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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葉小嵐 -【因為最初所以最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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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5:39
標題:
葉小嵐 -【因為最初所以最美】《全文完》
葉小嵐 -
因為最初所以最美
一位達練而美麗的女編輯,
巧遇多年以前的初戀情人。
然而,他們之間卻因為一段不曾被解開的誤會,
以至於那年少的傷痛深烙於心……
卻在他殷勤不懈的努力之後,
終於解開了她多年冰封心的情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5:55
第一章:
雨絲纖得正密。
沈於嵐深深地坐在真皮的軟椅上,疲倦地閉著眼睛。這一期的雜誌編輯工作又已經順利完成了,大樣就攤在她明亮寬大的辦公桌上。往常她都會既喜歡、又審慎地再看幾遍的,但今天卻沒有這個興致。
是因為惱人的秋雨嗎?中秋十月,台北已經連續半個月不見陽光。是因為今天是週末嗎?是長久累積下來的職業倦怠嗎?
不,不是的。她心底有個很小的聲音在說,不是的,你自己知道那些都不是原因。她緊緊蹙了下眉頭,舉手壓住自己的額角。但那聲音並不肯就此停歇,執拗地自心底往外掙扎——是因為那張圖片,那張廣告圖片…
沒錯!正是那張廣告圖片。於嵐挫敗地垂下嘴角,微微睜開眼去瞧這期雜誌的封底。那是一整幅的香水廣告,暗色背景上有一個英俊的男子在縱馬疾馳。天,那只不過是一個騎著馬、有著濃黑卷髮的男子而已呀!但那已經夠了,她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在說,已經夠讓你想到他了,想到多年以前那個男孩,那個教你騎馬,教你攝影,教你愛情的男孩。
多年以前……那男孩真的曾經存在過嗎?抑或只是你自己的夢幻呢?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早該忘得乾乾淨淨的。一定是雨天的關係,雨天總是令你憂鬱。於嵐苦惱地搖頭,快些忘了吧!你可以忘記的!你不能不忘記!
「我才不會忘記。雖然半年沒騎馬了,我做你的老師可還綽綽有餘哦!」他說,深黑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們明天就去後裡馬場!」
後裡馬場!她還記得自己看到柵欄邊那「當心馬咬」的牌子時,曾怎樣地笑岔了氣,「好鮮呀!她叫道:「馬真的會咬人嗎?」
「會咬。咬得還很重呢!我就被咬傷過。」他說,扯開了自己的襯衫,露出左胸上半圓形的疤痕,「瞧,這就是證據。」
她愕然偏頭去看他。先是為他的疤痕而驚詫,然而突然意識到眼前男子裸著的胸膛。她害臊得羞紅了臉,咬著下唇猶豫地瞄他一眼,卻發現他正專注地盯著自己,眼底有醉得死人的柔情……
停止!停止思想!於嵐徒勞地壓緊自己心口,試圖阻止那往外擴散開來的痛楚。不能這樣!他已經永遠是過往歲了。
你發過誓,要將他永遠驅逐出去的,停止思想!停止!
但他的笑容那樣溫柔啊!他微卷的黑髮那樣調皮!翻上馬背時,手腕上的鈴鐺那樣清清脆脆地響個不停,那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記得伊索寓言裡的貓和老鼠嗎?」她嘻笑著逗他,「替你這隻大貓戴上鈴鐺,你就再不能在背後嚇人了。」
「好哇,你說我是貓!」他揚著眉毛,裝出一副凶狠的樣子,「小老鼠,你難道不知道貓是惹不得的嗎?喵嗚——」他對著她衝過去,鈴聲一路亂響。
鈴鈴鈴鈴!
於嵐驚跳起來,盯著那部亂響的電話,等鈴聲又響了兩遍,她才回復鎮定,拿聽話筒:「沈於嵐。」
「小霧,」電話那頭傳來她哥哥既嵐明朗的聲音,「今天不要等我了。公司有事,我很晚才會回家。別等我的車。」
於嵐看看窗外,雨依然密密地下個不停。要在這種天氣裡捎公車回家嗎?偏偏她又沒帶傘。既嵐上班的地方離她的雜誌社只有兩條街,幾年來兄妹兩個一向是同進同出的,例外的時候不是沒有,但為什麼偏是今天呢?她低歎一聲,問,「非你不可嗎?」
「怎麼啦,小霧?」既嵐有些詫異,「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老哥真的走不開。能不能回家再告訴我?」
「不,沒什麼……只是因為下雨,如此而已。」於嵐低喃,輕輕掛了電話。這事怎能和既嵐說呢?他從來不知道我和「他」之間的事,當年不知道,而今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既嵐一向是好哥哥,從小對她呵護備至。只是男孩子總是粗枝大葉了些,而女孩子的心事又太細膩……當年少女的羞澀,使她隱瞞了自己的感情,又如何能在八年之後的現在,向哥哥坦承自己的相思?
八年。他走了真有那麼久了嗎?一切彷彿都還只是昨天發生的事,然而鏡子裡那成熟端莊的女子,卻已明白顯示出歲月的痕跡。
當年的她只有一張稚氣清純的臉,一頭短短的發,總穿著牛仔褲與運動鞋。而今她長髮垂肩,絲衫長裙。鏡裡的女子眉目如書畫,清澄的眼睛裡滿是聰慧和自信,微抿的嘴角顯示出她的毅力和專注,連眼底些微的陰影都不能遮掩。然而那柔和的唇線和渾圓的下額,卻又帶著一種柔婉的神情。八年不能使她蒼老,只能教她成熟。於嵐一向知道自己的美麗,也知道自己愈來愈美,她的追求者從來就不曾間斷過。但她卻再也不曾接納過任何人——直到最近。
想到孫毅庭,她不覺微微笑了。毅庭是雜誌裡的財務部主任,是斯文有禮的男子。一年前,她升任這本綜合性雜誌的總編輯後,和毅庭就有了比較密切的接觸,而後漸漸發展成公務之外的關係。他們的友誼是逐漸累積的,直到三個月前,毅庭才提出了「進一步交往」的暗示,於嵐遲疑了很久,她喜歡毅庭,但並不是愛……
話又說回來,愛是什麼呢?她曾經愛過,還押上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和靈魂,並以為對方也同樣地愛著自己。結果呢?
一場荒謬劇!荒謬得教她不知道是死了來得幸福,還是諷了比較愉快。如果那就是愛情的話,她寧可永遠不要再愛了,人間總有比較瘟和、比較不傷人——也比較持久的東西吧?
不,她不要再去想那騎馬的男孩了。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而她還有漫長的歲月要走。於嵐拿起了話筒,把電話拔入毅庭的辦公室,約他中午一起吃飯,毅庭高興地答應了。於嵐掛了電話,心底卻依舊冷冷清清。哎,雨為什麼還不停啊!
綿密的雨絲使傍晚的天色更為昏暗。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車輛都亮起了車燈,以魚一般地在陰濕的天氣裡遊走。沈既嵐小心地控制著方向盤,不安地瞄了一下腕表。
該死,已經五點了!想不到重新修正設計的草圖竟花了這麼多時間。希望不至於趕不上接機才好。不過在這樣的天氣裡,飛機多少會延誤一點時間吧,何況是從德國那麼遠的地方飛過來。
喔,德國啊……既嵐兀自笑了笑。他大學時一直想去德國留學,為此還K了好幾年的德文。就是因為如此,今天他的老闆才會派他去接這位德國來的建築師,卻不曉得他的德文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既嵐有些心虛地看看駕駛座旁擺著的牌子,待會兒讓他在機場接人用的。牌子上用德文寫著既嵐公司的名字,「修群建築師事務所」,下面是那位建築師的名字:漢斯•趙,還是超?德國人怎麼會有這種怪姓?既嵐笑著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真是不夠瞭解德國文化。
去德國啊,因為德國的建築是世界頂尖的。當年他們一群念建築的朋友,有多少人懷過這樣的夢想?然而由於學制不同,大學畢業後到德國去讀書,少說也要七八年才拿得到一個博士學位。有幾個人付得起這樣的光陰和熱情呢?歐洲又不比美國,到處可以看到自己的同胞。到末了,所有的夢想都只如雨夜裡隔著窗看去的燈光,遙遠模糊,忽明忽滅。朋友中去了德國的,算來也只有那麼一個人而已……
車到桃園國際機場,五點四十五分。既嵐停好了車,匆匆趕向候機室,搜尋著看板。
慕尼黑來的飛機……地,剛到!等人出來,少說還要半小時。既嵐鬆了口氣,擠到前頭去等著,一手把牌子豎在胸前,不覺又回到自己的思緒裡去。去成了德國的,也只有他了……當年自己的摯友,出國後卻是毫無消息。頭幾個月還通過信息,後來自己到美國讀了兩年書,在台北的家又搬了新址,一下子地址錯開,就真的音訊遠隔了。
既嵐低喟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那年少的摯友。想到他寬廣的前額,微笑時的明朗溫厚。難道只是因為「德國」兩個字嗎!或者因為——像小霧說的——雨天呢?既嵐搖搖頭,集中心神去注意開始走出入境室的旅客,去尋找可能的西方男子。而他心思有一部分還沉在過去不曾回來。德國的建築師……允寬也是在德國念建築的,不知道他們彼此認不認得……允寬!
既嵐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個剛走出來的男子,那一八二的身高,那寬肩,那長腿,那濃黑微卷的頭髮,那飽滿的前額,那希臘雕像一般古典的臉孔,那白晰如西方貴族的肌膚……
那只能是允寬,絕不是別人啊!既嵐激動地探出身去,手中的牌子上下揮舞,大喊大叫起來:「允寬!允寬!趙允寬!」
他側過臉來,一抹詫異,不信、驚喜的神情,迅速飛入他的眼底:「既嵐?」
既嵐恨不得敲破面前這道透明的隔牆,衝進去——這一剎那,他把自己來接機的任務全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不旋踵,趙允寬已走至他跟前,臉上掩不住興奮之情。
「好小於,你看起來很好嘛!你這小子,這些年來混到那裡去了?哇,看到你真太高興了——」他興奮得語無倫次,只是緊抓著趙允寬的手臂,上下晃個不停。
允寬不覺笑了,「這麼多年了,你怎麼一點也沒變,還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樣子?」
「看到你太興奮了嘛〕真是太久不見了——走走走,到我家去!咱們可真有得聊了!」
「現在不成吧,既嵐?」允寬失笑道:「你不是來接人的嗎?
而我……」他的話突然中斷,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既嵐手中的牌子,「修群建築公司?漢斯•趙?老天,既嵐,我不相信——」
漢斯•趙?既嵐瞪大了眼睛,他還以為是漢斯•超呢,「是你!」他不敢相信地道,「我要接的人就是你?感謝上帝,這簡直……我還擔心我的德文不夠用呢!」他拚命地眨眨眼睛,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
允寬也笑了。眼前這人是他熟知的沈既嵐,那個明朗、熱情、沒有心機的沈既嵐,八年的歲月並不曾在他身上刻下什麼痕跡。他依然高大結實,濃眉下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笑起來一口漂亮的白牙,充分表現出他自學生時代便一直擁有的、乾淨健康的氣質。允寬緊緊握住他的手,誠心誠意地道,「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既嵐。」
既嵐重重地捶了他肩頭一下,一手提起允寬的行李箱,一面往外走,一面嘰呱不停,「真沒想到他們派來的人會是你,你的表現一定很傑出,對不對?其實你一直就是最出色的。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進結構公司做事,又正好接下中德合作的這個案子。但我真高興來的是你,和你合作一定很愉快——喂,你要回國,怎不通知一聲啊。」
允寬失笑道,「怎麼通知?我又不知道你在修群建築師事務所,再說,你們家好像搬了,不在原來的地方。」
既嵐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是啊,我們搬到天母去了,就在你出國半年後;新房子很寬敞安靜,你會喜歡的。」
「喜歡什麼?」
「得了,允寬,」既嵐瞄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讓你去住員工宿舍或是觀光飯店呀?我們可是十幾年的交情了,我家還不就是你家?何況你在台灣根本沒有別的親人——你不要跟我辯!我們家兩間客房隨你挑,你要是不滿意,我的書房也可以讓給你,只有臥房不行。嘻,」他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因為臥房不是我一個人的。」
允寬震驚地挺了一下背脊,「你結婚了?什麼時候?」
「都結婚四年噦,我兒子都兩歲了。哎,這話題一扯可就沒完沒了,咱們可不能老站在這兒,我去把車開過來。你還沒吃飯吧?待會兒先一起去吃——」既嵐連珠炮般說個不休,一面走還一面回頭喊上兩句,允寬看他沒入人群裡,不覺搖頭笑了。
夜色已經很黑,雨卻漸漸變得很細。既嵐一面開車,一面興奮地談起自己的戀愛、結婚以及兒子的事情,「不是蓋的,我兒子真的很可愛,像我嘛!對了,別光說我,你結婚了沒?」
允寬搖頭。
「沒有合適的對象是吧?也難怪,德國的老中太少。怎麼樣這次回來,物色一個太太再回去吧,對了,你記得小霧嗎?」
既嵐只顧著自己說得高興,沒在意到允寬放在膝上的雙手突然緊握。
「你妹妹?記得啊!」允寬真希望自己的聲音聽來夠正常,他艱難的吞了一口口水。天,他怎麼可能不記得!那個短髮覆額,娟麗無以倫比的女孩!笑起來一邊一個灑窩……
「那個丫頭今年都二十七啦,還不結婚,可把我媽給急死了,一天到晚跟我說:既嵐哪,你們公司裡有沒有比較出色的年輕人,給小霧介紹介紹啊!天知道,我不是沒幫她介紹過,可是那丫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除了前面兩句之外,既嵐說了些什麼,允寬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小霧還沒結婚……他抿緊了嘴角。那是他從來不敢去期望的事情。
她怎麼可能還沒有結婚呢?她是那樣美麗而明亮的女子,早在大一的時候,追求者就已經多如過江之鯽了……她一定早就嫁給了某個深愛她的人,有了甜蜜溫馨的家……他一直是這樣堅信的。在德國的八年裡,每當他被孤獨寂寞催逼得徹夜不眠的時候,想她想得胸口發疼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地說服自己,告訴自己沒有做錯……但是,她竟然還沒有結婚!
他緊緊閉上眼睛,徒勞地想將那鏤刻在心頭上的容顏驅逐出去。別傻了,趙允寬!他斥責自己:難道你會天真得以為她不結婚是為了你?八年可不是一段短時間啊!當年那一段,只不過是少時的感情罷了,憑什麼以為她還會在乎?像你一樣地在乎?她……
「允寬!允寬!」既嵐推他,「你怎麼了?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呀?」
他猛然回過神來,「對不起,我想我有點累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在說,我把你帶回家去,我媽一定會很高興。我還可以交交差,說我又給小霧介紹了個有為的青年呢!喂,咱們說不定真的會變成郎舅哦!不是我自誇,小霧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啦。老朋友,追吧?」
允寬的血色白臉上褪去,「別——別開玩笑。」
既嵐奇怪地看他一眼,允寬知道自己小題大作了。他倆自高中起就是好友,什麼玩笑沒開過,幾曾把這種話當真了?
他只慶幸夜色裡既嵐看不出自己發白的臉色,「哎——我真是在德國待久了,快和磚頭一樣方方正正了,是不是?」
「不要緊,我帶你多吃幾頓好的,很快就又會把你泡得油光水滑——說真的,今晚想吃什麼?」既嵐審視著路面,滑下交流道。台北的燈光像雨後的星子,由疏疏淡淡漸漸熱鬧起來。既嵐的車很快就沒入車水馬龍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7:18
第二章:
夜色下的台北燈光輝煌,從西餐廳二樓臨窗的卡座向下看去,來往的車燈便像是晶亮遊走的燈球,在海面上滾動流走。每一盞燈後面都隱藏著一個故事,我之看人,正如人之看我……沈於嵐無意識地在玻璃杯上畫著圓圈,心不在焉地聽坐在對面的孫毅庭說話,說著商場人物之種種。這本來也是個有趣的話題,而且安全。於嵐對著自己笑了一下,安全的話題,不必牽涉到自己的感情、思想、評價的話題。她突然覺得好累。
今天一整天,他們在一起吃了中飯,看了一部電影,聊天、討論電影的拍攝技巧和情節內容,又一起吃了晚飯——典型都市人的約會方式。不能說是無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裡。毅庭聰明博學,是個絕佳聊天對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過是那個也聰明、也機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於嵐,至於那個女孩,那個能哭能笑、會在陽光下騎馬、會為了一朵小花落淚的沈於嵐,早不知道失蹤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是,八年前就死了罷;也許是,躲在內心的那個角落裡反抗這個沈於嵐吧。也許……
於嵐歎了口氣。你還要怎麼樣呢?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你自己說過不再相信愛情的呀J你從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愛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進行,你還要怎麼樣呢?
但她真的覺得好累,毅庭溫和而有節制的聲音現在聽來突然變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將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衝出門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氣,舉起手來阻擋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嗎?」
「回去,現在才剛過八點——」
「拜託,毅庭,」於嵐克制著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會,然後展開一個微笑,「當然,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維時頗長的約會,我不應該太急,對不對?」他站起身來,拿起帳單。
回程上,於嵐一直很沉默。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對待毅庭。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只覺得自己已分裂成兩個人了,內在的那一個一直在冷眼看著外在的那一個,而今內在的於嵐已經得勢,使她愈來愈不能維持她的有禮、溫文……該死!都是那張圖片!
車子來到天母,於嵐的家在一片別墅區的東端,一棟漂亮的歐式石砌洋房,有整潔的庭園和車庫。車庫一向由父親——名律師沈剛——在使用的。後來既嵐也買了車,就總是把車停在這一小區別墅西面的公用停車場裡。
孫毅庭將車停妥,陪於嵐走到她家。車庫裡是空的,父親大概又和母親去參加什麼灑宴了吧……於嵐心不在焉地想著。雨後的天母陰涼濕潤,屋裡透出的燈光把庭園映照得十分柔美,附近的街道都是空的。她低下頭去,在皮包裡掏大門的鑰匙,卻突然覺得肩上一緊,是孫毅庭伸手扣住了她的緊肩。
於嵐錯愕地抬起頭來,正好看進毅庭專注的眼裡。那眼中有苦惱、有激情,她本能的知道他想幹什麼,不覺有點心慌,匆匆別過臉去,細聲道:「我——我要進去了。」
「別走,於嵐,」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不知道我不應該急,我知道我不應該逼你,但是——天!於嵐,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他的聲音裡有了痛苦。於嵐不自覺地抬起頭去看他,看到他緊鎖的眉峰,微微抽搐的嘴角。
突然心痛了。這是一個在愛情中受苦的男子啊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痛苦,何況毅庭是她的朋友,這痛苦卻都由她引發,多麼不公平的事!雖然,感情的事本就是無所謂公平與不公平——淚水瀰漫上她的眼睛,她遲疑地伸出手去,輕拍他的肩頭。
「不要這樣,」她低語,「不要為我傷心,毅庭,你知道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你——」
「那就接受我!」他急切地說,「於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知道你喜歡我,讓我們把它變成愛!」
「呃——我不知道——」她慌亂地低語,「別逼我,毅庭,這太快了,我還沒有準備——」
孫毅庭眼底浮出一層深暗顏色,然後他勉強地笑了,「至少你沒有拒絕我,對不對?那表示我的機會仍然很大,不是嗎?」
他聲音裡的自嘲和無奈觸動了她,於嵐的眼睛不自覺又濕了,她伸手去輕碰他的臉頰,低聲道,「毅庭——」
「天!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突然爆發了,「於嵐,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碰你嗎?你——」於嵐驚嚇的睜大雙眼阻止了他將說出口的話。好一陣子,他們只是這樣互相瞪視著,忽然,孫毅庭一把將她攬進懷裡,重重地,近乎飢渴地吻她。
於嵐一時驚呆了,皮包啪的一聲跌在地上,待她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便是將他推開。然而毅庭將她抱得那樣緊!而她灼熱的嘴唇那種近乎絕望的激情觸動了她,使她不能忍下心來將他推開。反正不過是一個吻而已……但她知道毅庭將為此而恨他自己。她悲淒地閉上眼睛,被動地任他輾轉吸吮,品嚐自己的芳甜。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向著這個方向開了過來,無聲地停在路邊。是駕駛入關上車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於嵐驚嚇地推開毅庭,迅速地瞄了車子一眼,正看到沈既嵐離開車門,去開後座的行李廂,一面揚聲道,「我把行李拿出來,再把車開去停車場放好,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
於嵐羞得連脖子都紅了,車子已經開得這樣近,既嵐不可能什麼都沒有看到的,他一定只是假裝沒注意而已——但他好像還有客人?該死,怎麼這麼倒楣?她偷偷望往仍然坐在車裡的人瞄去,希望他什麼也沒看到,希望他是自己不認得的人,希望——
不!
於嵐驚得整個人都僵了。不,這不會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會在這個時候!不可能在八年後的現在!她慘白著臉,瞪著車裡坐著的人,彷彿想確定他只是一個假象,一個幻影。
但那的確是他!即使只隔著微弱的街燈,她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他堅毅的下額、抿緊的嘴角、一對嚴厲的眼睛全部都發出了不贊同的訊息。他看見了!於嵐慌亂地想,他看見毅庭在吻我——哦,不,他看見的是「我們」在接吻!這個想法令她驚惶失措。老天爺!他會怎麼想呢?他的神情好像一個當場抓到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
丈夫!這個想法使於嵐登時挺直了背脊。別開玩笑了,她斥責自己:他有什麼權力干涉我的行為?他現在連自己的男友都稱不上,而且他為什麼要吃醋?他早就不在乎我了!他要是在乎,當年就不會隻身遠走,一去八年,音訊全無……
痛楚使於嵐的臉色更形蒼白,她的指甲都已陷進掌心裡。鎮定下來,丫頭!他只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而已,你可以不在乎他,你只需要冷靜和友善。冷靜!
於嵐深吸了一口氣。感謝幾年來的社會經驗,使她能露出鎮定溫和的笑容,「好久不見了,允寬,歡迎你來。」
允寬跨出車子,深邃的眼睛不可測度,「謝謝,希望不至於太打擾你們。」
如果不是她哥哥走過來的話,於嵐真懷疑自己會不會踢他一腳。既嵐把行李放在地上,笑得很開心,「允寬要在家裡住一陣子,你帶他去客房好不好?啊,抱歉,我忘了你有客人——」
「不用介意我,我就要走了。」毅庭說著,轉身面向於嵐,「於嵐——」他的眼睛裡有深深的懊悔。
「別說了。」於嵐低語,很快地為他們三人互相介紹了一下。然後既嵐把車開回停車場,順便把毅庭載過去。
於嵐回身拾起自己的皮包,掏出鑰匙去開門。允寬一言不發地提起行李,跟著她進了房子。
「姑姑!」兩歲的偉偉衝了過來,「抱抱!小東西笑得非常可愛。於嵐蹲下來摟住他,在他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記,「偉偉今天乖不乖?」這話是向她嫂嫂問的。
魏霞衣坐在客廳的米色地毯上,正把手中的兒童禮物放下來。今年三十歲的霞衣嬌小美麗,有一張鵝蛋臉和一對美麗的鳳眼。她和既嵐是在美國讀同——所大學時認識的,主修英語、教育,回國後就在大學裡教書。此刻她正用一種又疼愛又無奈的口氣說,「別提了,這個小闖禍精……」偉偉立時嘰哩呱啦地抗議,雖然大家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正在此時,趙允寬踏進了屋子,霞衣驚訝地起子身來,於嵐趕緊做了一下介紹。
霞衣愉快地道,「呵,我知道你!既嵐每次和我談及他以前調皮搗蛋的事時,總少不了你!我那時就很好奇,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子呢!歡迎你來,允寬。」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和允寬握了一握,「你要不要先去看一下臥房?安頓好了之後,要是還有精神,再一道聊天好吧?」
這時既嵐也進了屋子,偉偉立時轉移目標,粘向他爸爸身上。霞衣迎過去,側著頭看向於嵐,「小霧,麻煩你招呼一下客人好嗎?樓上是你的地盤。」她對著既嵐偷偷眨了一下眼睛。噢,真要命!於嵐在內心裡在聲吶喊,霞衣也染上「作媒狂」了。
打開走廊的燈,推開客房的門,這是一間以米色佈置為主調的房間。於嵐面無表情地指出衣櫥、浴室的所在,並說明浴室是和隔壁的那間客房共用的,「格局跟這間差不多,但佈置是以藍色為主。如果你不喜歡這間的話——」發現他一直沒有接腔,於嵐停止了說明,回過身來看他。他斜倚在牆上,眼神專注而深沉,彷彿已經那樣看了她一輩子。
於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悄悄握緊了拳頭,「我的臉上多一個鼻子嗎?」
「你比我記憶中還要美麗。」他低語,「成熟且優雅……你長大了,小霧。」
「我不知道你還是詩人呢,趙允寬,」她輕快地說,「下次要讚美我的時候,提醒我開錄音機。」
他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諷刺不是你的本性,小霧。」
「如果你對心理學有這樣深的涉獵,怎麼不知道女人都有巫婆,善變得很呢?」於嵐輕笑,「得了,趙允寬,你飛越了大半個地球回到台灣,不是為這種學術研究的吧?」
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我連讚美你的權利都沒有嗎?畢竟——」
「你不覺得自己已經盡過了太多讚美我的義務了嗎?」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的冷靜和輕快呢?「對不起,如果你滿意這間客房的話,我這就去叫阿屏來幫你收拾房間。」她昂著頭穿過房間,卻被他堵在門口。於嵐抬起眼來看他,用盡全力使自己的眼眸清冷如秋水。他的眼睛則深不可測,混合了太多的情緒和感覺,太多了……多得簡直無法分析。
「告訴我,小霧,」他低沉的聲音彷彿自地心響起,「這些年來,你——好嗎?」
她牽動了一下嘴角,「當然。」
「小霧,不要這樣,」他臉上露出了苦惱之色,「我只是關心——。」
於嵐必須用盡力量抓住自己的手,才能保證自己不會一個耳光摔過去,「趙先生我當然知道你關心我。」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咬緊的牙縫中吐出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昂起頭,她不再看他,悄然無聲地走了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7:35
第三章:
小霧……小霧……他在呼喚她,他低沉的聲音從四面八傳來,彷彿是在牽引她。
但她看不見他,森林裡彌滿了白色氤氳的霧氣,愈來愈濃,陽光淡得像月光一樣,她慌亂地在森林中奔跑,長衫下擺都被霧水打濕,我要到他那裡去啊!他在喊我呢!但他在那裡啊?她跑了又跑,跑了又跑……小霧,他低喃:小霧——這森林怎麼永遠沒有止境咽?她的淚水不能遏止地奔流下來,她的心疼得彷彿萬刀穿刺,然後腳下一空,她跌落下碧陰灰蒙,無際無止的深谷裡,向下墜……向下墜……
於嵐一身冷汗地醒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她是在自己床上,看看床頭的夜光鐘,四點剛過,她呻吟著坐了起來,將頭埋入兩膝之間,又作這種夢了,在他走了以後,她常常作這一類的夢,要麼就是自己在全然陌生的城市裡找他,但每個人都不是他,要麼就是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來,但她從來無法將信拆開,看看裡面寫了些什麼,現在他終於回來了,就睡在和自己同一層樓的客房裡,離自己房間才十公尺遠,而自己居然又作起這種夢來,於嵐冷笑著,無助地感覺到一種撕裂般的痛楚,自她心底往外擴散,關藏了多年的記憶,終於像潮水一樣地洶湧而出——
於嵐已經不能記得,第一次看到允寬,是在什麼時候了。
允寬是既嵐高中同班了三年的同學,兩個人都想念建築,自然就變成了莫逆之交。既嵐開朗熱情,人緣極佳,家裡永遠有一大堆男孩子來來去去,比既嵐小了四歲的於嵐,那時才是小學六年級的小女生而已,那一票高中男生根本不會去注意她,而她也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有時他們一群男孩子在一起聊天,見她經過,既嵐就會把她抓過去,很得意地宣稱,「這是我妹妹,可愛吧?漂亮吧?」然後塞一點糖果餅乾在她手裡,把她送走,日子久了,比較常到家裡來的那些人,於嵐也就看熟了。
於嵐初三那年,既嵐考上他的第一志願:成功大學建築系,從此去了台南,一個月才能回來一兩趟,他的那些朋友,自然也就難得上門了,而後於嵐上了高中,高一、高二,漸漸被功課壓得很緊,更沒有心情去過問哥哥的事,不過她聰明、明朗,不喜歡讀死書,總還能在應付功課之餘,抽出時間來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事情就在她升高三的那年暑假開始的。
那時,學校剛放假,輔導課還沒開始,是考生難得的閒散時間,既嵐剛從台南回來沒兩天,宣稱他「被期末評圖殺了一大半」,要狠狠睡兩天覺,早上十一點,還在房裡賴床,父親上班去了,母親購物未歸,整個家就像只屬於自己一樣,於嵐坐在客廳的鋼琴前面,很愉悅地唱著自己剛剛學來的新歌:
再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再一次見到你底的容顏,
這世界啊,
在我的眼中完全不見。
請不要對我微笑,
彷彿我們仍然相戀;
請不要探問別後的季節,
使我底苦痛無法遮掩。
畢竟歲月的腳步只能向前,
而我底心啊……
已不再如初開的玫瑰一樣鮮艷
她沉迷於優美的旋律中,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她唱熟了為止,她停下來,才發現客廳的門口斜倚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她又驚又窘地瞪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的歌唱得好極了。」那男孩說,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學過聲樂嗎?」
「沒……我自己唱著玩的。」於嵐困惑地看著他,他很英俊,很面熟,是哥哥的朋友,那個叫什麼來著的?
「你是既嵐的妹妹吧?你哥哥好像都叫你……小霧?」
「那是我的小名,我的本名叫於嵐,」她繼續盯著他。對了,他姓趙,趙允寬,「趙哥哥,我哥哥還在睡覺,要不要我去叫他?」
「不要緊,讓他睡。」他笑了起來,「你剛唱的那支歌叫什麼?沒聽過。」
「你當然沒聽過啦,那是我同學她姊姊作的歌,歌名叫做重逢,趙哥哥,你也喜歡唱歌嗎?」她的不自在消失了,開始和他大聊流行歌和熱門音樂,直聊到既嵐揉著眼睛,在房門口出現為止。
那個暑假,允寬在家出現的次數很頻繁,也許一直都是如此,只是以前於嵐不曾注意過而已。但是現在,他們若碰了面,便—定會打招呼,聊幾句,有那麼一兩次,這兩個男孩居然還帶她去游泳,她愈來愈喜歡允寬,並且知道允寬也是喜歡她的,在少女的心靈裡,並沒有太多的夢想或計畫,只想看著他,和他聊天,和他一起玩,就已經足夠了。
於是,在她投考大學的時候,她毫不考慮地填了允寬就讀的學校——東海大學一—外文系作第一志願,並且如願地考上,她升上大一時,允寬正在讀建築系五年級。
「不管怎麼說,我還可以再看他一年。」她想。
全國大專院的建築系都要念五年,只有成大例外,所以那個時候,既嵐已經畢業,在服預官役了,聽說妹妹考上東海,他就開始對允寬耳提面命,要他「善盡保護之責」,所以,當於嵐提著兩隻大皮箱,走出台中車站時,允寬已經在那兒等她了。
十月,台中的天氣依然酷熱,穿著泛白的牛仔褲、一雙球鞋、一件淡藍的T恤,一頭黑髮亂七八糟,但他笑得那麼明亮,使於嵐的心裡都充滿了陽光。
「趙哥哥!她喊,她削過的短髮剛剛覆過頸背,在陽光下泛著絲緞般的光彩,允寬低下頭審視著她,她一六O的身材嬌小勻稱,果在粉色洋裝裡的細腰恰可盈盈一握,裙子底下一雙修長秀氣的小腿,允寬吹了一聲口哨,「哇!我要趕緊去練空手道了!」
「為什麼!她眨眨無邪的眼睛。
「不然怎麼保護你呀?唉,說不定練了都保護不了你,所謂猛虎難敵猴群……」
「趙哥哥!」
她總算知道允寬是在讚美她了,不覺羞澀地瞪他一眼,而允寬還在往下說,「不過練了空手道還是有好處,如果保護不了你,至少在既嵐來找我算帳的時候不會吃虧……」
「趙哥哥!」於嵐覺得自己的臉紅得像蘋果一樣了。
允寬微微笑了,伸手輕輕揉揉她的短髮,「不要害羞,小霧,」他很自然地喊她的小名,「美麗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要讓人讚美的。」
他送她去女生宿舍,陪她去買生活用品,帶她逛遍了校園,還帶她去聽演講,看社團活動……於嵐一點都不知道,她的美麗,已使她成為新生中受人矚目的焦點,而她和允寬頻繁接觸,更已成為校園裡的話題。
秋末某一天,她感冒了,在床上昏昏地睡了一整天,把她和允寬一起去參加電影研習會的事忘了個乾淨,她的室友丁珞照顧了她一天,等她一覺醒來,發覺已經是晚上九點,真是大吃一驚。
丁珞遞了個裝滿食物的盤子過來,「美珍香的麵包,你一定餓了。」
「但……這那兒來的?」
「趙允寬送來的,他傍晚來找你,聽說你病了,下山去買來的,」她往書桌方向努了努嘴,「還送了這一捧雛菊,我替你插在瓶子裡了。」
她傻傻地看著那綠莖黃蕊的小花,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丁珞憐愛地拍拍她,「太幸福了,對不對?你知道,於嵐,好多女孩子嫉妒死你了!」
「為什麼?」
「因為趙允寬啊!誰不知道他是建築系的才子,又長得那麼帥,倒追他的人可不少哩!可是啊,他不交女朋友是出了名的……」
「我……我不算是他的女朋友啦。」她羞澀地說,然後又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交女朋友?」
「呃,我是聽我學長說的,他也念建築,」丁珞解釋,「聽說趙允寬早就決定要去德國留學了,他說什麼,學業未成,何以成家,所以一直不肯在感情上有所牽扯,可是,謠言不可信啦!你看他對你這樣好!」
第二天一大早,允寬便來接她下山看醫生,「你不必這樣麻煩嘛,趙哥哥,」她撒嬌地抗議,「我去看校醫就好了。」
「校醫能治什麼病?他們只會拿維他命給你吃廣他愛寵地揉她的頭髮,「我希望你快些好起來。」
她感動地看著他,看到他眼裡深沉的情感,忽然一陣不安的情緒掃過心頭,她緊張地問,「我聽說……你要去德國留學,是不是?」
允寬怔一怔,放在她頭上的大手向下滑到她的肩上,「對,」他遲疑著道,「不過……還很早呢,畢業以後,還要服兩年兵役,然後再做一年事,賺一點生活費……」
於嵐鬆了一口大氣,望著他笑得極是甜美。
聖誕節到元旦之間,學生們磨著老師把課都調開了,空出了十天的假期,允寬和於嵐便一道回台北去,車上,允寬很高興地說,「我媽見到我一定很歡喜,我實在應該常常回去。」允寬的父親早逝,他是獨子,母子倆一向是相衣為命的,於嵐有一次曾問他:「趙哥哥,你到德國去留學,你媽媽不會捨不得嗎?」
允寬的臉上現出了痛苦之色,「我本來並不是非去德國不可。」他眉頭間籠上一層陰鬱顏色,使於嵐不敢再問任何問題。
回到台北的前幾天,兩人還是常見面,吃路邊攤、打保齡球、看電影、溜冰,然而第六天的相約,允寬失約了,於嵐在戲院等他等了兩個小時,只氣得快要發瘋,她開始不停地打電話,但那電話始終沒有人接,她的憤怒漸漸變為焦急,一夜都沒能睡好,第二天早上,她就按著地址找到允寬家去,直直衝上了公寓的三樓,她開始猛按電鈴,按了半天都沒人來開門,她試著去扭那門的把手,才發現門根本沒有鎖,她推門進去,一進門就呆了。
允寬跌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兩手支在膝蓋上,緊緊捧著自己的頭,彷彿他已經變成了石像,連有人進來都不曉得,於嵐擔心地走向他,在他身前跪下。
「趙哥哥?」她輕喊,伸出小手來拉著他的袖子,「趙哥哥,出了什麼事了?」
允寬慢慢放下手臂,抬起頭來,他的眼神呆滯,眼裡佈滿了血絲,慘白的臉頰已經消瘦一大塊,上帝啊!他整個人像地獄裡出來的遊魂!於嵐心疼得聲音都發抖了,「趙哥哥?」
允寬的眼神從不可知覺處漸漸調了回來,「小霧嗎?」他的聲音啞得幾乎不可聽聞,於嵐這才注意到,他的嘴唇都乾裂了,她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多久沒吃沒睡了啊?
「你等一等。」
她說,迅速地奔向廚房,還好,冰箱裡有牛奶,現在可沒什麼時間燒開水了,允寬好像下一秒鐘就會倒下去似的。她端著牛奶奔回來,遞到他唇邊,他順從地喝了一口,又—•口,然後自己捧過牛奶來喝,他的雙手不能克制地顫抖著,於嵐連忙伸手去扶住他,她微顫的睫毛下,是一對因關切而微濕的眼睛,允寬突然不能遏止地顫抖起來,毫無徵兆地滾落下來,於嵐本能地將他攬進自己懷裡,輕拍他的背,已空的牛奶盒翻落到地上,允寬像個孩子一樣的抽噎,淚水濕透了她新換上的運動衫,她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跪得兩膝都麻木了,然而她不能推開他,也不忍心推開他,只那樣抱著他,感覺到他雙臂死命地抱著自己,彷彿自己是他人世間唯一的依附。
她是的。至少在那個時候是,於嵐稍後才曉得,允寬的母親前天去世了,心臟病,半夜裡發作的,送醫院急救了好幾個小時,卻已經來不及了,「她從來不告訴我!她一直瞞著我!」允寬痛哭道,「天啊!如果我早知道……」
「不是你的錯呀!允寬,」她輕聲安慰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直呼他的名字,畢竟,在安慰過——個傷心欲絕的大男孩之後,再叫他「趙哥哥」便有些不倫類了,「你媽媽一定不會願意你這樣責備自己的,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她催著允寬上床睡覺,然後打電話去給丁珞,要她幫自己圓謊——今天早上,她是告訴媽媽說她要去丁珞家的。
「沒問題,」丁珞說,「不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聲音裡有一絲憂慮。
於嵐一時沒會過意來,等她想通的時候,不覺羞得耳根郡紅了,「你想到那兒去啦!」她嗔道,「我只是留在家裡照顧他而已,真的。」她特別強調「真的」兩個字。
「那就好。」丁珞悶悶地說,不大放心的樣子。
天哪,於嵐臊紅了臉想,如果丁珞看到允寬現在的模樣,保證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他已經睡得很沉,眼眶下的陰影,下垂的嘴角,都清楚說明了他是如何的精疲力竭。
允寬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他醒來的時候,房裡充滿了食物香味,於嵐站在廚房裡忙碌,餐桌上已經擺了兩菜一湯,聽見聲響,她回過頭來看著他,他一頭微卷的頭髮不梳不理地亂捲著,眼睛卻又已是清清亮亮,他站在門口,專注地看著於嵐,於崗的心揪緊了,卻在他專注的眸光下動彈不得,只看著他慢慢走到自己身前,張臂將自己攬進懷中,然後捧起她的臉,緩慢地、-輕柔地,帶著無比的憐愛與珍惜,他低下頭去吻她。
那一吻是他們關係的轉折點,那一吻使他們成為情侶,那一吻使於嵐看見愛情,』懂得付出與接受,即使是在多年之後的現在,於嵐仍然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震驚與感動,豐盈和甜美。但是……但是為什麼一切都改變了呢?
也不過是三天以後的事,於嵐和往常一樣地來到允寬家,門還是一樣沒鎖,於嵐不覺笑了,她推門進去,到處找他,然後發現允寬在他母親的房裡呆坐,手上緊握著一疊紙張,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又在想念他的母親了,她趕到他的身邊去,遲疑著叫他,「允寬?」
允寬抬起頭來看她,而他的表情使她驚嚇——他的臉上有興奮、有掙扎,當他看到她的時候,所有的情緒竟都化成•了絕望和痛苦,「小霧——」他的嘴唇不可遏止地顫抖,「天,小霧,我對我們做了什麼呀!該死,我為什麼不早些看到這些文件———我媽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允寬?」她驚嚇地問,「你在說什麼呀?」
他陰鬱地看著她,然後抖了抖手上的文件,「這個,是我的兵役通知,報考預官要用的。」他開始解釋,「兵役通知是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來的,而後我媽媽去替我抽籤,看我將被分發到那一個軍種,將要服多久的兵役,你知道,一般服役期是兩年,但也有人必須服三年役的,由於我正在大學,所以可以辦緩徵,也由於我反正是要考預官的,所以抽到什麼兵種,對我其實沒有差別……至少我以為不會造成任何差別,所以我沒有去注意這件事,直到現在,」他痛苦地抿緊了嘴角,「直到我找到這些文件,發現了我自己的幸運為止!」
於嵐不懂了,「可是你不是說……抽到什麼,並沒有什麼差別的嗎?」
「因為我從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幸運!」允寬呆板地說,「我抽到的是補充兵役。什麼是補充兵役?」
「那意思是,我只需要服三個月兵役就夠了,由於我大一時上過成功領,這兵役也已被抵銷。」
「那不是很好嗎?」於嵐疑惑地看他,「那表示你畢業後不用再服兵役了,不是嗎?那你就比其他的男孩子多出兩年屬於自己的時間呀?」
此時允寬又遞過來一份外文文件,「還有這個,這是我的教授替我申請德國留學的許可通知書,除了免學費還有生活獎學金,這對我來說是上天賜予的幸運。」他苦惱的把手指插入發中,眼中充滿了痛苦、惘然,深深的歎了一口氣,無奈的又說:「我媽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去留學,這個獎學金放棄了,往後恐怕不容易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你知道我家經濟一向不寬裕,自費留學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有了獎學金就能替你解決經濟的問題,別人還不容易捐到,你當然不能放棄啊!」於嵐真的替他高興,內心也以他為榮。
「你還不明白這表示什麼嗎?允寬激烈地叫出聲來,「這表示我畢業以後就要去德國,這表示我只能在台灣再留幾個月而已,這表示我們——」
於嵐的臉色霎時慘白了,「不!」她低語,「你不是當真的,你不必……」
「我必須!天!小霧,如果你知道我媽對我的期望——而這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心願,」他激動地說,「如果我早些知道這些事——我就不會允許自己和你——」
受傷的眼淚衝進了於嵐的眸子,她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你後悔了?你不要我了?你——」.
「不!」允寬激動得站起身來,一把將她摟進懷時,「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應該……天,本來以為我們還有時間的,但現在……如果還有一絲理智,我就應該立刻離開你!」
她柔軟的身子在他的懷中變得僵直,黑玉般的眼瞳盛滿恐懼,「你——你要離開我了嗎?」
允寬的身了崩了,他緊緊地盯著她,嘴角因激烈的掙扎而抽搐,「不!他終於低語,而她立時在他懷中鬆弛下來,緊抱著他默默流淚,沒有注意他痛苦的低喃,「上帝原諒我的自私!如果這是我此生中僅能擁有的美好歲月……小霧,小霧!」
他雙臂加重了力道,「但這對你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什麼事對我不公平?」她總算聽到他最後那兩句話,「我們擁有彼此啊,不是嗎?」
他眼底閃過近乎絕望的熱情,然後一言不發地低頭去吻她那以後幾個月裡,是她年少生命中最璀璨的時光,允寬教她攝影,教她騎馬,甚至教她做建築模型,然後溫和的取笑她笨拙的手工,他們可以在圖書館裡坐上一天,只偶爾交換一兩個眼神或微笑,也可以在課餘時去贊台中的大街小巷,吃奇奇怪怪的小菜,那段日子裡只有陽光,只有微笑,鮮艷芳醇得不像真的,當然他們也拌嘴,也吵架,但那只有使他們更親密。
然後,允寬畢業了。
放暑假時,他們一起回到台北,於嵐到一家報社做工讀生,允寬則不知在忙些什麼,他們依然常見面,但於嵐從來也不敢問他幾時要去德國,私心裡,她一直希望他會改變主意,只是隨著時日消逝,允寬愈來愈沉默,看她的眼光教人愈來難懂,終於,那決定性的一天來了。
於嵐清楚記得,那是八月的一個星期六,允寬帶她去一家豪華的餐廳吃法國大餐,桌上的玫瑰嬌艷欲滴,昏黃的燭光微微搖曳,萊很可口,允寬帶著縱容的微笑,聽她絮絮說著她的工作,好胃口地吃飯,然後,當最後的甜點也被撤走時,他放在桌上的雙手緊緊交疊了,整個晚上一直保持著的笑容褪得很遠,眼睛裡現出一種奇異的疏遠神情。
「怎麼了,允寬?」那個還不大會察言觀色的小女孩終於看出了不對,本能地害怕起自己正在問的問題,及那個問題沉默了很久,他說:「我把公寓退租了。」
「我要走了,小霧,」他說,他的聲音冷淡而疏遠,「後天早上,往慕尼黑的飛機。」她僵坐在椅子上,只覺世界在剎那間全碎成了粉末,「你——你至少可以早一點告訴我。」她掙扎著找回自己的聲音,因過度的震驚和悲痛而失去了憤怒的力量。
「早說並不能改變什麼,只能使你提早悲傷而已,」他的唇邊露出一抹悲哀的微笑,「抱歉必須用這種方法和你道別,小霧,我們根本就不應該開始的,這種必然的結局,使所有的過程都二像遊戲一樣。」他的指節捏得泛白,「我——忘了我吧,小霧。我只是一個——過客而已。」
於嵐呆滯地看著他,「忘了你?」她低聲重複,沒有注意到他額間冒出的冷汗。「忘了我,你還這樣年輕呢,」他咬著牙微笑,「等我回國時,相信你都已經有自己的寶寶了。」
於嵐怔怔地看他,「你會寫信給我嗎?」
「恐怕——不會有時間寫信。」他艱難地回答。
於嵐心碎地點頭,「我知道了,」她慢慢地說,「再見,允寬,祝你一路順風。」她站起身來,又加了一句,「晚餐很愉快,謝謝你。」
她像遊魂一樣地飄出了餐廳。
如同所有挨了刀子的人一樣,第一個反應是突來的麻木和冰涼,然後才是甦醒過來的痛苦,而於嵐是被擊昏了,她所有的感情都因為拒絕這種劇痛而昏睡,她只是變得沉默和呆滯,至少在最初的那幾天裡是如此。
就在餐廳話別的兩天以後,趙允寬登上了往德國的飛機,飛出了她的生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8:10
第四章:
清晨站點。於嵐頹然地推開被子,放棄了再度入睡的希望。她其實非常疲憊,在經過一個星期忙碌的工作,和昨天晚上情緒劇烈的波動之後,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徹底的休息。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繼續入睡,她身上第一條神經都像上得過緊的發條,而發條全連向她心底隱隱發疼釣創傷。
於嵐厭倦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無神的眼睛,慘白的臉色,下垂的肩膀。
她狠狠捶了自己的棉被一下,咬牙詛咒,「你下地獄去吧!趙允寬!」她的聲音不能自己地哽咽了,「你要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得乾乾淨淨啊!」
然而他已經回來了,並且要在家裡住一陣子——於嵐痛楚地想到昨晚既嵐興高采烈的叫聲,「和允寬一起工作!這不是很棒嗎?」已足夠讓她知道,允寬是為工作回來的,不是為她。
天.你這小傻瓜,你怎麼能容許自己作這樣荒謬的夢想?於嵐冷笑。
如果不是由於兩家公司碰巧合作的話,他就算人回到了台灣,大概也不會和哥哥或自己聯絡的。那個男人早已決定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但不幸卻又來到她眼前—一一天!於嵐咬緊了下唇,想到自己以後每天都得看到他,便不覺心煩意亂。她當年也許應該去念戲劇的,那樣的話,如今要演演戲可就容易得多了。
於嵐下樓為的時候,沈剛正坐在客廳裡看報,沈太太則和阿屏——起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既嵐和霞衣正在和偉偉玩耍,一切看來都和平常沒有不同。於嵐鎮靜了一下自己,輕快地走到父親身邊道早安,母親回過身來笑了,「你也起來啦?那就都過來吃飯吧。我們要不要等你的人呀?」最後一句話是對既嵐說的。允寬昨晚很早就上床了,沈家夫婦回來時並沒有見到他。
「我想不必了,長途飛行是很累人的事,而且他有時差要適應屍。」
彷彿是在駁斥既嵐的話——般,允寬在樓梯口出現了。他穿著一條黑色絨布長褲,一『件灰色夾兩道暗紅橫紋的毛衣,看起來帥氣十足。沈太太很高興地招呼著他,他微笑地在餐桌邊站定,噴嘖地搖頭,「天下的女人都要羨慕死你了,沈媽媽,你怎麼還是這麼年輕漂亮,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既嵐的姊姊呢!」
沈太太笑開了眼,「瞧這孩子的嘴有多甜!你女朋友一定被你唬得團團轉吧?」
「允寬還沒有女朋友呢,媽!」既嵐得意地插嘴,提供他母親想要的情報。
「還沒有女朋友?唉喲!眼光這麼高呀!」沈太太的話裡…副「其辭若有憾馬,其實則深喜之」的樣子,「想要什麼樣的女朋友呢?要不要沈媽媽幫你介紹呀?」
於嵐不安地在具椅上移動,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最糟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父親滿臉不明就裡的樣子,只是低頭吃自己的早餐,霞衣拚命咬著下唇,免得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只有既嵐在旁一唱一和,大敲邊鼓。於嵐心底的疼痛和憤怒一起膨脹,她盡快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餐,宣佈說,「我要去丁珞家,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但是,」沈太太張口結舌,「家裡有客人——」
「對不起,媽,」於嵐希望自己笑得夠甜,「我和丁珞一個星期以前就約好了,再說我相信允寬需要休息。」
就這樣,她逃出了自己的家。
「茶不錯吧,於嵐?鹿谷買回來的凍頂烏龍呢。」丁珞看著她的朋友。不必於嵐開口,丁珞也知道,有什麼事在困擾著她,自從大一住同一寢室以來,她們就一直是至交好友,共同分享喜樂悲歡,於嵐的情緒反應,她太清楚了。然而於嵐不說,地也不打算多問。
於嵐啜了口茶,將杯子放下,在沙發裡伸長了雙腿。在丁珞面前,使她覺得自在,能不必壓抑自己的感覺真是太好.
「茶很棒,」她說,直直地看著丁珞。丁珞的身高只有一五三,嬌小得一塌糊塗,.她不是美人,卻極有味道—一種端莊沉靜的氣韻。於嵐突然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茶很棒,」她又喃喃說了一遍,「因為是你泡的。」
丁珞在她身前蹲了下來,憂心地握住她的手。
「趙允寬回來了。」於嵐衝口道,「現在就住在我家一—不,他不是為了我回來的。他和既嵐的公司有一個工程要處理。」
丁珞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我的天哪!於嵐……這太糟了!」
「比你所能想像的還糟,我媽已經在動他的腦筋了。」
丁珞擔憂地看她,「於嵐」,她小心翼翼地問,「最糟的是,你仍然愛著他,是不是?」
於嵐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還愛著他?」她激動得叫了起來,「他像於嵐一樣地進入我的生命,又那樣突然地消失,一走就是八年!連一封信、一張卡片都不曾寄回來過,好像他根本不曾認識過我!這一切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而遊戲已經結束了!他可以那樣不在乎,我為什麼不能?再說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我又不是白癡或瘋子,怎麼可能還……」
接觸了珞憐惜而心疼的眸子時,她的憤怒突然完全消逝了,「丁珞,哦,丁珞,」她開始激烈地顫抖,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回來!我本來已經把他完完全全忘了!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啊!」她撲進丁珞的懷中,不可遏止的抽噎。
丁珞的嘴角抿緊了。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刀,如果那趙/C寬就在眼前,她真的會一刀刺廠去。該死的,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如此深愛他的女孩!何況,是像於嵐這樣出色、這樣特殊的女孩!
丁珞記得非常清楚,大一時的於嵐,是那樣的亮麗靖新,雖然一點羞澀,卻總帶著那麼多的熱情,去接觸身邊的每一事物。她本來可以交一大堆朋友,可以將社團搞得轟轟烈烈,卻因為一進大學就和趙允寬談戀愛,佔去了她所有課餘的時間,遂使她所交的朋友,只限於同寢室的幾個人而已。但於嵐快樂,並且滿足。
然而,大二剛開學的時候,於嵐整個人變了。她的臉上失去了血色、嘴邊失去了笑意、眼中失去了光彩。她變得沉默、呆滯、而且疏離,彷彿對萬事物都已不再關心。她選了最重的課程,參加了好幾個社團,拚命地用功、讀書。大一時她雖常穿牛仔褲和襯衫,卻總挑明亮的顏色作搭配,不時還會換洋裝什麼的,而今卻總是暗色系的長褲和襯衫,彷彿刻意將自己女性的部分完全埋沒。她很快地在功課和社團上展露出過人的聰明和才氣,為全校矚目的才女。
到了大三、大四時,那種沉默呆滯沒有了,言語間開始有了自信和由內在所帶來的果決,但那疏離還在,再沒有人能碰觸到她的內心世界了。趙允寬畢業之後、想要乘虛而入的追求者不知道有多少,卻從來也沒有人能接近她。
「若不是因為自己大一時就和她奠定深厚的友誼,」丁珞想,「只怕早就被驅逐出她的心牆之外了。」
幸虧她沒有這樣做,丁珞憐惜地擁緊了於嵐,她從不曾見過用情像於嵐這樣深沉的女子。她自己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也不是不曾失戀過,但她的戀愛是漸進的,失戀時,也是所謂「因瞭解而分手」那型的,悲傷自然免不了,但並不是不能忍受。然而於嵐是一古腦兒投注進去,卻又在剎那間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還有一個朋友跟在身邊,只怕於嵐將永遠割捨所有的感情。
不,她沒有,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一次,丁珞看見於嵐撕破傾慕者寫來的情書,甚至連拆都不拆開來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陪於嵐回女生宿舍的時候,看到她漠然打發站在那兒等了她一個晚上的男孩,看到他們受挫而輩傷的面孔。有一回,丁珞實在忍不住了,就勸她說,「於嵐,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那些男孩呢?喜歡你的不是罪過呀?就算不能接受他們,起碼可以對他們溫和一些呀?」
於嵐冷笑,「反正我不能接受,又何必給他們希望?既然不能全部付出,就乾脆涓滴不漏。你難道不知道,拒絕比拖延更為慈輩嗎?」
那是大二以來,於嵐第一次表示出她對感情的態度,也是在那時候,丁珞才隱約明白,趙允寬的離去,造成她多大的傷害,「於嵐,」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恨趙允寬,也不必把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呀!」
於嵐沉默了一下,「你錯了,我並不恨他。」她淡漠地說「他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情,以及必須做的事情而已。一個人的感情,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我那有資格要求他什麼呢?更談不上為此而恨他——或恨其他人了。」
「理論上是這樣,」丁珞忽然害怕了,「但是感情呢?於嵐你不能用理智把自己綁死呀!」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於嵐淡淡地說,「我知道感情會闖禍,卻從來沒聽過理智會闖禍的。」
「但是一一」
丁珞還想再說,於嵐卻已轉移了話題,「明天英美文學要作的口頭報告,你準備好了沒有?江老闆罵起人來可不留情的哦!」
這就是大學時代的於嵐,理性、冷靜、冰封靈藏。一直到她踏入社會之後,碰觸的人愈來愈多,眼界愈來愈廣,她才漸漸學會了委婉迂迴地處理人際關係,不再硬邦邦地給追求者釘子碰,偶爾也會和別人出去吃吃館子,看看畫展什麼的。尤其丁珞自己大學畢業才一年就結了婚,婚後一年生了—個白胖丫頭,婚姻生活幸福美滿,就更有意無意地鼓吹她「有好對象就嫁了吧」,等她開始和孫毅庭的約會,丁珞更是歡喜無限,以為於嵐總算把過往歲月拋開了,誰曉得這個姓趙的小子又在此時冒出來!
丁珞歎了口氣,看著於嵐哭聲漸歇,順手在桌子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她,「好吧,」她說,「我知道這個局面很混亂,但咱們總得把它整理一下是不是?別皺眉,這方法可是我從你這個理性主義者身上學來的!」
於嵐苦笑一下,用面紙擦乾淚痕,「那就開始吧,大師。」
她低喃道。這種對坐討論的辦法一向很有效,雖然,有時也很殘忍。
「他回來了,你為什麼不開心?你不希望他回來?」
「不。」
「為什麼?」
「因為,」於嵐開始思索,「他把我自己目前的情況弄得一閉糟,我現在的日子很平靜、很安穩……」
「他為什麼會使你覺得不平靜、不安穩呢?」丁珞問,「如果你已經不再在乎他的話?」
於嵐顫抖了,「丁珞……」她祈求著。
丁珞的眼中現出了痛苦,「我抱歉,於嵐,但是請你對自己誠實。」
於嵐艱難地嚥著口水,「我……我用了那麼多的心力去說服自己,說他已經永遠是過往歲月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必須走出來,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她淒慘地苦笑「你瞧,他只需在我眼前出現,就輕易地把我過去的努力完全摧毀!」
丁珞不覺歎息了,「這麼說,你是期望過他回來了?」
「我……是的。」
「而你說服自己的只是,『他已經永遠是過往歲月了』,並不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
於嵐又顫抖了一下,「是的,」她咬著牙說,然後揚起臉來,直視著丁珞,「我相信你要說的是,我的處境很危險。」
丁珞攤開雙手,搖了搖頭,「危險不危險,你自己知道。」
於嵐坐回沙發中去,茫然地看著窗外,「他已經是過往歲月了,」她低聲說,「無論他在那裡出現,都不能改變這事實的,對不對?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日子,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了,而他當然也不會是當年的他……」她茫然轉向丁珞,「對不對?」
「當然。」丁珞小心地回答,嚥下了肚子裡的一大堆話:包括「思想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但她不能說。於嵐的心情已經夠混亂了,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她可不想破壞它,更有—句話,她想問而不敢問:「如果趙允寬又開始追你,你會怎麼樣?」
於嵐已自捧起杯子,啜著已冷的茶水,環視客廳的佈置。
「□,你把窗簾換了!」她好奇問道,「為什麼換呢?原來那綠竹花紋的也好看呀?」
「別提了!」丁珞咬牙切齒著,「都怪我老公想不開,替妮妮買了—盒畫筆,說什麼興趣要及早培養,結果——。她指著那…—面的牆壁,「害得把那一面的壁紙全換了,窗簾現在還在洗衣店裡……你笑!」丁珞悻悻然道,「將來你兒子女兒幹這種寶事,我看你笑得出來!」
接下來那一個小時,丁珞全在說她寶貝女兒所惹的糗事,把於嵐逗得東倒西歪。當丁珞學她女兒抱著球拍亂唱歌的樣子給於嵐看時,於嵐笑得倒在沙發上叫停,「喂喂,我的腸子打結了!」
「打結了?」丁珞挑著一邊眉毛,「我記得你是屬螃蟹的,於嵐從沙發上跳起來,作勢要捏她,「你只記得這一點?那太不幸了——」丁珞尖叫,抄起掃把來指著於嵐,「不要過來,否則本幫主的打狗棒法要出籠子!」
「你們在幹麼?演倚天屠龍記啊?」丁珞的先生楊慕書開門進來,在門口直笑著,小妮妮則一骨碌從她爸爸臂下鑽了進來,滿臉通紅地奔向丁珞,「媽媽,爸爸把風箏放得好高哦!」
丁絡笑著抱起女兒,看著牆上的時鐘,對於嵐說道:「陪我燒菜去吧?都該吃午飯了。」
午飯過後,於嵐在丁絡家客房裡的床上睡得很沉,丁絡曾經悄無聲息地進來看過她,又輕輕走了出去。
「於嵐怎麼了?」慕書問,「竟讓你使出渾身解數來逗她開心。」
丁絡不語,只是靜靜走到她丈夫身前,默默將他抱住,「慕書,」她低語,「我們實在太幸福了,為什麼世間的有情兒女,不能和我們一樣呢?」
楊慕書沒有說話,只是回應地抱緊了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8:22
第五章:
週末過去了。週一也過去了。這幾日裡,於嵐發現,要避開允寬並不難。白天她總要上一天班,而晚餐桌上,一家子吱吱喳喳,她很容易便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滴水不漏,晚飯後,便是一溜煙地逃回自己樓上的房間。等第二天早上再出來,她一向沒有看電影的習慣,因而這舉動亦不會引起家人的懷疑。
沈家是兩層樓的洋房,樓下是客廳、餐廳、起居室,兩間套房。沈剛夫婦一間,既嵐夫婦一間。因為老人家年紀大了,而偉偉太小,上下樓梯不甚方便的緣故。另外是廚房,和廚房邊的小臥室,女傭阿屏就住在那兒。樓上是於嵐住的套房,兩間客房,一間遊樂室,一間圖書室——被既嵐拿來當書房用,每回他趕圖的時候,圖書室的燈便常亮到凌晨三四點,為了居住方便,這一層樓甚至還有一個小廚房。
允寬似乎很快地和沈家人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晚餐之後,他會坐在起居室裡陪沈太太看電視,和既嵐聊天,甚至也逗偉偉玩……而於嵐刻意避開這——切,她實在沒有心情演太多的戲。
星期二,於嵐如往常一樣地下樓吃早餐,驚愕地看到允寬亦已在座。既嵐很高興地說:「允寬說他休息夠了,可以開始工作。今天你坐車子後座好吧,小霧?」
於嵐勉強自己露出一個微笑,「那我不是太榮幸了嗎?看起來像是有私人司機服務的干金小姐呢!」
「如果旁邊再加一個虎背熊腰的保鑣,就更像得一塌糊塗啦!」霞衣笑著接口,用眼睛瞄著允寬。
允寬乾咳了兩聲,「我也不許應該借點棉花墊在衣服裡,」他說,「要不然汽球也行。」
「因為你的空手道學得不到家,所以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嗎?」話才出口,於嵐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還好霞衣和既嵐都被她輕快的語氣瞞過了,一起笑出聲來,只有允寬的眼睛似乎瞇了一下,「他不會聽出來的,」於嵐對自己說,「他一定早把這典故忘了。」
「小霧,你真是的!」沈太太笑著斥責她,「女孩子家,說話也不收斂一點!」
「啊,媽媽.,既然我身邊一向缺乏虎背熊腰的保鑣,所以說只好自己保護自己啦!」
「咽哼!」既嵐大聲抗議。
於嵐笑著轉向他,一支細長的指頭遙遙點向他的鼻尖,「你不必了,老哥,」她一臉的不敢苟同,「閣下自從戀愛以後,對本姑娘的忠心完全轉向,早就不值得信任啦!」
「哇!我是不是聞到醋味呀?」霞衣瑟縮地說,「我那虎背熊腰的保鑣在那裡呢?」
「老婆,我大學時代可是打過橄欖球的哦!」既嵐咬牙切齒地轉向允寬,「才不像某人要借用棉花和汽球!」
允寬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概是借不到這兩樣東西了,」他慢慢地說,「我相信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接下來的早餐時間,完全是一場混戰。那是一個親密和樂的家庭成員中才可能出現的互相戲謔,而允寬在其中自然覺得彷彿已在這家庭中浸淫許久。於嵐不期然地覺得心痛,這景像是如此真切又遙遠,如真如幻……但他應當融合得很好的,不是嗎?畢竟他和既嵐是那麼久的朋友了,和父母親也很熟……於嵐有些恍惚地告訴自己。直到她偶然瞥見牆上的掛鐘。
「天啦!再不走要遲到了屍她驚跳起來,把盤子裡的蛋全寒進嘴裡,快點,你們兩個!」
結果那天早上上班的時候,允寬坐在既嵐的旁邊,於嵐一個人坐後座。那兩個男了很快地談論起正要進行的工作,一直到把於嵐送到她的辦公大樓前時,猶未停止。
於嵐安心地呼了口氣,快步走進建築物中。如果每天早上都是這種情況,那麼要和允寬維持友善的表現並不困難,但是……她苦澀地向自己承認,她多少有那麼一點失望……唉,不要想了!現在是上班時間呢!
上班時間,和平時一樣地忙碌。雜誌社的工作是不能停頓的,永遠有新的專欄要做,永遠有新的問題要趕,有川流不息的稿件要看。於嵐疲倦地揉了一下眼睛,人家說編輯做久了,會患文字恐懼症,不知道銀行的出納人員,會不會患鈔票恐懼症呢?於嵐對自己笑了一下,順手在備忘錄上寫著:各種不同的職業病。這也許可以發展成一系列專題……
林靜芸敲門進來,遞過一個掛號信封袋。
「斐詩蓉的服裝設計稿,」她說,「我覺得很棒!更教人高興的是,她的稿子永遠來得最早。我恨死那些要人再三催促的撰稿人了,每次都教人急得胃出血!」
於嵐忍不住笑了。這個執行編輯今年夏天剛畢業,年輕、純真、坦率而莽撞,「你在催稿的時候,最好不要把這種話說出來,」她警告地說,「稿子來遲了還有藥救,沒有稿子,我們大家就只好去喝西北風了。」
林靜芸吐了一下舌頭,「是的,老編。」她關門出去。於嵐若有所思地看著的背影,年輕、純真、坦率而莽撞,大二以後,她就不曾再覺得自己年輕過了。也許是大一那年,透支了太多青春和歡笑吧?她搖搖頭,重新回到工作裡。
鍾敲五下的時候,於嵐長長地吁了口氣,慢慢收拾桌上的卷宗,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然後門開了,她抬眼望去,是孫毅庭。
「嗨!」她說,有一點遲疑,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見他。
「嗨!」他說,也有一點遲疑。然後他關上辦公室的門走了過來,「於嵐:」他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狼狽的暗紅色閃過他的臉。
一股溫柔的憐惜湧上於嵐的心頭,她不免想到,他是聚集了多少勇氣來見她的,「要請我吃晚飯有這麼困難嗎,毅庭?」她溫和且輕快地說,「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向不能抗拒美味食物嗎?」
感激的神色進入毅庭眼底,但他堅持不肯放棄他原來想說的話,「我不是來道歉的,於嵐——」
哦,天!他非這樣一板一眼不行嗎?於嵐突然覺得好累,也許是她今天做的工作比她自己想像中還多。
「不用說了,毅庭,我瞭解的。」她溫和地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再繼續說下去。事實上,她有些罪惡感地發現,自己見到允寬之後,毅庭吻她的事早被她拋到腦後了,幾天來連想都不曾想起一一若能不被提醒,自然是再好不過。
但孫毅庭是鍥而不捨的。他繞過辦公桌,伸手按在她的手上。
「不,你不明白,」他的聲音低沉,眼睛發亮,「我並不遺憾我做了那樣的事,我甚至也不會為了我的情不自禁而後悔,我只是抱歉我驚嚇了你,而且使你一一他頓了一下,「陷入那種尷尬的境地裡。」
允寬嚴厲責備的眼睛在她腦海浮現,於嵐閉了一下眼睛,試著把這影像甩開。
「算了,」她無力的說,「那並沒有那麼重要……我是說,我已是個成人了,並沒有那麼容易受到驚嚇……我是說……」
她覺得自己愈描愈黑,「算了,毅庭,我真的沒有怪你。」
在看到孫毅庭眼裡閃出希望的光芒時,她才發現自己間接地給了他多大的鼓勵。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試著把自己被他握著的手抽出來,「毅庭——」
「不!不要躲我!不要拒絕我廣!」他急切地握緊她的手,「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了。」
「我是原諒你了,但那並不代表……」於嵐試著解釋,她真希望自己能解釋得夠委婉也夠清楚。但她還來不及往下說,辦公室的門已「砰」一下被推了開來。
「小霧,怎麼搞的嘛!你沒有下樓去等我們呀?」既嵐衝了進來,他是個極沒耐性等人的人,常常這樣衝進於嵐的辦公室,「我就知道你這工作狂,責任感比誰都重,但也可憐可憐你老哥,急著想回家抱兒子。」他連眨了兩下眼睛,允寬在他身後出現,正看到毅庭匆忙收回放在於嵐手上的手,允寬的嘴角抿緊了。
孫毅庭站直了身子,驚愕地以對面這高大男子身上散發出的隱隱敵意,他困惑地向他們兩人點頭致意,「很抱歉,是我耽擱了沈小姐一—」他回頭去看於嵐,她因驚嚇和尷尬而湧現的滿面暈紅尚未消失,「明天見。」
「明天見。」於嵐低聲說,不安得手腳沒了放處。老天哪!怎麼老是讓他們撞到這種局面!讓她連解釋都沒法子解釋,因為她甚至找不出解釋的動機。她只好回身去收拾自己的皮包,卻隱隱感覺到,允寬那對清清冷冷的眸子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轉。
清冷如水的眸子,緊抿的嘴。於嵐頹然扔下手上的書,倒在自己床上。她怎會天真到以為他已永遠是過往歲月?他這樣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能說能笑……她曾見過許多二十七八歲就開始發胖,在事業和工作間漸漸腦滿腸肥、氣質污濁的人,但那絕不會是允寬,他也許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當年的他是男孩,如今的他是男人。他仍保有乾淨溫雅的氣質,只多些成熟剛毅和智慧。老天,他比當年還教她心亂!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早就失去他了,永永遠遠——
於嵐咬了咬唇,推門出去。她可不打算整夜坐在那兒胡思亂想,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於嵐穿過走廊,來到廚房裡頭,替自己沖泡一杯香濃的牛奶,準備喝了好去睡覺。
「也替我泡一杯牛奶好嗎,小霧?」
她差點把手上的牛奶灑在地上,允寬是何時來到廚房門口的?他高大的身子彷彿把這小小的廚房都給塞滿了,深藍的毛衣把他的雙眼顏色映得更深邃。天哪!他像雕像一樣英俊!於嵐吃力地調回自己的雙眼,回身去挑了一個杯子。
「要牛奶啊?你不是應該喝慣了咖啡麼?」
「睡覺前喝咖啡?」她相信他左邊的眉毛一定挑起來了,「我今晚又不趕圖!」
趕圖!大學時候,允寬常為了趕圖徹夜不眠,於嵐則常替他帶早餐或消夜給他吃……她搖搖頭,把這回憶摔開,「是啊!我想你目前的工作還不忙吧!」她漠然地回答,往杯子裡放奶粉和糖。
「上班時自然是忙的,我只是不必把工作帶回來就是了。」
他說得很簡單,「你呢?你工作的情況怎麼樣?」
「呃……還好啦。」她把牛奶遞給他,他默默地接過了,一雙眼睛卻正看進她的眸子裡。
「小霧,」他有些遲疑地開了口,「我本來想參觀—下你的辦公室……」
紅潮湧上了於嵐的臉龐,她忿忿地別過臉去,因而不曾見到允寬臉上閃過的痛楚,「那個孫毅庭,似乎是一個……滿出色的人,是吧?」
於嵐覺得自己的喉嚨整個梗住了,怒氣自她腳下往上衝起,幾乎要焚上她的髮際,「我相信這不關你的事,趙允寬,」
她掙扎著說,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好奇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好管閒事的?」
允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轉了過來。於嵐驚駭地看見他的眼底的怒氣,警覺到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地細小柔弱,然而這種認知並未使她退縮,反而使她更為激怒。
「你憑什麼生氣?該發脾氣的是我!」她憤怒地想,「—去無蹤的你,現在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私生活?居然還敢這樣待我!你除了個子比我高,力氣比我大之外,還有什麼能耐教我心服嗎?」這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她心頭,她驕傲地揚起柔潤的下巴,以—對烏黑冒火的明眸對他瞪視。雪一樣嫩白的臉頰上,透出、晚霞一樣的酡紅。
允寬的憤怒在剎那間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惘然的空茫。他慢慢放開了於嵐的手臂,喃喃地說:「抱歉,小霧,我是太多事了。我……是沒資格管你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尖銳的痛楚刺穿了於嵐的心底,她昂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廚房;若非如此,她的淚水就要奔騰出來。身後,允寬遲疑著喚她:「小霧!」
「小霧,」他的聲音啞得奇怪,「你愛他嗎?」
哦,這太過分了!他還不如給她一刀呢!淚水淹漫了於嵐的眼睛,她真想回頭去對著他大吼,「不錯,我愛他!」然而她不能,她太正直,沒有辦法說出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言語。她只是盡全力穩定自己的聲音,希望它們聽起來像冰霜一樣冷肅:「我說過這不關你的事,趙允寬。」
她把背脊挺得筆直,頭也不回地走入自己的房間,蹦跌進自己的床褥裡。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廚房裡,面白如紙的允寬,把—整杯不曾沾唇的牛奶,完全倒進水槽之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8:44
第六章:
於嵐的轉變並不是很明顯,她照常和家人說說笑笑。雖然,強自振作的活潑輕快,畢竟和發自心底的明朗歡悅不盡相同,但沈家也並不是每頓飯都吃得像在辦嘉年華會,何況大多時候,偉偉這小東西,才是餐桌上人人注目的焦點,日子可以就此淡淡流過,沒有人注意到允寬和於嵐之間的暗流。
然而在辦公室裡,於嵐可就沒有心情去隱瞞自己的情緒了。她變得比較焦躁而且沒有耐心。以往,她偶爾會和毅庭在一起吃中飯的,而今卻盡可能避開。當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的時候,她便常會不自覺地發楞。
林靜芸進來的時候,於嵐才把眼光自窗外調回桌上。
「你要不要決定一下,張曉青那篇報道要用的相片」靜芸把一個大封套放在她桌上,「她真照了不少好相片哩要是我啊,可一張都捨不得不用」
於嵐無力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正在此時打進來的內線電話。
「於嵐,」是孫毅庭的聲音,「下了班一起去吃飯好嗎」
於嵐疲倦地閉了一下眼睛,「毅庭,我想——」她發現林靜芸還站在桌前,用一對故作無所謂的,卻掩不住好奇的眸子溜著她,不覺遲疑了—下,「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她掛了電話。
「還有什麼事嗎」她不動聲色地問。
「呃,嗯……沒有了。」林靜芸訕訕地走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
於嵐呼了一口長氣,深深地坐進椅中,呆滯地看著電話她已經三天沒有看見毅庭了,自從他握著她的手,被允寬和既嵐撞見之後……喔,她遲早是要再見他的,但不是現在,不是在一整天的工作之後。
「毅庭,」她撥了電話過去,「今晚我家裡有點事,明天中午好嗎」她知道這個藉口很薄弱,也知道毅庭一定聽得出來,但她不在乎。也許她從來不曾真的在乎過吧……她不想去面對它,至少現在不想。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一點武裝。
「於嵐——」他顯然想要爭執。明天中午,地點由你選。」
她說,「毅庭,我今晚——真的不行。」
「於嵐,」他再次努力,最後發頹然地放棄,「好,就明天,我中午過來接你。」
又開始下雨了陰濕灰暗的天氣,沉重得像鉛一樣的雲,回家的路上,於嵐一直十分沉默,沉默得連一向粗枝大葉的既嵐都詫異地看了她好幾眼。
晚餐時候,沈太太忍不住問她,「小霧你怎麼了!」
「沒什麼,媽,只是累了。」她簡單地回答,隨便扒了兩口飯,「我上去休息了。」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丟下一句話,「我明天中午不在家吃飯。」
「約會嗎」沈太太的興致被提起來了,「是不是那個…
你上次提過的……叫孫什麼來著的那一位」
「嗯。」
「既然是你的朋友,什麼時候請他回家吃個便飯吧」沈太太高興得不得了,把這幾日來,拚命打允寬主意的想法暫時擱到了一邊。
於嵐一時間哭笑不得,「媽,你不明白——」她試著解釋,卻見到允寬那對深不可測的眸子,她的力氣一霎間全給抽得千乾淨淨,什麼也不想說了,「噢,算了。」她低聲咕噥,轉身向樓梯走去。但沈太太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為什麼算了」她追問,「你那朋友不肯來我們家作客嗎」
於嵐實在懶得再說明什麼了,「大概吧。」她低應,開始往樓梯上走。
「於嵐——」沈太太還要再說。
「媽,算了吧,小霧都那麼大了,自己有自己的主張,你這樣和她說有什麼用」既嵐及時伸出援手,阻止了母親的叨絮。
「你們真是不懂得媽媽的心事——」
於嵐疲倦地關上了門,把所有的聲浪全阻絕在門外。
中午十二點,於嵐面對著辦公室的鏡子,將自己及肩柔順的黑髮梳得泛出瑩藍的光渾。鏡子裡的人,面色如雪,因疲倦和低落的心情而缺乏神采,連那對盈如秋水的美目,都隱隱罩上一層陰暗。
她看看自己身上監色的高級套裝,頸上一圈極細的銀鏈子。藍色本來和她白晰的肌膚十分相稱,今天她卻不禁要懷疑,是否應該穿上那襲灑紅色的洋裝,那至少可以讓她的臉色看來健康一點。但是,管它呢,今天並沒有美麗的必要。她退後一步,對著鏡子練習溫柔的笑容。
孫毅庭敲門進來時,她正從鏡子前轉過身來,看見他—身鐵灰色的三件式西裝,清秀的眉眼,以及溫和讚美的笑容。
「我們上那兒去」她問,給了他一個極淡的微笑,拾走自己的皮包。
「帝王餐廳,」他說。那是離這裡沒多遠的一家大型餐廳一層樓面分成中餐廳和西餐廳兩個部分。中餐廳以江浙菜閏名,西餐廳則有著高雅的裝潢和格調。當然,餐食做得也好「你想吃中餐呢.還是西餐」
「西餐吧,」她說,「談話方便些,是不是」
他們是走路過去的。於嵐一路默默無語,眼色茫然,以至於來到餐廳門口時,完全不曾注意到,就在他們對面的方向,遠遠走來了既嵐和允寬,更不曾注意到,既嵐正興高采烈地在說,「帝王餐廳的江浙菜可不是蓋的,你試試就知道了,嘻,我媽媽做的菜也好吃啦,只是我有時候總會想溜出來吃一頓,有你在嘛,這藉口可再好找也沒有了!」
允寬報之以一笑,笑容卻突然凍結,「既嵐,」他用手肘撞了他老友一下,「那不是小霧和她男朋友嗎」
「嘿真的□」
既嵐笑開了臉,揚起手來叫他們,卻被允寬一把拉住「幹麼啊,既嵐」他輕斥,一抹扭曲的微笑在他嘴角浮現。
「做電燈泡不是哥哥的責任,而做護花使者的話,你又太老了,小露可不是第一次約會的小女孩啊。」
「但這很好玩啊怎麼這麼巧,他們也到帝王餐廳吃飯呢!
既嵐拉著他,從餐廳大門走了進去。入口處是一處迴廊,左右各通向不同的餐廳。既嵐左右看了一下,「他們吃的是西餐,我們也吃西餐好吧,允寬。這裡的西餐也不錯。」
「這樣不好吧,既嵐——」允寬試著抗議,在強烈的、一窺究竟的慾望裡。卻又神智情楚地明白,自己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
他舉棋不定地和自己掙扎,既嵐卻已經拖著他往裡面走,「哎呀,沒關係啦放過這種巧合的機會,上帝也不會原諒我們的。再說,」他伸手指指餐廳裡隔開座位、兼作裝飾用的盆景,「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允寬投降了,當既嵐那種孩子氣的熱切和開真發作的的候,他怎麼能夠拒絕他由著既嵐將他拉到一處隱蔽的角落,隔著枝葉茂密的盆景,仍可以清楚看見坐在斜對面的於嵐,看地微微側過來的小臉,垂落在臉頰和肩上的髮絲。溫柔的疼楚泛上丁允寬的心糊,他有多久不曾這樣肆無忌憚地看她有一輩子嗎
於嵐沉默地吃著她的午餐,刻意不去理會毅庭專注深情的眸子。而隨著時間的消逝,他的眼光漸漸變得焦急且不安,還有……悲傷。
於嵐胃口全失地看著擺在她面前的主菜,僵硬地切下兩小塊肉,而後頹然將刀叉放下,抬起眼來,她毫不驚訝地發現,毅庭的食物幾乎不曾動過,而他的眼睛裡是一片淒迷。
「結果了嗎,於嵐」他啞著聲音說,「這是不是你今天要告訴我的話」
淚水湧進了於嵐的眸子,「毅庭——」她的嘴唇顫抖「我很抱歉——」
「不會比我抱歉吧於嵐,」他努力微笑,卻只是惘然扭曲了他英俊的臉,「可以告訴我原因嗎是不是我……逼你太緊了」
「不是的!」於嵐淒楚地搖頭,「不是你的緣故,是我自己沒福分——」
淚水流下了她的臉頰,「我喜歡你,毅庭,真的喜歡。
不是不曾慎重地考慮過你我,也不是不曾努力地試過,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若能愛上你,事情會變得如何容易。
人們說女人的幸福,是嫁給一個愛她的男人,而不是嫁給她愛的,可是,毅庭,我想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她顫抖著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淚水像斷線珍珠一樣地,自己往下掉。
孫毅庭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那就是原因嗎」他問,聲音低啞得近乎不可聽聞,「你愛上了別人」
「不是『我愛上了別人』,而是『我已經無法再愛』。」
嵐祈求地看著他,「我沒有愛情可以付出了。毅庭,如果不因為你這麼好,我大可就此嫁給你的如果勉強和你在一道你終有一天會因為絕望而怨恨;我會因為愧疚而枯竭。除悲劇,我們不可能再製造其他的東西了!」
毅庭的拳頭緊握,握得指節都泛白了,「你為什麼一定這樣理性呢於嵐,為什麼不肯再試一試接受我的愛情」
「因為婚姻是理性的架構,單方面的愛情不足以支持它,三嵐悲慼地取出手帕,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而愛情偏偏是…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東西。」
孫毅庭沉默了許久,「於嵐,」他艱難地開口,眼睛卻望向別處,「你願意告訴我——那使你無法再變愛的……是什麼樣的人嗎」
「毅庭!」於嵐低呼,淚水又淹沒了她深黑的眼睛,「拜託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毅庭笑了,一抹淒涼無奈的笑,「你欠我的,於嵐,」他低語,「我已經敗得這樣徹底,你卻連我的對手是什麼樣的人,都吝於告訴我嗎」
於嵐倒抽一口冷氣,望進他絕望但堅持的眼睛裡,「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大學時的學長……」從毅庭的眼中看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於嵐終於把心一橫,不再把精神花在空洞的描寫上,「你見過他的,毅庭。」
恍然大悟的神色,飛進他的眼裡,「是趙允寬」他咬著牙問,「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了,是不是」
「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於嵐急切地說,「我和他早就結束了,過去了。至少在他那方面是如此。」她愁慘地笑了一,「只不過我一直是個傻瓜,將年少時的戀愛遊戲看得過分慎重。不.我並不想和他重續前緣,僅只是……他的回來提醒了我,原來我也曾經能哭能笑,能愛能恨。我曾以為這些西都可以用意志理性來培養,但現在才發現它們早就已經死去,而我不過是一個心靈早已殘廢的女人——,」她的聲音浙漸哽咽。
「原諒我,我曾努力嘗試……但是命運永遠在最恰當的時候,送來你最需要或最不需要知道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是應該感激,還是怨恨。或者感激和怨恨都太多餘,因為……」她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後抬起眼來看他,「事情反正已經是這樣了。」
孫毅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座位上,半晌才發出一聲低啞的苦笑,「不錯,」他喃喃地說,嘴角不可遏止地抽搐,「事情反正已經這樣了。」
看見他慘白的臉色,緊鎖的眉峰,於嵐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按在他手上,「毅庭……」
「不」他像被火燙到一般地將手收了回來,抬起眼來瞪視著她受驚的眼眸,「不要安慰我不要同情我看在老天的份上,於嵐,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嗎你難道不知道,受了傷的野獸,只能回荒野中的巖洞去養傷嗎請你現在離開吧乘我的自制力還在——快走吧」
於嵐默然閉了一下眼睛,不再說話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一路上,她停了兩次,回頭去看毅庭,結果都只是低歎一聲,重新舉步。
她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就這樣走出餐廳。
這是怎麼一回事咽允寬愈看愈是焦急。從他所坐的地方只看得到於嵐的動作,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何況他們說話的聲音那樣低。他只看到於嵐眼中痛苦的神色,看到她淚落如雨,看到她慘白著一張臉說話,看到她顫抖的嘴唇和祈求的神色……最後,是她把手放在孫毅庭手上,而孫毅庭甩開了她允寬的怒氣愈升愈高。
這個混蛋在對於嵐做些什麼他居然敢欺負於嵐允寬突然想起,昨晚沈太太叫於嵐「什麼時候請他回來吃個便飯」時,於嵐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難道這姓孫的小子負她他不知道擁有於嵐這樣的女孩,是一種怎樣的福氣嗎他是瞎了?聾了癡了允寬急得手心冒汗,擺在眼前的食物當然完全不曾動過,既嵐雖然也很吃驚,卻並沒有那樣焦躁,看著允寬那——副坐立難安的樣子,直是大惑不解。
最後,於嵐站起身來,走出餐廳。允寬把手上的叉子一放,霍地站起身來,既嵐還來不及問他要幹什麼,他已經跨出了座位,筆直地朝孫毅庭走去。
「你把她怎麼樣了」
飽含敵意的聲音,在毅庭耳畔響起。被痛苦的情緒佔滿的他,完全不曾注意到,桌旁何時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他驚愕地抬頭,映入眼廉的,是趙允寬滿含怒氣的眼睛,因激憤而緊張的肩膀。
「我把她怎麼樣了」他茫然重複。
允寬憤怒地挑高了雙眉。「別跟我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屍允寬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一字一字自牙縫間進出,「你若傷害了於嵐,我絕不會原諒你的」
傷害了於嵐我有沒有搞錯毅庭錯愕地看著允寬,辨認著他的容貌,怒氣,以及眼底不容置疑的焦灼。這就是於嵐愛過的人麼而她居然以為他不愛她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出鬧劇
孫毅庭的嘴角浮現一絲扭曲的笑容。這一切未免太荒唐了他身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扭曲,然後爆出一聲嗄啞的大笑。先還低微,剎那間變得不可遏止。餐廳裡每一個人都向這裡投來詫異的眼光,既嵐更是站起身來就往這邊走。允寬咬緊了牙,猛一下坐到毅庭身邊,左臂緊扣住他的肩膀,一手去掩他的嘴,而毅庭兀自抽搐般狂笑不已,只是不再有笑聲發出而已。
允寬的怒氣霎時消散。他再遲鈍,也已覺出事情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了,在他身邊的,顯然是一個受到重大打擊的男子,正在以哭泣以外的方式發洩他深沉的苦痛。允寬無措地放開掩在毅庭嘴上的手,看著他繼續無聲的大笑。
既嵐驚愕地在對面椅子上坐了下來,「怎麼回事什麼事這樣好笑」
「問——問他」毅庭還在笑,一副笑岔氣的樣子,「於嵐剛剛向我說——再見,說她——再不能和我在一起——而這小子居然——哈哈哈哈」居然跑來問我對她做了什麼哈哈哈哈我從來——從來沒碰過——這樣可笑的事哈哈哈哈!
允寬震驚地收回自己的手,迎上了既嵐同樣吃驚的眸子,他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丟給既嵐一句話,「你照顧他—一」
頓了頓,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只加了—句,「如果我半小時沒有回來,就不要再等我了!」
「你要去那裡允寬」既嵐喊著。但允寬已衝出了餐廳,焦切地搜尋於嵐的身影。
他並沒有花費太多搜尋的工夫,很顯然的,於嵐走出餐廳之後,並不曾特意要到什麼地方去。她在街角的騎樓下靜立。微風拂動她的黑髮及衣衫,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帶著悲慼的淡漠和空茫的神情。週末的下午,騎樓過道上人群來往,馬路上車如流水,天色是那種久郁不開的淡灰,把人行道上的櫥木都襯得陰緣了,她如一尊被遺留在荒島上的石像。
允寬加快了腳步,幾乎就在同時,一輛計程車在於嵐面前減速,他看到遲疑、招手,鑽進了計程車。
允寬不假思索地跳上了另一輛計程車,「跟著前面那輛計程車」他急切地說,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急切,這不並是他和於嵐的久別重逢,但他似乎是第一次感覺到,他和於嵐都是自由的,這種認知使他焦切。可以不去顧慮她的男友,可以不必顧忌她已心有所屬……一切彷彿又都回到了起點,眼前可以有那樣無垠無涯的生機,他的心臟隨著車行愈跳愈急。
不要走得太遠,小霧不要再延遲彼此的相見,不要排斥我……
小霧,我們已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再給我一個機會小霧
車子駛進了淡水。
於嵐脫下高跟鞋,漠然地在沙灘上行走。這個美麗的小鎮總令她心情平靜,長長的沙灘、濕透的沙地,鬆軟寒涼。剛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很深的腳印,海浪來去幾回之間,又將它們沖蝕得全無痕跡。沙灘上有貝殼麼有螃蟹麼什麼都可能有罷,除了沙堡……於嵐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曾經有那樣的悲歡主義者,說人生就像在沙上砌築城堡一樣,無論你用了多少的心思,花了多少歲月,只要一個大浪打來,便是以將一切抹煞得無影無蹤。幸福和沙堡一樣的脆弱啊……
而就在方纔,她已經將可能屬於自己的幸福,一手毀得乾乾淨淨。
如果媽媽知道了這整件事的經過,大概會氣昏吧
於嵐搖了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對她和毅庭的事,她覺得遺憾,也只能遺憾而已。畢竟感情是沒有公平可言,她自己在愛情裡頭,又何常被公平地對待過了於嵐緊緊地合上雙眼。稍後,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多年以前,那個夏季明亮的早晨,她在老家客廳裡愉悅彈奏過的那支歌,迅速在她耳畔響起。於嵐低低哼了一遍,又一遍,並在氾濫開來的感情裡,她面對著浪花翻湧的水面,將那首歌用她全部的感情唱了出來:
再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再一次見到你的容顏,
這世界啊,
在我眼中已完全不見。
請不要對我微笑,
彷彿我們仍然相戀;
請不要探問別後的季節,
使我底苦痛無法遮掩。
畢竟歲月的腳步只能向前,
而我底心啊……
已不再如初開的玫瑰一樣鮮艷。
她清亮的歌聲遠遠地在水面上繚蕩迴旋,淒婉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默然凝視苦水面,只覺那波光在水上,在眼上,在眉睫間。她眨了眨眼,眨掉睫上微顫的水珠,掉過頭來,打算再在沙灘上走上一遍,也只是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他。
趙允寬站在她身前十米不到的沙灘上,雙手隨意插在褲袋裡,沉默而專注地看著自己。他微卷的黑髮在風中拂動,背後是水天相連的郁灰。是將臨的雨意麼是向海的潮聲麼於嵐不自覺地停住了呼吸。天啊,這是不是,是不是當年的初次相見歌聲未遠,相見時竟是滿目怔忡
當年的初次相見……於嵐甩了甩頭,挺直了脊背。前—刻還淒迷怔忡的眼眸中,已換上了憤怒的神色。
「你跟蹤我!」她生氣地說。這句話是指責,而非詢問。
趙允寬一言不發地走到她面前,默然地看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面容,晶瑩般發亮的眸子,天哪,她是多麼美麗啊他滿腹言語,一時間卻不知如何說起,只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於嵐倒抽了一口冷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質問,臉頰不受控制燃燒。
「帝王餐廳。」
她氣得全身發抖,「你太卑鄙了,趙允寬廣她咬著牙道,「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你——」
「聽我說,小霧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急切地解釋,「我和既嵐也到那兒吃中飯,正好看到你們,如此而已,這完全是巧合,我並不是存心—一」
「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釋你為什麼跟蹤我」於嵐美麗的眼睛裡冒著怒火,她覺得自己的隱私被侵害了,而允寬正好是她此刻最不能面對的人,「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麼人保母嗎保鑣嗎保護者還是救世主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有多麼可笑你——」她氣得舌頭打結,她從來就不是罵街的潑婦,所有的粗話全罵不出口,「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我不要看到你」
她試著掙扎,但允寬一雙大手扣在她雙臂上頭,就如同上了鐵條似的,他不放手,她如何掙得出去呢。「放開我!」她叫,憤怒地瞪他。然而允寬只是抿了一下嘴角,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不放,」他說,聲音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堅決,「除非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小霧,你為什麼要讓我以為你和孫毅庭是一對愛侶」
「我並沒有讓你『以為』什麼,趙先生,如果你不健忘的話,就該記得我從不曾承認過什麼。」於嵐冷笑,「倒是你,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為了你而演戲呢你的自我膨脹率比酵母還要令我吃驚!」
允寬的臉色蒼白了,小霧……」他的聲音瘖啞,眼神專注,焦切而渴望,「你恨我嗎」
於嵐震驚地看他。有那麼一剎那間,她根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為什麼要問呢老天,問得彷彿他當真在乎。她真希望自己能高聲說出「我是恨你」畢竟怨恨可以輕易地給她防禦的力量,,將這男子遠遠擋開。如果她的感情能夠不為人所窺知,她的弱點就不至於暴露,那麼她至少是安全的……說話呀小霧,告訴他你恨他,或說你根本不在乎他,恥笑或排斥他……
於嵐狂亂地命令自己,然而在允寬那樣深沉的凝視下,在這一天已經教她精疲力竭的感情風暴下,在允寬毫不矯飾的問句底下,她再也沒有能力武裝自己了。她只是啞然地、被動地、無能為力地回應著他的凝視。她淒迷的眸子裡有震驚、有迷惘、有悲哀、有疲倦、有懼怕、有柔弱……但是,沒有恨,一絲一毫都沒有。
允寬驚呆了。她本能地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的力氣毫無用處。而允寬的吻——多年以前,他的吻是溫柔的,甜蜜的,淺嘗即止的,彷彿永遠不願驚嚇她,彷彿只是在讚美她,而她亦喜歡那樣的吻,和允寬在一起只是心安。當時年少,她不懂,也不曾想過肉體的需求,她只曉得那樣的吻令她歡欣,令她喜悅。
但現在……允寬現在的吻是男人對女人的他仍然溫柔,但那個溫柔裡多了需索,多了霸氣,多了佔有。更教於嵐驚嚇的是,他的親吻喚起了她從來不知道的,潛藏在自己體內的欲求是當年那天真無邪的少女,還未成長到足以明白什麼是慾望,因此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反應麼或者只是因為當年那同樣純真的青年,從不曾以這樣的方式呼喚過她呢她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急,全身的血液都在騷動,雙腿亦不自覺地漸漸虛軟。她本能地攀住了允寬的肩膀,以免自己被那迴旋繽紛的漩渦給卷吸進去。
然而更教她害怕的是,允寬迅速地察覺到她的反應,那吻變得更急切、更激烈、更熱情。那不止是要求她的回應,簡直是在掠奪她的靈魂眼前這男子不是她所熟知的允寬,在他懷中的女子亦不是她所能明白的於嵐了
於嵐在暈旋中掙扎著感覺到駭怕,拚盡了全力去推他,而允寬終於在爆裂開來的激情中察覺了她的抵抗,他猛地抽身退開,驚嚇地道:「天——在於嵐還沒看到他血色盡失的面孔之前,迅速地背轉身去,拚命地要自己冷靜下來。
白癡呆了你怎麼可以失去控制到這步田地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他長長地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好容易平靜下來,才回頭說:「小霧,我很抱歉——」
他的話戛然而止,沙灘上空空蕩蕩,那裡還有於嵐的蹤跡只有兩排倉卒細小的足印遠遠延伸過去,天色是更沉了,沙灘上的風愈刮愈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9:08
第七章:
夜裡十點允寬才回到沈家,起居室裡燈火仍然通明。沈剛夫婦一面看電視,一面隨意地聊天,女傭阿屏也在一旁看得很高興,但是於嵐不在,既嵐不在,霞衣也不在,他過去打了一個招呼,逕自上樓進到他自己房裡。他實在太疲倦了,只想洗個澡上床休息,根本沒有想到,門一推開,房裡居然是亮著的!
「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得快睡著了。」既嵐說,慢慢放下他手中的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允寬歎了口氣,「拜託,既嵐,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嗎?」
「你知道我是急性子。」既嵐不妥協地回答,兩手環抱在胸前,擺明了一副不肯善罷干休的樣子,「在你今天下午那樣追著我老妹出去之後。我相信你應該給我一點解釋。」
允寬疲倦地揉揉額角,「她是你的妹妹,我不應該關心她嗎?」
「我認為你的表現不只是『關心』而已。」既嵐蹙著眉毛道,「我也許遲鈍,但我不是呆子。」
「好吧,」允寬承認,「小霧很可愛,很美麗,很迷人……
你是她的哥哥,難道沒有見過她的追求者嗎?」
「如果只是那樣,我就沒有必要問你什麼,只消告訴你多加油就行了。」既嵐搖頭,「但是小霧反應不對,如果只是單純地被追求,她應該曉得如何應付,但她今晚居然到丁珞家去過夜了,和孫毅庭分手不會令她如此困擾,更不會讓她不想回家,她以前從不曾不回家過夜的。」
「所以一加一就和等於二了?」允寬低語,「我早該知道,你的理則學不是白念的。」
「怎麼樣,允寬?」既嵐逼進了一步,「準備告訴我實情了嗎?」
允寬閉了閉眼睛,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將臉埋入手中,「八年以前,」他低聲說,「小霧大一那年……我和她曾經相戀過。」
「你和她什麼?」既嵐震驚得幾乎忘了呼吸,「但我從來都不知道,小霧不曾……你也……我怎麼—一直都不曾聽說。」
「我不知道小霧為什麼一直沒告訴你。」允寬歎息道,「至於我……是覺得沒有必要。」
「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再加上你托我照顧她,我們在一起就變得理所當然了。」允寬慢慢地說,因為陷入回憶之中,雙眼顯得遙遠且朦朧。
「你知道我因為要去德國留學,所以一直不交女朋友。其實你也可以說,我是一直不曾碰到令我心儀的女孩子,所以一直沒有女朋友,直到我認識了小霧……」他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她那樣純真,那樣聰慧,那樣善良,那樣美麗,那使我『不交女朋友』的信念整個動搖了。我開始在心裡盤算,畢業後服兩年役,再做一年事,等小霧大學畢業,如果我們感情的基礎夠深厚.我可以說服她和我一起去德國一一—」
「真是謬論,」既嵐的眉毛挑得老高,「你明明知道你服的是補充兵役。」
「問題就出在我一直都不知道。」允寬苦笑,抬起頭來看他。
「你能相信嗎?我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而教授替我申請的獎學金,也因為沒有太大把握所以事先也沒有告訴我。我本來就沒有特別重視過這件事,因為反正要考預官,而我媽媽一一我後來看到醫院留下來的病歷表,才知道抽完簽以後,我媽有一次嚴重的發病一一」他咬緊了牙關,「大概就是因為那樣,她忘了把抽籤的結果告訴我,因此,我縱容自己和小霧的感情一直發展下去,等到我發現自己一畢業就要出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既嵐的眼睛裡有了怒氣,「你知道那會傷害到小霧。」他指責,「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即和小霧分開,你那樣做了嗎,允寬?」
允寬艱難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可是我沒有,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和小霧訂情的時間嗎?就在我媽去世後的第二天,而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兵役的事嗎?就在我和小霧訂情後的第三天。既嵐,在那時候,我身邊的人只有小霧了,你能瞭解嗎?我剛剛失去了母親,怎能再失去另一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的女子?我沒有那樣堅強。
他的身子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抬頭看著他少年時代如影隨形的好友,祈求他的諒解,「很自私,對不對?這是我唯一的藉口了。」
既嵐崩緊了下額,「後來呢?」
允寬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道,「我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才向她道別。」
既嵐怒喝了一聲,衝上前去,對著允寬的下巴就是一拳,允寬被他擊得整個人跌在床上,嘴角登時流出一縷鮮血,既嵐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他當胸一把揪起,高舉的右拳捏得極緊,顯然是想給他一頓好揍的樣子。然而允寬只是默默看著他,甚至連嘴角的血都不去擦一下,既嵐悻悻然將他一把推回床上,咬牙切齒地道:「我應該殺了你,我至少應該將你揍個半死,你這個——這個——」他一轉身,恨恨地踢了椅腳一下,開始滿屋子亂繞,看到桌腳,又踢了——下。
允寬默默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擦了一下嘴角,既嵐這一拳打得可不輕,他半邊臉都麻了,明天鐵是一片瘀紫,「既嵐」,他平靜地說,「受苦的不是只有小霧一個,我愛她。」
既嵐突然回身,生氣地瞪著他,「你愛她?你用這種方法來愛她?」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允寬苦笑,無意識的撫摸自己挨過揍的臉,「提早一個月、兩個月或三個月告訴她,讓她天天數著日子哭泣嗎?不要告訴我『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的』,老友,我試過了。」
既嵐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挫敗地垮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又為什麼要分手?」他勉強地說,「你去德國又不是一輩子?」
「你是真的這樣想,還是存心和我抬槓?」允寬哭笑不得,「老天,小霧那時才大一而已,我憑什麼要求她等我八年?她很可能碰到更好的對象,她很可能識為她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戀……她那麼年輕,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眼前,我憑什麼要求她?我不能在她身邊,甚至不會有空給她寫信,難道要等到她厭煩了這種方式,等到彼此的感情在漫長的隔離中褪色扭曲才分手嗎?」
既嵐抿緊了嘴,半晌才輕歎了一口氣,「但是小霧並沒有嫁給別人呀!」
「那也不表示她在等我。」允寬搖搖頭,「何況,既嵐,我當年做的是合理的預測,你現在看的是意外的結果,你怎能拿結果來推溯預測?虧我剛剛才誇獎過你的羅輯推理。」
「只能怪我是小霧的哥哥。」既嵐咕噥,「凡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
允寬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
「過去了?我不認為,你還愛著小霧,不是嗎?」
「嗯。」
「而你打算重新追求她?」
「你不反對吧?」
「反對?」既嵐笑了,「我想,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妹婿了。」
「我倒不懷疑你會這樣想,」允寬苦笑了一下,」只怕小霧不會認為我是她最合適的丈夫。」
既嵐偏著頭看他,「需要我幫忙嗎?」他盡可能問得溫和。
「不要插手管這件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允寬沉吟,「我相信小霧不原面對任何的提醒或壓力,這只能是我和她之司的事。」
既嵐沉思地看他,「我想你是對的。」他終於說,轉身走了出去,順手輕輕帶上房門。
於嵐一整夜都沒能睡好,翻來覆去,只一閉上眼睛,便是允寬深沉專注的眼睛凝視著她,那對眼睛在下一刻鐘裡又倏然充滿慾望,然後是他有力的雙臂,溫暖的懷抱,溫柔、灼熱卻又堅定的吻。
那吻呵!像烙印般印在心上!那眼睛呵!像燭火——般洞徹心思……
於嵐又翻了一個身,不要像個傻瓜一樣好不好,小霧,這又不是你的初吻,她斥責著自己,再翻了—個身。
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的往下滴……於嵐不自覺地抱緊了枕頭。拜託,不要去想了好不好?那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跟蹤了你又怎麼樣?他問你有關孫毅庭的事又怎麼樣?他問你恨不恨他又怎麼樣?甚至,他吻了你又怎麼樣?就算他仍然關心你,仍然喜歡你,仍然……
愛你,又能怎麼樣呢?他仍然可以隨時抽身而去,再度將自己撇下。不,不能再來一次了。
於嵐重重地歎息,再翻了個身。不能再來一次了,不能再認允寬接近你……可是你心底為什麼仍然充滿了興奮與酸澀?為什麼仍然想著他擁抱?該死,沈於嵐,控制——下你自己的思想。
雨仍然淅瀝地下著,伴著於嵐翻背的聲音下著……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因疲倦而沉沉地睡著了。
「媽媽,阿姨起來了沒有?」妮妮在客房門口探頭探腦,「她說要教我翻花鼓呢!」
「阿姨很累,要睡覺,妮妮乖,不要去吵阿姨哦!」丁珞忙著沖牛奶,「先過來吃早飯。」
「於嵐這回又怎麼了?還是因為趙允寬的事嗎?」楊慕書從報紙裡抬起頭來問,因為丁珞的關係,他和於嵐也成了熟朋友,對她十分關心,這也算「愛屋及烏」吧。
「我猜八成是,但是於嵐什麼都不說。」丁珞歎了口氣,開始烤土司,「什麼都不說,就表示事情嚴重了,於嵐很少混亂到不能整理自己情緒的地步,但她昨天下午來的時候,」丁珞搖頭,拿起奶油往土司上抹,「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媽媽,鬼的臉不是白的,是綠的。」妮妮抗議,「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鬼有很多種,有的是白的,有的是綠的,跟貓咪一樣,有黑貓啊,有白貓啊,還有花貓。」丁珞趕緊回答,妮妮滿意了,坐在椅子上開始吃土司,楊慕書放下報紙,端起牛奶喝著,「這好像是於嵐第一次在我們家過夜?」
「所以才不尋常呀!好像是逃出來的一樣。」丁珞苦笑,「算了,這樣胡猜有什麼用?她想說自然會說,我只能提供她一個避風港而已。」她說著便轉了話題,「你今早不是要去打羽毛球的嗎?」
「我沒跟你說啊?小李臨時有事,不能來了,一個人怎能打羽毛球?」
丁珞沉思了一下,「那麼我們今天去動物園好吧?妮妮最喜歡了。」
妮妮立刻一個勁點頭,用一對熱切的眼睛看著她的爸爸。
「阿珞,你有客人呢!」楊慕書提醒她。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出去,於嵐現在最需要獨處和清靜,我們只管玩我們的,全不理她,可能對她還來得好些。
楊慕書笑了,「算你有理,那咱們就去動物園吧。」
妮妮興奮得大叫起來,丁珞忙把一根食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噓,阿姨還在睡覺呢!」
於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四周安靜得異常,但是陽光早已穿窗透入,還近都是隱隱四聲,她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簡單地換過衣服,梳洗了一下,鏡裡的人有一張精疲力盡的臉,短短一夜不甚安穩的睡眠,撫不平她連日來心靈上遭受的激盪,只有那——對烏黑的眸子深處,似乎隱隱閃耀著無以名狀的期待和焦灼。於嵐閉了一下眼睛,揮開她突如其來的妄念,打開了房間的門。
屋子裡空空蕩蕩,餐桌上有二片烤好的土司,一杯已冷的牛奶,一張壓在碟子下的約條,於嵐走過去一看,約條上是丁珞的字跡:
我們去動物園玩了,傍晚才會回來,見你睡得沉,』沒敢吵你,想你今日亦只要清靜,我們把清靜留給你,其餘的,要什麼作料都自己加。
於嵐不覺笑了,丁珞永遠這般細心周到,典型的賢妻良母,從大一時就這樣了。於嵐看看烤好的土司,突然覺得自己餓得一塌湖塗。上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昨晚嗎?昨晚好像沒吃,因為自己那時正失魂般地在街上亂走。昨天中午嗎?昨天中午好像也沒怎麼吃……於嵐歎了口氣,剛剛被喚起的胃口又逃逸無蹤了,她頹然在桌邊坐下,按緊了自己的額頭。
門鈴就在這時候響了。
於嵐不想去理它,可是那門鈴十分堅持,按的人並不是按著不放,讓鈴聲不止不歇地響個沒完,而是每隔一分鐘就去按它一下,於嵐終於疲憊地站起,打開廳門,說:「楊先生他們不在……」
話沒說完,她的眼睛便驚訝地睜大了,而趙允寬已經一腳踏了進來,順手遞過一束粉紅色的玫瑰花,於嵐本能地往後退了——步,問道:「你……」
不管她本來想問的是什麼,在她看到允寬閼紫的下顎時,都已本能地化成一句,「你的臉怎麼了?」
「撞到柱子了。」
「啊?」於嵐忽然想起漫畫上常有的,貪看美女而撞上電線桿的人,她嘴角有了一點笑意。
允寬彷彿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小姐。」他解釋,「是在花店裡撞的,那些花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撩亂,所以……」
於嵐的笑意擴大了,允寬嘖嘖搖頭,「你真沒有同情心哪,小姐,還好我只是撞到了柱子,要是一不小心栽在仙人掌上,現在大概已經在急診室裡了。」
於嵐終於笑出聲來,允寬乘機把花遞上,「那麼,小姐,看在我這一撞的份上,你是不是願意把花收下來了?」
於嵐遲疑了一下,「不理由嗎?」她問得有點戒備。
「本來是有的,可是一撞全撞沒了,你接不接受新編出來的?」
他的表情似乎滿懷期待,於嵐—時倒沒了主張。她沒想到,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再碰到允寬時竟會是這種局面,他也許會道歉,也許會尷尬,但怎麼會是這種全無心機的歡愉?使得她板下臉來也不是,推他出去也不是,她困惑地看著了己寬,本能地回嘴道:「對不起,來路不明的東西,姑娘—向不受理。」
允寬煞有介事地提起花來仔細看過,「我想這不是走私過來的匪貨,」他再撥撥花瓣,「而且花芯裡也不曾藏著大黃蜂。」
說著便把花往前一遞,「不信的話,你自己檢查看看就知道了。」
於嵐只得把花接在手中,粉紅玫瑰是極其嬌媚的花朵,和紅玫瑰的奔放艷麗又自不同。過去,允寬從不曾送過玫瑰花給她,永遠只送清麗的雛菊,飄逸的風信子……他大概早就忘記自己喜歡的花了吧?於嵐——時間有點怔仲,允寬卻已大踏步走客廳,各處瞧瞧看看,「沒有花瓶啊?」
「你沒有誠意嗎,這花到底是送我的,還是送丁珞的呀?」
「當然是送給你的呀,但是因為你要出門了,帶著這麼一大把花多不方便,所以又把它們轉送給丁珞。」允寬在廚房裡找到一個廣口大玻璃杯,就把它放在水龍頭底下去裝水。
「誰說我要出門的?」於嵐抗議.她真搞不清楚,為什麼整個的局面防佛都落入了允寬的控制之中,而連她自己是怎麼跌進陷阱裡的都不曉得。
允寬把個大杯子擺在桌子上,伸手又把花接了過去,「好小姐」他慢慢地說,「我回台灣這麼些天了,忙得連台北都沒來得及去逛,難得今天放晴,麻煩你陪我四處看看,總不過分吧?你瞧.我一向很懂得『皇帝不差餓兵』的道理,一大早就先去花店買玫瑰,還撞了個鼻青臉腫,你既然把花收下了,當我半天的私人嚮導,也不算吃虧吧?」
於嵐愈聽眼睛愈大,「我早知道你的花不是白送的,我拒收,還給你好啦!」
允寬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已經把花轉送給丁珞了,又怎麼能還給我呢?」
於嵐恨得直咬牙,「都是你一個人在自說白話,我什麼時候同意過了?」
「好吧!都是我—個人在自說自話。」允寬突然笑了,神情變得異常柔和,「自說自唱了半天,無非是想說動一個老朋友陪我四處逛逛去,這動機總不能算是錯吧?而這要求也不能算是過分呀?」
在他溫柔的注視之下,於嵐的心藏不自學地愈跳愈急,她勉強笑了一下,聳聳肩膀,用—一種毫不在意的口吻說,「那也不必找我呀,哥哥一定很樂意帶你四處去玩的,而且還不必你去買花。」
「小姐,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令兄可是有家有眷的人,難得放假,我還不識相地擠到中間去做電燈泡,想人家和我劃地絕交呀?不瞞你說,我今天本來是要找他的,結果他小子一聲不吭就先給了我一記右鉤拳。」他指指自己臉上的閼紫,「不然,你真以為我會去撞柱子呀?」
於嵐啼笑皆非地看著他,只是搖頭。允寬低下頭來,稍稍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其實才不想和他去呢!我一星期有六天和他待在一起,他就算長得跟保羅紐曼一樣,我也看厭了。」
於嵐無可奈何地舉了一下雙手,做投降狀,「好吧,你贏了。」她說,「你想去什麼地方呢?」
「龍山寺,有沒有意見?」
「龍山寺?」於嵐愕然,「這麼早,龍山寺有東西吃嗎?」
「早?」允寬挖苦著,「小姐,現在的時間是十二點,」他瞄了一下表,「三十八分四十四秒。」
「啊?」於嵐睜大了眼睛。她最討厭手鐲手錶這些東西,嫌它們掛在手腕上礙事,手錶—向是擱在皮包裡的,星期假日不必上班,自然不消去留意時間的流逝,昨夜沒有睡好,很晚才朦朧入睡的,竟不知道整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他們去了龍山寺。
允寬的興致很高,他們一個攤子又一個攤子地攻城掠地,肉圓啊、肉羹啊、碗稞啊、蚵仔煎啊……允寬好像想將八年未吃的份一次補齊。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兩個人合吃一份,但是吃過三個攤子之後,於嵐就已經八分飽了,允寬則繼續努力不已,於嵐看著他的好胃口,止不住地要笑。等允寬吃完了芝麻湯圓,還意猶未盡地邊走邊看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留點東西下回吃吧,你不怕壞了肚子?」
允寬的眼睛一亮,「這話的意思是,你下回還陪我來嗎?」
他眉梢半挑,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要求,還是在說笑。於嵐心中呼的一聲,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含糊的說,「反正龍山寺又不會跑掉,等一等又有什麼關係?」
允寬的笑容收斂了一下,「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留在原處等人的,」他低語著。
於嵐的心臟倏地抽緊,戒備地停下腳步,允寬卻只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朝前一指,「喏,前面那個攤子,我以前常來吃牛肉麵的,現在已經換了人了……咦!」他的眼睛一亮,「哇塞!想不到現在還有讓推彈珠的攤子啊!咱們試試去,推彈珠我可是高手哦!」
他一把牽起於嵐的手,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於嵐本能地想將手抽回來,然而允寬一徑興奮地往前跑,甚至不曾意識到她輕微的掙動。於嵐突然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這不就是她在允寬回來後一直想達成的效果嗎?自在、輕鬆、若無其事,於嵐不自學地咬咬下唇,顯然允寬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連那一吻都只不過是個錯誤……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剎那間彷彿都已回到了起點。
這八年的歲月當真存在過嗎?然而又清楚分明地已經是終點了。所有的過往歲月,都可以不記不想,允寬正以他的行動反映他的想法吧?於嵐一時心中百味雜陳,清楚分明的意識裡,只是允寬那包覆著自己的大手。多年以前,也曾經那樣牽著自己的手……
「小姐,我在跟你說話呢!」
「啊?」於嵐回過神來,迎上允寬笑嘻嘻的眸子,以及他遞過來——枝小木棒,「這是幹什麼?」
「咱們來比賽呀!輸的人請吃晚飯。」允寬微笑,笑得全無心機,「怎麼樣?玩是不玩?」
於嵐收斂了一下心神,看著一座座珠台,上頭用小鐵釘釘出得分線路。童年歲月突然浮上心頭,她不自學地接過木棒,嘴裡卻忍不住抗議,「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說的,你是高手,我卻好久沒玩了。」
「小姐,公平—點好不好?我複習此道的機會也不比你多呀!何況,俗語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於嵐好幾眼,「我這個高手是自封的,已經先落了下乘,你這種驕人之兵的戰法,才叫做陰險毒辣呢!」
於嵐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挨這種炮轟?」
「炮轟?沒有啊?」允寬一臉無辜,「我只和你比賽推彈珠,動刀動槍可就犯規了。」
於嵐真不知道應該踹他—腳好,還是捶他—拳好,允寬偏在此時湊過臉來,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於嵐瞪著他,看他若無其事的在一個小男孩身邊坐下,拿起一個小玻璃彈珠,然後抬頭對自己擠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過去。老天,她怎麼可能對他生氣?她無可奈何地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起一個玻璃彈珠,身旁的孩子們詫異地看著這兩個大人,不明白為什麼大人也愛玩這種遊戲。
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剛開始的時候,兩個疏於練習的人都只得了安慰獎——水果糖一條,但是不久之後,就掌握了要領,頭獎、貳獎的獎品對他們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老闆不覺冷汗直流。
於嵐看著戰利品,笑得極是開心。
「我贏了。」她看著允寬微笑,允寬的戰利品比她少。
允寬抬頭看了於嵐一眼,見她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於只為重溫舊夢,他們把大部分獎品都還給老闆,把水果糖分給周圍的小朋友,心願得償地相攜離去。於嵐突然覺得喉中有點哽咽,她的微笑還留在唇角,眼中卻隱隱升起一絲霧氣,允寬默然走過來,溫柔地環住她的肩膀。
於嵐顫抖了一下,但允寬只輕輕拍拍她肩頭,看看漸漸密積過來的雲層,漫不經心地道,「好像又要變天了,有點冷是吧?」
「呃,啊,還好。」
允寬不大放心地皺皺眉,「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兩個人都沒帶傘,要淋出病來豈不糟糕?」
「你想上那兒去?」
允寬側著頭想了一下,「茶藝館吧,」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國內好像還沒這玩意兒,現在卻是到處都是了,上回既嵐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麼時候喝起茶來了?」於嵐不假思索的問,不曾意識到這句話背後提示著,兩人之間曾有的熟悉……以及親密。
「老實說,從來沒喝過。」允寬摸摸下巴,「只是好奇,上那種地方,最主要的是氣氛和情調不是?其實我覺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錯,不是有一首詩說什麼: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
於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呀!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這詩是背到那兒去了?」
允寬悻悻然瞪著她,「我記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呀!我記得高中的國文課本裡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們那一屆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記憶力不行就說一聲嘛!」
允寬兩道濃眉全擰在一起,「我的記憶力不行?」他開始嘰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鐘沒停下來吸一口氣。
「你在說什麼呀?」
「你不知道?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築物,你——個都沒聽說過?」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嘖嘖嘖嘖!」
於嵐拚命想板起臉,還是失敗了,「我們還去不去茶藝館呀?」
「去呀,為什麼不去?沒有酒,茶也不錯呀。古人說的什麼『寒夜客來茶當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確定這一次沒有背錯,不覺大樂,「所以呢,寫酒的詩都可以拿來和茶代換一下。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喚將取出來……」
於嵐立時笑岔了氣,捧著肚子直叫「哎喲」,允寬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又背錯了?可是吟起來很順嘛!」
他不解釋也還罷了,這一來簡直是愈描愈黑。於嵐才剛剛止了笑,一聽又彎下腰去。允寬看著她嬌小的身子笑得發顫,垂肩的長髮閃爍亮麗光芒,唇邊的微笑便不覺漸收漸淡,但當於嵐直起身子時,他又已是一臉自嘲、以及被嘲笑的無可奈何。
這一整天便是這樣過去的。他們去了茶藝館,一直坐到午夜時分,只是胡亂聊天。
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講啊?講的又都只是身邊瑣事,允寬和她談德國,談萊茵河,談他就讀的柏林工業大學……於嵐著迷地聽著、笑著,問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下幾萬種匪夷所思的結論。茶藝館裡整日流瀉埩琮的箏聲,杯中的茶水碧於荷葉,竹簾將榻榻米隱隱隔開,棉紙糊就的燈籠裡,亮起昏黃微暈的光芒。於嵐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開懷地大笑,細細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嗎?這杯子裡裝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了。走廊和客廳裡的小燈還亮著,家裡卻已經悄無聲息,顯然每個人都已入睡。
於嵐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實在不想去面對母親好奇、歡喜,以及追問的眼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允寬出遊的事情。事實上,今天一整天,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只是和允寬笑、玩、鬧,憑著自然的情緒去反應、去應和、去釋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懷。她對允寬的戒心在這一天中愈來愈少,卻在回到家時猝然驚覺,不知道彼此所佔據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了。她為此而慌亂,事情彷彿已超過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寬的相處時間,除了輕鬆自在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親密與調和。那種氣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為允寬看來如此一—無辜。
於嵐不自覺地緊咬了下唇,步上樓梯的時候,她困惑地回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使她幾乎屏住了呼吸。
允寬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專注、焦切、渴望……不可測度。但於嵐掉過頭來的時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臉,…『霎間他眼底神情盡掩,於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是她看錯了吧?因為允寬正在微笑,「累了?」
「還好。」她只能這樣回答。
「顯然我是個很有格調的觀光客,是吧?沒有拉著你到處去買東西。」允寬笑著打開自己的房門,「謝謝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於嵐呢喃,看著他關上房門,不知怎地竟覺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這』一天的經驗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來破壞一一至少不是現在。她走進浴室去洗澡,任流洩的熱水在自己身上沖刷過去,明天再想吧!以後再想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9:40
第八章:
接下來那幾天,竟過得出乎意料得容易。
星期一早上,於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真是好久沒有睡得這般香甜了!她在衣櫥裡挑出一件酒紅色差別毛連身洋裝,字形的衣領顯出她潔淨修長的頸項,她在頸間繫上一條極長的金鏈子,對著鏡頭裡明麗的容顏微笑,蹭著輕快的步子下樓去吃早餐。
「早啊,小霧。」既嵐漫不經心地從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麼,玩到這樣晚?」他的聲音正好大到全家都聽見。
「噢,我們陪妮妮去逛動物園。」於嵐的腦袋飛快地轉動,正好接著允寬投來一個「共犯」的眼神,「然後在外頭吃火鍋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著沈太太。謝天謝地,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起疑。但是……奇怪,這裡面好像有什麼事不大對勁?偏是一時間又想不出來。於嵐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直到坐進車子裡還在想。
但那兩名男子並不給她什麼思考的閒暇,他們不再聊建築,靈敏度把箭頭往於嵐身上射。三個人在車裡胡說八道,鬧得於嵐一路笑著下了車,走進辦公大樓時還在笑。
星期—過去了。
星期二過去了。
星期三過去了。
允寬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切、那種輕鬆、那種安適。他自在地和她說笑,話題卻絕不沾惹當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卻再也不帶男女之情了,連讚美都是明朗乾淨的。於嵐喜歡這樣的相處,這種相處是沒有威脅性的,可以讓她放心的。至少,她認為自己應該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隨著時日的消逝,她卻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時常常無故發楞。在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絕去想,拒絕去分析,潛藏的思緒是閘門後的洪水,不開就不會宣洩……—但它會愈積愈多,終於不能為閘門所遏阻。
於嵐搖了搖頭.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別想了,以後再說吧!你現在沒有時間。她努力地盯著擺在眼前的文案。
紀郁璜推門進來,「老編,這是這一期的廣告草稿。」這位廣告企劃把卷宗一一打開,「是一部分,還沒定稿。」
於嵐點點頭,「這一期的廣告比上一期多,編排上可要費點周章了。」她說著,卻聽到紀郁璜應道:「要依社長的意思,整本都是廣告,才稱了他的心呢!有錢才好辦事嘛!」他朝於嵐揚了揚眉,「孫毅庭應該都和你說了嘛!」
於嵐臉色一沉,這種刺探太拙劣了,紀郁璜是那種自以為很吃得開的男人,在碰了於嵐幾個釘子之後,表面上不敢說什麼,卻總不忘逮點機會冷嘲熱諷。她冷著聲音道,「當然,那一部分是他負責的。」
紀郁璜聽出她的不悅,乾咳兩聲,道,「嗯,唔,我去弄下一個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聲。」說著踱了出去。
於嵐看完一部分草圖,收拾起文件夾子,想到社長室去討論一些事情。她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快步走過幾張辦公桌,正要轉過走廊,卻突然聽見轉角處幾個人在說話。
「你說孫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開玩笑吧?」
「老天,你們沒看到他那張臉啊!失戀兩個字明明白白掛在臉上!還有,你們沒注意到,以前哪,有一點瑣事,孫毅庭都要往這兒跑,這幾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來了,不是打電話,就是派人送文件。」
「聽你這麼一說,倒真像那麼一回事!我們這老編也真是,都快變成老處女了,還這樣挑三撿四的?她到底嫌孫毅庭那一點?」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辦法啦!說不定現在已經另結新歡了!」
「搞不好,就是為了這位新歡,才把孫毅庭……」
於嵐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來公尺,然後放重了腳步,一路格格格地走過去,把幾個慌忙住嘴,尷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遠。
又開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總是如此潮濕,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撲灰。於嵐在騎樓下等車,等既嵐和允寬。兩個干於淨淨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辦公室裡的閒言閒語。車子來的時候.她臉上不覺露出溫和的笑容。
允寬挪到車門邊來為她開了門,於嵐一矮身鑽進車裡。身後大廈裡,正陸續走出一些人來,看著這漸漸駛遠的車子指點不休。
晚飯過後,於嵐逕自走回樓上,但她並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蕩,不知是寂寞還是感傷,或者兩者皆有有巴。樓下傳來電視機裡熱鬧的聲音和偉偉興奮的尖叫。於嵐低低歎息,扭開圖書室的燈光,走了進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線,照亮幾大櫥分門別類的畫籍。於嵐逕自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夜色幽暗,遠遠近近閃爍著璀璨的燈光,她低歎了一口氣。回頭向書櫥看去,正迎上允寬似笑非笑的眸子。
於嵐顫了一下,「你怎麼這樣不聲不響地摸進來嚇人呀?」
她輕叱,卻猛然發現自己言語中撒嬌的成分多於慍怒,不覺咬了一下嘴唇。
允寬眼中光芒一閃,卻又迅速隱沒,依然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
「誰讓你們把地毯鋪得這麼的厚?我就是不當貓也不成呀。」看見於嵐瞪視的雙眼,他笑著舉起雙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鋪這樣厚的,好把雜音吸掉。這是既嵐的主意,對吧?他若早知道有—天這地毯會害他的寶貝妹妹飽受驚嚇,—定早把這地板改成中空的。」
於嵐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笑了。允寬詢問地看她,於嵐不覺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搖了搖頭。允寬擰著眉毛看她,「我為什麼覺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訴我你在笑什麼?」
「地板啊!」於嵐笑著搖頭,「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當年吳王夫差在替西施蓋館娃宮,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製的走廊下鋪著空缸,西施走過時就會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音……」
這是「響履廊」的典故,修過中國古代建築史的人當不會不知道。允寬一臉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聯想在起?真太抬舉我。」
「不客氣,」於嵐忍著笑道,「我們趙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過身量太高大了一些,這木板必須得鋪兩層才保險。」
「何不乾脆用鋼板算了?也省得用腳跺出幾個洞來,允寬悠閒地笑著,胳臂擱在書桌上,眼睛卻又往於嵐腳下看。
怎麼話題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於嵐漲紅了臉,允寬卻已調開眸光,去流覽書櫥裡一排一排的書籍。
這圖書室平常都是既嵐在使用,因為他堅持「臥室歸室,書房歸書房」,霞衣的書大多數堆在學校的研究室裡。於嵐倒是習慣在自己臥房裡看書的,但是幾年來她買的書也驚人,讀過的或不常用的書就往這兒塞。允寬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泰戈爾……他將泰爾詩集自書櫥裡抽出,順手翻閱過去。
於嵐不覺屏住了呼吸。泰戈爾——向是她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從大—起便是如此。她還記得,允寬出國之後,她曾經—遍又一遍地讀一些特定的書籍,以宣洩內心積鬱的情感;甚至在詩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於嵐突然覺得異常不安。她曾經寫過什東西在上面呢?如果讓允寬看見……她本能地走過去,想書自他手中拿回來,一面勉強地說,「詩有什麼好看?你要時間,還是讀小說吧……」
她的話並未來得及說完,便已凝結在喉嚨裡。允寬的面色有一瞬間的煞白,抬起來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聲台上書本,把書塞了回去,背著於嵐道,「是沒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剛讀到什麼句子?『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詩當然是好詩,不過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頭痛。」他的頭微微仰起,好一會才回過臉來,「怎麼樣,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要想看輕鬆一點的書呀,有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還有克麗絲蒂。」於嵐繞向另一座書櫥,隨手抽出幾本,「哥哥愛看,買了好多回來,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譯小說?」
「嗯,台灣這幾年流行翻譯通俗小說,書店裡擺得到處都是。」於嵐把手上幾本書遞給他,允寬隨手接過,視線卻落到牆上一幅毛酣墨飽的對聯上,寫的是;
有書、有劍、有肝膽,
亦俠、亦儒、亦溫文。
於嵐的眸光隨著他的一轉,「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學長送的。」
「字寫得滿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認的才子,聽說有不少女孩子捧著紙捲去請他寫字呢。」
允寬抿了一下嘴角,轉身向外走去,於嵐微微一怔,隨即將眼光自他背上調了來。她可不是習慣於自欺欺人的人,還不至於去幻想他的行為帶著吃醋的意味,當然那男孩是曾經追求過她,但人家表現得溫文含蓄。再說對聯是真好,也沒有壓在箱子裡的道理……於嵐苦笑一下,甩甩頭。你這是麼啦,胡亂為自己辯護什麼呀?根本沒有必要的啊!再說只不過是進來找書,找到了書,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麼好奇怪?難道人家的一舉一動,要向你報備嗎?
於嵐閉了一下眼睛,強行壓下心底酸澀空茫的感覺,光不自覺地掃過架上排列整齊的圖書,繞過兩個書櫥,她看著取下那冊泰戈爾詩集,咬著嘴唇去翻方才允寬所引用那首詩。
她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那首詩列在「漂鳥集」裡,還排得相當前面。翻開詩集,她看見自己曾用原砂一樣的鋼筆,在詩句旁打著密密的小圈。而在詩下的空白處,血一樣的字跡潦草凌亂地寫著:
但我明明已經死去,為什麼還清醒地受這樣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為二、彼此對立,就是惡魔已將我底魂攫取入煉獄裡!
一陣陣寒意凍襲著於嵐,這是多久以前寫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靈魂全都崩離開來的日子裡?而今這一道傷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開……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時呈現在允寬眼前。於嵐咬緊了牙關,如果說人間世上有什麼她厭恨的事,那無疑是這一種了,在遺棄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傷口。想到允寬讀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應,她的臉龐熱辣辣的燃燒起來。他是憐憫嗎?是愧疚嗎?是遺憾嗎?是抱歉嗎?是……
該死!你為什麼要推測?你為什麼想知道?
她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卻一下就得她渾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允寬站在門口。於嵐怔怔地看著他,看他沉思而奇異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若有所思而緊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長褲。於嵐的神智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回來,她還在抗拒著心底那小小聲音,抗拒著那其實已經開始浮現的答案,抗拒著那漸漸擴散開來的疼楚……她迷濛的眼睛水霧般將允寬籠住,微顫的唇角有著一種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寬輕悄無聲地移了過來,兩雙大手輕輕落在她肩上。
「小霧?」聲音裡有一絲遲疑和不穩定。低下頭,他看清了於嵐手中的書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覺微微加重。
於嵐微微顫抖,迷濛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麼又回來了?」她低語,「你不是已經找到你想看的書了嗎?」
「我改變主意了。」允寬定定地看她,「我想讀泰戈爾。」
於嵐驚跳了一下,迅速地從他手中掙開,「不!」她喘著氣回答,允寬的話仿如急速轉動的石磨,一霎間已將她過去和現在的情緒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過去的傷口,也是現在的需求。於嵐的臉色因覺醒而慘白,她死命地將書抱在懷裡,極力護衛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爾不能借你!」
允寬沉默著,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測,但卻不是嘲笑,不是憐憫,只是溫柔……以及其他壓抑太緊,緊得即在平常於嵐也未必狡滑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借我?」
於嵐驚覺到自己的孩子氣和過分緊張,掙扎著放鬆下來,「因……因為我今晚要看。」
「那麼,」允寬微笑了,「明天借我?」
於嵐抱緊手上的書,「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完。」而且等我看完的時候,你大概早就不在台灣了;也許我此生都不會再有看它的時候……她在心裡默默地加了這一句,勉強自已微笑,「你還是看你的松本清張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張,而且我從未說過喜歡松本張清,」允寬微微歎了口氣,「如果你不想把泰戈爾詩集借給我可以推薦一些其他的書嗎?」
「櫥子裡有那麼多書,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專家,不是嗎?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薦的書,」允寬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詩集,「那麼,等你信得過我的品位時,也許會願意和我討論泰戈爾這樣美麗的作品?」
天哪!他怎麼可以在說著這些充滿暗示的言語時,還表現得如此無辜!於嵐狂亂地別開臉去,假裝自己正在流覽書籍。一整個晚上,她都盡力在忽視彼此間波濤暗湧的感覺,忽視他所有語帶雙關的言詞,告訴自己說,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多心。因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進漩渦中去,慘遭滅頂,再也掙扎不出……於嵐挫敗地垂下肩膀。
來不及了,她已經跌進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經跌進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來過。她曾經用了那樣多的心力來說服自己,說他已不是當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寬,依然,甚至是更強烈地吸引著如今的於嵐!如果她可以把當年的情感貶低為少女的迷戀,現在的情感又該怎麼說呢?於嵐絕望地合上雙眸。她愛他!再逃也沒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愛他!
但是他呢?
於嵐打了一個冷顫,允寬的聲音立時在身後響起,「有點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單薄了。」
何止是單薄而已啊?我需要一件盔甲。於嵐苦笑—下,盔甲有什麼用?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來自她的內心。「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她又打了一個冷顫,允寬輕輕歎息一聲。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霧,別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圖書室,手裡緊緊抱著的,還是那本泰戈爾詩集。
她愛他,她到了現在才知道……
於嵐厭倦地調開眼睛,把這篇愛情小說推到一旁。已經進入十一月了,台北的陰濕簡直觸手可及,在這樣灰色的天空下,著實叫人無法提起工作興致。於嵐歎了口氣,自已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允寬真的才回來兩個星期而已嗎?她搖搖頭,再次勉強自己去讀桌上的小說。心神不寧已夠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響到自己的工作,這篇稿子,昨天就應該審完了,她卻一直拖到現在。於嵐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還有半小時才十二點,她埋下頭去,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
這是一篇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觸的那一種。於嵐勉強將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說的結構、文筆、可刊登性……一時間全被她拋出了腦外,直到一陣敲門聲將她驚醒。
差五分十二點,於嵐納悶著來人會是誰。今天是週末,哪—個人不是急著下班呢?也許是既嵐?但既嵐從來不曾如此斯文過,進她辦公室還敲門……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一掠而過,於嵐簡單地說,「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趙允寬。
當然是他,於嵐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怎麼是你?哥哥呢?」謝天謝地,她的聲音和往日一樣平靜。
「他下午有個應酬,陪客戶吃飯去了。」
於嵐點點頭,開始默不作聲地收拾桌子,允寬看著她和細膩的動作,忽然開口問道,「一道吃中飯好嗎,小霧?」
於嵐微微一僵,沒有說話,允寬懊惱地嘖了—聲,「呆,我幹麼問你,等你上了車,我把車往外一開,嘿嘿!」
於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確定你留學的地方是德國而不是阿拉伯嗎?」她問,「我們的女權什麼時候低落到這步地了?」
「我不認為綁架行動和女權運動之間有什麼相關,」允寬笑著說,「再說,強盜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騎士精神,照樣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國有羅賓漢,中國有楚留香。」
於嵐一時間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辯駁:騎士精神並不等於女權運動。
「怎麼樣,小姐,你自己選擇被綁架的地點吧?」他淘氣地看她,然後又加了一句,「其實,吃過午飯,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忙。」
於嵐戒備地看他,允寬搖了搖頭,「我餓死了,先去吃飯,好不好?」
他要不說的話,就算拿鐵錘也敲不開他的嘴。於嵐拿過皮包,走了出去。
允寬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依舊留下半公尺寬的空隙,於嵐—拉開門,就看到好幾張臉同時轉過去,各自作出忙著收拾桌子的樣子,她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也懶得再去和他們打招呼,自顧自地昂著頭向外走去。
「吃過飯以後,陪我去買點東西好不好?」允寬切開碟子裡的明暇,「我很不會挑禮物,尤其是送給中年婦女的禮物。」
「啊?」
「你媽媽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麼知道的?」
「從既嵐那兒問來的。」
於嵐放下了刀叉,「不對吧?」她說,「我不認為我哥哥會告訴你這些。尤其是,當你的動機如此明顯的時候。」
「我有什麼動機?」
「『聊以報德』的動機。」於嵐搖了搖頭,「真是的,允寬,哥把你當自己兄弟看,你住我們家裡,就沒有必要這樣見外呀!還特意問生日,送實禮物一—。」
「小霧,」允寬打斷地,「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們生日禮物也不能算什麼『聊以報德』,不是嗎?你送自己母親生日禮物時,也不會朝這方面去想的,不是嗎?」
於嵐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強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還的圈子裡打滾太久了。不過,我還是不能想像,你會直截了當地對既嵐說:嘿,你家裡的人生日都是什麼時候啊?」
「呃——老實地說,我並沒有那樣誠實,允寬承認道,「我騙他說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於嵐看著他—對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額那—綹微擲的黑髮,真是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趙允寬啊,」她笑著搖頭,「我要把你怎麼辦才好?」
「陪我逛街!」
他們去逛了街,看遍商店裡所有奇怪與不奇怪的禮物。
於嵐其實也不是個會挑禮物的人,尤其當沈太太什麼都不缺的時候,不過忙亂了一下午,也總算塵埃落定。於嵐看著他吩咐店員將一條項鏈仔細包裝起來,微低著頭的側面寧靜溫和,而自己站在他身側。她突然臊紅了臉,這不正是人間的情侶或是夫妻嗎?羞不羞啊,這樣地胡思亂想!在他眼裡,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還愛著他!不能讓他知道!於嵐咬緊了下唇,但是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呢?
——因為他表現得太飄忽,因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傷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承擔一次這樣的絕望。沈於嵐啊,你是個貪心而又膽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恆的擺盪。可笑的是,你只敢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的愛情。如果說這就是愛情酸澀苦楚的部分,那你又為何不能接納安全且無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孫毅庭?
——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偏又無可救藥的膽怯且害羞!於嵐暴躁地將筆扔在稿紙上,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裡兜著圈子,不要去想了,這個死結是解不開的!只要你還愛著他……上帝呀,於嵐低語……我是如此地愛他!
但是他呢?
那個英浚得過分、聰明得可惡的趙允寬,每天只是沒事人兒一樣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爾這種敏感且雙關的話題。他親切,但不親暱;他輕鬆,但不輕浮;他常在於嵐身旁出現,但不是黏膩,也顯不出刻意。於嵐無法拒絕他,也——在她內心深處知道——不想拒絕他。允寬永遠有辦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遠能引她討論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觀念、話題,有時根本只是言語間的激辯,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寬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種親切溫和愉快明朗的相處狀況裡,要想將自己繃得像根絞緊的弦是太難了。更何況允寬從來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緊張的東西。
於是,隨著時日的流逝,於嵐的自我防護愈來愈薄,戒心愈來愈少。雖然,在獨處的時候,她會因心底隱隱的需求而痛苦,她會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寬相處超過五分鐘,這些防護就全部被趕得無影無蹤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內心的擺盪中過去,於嵐再也無心去顧及社裡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裡竊竊私語。
紀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學會淡然處之了,卻是有一回,連林靜芸這純真的女孩都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孫毅庭好像很久沒到這邊來了」,倒真令她吃了一驚。當時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應付過去,事後卻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腦袋掛在別人脖子上,嘴長在別人腦袋上,這又不是專制時代,她也不是集權君主,如何杜絕得了天下芸芸之眾口?生氣只不過給自己找罪受。
於嵐將自己的憤怒摔開。真是的,連自身的感情都應付不了了,還有精神去理會別人的閒言閒語嗎?於嵐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隱隱有一種感覺:她被孤立了。至少,雜誌社裡的人對待她的方式有了一點生疏。也許這種疏離本來就存在了,畢竟人們對「當權者」(多可笑的名詞!於嵐從不曾這樣看過自己。)總有點隔離,何況於嵐是如此年輕的女子。
但卻從不曾浮現得如此鮮明過。中國人仍舊習慣於以道德來衡量一個人,即使這種道德早已過時,早已不合理,早已變得偏狹、單薄且可笑。
於是有那麼一天,於嵐正忙著接電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於嵐頭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話筒,「請進!」她揚聲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連,「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頁的銅板紙……好的,我會派人給您送去,再見。」掛了電話,她向門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經意地道,「有什麼事情……」
她的話聲消逝在喉嚨裡。
孫毅庭隨手將門帶上,頓了一頓才轉過身來。他的臉色很蒼白,而且明顯地消瘦了,衣著髮型倒還是乾淨整齊的,只是整個人都黯淡了。
於嵐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無言地盯著他看,不曉得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孫毅庭深沉地看著她。
「你愈來愈美麗了,於嵐。」他聲音低沉瘖啞,「我聽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美麗的,你……願意接受我的——祝福嗎?」
於嵐握緊了拳頭,「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麼,但我相信你聽到的都不是事實。」
孫毅庭啞然一笑,但笑意並不曾進入他眼裡。
「何必瞞我呢,於嵐?趙允寬天天陪你上下班總是事實,不是嗎?」
怒意飛入於嵐眉睫之間,「他不過是搭我哥哥的便車上下班——」她咬著牙說,然後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別人質疑也還罷,連孫毅庭也趟進這團渾水裡來攪局!當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關心,但她已經十分清楚地拒絕他了呀!於嵐眼瞼輕垂,將臉別開,冷淡地道:「你只是為了這種謠言來找我求證嗎?」
孫毅庭僵了一下。
「對不起,於嵐。」他低聲道歉,「我沒有權利……」
「算了,」於嵐不想再聽下去,「我們還是辦正事吧。」
孫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發地將卷宗在於嵐桌上攤開。
允寬輕快地走進這棟辦公大樓,離午餐時間還有十分鐘,把於嵐從辦公室裡拉出來應該不要緊吧?他對著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時間找人一向不是他的習慣,畢竟這段時間太短了,但他們今早才剛完成施工草圖,總有理由來點小小的慶祝吧?就算只是在街邊吃一點速食品也罷,他希望於嵐能陪著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濕的街道,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歡喜。
他走進雜誌社。
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他。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隱隱的敵意,隱隱的排斥,甚至是一點緊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張力,允寬蹙了一下眉頭。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嗎?上一次——他和既嵐進來找於嵐,結果撞到她和孫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並沒有這種現象呀?這個雜誌社如果那麼不喜歡外來者,為什麼不在門口掛一塊「閒人免入」的牌子算了?還是為了什麼原因,這些人把我當闖入者一樣地排斥?允寬甩甩頭,甩掉那種變成箭靶子的感覺,逕自走向於嵐的力室,敲了幾下——
是不是他的錯覺啊?在他敲門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好一霎時整個死寂下來。寫字的聲音、翻紙的聲音、打字的音、談話的聲音……全都消逝殆盡,只餘留下窗外微雨沙作響。允寬真想回頭去瞧它一眼,但於嵐的聲音已經清清楚地傳了出來:「請進。」
允寬走了進去。
於嵐沒有抬頭,她還在專注地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孫毅庭也沒有抬頭。他在於嵐身邊,正專心一致地在解釋一些什麼東西。允寬不覺蹙了一下眉頭,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應。就在此時,孫毅庭的解說告一段落,抬起眼來,兩個男人的視線碰個正著,孫毅庭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於嵐也在同一時間內發現允寬的到來,她在驚訝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孫毅庭卻搶先了一步。
「啊哈,趙先生,是什麼風把您的大駕給吹到這兒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雙手有意無意地搭上於嵐的肩膀,「到底是歸國學人,到那兒都飽受禮遇,上班時間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們這些坐辦公桌的人哪,可就沒有這種福氣了。你說是不是,於嵐?」
於嵐尷尬地側了一下肩膀,卻沒能將孫毅庭的手避開。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顯,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孫毅庭這些日子來心裡所受的折磨了,對他現在表現出來的攻擊和發洩,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責備。
該死,小霧,她慌亂地責備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釋,自己和允寬之間並不是他想像的那種情況就好了!現在也不會出現這種局面……但我是沒有義務向他解釋什麼啊!更何況,誰料得到允寬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於嵐焦急地抬眼去看著允寬,眼裡帶著抱歉和請求:請你不要和他計較,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允寬的眼神變得冰冷了,他滿心高興地跑來找她,誰想會碰上這種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敵意,現在又是這樣的言語。難道孫毅庭對小霧不曾死心,還在繼續追求她嗎?難道小霧終於被他打動了嗎?難怪整個雜誌社的人都排斥我,因為我是他們之間的闖入者!允寬的眼睛瞇了起來,憤怒的情緒霎時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還擊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時間成反比的——在別的地方也一樣。所謂規矩,只是人們用來保護自己的堤防而已。」
孫毅庭嘴角浮現一個扭曲的微笑,「這就是你自以為對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銳地說,「難道你不曾聽說,天才和瘋子往往具有同一張臉孔?」
允寬冰冷地看他,「當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後者一無所知。」他的言語也像冰一樣的冷漠。血色自孫毅庭的臉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擊敗了,而允寬不再理他,逕自轉向於嵐。
「吃飯去吧,小霧,午休時間到了。」
怒火自於嵐腦中升起,他在用什麼口氣和她說話!
命令的、佔有的、強制的……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她的主人嗎?還是她的君王?
更過分的是,他竟然完全無視於她的求情,當場給孫毅庭這樣的難堪!毅庭的攻擊固然盲目孩子氣,但那只是因為他所受的太過不堪。他根本沒有必要作這樣尖銳的反擊!於嵐真想對著他大吼,「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所受的教養,她本身的個性,都不容許她在孫毅庭面前惹一場爭端,她只是憤怒地瞪了允寬一眼,回過頭去看那遭刺傷的孫毅庭。她的眼睛裡有抱歉、有安慰,有那麼多無可奈何,有那麼多憐惜和歉疚……
孫毅庭彷彿被雷電當場劈下,本已慘白的臉完全變成了鐵青。這樣的憐憫和歉疚,對一個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捨啊?何況是在自己的情敵面前?更何況,他才剛剛被這情敵擊倒過?孫毅庭悶吼一聲,猛轉過身,衝出了辦公室。
門「砰」的一聲大響,震動似乎良久方息。
於嵐憤怒地回過身來。
「你太過分了!」她咬著牙道,「誰給了你這種權力,跑到我辦公室來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是你的朋友先對我開火的,」允寬把「你的朋友」四個字吟得好重,「我不過是反擊而已。」
「反擊而已!」於嵐衝口而出,「你這小小的反擊已經把他給擊成碎片了!你怎能忍心做這樣的事?你看不出他會那樣桐待你,只是因為——」
「因為他把我當成情敵?」允寬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因為於嵐對孫毅庭明顯的袒護而愈來愈激怒,「他憑什麼把我當成情敵?除非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份和理由!」
於嵐無法招架地僵立著,允寬的眼睛憤怒地瞇起。
「告訴我,小霧,」他往前欺近了一步,聲音裡隱隱透出危險的訊息,「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份和理由嗎?」
於嵐氣得全身發抖,這個人有沒有腦袋呀!她拒絕孫毅庭時,他是親眼看見的!這段時日以來,她根本沒有出去約會過,他也是知道的,如今竟然表現得像一個—一像一個——於嵐高高地昂起來,怒火在她眼中閃爍。
「你又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是不是你自以為有了這樣的身份和理由?」
允寬的身子震了一下,嘴唇抿得像個鐵尺畫出的「一」,於嵐話才出口,便覺自己說得太重,急急將嘴巴掩住,空氣裡一時間只剩得異乎尋常的靜默。
就在此時,街口傳來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接著是車子碰撞的聲響。於嵐離窗口只有幾步遠,本能地移過身去瞧。
只看上一眼,她的臉色便整個刷白了,允寬投給她詢問的一眼,於嵐搶過桌上的手提袋,顫聲道:「毅庭•是毅庭的車……」
「啊?」
於嵐深深吸了口氣,猛然打開辦公室的門,衝了出去,允寬緊緊跟在她身後,低聲說:「小霧,不要太緊張,你很可能是看錯了,又或者那根本是別人的車,同樣的車滿街都是……」
於嵐搖搖頭,又點點頭,腳下的速度可一點也不曾放緩。
午休時間,辦公室裡反常地都是人,倒像是不約而同留下來的,當然也已經有人注意到街口的車禍了,這時正匆匆忙忙往外趕,一時間整個辦公室便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街上早已亂成一片,細雨擋不住人們圍觀熱鬧的興致,車禍現場外擠了好一圈人,一輛斜岔出去的小貨車橫擋在路上,打開的車門旁站著比手畫腳、毫髮無傷的司機,正提高嗓子罵:「他媽的,那有人這樣開車!明明是紅燈,還硬往前闖,還好我閃得快,要不早他奶奶回老家去了!不會開車就不要開嘛!什麼玩意兒!」
另一輛車,大概是在發現自己闖了紅燈之後,拚命掉車方向盤,卻又轉得太凶,硬生生撞上安全島去了。滿地的玻璃碎片瑩瑩閃閃,駕駛人癱坐在椅子上,面孔朝下地埋在方向盤裡,自側面看去,只看得到他額際鮮血直流,卻不知道人是死是活。雖然看不到臉,從那衣著及身量上來看,準是孫毅庭無疑。於嵐臉色一白,差點摔倒在地上,允寬連忙自一旁扶住她。
這時救護車和警車都已經趕過來了,他們打開車門,把孫毅庭抬出車子,於嵐站直身,輕輕推開允寬,排開人群,直直地朝救護車奔去。
允寬看著她奔向救護車,和醫護人員說話,跟上了救護車,車子駛離車禍現場,呼呼嗚叫的聲音漸去漸遠。行人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允寬伸手摸摸頭髮,才發現一身都讓細雨給淋濕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19:59
第九章:
「沈小姐,病人已經醒過來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他?」白衣白帽的護士走近於嵐,低頭看著於嵐焦慮的臉。
於嵐從候診室的長椅上站了起來。
「我可以去看他?」她猶豫地問,「不要緊嗎?他到底傷得怎麼樣?」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刮傷和擦傷而已。」護士小姐領著於嵐向外走去,「不過,他有一點腦震盪,恐怕要住院兩三天,繼續觀察。唉,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開車的,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嘛!」她推開病房的門。
兩名警察正好走了出來,護士小姐點頭道:「作完筆錄了?」他們兩人點點頭,經過於嵐身側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看了她好幾眼。
孫毅庭躺在床上,袖子高卷,床邊的針架上掛著一隻針筒,正在打點滴,他額上、下顎及頭邊都纏上了紗布,臉頰上有些地方血遺跡還未拭去,襯得一張臉白如醫生的袍子。
聽見有人進來,坐在床邊作紀錄的醫生抬起眼來,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毅庭眼睛微睜,瞄了於嵐一眼,便即閉上,蹙著眉頭掉開,轉動時似乎牽動了傷處,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於嵐走到床前,低頭看看他,即向醫生望去,醫生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向外行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別和他說太久的話,也別讓他太激動。」
於嵐無聲地點頭,門在她身後關上了,病房裡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慘白地亮著,外面的天色卻一點也沾染不上這種光芒,於嵐簡直可以聽到雨聲浸滿病房的聲音,她無言地注視著針筒,橡皮管中的藥水,每隔幾秒便「滴答」一聲滴落下來。
於嵐木立了許久,千頭萬緒的情感一一閃過她心上,卻又突然覺得疲倦無比,她究竟能和毅庭說些什麼呢?替允寬向他道歉嗎?但毅庭絕不會肯接受這種道歉的,更何況,若她替允寬匯歉,倒顯得她和允寬之間真有什麼了,而她和允寬之間……為什麼要向毅庭解釋這些呢?根本已和他全不相關——也永不可能相關的事啊!於嵐搖了搖頭,最後說出的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
「好點了沒?」
「嗯。」毅庭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要不要我通知你家裡一聲?」毅庭的家在南部,他是一個人北上謀職的。
「不用了,」他說得簡單,「反正只是輕傷,何必惹他們煩惱?」
「那——」於嵐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走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毅庭沒有說話,於嵐遲疑地回過身子,向門口走去,就在此時,毅庭猶疑地開口了。「——於嵐?」
於嵐側轉身子去看他,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依然面向著牆壁,也依然閉著眼睛,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對不起.於嵐,我今天很失態……」
於嵐心中一酸,忙眨了眨眼睛。
「不必道歉,我瞭解的,」她輕聲說,「也許我……才是真正應該受責備的人吧。」她默然打開病房的門,又加了一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傷吧。」
帶上房門,她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走過醫院長廊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雜誌社的同事,有男有女,有編輯組的,也有其他部門的,看見於嵐,每個人臉上都顯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有點生疏、有一點不屑、有一點敵意,又有一點好奇,於嵐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看來這次孫毅庭車禍造成的風波,還不僅只影響他們三個人而已!於嵐無心再去應付偵訊和刺探,只淡淡朝他們點了一下頭,自顧自走出了醫院。
雨仍然那樣輕輕細下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於嵐疲憊地自皮包中摸出手錶來看,一點二十分,上班時間又快到了,而她連午飯都還沒吃呢!
必須去吃嗎?吃過飯後又得回去辦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電話,面對那些好奇與猜測的臉孔和心靈……人為什麼不能偶爾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淹死的時刻?於嵐在街旁小店裡買了一把花傘,撐著細雨走入長街之中。
於嵐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家裡一片沉靜,每個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廳入口換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談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與討論,也不想接受任何盤問,她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將腳步放得極輕,快些洗個澡去睡覺吧,她疲倦地對自己說,默然經過允寬的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那扇門無聲地開了,房裡一點燈光也沒有,允寬自黑暗裡閃身出現,毫無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於嵐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問他「幹什麼」,已被他連推帶拉地扯進他房間裡,允寬一轉身把門關上,啪一聲開亮了電燈,突來的光線使於嵐不禁眨了眨眼,燈光下,允寬的臉色陰沉、憤怒……危險。
「你一整天都跑到那兒去了?」他的聲音陰沉,眼睛裡鬱鬱地冒著怒火,「和孫毅庭在一起嗎?」
於嵐怔怔地看著他,她太疲倦了,腦子的反應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幾拍,允寬的問題,只有一半進入她的腦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兒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廳聽音樂,打發了三個過來搭訕的無聊男子,打電話到公司請假,叫既嵐不用來接自己,看了兩場爆笑電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
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趙允寬,不去想孫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間的流言,不去想這些閒言閒語所可能帶來的後果,「拒絕思考」真是一樁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心思單純一點呢?允寬剛剛又問了什麼?我整天都和孫毅庭在一起嗎?啊哈,這裡也有一個心思單純不下來的人物,於嵐嘴角彎出一個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簡單,「我沒有和孫毅庭在一起。」
「不要騙我,小霧,」他緊咬著牙說,「我看到你跟著他上救護車的!」
於嵐疲倦地搖了一下頭,「我只是去醫院看他的傷勢如何而已,一旦確定他沒什麼大礙,我就離開了。」她瞄了允寬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煩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接受你的盤問,你根本沒有權利過問這些事的!」
「我不知道關心一個人還需要權利。」
「關心?」於嵐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你用錯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關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允寬自齒縫間進出話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沒有人要求你忍耐我,」於嵐憤怒地反擊,「你要是受不了我,現在可以走開。」
允寬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呼吸也變得沉重了。
「小霧,小霧,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將她拉近自己身側,深黑的眼睛緊盯著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於嵐突然一陣心亂,他有力的雙手,逼近的眼睛,臉上明顯的自我壓抑都在發出一種清晰的訊息,一種她過去這些日子來一直拒絕接受訊息,她因慌亂而顫抖,試著將自己從他的掌握中抽離出來。
「不,」她低語,「放開我,允寬,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允寬幾乎間在咆哮,「我本來還不能確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還是你根本拒絕接受我——很明顯的是後者,對不對?」
於嵐震驚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間彷彿水晶一樣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現,他還要她,自他回國之後便如此了,而在連碰了她兩個釘子之後,他整個的改變了戰略,他顯得輕鬆、友善,一無所求……於嵐真想大笑出聲。這根本是她在他回國後相處時所使用的伎倆啊,不同的是,她用這方法來掩飾自己的感情,而他卻用這方法來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瞞住了呢,還是在潛意識裡,她本就希望能再與他有這樣的相處呢?她愛他呵!於嵐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一個與此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突然自她腦海深處衝了出來。
「那天你怎麼會去丁珞家找我的?」她伺,「是不是既嵐說的?」
允寬的身子僵子一下。
「真是好哥哥啊.」於嵐冷笑,她已經得到她所要的答案了,「難怪每次我媽談到你我之間的事時,他總是在一旁分散注意,轉移話題,你究竟和他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地護著你,這樣熱心於你的戀愛遊戲?」
「小霧,」允寬的神色震驚且不信,「你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哥哥?他——」
「我不是在指責既嵐什麼,他只是太熱誠,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說服……」於嵐嘲諷地笑了一下,「尤其是,這個人一直是他的至交好友,而且,一直有著第一流的口才,我很好奇,你如何說服他幫助你的?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允寬的臉色變得慘白丁,他深深地注視著於嵐美麗而疲倦的臉,那微帶嘲諷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或是別人,那空洞的眼睛裡有著一股奇異的悲哀,他的心臟突然絞緊,恐懼像蛇一般冰涼地竄爬過他的背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誠摯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知道我的行為很可笑,我是沒有權利去追問你和孫毅庭之間的事,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解釋……我並不是在和你玩什麼戀愛遊戲,皇天作證,我那樣待你只因為我認為那是你唯一願意接受的、和我相處的方法。我不敢逼你,雖然那樣的自我壓抑已經快把我逼瘋了,每天看著你的微笑,聽著你的聲音,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卻不敢碰你……我不是聖人,小霧,如果我吃孫毅庭的醋顯得太沒有風度的話,那也只是因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地失去你……」
看著於嵐不動聲色的臉孔,他的冷汗不自覺地往外冒出,使得他所有的解釋都在唇邊消逝,最後只剩下一句清清楚楚的言詞自他心底蹦了出來。
「我愛你!」
於嵐震動了一下,大大的眼珠子轉動了兩卷,她看看允寬焦灼而期待的臉,突然露出一朵極美麗卻又極淒涼的笑容。
「多麼動聽的說詞,」她輕輕地彷彿怕打碎了什麼似的說,「如果我沒有記錯,八年以前,你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地刺穿了他的心臟,允寬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聽到的,這是他的小霧口中吐出的言語嗎?那個純真、坦白、愛哭愛笑、易受感動的小霧,怎麼說得出這樣傷人的言浯?
他看著她微笑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顏,對視著他的眼睛裡,透出一種絕望的空茫,和……若有若無,包裹得極深的脆弱。允寬不自覺地伸手捧住她的臉,如同捧起一朵花般,你傷她傷得多深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第一次為自己曾做過的事而毛骨悚然了。不,他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他掙扎地想,他有千百個理由,而那些理由看來都如此正當,何況,因為別離和愛情而受苦的,並不只有她一人而已——他焦灼地、急切地,恨不得能把心掏出來說服她。
「小霧,小霧,聽我解釋,」他試著說,說自己當年所下的決定,說離別的不得已,說別後的相思,說他想到她可能早已有了其他的男友,甚至可能已經結婚時所感覺到的心痛。
但於嵐仍然只是那樣空洞地、淒涼地、絕望地看著他。她蒼白的臉冰涼如大理石,使得允寬溫熱的手指都因此而泛白了。她甚至依然帶著那個微笑,那個悲哀的、諷刺的、無可奈何的微笑,允寬突然害怕了,他停止了敘述,開始焦慮地搖晃她的肩膀。
「小霧,你在聽嗎?小霧。」他急切地說,「和我說話,告訴我你的想法,不要只是這樣看著我,甚至還對著我笑」他繼續搖她,「小霧,說話呀,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小霧。」
「噓,」於嵐微笑著伸出一雙手,點上他的嘴唇,輕輕地搖了搖頭,「要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覺得自己已經說過太多的話了嗎?」她輕輕撥開允寬的手,「我要去睡覺了。」
「不!」允寬低喊,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她這神情他見過的,一種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神情,彷彿把自己整個的神智都封鎖了一樣。是了,就在八年以前,他向她道別的那個晚上,他也曾見過這種驚人的平靜,當時他曾經大惑不解,他曾以為那是於嵐不很在乎他的表示,也就因為如此,他才能如此確信自己的決定下得沒有錯。但是……但是……
冷汗再一次地自他額角冒了出來,現在的他,可不再是當年那未經世事的男孩子了,他至少還分得出什麼是毫無顧惜的冷靜,什麼是過分反常的沉寂。天啊,趙允寬,你曾經對她做了什麼啊?你以為你那樣離開是唯一的方法,你以為她會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她一向是那樣理智的女孩,你怎麼沒想過理智和感情全然無關呢?更何況……更何況…。」作決定的是你而不是她!
這個想法像雷電一樣地轟擊著他,是啊,自始至終都只是他一個人在作決定,而不是他們兩人!但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啊,他只是作了決定,然後通知她。允寬痛苦地咬緊了牙齒,你這個混蛋,他咒罵自己,你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你的痛苦還能忍受,因為那是你自己下的決定,你完全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她呢?
對她而言,那是她的感情世界完全崩毀了。她突然間被從玫瑰色的世界扔了出來,卻還純真到不能認清事情的錯誤並不在她,而又善良到不懂得歸罪於別人,她只是無辜地承受起這一切,等待時間去掩埋她的創傷……
恐懼攫取了允寬的意志。是他自己在八年前親手摧毀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又有什麼資格期望她會再一次接受他?望著於嵐那沉默而被動的臉孔,他心頭上的千言萬語一剎間全都攪過,到嘴邊時卻再三遲疑,到末了只化成三個再簡單不過的字重重吐出。「原諒我!」
「原諒你?」於嵐淒迷地笑了,「你做過什麼需要我原諒的事嗎?」
允寬的心沉到了谷底。「小霧,」他痛惜地說,「不要這樣,你可以恨我,可以責備我,可以懲罰我,但是不要這樣壓抑你自己,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雙小手也冷得像冰一樣。
於嵐動了一下,笑意自她唇邊隱去,她低下頭去看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然後不動聲色地抽了回來,轉身向門口行去。
「晚安。」她說,輕輕拉開了房門。
「小霧,」允寬在她身後低喊,「若你不能再愛我,那麼告訴我你恨我,若你不能原諒我,至少請你把傷害移到我的肩上來,不要再自己一個人去承擔!」
於嵐在門口僵住了。
「不,我不恨你,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甚至不曾想過要去恨你。」』她低聲說,卻連頭都沒有回,「至於原諒你不過做了你認為該做的事情,也並不需要我的原諒,我只是……
我無法再信任你了。」
門無聲地關上。
允寬跌坐在床上,疲倦得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已被抽空,事情怎會變成這樣的?愛情真的精緻脆弱一如上好的玻璃器皿,經不得一點損傷嗎?年少歲月的無知和盲目,真的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八年的相思與煎熬還不算數,現在還得面對自己可能永遠失去了她的事實……
允寬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想起於嵐那淒迷而空茫的微笑,不,光是失去她也許還不是最嚴重的事,更可怕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於嵐已經死去了,某種女性的、純真的、溫柔的且信任,以及對生命充滿期待與歡愉的特性,已經被她自已給扼殺。至少,一定曾波地淹埋了一段極長的歲月。然而,如果那些特質曾經復甦過來,也已經再一次被他嚇得全部收縮回去。
——我無法再潔任泳。她說。
允寬緊緊地閉上眼倩,不,不能這洋,他絕不能允許她這樣,她所擁了的天性太珍貴,不能被這樣的原因來損毀,允寬堅定地睜開了眼睛,愛是世界上最精緻的東西嗎?但它也同時是世上最強的力量,是愛造成的傷損,便只有用愛來補償。
——但我已不能再信任你。
喔,你會的,你會再一次信任我的,不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要花多長的時間,小霧,我會再一次掙回你對我的信任——以及你對我的愛。這一次,我絕不會再以任何理由來放手!
絕不會!
於嵐是被雨聲驚醒的,她在枕頭上側轉了一下頭,鬧鐘的針指著六點,她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昨天夜裡,她幾乎是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大概真是神經都繃到麻木了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睡得這樣沉,她掀開被子,起身更衣,不,不要去想了,什麼都不要想,你必須工作……專心工作去吧。
當阿屏看到她下樓的時候,詫異地露出笑容來和她打招呼。「你今天怎麼起得這樣早,小姐?」
於嵐聳聳肩,阿屏很盡責的問:「你現在要吃早餐嗎?」
「不用了,我到外面去吃,」於嵐只想早一點離開屋子,今天早上,她不想見允寬,也不想見既嵐,更不想搭他們的車子去上班,「如果媽媽問起,就說我去公司了。」她一甩頭就走了出去。
雨勢漸小,只是細細密密地織著,於嵐跳上公車,看著市內漸漸擁擠起來的車輛,這樣的十丈紅塵啊……
她在平常上班的時間進入公司,辦公室裡還沒有幾個人,一個個拿批判的眼光看她。於嵐一言不發地進了辦公室,又聽到外面人聲漸多漸雜。然後,她桌上的電話響了,於嵐伸手取過話筒。
「沈於嵐。」
「沈小姐,」她頂頭上司的聲音在話筒那一端傳來,帶著壓抑過的平靜,「請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於嵐掛掉電話,沉吟地盯了那話筒一會,要來的終於來了,以前的中國文人稱這種情況叫什麼來著?「上動天聽」?於嵐諷刺地冷笑一下,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哩,個人的私事竟會干預到工作本身……於嵐深吸了口氣,推案而起,挺直背脊,昂然向社長室走去。
周振文自那張大辦公桌後盯著她看,鏡片後的眼睛如往日一樣地毫無表情,只有輕敲著桌面的手指,微微洩漏出內心的不耐。
「坐吧,沈小姐,」他隨意地擺了一下手,精明的眼睛卻不曾離開過於嵐,有一陣子都沒說話,似乎在考慮怎樣措問。
「沈小姐,」周振文終於再度開口,「你——應該知道為什麼請你到這兒來吧?」
於嵐突然覺得可笑,想說什麼就直說罷了,何必在這時候還來這一套爾虞我詐,高手過招?她懶得應付,只是搖了搖頭。
周振文啪一聲點著手上的香煙,深深地噴出一口煙霧。
「是這樣的,沈小姐,昨天中午社裡發生一些不大愉快的事,聽說是和你……以及你的男朋友有關。我,呃,想瞭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你知道,呃,像這樣感情糾紛若是傳出去,對社裡的名聲總是不大好。」
於嵐的臉色沉了下來。
「周先生,這是我個人的私事,」她毫不客氣地說,「我們社裡也從來不曾禁止過訪客,何況是在休息時間前來拜訪的訪客,孫毅庭發生車禍的事,我個人很為他難過,但那完全是意外事件,我相信警察局的調查可以證明這一點,既然昨天在社裡不曾發生潑硫酸或持刀追殺這一類所謂『爭風吃醋』的行為,我就沒有義務為捕風捉影的謠言負責,當然也沒有任何解釋的必要。」
周振文尷尬地乾咳了兩聲。
「嗯,呃,當然,當然,」他彈彈手上的煙灰,「只不過呢,沈小姐,現在社裡已經傳說得一塌糊塗,對大家的工作情緒都有不良的影響,如果讓我們的競爭對手知道這些事,恐怕會對我們造成不利的言論……」
於嵐愈聽愈是可笑,刷一聲站了起來。
「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麼?宣佈我和孫毅庭的婚約來平息這些謠言嗎?」她銳利地說,「我得到這份工作,憑仗的是我的能力,不是我的道德,無論是我的僱主,還是我的同事,都無權用道德觀點來責備我,我並不是在競選市長或立法委員,沒有必要為自己的道德形象負責,理會何況我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傷風敗俗的事——請告訴我,如果今天發生車禍的是我沈於嵐,而不是孫毅庭,你也會用同樣的說詞去責備孫毅庭嗎?」
周振文尷尬地在椅子上動了一動。
「沈小姐,事情不是這樣說——」
「不會,對不對?」於嵐冷笑一聲,「因為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他如果惹起感情糾紛,就是風流倜儻,換到我身上來就成了傷風敗俗,是不是?然後我這種『傷風敗俗』的行為就『對大家的工作情緒都有不良的影響』了?我可不可以問一下,我們雜誌社請來這許多工作人員,是讓他們工作的還是讓他們蜚短流長,好受不實謠言影,向工作情緒的?至於說到競爭對手會散佈對我們不利的言論,那就可笑了,他仃能逮到什麼醜聞?再說,就廣告學上言,任何爭吵和謠言都可以是最佳的廣告,不是嗎?」她凌厲地逼問著周振文。
「如果我是你,我會先斥責那些到我面前來打小報告的人,而不是去追查謠言的真實性,以及責備為謠言所困的人!
周振文想不到這素來溫雅的女子,發起怒來竟是如此暴烈,言語又是如此尖銳,偏偏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在理字頭上,她那咄咄逼人的態度使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下台,進而惱羞成怒了。
「不要把話題扯得太遠,沈小姐,」他暴躁地說,「謠言造成困擾總是事實,我既然身為社長,當然有權找你來一個解決的辦法!」
哦,打起官腔來了?一股怒氣從於嵐體內進裂開來,她受夠了,這些日子來的風風雨雨,指指點點,一直到昨天在辦公室的爭論,孫毅庭的車禍,心力交瘁的感覺,和昨晚感情風暴……現在,又要面對這樣世俗的問題,她實在受夠了,於嵐高高地昂起頭來,眼睛裡進出怒火,娟麗的臉上柞滿了絕不妥協的倔強。
「沒什麼好商量的。」她高傲地說,「該為這件事受責備的不是我,該為這件事負責的也不是我,如果你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那麼我也沒有必要再在這樣的地方待下去。」
「沈小姐——」周振文驚怒地站起身來,但於嵐的話比他更快。
「我辭職了,周先生,」於嵐擲地確有聲,臉頰因激動而泛紅,雙拳因憤怒而緊握,「我自認能力不足,只能處理雜誌編輯的工作。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掌握火們閒言閒語以及他們工作情緒的——外交家。」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社長辦公室。
也許,她早就有這種直覺了吧,知道事情遲早會鬧到這個地步,又或者是,她已經對社裡的人事紛擾厭倦至極了吧,潛意識裡想要早點離開於嵐看著自己桌上已經大致完成的編輯大樣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她沒有必要這麼早就把這一期的內容全定出來的,不是嗎?這時候把工作辭去,雜誌的編排工作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於嵐合上卷宗,把剛剛擬好的辭呈夾進去,召來社裡的小妹,讓她把東西送去周振文那裡。自己拾起皮包,離開了這家工作了好幾年的雜誌社。
這樣一走,大約稱了不少人的心吧?社裡有兩位資深編輯,覬覦這總編的位子有好久了,紀郁璜大概也會很開心,他是看不得自己留在那兒提醒他的「敗跡」的,還有……
於嵐甩了甩頭,仰頭去看台北十一月陰雨灰暗的天空,馬路兩邊儘是高聳的建築,每一棟建築物底下都有數不清的,人際糾葛,於嵐深深吸了口氣,濕冷污濁的空氣,只讓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跳上計程車回到家裡。
偉偉突然看見姑姑回來,大為興奮,跑上前來誇示他剛剛完成的兒童畫,霞衣驚訝地看她。
「怎麼回來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於嵐遲疑了一下,一面輕拍偉偉的頭,「我辭職了,」她一向喜歡自己的嫂嫂,當她自己姊姊一樣,有許多事並不瞞她。
「辭職?為什麼?」
於嵐輕歎一聲。
「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她說,「媽在不在家?」
「逛街去了。」
「那好,」於嵐鬆弛下來,「我現在最不想的,就是回答太多的問題,」她一面說,一面朝樓上走,「我去收拾一點東西,等她回來,告訴她我出遠門去了。」
「小霧,」霞衣震驚地跟她上了樓,「你要去那裡?」
「去旅行。」於嵐微笑,眼光穿透潮濕的天色,落向遙遠的未知。
「去南台灣,去東海岸,去看明亮的陽光,蔚藍的天色,廣闊的海洋;去讀孤獨,去聞寂寞,去明白天清地曠,無牽無掛,去洗回一個乾乾淨淨的靈魂。霞衣,告訴爸爸媽媽,我要去作一趟長途的旅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20:18
第十章:
多麼藍的天啊!
於嵐仰起臉來,深深地吸了口氣。海風越過無際的太平洋向她撲掠過來,將她髮絲全部都吹亂。蔚藍的海上不時捲起雪白的浪花,向著巖岸淘淘湧來,然後碎裂成千千萬萬的水泡,重又跌人大海。潮汐與巖岸的嬉戲纏綿,已經維持了多少個世紀?岩層上儘是水蝕浪刻的痕跡,綿延牽挽地迤邐無盡。那麼堅硬的岩石上,怎麼雕出衣褶一樣柔和的痕跡?於嵐蹲下身去,伸出細長雪白的手指,在石塊上輕輕摸著,心中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感動。
這已經是她到恆春來的第三天了,也是她徘徊在這片被稱為佳洛水的海岸上第三天了。離家的時候,她並不曾有過刻意探訪何處的計劃,只是恆春的陽光那樣好,那種明朗豁達的天色,正是此刻的她所最需要的東西,而沉靜又多變的海岸,更叫她心思漸漸寧靜下來,她每天出了旅舍便跳上公車.在海岸上徘徊到日落。
這不是旅遊的旺季,也不是週末假期,偌大的海岸幾乎看不到第二個人,當然更不會有蒼蠅般對著人追逐圍繞的小販。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這些爭逐紛擾吧?於嵐遙遙望向大海,海風將她身上軟呢的灰藍披風吹得不住飄拂。這樣清朗的天地……可惜她不得不回台北。於嵐苦笑一下,想起自己昨晚打回家的長途電話。
「小霧?」沈太太一聽到她的聲音,便忍不住提高了嗓子,「你現在在那裡?要出遠門怎麼也不說一聲?你可把我們都急壞了!」
「我在恆春。媽,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我只是想出來散散心而已。」
「小霧?」沈剛插進來,「出了什麼事?公司說你把工作辭掉了,是為什麼?」
於嵐歎息一聲,把話筒拿遠了一點。這就是父母,永遠對孩子有太多的關心,就好像你今年只有七歲,而不是二十七歲。
「這些事等我回家再說好嗎?在電話裡反正說不清楚,不用掛心,我很好。我再過幾天就會回去了。」她保證地說,在電話那頭傳來更多問題之前,趕緊把電話筒掛上。
回去以後,還有一場詢問要應付,不過這種家庭風暴總是出於善意,比較上容易對付得多,真正的問題在她心裡。她要如何回去面對趙允寬呢?在經過那晚的攤牌之後?在他表明了他的愛情之後,如果他繼續追求她,她有沒有能力再抗拒他呢?
於嵐非常明白,那天晚上,是她過分的疲倦和震驚,以及往事沉痛的記憶,扼殺了她對允寬的一切反應,但這種情況不會維持太久的、,只要他繼續如此在她面前出現。於嵐陰鬱地歎息一聲,她必須設法架乾起足夠堅固的高牆,否則的話……
她再歎了一口氣。風漸漸涼了,於嵐掉轉身子,向來時路徑行去。該回去了,夕陽已經開始西下。她留戀地再看看海水,將眼光調回公路上。遠方有一條人影落寞行來,於嵐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這個時節,居然也有像她一樣的遊客啊?她心不在焉地想著。那卻已走入正與她相對的方向,於嵐再瞥他一眼。震驚使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僵立在當地。
趙允寬筆直地走到她面前,垂下眼睛看她。他臉上寫滿毫不掩飾的欣喜,以及如釋重負的輕鬆。
「嗨!」他說。
「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她的本意是責問,結果卻成了囁嚅。他出現得太突然了,突然得使她完全沒有時間反映。
「來找你呀。」允寬微笑。
「但——但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唔,這完全是運氣,我只是來這裡試試看而已。如果找不到你,我就會到你住的旅館去等你了。」
「我住旅館?」
「那並不難找,對不對?只要按著電話簿—個個打電話去恆春的每一家旅館問就成了。」
於嵐驚愕地看著他,突然明白他為了找尋自己,花費了多少精力,絕不止是像他現在所說的這樣輕描淡寫而已。她突然一陣心亂,將眼睛自他臉上調開。
「你就這樣突然跑到恆春來,把自己的工作扔下嗎?」她冷淡地說,刻意挑選不涉情感的話題。
允寬深思地看她。
「事實上,我主要的工作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細節部分並不需要我自己動手。」他慢慢地說,注意到於嵐的身子輕微地抖了—下。
「那就是說,你又要回德國去了?」她淡漠地問,眼睛望向遙遠的太平洋。想到他即將離開,她的心靈彷彿突然開了一個空洞。但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麼,知道他早晚會離開的,既然要離開,當然是愈早愈好。於嵐又覺喉中梗得好痛,她背向允寬,等待他說出「是啊,我就要回德國去了」的回答。
但她身後一點聲音都沒有。
於嵐終於按捺不住地回過身來,正遇上允寬專注深思的眸子。她忙又將臉轉向海岸,但允寬溫和地拉住了她,將她整個人轉向自己。
「我可能回德國,也可能不再回去,」他說,仍用那種專注的、沉思的眸子看著她,「回不回去,都要看你了,小霧。」
於嵐心臟一緊,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
「別開玩笑了,允寬,你回不回爾國去,和我有什麼相干?」
允寬歎息一聲,伸手抬起她的臉。
「我愛你,小霧,」他堅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已經把自己的感情表明得很潔楚了,所以請你不要再假裝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那沒有意義的。」
於嵐身子一震,倔強地將臉別開。
「就算如此,你回不回德國,也仍然和我毫不相干。」
一抹憐惜的神色,自允寬眼底浮泛開來。他痛惜的、憐愛的、抱歉的眼神,使於嵐連心臟都顫抖了。在那樣的眼神之下,她的淡漠和憤怒都完全無法凝聚。她無助的握緊了拳頭,而允寬柔和低沉的聲音,在她耳旁沉沉響起。
「你知道自己說的不是實話,小霧。我愛你,我是當真的,你不信任我,那是我活該,是我自己摧毀了你曾經付出的信任,以及愛情,而今再回頭來重新彌補,自然是事倍功半了。
但是,小霧,即使是當年,我也知道自己是真真實實的在戀愛,而不是年少輕狂的遊戲更別說是八年後的現在!
他深深吸了口氣,直直地望入於嵐的眸子。
「我愛你,我愛你!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因為任何外在的理由改變自己的決定。我會讓你重新信任我、接納我。我將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做到這些,證明我自己值得你所有的信任。
所以不要拒絕我,不要逃避我,給我們彼此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事實上,你就算說『不』也沒有用,因為我不會接受!」
「不!」
於嵐驚喊,本能地退後了一步,淚水不受控制地衝入她的眸子。
「你怎敢對我說這種話!趙允寬,你不明白嗎?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過去了,死亡了!你幾曾見過世上有重開的花,倒流的水?你又憑什麼以為我是路旁的石塊,由得高興扔下就扔下,高興抬起就拾起?不,我是人,是有情感有理性,有意志的女人,而我說的每一句記都是當真的!我不信任你,趙允寬,我不會讓你再介入我的生命,干擾我的生活!走,回台北去,回德國去!你自己選擇的生活中去!要再來打擾我!」
「但我選擇的生活是和你在一起,」允寬堅決地說,「我說的每一句話也是當真的!小霧,不要逃避我,也不要逃避你自己。不要以為口頭的否認就可以抹煞你所受過的傷害,以及曾經存在且一直存在的感情!承認它們,面對它們,發洩出來吧,小霧,你已經壓抑得太久了!發洩出來之後,你才能面對我們之間所有的可能與未來。」
允寬緊咬著唇,眼中露出痛苦之色,他知道自己接下去要說的話很傷人,但若不說出,不將她心上的關防闖破,她的痛苦不會宣洩出來,而創傷的濃血若不流出,那傷口就永遠不會真正的癒合。
「你不信任我,是因為你不信任你自己,對不對?你不相信你真能令我愛上你,你不相信你真有力量叫我留在你身邊,你不相信你有能力掌握我們之間的關係,你不相信——」
「住口!住口!不要再說了!」於嵐尖叫,驚恐地掩住自己的耳朵,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夕陽欲落的黃昏海岸上,她纖瘦的身子在風中不住搖顫,她蒼白的臉色如巖壁上打碎的浪花,她的呼吸急促,聲音破碎,「你這個自以為是、自傲自大、自作聰明的自大狂!你竟敢以為——竟敢以為……」
羞辱和痛苦堵塞了她的的喉嚨,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哽咽一聲,驀然掉轉身子,盲目地沿著海岸向前奔去。她所有的意志和思想都只集中在一點上,她要逃開,逃離這個刺穿她靈魂和意識的男人,逃離池銳利如刀的心眼和言詞,逃離他所指出的——也許一直不為自己承認,但確實存在於她心底的事實。那種傷處與弱點的淬然暴露,使她被突然破閘而出的巨大痛苦全然淹沒。
她盲目地奔跑,眼前全是光影模糊的淚光。究竟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如此的天茫茫……於嵐腳下一個踉蹌,因為絆到窪處而傾跌,她整個人向前撲了出去。
就在此時,她腰間一緊,允寬自她身後撲了過來,將她抱住。奔跑與傾跌的衝力將兩人繼續往前拉扯,允寬硬生土地一閃腰,將自己墊入於嵐身子底—卜,重重地撞跌在海灘上,慣性作用將他們兩人連帶得又滾了一圈。
於嵐掙扎著爬起身來,因這樣的撞擊而頭暈眼花,幾絲長髮散亂地自她額前披下。她半蹲半跪地撐起身子,才發現自己的手肘還撐在允寬胸膛上,他正用手肘支持自己,從岩塊上支起上半身來。這一撞實在撞得不輕,幸虧是在冬天,衣服穿得夠厚,但只怕也撞出好幾處淤血來了。允寬抬起手來,輕輕撥開於嵐臉上的長髮,笑道:「你還好吧?」
於嵐默默地看著他,因為喘息未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然後她注意到允寬的手,因為方纔的撞擊和摩擦,他整個手背都破皮而流血,把袖口都給染出一圈血痕為了。於嵐顫抖著接過他的手,啞聲道:「你……」
允寬笑了一下。
「這沒什麼嘛,只是一點點擦傷。我們男生皮厚肉粗,本來就是從小摔到大的……小霧?」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於嵐的淚水正不可遏止地奔流下來。允寬一骨碌翻身坐起,將她整個人擁入自己懷中,輕拍著她的背。
「噓,別哭,」他輕聲安慰她,「只是一點小傷嘛,沒有什麼大不了。沒事了,別哭呵!」
於嵐的淚水湧得更急了。她纖小的身子在允寬懷中不可抑遏地顫抖著,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允寬的衣服。她哭得那樣悲傷、那樣盡情、那樣翻江倒海、那樣一洩千里,全無遮蔽,彷彿要將這幾年來的淚水都在這一瞬間完全傾倒出來。她是壓抑太久了。
允寬憐惜地摟緊了她。哭吧,小霧,把你的傷痛都發洩出來。如果淚水能洗淨你心中的疼楚,沖走你眼底的陰影,那麼哭吧,哭過這回之後,我發誓絕不會讓你這樣流淚,這樣悲傷。我將盡我所能地帶給你幸福和歡樂,我要看到你的雙眼為我而閃亮,笑龐為我而展開。小霧!允寬不自覺地又將她摟緊了一些,一面輕輕伸手指撫著她柔和的長髮。
夕陽已經降到海平面上,天際儘是金黃。水面上閃動著萬道霞光。於嵐的抽泣漸漸低微,允寬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溫柔地拭去她臉頰上錯雜凌亂的淚水。
於嵐突然驚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居然在允寬懷裡毫無保留地大哭了一場!狼狽的紅潮泛滿地淚痕未乾的臉。她尷尬地將允寬推開了一些,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可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他又好像太奇怪了?於嵐絞緊自己雙手,兩眼只是看著地下。
允寬一言不發地走過來,輕攏子一下她在風中亂飛的頭髮。他沒有碰地,可是這動作所產生的親呢感,比碰地更叫她不安。於嵐不自覺地移動了一下身體。
「夕陽很美,不是嗎?」允寬在她身後安靜地說。他溫熱的呼吸自她髮際輕輕吹過。
她本能地抬起眼來,看向海面璀璨而遼遼的落日。
有那麼一陣子,他們兩人誰部沒有說話,只是屏息地、敬畏地、驚羨地用眼睛膜拜著大自然無比尋常卻又無比動人的日落景觀。岸邊翻滾的白浪彷彿也染上了一層光霧,他們兩人的身影在巖岸上重疊成了一個。
太陽終於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和海水的藍色都開始漸漸轉暗。允寬將手放在於嵐肩上,微微低下了頭。
「該回去了,」他說,「等天色全黑,再要回去可就不那麼方便了。」
她無言地點頭。允寬攬著她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依舊綿延著沉寂的靜默。
回到恆春,他們找了家小店用過晚餐,然後允寬把於嵐送回旅舍,送她進了自己房間。
「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不知道,」於嵐怔怔地道,「可能還要幾天吧。」
允寬沉默了一會,終於決定不再說任何可能刺激她的話。
於嵐臉上已經有了疲倦的神色,是情緒曾經過分激動的結果吧?今天她居然會在他懷中大哭,已經是他不敢預期的收穫丁,他不想逼她逼得太緊。
「好好照顧自己,」他說,「不要玩得太凶了。有人會想你的呢。」
「你要走了?」
「小姐,我還要上班啊。」允寬微笑,「待會兒得去搭夜車回台北了,真不曉得這把老骨頭還經不經得起這種折騰!」
「羞不羞,你好老了嗎?」於嵐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怕累還來?」
允寬溫柔地看她,然後突然將頭低下,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記。
「晚安,小霧,」他低聲說,「我愛你。」
於嵐怔怔地看他走了出去,帶上房門,不覺伸手撫上他剛剛親過的地方。剎那間她有一個衝動,很想追著允寬出去,隨他一起回台北。但是——但是——她的手在門板上停了下來。不能這樣,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得她甚至來不及思考……
她真的已經被允寬打動了麼?她真的已經開始相信他,相信他保證的感情了麼?至少有一點,允寬沒有說錯,她對他的不信任,其實是源於對自己的不信任。但是,知道了這一點又怎麼樣呢?她仍然毛所畏懼,有所顧慮。真的可以就此接受他麼?萬一再一次失去呢?
於嵐打了一個冷顫。陽光如此明媚,海岸如此溫柔,她的心裡仍然刮著小小的風暴。允寬已經走了三天了,她卻還不能得出一個結論。每次一想到「萬一再一次失去」,所有的考慮便都被完全推翻。不,她不能再承擔一次失去他的痛苦了!她冒不起這個險!
但是……但是……她已經開始這樣強烈的、強烈的想念他呵!而那思念一天比一天更甚。於嵐無助地在巖岸上坐下,將頭埋入兩膝之間。
回去吧。她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回去吧。你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能想出什麼結論呢?去面對他,去求證啊。
既然你想他,既然你愛他。
於嵐在入夜時分回到了台北。
離開了一個多星期,乍入這陰寒的都市,於嵐一時間還真有點不大適應,看著車窗外繁星樣的燈光,她不覺將身上的外衣又拉緊了一些。跳下計程車,於嵐在自己家門外呆立了好幾分鐘,竟有幾分情怯起來。待會兒見到了他,要怎麼跟他說話啊?仳會高興見到我嗎?但是爸爸會說什麼?媽媽會說什麼?我不想鬧得全家都以為我正在和他「熱戀」,還是表現得平淡一點好了。於嵐咬咬下唇。記住,小霧,你還沒有下任何決定,你不許讓他以為他已經追上了你!現在,鎮定一點,進屋去吧。你是回自己家啊!
深深吸了口氣,她打開客廳的門。
家裡燈火通明,正是晚飯後家人團聚的時間,電視上節目得演得好生熱鬧。偉偉是第一個發現她回家來的人,興奮得發出一聲尖叫,就住她這兒衝過來:「姑姑!姑姑!姑姑!」
小東西亂七八糟地叫壤著,開始吐出一大堆顛三倒四,咿咿啞啞的演講詞。
第二個趕來接她的是沈太太。她一把握住女兒的乒,上下端詳於嵐兩眼,便開始頗不滿意地大搖其頭:
「怎麼好像瘦了——點?外頭的隊食不大好是吧:」她拉著女兒往起居室走去,「吃過飯沒?還沒有?我就知道!阿屏,去給小姐下點面啊!來來來,坐下來說話。南部的天氣總比台北好吧?玩得怎麼樣?」
沈剛插口進來,「累了吧?搭這麼久的車!」
於嵐嗯嗯啊啊地應是,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頭。一大群人裡,單單沒見到允寬。他在樓上嗎?聽到樓下吧?她不自覺地拿眼角去瞟樓梯口,卻汁麼也沒有有看到。她焦躁地挪了…—下身子;勉強自己去拿行囊了帶回來的土產。
阿屏端了碗麵過來放下,沈太太拍著於嵐的手,催地快吃。
既嵐在——旁說:
「媽媽就是會大驚小怪。小霧那裡瘦了?出去一趟瘦得了多少?你從來沒這麼注意過我的身體!」
「有霞衣看著你,我何必操心?你當心不要發胖就行了!」
於嵐搖了一下頭,趕緊專心地去對付那碗麵。
面吃完了,沈太太仔細地看著於嵐,彷彿有千百個問題要間,於嵐認命地閉了一下眼睛。該來的總是要來,你不能期望自己一聲不響地辭掉工作,跑到外面流浪許多天後,做父母的仍然不聞不問。於嵐只是懷疑自己目前是否有精神應付這些問題,尤其是,她的一顆心全懸掛在允寬身上……於嵐甩甩頭。就在這時,既嵐插口進來了:
「爸,媽,小霧坐了那麼久的車回來,一定很累了。我先送她上樓去休息。有話過一兩天再說吧?」
沈太太笑了起來,輕輕拍著於嵐的手背。
「真是的,既嵐,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好吧,飯也吃了,快去洗個澡睡覺吧,嗯?」
於嵐順從地站起身來。既嵐提起她那小小的旅行箱,陪她走到了樓梯口。
「謝了,老哥,多承搭救,真是感激不盡。」於嵐一面上樓一面說,一面要伸手接過自己的旅行箱,但既嵐卻陪著她往上走。
「先別謝我,小霧,」既嵐低沉地說,「其實是我自己想問你一些問題。」
於嵐驚訝地停下步子,但一抹瞭然的神色迅速飛入她眼底。她很快地掃了客房一眼,燈是暗的。允寬不在——
「顯然你已經知道我要問你什麼問題了。」既嵐捕捉到她那迅速的一瞥,也捕捉到她因他這一句話而泛紅的臉頰,「允.寬都告訴我了。」
於嵐的睫毛垂得好低。
「我知道。」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你對他到底是什麼樣一個看法?」既嵐單刀直入地問,「我看了都替你們著急!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考慮那麼多做什麼?」
如果不且因為心事重重,於嵐聽了這話一定會笑出來。這個粗技大葉的哥哥噯!
「你不會懂得,哥。」於嵐輕歎—聲,半轉身子想去打開自己房門,卻被既嵐拉住。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他吧?」既嵐堅持,「你究竟打不打算再接受他?」
接不接受他?於嵐怔立了半晌,幾天來紛紛擾擾的思緒又在她腦中洶湧了一遍,接不接受他?要得一個答案這麼難嗎?她無力地搖頭,再歎一口氣。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不要再問了?哥?我真的不知。苣。」
她祈求地看著既嵐,衷心希望這個話題能夠盡快結束。她是真的累了,身體、意志、精神、靈魂和感情……尤其是,在她有那樣高昂的情緒想見允寬,卻又發現他竟然不在家的時候。
既嵐抿緊了噴,臉上陰睛不定,彷彿在作什麼困難的抉擇,然後他開口了。他說話時臉上那種古怪的神氣,是於嵐從來沒有見過的,但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因為她的全副精神,都被既嵐的言語給鎮住了。
「好吧,反正你知不知道已經無關緊要了。」既嵐笨拙地聳了一下肩膀,眼睛直直址瞅著於嵐。「因為允寬已經走了。」
「走了?」於嵐震驚地,不信地重複,「你說他走了是什麼意思?」
「走了就是走了,還有什麼意思?」既嵐的臉上一無表情,「小霧,他回德國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10-7 00:21:00
第十一章:
他回德國去了!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地在於嵐胸中炸開,只炸得她神消魂散,所有的意識都離開丁她的身體。於嵐劇烈搖晃了一下,半個身子全靠到了門上。怔怔地、迷糊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星球的另一端遙遙響起:
「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以前。」
三天以前,那就是……那就是……他從恆春回來的第二天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他不可能會這樣對待自己!不會在他那樣信誓旦旦地說要爭回自己的信任之後!不會在他一次又一次說「我愛你」之後!於嵐掙扎著問:
「他—一—他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嗎?」
「對不起,小霧,」一抹痛楚的神色在既嵐臉上浮起,「他什麼都沒有說。」
於嵐的指甲扎進了掌心。那麼這是真的了?他又再—次地離開了自己?而這一次,竟然連當面的道別都乾脆省略掉了。
激烈的痛楚開始自她心靈深處往全身奔竄出去。允寬,允寬,你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怎麼可以!
「小霧,小霧,你還好嗎?」既嵐焦急地喊地,輕晃她的身子,「你的臉色可怕極了!我去給你拿杯酒米,好不好?
於嵐回過神來,對著她哥哥疲憊地微笑。
「不用了,哥,我很好,只是……累了,」她低語,轉身去打開自己房門。「真的,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會好的。」
既嵐彷彿還想說些什麼,於嵐已一把搶過自己的旅行箱。
「晚安,哥。」
她踉踉蹌蹌地跌進自己房裡,「砰」—聲把既嵐給關在門外,她甚至都沒有力氣再奔向自己的床鋪,只是精疲力竭地低靠在門板上發抖。走了!就這樣走了!允寬!她緊咬牙關,在門板上痛楚地轉動自己的頭顱。允寬,你答應過的,她不能相信地搖頭,再搖頭。
——我可能回德國,也可能不再回去。回不回去,都要看你了,小霧。
騙人!
我愛你,我要你。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因為任何外在的理由改變自己的決定。
騙人,騙人!
——我選擇的生活是和你在一起。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
騙人,騙人,全是騙人的!
於嵐環緊雙臂,開始不可遏止地發起抖來。但是為了什麼?她不能相信,允寬不該是這樣的人啊!總該有一個理由的!一定有一個理由的!他不會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回德國去,再一次地將她拋下,再一次走出她的生命。她一定要知道那個理由,她不能容許事情這樣不明不白地發生!
但是……如果真有一個理由呢?如果他真的已經決定離她了呢?他畢竟已經去德國了呵!而且已經走了三天!
這念頭排山倒海地向於嵐壓了過來。於嵐咬著牙和它對抗。而後,一個突如其來,卻又無比清晰的想法,進入了她的腦於,於嵐在剎那間挺直了背脊。
她愛他!這是如此明顯的事實,明顯到無法否認、無法忽視。她對他的感情如此強烈,使她不敢再冒一次失去他的危險,也使她不敢再一次接受他;但無論接不接受,她都無法不愛他啊!
再說到失去——她現在不是已經失去他了麼?然而她的反應是什麼呢?她的憤怒壓過了悲傷。她已不再是八年前那默然隨一切的少女,而是堅強且自立的女人,她想做的不是躲到巖穴中去舔自己的傷口,而是去找出事情的真相,並且——盡力去挽回地的愛情!
這嶄新的認識使得於嵐的眼睛都發亮了。原來這就是她一直在追尋的答案啊!她曾經被自己當年深沉的痛苦所蒙騙,因而小心翼翼、戒慎恐懼地避免重蹈覆轍,但她早巳不是當年的於嵐了!如果一味地害怕與逃避,和失去他有什麼兩樣?如果試過之後還是失敗呢?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差!於嵐握緊了雙拳,高高地昂起頭來。
寧可做得不夠完美,不要因怯於嘗試而後悔!
於嵐焦躁地掛掉電話。該死的旅行社,該死的觀光局,該死的簽證!去一趟德國,居然要花一個多月的時間來辦手續!她叫旅行社盡量趕也沒有用,旅行社只負責代辦手續,跑機關,真正辦事的,還是那些國家機構。人家公文往還什麼的要那麼多時間,她又能夠做什麼?一個多月,於嵐從不知道自己居然是這樣性急的人!一個多月!
但她除了等待之外,又能做什麼呢?該照的相片也照了,該準備的資料也備齊了,該接頭的地方都去了。她也知道,在委託人家不過三四天後,就打電話去查詢進行結果,是很可笑的事情。但她按捺不住自己,當愛情在一個人胸中焚燒,當一個人渴切地想見另一個人,尤其是那個人掌握著彼此間感情關鍵所在的鑰匙的時候,每分每秒都是異常的焦灼和痛苦,何況是一個多月!
於嵐曾試著寫信,可是書信上頭那裡說得清楚?再說一來一回起碼也要花上半個月,於是她打消這個主意,開口向既嵐索取允寬的電話。
既嵐楞了一下。
「你要打電話給他?」他小心翼翼的問:「該不是要和他吵架吧?」
「你管那麼多呢,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呀。」她說,「把電話號碼給我就行了。」
既嵐從她臉上讀不出什麼表情來,只好把手一攤。
「老實說,我也投有他住處的電話。」他很抱歉的說,「我怎麼會想到要問?他一回來就住在我們家裡,那有必要向他要電話號碼?偏他又走得那麼急!
「那麼公司的呢?」
「公司的?噢,有,在我公司裡。我明天下班替你帶回來好了。」
「你打個電話跟我說就行了嘛,那麼麻煩做什麼?」於嵐說。
「呃,好。」
結果呢?都已經中午了,還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於嵐乾脆撥電話過去找人,但既嵐不在公司裡,說是到工地去了,晚上又說有應酬,要晚些回來。他回家的時間並不算太晚,只不過是醉得神智不太清晰,等那電話號碼終於交到於嵐手中時,都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台灣的時間比德國晚了七個鐘頭。也就是說,要等到下午——點,那邊才開始上班,於嵐焦躁地在房裡踱來踱去。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啊?她看看鐘,又看看電話,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只有披上外衣,出去散散心,透一口氣。
今天的天氣倒還好,微陰無雨,偶爾還自雲間露一點淡淡陽光。於嵐沿著別墅內的馬路,往下走到社區內的小公園裡。上午十點,園子裡空空蕩蕩。草木異常陰綠,空地上擺著小小的鞦韆和滑梯。於嵐在一架鞦韆上坐了下來,抬頭遙看遠遠拓去的天空,那張抄著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在上衣口袋,已被她捏得發皺。
這已經是允寬離去後的第九天了。於嵐想著便發起呆來,他真的離開八年麼?他真的回來過麼?這一切對她而言,簡直像戲劇一樣!她把紙條取出來細瞧。一個電話號碼,人類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動物,只要撥幾個號碼,就可以和萬里之外的人通話。但是——但是——要和他說些什麼呢?於嵐怔怔地看著那幾個阿拉伯數字,要和他說些什麼呢?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潮,於嵐不悅地皺皺眉,不耐於這獨處的靜謐被人打斷。但那闖入者卻一直朝她這兒走來,在她身旁停下,輕拉一下鞦韆的鏈子。
於嵐抬起頭來瞪人,一抬起頭就呆了。
趙允寬正俯著頭對她微笑,那笑容燦爛如陽光。於嵐眨眨眼,再眨眨眼。沒有錯,是允寬!是允寬回來了!於嵐不能置信地搖頭,再搖頭,一朵溫柔的微笑卻逐漸在她的嘴角浮現。真的是允寬回來了!不管他為了什麼而走,但他確實回來了!就在她的身旁,就在她的眼前1她的心臟開始輕快地跳躍,她的血液開始歡樂地唱歌,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眸。
「你回來了!」她不信地、歡喜地、癡癡呆呆地說。
「是呀!允寬在她身前蹲下,有些困惑地伸手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淚珠,「為什麼哭?」
「你回來了!」她再說,仍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是呀,這值得你那麼驚訝嗎?」允寬詫異地看她,「你知道我會在這幾天內回來的呀!」
「我知道嗎?」
「怎麼了,小霧?」允寬開始擔心了。「你知道我進結構公司時和人家簽了三年合約,不能說離開就離開,總得和他們把這些事情說清楚。我這趟回德國,就是去辦這些事的。我把這些情形都和既嵐說了,還托他轉一封信給你,怎麼,你沒收到呀?」
「哦!」於嵐癡癡地看著他,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她只是那樣歡喜而著迷地看他,然後伸出手來,輕輕撥弄他額上落下的卷髮。
「有一句話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她輕輕柔柔地問,柔和的手指開始畫過他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飽滿的唇線,清澄的眼裡漾著霧氣,迷迷濛濛地看他。
「什——什麼話?」允寬無措地問,被她手指的移動弄得心猿意馬。
「你很好看。」
允寬的身子僵了一下,伸手捉住於嵐指尖,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卻有一抹克制不住的紅潮,自他臉頰上湧起。
「小霧,拜託,」他艱難地說,「我不是什麼聖人!你要再用這種眼光看我,再像這樣摸我,我……我可不能保證自己的行為了!」
「哦?」於嵐低應,垂下長簪的睫毛,去看自己被他包住的右手,一絲狡黠的笑意,悄悄在她嘴角泛開。她輕輕抬起自由的左手,這一回,是在他手背上繞起圈子。
「還有一句話,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微微湊近了他,近得她溫熱的氣息吹過了他的耳朵。
允寬趕緊把另一雙手蓋在她那調皮的小手上。
「什麼話?」他緊張地、期待地、不敢相信地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才離開了九天,怎麼於嵐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了?他的心臟因期盼而跳動,他的身體因緊張而僵直。他屏住氣息看她,看她盈盈澆笑的眼睛漸漸變得沉默而專注,盈滿了描述不出的深情。他的緊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和感激。他閉了一下眼睛,將於嵐雙手合進自己掌心裡面,虔誠而珍愛的,他將那雙小手貼到了自己心上。
「你知道我要說的話是什麼了,是不是?」於嵐溫柔地問,她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他。
允寬迎接著她的視線,溫柔地微笑。「我希望能聽到你親口告訴我。」
「我……」於嵐突然羞澀了。他的笑容那樣溫柔,他的眼睛婉是那樣亮晶晶的!那樣的熱的!焚燒一樣地注視自己!在那樣的注觀之下,她根本說不出任何言語。於嵐咬咬下唇,突然一頭鑽進允寬懷裡,把小臉埋左他寬闊的胸膛上。
「我愛你!」她說。細細的聲音自他衣褶間飄了出來,極輕極微,但已夠讓允寬聽個一清二楚。
允寬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她摟得結結實實。
「我們趕快回家去吧。」他在她耳邊低語,「在這公眾場合,我無法盡情地吻你。」
於嵐飛紅了臉,輕輕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一記。然後她疑惑地停了下來,用手去探索自己剛碰到的、緊硬的,藏在他寬鬆毛衣下的硬物。
允寬望著她詢問的眼睛,伸手自衣領拉出一條細細的銀鏈,鏈子底下垂掛的,是一隻銅製的手環,環上結著三個小小鈴鐺。
水氣立時漫上了於嵐的眼睛,她默然伸出手去,無限依戀地撫著那個環子。
「我沒有想到……你還留著它!」她低語,溫柔地凝視著這個多年以前,她送給允寬的生日禮物。當時她是怎麼說的?「替你這雙大貓戴上鈴鐺,你就再不能在背後嚇人了!」八年的歲月,真的曾在他們之間流逝過麼?於嵐抬起艱來,因記憶而眩惑。
「你……一直這樣戴著它麼?」
允寬深深地凝視進她眼睛裡。「我留著一切和你有關的東西,小霧,」他深情地說:「禮物、心情、記憶……還有——愛。」
低下頭來,他深深地吻了她。
沈太太笑吟吟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滿心的歡喜簡直承載不下。自從今天早上,於嵐和允寬相依相偎地走回家來,向她承認他們的戀情之後,她便一直高興得平靜不下來。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這丫頭總算開竅了,真叫做媽媽的操了好久的心哪!
由於允寬才剛自德國飛回來,需要休息,因此整個下午,沈太太只是拉著於嵐的手,問上千百個問題,有時想到「女兒快不是自己的了」,便不覺悲從中來,哭哭笑笑。
允寬午睡醒來,都已經是六點了,沈太太把他叫到身邊來,又開始叨叨絮絮。於嵐無可奈何地瞄他一眼,他笑著伸手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她。
然後客廳門響了一下,既嵐在門口出現。允寬跳了起來,把於嵐也拉離沙發,匆匆忙忙地說:「沈媽媽,失陪一下,我們有話要和既嵐說——」便向既嵐迎去。沈太太一時不曉得這些年輕人在搞什麼名堂,只是在後頭喊:「不要說太久的話啊。
等你沈伯伯回來,就該吃晚飯了。」
既嵐看到他們兩人牽著手起來,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式,心裡已是明白八分。他把手抬到胸前,虛晃地擋了一下,笑道:「別這麼凶悍成不成?一回家就碰到這種歡迎式,實在不大健康!」
允寬很想繃著臉凶他一頓。可惜他現在太快樂、太幸福,實在凶得不夠徹底。
「老友,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他說,「我托你轉給小霧的話呢?還有那封信?你為什麼騙她說,我回德國去了?」
「就是嘛,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於嵐抱怨,「害人家難過死了!」
既嵐很得意地摸著自己下巴,笑得見牙不見眼。
「就是要你難過啊。」他說,「有一首歌叫做『思念總在分手後』,聽過沒有?人總是失去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之後,才會真正知道它在自己心上的份量,如果那東西一直在你眼前:,你也許反而汁麼麼感覺都沒有了,我看你這樣猶豫不決,才決定刺你一下,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怎麼樣,本山人的妙計不錯吧?我若不撒這個謊,你們兩個還不曉得要擺盪到民國耶—一年哩!」
允寬冼然大悟,回頭去看了於嵐一眼,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暈紅了,紅得那麼可愛,使他花了不少自制力,才能調回眼睛來看既嵐。
「這麼說來,我真該感謝你囉,」允寬無可奈何地笑,「老友,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泳是這樣出色的心理家?你這一套是那兒學來的?」
「呃,嗯,」既嵐突然尷尬了,「老實說,」他放低了聲音,瞄了廚房裡正在忙碌的霞衣一眼:「這個啊,這是我從經驗裡得來的教訓。」
允寬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得於嵐在他背上捶了好幾下。
「還笑,還笑,」她嗔道,臉蛋兒紅得好可愛,「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允寬一聽,更是笑得厲害,「這是不是叫做『知妹莫若兄』,還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喲,不好,萬一將來『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在胡說什麼嘛嚴於嵐又氣又笑,跺著腳不依,「這是扯到那裡去了?什麼有其母……」她說不下去了,一眼看到既嵐也在一邊偷笑,立刻轉移炮口,「你笑什麼?都是你惹的禍,還笑!」
既嵐乾咳兩聲,趕緊轉移話題。
「咳,我說允寬,你回德國去,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問,「工作辭掉了嗎?」
「沒有。」允寬答得簡單,「只不過是成為駐派遠東的建築師。」
既嵐的眼睛亮了一下。
「這意思是,你要留在台灣囉?」
「暫時如此。」允寬回頭去看看於嵐,「至於將來嘛,那就要看小霧的意思了。」
於嵐回應著他的視線,美麗的眼睛裡滿是柔情。她那無聲的誓言,俱已在眉睫間滿溢:只要和你在一起,到那裡都是一樣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海角天涯都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只要……和你在一起!
允寬一言不發地伸過手去,緊緊環住了她的肩膀。
於是既嵐知道,這是自己退出的時候了,客廳裡璀璨明亮,廚房裡香氣瀰漫,但他們兩人相互注視的時候,卻像是處身於星光燦爛的曠野,身前是十里荷花。既嵐悄悄打開大廳的門,走了出去。
月亮自雲層裡面出來了,柔和的光芒在它身旁鑲成一圈淡淡的月暈。這是清涼似水的冬夜,屋裡的燈火寧靜溫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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