底下看呆了的禁衛軍們一個示意,後者立刻回過神來,奔湧而上將段霆均綁得跟肉粽子似的,推到了早已被五花大綁好的秦仁嵩身邊。

    段霆均沒有再說一句話,只剩眼底止不住地挫敗和憤然。

    段雲亭垂眼看了他片刻,唇角的弧度慢慢地變得明顯,然而有別於平素的玩世不恭,這笑意裡卻是透著幾分如刀的冷冽。

    「將這二人推出去斬了,」終於,他慢慢開口,聲音裡滿是屬於帝王的冰冷和鐵血,「不得有片刻耽擱!」

    待到二人被拖了下去,他抬起眼,徐徐掃視過大殿。目光之中那判若兩人的沉穩,教所有大臣都暗暗一驚。

    「他二人是何下場,想必諸位愛卿今日也看清楚了。」段雲亭漸漸收了笑意,沉聲道,「對於諸位愛卿,朕便不再計較前嫌,只是日後……還望各位亦是好自為之。」

    「謝陛下開恩!」群臣聞言,當即齊齊跪下。

    「今日便且到此為止吧,」段雲亭拂袖回身,扶著劍,瀟瀟灑灑地在龍椅上坐下,揚聲道,「退朝!」

    兩個字出口擲地有聲,一語落下,仿佛能激起千重浪。段雲亭靜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群臣倉皇退下。眉目深沉,氣勢淩人,竟是一夜之間,便將過去三年所隱藏的鋒芒,盡數地展露了出來。

    沈秋在一旁看著,一時不禁覺得,自己當初果真是錯怪他了。

    然而直到群臣盡退之後,耳畔突然響起「碰」的一聲。

    沈秋一回頭,只見段雲亭甩了長劍,歪歪斜斜地靠在龍椅一側。他用手直拍著心口,一副驚魂未定且極沒出息的表情。

    「哎哎哎,方才真是好險!刀劍這種東西果真不適合朕……還好方才忍住了沒腿軟,否則可就是大失形象了……哎哎哎,哎哎哎……」

    默默地收起讚美之詞,沈秋心下覺得,這人還是不能太高估了……

    次日一早,蘇逸回宮,帶來了兩個好消息。

    其一,段霆均駐紮在城外的一千人馬群龍無首,被他『順路』給收了。

    其二,此行他不負段雲亭所托,帶回了二十三人。

    聽到第一條消息,段雲亭滿意一笑,道:「那麼過段時間,便派你去邊城,將段霆均手裡剩下十萬大軍也『順便』收一收好了。」換來蘇逸一聲哀嚎。

    而聽到第二條消息後,段雲亭倒當真是面露喜色,當即讓蘇逸鋪紙,沈秋磨墨,親筆草擬了他掌權以來的第一封詔書。

    幾乎是文不加點地,便將朝中那些靠依附段、秦二人上位,實則全無用處的官員撤了個乾淨,讓二十三人取而代之。

    這些人來自天南海北,有北齊人氏,有西秦人氏,有南蜀人氏,甚至還有北方異族。後來沈秋才知,原來他們皆是段雲亭在偷溜出宮,四處遊歷的路上,通過各種手段籠絡收服的。

    原來他連出宮遊玩,也不是閑著的……

    沈秋越發覺得,此人心深,只怕是無人能懂。縱然自己這般日夜跟在他周圍,對他所瞭解的,大概也不過冰山一角吧。

    不知為何,每每思及此,心中便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便只在次日,段雲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刀闊斧地撤換了段、秦二人在朝中的殘餘勢力,並將蘇逸帶回來的二十三人盡數任用,各司其職。而原本暗中跟著他的朝臣,也各自加了官,進了爵。

    不過……

    得知消息之後,沈秋憤然推門而入,不平道:「杜煦、蘇逸封左右相,竇原任禁軍統領,便連富貴、榮華也成了千夫長,為什麼只有我還是御前侍衛?」

    說明一下,杜煦是那山谷裡的杜伯,竇原是那日迎段雲亭回宮時的將軍,而富貴、榮華則是他出遊時,趕車的那兩個家丁……

    「是御前侍衛『長』,」此時段雲亭正隨手翻著奏摺,聞言首先糾正了她的錯誤,隨即伸了個懶腰笑道,「怪只怪這麼些時日裡,愛卿將朕伺候得太好了。朕此時已然習慣愛卿伺候,倘若換個人,必然不及愛卿用著順手,必然不利於朕打理政務,必然影響國之社稷,必然危及百姓安樂,必然……」

    沈秋無言地歎了口氣。越發覺得,得同這人理論,無論何時都絕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所以,愛卿便暫且委屈委屈好了。」段雲亭洋洋灑灑地說了一通,頓了頓,又道,」再者,朕不是已將你下屬十人增至二十人了麼?如此也算是給愛卿升了官嘛!」

    沈秋實在不知該用什麼回他,正無語之際,忽聽宮人來報:「陛下,靜琬公主求見。」

    沈秋詫異道:「靜琬公主?」來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號人物。

    段雲亭筆尖頓了頓,終是放下,道:「便是段楚楚。他父親死後,朕便認她做了幹妹妹,封她為靜琬公主。」

    沈秋聞言「哦」了一聲,當即抱拳道:「臣告退。」說罷轉身便要走。

    「等等。」段雲亭將人喚住,隨即起身走過去,歪著臉打量著她了半晌,才慢慢地笑道,「朕還沒說見不見她,你卻為何這麼急著告退?」

    他這麼一說,沈秋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反應似是過激了。然而同他這麼對視著,只覺對方的目光太過洞察,仿佛什麼也瞞不過他一般,不自覺地便垂下眼,避了開去去。

    「便說朕不在,派人送她回去!」段雲亭對著外面揚聲,目光卻仍是留在沈秋面上,眼中漸漸露出幾分玩味的笑意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8:02

    【第七章】

    沈秋還沒被人這麼赤裸裸地看著過,此時縱然面上裝得再淡定,耳根也已經有些發熱。

    「莫非……」段雲亭的目光在她面上又流連了許久,終於開了口。只是距離相隔太近,說話間,口中溫熱的氣息幾乎就噴薄在她耳側。

    沈秋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卻仍是本能地想要躲閃。

    然而就在她幾乎要向後退出步子的那一刻,卻聽段雲亭道:「莫非……愛卿是看上朕這幹妹妹了?」

    沈秋一怔。方才心跳頭暈氣短等一系列反應,一瞬間全沒了。

    而段雲亭說完這句話,已經負手踱了開去。一面背身望著窗外,一面口中滔滔不絕道:「愛卿若當真作此想,朕自然是百分之百贊同的,畢竟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說了,朕這幹妹妹啊……」

    「陛下多慮了,」沈秋咳了咳,打斷道,「臣並無此意。」

    「哦?」段雲亭聞言回過身來看她,似是十分詫異,「難不成……朕這幹妹妹哪裡教愛卿看不上了?」

    沈秋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實在沒心思同他糾纏這個問題,便趕緊搪塞道:「豈敢豈敢,是臣高攀不上靜琬公主而已,陛下著實誤會了。」

    段雲亭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又笑道:「無妨無妨。不過愛卿若有了心儀的女子,千萬莫要瞞朕,朕定然全力撮合!」頓了頓,壓低聲音,作神秘狀道,「愛卿只管放心,你過去那些『年少衝動』的秘密,朕定然守口如瓶!」

    「多、多謝陛下……」沈秋嘴角抽搐地「謝恩」,心裡悲哀地想,就光這件事足夠他念叨一輩子了吧……但一轉念,實在是怕他以此為由頭把自己調侃一通,便趕緊推說有事,匆匆告退。

    段雲亭斜斜地靠在窗邊,眼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帶著些許倉皇之意。待到門掩上之後,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來。

    西秦皇宮內,老皇帝看罷手中奏摺,唏噓慨歎道:「朕當那東齊那小皇帝不成氣候,不料竟當真有些手段。」

    冀封坐在下首,聞言介面贊許道:「且不說他此番兵不血刃地便重掌大權,單論假作懦弱無能之輩隱忍三年,這胸襟氣度,便遠非旁人能及。」頓了頓,道,「父皇,兒臣以為,此時應當遣人去東齊走一遭。」

    「哦?」老皇帝聞言一挑眉,很快卻也頷首道,「我西秦同東齊自打三十年前達成盟約之後,雖一直相安無事,但雙方往來卻也日漸稀疏。東齊此番新主掌權,于情於理,我等應當會會此人。」

    冀封聞言當即起身,拱手道:「兒臣願為使節親往。」

    然而便是在他開口的同時,另一個聲音也說出了同樣的話。

    說話間,冀禪亦是站起身來。他同冀封對視了片刻,低聲道:「大哥乃天子儲君,國之根本,怎可輕易離開國都?出使一事,且由我代勞吧。」

    冀封聞言,有些欲言又止,卻終是沒有說什麼。

    「禪兒說得有理,」老皇帝沉吟片刻後道,「封兒,國中事務如今大半已交於你手,身為太子,你著實不宜擅離。」

    冀封心內也深知此理,只是……

    冀禪明白他心中的顧慮,便道:「大哥若信得過我,便讓我去吧。」

    冀封看了他片刻,終於頷首,道:「那麼此行……便有勞二弟了。」

    二人告辭出了宮門,冀禪看了看冀封,道:「大哥此番……是想親自去尋秋丫頭吧。」

    「果真什麼都瞞不過二弟。」冀封笑得有些黯然,「西秦這邊太久沒有消息,只能冒然一試了。」

    「大哥只管安心留在京中便是,」冀禪出言寬慰道,「我此行若是遇到秋丫頭,便是綁也要將她綁回;若不曾遇到,也定當竭盡全力替大哥探聽些消息回來。」

    冀封被他說得笑了笑,遲疑了片刻,道:「我這裡有一物,二弟此行興許會用得上。今日你且去我府中用晚膳吧,之後,我將東西交付與你,再同你細說。」說罷拍了拍他的肩頭,「走吧。」

    冀禪立在原地看著他遠走的背影,頓了頓,才舉步跟了上去。

    縱然冀封沒有說明,但此物是什麼,他心中卻似乎已然猜到。

    冀禪坐在轎子裡,身形隨著顛簸微微地晃動著。

    自太子府回來的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月光隔窗透入,光陰柔和如紗,將他一半的面容照亮了幾分。

    而他此時此刻正低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懷中之物。

    一個精緻的錦盒。

    片刻之後,冀禪伸出手,慢慢將其打開。錦盒裡,一個鑲著金邊的玉牌,在燭光的照耀之下,泛著圓潤的光澤。

    金玉牌。

    這是西秦、東齊兩國三十年前簽訂盟約時唯一的信物。有金玉牌在手,便可自由出入敵方國境,不受阻礙盤查,這便是所謂的「見金玉牌即放行」。

    若兩國因故生了間隙,在驚動全國之前,國君可私下往來調劑而不受盤查限制,這原本是此規定的初衷。然而兩國之間雖已三十年無戰事,但國君的關係已遠不如其祖輩,盟約本身也在日漸淡化,故這金玉牌便鮮少露面了。

    但有一點是從來不曾改變的:金玉牌,僅僅是世代國君相傳。

    冀封暗中將此物交給他隨行,雖然多少有些壞了規矩,但冀禪心知,縱然表面上平靜如常,實則自打沈秋逃婚而去後,自己這個大哥心內早已亂了方寸。

    只是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冀封太子之身,此時已擁有金玉牌,便說明……老皇帝已然有意傳位於他。也許是一載之後,也許是數月之後,也許,不過幾日之後……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半點機會也無。

    當真……是半點機會也沒有了麼?

    冀禪將手伸入錦盒內,觸到這冰涼溫潤之物。慢慢托起,用力握在掌心。

    感覺到它慢慢變得溫熱,他靜靜地看著,目光卻是一點點變得深邃。

    忽然就著這握著金玉牌的姿勢,一拳打在車壁上,力道之大,連帶著錦盒也微微晃動起來。

    ——大哥,我……不甘心!

    自打重掌大權之後,段雲亭一改昔日荒唐作風,一夕之間一鳴驚人,成了個勵精圖治,廢寢忘食的聖明天子。

    起初那些朝中舊臣還頗有些不習慣,上朝奏本時都忍不住偷眼看他。然而段雲亭規規矩矩地坐在龍椅上聽著,聽罷內容,准奏的准奏,再議的再議,倒也處理得井井有條。

    於是群臣們紛紛含淚奔相走告:陛、陛下當真轉性了!

    但……這只是表像而已。這一點,沒人能比沈秋更清楚。

    這日退朝之後,她照例站在書案邊,替段雲亭打理奏摺兼磨墨。由於蘇逸當真被派去邊城收繳段霆均留下的人馬去了,故這段時日只剩沈秋一人受段雲亭的折磨。

    身旁沒有外人的時候,段雲亭便恢復了本性。此時他一手撐著側臉,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雙眼倒還是盯著手邊的奏摺。

    沈秋見他這副樣子,心裡實在很想損他幾句,但忍了忍,終於沒有開口。

    「哎哎哎,這些大臣也真是,朕如此日理萬機,他們還成天給朕找事,」正此時,段雲亭舉起幾本奏摺晃了晃,倒是先說話了,「你看看,趙大人彈劾朱大人強娶民女,朱大人彈劾鄭大人始亂終棄,鄭大人彈劾李大人豢養歌妓卻從不娶親,李大人彈劾葛大人家裡妻妾成群,這葛文忠倒好,直接上摺子說朕該成婚了!」

    沈秋聞言,心想前面幾人彈劾得雖不靠譜,但這葛大人所言卻是在理。你一國之君,如此年紀還不成婚,日後哪兒來的子嗣?但不知為何,這番話她在心底打了個轉兒,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段雲亭拿眼睛瞥了瞥她,見她並不回話,便把奏摺往桌上一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站起身來。

    「走,隨朕出宮轉轉!」

    「嗯?」沈秋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積成山的奏摺,遲疑道,「陛下,這摺子……」

    「放一會兒不礙事,」段雲亭笑著擺擺手道,「晚上回來,朕熬夜也一定批完,如何?」

    沈秋自然也不能說什麼,便只能換了一身便服,跟著他微服出了宮。

    洛陽城街市繁華,人聲鼎沸。段雲亭一身素白錦緞長衫,外面罩著鑲金邊的碧翠長袍,手裡搖晃著摺扇,此時已然換做一副風流公子的形象。而他姿態閒雅,氣度雍容,卻又絕非一般紈絝可比,故而在車水馬龍裡悠閒地走了幾步,便立刻引得街邊少女紛紛掩口側目。

    段雲亭一臉受用的表情,卻偏生要裝作毫不知情,一邊走還一邊若無其事地感慨道:「哎哎哎,想想過去被人管束著,便連出個宮也要偷偷摸摸。到底還是今日這般自己做主,無拘無束的好啊!」

    沈秋默默地跟在他後面,滿心滿意只覺得他今日這身衣服……實在像極了一顆白菜。

    行至一家教坊前,段雲亭聽聞裡面傳出的歌舞聲,立刻頓住了步子。

    收了摺扇往裡面一指,看著沈秋道:「進去看看?」

    沈秋能說什麼?聳聳肩,只能跟著他往裡面走。

    段雲亭輕車熟路,進了門便尋了個靠窗的上座坐了,搖搖扇子道:「來來來,把你們這裡唱曲兒唱得最好的姑娘叫來!」說罷還一拍身旁的席位,沖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沈秋一招手,興致勃勃道,「沈兄還站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坐下!」

    沈秋僵硬地在他身邊坐下,只覺渾身跟爬了螞蟻似的,難受至極。

    老實說,對於這種鶯歌燕舞的溫柔鄉,她豈止是不曾進去過,便連聽也著實未曾聽過幾回。相比之下,打打殺殺的習武場對她而言,反而更為熟悉。

    很快,侍女端上了酒水和果點。段雲亭啜了幾口酒,滿意地點點頭,複又催促讓歌伎快快上來。

    沒過一會兒,一個淡衣女子抱著琵琶,終是盈盈款款地便走了出來。她在二人面前停下一禮,抬眼見了段雲亭更是不勝嬌羞地一笑。眼中情愫流轉,顧盼生波,看得沈秋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骨頭都酥了半邊。

    及至坐下彈琵琶,更是每撥幾個音便要抬起頭來拋個媚眼。多數是沖著段雲亭去的,只在極少情況下偶爾照顧一下旁邊那個「不解風情」的沈公子。

    沈秋低頭看著酒杯裡自己的臉,默默感慨:同樣是女人,差好多……

    段雲亭一邊閑閑地喝著酒,倒是照單全收,熟稔地同那女子眉來眼去了一番。時不時地心生感慨,還偏過頭來同沈秋低聲私語。

    「說實在的,此女曲子唱得一般,為人倒頗有幾番風韻。」段雲亭如是評價。

    沈秋哼道:「她方才媚眼拋得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豈能沒有風韻?」但話一出口,轉念一想,這與我何干?為什麼方才那語氣裡似乎有點……氣憤的意思?

    有些心虛地轉頭看了看段雲亭,對方一面同那女子進行著「眼神交流」,一面還跟著曲兒打著節拍,想來十分忙碌,對自己方才的話應是無暇留意。

    低頭喝了一口悶酒,沈秋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為好。

    不過一曲終了,面對滿場亂飛的秋波,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推說如廁,便逃也似地來到教坊門口透透氣。

    方一站定,便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面前走過。

    而與此同時,那身影一回頭間,正好同她四目相對。

    沈秋原本想躲,但此時也已晚了,便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低聲道:「靜琬公主。」

    段楚楚看了看她,複又移開目光望向她身後的教坊,末了垂下眼去,慢慢道:「他……在裡面?」

    此番相見,她竟好似驟然變得成熟了許多,過去眉間眼底那天真無憂的神情,此時已是蕩然無存。

    「是。」沈秋只得如實相告。

    段楚楚聞言自嘲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沈秋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二人正尷尬之時,卻感到一隻從後面手拍在自己肩頭。

    剛一回頭,便見段雲亭走了過來,嬉笑道:「沈兄,正奇怪你怎麼突然沒了影子,原是勾搭上了……」

    話音在看到段楚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陛……」段楚楚靜靜地同他四目相對,一個字喚出口,似覺不妥,便只是沉默下去。

    段雲亭定睛看了看她,很快收了手,展開摺扇,若無其事地笑道:「看來趁著今日天氣好出來轉悠的,倒不止我一個。楚楚怎麼也有閒暇出來逛逛?」

    段楚楚聞言並不作答,只是抬眼看著他,目光裡有恨意也有不甘。

    段雲亭分明看在眼中,卻只是移開目光,轉眼望向她身後跟隨著的一男一女。心知應是侍衛並丫鬟,便沉聲道:「今日公主既出來散心,你二人便需務必盡到護衛之責,若有半分閃失,唯你們是問。」

    二人對視一眼,不能叩拜,便只能低低道了聲「是」。

    段雲亭這才收回目光,看著段楚楚恢復了笑意,道:「既然難得出了宮,便多去幾處走動走動。有他二人跟著,我便也放心了。」說罷對沈秋一個示意,便要有意要走。

    「四哥!」段楚楚卻忽然叫住他,以一種沈秋不曾聽過的稱呼。

    段雲亭驟然停住了步子,卻沒有回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8:14

    【第八章】

    「早知……會有如今恨你的一日,」段楚楚看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句說得艱難,末了語聲之中竟是添了哽咽,「當初……當初這第一聲『四哥』,我便不該喚出口……」

    段雲亭沒有動,只是低下頭,輕笑一聲,慢慢道:「段霆均雖於我是敵,然而收你養你多年,於你的恩情我也自然明白。此番雖已封你為公主,卻也知這遠不能彌補你的喪父之痛。你若恨我便恨吧,這……本是常理。」說罷他不再停留,舉步便往前走去。

    段楚楚淚流滿面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慢慢轉身離去。

    沈秋立在原地看了她片刻,方才轉身意欲跟上段雲亭。回過身卻發現對方已然在長街的一頭立定,目光定定地落在段楚楚離去的方向,似已久久未動。

    她看著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說不清心中是怎樣的感覺。

    眼見著段楚楚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段雲亭收回目光,這才發現沈秋不知何時已然立在一旁,正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

    段雲亭頓了片刻,忽然「唰」地一聲展開手中摺扇,轉過頭沖她揚眉一笑,道:「沈兄可是也覺得在下玉樹臨風,英俊過人啊?」

    沈秋猛然回過神來,匆匆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咳了幾聲。覺得有些窘迫,卻又不願落了下乘,便終於將埋在心底的話說出口道:「段兄著實自作多情了。實不相瞞,段兄今日這身行頭……實在很像一顆翠綠欲滴的白菜。」

    這偶爾的回擊來得分外犀利,段雲亭蒙受打擊,臉也跟著綠了綠。不過幸得生而面皮厚,很快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搖頭晃腦道:「在下明白你是因為心中嫉妒,沈兄不必隱瞞。」

    沈秋不以為意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二人之間有那麼一刻的空白,似是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方才的事。

    然而沈秋卻終於沒有忍住,開口打破了沉默。

    「那靜琬公主……對你並非是一廂情願吧?」憶起段雲亭方才望向遠處的神情,這個念頭便在心中盤旋著,揮之不去。以至於她是如此急於求證,卻又在心頭寧肯得到否定的答案。

    而段雲亭聞聲低頭看了看他,笑了笑,卻直言道:「實不相瞞,我確實……有過要娶她的念頭。」

    縱然早已猜到,但聽聞此言,沈秋心頭仍是止不住地一震。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果然……」

    「不過……」段雲亭收回落在她這裡的目光,抬起眼望向遠方,神情略微有些恍惚,「……那已是我登基前的事了。」

    沈秋看清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本想追問下去,猶豫之下,卻終是沒有開口。

    並非不方便追問,只是忽然……不願知道而已……

    「沈兄在想什麼?」而段雲亭卻驀地扯了扯她的手臂,偏過頭來看她。

    沈秋不得不極快地收拾起莫名的情緒,搪塞笑道:「只是沒想到,段兄也是個情種。」

    「過獎過獎,我若是情種,此刻便該妻妾成群了。」段雲亭搖搖扇子,不以為意。眼見天邊日已西斜,便道,「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吧。哎,書房裡還剩著一堆奏摺……」

    然而他自顧自地走出兩步,卻意外地發現沈秋沒有跟上。

    回身正欲催促,一回頭,卻發現沈秋正怔怔地看著前方。眼光裡有震撼,有訝異,有難過,有驚喜……太多情感混在一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這樣的神情,是自打相遇以來,段雲亭從未見過的。

    段雲亭快步走過去,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怎麼了?」

    沈秋身子一抖,這才回過神來。她驀然抽了手,複又朝遠處看了看,這一次,神情裡只剩下了失落。

    「沒事。方才一時走了神,這便……趕緊走罷。」她低垂下頭去,笑了笑,但到底有些勉強。

    說罷也不等段雲亭,便匆匆離開。

    段雲亭立在原處,回身朝她方才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卻見人流如潮,縱是當真有過什麼,此刻也已然了無痕跡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搖搖頭,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

    段雲亭雖承諾回宮之後要批閱奏摺,然而事實證明,他遠遠低估了那一堆奏摺所需的時間。

    時已三更,他對著剩下的十餘本奏摺,大大地打出了今夜的第二十個呵欠,淚眼婆娑地轉頭看向沈秋。

    沈秋立在一旁替他整理著批好的奏摺,神情卻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段雲亭看在心裡,卻只做不知,片刻之後忽然撂下攤子起身道:「哎哎哎,朕困得字都認不清了,這些……呃……且留到明日再批吧!」

    沈秋知道以他的德行,說出這話不過是遲早的事。聞言一點沒訝異,只道:「明日還有早朝,陛下龍體要緊,既如此,便趕緊去歇息吧。」

    然而段雲亭卻未立即離開,卻是看著她問道:「今夜可是你宿值?」

    沈秋搖頭否認,道:「臣理好這些奏摺便也該回去了。」

    段雲亭「哦」了一聲,卻仍未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一把按在沈秋面前的一遝奏摺上。

    不過,此時沈秋的手也正搭在奏摺上。於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的手便「剛好」按在沈秋的手背上。

    沈秋本能地要抽手,但轉念一想,一個大老爺們被人抓了手,反應太激烈或許反而不正常?也許……他只是不小心按偏了位置?於是她忍了忍,沒有動,只是貌似淡定地抬眼看向段雲亭。

    段雲亭眯起眼,微微前傾了身子,細細打量著她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問道:「今日在街上,你看見什麼了?」

    沈秋一怔,本能地垂下眼道:「沒什麼。」

    段雲亭聞言卻笑了,道:「你看看你這丟魂落魄樣子……能瞞得過朕麼?」

    沈秋不答,只是暗暗覺得他這話怎麼聽著怪怪的。

    「哎哎哎,像朕這麼關心臣下疾苦的皇帝,天底下哪裡找啊?偏生有人還如此不領情。」段雲亭待了片刻,無奈聳肩道,「罷了罷了,你若不願說,朕也逼你不得。朕先去歇息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罷收了手,在沈秋肩頭拍了拍,伸著懶腰轉身出了門。

    見段雲亭離去,沈秋心底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她低下頭看著面前成摞的奏摺,指尖用力握住,心思卻已然南轅北轍。

    她從未想過,不過是看到一個同冀封相似的背影而已,自己竟會產生如此之大的震撼。

    不知為何,只是那一眼,便仿佛戳中了心底某一個最柔軟的部分,教她頭一次地,竟有些動搖。

    她不禁懷疑,當初那貿然離去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不禁會想像,日後如若再見冀封,二人之間會是怎樣的情形?

    如果白日那見到的背影當真是他本人,自己是否會就此跟著他離去?

    思緒有些淩亂,牽扯出無數疑問卻又無法作答。心下卻也知道,落葉終究歸根,逃避不過一時之舉。縱然在此地已暫時落了足,自己卻終有回去的一日。畢竟此處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到底不是自己的歸屬。

    卻不知為什麼,心底竟有了一絲不舍。

    她轉過身,靠坐在桌案上,低低地歎息一聲。

    而房門外,段雲亭側身靠在窗畔,透過紙窗的縫隙看著房內的情形,面色是少見的深沉。

    由於昨夜的消極怠工,段雲亭次日在朝上便可謂舉步維艱。

    工部尚書最先上前奏道:「陛下,前日大雨,不少宮殿出現漏水現象。關於修繕宮殿一事,臣前日已然在奏摺說明細則,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段雲亭愣了一下,在腦中實在想不起此事,便含糊笑道:「呃,此中預算朕覺得尚還有些不妥……再議、再議吧!」

    那工部尚書不依不撓,又道:「陛下請三思!房屋漏水,室內潮濕,必將危及六部裡存放的資料帳簿。臣摺子裡所列的預算已然不能再低,若是再議,這般拖延下去,恐有不妥啊!」

    段雲亭私下只怪自己平日太隨和,把這些大臣都慣壞了,一個個都是直言犯諫的,脾氣還死倔。但他也知道,就此事而言,確實是自己的一時偷了懶,故回話的時候底氣便有些不足。

    「既然何大人這麼說了,那退朝之後你且來朕禦書房一趟,個中細則,咱們君臣二人再細細商議一回。」心下盤算著到時讓那工部尚書在門外待上三炷香的時間,自己趕緊看罷了奏摺再同他商議。

    但不幸的是,工部尚書方才作罷,戶部侍郎又站了出來,道:「陛下,減輕賦稅,勢在必行!只是不知為何,臣上的摺子,久久不見批復?」

    段雲亭暗暗頭痛。這人是出了名的諫臣,耿直到段雲亭都有些怕他。好在他平素面皮厚,反應快,縱然被陡然這麼問了,還能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裝作成竹在胸的樣子道:「劉大人所言極是,賦稅一事乎關朝廷安危,百姓疾苦。太重,則國庫空虛;太輕,則民生不濟;說起來,朕確是早有減稅之意的。劉大人摺子上所言耿直懇切,詳盡周到,正中朕的下懷,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容不得半分疏忽,故也不可急在一時。須得細細商議之後,再作決定。所以此事……劉大人若還有什麼提議,退朝之後同朕細說如何?」

    那劉大人聽聞此言,也只得依言歸列,然而退下之後過了很久才發現:陛下方才雖是說了一大通,可他具體到底說什麼了?

    應付完了各路大臣,段雲亭一見退朝,不由悄悄抹了一把汗。

    然而回到禦書房還沒坐穩,那些朝堂上被他「私下約見」的大臣已然接二連三地求見。

    心下感歎大臣們如此積極自然是好的,可問題是皇帝只有一個啊!

    哀歎了幾聲,段雲亭趕緊下令,傳沈秋進來給他打下手。

    當沈秋撥開重重大臣擠進門後,眼見段雲亭對著一桌奏摺焦頭爛額,抓耳撓腮的樣子,便當即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她忍住笑道:「看來陛下今日過得十分充實。」

    段雲亭見她幸災樂禍,不滿道:「愛卿何來這麼多廢話?身為堂堂御前侍衛長,怎能眼見朕置身於水深火熱而不顧?還不快給朕幫襯幫襯!」

    然而沈秋卻沒有動,她立在原地頓了頓,看著段雲亭桌上亂七八糟的摺子,皺眉道:「這麼些摺子,想來陛下一時也看不完吧。便縱是趕著看過了,想來也不容得仔細思量,不如還是請各位大人先行回去,改日再商議吧。」

    而段雲亭怎會不知自己親手挑揀出的那幫臣子是何等的牛脾氣,聞言不以為意地哼道:「愛卿說得如此容易,便替朕去請請?」

    他本不過無心之言,不料沈秋一頷首,竟當真轉身走出門去。

    沈秋出了門,先急急對門外守候的宮人道:「快!快傳御醫來,陛下有恙!」待那宮人火急火燎地走了,她才轉向等待著的群臣,清了清嗓子歎道:「實不相瞞,這些時日陛下身子多有不適,怕耽誤朝政,才不讓各位大人知曉。臣以為,陛下龍體為上,各位……可否改日再來?」

    眾臣皆知陛下這位御前侍衛長,平素話不太多,然而對陛下忠心耿耿,在朝中口碑卻是不錯。加之沈秋說話的時候,神情極為誠懇,末了還深深地斂起眉,想來是十分憂慮的。

    他們隱約回想起段雲亭在朝上頻頻抹汗,面色不佳的情景,慢慢有些恍然。便不再強求,只留下一句「自然是陛下龍體要緊,臣告退了」,便紛紛告辭離去。

    看著眾人離去,沈秋對身旁的另一個宮人道:「待會兒御醫來了,便說陛下已然無恙,讓他不必進來了。」

    說罷聳聳肩,在那宮人訝異的目光裡轉身進了門。

    返回書房時,段雲亭正躲在門縫裡偷看著外面的情形,見她真把人統統騙走了,不由得唏噓地歎道:「嘖嘖嘖,這麼快便深得朕之精髓,沈愛卿不枉是朕身邊的人。」

    沈秋心道這跟你那些損招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吧?不過轉念一想,這段雲亭大事上心眼重重,深謀遠慮,遇到此等小事卻反而呆頭呆腦,死心眼不懂變通,不由又覺得有幾分好笑。

    只是她忽然發現,自己方才那一招……怎麼好像很有段雲亭的風格?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麼?

    她趕緊咳了咳,否認掉這個想法,走過去替段雲亭把亂七八糟的奏摺整理在一起,催促道:「陛下還是速速把這些摺子看了吧,今日又送上來了十幾本。這裝病的辦法,瞞不了多久。」

    段雲亭沒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開始看奏摺。

    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

    起初的情形,還是段雲亭坐在書案前,沈秋伴在一旁替他磨墨理奏摺,但到後面坐在書案前的卻變成了沈秋,而段雲亭則是懶懶地靠在軟榻上。

    不過他二人都並未閑著。

    「陛下,鴻臚寺胡大人請求告假一月。」

    「准了。此事他同朕說過太多次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朕若不答應,還得受他嘮叨。」

    沈秋提筆朱批一個「准」字。

    「陛下,吏部白大人彈劾禮部閔大人受賄五百兩白銀。」

    「哦?竟有此事?膽子不小啊!且按下,交給刑部去查查。」

    沈秋把奏摺放在桌角的另一邊。

    「陛下,右丞相蘇逸已將段霆均兵權盡數收回……」

    「不錯不錯,告訴他鎮守邊城的將軍朕心中已有人選,過些時日便派遣過去。」

    「丞相還說,善後事宜太多,他懇請三個月後歸返……」

    「不准!以為朕不知道他是想趁機在外面玩玩?讓他下月初回來!遲了朕罰他俸祿!」

    沈秋提起筆,頓了頓,在奏摺上一筆一劃地寫道:「若是下月初不回,便罰你做御前侍衛長。」然後默默地放在一旁。

    「陛下……」隨後她拿起一本新的奏摺,展開。然而這兩個字出了口,話音卻戛然而止。

    這奏摺是由禮部尚書所上,而裡面夾著的,卻是轉呈西秦使者的書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8:28

    【第九章】

    段雲亭待了半晌沒有聽到動靜,不由得坐起身來看她。卻見沈秋握著摺子,雙眼直直地盯在上面,神情有些異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走到她背後站定。

    俯下身子,眯起眼,視線從她的肩頭越過,看向那奏摺。

    身後緊靠而來的觸感,讓沈秋忽然回過神來。本能地一顫,卻發現段雲亭正極近地貼在她身後,教人退無可退。

    她只能往前縮了縮,收斂起心神。心下只道,這姿勢雖是曖昧了點,但若是男子與男子之間,倒也無妨……無妨……吧?

    「哦?西秦二皇子要來?這倒是件新鮮事。」片刻之後,段雲亭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沈秋只能頷首,道:「初定於兩個月之後。」

    「讓朕仔細看看。」段雲亭忽然伸手握住奏摺的一角。沈秋原以為他是要將奏摺裡夾著的書信拿過去,誰料他只是扶著一角,便就著這般動作眯著眼慢慢看著。

    他人比沈秋高大幾分,又正俯著身子貼著她站著。自她身後這般伸出手,恰好便是一個類似於環抱的姿勢。

    感到他濕熱的呼吸清晰地灑落在自己脖頸處,帶著溫度的心跳仿佛也隔著衣衫隱隱透了過來,沈秋僵硬到幾乎無法動彈。只覺所有的知覺仿佛都集中在了相貼的那處,那裡每一分細微的動靜都足以牽動全身。

    而段雲亭卻仿佛毫不知覺,只是分外認真地看著那奏摺。時不時地還前傾一下身子,似乎是遇到了看不太清楚的地方。

    他此刻的表情可謂是從未有過的正直嚴肅,除卻看奏摺的速度比以往慢了太多以外,單看他面上的神情,是決計不會教人想到別處去的。

    而沈秋的一分一秒卻忍得格外艱難。她不住地催眠著自己「你是男人你是男人你是男人」,但心跳還是止不住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胸腔來。

    「陛下……可看清楚了?」捉摸著段雲亭這短短的奏摺看了快一炷香的時間,沈秋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嗯。」段雲亭無比鎮定地收了手,直起身子,似是仍在沉思,「愛卿你說,西秦同我東齊已有三十年未有往來,這西秦二皇子忽然來訪,會是為了什麼?」

    這話一時讓沈秋忘了方才的尷尬,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只是她又極快地將其否認,畢竟若當真為了尋她而來,來的該是冀封,而非他二弟。

    只是,想起昨日她於街上看到的那極似冀封的背影,沈秋一時又陷入了沉默。冀封的氣度風姿,極少有人會像到讓她錯認的地步。莫非那身影……會是冀禪?只是距這奏摺上所言的時間分明還有近兩個月,他卻為何提前來此?再者,西秦皇族來此,又何必隱瞞身份,來得如此無聲無息?

    否定掉心頭的那一絲懷疑,沈秋覺得,或許當真是她多慮了。自己離開西秦來到東齊的消息,或許冀封根本不知。也許,他早已放棄了尋找自己。

    如此,應當是最好了。待到他真正釋然甚至淡忘的那一日,自己也才能回到西秦,心平氣和地同他將一切都說明白。

    「愛卿在想什麼?」段雲亭忽然的問話,將她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沈秋趕緊低頭清了清嗓子,道:「臣在想,西秦二皇子此番前來,或許便正是為了改善兩國久無往來的狀況。如此,應是好事一件。」

    「確是如此。」段雲亭頷首,卻忽然發現沈秋話音落了,神情似乎又有些飄忽。

    故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無聲地看著對方。

    方才沈秋看著奏摺時,眼底閃過的瞬間驚惶,他不提起,並不代表並未看出,也不代表著,他不好奇,不在意。

    不過,他一向便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有些事,並不急在這麼一時。

    次月初,蘇逸風塵僕僕地自邊城而返。

    段雲亭見他回來,訝異之中也不忘了損他幾句,「蘇愛卿此番怎生如此聽話?莫不是這些日子玩過火了,手頭當真拮據得緊了?」

    蘇逸初聞此言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回憶起奏摺裡那奇奇怪怪的話,又看了看一旁沈秋忍笑的神情,以他之聰明,當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於是他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掏出段雲亭批復的奏摺,遞了過去,表情十分認真。

    「實不相瞞,臣是因了這句話,才火速趕回的。」

    段雲亭狐疑地伸手接過,低頭一看,立刻被上面的字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只能伸手點點沈秋道:「哈,好你個沈丘,敢假傳聖旨啊!朕要罰你做十年御前侍衛長!」

    沈秋聞聲急忙跪下,惶恐道:「陛、陛下饒命!陛下還是讓臣蹲大牢去吧!」

    段雲亭看蘇逸一臉憋笑的神情,不以為意道:「做朕的御前侍衛長乃是爾等的榮幸,旁人求還求不來!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人鬧了一通,蘇逸忽然想起了什麼,才提起正事道:「臣聽聞……西秦二皇子冀禪下月底要前來出使?」

    「確有其事。」段雲亭恢復了正經,餘光瞥了瞥一旁的沈秋,道,「此事朕已派人開始著手準備。」

    沈秋可以感覺他投來的目光,然而但她望過去的時候,對方卻已然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若說那日陡然看到冀禪要來的消息時,一時只是震驚不已,那麼時至今日,心中所剩的,大半已是矛盾和猶疑。

    因為她明白,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已然擺在自己面前:繼續留在東齊,或者隨他回西秦。

    念及後者,沈秋只覺得無論心底已做好了怎樣的準備,這一刻來得似乎仍是早了些。

    或許她只是不知該如何做好準備,去重新面對冀封。

    說來以她的性子,絕不是這般優柔寡斷之人,卻唯獨在冀封一事上,總無法果斷。

    也許是因為她心中知道,從小到大,唯有這麼一人,會對自己的一切毫不介懷地包容。也正因如此,自己在逃婚之後,每每想起他,心中便湧起揮之不去的愧意。

    正暗自沉吟間,忽聽蘇逸道:「東齊與西秦久無往來,這冀禪此番無征無兆地便來出使,臣只覺得……」話未說完,聲音便低了下去。

    段雲亭知道他生來比旁人多個心眼,便笑道:「久無往來,也終有破冰的一日。朕知你心頭少不了重重顧慮,只是此番是他來我東齊境內,若當真有何不軌之舉,又怎能逃得過朕的耳目?」

    蘇逸心知段雲亭也不是糊塗之輩,既已著手準備,便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於是他稍稍釋然了幾分,道:「既如此,想來是臣多慮了。」

    「不如這樣,」段雲亭沉思片刻後,忽然挑眉一笑道,「既然愛卿對此事頗為掛心,不如此番接待來使一事……便交給愛卿主持吧!」

    蘇逸一聽頓時苦了臉,心道這便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並非他不願幹正經事,而是朝中人人皆知,戶部那幾個尚書侍郎無一不是分斤撥兩的主兒。雖然好處是由他們管著錢糧的這些時日,每一筆帳目記載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從他們手裡貪污濫用一分一厘,但更麻煩的是,遇到正常開支每每需要撥款撥糧的時候,也得同他們軟磨硬泡好幾回。哪怕是段雲亭下了聖旨,人家也能從帳目裡捉蟲似的挑出些「鋪張奢靡」之處來,一遍兩遍三遍地上疏。

    蘇逸知道段雲亭也是被那幫耿介的大臣弄得沒法子了,才把燙手的山芋直接扔了過來。如此他倒好,落得一身輕鬆,自己以後的麻煩卻是少不了了。

    畢竟這迎接來使一事事關國北齊西秦兩國,雖不可鋪張,卻也不能過於摳門,損了國威。蘇逸悲哀地想,自己以後可有的磨了。

    但底是推拒不得,便只得訕訕地拱手領命。

    段雲亭笑得燦爛,聞言頷首,還不忘在他肩頭拍了一拍,鼓勵道:「蘇愛卿舌綻蓮花,口若懸河,對付那幾個老頑固決計不在話下!朕看好你喲!」

    蘇逸對他無話可說。默然片刻,忽地靈機一動,道:「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段雲亭挑眉看他。

    蘇逸抬眼瞥了一眼沈秋,道:「臣懇請陛下借沈大人一用!」

    段雲亭也跟著瞥了一眼沈秋,道:「你要他有何用?」

    蘇逸不緊不慢道:「沈大人原是西秦人氏,故而對西秦國情,飲食並生活等習慣均十分瞭解。此番接待西秦來使,我等若要做到盡善盡美,這其中細節便絕不可有所閃失!」

    段雲亭心下雖不願,但見他說得如此義正言辭,又無法反駁,沉默了片刻便只能道:「那……借一個月吧。」

    「一個月不夠,」蘇逸搖首,正色道,「直到使臣離去為止。」

    沈秋在一旁啞口無言,心道自己不過開了個小差的功夫,怎麼就被人討價還價地商量著要去買了?但聽到蘇逸最後半句話,她忽然意識到不對,便趕緊出口道:「不可!」

    「有何不可?」段雲亭蘇逸二人同時回頭道。不同的是,蘇逸依舊掛著那公事公辦的臉,而段雲亭眼底倒似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沈秋心道自己若是在冀禪面前晃悠哪怕一下,此番便是不想回,也得回了。遲疑了一下,她扯著理由吶吶道:「臣在陛下身邊已久,若離開的時日過長,此處恐怕要落下不少事務,便且……一個月罷,一個月足矣。」

    她話音剛落,段雲亭便得意道:「嘖嘖嘖,蘇愛卿你聽聽!沈愛卿果真是向著朕的,果真是離不開朕的!」說罷還轉向沈秋揚眉道,「對吧?」

    沈秋只能「呵呵呵」地裝傻。

    蘇逸見狀便也只能放棄,搖搖頭道:「那便依沈大人所言罷。」說罷對段雲亭一拱手,順勢把沈秋一拉,道,「那臣今日走馬上任,這便將沈大人帶走了。」

    段雲亭似乎是沒想到這一出,聞言一驚,道:「你……」

    沈秋對他聳聳肩,作無奈狀,隨即轉身開開心心地隨蘇逸離開了。

    二人推門而出,走在回廊裡,她對蘇逸笑道:「大人這是看我太過勞苦,有意救我於水火之中麼?」

    蘇逸全無所謂地笑道:「哪裡哪裡,我這是公事公辦。」

    沈秋盯著他看了看,終於道:「實則蘇大人對北齊出使一事,還是存有顧慮吧?」

    蘇逸轉頭看她看他,眯起眼笑道:「看來沈大人倒是十分瞭解在下。」

    「豈止我一人,」沈秋心下只覺得他君臣二人笑起來,實在是一個德行,歎了歎道,「陛下若不曾看出你這層心思,又怎會當真答應讓我離開一個月?」話一出口,暗暗覺得怎麼有些怪怪的,便一時沒說話。

    而蘇逸似乎並未掛心,沉吟了片刻,卻忽然問道:「你在西秦生活多年,可知那冀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沈秋聞言一時沉默。冀禪此人,自己過去出入宮中時,雖也同他打過許多照面,然而論起二人之間的真正往來,卻著實是屈指可數。

    並非她不理會冀禪,而是對方為人太過沉默疏離。雖是時常與冀封同出同入,然而若說冀封如同一潭溫潤柔和的水,那冀禪便是他身後一塊不可觸碰的冰。

    雖是兄弟二人,性格卻是差之千里。

    沈秋沉思片刻,道:「冀禪此人……性格有些清冷孤僻,同太子冀封倒是關係密切。」言及此,她話音頓了頓,笑道,「只是我雖是西秦人,卻也不過區區一個庶民,對皇族之事也不過略有耳聞而已,各中細則只怕也不甚明瞭。在西秦習俗一事上還能略盡綿薄之力,於此事……實在愛莫能助了。」

    蘇逸聞言看了看她,很快一笑道:「無妨無妨,我也不過隨口問問而已。」

    既然已經被「借讓」出去,就終於不用被段雲亭鞍前馬後地折騰了。至少,可以落得一個月的清閒。

    ——如果你當真以為如此,那可就太天真了。

    最初的十日裡,沈秋也是這麼以為的。然而便只在第十一日,在她同蘇逸商量儀仗佈置的時候,段雲亭不甘寂寞的聖旨,便穿過大半個皇宮,遙遙地來了。

    見頒旨的宮人火燒屁股一般地匆匆步入殿內,口中直喘著粗氣,二人俱是一驚,心道莫不是宮中出了什麼大事?便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定,等待宣旨。

    「沈——丘——接——旨!」然而,只聽那宮人用尖細而高亢的聲音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日批閱奏時,忽覺腹中饑餓。沈愛卿速去巧手閣購杏仁酥三盒,天黑前務必送至禦書房,不得耽擱!——欽——此!」

    話音飄飄然落下,蘇逸沈秋二人對視一眼,蘇逸忍俊不禁,沈秋欲哭無淚。

    「沈大人,還不快快起身接旨?」那宮人將聖旨卷好,看著她無比鎮定地道。

    「臣……謝主隆恩。」沈秋哀歎一聲,只能認命。這種大張旗鼓宣聖旨只為讓她買杏仁酥的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段雲亭幹得出來。

    「陛下反復交代過,此事萬分緊急,還請沈大人速速動身吧。」那宮人面不改色地留下這麼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眼看著離天黑也沒多少時候了,沈大人還是快去吧,我給大人放幾個時辰的假便是。」宮人走後,蘇逸在一旁揶揄道,「看陛下這情況,怕是餓得不輕。若是遲了,這罪責定然不輕。」

    沈秋橫了他一眼,不予理會。她如何不知,段雲亭若是當真要那杏仁酥,隨便派個宮人去,此刻東西都已然在路上了。橫豎是幾天沒人折騰了,心裡空虛得緊吧。

    無奈之下,她匆匆換了身便服,便往宮外去。心道自己什麼時候連宮外採購這一茬都趕上了?雖然只是個御前侍衛長,但在段雲亭身邊這麼久,細細算來,還有什麼是她沒幹過的?

    心中憤憤然了一陣,便只想趕快將東西買回去交差了事。然而事與願違,待到沈秋歸返的時候,不僅天已黑了,而且她兩手還是空空如也。

    不過身後倒是跟了兩個兵卒模樣的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8:40

    【第十章】

    事情還要從那巧手閣門口,沈秋剛買好了三盒杏仁酥這裡說起——

    彼時方教那店家將東西包好,沈秋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陣陣打鬥之聲。她生性便對刀兵一類的事物分外敏感,一回頭,便尋到了聲音的來源。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你來我往,打得熱火朝天。動靜極大,引來周遭許多人小心翼翼地圍觀,卻不敢上前阻攔。

    沈秋見狀,匆匆付了銀子,便提著杏仁酥往那邊走去。

    及至走得近了,她才看出二人出手非凡,觀其路數,應是行伍中人。而能在京城裡自由走動的,是只有九乃是宮中禁衛軍。

    若當真是禁衛軍當街鬧事,這可成何體統?沈秋本能地便意欲上前,將二人拉扯開來。然而低頭看了看手中易碎脆弱,又金貴非凡的杏仁酥,她猶豫再三,終是找了個牆角,把東西放下。

    然後她撥開人群,縱身便躍至二人中間。

    那兩人糾纏得不分你我,正是拳腳相加之際,只覺腕上一痛,不由得紛紛退開一步。再一抬眼,只見面前已站了個蒼藍袍子的人。

    其中一人似是認出沈秋來,怔了一怔,沒有說話。而另一人見她身長不盈七尺,容貌觀之亦是清秀文弱,便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道:「你是何人,但敢阻攔本大爺?」

    沈秋聞言笑出聲來,道:「你是何處的大爺?」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那人一拍胸脯,怒道:「便是你家的大爺!」說罷一躍而起,直撲向沈秋。

    眼看著人便近在眼前,沈秋一個側身,堪堪避開了這一擊。然而在那人一招落空,略為放鬆警惕的瞬間,卻忽地反手握住他的臂膀,一扣,一拉,一扭,施以巧勁,那人便應聲摔倒在地,還是個狗啃泥的姿勢。

    沈秋一撩衣擺,抬起一腿踩住他後背,那人便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人群中已然爆發出陣陣驚歎唏噓,甚至是叫好之聲。縱然他們並不清楚這三人是為何而打鬥,但便就是那瘦弱之人手上乾脆俐落的功夫,也足教人歎為觀止了。

    沈秋方才打得太過投入,此刻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得收斂了幾分。她素來便有這個毛病,平時沉默寡言,只愛在心裡腹誹,然而一但同人比劃起來,便雙眼放光,容易忘我,那氣勢便渾然換了一個人。

    低聲咳了咳,她沉聲問那人道:「你可是禁軍中人?」

    那人一愣,脫口而出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

    這時方才同他打鬥的另一人已然走上前來,道:「他……是陛下身邊的御前侍衛長,沈丘沈大人。」

    此時輪到沈秋一愣,轉頭看他,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

    然而待到看清那人的面容時,她表情變得複雜了許多。

    這人便是她手下為數不多的二十來個御前侍衛的其中之一——趙挺。

    經此事一鬧,沈秋押著這兩人回宮時,天已經黑了。

    段雲亭一聽沈秋歸返,當即興衝衝地站起身來。然而一見她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面色頓時垮了下來。準備好譴責她耽誤時辰的一套話,也只能暫時吞回去了。

    面色不善地掃了一眼那兩人,段雲亭清了清嗓子,對沈秋道:「這二人是哪兒來的?」

    「這二人在街市上鬥毆,」沈秋指著其中一人道,「此人乃是禁衛軍的一員,名喚成渝……」

    段雲亭不耐打斷道:「禁衛軍犯事交給竇原處置便是,朕何須事必躬親?」

    沈秋無奈地指了指另一個,道:「可這另一個……是臣手下之人……」御前侍衛乃是直屬于段雲亭,故此事必須由他親自發落。

    段雲亭沒辦法推脫,只得眯起眼盯著那人看了看。過了片刻,似是想了幾分,便伸手點了點他道:「哦,你是那個……趙……趙什麼來著?」

    那人道:「在下趙挺。」

    段雲亭走回禦案後坐下,擺出一副縣官模樣道:「那便說說……你二人為何當街鬧事?」

    那趙挺苦著臉道:「我和朋友在酒館喝酒喝得好好的,此人從我身旁走過,忽然撞我!」

    成渝聞言立即辯解道:「我當時多喝了幾杯,足下不穩。並非有意為之,你又何必出口成髒!」

    「誰說你……」

    「你明明……」

    「我沒有……」

    「你就是……」

    「罷罷罷,」段雲亭被他們吵得頭痛,扶額打斷道,「此事雖是個誤會,但你二人一個是御前侍衛,一個是禁衛軍,這般當街鬧事影響太差,朕需得責罰你們,方能明法紀!」

    二人忐忑地等待著判決。

    段雲亭斂眉思量了一陣,指著成渝道:「你自今日起,便不再是禁衛軍,調為御前侍衛,歸沈丘統領。」頓了頓,看向趙挺,「你……且還是做這御前侍衛吧,只是你二人朝夕相處,須得和睦友愛,若有半分口角,這御前侍衛也不必再做了。」說罷一擺手道,「罷了,就這樣,你二人且去思過吧!」

    二人千恩萬謝地出了門。那趙挺心道,同樣是犯事,那成渝尚還調任了職位,而自己卻並無半分動靜,莫非是撿了便宜?

    但仔細想想,發現不對。這調任御前侍衛……在陛下口中怎麼變成責罰的手段了?莫非自己因為已經處在悲慘的最底層,所以才……不用責罰了?

    見那兩人終於走了,段雲亭轉頭看向沈秋道:「朕的杏仁酥呢?」

    沈秋一驚,才發現自己雙手空空如也。這才回想起來,解決完二人的打鬥一事之後,好像……便將那杏仁酥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她嘴角抽搐地笑了笑,道:「忘、忘在路邊了……」

    段雲亭哼了一聲,不悅道:「沈愛卿才跟了那蘇逸幾日,便不把朕放在心上了?」

    沈秋覺得這話的對象無論是男是女,聽著似乎都不太對勁。故一時有些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然而段雲亭話出了口,卻仿佛並不曾往心裡過,很快又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明日你再替朕弄六盒來便是。」頓了頓,強調道,「……自費!」

    沈秋咬牙切齒暗罵段雲亭壓榨屬下,心下卻也只能盼明日去的時候,那杏仁酥若是還在牆角便好了。

    當然,那不過是想想而已。

    次日,沈秋一早便抽空出了宮,趕在巧手閣剛開門不久,做了今日的頭一位顧客。

    然而及至回了宮,進了禦書房,卻見段雲亭正和一個女子談笑風生。沈秋提著杏仁酥在門邊一愣,立即道:「臣……告退。」

    「愛卿走得這麼急作什麼?」而段雲亭卻出言制止,還對著她指了指身旁的女子,笑道,「惜丫頭不是外人,愛卿大可不必如此拘謹。」

    沈秋瞥了一眼那女子,而對方亦是目不轉睛地同她對視著。眼中情愫流轉,笑意盈盈,倒是迫得沈秋不得不低頭收回目光,道:「在下沈丘。」

    那姑娘款款一笑,施禮道:「小女子名喚杜惜。」

    「杜伯長女,相門千金。」段雲亭端著一杯茶,在一旁補充道。

    「原是杜相千金。」沈秋急忙恭恭敬敬地拱手,卻不知二人這是唱的哪一出。

    而這時那杜惜回過身,意味深長地瞥了段雲亭一眼,又轉頭對沈秋笑道:「沈大人既已回,想必陛下正是公務在身,杜惜不便打攪,這便告辭了。」

    沈秋正欲表示沒什麼大事,而段雲亭已然熱情搶道:「且讓沈愛卿送送你吧。」

    「陛下之心杜惜已領,不必了勞煩沈沈大人了。」杜惜看著沈秋一笑,隨即以袖掩口,轉身而出。

    沈秋看著她離去,心下只覺莫名其妙。方一回過頭,卻見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起身,極近地站在她面前,笑容十分不懷好意。

    以為他這是要檢查自己辦的「公事」,沈秋便把手中的六盒杏仁酥舉至面前,道:「這是陛下要的杏仁酥。」

    段雲亭「哦」了一聲,道:「且放在案上吧。」

    沈秋依言而行,轉身走到禦案邊,卻聽他在身後笑道:「過去朕私下同杜伯來往時,同這惜丫頭倒是有幾分熟絡。只是自打杜伯做了左相之後,她這還是頭一次主動來找朕,你可知,她今日是為何而來?」

    沈秋聽他言語帶笑,知道他八成是又在自我得瑟了,便歎了一口氣,吶吶道:「陛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那姑娘豈能不對陛下芳心暗許?」

    誰知段雲亭聞言卻笑了起來。

    沈秋回過身去,不解地看著他。

    段雲亭慢慢踱步過來,笑道:「實話告訴愛卿,那惜丫頭此番前來同朕閒扯了一通,明裡暗裡卻是表明了對一人的傾慕之意,有意讓朕替她撮合撮合。」

    沈秋一怔,心道這杜惜竟如此大膽直率,不由問道:「那她看上的……卻是何人?」

    段雲亭笑著在她肩頭一拍,道:「你。」

    沈秋呆住。

    段雲亭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唏噓笑歎道:「嘖嘖嘖,看不出愛卿平日裡寡言少語,木木訥訥的,竟然如此招桃花。莫非實則骨子裡卻是別有一段風流……哦不對,應該是風騷?」

    沈秋白了他一眼,心裡暗想,若論「風騷」二字,有人能比得過你麼?

    而段雲亭對她無聲的抗議視而不見,繼續道:「不過這惜丫頭朕是知道的,相貌品性俱佳,絕不會委屈了愛卿,要不……朕給你們做做這個媒?」

    不知為何,段雲亭笑得異常開心,簡直跟他自己娶妻沒兩樣。

    而沈秋一聽他這話,頭搖得像波浪鼓,忙道:「此事尚還為時過早,臣不敢勞陛下操心!」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人之常情,」段雲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愛卿無妻無室的,為何不願娶親?」

    沈秋心道你還是皇帝,後宮居然空空如也,哪裡有資格說我?但她也只能默默腹誹,卻是萬萬不會說出口觸他黴頭的。因為她知道,在口舌之上,自己永遠占不到段雲亭半點便宜。

    由是她只能換一個理由,搪塞道:「以臣之身份……著實配不上相府千金。」

    「愛卿哪裡話?愛卿乃是朕的御前侍衛長,此等頭銜旁人求還求不來,如何會配不上那杜惜?」段雲亭孜孜不倦地勸著,末了還不以為意地一拍胸口,道,「再者,朕若下旨賜婚,誰又敢說一個不字?」

    沈秋苦著臉不知該怎麼作答,心想段雲亭你放過我吧……先是段楚楚,後是杜惜,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如此熱衷於給人做媒?

    而「媒公」段雲亭見她不再說話,便走過來瞅了她片刻,挑眉笑道:「怎麼一提到娶親,愛卿這模樣便如喪考妣?」

    沈秋不答,心下猶豫,告訴他自己是女兒身或者斷袖,哪一個比較好。

    誰知正在她糾結之時,段雲亭卻忽然笑出聲來。沈秋疑惑地挑眉看他,而對方卻忽然伸出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嘖嘖歎道:「愛卿啊,實在是太不解風情。」

    此舉實在太恐怖,沈秋驚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差點沒站穩。

    而始作俑者卻一撩衣擺,若無其事地大步走回禦案邊坐下,口中豁達道:「罷了罷了,朕方才不過說笑而已。這婚嫁一事乃是你情我願,強扭的瓜如何能甜?愛卿既然不願,朕也自然沒有勉強的道理。」仿佛剛才那個熱情說親的人,決不是他段雲亭。

    而沈秋還僵硬地在原地,驚魂未定。說不上是因為段雲亭轉變太快的態度,還是方才那怎麼想都不可理喻的舉動。

    沈秋暗自決定,下次問問蘇逸,段雲亭對旁人是否也有這等非同尋常的「愛好」。

    而禦案後段雲亭已然提起了朱筆,抬頭看了她一眼,無事一般地問道:「愛卿還有何事?」

    沈秋匆忙收起思緒,暗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又生怕他反悔,便趕緊推說無事,轉身告退。

    正出門之際,卻在門口撞見蘇逸。對方頂著右眼上一塊濃重的青紫痕跡,抬眼的瞬間,倒是又把沈秋驚了一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8:52

    【第十一章】

    沈秋看著他道:「蘇大人這是……?」

    蘇逸尷尬地咳了咳,道:「此事……改日再細說吧。」說罷對她一拱手,匆匆往門內去。

    方一進門,眼便看見段雲亭歪歪斜斜靠在禦案後,一面垂著眼翻著奏摺,一面把玩著手中朱筆哼著曲兒,唇邊還殘留著一抹……淫笑?

    實則這種表情,蘇逸不是不曾見過。只是他心裡清楚,這笑對旁人而言……通常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為了確保自己不被波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出言問道:「陛下今日……可是有什麼喜事?」

    原本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做好了被段雲亭嘲笑的準備,然而對方聞聲抬頭看了看他,卻仿佛什麼也沒看到一般,只道:「喜事沒有,趣事倒是有一件。」頓了頓,竟沒賣關子,直接續道,「方才那惜丫頭來過,聽她言語,似是看上沈丘了,讓朕給她撮合撮合。」話裡話外對他這傷,竟是全不過問。

    蘇逸暗自鬆了口氣,心下卻總覺得,如此反常,怎麼似乎更為可疑?然而當他聽到段雲亭提起那個名字之後,注意力已然被全部吸走,整個人明顯地呆了幾分。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已脫口而出問道:「那沈大人是如何答覆的?」

    段雲亭聳肩,笑意明顯了幾分,慢慢道:「自然……是百般推拒,故辭不受了。」

    蘇逸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高興,不過此時他也無心顧及這些,聽聞此事泡了湯,方才暗自鬆了口氣。

    而段雲亭是何等人物,怎會注意不到?見了平素精明剔透的蘇逸難得化身成了呆子,他心下滿意地笑了笑,覺得實在是有趣得很。

    先是沈秋,後是蘇逸,嗯,今天著實是令人愉快的一天。

    於是他眯起眼笑了笑,看著蘇逸有意問道:「朕聽聞……你同那惜丫頭近些時日倒少有往來了?」

    蘇逸怔了怔,口中道:「哪裡哪裡,還是……有幾分往來的。」

    段雲亭長長地「哦」了一聲,對他的搪塞只作不知。他收回目光,提起朱筆在硯臺上蘸了蘸,自顧自笑道:「既然如此,那愛卿有空便替朕勸勸她。俗話說得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畢竟這郎情妾意,你儂我儂,是勉強不來的。」

    蘇逸低低地「嗯」了一聲,表情有些複雜,心中卻又是哭笑不得。直至片刻之後忽然想起什麼,才收回思緒道:「陛下,臣今日前來,有要事相稟。」

    段雲亭頓住筆墨,抬起眼來,道:「何事?」

    蘇逸道:「據下面來報,這些時日,有不少操著西秦口音之人在街市上走動,所為……乃是打聽一人的下落。」

    段雲亭揚眉道:「何人?」

    「暫且不知。他們四處向人打聽時言語甚為隱晦,從未提及此人姓甚名誰呢,是何身份,」蘇逸搖首,卻從袖中取出一卷畫來,道,「唯有肖像畫一副。」

    「愛卿做事周全,果然教朕放心。」段雲亭接過畫,展開一看,但見其上所繪乃是一個宮裝女子。他眸光暗了片刻,下一刻嘴邊卻挑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

    將畫卷起放在禦案邊,他看著蘇逸道:「這畫你可看過?」

    「看過。」蘇逸慢慢道,「不過現下已然忘記了。」

    「忘記了便好,」段雲亭微微一笑,「有些事記得太清楚了,倒並不是什麼好事。」

    蘇逸拱手稱是。

    「罷了,愛卿且去罷。」段雲亭沖他頷首,道,「繼續派人盯住那尋人之人,看看他們究竟是何來頭。另外,這畫的事……不得教第三人知曉。」

    「是。」蘇逸領命,頓了頓,道,「臣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何事?」段雲亭挑眉。

    「懇請陛下准臣十日的假,」蘇逸伸手指了指自己右眼,無奈道,「這樣子……實在不好見人。」

    段雲亭看著他,終於憋不住「噗」地笑出聲來。在蘇逸苦著臉準備迎接他嘲笑的時候,他卻只是擺擺手道:「准了准了,只要莫將手中事務耽擱下來,休息幾日無妨。誰教你這理由實在太過充分,朕簡直無可反駁呢?」

    突然面對如此浩蕩的洪恩,蘇逸禁不住懷疑地看著他。

    「愛卿還有何疑議?」而段雲亭卻自顧自地再度看起了奏摺,眉尖眼角的神態恢復了方才的愜意悠閒。

    蘇逸回過神來,同沈秋一樣怕他說變就變,也來不及多想,便只是拱手謝恩,匆匆告退。

    待人出去了之後,段雲亭拿著畫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展開,垂眼凝眸。

    片刻之後,將視線從畫上移開,便可見沈秋扶著劍站在回廊邊,正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忽然笑了一聲,將畫徐徐收攏。

    沈秋原本以為,既然段雲亭不再執意說媒,此事便到此為止了,誰知遠不是如此。

    不知為何,近些時日她于宮中行走,十次有九次都能「偶遇」那上杜惜,遇上了更免不了一番煎熬似的寒暄。她本就不善言辭,而那杜惜言語間時不時還明送個秋波,或者拿話語暗示些什麼,弄得沈秋只能裝傻,「呵呵呵呵」地回應。

    雖然沈秋對此事百般不情願,無奈那杜惜偏生把聲勢弄得異常浩大。時日一長,次數一多,宮中內外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並且他們都得出了一個驚人一致的結論:此二人有奸情。

    故而除卻忍受杜惜的偶遇之外,沈秋自然也少不了旁人的調侃。

    「來來來,朕給你個『東齊第一美男』的稱呼如何?依朕看,愛卿可是半分也不輸給那冀封的。」在這些調侃之人當中,段雲亭無疑是熱情最高,戰力最強的。

    而對方雖然作風大膽了些,但畢竟是女子。沈秋總不能逢人便解釋自己對她毫無意思,全是她一廂情願吧?故而她最後沒了辦法,只能處處躲著她。

    而自打那日遇上了一回蘇逸後,對方不知何故便告了假。雖是將諸多事宜安排了下去,但沈秋到底還是清閒了不少。而段雲亭見縫插針,連忙派宮人下了一道旨意,又將她拉了過去,只道幹一日是一日,待到蘇逸完假了再回去不遲。

    自打上次「杏仁酥聖旨事件」之後,沈秋對段雲亭各種稀奇古怪的旨意早已見怪不怪,相比之下,反而覺得這條實在是太正常了。於是沒辦反,只好又回到了段雲亭周遭。

    這日沈秋替段雲亭跑完腿回來覆命,方離開禦書房,一眼便看見一個疑似杜惜的影子。她渾身一個激靈,跟見了鬼似的,便當即掉頭,百里衝刺般地往宮外奔去。

    做賊似的在一片林子後躲了片刻,自覺「危險」已過,才擦了把汗,走了出來。心想自己過去仗著身手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料也有這麼到處躲著人的一日。

    方走出來,隱約間,便聽聞不遠處似有刀兵碰撞之聲,其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人聲。

    沈秋循聲四處望瞭望,才發現自己稀裡糊塗地,已然來到禁衛軍的練武場附近。

    在西秦的時候,她幼時便常常跟著父親的門生們去練武場看人操練,偶爾找人比劃比劃,而自打來到這東齊之後,由於時常被段雲亭呼來喝去的,也沒空來這裡瞧瞧。

    而此番聽聞了聲響,心頭的衝動便忽然湧了上來。心癢難耐之下,她想也沒想,便舉步走了過去。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一日的操練已然結束,練武場裡剩下十來人,正三三兩兩地隨意比劃著。而沈秋方一立定,便聽聞身旁有人喚道:「沈大人?」

    沈秋回頭,見來者便是自己那日在街上攔下的,前任禁衛軍,現任御前侍衛成渝。

    成渝似是方同人比劃過,氣喘吁吁地小跑過來,擦了一把汗,道:「沈大人如何來了?」

    沈秋打量了他,道:「你已是御前侍衛,如何還在這裡?」

    成渝笑道:「今日不該我當值,便過來同過去的兄弟們比劃比劃。做這御前侍衛成天傻站著,沒什麼機會動手,身手都快生疏了!」

    沈秋心想他說得也確實在理,而正此時,成渝已經將場子裡的兄弟們都招呼了過來,道:「這便是我跟你們說起的沈丘沈大人,那日我便是被他三兩招就制住了手腳!我雖敗在他手下,卻是滿心佩服啊!」

    於是旁人便起哄道:「大人露個身手,同咱們比劃比劃吧!」

    沈秋見這成渝那日舉止雖蠻橫,但性子直率耿直毫不記仇,心下默默贊許。聽聞眾人起哄,不由得又暗暗回想起過去在西秦時日,於是她笑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了,那沈丘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個時辰後,禦書房。

    段雲亭頓住手中的筆,抬起頭來盯著蘇逸看了好久,嘖嘖道:「蘇愛卿傷已痊癒?」

    蘇逸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右眼,歎道:「已然無礙。」聽聞段雲亭不懷好意地一笑,生怕他又要調侃自己,便先發制人道,「對了,臣方才入宮時剛好路過練武場,恰見沈大人在那處,似是在同人比武!」

    「哦?」段雲亭果真提起了興趣,忘了自己之前的一茬,道,「他和禁衛軍在一處?」

    「正是。」蘇逸回道。

    「他倒是找到個好去處了,」段雲亭忽然扔了筆,興致勃勃道,「走!愛卿這便同朕去看看!」

    蘇逸聞言一愣,心下只怪自己多嘴,恨不能給自己一個耳光。他一介文人,對刀槍劍戟勉強分辨得出已屬不錯。平日裡在街頭見人舞刀弄槍更是躲得遠遠的,生怕波及自己,哪裡有閒心專程去看人家打架?

    但轉念一想,陛下不也是出了名的「不善習武」麼?怎麼今日忽然有了這興致?

    他回身正待發問,卻發現段雲亭早已連影子也沒了。

    歎了一聲,只得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段雲亭帶著蘇逸並幾個隨從,坐著轎子閑閑地往練武場而去。

    然而及至到了附近,才發現遠遠傳來的不是打鬥的聲音,而是……女子興奮的笑聲?

    懷著疑惑的心情,段雲亭下了轎子,步入場內,一眼便看見角落裡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

    還未看得清明,只聽聞一旁的蘇逸訝聲道:「那是……杜惜?」

    段雲亭聞言放眼望去,果然看見為首的女子正是杜惜。今日她一身明豔的桃紅色長裙,巧施粉黛,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只是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彆扭。

    不由得啞然失笑,心道連此處都能找來,莫非還真是對沈丘上心了?

    然而轉眼瞅了瞅蘇逸,見他目光投在杜惜那邊,神情果然已變得怔怔的。心知他為人素來精明,唯獨在此事上倒同榆木無異,段雲亭心下覺得這事與事牽絆在一起,實在太有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在他肩頭一拍,成心笑道:「人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果真如此啊。蘇愛卿怎麼不去打打招呼?」

    蘇逸被拍得一個踉蹌,匆匆收回目光,咳了咳,道:「不必、不必了……」抬眼只見段雲亭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何,只覺一陣毛骨悚然,便趕緊調轉話題,朝不遠處一指,道,「看,沈大人在那裡!」

    這一招還真把段雲亭的注意力轉移走了。他負手朝場內走了進去,靠著一棵大樹站定,歪著腦袋,仿佛很懂似的,饒有興致地看著場內的打鬥。

    蘇逸本對刀劍一類物事避之不及,眼見場中二人只是徒手相搏,方才跟了上去。

    練武場中央,沈秋此時褪了一身鎧甲,只著黑色短衣。身形較之對面貨真價實的男子,自然要瘦弱矮小幾分,然而兩相對陣之下,卻毫不落下乘。一連幾人,俱是被她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力,放倒在地。

    「嗯,嗯,」段雲亭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面頻頻頷首道,「方才那虛晃一招使得漂亮……嗯,這招出其不意的……擒拿,嗯……」想了想,自覺詞窮,「……也使得漂亮……」

    蘇逸心道你對此道一竅不通,裝什麼行家?然而可惜自己也是個外行,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便只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應付,順便虛偽地附和幾句。偶爾瞅著空子偷眼看向對面的杜惜,而對方只是看著場中的沈秋,眼中全無自己,蘇逸歎息一聲,只覺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當沈秋一個過肩摔撂倒了第十二個人的時候,耳畔立刻傳來一片夾雜著喜悅的驚呼。然而那聲音來得突兀而刺耳,跟一把利刃似的插過來,驚得沈秋手一抖,差點沒將那人直接甩出去。

    自打杜惜帶著她的閨蜜,不知從哪裡尋來了門路觀戰之後,沈秋就一直覺得頗不自在,因為不管她使出什麼招數,都會引出著一片高高低低的「回聲」……

    這讓沈秋實在覺得很有壓力。故伸手擦了一把額前的汗後,她走到被自己撂倒的那人面前,將人拉起,道:「時候不早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老實說,一連同十餘個人過招,還真是件考驗體力的事。

    眾人紛紛表示遺憾,卻也並未強留。沈秋只道自己今日也十分過癮,改日定當再來,便將盔甲拿在手裡,告辭轉身。

    然而待到她一回頭,卻見那群女子不知何時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後,嘰嘰喳喳地看著她說笑。而那杜惜更是幾步過來,一把就將她的手挽住了。

    沈秋一愣,然後就此僵硬,也不知該如何推開。

    身後的禁衛軍們立刻唏噓著起哄,只道沈大人果真豔福不淺,桃花運十足。

    感覺著撲面而來的刺鼻香氣,沈秋心底暗暗叫苦,只後悔自己方才應該露個空子,讓人直接打暈抬回去了才好。

    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她還是勉強保持住了微笑,轉頭道:「杜姑娘今日如何得空來了?」

    杜惜婉轉一笑,帶著幾分羞澀道:「恰好……恰好路過。」

    沈秋「呵呵」地笑了幾聲,道:「真巧,真巧。」正發愁下面該接著說什麼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喲,幾日不見,你二人怎生如此要好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9:04

    【第十二章】

    整個場子裡的人聞聲齊齊望了過去,見了正主俱是一驚,紛紛湧過來要跪。而段雲亭閑閒散散地從樹下走出,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根長棍,正在手中把玩。可惜技術不佳,一個完整的圈還沒轉起來,便「砰」地一聲掉在地上,惹得眾人注目。還好跟在後面的蘇逸眼尖,趕緊湊過去撿了起來,算是息事寧人。

    段雲亭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倒是顏色不改,仿佛什麼也沒發生。只是清了清嗓子,沖眾人大大喇喇地一擺手,道:「行禮什麼的就不必了,朕和蘇愛卿也只是碰巧路過,順道來看看而已,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眾人不敢違命,只能又各自散去。而杜惜身後的閨蜜們,也被段雲亭順勢攆了個乾淨。

    於是場子裡便只剩了他們四人。

    「那個……杜姑娘……」沈秋不明顯地掙了掙,試圖抽手。然而那杜惜反而愈發用力,將她摟得更緊,而且力道之大,超乎她的想像。

    沈秋顧忌著人家姑娘的面子,不好掙扎得太過激烈,嘗試了幾回只得無奈作罷。實在沒了法子,窮途末路之際,只好向段雲亭投去求救的目光。結果段雲亭一挑眉,居然把臉別到一邊去,四處看了看,裝腔作勢地感歎道:「今日的天氣可真是大好啊!」

    沈秋哭笑不得,只能暗暗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賠笑道:「陛下是何時來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段雲亭仿佛這才意識到她的存在,回過頭來笑道:「朕若是出聲了,你們哪兒還能這麼自在?」余光瞥見跟著沈秋旁邊的杜惜,又揚了揚眉,「說起來,惜丫頭女兒家的,怎麼也來瞧這一出了?」

    杜惜抬起眼,瞅了瞅後面的蘇逸,才把目光挪到段雲亭身上,道:「沈大人在哪裡,杜惜自然在哪裡!」

    她說話間有意往沈秋懷裡靠了靠,整個人幾乎都快掛在她身上了。

    段雲亭十分想回頭看看蘇逸此時的表情,不過幾番心理鬥爭之下還是忍住了,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嘖嘖道:「不想惜丫頭倒是個多情種子啊。」抬眼觸到沈秋朝他發出的求救目光,頓了頓,終於笑道,「不過……沈愛卿近日貪玩,半日不見影子,倒落了不少公事未辦,不知可否將人還給暫時朕用用?」

    杜惜雖然不願,但段雲亭的話好歹是皇命,沒辦法只好撒了手。

    沈秋趕緊讓開幾分,幾步來到段雲亭身邊立定。段雲亭轉過頭,得瑟地對她拋去一個「愛卿欠朕一個人情哦」的目光,不待沈秋反應,已經一把將身後那個立了很久,卻跟木頭樁子無異的人拉了過來,道:「對了,方才路上蘇愛卿便一直同朕嘀咕,說心裡有話,非要今日同你講不可!」見那人還傻站著,又把人朝前推了一把,道,「蘇愛卿有什麼便快講吧,朕還有些政務,便不在此耽擱了。」說罷對沈秋使了個眼色,道,「沈愛卿,咱們趕緊回宮吧!」

    沈秋從未覺得段雲亭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大偉岸,聞言沒有一刻遲疑,便趕緊跟了上去,待到蘇逸回過神來回頭看去的時候,兩人早已連影子也尋不到了。

    他只得不自在地咳了咳,打量了一下杜惜這一身行頭,分明是有話要說,但猶猶豫豫地終是沒有開口。

    而杜惜只做不知,連正眼也沒看他,只是忽然伸手將他還握在手裡的長棍奪了過去,在手中把玩。那技術,比段雲亭嫺熟不止十倍百倍。

    蘇逸不覺往後退了一步,心知若被她一個有意或者無意地揮到,自己這條小命沒准就交代進去了。

    「惜妹……」又遲疑了許久,他終於開口道,「那事原是我的不對,你……莫要跟我生氣了,行麼?」

    話音剛落,只聽「哢嚓」一聲,杜惜已經將手裡的棍子往膝上一扛,折成了兩截。

    雖然這對蘇逸來說早便是見怪不怪了,但猛然見了這勢頭,他整個人怔了怔,還是傻愣在原地。

    這二人之間的事,若是說起來,還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時段雲亭還未掌權,蘇逸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暗中肩負著替他聯絡宮外的任務。因了這般緣由,他沒少去杜伯深谷中的小屋處走動,故而同其女杜惜倒是再熟絡不過。

    因了他的身份,杜伯待他頗為周到客氣,然而那杜惜卻從不管這些,時常憑藉武力將他使喚得東跑西顛。蘇逸起初也只是讓著她,然而時日一長,卻發現彼此之間些許情愫,卻已然不言自明。

    只是可惜到了段雲亭掌權的現在,這層窗戶紙還未被捅破,這也是教他分外苦惱的地方。

    蘇逸仍舊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杜惜的時候,對方正騎著一匹快馬,揮舞著長鞭……趕鴨子。

    故他實則暗中一直不曾將杜惜當做普通女子來看,當然,這一點他是不敢說出口的。但正因如此,當他看到杜惜塗脂抹粉在沈秋面前做柔弱嬌羞狀時,心中的震驚自然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但他心裡還是明白,一切都是三日前那作死的媒婆惹的禍!

    說起來蘇逸此人,形貌清雅,風華正茂,年紀輕輕便封官拜相,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朝中上下暗暗相中他,想要納他為夫為婿的自然不在少數,托媒說親的自然也是比比皆是。

    對此蘇逸也沒少推拒過,當然,都是暗地為之。他也明白,此事若是讓某人知曉了,問題可就大了。

    可惜天不作美,這一次的媒婆偏生來得不巧,恰好趕上了杜惜正在他府中。於是大廳裡便出現了這麼一副情景:蘇逸杜惜俱是一言不發,唯有媒婆一個人唾沫橫飛,天花亂墜地說著人家姑娘是如何如何相貌好,性格好,家世好,針線好……說罷了還不忘扭頭對杜惜道:「來來來這位姑娘給老婆子我評評理,你說周大小姐這麼好的姑娘,蘇大人怎麼能錯過呢?」

    杜惜在一旁冷笑道:「是啊,這麼好的富家小姐,蘇大人若是錯過了,豈非要遺憾終生?依我看,即刻便該去人家府上趕緊把房給洞了,晚了小心給旁人挑走了去!」

    蘇逸伸出衣袖擦了一把汗,心裡正在醞釀該如何解決這麻煩,卻被那媒婆尖聲搶道:「大人你看,這位姑娘多明事理啊!這話雖說得直白了些,然而道理不假。大人同那周家大小姐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這天時地利人和的,便只差大人一句話了……」

    蘇逸轉頭再看杜惜,而對方已經挪開目光,低頭喝著杯子裡的茶。事不幹己,若無其事。

    但蘇逸可以預感到:自己的大麻煩來了……

    礙于遣媒婆前來說親的對方也是朝中的一員重臣,蘇逸自然拉不下臉面將人直接轟出門去,忍了個把時辰,好說歹說才以「再考慮些時日」為由,將事情搪塞了過去。

    那媒婆一個勁地直歎惋惜,歎罷了還不忘看看杜惜,道:「姑娘啊,你有空替老婆子我多勸勸蘇大人吧。這等好事,以後打著燈籠可也沒處找了啊!」

    杜惜把茶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一字一句笑道:「那是自然,姑娘我定會好好勸勸蘇大人。」

    蘇逸見勢不妙,趕緊促那媒婆離去。然而那媒婆在出門之前,似乎想起什麼,又回身一拍腦門道:「你看看我,人老了就是不行,同姑娘說了這麼些話,倒忘了問姑娘是蘇大人府上的哪門親戚了?」

    杜惜站起身來,掃了蘇逸一眼,道:「蘇大人?哪個蘇大人?姑娘我不認識!」說罷拍拍手,倒比那媒婆先一步出了門。

    蘇逸心道壞了,當即甩了仍在原地如墜雲中的媒婆,匆匆追了上去。

    然後,庭中傳來一聲慘叫。

    再然後,蘇逸告假休養了十來日,不敢見人。但因事務牽絆,不得不面見段雲亭時,仍會被對方嘲笑一番。

    只是不料待他完假回來之後,卻傳出了杜惜倒追沈丘的這檔子事。

    聽眾人說得眉飛色舞,蘇逸只覺得一陣哭笑不得。心下也明白,她將事情鬧得這麼大張旗鼓的,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跟自己賭氣而已。而如今這麼些時日過了,也鬧騰了一場,蘇逸心想自己再認認錯,氣也該消了吧。

    曾幾何時,他是這麼以為的。但看著對方手中那兩截斷棍,他又遲疑了……

    然而這時,杜惜卻將斷棍一把扔了,「哼」了一聲道:「你可還知道錯?」

    蘇逸伏低做小道:「自然自然,那親事我早已推了乾淨。只道蘇夫人已有人選,此生不二。」

    杜惜定睛看了看他,有意問道:「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蘇逸裝孫子道:「不敢胡亂說出來,怕那姑娘並不情願,倒汙了人家名聲。」

    杜惜定睛看著他,目光挪向他右眼還殘餘著的淡淡青色,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她沒有再追問,只是伸出衣袖把臉上的胭脂水粉蹭了個乾淨,道:「罷了罷了,這些時日我憋得也夠難受的。你今日若不請姑娘我吃頓好的,此事沒完!嗯……就去色香閣吧,那裡比較貴!」

    蘇逸淚流滿面被她拽著出了門,心想自己上輩子肯定是欠了她的……

    回到宮中,聽段雲亭說罷了前因後果,沈秋才知道,苦惱了自己這麼些日子的「桃花運」,原來當真只是個烏龍。

    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轉念一想,忽然意識到段雲亭明明知道整件事情,卻不點破,只是在一旁隔岸觀火,哦不對,明明是煽風點火!回想起對方熱情給他說媒的時候,那笑得跟狐狸沒兩樣的表情,沈秋越發覺得這人實在可惡至極。

    由是她憤然質問道:「陛下既已知曉內情,為何不速將二人勸和,反而給臣做什麼媒?」回想起被每日緊張兮兮地被杜惜圍追堵截,攆著滿皇宮躲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

    「愛卿此言差矣,」段雲亭端著茶杯從從容容地喝著,聞言聳聳肩,笑得人畜無害,「這俗話說得好,『解鈴還須系鈴人』,他二人自己的事,朕這旁人若是插手進去,不僅無濟於事,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的。」他自然不會承認,自己近日閑來無事,實在是太想看熱鬧了。

    沈秋暗想你都在一旁添亂做媒了,還插手得不夠麼?不過經過這麼些日子的磨練,她也明白,在段雲亭身邊做這御前侍衛長,身手好壞只是其次,無堅不摧的心理素質,才是成敗關鍵……

    所以深吸一口氣,她忍住了將茶杯扣在那張笑臉上的衝動,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

    「實則男女之事,比起一味順著勸和,偶爾這般反著刺激刺激,興許也會收到不錯的效果。不信愛卿便留心著那蘇逸,報管他明日一早定是神清氣爽,滿面紅光!嗯,此事若深究起來,這大半功勞還應該算在朕的頭上才是。」而這時段雲亭此時卻又自行開口說話了,言語間仿佛深諳此道一般,老神在在,「再說了,姑娘家的倒貼,於愛卿而言也不曾吃虧嘛!這等好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見沈秋不作回答,看著她微微挑眉,又面露疑色道,「莫非……愛卿是當真對那惜丫頭動了情,覺得自己這般是被戲耍了,心有不甘?」

    「是是是,陛下所言極是。」太明白若任他這般說下去,還指不定會離譜成什麼樣子。沈秋也無暇生氣了,只能認輸,實在是怕了同他繼續閒扯。

    話剛說完,忽然覺得身側一涼,她抬起頭朝窗外望去,才意識到今日的天色似是黑得早了些。而窗外不知何時已然起了陣陣涼風,風聲呼呼,吹得紙窗一陣勃勃作響,分明是一派將要落雨的勢頭。於是她收回目光,對段雲亭道:「陛下若無事,今日臣便告辭了吧。」

    段雲亭閑閑地靠左在禦案上,爽快地准了,顯然心情十分之好。聞言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一摞奏摺,又道:「這些摺子朕已然看過,愛卿且拿出去,讓人分發下去吧。」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又挑眉笑道,「莫忘了,朕方才救愛卿於水火之中,愛卿還欠著朕一個人情呢!」

    沈秋一把抱起奏摺,憤然轉身離去。然而方推開門走出去,只聽身後「啪」的一聲響起,緊接著,房內便全黑了。

    聽著耳畔明顯變大的風聲,心知怕是一時風大推開了窗,將房內的燈也一併吹滅了。沈秋抬眼看了看回廊上已然滅了大半的廊燈,趕緊吩咐門口侍立著的宮人取火柱來。

    宮人匆匆離去之後,她本也打算走人。但轉念一想,身為人臣,把陛下就這麼單獨扔在黑洞洞的間房裡,似乎有些不妥。遲疑了片刻,終是轉身望向房內。

    由於雙眼還未適應陡然而至的黑暗,目光所及之處,只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看不清段雲亭人在何處。

    她微微眯起眼,對著裡面揚聲道:「陛下稍待片刻,臣已吩咐宮人去取火燭。」

    然而話音落下,裡面竟是半晌沒有動靜。

    「陛下?」沈秋心下覺得疑惑,不由得又喚了一聲,「陛下……可好?」

    然而這一次,裡面倒是傳來了段雲亭的回應。

    「嗯,朕知道了。」只是對方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點隱約的低啞,「你……過來……」

    沈秋在門邊遲疑了片刻,終是應聲而入。將奏摺抱在臂彎裡,騰出一手,在黑暗中摸索著禦案的位置。

    借著窗畔隱微的光亮,隱約可以看見段雲亭模糊的影子正在禦案的前面。自窗口吹來的風不住地撩動著他的衣發,然而他本人,卻只是一動不動。

    越發覺得蹊蹺,她走過去,低聲又喚道:「陛……」

    然而一個「下」字還未出口,對面的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緊接著大力襲來,沈秋始料未及毫無防備,便生生摔進對方的懷裡。

    只聽「劈劈啪啪」的一陣聲響,懷抱裡的奏摺已然散落了一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9:15

    【第十三章】

    她原以為,段雲亭是趁著房間裡沒光,心血來潮之下要耍什麼花樣。窘迫之際正待破口大駡,卻忽然意識到,對方此時……似是有些反常。

    或者應當說,實在是太過反常了。

    段雲亭弓身倚靠在身後的禦案邊,頭垂得很低,夜色遮掩之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一手仍是緊緊地扣著沈秋的手腕,只是五指間隱隱傳來的,竟是抑止不住地顫抖。

    沈秋怔怔地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意識到,二人之間的距離相隔實在太近,近到幾乎氣息相接了。頭一次的,心頭竟是莫名來由的倉皇。她匆匆將人推離幾分,想要退開。

    「別動……」段雲亭沒有抬頭,只是愈發將她拉得緊了些。

    他帶著明顯顫抖的力道自然不大,聲音也低啞得幾乎只剩了氣聲,然而沈秋聞言一怔,竟是輕而易舉地便被他拉了回來。

    段雲亭似是無聲地笑了笑,隨後慢慢前傾身子,將前額抵上了她的肩窩處。

    感到相觸及的地方帶著些潤濕和冰冷,似是被風吹涼了的汗水,沈秋心口不覺慢慢收緊。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初時在杜伯小屋的深夜,段雲亭無人說話卻徹夜亮著燈的房間。以及,自己每一個宿值的夜晚,在他房間外親眼所見的燈火通明。

    莫非……

    帶著幾許試探,她低聲問道:「陛下……怕黑?」

    「別說話……」段雲亭開了口,卻不答,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周身的顫抖也依舊是窸窸窣窣的。

    沈秋也不知自己今日為何這般聽話,聞言不僅閉了嘴,整個人也很自覺地立刻僵硬到動彈不得,簡直同木樁無異。唯獨一顆心分外不聽使喚,在胸腔裡越跳越快,最後簡直成了東奔西走,橫衝直撞的勢頭。

    也不知貼得這麼近,身前的人會不會感覺得到……

    由是二人便保持著這般姿勢,難得地沉默相對。

    窗外是呼嘯而入的夜風,牽動著窗櫺不住地來回拍動,一聲一聲格外突兀;而房內卻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全部的聲音,便只來自于段雲亭抖落在耳畔的呼吸。

    沈秋感到這時急時緩,時高時低的氣息猶如一根絲線,將自己所有的思緒緊緊拉扯著,時而高高提起,時而又沉沉落下。明明是處在這分外靜謐的場景裡,心裡卻是分毫也平靜不下來。

    幾次試圖開口詢問段雲亭的反常,然而噴薄在頸項的溫熱氣息卻仿若一種蠱惑,讓她一時間,忽然不願打破這一切。

    原本並不漫長的時間,不知何故被無限拉長,幾乎恍若隔世。

    直到門外忽然響起宮人的聲音,沈秋一驚,本能地要抽身,然而段雲亭依舊倚靠在她身上,渾然不動,教她退避不得。

    聽聞聲響,段雲亭頓了頓,才對她低聲道:「讓人來點燈吧。」

    沈秋正待揚聲開口,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重新反省了一下二人此刻的姿勢。只覺這種情形,宮人若是進來,想不往別處想只怕也是不可能的吧?

    於是她訥訥道:「陛下,那個……是否要坐下歇息歇息?」

    段雲亭很快會意,低低道:「……扶朕坐下吧。」整個人似乎已沒方才抖得那麼厲害。

    他一開口,口中陣陣濕熱的氣息便落在沈秋的頸側,癢癢的仿佛撓在人心底。沈秋再一次僵硬,愣了很久,才記起要依言而行。

    待到下人進來點燈時,段雲亭已然一言不發地坐在了禦案後。沈秋立在他身旁,眼見著房內一點一點變得明亮,不由得垂眼去看他,然而段雲亭手中握著的茶杯連同衣袖擋住了半張臉,教人看不清神情幾何。

    下人點上燈,收拾好地上散亂的奏摺,便很快離去。段雲亭似是輕輕歎息了一聲,這才將茶杯放下。聽聞聲響,沈秋回頭一看,卻見對方神色雖已恢復平靜,然而面容裡殘餘的幾許蒼白,以及額前頸側上未及幹透的細密汗珠,卻仍是清晰可見。

    她一時怔住,而段雲亭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伸出衣袖在面上草草拭了拭,若無其事笑道:「沈愛卿日後倘若都能如今日一般聽話,那可就太好了。」語氣雖同平常無異,只是聲音裡的氣力終究是弱了許多。

    沈秋定定地看著他,不知該作何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隱約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循聲抬眼一看,卻是窗外已然落了雨。且聽這雨勢,似是來得格外急切。

    二人間暫時的沉默陡然被打破。沈秋回過神來,便趕緊走過去關了窗,將風聲雨聲一時阻隔在了外面。然而當她回過身的時候,卻發現段雲亭竟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不由得驚得往一旁退了一步。

    然而段雲亭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刻,便抬眼望向窗外,道:「眼看這雨越落越大了,愛卿還是速速回去吧。」

    「是。」沈秋趕緊應了下來。然而方一轉身正待離去,卻又聽段雲亭道:「等等。」

    沈秋只得頓住步子回身,等待著他下面的話。而段雲亭卻是回過身子,幾步朝她走來,末了在她面前立地,二人距離相隔不過一拳。

    這距離無論怎麼說,都隔得太近。沈秋垂著眼,不知為何,一時竟不敢同他對視。然而便只在下一刻,衣料摩挲的聲音間,她感到一塊陰影慢慢投來,幾乎要將她的身形盡數遮掩住。

    抬起頭,卻見段雲亭正朝她俯下身子,一點一點地靠近。眸光目不轉睛地落在她面上,在昏暗的燈光下,顯現出一種極為少見的深邃沉穩。而眼底,亦是難得地沒有笑。

    簡直……就仿如一個親吻的姿勢。

    沈秋心頭一緊,便要往後退,然而正此時對方的聲音已然慢慢落在耳側,卻是道:「方才的事……不得教任何人知曉。」

    「……是。」沈秋匆匆定住心神,低聲道。

    而段雲亭話音落下,面上似又慢慢帶了幾分笑意。仿佛不曾看穿她眼底的倉皇,只輕聲道:「此事算是朕和愛卿之間的秘密,還望愛卿……盡力替朕保守才是。」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多了幾分別樣的神情,似威迫,也似蠱惑,卻是同樣地教人不可違逆。

    沈秋看著他,心下很想問問究竟是何緣由。但卻也知道,若是段雲亭無意告知,任是誰問,都別想套出一個字來。

    默然片刻,她收回目光,再度道出一個「是」,終於拱手離去。

    掩了門轉身步入回廊,不知為何,方才沉寂下的心跳又復蘇而來。一下一下擊打著心房,教人心亂如麻。

    沈秋在回廊一角頓住了步子,背身靠上了朱紅的立柱。只覺心頭有什麼越填越滿,眼看著便要溢出,卻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

    與此同時,段雲亭側身倚靠在靠回廊的窗邊,透過窗櫺的縫隙,一言不發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待人離去之後,他收回目光,慢慢地握緊還有些顫抖的手,笑了一聲。

    ——不想朕這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竟是被你第一個撞見……

    ——如此……也算是天意吧。

    次日,沈秋在禦書房外心懷忐忑地磨蹭了半天,不敢進門。直到段雲亭聽聞動靜,在門內問了聲「何人」,她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然而及至推門而入的時候,沈秋才發現自己之前的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

    禦書房內,段雲亭明顯已經恢復了活力,生機勃勃地歪坐在禦案後,一面哼著曲兒,一面把一遝奏摺翻得「啪啪」響。

    沈秋見狀稍稍放下心來,走進去請安。

    段雲亭抬眼瞥了他一眼,微微頷首,神情與往日無異。隨即照例吩咐下清理奏摺,研磨鋪紙一類的活兒,便自顧自地沉靜在自己的小愜意裡。

    沈秋應承下來,沒多說什麼,抱著奏摺走到一旁的矮幾後。

    然而段雲亭自顧自地翻著奏摺,過了一會兒卻忽然覺得不對勁起來。他忽然抬眼望向矮幾那邊,卻剛好看到沈秋匆匆收回目光的樣子。

    縱然心裡實則是知道緣由的,段雲亭仍是謹慎地在臉上摸了一把,確認今日早膳時並未一時不慎,在上面留了米粒或者菜葉什麼的。

    可是沒過多久,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又出現了。兩人就這麼你看我躲地弄了數次,段雲亭終於按捺不住,決定打破這種詭異的情形。

    由是待到沈秋忐忐忑忑地翻過了幾回奏摺,一抬頭,發現段雲亭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了。

    對方俯著身子,正垂著眼,笑眯眯地打量著她。

    段雲亭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在露出這神情的之後,不出意外,准有一人要遭殃。於是沈秋見狀不自然地咳了咳,道:「陛下這般盯著在下,可是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只是看看。」段雲亭挑眉笑道,「愛卿方才對朕頻頻偷眼顧盼,朕此刻如何便看不得愛卿了?愛卿只管做自己的,不必在意朕。」

    偷眼顧盼……沈秋心下對段雲亭的形容一陣無語。卻也知道論嘴上功夫自己說不過他,便只得咬牙暗想,你要看便看吧。反正身上該遮的都遮嚴實了,讓他看看也不會少塊肉。

    然而沈秋畢竟不是段雲亭,沒有那銅牆鐵壁般的面皮。半炷香的功夫之後,她只覺得渾身跟爬了螞蟻似的,無一處不難受得緊。

    終於按捺不住抬起頭來,抗議道:「陛下看了這麼久,該看得也該看清楚了吧?」

    「實不相瞞,」段雲亭眯著眼笑,道,「……不曾。」

    沈秋一怔,忽然發現自己方才那話問得可是大有問題。故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憤地看著他,用目光示意。

    段雲亭面不改色地同她對視著,一臉若無其事的笑意。

    於是二人之間便又這般短暫地沉默了片刻,無人開口。

    沈秋忽然想起同此刻情形似曾相識的昨夜,心知若想知道究竟,此時無人打擾,莫過於最好時機。於是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說起來,陛下昨夜……」

    「對對對!若非愛卿提及,朕倒險些忘記說你了!」不料段雲亭竟比她更先一步,將話題搶了過來,「愛卿昨夜怎生如此不小心?不過是燈突然滅了而已,怎麼腳下便站不穩了?若不是朕及時將你扶住了,磕在這禦案邊上,豈不要弄得鼻青臉腫,得跟蘇逸似的,見不得人?」

    段雲亭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通,全然不給沈秋插言的機會。而待到他一席話說畢,沈秋已經是呆若木雞。

    她怎麼早沒發現,這世上居然還有面皮如此之厚的人?!惡人先告狀便也算了,怎麼末了到反而成了自己欠他似的?

    而段雲亭看著她一時吃癟的模樣,面上帶著小人得志的微笑。伸手拍了拍沈秋的肩,他語重心長地道:「愛卿以後可不能如此魯莽,應當多多留心才是啊!」

    沈秋看著自己肩頭的手,心裡默念著「要淡定要淡定要淡定」,才勉強忍住了一把扯過將人過肩甩出去的衝動。

    而正此時,門外忽然響起蘇逸求見的聲音。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負手朝外面望了一眼,揚聲道:「進來吧。」

    及至蘇逸片刻後推門而入時,他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方才的事,略路打量了對方,挑眉道:「愛卿前來所為何事啊?」

    蘇逸瞅了瞅矮幾後面的沈秋,才看向段雲亭一眼,道:「臣已然完假,此番是來領回沈大人的。」

    段雲亭聞言也回頭看向沈秋,隨即聳聳肩,道:「嗯,既如此,沈愛卿便快隨蘇愛卿去吧。」

    沈秋見他難得如此豁達,求之不得,趕緊放下手中事務,隨蘇逸往外走,然而還未出門,便聽段雲亭在裡面道:「沈愛卿先去吧,蘇愛卿且留步。」

    蘇逸只得留下,沈秋獨自離開了禦書房。

    然而待到她掩門而出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方才要問的事呢?怎麼被打個岔就忘了?

    「混、混蛋!」在原地一跺腳,沈秋忽然發現,自己又被段雲亭耍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9:30

    【第十四章】

    而房門內,段雲亭留下了蘇逸之後,立刻現出了原形。他饒有興致地圍著對方打了幾轉後,口中唏噓道:「朕看愛卿今日這滿面紅光的模樣,想來昨夜定是魚水和諧,完滿非常吧……嘖嘖嘖,莫非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蘇逸聞言,面色果然微微一赧。雖然昨夜他同杜惜二人的確是多喝了幾杯,事情也的確是朝著他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但……但這豈能讓段雲亭抓住了把柄?!

    蘇逸雖偶爾化身傻子,卻也僅限於事關杜惜,若單論口舌,他未必會敗給段雲亭。暗自想想也到了該反擊的時候了,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問道:「臣聽聞,近日史大人趙大人何大人崔大人朱大人劉大人林大人李大人又聯名上書,促陛下成親了吧?」

    段雲亭一怔,分明是噎了一下,才佯怒道:「哈,好你個蘇逸,天子私事也敢妄論?」

    「陛下此言差矣。」蘇逸微笑道,「陛下娶親一事,往小了說雖是家事,然而若往大處著眼卻也是國事。陛下無後宮,則無子嗣,則朝廷不安,則基業不穩,則民生不堅,則天下不定……說來臣正打算聯合杜相,明日上朝也遞一封勸陛下娶親的奏摺,以表對江山社稷的無限掛懷……」

    「罷罷罷,朕不說你便是。」段雲亭被戳中的軟肋,無奈打斷他,不悅道,「朕自即位以來如此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哪個皇帝能像朕這樣?你們何苦三天兩頭張羅著要給朕弄些妃嬪,莫非要逼朕淫亂一下給你們瞧瞧?」

    蘇逸未料到段雲亭這麼快便繳械投降,暗暗一笑,心想:以後翻身做主,可就指望這招了!

    不過想歸想,面上可還是要做出溫良恭謙的樣子,故他聞言立刻笑道:「在下豈敢?臣方才不過說笑而已,陛下切莫往心裡去才是。」

    段雲亭撩起袍子,轉身走回禦案邊坐下,懷疑地看著他。

    這些時日裡,他光是應付朝中那些勸他娶親的一群什麼大人,就已經足夠麻煩了,如若左右二相當真再聯名提起這茬,此事可就不能輕易按壓下去了,倒時自己免不了又惹上一頭包。

    故他伸手點了蘇逸一通,又出言「威脅」道:「你若真敢……朕、朕當真讓你替了沈丘,朕說到做到!朝中誰再提娶親一事,就讓誰來給朕做御前侍衛長!」

    蘇逸聽了心中得意,但面上仍是跟乖孫子似的應承下來。不過轉念一想,便是以他個人眼光來看,段雲亭身為一國之君,後宮無人也確是有些不合常理。

    不過段雲亭此人,倒是本身就不合常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試探著問道:「說來陛下如今也已大權在手,不必擔心旁人制肘,卻究竟為何……不願娶個女子放在後宮?天下之大,貌美如花或者知書達理的女子比比皆是,莫非便沒有陛下看得上的?」

    段雲亭隨手挑了一本奏摺打開,頭也不抬,只口中道:「若是朕隨意找個女子賜婚給你,保管她貌美如花,知書達理,你可願意?」

    蘇逸咳了咳,道:「臣已有了意中人,自然……是不願的。」

    「那不就得了?」段雲亭若無其事地提起筆,在硯臺上蘸了蘸。

    蘇逸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段雲亭的言外之意。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無法確定,便只是皺著眉,懷疑地盯著段雲亭看。

    「愛卿看著朕做什麼?」段雲亭面不改色,一邊在奏摺上批著字一邊道,「朕又不是惜丫頭,有什麼好看的?」

    蘇逸被他噎了一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卻仍是執著不懈地試探道::「陛下方才的意思,莫非是……已有了意中人?」

    「哦?」段雲亭的筆尖驀然頓住,抬頭看向他,過了一會兒慢慢笑道,「愛卿不妨說說看,朕的意中人乃是何人啊?」

    蘇逸被他笑得一陣毛骨悚然,還好摸得准他的性子,心知自己要是接了口沒准會死無葬身之地。故他趕緊笑笑,裝傻道:「臣方才是問,陛下特意將臣留下,不知所為何事?」

    「哦對,」段雲亭微微頷首,似是才想起什麼來。他將手中的筆擱在硯臺邊,將身子靠坐在椅背上,道,「朕此番留下愛卿,是有意同愛卿商量商量,讓沈愛卿做禁衛軍教頭一事的。」

    「禁衛軍教頭?」突然聽到這麼一茬,蘇逸禁不住愣了愣。

    「沈愛卿的身手,蘇愛卿那日不是同朕一道看過了麼?總體而言,嗯……尚可。」段雲亭老神在在地下了如此定論,隨即挑眉道,「朕怕他久不動手容易生疏,若不找機會練練,萬一同朕一道遇上什麼不測,莫非還教朕護著他不成?」

    蘇逸心想人家身手再不濟,也不至於需要你護著吧。他聞言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終究還是痛苦地忍住了一連串的腹誹,問道:「只是倘若沈大人坐了那禁衛軍教頭,卻不知陛下身邊的事務……」

    「無妨無妨,」段雲亭擺擺手,大言不慚道,「朕有意讓他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去帶帶禁衛軍,其餘時候仍是留在朕這裡,該做什麼做什麼,故而分毫不礙事。朕這想法,不知蘇愛卿以為如何?」

    蘇逸見他都想得如此周全了,還能說什麼?便只能訕訕道:「只要沈大人無異議,臣以為陛下此舉甚好,甚好。」

    「知朕者,蘇逸也。」段雲亭眯起眼笑了笑,道,「嗯,朕除此之外也別無什麼事了,愛卿且去吧。」

    蘇逸見他突然下了逐客令,只得拱手告退。出門之後突然發現,自己除了附和恭維以外明明什麼主意也沒有出上,段雲亭將他留下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因為到了這月的十五,也就是沈秋第一次帶禁衛軍操練的日子,段雲亭一早便讓人傳了蘇逸過去,美其名曰同他一道「巡查禁衛軍操練情況」。

    蘇逸對此全無興趣,又無法推拒,只得擱下手中事務,愁眉苦臉地跟在他身後。心想此番又得忍住腹誹,附和段雲亭口中極不靠譜的點評了。

    遠遠地,便聽聞練武場內傳來齊齊的呼喝聲。

    段雲亭立刻挑了挑眉,負手朝內走去。門口的守衛一眼見了他,便趕緊來拜。段玉亭擺擺手,只道自己是「微服私訪」,便帶著蘇逸尋隔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

    場子內,沈秋一身幹練的段打,正穿梭於正在打拳的陣列之中。時不時地用手中的楊柳枝敲敲這個戳戳那個的,似是示意他們動作有所差池。隨是第一次上手,但那架勢,卻也有模有樣的。

    段雲亭看著看著,不光挑眉,連嘴角也跟著揚了起來。蘇逸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那眼神實在很像看到羔羊的餓狼,不禁一陣惡寒。

    而場中的沈秋似乎並未覺察到自己「羔羊」的身份,倒是頗為專注地糾正著禁衛軍們的錯誤。

    實則初聽段雲亭提及讓她帶禁衛軍操練一事時,她還有些不敢相信會有這等好事,以為是段雲亭又有什麼陰謀。然而當任命的旨意當真到了她手中的時候,她才發現段雲亭竟是真的有心如此。

    她平素裡言語不多,喜怒愛憎亦不明顯,唯在兵家事上興趣十足。來到東齊這麼些時日,一來為了藏拙,二來也是當真沒有機會,眼看著身手幾乎要生疏下來。故而段雲亭這道旨意,可謂是下到了她心裡。

    念及此,心中竟隱約有些感激之意。

    然而每每回想起那個黑暗的夜裡,段雲亭低沉沙啞的氣息,強勢卻帶著蠱惑的話語,還有肢體想貼的每一分觸感……面上便不由得一陣發熱。思緒一旦觸及,心內便騰起一股不知來由的熱流,肆意流竄,頃刻便足以讓人心亂如麻。甚至已無心去追究,段雲亭這反常的反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種感覺是她過去從未有過的。她暗暗疑惑捉摸了許久,卻仍是只覺得難以說清道明……

    耳畔忽然而來的呼喝聲讓沈秋微微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是走神了。

    抬眼朝別處望望,意欲定神,卻忽地觸到那正主的目光。

    段雲亭一身明黃的便袍,正立角落裡的一棵樹下,而身旁那身著官服的人,便是蘇逸。見沈秋望向這邊,段雲亭沖她搖搖頭,意思是讓她不必中斷操練過來請安。

    沈秋只得頷首,在他的目光之下,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原地。誰知段雲亭變本加厲,緊接著竟是揚了揚眉,沖她拋了個媚眼過去,嚇得沈秋面色一赧,趕緊挪開了視線。

    一旁的蘇逸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得低聲咳了咳。而段雲亭聞聲看向他,面不改色地笑道:「蘇愛卿這是怎麼了?莫非身體哪裡不適?」

    「沒事,沒事。」蘇逸繼續咳嗽。

    而正此時,他一抬眼,卻見一大臣模樣的人,同場邊的侍衛說了些什麼,便匆匆朝這邊走過來。及至走得近了,才看出此人乃是禮部尚書。

    心知若無十萬火急之事,那禮部尚書斷不至於找到此處。蘇逸見狀回頭看向段雲亭,發現對方早已和他望向同一處,面色隱隱沉了幾分。

    大抵……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處。

    「臣見過陛下。」很快,那禮部尚書走至近前,拱手一拜。

    段雲亭看著他,沒有什麼寒暄,只問道:「愛卿這急匆匆的,卻是為了何事?」

    禮部尚書似是未曾見過他這般直入主題,愣了一愣,才道:「回陛下,方才西秦遣使而來,只道因了些許緣由,二皇子來此之期興許要提前幾分,特此請陛下首肯。」

    「哦?」段雲亭聞言似是並不訝異,只問道,「那他將何時前來?」

    那禮部尚書回道:「便只在……三日後。」

    段雲亭聞言微一沉吟,朝場中極快瞟了一眼,隨即笑道:「無妨,三日後也罷。朕屆時定當親自出城十裡,恭迎西秦二皇子大駕!」

    冀禪背身立于二樓客房的窗畔,垂眼看著洛陽城最繁華的街道上,那車水馬龍的情形。聽聞身後下人奏報,他沉默了許久,才回過身道:「既然這段雲亭答應得如此爽利,那我等也不可在此久留。吩咐下去,所有人即刻收拾整頓,兩日後同城郊的大部人馬先行會合。」

    「是。」下人聞言拱手,正待告退,卻忽然被冀禪再度叫住,只得重新回過身來。

    冀禪看著他,慢慢問道:「那畫中之人的蹤跡,時至如今還不曾有下落麼?」

    「是,」下人面露無奈地回道,「這些時日,一路經過的大小城鎮,在下都派人探查詢問古噢,只是……並無人見過畫中的女子。」

    冀禪聞言面色立刻沉了幾分,目光中的陰沉凜冽讓下人看了不禁微微一抖。

    「找不到麼?」半晌之後他才幽幽開口道,「那便繼續找,若是一點消息也探不出,那你們此番也不需跟本王回去了,便留在這西秦吧。」

    他話中語氣雖淡,然而卻透著一股陰冷的威迫。那下人不敢忤逆,忙拱手應下,只道這便多派些人手去探聽。

    冀禪慢慢頷首,看著那下人的背影,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當那人即將出門的時候,他眸光忽然一亮,揚聲道:「慢著!」

    被第二次叫住的下人只得停下步子,再一次回到房中。

    「對,對,本王如何竟險些忘了?」冀禪的眼中閃現出一絲少見的興奮,面上露出了明顯的笑意,然而那笑卻仍是陰鬱。

    「女扮男裝……」他自言自語一般地說了些話,才忽然轉向那下人道,「立刻找花匠將那女子的衣著改成男子,再派人去尋!」頓了頓,又道,「若有消息,且先勿要打草驚蛇,速速回來稟報本王。」

    下人雖不解他話中之意,然而也素知他為人陰狠,喜怒無常,便也不敢多問一句,只是諾諾地應下,匆匆告退。

    下人離去之後,冀禪背過身子,望向窗外。

    實則他心裡明白,如若沈秋當真藏在民間,這些時日的查探,她自然不會不知。如若她有心回來,早便該露了蹤跡;若是無意回來,如此找法,也自然不會有什麼結果。

    看來……果真還是在那裡麼?

    冀禪忽然抬起眼,隔著望向不遠處那金碧輝煌的宮殿。片刻之後,他微微眯起眼,唇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9:41

   【第十五章】

    禮部的官員立在房中,一條條念著手中長長的帳目,其上所列,俱是為迎接西秦二皇子所做的預算開支。

    眼看著冀禪兩日後便要來了,蘇逸這廂準備的工作也已接近尾聲,只餘下部分細則,需得最後核實。

    沈秋一手支著腦袋,歪斜地靠在桌邊,雙目直盯著那官員,神情似是頗為專注。

    待到那官員念罷,桌邊另一側的蘇逸對照著手中的條目自習看了看,轉頭對沈秋道:「記得沈大人曾說過,較之我東齊,西秦人口味要偏鹹偏辣幾分,不知這幾位菜色大人意下如何?」

    而他話音落了,沈秋還是直勾勾地盯著那官員。

    蘇逸皺眉,稍稍探過去身子,道:「沈大人?」

    沈秋還是沒反應,倒是那官員被她毫不避諱地這麼盯著,倒有些不好意思。

    蘇逸歎了一聲,終於站起身來。伸出手去,一瞬間想到若是段雲亭,只怕該是直接戳人家腰上了吧?但……想了想還是算了,只是在她眼前胡亂晃了一下。

    「蘇大人?」沈秋猛然回過神來,仰頭看他道,「……何、何事?」

    蘇逸無奈地坐回椅子邊,重複了方才的話。沈秋低頭在長卷裡匆匆翻了一通,終於找到了對應了內容,看了看,只道菜色並無大問題,只是具體烹調的如何,改日還需她自己親自去試試。

    蘇逸頷首,隨即對那官員道:「今日暫且到此罷,其他細則,容我同沈大人細細商議後,再做定奪。」

    官員應聲而去,沈秋如釋重負地合了手中長卷,卻聽蘇逸道:「沈大人今日為何如此心神不寧的?可是有哪裡不適?」

    沈秋聞言一怔,忙搖頭笑道:「哪裡哪裡,蘇大人過慮了。」

    蘇逸低低地「哦」了一聲,看了看她,卻也沒再追問什麼。沈秋暗自鬆了口氣。

    實則蘇逸並未看走眼,自打知曉冀禪要提前來訪之後,她便一直是這般心神不寧的。

    雖然冀禪要來的消息已不新鮮,但沈秋到底不是一個心思糾結的人,過去總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且過一日算一日。

    只是事到如今,路和橋頭居然「唰唰唰」地忽然就到了眼前,她也跟著傻眼了。

    走,或者留?留,又該如何避開冀禪?這兩個問題再一次擺在沈秋的面前。她挖空心思想了一整日,卻仍是不知所措。

    傍晚時分,忙完了今日的事務,沈秋照例告辭離去。出了門,在半路忽然頓住步子,在原地左想右想遲疑了很久,終於決定還是改道,往段雲亭禦書房而去。

    段雲亭照舊是閑閒散散地靠坐在禦案後,見沈秋主動前來,欣慰地挑了挑眉,道:「這才幾日不見,沈愛卿便按捺不住來找朕了?到底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朕的好啊!」

    沈秋心亂如麻,哪裡還有心思同他廢話?也不東扯西拉,當即開口直入主題道:「陛下,臣那個……請求告假數日。」

    「告假?」段雲亭放下手中的筆,看著她道,「正是這迎接西秦來使的節骨眼,為何告假?」

    沈秋含糊道:「近日……略有不適……」

    「不適?」段雲亭微微皺眉,認真道,「朕這便教太醫替你瞧瞧?」

    「不必,不必,臣已教太醫看過,並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幾日。」沈秋趕忙胡亂便了個幌子,心道這公里自己最打不得照面的便是那些太醫了,只要他們伸手往自己手腕上這麼一搭,自己便該全露餡了。

    段雲亭聞言長長地「哦」了一聲,似是頗為理解。然而在沈秋以為他即將同意的時候,他卻道:「只是這假……朕不能准。」

    「啊?」沈秋一愣。

    「實則朕不是不准愛卿的假,」而耳畔段雲亭悠悠道,「愛卿若要告假,待這東齊二皇子離去之後,朕准你個十天半月的自然無妨,只是這西秦二皇子來訪乃是大事一件……愛卿委屈一下如何?」

    沈秋聞言滿腔憤恨,心想你周遭又不缺人,接待冀禪如何差不了我一個?明明就是自己不准!而且那句「朕准你個十天半月的自然無妨」,誰要是信了才是傻子吧?!虧得此人平日裡自我標榜「體察臣子」「關愛下屬」,關鍵時候連個假都不准!

    段雲亭抬眼看著她面上難得變化多端的表情,笑得像一隻狐狸。仿佛是她肚裡的蛔蟲一般,他頓了頓,淡定地解釋道:「愛卿莫要生氣嘛。你看看,朕周遭那群侍衛之中,除你之外哪個不是生得歪瓜裂棗?這會見東齊二皇子一事,事關重大,若帶上他們那樣的,豈不是有傷體面,大失國威?」

    沈秋知道他這廢話連篇的,便是鐵了心不會准假了。哀歎一聲,只能拱手告辭,心裡琢磨著另尋他法算了。

    段雲亭坐在禦案後,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嘴角越發上挑了幾分。

    沈秋一心希望著自己哪裡出點小毛病,便不用跟在段雲亭身後,和那冀禪打照面,但也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太過作美,兩日之後,她身上還當真出了點「毛病」,還是屬於那種「不可告人」的毛病。

    起因是頭一日傍晚,她自蘇逸處返回,行至半路忽然天降大雨。想著折回蘇逸處借傘路程反而繞遠了,便索性小跑著奔了回去。

    結果回去忽然發現……月事來了。

    說起來她自幼習武,身子骨必然不會太弱,縱是想病,也不是說病就能病的。然而不巧的是,月事趕上那淋雨,兩廂一攪和,便是神仙也扛不住。由是次日,她只覺小腹疼得有如刀絞。

    早晨的時候,蘇逸見她面色白得跟紙一般,不由得也嚇了一跳,忙道:「聽聞沈大人近日找陛下討過幾日假,不幸被駁回,莫非……當真身體有恙?要不要在下速去請太醫過來?」

    「無妨無妨,不敢勞蘇大人費心。」沈秋趕緊擺手,扯謊道,「只是昨夜淋了雨有些著涼。服過藥之後,已然沒有什麼大礙。」

    蘇逸有些懷疑地看著她,然而見她一派寧死不願見太醫的架勢,便歎了口氣,也不再堅持,只囑咐她若有不適,千萬莫要撐著便是。

    但沈秋還是拼死拼活撐了一個上午,直到午間的時候,她終於有些熬不住了。心知自己面上表情也許十分猙獰,怕旁人見了起疑,她便找了個空子偷偷溜出。隨便摸索到某個小園裡無人的角落,蹲下身子,用手按著小腹默默地忍痛。心下盼望這一陣子疼過了,便趕緊好起來吧。

    說來她幼時舞刀弄槍的,也沒少受過傷,但那疼痛跟這一比,簡直不值一提。沈秋咬牙切齒地暗想,下輩子索性投胎做個爺們,也少了這樁麻煩事!

    而正在劇痛中胡思亂想之際,卻聽一人道:「誰在那裡?」

    沈秋聞聲大驚,趕緊扶著牆壁站起身來,一抬眼,恰好對上那人的目光。

    卻是段楚楚。

    沈秋強忍著痛,笑道:「臣沈丘見過靜琬公主,不知公主如何在此?」心知自己這扭曲的笑容一定十分難看。

    然而段楚楚看著她面白如紙,汗如雨下的樣子,似乎覺出什麼,便支開了身旁的丫鬟,走過來打量了一下她,又道:「沈大人……可是有哪裡不適,為何獨自在此?」

    沈丘聞言沒有立刻回話。只因小腹實在疼得厲害,幾乎攫去了全部的心思和知覺。她微微弓起身子,本能地騰出一手用力捂住,緩過一口氣,慢慢道:「只是腸胃略有些不適,此刻已然好些,不知公主在此多有打攪,在下這便告辭。」說罷勉強站直了身子,便想著趕緊走人。

    然而段楚楚卻上前一步,攔在她面前,微微斂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道:「本宮雖比不得宮中太醫,然而自幼興趣所致,卻也是略通醫術的。」

    說罷不待沈秋做出反應,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秋嚇得趕緊抽手,然而因為下腹疼痛整個人俱是有氣無力的,一下子竟沒能掙開。感到段楚楚已然麻利地伸出二指搭上了自己的脈,腦中頓時一道驚雷劈過,沈秋心想,完了,這回可是全完了……

    而片刻後,段楚楚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之中並無什麼異樣的神情,只是收回手道:「沈大人可願去本宮宮中一坐?本宮派人熬些藥給大人服過,這病或許能緩解幾分。」

    沈秋一時也猜測不出,對於自己的秘密,她究竟看出來沒有。報著一絲僥倖,她遲疑道:「區區小病,豈敢勞煩公主?不如……」

    而段楚楚不待她說完,已然揚聲道:「怡紅,快綠,快來扶沈大人回宮!」

    沈秋苦著臉道:「公主,在下還在蘇丞相處當差……」

    「無妨,本宮遣人同他說一聲便可。」段楚楚毫不在意,撩起衣擺對宮人一個示意,已然率先離去,「這便走吧。」

    沈秋覺得……自己簡直是被綁架過去了……

    段楚楚所居的宮室名喚漱玉宮。宮殿地處偏僻,其內陳設又頗為簡單,故而冷清得幾乎沒有多少煙火氣,仿佛是這皇城裡一處世外桃源。

    只是這宮中內外凡是有土的地方,俱是種上了各色藥草,足見段楚楚所言不假,她確是通些醫術。

    盯著窗臺邊花盆裡,那一顆小小的不知名的草藥看了半晌,沈秋蜷縮在椅子裡,一口一口喝著杯中的熱水,覺得自己這次是當真沒可能躲過一劫了……

    正此時,門被從外推開,段楚楚捧著一個青花瓷碗走了進來。沈秋見她竟是親自煎藥,驚得當即要起身,卻被她攔下,道:「別動,且坐下便是。」

    沈秋沒辦法,只得坐了回去。實則一動之下,只覺得小腹又一陣隱隱作痛,她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了。

    從段楚楚手中接過藥,沈秋低頭嗅了嗅,心裡想問這是什麼藥,能治什麼病。但想了想,段楚楚再怎麼也不至於在藥裡下毒吧?還是少些麻煩為上。

    故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老老實實地接過藥汁,一飲而盡。

    段楚楚在一旁坐下,逕自斟了一杯茶。抬眼看見沈秋這情形,不由笑道:「沈大人這喝藥的樣子,倒豪邁得同飲酒無異。」

    沈秋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空碗,發現補救已然晚了,只得默默地放在一旁。然而心中暗暗揣摩段楚楚方才的話,卻又猜不出什麼言外之意,便決定繼續裝傻,吶吶笑道:「公主這般在閨房裡私藏男子,若是被旁人知曉,只怕多有不妥吧?」

    段楚楚輕輕吹著杯中熱茶,淡淡道:「若是被人知曉,本宮便說已然委身於你,此生非你不嫁。以陛下之性,莫非還能將你我殺了不成?」見沈秋聞言明顯怔住,才又笑道,「玩笑而已,沈大人莫要當真。本宮雖是舊臣遺孤,然而如今情形連陛下也需得讓本宮三分,縱是他親自來了,也不敢擅闖的。」

    沈秋被她這麼一來二去的,弄得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好在經過了杜惜一事後,她也實在不敢胡亂相信,有哪個女子是當真看上自己了。

    然而方在心底悄悄地歎了口氣,卻又聽段楚楚道:「不過此處別無他人,沈大人也不必繼續偽裝下去了吧?」頓了頓,「或者,本宮應當改稱……沈姑娘才對?」

    對方此言既出,沈秋反而不覺得有什麼意外了。默然許久,她輕歎一聲道:「實則公主替我搭脈的時候,便已然看出來了吧?」

    「實則在園子裡見你第一眼,本宮便開始懷疑了。」段楚楚放下手中茶杯,看著她笑道,「無論何人,縱然平日裡偽裝得再滴水不漏,然而逢了病痛便難免會露出幾分馬腳。」頓了頓,伸出指尖朝她一點道,「吃壞了肚子,哪有捂著下腹的道理?更何況,男子縱是痛極,又有幾人會死咬著下唇?」

    沈秋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情形下,原是忽略了此等細節。然而聽聞此言,心下不由得也對對方的細緻的心思添了幾分佩服之意。

    實則這一次見到段楚楚,對方再一次判若兩人的舉止,是讓她心底有些驚歎的。

    說來她自打來到東齊,同段楚楚所打的交道可謂是少之又少。掰著手指算來,總計也不過三次而已。然而便只是這三次照面,已然足見段楚楚的變化。

    第一次見時,她尚還是個天真懵懂的女子,背著養父偷偷來見段雲亭,卻被後者打了個幌子氣走。

    第二次再見,她已然是喪父的靜琬公主,長街的一頭,她看著段雲亭離去的眼神裡,有一夜蛻變後的成熟,也有愛恨交織的煎熬。

    然而這一次再見,她整個人卻是恬淡得讓沈秋訝異。舉手投足間,那種如水一般平靜,仿佛是早已看破人世間的喜怒哀樂。

    實則她這二十年來所經歷過的一切起伏跌宕,也確是旁人所不可企及的。

    收回思緒,沈秋轉眼看向段楚楚,卻見對方自顧自地喝著茶,仿佛正是很有耐心地等她發完呆。

    清了清嗓子,沈秋終於開口道:「此事……還請公主務必替我保守秘密。」

    段楚楚聞言抬眼看向她,沒有回答。頓了頓,卻忽然問道:「陛下可知此事?」

    沈秋微微一怔,笑道:「陛下若是知道,如何還容得我繼續做這御前侍衛長?」

    段楚楚定睛看著她,聞言輕輕笑了笑,沒有說話。

    沈秋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便只是垂下眼去,盯著桌上的空碗。

    然而還未看清那青花瓷碗上的花紋,又聽她在耳畔道:「實則……沈姑娘是喜歡陛下的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09:59:54

    【第十六章】

    沈秋頭一次意識到,「喜歡」這個詞居然能和段雲亭聯繫在一起……

    然而不知為何,在頭腦還是一片茫然的時候,心跳卻已然率先漏了一大拍。沈秋怔怔地看著段楚楚好一會兒,才吶吶道:「公主,這話……卻是從何說起啊……」

    段楚楚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若非喜歡陛下,又怎會甘願待在他周圍?」

    沈秋一時有些迷茫,卻又分辨不出對方說這話到底玩笑還是當真,故只得支支吾吾地道:「那個……為情勢所迫,不得不離開西秦,暫尋一棲身之處。」不知為何,竟是有些心虛。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棲身?為何偏是這宮中,偏是陛下身邊?」段楚楚此番聞言連眼也沒抬,只是對著杯中的熱茶輕吹了一口氣,繼續道,「陛下那性子想必你也是領教過的,這宮裡,怕是沒有幾人是能受得住的。」

    沈秋暗道,他既是一國之君,旁人受得住或是受不住,莫非還有的挑麼?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和旁人實則又是不同的。畢竟進宮之前,段雲亭曾應承過她,或走或留,全憑她一己之願。

    她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對他有諸多不待見,然而打心底地卻從未真正有過離開的想法……

    念及此,她忽然語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段楚楚方才那對她而言可謂是「驚世駭俗」的話,已經來不及退出腦海,仍是在思緒裡沒頭沒腦地亂撞著,惹得人心跳也不覺加快了許多。

    遲疑了許久,她低聲問道:「公主……對陛下……」

    段楚楚仿佛是極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聞言竟是笑了一聲道:「不過年少無知而已,本宮莫非要因了這點小事,做一輩子怨婦不成?」

    沈秋定定地看著她,只見對方神情之中並無偽裝的痕跡,似乎……是當真釋懷了,且釋懷得非常徹底,心下不由暗暗驚歎服。

    而段楚楚慢慢地啜了一口茶,看了看她不覺一笑。將茶杯放下後,也不再追問之前的問題,只是道:「說來卻不知沈姑娘究竟是因何緣由,不得已要這般扮成男子,躲在此處?」

    沈秋聞言,半晌沒有說話。

    段楚楚明白她的意思,便輕輕笑道:「罷了,人人都有難言之隱。若姑娘有不得已的苦衷,本宮便也不追問了。」

    沈秋遲疑了一下,道:「公主……可否替我保守秘密?」

    「自然。」段楚楚看了她一眼,應得爽快。然而沈秋方暗自鬆了口氣,卻又聽她道,「不過……本宮有個條件。」

    沈秋怔了怔,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段楚楚淡淡道:「本宮久居深宮,平素極少同人來往,而周圍的宮人丫鬟們又全無一個可信的。今日難得遇上沈姑娘這麼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不知姑娘日後可願經常來此坐坐?」

    沈秋哭笑不得道:「在下御前侍衛長的身份,如何方便時常在公主這宮中走動?」她實在不願又被段雲亭熱情說一次媒啊。

    「無妨,無妨。若陛下不允,本宮直接向他將你討來便是。」段楚楚全然不以為意,話音落了抬眼看見沈秋傻愣著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擺手道,「不過說笑而已,陛下如何捨得將沈姑娘出讓出去?」

    沈秋被她弄得一驚一乍,此刻只能抽搐著嘴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段楚楚沒再折騰她,閒扯了幾句,問道:「不知沈姑娘這月事疼痛,可還好些?」

    沈秋一驚,忽然發現,下腹不知何時竟已然不痛了!於是她淚流滿面地謝過「段神醫」,隨即推脫公務在身,意欲告辭。

    段楚楚似乎分外理解,便也沒有留她,只是若無其事地提醒了一下同她的「交換條件」。

    沈秋只好「呵呵呵呵」地搪塞過去,起身出門的時候,不經意地瞥見架子上好幾卷佛經,以及旁邊檀木的佛珠。心下隱約明白,這大概便是段楚楚驚人轉變的根本原由了吧。

    然而及至走出了漱玉宮,沈秋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段楚楚怎麼變得和段雲亭一個德行了?!

    心知她雖是段霆均養女,同段雲亭並無血緣關係,但莫非……在段家長大的子女都是如此?

    無力扶額,心想自己招惹上一個姓段的已經足夠麻煩,如今居然又來了一個……以後只怕是有得受了。

    然而一抬眼,卻見一個宮人模樣的人,正在原處慌亂地打著轉。

    沈秋沒有太過在意,只是自顧自地走著自己的路。暗自擔心著自己這麼溜了半日,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麼麻煩,故只是一心往蘇逸處趕。

    由於不再受小腹疼痛的困擾,她只覺得自己此刻可謂是身輕似燕,健步如飛。然而還未走幾步,便聽聞身後有人高呼:「沈大人!沈大人!」

    沈秋停下步子,一回頭,卻見方才那個宮人身後塵土飛揚,正以百里衝刺的速度飛奔而來,不由得被那氣勢嚇得倒退一步。

    那宮人在她面前好不容易剎住了腳,粗粗喘了幾聲,才道:「沈大人啊,小的可找到你了!」

    沈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因為認出此人乃是段雲亭身邊的,所以對他的來由……實則大概也能猜到幾分。

    果然那宮人喘足了氣,便道:「大人方才可是在靜琬公主的漱玉宮裡?」

    沈秋遲疑了一下,道:「呃……是。」

    「哎!」宮人重重歎道,「陛下半炷香之前命小的去那裡將大熱請回來,然而守衛只道若無公主首肯,如何也不放小的進去。小的正苦惱之際,還好大人出來了,這便快隨小的回宮吧!陛下說了,十萬火急啊!」

    沈秋聞言心想,段楚楚如今變得還真是厲害,連段雲亭的人都敢攔在門外。見她對段雲亭舊情已了,照這勢頭,以後沒准會成了跟他杠上的勁敵也說不定……不過及至聽到宮人最末一句「十萬火急」,她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抽搐地歎道:「哎……走吧。」

    宮裡人人都知道,若是段雲亭說了「十萬火急」,不出意外,一般沒什麼要緊事……

    果然等她應召來到禦書房時,段雲亭正翹著二郎腿靠在軟榻上,哼著小曲兒翻著書,好不悠閒自在。抬眼見了沈秋,挑眉笑道:「喲,聽聞愛卿下午向蘇愛卿告了假,不知是去何處快活了,此刻才捨得回來?」

    沈秋見他明明知道自己去了何處,此刻還裝模作樣,心中不由得嗤之以鼻。她一路上雖然想了許多說辭來解釋下午的事,然而一見了段雲亭,總覺得什麼幌子也瞞不過他。

    故她遲疑了一下,道:「臣忽然被靜琬公主喚入宮中,故而午後不曾去蘇大人處。」

    段雲亭瞥了她一眼,道:「不知公主找愛卿有何貴幹啊?」

    沈秋正色道:「據公主所言,此事甚為機密,吩咐臣萬萬不可同旁人透露一字,故而還請陛下諒解。」

    段雲亭挑了挑眉,顯然是被勾起了幾分興趣,便鍥而不捨追問道:「便是朕也不行?」

    「公主特意吩咐過,縱是陛下也不例外。臣不敢違命,陛下若實在想知道,不妨問問公主吧。」沈秋面上神情分外正色,然而心底暗想,索性把這爛攤子捅給段楚楚得了,讓這平分秋色的倆人窩裡鬥去吧。

    段雲亭懷疑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擺擺手不以為意道:「罷了罷了。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別以為朕沒辦法知道!」

    沈秋立在一旁聳聳肩,心中暗想他叫特地叫自己前來,莫非只為了問這麼幾句話?正疑惑之際,卻又聽段雲亭道:「聽蘇愛卿道,沈愛卿白日面色似乎不太好,莫非是當真操勞過度,身體有恙?」

    沈秋聞言望向段雲亭,卻見對方說話間已然收回了目光,只是垂眼看著手中的書卷,神情仿佛是十分漫不經心。

    生怕露出端倪,她便隨口搪塞道:「不過是吃壞了肚子,午間的時候便已然無礙了。」

    段雲亭「哦」了一聲,側眼看了看她,慢慢笑道:「看愛卿此時的氣色,應確是無礙了。」

    段雲亭說完此言,便又低頭再度翻起了書。沈秋站在一旁,心裡只覺被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讓人實在難受的緊。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出言問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吩咐?」

    「沒什麼大事。」段雲亭伸手將書翻過去一頁,頓了頓,道,「愛卿若有事務在身,便且去吧。」

    「是。」沈秋拱手告退,心下仍是莫名其妙。

    然而方一轉身,卻段雲亭聽在身後道:「愛卿稍等!」

    沈秋只得頓住步子,不情不願回頭看向他。心想若是有什麼便趕緊一起交代了吧,早死早超生啊。

    而段雲亭此時已然站起身來,一面朝她這邊走來,一面笑眯眯地道:「朕方說走愛卿就走了,這麼急做什麼?」

    沈秋無語地想,莫非我臨走之前,還應當表現出戀戀不捨之情才對?不過聽了段雲亭這話,她也知道對方大概是又太閑了,便立刻做好了被折騰的心理準備。

    好在長久地跟在段雲亭左右,已讓她練成了一種「身心分離」的功夫。哪怕心裡咬牙切齒,面上卻還能一派雲淡風輕。故此時沈秋只是吶吶道:「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不過仍是西秦二皇子來訪一事,」段雲亭點點頭,伸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從容笑道,「此事還要委屈愛卿再操勞些時日了。待到此事過了,愛卿若有所求,朕都依你!」

    而沈秋被他這麼一拍,卻是明顯地怔了怔。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因何緣由,這過去再尋常不過的觸碰,似乎已變得不同尋常起來。便如同此刻,雖然她心中仍是照舊催眠著自己,可是對方掌心觸碰過的地方,卻仿佛帶著非同尋常的溫度,眼看便要化成一把火,燃至心間。

    腦中應景地浮現出段楚楚的話,她的神情立刻有些不自在起來,一時也沒有接話。

    段雲亭垂眼看著她,將一切盡收眼底,卻只是不動聲色,刻意地在二人之間留下一些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了口,卻是低聲問道:「愛卿可還記得,當初進宮之前,你向朕提出的條件?」

    沈秋微微一驚,匆匆收起方才的局促,應聲回道:「自然記得。」

    段雲亭聞言頷首,慢慢笑道:「朕也記得那時應承過你,你若要走,朕絕不阻攔。」

    沈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突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何用意。只覺得對方在說出這話的時候,眼底的笑意雖變得淡了些,卻並未散去,仿佛……是深得沉入了眼底。

    不及反應,段雲亭卻已然慢慢地俯下身子,看著她輕聲問道:「那你……想過走麼?」

    而此時此刻,那笑意似乎已盡數化為眼底的波瀾,沒有在面容裡留下一分一毫。一瞬間,他整個人仿佛是難得的肅然了一回。

    沈秋怔住,道:「陛下……何來此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避了避,然而目光想躲,不知為何,一時卻竟是躲不開。

    段雲亭並不回答,定睛看著他,仍是問道:「你會走麼?」

    沈秋同他對視著,忽然產生了一刻的錯覺,只覺得對方目光之中的笑意,言語之中的氣息,仿佛是一種挽留。她終於收回目光,匆匆垂下眼去,心中莫名有些忐忑。片刻之後,如實回道:「臣……著實不知。」

    段雲亭垂眼看了她片刻,忽然站直了身子,懶懶笑道:「朕不過隨口問問,愛卿何必如此緊張?愛卿大可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朕既然答應了愛卿,便必定不會反悔。」頓了頓,一挑眉,哼道,「不過……愛卿若當真打算走了,記得提前挑個替代人選,給朕調教好了,朕才肯放你走!」

    若換了平時,聽聞此言沈秋必定暗罵他壓榨屬下。然而此番,她卻只覺得有些黯然。

    因為在聽到段雲亭發問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僅從未當真想過離開,也許……心底更是不願離開的。

    這種想法究竟是自何時開始的?又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何人?

    念及此,心中一陣陣難以言喻的不安。

    段雲亭定睛看著她,似乎看出了什麼,便笑道:「看來愛卿果真是歸心似箭啊!罷罷罷,朕也不強留你,你要去且去吧!」

    沈秋依言告退,走到門邊步子頓了頓,不覺低聲地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息落入房中段雲亭的耳內,他望向門口的目光,當即深沉了幾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0:05

  【第十七章】

    洛陽城郊十裡處,今日可謂是非同尋常的熱鬧。

    蔓延碧色的平野上,華美異常的冠蓋儀仗顯得分外刺目。再往後望去,便可見分立在兩側的文臣武將。此時此刻,所有人均是定定望向遠方,翹首以待著什麼。

    唯有段雲亭與旁人不同。他擺弄著手中的玉制小馬,正懶懶地靠坐在車輿裡,每隔一會兒,偏生要回頭看看。

    趙挺剛好侍立在他後面,在段雲亭每次回頭間,總不免要同他大眼對小眼的瞪上一瞪。如此三番之後,他實在有些忍不住,便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段雲亭側頭看了看他,終於挑眉道:「沈愛卿如何還不見人影?」

    趙挺回道:「方才成渝已親自前去尋人,只是此刻還未回來。」自打成為御前侍衛,歸沈秋管轄之後,這二人摒棄了往日的間隙,反而好得如同一人。而因了二人容貌屬於中等偏上,故今日才被段雲亭挑揀出來,幫襯著沈秋隨侍左右。

    只是那隨侍的正主,到了如此節骨眼竟還沒有蹤影。趙挺成渝二人心下俱是莫名其妙,成渝性子急,便決定獨自去尋她,只是去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了,卻還是沒有音信。

    段雲亭聽聞他此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趙挺遲疑道:「要不……臣再去找找?」

    「不必了,」而段雲亭下一刻卻又很快恢復了尋常神色,輕描淡寫道,「此事稍後再追究不遲,迎接西秦二皇子一事卻是迫在眉睫,不可有所差池。沈愛卿不在,你且暫代她便是。」

    「是。」趙挺應下,拱手退回原處。心下疑惑,以侍衛長如此認真嚴謹的性子,斷不至於犯如此過失啊。

    片刻之後,成渝歸返。他同趙挺對視一眼,搖搖頭,二人各自無奈。

    正此時,卻聽聞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自遠處響起,連帶著大地都微微有些震顫。眼見周遭的大臣面色皆是變得肅然,二人再一次對視,隨後成渝上前一步,對段雲亭低聲道:「陛下,來了。」

    段雲亭仍是垂眼盯著玉制小馬,不過手中的動作已然停了下來。他聞言低低地「嗯」了一聲,將東西放下,一拂衣袖徐徐站起身來。

    在逐漸清晰的蹄音裡,他負起手,朝遠方眺望過去。此時視線盡頭,已然可見一列人馬露了行跡。這支人馬俱是玄衣玄甲,猶如黑雲壓城,自遠而近,氣勢雄渾。不多時,便已然到了近前。

    段雲亭面色微微沉了幾分,定定看著這整支人馬停駐在面前。下一刻,只聽聞一聲高亢的馬嘶聲響起,黑壓壓的人馬頓時從中劈開,分成兩列,一人通體玄黑,提著馬韁慢慢地走上前來。

    段雲亭眼見此人生得眉目俊朗,輪廓分明,唯獨一雙眼深若沉潭,隱約間透著幾分疏離的寒意,當下便明白,這便是東齊二皇子,冀禪。

    他當即一笑,緩步走下車輿揚聲道:「素聞二皇子乃是驍勇英武之輩,今日一見,果真不假啊哈哈!」實則他對於冀禪的瞭解,也不過從蘇逸口中聽到轉述沈秋的幾句說辭而已。不過,這等隨口胡謅且假裝自來熟的事,自然是難不倒他段雲亭的。

    冀禪將馬韁交給一旁的下人,翻身下了馬。目光在段雲亭周遭不經意地掃了一圈,末了收回,面上這才露出一點笑容,拱手道:「陛下過獎了,本王此番來得有些遲,還望陛下海涵才是。」

    「無妨,無妨,朕也剛來不久。只是那御花園中接風洗塵的宴席,想必王爺是不捨得錯過的吧?」段雲亭擺手笑了笑,隨即微微側過身子,對著車輿一伸手道,「王爺車馬勞頓,不妨同朕共坐一輿?」

    冀禪聞言挑眉看了看他,分明是對他這般大度之舉有些訝異。然而不及思量,已被段雲亭扯了手,口中說著「繁文縟節在朕這裡不過浮雲」之類的話,親親熱熱地往車上拉。

    冀禪顯然不曾經歷過如此情況,微微一愣間,已被段雲亭眼疾手快地扯上了車。他生性沉默寡言,凡事看在眼中便習慣性地按捺下來,極少說出口,然而段雲亭似乎卻是個藏不住話的,一路上不僅熱情地向他介紹著熱情東齊民俗,更時不時地便要問問西秦的情形。

    不過他問的都是一些讓冀禪不知該如何作答的問題,而且問著問著,末了基本無異於自說自話。

    比如:「聽聞長安也有牡丹,不知比朕這洛陽的如何?哎哎,只可惜王爺來此沒趕牡丹花期,實在是可惜了。王爺有所不知啊,每年四五月間,這牡丹花滿城滿城的開,真是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啊。那顏色,紅裡透粉,分裡透白,白裡又透著紅,紅裡又透著粉……」

    冀禪:「……」

    再比如:「朕聽說西秦有味小吃名揚天下,喚作肉夾饃,朕久慕其名而不得嘗也,嗚呼哀哉!不過王爺此番既然來了東齊,有一樣東西可是萬萬不能錯過,錯過可是要抱憾終身的啊!那便是驢肉湯!王爺有所不知,這驢肉湯可是朕的最愛啊,一說起來朕這肚裡的饞蟲可都要紛紛蘇醒了!別的不說,只說這料使得啊可謂是出神入化哪,只聞其香啊便要……」

    冀禪:「……」

    還比如:「對了,長安城裡可是有座號稱『天下第一青樓』的縱君閣?說來朕這洛陽街上也有一座『天下第一青樓』,名喚『肆君閣』。朕苦思多年,卻不知究竟哪家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說起來朕雖無機會去長安城一試,但這肆君閣朕還是知道的,當真當得起這『天下第一』的稱謂啊!便單說裡面的頭牌,那個叫做青碧的吧,她啊,那相貌那身段……」

    冀禪:「……」

    故而在段雲亭的滔滔不絕之下,這一路上竟不曾冷過場。冀禪有些無奈地聽著,極少的時候才插得上一句嘴,而更多的時候則是抬眼望向車輿兩側,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隨行的侍衛大臣。許久之後,才慢慢收回。

    段雲亭坐在他一側,似乎仍是說得張牙舞爪,唾沫橫飛。不經意地側過眼,瞥見冀禪四處遊移的目光,唇角微挑,口中的話卻不曾中斷。

    二人這一路上氣氛還算得上融洽,只是緊緊跟隨在車輿後面的成渝和趙挺卻覺得有些怪怪的。

    畢竟沈大人平日跟隨在陛下身邊可謂是形影不離,陛下對沈大人的器重也可謂是盡人皆知。然而今日如此重要的場合,沈大人忽然就這麼沒了,陛下卻反而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卻不知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實則沈秋也並未躲到哪裡去,相反,此時此刻她正在往最「危險」的地方趕。

    因了正值仲秋時節,宮中這御花園內楓紅正好,故而蘇逸同段雲亭商定之後,便決意選定此處擺開露天宴席,一面賞楓葉,一面為冀禪接風洗塵。

    在御花園外轉悠了一圈,眼見著園內眾人俱是忙忙碌碌的樣子,沈秋心下便大抵能猜到,冀禪多半已然到了。

    略一遲疑,終於硬著頭皮朝門內走去。然而一腳還未踏進門,便被戒備森嚴的守衛一橫刀鞘攔在外面,厲聲問道:「何人?」

    沈秋定了定神,看著他面不改色道:「在下……御前侍衛長,沈丘。」

    「原是沈大人……」那侍衛一見來者乃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語氣當即軟了幾分,道,「此地稍後乃是陛下同西秦二皇子的宴飲之地,不知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沈秋故作神秘地四處看了看,隨即伸出一手握成拳,放在唇邊低咳了一聲,卻不說話。

    那侍衛見此情形,也不由得警醒起來。他探身朝沈秋湊近了幾分,神情肅穆地等著她下面的話。

    沈秋仿佛很是為難,左右遲疑了一下,才靠近他低聲道:「實不相瞞……我此行乃是奉陛下密令,只因這密令事關重大,故而不敢對外透露一字,還望這位小兄弟能見諒。」

    心知這沈大人同皇上那可是同出同入的關係,此事必不會有假。那侍衛聞言一驚,也不敢多問,當即如臨大敵道:「不知、不知沈大人可有哪裡用得到臣的?」

    沈秋伸出一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噤聲,隨即搖搖頭道:「我來此之事,切勿對外人提及,其餘的事……便無需小兄弟操心了。」頓了頓,問道,「敢問小兄弟名諱?」

    侍衛一愣,道:「在下名喚周林,現任……」

    「嗯,周林,我記下了。」沈秋不著痕跡地打斷,又頗為老練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此事若成……我定會奏明陛下,算小兄弟你一份功!」

    那侍衛強壓著心中激動,忙道:「是、是!」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沈秋不再說話,只是同他頷首示意,隨即大步走入園中。

    暗自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心想沒段雲亭那種臉皮,糊弄人這茬,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不過打著段雲亭的旗號狐假虎威,這感覺還真是不壞……

    在御花園裡四顧了一下,她將目光迅速瞅准角落裡的一個侍衛。那侍衛身形並不太高大,目測之下,同自己有幾分相近,嗯,實乃下手的上佳人選。

    於是她立刻走了過去,朝對方亮了亮腰牌,道:「小兄弟可認得我麼?」

    縱然不認得她的樣子,那腰牌上金燦燦的「御前侍衛長沈丘」這七個大字還是認得。小侍衛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忙道:「認得,認得!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心下暗想自己這剛應徵入伍沒幾天的小兵如何被御前侍衛長找上了,莫非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什麼權貴?還是……見我資質奇佳,要給我升官?

    結果沈秋垂眼打量著他的身形,忽然道:「把衣服脫了。」

    「啊?」小侍衛嚇得不輕,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沈秋收起思緒,見他一臉震驚,這才想起琢磨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話。好像……是有點歧義,於是她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將這身鎧甲脫下來。」

    這話比方才容易接受了不少,小侍衛雖心下疑惑,也只得隨她往角落裡去,乖乖卸了衣甲。

    沈秋拿在手裡看了看,隨即幹乾脆脆地穿了上去。略略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大體而言還比較合身,便轉頭對一旁的小侍衛道:「小兄弟這身鎧甲便且先借我用用,事後定當奉還。」頓了頓,又壓低聲音,故技重施地囑咐道,「此事關乎陛下密令……切勿對外人道。」

    小侍衛不明所以,卻也只能不住地點頭。遲疑之下正準備問什麼,不遠處卻忽然傳來陣陣喧嘩聲。

    沈秋面色一凜,當即回頭望向聲音的來源。余光瞥見這御花園中人人皆是各就各位,心知段雲亭同冀禪怕是已到了門外,她將頭盔往腦袋上一套,轉身便要走。

    小侍衛在後面喊道:「大人,那臣、臣現在該如何是好?」

    沈秋回身看了看他,遲疑道:「呃,你……暫且留在此處吧,事後我定將盔甲奉還。」說罷實在無心耽擱,已然幾步走遠。

    心下默默感歎,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自己真是越來越「段雲亭」了……

    而小侍衛淚流滿面地立在原地,心中還糾結著,今天自己遇上的這茬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那小侍衛所立的位置在御花園的一角,頗不起眼,離主客的席坐又較遠,故而深得沈秋之意。她換了侍衛的鎧甲,在那裡規規矩矩地立定,沒過多久,便見段雲亭攜著冀禪的手,談笑風生地走了進來。

    沈秋嘴角抽搐地想,果真是自來熟的性子,連冀禪那麼冷硬的人都能倒貼上。然而目光落在冀禪那一身玄黑的身影上,冀封的樣子便連帶著浮現出來,一瞬間讓她的心情不由得又複雜了幾分。

    只是同冀禪不同,冀封生性不喜濃墨重彩,除卻朝服外,慣常的衣飾均是一身素淡,溫潤而又平易近人……屈指而算,自己離開西秦已有半載的光陰。卻不知時隔這麼久,冀封在西秦究竟如何?

    雖說自己潛伏在此主要是為了弄清冀禪的來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心中確是存了這麼一個念頭,想要借此機會一探冀封近況。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略略消減幾分心頭的愧疚。

    正有些走神地想著,卻忽然感到一束目光投來。沈秋下意識抬眼望去,卻見段雲亭冀禪已然在主客席上坐下,三言兩語地談笑著,並無人望向她這裡。

    沈秋微微低了低頭,悄悄伸手將頭盔又下拉了幾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0:17

    【第十八章】

    由於一路上寒暄得太多了,仿佛把該說的都已說了個乾淨,二人到了如此正式的場面,兩位正主在席間落座之後,竟是相顧無言地沉默了片刻。

    好在段雲亭絕不是個會冷場的,他頓了頓,率先舉起酒杯,客客氣氣地連敬冀禪三杯,以示禮數。當然,他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說話太多,實在口渴難耐了。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客套著順次感歎了這杯中的美酒,盤中的珍饈,庭中的楓葉,隨後段雲亭拍拍手,身旁的宮人會意,當即示意早先準備好的舞女上場。

    伴隨著絲竹之聲的響起,舞女們魚貫而入,舞袖翩躚,在御花園滿園落楓的映襯之下,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段雲亭似是無比陶醉地沉靜其中,一面打著拍子,一面還忍不住跟著調子哼唱起來。

    然而他身旁的冀禪卻仿佛對此事並無興趣,秀色可餐的舞女被視若無物,他的目光卻只是一直來回掃視著園中兩側。

    待到一曲終了的時候,他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段雲亭。

    段雲亭當即會意,示意歌舞停下,問道:「王爺可是有話要說?」

    冀禪淡淡地笑了笑,道:「實不相瞞,本王自幼習武,對這歌舞聲樂並不十分瞭解,便是看著,也如墜雲中。」

    「無妨,那撤了便是!」段雲亭爽快道,說罷一揚聲,當真讓那些舞女一併下去了。隨後他再度轉向冀禪道,「卻不知王爺可有何提議?」

    冀禪沉吟了片刻後,道:「陛下可通武藝?」

    沈秋聽聞此言,心想這可著實是戳中段雲亭的軟肋了。誰知一念未落,卻聽段雲亭大言不慚道:「好歹是一國之君,怎能不通武藝?」

    再看冀禪,仿佛是信以為真,雙目微微一亮道:「哦?不知可否有幸一睹陛下身手?」

    沈秋心下隱約感覺到,冀禪此言是有意探段雲亭虛實,不禁微微皺了眉。不過……以個人經驗而言,想試段雲亭深淺,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果然段雲亭聞言哈哈一笑,「謙虛」道:「兵者兇器也,朕不動武……已有好多年了。」

    冀禪不甘心,繼續道:「本王在西秦時,便聽聞陛下設計擒拿叛賊段霆均一事,能僅憑一招便拿下那段霆均,陛下身手不需多想也能知道。本王別無所好,唯習武而已,還請陛下讓本王一飽眼福吧!」這話中雖是真中有假,順帶拍馬,然而他本人神情嚴肅,語氣正經,聽著便仿佛極為誠懇。

    段雲亭暗暗想了一下,「僅憑一招便拿下那段霆均」這話說的雖然是事實,但……還真沒想到自己會被戴上如此高帽。故他微微一愣,隨即擺手笑道:「如此讚譽朕哪裡受得起啊?實不相瞞,朕對武藝是一竅不通,一竅不通的。」

    沈秋在一旁嘴角抽搐地想,明明說的是實話,聽起來卻仿佛是謙虛之辭,能扭轉乾坤到如此地步。這無論如何,也算得上是一種本事吧……

    而冀禪見他執意不願「再動刀兵」,只得作罷。然而頓了一頓,又提出讓西秦東齊各派幾名勇士,對陣幾回,一比身手。

    段雲亭見他這是和比武杠上了,便也不再推辭,一口應承下來。

    很快,席坐前面便騰出一塊空地來,空地中央用一段彩綢圍了一個大圈,按照慣例,被打出圈外著,為輸。

    冀禪站起身來,看著場子微微頷首,隨即對身後立著的隨從點頭一示意,那人沖他一拱手領命,便舉步走到空地上立定。

    段雲亭亦是回過身,朝自己周遭環視了一下,最後將目光落在趙挺成渝二人身上,心知沈秋不在,知根知底的便唯有這二人了。

    沖他們揚揚眉,段雲亭道:「你二人,誰上?」

    成渝性子急,自然搶著一抱拳道:「臣願前去!」

    「去吧。」段雲亭微微頷首,便見對方一陣風似的奔上場了。

    只可惜,半柱香之後,鎩羽而歸。

    段雲亭咳了咳,讓趙挺上去。然而沒過多久,亦是敗北。

    段雲亭雖失了些面子,倒也似全不在意的樣子,對著冀禪哈哈笑道:「西秦果真是高手如雲啊,朕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冀禪跟著客氣了幾句,雙方便各自撤回了人。

    趙挺滿頭大汗地段雲亭身邊站定,同成渝對視了一眼,挫敗地歎了口氣,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那人身手極為了得,這西秦二皇子此番……只怕是有備而來啊。」

    成渝同那人交手之後,對趙挺的話雖是深以為然,卻到底有些不甘。他輕輕「哼」了一聲,低聲回道:「那人的身手雖是,不過依我看,倘若對手是沈大人,只怕便占卜了幾分便宜了。」自打那次在街上被沈秋掀翻了之後,他對沈秋的崇拜之情便有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然而他這話音剛落,卻聽一人道:「沈大人?莫非還有高人?」

    二人循聲一望,見說話的竟是冀禪,不由得俱是一驚,也不知二人悄聲的議論,究竟被聽去了多少。

    「既有高人,便還請陛下請出讓本王一開眼界吧。」然而冀禪只回頭瞟了他們一眼,口中的話卻是對著段雲亭說的。

    沈秋立在角落裡,原本還在感慨趙挺成渝二人出招太亂太急,沉不住氣,才被對方尋了空子取勝。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忽然便從冀禪口中聽到一句「沈大人」,她一時大驚,整個人忽然緊張得動彈不得。

    心知自己這「沈丘」的化名當時不過是隨意取的,細細想來實在是很不高明。只要冀禪聽了這名字,以他之精明,自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

    正暗自忐忑之際,卻聽段雲亭道:「哦,這人乃是朕的御前侍衛長,不過近日被朕派往宮外辦些私事去了,故而不在宮中。說來他身手的確不錯,此番時候不巧,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成渝趙挺二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陛下對沈大人的消失毫不奇怪,原是得了陛下密詔出宮去了!

    而沈秋聞言卻只覺分外疑惑。段雲亭此言,怎麼聽怎麼都是在替自己打圓場,只是自己今日冒然消失,按他的性子似乎應當氣的跳腳,到處派人找才是,為何……反而為自己回護?

    恍惚了半晌,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二人的話題早已扯到了別處。沈秋怔怔地看著,然而段雲亭一面同冀禪說著什麼,一面抬眼望向周遭,目光在她這裡明顯頓了頓,竟是帶著殘餘的笑意,揚了揚眉。

    沈秋一怔,這才發現段雲亭早便知道她在此處了!然而對方的目光只是稍稍地停頓了一下,下一刻已然若無其事地收回。

    匆匆低下頭,沈秋越想此事越覺得蹊蹺。思緒如同張開觸角一般四處攀爬,忽然觸到一種可能,整個人狠狠一抖,如遭雷擊。

    次日一早,沈秋忐忑不安地來到段雲亭的禦書房「負荊請罪」。

    「打著朕的旗號招搖撞騙,沈大人近日可是長進不小啊!」段雲亭抱手倚靠在窗畔毫不客氣道,頓了頓,盯著她臉上的一對黑眼圈看了又看,道,「沈愛卿看起來仿佛是很累的樣子啊,卻不知昨夜是不是也故技重施,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去了?」

    由於來之前早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沈秋此時老老實實地站在他面前,任憑他說東說西,一言不發。

    實則她還留了一部分心思,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段雲亭,然而對方舉手投足一切如常,根本沒有什麼異樣之處。

    昨天入夜之後,直到宴席散去,她眼見兩位正主已然離開,便回到林中將衣甲還給那還在傻等著的小侍衛。之後回到自己房間,以為段雲亭會立刻將她叫過去興師問罪,然而一直到深夜,都全無動靜。

    反是她自己等著等著,已然睡意全無。輾轉反側地思索著對方白日的舉動,回想著每一分細節,想要找到什麼蛛絲馬跡,能否認掉心裡的那種可能。

    只可惜,沒有任何一點蛛絲馬跡,能說服得了自己。

    故而今日一早,她決定還是主動來找段雲亭,心想是禍躲不過,早死早超生吧……

    而此時此刻,段雲亭眼見自己說了一大通,而沈秋卻是半晌沒動靜,便忽然停了下來。眯眼看了看她,再度開口,聲音已然低沉了幾分,「愛卿不願侍從在朕的身側,卻選擇喬裝改扮暗中窺探……莫非是同那東齊二皇子有什麼瓜葛?」

    忽然被他問道要害之處,沈秋心頭一緊。一時間,她竟希望聽到對方接下來立刻說出「莫非你猥褻而不得的男子,實則這冀禪?」這樣的話來,然而雙方各自默然許久,竟是無人開口。

    沈秋垂著眼,並未同段雲亭對視,然而卻仿佛能感到對方投來的目光,正帶著灼燒一般的溫度。實則她知道自己實則是不敢抬眼,她怕自己一抬眼,便在對方那帶著蠱惑意味的目光裡,將一切和盤托出。

    她隱約覺得,這一切……怕是要瞞不住了。

    只是她無法確定,段雲亭是否當真知道,又究竟知道多少。到底還是……不願放棄那一絲一毫的僥倖心理吧。

    仿佛在比較著誰更沉得住氣,誰更有耐心一般,於是二人便這般僵持著,任由房內寂寂無聲,落針可聞。

    在這空白的時間裡,沈秋腦中浮現出許多念頭。繼續裝傻,編個幌子糊弄過去,還是和盤托出,或者請求段雲亭替自己瞞天過海,或者……便索性就此機會,跟著冀禪回西秦去吧。

    段雲亭一直保持著靠窗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著什麼。然而二人之間長久的沉默似乎讓他有些失去耐心,片刻之後,他終於站直了身子,走到沈秋面前,略一遲疑,開口道:「你……」

    一個「你」字還未出口,卻被門外宮人的聲音打斷:「陛下,二皇子來了。」

    沈秋聞言,目光裡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她立馬抬眼看著段雲亭,儘管沒有說什麼,但目光裡明顯的哀求意味卻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段雲亭明白她的意思,歎了口氣,道:「你且去裡室吧。」見沈秋飛也似地便躲了進去,他無奈地搖搖頭,這才收拾好情緒,走到門邊將門打開。

    冀禪已然背身立在門外,聞聲回頭,一拱手道:「陛下。」

    段雲亭瞬間已然恢復了燦爛的笑容,道:「王爺今日怎麼這麼早啊,朕還思量著王爺昨日車馬勞累,今日要多休息些時候呢。」

    冀禪淡淡笑道:「本是習武之人,路上一點顛簸自然算不了什麼。」

    段雲亭讓出門口的路,示意冀禪進屋來坐。門口侍立的宮人立刻端上茶水,替二人斟滿。

    二人分坐在桌幾的兩側,段雲亭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頓了頓,抬眼望向冀禪道:「王爺這般專程前來,應是有要事相告吧。」

    「要事算不上,」冀禪倒也如實道,「不過本王今日來此,確是有些話,想私底下同陛下說說。」

    「哦?」段雲亭一挑眉,隨即放下手中茶杯笑道,「王爺但講無妨。」

    冀禪垂眼看了看面前的茶杯,頓了頓,慢慢道:「實不相瞞,本王此行……實則是受皇兄之托。」

    沈秋自打飛速奔回房內之後,好些時候還沒定下心神。正局促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時候,忽然聽到隔牆而來的這麼一句,整個人當即在原地怔了怔。

    回過神來之後,她輕手輕腳地朝牆邊走去,聽聞二人的聲音在牆的另一側變得清晰了幾分,這才站定了步子。

    而此時那邊段雲亭已然開了口:「哦?不知王爺此話怎講?」

    片刻之後,冀禪道:「實則得知陛下執掌大權之後,原是皇兄有意以儲君的身份前來拜會一番,」刻意頓了一下,搖搖頭笑道,「只是想必陛下也曾聽聞准太子妃出走一事,皇兄為了此著實傷了不少腦筋。」

    沈秋心頭一緊,又聽段雲亭道:「確有聽聞,卻不知此事現在如何?那太子妃可有消息?」

    「實不相瞞,縱然此事對外暫且按壓下來,實則太子妃至今未歸,已然不知所蹤。」牆那頭沉默了許久,冀禪才開口慢慢道,「皇兄猶豫了許久,終是下決心退婚,不久之後即將迎娶新的太子妃。他平素政務繁忙,此時又添這一樁,萬不得已之下,才讓本王代他前來。」

    沈秋猛然一怔,半晌竟是動彈不得。

    過了許久,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在牆根坐下,伸手環抱住雙膝,默默地聽著外面二人的對話。

    然而聲音雖聽得清明,二人話裡究竟說了些什麼,卻變得越來越模糊。唯有那一句「不久之後即將迎娶新的太子妃」反復不斷地在腦海中縈繞著,揮之不去。

    她慢慢地想,如此也好,如此……自己也不必那麼愧疚了吧。

    然而不知為何,雖然如此告訴著自己,然而心內卻遠沒有想像中的那般釋然。說不清是何感覺,只覺得腦中簡直是一團亂麻,仿佛有什麼絲絲縷縷地交織在一起,解不開,剪不斷。

    漸漸地,自小到大近二十年的光陰之中,同冀封關聯的種種回憶紛至遝來……此時此刻,她似乎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

    而且這一負,便再也無法挽回。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0:29

    【第十九章】

    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掀簾而入的聲音,將沈秋的思緒拉了回來。她這才意識到,一牆之外的人聲早已歸於平靜,想來冀禪也已經離去。

    而只在片刻的晃神之間,那人輕而緩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便已然停在自己身前。

    沈秋仍是維持著將臉埋在膝蓋中的姿勢,一動不動。只覺此時此刻,房內安靜得只剩下對方清晰的呼吸聲,以及自己胸腔裡不斷撞擊著的淩亂心跳。

    然而……這一團混亂的局面該如何收場,她著實還未做好準備。故而此時此刻,除了沉默,自己別無他法。

    那人待了片刻,似是隱約地笑了一聲,隨後開口道:「愛卿這是等得太久太困,睡著了麼?」

    沈秋怔了怔,只能應聲抬頭,卻見一抹明黃色的衣衫在眼前晃過,緊接著段雲亭已然靠著牆壁,在她身邊並肩坐了下來。

    突然而至的貼近,讓沈秋頗有些不習慣。她下意識地往一側躲了躲,哪怕能清楚地感覺到段雲亭投來的目光,雙目卻是只是直直地看著腳邊的地面,沒有同他對視哪怕一眼。

    實則她是怕此時此刻,對方會太過輕易地從自己眼中看出些什麼。

    眼見沈秋明顯的退避,段雲亭側臉盯著她看了看,然而很快,卻也同樣挪動身子,若無其事地重新貼了過來。

    沈秋心裡無奈,又不敢看他,只得再往旁挪開一些。然而她每挪開一寸,那廂段雲亭便緊跟著靠近一分,簡直可稱鍥而不捨。

    末了沈秋終於忍無可忍,只得側過頭去,皺眉瞪著他。

    而段雲亭此時此刻反倒飛快地別過頭去,仿佛事不關己地望向頭頂的房梁。當然,身子該這麼貼還是怎麼貼著,照樣不耽誤。

    沈秋心裡煩亂,無心同他計較,只得收回目光搖搖頭,歎道:「陛下這是做什麼?」

    段雲亭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望著前方笑道:「愛卿在這兒可憐兮兮地坐著,又是做什麼?」

    沈秋語塞,怔了怔,趕緊扶著牆面站起身來,口中一面道:「臣這就告退……」

    然而身子還未站穩,手卻被人自後一把扯住。

    沈秋一驚,本能地往回抽,然而對方拽得死緊死緊的,如何也抽不出。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回身看著段雲亭,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一來愛卿便要走,莫非朕是什麼豺狼虎豹不成?」段雲亭懶懶地靠著牆壁,仰臉看著沈秋。見她回身這才鬆了手,往她方才所坐的地方拍了一拍,道,「愛卿且留下陪朕說說話。」

    沈秋遲疑了一下,卻也只能再度坐了下來。她時常覺得,自己仿佛天生便缺少一種拒絕段雲亭的能力。此事無關這似有若無的「君臣」關係,單是因了自身,因了某種緣由,無法拒絕他而已。

    至於這緣由究竟是什麼,任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原本此刻心中已是一團亂麻,此念一起,更是亂上加亂。沈秋蜷在一角,抱著自己的雙膝,低低地歎出一口氣。

    段雲亭坐在一旁看得分明,頓了頓,卻仿若無事地挪開目光,淡淡道:「二皇子方才同朕所言,隔著這堵牆,想必愛卿也聽得足夠分明了吧?」

    沈秋低低地「嗯」了一句,沒有接話。

    段雲亭仿佛並不意外,仍是笑道:「依朕看,男女婚嫁本應你情我願,縱是帝王家也當如此。你看這西秦太子的婚事,男不情女不願的,這般結果也當真是教人唏噓慨歎。」

    沈秋聞言,思緒又有些恍惚,面上縱然是假笑也偽裝不出一分一毫。她心裡慢慢地想,實則冀封待自己著實可謂是一往情深,此事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可她同樣明白的是,自己對冀封雖有千百種的喜歡,卻絕沒有一種事關男女之情。

    賜婚的皇命雖不可違,然而於她而言,嫁或不嫁,對冀封實則都將是一種辜負。

    終究只能辜負。

    沈秋輕歎一聲,事到如今……只盼他若娶了新妻,便能將自己忘得乾淨吧。

    而段雲亭沉默地坐在一旁,頗為耐心地看著她沉吟間,面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神情平靜看不出心思。沉默了許久,他收回目光望向別處,口中慢慢問道:「二皇子此來之前,朕的問題,愛卿可曾想好如何回答?」

    問出這話的時候,段雲亭的目光並沒有挪開,只是定定地盯著屋子那頭一縷嫋嫋的檀香。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期待著什麼。

    沈秋聞言微微一驚,豁然回頭看向段雲亭,卻意外地沒有尋到對方的目光。

    她心知段雲亭既又此問,心中怕是已有計較。收回視線,她沉默片刻後,吶吶道:「實則……臣原是二皇子府上家奴,惹了禍事怕受處分……這才逃出來。故而此番,自然不敢在他面前露了行蹤。」

    開口的那一刻,她腦中只剩了一個念頭:她不能回西秦。至少在冀封完婚之前,自己不能再回去擾亂他的生活。

    沈秋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段雲亭已然側頭看向她。直至聽罷了最後一個字,他眸光略略地暗了幾分,片刻之後才又泛起了幾分笑意,道:「原是如此。難怪……你不願見他。」

    沈秋低低地「嗯」了一聲,見段雲亭不再發問,心底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正待開口再說些什麼,對方突然自後伸出手,將她往這邊一攬。

    沈秋始料未及,整個人一下子栽到段雲亭身上。只覺得對方髮膚間獨有的氣息仿若一張大網,頃刻間便將她網羅在其中,不得脫身。她全身驟然繃緊,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便連呼吸也變得有些不暢。

    段雲亭卻似毫不在意,反而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頭,微微仰起臉,輕聲道:「既然你有苦衷,那餘下幾日,朕不讓你見那冀禪便是。」

    沈秋在他肩頭僵硬著,隱約間只覺這話音落了,似是夾雜著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雖然瞬間便了無痕跡,然而那歎息卻彷如一根刺,深深地紮進心頭,讓人心中一痛。

    那一瞬間,心內隱隱地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反手擁住對方。然而末了,卻只是暗暗摸索到段雲亭散落開來的衣擺,一點一點握住,緊緊地攥在掌心。

    她忽然明白,也許……這才是自己不願離開東齊的真正原因。

    趙挺由於奉了段雲亭之命,在二皇子來訪期間隨侍左右,護衛其安全,理由……據說是他比成渝稍稍英俊幾分……

    但他也明白,自己名義上雖是護衛,實則也多多少少也擔負著幾分監視探查之任。

    然而隨行跟了一日兩日,趙挺慢慢地發現,這二皇子實在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不單是因了他比沈大人還沉默寡言的性子,更是由於他平素要麼便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若有了些許情緒,又立刻轉為喜怒無常,讓周遭跟著的人都暗自叫苦不迭。

    便如此刻,他自打出了禦書房,便只是一言不發地走在回廊裡。由於向來少話,也教人看不出是不是有何心事。

    然而走了幾步,冀禪卻忽然停了下來,抬眼望向對面。

    趙挺只得跟著停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對面的回廊裡,一人素衣長裙,帶著幾名侍女緩緩走過。不經意地側頭間,分明是看見了這邊的二人,足下的步子卻竟未有半分停頓。

    趙挺一驚,趕緊遙遙地作揖施禮,還未及開口請安,對方已然淡淡地沖他頷首,輕描淡寫地挪開視線,只在轉角處留下一個背影。從頭至尾,竟仿佛沒有看見一旁的冀禪。

    「那是何人?」冀禪望著那已無人影的回廊轉角,慢慢地揚了揚眉。

    趙挺回道:「此乃靜琬公主。」心下暗歎這公主平日清高孤傲,不與人往來,如今見了這西秦二皇子竟也是如此倨傲,不知這冀禪會不會有所掛心。

    然而冀禪聞言只是微微頷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隨即舉步而去。

    走出幾步,腦中已瞬間浮出同這四個字相關的種種。回想起回廊轉角的那抹素白,他嘴角無聲地上挑幾分,心裡覺得實在是很有意思。

    次日,沈秋照例一大早便醒了過來。聽到耳畔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她迷迷糊糊地打開窗,眼見天地間一片陰霾,想起自己自今日起算是被准了假,便趕緊爬回床上,準備睡個回籠覺。

    說起來,自打來到東齊被段雲亭使喚開始,她還真沒睡過幾個懶覺。只是……思緒一觸及到「段雲亭」這個名字,心跳不知為何也立馬跟著加快了幾分。

    她甚至已有些記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離開禦書房的,唯一能記得的只有對方撲面而來的氣息,臂膀上帶著灼熱溫度的觸感,以及那一聲狠刺在心頭的歎息。

    有什麼……已然變得不同了……

    猛然用被子蓋住腦袋,沈秋心想罷罷罷,不提這人也罷。

    然而還沒合一會兒眼,便來了個小宮人,說靜琬公主請她去漱玉宮一趟。

    沈秋一聽頓時無語凝噎: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另一個又來了……自己莫非是天生勞碌命?

    抱怨歸抱怨,心知要是不順著這位女祖宗的意思,自己那點小秘密興許就保不住了。沈秋只得告別了溫暖的床鋪,飛速地穿戴整齊,冒雨往漱玉宮而去。

    心下暗暗地想,以段楚楚的性子,這次多半是同「幫本宮試喝這藥」半斤八兩的事……

    而一個時辰之後,沈秋蹲在宮內某處園子裡,舉著一把油紙傘默默地想:果然……果然……

    同一把傘下面,段楚楚屈尊蹲在她對面,正專心致志地將一些不知名的據說是草藥的植物連根拔起,放進一旁的小籃子裡。

    沈秋低頭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道:「公主啊,這雨眼看著越下越大了,挖草藥什麼的為何不能改日再來?」

    段楚楚聞言頭也不抬,理所當然道:「若非本宮昨日來此閒逛,又怎會發現此處竟野生著如此名貴的草藥?多放一日,便多一分被人踩壞的危險,自然是要趕緊移植回去才是。」

    沈秋嘴角抽搐地腹誹,挖草藥為什麼不能找宮人代辦?為什麼非得把她叫過來打下手?但暗暗思忖一下,覺得還是不要說出來給自己找麻煩才好。

    而這時又聽段楚楚道:「聽聞你前日未曾隨侍左右,陛下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准你假了?」

    沈秋心想這段楚楚消息比誰都靈通,哪裡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深宮公主了……清了清嗓子,她搪塞道:「聖心難測,陛下……那個……大概是突然大發慈悲了……」暗自擔心若段楚楚追究起自己為何不願見那冀禪,便又得費一番功夫解釋了。「王府家奴」的說辭自然是不能用的了,不如換成「王府丫鬟」如何?

    這便沈秋滿心滿意地思忖著說辭,而段楚楚卻仿佛很明白她心底的擔憂一般,並未過問。她抬起頭來,似乎是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沈秋的神情,頓了頓,輕笑道:「實則陛下待沈姑娘,著實是不錯的。」

    沈秋被她這麼一眼加上一句話,弄得十分心虛,仿佛是做了什麼錯事被人看穿了一般。正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應之時,抬起眼,餘光卻瞥見不遠處,一個模糊的人影似是正朝這邊走來。

    目光觸到那玄色衣衫的一剎那,沈秋整個人仿佛被雷劈過一般,狠狠地怔了一下。

    她趕緊用油紙傘遮住面容,對段楚楚道:「公主,我內急,去一下茅廁!」

    段楚楚抬頭看了看她,淡淡頷首道:「去吧。」

    沈秋將油紙傘柄插進泥土裡,替段楚楚擋了雨,然後千恩萬謝往不遠處的回廊跑去。

    段楚楚回頭望瞭望她可謂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搖頭一笑,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著手中的事。

    然而正此時,頭頂的遮蔽物忽然變得一空,雨水卻又究竟沒有落在周身。

    段楚楚抬頭望去,卻見一人一身玄衣立在面前,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把油紙傘。他垂眼看著自己,面上慢慢地露出幾分笑意,道:「這大雨天裡,姑娘怎會獨自在此?」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0:45

   【第二十章】

    段楚楚聞言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將手中那一株草藥放進了籃子,這才抖了抖衣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

    冀禪頗在一旁有耐性地等待著,見狀將手中的油紙傘也跟著抬高了幾分。

    段楚楚悠悠地站起了身子,將雙手也拍了拍,這才抬起眼來同面前的人對視,只覺對方面容冷峻,神情平靜,然而一雙眸子裡卻蘊藏著深不見底的幽暗。

    目光相接片刻,她輕輕笑了笑道:「聽這位公子口音,不似我東齊人氏。」

    「自然不是,」冀禪慢慢回道,「在下隨西秦二皇子前來貴國,誤入此地,見姑娘一人獨自在雨中,一時不忍,故而這般……走上前來。」

    「公子倒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段楚楚聞言頷首,望著他微微彎了眼,笑容更明媚了幾分。

    冀禪仰頭看了看天,問道:「這雨勢甚大,姑娘為何還在……拔草?」

    段楚楚回道:「奴婢本是靜琬公主宮中一名侍婢,公主別無所好,唯喜研習醫術,故而此番奉命,採摘這些草藥,回去奉予公主。」

    沈秋躲在回廊的大紅柱後,聽著這二人你來我去的,竟勢均力敵地全無一句真話,不由得震驚不已。再觀這那段楚楚,平日裡做主子時分明是心高氣傲自命不凡的性子,這廂扮起侍婢來,神情舉止竟恭順得全無違和之感,這段家的演技,果然是不可小視啊!

    正圍觀得專注之時,肩頭忽然被人一拍,接著身後傳來一個略帶訝異的聲音:「沈大人?」

    沈秋驚得趕緊回身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才看清了來人原是趙挺。想起此人隨侍冀禪左右,在此倒也並不奇怪。

    她再度朝前方看了看,見那雨中的二人並無覺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回身對趙挺低聲道:「你為何不跟在二皇子身邊?」

    趙挺聳聳肩道:「今日原本是跟著王爺出來散心,然而方才一個不留神,將人跟丟了,便來此處看看。」頓了頓,朝雨中看了看,「幸好在此……」

    原來被迫跟著主子出來「雨中散步」的苦命下屬不止自己一個,沈秋聞言,心裡不厚道地終於平衡了幾分。而這時趙挺似是看清了冀禪對面的女子,不由驚道:「沈大人,這不是……」

    「噓!」沈秋再一次打斷,嚴正地示意他噤聲。

    趙挺生生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再度開口道:「那個……話說沈大人為何會在此?莫非是陛下又給大人添了一份侍公主的兼職?」

    沈秋心下暗自慶倖他頭腦簡單,沒想出公主和侍衛暗生奸情之類的戲碼來。她神秘兮兮地回頭又瞅了二人一眼,才道:「此事呃……說來話長,容我日後再解釋。只是此時此刻,你我二人還是在此好生待著,勿要生事才是。」

    趙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見沈秋已然背過身去,從大紅柱一側探出半個腦袋,便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將自己的一半腦袋也探了出去。

    然而那廂氣氛……怎麼似乎變了?

    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段楚楚早已退去了方才那故作可憐的侍婢偽裝,面上只餘下幾點清孤而嘲諷的笑。而冀禪神情裡似是有些訝異,卻終究還是沉住了氣。

    只聽段楚楚輕描淡寫道:「說來王爺犯了三個錯誤。」

    「哦?」冀禪一挑眉,饒有興致道,「還請公主賜教。」

    沈秋暗驚,方才二人還互相切磋演技來著,怎麼這麼快就捅破窗戶紙了?

    而段楚楚稍稍一頓,笑道:「其一,此間雖在王爺府邸左右,然而王爺既然身為貴賓,又怎會不知,這尋常宮人是決計不能在此間自由出入的?其二,王爺是主,隨從是僕,主是主,僕是僕,論及周身氣度,舉止言談,如王爺這般,只怕是假扮不來的」頓了頓,她蹲下身去,撿起籃子最上面的那一株草藥,笑道,「最後,這株紅花枝長葉闊,本宮以為,尋常人縱然不識,卻也萬萬不至於將其視作雜草。不知王爺是假作愚鈍太過,還是當真不識,倒教本宮十分好奇。」

    冀禪聞言微微一怔,分明是對段楚楚此言,頗為出乎意料。

    而段楚楚視若無睹,只是伸手輕輕奪過冀禪手中的傘柄,又拎起地上的籃子,道:「本宮便先告辭了。」走出幾步,又回身輕笑道,「說來以本宮之見,二皇子興許精于權術,骨子裡卻絕非一個善於同女子搭訕之人。既如此,又何必勉強?若對我西秦有何好奇之處,想必陛下自會有問必答的。」說罷當真是偷眼不回地走開了。

    而紅柱後面,見這段楚楚竟是不留情面地給了冀禪一個下馬威,沈秋愣得簡直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過好在及時回過神來,眼見段楚楚已然朝這邊走來,她趕緊一把扯過還在發愣的趙挺,一腳踹了出去,讓他跟好自己主子。然後她避開冀禪的視線,回身從回廊另一側奔走過去,拐了幾個彎,終於迎面撞上段楚楚。

    段楚楚悠悠閑閑地走著,見了她淡淡一笑,道:「沈姑娘這一趟茅廁,去得可真是久啊。」仿佛方才刻薄撕了冀禪臉皮的,根本不是自己。

    就變臉這一點來說……還真是跟段雲亭如出一轍。看來縱然沒有血緣關係,這一方水土也是能造就一方人的……

    沈秋聞言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方才那情形,著實不好現身。」

    段楚楚挑眉看了看她,卻沒有說什麼。

    沈秋被她看得心裡發虛,生怕她又開口多問什麼,便趕緊道:「說起來,公主方才同那西秦二皇子……」

    段楚楚笑道:「不過是讓他明白,並非所有女人都是說傻子而已。」說罷倒是不客氣地將手中的籃子和傘都塞在了沈秋的手裡,「快些走罷,這草藥得趕緊種回土裡。」

    沈秋提著籃子和傘在原地愣了愣,忽然感慨地覺得,還好自己沒得罪這位祖宗,否則下場……嚶嚶嚶簡直無法想像……

    而此時此刻,冀禪立在原地,回想起方才段楚楚的話。那第一點分明是嘲諷,第二點卻又透著贊許,至於第三點,又似乎帶著幾許玩味的期待。

    冀禪越想越覺得意味非凡,越想越覺得,這段楚楚實在是很有意思。末了,不怒反笑。眼見趙挺已然跟了上來,他收起了表情,淡淡道:「走吧。」

    然而走出幾步,卻又忽然頓住步子,回頭望向一側的回廊,唇邊再度泛起隱約的笑意。然而這笑意,同方才卻又是大有不同。

    趙挺也跟著猛然一頓,然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什麼蹊蹺也沒有看出來,便詫異道:「王爺這是……?」

    「沒事。」冀禪面無表情地搖搖頭,足下已然再度邁開了步子,逕自離去。

    次日,段雲亭同冀禪並幾個官員,一道商議了些許互通商貿的條款。雙方均是客氣禮貌,這條款也商談得頗為順利,不過一個上午,便敲定了大部分細則。

    用過午膳之後,外面還是一片淅淅瀝瀝的落雨天氣,原定的二人一道去周遭遊玩的行程也就此泡了湯。段雲亭派人送走了冀禪,回到禦書房後,便一直在屋內來回打轉轉。

    忽然他揚聲道:「來人!」

    門立刻被應聲推開,成渝抱拳道:「陛下有何吩咐?」

    段雲亭挑剔地瞅了瞅那張面孔,只覺這模樣平日尚可,今日看來卻是格外不順眼。便是那衣衫,明明都一樣,怎麼不同人穿來,就差這麼多?遲疑又遲疑,他終於道:「罷了罷了,沒事,你去吧。」

    成渝一愣,只得莫名其妙地退了出去。

    然而沒過一會兒,同樣的事情又再一次、連續、持續不斷地發生了……

    於是待到蘇逸午後前來求見段雲亭時,見到的是成渝如喪考妣的臉。他略略詫異了一下,道:「怎麼回事?」

    成渝無奈道:「臣也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蘇逸一聽便明白了幾分緣由,不由得暗自啞然失笑。他拍了拍成渝的肩頭,以示安撫,隨即舉步走了進去。

    房內段雲亭正繞著禦案走來走去的,見來者是蘇逸,趕緊停下足下的步子往禦案邊一靠,若無其事道:「喲,蘇愛卿怎麼來了?」

    蘇逸瞅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道:「陛下,此乃方才截下的飛鴿傳書。」

    段雲亭聞言一揚眉,隨即伸手結果。及至展開一看,但見紙條上所寫,不過六個小字。

    「這西秦二皇子著實不簡單哪。」他垂眼看著著紙條,輕聲笑了出來,「這紙條上所言寫得似有所指,卻又不明不白,想來縱是被這般半途截住,也並不妨事。」

    這紙上所指,蘇逸已然心如明鏡,然而于他和段雲亭而言,卻終究未曾點破過。縱然對方的性子,他大半已然能摸得清楚,卻也知聖心難測,段雲亭這人,到底是無法全然看透的。

    尤其是在此事上,對方的意思更是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故而蘇逸明白,若非段雲亭率先行開口,自己便只能緘口不語,假作不知。

    故而沉吟片刻後,他開口問道:「依陛下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

    而段雲亭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幾步走過來,將紙條重新折好塞到他手中,道:「無妨,且任其送回西秦便是。」

    「哦?」此舉倒著實讓蘇逸有些訝異。

    「這冀禪雖外表沉默寡言,心內城府卻絕不淺薄。明知這飛鴿傳書太容易便被截獲,卻偏生用此等方式傳遞消息,便是不懼於此。」段雲亭垂下眼,慢慢笑了笑,道,「只怕他明白,自己的目的和是朕一樣的。如此,朕縱然截了這紙條,也不會阻攔。看來,他著實不曾錯算。」

    蘇逸聞言定睛看了看他,卻也只能接下條子,領了旨意。正待離去,卻仿佛忽然想起什麼,道:「對了,臣方才在來的路上,遇上沈大人了!」

    段雲亭不知何時已然踱步到了窗邊,聞言回身看著他一挑眉,雙目分明是亮了亮,卻只作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道:「哦?愛卿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蘇逸暗想你明明想知道,還裝成這樣子做什麼?便故意道:「哦,並無什麼要事。只是沈大人似是提起,自己有要事想要抽空求見一下陛下。誒?原來沈大人並未來此,想來並非什麼重要的事……」

    「沒重要的事?沒重要的事便不能來了?若是他以為不重要,實則很重要,他負得起這個責任麼?」段雲亭義正言辭地打斷他的話頭,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結尾直接揚聲喚來了成渝,道,「立刻叫沈丘過來,只說片刻也不得耽擱!」

    成渝領命而去,心下默默地想:陛下這又是無聊,想找人消遣了吧。可憐的沈大人,連假期也不得安寧……

    成渝離去之後,蘇逸見狀忍著笑,努力擺出一副正色地樣子,告了辭。段雲亭自然也不攔他,點頭准他離去,隨即回過身去,抬眼遙遙地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實則方才那一紙飛鴿傳書,于冀禪而言,被人截住或許無可厚非。然而于他段雲亭而言,若非親眼見到這上面的六個字,有些事,他也無法最終肯定。

    比如,自己以來的懷疑,終於塵埃落地。

    比如,不願讓沈秋離開東齊的,原來不止是他一人。

    ——既然你我心思一致,那朕不妨便順水推舟,領了這人情吧。

    「太子殿下。」

    冀封聞言頓住筆,從滿桌的書卷中抬起頭來,道:「何事?」

    那下人將手中的紙條奉於他面前,低聲道:「此乃二殿下自東齊而來的飛鴿傳書。」

    冀封聞言一驚,當即擱下筆,站起身來將紙條匆忙接過。

    他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已然有些顫抖,因為他明白,按照自己當初同冀禪的約定,若非當真有了什麼眉目,對方是不會以此種方式,將消息傳遞回來的。

    握著紙條,冀封回過身去,對著桌案上的跳動的燈焰,慢慢展開。

    只見其上寫著六個小字:「人在東齊,有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0:59

    【第二十一章】

    沈秋忐忑不安地走在回廊裡,前往禦書房。

    自打上次從這禦書房離開之後,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她同段雲亭二人便再未單獨打過什麼照面。實則縱然過去早已習慣同他寸步不離,隨侍左右,然而不知為何,近幾日來沈秋卻是有些不願同他相見。

    仿佛是擔心他窺破真相,又或者根本就是不願讓他知道,自己心中到底還是藏了秘密。

    然而好在歸根到底,沈秋並不是那種太過兒女情長的性子。這些種種在腦中心內縈回繚繞,煩憂了幾日後,便也被其他諸事所掩蓋,若非此番再度被召見,只怕倒要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沈大人?」一旁的成渝見她步子慢了下來,不由得側頭探問道。

    沈秋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趕緊隨口問道:「不知我告假這幾天,陛下如何?」話一出口,心裡一「咯噔」,暗想我怎麼問出這話來了?!

    而好在成渝並未覺察什麼,聞言只是皺眉想了想,道:「陛下這幾日似是有些局促,不知是何緣故,總之咱們跟著可是沒少受折騰。」因了平日同沈秋較為親近,故而在她面前說話也少有什麼避諱,聳聳肩,又接著道,「說來陛下的性子,這宮中也只是沈大人你和蘇大人摸得最為清楚,待會兒還望沈大人能全勸陛下才是。」

    沈秋聞言頷首,沒有說什麼。實則她暗暗有些詫異,畢竟段雲亭這般城府極深的人,裝瘋賣傻三年尚且不露痕跡,若是當真能教旁人看出局促,要麼這局促本身便是偽裝,要麼,便是心裡當真藏了什麼大事。

    腦中一瞬浮現出冀禪的樣子,沈秋心內隱隱有些不安。

    來到禦書房門口,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推開門。

    過去的時日裡,她曾無數次地在這門後見過段雲亭背身立在窗畔,坐在禦案後翻閱奏摺,靠在軟榻上看閒書,甚至翹著腿哼著歌的樣子,卻不想今次,對方一手支在禦案上,合著眼,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已然睡去。

    見慣了他平素裡嘻嘻哈哈鬧騰的模樣,今日段雲亭這般少見的沉靜,倒讓人意外得有些心驚。

    沈秋在門邊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走了進去。

    在禦案邊局促地又立了好一會兒,她試探著低聲喚道:「陛下?」

    段雲亭身子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著,除此之外,沒有分毫動靜。

    見對方已沉沉睡去,沈秋提著的心不知為何這才鬆開幾分。她本欲告辭離去,改日再來,然而餘光瞥見隔在案上的右手裡還握著朱筆。頓了頓,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想要將筆桿從對方手裡抽出。只是這筆尖的一端歪歪斜斜地擱在硯臺裡,憑空竟是抽不出。沈秋無法,只得伸出手去,握住對方的手微微抬起,然後用另一隻手將筆桿從指縫中抽出,放在一旁的筆架上。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握段雲亭的手。相觸之下,只覺對方的掌心乾燥,卻仿佛蘊藏著灼人的暖意,沈秋一驚,匆匆將對方的手放開。

    好在段雲亭仍是沉沉睡著,對一切似是全無覺察,便連氣息也沒有跟著紊亂一下,想來是疲累到了極致。

    沈秋匆匆理了理思緒,忽然想起什麼,便步入裡室取了一方毛毯,搭在段雲亭的肩背上。做完這一切後,她只覺得自己連指尖都是顫抖著的,仿佛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不敢再停留,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小心離去。

    然而便在門掩上一剎那,房內的人已然睜開了雙眼。

    收回隔在案上的右手,段雲亭垂眼看了看,隨後用力握緊,仿佛把什麼緊緊包裹在其內。

    唇角浮上一縷笑,他慢慢地想,這沈秋,怕是走不了了。

    冀禪離去的那日,正趕上一場雪。

    雪勢不大,只是碎屑一般地紛揚而落。段雲亭本有意勸他多留今日,無奈冀禪只道急於回國覆命,百般推辭,他便也不辭勞苦,親自出城相送。

    雙方相互說了幾句客套之言,冀禪便返身上了馬,對著段雲亭拱手離去。

    走出些距離,一名下屬打馬靠近道:「王爺,我們不日便要返回東齊,而這尋人之事……卻該如何是好?」

    冀禪聞言笑了一聲,面上卻仍是沒有表情,只道:「人已經找到了,不必再尋?」

    「找到了?」那下屬大驚之下脫口而出,很快自覺失言,便咳了咳,趕緊到,「屬下知錯。」

    冀禪對自己心腹素來甚為苛刻,然而今日卻似心情大好。聞言竟不動容,只是望著前方淡淡道:「去吧,你知道該當如何。」

    「是。」甚至不需他多說,那下屬便已經了然於胸。回國之後,他便再無法開口說話,當然,這便是後話了。

    冀禪逕自打馬行了幾步,仿佛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滿目除卻紛紛揚揚素白落雪,已然看不清人跡。

    然而他仿佛是看見了什麼,分外滿意地露出笑容。

    ——這一次來東齊,倒是收穫頗豐。

    冀禪從宮門裡走出,一眼便看見正朝這邊走來的冀封。

    他在原處立定,挑眉道:「大哥如何來了?」

    冀封微微笑道:「聽聞二弟已自東齊而返,倒比預計的快了一日,便按捺不住,前來看看。」

    冀禪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明白對方的心思,便道:「冀禪一回宮便來父皇這裡覆命,本欲前去東宮拜訪大哥,不想大哥竟是親自來了,不如大哥今夜便去我府上用膳如何?」

    冀封搖頭笑道:「二弟風塵僕僕而歸,自然是該為兄設宴為你接風洗塵才是。」

    冀禪亦是笑,聞言也不再退讓,便道:「那小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今日便去東宮吧。」

    是夜東宮,兄弟二人在一桌的玉盤珍饈前,相對而坐。

    冀封並未說什麼,只是給二人斟了酒,自己先行飲了三杯。

    冀禪將酒杯頓在唇邊,只是輕輕地啜飲了幾口,目光卻是落在對方的面上,並不放過一分一毫的神色。見對方一副心思滿腹的樣子,心下便明白自己的飛鴿傳書應是順利送到了,他心中暗暗有了計較,便將整杯酒一飲而盡,開口道:「大哥,方才我同父皇談話時,觀其意,再立太子妃之意似是堅決了許多?」

    「實則秋妹離開不久,他便動了此等心思,此事你也是明白的,」冀封搖搖頭,無奈歎道,「實則于父皇而言,江山社稷後繼有人才是他所掛心的。至於這傳宗接代的是何許人也,於他而言,根本並無差池。」

    冀禪察言觀色道:「父皇年事已高,來日無多,早一日親眼見到皇太孫,心裡也早一日能放得下心來。此事……大哥興許也應予以體諒。」

    冀封抬眼看他,有些訝異道:「二弟,你的意思……」

    冀禪垂下眼去,看著杯中的酒,猶豫道:「大哥,實則依我之見,這秋丫頭……你便忘了吧。」

    冀封此時已然覺出了什麼,微微斂了眉,道:「二弟,你可是有什麼要說?你那飛鴿傳書裡寫的六個字,究竟……是何意思?」

    冀禪聞言,只是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再度一口飲盡,卻是半晌無話。飲罷之後還欲伸手去取酒壺,卻被冀封一把按在手腕上。

    冀禪抬起眼來,對上冀封的目光,然而二人只是沉默,誰也沒有開口,卻各自明白對方的意思。

    終於,冀禪放下酒壺,垂下手,搖首歎了一口氣。

    冀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道:「你見到秋妹了?她當真在東齊?」

    冀禪頷首,垂下眼去低聲道:「見到了。」

    冀封聞言一喜,隨即卻又轉為失落,道:「那為何……為何不見人回來?」

    冀禪搖首道:「她不會回來了。」

    哪怕早便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預料到所有的結果,冀封聞言,卻仍是如遭雷擊。他怔怔地看著冀禪,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而冀禪此時卻已然抬起眼來,看著他,仿佛是猶豫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道:「大哥,秋丫頭告訴我,她當初一時衝動逃婚,無意中上了段雲亭的馬車,被他一路騙至東齊,帶入宮中。直至發覺上當,已然太遲,不得不……委身于段雲亭。她自覺已無顏面再見你,便一直未將自己的行蹤透露分毫,直至被我認出,她仍是央我勿要將她的境況告知於你。我……我本欲替她守這秘密,然而見大哥如此,心中實在不忍,才……哎……」

    冀封聞言,怔怔地看著他,雙目幾乎是失盡了神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顫聲問道:「那段雲亭……可知秋妹是何許人?」

    「既能將人一路從西秦帶回東齊,又怎會不知秋丫頭的身份?」冀禪搖首歎了歎,道,「這段雲亭又豈是等閒之輩?既能裝瘋賣傻三年,隨後出其不意攬取實權,其城府之深,用心之險,又豈是你我所能想像?而秋丫頭乃是性情中人,胸無城府,又豈會是此人的對手,自然……自然……免不了受他欺淩……」

    冀封聞言,整個人狠狠一怔。

    冀禪頓了頓,繼續道:「此番我去往東齊,這段雲亭面上雖裝得和和氣氣,相安無事,實則當我提及走失的西秦太子妃時,他卻只是假作不知,顧左右而言他。若當真有心同我西秦交好,又為何能做出強霸其太子妃這等禽獸不如的事來?依我看,此人日後……必是我西秦的心腹大患!」

    「別說了……」冀封此番終於開了口,每個字的平靜,仿佛都耗盡了他的氣力。

    冀禪收拾起方才略有憤慨的情緒,知趣地沒有再說話。房內頃刻間變得落針可聞,唯有沉默在二人之間流轉著,凝結著令人窒息的魄力。

    「二弟,讓我靜一靜吧。」過了許久,冀封再一次開了口,而此刻話音裡卻只剩下一種無奈的平靜,有若歎息。然而死死按住酒杯的手,卻是不住顫抖著。那力道之大,連帶著整個桌子都在簌簌抖動。

    冀禪抬眼,卻發現對方只是垂著眼,並不同自己對視。他遲疑了一下,應聲站起身來,道:「大哥,那……我先告辭了。」走出幾步,回身道,「大哥,此事……也算是為了秋丫頭,還望你能保守秘密。」

    而冀封並沒有應聲,他甚至只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有如一尊雕塑,動也未動。

    收回目光,冀禪回過身默默地搖搖頭。此時此刻,方才神情裡的真摯的憤慨和不忍早已當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唯有眼中深不見底的陰冷,以及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哥,這情之一字,必將成為你的軟肋。

    冀禪離開東齊之後,沈秋自然也沒有理由繼續告假了,只在第二天,她便被段雲亭一令召回,極快地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段雲亭每日仍是一副大大咧咧,與往日無二的做派,對於那日召見沈秋卻自己睡著了的事,也未再提及。沈秋見狀心裡隱隱放心了幾分,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面上便也一切照舊。

    實則她也漸漸明白,自己心內是希望日子一直這般繼續下去。西秦的種種,她不是不懷念,不是不留戀,只是她已然感覺到,在自己離開之後,那裡的一切似乎變得越來越遙遠,也許有一日,便要遙遠到她再也不可觸及。

    若是就這般長久地留在這東齊,會如何?頭一次,她竟是有了這樣的念頭。

    只可惜,世事都是違願的。

    便只在十日之後,西秦太子冀封的婚訊,遠遠地傳到了東齊。據說,冀封終於下定決心解除了同沈大將軍獨女的親事,卻極快地轉而迎娶了朝中另一位大臣的幼女。

    與之前一樣,這一門親事也定得極快,距定親到成婚,也不過半月的功夫。

    沈秋是從段雲亭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她微微一愣,竟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段雲亭看在眼中,卻只做不知,口中還嘖嘖地感歎道:「哎哎哎,看來有個『西秦第一美男』的頭銜就是不錯啊,這太子妃說換就換的,只怕後面還有不少人等著排隊呢!朕看自己也沒哪裡比他差啊,怎麼現在後宮連個人影也沒有?不如朕也給自己封個『東齊第一美男』好了,這東齊的美女說不定便都搶著嫁朕了!」

    若換做平時沈秋興許還會還嘴幾句表示一下心內的鄙視,然而也許是幼年太多的記憶都和「冀封」這個名字牽扯在一起,已然根深蒂固,不可分離,及至長成以後的如今,它仍然時時牽扯著心內最為柔軟的那個部分。縱然無關愛情,卻教人無法忽視,無法不掛心。

    所以她一時只是沉默著,沒有回話。

    「不知沈愛卿見過這『西秦第一美男』沒有?」段雲亭瞥了她一眼,隨即懶懶地靠上椅背,若無其事道,「若是沒見過,不如到了大婚之日,隨朕一道去西秦圍觀圍觀如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1:13

    【第二十二章】

    沈秋聞言驚得一愣,而還未來得及開口,段雲亭已哈哈笑了起來。

    「朕不過開個玩笑而已,愛卿怎麼就立馬當真了呢?再說了,前幾日你為了躲那冀禪,早把今年的假用光了,「頓了頓,他悠悠一笑,伸出手在空中點了點,不無得意地總結道,」所以……這剩下的日子,便乖乖地留在朕這裡吧!」

    縱然認清了段雲亭壓榨屬下的惡劣本質,然而對他這種真真假假一驚一乍的說話方式,若要全然適應,恐怕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沈秋十分無語地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多慮了,臣並無去西秦之心。」

    段雲亭挑眉看了她片刻,深以為然地頷首笑道:「那是自然。愛卿開罪的可是西秦二皇子,重罪在身,自然是不可輕易回國的。縱然當真要回,朕還不一定答應呢!」

    沈秋聞言不由得抬起眼去,而段雲亭話音落了,已然低下頭去,漫不經心地翻著桌上的奏摺。沈秋沒有觸到對方的目光,心裡一陣落空。

    縱然知道對方只是隨口胡扯而已,並不會當真,然而總覺得那話裡似乎藏著什麼深意,引人想去窺探,卻又終究不敢觸及。

    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她見段雲亭一時也別無什麼藥吩咐的,便告辭離開。

    掩門的聲音落下片刻,段雲亭抬起眼來望瞭望前方,將手中的奏摺放下。慢慢舒展身子靠向椅背,一口氣長長歎出,面上的笑容已是蕩然無存。

    裝瘋賣傻三年尚且遊刃有餘的他,這一次,竟是覺出了徹骨的疲累。

    他覺得自己已然有些沉不住氣了。

    隨著冀封大婚的時日越來越近,沈秋明顯變得有些恍惚。哪怕相隔了千里之遙,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連著心中的某處,拉扯著部分的思緒。

    新的太子妃是何許人也?是否當真深得他的心意?

    時至如今,他對自己可有釋懷?自己又是否能全無愧意地面對他?

    種種問題盤旋在腦海,卻又全無答案。於是沈秋在頻頻的走神之下,終於在宮中釀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慘劇」。

    當然這其中受害最深的莫過於段雲亭。

    比如,一大早左等右等不見沈秋人影,後來才知道居然是錯走到禦膳房去了。

    比如,沒批的奏摺被她交給人分發下去了,而自己剛批過的奏摺卻再一次出現在了禦案上。

    比如,讓她研磨,結果墨水和硯臺一起飛了出去。

    比如,倒茶的時候一個手抖……然後……自己的襠下一片九州版圖……

    比如……

    比如……

    比如……

    直到聽聞沈秋操練禁衛軍時,指揮著一群人往樹上撞的「光輝事蹟」之後,段雲亭終於忍不住了,他決定對沈秋進行嚴厲的譴責和批評!

    這日一早,沈秋還沒出屋子,頭上頂著一個大包的成渝便來了。他轉達了段雲亭內心的憤慨和不滿,並且表示今日陛下不在禦書房。沈秋聞言,也知道這幾日段雲亭受了自己不少折騰,心下還是十分愧疚的。故而她也沒多問,心下做好了接受「下至罰俸祿,上至做一輩子御前侍衛」種種處分的準備,便跟著成渝一路往宮中走去。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段雲亭「譴責和批評」的手段,竟是如此……如此……殘酷!

    站在一間不知何處的房間外,沈秋掃視過門外十個有七個都頂著大包,並怨念看著她的禁衛軍,咽了咽口水,終於將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門。

    「那個……陛下當真在裡面?」她小心翼翼地問成渝。

    成渝頷首道:「正是陛下讓臣將大人喚至此處。」

    沈秋又朝門內望了一眼,謹慎道:「這……這是哪裡?」

    成渝抬了抬下顎,望向屋前的匾額道:「沐清池。」

    這沐清池說起來,算得上段雲亭剛登基時「荒淫無道」的一項有力佐證。這池子雖在室內,然而池中之水卻是費了大工夫,引自城郊一處天然溫泉。據說段雲亭裝昏君的那段時日,晚間便時常來到此處,招呼幾個歌女舞女,泡著溫泉賞著歌舞,花樣之多,讓朝臣咋舌。並且由於不是在室外,可謂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而在他「從良」之後,大抵是覺得此處倒是甚為難得,便保留了下來。

    故而沈秋一聽竟是此處,瞬間呆滯,幾乎本能地就轉身要跑,然而還沒邁出步子,門內已然恰到好處地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可是沈愛卿來了?」

    沈秋僵硬地定在原地,正是進退兩難之際,成渝卻已經分外熱情地幫她答道:「陛下,正是沈大人來了!」

    裡面「哦」了一聲,道:「來了?那趕緊進來吧!」

    沈秋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雖然自己貼身侍候段雲亭也有些時日了,上至政變下至買杏仁酥這樣的事也算是都幹過了,然而這……這……沐清池對她而言,也只是「傳說中的地方」。別說沒進過,便是在哪兒也從沒關心過。而且,即便她當真知道,也肯定是要繞道走的。

    畢竟……畢竟……

    可惡的段雲亭,讓她到這裡來是何用意?這、這是連丫鬟的活計也要開始包攬了麼?!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身後的成渝已然催促道:「大人還在想什麼呢?陛下已經催了!」說罷不待沈秋回過神來,居然已經推開門,一把把她推了進去。

    聽聞門在身後很快被「砰」的一聲掩上,沈秋感到室內濕熱的霧氣撲面而來,腦袋裡立刻乾乾淨淨,一片空白!

    而這時,幾個衣著清涼的侍女已然走了過來,半恭敬半強迫地讓沈秋褪了鎧甲,然後道:「沈大人這邊請。」

    沈秋低頭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看,心想還好綁得夠緊夠平,應該不會露餡……然後咽了一口口水,跟了上去,一邊走還一邊自我安慰道,段雲亭喚自己來此地……也許……是為了……嗯……商量政務……

    然而當她穿過侍女掀開的珠簾走進裡屋之後,這種幻想瞬間就破滅了。

    熱氣騰騰的水霧迷蒙間,段雲亭正懶懶地靠在池子的那一頭。見沈秋來了,當即對著她一招手,歡快道:「愛卿,給朕搓背!」

    幸而有池子的遮掩,只看得到他赤裸的上半身,否則沈秋覺得自己可以立刻倒下去了。段雲亭這廝是在故意整自己吧,是吧是吧……

    定神了兩秒鐘,她暗暗告誡自己,既然裝漢子就要裝到底啊,漢子對漢子哪裡沒見過啊,構造都是一樣的啊……淡定淡定淡定……

    偷偷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她舉步走過去,口中鎮定道:「這搓背一事,臣並不精通,以為陛下還應請長於此道的侍女才是。」還好房間裡水霧夠濃,還好隔得夠遠,否則段雲亭一定能看到她抖得跟篩糠似的腿。

    「朕方才便是一換了數人,才想起愛卿來的啊。」誰知段雲亭聞言搖搖頭,竟是不以為意且振振有詞地道,「侍女手法固然嫺熟,然而朕只覺得不如人意,忽然靈光一現,想起愛卿乃是精通武藝之人,這手上功夫自然非同尋常,給朕試試,沒准能教朕欲仙欲死呢!」

    沈秋不知道是不是這段雲亭用詞實在太猥瑣,才讓她想到別處去了。而且在這節骨眼,那始作俑者偏偏不老實,靠在池子邊上還撲騰了一下,似是要站起來幾分。

    哪怕還什麼都沒看到,沈秋的臉已經「騰」地一下紅了。

    好在段雲亭只是挪動了一下身子,不過似乎是見到沈秋的反常,他格外好心地問道:「沈愛卿為何面色這麼紅,可是有何不適?」

    沈秋趕緊清嗓子,道:「這裡……有些熱……」

    「熱?」段雲亭用手撩起一片水花,奇怪道,「朕還泡在這池子裡呢,怎麼覺得溫度尚可?」

    沈秋擦了一把汗,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下祈禱段雲亭突然對這種莫名其妙的「武功推拿」失去興趣,讓她出去才好。

    不過這毫無疑問是妄想,因為下一刻段雲亭就朝水裡拍了拍,道:「愛卿還愣著幹啥,快過來吧!若是嫌太熱,朕特許你把衣衫褪了!反正大家都是男人,還怕什麼『坦誠相見』?」

    沈秋嚇得趕緊擺手,連聲道:「不熱不熱,現在一點也不熱了。」說罷在段雲亭的百般催促下,只得龜速往那邊走去。

    段雲亭一臉享受地靠在池子邊上,看著沈秋在自己身後立定,眯著眼笑道:「來吧!」

    沈秋不情不願地拿起池邊的絹帛,揉成一團,沾了些水,開始搓背大業。此時此刻,她剛開始的局促緊張已然喚作一腔憤恨,恨不能一掌把這人拍進水裡按暈了才好。

    不過這赤裸裸的肌膚相親之下,手還是抖得厲害,簡直不聽使喚啊啊啊……

    而段雲亭閉著眼,一邊隨著她的力道搖晃著身子,口中一邊讚賞道:「嗯,抖得力道如此均勻,愛卿不愧是高手!」

    沈秋已經懶得管他說什麼了,她手中木然地來回動作著,大部分心思都用在管好瞎蹦亂跳的心跳上了。只可惜效果不佳,隨著心跳越來越快,她的動作也越來越快——並且,自己全然不自知,還很賣力地繼續著。

    終於,段雲亭叫停並抗議道:「愛卿啊,這皮都要搓掉了!你當朕是搓衣板啊?!」

    沈秋一愣,見他背後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忽然有「出了一口惡氣」的暢快淋漓之感。她握著絹帛,竟是笑了一聲。

    不過,她大概忘了,自己性別「女」,而面前這背的主人,性別為「男」。

    這一點,直到段雲亭憤憤不平地把她扯下水的時候,才重新浮現出來。並且清晰無比,清晰到她可以兩眼一翻,當場暈過去。

    等天旋地轉間,耳畔「撲通」一聲響起又落下之後,她發現靠在池子邊的變成了自,而段雲亭雙手撐在兩側,正是個全然籠罩的姿勢。

    他眯著眼睛看著他,慢慢笑道:「在上面搓背多有不便,還是來這水下比較方便,對吧?」

    ***

    門外成渝正趁著沒人,偷偷地揉著自己腦袋上的大包。冷不丁地一個聲音從後面冒出來,道:「陛下可是在此?」

    成渝猛然回頭,見來著是蘇逸,便道:「呃……正是。」

    蘇逸何等精明,見他這般古怪神情,立刻問道:「莫非……還有旁人?」

    成渝頷首,道:「半個時辰前,沈大人進去了。」

    蘇逸聞言,竟是「噗」地笑出聲了來。成渝原本只是覺得沈秋連侍候陛下洗浴都要包乾了,真是比小蜜蜂還勞苦,然而此時突然見到蘇逸這般反應,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

    「無事無事,我只是覺得,陛下洗浴之時尚且不忘同沈大人商議朝政,實在教人欣慰不已啊!」蘇逸笑罷之後趕緊擺手道,「既然陛下正忙著,我改日再來吧。」

    說罷在成渝狐疑的目光裡,一溜煙地沒了影子。

    窗外夜風陣陣,有如低聲的呼嘯,深沉喑啞。

    冀封收回目光,望向桌上的燭臺,火紅的燈焰因了風聲而不安地跳動著,在他柔和的眉目投下時有時無的影子。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聲音裡透著惶恐道:「太子殿下突然造訪,臣不及準備準備,實在惶恐!」

    冀封站起身來,雖是太子之身,卻仍是恭恭敬敬地對來人拱手道:「大將軍客氣了,冀封深夜造訪,才是多有打擾。」

    鎮國大將軍沈威,如今雖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是老當益壯,不減當年。他快步走過來,示意冀封坐下,待到看茶的下人離去之後,這才道:「不知殿下深夜前來,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冀封垂眼看了看杯中的茶水,道,「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想問問沈將軍。」

    聽聞原本應是「岳丈」的稱謂,而今變得如此生分,沈威心內微微有些酸楚,卻也道:「殿下但講無妨,老夫定然知無不言。」

    冀封默然片刻後,道:「自打退下同秋妹的親事後,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她並非魯莽任性之人,縱然……不願嫁我,也應有千百種方式,卻為何……會用這最激越的一種?」

    沈威聞言良久無語,最後長歎一聲,道:「此事說來,原是老夫的不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1:27

    【第二十三章】

    冀封微微一怔,道:「將軍……何出此言?」

    沈威搖首道:「實不相瞞,陛下賜婚的旨意頒出不久,秋兒便曾向老夫表示過心有不願,然而聖旨既出,豈有收回的道理?並且在老夫看來,女子婚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況其夫君又是殿下這般俊傑,還有何可挑挑揀揀的?故而眼見她有意去陛下處陳情,便……便索性將她禁足起來,只待大婚禮成,到底也不過半月之期。」

    冀封靜靜地看著他,聽聞此言,整個人平靜得已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他沒有說話,他甚至連歎息也沒有發出一聲。只是隱約想起恍若隔世的大婚當日裡,那個被大婚塞進轎子裡的家奴。旁人看來,此事興許倒是荒誕得教人忍俊不禁,然而誰又知道,這背後竟有著如此之多的無奈。

    而沈威抬起頭,同他對視了片刻,又再度歎道:「老夫一直未將此事告訴殿下,便是心下實在追悔不已。現在想想,若是當初讓她進宮說將此事說清,縱是落得個抗婚之罪,也好過鬧出這樣的亂子來啊!」頓了許久,聲音低了幾分,「實則怪只怪老夫一心牽掛于行伍,對這秋兒的瞭解……還是太少了。哎,哪知她溫吞平和的性子裡,竟還藏著這一層烈性……」

    冀封眼見沈威一字一句說得無奈,回想起冀禪話中沈秋在東齊的遭遇,心中更是如針紮一般的疼。

    死死地攥住手中的茶杯,然而力道之大,讓指節都已然隱隱發白。冀封無聲地沉默了許久,才終於緩過幾分,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恢復了幾分慣有的笑容,反而出言相勸道:「將軍勿要太過自責,秋妹承襲于將軍的這點男兒心性,正是她與尋常女子不同之處。不甘於逆來順受,不肯做違願之事,這……本不為過,錯……」頓了頓,終於還是垂下眼去,輕歎道,「錯只錯在……我不該將一切強加於她吧。」

    沈威不安道:「殿下何需如此……」

    「將軍不必再說了,」冀封輕聲打斷道,「我既已提出退婚,新婚……也已然在即,此事便就此過去吧。秋妹的下落仍在探查,目前只知人大抵是去了東齊,其餘的……尚不知曉。不過,她為逃婚而去,若得知我新婚,興許便會回來的吧。若有消息,定及早通知將軍。」說罷不欲久留,已然站起身來。

    沈威亦是起身抱拳道:「那老夫便代秋兒謝過殿下了。」見他如此,胸中雖有萬言,出口的卻也只是這麼短短的一句話。

    「告辭了。」冀封恭敬一禮,轉身離去。

    大步匆匆走出房門,穿過庭院,直至站在了大將軍府的府門外,才終於停下步子,仰頭重重地歎出一口氣來。

    他還記得多年前,當在二人尚還年幼的時候,自己曾對她道:「秋妹,待你我長成之後,我娶你為妻如何?」

    彼時沈秋聞言一笑,回道:「我若不願嫁?你怎麼娶?」

    這句話冀封到現在都記得清明,只是此時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引以為羞怯的玩笑,竟是對方最真摯的肺腑之言。

    原來這麼多年自己眼中所謂的「兩情相悅」,不過只是一場來不及澄清的幻覺而已。

    冀封定定地看著當空的那輪明月,終於嫌它太過圓滿而低下頭去。許久後,終於自嘲地笑出聲來。

    冀禪步入門內的時候,著實被滿室的酒氣驚得頓住了步子。

    在他的記憶裡,冀封一直是溫文爾雅,從容平和的性子。而他人生的一切,也仿佛一直以一種最順利的方式進行著,生而便享有太子的尊榮,長大之後朝中上下的讚美,百姓的愛戴,及至成年娶的是自己心儀的女子……在這之前,似乎從沒有什麼值得他去失態,哪怕是過多的苦惱一下。

    俯身撿起腳邊那還帶著殘餘酒液的酒壺,冀禪垂眼無聲地看著,心知這一次,冀封是當真進退兩難了。

    遲疑了一會兒,他握著那酒壺舉步走了進去,在幽暗燭光的指引下,很快尋到了桌邊人獨飲的身影。

    將酒壺輕輕地放在桌邊,不大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卻顯得特別突兀。見冀封聞聲抬起眼來,冀禪沒有說話,只是撩起衣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目光掃過一桌淩亂的酒壺,末了才慢慢地抬眼看向冀封,道:「大哥,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喝這麼多酒。」

    「你……怎麼來了?」冀封的面容在黑暗裡無聲而透著幾分頹喪,同平素那不亂方寸的太子相比,可謂是大相徑庭。然而理智之中終究還是殘餘了幾分自製,開了口聲音有些模糊,卻似乎並未醉到失去意識。

    「見大哥這幾日似是心下苦悶,前來看看而已。」冀禪隨手在桌上挑了一杯一壺,低頭給自己斟滿酒。

    冀封聞言只是笑了笑,縱然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並未逃過冀禪的耳目。而他並不露聲色,只是將杯中的酒慢慢地啜盡,才開口歎道:「大哥這般借酒澆愁到底是於事無補,為今之計,應是想方設法將秋丫頭救回才是。」

    冀封無聲地搖頭,並不說話。

    冀禪待了片刻,才又道:「大哥,這段雲亭不是善類,今日他明知秋丫頭乃是我東齊的准太子妃尚能如此搶奪,日後卻不知還有何事做不出來?依我之見,若這般對其放任,只怕……」

    而這一次,冀封卻是開口輕聲打斷了他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不能如此,不能因了她一人,而牽累兩國。如此……也絕非秋妹所願……」聲音簡直模糊,末了,竟是隱約地帶了幾分哽咽。

    冀禪聞言一怔,低聲道:「大哥……考慮得極是。」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冀封縱然是醉,也不會醉得徹底。而且,原來自己想說的他早已想過,正因為心中明白如鏡,才會進退兩難到如此地步。

    不知何時起,二人都不再說話,房間空餘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冀封伏案在對面,不知是否已然睡去。冀禪沉默地獨坐著,低頭看著已然一空酒杯,慢慢地搖頭。

    ——大哥,我終究還是小看了你。

    沈秋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往自己胸口處看。

    外衣褪了,裡衣換了,綁胸的繃帶……也也也沒了!一瞬間,她腦中浮現出一些極為不和諧的可能,立馬掀開被子往深處瞧。

    這時,只聽門被從外退開,一人笑道:「醒了?」

    沈秋從被子裡探出頭來,見來者竟是段楚楚,稍稍放心之餘不由得疑惑道:「公主怎麼會在這裡?」

    段楚楚手中端著一碗藥,徐徐走到她床邊坐下,道:「聽說有人差點淹死在浴池裡,本宮豈能不來看看熱鬧?」

    這話一下子喚起浴池裡和段雲亭「濕身相對」的畫面,沈秋的臉不由「唰」地一下就紅了。她匆匆清理了一下思緒,卻終究沒辦法把那個畫面和此時的情形聯繫起來。只隱約地記得,當時自己被拖下水後,似乎一腳沒踩到底,兩腳也沒踩到底,然後……難道真的險些溺水而死?!

    暗自思索了很久,沈秋底氣不足地道:「大概……是因為水太熱了吧,一時不適應,所以……呃……」

    段楚楚用勺子攪著碗裡的藥汁,聞言笑著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沈秋被她瞥得極度心虛,便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我是怎麼回來的?」

    段楚楚專心地看著藥汁,眼皮也不抬,只口中道:「自然是陛下遣人將你送回的。」

    「那……陛下呢?」沈秋狐疑道,只覺心下一片忐忑。畢竟那種情況……真的有可能不露餡麼?以段雲亭的德行,自己這麼暈在他面前,他只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吧……她一面安慰自己也許段雲亭以為她是男的所以沒興趣,一面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而段楚楚這時倒是抬了眼,看著她十分不以為意道:「陛下日理萬機的,難不成還要守在你床頭?」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但沈秋一聽反而欣慰了不少。不過過了一會兒,她還是不太放心地又問:「不知陛下可曾說過什麼?」

    「嗯,倒是說過。」段楚楚又開始低頭攪她的藥汁。

    沈秋緊張道:「什……什麼?」

    「陛下讓你醒了之後趕緊回去做正經事兒,」段楚楚淡淡道,「他走之前還反復強調,說你今年的假已然用光,他是決計、肯定、一定不會假公濟私給你寬限假期的。」

    沈秋:「……」

    段楚楚把碗伸到她面前,道:「你再把這碗藥喝了。」

    沈秋伸手接過,抬手仰頭,一飲而盡,然而這動作一氣呵成之後,她才意識到段楚楚剛才說的話,道:「『再』把這碗藥喝了?為何我不記得,自己方才喝過藥了?」

    段楚楚接過空碗,抬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面不改色道:「本宮也才來不久,興許是陛下吩咐下人侍候你喝了,你不記得也是常理。」

    沈秋又想了一會兒,暗暗驚訝於自己居然暈得如此徹底,便歎氣道:「哎,方才的夢還能記得起一些,而這用藥的事,卻是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段楚楚隨口問道:「方才夢見什麼了?在大江大河裡險些淹死了?」

    沈秋知道她這是調侃自己,便搖首如實道:「不是,我夢見自己被狗咬了。」

    沒想到段楚楚聞言竟是霍然抬眼看她,看了許久仿佛是確認了她所言不假,才「噗」地笑出聲來。

    沈秋莫名其妙,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問道:「說來……我剛才服的藥到底是什麼?」

    段楚楚淡然道:「哦,那個同你的病倒是無關,乃是本宮最新嘗試的一味專治不孕不育的方子而已。對了,差點忘了問那藥是否太苦,可需要再調調口味?」問完這話,發現深秋一臉震驚地看著她,才又擺手笑道,「沈姑娘不要緊張,這藥並無副作用的。無此病症之人服用,也可以起到強身健體,改善體質的功效,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沈秋抓著杯子,此時已然無話可說。她淚流滿面地想,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死在這對兄妹手上……

    段楚楚推門而出,一轉頭就看見抱手側身頭抵在門邊靠著的段雲亭。

    「我方才還同沈大人說陛下日理萬機,公務繁忙呢,如何竟還在此處?」她沖段雲亭揚了揚眉,神情裡卻毫不顯訝異。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朝一旁走了走,聞言只是笑。

    段楚楚會意地跟上他的步子,走得離房門遠了些,才道:「人已然再次睡下了。實則這次我看,不過因為怕水嚇暈過去了,倒也沒什麼大礙。」

    段雲亭聞言心情複雜地頷首。他這一次的計畫原本可稱是周密,算准了時間,算好了地點,算中了開頭,甚至也算到了經過,卻唯獨算漏了一件事——武藝精湛、身手了得的沈愛卿……居然怕水。

    當時他把人往池邊一按,準備發揮一下個人魅力,來個循循善誘引導招供,然而讓他出乎意料的是,對方掙扎著撲騰了一下,居然就直直撲在他懷裡了。

    段雲亭本還想說愛卿怎麼如此主動,倒教朕不好意思了。但懷裡的人好半天都不動一下,他這才覺出不對勁,搖了搖才發現是真的暈過去了。

    之後手忙腳亂地把人弄回去,吩咐幾個丫鬟給她換了身衣服並威脅誰敢說出去朕把你們都娶了然後全放冷宮,再後來把丫鬟都轟出去自己親自喂了藥,思量著自己老在床邊守著沈秋醒過來之後也不好交代,便把段楚楚叫了過來,自己光榮退居幕後。

    實則段雲亭在聽聞段楚楚時常將沈秋喚去漱玉宮時,便明白自己知道的,她多半也已然窺破。究竟是如何窺破的他並不關心,但既然段楚楚只是若無其事地將人往她宮中喚,便說明亦是有心隱瞞下來,那麼他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眼了。

    段楚楚見段雲亭對自己的話居然沒反應,又瞅了瞅他一副沉浸在回憶裡水火不侵的樣子,便不客氣地笑道:「對了陛下,你的沈愛卿方才夢見自己被狗咬了,卻不知我來之前,這藥……你究竟是怎麼喂的?」

    而段雲亭聳肩攤手,大言不慚地笑道:「非常之時,自然要使些非常手段的嘛!」畢竟預想之中的大便宜沒占到,占點小便宜總是可以的吧?

    段楚楚冷冷地看著他,道:「陛下,實不相瞞,你說這話時候的眼神實在很猥瑣。」

    縱然段雲亭知道這段楚楚自打居於深宮之後,性格便變得有些……呃,奇怪。但哪怕他原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突然被她這麼直接地來一下,還是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主要……還是自知有點理虧……

    不過好在他反應夠快,清清嗓子之後便儼然又是一條好漢。頓了一會兒,段雲亭開口道:「今日之事……還得多謝你替朕糊弄過去。」

    段楚楚聞言也不再調侃,只淡淡笑道:「舉手之勞,又能讓陛下欠我一個人情,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段雲亭斜眼懷疑道:「你該不會想讓朕也試試那『專治不孕不育的方子』吧?哼,你可別小瞧了朕,朕之龍精虎猛,豈是旁人所能想像的!」

    段楚楚早看慣了他插科打諢的性子,便也懶得同他糾纏,嘲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接著自己的話道:「說起來,此事我雖能替陛下糊弄過一時,然而你那沈愛卿卻也究竟不是木頭。你二人之間究竟是何情形,我雖不清楚,而她卻未必全無覺察。」

    段雲亭笑笑道:「朕自然是明白的。」

    段楚楚盯著他瞧了瞧,遲疑了一會兒,挑眉道:「說起來,本宮一直不明白,你二人之間相隔也不過這一層窗戶紙而已,卻為何遲遲不肯捅破?」

    段雲亭知道她話中所指,頓了頓,道:「若朕說,朕在等她自己挑明,你可信?」見段楚楚狐疑地看著他,又很快笑了起來,「人道是聖心難測,若朕的心思那麼容易就能被看穿,豈不是要大失顏面?不過你看朕縱橫情場數十年,豈會被這區區小檻所難倒?你大可放心,朕自有考量的!」

    段楚楚聞言沒有再說話,縱然不知道段雲亭究竟為何執拗地堅持著這一點,但他方才一大通話裡,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可信哪句不可信,她心底還是明白如鏡的。

    二人之間沉默了片刻,段楚楚正欲開口告辭,卻聽段雲亭忽然道:「說起來,你我二人之事,你能釋懷得如此徹底,倒當真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已然蕩然無存,竟是難得得認真誠懇。

    而段楚楚聞言卻笑了一聲,道:「我只是不想被狗咬而已。」說罷轉身,款款而去。

    段雲亭嘴角抽搐地立在原地,忽然覺得,這段楚楚以後肯定是自己的一大麻煩……

    冀禪斜斜地倚靠在軟榻上。

    時已深夜,空蕩蕩的房間連分毫的光亮也沒有,有的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以及他獨自一人。

    以及一條獵犬。

    這獵犬生得通體漆黑,幾乎便要融入夜色之中。若非是一雙金黃的眼銳利如刀,只怕無人會發現它就在這房內。

    這獵犬乃是冀禪在返回西秦的路上,從一處農戶家中救下來的。彼時它因為咬傷了緊鄰的家禽而險些被打死,然而一條如此兇悍的動物,此時卻無比溫順地蜷伏在冀禪的身邊。

    冀禪的掌心徐徐撫摸過它光亮厚實的皮毛,心道這禽獸興許才是真正識得強者的。

    「玄風,」片刻之後,他開口喚出這獵犬的名字,聲音低沉,「如今看來,我大哥雖是癡情種子,卻做不出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來。你看,這卻該如何是好?」

    自打將玄風救回之後,冀禪便將其視作自己周遭唯一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角色。對旁人所能道的,不能道的,在它面前都不需防備,都可以毫無顧忌。

    因為冀禪始終相信,這世上真正可靠的,要麼是畜生,要麼死人。故而他所信得過的,也只有此二者而已。

    而此時他話音沉沉落下,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玄風卻是有所感應,似懂非懂地在他腿腳邊蹭了蹭,發出嗚嗚的聲音。

    「看來,你已然明白我的意思了。」冀禪滿意地笑了笑,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它的腦袋,動作可稱溫柔,卻透著令人戰慄的徹骨寒意。

    ——大哥,既然這把火燒不起來,那麼我便借你一把東風吧。

    次日一早,沈秋自覺身子已然無礙,便早早起了床,收拾收拾準備照例往禦書房去。

    她心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琢磨著見到段雲亭時,該如何表現才顯得比較自然。誰知她前腳還沒出門,漱玉宮的宮人便來了,說靜琬公主召她前去。

    沈秋暗自感慨這靜琬公主的旨意,如今怕是比聖旨還厲害了。不過轉念想想,反正還沒琢磨出該如何同段雲亭打照面,不如先去漱玉宮看看,興許……還能請教請教段楚楚。

    結果她這一去,便是三日。一來是由於段楚楚打著「觀察病情」的旗號,硬要將她留下,替她聊天打下手兼試藥,二來段雲亭雖嘴上說不給沈秋放假,然而實際上卻也當真寬限了幾日,對此事全不過問。

    於是沈秋便索性借此機會,在此處待了三日。然而便就是在這三日裡,東齊接連傳來了兩個消息。

    這頭一個消息,乃是冀封的婚事地提前而至,倉促禮成。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過兩日之後,緊接著傳來的,竟是西秦東齊兩國的戰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1:40

    【第二十四章】

    段雲亭背身靠在窗邊,垂眼看著手中的奏摺,面色之中是少有的凝重。

    蘇逸在一旁察言觀色地候了許久,終於按捺不住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容不得半分拖延,須得儘管決斷才是。」

    「朕自然明白,」段雲亭這才抬眼看了看他,道,「只是朕看這邊城戰報之中所敘,總覺有些蹊蹺。」

    蘇逸明白他心中顧慮,沉吟片刻後歎道:「毫無預兆地便發兵偷襲我邊城,肆意屠殺百姓,鄰郊數個村落已是血地無存……西秦此舉莫說是陛下,換了任何一人,都無法置信。幸而我邊城守將及時迎敵,擊退敵軍並一路殺至其城下,予以重創,否則不知這百姓卻還將遭到何等的荼毒……」

    段雲亭聞言沒有作答,半晌無語之後卻忽然問道:「蘇愛卿可知西秦如今主政的太子冀封,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仁善謙恭、溫文爾雅、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以臣所聽聞,可謂無一不是讚美,」蘇逸如實作答,心下有些不懂段雲亭忽有此問的意思,遲疑了一下,又道,「只是人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一切卻也不過道聼塗説而已。」

    段雲亭聞言笑道:「人亦有言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這冀封當真是個窮凶極惡之人,又怎能贏得如此齊聲的讚譽?」

    蘇逸遲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段雲亭合上了奏摺道:「在朕看來,縱是那冀封當真有意奪我東齊疆土,也斷不至於牽累無辜百姓,大肆殺伐。如此殘忍狠毒之舉,倒實在像極了另一人的手段……」言及此,他微微眯了眼,似是話裡有話,卻到底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蘇逸此時此刻已是全然會意,只是在此危急關頭他也無心同對方拐彎抹角,便直言道:「陛下莫不是認為……此事出自二皇子冀禪之手?」

    「冀禪此人城府深不可測,依朕看來絕非池中之物……」段雲亭不置可否,只是走到桌邊將奏摺放下,道,「不過此乃西秦的家事,與朕著實無關,無論此事出自誰的手筆,都是西秦所為,我東齊……絕不能示弱!」

    見段雲亭終於表態,蘇逸拱手拜道:「陛下聖明!」

    段雲亭微微頷首,隨即對外揚聲道:「立刻召集文武二品以上官員來此,商議對西秦作戰事宜!」

    然而話音落了,門外卻並無侍衛或者宮人應答的聲音。段雲亭正微有遲疑之際,便聽見成渝的輕呼:「沈大人,陛下同蘇丞相正在商議要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的,大人還請多擔待……」

    緊接著似有另一人說了什麼,然而聲音小了許多,聽不分明。

    段雲亭側過頭同蘇逸對視了片刻,歎了一口氣,然而神情裡卻並無太多訝異的成分。隨後他轉過身子,走到禦案之後一撩衣擺坐下,便在同一時刻,門被從外「砰」的一聲推開。

    然後房內房外四個人六目相對,頃刻便是鴉雀無聲。

    為何只有六目?

    因為段雲亭垂著眼,神態自若地彈了彈衣袖上的灰塵,這才悠悠地抬眼看向門邊。目光落在原本趕來阻攔沈秋,此刻卻杵在門邊進退不得的成渝是身上,淡淡道:「成愛卿且去吧。」

    隨後才望向定定立著的沈秋道:「沈愛卿既然有急事求見,那便進來吧。」

    沈秋掩了門,轉身見段雲亭今日面上竟是一派似笑不笑,不冷不熱的表情,與往日可謂是判若兩人,分明是愣了一愣。

    而立在一旁的蘇逸卻知道,段雲亭這副神態,絕對是不祥之兆。因為他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時候實則絕不是最無恥的,反而當他露出這副道貌岸人模狗樣的正經神情時,才是無賴到了極致。

    卻不知在這千鈞一髮的重要當口,他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段雲亭見沈秋一時沒有說話,便自行開口道:「朕猜測沈愛卿此番,應是為了兩國戰事而來。」

    「……正是。」沈秋分明是不適應段雲亭這種說話方式,回過神來之後,說話間還是有些吶吶的。

    而蘇逸見此情形,知道自己留在此處實在難受,便趕緊拱手道:「若陛下別無吩咐,臣便告退了!」話音剛落,不待段雲亭開口便轉身就走。

    「慢著!」然而段雲亭在身後響起的聲音,把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蘇逸無奈地回身,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

    這兩國戰事,方才朕正同蘇愛卿商議著。」段雲亭面不改色地將目光從沈秋處挪向蘇逸,道,「蘇愛卿,沈愛卿這幾日在深宮養病,只怕並不知曉戰情,愛卿不妨將各種細則說與他聽聽。」

    「是。」蘇逸聞言一怔,卻也只能莫名其妙地配合著段雲亭,將西秦如何突襲攻城,如何屠戮村落,又是如何在東齊軍民一心抵抗之下潰逃退走,又是如何被東齊大軍乘勝攻城,折兵損將之事,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

    沈秋一言不發地聽著,及至蘇逸話音落了很久,亦是沒有開口。

    段雲亭眯著眼看她,慢慢問道:「不知愛卿聽完這戰情,可有何感想?」

    沈秋這才開了口,道:「陛下……這其中定有誤會。」

    「哦?」段雲亭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卻只是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沈秋見狀,遲疑了片刻,又道:「自打十餘年前西秦東齊兩國簽訂盟約,天下太平之後,西秦一直致力於削減兵卒,轉而發展生產,過去數任君主乃至今日的太子,均是寬和仁善,憎恨殺戮的性子。故而今日這般毫無來由的衝突,臣以為……定有誤會,還望陛下三思。」

    段雲亭忽地笑了一聲,「太子冀封?沈愛卿一個二皇子府中出逃的家奴,對他的瞭解能有多少呢?」

    沈秋聞言語塞,一時沒有說話。實則以她對冀封的瞭解,甚至可以性命相擔,賭此事絕非是他所為。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又有何立場去為他旁證呢?

    而段雲亭卻似乎不再追究這個問題,又逕自道:「朕明白愛卿作為西秦人氏,初知此事心下定是震撼非常,不可置信。實則於朕而言,又何嘗願意看到平息了幾十年的戰火,就這般被重新燃起?」他定定地看向沈秋,頓了頓道,「只是,卻不知若換了沈愛卿處在朕這位置,又該如何決斷?是速速整軍備戰迎敵,還是按下舉國上下的怒火,忍氣吞聲只為求得敵國內部不知所謂的『真相』?」

    沈秋沉默了許久,道:「陛下乃東齊國君,所思所慮定將以東齊為上,這一點臣無從置喙,自然也不會干涉。臣今日這番話,也不過是希望陛下做出決斷前能予以三思,畢竟戰火若起,一切便再不可收拾了。」

    「沈愛卿所言朕自然明白,」段雲亭頷首,淡淡地扯開話題道,「這幾日政務較之平日難免要繁忙些,朕觀愛卿的身子已然無礙,即日起便回到朕這邊來,替朕多幫襯幫襯。」

    他這話的語氣已非平素那般平易近人,而是一種不容忤逆,近乎命令的口吻。蘇逸聞言卻是一怔,忽然明白了段雲亭此舉的醉翁之意。

    沈秋身為西秦人氏,身在東齊宮中,而如今西秦做出這等不仁不義之事,引得民憤四起,宮中自然有人要遷怒于沈秋。故而段雲亭大抵是有意將人隨身帶著,以防不測。實則便連他今日這番高貴冷豔的做派,頗有些咄咄逼人的語氣,都是有意刁難沈秋,讓她退步抽身,不要插手此事。

    思幾次,蘇逸暗地裡不由得一陣唏噓感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秋聽聞段雲亭所言,卻道:「此事……臣恕難從命。」

    「為何?」段雲亭聞言一挑眉,神色裡恢復了幾分輕笑的意思,「莫非朕這禦書房比不上靜琬公主的漱玉宮?」

    「非也,」沈秋對他一抱拳,慢慢道,「臣意欲向陛下請辭,離開東齊。」

    不知為何,不過幾個字而已,說出口卻覺得格外沉重,仿佛每一個字都猶如一下重擊,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心口。故而她只是垂著眼,沒有抬頭同段雲亭對視。

    而一旁的蘇逸注意到,段雲亭聽聞此言,神色裡頭一次有了明顯的變化。顯然,沈秋的話是他也未曾料到的。

    故而沈秋這一句請辭落下,竟是換回房中三人半刻的沉默。

    哪怕對方自始至終只是垂著頭,段雲亭卻仍是定定地看著沈秋,神情由不加掩飾的震驚,慢慢地轉為平靜,教人再窺不出什麼痕跡來。

    忽然,他竟是笑了一聲,道:「沈愛卿這是要走了?」

    「是,」沈秋這才抬起眼同他對視,將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希望陛下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同她的鄭重其事相比,段雲亭面上的神情卻是格外的漫不經心。他垂眼拿起朱筆在硯臺裡隨意撥弄了一下,問道:「為什麼?」

    沈秋回道:「陛下如何決斷,臣無從干涉。只是這其中蹊蹺臣卻無法介懷,若因了不必要的誤會而引得戰火四起,民不聊生,臣又如何能坐視?思來想去,唯有回到西秦,將一切弄個明白。」

    段雲亭聞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若是朕不允呢?」

    沈秋一驚,道:「陛下,你……」

    段雲亭振振有詞道:「朕記得自己是提過一個附加條件的,愛卿在找到合適接班人之前,你這請辭,朕是不會准的。」

    沈秋隱約記起似乎確實有這回事,想了想道:「成渝這幾日一直在侍候陛下,也沒見出什麼紕漏……」

    「他太高。」段雲亭頭也不抬,一口否決。

    「……」沈秋又想了想,只能道,「趙挺此人勤懇耐勞……」

    「他太矮。」段雲亭繼續搖頭。

    沈秋沒辦法,只能抱著一試的心理,將手下十幾二十個御前侍衛全部一一數了一回。然而當這些人均被段雲亭以「他太瘦」「他太胖」「他太能說」「他話太少」「他沒媳婦」「他是斷袖」「他身材不好」「他臉上有痣」等理由一一斬于馬下之後,沈秋終於怒道:「陛下!人道是君無戲言!當初臣入宮之時,此乃陛下親口許諾之事,如今怎能……」

    段雲亭索性一攤手,道:「朕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總之朕就是不准。」此時此刻,他的神情可謂是少有嚴肅正經,然而口中的話,卻又是無賴到足以讓人咋舌。

    沈秋震驚得無話可說。雖然早知段雲亭為人足夠無賴無恥無理取鬧,卻不知他竟能冠冕堂皇地耍賴到如此地步!

    然而即便段雲亭如此阻攔她離去,沈秋心裡還是明白,自己非走不可。從小到大,她雖未曾親見那戰火紛飛,生靈塗炭的戰亂,卻也從父親以及父親的門生口口相傳之中,聽聞了不少。深知兵者兇器,若非迫不得己,誰又願意讓自己的雙手沾滿旁人的鮮血?

    何況自己此時已然身系西秦東齊兩國,面對這一觸即發的戰事,又怎能坐以待斃,袖手旁觀?

    不論自己是否當真能力挽狂瀾,她都絕不能放棄這一試的機會。

    故而沈秋不願再同段雲亭多言,她只是沖他一抱拳,道:「臣告退了。」說罷當即轉身要走。

    而段雲亭見她這連偽裝也不會的性子,自然明白若她出了這殿門,只怕人便早不回來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竟難得地身手敏捷了一回,幾步從房中穿了過去,竄到沈秋身邊將門一把按住。

    不對,按的是沈秋按在門上的手……

    而且,不知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整個人簡直就是一副前胸貼後背,將人壓在門板上的姿勢……

    在如此衝突四起的關頭,他居然還能來這出。沈秋分明也沒料到,回過頭看著他,生生愣在原處。

    而蘇逸立在房中一角,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恨自己沒辦法跟地鼠似的挖個地洞鑽進去,想了想,只能默默地背過身去……避嫌避嫌……

    便只在發愣的這短暫空當,段雲亭又像沈秋靠近了幾分,垂下頭,口鼻中呼出的氣息噴落在她的頸側,溫熱之中帶著酥氧的感覺。

    沈秋猛然回過神來,剛準備掙扎,對上段雲亭的目光,卻見對方唇角忽然一挑,露出一個極為不懷好意的笑來。

    然後他便聽到段雲亭沖著門外,驟然揚起的聲音:「快來人,有人弒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1:53

    【第二十五章】

    他話音剛落,成渝便帶著幾個侍衛無比迅捷地退門沖了進來。他連腰間的佩劍都已然抽出一半,結果抬頭一看房內的場景,生生地傻在原地。

    此時段雲亭已然一把將沈秋從門邊扯到房中央,索性使出吃奶的勁將人從背後一抱,對成渝喊道:「還愣著做什麼?這沈丘欲行不軌,先已被朕擒住,還不快將人綁了扔牢裡去?」

    欲行不軌……欲行不軌……欲行不軌……這個詞在腦中打了三個滾,成渝定神又看了看段雲亭,又看了看被他箍在懷裡的沈秋,第一反應是:陛下最近玩上抓刺客的遊戲了麼?第二反應是:可憐的沈大人,還要委屈扮演刺客啊。

    而沈秋被段雲亭這麼死死摟著,居然還真是動彈不得。雖然單論功夫自己對付他絕對是綽綽有餘,但因了這種詭異的體位……根本施展不開,扭動了幾下,怎麼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反抗強暴的少女?

    但眼見段雲亭都嚷嚷著要將自己扔牢裡了,可見是鐵了心不讓自己回去。要是真進了大牢可就是插翅難飛了,沈秋心下一橫,暗想只能用損招了……

    於是她卯足了一口氣,忽然一胳膊肘捅向段雲亭的胸口。這動作並無遮掩,段雲亭很快發現,本能地就在二人之間讓出一些距離,躲避開來。而說時遲那時快,就著他短暫避讓時手上力道的一時鬆懈,沈秋一個側身,弓起膝蓋就沖他的下腹而去。

    事關命根子,段雲亭再怎麼也含糊不得。他瞬間鬆開了手,捂著下身接連退後幾步,憤怒道:「你你你……你這是要讓朕斷子絕孫啊?!」

    而沈秋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見人已擺脫掉,做無辜狀沖他一聳肩,便轉身要走。

    段雲亭為了子孫後代著想,人雖然已經退得遠遠的,但口裡毫不含糊,見勢立刻命令道:「快把人捉住!跑了的話你們都給朕做太監去!」

    成渝見沈秋是真心要走的樣子,也意識到這是動真格了。當即一聲令下,帶著身後的一干侍衛沖了過來。

    這些人雖然平時都是沈秋的部下,對她一向是敬服有加的。但此時此刻……眼見陛下的命根子不過小小受挫,而自己的一不留神那是要遭滅頂之災的……侍衛們咽了咽口水,果斷地把沈秋圍了個結實。

    於是半柱香的功夫之後,沈秋被五花大綁地壓到了段雲亭的面前。她來時沒帶武器,饒是功夫再好,也架不住侍衛們撲面而來的刀刀槍槍。

    「抗旨不尊,此乃罪一;蓄意犯上,罪加一等。」段雲亭「哼」了一聲,隨口編了幾個無比抽象罪名,然後道,「即刻將人壓至大牢,沒有朕的准許,不得見任何人。」

    而成渝雖然奉旨行事,但大腦顯然還未跟上此時的情況。眼見著沈秋莫名其妙就要蹲大獄了,便忍不住道:「陛下,沈、沈大人……這其中定是……」他原本想說這其中定是有誤會,然而一瞅段雲亭那水火不侵的眼神,便自動噤聲了。

    「沈大人,多有得罪了。」於是他只能抱歉地對沈秋低聲道,隨即便指揮著侍衛們將人往外帶。

    沈秋掙扎了幾下,回頭怒道:「段雲亭,你……」

    段雲亭淡淡打斷道:「直呼朕的名諱,罪加二等!若再加一等,小心朕給你把牢飯扣了。」

    沈秋震驚得語塞,一轉眼已經被人扯出去了,只能默默地在心裡問候他八輩祖宗。

    一干人都離開之後,房內終於恢復了清淨。段雲亭眼看著門掩上,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想想剛才那一出真是夠折騰的,自己也覺得好笑。

    回身走到禦案後坐下,往身旁瞅了一眼,好像才想起房裡原來還有個人,便笑道:「蘇愛卿又沒犯錯,何必在此罰站?」

    蘇逸清了清嗓子,沒有說話。實則他當然是想走的,但在那種亂七八糟一片混亂的場景裡,他根本找不到插嘴的機會……

    段雲亭見他沒出聲,卻似乎也沒有太調侃的心思,只道:「罷了,愛卿且去吧。議戰一事,朕稍後再做安排。」此時此刻,他整個人因為疲憊,而顯得有幾分慵懶。

    他話音落了便又拿起來自邊城的奏報,垂眼漫不經心地看了片刻,卻發現身旁並無動靜。段雲亭狐疑地抬起眼,只見蘇逸仍是立在原地。正欲調侃幾句,目光卻觸到對方眼中一些同自己心照不宣的東西,便只是輕笑了一聲,道:「蘇愛卿可是有話要說?」

    蘇逸唇角慢慢地露出笑意,道:「應當是……陛下有話要說吧?」

    段雲亭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將手中的奏摺放下,低歎一聲,卻仍只是笑。

    蘇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遲疑道:「陛下究竟是為何……不願讓沈大人回到西秦?」

    段雲亭聞言沒有回答,卻是突兀地問道:「沈愛卿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蘇逸一怔,卻很快回道:「陛下希望臣知道多少,臣便知道多少。臣可以了若指掌,也可以一無所知,但憑陛下所願。」

    段雲亭聞言倒是笑了,歎道:「此事你同朕之間雖然從未點明,不過依朕看,該知道的,以蘇愛卿之洞察,只怕是一件也不曾落下吧。」

    蘇逸謙虛地笑道:「陛下過獎,臣實在惶恐。」

    段雲亭看著他笑而不語,起身走到窗畔,抬眼朝外望去。頓了片刻,才慢慢道:「……她若回去,必死無疑。」他聲音低沉,而由於背對著房內,卻也不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如何。

    蘇逸聞言一時無語,實則這其中的原委,他心中也是明白幾分的。

    段雲亭話音落了,很快又轉過身來,背身靠在窗臺邊,接著方才的話繼續道:「那冀禪來我東齊時,分明已發現了人在此處,卻只是不動聲色,甚至未曾對朕提起過他此行的這另一番緣由;加之冀封分明已從冀禪的飛鴿傳書中知曉了此事,這麼久了卻竟沒有分毫動靜。此事……愛卿不覺頗為蹊蹺?」

    蘇逸沉吟道:「此時想想,前不久在街市上拿著畫像四處尋覓,十有八九便也是冀禪暗中派去的人。」

    「確是如此,」段雲亭聞言頷,頓了頓,道,「只是依朕看來,冀禪此行雖負有暗中尋找沈丘之任,然而於他本人而言,不知因了什麼緣由,卻並不願將人帶回西秦。」

    蘇逸也早有所感,思索道:「由此看來,這冀禪打心底是不願那二人再有瓜葛的。只是……臣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

    「也許……」段雲亭斂眉想了想,忽然笑道,「他的品味同朕一樣?」

    蘇逸悟出了這玩笑中的深層含義,被嚇了一跳,裝懂也不是裝傻也不是,便只能「呵呵呵呵」地笑。

    「開個玩笑而已嘛,方才的討論太嚴肅了。」段雲亭忽然蹦出那麼一句,倒很快若無其事地接著道,「這其中緣由朕雖還參不透,但說到底,這終究屬於西秦內事,輪不到咱們插手。只是冀禪此人,城府野心均不能小覷,沈丘若是在此當口離開東齊,且不說能不能順利回到西秦宮中,便是回去了,也決計不是此人對手。」

    所以,便是耍賴便是把人關了,也不能讓她走。這句話段雲亭想了想,沒有說出來。

    而蘇逸卻仿佛是聽到了這未盡之言一般,沉默許久,道:「陛下當真是用心良苦了。」

    「只怕她此刻正恨朕恨得咬牙切齒呢。」段雲亭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反身走到禦案邊坐下,苦惱地歎道,「哎,朕今日之舉,可是當真給自己找了不小的麻煩,以後挽回形象,難啊難啊。」

    這下蘇逸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好跟著打哈哈安慰道:「陛下辛苦、辛苦。」

    段雲亭繼續歎:「哎,你們這些做臣子的,應當多替朕分憂啊。」

    想到他這爛攤子確實不好收拾,處於蘇逸頭點如啄米,順從而同情地回應道:「為陛下分憂,臣義不容辭絕無怨言。」

    「愛卿真是傳說中不可多得的良臣啊,」段雲亭作感動狀,口中讚美著,手中的筆桿已經戳上了桌角的一摞奏摺,道,「既然如此,這些就交給愛卿了。」

    這……蘇逸愣住,心想自己不知不覺間,是怎麼就被他套進去了?!

    「……蘇愛卿?」見蘇逸不回答,段雲亭皺了皺眉,又用筆桿在奏摺上戳了兩下。

    蘇逸領命,欲哭無淚走過去,心下感歎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于此同時在西秦的皇宮內,年邁的皇帝靠在軟榻上,聽人念罷戰報,惱怒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堂下冀封冀禪二人並排而坐,見此情形相互對視一眼,隨後冀封起身寬慰道:「父皇還請息怒……」

    他話未說完,老皇帝已然打斷道:「簡直欺人太甚!前腳方同我西秦簽訂多項,後腳便率軍來犯,這段雲亭置究竟我西秦於何地?」

    冀封在原處愣了愣,卻也只能一拱手,重複道:「父皇請息怒。」

    老皇帝看了看他,沒再說話,只是極力地平復著起伏的呼吸。過了許久再開口,才仿佛已將方才怒不可遏的情緒平復了幾分。

    「朕看這戰報中說,東齊先偷襲我一支巡邏的人馬,後變本加厲地長驅直入攻我城池,幸得守將同心頑抗,才將人擊退。可知這巡邏人馬,究竟是因何緣故同齊軍起了衝突?」

    他說這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冀禪正好伸出手去拿桌上的茶杯。聽聞此言,他觸到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頓,很快用力握住,端至唇邊輕啜。

    心道薑果真還是老的辣,自己這父皇雖久不主政,心裡卻是精明得很。

    他一言不發地垂眼喝著茶,仿佛對此事漠不關心。這時只聽冀封回道:「這支巡邏人馬共計兩百餘人,只可惜在抵擋退守的途中……已然全部陣亡。故而這緣由幾何,也究竟不得而知了。」

    老皇帝「哦」了一聲,又問:「現在情形如何?」

    「東齊暫時並無動向,兒臣已即從別處調派萬餘人馬,往邊城而去。」冀封拱手道,「此事急迫,來不及同父皇奏報,還請父皇恕罪。」

    「非常之時本該如此果決,」老皇帝讚賞地微微頷首,「再者,這軍政大權朕基本已交付你手,你原本便該有這獨斷的權力。」

    老皇帝的潛臺詞,已然不言自明——這天下遲早是你冀封的,你且放手去做便是。冀禪聞言,握住茶杯的手瞬間一緊,面上的神情卻終究沒有什麼變化。

    覺察到這般無與倫比的信任,冀封心下感念非常,正欲開口卻被老皇帝伸手止住,直接問道:「如今朝中戰和之勢,是什麼個風向?」

    冀封回道:「此事一出,朝中內外文武官員俱是群情激奮,故而主戰居多。」

    老皇帝問道:「那太子之意如何?」

    聽聞他對自己的稱呼忽然轉為正式,冀封明白這是老皇帝在探問他作為太子的決斷。他拱手回道:「兒臣以為,此事來得突然,其中尚有許多疑點。兵者兇器也,一旦發動便是覆水難收,而承受滅頂之災的,卻是無辜的黎明百姓。」

    「太子心懷仁善,不願禍及百姓,此心朕甚為欣慰。」老皇帝聞言,面上不動聲色。頓了頓,卻是將視線投向身後久未開口的冀禪道,「禪兒怎麼看?」

    冀禪將手中茶杯匆匆放下,用餘光瞥了一眼冀封,遲疑道:「兒臣之意與大哥不同,兒臣……主戰。」

    「哦?」老皇帝似是有幾分欣慰,當即問道,「為何主戰?」

    冀禪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父皇,兒臣去東齊出使的時日裡,對段雲亭此人是眼見親聞的。此人外表嘻嘻哈哈人畜無害,實則無論是忍性還是城府,均不是旁人能企及。野心之大,更是不需言說。」他頓了頓,再一次抬眼望向冀封,似是猶豫了片刻,才道,「實不相瞞……秋丫頭便是被他暗中強扣在東齊,才至今不得脫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2:04

    【第二十六章】

    聽聞冀禪將前因後果一一道盡後,老皇帝赫然轉頭看向冀封道:「封兒,竟有此事?為何從未聽你提及過?」

    冀封只得回應道:「秋妹不願因此引發兩國爭端,故而……」

    「忍氣吞聲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老皇帝冷笑一聲,怒道,「那段雲亭既做得出強扣你冀封的太子妃一事,這犯我西秦一事,又有何不敢?」

    冀封意識到,此事是將老皇帝徹底激怒了。自己這父皇本也是溫潤柔和之人,只是年邁之後地性子變得頗有些喜怒無常,他本人興許也是明白這一點,故而才早早地撂下政務,交付與冀封。

    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言,老皇帝早年尚未登位時,有一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人人都以為那女子便將是未來的太子妃時,那女子卻因了政治緣故,被皇帝欽點許配給了朝中一名忠臣之子。不久之後那女子鬱鬱而終,老皇帝對於此事卻是一輩子耿耿於懷,視為奇恥大辱,心頭之痛。

    他並不在意太子妃是何人,卻絕不能容忍旁人的橫刀奪愛,此事宮中上下俱是小心避諱,更何況身為皇子的冀封和冀禪。思及此,冀封側眼望瞭望冀禪,而對方立在一旁,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已然匆匆垂下眼去。

    冀封的目光在他那裡短暫停留,終究收回望向自己的父皇。遲疑片刻,仍是試圖一勸,便道:「父皇,兒臣以為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封兒,你生性仁慈和善,朕心裡明白。」老皇帝出言打斷,聲音卻分外低沉,「只是你要明白,忍一時興許是權衡之計,若是一忍再忍……便就是懦弱了。莫要忘了,你不只是冀封,還是東齊的儲君,來日的君王。這奪妻之辱,辱的不單是你冀封一個人,更是我整個東齊。」

    老皇帝說著說著,言語反而愈發轉為平靜。而冀封聽聞此言心內卻當即明白,他這是已經做出了決定。而自己雖已接管政務,卻到底是太子,對他的決定是絕無法忤逆。

    只是……不知為何,冀封覺得這其中有些無法查明的蹊蹺,讓他無法放下心來。

    老皇帝見他聞言只是沉吟不語,便擺擺手道:「此事便到此為止,你二人先去吧。」

    「是。」冀禪聞言一禮,正待退出,卻發現冀封仍然立在原處,便低聲促道,「大哥,走吧。」

    冀封抬眼看了看老皇帝,分明是有話要說,遲疑半晌,終究歎息著告辭。

    方一轉身,卻聽身後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封兒,這為戰之事便由朕來親理,若非吩咐,你不必過問。」

    冀封聞言頓住步子,過了片刻才回身拱手,慢慢道:「兒臣遵命。」

    二人出了宮門,冀禪眼見冀封只是滿腹心思地走在前面,便跟上去問道:「大哥,」

    冀封停下步子,面無表情道:「這豈非正合你願?」

    冀禪面露些許無奈,低聲道:「大哥……你心中或許比我更明白,此時所謂的『和』歸根到底也不過拖延時日而已。段雲亭如此欺人太甚,朝野上下民怨四起,你縱然已一己之力壓著,也撐不了多少時日,反而落得個……懦弱無能的駡名……」

    冀封聞言笑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的宮門,歎道:「縱然我有心擔這駡名,只怕此時也力不從心了。」說罷他歎了一聲,舉步離去。

    冀禪立在原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冀封這是對自己已經開始生疑了。

    然而念及此,他唇邊反而挑出一絲滿意的笑來。

    鬆開手將信鴿放走,冀禪坐在書案後,慢慢地打開手中的紙條。玄風格外柔順地雌伏在他腳邊,時不時地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冀禪極快地看罷了紙條上的內容,便將其折好,放在燭火邊點燃,然後順手扔進火盆裡。紙團以極快的速度收縮,變黑,最終化為一團黑灰。

    正此時,玄風忽然抬起頭來,警覺地對著門外「汪」了一聲。冀禪伸手摸了摸他的皮毛以示安撫,隨後對著門外道:「進來。」

    下屬應聲進門,猛然見了玄風還是稍稍一驚。這條狗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面露凶相,卻唯獨在冀禪面前乖順得有如一隻羔羊。而便在這遲疑的空當,冀封已然伸手將玄風抬起的腦袋壓了下去,淡淡道:「事情辦得如何?」

    下屬回過神來,趕緊抱拳回道:「已然辦妥。」說著從懷中掏出三封書信,小心翼翼地遞了上來,「這是三位將軍給王爺的回信。」

    「很好。」冀封接過,卻並不急著打開看,只是慢慢道,「你該明白,此事容不得半點差池。」

    下屬一愣,忙道:「王爺還請放心,此事在下做的萬般機密,沒有走漏半點風聲。」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實則由於太子極力反戰,朝中諸多將領已頗有怨懟,早便商量著要有所作為,如今經殿下提點,俱是點頭稱是。」

    「如此便好,」冀禪淡淡道,「你且去吧,其餘的聽本王吩咐便是。」

    下屬離去之後,冀禪伸出手,慢慢地抬起了玄風的下顎。玄風不敢反抗,只是低聲嗚咽。

    冀禪垂眼同它對視了片刻,忽然笑出聲來。這笑低沉而壓抑,卻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的瘋狂。

    「還需一把火,一切便能盡在掌控了。」

    便只在次日,久不問政的老皇帝居然臨朝聽政了。而早朝上,以三名老將為首,聯同許多文武官員,一併請奏出兵西秦,一血國恥。老皇帝心中早有出戰之意,自然順水推舟應了下來,於當日退朝後召集忠臣議事。次日下詔,封大皇子冀封為主將,二皇子冀禪為為副將,協同鎮國大將軍沈威一道,領兵討齊。

    出動兩名皇子,如此聲勢浩蕩的發兵,對西秦而言,這數十年內還是頭一遭。然而由於西秦帝王歷來鐵血,故而這尚武之風一直綿延下來,縱然近幾任皇帝性子轉變了許久,兵士的操練卻並未廢弛。

    故而這出兵的旨意一下,各方的準備卻也是出乎意料地迅速。

    然而在冀禪看來,沈威與自己俱是精於騎射,長於帶兵之人,此番出征自然在情理之中。只是冀封此番並未按理留守監國,反而被封為主帥一同出征,此事若是細細一想,便別有深意了。

    實則他心裡早便明白,西秦的這把龍椅,自己的父皇從未想過讓冀封之外的人來做。便是這出戰的緊要關頭,他也記得要給冀封一個立戰功的機會。否則,自己這個二皇子若是大勝歸朝,這震主戰功,興許會對他造成威脅。而冀封一反常態地對此欣然接受,連半分推拒也無,這其中多半也是存了對自己的提防之心吧。

    讓自己出兵是迫不得已,讓冀封出兵卻是有意為之。在他眼裡,自己同大哥,同來都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如此也好——冀禪一身鎧甲,抬眼掃過練兵場正在操練的西秦士兵,唇角徐徐露出微笑——若非自己早已看得太過通透,又豈能如此算無遺策。

    如今一切,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沈秋在獄中待了足足有半個月的功夫,在這段時日裡,除了每日送餐飯的獄卒,並無一人來訪。

    然而好在她所在的牢房不僅是單人間,更沒有想像中的陰冷濕臭。僅有的一張床雖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但被褥枕衾卻是樣樣俱全。而送來的餐飯不像是殘羹冷炙,雖談不上色香味什麼的,沈秋自覺同她平素裡吃的並無差池。

    除此之外,隔幾日還有人送熱水來給她沐浴。不過她當然是不敢光明正大地這麼幹的,只能趁人走了之後,撕塊衣角浸水擰乾,偷偷地給自己擦擦。

    原本以為東齊的囚犯待遇都是這麼好,直到發現對面一因了偷盜入獄的哥們日復一日地朝她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特別待遇了。

    剛開始進來的時候,還對段雲亭滿懷憤恨,甚至做過把獄卒飯菜打翻的衝動事。然而幾日之後,一來是肚子扛不住,而來身處如此閉塞的地方,時日一長人也快與世隔絕了。漸漸她也不再一味地衝動,而是平靜下來,等待著這牢門打開的一日。

    她知道段雲亭一定會來,莫名地知道。

    果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的一個時候,這牢房裡迎來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訪客。

    彼時沈秋正蜷抱著自己靠在牆角昏昏欲睡,恍惚間聽到門外鐵鍊碰撞的叮噹聲,立刻情醒了過來,卻並未抬起頭,卻仍是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她並沒有被上手鏈腳鐐這類累贅的東西,但門卻鎖得比旁人繁瑣許多。只聽那鐵鍊子叮叮噹當地響了許久,門終於打開,緊接著腳步聲響起,似是有人走了過來。

    那腳步聲停在了自己面前,連帶著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沈秋屏息凝神,等了許久,周遭卻是分毫動靜也沒有了。

    遲疑了一下,她終於動了動,抬起頭來。

    然而剛抬頭,就被眼前幾乎貼上自己一張臉嚇得半死。沈秋好不容易忍住了衝動,才沒一掌揮過去把那張臉打成豬頭。

    而對方見狀這才好似滿意了一般,退開了幾分笑道:「看愛卿裝睡裝得十分愜意,朕實在不忍打斷啊。」

    沈秋定了定神,站起身來,卻只拱手道:「見過陛下。」

    段雲亭也跟著站起身來,卻是扭頭漫不經心地往房內四顧一番,道:「此處愛卿可還住得習慣?吃穿用度若有差池只管告訴朕,朕一定給你添上。」那噓寒問暖神態,竟仿佛自己決不是那罪魁禍首。

    而縱然他如此插科打諢,但二人之間半月前被生生中斷的種種,此時又浮上沈秋心頭。她定定地看著段雲亭,問道:「不知陛下屈尊來此,定是有要事吩咐吧。」

    段雲亭能分明感到對方刻意的冷淡疏離,心下暗淡自己這叫自作孽不可活啊。面上卻仍是笑了一聲,道:「沒有要事朕便不能來了?」

    沈秋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實則段雲亭推開牢門的那一剎那,她心下便隱隱有所感知,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事,興許便要來了。

    段雲亭見她如此,笑容也慢慢地淡了下來。他轉身走到牢門邊,伸出手握了握那結實的立木,慢慢問道:「如若兩國開戰,你……將站在哪邊?」

    他背身而立,看不見面上的表情,然而言語低沉,竟仿佛是夾雜著幾分黯然。沈秋心頭立刻收緊,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自然是西秦。」

    「果然不出朕的所料。」段雲亭笑了一聲,道,「只是……如若西秦是不義的一方,你還會如此?」

    沈秋道:「其中……定有誤會。」

    「誤會?」段雲亭聞言終於回過身來看她,神情裡是少有的無奈,「若說起初的衝突乃是誤會,興許還說得通。只是這太子冀封,二皇子冀禪,加之振國大將軍親自領兵十萬發兵東進,愛卿能否告訴朕,這其中……究竟能有何誤會?」

    沈秋聞言霎然怔住。她興許料到了兩國之間關係已然緊張得不可化解,甚至料到兩國甚至已然開戰。卻從沒想過,主動進攻的竟當真會是西秦,還是……以如此決絕而又不死不休的方式。

    從段雲亭面上的神色也能看出,如此鋪天蓋地的攻勢,讓他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

    沉默了許久,沈秋忽然撩起衣擺,面對著段雲亭跪下。

    段雲亭垂眼靜靜地看著她,面無表情道:「愛卿,朕是不會讓你離開的。此時此刻,你若想得明白,便照舊在宮中行走;若想不明白,便繼續待在此處吧。而你的選擇不過此二者而已。」

    沈秋並不意外,聞言只是定定地看這段雲亭道:「臣確有一個不情之請,卻並非如方才陛下所言。」

    「哦?」段雲亭挑眉,「那是什麼?」

    沈秋慢慢地伏跪下去,口中道:「臣懇請入伍,隨陛下出征迎敵。」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2:18

    【第二十七章】

    段雲亭聞言面露訝異,揚了揚眉,笑道:「愛卿是如何看出,朕有親征之意的?」

    沈秋靜靜地看著地面,慢慢道:「西秦尚武,東齊重文,單論戰力西秦本就更勝一籌。而今西秦遣兩名皇子、一名老將領兵十萬突如其來,更是教人應接不暇。處在如此境遇,東齊無論是在主帥陣仗亦或是全軍士氣上,都將落於下乘。事已至此,唯有御駕親征一途,方能一振軍威,與西秦一較高下。此事……陛下心中應是最為清楚。」

    段雲亭聞言並未立即開口。他垂眼看沈秋了許久,才忽然輕笑了一聲道:「此事朕尚還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沈愛卿竟能如此一語中的。看來朕是該慶倖,當初沒讓你回到西秦啊。」

    沈秋伏首不語。

    段雲亭知道她在等自己的答案。他負手踱開幾步,本欲開口,卻仿佛想起什麼,猛然回身,看向地面跪著的人。

    哪怕看不清面上神色幾何,但對方周身透出的執拗,卻是分外明顯。過去在留在東齊的這麼些時日裡,段雲亭只覺得沈秋有如一灘水,憑依著周遭的石灘丘壑隨遇而安,可謂是並不分明的性子。

    而如今,他仿佛看到這灘水忽然結成了冰,透出了少有的力度和堅韌。

    上一次,應該便是在逃婚的時候吧。但如今,又是為了何種緣由呢?是西秦,或者……還是冀封?

    段雲亭定定地看著她,慢慢笑道:「沈愛卿,朕忽然有些看不透你了。」

    而沈秋仍不作答,聽聞此言,甚至動也未動一下。

    牢房內忽然變得落針可聞,二人仿佛較著勁一般,只是沉默以對。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門外突兀地響起宮人聲音:「陛下。」

    段雲亭目光不移,只道:「何事?」

    宮人在門外拱手道:「左右相率諸位大人在禦書房外求見陛下,以商戰事。」

    「嗯,你且先退下吧。告訴他們,朕稍後便去。」摒退了下人,段雲亭終於開口道,「既然沈愛卿之意如此堅決,那麼不如便說說你能做什麼?而朕又憑什麼信你,不會對我東齊不利?」

    「臣以為,此戰來的突兀,其中必有蹊蹺。臣熟悉西秦用兵路數,攻城技巧,願極力與之斡旋,以一己之力化解戰事。相信陛下所願亦是早日平息爭鬥,而非同西秦拼得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沈秋伏跪在地,終於開了口,卻是將一字一句說得鄭重其事,「至於如何取信于陛下……臣願為帳內小卒,未經准許不離陛下左右。期間若有半點不軌之舉,但憑陛下處置。」

    段雲亭聞言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愛卿先起來吧。」

    沈秋聽聞他此番語氣已有所鬆動,這才抬起頭來。卻見段雲亭抱手靠在牢門邊,正垂眼看著她,神情裡分明是有些無奈。

    四目終於相對,他搖搖頭,慢慢笑道:「分明是你有求於朕,為何反倒像朕欠了你似的?」

    不知是他的語氣太過奇怪,還是那笑裡摻雜了什麼別樣的東西。沈秋觸到對方目光的一瞬間,竟又飛快地垂下眼去,不敢直視。

    而段雲亭卻是將她的反應盡數收入眼底,嘴角的弧度便不知不覺又上揚幾分。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擺,道:「半月前朕已發佈詔令,加試武舉一次,以求將才。武舉之期便在三日後,沈愛卿身份特殊,在取信於朕之前,且先拿出些真本事,說服這文武百官吧。」

    意識到對方這是應下了自己的情節,沈秋聞言一怔,及至再抬起眼的時候,只聽牢門「吱呀」地被打開,段雲亭明黃色的袍角一閃而過,竟已經匆匆去。

    想來戰事,已經迫在眉睫了吧。

    聽著獄卒重新將門鎖上,門鎖發出的碰撞聲,沈秋立在原處,許久許久,才鬆開袖中緊握的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實則在沉默相對的時候,她心內已然暗自做出了決定:隨軍出征已是她無路可退之下的最後妥協,那時如若段雲亭只要說一個不字,她便會立即沖上去將人劫了,強行離宮。

    但不知為何,她自方才起便一直在同自己賭,賭段雲亭會應下這般請求,而不至於讓自己用這下下之策。

    至於自己為何敢賭,為何敢信,她心裡分明是再明白不過。只是在這戰事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有些事,她已無力去想。

    她明白段雲亭已然給予了自己足夠的信任,他能做的也可謂是仁至義盡。餘下的,便要只能全依仗自己了。

    黃昏時分,正是炊煙四起,碧雲暮合的時候,山野之中卻充斥著蹄音和鎧甲摩擦的聲音。

    西秦十萬人馬,已然出征東進。

    冀封一身鎧甲,打馬行在軍中。素白的披風隨風獵獵飛揚,遠遠觀之,溫文之中更透出平素裡少見的英武之氣來。

    只是他定睛看著前方蜿蜒浩蕩的大軍,許久之後卻是垂下眼,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臨行前夜,父皇同他的一番對話,仍在腦中反復環繞,揮之不去。

    彼時他打點好一切,本是去宮中向老皇帝辭行,而問過些許準備事宜後,對方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封兒,你可知朕這一生,對你最放不下的是哪一點?」

    冀封不知他為何突有此言,卻只是拱手回道:「兒臣不知。」

    「若論能力品行,亦或是朝野聲望,你無疑都是這太子的最佳人選,」老皇帝稍稍挪動了身子,靠向軟榻,慢慢道,「只是你心懷仁善,太過親信于旁人,及至為人君主,這便是大忌了。為人君者,對旁人寧多三分猜忌,不可輕易聽信。縱然那人乃是血肉至親,亦當如此。」

    「父皇……此言何意?」冀封聞言沉吟一刻,似已感到他話中隱有所指。

    然而老皇帝卻仿若未聞,又發問道:「封兒,朕此番決意出兵伐齊的緣由,你以為如何?」

    冀封道:「一忍再忍,忍無可忍。」這是父皇做出決定之前,對他一字一句說過的話。

    然而老皇帝此番聞言卻忽然笑了,道:「兩國之間的大小摩擦本屬常事,若處處大動干戈,這天下豈還能有寧日?至於秋丫頭,婚約已解,她早便不是你的太子妃,境遇如何與我西秦何干?又何至於這般『衝冠一怒為紅顏』?」頓了頓,聲音放緩了幾分,「此二子者雖無足重輕……卻是個最好的由頭。」

    冀封聽到此處,終於訝異道:「父皇莫非……早有攻齊之心?」

    老皇帝慢慢道:「東齊那段雲亭品性如何,是不是小人,朕並不關心。然而他有幾分手段,這卻是事實。如今天下三分,南蜀奉我為宗主國多年,不足為憚,趁著朕還有餘力時,若能一鼓作氣滅了東齊,一來能一勞永逸,為日後除去後患,二來……封兒,這份無上的軍功,將是你坐上龍椅的最有力保證。」

    冀封聽聞此言,心內有震動亦有感念。原來自己的父皇雖然久居深宮多年,心內卻一直是通透如鏡的。他心中始終保留著帝王應有的冷酷和理智,始終明瞭每一步決定之後,所要達成的必然目的。

    今日對自己的這一番推心置腹,便是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吧。只是既然如此,他那日聽罷戰情以及沈秋一事,為何要做出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莫非是因為在場的……還有冀禪?

    縱然自己始終無法認他這般鐵血霸道的手段,只是事已至此,已然無路可退。冀封沉默許久,道:「父皇用心良苦,冀封感念非常。」

    老皇帝頷首道:「既然感念,便勿要辜負朕。朕便在此待你凱旋的消息。」

    「是。」冀封領命,正欲告退,卻被老皇帝再一次叫住。

    「封兒,若論心思深淺,你不如禪兒。」老皇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這句話,朕不會再同你說第二次。」

    「多謝父皇提點,」他話中所暗示的,冀封已然也察覺了幾分,他一拱手,道,「此戰過後,兒臣明白該當如何。」

    「如此便好。」老皇帝這才露出了幾分笑意,揮手示意他退下。

    ……

    「大哥?」

    耳畔忽然響起的呼喚,讓冀封猛然回過神來。眼見是親自巡查過前軍的冀禪打馬回來了,他收起思緒,面露幾分笑意,道:「今夜駐紮之處,可已選定?」

    冀禪回道:「方才斥候已然回報,前方有一處憑水的空地,正是駐軍的好去處。」

    冀封頷首,道:「嗯,如此便好。」

    冀禪「嗯」了一聲,卻發覺二人之間,除此之外已無他話。他垂下眼,無聲地笑了笑。

    三日後,東齊的武舉如期召開。

    因了有些倉促,外地人士趕來不及,加上東齊本國以皇帝本人為首,本就不善習武,故而前來參加的人數尚不足百人。不少還是如沈秋成渝趙挺這般的「朝廷內部人士」。故而粗粗估算一下,三日功夫應當能有結果。

    武舉分為三項。第一項乃是武藝的比試,即兩人各選兵器,於事先畫好的圈中切磋比拼,先踏出圈者為敗。

    當日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太作美了,正趕上烈日當空的大熱天。段雲亭坐在視角最佳的涼棚下,儘管周遭有七八個宮人在不住地給他扇風,但還是熱得挽起了袖子。若不是怕有礙觀瞻,他恨不能連褲腿卷都起來。

    蘇逸陪著他坐在一旁,也跟著沾了點涼風,眼見段雲亭身子坐得沒個正形,一雙眼卻是直勾勾地跟著場中間的人。他伸手拿過桌上的冰鎮酸梅湯,一口啜盡,道:「依陛下看,沈大人此番能拿個什麼名次?」

    話音剛落,聽得場中一聲「承讓」,只見沈秋收了手中長鞭,伸手擦了擦額前的汗,對著已經飛出場外的人一個抱拳。

    蘇逸皺了皺眉,奇怪道:「這才過了幾招就把人打飛了,還飛出那麼遠?沈大人不會心裡憋著什麼怨氣,以此來發洩吧?」

    段雲亭咽了咽口水,假裝沒聽到。

    由於沈秋出手太快太猛,在漫天飛舞的人影中,第一項不過半日便告結,拔得頭籌者自然不需多言。

    第二項乃是騎射之術的考驗。比試雙方各配一匹馬一杆長槍,為了降低傷害,槍頭被取下,其實跟棍子無異。不同的是,槍的一頭包著沾了石灰粉的布頭,被戳中者鎧甲上會留下白色的點。故而十個回合之後,身上白點多的一方為敗。

    此時的天已然越發熱了,段雲亭又給自己加了兩個人扇風,四面八方的風吹得他衣衫翻飛,絲發亂舞。他低頭一口氣猛喝了半壺冰鎮酸梅湯,直到沈秋上場了,才依依不捨地抬起眼來。

    然而見示意開始的小旗方一揮動,沈秋雙腿一夾馬肚,幾乎是在小旗落下的同一時刻沖了出去。

    與她對戰的不是別人,正是成渝。成渝未料她動身如此之快,稍微慢了半拍,卻也立即迎了上去。他曾敗在沈秋手中無數次,對她雖然敬服,骨子裡卻也到底不服輸。他自視馬上功夫更甚於腿腳功夫,便直想著趁此機會贏她一次。

    故而眼看著二人即將靠近,他卯足了一口氣,提槍直攻對方下盤。

    然而放一出手,眼前忽然一空。成渝一愣,才意識到沈秋竟是以槍點地,生生從他頭上翻了過去,最後穩穩地落在地上。而她胯下的馬早已跑出了場外。

    成渝一勒馬,看著她無奈道:「沈大人,你這馬都跑了,要在下如何……」話未說完卻忽然想起什麼,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秋看著他笑道:「這馬同我並不熟悉,故而不太聽話。待我先把馬牽回來,再比試吧。」

    成渝歎道:「沈大人,你便只說方才在我背上點了多少下吧?」

    沈秋道:「不多不少,正好十下。」

    接連點了十下,而自己竟全無覺察,由此可見對方力道的拿捏,是何等的爐火純青。成渝只得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風。」

    沈秋亦是笑道:「承讓了。」

    而場邊的段雲亭看得下巴都要要合不攏了,過了很久才僵硬地轉過頭去看著蘇逸,道:「朕怎麼從沒發現,這沈愛卿……這沈愛卿竟然如此爺們?!」

    實則蘇逸這也算是頭一次見著沈秋真正的身手,心裡若說沒有訝異當然是假的。但由於杜惜「珠玉在前」,相比之下,他反而覺得沈秋已經很溫和了……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杜惜尚還只是通些三腳貓的拳腳功夫,而這沈秋十八般武藝可樣樣都是在真刀真槍啊。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家暴什麼的……陛下日後,還真是命途多舛啊。

    正此時,卻見一小校匆匆趕來,道:「陛下,前方來報。」

    段雲亭摒退了下人,接過信展開,垂眼看了看,面上表情沒有什麼變化。

    蘇逸忍不住問道:「陛下,前方情形如何?」

    「西秦已然加快了行軍速度,」段雲亭合了信,抬眼看向前方,「預計十日後,便能陳兵兩國邊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2:29

    【第二十八章】

    由於心中記掛著軍情,段雲亭在比武場裡稍坐了片刻,便匆匆離去,只留下蘇逸繼續主持監督。

    彼時沈秋已然比試完第一輪,正在場邊候著,忽見段雲亭起身而去,心中便大抵知曉了幾分。

    只是……此時的當務之急,莫過於為自己爭取一個隨軍出征的機會,否則一切都將是無稽之談。

    念及此,她將手中的長槍越發握緊了幾分。

    次日進行的,便是武舉的最後一項,領兵對陣。比試雙方各領人馬,一攻一守,考驗用兵應急的能力。每人統領不過百餘人,然而這每一人象徵的便又是百人。

    由於是攻是守,對方何人,頭一日早已抓鬮決定了下來,故而所有人均有一夜的時日準備。

    沈秋是當日最後一個出戰的。彼時已近黃昏,她一身鎧甲高坐於馬上,帶著自己蓄勢待發的攻軍,抬眼望瞭望前方「城池」後戒備以待的守軍。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長劍正待發出進攻指令,動作卻鬼使神差地頓在半空,而是轉頭朝場邊望去。

    涼棚裡,幾名官員正在匆忙地做著記錄,而負責主持的蘇逸卻只是坐在一旁喝茶,模樣分外悠閒。

    然而,那上首的位置卻是空著的,段雲亭,一整日都不曾出現。

    沈秋心下空了一空,卻見蘇逸沖著自己一笑,使了個眼色。那眼神似是安慰,似是鼓勵,她無暇細想,匆匆收回思緒,投入戰事。

    蘇逸坐在場邊,眼看著沈秋一聲令下,她周圍的人馬便迅速分為兩撥,攻向「城池」的左右兩門。而對方守將也應變及時,當即調整防守佈局,在兩處都安排了同等人數的守軍。守在城門外的迎敵的守軍更是不甘示弱,列陣以待。

    及至城下,沈秋發出第二次聲號令,伴隨著聲音落下,自己已然連人帶馬沖了出去。在她身後不多的兵將迅速跟了上去,猶如一把利刃,瞬間劈入對方陣中,廝殺做一處。沈秋一馬當先,一連斬倒數人,便直直往城下沖去。

    只是守城主帥一見對方氣勢銳不可當,當即下令緊閉城門,死守不出。沈秋下了第三道命令,一時間身後另一波士兵便扛著「圓木」「雲梯」沖了出來,他們在其餘士兵的掩護之下,一波緊接著一波衝擊城頭,不給守軍以片刻的喘息之機。

    一時間,整個場中刀劍轟鳴,喊殺如雷。原本只是一場小小的模擬戰,雙方竟仿佛拿出了拼死一搏的勁頭。原本閑閑坐在場邊蘇逸,手中的茶在空中頓了許久,方才意識到該放下了。

    只是他雖然自己不通武藝,但若論這排兵列陣之術,卻明白得很。眼見沈秋一方攻了許久,雲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倒下,終是撬不開守軍那固若金湯的防守,不免也有些憂心。心知這規則是唯有破了成,攻方才算是勝,而照此勢頭,若是這般久攻不下,全軍一鼓作氣,再而衰,及至三而竭時,便再無機會了。

    正疑慮之時,卻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蘇逸回過頭去,見竟是段雲亭匆匆而來,便欲起身施禮。

    而段雲亭幾步走到涼棚裡坐下,卻是沖他拜拜手道:「愛卿不必多禮,趕緊替朕找幾個人來扇風才是要事。」說罷自己已經抄起桌上的一把扇子,迫不及待地扇了起來。

    蘇逸連忙吩咐下人過來七手八腳地給段雲亭扇風,眼見這暮色四合,天已有些涼了的時候,他卻還是這般滿頭大汗,心下便知必是來時步履太急了。想來到底還是記掛著這邊的結果,放不下心。

    他遲疑了一下,本想問問段雲亭這一日間戰情可有何變故,然而還未開口,卻聽得滿場一陣驚呼。再看段雲亭,目光早就直勾勾地落在了場中。

    蘇逸循聲望去,只見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故而「城頭」點起了火把。然而火光跳動間,卻足可見城頭一片鏖戰的景象。

    再看城下,攻軍已有不少士兵順著雲梯而上,其勢已然不可阻擋。

    眼見著情勢逆轉竟只在一瞬,蘇逸不禁一愣。還未細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旁的段雲亭已然笑著開了口:「這沈愛卿用兵還真是大膽,本就百餘人她也敢分出一部分偷襲,也不怕被人看了出來。」

    蘇逸聽聞這才意識到,方才沈秋多半是悄悄留了一部分人馬,趁著兩軍攻防激戰之時,從「城後」不動聲色地上了城樓。如此一來,守軍死守之勢已破,必將顧此失彼,落於下風。

    此時想想,方才她分外執、不計後果一般地地派人正面攻城,便也是有心分散對方注意,待到這暮色降臨的時候,給偷襲的人馬以可乘之機吧。這一策「聲東擊西」若換做尋常戰事,也算不上有多奇險。然而正如段雲亭所言,在這以一當百的模擬戰事中,雙方兵力相當,若是少了人很容易便能看出。如此情況下還敢於用這法子,無疑從膽識上便高人一等。

    沉吟間,場中局勢已然飛速地倒向攻軍,而段雲亭這時已然收了目光,桌上茶杯開始啜飲。那神情,分明昭示著場中勝敗已定。

    待到守軍舉起白旗的時候,他才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卻是慢慢道:「沈愛卿這一仗打得倒是分外果決,只是……有些急於求勝了。」

    蘇逸聞言一怔,轉眼看向他片刻,才道:「興許沈大人並無意掩飾自己的求戰之心。」

    段雲亭聞言笑了笑,沒有回答。卻是轉頭對身後的侍衛吩咐道:「讓沈愛卿過來。」

    放下了馬的沈秋一聽段雲亭來了,訝異之余連面上的汗也來不及擦,便隨著侍衛匆匆趕了過去。

    及至到了面前拱手一禮,道:「臣沈丘見過陛下。」

    段雲亭眼見她鏖戰過後,氣息裡還帶著喘,頓了頓,笑道:「愛卿平身吧。」

    沈秋站直了身子,等了半晌不見段雲亭說話,終於忍不住問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此時開了口,氣息卻還是有些不穩。

    段雲亭慢慢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笑道:「朕方才打理完公務過來,碰巧看見了愛卿破城的一幕,實在精彩非凡。」

    蘇逸在一旁聽他刻意地強調了「碰巧」二字,不覺暗暗想笑。

    而沈秋不知他葫蘆裡這是賣的什麼藥,只能再度拱手道:「多謝……陛下抬愛。」

    然而話音剛落,卻感到一陣陰影投到面前。她一抬頭,卻見段雲亭竟是攥起衣袖,拭上了她的前額。

    這動作在尋常人眼中,不過是君王體恤臣子的一種……呃,比較特殊表現,然而在蘇逸看來,卻是別有一般最為。他在一旁心裡默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又想著是不是應該到椅子後面避嫌一下了……

    沈秋瞬間僵硬,動彈不得。別說是喘息了,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感到那帶著溫度的觸感隔著衣袖,自前額從側面徐徐下滑,最後在下顎處輕輕一蹭,末了收回。

    段雲亭退後一步,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沈愛卿方才作戰奮不顧身,看看,流了這麼多汗,便趕緊回去歇息歇息吧。」

    沈秋聞言如蒙大赦,簡直是落荒而逃。

    段雲亭滿意地看著她離去,這才轉過身對蘇逸道:「蘇愛卿這便回宮吧,順便將這二日的記錄拿來朕瞧瞧。」說罷狀似開心地拂袖而去。

    蘇逸將事情吩咐下去,自己也跟了過去。心想他方才特地喚沈秋前來說些有的沒的,其實是非要趁機揩個油心裡才舒坦吧……

    由於這二日白日打鬥夜裡還要謀劃佈局,沈秋當日回去困倦已極,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醒來之後,卻處處已是忙得不可交加。

    而原因只有一個:段雲亭即將御駕親征。

    沈秋心懷忐忑,難得不因公務而主動地去了一趟禦書房,然而卻被守衛在門外的成渝告知,陛下正在同一幫重臣商議作戰事宜,無暇見任何人。

    沈秋只得悻悻而返,見不到段雲亭便不得而知自己究竟能否隨軍出征,在朝中上下打聽了一番,卻也沒有聽到任何風聲。

    如此擔心了三日,直到出征的當晚,沈秋才得到宮人傳來的旨意,讓她次日一早去往城郊十裡,說是陛下要在出征儀式前封將。中選與否,明日便可見分曉

    於是沈秋又提心吊膽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便趕往城郊,遠遠地便見旌旗獵獵,出征的大軍如同一條臥龍,盤旋在平野之上,氣勢如虹。同文武眾臣待了片刻,便見段雲亭的車輦徐徐地從城中而出。

    段雲亭今日一身戎裝打扮,估摸著這麼些年宮中是無人見過的。銀白的甲,明黃的袍,倒是分外的奪目。只是他神情照舊懶懶散散的,唇角還帶著慣常的笑,加之天生愛修飾服章,身上沒少帶著大大小小的裝飾,故而這本該英氣逼人的裝束,被他硬生生地穿出了閒散的貴氣,也算是世所罕見了。

    見眾人已然到齊,段雲亭起身走下車輦,對旁邊宮人一個示意,那宮人便開始宣讀武舉的結果。

    入選的一共十人,此番將隨軍出征。沈秋自然是拔得頭籌的,而成渝、趙挺亦是榜上有名。

    宣佈過了武舉結果,那宮人又展開拜將的聖旨。他一字一句念的時候,段雲亭只是在一旁抱著手,含笑地看著面前的一排人。沈秋垂首聽著結果,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一束目光總在自己這邊逡巡,弄得人好不自在。

    而這時,她聽到了自己在軍中所任的職務。

    原以為以自己這般特殊身份,最多不過作為小校,隨侍段雲亭左右。然而出乎沈秋意料的是,段雲亭給她在職務……竟是副將,在新入選的眾人之中,可謂是無人能出其右。

    不可思議之下,沈秋抬起眼看向段雲亭,卻恰好觸到對方落在這裡的目光。段雲亭朝她挑挑眉,笑而不語。

    沈秋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為何竟是失了神。

    「沈大人,還不快謝恩?」直到耳畔宮人的話,將她的思緒猛然拉了回來。

    「臣沈丘……謝陛下聖恩。」沈秋聞言匆忙拱手,接過宮人遞來的鎧甲和帥印,垂著頭,只覺心內仿若有波瀾萬丈,翻江倒海,連帶著自己雙手都是顫抖著的。

    時至今日,她終於解除了這幾日的憂慮,終於圓了自幼以來的夢想,終於將要再一次踏上西秦的土地,終於能有機會憑一己之力去嘗試著平息戰爭,終於……

    然而這些都絕非讓她震撼至此的原因。只因她從未想過,自己孤注一擲竟能換來如此結果,從未想過……段雲亭為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原因是什麼,已經太過明顯,明顯到不需言說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閉上眼極力平復著心緒,沈秋慢慢地想,一切……便等到這場本不該有的戰爭結束之後吧……

    而正此時,便聽段雲亭道:「眼看時辰便到了,各位這便速速換上鎧甲,準備出征吧。」

    「是。」沈秋隨著眾人正欲行至一旁更衣,卻聽段雲亭在身後喚了一聲「沈愛卿」。

    沈秋循聲回身站定,卻見段雲亭幾步朝她走過來,在她面前立了片刻,眼中泛著隱微的笑意。但沈秋著實不習慣他這般,被這麼看著只覺得心裡直發毛。

    清了清嗓子正欲委婉地催他有話快說,而這時對方卻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聲道:「沈愛卿,這是朕對你的信任。你若辜負了朕,朕……可是會傷心的。」起初語氣倒還尋常,及至說到一半,卻似乎又摻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竟好像是在……撒嬌?

    這個詞冒出腦海的時候,沈秋自己也嚇了一大跳。然而那氣息吹拂在脖頸處,分明就仿若一片羽毛,撓在最柔軟的地方,讓人的心忽地就亂了。

    心知自己不能再這麼亂想下去,她倉皇退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一拱手道:「臣定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段雲亭站直了身子,看著她眯了眼,笑道:「沈愛卿既有此言,便是最好的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2:44

    【第二十九章】

    段雲亭此番御駕親征,共率軍八萬,一路往西。而洛陽宮中,則命左右二相留守,代理朝政。

    由於東齊本不尚武,在軍力一方稍顯薄弱,故而此番隨行的將領之中,除卻主將閔忠及其麾下的幾名舊部可算得上是老將外,其餘的包括沈秋在內的大部分將領,都是在武舉之中選拔而出的新銳將領。

    對此軍中有人表示憂慮,段雲亭卻反倒並不在意,只道:「不曾帶過兵又如何?朕坐上這龍椅之前,又幾時有過做皇帝的經驗?」

    那提質疑的將領聽他拿自己的皇位打比方,哪裡還敢說什麼?只得連連稱是,匆匆退下。

    大軍日行百里,可謂是行色匆匆。然而段雲亭本人卻仍是風風雅雅,分毫不亂的樣子。走了一路,身上的玉佩便叮咚了一路不說,再看那帳中,金石古玩字畫更是一應俱全。乍看之下,哪裡像帶兵打仗的皇帝?倒像個出來遊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若非對他的秉性知曉幾分,沈秋實在無法不把他定義為昏君。

    如今她雖是掛了副將的帥印,由於兩軍還未當面對陣,故而每日還是在段雲亭周遭替他打點瑣事,倒同在宮中無異。段雲亭討論戰事雖不避她,但沈秋心底明白,他對自己終究不會是全無防備的。

    故而她便也只是緘口不語,韜光養晦。畢竟她所等待的時機,尚未到來。

    在大軍西行的期間,各邊城發來的戰報如雪片般傳來。起初是西秦陳兵邊境,同東齊守軍幹了第一仗,然後是雙方大大小小對戰了十餘場,互有勝負,城卻到底守住了。然而當軍中眾人方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三日後,卻傳來二皇子冀禪親自領兵,設計破城的消息。之後,「冀禪」同「破城」這兩個詞,便接連不斷地傳入軍中。

    連失數城,軍中上下多少有些動搖。有人勸段雲亭加快行軍步伐,儘早趕去救援,以免丟失更多城池。然而段雲亭卻擋了下來,只道若加快行軍,必將導致全軍疲敝,到時縱是早早趕至,也未必能抵擋住西秦。

    接下來幾日,他親自巡查軍中情形,言行舉止頗為輕鬆,時不時地還找兩個人插科打諢一下。在這戰事不利的情形下,他的神情裡甚至沒有露出一絲凝重之意。

    沈秋跟在他身後,心中明白,當此情形誰都能慌亂,唯獨段雲亭不能。不僅不能,他還必須讓全軍上下明白,自己勢在必得。身為軍中最高統帥,東齊天子,他便是那穩住全軍的定海神針。

    不過在親眼目睹了他用三年隱忍換來如今重掌大業之後,沈秋知道,他將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

    對於仍在不斷送來的最新戰報,段雲亭只是照舊做些口頭上的吩咐,並不急著採取行動,直至一日,他忽然召集將領升帳議事。

    在擺滿古董萬物,閃亮亮的大帳裡,閔忠及其舊部坐于左列,沈秋及成渝、趙挺等新興將領坐于右側。稍待片刻之後,只見段雲亭一身更為閃亮亮的銀甲,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眾人急忙起身行禮,段雲亭擺手免禮,隨即走入帳內,轉身掃視了一下兩側就座的人,笑道:「看來各位都到齊了,實不相瞞,今日召集各位來此,便是有件事要聽聽各位的意思。」

    年逾不惑的閔忠,可謂是東齊最後一個昔日經歷過兩國之戰,如今還能上戰場的將領了。他聽聞段雲亭此言,不由皺眉道:「陛下,可是前方戰情有變?」

    段雲亭聞言轉眼看向他,並不置可否,卻是笑道:「今日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天氣甚是不錯。閔將軍可有同感哪?」

    「……」底下人皆是一愣,閔忠更是怔怔地不知所措。唯有沈秋默默地撇撇嘴,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了。

    而段雲亭見帳內眾人皆是一臉莫名其妙,反而笑著示意一旁的小校拿出一副圖幅,在身後懸起。圖幅上清楚地標注出了西秦人馬的動向,以及目前東齊所失的城池。

    段雲亭負手立了片刻,看著底下慢慢笑道:「今日天氣雖是不錯,然而只怕不久之後,便要變天了。」

    眾人聞言神色肅然了幾分,卻仍是不解他話中何意。

    段雲亭示意掛好圖幅的小校退下,這才側過身去看了一眼,道:「朕出兵之前曾請人觀過天象,半月之後這一帶將連降大雨,這豔陽高照的好日子只怕便再難看見了。」頓了頓,唇邊的笑意這才斂去了幾分,「故而……若要分兵,便必須及早行事。」

    「分兵?」底下聞言俱是一驚,「莫非西秦……」

    「正是。」段雲亭微微頷首,伸手在圖幅上西秦大軍屯兵的方位一點,道,「今早得來戰報,西秦已然分兵兩路,冀封、冀禪為一支,自原路東進;沈威獨率一支,繞南路而進。兩軍各率五萬人,所指……皆是洛陽。」

    聽他提及自己闊別已久父親,沈秋神色微變。一抬眼,卻發現段雲亭的目光不知何事正落在自己這邊,又匆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段雲亭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挪開目光重新望向座中眾人。他語氣倒還算是平常,然而這話中的戰情卻已可謂是刻不容緩。眾將聞言神色俱是凜然了幾分,心知若是尋常失城,尚還可以為大局棄卒保軍,只是這西秦分兵一事……卻是萬萬不能小覷了。

    而段雲亭開頭看似插科打諢的一番試探,也已然表明了立場:分兵迎敵,刻不容緩。

    沉默片刻後,仍是為首的閔忠率先開口道:「陛下,末將願率軍迎擊沈威!」

    誠然,在這大軍之中,論資歷,論實力,也唯有他有把握能同沈威一較高下。段雲亭瞥了沈秋一眼,見她並無動作,便對閔忠慢慢笑道:「閔將軍身先士卒,朕心甚慰。實則依朕之見,迎戰沈威者,亦是非將軍而不能。卻不知將軍此行,需要多少人馬?」

    閔忠沉吟片刻後,起身拱手道:「鎮國大將軍沈威乃西秦名將,昔日兩國戰亂時曾與我東齊大戰數場之中,勝多敗少,對我東齊可謂是知根知底。故而末將以為,西秦此番分兵,應是自覺原路不暢,才令沈威獨率一支人馬,從別處進攻,以求出路。末將雖也征戰多年,卻並未同沈威正面交手過,而此戰干係重大,末將不敢掉以輕心,故而懇請攜帶一半的人馬,南下迎敵。」

    段雲亭聞言徐徐點了點頭,道:「閔江軍之意,乃是西秦此番雖兩路進軍,然而寶卻是押在沈威一路,故而需予以足夠的人馬應對?」

    閔忠道:「末將之意,正是如此。」

    「不知諸位可有異議?」段雲亭沉默了片刻,掃視了一下帳內,最後將目光落在沈秋身上,定了片刻。然而沈秋卻只是垂著頭,不言不語,好似心不在焉一般。

    段雲亭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她才恍然抬起頭來。

    「諸位閔將軍之言都沒有異議?」段雲亭又問了一遍。

    帳內諸人均是搖頭,包括沈秋在內。

    段雲亭徐徐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沒有說什麼,只道:「那分兵之事刻不容緩,既如此……」他驀地揚聲,「眾將聽令!閔忠、趙挺,朕給你二人五萬人馬,即刻下去打點,明日一早,分明南下!其餘人隨朕大軍,迎擊西秦主力!」

    閔忠、趙挺二人立刻出列,拱手道:「末將領命!」其餘眾人也紛紛出列領旨。

    段雲亭發號施令完畢,聲音又立刻軟了下去。他撩起衣擺在書案後坐下,擺擺手道:「諸位且退下罷。」他面上神情雖是慣有的懶散,但沈秋卻隱約能感覺到,他幾不可察的不悅。

    眾將領命而退,唯有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盯著段雲亭。

    直到段雲亭意識到什麼,抬眼對上她的目光,道:「沈愛卿為何還不退下?」

    他這一問,讓沈秋內心反而不再遲疑。她舉步走到段雲亭面前,拱手道:「方才陛下的決意,臣以為略有些不妥。」

    「哦?」段雲亭挑了挑眉,詫異道,「愛卿覺得何處不妥?」

    沈秋道:「陛下讓閔將軍、趙將軍一同率軍,此處並無不妥,只是……臣以為,西秦此番分兵,未必是將勝負押寶在沈威一支人馬上。」

    不知何時,段雲亭面上已然多了幾分玩味的笑意,他索性將手中的筆放了下來,道:「愛卿說說理由吧。」

    「是。」沈秋頷首,繼續道,「觀此時西秦統帥,冀封冀禪皆榜上有名,加之沈威,可謂是傾巢而出。只是這太子冀封長於文治而非武功,此番讓他統領大軍實在有些反常。臣思來想去,只覺元盛帝的用意應是借由此戰,平天下除憂患,並且……為太子登上皇位添加一塊不可撼動的基石。」

    說了一通,抬眼再看段雲亭,二郎腿也翹起來了,茶也喝起來了,臉上已經是一副極為愜意的表情,哪裡還有剛才的「不悅」?沈秋不由得被如此之快的變臉弄得愣住,只覺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

    而段雲亭見沈秋停了下來,便擺擺手,笑道:「愛卿繼續說嘛。」

    沈秋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若一切當真如臣所猜測,那麼西秦自然不會讓沈威拔得頭籌。故而臣以為,這分兵之策不過是虛晃一招,號稱予沈威以五萬人馬,實則卻是以鎮國大將軍的名號為噱頭,誘我大軍分兵,削弱戰力。我軍八萬對敵十萬,本就處於劣勢,此時若分兵過多,勝算便愈發少了。」

    說著說著,已感到段雲亭已經起身走了過來。沈秋假裝並未覺察,埋頭一口氣說完,一抬頭,正對上段雲亭近在咫尺的臉。

    心跳立刻加快了,「咚咚咚」地在胸中擂鼓。沈秋趕緊收回目光,低下頭,暗罵自己在這種近距離接觸下,愈發顯得手足無措了。若是教他看出破綻,又該被嘲笑了。

    而此時對方偏生愈發靠近過來,俯身在她耳畔吹著氣道:「沈愛卿方才一番肺腑之言,朕深以為然啊。」

    絕對是故意的,那氣息濕熱溫潤,帶著對方周身獨有的味道,專往她側頸一帶噴薄。沈秋只覺自己臉跟發了燒似的,滾燙滾燙的。想退後一步,但身子卻不聽使喚,偏偏動彈不得。

    「沈愛卿,你果真還是向著朕的。」頓了頓,段雲亭又開口道,仿佛連聲音裡都是帶著笑的。當然,如果沈秋此時抬起頭,一定能看到他得意得幾乎要開出花來的表情。

    而他此言一出,卻是教沈秋驀地一愣。她抬頭對上段雲亭的笑臉,忽然意識到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沒準備讓閔忠帶走四萬人。就算自己沒有開口點破,他只怕也會在出兵前臨時抽調大半。

    而他有意掖著不說,實則是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沈秋知道自己所處的兩難立場,從不奢求他全無保留的信任。只是……虧得自己剛才糾結了那麼半天,最後居然是自投羅網地下了他的圈套!再一看段雲亭得瑟得跟什麼似的,她愈發覺得窘迫,不知哪裡來了力氣,退了一步,拱手道:「臣方才所言,還望陛下明鑒。臣……先行告退了。」說罷一溜煙就掀開帳門跑了。

    段雲亭狀似無辜地立在原地,心想方才好好的氣氛,怎麼就被自己沒忍住破壞了呢。哎,早知道就不多那句嘴了。

    聳聳肩,他傳來一個小校,吩咐道:「傳朕密令,削減閔將軍所帶人數至一萬,名義上仍稱五萬。」頓了頓,又添了句,「此事萬萬不可外露。」

    夜深千帳燈。

    冀封獨自立于營中一處高地上,在晚風中抬眼看著天上地下,俱是一般的星星點點。片刻之後,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道:「大哥。」

    「何事?」冀封沒有回身,雙目仍是看著前方。

    冀禪幾步上前,同他並肩而立,低聲道:「大哥,東齊有動作了。」

    冀封這才微微側過臉,看著他,直接問道:「段雲亭分兵多少?」

    「四萬,同為一半的兵力。」冀禪刻意地強調了『同為』二字,道,「由閔忠所率,昨日清晨出發。」

    冀封頷首道:「依二弟看,段雲亭可否會上當?」

    「上當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動權在我們是手中,」冀禪慢慢笑道,「若段雲亭當真分兵一半,其主力一方不過四萬人馬,又怎會是我大軍的敵手?屆時命沈將軍同其周旋,拖延時日便可,諒他總是救援也來不及;若段雲亭窺破我等計策,以虛對虛,以實對實,到時也只消命沈將軍退軍便是。縱然主力人數旗鼓相當,論戰力,東齊也絕不是我西秦鐵騎的對手。」

    冀封並未立刻開口,只是看著前方沉默了許久。冀禪覺出幾分異樣,在夜色裡微微皺眉,隨即試探道:「大哥可有何疑議?」

    冀封忽然的道:「二弟此策雖好,實則……卻是別有用意吧?」

    冀禪神色一凜,道:「大哥何出此言?」

    冀封徐徐道:「如若段雲亭並未識破我等聲東擊西之策,當真派遣四萬人馬應戰沈將軍,以沈將軍忠烈之性,當真能甘願全身而退,而非拼死一搏?」

    「果然瞞不過大哥,」冀禪沉默了片刻,才笑道,「大哥既能看出蹊蹺,想必我的弦外之音,大哥心中亦是再清楚不過。」

    冀封聞言只是歎息。

    冀禪見狀,繼續道:「實則此策,如何不是父皇之意?父皇此生未竟的心願,一是未能平定天下,二來,便是怕舊臣居功自傲,功高蓋主。對於沈威,若處治世他無用武之地,不足為慮,只是若當真戰起,其勢必將膨脹。與其待到戰後除去,不如此時……一石二鳥。」

    冀封攥緊了袖中的拳,沉默不語。

    冀禪察言觀色,又歎道:「實則如若當年秋妹子未曾逃婚,這沈家如今便是皇親國戚,父皇興許也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

    「罷了!」冀封忽然揚聲,話音落了又顯出幾分無力,「你且去吧,此事我自有決斷。」

    「是。」冀禪拱手而退。心下明白,冀封既然看出計中蹊蹺又不曾阻攔,便是認同了這番道理,只是他骨子裡終究是太善,才會如此遲疑。更何況,那沈秋自始至終,都是他的軟肋。

    走在夜色裡,冀禪慢慢地挑起嘴角。他知道冀封縱然對他有所防備,卻也只看出他這一箭射中的兩隻雕,至於第三只……相信很快便會揭曉了。

    冀封獨自在原地立了許久,轉過頭去,眼看著冀禪一身玄甲慢慢遠去,及至遙不可見。他頓了頓,微微揚聲道:「來人。」

    話音落了,隱藏在夜色之中的幾名貼身親衛便應聲而出。

    冀封低聲道:「你們且盯著二皇子,若有動向,速速來報。」

    「是。」那幾名貼身親衛拱手領命,很快地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

    冀封重新抬眼往向面前的營地,卻見夜色已深,帳燈已然熄滅了大半。

    他低低地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2:57

    【第三十章】

    段雲亭率大軍趕至邊城同守軍匯合時,已是十日之後。其時西秦的攻勢仍然猶如破竹,不可阻擋。一連失了四座城池的東齊守軍只得一再地往東回撤,如今邊防重任便全在這座並不算堅固的城池上了。

    段雲亭方進了城門,未及歇息,便率眾人趕至城頭,登臨遠眺。其時正值黃昏,只見城池百里開外,漫山遍野的都是嫋嫋炊煙,足見秦軍人數之眾。

    負責守城的將領名喚程瑞,見段雲亭凝眸不語,便開口道:「陛下,西秦大軍方到來之初,也曾接連攻城,幸得我守軍嚴防死守,拼死拱衛,才保住了城池。此時他們興許是全軍長途跋涉,略有疲敝,故而這幾日只是駐紮在外,偶爾派小股人馬前來叫囂騷擾,大軍只是按兵不動。」

    「再鋒利的刀刃,用急了也有鈍的時候,何況是血肉之軀的士兵?」段雲亭聞言頷首道,「西秦手下的兵馬雖然剽悍,然而打發太猛,求勝過急必將導致過早露出疲態。此時整軍修養也可謂是懸崖勒馬,不算太晚。」頓了頓,一笑,「只可惜朕沒那麼好心,還特地等他們休息一陣。」

    程瑞聞言,沉吟道:「陛下心中可有良策?」

    「良策商議之後自然會有的,程將軍不必這麼急迫,」段雲亭回過身來,看著他笑道,「此時此刻,該著著急的……應該是他們西秦了。」說罷伸出手,頗為輕鬆地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城中諸位禦敵有功,傳朕的口諭,犒賞三軍!」

    「多謝陛下!」以程瑞為首的守城眾將紛紛跪下,感恩戴德。

    段雲亭拍拍手上的塵土,正待離去,余光瞥見沈秋站在城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遠處。順著她的目光瞥了瞥那西秦的營地,段雲亭明白她此時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斂眉,卻又很快鬆開,換做一副笑顏走了過去。

    沈秋心思滿腹地盯著遠處,走神的十分徹底,並未意識到周圍的動靜。直到段雲亭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腰上戳了一下。

    縱然隔著衣甲,這一下戳得也足夠沈秋猛地跳起,彈到一邊。

    段雲亭悠悠地負起手,看著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沈愛卿如此專注地看著那西秦營地,可是心中已有對敵良策?還是說……你已然想好,該如何說服那冀封,化解這一觸即發的戰事?」

    沈秋匆匆理了理思緒,走回來低歎道:「臣……尚無頭緒。」

    「沒有頭緒並不妨事,」段雲亭挑挑眉,慢慢笑道,「只是愛卿若有決斷時,莫要瞞著朕才是。」

    聽懂了對方話中的警告之意,沈秋拱手稱是。跟隨著段雲亭轉身走下城樓,心下暗想自己每日同段雲亭這般朝夕相處,寸步不離的,若有何打算,又如何逃得過他這雙歹毒的眼睛?

    只是方才站上城頭,在朔風獵獵之中,親眼看見西秦大軍就盤桓在這城外的時候,她仿佛才頭一次意識到,兩國是當真要刀兵相向了。那種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壓迫感,如此真切而清明,如同山嶽一般沉沉壓在心頭,教人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是沈秋絕不願親眼看到的情景。她明白此時此刻,自己唯有想方設法見到冀封,一切或許才能有轉圜的餘地。只是……以她此刻處在夾縫之中,進退兩難的情景,見到冀封,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到底……該如何是好?沈秋從未如此迷茫,如此焦躁。

    次日,段雲亭在議事廳召集眾將,商議對敵之事。

    此時此刻,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西秦短暫的休養過後,戰力必然愈勝從前,故而固守在城中絕非可取之法。為今之計,應是如何趁著這特殊的時候,主動出擊,占取上風。

    商議來商議去,眾人的意見倒是頗為一致——襲營。即派出一支人馬假作騷擾西秦營地,待到敵軍追擊時,再丟盔棄甲地逃跑,將敵軍引入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之地。

    將城外一處林木環繞的低地定為伏兵地點後,段雲亭道:「說來這一計詐降在兵法之中並不足為奇,然而計謀好壞有時並不在於奇險,而在於應變。故而此番如何以假亂真,哄過那冀封冀禪的耳目,才是成敗關鍵。況且當次接連落敗的關頭,我東齊須得早早攫取一勝,以振軍威,故而此戰可以說是……只許勝,不許敗。不知在坐的各位,有誰能堪此大任?」

    他話中那一字一頓的「只許勝,不許敗」教底下眾人皆有些震懾,話音落下片刻,竟無人開口。而正鴉雀無聲之時,卻見一人便行至堂中,拱手道:「臣願往!」

    段雲亭定睛一看,見請命的竟是沈秋,不覺挑了眉,笑道:「沈愛卿一向韜光養晦,此番如何如此主動了?」

    沈秋不是感覺不到周遭質疑的目光,也明白自己這身份,如此請命著實會惹人生疑。但此時此刻,她要的只是段雲亭的信任。一個頷首,一個「准」字,只要她能上得了戰場,一切便足矣。

    只是她心底並不確定,段雲亭對她的信任,是否到了能放她上戰場的地步。

    於是頓了頓,她懇切道:「臣身為西秦人氏,曾為冀禪家僕。故自以為對西秦諸事細則,諸人秉性的瞭解,略勝各位一籌。願以性命作賭,重挫西秦!」

    段雲亭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環視周遭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無人開口。一來是人人都明白這沈丘乃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再者,這沈秋忠心幾何,段雲亭應當是最為明白的,旁人又如何插得上嘴?

    「既然各位別無異議,」段雲亭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沈秋,倒是輕描淡寫地笑道,「那此番便由沈愛卿及成愛卿一道領兵出戰吧。」

    成渝聞言當即起身,站在沈秋身後,拱手道:「臣願赴湯蹈火,不負聖恩!」

    沈秋亦是拱手領命,頓了頓,卻道:「陛下,臣有一請求,懇請陛下恩准。」

    段雲亭道:「愛卿且說來朕聽聽。」

    「臣懇請此番讓成將軍為統帥,」沈秋抬眼望向段雲亭,一字一句道,「臣不掛帥印,不舉帥旗,但求隨軍同行便可。」

    他明白沈秋的意思。她既是段雲亭欽定的主將,加之成渝對她平素的敬服,縱然不掛帥,這全軍的決策多半還是由她決定。只是沒有帥權在手,縱有不軌之心,只要成渝還在,便不足以以撼動全軍。

    這是沈秋對他的信任,報以的一顆定心丸。

    片刻之後,段雲亭收回目光,慢慢笑道:「好,朕依你。」

    事不宜遲,沈秋當夜便同成渝相談一夜,再細細議過用兵細則。次日一早,二人便帶著襲營的三千兵馬出了城。

    沈秋一身藍袍黑甲高坐於馬上,裝束平常,雖然行在隊首,但乍然望去並不起眼。成渝同她並轡而行,偶爾打馬往後方跑動,督促行軍。

    段雲亭站在城頭,眼看著那一彎人馬在晨光之中漸行漸遠,神情裡難得的一絲笑容也無。

    他知道自己在賭,賭對方對自己是乃真心實意,賭這一次,他沒有信錯人。

    出城數裡,沈秋對成渝道:「便在此處分兵吧,你速速帶兩千人趕往埋伏去處,等我消息便是。」

    「昨夜所議……不是沈大人設伏,末將率軍襲營麼?」成渝聞言詫異道,「所呈給陛下的決意,亦是如此啊?」

    「讓我這個西秦人領兵偷襲西秦大營,莫說是陛下,便是其餘的將領都決然會不贊允的。」沈秋搖首笑道,「只是縱然其中緣由不便細說,誘敵一事,換了我去,收效定然好過於你。」

    成渝不解沈秋究竟有何打算,卻也知她無心說破。遲疑片刻,只得斂眉道:「如此臨時變更決定,大人不怕陛下怪罪?」

    沈秋聞言笑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頓了頓,收去笑意,「若有差池,我願一力擔下所有罪責,在此當口……只願你信得過我。」

    成渝定定地同她對視了很久,終於慢慢地頷首道:「我信得過沈大人。」

    「多謝,」沈秋拱手笑道,「事不宜遲,你我此刻便各自行動吧。」

    成渝當即下命,予以沈秋一千人馬,以及一口巨大的箱子。

    「這是何物?」沈秋盯著那大箱子皺眉道。

    成渝道:「此乃昨夜辭行時,陛下托末將帶上的,說定能助全軍一臂之力。」

    「行軍在外,帶著這箱子豈非多有不便?陛下這是……」沈秋不解地伸手打開箱子,話語突然頓住,片刻之後笑了出來,「原來他將這些贅物帶在身邊,竟是有這般用途。」

    成渝笑道:「看來陛下的意思,不需言說,沈大人便立刻明白了?」

    沈秋合了箱子,笑道:「既然陛下如此慷慨,那我便也借此大方一回吧。」

    二人拱手作別,很快各自領兵而去。

    臨別之際,沈秋遲疑片刻,還是叫住成渝。

    成渝聞聲回身,道:「沈大人可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沈秋搖首,沉默了許久,道:「彼時秦軍入伏之後,還望成將軍能活捉的……便不要趕盡殺絕。」

    成渝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道:「在下理解沈大人的心情,只是刀劍無情,在下只能說是盡力而為吧。」

    沈秋對他一拱手,歎了歎道:「那便先行謝過成將軍了。」

    沈秋所帶盡數是輕騎兵,抄小路急行,不多時便來到西秦營地附近。

    她帶人先藏匿在周遭的密林裡,抬眼朝營地中望了片刻,時不時地便能看見一列列裝備森嚴,軍容整肅的巡邏士兵來回走過。可見西秦並未有一刻放鬆戒備。

    不過無論是段雲亭還是沈秋的意思,此番襲營的目的都不在於殺得秦軍如何片甲不留,而是將人引出去予以重創,好好地揚眉吐氣一番。

    當然,于沈秋而言,還有另一番未曾道出的目的。

    屏息將目光定在營地中央,那眾星拱月的主帳上,沈秋深吸一口氣,回頭用眼神對身後的伏兵發出示意。然後她忽然拔出佩劍,揚聲道:「殺!」

    一聲令下,一千輕騎霎然從林中沖出,猶如一把利刃堪堪劈入敵方陣營。在沈秋的授意下,他們著意將進攻的聲勢弄得分外浩大,一時間,只聽喊殺震天,刀劍其鳴,幾如雷動。

    西秦縱然未曾放鬆警惕,在這如此之短的時間裡,也頗有些應付不暇。營中霎然亂成一片,抵擋的抵擋,呼喝的呼喝,沈秋一馬當先,左右揮開阻擋的人群,便箭一般地朝那主帳沖去。

    果然,還未及靠近,主帳周圍的護衛便一霎現身,阻攔在前。沈秋一提馬韁,馬首連帶著前蹄高高揚起,伴著刺耳而高昂的嘶鳴聲,已然連人帶馬地躍了過去,直奔打仗。

    沈秋橫劍在胸,略一遲疑,伸手便將那大帳挑開。

    「快,保護太子!」一片片淩亂的呼喊聲中,她循聲抬頭,一眼便在層層疊疊湧上的護衛身後,看見了久違的冀封。

    冀封一身銀白的衣甲靠帳而立,與周遭之人略有慌亂的神色相比,卻顯得分外冷靜。只是在同沈秋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雙目明顯有片刻的失神。

    這還是二人闊別數載之後,頭一次這般四目相對。

    沈秋心神一滯,胸中頃刻湧起千萬思緒,一聲「太子哥哥」幾乎要喚出口來。但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劍柄,她忽然一提馬韁,做出極為震驚的模樣,轉頭而去。

    縱然自己的頭盔壓得極低,看不清面容,但冀封方才的眼神,卻分明昭示著他已覺察到了什麼。沈秋此番之所以執意親自涉險襲營,一來為保誘敵成功,二來,便是希望以此種方式,暗示她正在正人在東齊。

    畢竟,若是這般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以她前西秦太子妃的身份,如今卻身披戰甲入了齊軍,只怕能說服冀封,也無法取信於旁人。

    如此,不知冀封會否靜下來,冷靜地想想這戰事的前因後果。

    既然此時目的已達到,此處便不宜久留了。

    發出撤軍的訊號,沈秋不再瞻顧,在眾人的掩護之下,便打馬飛快地沖出敵軍大營。說不出是真還是假,只覺得自己當真有些落荒而逃的樣子。

    一千精騎在這場小小的廝殺中並未折損太多,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撤。馬蹄飛奔擦著營邊的密林飛馳而去,待到蹄音窸窣落下,一人打馬徐徐從一顆古木後走出,正是冀禪。

    他收回望向齊軍的目光,轉頭望向尚未恢復平靜的西秦大營,忽然打馬沖到冀封面前,倉皇道:「大哥,冀禪方才去周遭勘探地形,護救來遲,還望大哥恕罪!」

    冀封徒然地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怔怔地看著遠方。聽聞他一番話,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左右望瞭望,道:「可知方才那藍袍小將是何人?」

    左右皆搖頭,畢竟那支人馬既無帥旗,連兵帶將又是如此來去匆匆,教人不及瞻顧。

    冀禪遲疑道:「那支人馬來去皆是匆忙,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蹊蹺?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冀封定了定神,轉頭同他對視片刻,頷首道:「追。」

    沈秋帶著人馬,全速驅馳了一段,才漸漸放緩速度。不消片刻,探聽消息的小校自後軍趕來奏報,說西秦遣了一名小將前來追擊。

    沈秋道:「可知那小將何人?」

    小校回道:「小的探的匆忙,一時不知那小將的名諱,只看見那帥旗上寫著一個『楚』字。」

    沈秋聞言一怔,不想來追擊的竟是自己父親的門生,可謂是同自己從小交情匪淺的楚豐。

    如此也好,一個熟識的小將,到底比尋常的兵士教人放心幾分。

    她很快定了定神,揚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加快行軍速度!」頓了頓,又對那小校道,「你速速吩咐下去,將那箱子裡的東西分給諸人,及至埋伏之地,得我號令,所有人便將東西盡數扔了。有膽敢私藏者,一律按欺君之罪論處!」

    那小校一怔,道:「大人,那東西可是陛下……」

    沈秋打斷道:「陛下將這東西給我,便正是此意,你速速去辦便是。」

    小校眼見這御前侍衛長上了戰場便跟換了個人似的,也不敢多言,只得領命告退,匆匆將事情交代辦妥。

    眼看著追兵將至,沈秋也不敢耽擱,當即率軍以落荒而逃之勢一路奔走。只是西秦鐵騎到底非同尋常,半個時辰後,便聽聞身後噠噠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再一炷香的時間後,那迎風獵獵招展的「楚」字帥旗,便已然足以舉目而望。

    沈秋眼看設伏之地已近在眼前,一面揚聲命令眾人加快「潰逃」速度,一面暗中吩咐眾人開始拋灑懷中物件。

    段雲亭給的這把火已經點燃,餘下的,便要看它能燒得多旺盛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3:11

    【第三十一章】

    西秦人馬雖奉了冀封的意思追擊而來,但對東齊這番來去匆匆的襲營到底是存了幾分戒備之心。小將楚豐眼見著敵方人馬已近在視線之中,雖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但他並未冒然命令全軍衝殺上去,而是暗暗加強了警惕。

    然而正此時,只聽前軍一人驚呼道:「有寶貝!」

    這一聲響起,當即如投石落水般,在原本氣氛凜然肅穆的軍中掀起一陣震盪。楚豐一提馬韁,循聲望去,但見前軍左側大部人馬不知何時竟停了下來,似是在圍觀著什麼。

    他當即打馬過去,厲聲喝道:「怎麼回事?」

    眾人見勢這才散開了幾分,其中一人將一物奉於他面前,道:「楚將軍,這是一尊金佛啊!貨真價實的!」

    話音剛落,不遠處呼聲又起:「看!這裡有好多玉佩!」

    有人不知何時已然沖到了隊伍的前方,喜道:「這邊,這邊……滿地的珠寶啊!」

    「這畫一看就價值不菲啊,少說也值幾十兩銀子吧!」

    「看我發現什麼了?一錠金子啊!」

    「我看這個玉扳指才叫價值連城吧!」

    「喂喂喂,這個鐲子分明是我先看到的!」

    「誰先拿到就是誰的,誰教你自己動作太慢!哈,那邊還有!」

    ……

    「全軍聽令,快把東西放下!違令者一律按軍法處置,格殺勿論!」眼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開始彎腰哄搶地上的寶物,楚豐意識到事情不對,立即打馬奔上去,揚聲呼喝。

    然而此時此刻情勢已然早不為他所控,眾人只顧著低頭哄鬧著搶東西,哪裡聽得到他這聲音微小的命令?

    楚豐情急之下,一咬牙,隨手拎起一個正把一條珍珠鏈子往懷裡塞的小兵,一劍刺進了他的胸口,高聲喝道:「誰不聽令,便有如此人!」

    一劍刺入,熱血飛濺。如此一番殺雞儆猴,才算得上是控制住了幾分局勢。眾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他的眼中隱隱有了幾分懼色。

    楚豐將人甩到一邊,肅然喝道:「速速拿起武器,整肅隊形!」

    然而話音剛落,便遠遠聽到一個聲音笑道:「太遲了,楚將軍!」那聲音不知來自何人,卻仿佛開啟了一道閘門,方一落下,勢如千軍萬馬的呼喝之聲,便自四面八方響起。

    楚豐舉頭四顧,但見周遭三面高地上,四支輕騎兵有如洩洪一般地衝殺下來。頃刻間,蹄音雷動,喊殺震天。

    再抬眼望向前方,方才自己追擊的一群人馬,卻已然在不遠處站定。鎮定自若,勢在必得,又哪裡有分毫狼狽潰逃的樣子?

    而便在此時,那主將模樣的人揚起手中馬鞭,一聲令下,他身後勢如虎狼的齊軍便亦是沖了過來。

    四面夾擊。

    「快!迎敵!」心知此番是結結實實地中了計,楚豐高舉佩劍,揚聲命令全軍迎敵。

    而那些士兵經過方才的小小騷亂,有的連武器都不知扔在哪裡了,又何談列陣迎敵?只可惜戰事不等人,便只在這瞬息之間,齊軍人馬已至近前,人數上本已占優,再加上面前的乃是這麼一個陣腳不穩對手,顯然是綽綽有餘了。

    沈秋打馬立在不遠處,帶著身邊幾個護衛靜靜地看著戰局。正此時,成渝身後跟著少許人馬,從一側徐徐走了過來,對她笑道:「看來此番若無陛下傾囊相助,事情恐怕也不能如此順利。」

    沈秋有些訝異地看了看他,道:「成將軍如何也沒有親自出戰?」

    成渝抬眼看了看遠方,笑道:「秦軍既已中計,便已是甕中之鼈,不足為慮,只需遣一名小將前去便可。」

    沈秋聞言頷首,實則她心底明白,以成渝這爭搶好勝的性子,又怎會放過親自殺敵的這等良機?多半是奉了段雲亭的意思,須得留心著自己的動向吧。

    雖不知段雲亭是如何對他作吩咐的,但以之前他對自己的幾番主張並未忤逆,便足見自己還是擁有了足夠寬限的自由。

    如此,便已然足夠了。沈秋心中可謂澄澈如鏡,故而面上便只做並不知覺。

    抬眼看著那戰局已近乎一邊倒,她忽然扭頭對成渝道:「成將軍可否替我辦件事?」

    成渝道:「何事?」

    沈秋重新望向戰場,握著馬鞭遠遠一指,道:「擒了那楚豐。」

    「哦?」成渝揚眉。

    沈秋收回目光,看著他懇切道:「人道是擒賊先擒王,西秦此時已是一盤散沙,那楚豐一旦落馬,餘者便唯有束手就擒而已,如此豈非省去不少功夫?」頓了頓,「只是……我著實不便出手,只能勞煩成將軍了。」

    成渝心下只以為以她的立場,到底還是對同西秦刀兵相向一事心存愧疚,故而不願親自殺敵。故而沉吟片刻,他一拱手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一揚馬鞭,便帶著身後幾人箭簇一般地沖了出去。

    眼看這他那迫不及待的樣子,沈秋不由得挑起嘴角,心想讓他跟自己一道在這裡站著,著實是憋死他了吧。

    成渝果真不負所托,氣勢如虹地殺入混戰的兩軍中,揚起手中的長劍便直指那楚豐。而楚豐到底是沈威門下所出,亦非等閒之輩,極快地橫劍招架。二人你來我往,纏鬥不休,卻也一時分不出上下。

    沈秋遠遠地繼續觀望,眼見著秦軍一批一批地落馬,唯有那楚豐一人屹立不倒,拼死頑抗。她握住腰間劍柄的手慢慢地用力,片刻之後忽然鬆開,對左右道:「走!」

    身後的護衛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卻見她一揚馬鞭,已經沖了過去,便只得匆匆跟上。

    而戰場上,成渝和楚豐已然大戰了百餘回合,卻仍是不分伯仲。此時暮色已沉,殘陽一抹金燦燦的,卻是少見的耀眼。

    「若不是中了你等這見不得人的奸計,本將也不至於如此!」避開對方氣勢洶洶的一擊,楚豐打馬退後幾步,掃了一眼周遭的殘兵敗將,不甘道,「今日我縱是死在此處,心中也不會服氣!」

    「楚將軍果真為人坦蕩,本將佩服,」成渝卻是笑得胸有成竹,「只是兵法有雲『兵不厭詐』,楚將軍自己束軍不嚴,軍中上下見了錢財便忘了軍紀,又怎能怪得了旁人?楚將軍若識大體,便放下手中的劍,隨本將回去。陛下開明大義,愛惜人才,興許會給將軍一條生路!」

    「休想!」楚豐怒從心起,此番竟是主動拍馬而上,攻了過來。

    激將之法見效,成渝自然是樂見其成地迎了上去。二人正纏鬥不止之際,楚豐忽覺身後有些不對勁,未及細想,身子已經本能地一側,避讓開來。與此同時,一枚羽箭飛也似地貼著側耳而過,夾帶著呼呼的風聲。

    他應聲回頭,但見不遠處一人立在兵荒馬亂之中,正將另一枚羽箭搭上弓弦。

    還未及看清那人的樣子,只聽身後一聲「此時楚將軍如何還有空開小差」,卻是成渝一劍又攻向他肋下。楚豐匆忙回身招架,而正此時身後風聲又起,聽來卻是一連數箭的模樣。他一咬牙,只得匆匆一個後仰,背脊緊貼著馬背,連帶著一連三發羽箭,並上成渝的佩劍齊齊避開他。

    然而待到再度坐起身來的時候,卻感到一個硬物抵上了自己。

    冰涼透骨的寒意,並非源自面前的成渝……而是身後。

    「沈大人?」面前的成渝抬眼望去,面露訝異之色。

    楚豐明白,這大抵便是那帶襲營,並誘他入局的那個將軍。原以為這人在遠處連放暗箭,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知,給成渝以可趁之機。此時再想來,卻原是在自己避開羽箭,心思鬆懈的那一剎那,一擊得手。

    雖是趁亂得手,自己在被長劍抵住之前竟無半分覺察,足見那人身法之迅捷,出手之乾脆。

    成渝抬眼掃了掃哀鴻遍野的戰場,心知此戰大勢已去,心內隱隱生出幾分蒼涼之感。他慢慢鬆開手,任長劍掉落在地,遲疑片刻,開了口,卻是對著身後人說的。

    「今日本將因了將軍接連中招,至於如此地步,心下雖不甘,卻也到底輸得心服口服。事已至此,別無所求,只盼臨死之前等知曉將軍名諱,便了無遺憾了。」

    心知主帥成渝既稱這人為「大人」,此人便定非等閒之輩。但這人不僅楚豐為將多年從未聽過,此番從襲營到伏擊,全軍上下更是不舉帥旗,仿佛是有意隱瞞身份,不顯山露水,這讓他心底越發好奇。

    「沈丘。」身後的人慢慢開了口,頓了頓,又道,「成渝,把人放了吧。」

    「什麼?」成渝和楚豐俱是一驚。

    只是楚豐所訝異的,和成渝卻並不相同。他微怔之後,便想要回過頭去,然而那腰間抵著的劍愈發用力了幾分,分明是在昭示著他不該如此。

    楚豐不再動作,心內的疑惑卻如同濃雲一般聚攏過來。

    而這時身後的人又了開口,再度對自己道:「此番放楚將軍回去,一來是看在將軍為人坦蕩,是忠良之輩,本將也身為佩服;二來,則是希望將軍……以及東齊太子明白,東齊于此戰,乃是迫不得已。若是其中有何誤會,願及早的得以化解,以免戰火蔓延,生靈塗炭。」話音落了,慢慢地將手中長劍收回,歸入鞘中,「將軍請回吧。」

    聽著身後的人打馬走出幾步,楚豐才匆匆回頭,看到的卻只是一個藍袍銀甲的背影。

    「既然沈將軍已然許諾,本將也不能出爾反爾,」這時成渝在一旁開了口,不悅道,「楚將軍帶著人趕緊走吧,回去之後還望能讓你們太子分清黑白,勿要辜負沈將軍的一番苦心才是。」

    「若這其中當真有何誤會,沈將軍所托,本將自當盡力而為!」楚豐回過神來,沖他一個抱拳,便帶著所剩無多的殘兵敗將匆匆離去。

    眼見人已走遠,成渝打馬追上沈秋道:「沈大人如何將人放了?」方才說要捉人的是他,最後要放人的也是他,實在猜不透沈秋葫蘆裡買的究竟是什麼藥。更何況,他這已是屢次三番自作主張了,前幾次還能說是為因戰制宜,而這一次竟然放了俘虜……卻不知陛下知道了會當如何。

    「便如我方才所言,釋放俘將,以表明東齊求和之心。」沈秋聞言目不斜視,三言兩語作答。

    成渝見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遲疑著正要說什麼,卻見對方忽然打馬停住,翻身而下。弓身從地上撿起了什麼,看了看,露出些許笑意。隨後將東西收入懷中,抬頭朝周遭望瞭望,道:「天色不早了,趕緊整軍回去覆命吧。」

    說罷逕自打馬,走向前去。

    冀封猛然從窗邊回過身來,道:「你再說一次……那將領的名字叫什麼?」

    「沈丘。」楚豐見他略有些失神的模樣,便低聲道,「說起來,末將過去從未聽聞……東齊有這麼一號人。」

    冀封又問道:「可知他樣貌、身量、年齡如何?」

    「末將不曾看見容貌,只是聽說話的口音……」楚豐頓了頓,道,「並不像東齊本土人氏。」實則他一路回來,所想到的遠遠不止於此,但他敢說的,卻僅止於此。

    冀封盯著他沉默了許久,直到神情逐漸歸為平靜,才收回目光,歎道:「他說此戰……東齊乃是迫不得已?」

    楚豐拱手道:「一字一句確是如此,末將不敢虛報。」

    冀封又是半晌無語,末了走到桌案邊,提筆匆匆寫就一封信,蓋上印記,裝入信封中。隨後他起身附在楚豐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將東西交予他手中,道:「你即刻出發,此事……務必替我辦妥。」楚豐乃是沈威門生,而沈家一族素來同太子走得極近,故而冀封素來便將他視作親信。

    「是。」楚豐領命,當即掀帳而出。

    冀封低低地歎息一聲,重新抬眼望向窗外。

    然而便就在窗邊的一側,冀禪一身玄色衣衫,幾乎要融入夜色之中。他抱手倚靠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分明知道冀封安插的人手早已藏在周遭窺視,待自己一走,興許便要上報,神情之間卻並無所謂。

    徐徐抬眼望瞭望,夜色中泛著幽光的繁星似乎便落入了眼中。冀禪無聲地笑了一聲,心想,自己果真小瞧了那沈秋。

    沈秋回到城中的時候,已然入夜。城中上下見她和成渝此番當真不負眾望地打下一場勝仗來,無不是歡欣雀躍。

    清點完人數,交接過諸事之後,成渝遣散了眾人,便樂呵呵地同守將們說起戰況來。而沈秋心知自己此番多有主張,無論如何應當同段雲亭先行解釋一番才是。故而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便起身告了辭。

    路上問過偶遇的小校,得知段雲亭方才剛召了幾人議事,此時應當並未入睡。沈秋回到自己的居所,換去了沾滿塵土的衣甲,便匆匆往段雲亭處而去。

    一面走還一面心裡還七上八下的,思緒亂飄。

    不知自己自作主張地放了楚豐,段雲亭得知會是如何反應?不悅?大怒?給自己治罪?就此禁足?總之……不會高興吧?

    想來想去,她突然悲哀地發現,自己剛才在戰場上明明是挺果斷,挺決絕的,此時此刻怎麼愁腸百結跟個娘們似的?不對,自己本來不就是……那什麼娘們兒麼……

    可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居然會如此在意如此琢磨段雲亭的想法了?沈秋一邊勸說自己是為了正經事,一邊心裡也明白,其實她的忐忑根本不是源自於此。

    她到底還是沒把握,段雲亭對究竟會包容到何種程度。在大局面前,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然而對她而言卻顯得至關重要,讓她明明不願想,卻又無法不在意。

    如此糾結了一路,直至走過回廊轉角,沈秋抬眼看,卻發現段雲亭房中竟是黑著的。

    心頭當即一緊。

    她知道段雲亭那不可言說的隱疾,縱然是已經睡下,房內也絕不會黑得如此伸手不見五指。

    來不及多想,她幾步奔了過去,一把將門推開。

    「陛下?!」沒有燈的房間在夜裡簡直如同黑洞一般,什麼也看不清。沈秋沖到房中間站定,雙眼才漸漸地能適應了周遭的黑暗。

    四顧一番,這才發現房內並沒有人。段雲亭並不在房內,想來應是臨時有什麼事離開了。

    念及此,沈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自己剛才那慌張的模樣沒被人看見。轉身正打算匆匆逃離現場,卻一頭撞上了什麼。

    足下一踉蹌,不由得退後幾步。再抬頭一看,卻發現段雲亭正抱著手,歪著身子靠在門邊。他身後的廊燈倒是分外明亮,而此時卻將他的面容襯入越發濃重的陰影之中,教人看不清面上神情幾何。

    見對方並不說話,一雙在黑暗中分外明亮分外洞察的眼卻只是牢牢地盯著她,不知為何,沈秋心裡忽然有些沒有底氣,竟好像是真的做了對不起他事一樣。於是她清了清嗓子,趕緊道:「陛下,這房內的燈不知為何熄了,臣這便喚人重新點上……」

    一邊說著一邊正打算走人,然而還未跨出門檻,卻被段雲亭伸手攔住,只得又生生頓住步子。

    段雲亭微微側過身子,背靠在門框上面對著她,一半的面容暴露在明光之中,是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沈愛卿方才如此慌亂,是以為朕在裡面麼?」

    沈秋遲疑了一下,只能點點頭。

    段雲亭笑了一聲,看著她又問道:「那你為何而來?」

    沈秋心虛道:「為……彙報戰情而來。」

    「哦?」段雲亭微微頷首,忽然垂眼看向她的胸口,道,「這是什麼?」

    沈秋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想起自己藏在懷裡的東西。自己方才進屋得倉促,竟忘了此物。

    此時她仿若被人窺破了心事一般,只能窘迫地將東西從懷裡掏出。

    乃是一顆夜明珠。從有些厚實的秋冬厚衣中拿出,這夜明珠的光華便一霎顯現出來,簡直有些刺目了。

    段雲亭看著她手上的東西微微眯了眼,道:「這不是朕給你們……」

    沈秋頷首,心想既然被發現了乾脆豁出去算了,便道:「臣臨走之際發現此物掉落在戰場,便撿回來了。只覺陛下宿疾在身,縱然為戰事著想,也不該將此物也交付出去。畢竟有此物在身,若是在遇上風吹滅了蠟燭之事,也好應付一時。」

    段雲亭聞言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也沒開口說什麼,只是一雙眼死死地盯在她的面上。

    沈秋被看得心懷忐忑,只覺得自己若再這麼站著遲早要露出破綻,便也不待他說話,便逕自拱手道:「時候不早了,臣不便打擾陛下,便先行告辭了。」

    說完不敢多留,轉身就走,卻忘了自己還站在門檻裡。於是一步還沒邁出,人已經被絆住。沈秋身子失衡,險些栽倒,幸而段雲亭手腳快,幾經極快地伸手將她扶住。

    不對……根本不是扶啊……

    倉皇之中,沈秋腳下還沒站穩,後背就已經被抵上了門框,緊接著一人也跟著逼近過來。

    段雲亭奪了她手中的夜明珠,放在二人之間,面上的笑容逐漸蕩漾開來。

    「那個,陛下……」兩人的距離實在太緊了,幾乎要氣息相接。沈秋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趕緊試圖說些什麼,打破這種微妙且詭異的氣氛。

    段雲亭輕輕打斷道:「沈愛卿好大的主張,出兵一次屢屢置朕的意思不顧,擅自作決定,此番……拿區區一顆夜明珠便想來將功補過,打發朕了?」話中隱隱有些責怪的意思,但聽起來並無不悅。

    沈秋一時間沒太明白段雲亭話中的意思,還在想著怎麼解釋的時候,對方的動作卻已經表明了一切。

    段雲亭將夜明珠握在手中,遮掩住了這略顯刺目的光芒。在這瞬間,沈秋看見他面上那抹玩味的笑雖然變得模糊,可那笑意卻分外明顯起來。

    再然後,她看見段雲亭歪過臉,慢慢地朝自己傾身而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3:23

    【第三十二章】

    明白了對方要幹什麼之後,沈秋腦中「轟」地一聲,霎時一片空白。她一邊胡亂掙扎了幾下,一邊脫口而出道:「陛下,臣、臣不是斷袖啊!」

    「你不是斷袖,朕是的總可以了吧?!」段雲亭毫不客氣地將人死死按住,咬牙切齒道,「混蛋,到這個時候了還裝……」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只聽得一個嘹亮的聲音劃破夜空而來:「陛下!陛下!」隨著聲音落下,那叫喚的主兒也小跑著到了近前,不用看也知道乃是成渝。

    這個時候,段雲亭真是把他閹了充成太監的心都有了。他帶著這種殘餘的怨念回過頭,一記眼刀飛得成渝霎然一愣。

    「陛……陛下……」不過跟這眼刀相比,更詭異的是二人此刻的姿勢——一個把另一個壓在門框上,一個欲擒故縱啊一個欲拒還休……聯想到陛下平素裡對沈大人的寵信,簡直、簡直教人無法不想歪啊……成渝怔怔地看著,話音到了末尾都變調了也沒覺察到。

    沈秋被他看得一驚,趕緊趁著這空當飛身跳出門框,遠遠地站住了步子。

    「那個……」驚魂未定地清了清嗓子,想要解釋一下,開了口發現腦子根本跟不上情勢,這……能怎麼解釋啊……難不成要說我和陛下真的沒什麼,雖然陛下有可能是斷袖但我絕對不是啊,成將軍可千萬別想歪了?

    結果這時候段雲亭雲淡風輕地接了口,竟全然不解釋,只是擺出一副「沒什麼大驚小怪」的表情道:「成愛卿如此急迫,所為何事啊?」他說著還伸手正了正衣領,象徵性地彈了彈上面的灰塵。

    眼看成渝眼睛都直了,沈秋在一旁咬牙切齒:混蛋,衣服根本沒亂你拉個什麼啊,生怕別人想不歪麼……

    成渝估計是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暗道呸呸呸我都在亂想些什麼啊。草草收斂了心神,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便趕緊道:「對了!陛下,那個……西秦使者來訪!」

    這著實是一件天大的事了,也不枉他方才老遠地便嚷嚷著「陛下」了。段雲亭聞言面色一霎肅然了幾分,竟是立刻回頭看向沈秋,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秋心知他明白這事跟自己脫不了干係,便只能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容臣日後慢慢稟明吧。」

    「無妨。你該跟朕說的太多了,朕等等也不遲。」段雲亭扔下這麼一句意味複雜的話,便收回目光,轉向成渝道,「這西秦使者在此當口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成渝回道:「來者乃是西秦一名將軍,名喚楚豐,此番封太子冀封之命秘密前來,只說有要事一定要親自面見陛下。」

    聽聞這消息,沈秋當即面露喜色,暗歎自己的一番努力大概便要有結果了。既然來的是楚豐,又是奉冀封的密令,那麼一切或許當真還有轉圜之機。

    正想著,一抬眼發現段雲亭不知何時又瞅向了自己,便趕緊低咳幾聲,收了笑。

    「既然如此,」段雲亭看著沈秋慢慢地挑了嘴角,口中的話卻是沖著成渝說的,「朕先去會會那使者再說。」說罷一拂衣袖,轉身就要走。

    沈秋在後面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跟上去,便低低地喚道:「陛下,那臣……」

    「沈愛卿不必去了,就留在這裡。」段雲亭忽然頓住步子,揚聲喚來了宮人道,「把房內的燈點上!」

    宮人急急趕來,聽聞吩咐一愣道:「陛下方才不是才吩咐將燈熄了,怎麼又……」

    「朕什麼時候吩咐熄燈了,廢話少說,趕緊點燈去!」段雲亭及時打斷,惡狠狠地將宮人轟走了,然後轉向沈秋,忽然綻放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沈愛卿不是有話要對朕說麼?那便在此等朕回來吧。」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或者……朕晚些再傳你過來……」說罷拖著低沉的尾音,瀟灑而去。

    聽到他話裡厚顏無恥且赤裸骨曖昧的語氣,沈秋頓時怔住: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然而待到看見成渝那頓時複雜了幾分的眼神,她真是連撞牆的心都有了。

    段雲亭那混蛋……絕對是故意打擊報復的吧……

    正站在原地憤憤然的時候,剛才被轟過去點燈的宮人已然完成任務,走她面前道:「夜裡風涼,既然陛下吩咐了,大人便且去房內等候吧。」

    沈秋頷首,正待走進去,卻被那宮人怯怯喚住:「大人……」

    「何事?」沈秋奇怪地回頭。

    那宮人上下打量著她,神情十分窘迫,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在自己身上做了個拉衣領的動作。

    沈秋會意狐疑地低頭,結果一看自己衣領,差點沒昏過去……自己外袍的衣襟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拉下來的啊?!由於衣衫厚實,那寬大的外袍一直鬆鬆垮垮地掛在肩頭,她一時緊張竟然全無覺察!

    沈秋眼看著連那宮人的目光也複雜了幾分,腦中一暈,心想完了完了……自己這次簡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段雲亭回來的時候,沈秋正歪在椅子上打瞌睡。經過白天一整日的鏖戰,又加上剛才段雲亭給一驚一乍的刺激,她只覺得困到不行。

    起初還暗自琢磨著冀封會如何決斷,滿懷期待地等待著,然而幾個時辰過去了,段雲亭還沒回來,便覺有些撐不住,睡了過去。

    不過到底是心裡藏著事,「吱呀」一聲的開門聲傳來的時候,沈秋便立刻醒了。一看段雲亭舉步走了進來,她連忙收起瞌睡站起身來行禮。

    段雲亭幾步走到書案後坐下,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方才那番插科打諢耍無賴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面上神情淡淡的,甚至可以說是少有的肅然。

    沈秋見狀當即便意識到有要事發生,於是她徐徐走上前,道:「陛下,不知東齊太子此番秘傳使者而來……乃是所為何事?」

    段雲亭拿起桌上已涼了的茶啜了一口,難得地竟是直言道:「那冀封托使者送來親筆書信一封,說要親自見朕,」抬眼見沈秋一怔,又徐徐添上半句,「以及軍中……一名名為沈丘的將軍。」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桌案上。

    竟是那金玉牌。

    沈秋見了這獨一無二的信物,便知此事不會有假了。心內一喜,當即脫口而出道:「時間地點可已然約定?」

    「有是有,只是……」段雲亭聞言挑眉看向她,唇邊忽然添上幾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愛卿何以如此篤定,此事不會有詐?」

    沈秋聞言一怔,一時竟無法作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任何懷疑,不過因為……對方是冀封而已。十餘年的相處,讓她深知冀封為人,即便不需任何理由,也能全然托信。

    只是她也明白,于段雲亭而言,對於冀封甚至是對於自己,都始終存摺幾番防範之意的。

    段雲亭見她半晌不說話,複又問道:「朕方才召集幾名將領商討半晌,尚無定論,卻不知沈愛卿以為,朕此番該不該去?」

    沈秋沉吟片刻,回道:「臣以為……不該。」

    「哦?」此番段雲亭倒是當真有些訝異了,他揚了揚眉,笑道,「若朕沒有猜錯,此事……不是愛卿一手促成的麼?」

    「誠如陛下所言,沈秋自視別無所能,唯有不擇手段冒險一試,以求讓西秦明白我東齊並無為戰之心,其中多有自作主張之處,願憑陛下治罪。」沈秋頓了頓,見段雲亭沒有說話,又接著道,「而此番冀封既然私下約見陛下及臣,其求和之意便可見一斑。如此良機,誠然其中可能有詐,我等卻不可錯失。畢竟如若事情有轉圜之機,便能免去一場戰火,得救的乃是黎民百姓,天下蒼生。」

    段雲亭聞言皺了眉,道:「你起初說朕不該去,方才又說機不可失,究竟是何意思?」

    「陛下不該去,」沈秋對他拱手一揖,一字一句道,「臣願代勞。」

    「你一人去?」段雲亭聞言坐正了身子。

    「是,」沈秋慢慢道,「縱然冀封為人坦蕩寬仁,理當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但我等卻不可不防。此行陛下若去,便是拿整個東齊作賭,這賭注太重,臣亦不敢下注;若只臣換了一人前去,縱然東齊有加害之心,擒了區區一個將領,對陛下的大局也無足重輕。權衡利弊,此乃代價最小的做法,還望陛下三思。」

    沈秋說罷再度作揖,垂首等待著段雲亭的回答。然而段雲亭只是沉默,長久的沉默。

    一時間房內沒有任何聲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幾乎是落針可聞。足見他不僅沒有開口,甚至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沈秋心懷忐忑地等待著,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段雲亭站起身來,在簌簌的衣料摩擦聲中緩步走到她面前站定。又是長時間的空白,頭頂才響起一個聲音:「朕問你三個問題,你只需告訴朕是與不是便可,但……不可半分欺瞞。」

    「臣定當如實相告。」沈秋並沒有抬頭同他對視。

    「第一,」段雲亭卻仍是垂眼看著面前的人,道,「你獨自帶人前去面會冀封,可是想借此機會離開東齊?」

    沈秋慢慢道:「不是。」

    段雲亭聞言不置可否,又道:「第二,你同那冀封……可是早有舊交?」

    沈秋聞言心頭一緊,卻終是如實道:「是。」

    段雲亭並沒有追問,甚至語聲沒有停頓,便接著問道:「第三,你……」然而一個「你」自出口之後,卻陡然頓住。似乎是遲疑了許久,竟是笑歎道,「罷了,前兩個問題,朕都信你。這第三個問題,便待你歸返時再問吧。」

    此言一出,眼壓之意便是准了沈秋的提議。沈秋來不及細想這第三個問題中,究竟藏著什麼玄機,聞言當即拱手拜道:「臣定當不負陛下所望!」

    段雲亭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遞給她道:「這是冀封親筆書信,其中所約定的時間地點盡在於此。」

    沈秋伸手接過,還沒說話,段雲亭已經返身走到書案後坐下,一字一句地沉聲道:「沈愛卿,朕此番便再信你一回,」他頓了頓,目光隱隱變得深邃,「只是你要記得,你若有所閃失……朕會棄卒保軍。」

    「等等。」然而段雲亭忽然又叫住她。

    頓住步子,沈秋只得回過神來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沈愛卿,」段雲亭慢慢道,「你可知每次提到那冀封的時候,你的神色都會變得有所不同。若是換了旁人很難不起疑心,你日後……記得多加留心。」

    沈秋一怔,還來不及揣摩這話的意思,對方已然一擺手道:「朕即刻修書一封回復那使者。時候不早了,愛卿明日還有重任在身,趕緊歇息去吧。」

    楚豐回到營中的時候,天邊已然現了幾許明光。然而他方一下馬,營中守衛便說太子已下了吩咐,讓楚豐回來立刻面見他。

    楚豐連氣都來不及喘,便匆匆往冀封帳中而去。遠遠地便見微明的天色裡,唯有那一個主帳仍是燈火通明,想來竟是一夜沒有歇息。

    他不及耽擱,步入帳中,一眼便看見冀封坐在書案後,一手支著前額,正閉目養神。

    楚豐一怔,心道他竟並非因了辦公無眠,而是……等自己的回音等了一夜麼?

    他足下輕微的響動很快喚醒了冀封,冀封抬眼見來者是楚豐,眸光頓時一亮,當即站起身來,問道:「事情如何?」

    楚豐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到冀封手中,道:「此乃段雲亭的回書,此事……濟矣!」

    冀封聞言大喜,拆開信匆匆看了過之後,對楚豐道:「這場仗自一開始,我軍中上下對東齊便是心懷怨恨。故而我此番只是私下約見段雲亭,若當中真有什麼蹊蹺,我自會有所決斷。」頓了頓,伸手在楚豐肩頭輕拍了一下,道,「後天你便同我隨行,今日辛苦你一夜了,便且去打點休息吧。」

    楚豐拱手領命,很快告辭而去。

    待人離去之後,冀封徐徐走回書案邊,將那折好信放了上去,輕歎一口氣。

    縱然他同這段雲亭可謂是從未打過照面,然而真假虛實交錯間,有些事……終該有個了斷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3:36

    【第三十三章】

    臨行的頭一天,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

    冀封傳軍中親信吩咐下些許事宜,又向楚豐最後一次確認了準備情況,及至閑下來之後,才發現天色早早地便暗了。窗外漫天的黑雲猶如一層帳幕,鋪天蓋地地覆壓而來,濃厚得透不出一絲光線。

    冀封在窗畔立了片刻,便聽聞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在黑暗中響起,漸至密集地練成一片毫無空隙的亂響。

    這時,守衛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殿下,二皇子來了。」

    「讓他進來。」冀封回過身子,便看見冀禪掀開帳門走了進來,肩頭因為沾了雨水,而留下一大片濃重的陰影。

    冀禪走到他面前站定,道:「大哥叫我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以二弟對軍中事宜的洞察,心中怎會沒有數?」冀封淡淡道。

    未料他此番竟如此直白地點出,冀禪起初一怔,卻也很快面露無奈歎地道:「怪只怪大哥什麼也不告訴我。」

    「二弟,你說……我為何不告訴你?」冀封走近幾步,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

    冀禪靜靜地同他對視著,沒有開口。帳內昏暗的燈光下,他眸光深沉幽暗,卻也沒有一絲破綻。

    「罷了,此時說什麼也是白費。」冀封忽然又走了開去,歎道,「明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軍中上下便全權交付你打點,此事不要走漏風聲。」頓了頓,慢慢道,「待我回來的時候,你我兄弟二人,再好好談談吧。」

    冀禪聞言不語,只是默默握緊了袖中的拳。

    冀封似是也無心再將這個話題持續下去,便道:「沈將軍那邊可有消息?」

    「目前並無新消息,」冀禪抬眼朝黑洞洞的窗外看了一眼,回道,「既然那段雲亭識破我等計謀,派過去的不過數萬人而已,沈將軍如此同對方僵持,于我大軍而言倒也並無所妨。」

    冀封頷首,正欲開口,帳外卻忽然破空傳來一聲驚呼:「東齊襲營!」

    冀封大驚,立即走過去掀開帳門。而他轉身的一瞬間,冀禪卻已然側身,將自己隱沒在帳內視線難及的黑暗一角。

    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伴著冰涼的雨水倏然捲入。帳外雨幕將夜色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幾乎看不清遠處的情形,只能看見近處人影幢幢,匆忙奔走著迎戰。

    冀封當即揚聲換來幾名將領,吩咐他們速速組織迎擊。將領們領命而去,一批帶著人馬速速奔向營地另一端,一批留在附近拱衛主帳。

    不多時,一批身著黑衣的人果然打馬沖了過來。雨夜沒有火把照明,雨勢又異常之大,對於雙方作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軍迅速聚攏在冀封的大帳外,並懇請冀封入帳,讓他們放手一搏。

    冀封應聲頷首,在一片廝殺聲中心懷忐忑地掩上了帳門。心中卻實在狐疑,既然段雲亭已答應赴約同自己一見,為何今日又要這麼違背天時地偷襲?便縱是真要偷襲,於明日半途或者見面之地伏擊,豈非更容易得手?

    然而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一切疑問便忽然引刃而解。

    因為他看清楚了冀禪手中,那正指在自己喉頭的那柄長劍。劍身借著帳內的燭火,泛出淩冽的寒光,照亮了他面上那意味非凡的笑。

    著實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神情,這才是自己這個弟弟最真實的一面吧。聽著耳畔刀槍轟鳴的廝殺聲,心知此刻便是揚聲喚人,也無人能聽得見了。冀封自嘲地笑了一聲,低聲道:「挑起兩國戰事,分兵調開沈威,一切……都是你的傑作吧?」

    「大哥既然要見那段雲亭,對我的傑作,自然是該明白大半了。」冀禪沒有回答,眯起眼幽幽笑道,「如此下場……怪,便怪你這無用的婦人之仁吧!」

    冀封垂下眼去,沉默了許久,才道:「今日動手,是不願讓我去見秋妹麼?」

    「我本欲打算戰勝之後,在回程的路上在下手,只是大哥你若見了秋丫頭,我這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諸東流了。」冀禪神情凜冽了幾分,一字一句道,「大哥,這是你逼我的。」

    冀封聞言抬起眼來,盯著他道:「你此時若是殺了我,置東齊戰情於何地?」

    「這一點大哥不必擔心,別忘了今日殺你的……可是東齊。不光是二弟我,日後你忠心耿耿的好部下,這軍中上下的每一個人,都會為你報仇雪恨的!」冀禪壓低聲音,面上的笑容陰沉得教人不寒而慄。說到激動處,抵在冀封脖頸的利劍稍一用力,一行血線便順著嶄新的傷口流了下來,豔紅得刺目。

    「看來我防到了所有,卻唯獨沒想到你會為了取我而代之,連這事關西秦安危的戰事……納入算計之中……冀禪,我果真還是不瞭解你。」冀封無力地搖搖頭,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容裡太多的無奈和自嘲。

    冀禪靜靜地看著,道:「大哥,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做弟弟的一定儘量滿足你。」

    冀封笑了許久,漸至沉默。

    「最後一個問題,」他慢慢地道,「秋妹在西秦……究竟過得如何?」

    「大哥果真是個多情種子啊,如此關頭還惦記著秋丫頭,」冀禪頓了頓,道,「誠如大哥你所見,她在東齊女扮男裝,一直是段雲亭的御前侍衛,如今跟著他上了戰場,可謂是寸步不離。段雲亭早知她女兒身卻一再縱容,而秋丫頭為他不惜投了東齊陣營……如此意味著什麼,大哥你也該明白了。」見冀封聞言身形明顯一震,反而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大哥,你等再久,秋丫頭心裡也不會有你的位置。」

    「別說了!」冀封忽然出言打斷,一聲出口,似乎已經用盡了氣力。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再一次開口,「什麼也別說了,你……動手吧。」

    「恭敬不如從命,」冀禪面上的笑意一霎肆意起來,「冀禪一定會給大哥……留個全屍!」

    冀封徐徐閉上眼,他聽見耳畔劈劈啪啪的落雨聲,聽見帳外綿延不絕的廝殺聲,可是一切卻在慢慢地變得渺遠,漸至……低不可聞……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全然透亮之後,方才慢慢停了下來。

    段雲亭站在城頭,垂眼看著一列人馬自城門走出,正是沈秋輕車簡從所帶的五百人。她今日仍是一身慣常的鎧甲打馬行在隊伍的最前列,雖不起眼,但在自己眼中,卻偏生是最為奪目的那一個。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段雲亭仰頭四顧,只見眼看著天色還是陰沉沉的,似是雖是都會落雨的樣子。

    他忽然轉頭對一旁的小校道:「給沈將軍送把傘去。」

    那小校一愣,看了看城下道:「這……沈將軍已經出城了啊。」

    「那便趕緊追上去唄,」段雲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隨即促道,「快塊塊,這是聖旨聽到沒!」

    小校深感莫名其妙,只能飛速下了城頭,要了匹快馬攆了上去,將這傘交給沈秋。

    段雲亭在城頭眼看著沈秋接了傘,回身朝自己這邊望過來,這才滿意地一笑。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就拋了個媚眼過去。

    果然沈秋立刻就把身子背過去了,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段雲亭心裡美滋滋的,心想等這趟回來,看你還怎麼給朕裝!

    待到人遠遠離開,已經看不見蹤影的時候,他才帶人下了城頭,回房處理最新的戰報。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名小校來訪,呈上了最新的戰報。段雲亭見他神色慌張,沒有遲疑,當即接下展開。及至目光在白紙黑字間來回遊移了三次,面色終於一點點沉了下來。

    他忽然合上奏摺站起身來,道:「立刻派輕騎去把沈將軍追回來!片刻也不得耽擱!另外,傳眾將至議事廳,朕有要事相商!」

    話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走出房去。

    冀封約見之處,是在一片憑水而依的樹林外。沈秋四處環顧一番,並未見對方到來,便揮手示意身後人馬下來休息,自己則打馬沿著溪水來回地走著。

    一想到即將面見闊別已久的冀封,她心內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畢竟上一次離開,是在那樣一種倉皇和迫不得已的情況之下。如今這般再見了,她需要解釋和澄清的太多太多,一時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

    但她即便將要面對的是暫時敵對的人,她心內卻可以說是分外輕鬆的。或許是因為心裡明白,對方是冀封,是那個從小到大無論是因何緣故,都會對自己包容自己的人。只因為是他,她才能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夠盡數得到理解。

    想到此處不由得笑了笑,發現自己只要到了他面前,仿佛便立刻回到了年幼時候的任性隨意,別無顧忌。

    正此時,忽然聽聞原處一陣密集匆忙的蹄音,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沈秋當即打馬回身,吩咐所有人上馬列隊,及至再度轉過身去的時候,前方秦軍已然現了行跡。

    卻是……一片縞素。

    沈秋身形猛然在怔住,眼睜睜地看著那列人馬匆匆來到近前,人人皆是披麻戴孝的打扮,便連高舉的帥旗,也是白底黑字。

    一個大大的「韓」字。

    來者既不是冀封,也不是楚豐,卻是一名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小將。而且,這浩浩蕩蕩不加掩飾的人馬,加上人人眼中仇視憤恨的目光,一望便知不是私下赴約而來。

    沈秋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對,她警惕地回身看了一眼,見並無人夾擊,又轉頭看了看一旁的密林。最後眼光掃過那將軍身後的人馬,估摸著應在千人左右,並不算多,心下便有了幾分計議。

    只是這縞素……不知為何,目光一觸及那白得刺眼的色澤,心內便是一慌,不敢再往深處想。

    於是她穩住了面上的神情,打馬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沈丘,不知為何不見太子殿下?」

    然而那韓將軍雙目赤紅,同他身後的眾人一般,蘊藏著無限的仇恨與憤怒。他聞言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太子殿下?如今你們東齊狗賊還有臉問太子殿下?你若有眼,便該知道我韓束今日帶著這漫天縞素,便是為向東齊索命而來!」

    說罷竟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一聲令下,身後眾人已經如狼似虎地沖了過來。

    「撤!」沈秋自知兵力懸殊,硬碰硬只是以卵擊石。來不及多想,當即命令全軍調轉馬頭,速速撤離。

    一瞬間,心內所想的,居然是幸好段雲亭沒來。否則如此局面,帶上他,只怕更為棘手。

    然而回過身還沒走出幾步,卻見遠處突然閃出一列弓弩手,迅速呈一字排開,數百架弓弩直指自己這邊。

    緊接著一人策馬打馬徐徐走出,卻是楚豐。他亦是一身縞素,前額還系了一條素白的緞帶,神情凝重非常。

    沈秋心頭一沉,只覺得半個身子都涼了下來。但她仍是抱著哪怕一絲的僥倖心理,上前揚聲道:「楚將軍,太子他……」

    「太子?」楚豐的反應和韓束的如出一轍,聞言一聲淒涼的冷笑,「太子已死!便是死在你們東齊手上!沈將軍若是當真不知道,便回去問問你們東齊的陛下吧!」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早知你不過障眼法而已,我便是死也不會替你傳這信給殿下……」

    只是他後面說了什麼,沈秋已經聽不見了。她怔怔地坐在馬上,只覺一道驚雷劈過,腦中頃刻便只剩下一片空白。再而後,腦中心上,滿滿地浮起的都是這麼幾個字。

    太子已死。

    太子已死。

    太子……已死……

    冀封……死了?

    死了,死……了……

    縱然每一個字聽得都如此清楚,可腦中卻極力地抗拒著這話中的意思。一瞬間,她只是怔怔地坐在馬上,四肢百骸都仿若僵硬了一般,動彈不得。

    直到楚豐一聲令下,命令弓弩手放箭的聲音響起,齊軍匆忙避退,一名小校打馬奔至她旁邊,三兩下替她擋開了羽箭,大聲道:「將軍!將軍!此時如何是好啊?」

    沈秋驟然回過神來,眼看著自己的人馬已經在廝殺中,在密集如雨的箭陣中急速地減少,她轉頭望了一眼不遠處密林,來不及猶豫,也來不及收斂心神,只得一策馬,帶著殘餘之人往林中奔去。

    這林中雖可暫時避開一時的追擊,卻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沈秋心裡明白,但她同樣明白的是,此時此刻,自己除了這個下下策外,已經別無選擇。

    楚豐眼看著對方紛紛藏入林中,連同著韓束帶人追至林外。他緊了緊頭上綁著的素帶,咬牙切齒道:「殿下此仇不報,我楚豐誓不為人!」說罷揚鞭便準備帶人往裡沖。

    而這時一人從旁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道:「單靠莽撞,如何能為太子報仇?」

    楚豐不甘地咬咬牙,卻也只能退下。

    冀禪一身縞素走上前來,抬頭看了看濃雲漸至的天際,淡淡吩咐道:「這天眼看著便要下雨了,以火將人逼出只怕不可行了,便以箭陣攻之吧。且看看是誰先沉不住氣吧。是他們?是我們?」頓了頓,唇邊露出一絲陰測的笑意,「亦或是……另一個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3:49

    【第三十四章】

    天邊響起一聲悶雷,沈秋抬起頭,從頭頂繁密的枝葉間,隱約可以看見沉沉聚攏而來的烏雲。而這本就昏暗的林間,也因此變得愈發光線稀薄了。

    沈秋收回目光,舉目四顧周遭。在方才中伏的混戰中,自己所帶的五百人馬便已折損了不少,加之奔入林中時,又被敵軍循著聲響以箭陣追擊。故而到了此時此刻,所剩不足百人,形容狼狽不堪,卻都緊緊攥著手中的劍,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沈秋背倚著一顆大樹,也同樣緊繃著早已有些麻木的神經。她見待了許久,敵軍只是射箭,並未進來搜查,心下便明白對方多半是想守株待兔了。

    幸而段雲亭曾對自己說過的「棄卒保軍」這四個字。沈秋知他骨子裡比任何人都要理智,話既已出口,便會說到做到。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此她心下反而寬慰了幾分。

    「將軍,」忽然,耳畔響起一名士兵壓低了聲音的驚呼,「將軍……你受傷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齊齊朝她望了過來,最後將目光定在她的左肩。

    沈秋無奈,只得低頭看了看,低聲道:「無妨。」

    這箭是她方才奔入林中時中的,索性箭簇被林葉阻擋,刺入得並不深。於是她趁著場面混亂悄悄拔了去,不願再這當口再添亂子。

    忍了一會兒疼痛似乎早已麻木,只是在樹旁靠久了,那血徐徐滲出來,在身後染出一片紅色,卻看著分外駭人。

    「一點皮肉傷而已,無妨。」她又重複了一次,扯了段衣擺把傷口紮上,低聲問道,「我們進林子多久了?」

    一名士兵低聲回道:「似乎已快有半日了,將軍,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沈秋沉默。指望救援是不可能的了,而如今的情況,若是想要尋他路離開,必定會造成動靜,惹來秦軍的箭簇,而倘若不動,便這般在此等死麼?

    進退兩難之際,一切仿佛陷入瞭解不開的死結。

    「讓我想想吧。」沈秋垂下眼,歎了口氣。

    冀禪打馬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子的方向。風聲呼嘯,將他玄黑的衣擺撩起,不斷翻飛。

    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對左右問道:「還沒用動靜?」

    楚豐以為他問得是沈秋,便回道:「回二皇子,也不知是不是這風聲漸大的緣故,半晌都沒有動靜了。」

    而實則對於冀禪而言,這句話裡卻暗含著雙關。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即刻遣人去周遭探查一番,若是有可以人等立刻來報,」頓了頓,「對了,城中齊軍有何動靜,也一併以最快的速度回報!」

    楚豐將事情吩咐下去,心中這才明白了冀禪的意思。他對沈秋的人馬只圍不殺,原是為了用這支餌釣到她身後的魚。

    只是他不解,冀禪何來信心,確定這段雲亭一定會來?冀封信中邀約的乃是他二人,而段雲亭只是讓沈秋獨自前來,而自己退避三舍,想來必定是做好了棄卒保軍的打算。如此,又豈會大動干戈地前來營救?

    一炷香的時間後,巡查的人馬來報,四下並無可疑人等。

    半個時辰後,自敵城探查的人也歸返,只道城中一切如常,並無大軍動作的痕跡。

    冀禪聞言握緊了袖中的拳,他自視看人不會遺漏,若不是十成肯定沈秋在段雲亭心中分量非比尋常,今日也不會設這個局。得知段雲亭還在城中後,從早上有意讓段雲亭知曉自己大軍動靜非凡,到如今將沈秋逐入林中,以劍陣攻之……他想逼出來的並非納殘兵敗將,而是段雲亭的人馬。

    只要段雲亭一來,他伏在暗處的另一支人馬,便會盡數現身,幾面夾攻,一舉擒王。

    只是,大半日過去了,縱然是探子往來報信,時間也已經足夠。段雲亭在城中,卻竟一點動向也無。

    莫非……自己竟算錯了?這段雲亭……比自己想想的,竟更加絕情?

    這時空中又是一聲悶雷,楚豐道:「二皇子,這悶雷打了許久不見動靜,而後若是下雨,必是一場暴雨。此處臨河,若是發了水,對行軍可是大有不便了。」

    冀禪沒有說話,看著林中的眼神有些不甘。

    楚豐知道他還在等,便又接著道:「那段雲亭既然早不回來,如今眼看著便要大雨傾盆,他又豈會再現身?依末將看,我們不必如此徒勞地等待下去了。」

    冀禪默然了片刻,在天邊驟然亮起一道閃電後終於道:「你即刻派人進去,將人活捉出來。」

    林中驟然響起的動靜,讓所有人立刻警覺起來。

    一人低聲道:「秦軍終於按捺不住,進來了麼?」

    沈秋明白對方終是放棄了對段雲亭守株待兔的心思,暗暗鬆了口氣。

    這時另一人道:「將軍,此刻我們該如何是好?」

    沈秋扶著樹慢慢地站起身來,道:「秦軍乃精兵強將,而我等已是殘兵敗將,若當面對峙,無異於以卵擊石,為今之計,當是……」言及此,卻忽然沉默下來。

    周遭的動靜在不斷地靠近,在沉默的等待之中,終於有一人道:「將軍,你若說不出口,我便替你說了吧!如今之計,唯有分兵兩路,一路將敵軍誘至別處,介意掩護另一路離開!」

    沈秋還沒說話,又有一人道:「我軍不足百人,秦軍如狼似虎,若分兵兩路才是以卵擊石,根本不足以拖住敵軍。」

    旁人道:「那該如何是好?」

    那人慢慢道:「以我數人之命,保將軍得以脫逃。」

    「不可,」沈秋驚道,「我沈丘何德何能……」

    而那人卻道:「棄卒保軍,這道理,將軍精通兵法不會不懂。」話音落了,餘者都已經站了起來,面上露出贊同的神情。

    沈秋還欲說什麼,而動靜想起,似乎又近了幾分。眾人面面相覷,立刻對沈秋拱手道:「將軍保重!」說罷轉身,便往動靜的來處而去。

    沈秋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遠處響起刀兵的碰撞聲,才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來不及多想,她回身便拔足狂奔。既已背負了百餘人的性命,她便一定要活下來,為他們報仇。

    不知奔了多久,天上終於下起了雨,而雨聲之中卻忽然傳來明顯的動靜。沈秋心頭一緊,立刻側過身子,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隱約聽到那人聲越發近了,心知多半是撞上另一支搜查的人馬了。

    雨水順著她的頭盔徐徐滴落下來,從面上劃過。沈秋伸出手一把取下了頭盔,放在眼前怔怔地看著,忽然用力握緊。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放棄。

    「誰!」兩個落了單的巡查士兵眼見大樹之後似有一段衣擺閃過,當即沖了過去。

    及至到了樹後,卻發現地上癱坐著一名女子。那女子披頭散髮,穿著一件血跡斑駁的裡衣,從頭到腳早被淋了個半濕,形容十分狼狽。

    其中一個士兵蹲下身子,試圖朝那女子伸出手,但對方驚聲一叫,連滾帶爬地便往後退去,一直退到另一棵樹的腳下才停住。

    她緊緊抱著頭,周身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寒冷而抖得厲害,口中還不住地自言自語道:「不要、不要打我!我……我知錯了,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那兩名士兵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還欲上前看看,卻被另一人攔住道:「算了吧,不過是個瘋女人,別多事了。這雨越下越大了,留在林子裡小心遭雷劈,既然落單了,還是趕緊尋條路出去吧。」

    那人只得守住步子,二人一道離開。

    待到周遭已無人聲,只餘下越來越大的雨聲時,那原本靠在樹下的女子早已不再囈語,也不再顫抖。她慢慢地蜷縮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蓋,整個人靜如死水。

    又過了許久,天地間已是一派雷電轟鳴。沈秋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往林中透著一絲光亮的地方跑去。

    跑出林子的那一剎那,視線一片開闊。沈秋陡然頓住步子,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景象。

    棄甲滿地,屍橫遍野。

    雨水洗刷過人和馬的屍身,血水往低而流,匯至溪流時已是滿目刺眼的紅。

    沈秋一步一步地走出來,踩著棄甲,踩著橫屍,原本強壓在腦後的東西,隨著著步子,都漸漸地浮了出來。

    半日的隱忍和強撐在這一刻終於決堤,她在濕透的山河之中無力地跪下,忽然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冀封當真是不在了。他若還在,又怎會讓這一切發生?若還在,又怎會眼見自己落至如此田地,竟不現身?

    只是,他怎麼會死……怎麼能死?他死了,自己欠他整整一年的解釋,又該對誰去說?自己滿心滿意的愧疚,又還有誰人能恕?

    電閃雷鳴交錯而過,雨水如針紮一般落在周身,刺痛卻留在了心底最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沈秋周身顫抖著,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只有冰涼的觸感不斷地順滑過面頰,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而這時,在雨聲陣陣之中,傳來一聲馬嘶。

    緊接著,是細碎的馬蹄聲。

    緊接著,是有人翻身下馬的聲音。

    緊接著,是朝自己走進的腳步聲。

    不知為何,哪怕周遭如此喧嘩,但這聲音卻分外的明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自己的心頭。

    末了,那腳步聲在身後徐徐停了下來。

    沈秋沒有回頭,甚至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她在等待著身後的人先開口,而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將自己的聲音湮沒在周遭交加的雷雨聲中。

    終於,沈秋無力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一向是拗不過這人的。

    「陛下不是說過……要棄卒保軍的麼?」開了口,聲音反倒是異常的平靜。

    只是身後的人聞言,仍不開口。

    沈秋待了片刻,又慢慢道:「陛下為了一個無足重輕的下臣親自前來,不覺得太過冒險了麼?」

    身後依舊只有雨聲不停。

    沈秋只得又道:「臣此行有辱使命,還望陛下治罪。」

    這時,身後才算是響起了回應:「除此之外,你便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朕說了麼?」那聲音隔著雨聲,分明是近在眼前,卻飄渺得有些遙遠。

    沈秋輕笑了一聲,終於道:「你……早便知道了吧?」

    「既如此,你為什麼到了此時……仍不願回頭看朕?」

    沈秋支起身子,踉蹌著站了起來,遲疑片刻,慢慢地轉過身去。

    還沒看清面前的人,身子已經被一個驚人的力道從後面一攬,旋即納入一個寬闊的懷抱。緊接著,段雲亭的面容在眼前一霎放大,便這麼匆匆落下一個吻來。

    這個吻來的急切倉皇,仿佛等了太久太久。

    沈秋顫抖著伸出手,如同索求最不可失去的一棵救命稻草般,緊緊地將對方反手抱住;回應著這個吻,仿佛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衝動般,不顧一切地唇齒糾纏。

    這一天之中所經歷過,所承受過的一切終於得以全無顧忌地宣洩出來,沈秋閉上眼,任由淚水滾滾而落。

    她忽然覺得,只要這人還在,自己便永遠不會是一無所有……

    感到懷中人竟然哭了起來,段雲亭不得不分開二人。低頭看了看沈秋面上縱橫交錯的血污和淚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笑道:「不就是親了你一下麼,至於哭成這樣?」

    沈秋沒有回答,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她從來便是沒什麼極端情緒的,這麼突然一哭,倒讓段雲亭手足無措起來。正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忽然想起身後還有一群圍觀的人呢,便回頭怒斥道:「看什麼看,當心長針眼!」

    成渝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裝腔作勢地驅趕著跟隨段雲亭而來的護衛。段雲亭剛準備說什麼,卻感到懷裡一重,卻是沈秋暈了過去。

    這時他才看見對方左肩處,早已是一片血紅。

    段雲亭立刻將人打橫抱起,放進隨性帶來的馬車中。關上轎門的時候,他抬起頭,在沉沉雨幕中定睛看著那血紅的戰場,目光霎然變得深沉。

    「成渝,將他們的屍身予以厚葬,其親眷從優體恤,」他收回目光,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朕早晚要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4:02

    【第三十五章】

    沈秋是在轟鳴的戰火聲中醒過來的。

    舉目看清了周圍的陳設,便明白已經回到了城中。而整個房內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人火燒屁股似的走來走去。看那背影,正是成渝。

    沈秋清了清嗓子,揚聲喚他。成渝聞聲立馬回身走過來,喜道:「你醒了,沈……大人!」

    見他語氣一滯,沈秋這才想起他那日跟著段雲亭而去,也是知道自己女兒身的,一時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而成渝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卻道:「陛下已吩咐那日同行之人,對沈大人之事……不要透露分毫。陛下只道,此事是否開誠佈公,何時開誠佈公,全憑大人所願。」

    沈秋心下微微有些感動,一時沒有說話。而這時只聽外面又是一陣陡然拔高的廝殺聲,她循聲而望,口中問道:「外面……這是怎麼回事?」

    成渝歎道:「實不相瞞,大人回來的第二日,秦軍便連日攻城,勢頭甚猛,陛下親自上城頭督戰,已有三日了。只是目前形勢……雖守得住一時,卻難保日後如何……」

    心裡明白,冀禪多半是因為沒有釣到段雲亭那條大魚,而惱羞成怒了。沈秋望向成渝道:「你為何在此?」

    成渝無奈道:「陛下命我在此……照顧沈大人。」

    雖說行軍打仗自然不會帶著侍女,但段雲亭讓成渝一個大老爺們守在床頭,這還真是夠為難他的。沈秋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想去城頭看看。」

    「大人,這……」成渝一驚,「陛下肯定不會同意的啊。」

    沈秋笑道:「你我相交也算深厚,依你看,我是那麼嬌滴滴的人麼?」說罷掙扎著要起身來,卻觸到肩頭的傷,不由得動作一滯。

    成渝趕緊過來要扶她,結果手伸到一半頓住,局促得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便只能局促道:「大人,你這箭傷不輕,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不可能三日便好啊。」

    「無妨,」沈秋反而主動扶住他的臂膀,站起身來道,「我只是上去看看,以我對西秦的瞭解,興許能助陛下一臂之力。替我將鎧甲拿來吧。」

    成渝聞言怔了怔,只覺過去沈秋雖隨同大軍出征,所作所為卻無不是為了化解戰事。更從未如此直白地表露過,要助陛下,擊西秦。而此番醒來之後,她神情雖還屬平靜,但一切似乎已變得有些不同了。

    見她旨意要去城頭,成渝只好取了鎧甲。正猶豫著要不要避嫌的時候,卻被沈秋拉住,道:「幫我一把。」

    成渝沒辦法,只得小心翼翼幫她將鎧甲套上,又取了件披風將人裹好。整個過程生怕碰到哪裡不該碰的地方,折騰下來已經是一頭大汗。

    「多謝。」沈秋笑道,「便勞煩成將軍扶我上城頭看看吧。」

    成渝一聽可以上城頭,頓時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將人攙住,也忘了什麼該碰不該碰的了。

    但還沒出門,沈秋的步子忽然停了下來。

    成渝跟著停下,道:「怎麼了?」

    沈秋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袖口,僵硬著問道:「這傷口是誰替我處理的,這衣服……是誰替我換的?」

    成渝聞言心頭「咯噔」一下,嘴角抽搐道:「陛下……陛下……不讓旁人插手……」

    話音剛落,沈秋已經怒氣衝衝且步伐矯健地沖出去了。

    段雲亭一身鎧甲,定睛看著城頭城下一派鏖戰的情形。忽然餘光一瞥,一抹熟悉的影子已然到了身側。

    沈秋在成渝的攙扶下,在他面前拜道:「臣沈丘見過陛下。」

    段雲亭略略揚眉,神色如常道:「沈愛卿有傷在身,怎麼上城頭來了?」

    沈秋道:「臣那日蒙陛下親自相救,心中已是惶恐。方才更聽成江軍說,陛下這幾日對臣更是照顧有加,某些事更是親力親為,如今戰事當頭,臣又怎能安寢房中?」

    段雲亭聞言微笑道:「某些事……朕還是很樂意親力親為的,沈愛卿何必太過客氣。」

    沈秋哼道:「那多謝陛下抬愛了!」

    成渝在一旁聽著這二人繞著彎子打啞謎,急得冷汗直冒,但又不能說什麼,只得一個勁的裝傻。

    終於沈秋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換了個話題道:「不知戰情如何?」

    段雲亭挑眉道:「愛卿看看便知。」

    沈秋聞言超前走了幾步,只見城下的秦軍勢如虎狼,正不斷地朝這邊攻來。雲梯如雨後春筍一般地架起,圓木更是綿延不斷,直取城門。而齊軍亦是不甘示弱,仗著城池堅固,不斷地往下放箭,投擲滾木,將秦軍一批又一批地打了下來。

    目前的勢頭,可謂是旗鼓相當。

    沈秋回身看向段雲亭,道:「陛下,我們還能堅持多久?」

    「此番秦軍來勢洶洶,竟是一副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勢頭。」段雲亭搖頭歎道,「如此相持下去,只怕勝負難料。」

    他話音剛落,便見一個秦軍順著雲梯爬上了城頭,一路砍殺過來。成渝見狀當即把劍而出,將人一劍斬倒。

    段雲亭沒有說話,面色分明沉了下來,對成渝道:「成江軍親自帶人過去,加強守衛。」

    「是!」成渝聞言,當即又點了數百人往城牆邊而去。

    沈秋一言不發地看著,許久之後道:「以此時的情況來看,若不能速戰速決,恐對我東齊不利。」

    段雲亭頷首,轉過頭去,但見沈秋正靜靜地望著混戰的城頭,面色因為傷勢而略有些蒼白,只是眉間斂起,眼中的神情卻是少有的肅然。

    頓了頓,他開口問道:「不知沈愛卿可有妙計?」

    「有。」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沈秋慢慢回過頭道,「不知陛下城中可有秸稈?」

    「秸稈?」段雲亭挑眉道,「自然是有的,不知……」言及此,實則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便轉而一笑道,「喲,今日剛好刮的是東風啊,看來愛卿這辦法倒著實有些意思!那麼這件事……便由全權交給你吧。」

    「是。」他說得乾脆,沈秋得令得也不耽誤時間,領命便極快地下了城頭。段雲亭靜靜地看著,許久後輕聲地一笑。

    三炷香的時間後,沈秋帶著一列士兵回來,將一摞摞秸稈抬上了城頭。然後她沒有耽擱,立即吩咐將這秸稈盡數點燃,扔下城頭。

    雲梯上的秦軍見城上忽然拋下草捆似的東西,本以為對方這是彈盡糧絕,無物可拋了。正欣喜之際,卻發現一股股黑煙自腳下騰起,很快眼前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原來這秸稈竟是澆過焦油的,點燃之後,便會有黑煙騰起。

    沈秋命人將城頭也堆上了秸稈,所有守城將士往後退出幾步,繼續射箭和投擲滾木。因了此時正刮東風,故而騰起的黑煙並不會傷及自身,如此一來,秦軍處在迷霧之中,而齊軍視線清明,便占了絕對的優勢。

    聽著耳畔綿延不絕的慘叫聲和掉落聲,沈秋慢慢地閉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正此時,一雙手探尋過來,同她十指交握。

    沈秋轉頭望去,卻並未觸到段雲亭的目光。對方只是抬眼望著遠處,城下而起的滾滾黑煙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幽暗而不可揣度。

    但十指間的力度,卻又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安慰。

    沈秋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西秦已非昨日的西秦,我已無路回頭了。」似是對旁人說,更多的,卻仿佛是在對自己解釋。

    「朕明白。」段雲亭聲音很低,卻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喧囂,顯得如此的沉穩有力。

    「敗了?!」

    冀禪一拍桌子,底下回報的小校頓時震得渾身顫抖,忙道:「那段雲亭用秸稈澆了焦油往、往城下拋,我等未曾未料,故而……故而……」

    「罷了,滾吧!」冀禪一拂衣袖,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待到小校離開之後,他舉步走到窗邊,伸手扣住邊沿,力道大得讓指節都開始發白。

    上次在林中設伏一事,自己算到了冀封對沈秋的放不下,算到了沈秋在段雲亭心中的位置,原本沈秋是個最好的誘餌,足以趁機將東齊一網打盡。

    可他唯獨漏算了一個,便是段雲亭比他想像的還要能忍。

    他事先大張旗鼓地調動人馬,有意走漏要伏擊沈秋的風聲,可段雲亭沒有動作;之後伏擊沈秋,甚至將人逼入林中徐徐圖之,段雲亭仍沒有動作;他往林中房間,帶人在外面守株待兔,甚至給予了足夠多的時間來救援,可段雲亭仍沒有動作。

    冀禪賭的是段雲亭一定會來,而時至如今,他才明白段雲亭也在賭,賭的是自己會比他先放棄。

    而最終,段雲亭賭勝了。他不曾立即趕來,不曾大動兵馬卻,卻竟敢在自己離去之後,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地將人帶回。一個能裝瘋賣傻三年的人,其忍性果真是自己不能小瞧的。

    消息傳回軍中的時候,冀禪怒不可遏,當即吩咐全軍強攻東齊城池,定要給段雲亭一個下馬威。

    而如今,他知道自己又輸給了段雲亭一回。

    正滿腹心思之際,門外有人道:「二皇子……」

    冀禪怒而回身,道:「何事來煩我?!」派派後花園燕燕。為您整理收藏

    門外的聲音顫了顫,道:「陛下自長安傳來密詔……」

    冀禪幾步走過去,撩開門簾,將信奪過一看,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看來此番……果真是天助我也!」

    那傳信的小校不解其意,也不敢動作,便知是低頭站著。

    而冀禪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傳令下去,撤軍!」

    西秦突然撤軍的消息,讓東齊上下有些訝異,卻也紛紛鬆了口氣。

    段雲亭眼見對方大軍已拔寨而去,又得到另一路閔忠送來的戰報,確認並非詐退後,才慢慢放下心來。這時西秦傳來消息,說老皇帝得知長子暴卒,震驚痛心之下一病不起。

    沈秋心裡明白,冀禪這般匆匆回去,便是怕朝中再生意外,讓自己的一番算計付諸東流,皇位不保。但論此時情形,秦軍雖撤軍卻還尚有餘力,貿然追擊只怕是討不到便宜。故而她協同其餘將軍一併勸段雲亭擺駕回京。

    段雲亭見她都這麼說了,也自知這般親征在外,朝中諸多事務不可偏廢,便吩咐成渝留下守城,自己則帶著大軍歷時數月返回洛陽。

    回朝當日,左右相帶著百官出城迎接,聲勢浩大。此戰雖不算得勝,卻也算得上力挫了敵軍威風,故而朝中上下無不是一派喜色。

    然而此時的西秦朝中,卻已經全然換了一番天地。

    冀禪回到長安後不久,老皇帝駕崩,順理成章便該由他這唯一剩下的皇子繼位。冀禪登基之後,並於次月便改年號為武極。他一登位,便大肆清理過去的太子黨人,並變更國法律令,課重稅,增徭役,收繳天下銅和鐵,大肆打造兵器。

    短短的數月之間,民怨已經傳到了東齊。

    得知在這場浩劫之中,沈威以通敵叛國之罪被處以極刑後,沈秋顯得異常平靜。她只是宮外一處不起眼的山邊推了兩座小墳,一座裡面埋著那世間唯二的金玉牌,一座無物可埋,便只能割了一縷頭髮藏於其間。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也算得上有些關聯吧。

    沈秋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只是久久地跪在墳頭,一語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到天邊下起了濛濛細雨,她才站起身來,準備離去。一回頭,卻發現段雲亭正一聲不響地立在她身後。

    「這臨時堆的小墳,說不定哪天便被野獸給踩壞了,」見她回頭,段雲亭輕聲笑道,「不如朕下旨,給你在這裡修兩座墓碑吧。」

    「不必了,」沈秋笑了笑道,「他們本非東齊之人,陛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

    段雲亭聞言不再堅持,卻也不說話,只是定睛看著她。

    沈秋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問道:「陛下為何會在此?」

    段雲亭微微一笑,道:「來探望岳丈。」

    沈秋聞言神色一赧,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段雲亭卻幾步走到沈威的墓前,慢慢道:「朕與岳丈雖素未謀面,但倘若岳丈泉下有知,便定能得見朕的心意。還請岳丈讓沈秋就此留在東齊,自此她的醜便是朕的仇,朕為自己為她,都會一樣一樣的討回來。望岳丈明鑒。」

    待到他一口一個「岳丈」說完,轉過身來的時候,卻發現是沈秋已經是淚流滿面。

    段雲亭「哎哎哎」地走過去,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奇怪道:「以前女扮男裝的時候不是挺爺們兒的麼?被朕戳破了之後,怎麼就變得這麼娘們兒了?」

    沈秋也不知道自己跪在沈威墳前的時候,都還能忍得住眼淚,為什麼段雲亭區區幾句話,就能弄得她淚如雨下。

    段雲亭看著她不甘心地伸出袖子一通亂擦,笑了笑,忽然道:「對了,你說哪天朕若是不叫你沈愛卿了,卻應該叫什麼才好呢?」

    沈秋看著他不說話。

    段雲亭皺眉思考道:「秋兒?秋妹妹?還是……小秋秋?」

    沈秋一陣惡寒,轉身就走。

    段雲亭在身後一邊追一邊叫:「要不乾脆就叫娘子吧!娘子不錯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4:18

   【第三十六章】

    縱然對西秦一戰,全軍上下已然十分疲敝,可段雲亭卻明白,如今的情勢卻容不得他們過多的休養生息。

    冀禪登位之後的一系列鐵血措施,對西秦無疑是一次極大的換血。如今西秦朝野俱是一片動盪之勢,若不趁此機會下手反撲,待到時局穩定下來之後,未必再會有良機。

    況且,以冀禪如此加重徭役的勢頭,不出一年,西秦兵力將是現在的兩倍。故而段雲亭一面花大力氣撫恤犒賞三軍,一面對軍中的操練並未放鬆半分。

    只是他心中亦是明白,光靠東齊這麼一隻疲敝之師,無論從數量還是戰力上來說,硬碰硬都很難有必勝的把握。要取西秦,不僅要靠智取,更要有……盟軍。

    實則他心底一直在暗暗盤算著一件事,卻始終沒有找到好的契機。直到這日,一個消息傳到了東齊。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段雲亭興奮得一拍桌子,當即將朝中重要的文臣武將一併召集了過來。

    議事廳內,眾臣將那消息傳閱了一番,面面相覷之下,終於還是由最為年長持重的左相杜煦首先開口道:「陛下……莫不是有意聯合南蜀?」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議論之聲。顯然大多數人都未曾料到,段雲亭在戰爭剛止息不久,便存了反攻的心思。畢竟東齊從古至今都不是一個好戰尚武的國家,戰爭這回事,能免一次是一次。

    不過這朝中能看出段雲亭心思的人雖然不多,但左右相肯定是其中之二,故而此時蘇逸倒是淡淡定定地坐在首座,聞言面色裡沒有一點訝異。

    段雲亭見杜煦幹乾脆脆地將他想說的話點出來了,便也不買關子,起身走到牆壁上懸掛著的地圖前,伸手點在東南一角道:「南蜀臣服于西秦已有二十餘年,一直到冀封監國的這段時間裡,西秦這個宗主國待它們還算不錯,並無過多的欺壓,加之南蜀偏安一隅,並無大志,故而兩方也還和睦。」收回手,他轉過身看著底下道,「只是方才的消息各位也看到了,如今冀禪登基不足數月,起初只是下令收繳本國的鐵器和銅器,大肆鑄造兵器,但如今這道政令已入南蜀,就越發別有深意了。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此事蘇逸起身,時機十分得當地一拱手,藉口道:「依臣看,西秦此舉要麼是徹底廢了南蜀戰力,讓其毫無招架餘地,任其日後宰割,要麼是著意必反南蜀,好讓西秦尋這麼個藉口一舉將它滅了,要麼,便是二者兼有之。只是無論是哪一種,于南蜀而言都可謂是死路一條。」頓了頓,笑道,「若臣是那南蜀皇帝,與其坐以待斃,定會選擇拼死一搏。」

    「依朕看,南蜀皇帝未嘗沒有這個念頭,或許……同樣只是缺少一個時機。」段雲亭知道沈秋雖然在旁邊一直不說話,但心中是有自己計較的,便問道,「不知沈愛卿有何看法?」

    經之前一戰,沈秋成渝幾個都已在封賞中拜了將,不再是區區的御前侍衛了。聽段雲亭點了名,她這才起身道:「臣以為,若要借西秦收繳南蜀鐵銅一事做文章,有兩條路可選。其一,隔岸觀火,即待到南蜀反秦或是西秦主動攻蜀的時候,趁機攻秦,使其腹背受敵。其二則是在兩方未有動向之前先行動作,聯合南蜀攻秦。相比之下,臣以為較之前者,後者我東齊處於主動地位,更有利於把握時機。畢竟,如若西秦一直不動作,興許便給了他們休養生息的機會。日後再兩相抗衡,或許不如對方朝局不穩的此刻,來得容易了。」

    聽她話尾的意思便正是自己一直暗暗盤算著的,段雲亭微笑道:「愛卿思慮周全,朕心甚慰。」

    「臣以為沈大人說的極是,」而這時蘇逸又添把柴道,「只是……西秦既有心對南蜀下手,那麼便定會處處留心其動向,想要聯合南蜀,並非易事啊。」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把商議的主題從「該不該聯合南蜀」引到了「如何聯合南蜀」,而且關鍵是,大部分人根本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段雲亭聽了暗暗想笑,便道:「那冀禪好高騖遠,窮兵黷武,若是當真瞧得起南蜀小國,又怎會不選擇先將其穩住,全力對付我東齊?想來是自覺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其滅了,故而處事毫無顧忌吧。不過……縱然他處處盯著南蜀,也不一定就沒辦法見到對方的皇帝。」他頓了頓,挑起嘴角一笑,「比如說,朕親自前去!」

    眾臣乍聽他這驚悚之言無不嚇得汗毛倒豎,一朝臣聞言趕緊起身道:「陛下!臣以為還是在朝中挑一可信之人為使者,暗中面見南蜀皇帝比較萬全啊!」

    段雲亭擺手笑道:「不好不好,萬一迷路了呢?」

    朝臣:「……」

    又有一朝臣道:「陛下,要不派人送信去吧!」

    段雲亭搖頭笑道:「不好不好,萬一信丟了呢?」

    朝臣:「……」

    最後段雲亭不再聽他們勸諫,直接拍板道:「罷了罷了,朕心意已決,此行為求將事情做的隱蔽,只帶一人上路,」頓了頓,裝模作樣地思考了片刻,終於道,「便還是沈愛卿隨朕同去吧。」

    話音落了,底下立刻齊刷刷地望向沈秋。不同的是神情分為兩類,一類是毫不訝異的淡定臉,這部分大都是朝中不知內情的大臣;而一類嘴角都帶了意味深長或者不懷好意的笑,這部分人大多數都是那天跟著段雲亭去救了人的……

    沈秋被看得很有壓力,聞言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領命。心裡只覺得,這段雲亭過去沒實權的時候老往外跑還說得過去,現在自己當政了,還想著甩了朝臣出去玩,實在是狗概不了吃屎。

    而相比之下,蘇逸卻犀利地看到了更為實質的問題。他無言地歎息一聲,心想,借著拜訪人家皇帝的名義帶自家媳婦遊山玩水神馬的,簡直是赤裸裸的假公濟私啊……

    段雲亭籌備著三日後悄無聲息地從東齊出發,然而便只在次日,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便震懾了東齊朝野。

    當時沈秋因為沒什麼事,正在段楚楚的漱玉宮裡陪她閒聊。自打受傷之後,段楚楚便開始樂此不彼的研究如何最快最有效地消除疤痕之類的問題,於是作為患者的她自然免不了被拉過去當炮灰,被迫喝各種各樣的藥汁,以及飽受各種各樣的摧殘。

    比如當段楚楚知道她和段雲亭已經捅破窗戶紙之後……

    「弟媳啊,試試這藥口味苦不苦?」

    「弟媳啊,幫我把那盆花搬進來?」

    「弟媳啊,讓我看看你的傷好得怎麼樣了?」

    ……

    沈秋無奈抗議道:「公主,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個『弟媳』啊……」

    「哎呀,這麼害羞做什麼?本宮又不是外人!」段楚楚不以為意地一點她額頭,一轉眼又道,「那個誰……弟媳啊,明天給你換一味藥喝,味道可能比今天苦一點,但藥效應該要好很多!」

    沈秋道:「公主,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不?」

    段楚楚仰頭做思考狀道:「這個……讓本宮好好想想……」

    沈秋:「……」

    兩人正插科打諢著的時候,一名宮女忽然在門外通報道:「公主,成將軍在宮外求見,說有要事相告。」

    沈秋和段楚楚收了話頭,互相對視一眼,段楚楚道:「讓成將軍先到廳堂等候。」

    說罷略略打點了一下,便同沈秋一道也往那邊去了。

    廳堂裡,成渝正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低著頭走來走去,段楚楚清了清嗓子,他才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抱拳以禮。

    段楚楚攜沈秋在一側坐了,道:「以成將軍的身份,今日這般急切地來我漱玉宮,想來定是有要事相告了。」

    成渝抬眼看向沈秋,道:「實不相瞞,在下今日前來,乃是替陛下秘傳一道口諭給沈大人的。」

    沈秋見他情嚴肅,不由立刻問道:「什麼口諭?」

    成渝略一遲疑,道:「陛下說,沈大人這幾日便留在漱玉宮,若無他的准許,不可踏出一步。」頓了頓,轉向段楚楚道,「陛下懇請公主能代行監督之任。」

    此言一出,沈秋和段楚楚的神情俱是一凜,隱約覺得有事發生。段楚楚挑眉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得如此大動干戈?」

    成渝沉默了許久,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道:「西秦皇帝昨日發佈了一道檄文,詔告天下,內容……還是請二位元自行過目吧。」

    段楚楚手快,搶在沈秋前面接了過來,目光飛快地掃過,面色竟跟著微微地變了。

    沈秋極少看過段楚楚便過臉色,遠遠地見那紙業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面,頓了頓,低聲問道:「何事?」

    段楚楚沒有說話,只是將卷軸慢慢地遞給了她。沈秋一點一點地展開,發現這檄文聲討的不是段雲亭,卻……竟是自己。

    檄文上說,自己背信逃婚,此為不義;棄父不顧,此為不孝;投敵叛國,此為不忠;助紂為虐,此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雖是女子,亦不能恕。故檄文的末尾,冀禪提出要東齊速速交還藏匿于宮中的沈秋。若老實教人,他自不會取其性命,只會將其留在西秦,以警示後人。然而倘若不交,則將揮師十萬,再攻東齊。

    沈秋一言不發地看著,手微微有些顫抖。許久之後她問成渝道:「朝中……現在如何?」

    「亂成一片了,」成渝歎道,「朝臣對於此事都很震驚,並且大部分都……都主張將大人你交出,藉以平息戰事,陛下已在極力平復,但只怕……」

    「一群沒用的東西!」段楚楚嗤笑一聲,道,「那冀禪自己便是個弒兄逼父之徒,沈秋那些事莫說是莫須有的罪名,縱然是有,也不及他萬分之一。說到底,不過是尋個藉口,加以威懾罷了。」

    沈秋平靜地將卷軸卷好放在一旁,站起身來對成渝道:「我想見見陛下。」

    「陛下說他知道大人心中的打算,所以在事情解決之前,他不會見大人。」成渝搖首歎了歎,道,「實則陛下此舉也是為保大人的無奈之舉,還望大人能體諒幾分。」

    什麼都被他猜到了,沈秋也跟著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成渝離開之後,段楚楚盯著沈秋看了半天,道:「你想讓陛下把你交出去?這麼蠢的法子你也想得出來?」

    「除此之外我還能如何?」沈秋無力道,「但至少這樣我會安心幾分,至少不至於因為我一個人……而連累整個東齊。」

    段楚楚站起身來,傾身將她抱了抱。過去她以為自己經歷的人事變遷已經夠多了,卻終究不過愛恨離合而已,遠遠比不上沈秋所經歷的國破家亡,生離死別。

    無聲的沉默之中,她心中慢慢地有了計議。

    次日一早,段楚楚來到禦書房。

    房門外守著的侍衛已經換了一批,見了她忙行禮道:「公主,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段楚楚朝房內瞥了一眼,問道:「可還有誰和陛下在一處?」

    「沒有。」

    「哦。」段楚楚頷首,推門便要進去。

    那侍衛趕緊又攔上去,倉皇道:「公主,陛下……」

    段楚楚拿眼睛一橫他,道:「你可知這宮中,縱是陛下對我也要禮讓三分?」

    那侍衛被她這麼一嚇立刻收了手,不敢再阻攔。段楚楚滿意地一笑,撩起裙角,走了進去。

    房間內,段雲亭正懶懶地靠在書案後,怔怔地看著手裡面一刻夜明珠。他神情很平靜,但目光卻似乎粘在了那夜明珠上似的,分明是聽見了段楚楚推門而入的聲音,整個人卻只是一動也不動。

    段楚楚走上前去,施禮道:「段楚楚見過陛下。」

    段雲亭這才有了動靜,他微微挪動了身一下子,將夜明珠握緊掌心裡,道:「是你?」

    段楚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沈秋在漱玉宮一切安好,我暗中派了不少人將她看住了,跑不了。」

    段雲亭聞言笑了一聲,道:「勞你有心了。」

    段楚楚見他這麼個要死不活的樣子,便逕自走到一側的榻上坐下,道:「事情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段雲亭搖搖頭,歎道,「哪怕朕心裡明白那冀禪是有意刁難,可朕卻沒有辦法平息朝中的聲音。他們都覺得,縱然交人出去並不一定有用,卻總歸是存了一線希望。而若不交,在求得南蜀聯合之前,以我東齊的兵力,是如何也不足以抗衡西秦的。」

    段楚楚道:「依陛下看,冀禪當真會因此再度出兵麼?」

    「依朕看,難說,畢竟東齊只是軍士疲敝,而西秦卻是朝野換血,」段雲亭又歎了一聲,道,「但還是那句話,朕明白沒用,朝臣不信服,便也無濟於事。」

    段楚楚沉默許久,忽然道:「在我看來,為今之計,不如先將人教出去,給朝中上下一顆定心丸,也將那冀禪的嘴堵住一陣。唯有如此,陛下籌畫的諸多事宜,才能得以動作。」

    段雲亭聞言霍然轉向她,「你的意思……莫非是交出沈秋?」

    段楚楚聳肩道:「我只說交人,可沒說交誰。」

    「那又是何意?」段雲亭皺了眉。

    段楚楚微微一笑道:「陛下便不問問,我今日前來究竟是所為何事麼?」

    段雲亭苦笑道:「那朕便問問,靜琬公主大駕光臨究竟是所為何事?」

    段楚楚道:「我若不告訴你呢?」

    段雲亭:「……」

    段楚楚見自己耍了段雲亭幾回,這才滿意地笑道:「實則我今日便為意解陛下的困境而來。」

    三日之後的黃昏,段雲亭來到漱玉宮。其時段楚楚並不在宮內,他免去了下人的通報,獨自一人在房中院中晃了一圈,終於在後院的竹林裡找到了沈秋。

    沈秋正手持一竿長槍,獨自比劃著。這幾天她心裡無不是一團亂麻,唯有得了空子便練武,刀槍棍棒什麼的輪著上,才能讓自己不多想。反正以她此時的處境,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沒用。

    這幾天她不是沒想過找機會溜出去見段雲亭,當然,段楚楚人在的時候是別想了,她手上稀奇古怪的草藥太多,不敢冒險。偶爾逢著她不在的時候,沈秋嘗試過各種辦法出門,包括魄力震懾法、假傳聖旨法、武力威脅法等等等等。但那些侍衛在段楚楚的調教之下,簡直可謂是水火不侵,個個都玩命似的攔著她,甚至連抱大腿這種招式都使的出來。加上沈秋肩上的傷還沒好全,自己比劃一下還可以,但動真格的還有些氣力不濟,故而每次都被扔了回去。

    於是幾次嘗試失敗之後,只得作罷。沈秋想著想著心裡越發煩躁,手上陡然一施力,便把面前的一根竹子當成了侍衛。只見槍頭的紅纓一綻,打著轉兒便刺進了面前的竹節之中。「哢嚓」一聲之後,竹節斷成兩截,長長的上段便向著一側倒過去。

    但緊接著旁邊忽然傳來「哎喲」一聲,沈秋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段雲亭不知什麼時候竟站在院子裡了,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盯著旁邊,而那根竹子幾乎就倒在他的腳邊。

    見沈秋發現了自己,段雲亭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著抗議道:「沈愛卿,你這是打算謀殺親夫麼?」

    沈秋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才開口道:「陛下終於肯來了?」

    「怎麼?對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繼而準備以身相許,年年歲歲長相見了?」段雲亭還是笑,而且笑容有點沒臉沒皮的樣子。

    而沈秋今天格外百毒不侵,並無心思和他插科打諢,只是正色道:「陛下既然肯露面了,想必朝中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段雲亭面上恢復了幾分正色,沒有回答,卻是慢慢反問道:「若朕說還未解決,你又打算如何?」

    沈秋沒有遲疑,只道:「我不想因為自己而牽累陛下……以及整個東齊。」

    段雲亭追問道:「是不願牽累東齊,還是不願牽累朕?」

    沈秋笑道:「這有何分別?」

    「當然有,」段雲亭說到一半,忽然自己笑了起來,搖頭道,「實則……也並無分別。罷了罷了,既然如此,朕也不再隱瞞什麼了。其實朕已然下旨……三日後將你送回西秦,以避戰事。若非如此,朕此時此刻也不會站在這裡。」他話語頓住,無奈地笑了一聲,才道,「朕願以為自己貴為天子便是無所不能,直到經了此事才明白遠非如此。縱是天子,也有做不了的事,保不住的人……」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仿佛生怕被什麼打斷而改變主意似的,末了一聲歎息,餘韻悠長……

    只是縱然如此,他的態度自始自終都十分平靜自持。沈秋明白,這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懂得捨得,懂得棄卒保舉,懂得孰為重,孰為輕。

    於是她也只是平靜地笑了笑,道:「陛下英明。人道是落葉歸根,我本是西秦之人的終將回到西秦才對。」

    但不知為什麼,話一出口心裡突然抽痛起來。她匆匆背過身去,伸手極快地在眼睛上擦拭了一陣,只覺得自己好像真如段雲亭所說的那樣,被戳破女兒身份之後就變得特別愛哭。仿佛過去在東齊一年未曾流過的眼淚,只消得這幾個月,便統統都交代回去了。

    也許,捨不得的……是自己。

    忽然,背後貼上了另一重溫度。段雲亭從身後將她抱住,慢慢地圈入懷中。

    他將臉埋在沈秋的頸窩處,過了許久,低聲道:「回去之前,答應朕最後一件事,好不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4:31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當段楚楚看見段雲亭從沈秋房裡走出來的時候,驚得一霎都合不攏嘴了。

    而段雲亭則是淡定地提了提衣領,朝這邊走過來,明明壓不出嘴角洩露出來的得意之色,卻偏生要裝作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段楚楚只得放下手邊正在打理的花草,起身對他一禮,心想兩人這才攤牌多久,就把人家拐床上去了。不由感歎道:「陛下下手的速度,實在讓楚楚佩服不已。」

    段雲亭心想朕要是真下手速度,何至於苦苦憋了兩年?!不過面上卻淡淡一笑,道:「遲早的事嘛,順水推舟而已。」頓了頓,道,「既然現在沈秋女兒之身已不是秘密,便給她置辦幾身女裝吧。這幾日,便讓她暫留在這漱玉宮中吧。」

    「是。」段楚楚笑著應下,順口便把稱呼改了過來,道,「說起來,沈姑娘穿上女裝是何模樣,楚楚也十分好奇。」

    段雲亭見自己的小心思被她戳破了,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嗯……這事便交給你去辦吧。」說罷轉身便要走。

    「陛下,」而段楚楚在身後將他喚住,道,「不知一切可已安排妥當?」

    段雲亭回身看了看她,沒有回答,卻是問道:「此事若是定下,便再容不得半分翻悔,你……可想清楚了?」

    段楚楚笑道:「我已堅持至此,陛下又何必再做質疑?」

    段雲亭笑了笑,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謝你了。」

    段楚楚頷首,立在園圃裡看著段雲亭走遠,這才拍了拍手,往沈秋房內而去。

    「沈大人?沈愛卿?沈姑娘?」推門而入,見裡面並沒有動靜,段楚楚學著段雲亭的語氣連換了幾種稱呼,邊叫邊走了進去。

    床上有個人,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

    段楚楚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只見沈秋正把臉埋在枕頭下麵,看不到臉,但從耳根到脖子都紅得跟番茄似的。

    段楚楚「噗」地一聲笑出來,道:「呀,咱戰場上萬夫莫當的沈將軍,此刻怎麼羞得像個大姑娘?」說罷又伸手扯她的枕頭。

    但這次沈秋不依了,拽著頭上的枕頭死活不讓她拿走,兩人拉拉扯扯折騰了一會兒,終於以段楚楚姿勢占優,成功地奪過了枕頭。她甩了枕頭又去拉沈秋,而沈秋沒了庇護,只好被她拉得磨磨蹭蹭地坐起身來,但還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段楚楚見狀乾脆也爬上了床,同她並肩而坐。側臉把沈秋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打趣道:「陛下技術如何?」

    沈秋仰起頭認真地想了想,但越想越覺得臉紅,最後低聲道:「……尚可。」她本意是敷衍了事,但這話一出口,怎麼有點欲求不滿的意思?她想解釋一下,但轉念一想,這種事好像越解釋越麻煩吧……所以還是不做聲算了……

    段楚楚本來還想指責段雲亭是不是昨晚把這丫頭玩壞了,但見她居然說「尚可」,明顯愣了一下。心想沒能看到段雲亭聽到這話時候的反應,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過看到沈秋這麼可愛的反應,段楚楚實在很有將她摟在懷裡揉搓一頓的衝動,心想戰場上能打能殺的,一碰上這種事兒,怎麼就變得這麼呆呆的呢?

    於是她拍了拍沈秋的肩,繼續八卦道:「說說,昨天是怎麼回事?」

    沈秋老老實實地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通,順便還說了許多話感謝段楚楚這幾年來的照顧,只可惜自己此去西秦前途未蔔,請她多多保重云云……

    段楚楚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胸中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句話:陛下你真是太無恥了!

    「阿嚏!」

    段雲亭懷裡抱著一摞書,一個噴嚏打得整個人一抖,最上面一本便「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剛準備把懷裡的書先放下,結果這時蘇逸推門進來了,一眼看見房內的情景,便道:「讓臣來幫陛下吧!」說罷幾步走過來,身手敏捷地將書撿了起來。

    「別!」段雲亭趕緊阻止,結果不僅遲了一步,情急之下還把懷裡的一大摞書都撒了……

    心想正準備銷毀證據的時候居然被人撞見了,自己真是時運不濟啊,於是他立刻飛撲過去,無比矯健地將書救回了懷裡。

    但手上的動作終究快不過眼睛……

    蘇逸垂眼看著一地的《房內秘要》《彭祖養性經》《合陰陽》《天門子經》《玉房秘訣》《素女經》……被收歸段雲亭懷中,然後默默地將手自己剛才撿的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放回最上面,最後他抬眼瞅了段雲亭一眼,神情十分複雜……

    段雲亭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嗯……那個,朕最近閑來無事瞧了瞧這書,嘖嘖嘖,大失所望啊!還不如朕自己研究捉摸出來的心得呢!」

    蘇逸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段雲亭只好又清了清嗓子,道:「其實……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還行。」

    蘇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段雲亭終於怒道:「蘇愛卿你你你……你再看小心朕讓你把這些書都背下來!」

    蘇逸微笑道:「實不相瞞,這些書臣早就看過,爛熟於心了……實則尋常男子看些房中術乃再正常不過,陛下不需如此局促的。」

    「……」段雲亭將書一把扔在桌角,把嗓子清了又清,最後轉身走到禦案後面坐下,索性扯開話題道,「那個……蘇愛卿今日前來所謂何事啊?」

    蘇逸配合著答道:「陛下吩咐之事,臣已然安排妥當。」

    段雲亭神情肅然了幾分,道:「此事未曾走露半點風聲吧?」

    「陛下還請放心,」蘇逸道,「實則朝中除卻那日密謀相商的重臣,旁人連陛下將在何時離京都不知曉。」

    「如此最好,」段雲亭頷首,又叮囑道,「朕將去南蜀一事能隱瞞便隱瞞,能拖延便拖延,而至於此事……除你之外,任何人不的知曉。」

    「是。」

    段雲亭擺手道:「嗯,你且去吧。沈秋出發便在明日,切不可有半分閃失。」

    蘇逸拱手告辭,頓了頓,忽然又回過身來,神情似是欲言又止。

    段雲亭挑眉道:「蘇愛卿可是有話要說?」

    蘇逸道:「實則……臣一直懷疑宮中藏的那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乃是偽作,陛下還是不要輕信為好。」

    段雲亭:「……」

    次日便是依照約定,將沈秋送回西秦的日子。

    當日沈秋坐在鏡子前,看著丫鬟給自己挽著髮髻,又看了看身上套著的一身華美的裙裝,心想不過是送罪人歸國而已,何必弄得如此隆重?

    更何況,自打那日之後,段雲亭便再沒出現過,此時此刻更是早朝時分,他更不可能再出現了。只是聽說他近來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拿東西砸大臣,小到奏摺朱筆,大到硯臺鎮紙全不放過……想來他也明白再見已無意義,不如索性斷個乾淨。

    心裡的失落蔓延開來,沈秋強迫自己調轉開思緒,畢竟是自己選的路,便沒有後悔的餘地。只是卻不知此去西秦,前途究竟幾何。

    正此時,丫鬟們紛紛退開,段楚楚走上前來將她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啊,這女裝一穿,頓時有幾分女人味了。」她今日也是一襲盛裝,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同出嫁的姐妹花。

    沈秋也記不清自己已有多久不曾穿過女裝了,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竟然有些恍惚。原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轉念一想,忽然覺得她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呢?

    但不過,眼見段楚楚語笑嫣然,神情自若,並無一絲不舍或者悲傷。沈秋心裡明白她多半是不願讓自己加重負擔,便暗暗將所有悲哀收起來,換做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

    而這時段楚楚道:「時辰到了,出發吧。」說罷從丫鬟呈上來的玉盤中端起一杯酒遞給沈秋,道,「這是陛下賞賜的踐行酒,沈姑娘此行為我東齊,還請一路保重。」

    沈秋伸手接過,仰頭一應而盡。烈酒如火,如喉之後仿佛喚起了昔日的幾分豪氣。她將酒杯放回盤中,笑道:「代我謝過陛下。」

    說罷舉步走到門邊,頓了頓,抬頭望向周遭高高的宮牆。心想這裡見證了自己生命裡最為不凡的兩年,只可惜,那些沉浮起落,喜怒哀愁,終究不能帶走。

    低歎一聲,她垂下頭,低聲道:「走罷。」

    但話音剛落,突然腿腳一軟,眼前一黑,立刻就栽了下去。

    段雲亭今日的早朝,氣氛格外詭異。

    底下的大臣看他板著一張臉坐在堂上,面色堪比鍋底,連奏報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一個字。

    其實沈秋女兒身這事兒一出,他們心中都有數。畢竟這沈秋身為御前侍衛長,終日同陛下朝夕相處的,又一直蒙受陛下格外隆重的寵信,若說陛下看不出來自然是沒人信的。

    但人人都明白,在這還沒來得及聯合南蜀的關頭,東齊對於西秦是不得不伏低做小的。這一點段雲亭分明也是知道的,才不得不做出這番忍痛割愛之舉,如此心情不好也可堪理解。

    故而朝臣們在這深秋離宮的重要日子,都做好了隨時被砸的準備。果然,段雲亭當天連龍椅扶手上的龍頭裝飾都拔了,「唰唰唰」地便往群臣佇列裡面扔,看來心情是壞到了極點。

    終於,再不敢有人奏報什麼了,段雲亭便懶懶地擺手,急匆匆退朝。

    眾臣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去,有好事者偷偷過去看,只見段雲亭上了車,飛速趕至城郊,看見空無一人的平野,氣得差點沒把馬車抬了扔出去。

    這事兒城中不少百姓都看見了,紛紛議論當今陛下真是個情種啊……

    而段雲亭對旁人的議論並不計較,只是回去之後就病了。太醫輪番問診不見效果,只說這是相思成疾,需要靜養。於是索性連朝都罷了,凡事都交給左右而相處理。

    沈秋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

    伸手揉了揉還有些隱痛的額角,她掙扎著坐起身來,只覺得腦袋裡暈暈乎乎的,卻有些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暈過去的。

    「醒了?」旁邊一個聲音嚇了她一大跳,沈秋猛然清醒了大半,轉頭一看,旁邊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不是段雲亭又是何人?

    「你……這……怎麼……」一時間有點語無倫次。

    段雲亭笑道:「我不是說了,要帶你私下去拉攏南蜀皇帝麼?」

    沈秋道:「那……西秦……」

    「此事朕自由安排,你不必擔心。」段雲亭道淡淡打斷道。

    沈秋見他似乎不願說,便也不再問。她並不懷疑,以段雲亭的本事,應當有他自己的辦法出險招制勝。

    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番,卻發現今日他頭上戴著頭巾,身上所著也不過尋常布衣,雖出遊在外,居然不是富家公子的打扮?

    段雲亭看出她心中疑惑,正色道:「你我此行意義非比尋常,若不隱藏身份,恐暴露行蹤。」

    沈秋聞言頷首,心想他果然是能屈能伸。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其實段雲亭是偷偷上了馬車,才發現是蘇逸留給他的居然是這麼套破衣服;也不知道,段雲亭心裡正在腹誹:好你個蘇逸,連朕都敢騙!看朕回來的時候,不扣你半年俸祿!更不知道,蘇逸給段雲亭準備的包裹裡面,其實還藏著一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這才是段雲亭憤怒的真正原因……

    不過她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成了布衣,和之前不一樣了。沈秋狐疑地看向段雲亭,一切盡在不言中。

    段雲亭當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一聳肩,大言不慚道:「剛才你昏了足足有幾個時辰,我想幹什麼時間都足夠了吧?再說了,那什麼……我又不是沒幹過,何必自己偷偷來,又沒互動……」

    沈秋被他說得臉都紅了,只能趕緊打斷道:「我只是覺得此行隱蔽……如果是假扮男裝,應該更能掩人耳目。」

    「實則你扮成男裝也有好處,」段雲亭蹙眉思考了一下,道,「不如今晚住店的時候,我便跟老闆說咱兄弟二人盤纏不夠,就擠一間房好了……」

    沈秋立刻道:「那還是女裝吧!」

    「無妨,此事你做主便是。」段雲亭眯起眼睛一笑,似乎並無所謂。

    不過……

    當晚二人進了客棧,段雲亭「啪」地一聲將一錠銀子拍在櫃檯上,揚聲道:「店家,給我和我家娘子來一間上房!」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4:45

    【第三十八章】

    「誒?這不是昨晚入店的那個公子麼?這一大清早的,怎麼一個人在門外頭站著?」

    「他昨天是和娘子一起來的吧,嘿嘿,看樣子自然是小倆口吵架了嘛。」

    「看來那小娘子也挺厲害的啊,人還穿著單衣呢,就這麼給轟出來了。」

    「我看你就別操冤枉心了,人家床頭吵架床尾和的,你看到晚上保准沒事兒了!」

    「哈哈,也是也是……」

    段雲亭沒想到這店裡的夥計天還沒亮居然就起來了,聽到議論聲,只能從二樓的走廊上回過頭,對著他們尷尬一笑,道:「那什麼……我娘子督促我起來晨練……」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開出條逢,一堆衣褲「唰」地飛出來,正好掛在他腦袋上。

    「哈哈,」段雲亭乾笑了兩聲,道,「你們看我娘子多麼體貼,生怕我晨練著涼了,還給我把衣服送出來了……」

    兩個夥計戲謔地看著他,正準備說什麼,卻被店家一聲呼喝,喚去打下手了。

    段雲亭鬆了一口氣,胡亂把衣服套上了,又湊到房門口敲了幾下。

    裡面沒聲音。

    段雲亭不甘心,又壓低聲音喚道:「秋兒?秋妹妹?小秋秋?娘子?」

    裡面還是沒聲音,想來是態度堅決。

    段雲亭心想好你個沈秋,這要是在宮裡你就死定了,看朕怎麼龍顏大怒,好好振振夫綱!

    不過……堂堂的東齊皇帝居然被人踹下床了,這事兒好像也不宜外揚……

    段雲亭最後沒了轍,只好理了理衣服,當真大搖大擺地「晨練」去了……心想都怪自己昨晚上,哦不,是剛才一時手賤,釀成大錯了喲……

    這事兒還要從昨天晚上說起。

    在段雲亭以「節儉是美德」為幌子,苦口婆心地對沈秋勸導了一番之後,後者終於打消了再要一間房的念頭。不過真相是沈秋從早上以為要被送去西秦,到下午在馬車上顛簸又顛簸,所以到現在已經是累得要死,實在懶得和他多費口舌了。

    反正……也不是沒在一張床上睡過……

    故而入了夜,二人洗漱之後,沈秋拍掉了段雲亭不老實的爪子,三令五申道:早睡早起,明日還要趕路。說著還把隨身帶的短刀壓在了枕頭底下,美其名曰「夜裡怕遇到賊人」。段雲亭盯著枕頭,憤憤地想:這也太狠了!

    在短刀的威懾之下,段雲亭只能小小地揩了一下油,懷著不甘的心情一覺醒來,發現窗外還只是濛濛亮。

    時辰還早。段雲亭翻了個身,本來打算繼續睡覺,但翻過身子正好對上沈秋的後背。他的目光順著對方白白淨淨的後頸下滑,沿著全身溜了一道,只覺得擺在眼前的簡直是一桌滿漢全席,此時不下口,更待何時?!

    心裡一癢,渾身就跟爬了毛毛蟲似的,不得安寧。段雲亭在這方面絕對算得上行動派,想著豁出去了,手已經開始動作了。

    沈秋這一夜睡得很沉,不僅如此,還做了夢。夢裡她坐在銀質的盤子裡,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一隻雞腿,而且還是正在被人啃的雞腿……迷迷糊糊的清醒了幾分,只感覺晨光昏暗,而後頸處一陣陣濕熱,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蹭來蹭去的。她略略挪動了身子,不想理會,但那種感覺反而變本加厲,不住地往周圍擴散。

    和睡神拼死搏鬥了幾回合,她總算是半醒了過來。低頭一看,半邊中衣都滑到肩頭了,而自己腰上還掛著一雙手,正在亂舞章法地拉扯著。

    眼看著在自己一時大意之下,陣地就要失守了,沈秋這下算是徹底醒了。段雲亭已經感覺到了,於是在她翻過身準備反擊的一瞬間,已經身手矯健地坐了上去。

    沈秋再力大無比,姿勢所迫,這時候也只能動彈不得了。況且,段雲亭還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不疾不徐地吹了一口熱氣。

    效果顯著地,沈秋的臉立刻就紅了,反抗也降低了很多。

    段雲亭笑咪咪地看著,很滿意。他心裡知道沈秋在戰場上雖然彪悍,但到底是個不禁風月的小丫頭,這一到了床上,立刻就成了紙老虎一隻。

    不過某人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一身精湛的技藝」來自何處,所以他已經暗自決定一回去就以「銷魂」的名義把那什麼什麼和什麼都趕緊燒了。畢竟萬一沈秋一時發奮,把這些東西當成兵法來刻苦鑽研,自己在床上的地位可就難保了……

    想到這裡,他笑得好像一匹大尾巴狼。

    沈秋見勢不妙,趕緊道:「待、待會還要趕路……」

    段雲亭不以為意道:「我要是憋壞了,還怎麼趕路?」

    沈秋本來想回他一句「把我玩壞了,還怎麼趕路?」但臉譜不夠厚,實在難以啟齒,只能暗暗咬牙,又經不起他的撩撥,不出一會兒就天上地下,海裡雲中,不知所處了……

    事畢之後天已經亮了,但時候尚早。段雲亭把沈秋往懷裡一攬,見她跟沒了骨頭似的,不禁笑道:「娘子何故如此勞累啊?其實剛才動得很辛苦的明明為夫啊,若說累也該為夫……」

    話未說完,小腹上已經挨了一膝蓋。再看沈秋,只是把臉埋在段雲亭的懷裡,但從臉到脖子根都泛著紅。

    「娘子,你……你太粗暴了……」段雲亭騰出一隻手在肚子上揉了揉,歎氣道,「罷了,你先歇歇吧,等會兒我叫你。其實何必如此彆扭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嘛……」

    話沒說完,沈秋忽然抬起頭盯著他。

    段雲亭伸手順了順她的頭髮,微笑道:「怎麼了?」

    沈秋挑了挑眉,道:「你你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會去西秦,對吧?」

    段雲亭心裡「咯噔」一下,知道她話中指的是那天晚上自己「略使小技」抱得美人歸的事,心想這丫頭終於還是意識到了。不過他並不認為這是多麼大一件事,畢竟本來就是兩廂情願,再說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嘛。

    於是他暗想了一下,按照常理來說,但凡是女人,接下來的反應無外乎兩種:其一,重新撲進他的懷裡,表面羞澀其實心裡竊喜地「嗚嗚嗚」;其二,重新撲進他的懷裡,表面羞澀其實心裡竊喜地捶他,適當情況下還會加上「討厭」「好壞」之類的增強氣氛的話語。

    這個時候,他只需要壞笑一下,附在對方耳畔低聲調笑一句「娘子若是不高興,為夫也讓你『騙』一次可好?」如此,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啦。

    不過段雲亭忘了,沈秋……比較非比尋常。

    所以在他還偷偷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噗通」一聲,已經被沈秋踹到床底下去了。

    再然後,轟出門;再然後,扔衣服;再然後,就這麼流落街頭了……

    晃蕩了一下,兩邊的店鋪都陸續開了張,很快街上熱鬧起來。

    段雲亭要了一壺茶,尋了一間茶社坐下,心想還好衣服裡面有點銀子,否則自己真要成孤魂野鬼了。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混得這麼差,一想到這裡他越發怨念了。

    誒?不對啊!過去明明是自己使喚沈秋來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之間的立場倒轉得這麼徹底?

    不行,回去之後必須振夫綱啊!

    本打算在街上小坐一下就回去的,但在茶社裡,段雲亭卻意外地聽到了些許議論。

    「聽說西秦皇帝又下了命令,讓南蜀送兩萬人馬過去,說是一起訓練,方便作戰時候相互配合。」

    「嘁,誰都看得出這是要明目張膽地搶人家兵馬吧!」

    於是他乾脆又要了一壺茶,就坐在那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卻是豎著耳朵聽著鄰桌的議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民間的小道消息要比宮裡還要靈通。

    「可不是嘛!前些時收繳銅鐵,現在又直接要兵馬,南蜀那麼個小地方,總共也才四萬人馬,這一下要走一半,不是明擺著不給活路麼?」

    「剩下的一半還沒銅鐵兵器,這玩意西秦那天翻臉了,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不過,就現在這個情況來看,南蜀除了照辦也沒別的辦法了。畢竟人家名義上是宗主國,若是西秦翻了臉,真的去打南蜀,以雙方兵力來講,南蜀哪裡有招架的餘地啊!」

    「是啊,南蜀現在可是很難做了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相比之下,咱們東齊的情況還沒那麼糟,不過西秦自從新皇帝登了極,看這樣子,遲早要威脅到咱們啊。」

    「咱們陛下現在是要休養生息,尋找時機打垮西秦,你看看,為此陛下連自己相好的都送出去了。」

    「誒?我怎麼沒聽過這事兒?」

    「哎呀,就是從西秦來的,在他身邊一直是紅人的沈侍衛。要不是西秦皇帝戳破,咱還不知道那侍衛原來是女兒身呢。」

    「這我知道,只是沒想到那人居然是陛下相好的?」

    「當然了,聽說陛下因為迫不得已要把相好的回去,人都瘦了一圈,但沒辦法啊,國家大計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啊。聽說兩人恩愛不已,如膠似漆,如今這麼天各一方,還真是可惜啊……」

    段雲亭一口茶嗆在喉頭,心想高手果真在民間,自己一點兒奸情居然被扒得如此透徹。不過……這兩人如果發現他們口中的陛下現在正被他那「恩愛不已,如膠似漆」的相好趕在大街上遊蕩,不知是何感想……

    這天段雲亭跟釘子似的在茶社裡坐了一天,聽來來往往的閑客說了不少消息,明白冀禪一時間估計也吞不掉他們東齊,便打算先拿南蜀開刀了。

    南蜀被逼得越緊,自己便越有希望結盟。想到這裡,段雲亭心裡愉快,還去了酒樓飽餐了一頓,把口袋裡最後一點碎銀花光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早上的幾個小二看見段雲亭進來了,十分驚訝於他「晨練」居然一去就是一整天。而段雲亭視若無睹,看著二人的房間此時已經開了一條縫,便開心地往二樓去。

    結果在他快要進門的時候,「砰」地一聲,門被關上了。

    段雲亭嘴角抽搐地在門邊站了一下,最後沒法子,又返身下樓來。此時已經有些晚了,大堂裡用膳的客人都已經走光了,段雲亭尋了個位置坐下,抬頭掃視了一周之後,忽然計上心來。

    咬咬牙,心想這個時候……只能用苦肉計了!

    於是他招呼了一個夥計過來,附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通。那夥計面露難色,不置可否。於是段雲亭對他開了一個「天價」,作為勞務費和封口費。最後那夥計勉強答應了,但是要求先付錢。

    段雲亭一抹口袋,完了,銀子花光了。

    眼看那夥計就要走人,他一狠心,解了腰間的玉佩遞給他道:「這東西價值連城,總夠了吧?」

    夥計接過來大量了一下,見才材質透圓潤,一看便是上品,這才答應。

    段雲亭滿意一笑。

    於是不久之後,沈秋在房間裡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公、公子你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只有桌椅板凳嘩啦啦的聲音。

    沈秋走到窗邊側身一看,只見大堂裡滿目漆黑,不見五指。她皺了眉,若有所思。

    段雲亭在夥計的拉扯和攙扶下,踉踉蹌蹌地上了樓,心想沈秋你要是還不出來我就真得給憋死了。但即便難受,還是不忘記抽空踢夥計一腳,夥計會意,立馬扯開嗓子喊道:「公子,公子,你撐住啊!我趕緊讓人來點燈!」

    好容易走到門外,夥計敲門,沖著裡面喊道:「夫人啊,公子快不行了,你趕緊出來看看吧!」

    片刻之後,沈秋推開門,看見段雲亭弓著身子,一手死死揪著領口,正倉皇地喘著粗氣。

    夥計趕緊道:「剛才風大一吹,大堂裡的燈不知怎麼就全滅了。這位公子立刻就不行了,可是有什麼宿疾?」

    沈秋側身一讓,室內的燭火立刻就投了出來,照在段雲亭的面上,依稀可見雙眉緊鎖,額前一片汗涔涔的。這模樣沈秋見過,是裝不出來的。

    「你……混蛋!」她低聲罵了一句,對夥計道,「幫個忙,將他扶進來吧。」

    於是她二人一邊一個,將段雲亭扶進房內。不過在那之前,段雲亭趁人不注意,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將一個東西從二樓扔了下去。

    夥計離開後,房內只剩沈秋段雲亭二人。有了火光,段雲亭的氣息慢慢地平復下來。

    沈秋沒說話,走過來伸出衣袖替他擦汗。其實也不是什麼小心眼,只是覺得他明明有了計畫卻不告訴她,害得自己還真的地生離死別地感傷了一場,一想到這裡就氣憤不已。不過段雲亭一整天都沒回來,說好了要出門趕路也沒了消息,等啊等啊其實她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了。

    而這時段雲亭一把就將她的手腕扯住,順勢把人也帶進懷裡抱住了。

    他氣息還是不穩,所以沈秋沒有反抗,只是低聲埋怨道:「你是傻子麼?想要我開門,用得著這樣麼?」

    「這不是為表誠意麼?」段雲亭似乎並無所謂地笑道,「不知此舉……可能將娘子打動幾分?」

    沈秋沒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下次若是這般,縱是死在外面了我也不會開門。」

    段雲亭笑而不答,知道這事兒算是了了。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臨行之前,段雲亭找到昨天的夥計,掏出一錠銀子道:「我想贖回昨天的玉佩?」

    那夥計瞥了瞥銀子,眼珠子一轉,自然知道昨天那個玉佩更值錢,便搖頭道:「客官啊,這做了的交易便如同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啊!」

    段雲亭聞言也不著急,只笑道:「你將那玉佩再掏出來看看?」

    夥計不解地將東西淘出來,盯著看了看,臉色頓時變了。昨夜天暗,他只是粗粗看了看材質,並未注意到上面刻的是什麼。

    這時再看,才發現這玉正面刻了一條盤龍,而反面則是四個字「段氏雲亭」。

    夥計嚇得手一抖,玉佩脫手,而一旁的沈秋眼疾手快,已經接了,替段雲亭別回腰間。段雲亭將銀子按在夥計手裡,眯起眼面露兇狠,低聲道:「此事若是讓外人知道了……」他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哢嚓」的動作。

    留下面色慘白的活計,再轉過身的時候已經是笑眯眯的樣子。沈秋在一旁無語,不知道瞎人家區區一個店夥計有什麼好玩的。殊不知段雲亭這是要報早上被嘲笑的一箭之仇呢。

    兩人剛要出店門,只聽後面有人喚道:「二位請留步!請留步!」卻是另一個夥計沖了出來。

    「何事?」段雲亭挑眉道。

    「今日早晨小的打掃客棧的時候撿到一個東西,問了其他客人都說不是自己的,」那夥計氣喘吁吁地把東西掏出來,「不知這顆夜明珠是不是二位掉的?」

    段雲亭心裡「咯噔」一聲,再一回頭,沈秋已經大步而去。

    他一把奪了夜明珠便往外追,「娘子,娘子,等等我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4:59

  【第三十九章】

    經過月余的車馬顛簸,二人終於來到南蜀境內。

    這時段雲亭才慶倖蘇逸給自己穿得破破爛爛了,因為城裡面確實在大肆搜羅金銀。便連二人進城之時,也沒逃過侍衛將馬車翻了個裡朝天。但段雲亭見他們只是翻轎子卻不搜身,再旁觀對其他人的盤查亦並不是太嚴格,心下便大概明白,南蜀皇帝雖然面上照辦了冀禪的話,心裡到底是存了不願意的。

    於是他們不敢耽擱,快馬加鞭地便往宮城而去。路上二人嘰嘰咕咕地商量了一個進城的計畫,由段雲亭扮主子,沈秋扮僕人,然後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幹什麼的?宮門重地,不可擅闖!」到了宮門外自然是要被守衛攔住的。

    段雲亭挑了簾子,一看面前交叉攔著的兩根長矛,擺出一副詫異且震怒的樣子,剛準備開口,卻聽旁邊的沈秋道:「小小侍衛,敢攔本大人車駕,不想活了麼?!」

    於是段雲亭瞪著的眼睛直接轉向沈秋了。

    而沈秋視而不見,她此時換了一身男裝,一撩衣擺單腿跨出踩在車轍上,以肘搭膝,前傾了身子。話音雖不大,但儼然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

    那兩守衛原本攔得十分堅決,但見了這架勢顯然是被鎮住了,不由得心虛地想,這兩人莫非當真有什麼來頭?

    遲疑了一下,其中一人問道:「不知來者何人?」

    沈秋垂眼彈了彈衣擺上的灰塵,淡淡道:「西秦密使。」

    兩守衛面面相覷,另一人道:「西秦陛下若有吩咐,何曾派過密使?」

    「無知!」沈秋驟然喝道,「若是次次連你們這等守衛都知道了,那還能叫密使麼?!」

    兩人被喝得一顫,無言反駁,只能遲疑道:「既是密使,總該有信物以表身份吧?」

    「那是自然。」沈秋負著手,恢復了平靜。她側頭對段雲亭抬了抬下顎,道,「小亭子。」

    段雲亭怔了片刻,才明白這是在喚自己。他並不十分明顯地瞪了沈秋一眼,倒也狗腿子似的,配合地從車裡出去一個大錦盒,交給守衛。為了彌補自己被搶走的角色和臺詞,此番他搶道:「陛下交代過,此物只得南蜀皇帝親自過目,旁人若是膽敢偷看一眼,必將戳眼挖心!」邊說著還齜牙咧嘴地擺出凶相。

    沈秋咳了一聲,召回了自家不老實的大狗。然後她轉向目瞪口呆的侍衛,淡淡道:「速去速回,耽誤了事情你們掉不起這個腦袋。」

    待到其中一個侍衛捧著寶盒一溜煙地消失在門內後,沈秋和段雲亭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因為還有個侍衛在場,二人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交流。

    段雲亭:好你個沈秋,敢自作主張搶我的角色!

    沈秋:那又怎樣。

    段雲亭:別以為在外面你就能無法無天了!

    沈秋:那又怎樣。

    段雲亭:你你你……

    沈秋:那又怎樣。

    段雲亭咬牙心想,縱有制得住你的地方!

    這時守衛出來了,畢恭畢敬地請兩人進了門。沈秋端著架子一頷首,剛拉上了簾子,就被大狗撲過來按住,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

    沈秋面紅耳赤,壓低聲音道:「這種時候你也敢胡來,瘋了麼?」

    段雲亭笑眯眯道:「密使大人舟車勞頓,可需要小亭子侍候侍候?」

    話音剛落,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但他不畏險阻,深吸一口氣又要撲上來。那邊沈秋也是寧死不屈,只是礙于車內太過狹窄,施展不開,故居然跟段雲亭是個勢均力敵的樣子。

    聽著車內時不時地「咚」「咚」「咚」,護送車駕的侍衛面面相覷,神情十分複雜。

    及至傍晚時分,恢復了道貌岸然的西秦密使以及他隨從小亭子,被若無其事地被迎了出來,在宮內落宿。段雲亭十分不滿以他和「主人」如此親密的隨從關係,居然還要分房而居,但沈秋無視他的抗議,直接把他踹到另一間房裡去了。

    不過天黑了,段雲亭還是摸了過來。

    沈秋正坐在燈前奮筆疾書著什麼,似乎是沒有發現他的到來。段雲亭本來打算從背後來個偷襲什麼的,但及至走近看清了她所寫的東西,忽然便不說話了。

    他就這麼一聲不吭地站在沈秋身後,看她在昏暗的燈下一筆一劃寫著畫著,直到腰酸背疼站不住了,才站直了身子微微活動了一下脛骨。

    這一下讓沈秋回過神來,她正準備回過頭去的時候,一個溫熱的身子已經貼了過來。段雲亭俯下身子,從後面環抱著她,零碎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耳側。

    沈秋最怕他這麼似有若無地撩撥,一下子又不敢動了,只是直視著前方道:「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段雲亭喃喃道,「你居然沒有意識到,看來果然是聚精會神。」

    沈秋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笑道:「此刻你我已進了南蜀皇宮,若是得以同其聯合,攻秦之戰便是指日可待。這一回縱然我已沒有資格出戰,東齊……也絕不能敗。」

    段雲亭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桌前,拿過她桌上的紙頁徐徐翻過了。但見其上所寫,不外乎西秦用兵習慣,陣法特點,騎兵裝備之類,一張一張看過,竟已經有了厚厚的一遝。

    「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他開了口,聲音很平靜。

    「自打回東齊之後,便開始了。」沈秋低聲道,「攻秦一事……我不能無所作為。」

    「朕明白。」段雲亭方下了厚厚的紙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頭。

    沈秋一時無語,只是伸手覆住了肩頭的那只手。二人心裡都明白,無論如何,冀禪亦或是西秦,始終是橫在彼此心內的一道坎。

    正此時,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二人迅速收了手,面面相覷之下都心有所感。沈秋收起桌上的東西,站起身來沖外面道:「何事?」

    外面守衛道:「有位大人想見見密使大人。」

    沈丘也沒問來者何人,只一頷首道:「那便請進。」

    片刻之後,守衛卻是引著一高一矮的兩個人進了門。矮的那人生得容貌清秀,是個年輕傲氣的模樣;高的那個儒雅清俊,舉止倒是老成幾分。二人俱是一副穿金帶玉的打扮,想來並非尋常人物。

    這時室內的兩個人也已經起身迎了上來,兩雙人八隻眼睛相互對視打量了一番,卻沒有人開口,甚至動一下。

    段雲亭同那個高的兩人互相看對眼,不動神色地用眼神過了幾十招;沈秋原本也是盯著高的,但餘光瞥見旁邊那個矮的,微一挑眉,竟是發現了些許端倪。至於那個矮的,眼睛在沈秋段雲亭身上打了幾個轉兒,最後竟是落到了身邊那人身上,分明是有些沉不住氣了。

    然而正要開口之際,卻被那個高的伸出衣袖輕輕攔住,又退了回去。然後那個高的微微轉了身子,面向段雲亭一拱手道:「見過東齊皇帝陛下。」

    段雲亭一挑眉,笑了笑,沒說話。

    然而旁邊矮的那人卻看著他一挑眉,道:「你便是段雲亭?」

    沈秋段雲亭齊齊一皺眉,然而那高的卻微微一皺眉,語氣略帶責怪道:「陛下,注意禮數。」

    這回沈秋段雲亭直接愣住了。南蜀皇帝朱楣當政不久他們是知道的,但誰能想的到竟是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只是驚訝歸驚訝,既然矮的那個是朱楣,高的那個自然是權傾朝野的大丞相何青玉了。

    果然朱楣聽了何青玉的責怪,立刻收斂了幾分。不情不願地清了清嗓子,他走到上座坐了下來。而何青玉也從懷中取出了之前段雲亭給出去的那個盒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子上。

    段雲亭沈秋見狀自然知道對方有備而來,也一個坐一個站的落了席。沈秋將盒子拿起收好,心想敢把傳國玉璽就這麼往外送的皇帝,這世上也就只有段雲亭了吧。

    不過以「西秦使者」打晃子之後,這東西確實是最言簡意賅的「信物」了。既表明了身份,也道清了誠意,至於來意……縱然那小皇帝看不出來,他旁邊那個何青玉卻不會不懂。

    否則二人也不會這麼悄無聲息地深夜來訪。

    段雲亭心裡明白,既然有了今晚這出,事情只怕是成了一半了。但分明是他來求人家的,他卻故意不做聲,只是裝模作樣地一口又一口地喝茶。

    終於,朱楣再一次地沉不住氣了,瞥了旁邊的何青玉一眼,他開口道:「東齊皇帝陛下隱瞞身份,涉險遠道而來,若非有至關重要之事,必定不至於此。」

    「實不相瞞,之所以親自前來,便是為求兩國聯合抗秦一事。」段雲亭方才買夠了關子,及至對方一問,忽然就這麼毫不遮掩地說出來了。

    另一邊的兩人微微一愣,

    朱楣又瞥了何青玉一眼,道:「聯合抗秦?東齊為何要同我南蜀聯合?而南蜀又為何要同你東齊聯合?」

    他一句話偏生要拆成兩句來問,段雲亭笑了笑,便也把一個答案拆成兩個來回答:「我東齊若不同南蜀聯合,則將為西秦所滅;你南蜀若不同東齊聯合,亦將為西秦所滅。」

    朱楣聞言臉色驟變,想來是個喜怒極形於色的模樣。而他旁邊的人卻大抵是個水火不侵的,從頭至尾面上一直沒有表情。

    「混蛋冀禪!一再對我南蜀苦苦相逼!」他忽然一拍桌子,把對面的兩人嚇了一跳。而何青玉倒是很淡定,仿佛司空見慣了似的,只是低聲提醒道:「陛下,淡定。」

    朱楣這才意識到失態,趕緊咳了咳,道:「實不相瞞,我南蜀偏安一隅,奉西秦為宗主國二十餘年,國中上下安平樂道,厭惡殺戮,一切本是相安無事。奈何這冀禪野心勃勃,定要這般逼得我等無路可走!」

    段雲亭道:「冀禪自打弒兄奪位之後,大有走火入魔之態,故而你我兩國若不今早聯合,終難免成為他刀下之鬼。」

    「朕又豈能坐以待斃?!」朱楣豁然站起身,氣鼓鼓地一揮衣袖,剛準備拍桌子,然而觸到下面何青玉的目光,只好生生地收回手來。

    這時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的何青玉終於走上前來,對段雲亭道:「東齊皇帝陛下言之有理,實則陛下不是未動過這番心思,只是在冀禪的耳目之下,又怎好輕舉妄動?既然東齊皇帝陛下親自駕臨,便請在此小住幾日。畢竟對戰西秦唯有智取,其中細則還需多加定奪。」頓了頓,又道,「東齊皇帝陛下還請放心,陛下來我南蜀之事,定無第四人知曉。」

    說罷他恭敬一禮,帶著朱楣轉身離去。而朱楣生怕落在了後面,竟是趕著搶著在他前面出去了。

    二人走了之後,段雲亭笑道:「想不到這南蜀皇帝竟是個炮仗似的火爆性子,若非旁邊那個性何的壓著,早不知炸了幾回了。不過那何青玉倒著實是個謹慎細緻的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也只有他才壓得住這皇帝。」

    他這話是對著沈秋說的,但沈秋不僅方才沒有開口,便是此刻也沒搭理他。於是段雲亭回頭瞧了瞧沈秋,卻發現對方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段雲亭走過去,歪著頭看沈秋。

    沈秋並未走神,見他過來,便一笑道:「這南蜀皇帝很有意思。」

    「哦?」段雲亭知道她指的並非自己方才所言,「此話怎講?」

    沈秋附在他耳畔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段雲亭聞言笑了起來,道:「難怪我方才覺得那皇帝有些蹊蹺,沒想到……」頓了頓,抬眼看向沈秋,挑眉道,「看來會這出的倒不止你一個。只可惜……朕此番倒反而沒有看出來。」說罷還歎了口氣。

    沈秋聽他這麼一說,便有些興致地問道:「說來……你是何時發現我是女扮男裝的?」

    段雲亭皺眉想了想,忽然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了身子,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她。

    沈秋不知道他這又是要賣什麼關子,只是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段雲亭忽然一笑道:「其實到此刻我還不太能確定,所以……」忽然將人打橫一抱,便往床邊沖去,「我打算好好確認一下!」

    沈秋無可奈何地一翻白眼,心想自己到底是要栽在他手裡多少回喂!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5:11

    【第四十章】

    段雲亭和沈秋二人在南蜀呆了一月有餘,在此期間,南蜀皇帝朱楣和永遠跟在他旁邊的大丞相何青玉,帶著一干得力要臣同他們沒日沒夜的商議用兵事宜,末了總算是定下了初步的作戰方針。

    人人都心知肚明,若是硬打,縱然兩國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是西秦的對手。如此情況之下,唯有智取,唯有奇襲。

    南蜀文武眾臣退散之後,朱楣邀段雲亭沈秋二人到御花園喝茶。

    其時已是暮春時分,園中春花凋零,夏木從生,倒也仍是一派繁盛的景象。

    不過因為事情都已經商議完畢,加之事出機密,故而死人對坐,反而一時沒了話。

    經過這一月的相觸,段雲亭早已看出這朱楣雖然決伐果斷,但性子火爆沉不住氣,實則並不是個做皇帝的料。朝中諸事,實則是拿捏在那何青玉的手中。便連朱楣本人,對他亦可謂是言聽計從。

    低頭啜了一口茶,他有點不明白,這種情況之下,他的龍椅怎麼還能坐的如此穩當?

    而沈秋站在他身後,盯著對面的二人,發現的越多,便越發覺得有意思。

    短暫的沉默之後,朱楣作為主人開了口,道:「不知段兄打算何時回去?」這幾日商議軍情時,兩位皇帝為表客氣,左一句「東齊皇帝陛下」右一句「南蜀皇帝陛下」叫了一陣各自也覺得麻煩,便乾脆化繁為簡,直接稱兄道弟,改稱「主兄」「段兄」,既親熱又簡潔。

    然而他話一出口,身後的何青玉就低聲咳了咳,朱楣回頭同他對視片刻,大抵明白他是嫌自己這麼問太直接了。

    奈何他本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心裡想這麼嘴上就直接出來了。被何青玉這麼一警告,朱楣咳了咳,改口道:「朕的意思是……段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段雲亭道:「實不相瞞,朕的確打算打道回府了。」

    「哦?」為了彌補方才的失態,朱楣聞言決定擺出一副驚訝且挽留的神情,「為何這麼急著要走?」

    「自然急著要走了,」段雲亭微微笑道,「屈指一算,離開東齊已有兩個月了,大小政務只怕早已堆成山了吧。」實則他擔心的是,自己雖然裝病溜了出來,但朝中不知情的大臣兩個月不見他的人影,只怕早已炸了鍋吧。

    「那也的確,」朱楣一頷首,道,「既然如此,朕便不做挽留了。不知段兄打算何時啟程,朕也好速速派人打點準備一番。」

    段雲亭側身同沈秋對視了一眼,然後道:「我等不宜久留,明日便將離開。屆時只望朱兄能替我二人將行跡隱匿一番,不教他人覺察。」

    朱楣一笑,道:「段兄只管放心便是。」

    離了南蜀,二人一改來時的悠閒,快馬加鞭地往東齊趕。路上段雲亭聽沈秋說了對南蜀那主僕二人的新發現,不禁又訝異了一回,笑道:「著實有趣,待到天下太平了,朕一定多往南蜀走急躁,好好湊湊熱鬧!誒……不過你到底是如何覺察的?」

    沈秋想了想道:「朱楣每說三句話便要瞅一瞅何青玉,初時我還以為是自己沒主見所致,不過到後來……」她笑了笑,道,「我發現那目光竟有些含情脈脈的意思。」

    段雲亭笑歎道:「只可惜那何青玉木頭似的性子,臉上連個表情也沒有,只怕是不可能解這風情了。」

    「那可未必。」沈秋笑道。

    段雲亭湊上去,追問道:「這你又是如何發現的?」

    沈秋道:「感覺吧。」

    「那……」段雲亭想了想,又道,「你是什麼時候感覺到,朕瞧上你了?」

    沈秋聞言臉一紅,別過臉去決定充耳不聞,她對這種問題向來是沒轍的。

    段雲亭也不追問,只是饒有興致地盯著她,一臉笑咪咪。

    這次只用了半月的時間便到了東齊。二人剛回到宮中,便聽到了一個可謂是驚天動地的消息:冀禪下旨,封段楚楚為淑妃。

    而在此之前,冀禪因為尚武而少六欲,一直是後宮無人。但讓包括沈秋在內,都最震驚的地方在於,段楚楚什麼時候去了西秦?!

    沈秋再次求見段雲亭的時候,對方正由著幾個宮人忙忙碌碌地更衣。

    她上前一步,由於不知道該行怎樣的禮而呆了半晌。不過反正段雲亭也背著身子看不到,於是她匆匆一抱拳,道:「陛下那日所說的『自有安排』,莫非便是這個?」

    聽聞此事,再前前後後一聯想,她立刻便明白了一切。只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明白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

    「此事朕也思量著找個機會告訴你,」段雲亭擺手示意宮人退下,這才轉過身來對沈秋道,「實不相瞞,是段楚楚找到朕,自行提出要替你而去的。」

    「只是……」沈秋斂了眉。事發突然,想問的話太多,比如段楚楚為何會主動替自己入那龍潭虎穴,比如冀禪要的是自己,段楚楚又如何能替的了?比如……比如……

    諸多問題一起湧上心頭,她反而不知如何開口了。而這時段雲亭卻仿佛都聽到了一般,一言以蔽之道:「不論如何,她現在安然無恙。」

    沈秋語塞。

    段雲亭踱開了步子,道:「朕對她的瞭解,要遠勝於你。她既然敢提出替你,便自然有她的理由,也自然有她的法子保全自身。至於其他……」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笑道,「你日後便會明白的。」

    沈秋抬頭看他,只覺得對方神情平靜得又成了一國之君的模樣,同之前判若兩人。心下明白,縱然是一國之君,在這宮裡也不能隨心所欲,她微微頷首,不再執念下去。

    畢竟人已去,畢竟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否則,段楚楚所做的一切,段雲亭和她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正此時,宮人來報導:「陛下,許多大人在禦書房求見。」

    段雲亭愁眉苦臉地「哎」了一聲,道:「麻煩來了,朕還得去把他們說通了!」畢竟「病」了兩個月,將靜琬公主悄無聲息地就嫁了出去,又把「老相好」沈秋留了下來,這麼多事兒加在一起,夠他把嘴皮子磨破了。

    段雲亭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沈秋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陛下,我現在……」

    段雲亭明白她的意思,沈秋現在已經是女兒身份,自然不能如過去一般處處跟著自己。只是她又不同于尋常的宮女,該如何安置便成了難題。

    他沉默片刻之後,道:「你……且先暫居靜琬公主處,其餘的事日後再說吧。」說罷轉身離去。

    沈秋按照段雲亭的旨意,即刻入住漱玉宮。宮中的大多數守衛丫鬟同她都是有些交情的,由於早就知道她女兒身的事情,驚訝的勁頭也差不多過了。只是此番又聽聞陛下竟是寧肯將段楚楚送去西秦,也捨不得放人走,更是浮想聯翩,感慨萬千。

    宮裡人私下議論說,陛下性子倔,沒有看上的人,後宮一空便是數年。如今拼死拼活將人留住了,沒准能一步登天,封個皇后。

    十天之後,議論變了,變成:陛下怎麼都不曾來過此處,也不知底發生了什麼,莫不是將人忘記了吧?以沈姑娘的品性相貌,我看最差最差,也該封個妃吧?

    三十天之後,已經無人再談及此事。

    這些議論雖然都是背著沈秋的,但她如何會不知道?

    說若她心下沒有期待,自然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放眼看著眼前寂寂無聲的宮殿和苑囿,她也知道自己是不甘老死於此的,尤其是在這大仇未報,心願未了的時候。

    反身回到房內拿起越來越厚的紙頁,她垂眼慢慢地看過,最終拿起一張空白的,繼續寫了下去。

    明白自己女兒身既已暴露,便等同於被剝奪了上戰場的資格。事已至此,也唯有以此方式,來盡自己的一份心力。

    餘者如何,已非她能改變。

    段楚楚伸手推開宮殿陳舊的大門,一眼便看見坐在搖床邊的婦人。

    那婦人抬眼一見了她,當即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意欲起身。段楚楚幾步走上前去,微微頷首道:「見過太子妃娘娘。」

    那婦人大抵是許久不曾見人如此禮待自己了,愣了一下,才頷首笑道:「淑妃娘娘。」

    二人一個是現在的皇妃,一個是前太子妃,身份尊卑難定,但由於太子妃母子已淪為棄置冷宮的局面,故而見了當朝淑妃,態度自然放得卑微謙恭了幾分。

    「太子妃別來無恙?」段楚楚卻並無心於這些禮數間的微妙變化,只是笑著走到搖床邊,低頭看了看搖籃裡酣睡的孩子。

    「承蒙淑妃娘娘常托人送東西過來,我和麟兒心下感念,可惜無以為報。」太子妃尚還年輕,然而這冷宮暗無天日的日子,已將她磨得容顏憔悴。

    段楚楚示意宮人將帶來的吃穿用度擺進宮中,心下不免對這太子妃存了同情之意。嫁的雖是冀封那般人人心神馳往的人,然而不出一年冀封便成了冀禪的刀下之鬼,空留下這太子妃以及遺腹子。接下來西秦朝中風雲突變,這母子二人能留得性命,便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待到宮人漸次而出之後,她才開了口道:「本宮今日前來,是有一事,希望太子妃能割愛。」

    太子妃一聽頓時變了臉色,她此刻別無所有,唯有……冀封留下的孩子而已。

    段楚楚見她明白自己的意思,繼續道:「實不相瞞,本宮有意向陛向討了這孩子做繼子。想必太子妃心下也明白,只要這孩子一日還在冀封名下,他的性命便一日堪憂。本宮如此……是為了保全他。」

    太子妃聞言頹然地跌坐在地,半晌無語。

    段楚楚見話已點到,便不欲久留。然而在她起身的一瞬間,卻聽到太子妃在身後低低道:「不要讓他忘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是誰。」

    「自然。」段楚楚腳步微頓,隨即撩起衣擺出了門。

    門外是一片燦爛的驕陽,同宮內的陰冷昏暗截然成了兩個天地。段楚楚走出幾步,回身而望,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多少年前,也有個不受寵小皇子,終日同備受冷落的母妃蜷縮在冰冷宮殿的一腳,無人理會。後來,母妃病死,小皇子便愈發孤苦無依,只有母妃身邊的貼身姑姑還照應著他幾分。

    而在那之後,一個小丫頭在隨父親入宮玩耍的時候,一時迷路來到了那無人問津的冷宮。她還能清楚地記得,自己冒然推開冷宮大門的時候,看到的那雙孤獨、無助、漠然的眼。

    聽說過宮中有著這麼一位可有可無的皇子,她站在門口,試探著喚道:「四哥?」

    便是這一聲,一切便落至萬劫不復。

    忽然覺得頭頂的烈日有些刺眼,段楚楚拿出帕子微微擋了擋。她知道自己不欠他什麼,從頭至尾都不欠他的。

    正此時,一個宮人匆匆趕來,道:「娘娘,陛下傳你過去呢。」

    段楚楚一頷首,放下帕子隨他而去。她記得自己走下馬車的時候,冀禪面上一閃而過的驚訝神情,也莫名地確信,自己會這麼留下了。只有自己,才能留下來。

    不知為何,每每面對冀禪的時候,她便能感到內心似已冷卻的血,正在隱隱復蘇,變得溫熱,甚至滾燙。

    大抵因為她和冀禪說到底,便是同一種人。越深不可測的事物總想去挑戰,越遙不可及的東西越想去探尋。

    故而冀禪再沒有將她看透之前,不會動她,而她也許究竟是存了幾分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才會為自己選擇了另一份跌宕起伏的人生。

    沈秋在漱玉宮內,一筆一劃地寫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東西。而此時距回宮,已經有兩個月了。她居於深宮,對外界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唯有通過宮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才能窺得幾分蛛絲馬跡。

    然而宮人們的議論,無非又是「陛下怎麼不來」「陛下是不是嫌棄沈姑娘了」「沈姑娘怎麼一點也不著急」之類的云云……

    而對於沈秋本人來講,或許天興所至,並沒有如何怨懟。她只是不甘於這麼終老一生,不甘於自己此刻的無能為力。

    直到有一天,大清早的,成渝來了。

    「沈姑娘,」他顯然是對這種稱呼有些不習慣,頓了頓,才道,「陛下傳你過去。」

    沈秋聞言有些莫名其妙,只覺得這正是上朝時分,段雲亭找自己能幹什麼?

    然而成渝催得火急火燎,她也只得換了身正裝,匆匆而去。

    一路趕沙場似的往前走,沈秋遲疑著對成渝問道:「陛下……如何?」

    成渝腳步不停,回頭看了看她,又望向前方歎道:「陛下最近可是忙壞了,之前因為靜琬公主的事兒和大臣們唇槍舌戰,好容易壓下去了,現在出兵迫在眉睫,又……」他側頭看了看沈秋,沒有繼續說下去,「總之一人當三人用,還忙不過來!」

    沈秋聽他說了一大通,不覺放了心,卻又立即地有些臉紅。畢竟剛才她的確是有些怕聽到成渝說陛下一切都好,只是一轉眼便將她忘了而已。

    為自己的小女兒心思感到不好意思,她搖了搖頭,把胡思亂想甩出腦袋。再一抬頭,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大慶宮外面。

    這裡正是段雲亭上朝的地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9-28 10:05:25

    【完結章】

    沈秋疑惑地朝成渝看去,被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噤聲,便只能暗暗地繼續疑惑。

    朝門內探頭望去,便可見金碧輝煌的大殿內,段雲亭在最高處端然而坐,正如往常一般聽著文臣武將依次上奏。

    沈秋默然地看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段雲亭沒有開口說話,然而待到幾個朝臣奏罷之後,他忽然開口說了句什麼,底下立刻響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沒過多久,宮人的一聲「傳沈秋」打亂了議論破空而來,沈秋一怔,卻被一旁的成渝微微推了一把。

    「快進去吧。」成渝沖她微微一頷首,眼中的神色卻蘊藏了太多複雜的東西。

    沈秋抬眼望向殿內,只見朝臣已經噤了聲,齊齊回頭望向門邊的自己,神情裡是說不清的訝異。而段雲亭坐在離自己最遠的位置,所有的情緒都盡數掩藏在了冕旒之下,望不穿看不盡。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沈秋舉步跨入門內,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殿中。

    習慣性地一拱手,想要改過也已晚了。沈秋動作一頓,乾脆便照了往常一般,禮道:「臣沈秋見過陛下。」到了此時,她才發現,或許自己到底是懷念過去那段無所顧忌的生活的。

    大殿裡一陣輕微的議論聲想起,卻又在段雲亭一聲「平身」中很快地落下。

    沈秋抬起頭望向段雲亭,對方的神情依舊看不清明,但嘴角卻仿佛微微地勾起了幾分。

    沈秋又垂下頭去,不明所以,卻也可稱平靜地等待著他的旨意。

    大殿裡片刻的沉默之後,段雲亭的聲音終於沉沉響起。

    「眾愛卿聽旨,此番西征討秦,情勢緊急,刻不容緩。朕擬發兵五萬,直取長安。」頓了頓,揚聲道,「此戰沈秋為主將,加授『西討大將軍』之銜;成渝、趙挺為副將,成渝為副將,十日內出發,不得有誤!」

    此言已出,堂上譁然。朝臣們無人想到,方才議論了半晌而未決的主帥人選,竟會是沈秋——一個女子。便連沈秋自己也是一驚,半晌沒有說話。

    而這時立刻有不少人出列反對,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大意無非是女子率軍,乃是歷朝從未有過的荒謬事,如此有違祖制,不合規矩云云……

    但坐上的段雲亭沒有說話,他很有耐心地聽著底下將所有的道理都說盡了,依舊沒有開口。而這時,底下倒是有人幫他開口了。

    身為右相的蘇逸徐徐出列道:「陛下,臣以為規矩當以時而易,制度當因事而變。沈秋雖是一屆女流,但以對西秦的瞭解而觀,無論是道理還是實戰,我軍中只怕無人能及。更何況,沈秋雖是西秦人氏,然而身負國恨家仇,同當今西秦皇帝冀禪早已勢不兩立,自當托信。」刻意地頓了頓,他又道,「故而臣以為,但凡能者,既能相助于我東齊,又何拘是否東齊人士,是男是女?」

    他這一席話說得輕緩,然而卻暗暗排解了朝臣對與沈秋的兩大疑慮——西秦人氏、女兒身。朝臣眼見右相已然表態,然而左相卻並不開口,做世外人狀,便大抵明白此二人的態度了。

    然而封女將帶兵始終是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朝中反對者居多,且並未因左右二相的支持而動搖。蘇逸這一番話說完,自然又招致不少爭論和反駁。

    沈秋自始至終未置一詞,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她已經徹底的平靜下來,明白這便是段雲亭數月音信無憑的原因。

    自己已然放棄的事,他卻存著逆轉乾坤的心,去為自己改變。沈秋心下感動,卻也知此時此刻並非感動的時候,她明白以自己的立場,該做的唯有一件事——相信他。

    這般想著,不知又過了多久,段雲亭竟是一撩衣擺,逕自站起了身。

    實則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便料到定會遭致反對。不過……

    段雲亭朝前走了幾步,在他的俯瞰之下,朝臣聲音漸小,末了只剩一派鴉雀無聲。

    他知道有人在等待著自己收回成命,有人希望自己最後拍板定奪,輕輕地笑了一聲,他開口道:「諸位愛卿不必多言了,此事朕意已決。」頓了頓,他微微仰了臉,目光仿佛是觸到了大門外的萬里河山。

    「朕意已決,此戰沈秋出征,不得有誤。」他徐徐收回目光,望向殿內,卻又道,「沈秋此戰若敗,朕願引咎退位。」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口中的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而已。但話音落下,卻驚得人人面露訝色。便連蘇逸也微微睜大了眼睛,誰又能想到……誰又會想到……

    此言既出,無人敢言。有誰,還敢再言?

    段雲亭似乎對此刻的清靜十分滿意,微微一頷首,他垂眼望向沈秋的方向,低聲道:「沈愛卿,朕都賭上這龍椅了,」他微微一頓,竟是一笑,「此戰……你可要務必凱旋。」

    沈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並未意識到自己亦是淚流滿面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在段雲亭面前徐徐跪下,任由淚水一滴滴落滿了面前的地面。

    「臣沈秋……定不負陛下所望!」

    十日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沈秋受封之後,發瘋似的將所有的時間投入在軍力的部署,軍事的商議上。由於女扮男裝時同軍中上下早已混的熟稔,加之軍中之人豪爽不羈,並不十分介懷她的女兒身份。故而一切調度商議,倒也進行的十分順利。

    接到這邊即將出征的消息,西蜀那邊也秘密傳來回信,只道一切部署妥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將一切的戰術最後核實了一道,沈秋抽出了最後空餘的時間拜訪了一趟杜惜。在宮中所認識的人中,大部分都隨同自己出兵了,無需話別。而餘下的身份特殊的幾人中,段楚楚已身在西秦,唯有杜惜已有些時日未曾會面了。

    見到杜惜的時候是在蘇逸府上,杜惜正坐在後園裡,饒有興致地看丫鬟縫補東西——因為自己不會。

    待到蘇逸將沈秋引入府邸後,三人閒話幾句後,沈秋才知道了一個天大的消息:杜惜懷孕了,而這丫鬟縫製的,正是孩子的新衣。

    大抵是由於懷孕的緣故,杜惜脾氣變得更為暴躁,聊天的時候便將蘇逸支使得東跑西顛,而後者也樂呵呵地被使喚著。

    杜惜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她,二人擬定下個月便將婚事辦了。實則家國未定,二人本無心於這喜事,然而眼看著肚子一日日大了,拖不下去了,便打算一切從簡。

    「恭喜,只可惜婚事當日,我不能親自前來了。」沈秋見了心下有些羨慕觸動。

    「無妨,陛下得知此事的時候便已說了這『乾爹』非他莫屬,」杜惜笑道,「待得你出征歸返,定讓孩子親口教你一聲乾娘便是。」

    沈秋笑了笑。

    杜惜忽然道:「對了,屈指而算,後天便是出征之期了吧?」

    沈秋頷首。

    杜惜微一遲疑,道:「可曾同陛下話別?」

    沈秋搖搖頭,笑道:「出征當日,陛下要親自相送的,到時話別也不遲。」實則她心裡明白,經過那日朝上的事後,她簡直不知該如何面對段雲亭,或者是面對他給予的一切信任與包容。

    她知道自己唯有打勝這一仗,必須打勝。

    杜惜見她出神,心下明白,卻只道:「務必保重,朝中有太多人都等著你凱旋。」

    出征當日,五萬人馬勢如長龍,盤桓在城郊十裡的青山碧野之中。

    沈秋素髻淡釵,只系一條絳紅巾幗,映襯著一身銀甲紅袍,明豔之中更顯英氣逼人。

    段雲亭率朝中百官相送,將慢慢的一杯禦酒親手送到沈秋面前。沈秋微微一頓,伸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隨後摔杯為誓,動作乾脆堅決。

    段雲亭微微一笑,道:「沈將軍此番出征,身負重任,還請保重。」

    沈秋沖他一拱手,道:「陛下我凱旋便是。」實則心下還有太多想說的,但不知為何竟一句也說不出。同對方對視了片刻,她收回目光,道:「陛下,出征的時辰已到,臣……」

    「等等。」段雲亭回身一個事宜,便有一個小校端著一疊東西小跑過來。他伸手抓起,凜風一抖,順勢便當頭罩在了沈秋的身上。

    沈秋低頭一看,發現身上的竟是一件刻絲金鳳的……紅帔。

    正驚訝之時,段雲亭已然朗聲笑道:「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頓了頓,前傾了身子,低聲笑道,「朕今日親授這紅帔,他日便要親解。紅帔加身,人便是朕的……逃不了了。」

    沈秋聽聞此言,面色一赧,心下雖感動得猶如洪水氾濫,然而口中越發不知道該說什麼。

    「朕會待你凱旋,」而段雲亭並不在意,微微挑眉,笑道,「你若敢不回,天涯海角,朕到處搶親去!」說罷伸手握住了沈秋的手,帶到她的胸前,替自己握住紅帔的衣襟。段雲亭放開手,準備退後。

    然而正此時,沈秋卻忽然一個傾身,將他用力地擁住。既然言語已無法表達心中所想,那麼索性便付諸行動吧。

    肩背上的紅帔無所依託,猶如一隻鴻雁,當即在風中展翅飛了開去。

    段雲亭起初一怔,隨即欣慰地笑了。伸手輕撫摸過對方的背脊,他低低道:「保重。」

    片刻之後,沈秋送開了手,但因為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了如此「不雅」的舉動,她的臉已經紅得跟番茄似的。看著段雲亭狠狠一點頭,她不再猶豫,幾步走到馬邊翻身而上。

    示意全軍出發,她馬鞭一揚,追著那翻飛的紅帔賓士而去。

    段雲亭靜立在原地,看著她一個乾脆低落的俯身,便將紅帔撿起握在手中。整個人連人帶馬,猶如一團熾烈的火焰,帶著身後整肅的大軍,一直燃燒到了視線的最盡頭處。

    他收回目光,自言自語般喃喃笑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兩年後。

    禦書房內,段雲亭一拍桌子,怒道:「還不回?!」

    蘇逸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險些被拍掉的鎮紙往旁邊挪了挪,無奈道:「沈大人說……」

    「西秦初定,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善後……」段雲亭搖頭晃腦道,「每次都是這幾句,朕都會背了!」

    蘇逸心想,自打打勝了之後,段雲亭簡直是三天一封信地往西秦送,這頻率,那邊的「善後」工作再快,只怕也跟不上吧。

    遲疑了一下,他把手上的東西伸了伸,道:「陛下,這信……」

    「給朕!」段雲亭一把搶過,展開瞧了瞧,又抱怨道,「每次都是這幾句!」

    蘇逸見自己沒什麼事兒了,便道:「那個……陛下,臣可以告退了麼?」

    段雲亭斜了他一眼,道:「又要回去帶孩子了?」

    蘇逸一點頭,笑道:「孩子初生,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善後……」

    段雲亭一個鎮紙甩過去,道:「都能打醬油了還『初生』!」擺擺手道,「趕緊滾吧!」

    蘇逸喜滋滋地走了,段雲亭從櫃中拿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打開。錦盒裡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準確來說,這三年裡沈秋親筆或者代筆的書信或者戰報,無一遺漏地放在這裡面。

    段雲亭將書信統統拿了出來,如往常一般,一封一封地展開看。

    第一封是攻下西秦第一座城池的戰報,那時離出兵不過兩個月。

    第二封是冀禪親征迎敵的戰報,以他窮兵黷武的性子,自然不會在宮裡坐視。

    第三封是南蜀出兵的消息,南蜀三萬人馬,由大丞相何青玉親率,由南望北,為援助宗主國西秦而去。

    第四封是南蜀攻克長安的消息,南蜀假借援助同東齊人馬打了不疼不癢的幾仗,途徑長安時請求補給。冀禪不在城中,段楚楚做主,強行打開了城門。南蜀進宮之後陡然翻臉,將城中殺了個雞犬不寧,出奇制勝地便躲了都城。何青玉擁護冀封之子冀如麟為帝,段楚楚太后之身臨朝稱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將冀禪皇帝的名分廢去了。

    第五封是沈秋親筆的書信,心中只道冀禪驚聞都城被戰,自知無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戰,打發愈發兇狠。沈秋避其鋒芒,並不主動迎敵,而是避城不出,挫其銳氣。因為守在城中稍稍閑了些,便親自動筆寫了這封信。此時距離出征,已是一年有餘。

    第六封是南蜀來援的戰報,南蜀在長安稍做整頓,便再度發兵,自西面包抄西秦後方。沈秋眼見西秦銳氣已不復當年,便也開了城,雙面夾擊,經過六個月的鏖戰,終於將西秦一網打盡。冀禪無路可走,于水畔自刎。歷時整整兩年的大戰,終於落下帷幕。經此一戰,南蜀獨立,不復為西秦的附屬國,而西秦因同東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目前稱制掌權的又是段楚楚,故而兩國重新結盟,互為兄弟之國。三國目前誰也吃不掉誰,也沒那個野心,故而各派使臣于長安召開彌兵會議。於是,天下太平。

    第七封是沈秋率軍入長安,協理東齊政務的戰報。

    從那之後,段雲亭便開始毫不客氣地寫信催她回來,但被沈秋「每次都是這幾句」給打發回來。

    這時,段雲亭又一次拿出信紙。提起筆,他學著人家皇帝寫了一句「陌上花開緩緩歸」,但心裡想的其實是「難道你要朕等到花謝了才回?!」

    墨還沒幹,他就一把將紙揉成了團。托腮在桌邊想了又想,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西秦長安,沈秋和段楚楚俱是一身尋常百姓的打扮,在街上閑閑的走著。這段時日裡,二人朝夕相伴,時不時地便要換裝來外面溜達溜達,湊湊熱鬧。

    今日好像也趕上好事了,還是熱鬧的事。

    不只是哪家成親,聲勢排場極大,迎親的隊伍足有半條街那麼長,而鑼鼓歌吹更是震耳欲聾。街道兩側人頭攢動,全都伸著脖子看。

    段楚楚仿佛是頭一次見人成親,立即就把沈秋往人堆裡帶。沈秋拗她不過,只好跟著擠了進去。

    只見新郎官一身喜服,高坐於馬上,樂呵呵地沖著兩邊的人拱手,接受著他們的一聲聲「恭喜」。

    沈秋定定地看著,只覺得那馬上的影子同冀封幾乎就要合二為一。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一身大紅地坐在馬上,自這條街昂揚地走過,意氣風發。

    眼前有些模糊,她默默地想,逝者已矣,太子哥哥,如今我總算也為你報了仇了。日後不論我人究竟身在何方,你的國,我們的國,我將會待替你守下去。

    搖了搖頭再望去,行至面前的已是新郎身後的大紅轎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娘子微微掀開窗,露出一段繡金的絳紅衣袖。

    一瞬間,沈秋又想起了段雲亭,想起兩年前,他親手披在自己身上的紅帔。而兩年後縱然自己身在西秦,他身在東齊,當年的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

    「朕今日親授這紅帔,他日便要親解。紅帔加身,人便是朕的,逃不了了。」

    她默默地想,自己是該回去了。這想法不生則已,一生仿佛帶了藤蔓,緊緊地將她裹住。周身都被什麼撩動催促著,幾乎一刻也不能多待。

    她楞了一下,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麼想念段雲亭了。

    而仿佛是看穿了她心裡的想法一樣,段楚楚在一旁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和陛下把事兒辦了?」

    耳畔太嘈雜,她對著沈秋耳畔幾乎是用喊的,但即便如此,這話也只有沈秋一人聽得清楚。

    她聞言笑了笑,同樣附在對方耳側,大聲喊道:「我恨不能馬上就動身!」

    兩人相視而笑,但正此時,卻聽前方突然一陣騷亂。沈秋一看,只見幾個黑衣人騎著快馬從街道後面沖了上來,一下子便將迎親的隊伍沖散了開了。圍觀的人群也驚得四處奔走,場面登時就亂了。

    黑衣人將轎子團團圍住,和迎親的家丁纏打在一起,但顯然占了上風。

    有人大喊:「搶親、搶親啊!」

    沈秋見狀,回頭對段楚楚道:「你現在找地方躲一躲。」說罷已經推開人群,一躍而起。

    段楚楚挑起嘴角一笑,沒動,只是抱手在原地站著,看著沈秋動作乾脆俐落地便立在了轎子前,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搶人新娘,成何體統!」

    黑衣人不買帳,拔刀紛紛沖了過來,然而伸手卻不怎麼樣,一個被沈秋奪了刀,其他的便被這把刀看得稀裡嘩啦,最後作鳥獸散。

    沈秋趕走了搗亂的,定了定神,一看隊伍早就沒幾個人了。只有街邊稀稀拉拉的圍觀人群,正在一點一點往這邊靠攏看熱鬧。

    沈秋在街上掃了一圈,發現新郎居然不見了。心想這人也太沒用了,光顧著自己逃命,連新娘子都能直接扔下不管了。

    最後將目光定在轎子邊僅存的兩個家丁身上,她尋思著新娘子心裡也挺難受的,便清了清嗓子對二人道:「那個……你們快去將新郎尋回來吧,雖然出了點亂子,但好歹是大喜的日子,別讓新娘子等太久了。」說罷一拱手,回身去找段楚楚。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便聽聞身後懶懶散散地飄出一個聲音:「本公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怎麼會是新娘子?」

    沈秋陡然怔住,猛一回頭,還沒看清對方的臉,眼前一紅,一襲紅帔已上肩頭。

    段雲亭立在轎子前,一身絳紅的喜袍紋龍繡鳳。衣衫華美非凡,嘴角的笑卻是一貫的懶懶散散。

    他定定地看著沈秋,眯起眼笑道:「娘子,朕搶親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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