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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 -【美狐王(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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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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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 -【美狐王(全)】《全文完》
雷恩那 -
美狐王
(上)
白凜,擁有千年道行的九尾天狐,
個性倨傲,模樣俊美到人神共憤,
成仙或入魔皆隨他意,但他都沒興趣。
平時會閉關修煉求精進,一是因日子太無聊,
二是睥睨眾生慣了,自然不允許有人比他強。
就算碰上她這難得一見的「大補極品」,
能助修煉者衝關破界,他也不會覬覦她,
哼,想他堂堂天狐大人怎會需要這小姑娘?
她血氣飽滿充沛,是精怪們眼中的上乘料理,
若不好好看管,定會釀出大禍,
於是他一時心軟將她帶在身邊──豈知老天偏與他作對,
他元靈受創,能助他復原的只有她。
相往十年,每每相見她就臉紅,
她說,那是因為喜愛上他了,可對情愛,他不識;
對她的告白,他懵懂無知,他只明白她能被他所用,
而她亦會心甘情願任他利用,他欲拿她當「爐鼎」,
借她的肉身與氣血潤養自身元神,她毫不猶豫的答應,
卻開出唯一條件,要他娶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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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5:46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閉關神煉。
他將肉身圍護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之中,無一絲亮光滲進,圈環他的俱是寂靜的氣,他自在使動。
身外的氣於是內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內,遁進他的心與念之中,在根深樹大的木心裡,無天亦無地,無日也無月,無窮更無極。
之所以醒來,是察覺到氣中的一股波動。
那股玩意兒似有若無,無時,彷佛化在無窮當中,有時,竟極其強大……破天荒勾起他的興味。
他神識出竅,飛離暗黑,追蹤那股氣的來源。
凜然峰位在中原漢地的西南邊陲,峰下有大川流過,兩川交會帶來無限商機,小小漁村於是聚來更多百姓,不僅漢族人,東南西北的少數部族亦有不少人攜家帶眷在此落地生根,船運與陸運漸興,不出百年,當時的小漁村已成這一座生機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動源頭不在喧囂熱鬧的城中,卻在白雪皚皚的峰頂。
漆黑樹心中,雙目輕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動——
「香……」
香氣並非單純花味,而像日陽落在樹梢、蒸透了無數花露,同時又揉過軟泥,層層疊疊過後才有的醇香……
不僅香,還相當、相當溫暖。
這隆冬之際的雪峰無端端變得和煦慵懶,竟令他想回歸真身模樣,在厚厚雪地裡打滾、奔跑。
……咦?想滾進厚雪裡也就算了,他還突兀地感到……飢渴?!
十層修煉,開始的「築基」等幾個大關,皆是百年修煉,似乎在完成第一個百年修煉後,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飲水活命,偶爾飲食,常是好奇東西的味道,與止飢解渴什麼的,半點扯不上邊,而現下,他竟有飢腸轆轆之感,喉頭還渴得微燥!
莫非進到旁人設下的幻術裡?
他內心並無驚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湧上。
第十回的神煉閉關不過數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長眼的敢來踩盤?
幻身隨風,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氣的所在——
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女娃娃?!
「小黧哥哥,咱們到了嗎?我想我爹,你在這兒瞧見我爹了是嗎?」
女娃兒說話語調有些軟綿綿,但字字清晰,厚實的襖衣、襖褲,再加一頂包耳小襖帽,將小小身子裹得圓滾滾,她賣力地在雪地裡行走,盡管踩得一腳高、一腳低,但下盤頗穩不見踉蹌,看似打過習武根基。
跟在身後的小少年沒答話,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間,她迸發出來的氣是緊繃的,伴隨鴉色般的濃重沉默。
但短短一個呼吸吐納,女娃兒的神態彷佛又雲淡風輕。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渦溜現。「你肚餓了是吧?吶,我有豆包米團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給你,全都給你。」說著,從襖衣領口暗袋裡掏出一個竹葉包,朝目中精光亂綻的小少年遞去。
小少年沒領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兒話尚未道盡,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來!
小少年以不可思議的力道彈躍、飛撲,面貌與身形驟變,亮出尖牙銳爪。
面對他猛然異變,小姑娘只是緊閉雙眸,十指握拳,兩臂交叉擋在面前。
她什麼都沒看,似什麼都看透,最後選擇不看。
轟——
「小黧哥哥」非但一撲未中,還被一股無形的氣壁倒擋回去!
這一下始料未及,異變的肉軀遭反擊彈回,連著撞斷兩棵老松才止了勢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團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獸身上。
原形畢露。
是一頭毛色黑中帶黃的黧黑野狐。
巨大樹心裡的人淡淡哼了聲,對這種「誤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後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當看不起的,不僅看不起,還惱恨得很,就是有這樣不爭氣的家伙,搞得狐族尊貴身分一墜再墜。
在上古時候,修煉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將貔貅或麒麟等輩擠到天邊去,哪像如今這世道,跟「狐」扯上邊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麼好吃?靈氣薄弱不說,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腸血肉,臭不可當,腥臊難聞……當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兒身畔時,他內心對「人」這種活生生玩意兒排山倒海的腹誹驀然一頓。
女娃娃雖有氣壁護守,但使得實在不純熟,那無形之氣將地狐彈飛,產生的後勁也令她吃了點苦頭。
她倒臥雪地裡,閉眼咻咻喘氣,襖帽飛開了,烏亮柔發掩住她半張小臉,看起來幼弱可欺……但,是啊,這只娃兒當真美味,極其美味,美到他都沒法繼續責怪那只黧黑地狐,若在他極年輕、極渾沌的時候,能否抵住眼前這只較一般地仙或散仙靈味更純美的娃兒,他竟也沒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臨下俯視。
她的手背隱隱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種圖紋,是一種古老的護身符,與她自身沛然的靈氣相輔相應,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來處,跟著思緒一轉——
女娃兒莫非是傻的?
適才她自言自語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時,明明瞥見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頭頂突現的狐耳。她沒先發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飾太平,以為拿豆包米團子便能誘開地狐對她的執念……
怪得如此出奇。
這娃兒……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細些,幻身於是傾低下來。
千年修為讓他幻化的指往虛空輕揮時,即使未真實觸及她的身膚,亦能輕易撥開那些覆額、掩頰的發絲,使她露出整張清秀容顏。
攤開五指覆上她的天靈、她的額面和眉間,最後緩緩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沒錯。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實。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時,小姑娘顫顫的墨睫掀了開,汪汪的兩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臉!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雙眉略蹙,幻身未移,盤算著以靜制動,豈料她眸光雖放在他臉上、身上,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並非看到他,而是感覺到了。
「爹……」那聲輕喚含在她小嘴裡,軟軟糯糯,充滿依戀。
他兩眉沉得更低,靈鼻淡哼了聲,那聲音自然只在巨木樹心裡回響。
幻身倏地退開,女娃兒一驚,猛然撐坐起來——
「爹別走啊!我會乖,靜兒會乖,爹別又走遠不回來啊!」
她小臉蒼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覺那股強大的氣並未離去,而是環繞於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圖紋卻在此時加倍地燦耀閃動,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氣壁之後,圖紋符咒就該消失,為何仍閃閃發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長老們說過,圖紋符咒若現,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圖紋亮到一整個燦爛奪目,這一次絕對是大妖中的大妖!
聽到那個刺耳的字——「妖」。樹心裡的修行者突然睜開雙目,黑藍色眼瞳畏痛般地縮了縮。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報不算差,有仇不報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顛倒,但就是有那麼一、兩件事非護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竅,第十次的神煉未至功德圓滿,他已提前出關。
之前所下的功夫雖非全數付諸流水,多少是要折損一些。
但損了便損了,以他的天資神慧重新閉關精進,再衝關不難,眼下有更緊要的事待辦——他必須好好糾正這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誰是你爹?有你這樣半路認爹的嗎?還有,你才是妖。」
剛剛還在驚疑那股強大的氣怎會突然消失不見,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圓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從虛空中驟現的修長身影。
細長微挑的眼,秀麗細致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氣,底下是一張泛出桃紅的薄嘴,膚色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發透,彷佛吹彈可破……應該嗯……是年紀很輕的男子啊,卻有滿頭雪亮的發,發絲極長極柔軟,隨風飄揚時,晃出雪霽天晴般溫潤潤的光。
大雪天裡,他從頭到腳僅套著一件寬松白袍,連腰帶也懶得系,於是冷風颼颼地從他的開襟、闊袖、廣擺裡灌進,他無覺似,動也未動,好像套上衣物只為了不赤身裸體,跟保暖毫無干系。
唔,竟連鞋襪也沒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凍啊……
突然,那雙骨肉勻稱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過神,吶聲辯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篤靜……」說著,秀指忙在雪地上寫出自個兒的名字。她再度仰頭看他。「我爹和阿娘給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養嗎?既是這般,你出來找哪門子爹?」
他的嘲諷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問:「萬物生靈何其多,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若以修行論,人出生為人就占了頭等大利,其余生靈要想修出成果,怎麼也得從幻化人形開始「築基」,你說這公義嗎?」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們這種一層層衝關上來的,自生自養,自修自煉,何來爹娘照看?所以你說,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
秋篤靜腦袋瓜夠暈了,此刻更被問得暈頭轉向。
然一句話突地劈開她渾沌的思緒。
記起不久前曾跟巫族裡的太婆們一塊兒剝黍米,老人家與她閑聊時提過,她們說——巫與道合,道與佛通,而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也就是說,要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
人,出生為人,真的就占了大利。
占頭等大利卻去低看其他生靈,以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過狹隘?
「……對不住,你、你問得好,是我不對……太武斷又太無禮。」略頓,她深吸了口氣,很盡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語氣鄭重地再次報上。「在下秋篤靜,請問兄台貴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無預警認錯,認得干脆俐落,還擺起江湖禮數,饒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裡一咯噔。
更覺奇詭的是,她對於「非人」卻能化作人的生靈似乎司空見慣,見他虛空現身,驚訝歸驚訝,卻未嚇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過去。
小家伙有點意思。
「白凜。」他嗓音融在風裡,虛無也真實。
秋篤靜想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凜然峰的凜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顏色,「凜」是他居住之地,「白凜」二字頗有他的神氣。
「你上山找爹,為什麼?」
他清冷聲音像醍醐灌頂澆淋腦門,秋篤靜不禁一震,神識清醒好幾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頭昏腦脹,氣喘吁吁,是因為使符喚出氣壁,由於是頭一回召喚,使得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勁道……而被彈飛的那一個無事嗎?能、能活嗎?
她爬起,又跌坐,手腳並用再爬起,沒兩步又晃倒,頭重腳輕得頗嚴重,待第三次幾要倒地時,一只雪白闊袖斜裡伸出,穩穩托持她的背,隨即拎住她襖衣的後領子。
「多謝……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危險啊!」終於站妥,她喘息,很靦覥地道謝,手背上方見穩定的圖紋突然又激光亂竄。
她兩手趕緊往身後一縮,試圖藏起那個能護她周全的入符,急聲道:「我以前沒使過的,我怕制不住會誤傷你,你……你先別靠近。」
白凜神情微異,然電光石火間便回復清傲模樣。
「你手背上那玩意兒再強個十倍,我也沒放在眼裡。」他撇唇冷笑。「你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再操心別人吧。」
秋篤靜白頰一赭,低頭又道了聲「多謝」,才趕忙朝兩棵被攔腰撞斷的老松方向奔去。
一團黧黑皮毛在雪地裡格外顯眼,死死癱躺著,野狐一動也不動。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來,將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隱隱約約感到一抹生機,卻不十分確定。
她攬著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後晃動,抿著唇望向跟在身側的白凜。
她不知道為何要看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她亦不曉得自己此時凝望他的眼神,是帶著如何的希冀與莫名的依賴……像似他很強、很行,他道行高深、絕頂聰明,能為她解答。
他當然很強、很行,不需誰來誇捧,但小姑娘兩道明月般干淨的坦率眸光還是熨得他心裡挺舒坦,他輕哼了聲,口氣隱隱有些不耐煩似——
「這只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罷了,再想修煉成人得看有無慧根跟機緣,不過依我看,難了。」裸足落地無聲,厚雪上不見腳印,他繞著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後席地而坐。
他頭略偏,細長眼底寂寂生輝,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
「牠想吞了你,你倒心善,還怕牠活不了。」
秋篤靜年歲雖小,也不是聽不出他話中嘲弄。
她面頰紅紅,神態卻顯幽靜,是知曉懷中的黧狐能活下來了,她高懸的心終能歸位……能活,那就好,那樣很好……
「小黧哥哥……牠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緩緩撫著狐首與狐背,順著那黑中帶黃的毛,她靜靜說:「我們是朋友,小黧哥哥說,牠要跟我做朋友,牠是我在峰下城這兒頭一個交上的朋友……雖然不是天天見面、時時玩在一塊兒,但每隔一小段時候牠就會出現,牠會跟我說許多有趣的事,帶我進山林裡玩,我知道牠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麼?白凜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你來峰下城多久了?」他狀若隨意地問。
她低聲嚅著。「十歲那年,爹帶我來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凜聞言嘿笑了聲。「看來是我小瞧這位「黧兄」,牠與你相識兩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確實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麼?自然是個「忍」字。
他說話就是這般尖酸刻薄,這麼氣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著實太好,小小年紀修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著他說,至多……就是粉靨更紅了些,張了張唇有些欲辯又止的。
他訕笑的語氣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語,口氣竟一轉沉穩——
「你究竟知不知曉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氣四溢、美味誘人?」看她摟著那頭黧色野狐怔怔然的無辜樣兒,他仰首一笑,越發顯得鼻高唇薄,更現涼薄狠勁——
「如你這樣的「大補極品」絕世難求,慣於食人肉身、吸取靈氣來衝關修煉的精怪竟能忍過兩個年頭,看來你的小黧哥哥對你這個小友確實依戀,多少是有些真心實意,可惜情不敵魔心,始終是要敗下陣。」
她猶是一臉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攏著水氣。
沒有讓眼中的氤氳泛濫開來,她僅用力吸吸鼻子,盡量穩聲問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靈氣用以衝關的……的修煉者,」生生咽下「精怪」二字。「你為什麼沒想吃我?」
他的氣場強大驚人,對她卻不具威脅,她感覺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與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掙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惡意與善意交疊相煎,矛盾之間的拉扯最終會逼瘋心智,她沒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說不出的輕郁。
至於這個叫白凜的修煉者,就是很……從容神秘。
說她是絕世難求的「大補極品」,卻沒要食她的企圖,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說有些什麼,也僅是帶了點兒好奇。
白凜屈高一腳,手肘撐在膝處,以掌支頤,漫不經心般瞄她。
「吃你?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腸流嗎?那麼失格失調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風?我若要吃,定是讓你將自個兒打理得干干淨淨,然後心甘情願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篤靜沒遇過這麼狂妄自大的……好吧,暫且稱他是「人」。
但他的話雖狂傲,神態卻淡淡然,那樣子一看就讓人覺得他不是說大話。
「我不會那樣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頭。
白凜眉角微挑,不語。
突然沉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篤靜心一凜,只覺那一頭白泉雪絲襯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藍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後得出結果,他懶洋洋啟口——
「你說有沒有可能,你是我該渡的劫?也許過了你這關,修仙的路差不多到盡頭,就等最後的升天?」嘴角慵懶扯笑,輕眨長眼。「不過我對升天後要去的地方是沒多大興趣的,但必須是我不想去、不願去,而非我沒能耐、沒本事去。」
「……該渡的劫?」秋篤靜吶吶低語。「從「築基」入修行道,到最後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揚,望住他。「為什麼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擺出什麼「劫」讓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發襯出的面龐無端清美,他又歪著臉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這條道走這麼久,都走了十個百年,到今日才遇見你這樣的絕世極品。香啊!透骨穿膚逸出來的美味香氣,你道我不喜嗎?老實告訴你,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靈助修煉,這有違我的行事風格,須知成仙抑或入魔,全憑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將來會是大仙還是大魔啊。」白皙長指撓撓雪顎——
「食你?不食?這在意志和慾念之間。所以你說,你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問這話時,他仍一臉、一身的清淡,彷佛僅是閑來笑問。
最多就是嘲弄了,夾帶兩、三聲嗤笑,除此之外,秋篤靜自始至終都感領不到從他身上透出的戾氣和惡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個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顫抖,腦門發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這一關,而修仙者要紮紮實實修到「渡劫」,是得經歷千年的淬鏈。
「不過,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麼的,都可暫且擱下。」白凜深思般撓完下巴,改成兩指輕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現下感興趣的是,你小小年紀對修仙一途知道的卻似不少,「築基」、「大乘升天」這樣的話從你口中說出,半點不覺突兀,再加上你這「大補仙丹」的體質,怎麼推敲都覺得來頭不純,即便是人,也不是個純然的普通百姓。」頓了頓,精光刷過瞳底迅速隱下,他慢吞吞吐語——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個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還不俗,依我瞧,應已修到半仙體。唔……是你爹嗎?莫不是他把你娘親當成「渡劫」,劫一過,他便撤身回歸,棄你於世間,所以你才會輕易聽信妖言,以為凜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蹤跡,巴巴地隨人家上峰頂,還險些被滅……我說的對不?」
秋篤靜訝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說皆中,只除一點她不同意——
「……爹才沒有遺棄我,我家竹姨說,爹是太愛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著失魂落魄,後來才把我帶來峰下城,托給娘親的族人和親人們看顧。我爹是太傷心了,才不是棄我不顧。」
女娃嗓聲細軟,說話氣勢也不足,但徐穩的語調透出堅定意志。
唔,沒想到頗能說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棄你,而是一時衝關不成,渡劫失敗,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幾乎魂飛魄散。」他緩緩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揚美顎。「如此看來,你爹道行雖有,心卻不夠強。可惜。」最後結語說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絕不可能出錯,絕對強到頂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語落進秋篤靜耳中,卻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夠強,是因為承載太多的情。
她不覺白凜太直白的評語有何不妥,亦不覺自個兒被冒犯,只是難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對娘用情太深,自然難過情關。
突然——
被她摟在懷裡的野狐動了起來,四肢揮顫,鼻頭皺起,喉音斷斷續續從牙關磨出,似在將醒難醒間,十二萬分難受。
「噓……沒事的,沒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勁更溫柔地撫摸,眉眸輕斂的樣子彷佛虔誠祝禱,白凜嗤了聲——
「你撫得再輕、再柔,也難撫去牠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牠痛醒,必定一陣瘋咬,勸你最好離牠遠些。」
「可是牠……牠在痛。」她沒松手。
不僅沒放開,反將呻吟聲越發粗嗄的小獸摟得更緊。「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沒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來,白凜氣息微窒。
又是充滿希冀和莫名依賴的眸光,蠻不講理就想往他這兒尋求解決之道。
沒錯,他是很強、很行,道行高深又絕頂聰明,解決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樣,但有她這樣拜托人的嗎?眼神那麼無辜是哪一招?
腦中突然躍出她方才急著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擔心誤傷他,自個兒氣海都左突右衝,站不穩直打跌了,還緊緊張張嚷著要他別過去,替他危險!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還隨著道行加深而持續變長、變豐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裡看、外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輪不到誰來替他危險,她一個小姑娘倒為他緊張兮兮。
一開始的感覺——荒謬!
再見她撫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樣,他的荒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麼也不肯放開惡狐,他這荒謬、好奇的心緒又添上了點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間弄不明白,就……整個胸中堵堵的,有點悶,恍若一股氣無端端翻滾著,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卻淡淡一揮。
秋篤靜忽然低喊了聲,發現懷裡的地狐在白凜那漫不經心的揮動下,毛茸茸的肉軀竟飄浮起來,即便她費勁地圈抱,卻也根本摟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動或扭擺,牠睡著了,被不可抵拒的術法送入深眠之境。
這樣很好,也許眼下這麼做,最好。
就讓真身該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盡,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裡的悵惘會輕上許多。
「多謝……」眸光從浮在半空的地狐轉向面前男子,她泛紅的眼眶明顯忍淚,沉靜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謝你。」
白凜冷淡哼聲,仍一臉不豫。
廣袖再揮,將飄浮的狐身揮到身後,來個眼不見為淨。
「你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軟,情泛濫,大大不妙。
他沒講明,但秋篤靜聽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裡透霞的頰柔軟靦覥.
「其實你也是很心軟、很心軟。」
「……嗯?」白凜一副「你瘋了吧」的驚絕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發燙的耳,她似有若無避開他的注視,慢吞吞道——
「族裡幾位太婆們曾說,西南大地凜然峰的地靈大神根本睡死了,她們許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地靈大神對話,試過兩、三百年,從太婆的太婆那時便一直嘗試,地靈大神約莫被吵醒,僅在百年前給了一次回應,說西南大地暫托看管,那守護者的靈修地就在凜然峰上……」話音輕靜,她迎向他的眼,梨渦笑現。
「我想,應該就是你吧。」
白凜面如沉水,幾縷既軟且直的雪發卻詭譎地輕浮蕩曳。
秋篤靜笑笑又說:「我感覺得出,地靈與你的氣相合,凜然峰的地根靈脈與你的修行正好相輔相成。人往土裡翻食,土地農作久了,就需要休養生息,地根靈脈也是一樣,以無形的氣經年累月滋養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的,睡在大地萬物反芻回來的靈氣裡,所以地靈大神也在休養生息啊……太婆們說地靈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為有你,代為撐持四面八方的態勢,管著這片地方,所以地靈才能安心歇下。」
跟著她就遭到厲瞪了。
她心跳略促,撓撓臉,仍勾著嘴角。
「白凜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賞的眸光端詳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細細長長,眼尾還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樣往上挑,好有風情,我家竹姨說,狐族裡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為何了。」
那雙細長漂亮又飛挑的眼睛持續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覺得自己也許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臉,她揉揉還有些水氣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個深呼吸,她小小懊惱又真摯道——
「……對不住,我說這些只是覺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靈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斷音斷得無比俐落!
她在瞬間掩睫、合唇,氣息立時均勻徐長。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實在沒法子,她小臉一歪,乖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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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6:08
第二章
白凜收回施展睡咒的指。
被他「趕」入黑夢的秋篤靜小腦袋瓜一歪,身子也跟著歪,整個人快趴地。
他長指再度輕揮,那裹著襖衣的小身子立即以微蜷側睡的姿態半空飄浮。
「處理」了小姑娘,白凜才重重往自個兒俊顏上用力一抹。
竟然熱到燙手?!
彷佛瞬間解禁,膚底猛地湧出層層熱氣,將原本透白的臉染成大紅。
他很心軟?
他心地很好、很良善?!
哼,他跟掌管西南地根的那頭靈,說穿了不過是互惠互利的關系。
當年他剛剛煉成分神之術,真身可化幻身,元神亦分出虛元與真元兩股,是那頭地靈主動出聲攀談,他們在靈寂虛空以神識對話。
他代管這一片地方,地靈則自我修補般睡去,同時與他共享那源源不絕的萬物靈氣,讓他之後的神煉如虎添翼,得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心軟?
人間游蕩千年,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這麼「奚落」他。
這女娃兒當真是好人嗎?
懷疑地攏起雙眉,他長指一勾,飄浮的人兒隨即移到離他僅半臂之距的地方停住。他食指一旋,讓那張氣息悠長的小臉面向自己。
骨血裡透出的飽滿香氣一直在鼻端湧動,他吸進,並深深作了個呼吸吐納,發覺原來她身上香氣對修煉者來說,亦具「補藥」功效。
「極品。」他輕哼,闊袖裡的指不再虛空比劃,而是探出指節分明且白皙的一根,試探般去戳小姑娘猶帶點嬰兒肥的腴頰,小羊兒似,軟乎乎。
「極品。而且極麻煩。」他哼聲更重,俊顏往斜後方一調。
松林裡閃爍的點點幽光,皆因他銳利冷冽的目光倏地黯淡。
覬覦著「寶物」的諸獸們,因「寶物」前守著一頭道行驚人、性情詭怪的無敵至尊獸,因此只敢流著口水遠觀,不敢近身。
凜然峰上,修行的生靈何其多,大伙兒相安無事、各行其道,有什麼衝突也僅是小打小鬧,不會鬧到需要他這個「山大王」處理,畢竟大小精怪們非常有眼色,很懂得趨吉避凶,心裡清楚真惹得他出手了,管誰對誰錯,全沒好果子吃。
凜然峰就在某位「山大王」的無形鎮壓下,一直安然平靜著。
但瞧瞧眼下——
到底有多少精怪聞香而至?還饞得目透綠光!
他臉色宛若冰霜,從容的姿態隱隱蓄著什麼,顯得優雅且張狂。
松林內的幽光閃著、閃著終於退開,然只是躲藏起來,並未遠離。
「麻煩」他真討厭麻煩。
但眼前這個「極品麻煩」,不處理不成。
她造成凜然峰上動蕩不安,修煉中的眾生靈「春心蕩漾」。
平衡一旦被擾動,後續將引發多少騷亂,他還沒深想,腦門都覺疼了。
誰都不該也不准吞掉她這個「絕世極品大補天王丹」,他可不想凜然峰上多出一只大妖更不想精怪們群起而爭,不肯按部就班修煉衝關,只想靠她來一蹴即成。
收回輕戳她嫩頰的食指,將指置在唇間,白牙在指端刮開一道小縫。
鮮熱的血立即滲出,靈氣郁郁。
他再次朝她出手,將食指指端抵在小姑娘眉心,只見他面上泛亮,長發飄動,唇瓣輕掀默語,隨即指上的血突然動起,緩緩從她兩眉之間滲進。
靈血完全進入她的膚底時,她小臉亦泛金光,待他撤手,金光掠去,她眉心那片小小肌膚僅余極淡的紅。
端的是先下手為強的狠招。
如此一來,就看誰還敢對她輕舉妄動!
是心軟嗎?他?
垂目睨著見紅的手指,這種由自身弄出來的口子無法施術法抹掉,不過血已止住,接下來就靜待它愈合。
實沒想到會用上自己高貴的精血,他極端不悅,表情臭到不行。
瞳心精光亂竄,食指恨恨地又去戳人家小姑娘的臉,戳著戳著,小姑娘散在耳畔和頰邊的發突然纏了他的指。
他驀地挑眉,有些訝異她發絲厚實的溫潤感很柔,很軟,五指插進雲發裡就能摸到一陣陣暖意。
他想到獸類的毛皮,她是人,卻也帶給他小獸的觸感,暖到他有些沉迷。
突然,遠處一聲聲此起彼落的叫喚,將陷進怔忡的神識喚醒。
「小靜!靜兒!秋——篤——靜——」、「靜兒啊——」、「秋小姑娘你在哪兒啊?」、「聽到喊個聲啊!」、「靜兒——」
有人上山尋她。
約莫十來名,那些人離峰頂至少還需一個時辰的腳程。
他起身,裸足走過雪地,白袍飄逸,那入睡的小身子跟著挪移,一直溫馴地飄在他面前,彷佛為他引路。
他往峰下走,直到離那些人已相當近才止步。
他隱藏真身,看一名魁梧高大的黑漢子領著人找到倒在老松下的秋篤靜,看到睡沉的小姑娘被一名五官剛美的小婦人從黑漢子懷中挖了過去,緊緊摟住。
小婦人的眉眸與小姑娘有幾分神似,但女娃兒柔軟許多,小婦人則太過犀利。
犀利到竟一而再、再而三撫摸女娃兒的眉間,似察覺到異樣。
就看她能瞧出朵什麼花來!
真被個俗骨凡胎看透,他九尾干脆自砍八尾好了,枉費千年道行啊!
尋到人,目的達成,十來名人手自然往凜然峰下撤走。
小姑娘被關懷她的親友帶走,本來已無「山大王」什麼事了,但白凜最後還是尾隨其後,跟啊跟,見那黑漢子和小婦人將秋篤靜帶回一座建在山坳裡的小村,小村位在峰下城郊外,頗有與世隔絕的味兒。
白凜看著,心如明鏡般也就懂了。
秋篤靜話中所提的族裡太婆們,這個「族」指的是「西南巫族」,「太婆們」正是巫族裡那群老虔婆。
巫族對於地靈將凜然峰這一片地方交給九尾雪天狐照看之事,向來十分不滿,這群老虔婆的太婆,也就是秋篤靜口中「太婆的太婆們」——上一代的正宗老虔婆們,打一開始就沒少找過他麻煩,以為巫族在此落地生根,生活了無數代,就合該當老大。
之後大概是那只地靈被正宗老虔婆們吵到不行,醒來勉強給個交代,響應幾句,接著又似沒睡飽般很快遁入夢鄉。
巫族女人們眼見喚不醒靠山,又拿他莫可奈何,最終才勉強消停。
若他推敲無誤,小姑娘的生父是游蕩人間的散仙,而阿娘便是巫族人了。這半巫半仙體,靈元又無端純淨,最適合修仙或成魔他思緒忽而一頓,隱在天光和雪輝裡的美目細細眯起,清雋面龐已有些扭曲——
不好!一塊絕世美玉落進那群老虔婆手裡,往後除了調教出另一個老虔婆,還能是什麼?
暴殄天物!
他在山坳外站了好半晌,離開時一臉冰霜,格外不痛快。
想到他還給出一大滴的精血!
哪天小姑娘真成了巫族老虔婆一名,且跑來禍害他他尚未出手了結對方,已先被自己今日的愚蠢怒到嘔血吧?!
凜然峰上,萬物生靈再次回歸平靜,地靈安睡,天道運行。
他再次將肉身圈進巨大樹心中,重拾第十回的閉關神煉。
修行者的神修與習武者的練氣,體內大小周天的行氣方法其實相差無幾,最大的不同在於修行者善於向天地萬物借氣汲取,習武者的氣則來自自身。
他進入無窮無極的境地。
樹心中感覺不到歲月流逝,等到三百六十五個周天在體內轉完,他不清楚為何要醒,其實該一鼓作氣繼續下去才是,卻覺得應該要醒醒。
他張開眼,一名小姑娘正抱膝蹲在他面前,好近好近地與他對視。
他眉飛怒瞪。「你秋篤靜?!」是那女娃兒沒錯,但五官長開了些,身長似也抽高不少。但,還是個小丫頭!
「咦,你醒了呀!」秋篤靜驚喜地衝他笑,腴頰裡的小梨渦顯出無比愉悅。
她秀顎一抬,指指懸浮在上方的一顆金珠子,好奇地問:「那是白凜的真元內丹吧?」無天無地、無日無月的漆黑樹心內,全賴那顆金珠子所發出的光照明,光以金珠為中心,一圈圈、一道道擴散開來,不燦耀,但極之溫潤。「白凜,你的內丹真好看。」
「你怎麼進來的?」他不理她的話,瞧也沒瞧金丹一眼。
眼前的她並非真實肉身,是神魂意識,而這抹神識竟切進他神修之地!
秋篤靜收回眸光,食指輕樞額角的樣子有些無辜。
「我也不清楚啊。好像嗯自去年冬天,我家竹姨和姨爹在半山腰的老松底下尋到我,姨爹說我是被凍昏的,可我曉得不是,我還記得跟你在峰頂說話呢,怎會無緣無故昏倒在山腰」抿抿唇,她微鼓腮幫子,一會兒才略哀怨地嘆出口氣——
「是白凜下的手對吧?你讓我昏睡過去,就像讓小黧哥哥睡沉了那樣。」飛快覷他一眼,又嘆了口氣。「自那一次醒來不久,某晚入睡後,自個兒的神識就無端端被帶進這裡了,但真正睜開眼,又發現是醒在自己房中榻上這一年來,進進出出這裡少說七、八回了,每次來,你總入定不動,好不容易等到你出定唉,原來你也弄不懂我之所以出現在這兒的因由嗎?」
「血」他淡淡吐出一字,若有所悟。
「血?」她小臉迷惑。
「血。」驚疑褪下,眉宇重回清傲神色。「我那時將血滲進你的血氣中。」他沉吟了會兒,而後豁然開朗點點頭,自顧自地低語。「原來如此。竟有這樣的結果,倒是始料未及。」
秋篤靜陡地松開抱膝的雙臂,已一屁股倒坐地上。
「你、你的血你把我弄昏,還把血給我,為什麼?!你干麼這麼做?!」修仙者的精血等同神氣,煉精還血,練神養氣,皆是極重要的,那是修仙者身上的精華,他無端端塞進她血肉裡,究竟為何?
她驚愕且帶質問的口吻惹火某只天狐了。
「是啊,我干麼那麼做?我就不該浪費精血在你身上作記,就該讓滿坑滿谷滿山峰的修仙生靈抵不住你元神香氣,齊齊圍來將你撕吞分食了,我作壁上觀樂得輕松寫意,你以為如何?」至於因何弄昏她?白凜直接跳過這件事。
砍斷他九根狐尾他都不會承認,當時是被她「心軟」的論調鬧到臉紅羞惱,只好讓她閉嘴入睡。
這一方,秋篤靜狠狠愣住,瞳心定定然。
內丹散發出的鵝黃色幽光下,他的五官愈益優雅俊美,氣場卻強大野蠻。
她小嘴張了張,無言,在那雙挑出美麗弧形的冷目瞪視下,最後還是摸摸鼻子,低下小腦袋瓜。
「我自個兒有察覺以前出山村,隨姨爹進峰下城,又或者跟咱家竹姨入山采草藥,五回有三回總要被糾纏,有些挺有禮貌的,但大多數還是得費些功夫驅離自從那次醒來,到如今也已一年有余,被糾纏的事兒一下子全沒了,我覺得古怪,卻一直沒敢告訴竹姨跟太婆們」瞄他一眼,她雙臂又重新圈抱雙膝,溫溫苦笑嘆息——
「白凜,原來是你替我擋了。對不住啊,我沒有惱怒逼問的意思,口氣是有些急了,但那是因為挺震驚的,不明白你把精血用在我身上的意義如今有你的血氣滲進,有你的氣味相濡,就不怕進城或上山了。」他是這一帶的「山大王」,在大王地盤上,有他的氣味保護,她自是安然無虞。
「如此說來,是因你的贈血,你我血氣相通了,所以當你閉關神煉、驅動精血與神氣時,你入定極深的元神才會時不時把我也召到這兒來,是嗎?」雖如是問,其實也已心知肚明。
白凜臉色稍霽,一腿仍保持盤坐,另一膝屈高,姿態較入定坐姿閑適許多,感覺整個人放得松松懶懶,眉目間的冷冽桀驁倒從來未變。
此刻他實暗暗驚悸,從不知血氣相通能產生這樣的連結,畢竟以往從未將精血給誰。不過有一事更令他驚疑不定,他的元神本能地將她引來之際,也許亦本能地吸取她的血氣精華?
別忘了她可是「絕世大補丹」,修仙或成魔者眼中的極品。
入定神煉時,他的元神內丹自在自如地吸收天地靈氣,一切皆憑本能,又怎麼可能不吸收她的!
只是眼前小姑娘的神氣依然飽滿,眼神清亮,無丁點兒頹乏之態。
「神識被引來此,可曾感到不適?」聲嗓聽起來像從鼻中哼出。
秋篤靜反正很習慣他的高高在上了,半點兒也不介意,甚至偷偷覺得他心軟面冷的樣子呵呵,有點可愛。
「沒什麼異樣啊。」她搖搖頭。「我來,你入定中,我沒吵你的。一開始很好奇,所以東瞧西看,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咱們在樹心裡頭然後我還用十指當梳子幫小黧哥哥梳毛,每次來都梳,這次剛梳完小黧哥哥,你就張眼了。」柔軟眸光望向蜷在他斜後方角落的那只黧黑狐狸。
地狐仍昏睡著,從去年冬天一直到現在。
她知道,等地狐睡醒,張開雙眼,便真真正正褪掉妖化的元神,成為一頭普通狐狸,她的小黧哥哥不可能再回來。
她深吸口氣,輕輕吐出,眸線已移回他臉上。
「有時覺得乏便躺下睡,待醒來,就是在自個兒榻上,沒覺哪兒不適。」秋篤靜愉悅笑著,顴骨兩團紅潤。「白凜替我擔心呢,真好。可我沒事,你別太擔心啊。」
堂堂九尾雪天狐突然間有種欲辯卻很無言的感覺。
對這女娃兒,於他而言是意志和欲念的較量。
倘是元神自作主張吸食她的氣為己所用,就是心底欲念趁他意志入定時操縱此事,這將令他極度不痛快,他僅是想釐清謎團,才不是擔心她!
有她這麼愛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嗎?
他擰起眉,眼角和嘴角抽搐的表情明擺著被她的話駭到。
秋篤靜這會兒咧嘴笑出聲音,笑得兩眼彎彎,一手還搗著肚子。
「哈哈,白凜,你真可愛。」
「哼!」哼得又重又不屑,照樣用鼻孔瞪人。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許久、許久前,曾有一個很愛帶著弟子周游各國的老頭子說過這麼一句。想想,果然名言。眼前這只正是「女子」加「小人」的合體,女娃兒確實難相與。
「你的巫術習得如何?」他最後端凝面龐,墨藍瞳仁如夜色清冷。
秋篤靜聞言止了笑聲,眸底猶留的笑意挾進明顯的訝異,但一下子就掠過。心想,他本領通天,要查她身家底細根本比反掌還要容易。
她撓撓臉,抓抓耳。「不太好原來你已知道我是巫族女。」
沒等他回應,她忽地重重嘆氣,煩心事一股腦兒吐露出來——
「白凜,真要提,我阿娘可是巫族幾代以來靈能最強的大巫,我家竹姨也說過,我娘學什麼都快,巫醫、占蔔、祈靈、施咒什麼的,樣樣皆精,而不像竹姨只偏強治病一門。太婆們都覺得阿娘極可能成為一代神巫,修得呼風喚雨的能力,是我們巫族將來的族首。」
「結果未料,這一代神巫的夢全毀在一名散仙手裡。」巫族那群老虔婆想必十二萬分痛心疾首。想到這一點,白凜心情突然變得好些。
「唉這就是頭疼的地方啊!你瞧,我娘、我爹明明都天資過人,為何我一對上那些符啊咒啊術法解說什麼的,兩眼放空,腦子也跟著放空?實在無能為力!習來習去,也就只有治病和認藥學得還行,但也及不上竹姨一根小指頭,所以我決定了——」挺起纖背,很鄭重地望住白凜,彷佛他是她重大決定的見證者。
「如何?」他淡淡挑眉。
「我決定跟姨爹當捕快去!」頭一甩,很有志氣地嚷出。「我巫術雖不太通,但武藝練得很不錯,是姨爹手把手教的。我家姨爹可是名震西南的神捕,被他腰間那把烏鐵鎖逮捕歸案的惡徒不計其數,威風凜凜極了。姨爹說我筋骨奇佳,內蘊飽滿,真下功夫去學,外家功可以練得很好,內家功更可以練到驚人的好。所以,我要當捕快。」
白凜相信,她內家功當然能練到驚人的好。
半巫半仙體,內修時必然能輕易馭氣,她沒有元神內丹需煉,氣便會一層層、一波波蓄在丹田氣海中,內力自然一日復一日強。
至於當捕快嘛
「非常明智之舉。」口吻似漫不經心,實則非也。
白凜的好心情持續往上攀升,心想,她立志當捕快,巫族太婆們又不知要多恨、多痛心。而她習武不習巫,將來就不會被調教成另一個老虔婆來禍害他,他的那滴精血才算沒瞎給。
秋篤靜兩眼忽然有些發直,瞳心湛湛,因為白凜笑了。
眼前那張出塵清美的雪顏,五官線條無比柔和,而眉飛眸漾,軟軟唇角噙著神秘的笑,令她心房也覺軟乎乎的。
其實方才她藏住一些話沒說,神識被召進他修煉之地,在這奇異寂靜的樹心裡,她除了幫黧黑地狐梳毛,還很喜歡挨得近近地瞧他。
她可以看他看上許久都不覺乏,覺得他入定的模樣好神妙,真身端如磬石,如瀑的雪發卻宛若活物,隨著他的氣息吐納在寂然中慢悠悠舞動。
還有他的墨睫,既濃且密,掩下像兩排小扇,在他行氣略沉之時,眼皮下的目珠顫動,兩排睫毛也會細細顫抖,鼻頭甚至會皺了皺,像小獸以靈鼻四處嗅聞,真的非常可愛啊。
一向知道他好看,卻直到此際他漾開的這一抹愉笑,才知他真真不是尋常般好看,狐族裡即便是男子,也能媚得人骨頭酥軟。
撓臉撓得更使勁兒,把額角和頰畔都給撓紅了,她暈乎乎笑,靦眺道——
「白凜也覺得我當捕快合適是吧我會是個好捕快,不會讓姨爹也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你這麼好,對我很好,以血相贈,替我擋掉好多事,這一年來日子過得確實輕松許多,本來都不懂,現下才曉得謝你」輕嘆口氣,又道——
「還有小黧哥哥,原來你將牠帶進樹心裡,一直照看著啊。白凜,你真的很好心,唉,你自個兒都不知」話音陡斷,干淨利落,說話的人兒隨即「啪」一聲側身倒臥下來,神識瞬間沉進黑甜鄉。
自然,又是天狐大人下的手。
誇他心好,他只會一陣惡寒。
輕易一個指劃,秋篤靜立時被弄睡,怕樹心裡睡起來太硬太粗糙,他再一次指劃,蜷臥的人兒於是飄浮起來——只是待他這麼做之後,竟對自己發起惱來!
做什麼對她這麼好?
她又不是他的誰!
即便是他的誰,他九尾雪天狐向來六親不認、獨行到底,是誰也沒用!
「我心軟?我善良?!嗯?!」飄浮的沉睡小姑娘已被他勾到眼前,他再次祭出食指戳人家腴頰,邊戳邊念。「我是替自個兒省麻煩,誰吞了你變成大妖,我就得出力收拾誰,多累!干脆來個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你究竟懂不懂?」
用戳的已不夠泄憤,他改而捏她頰肉,才稍稍用力就把她的臉捏出一團紅暈。
指下的觸感極為真實,滑嫩似羊羔,溫溫血熱。
白凜哼了聲,最終還是松開指,放過她。
明明僅是回應他血氣召喚的神識,他竟能碰觸她,感覺她的體熱。
而她亦能以十指替野狐梳毛,說明了她在他的氣場裡,即便是幻身也能如肉軀那樣真實。
給出那一滴精血所引發的事,許多是他無法預料的。
往後又將如何?
他實在不愛這種不確定感,隱約感覺麻煩迫近,而他最厭惡的就是麻煩。
「麻煩。」他對著小姑娘的睡顏皺眉。
看著看著,結果再次伸手,試圖彌補般揉了揉那被戳過又捏紅的嫩頰。
秋篤靜醒來時,聽說已睡掉一整日夜,其間喚都喚不醒。
神氣飽飽掀開眼皮子時,她家竹姨正祭出太婆們給的清淨黃符打算替她淨化驅邪,而她身上亦同時被施了銀針、炙著醒神用的藥草粉,熏染得全身藥香,可說巫與醫並用,雙管齊下。
「竹姨、竹姨,我只是睡著,覺得好眠,才一直睡而已啦。」秋篤靜一骨碌翻身坐起,為了安她家竹姨的心,她咧出一個大大笑顏,笑渦深深。
「都不止一次如此了。」秋宛竹吁出口氣,見她醒轉,繃緊的雙肩稍見松放。
秋篤靜呵呵笑想混過去,下意識撓臉才發現臉上也扎針了。
秋宛竹無聲嘆氣,邊幫她取針,邊道——
「自去年冬,你莫名其妙失蹤,後來在凜然峰山腰尋到你,自那時醒來,你一睡就是睡死、喚都喚不醒的事兒都有七、八回」拔掉秋篤靜臉上最後一針的同時,她目光淡淡卻專注——
「你的那位小黧哥哥呢?好像挺久沒聽你提及。那時說要跟他出去玩,結果才會鬧失蹤,後來尋到時,也只你一個,身邊並無誰相伴,他去哪兒了?」
「唔,他就是離開了,去年冬他是來找我道別的,然後小黧哥哥就跟著他的親人回家鄉。」很努力不讓聲音滲入心虛。
竹姨從未見過小黧哥哥。
秋篤靜心想,或者自個兒下意識是明白的,不能讓竹姨或太婆們瞧見小黧哥哥,她們定然會起疑,而她那時是真的、真的很喜歡有個少年朋友一塊兒玩。
即便瞧出不對勁,仍有些天真地想維持住一段友誼。
小黧哥哥帶她走的那天,感覺一日並未過完,後來竹姨和姨爹告訴她,其實她已離開村子好些天。
大伙兒遍尋不到她,巫族女人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後來是她催動手背上的守護圖紋咒,才將所在地方顯露出來。
「竹姨,小黧哥哥不會再回來了,他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一次上凜然峰還迷了路,不是小黧哥哥的錯,我真的沒事。」她討好般又笑。「瞧,我可是精氣神十足,只要太婆們別來逼我背咒畫符,要我連三天不睡覺跟姨爹去巡城盯梢,絕對不成問題!」
秋宛竹睨她一眼,終被逗笑。
秋篤靜暗暗松了口氣。
幸得竹姨沒要追根究柢,亦沒把她「睡到叫不醒」的事兒鬧開。
這處簡樸竹苑建在山坳巫族村的外圍邊上,離太婆們村內的居處有些距離,竹姨除住在竹苑內,也把前頭小廳堂當成幫人瞧病給藥的地方,只要竹姨願意放她一馬,就不擔心太婆們會知道。
唉,沒法兒的,老人家慣於小事化大事,說不得要開壇起法。
秋宛竹語重心長道:「咱們巫族那些東西你提不起興趣,至少也得把護身咒和清淨咒學全,你這般體質,你不害人,人卻爭著害你,哪天真在睡夢中被叼走,可怎麼辦?」
秋篤靜當然明白竹姨話中所謂的「人」,指的並非是人,而是熱中修仙與成魔的大妖、小妖和精怪們。她用力點點頭,唉唉地笑著嘆氣——
「竹姨,雖然巫術修習這方面我挺笨的,常惹得太婆們氣跳跳,非常的精神抖擻,但我不會完全放棄,至少得學會護自個兒周全啊。」免得親人、族人們都替她憂心。「而且我我其實」偷偷被保護了一整年,卻是如今才知。
「其實什麼?」
「啊?呃,其實我我肚子好餓啊!」
關於與白凜的奇遇和結緣,以及她幾回「睡到叫不醒」其實是神識出竅等等的事,還是不敢明言。竹姨盡管比太婆們「明理」些,但要是得知有修仙天狐與她相交,也絕對不會輕允。
秋宛竹輕敲她額頭一記。「睡了一天一夜,當然肚餓。」她退開,利落理著成排的三棱銀針,並吹熄去邪毒用的燭火,道:「快去洗把臉、漱洗干淨,灶房裡留著酸菜豬肚湯和打鹵醬,我再幫你下碗面條,一會兒就能吃了。」
「好!」她朗聲響應,跳下榻並未立即去打水漱洗,而是先幫秋宛竹收拾。
「竹姨對我最好了。」非常賣乖。
秋宛竹忍笑哼了她一聲。
所以慢慢來試試看。秋篤靜心想。慢慢的,一點點將關於白凜的事閑聊般說出,比較能被接受吧?也許將來某天,竹姨甚至是太婆們知道白凜的存在,會相請他進村子裡吃吃喝喝、聊聊天,也許真可能啊
「你右邊臉頰一團紅紅,像被戳過、掐過,是睡時磕著了嗎?」秋宛竹隨口問,倒不十分在意。
「有嗎?」秋篤靜聞言伸手撫臉,稍用力壓竟還真有一點點疼。「唔可能吧。」不、不——真是被人戳出來又掐出來的紅和微疼啊!前思後想再思前想後,唯一可能下此「毒手」的就只有白凜!
這一回,他又把她弄睡,肯定是趁她中招後才對她「掐圓捏扁」。
她說他心軟、是善良的,一提及這事他就下刀子,連個招呼都不打。
她說他對她很好,他才來又戳又掐欺負人是吧?
他這脾性啊,莫不是就愛倒著走、逆著來?
唉,下次再見,她定要鄭重地、嚴肅地、再認真不過地對他提出要求——不要再突然放倒她,至少也得讓她把話說完啊!
見她擰眉、鼓腮、皺鼻,一臉怪相,秋宛竹不禁又問:「怎麼了?」
「姨,您說,倘若有一只千年以上道行的天狐,愣是把自身的精血贈了人,人沒事,不僅好好的沒事,還得了不少好處,就是那個嗯身體強健、元氣飽滿、惡靈退散之類的,那那只天狐也會沒事的,是不?我的意思是,贈出身上的血,應該不阻礙接下來的修行是吧?」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呃沒啊,也不是突然,之前聽村裡老人提過這傳聞,當下沒多想,可後來想起,就有些疑惑。」低頭假裝忙碌。
秋宛竹微地頷首,似乎沒發現她忽地有些面紅耳赤,只徐聲道——
「若未一口氣流失太多精血,對修仙者應是無礙。」
秋篤靜安心了。「那就好。」
姨甥倆很快就將醫箱和太婆們手繪並持咒過的符紙收妥。
秋篤靜取來角落架上的臉盆正要打水去,房門簾子才撩開,突然聽到她家竹姨在身後出聲——
「對了,我記起咱們巫族事紀的冊子裡曾寫,修煉中的精怪若將自身精血相贈,其實有一層意思在。」
「咦?」秋篤靜抱著臉盆退回,好奇眨眸。「什麼意思?」
「就跟獸類欲占穩地盤,所以在土地上撒尿、染上自個兒氣味的意思相近,牠們相中了,所以占為己有,給出精血,滲進對方骨血中,將相中的對像理所當然變成自己的,說穿了就是一種「結定」,兩個全然無關的軀體,因血氣相通而結合在一塊兒。」秋宛竹笑笑輕語——
「挺像結親的,而且一結就是恆久,除非其中一方沒了,要不當真是山無棱、天地合,才能與君絕啊。」
秋篤靜聽到傻掉。
白凜?跟她「結定」?!
不、可、能!
她相信他當下那麼做,「結定」什麼的念頭絕對沒浮現過,甚至極有可能還不知有這層意思。
只是,她、她怎麼就臉熱得快冒煙,心還「怦怦、怦怦——」震得山響?!
「我打水去!」丟下一句,她轉身就跑,怕被姨瞧出端倪。
呼——太糟糕啊太糟糕,真要用冰涼涼的井水好好降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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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6:26
第三章
三年後
輕身功夫首重內力運用與吐納之法,這兩者皆是秋篤靜的強項。
暗紅色勁裝身影提氣奔進白雪鋪天蓋地的老松林時,雪中的一點顏色宛若疾馳的紅翎箭,緊跟著那個狀若癲狂的年輕婦人。
小婦人綰起的發髻已亂,身板嬌小,懷裡尚抱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娃,腳程卻異常飛快,不僅快而已,上凜然峰頂這一路,小婦人根本是跑給輕功已見火候的秋篤靜追趕。
兩道影子「颼、颼」前後奔出松林,小婦人終被逼到峰頂最高處。
秋篤靜反而緩下腳步,連呼吸都拉長放輕。
「蕭家小嫂子,跟我回去吧?你願跟我走,那是自個兒投案自首,你待在這兒還能往哪裡去?哪兒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極輕,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無,證明她內息行氣之術掌握得甚是絕妙。
小婦人彷佛沒聽到她說話,抱著孩子在崖頂上來回踱步。
秋篤靜繼而又勸——
「小嫂子,那巷裡的左鄰右舍有好幾位老大娘、老大爹,他們都願意替你作證知道你是迫於無奈,被逼的,那個蕭全吃喝嫖賭樣樣來,家底掏空了,就將歪主意動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給這種丈夫確實——」
「不是!我沒丈夫!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似被某個字激怒,小婦人突然站定,猛地抬頭,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沒有的。小嫂子別氣別急。」秋篤靜聲音放得更軟。
今年秋,她通過各項武試,堂堂考進峰下城大衙裡,從一名小捕快當起。
今日城內發生一起殺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將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橫飛,頭被砍斷,連心都挖出來。
接獲消息時,衙裡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時負責看管疑犯的老班頭八成覺得行凶的僅是嬌弱的婦道人家,拘捕起來毫不費事,遂只領著她這個新手趕往。
沒想到輕功早有小成的她還險些追捕不上,更別提老班頭。
再有,她實在想嘆氣她手背上的圓紋正淺淺發亮啊!
其實也不需要圖紋多提點,光是蕭家小嫂子身上種種異狀——太快的腳程、過大的力氣、幾要將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曉得事情不單純。
「什麼小嫂子?我可年輕漂亮了,她把自個兒讓出來,就知我有本事讓她重生,嘿,把肮髒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婦人詭笑。
「是,少了肮髒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著還跑上這麼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們好好再聊?」她誘引著,態度相當自然而然,裝作沒聽出對方話中古怪之處。
終於離小婦人僅余五步左右距離,她瞧清那女娃兒了。
原以為小小姑娘被弄昏過去,結果不是,她兩只瘦臂勾住娘親頸項,腦袋瓜挨在娘的肩窩,露出小半張臉蛋,眼睛卻是緊緊閉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篤靜臉色微冷,提劍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來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緊了,我得帶她走,唉那肮髒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強想吞,事兒卻鬧開,圍來一堆人,害我直鬧肚餓呢。嘿,不過無妨的,娃兒很好,香得不得了,不只心,全身都細皮嫩肉的不!滾開、滾開——妖怪!滾開——別想害我湘兒!我跟你拚命!滾開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兒驀地大聲哭叫。「娘!娘啊——」
蕭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竄出,壓過奪舍的妖,急嚷:「湘兒,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兒,身軀陡然一繃,瞬間又收攏臂膀緊扣住懷裡的寶貝兒。「別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來的——」
秋篤靜選在此時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劍,五步之距讓她一撲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呼息間已竄到小婦人背後,兩腳以跨蹲姿勢踩在對方肩上,並用單手扳住對方下顎來穩住重心。
她內息一沉,勁力下衝,比身軀更沉幾倍的重量硬將奪舍的妖壓得雙膝跪地。
「就憑你?」被扳高的那張妖臉扭曲詭笑,突然間,全黑的目底激烈顫動。
「你好香咦?怎會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動作,秋篤靜拇指對准妖的腦門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樣以拇指壓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來!」
妖躲在人的肉軀裡掙扎尖叫,仍死死不肯松開雙臂放棄女娃兒。
秋篤靜藉由適才勸說之際,兩手早往腰間兜裡悄悄摸去,她在裡面藏著巫族煉出的刺磷粉。
妖物極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紋。
只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護,成效確實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響亮喝出——
「斷、續、飛、逐!」每喊出一字,單手結一個印,連續四印落在妖的腦門,一下比一下重。「污邪速離——給我出來!」
妖疼到大叫,兩手松懈似打算放掉懷裡「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兒背心猛然一拋,往崖下丟!
底下即是萬丈深谷!
妖被逼到狗急跳牆,吃不到「香肉」干脆毀了,就賭秋篤靜是要堅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擁有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發生的、正在發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將發生的在極短、極促的瞬間,都在秋篤靜腦海中開逐浮掠,如光似影,層層穿插交迭間,清晰卻又模糊。
孩子才被拋出,她已本能飛竄出去。
她知道妖這麼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豈可活命?
然甫一竄出,她便知不妙!
許是因本命元神開始抗拒,不能輕易操控,妖於是放棄奪舍。
秋篤靜在半空回眸去看時,妖正用十分殘暴的方式掙開那具肉軀,幾將小婦人開膛剖腹!
渾沌的一團,什麼也瞧不清,連火大、驚駭、惋惜的心緒都還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側成排的暗器飛刀,颼颼颼——連發不歇,僅聽到妖物發出厲聲慘呼,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墜跌。
凜然峰上的強風呼呼過耳,她的眸線跟女娃兒的雙眼在半空對上。
孩子約莫嚇傻,沒有驚駭哭叫,只眨也不眨望緊她。
可以的!秋篤靜,你能趕上她!
後發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氣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絕對、無論如何,都會趕上的!
五指箕張,長臂深探,終於終於,她抓到孩子。
將女娃兒摟入懷中的同時,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記「鯉魚打挺」,讓背部盡量貼靠崖壁,隨即單手扣住最後一把小飛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試圖將飛刀嵌入岩壁縫中,一方面亦多少緩下下墜之速。
但,還是墜得飛快,撞得她頭暈目眩。
腦海一片空白,也不知為何會浮出那張倨傲的臉、那抹玉立長身!
「白凜——」繃在胸臆間的氣終於衝喉而出。
掃得她發絲如鞭、打在膚上作疼不已的狂風驟然止住。
秋篤靜發現身軀懸浮空中,足下無一處著點。
她單臂摟住的孩子亦緊緊回抱她,就像抱住娘親那樣圈抱她的頸項,小臉埋在她頸側,瘦小身子顫抖抖。
而後風又起,是徐徐的風,雖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氣味。
埋在她懷裡的小家伙也察覺古怪,很緩慢地扭過頭,一看,跟她一樣,傻了。
在她們面前不到半臂距離,那人一頭流泉白發,傲慢又無端清俊的臉,袖底與袍擺瀟灑波蕩的雪身秋篤靜大氣不敢喘,兩眼往下,看到他的裸足也是踩在風裡,虛空飄浮,她眼睛倏地回到他臉上,見他黑藍瞳底有深深淺淺的火流淌,隱隱不耐煩似。
「你到底過不過來?」白凜沒好氣問,斜睨了眼她猶然握刀高舉的手。「還是真打算靠著一把小飛刀,戳著岩壁自行爬上去?」
回神!
秋篤靜在他撇開臉像要離開之際,拋掉飛刀,猛地撲抱過去。
女娃兒攬緊她的頸項,她則攬緊白凜頸項,臉埋在他頸窩,一吸氣,他膚上純然的清冽鑽進鼻中與腦內,神魂凜然,靈台清明許多。
「其實拉住我的袖子即可」白凜被她突然抱住,先是一愣,隨即垂目低低說了聲,但懷裡這個長大了的姑娘好像沒聽見?
她抱得這麼使勁兒,還輕顫著,嗯算了,不跟她計較。
他並未回摟她,只說:「抱牢了。」
秋篤靜感到風勢回復到原先的張狂冰寒,男人帶著她們筆直往上飛衝。
忽而足下一頓,是踩在地面的感覺無誤,她還攀著白凜,臂彎裡的孩子已掙扎著想落地。
「娘!娘——」雪太深,女娃兒邊跑邊摔,七手八腳爬到娘親身畔。
秋篤靜心頭大驚!
雪遭血染,觸目驚心地漫開一片,小婦人半身血污,模樣慘極。
要攔住孩子別去看已然不及。
她丟開白凜急急跟過去,瞧都沒瞧他一眼,更沒察覺男人正眯起狐狸美目,一副「竟然用完我就丟」的不滿表情。
「娘跟湘兒說話,娘說說話,別死啊娘別死啊」孩子嗚嗚哭泣,抓著娘親的手,趴在娘的耳畔直嚷。
小婦人被奪舍已耗掉大部分生氣,肉軀又受重創,根本雪上加霜,回天乏術。
「湘兒不怕」雙眼早掀不開,只是聽到孩子哭叫,殘余的某種本能讓灰白的唇逸出那樣的話,聲音如絲,淡到不能再淡,然後便歸沉寂。
女娃兒怔了怔,死死盯著那張瞬間枯槁的臉,跟著就放聲大哭。「沒有怕,湘兒沒有怕,娘啊——娘啊——」
秋篤靜眸眶發熱,鼻腔裡一陣酸。
她單膝跪在孩子身邊,除將手搭在孩子背上輕輕拍撫,實也不知該如何給予安慰。然後,她又做出慣有舉動——雙眸一瞥,自然而然去尋找某位「山大王」的身影,眼中帶著自身亦未察覺的希冀和仰賴
白凜氣息不穩,被她惱出來的。
她使來使去就這一招,很真誠的無辜,卻令他一肚子火。
也不知是氣她的真誠,抑或氣她的無辜?反正當她這樣看他,總讓他覺得不出面將事解決了,好像很對不起誰。
是說他堂堂九尾雪天狐,究竟誰有資格讓他對不起了?
冷哼一聲,他撇撇嘴還是挪動大駕。
秋篤靜瞬也不瞬張著眸,就見他走近,略彎身,單掌按在孩子肩頭上。
女娃兒顧著哭,哭得涕泗縱橫,但肩上那只掌沉得令她不得不抬頭去看。
秋篤靜正想開口安撫她,告訴她眼前這位冷峻、術法高強的哥哥是好人,要她別怕,結果白凜已快她一步開口,淡漠問——
「光哭有什麼用?」
女娃兒仰高的小臉繼續流淚,仍不停抽噎,望他的眼神倒無驚懼。
而聽他一出口就語帶指責和輕蔑,秋篤靜眼角抽了抽,腮幫子又想鼓起。
白凜理都不理秋篤靜拚命示意的表情,卻朝小姑娘淡淡勾起唇角——
「想不想替你娘親報仇?」
「白凜?!」大姑娘瞪圓眼。
女娃兒原本傻愣愣的,像沒聽明白他的話,但才一下下瞳仁就突然縮緊,隨即泛開亮光。「想」忍住哭聲,她很用力點頭。
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淺綠顏色,最後沒入老松林內。
秋篤靜在墜崖前雖看到那只從小婦人身上剝離的妖,但究竟是何種妖物,根本不及分辨,只見渾沌一團,她已連發飛刀。
巫族強大的咒她總是背不全,所以懷裡藏的、腰間放的、靴側內塞的,全是巫族煉制出來對付妖物的藥粉或藥水,甚至她腰側配上的成排飛刀也都淬過刺磷粉水,殺傷力驚人唔,當然也驚妖!
那只妖定然被她的飛刀射中,且不止一刀,雪地上淺綠色的東西黏稠又散出腥臭,正是妖血。
當女娃兒堅定地說要為母報仇,秋篤靜根本擋不住,因裸著雙足的美男引誘般拋出一記堪比清風明月的淺笑,對孩子道:「我成全你。」
「白凜,你不能這樣!你、你干麼這樣啦?!」急到跳腳。秋篤靜也知,妖物受到重創,該徹底收拾掉,不能放虎歸山但拖著孩子去收妖是哪招?
俊透如萬年冰玉的臉終於朝她,慢悠悠啟朱唇。「不是你找我幫忙嗎?」他可是很盡力相幫啊。
秋篤靜氣息一窒,張口無言。
而他已旋身往松林方向走,女娃兒跟著爬起,緊緊追隨。
還能如何?唉
重重嘆氣,她趕忙奔去拾回之前拋在雪地裡的隨身兵器淬霜劍,再幾個大步追上男人和孩子。
白凜大人出馬,連追蹤的功夫都省了,入幢幢樹影的老松林,松針枝椏上團團厚雪遮蔽天際,陰寒無天光透進的所在,他佇足等候,等女娃兒和她接近。
秋篤靜看到了,其實應該說,她感覺到了,那團渾沌此時是完全透明的,但它藏在一棵樹瘤甚多的老松中。
「手來。」白凜對努力跟上、猶氣喘吁吁的女娃兒說。
孩子全然信任,不疑有他,站得直挺挺的,把兩只小手一塊兒遞上。
白凜衝她笑,像稱贊她乖,接著白皙的食指伸出,在女娃兒攤平的小掌心上各畫上一個小圓圈圈兒。
「過去那棵樹那裡,把手心往樹干上貼,看要貼幾次隨你歡喜,最好貼到那棵樹不再發出聲音,你可以嗎?」男嗓如沐春風。
女娃兒鄭重點點頭。
白凜所指出的那棵松樹,正是秋篤靜感應特別強烈的那一棵。
她也認了,明白阻擋不了白凜的奇惡趣味,也無法勸服孩子收手,她提劍就要跟上,打算護在女娃兒身側,一臂卻被白凜握住。
她回首看,他還是一副「是你要我幫忙的,不是嗎?」的淡淡挑釁樣。
「唉,你——」干麼這樣啦?話尚未道完,女娃兒此刻已走到老松前站定,一只小小掌心陡地貼上——
吱啊——啊啊啊——
無比又無比、當真無比的慘烈尖叫,聳動整座松林,震得松針上的雪團紛紛墜下,啪嗒、啪嗒掉下無數坨。
秋篤靜因那聲慘叫而瑟縮,並非心生膽怯,而是耳鼓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
那尖銳叫聲根本是肉身被放在火盤上煎烤,炙過又炙,又似被活生生一寸寸剝皮去骨,疼痛一波強過一波,才有可能發出那樣的聲勁,完全如魔音穿腦。
女娃兒一開始被驚住,等她意會那只妖就躲在樹裡,而且自個兒手心上無形的圓圈具有如此石破天驚的能耐,底氣頓生,她大叫著,淚如雨下,恨意全藉由雙手一下下拍打在樹干上。
又叫又哭地連續拍擊,加上妖物陣陣慘呼,一時間混亂非常。
「夠了!夠了!會受傷的,別打了呀!」不斷衝著孩子高喊,秋篤靜沒能掙開白凜的箝握,明明像是虛握而已,卻怎麼都甩不掉。她最後氣急敗壞回眸瞪人,嗓聲已挾鼻音。「你干麼這樣?放開啦!你放開我——」
妖物突然一記銳聲拔高,在最刺耳的地方破碎,而後整個歸寂。
在此同時,秋篤靜才覺臂上一松,終於重獲自由。
她跑過去將忽然軟倒的瘦小身子接住,將女娃兒的頭攬在膝上,察看孩子已然紅腫且布滿瘀傷和挫傷的兩只小爪。
心房禁不住地疼,眼眶禁不住地熱,她氣息沉重。
「姊姊,我替我娘報仇了是嗎?妖怪被我打死了是不是?」
「是。」秋篤靜大力頷首,聲音低柔略啞。「妖怪死得不能再死,不是奄奄一息,是當真死透你幫你阿娘報仇了。」撫著孩子冰涼涼的臉,滿手沾淚濕。
女娃兒虛弱扯唇。「我沒有怕,湘兒不怕」語畢,眼皮緩緩掩下,小腦袋瓜跟著一歪,厥了過去。
秋篤靜迅速探她的鼻息,測她的頸脈,確定一切都好,無大礙,自己才雙肩一垮,背脊陡松,重重吐出口氣。
地上太冷,她一手探到孩子頸下、握劍的另一手則托住孩子膝窩正欲抱起。
豈料——全身筋骨既酸又痛啊!
方才墜崖的生死瞬間,想方設法要救下孩子更要救自己性命,當時全憑一股蠻性扛著,其實身軀滾落再滾落,一再與岩壁碰撞,怎可能安然無事?
此時大抵是事情有了結果,她驟然放松,一直忽略的那些疼痛才會如瘋浪般打上來,打得她臂膀酸軟,兩膝直顫。
她才把孩子摟上,兩腿都沒能撐站起來,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噢」挫敗地低嚅了聲,咬牙還想再試,臂彎裡的小身子已徐徐飄起,飄離她,浮在空中相當的閑適安靜。
秋篤靜立即扭頭去看,一身風雪般清冷的男人仍佇足原地,閑慢的姿態彷佛事不關己,一出口就是氣人的話——
「你可以再笨拙點無妨,把小家伙多摔幾次,最好摔成你這副狼狽樣,恰好湊作一雙。」
秋篤靜垂下眸吸吸鼻子。
暫將隨身寶劍放下,她爬起來站穩時,臉上忍痛表情讓五官小小扭曲。
白凜還在等她說話,誰知她竟半句不吭,只是揉著雙肘筆直朝他走來。
銳利的狐狸美目淡淡眯起,注視她走到面前。
他疑惑挑眉,忽聽她喚:「白凜」
他眉挑得更高,因伴隨那句可憐兮兮的低喚,她身子撲來,兩手環抱他的腰身,帶傷且額角滲血的臉蛋很沒規矩地貼在他胸前,還還蹭?!
適才在崖壁半空,她撲來就摟,他是見她嚇傻了才沒跟她計較。現下還來?
他九尾雪天狐是隨隨便便任人要抱就抱、想摟便摟的嗎?那是犬族才有的悲慘奴性,他是狐族!等等,莫非這家伙把他當成狗了?!
眉眼一黑,正要衝她發難,霸占他胸懷的大姑娘竟然使出更不要臉的招——
「白凜哇啊啊——嗚嗚嗚哇啊啊——」
嚎啕大哭!
非常沒有節制,且完全不想克制,秋篤靜哭得極慘烈又極凄楚。
「你這」天狐大人難得玉身僵直,毒舌也鈍了。
「嗚嗚孩子的娘嗚嗚然後孩子被丟下山崖嗚嗚沒有救到小婦人嗚嗚奪舍殺丈夫吃孩子找妖物拚命嗚嗚嗚死得冤枉啊嗚嗚嗚掉下去好可怕好痛孩子報仇嗚嗚嗚她還那麼小」
大姑娘哭哭啼啼,白凜聽了老半天才大致弄明白。
今日峰頂之上,她目睹小婦人被奪舍而後遭殺害,又為了救孩子墜崖,緊接著是女娃兒很堅持的為母報仇,終於所有亂事告一段落,心裡的疲累和肉身的痛楚全都湧出,她不是不怕,與妖對峙、掉落山崖等事,她既驚又懼,卻在此刻,在他哼著氣冷嘲熱諷時,才能夠很坦然承認害怕和疼痛。
白凜垂目盯著她發心好一會兒,僵硬身軀不由得緩緩放松。
盡管將她的氣血給「染指」,如此親近時,依然嗅出她獨有的飽滿香氣。
他深深吸食、吐納,周身暖熱。
原本那股不痛快的心緒不知何時轉換了,胸內同樣熱熱的,他歸因於是兩人血氣相通,所以隨便一個行氣,身與心便都熱起。
撇撇美唇,他終於慢吞吞抬起一袖,略遲緩地拍撫她的背。
「哭吧,用力哭,好歹是新招,就看你眼淚能不能把人淹死?」
秋篤靜當真太習慣他嘲諷的調調兒了,他由著她抱,拍撫她背心的手勁緩而溫柔,她能感受到他有些笨拙的安慰。
當他毒舌的話一出,她突然就破涕為笑。
大哭後神智漸穩,她開始感到臉紅懊悔,尤其腦袋瓜離開他胸口,卻見雪淨白袍上不是她的淚就是她的鼻水,更別提那些小血印。
「你、你被我弄髒了」淚雖止,仍輕輕哽咽。
「很高興你留意到了。」男嗓清冷。
她禁不住低笑,抬臉忽跟他四目相接——啊,離得太近了呀!
她臉紅紅,趕緊撤回環在他腰上的手,後退一小步。
「對不起。那我幫你洗干淨?」兩手攥著,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要我立時脫下來給你帶回去洗嗎?」
「呃?」
「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袍子,你是想我光溜溜、赤條條在松林裡晃?」
「呃」被問得啞口無言,眸珠滴溜溜轉。
白凜其實也沒要她答話,挑眉哼哼兩聲。
接下來,秋篤靜目睹了所謂修仙成魔者必煉的秘技之一——
振衣滌塵。
他手臂抬都沒抬,僅發氣鼓動,袍子上的淚漬、鼻水和血點瞬間被彈作虛無,那件罩袍又恢復向來的潔白出塵。
真教人好氣又好笑啊!
他明明可以很干脆告訴她解決之法,卻愛為難人!
但,唉,這就是他,許多時候頗幼稚,但也能是溫柔的、可以依靠的。
吸吸鼻子,她低聲嚅著。「這招真好,學會了就不用洗衣。」
白凜鼻子不通般又哼——
「你嘛,就兩條路能走。其一,把自個兒當丹藥讓修行者吞了,那人把你的血肉、神氣化作己用,他道行大增,於是已成他血肉與神氣的你,自然跟著雞犬升天,何須洗衣?其二,把自個兒當「爐鼎」跟著修行者過活,他領你修煉,你任他取用,雙修相進,共修相養,如此這般滋滋潤潤,也許真能修煉到不洗衣。」
「爐鼎」?!
瞧他一臉坦率,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結果細長美目帶碎光,在偷笑呢
哼,想坑她是不?
修行者雙修用的「爐鼎」,她知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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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6:41
第四章
巫族當然有爐鼎用以煉藥。
她家竹姨就常用大小爐鼎煉制藥丹、藥膏,但修行者以人為爐鼎,那是以真身深進對方肉身,在對方身子裡神煉行氣,待有成果後再回流己身。
當她不知嗎?
她耳根潮熱,面上故作鎮定。
「哪,我也知自己不是修仙的料,也沒想修的,人家我這三年也不是毫無建樹啊,我通過武試進到峰下城大衙裡當差,可不是靠姨爹牽線,是我實打實一關關打上去,我我才不要當丹藥,更不要當誰的「爐鼎」。」
白凜似笑非笑,然不管他到底有笑沒笑,睥睨表情是絕對的。
「進大衙當差,結果是險把一條小命玩完,官差姑娘好威能。」
「唔」又被刺了。
好吧。今日倘若無他,她與那孩子都不知是何下場,他很有資格笑話她。
原垂頭喪氣小小遭打擊,但換個想法唉,算了。
她撓撓臉,苦笑嘆氣。「白凜,謝謝你啊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你真的出現,見你虛空現身,就懸在那兒,還跟我臉對臉、眼對眼,呵,你不會曉得我有多驚喜,喜到只會傻怔怔瞪你。」
這一次白凜沒有立即毒舌回去,倒是靜了會兒才冷悠悠道——
「你喊我名字喊得凄厲響亮,整座凜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靈,怎可能沒聽到?自然需來瞧瞧地盤上出什麼事。」
「才沒山震。」她頰面紅撲撲駁道,悄悄溜動的眸光瞥見那棵剎那間枯槁的松樹,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樹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飛刀所傷後,才會拖著傷躲回真身裡。
白凜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稱不上妖,僅是一團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沒了是嗎?」不想又有奪舍附身的事發生啊。
「誰知道呢?春風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細眉輕挑。
秋篤靜心頭小驚,卻聽他宛若自言自語嘲弄道——
「也該好好收拾,衝關久沒露面,不像樣的玩意兒都能稱大王了。」
噢,竹姨說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眾生時,他耍起來實是氣場強大,快把她的魂魄拖過去。
兩手暗攥了攥,穩下心,她問:「你不是在大樹心裡閉關嗎?」神識既進入另一個境界,哪能輕易聽到她?
清逸俊顏又露出譏誚神色,頷首道——
「是啊,今日今時好不容易圓滿出關,閣下這樣迎接我,當真有心了。」
所以說噢,他又衝關成功,修煉至更高層級了!
「白凜——」歡呼,開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單純為他歡喜。
她雙眸晶晶閃亮,笑得太顯柔軟的梨渦又跑出來見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闊袖,她搖啊搖著。「這三年來,我偶爾還是會因為血氣驅動,睡著、睡著就發現自個兒神識又出竅到樹心那兒尋你。你入定的樣子彷佛跟老樹連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靈寂之地得到許多我就想,你究竟什麼時候出關呢?會不會我七老八十了才會再見你靈台醒轉,那時你見著我,定是認不出我來,想著就令人惆悵啊。」
一頓,她低笑了聲。「如今你衝關大成,這樣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凜,恭喜你啊!」終能再相見,能說上話,真的太好。
「嗯。」白凜頷首,難得笑了。是那種凌厲盡去,僅留優美柔軟的笑。
透皙的雪膚冷中帶潤,一雙細長狐狸眸少了銳氣,淺淺漾著歡悅。
他知她真心祝賀,不覺間便受她歡快心緒感染,更因她替他開心,他也就隨她一塊兒開心,全然是一種本能。
面前的她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娃兒般的腴頰消去許多,變成下巴略尖的鵝蛋臉。眸子依舊活潑清亮,也許是習武有成,眼波流轉時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剛毅,眉目間顯得英氣勃勃。
高高的束發,暗紅色勁裝,藏青腰帶還配著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綁手再踏上一雙黑緞功夫靴,還真有點初出茅廬的小俠女風範當然,略過她顎下挫傷、額角血漬,以及渾身塵土不提的話。
白凜單掌反握她揪著寬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圖紋自他相贈一滴狐血後,似臣服於他,僅湛了湛,彰顯存在後便歸平靜。
「怎麼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篤靜心跳陡重,五指卻輕輕扣住他的。
也許是狐心大悅,白凜像方才「振衣滌塵」那樣,寬袍大鼓。
鼓出的氣從兩人交握的手彙向秋篤靜,令她衣褲亦都鼓起,連發絲都飄揚。
眨眼間氣散。
秋篤靜輕吁一口氣,一開始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雙眸眨眨,再眨眨,咦終於有感覺!因墜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錯位,突然間消失無蹤,骨骼無比松快,丹田氣足,宛若新生。
「白凜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竄跳,血氣暢行無阻啊!是驚喜、開心,她眸底還有閃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厲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揚下巴,隨便擺個姿態都是清美奪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過來。」
秋篤靜停下蹦竄,聽話地跨前一步。
她小臉仍歡快,此時更帶好奇,可就在毫無預警下,白凜澄透略涼的指撫上她朱潤的下唇。
瞬間,當真是一瞬之間,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如遭雷擊!
轟隆巨響,炸得腦袋瓜裡一片空白,茫茫然間卻覺渾身顫麻,腦門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凜又麻且熱,五感紛雜混亂。
他、他他干什麼呢?
想問,唇甫啟,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觸到她濕潤的唇內,令她心都糾結。
她定定望他,那雙輕斂的狐狸美目則專注盯著她的嘴。
「破這麼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說的,都不覺疼?」
「唔嚕?」什麼?下唇被他扳著。
「嘴破了。」他沒好氣。瞧瞧,唇都腫了,嘴角滲血,這種事竟還要他提點!
方才鼓氣彙流是處理她的筋骨和氣血,身上見紅的口子還沒收拾。
秋篤靜明白他在瞧什麼了,亦猜出他打算怎麼做。
也不知緊張啥勁兒,心跳飛急,急得她熱氣直往腦頂竄,耳根赤熱。
她忽地兩手合握拉下白凜的衣袖,隨即後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沒傷啊,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我好歹跳崖救人,這事往後可要拿出來說嘴,讓大衙那些鐵捕和老班頭們不敢小覷我,不帶點傷怎麼可以?」都不知在胡謅啥兒了。
白凜臉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讓她心髒更是突突跳個沒緩。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練得不錯,大片松林外傳來模糊人語和馬蹄聲,似是一小隊人馬正要入林往峰頂來。
白凜老早就聽到聲音,不需元神出竅,靠靈耳簡單分辨了下,已知來者八人八騎,剛才還在山腰處,此時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來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頭大人領好手一路尋來。」秋篤靜靦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進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稱呼姨爹「教頭大人」嘍白凜,我該走了。」
她回頭拾起長劍,孩子仍靜靜飄浮,睡相安穩。
而之所以能沉進黑甜鄉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術法一旦收撤,孩子總會醒的,醒來,又得面對世間事,而這娃兒還這般稚嫩
抑下悵惘心思,她側眸望向長身玉立的男子,傷唇微勾。
白凜仍在打量她,近乎鑽研,他抿著唇好半晌,最後才輕揮長指。
術法甫撤,孩子緩緩飄落,秋篤靜弓身一馱,恰將小小身子背上背。
馱著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頰上有淡淡紅暈。
「謝謝你」嗓聲低幽,難以擺脫的靦眺亦挾著欣愉。「白凜,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見他袖底擺動,以為又想祭出法術,她瞠圓眸子連忙搶道——
「等等、等等啦!你別動,別忙著動手啊!我曉得你不愛聽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軟、心善,你就挺惡霸地斷我話尾。那個我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我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的,真的真的,你別又把我弄睡啊!」
為何她這麼說,讓他聽著心頭更火?!
俊龐猶罩一層寒霜,薄紅唇瓣繃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對他的冷眉肅目完全沒有違和感,瞧不出異樣。
「我走了,你也快走,別讓人瞧見。」她溫聲交代。
「為什麼?」聲調似雪湖裂冰。
「啊?」什麼為什麼?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驀地,人聲與馬蹄聲猛一波傳響,看來離得頗近,且越來越接近中。
秋篤靜背著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幾大步後,她倏地頓住,回頭望他。
「白凜,我下回帶好吃的過來,你喝酒不?我沽酒請你!我現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規一兩銀子呢,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靜默不語,素身與雪發平添奇清,卻有種淡到幾要融入景中的空無感。
秋篤靜朝他笑,心有些糾起,於是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她毅然轉身,提氣往前方飛竄,將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內心正陷進前所未有的矛盾風暴中。
快走,別讓人瞧見。
即便知道他寬袍赤足的樣子教眾人瞧見,九成九要引起騷動,但聽她說出,就滿心不痛快!
像被嫌棄了。
他誰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擁有千年以上的道行,術法其強無比,修仙或成魔全憑他一念之決,而失之毫釐、差之千裡,要拯救蒼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與不想之間。
她,一個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體也僅是凡胎,竟膽肥到敢趕他快走?!
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真的真的
是怎樣?他不值得誇揚嗎?!
以後絕不會再誇他聽進耳裡,心火就噗噗噗直竄!可惡!
當然,此時的天狐大人完全不會想到,其實是他先強烈表現出不愛聽那些關於「心軟」、「善良」之類的話,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對他的贊揚之詞就此封口。
腹誹不停,罵人家姑娘過河拆橋,罵人家不道義,大大地暗罵一頓後,腦中浮現的是她帶傷的臉龐。
於是一幕刷過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懸在崖壁上的她,驚懼在她眸底翻滾,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來,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險路,她終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無他,在千鈞一發間無他出手,她將如何?
腦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滿靈能與元氣的一具肉身,支離破碎散在那兒,眼是灰撲撲的,愛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盡,將雪地染作朱紅
在天與地之間游走了那麼久,久到彷佛觸及到永恆,他早明白緣起緣滅、緣生緣死之則,此一時際卻極難忍受那想像而出的破碎場景。
有個極荒謬的念頭劃過心中。
若然那姑娘沒了命,他會為了再續緣分,耗掉千年道行只為救活她嗎?
令他氣息一頓、沉眉斂目的是,他竟無法毅然決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無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現她的臉。
哈哈哈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
她臉蛋赭紅,紅到顴骨明顯暈開兩團,她害羞了?是嗎?
但,為什麼?
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
想罵她,心頭卻一陣軟。
想到她總說他心軟,讓他又想狠狠開罵。
矛盾啊矛盾!
決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沒帶上好吃的、好喝的來「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這樣禍害他!
入夜,整個山坳巫族村彷佛進入某種冥想中,寂與靜皆有法。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邊上,秋篤靜提氣悄悄竄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樹梢,在固定的所在晃著兩條腿落坐時,正可眺望一輪月輝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遠似近的距離,皎月亦是,這大雪停歇的夜裡,月光顯得十分溫柔,潤過一個小村、一座大城,也把連綿無盡的山頭全數潤過,包含那座凜然峰。
結束神煉閉關的他,此時此刻睡了嗎?
若沒睡下,獨自一個在凜然峰之巔做什麼?
唔肯定是不覺寂寞,畢竟他慣於獨來獨往,但若有人相伴,他應該還能接受吧?也許她把自個兒想得太好,就覺他挺喜愛同她說話,盡管嘲弄譏諷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討厭她的。
揉揉沒來由發熱的臉,秋篤靜輕輕吁出口氣。
明兒個一早輪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練不能缺席,早該安睡養足精神,卻躲在這兒胡思亂想。
唉,到底中哪門子邪?!
「你究竟氣什麼?明說好了!整晚明裡暗裡賞我排頭吃,以為我身強體壯就不會嗆著、噎住?告訴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還想如何?」
這次見過白凜,被他「振衣滌塵」般掃過,秋篤靜發覺耳力似更加靈動。
說話的男人該是在竹苑主臥裡,即便不滿亦極克制地壓低聲量,那粗嗄抑郁的聲嗓仍傳啊傳,傳到位在高高樹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鬧了嗎?
噢,不,今兒個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擺臉給姨爹看。
白日,是教頭姨爹聽了老班頭急報,遂領底下鐵捕們一路追蹤上到凜然峰。
跟隨姨爹多年的幾位鐵捕,或者世面見多了,對於精怪作亂的事並未視作滑稽之談,反倒甚是鄭重地察看蕭家小嫂子的屍身,連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幾灘綠血亦都仔細看過。
確實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鐵血錚錚的鐵捕們,透過大衙教頭這條線,其實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來,身上配的、戴的,無論是兵器或護身符,全送進巫族村內讓老人們加持過。
總之是追捕惡徒亦不忘趨吉避凶,頗好啊頗好。
姨爹多半時候都睡在城內大衙的衙宿裡,今日並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來,是同她一起將蕭家那幸存下來的小姑娘帶回來暫時安置。
女娃兒名叫蕭湘,如今父死母喪,經尋詢,峰下城內已找不到任何親戚能代為照料,身為大衙鐵捕教頭的姨爹在萬般無奈下,最後才決定將孩子帶回山坳巫族小村,請竹姨幫忙看顧。
而說到姨爹所謂的「萬般無奈」,秋篤靜習慣地又想撓臉、撓下巴了。
說到底,她家姨爹對巫族是既愛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為一個巫族女子瘋癲痴狂,而這女子又下定決心一生不離巫族,若非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畢竟太婆們見他一次就白眼好幾回,對於他的存在充滿戒心,就怕一個沒留神,族裡歷來醫術學習最精、能舉一反三從近千年的巫醫記典中辨證出更佳療法的竹姨,會如她秋篤靜的親娘那樣,被自家男人拐帶,從此遠走高飛。
只是難得回到竹苑,怎麼夫妻倆沒鬧個蜜裡調油,卻是吵上了?
秋篤靜抬手扶樹干,在粗粗枝椏上站起,足下輕悄,不驚動任何人。她盡力踮高腳跟,伸長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臥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馳洗浴後換上一套藍染的寬衣寬褲,精碩的軀體被柔軟布料一罩,多出幾分平時不可能顯露的舒懶氣味,但身形一樣魁梧不容忽視。
秋宛竹有些抵擋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厲目的逼問下,不自禁後退一小步。
她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馳心上續點一把火,燒得一向冷靜從容的鐵血教頭都忘記鐵血了,只知頭頂一片火海,狂燒——
「好!不願說清楚是嗎?你即使不說,咱也明白,不就是惱我教了靜兒一身武藝,更一把將她拽進衙裡當差!你以為我願意讓靜兒成日跟著巡捕房一干汗臭衝天、滿口粗話的漢子們混嗎?我也不願意啊!可與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術習巫,受擺弄到只會傻傻聽從,然後恪守一生為巫、終身守節的破族規——」重重哼聲再噴氣——
「跟一群犯病、還犯得不輕的老太婆們為伍,我還寧願靜兒混在大老粗男人堆裡,大衙巡捕房盡管陽盛陰衰太嚴重,到底是能尋到陰陽調和的機會,怎麼都比陰風慘慘的老太婆們強上百倍、千倍喝!聽著不痛快,瞪人了?我說錯了嗎?若錯,你大可駁我啊!」
「太婆們才沒陰風慘慘,族裡巫女一生守節的事,老人家們也也通融許多,不再似幾代前那般堅持。」女嗓清凝中夾帶艱澀,盡力辯駁。無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辯贏思路縝密、膽大心細的鐵捕教頭丈夫,著實難些。
「她們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豈會將一生困在這兒?」他就想遠遠將她帶開。「在你心裡,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輕孰重,我哪裡不知!」
這是說她看重太婆們多些,心裡輕忽他了。秋宛竹氣急似,偏拙於言語,紅著眼眶踅足便要走開。
「等等!這麼晚了還想上哪兒去?別又不說話,你、你別走啊——噢!痛!」
躲在樹上偷窺的秋篤靜瞬間瞠目結舌。
她聽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惱了,轉身就走,姨爹立時一臉緊張,探臂將人拉住。
竹姨頭也沒回,手臂使勁一揮,根本什麼都沒碰著,姨爹卻挺真實地痛哀一聲,還抬掌捂住半張臉。
姨爹他、他他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還不怎麼入流啊!
但她家有顆玲瓏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請君入甕!
呼痛聲甫響,原用力掙扎的人兒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開頭閃躲,她則一把拉下他捂臉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顎,臉容靠得近近地仔細察看
突然間頓悟過來,她發現自己被騙,正欲退開,一雙鐵臂已將她摟緊。
她掄拳試圖抵開他壓迫過來的胸膛,男人干脆低頭去親,吻得她如何也甩脫不開糾纏。
秋篤靜突然腳下一滑,幸得身手靈敏,眨眼間再度攀穩。
縮在層層葉後,眸珠驚悸未定般左右溜動,她隨即發出夜梟叫聲,仿得甚像,因竹苑那邊,姨爹似聽聞動靜正探頭往窗外張望。
未發現什麼,封馳在撤回後,將窗板子一並放下。
不一會兒,主臥內的燭火亦被吹熄,不再有爭吵。
「呼」秋篤靜這時才放松身子,一屁股又坐回粗枝椏上。
愣愣坐著好半晌,臉熱心更熾,心音「撲通、撲通——」一聲響過一聲,鼓得耳膜都震動,彷佛再次陷進那種五感紛亂無序的情狀中再次。沒錯。而先前那一次她方寸震如擂鼓,整顆腦袋瓜亂烘烘,是在凜然峰上那片老松林中,一雙優美蘊彩的狐狸眼直直鎖住她,那人修長的雪指碰著她的傷唇
便如方才竹姨碰觸姨爹的嘴那樣,察看的人明明專心一意,被撫觸的那一個卻只管心猿意馬。姨爹伸長臂,摟住就親,她她被撫著的時候,腦中可曾晃過一樣的念想?噢,怎會這樣?頭疼般扶額,還搓啊搓的,驚疑不定。
唉唉,怎麼真就這樣?!扶額尚不夠,改攥起拳頭輕敲腦袋瓜,繼續驚嘆,但懷疑的心緒似漸漸開解。
姨爹那是喜愛上,將心愛的誘了來,自然毫不客氣摟住就親。
她也是喜愛上,被碰觸時才會五感紛亂,對某人心生邪念嗎?
她喜歡白凜。
原來如此。
「唉」有些小苦惱地笑嘆,臉蛋熱呼呼,她揉了揉,耳朵紅通通,她抓了抓,但心竅開花,情竇初開,揉不到、抓不到。
她突然渾身充飽元氣似,一腳輕踩枝椏,輕身瞬間飛出。
就見一條被月光染白的身子從這棵樹竄到那棵,再從那棵樹飛到另一頭,像只猴兒四邊飛竄,直到離竹苑遠些了,她落在離月更近的樹梢頭,大聲笑出。
「白凜,我喜歡你。」小聲說出這樣的話,遙掛的月娘兀自溫柔相對,她卻害羞起來,驀地捧住發燙的臉蛋用力搖頭。
「哇啊啊——」樂極生悲啊,羞赧心緒沒被她搖掉,倒是一個沒留神,重心不穩,真把自個兒從樹梢上搖落下來。
幸得兩只手七抓八扒的,人沒直直墜地,半途又被她攀住一根粗枝穩住。
想想現下這狼狽樣,若教白凜見著,定然是一番嘲弄和譏笑,但,他不會讓她受傷。他喜歡糗她、諷她、笑話她,卻都護著她。
原來喜歡你了,白凜。
喜歡到一思及你,開懷欲笑,心裡甜甜,面紅耳熱不能擋怎麼辦才好?
凜然峰上,天狐大人五感大開,正忙著以神識掃蕩整座峰林。
白日借女娃兒小手擊斃一只木化成精的魑魅之後,他陸續從異常幽暗的松林角落「勾」出十來只精魅,當真用「勾」的,他長指輕輕一弩,即把隱在樹中、根中,甚至是石中的精魅勾出來。
腐敗氣味充斥鼻間,四周如有心人設下的結界,似有若無,似是而非,無法追尋根頭。
但,無妨,倘使真為結界,待他撕開天與地、光與闇的連結,便能破解。
淨化掉那十來只渾沌精魅,將之回歸樹、石與塵土,他大袖一揮,幾將天際全然遮掩的松枝和針葉開始變形,大袖再揮,數十棵老松緩緩挪動方位,一個幽沉封閉的所在終於迎進朗朗天光、迎進瑩瑩月華。
突然間,真的、真的毫無預警,他左胸之中「啵」一聲大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等了又等、等過又等,終於等來美好季節,於是很努力、很奮勇地綻開,那力道震得胸中隆隆作響,久久不息。
施法的大袖一頓,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動蕩震得凜直身板。
這家伙又鬧什麼?
感應到的是從峰下傳來的波動,不必多想也知是那跟他氣血相通的大姑娘攪出來的,不是遇險,亦非召喚,這麼晚還不睡,也不知鬧哪一出?
這世間就沒後悔藥,早知如此,就不該以血相贈,瞧他招來什麼麻煩內心碎碎念暗罵,既擰眉又眯目,俊鼻還挺不屑地皺了皺,但五感仍維持大開,神識通暢,繼續感應著。
愉悅。歡喜。帶著甜滋滋的味兒這般開心,這家伙遇上天大好事了?
鼻中逸出一聲淡哼,他似笑非笑撇撇嘴,腦中浮出她那張太容易滿足和取悅的臉哼哼,如她這般性情,遇上芝麻綠豆大的好事都能喜上天吧?
他瞧不見自己此時太過柔軟的面龐輪廓,正打算把一名姓秋的大姑娘置諸腦後,好好整頓眼前之事,一道火紅忽而閃過!
又一只渾沌精魅嗎?
虛空挪移,瞬息間已追蹤到那團火紅,當他慢條斯理踱至大樹後頭,見到的是一頭躲在那兒氣喘吁吁的赤地狐。
白凜一現身,赤狐費盡吃奶力氣般一個異變,幻化成一名極美麗的紅衣少女。
少女虛弱蜷伏在樹根處,說不得話似,紅唇嚅了嚅依然無聲,但望向白凜的眼神怯生生,非常楚楚可憐。
赤狐道行不高,元神似乎在他破結界、大淨化時遭他所傷,此時連人身都維持不住,那雙麗眸甫眨動兩下,少女模樣褪去,再度變回狐身。
他忽又想到某個愛跟精怪交朋友的家伙。
「若被她瞧見,定又抱進懷裡一陣呵護。」如當年她對待那只黧黑地狐那般。
赤地狐身上染了股妖化的腥闇氣味,要淨除並非難事。
有誰欲往妖道走,還真不關他的事,只要不在他的地盤上造亂,他主隨客便。
只是今日若放任赤狐不理,一條小狐命很可能玩完,瞧,牠閉眸喘著、喘著,小肚子都不見鼓動了。
腦中晃過秋篤靜一雙全然崇拜的眼睛,坦率真摯,衝著他。
他想起白日裡她紅紅的嫩臉、愉美的梨渦,想起她回眸說要請他吃酒、臉上當時的燦笑
他一臉高深莫測,瞧著赤地狐好一會兒,最後高傲又有點不悅地哼了聲,袖中長指略動,還是讓受傷昏死的赤狐飄浮起來,隨他離開了。
天狐大人難得大發善心,是為了某位姑娘,這事即便是真,他也不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6:51
第五章
一匹黑駿策入大衙後方的馬廄,馬背上的勁裝女子甫翻身下馬,巡捕房裡幾個年輕新進已聞聲衝至,當中有男有女,全團團圍在女子身邊,七嘴八舌——
「小教頭,那「混世魔」錢淞真被逮進咱們峰下城大衙了呀!」
「廢話!是小教頭跟「玉笛公子」李修容一塊兒合作才把人逮住,小教頭跟「玉笛公子」尚有要事要談,這才吩咐我和馬六與幾位江湖好手一起押人,把「混世魔」押進咱們大衙牢裡暫管。吳豐,你拿這事嚷嚷,還怕小教頭不知啊?!」
幾個人一陣大笑,笑得那個名叫吳豐的少年郎撓頭抓耳,面紅耳赤,吶吶又說:「那下回也帶上我呀!小教頭,咱這個月都輪了五次留守,怎麼也該我出去跑跑,就算巡城也行,鎮日押在這兒,悶啊」
有人跳出來堵話——
「你上個月就排一次留守,這個月當然得補回來,還想跟人家搶巡城呢!」
「就是就是,清恬這話對得沒邊了!」
適才策馬回衙、被眾人稱作「小教頭」的勁裝女子——秋篤靜。她從鞍側取下長劍,並將座騎交給打理馬廄的老漢,眾人聲音此起彼落,她由著他們說,腳步徑自往巡捕房移動,一干人自然隨她走。
她當差至今已六年多。
姨爹當初還以為將她拖進巡捕房做事,想「陰陽調和」到處是機會,結果已二十有二,無蜂亦無蝶,稱得上老姑娘一枚。
雖說成了老姑娘,不過這幾年在峰下城,甚至西南一帶,她秋篤靜的名號倒小小闖開——先是六年前蕭家小嫂子殺夫案,同年還辦了張屠夫家的滅門血案,之後大小案子不少,而真正讓她揚名立萬的是三年前「摧花淫魔」的案子。
那個從陝甘一路犯案,最後躲進峰下城的惡徒,在城中蟄伏一段時候避開陝甘捕頭的追蹤,風頭一過又故態復萌,使得峰下城中有五戶人家的閨女兒陸續遭劫受辱。
她則是第六個被「摧花淫魔」劫走的姑娘。
事前與陝甘的總捕頭談過,知道對頭武功不俗,為了直搗對方巢穴,救出或者尚有一線生機的女子們,她沒讓巡捕房的伙伴們打埋伏,怕有個風吹草動將打草驚蛇,倘使如此,要想再掌握對方行蹤、誘敵入甕,就萬般難了。
她知姨爹憂心,但身為教頭大人,姨爹到底守住原則。
他沒阻她,更替她瞞了竹姨,信她有能力對付惡徒,即便擒拿不住亦能自保。
那案子最後在她手中銷了案。
「摧花淫魔」被她逮回時,一雙招子已先繳在她飛刀暗器之下。
被劫走的姑娘們屍身殘破,無一生還。
親眼所見那樣的慘況,再見幾戶痛失愛女的峰下城人家認屍時哭得昏天黑地、幾度暈厥,那一日即便銷了案,「第一女鐵捕」的名氣大噪,她卻無半分松快感覺,遂在夜半時分拎酒上凜然峰,尋一個毒舌冠天下的男人說話。
她喜歡跟那男人說話,喜歡聽他直白不掩飾地嘲諷人。
她喜歡他。
喜歡的心緒一直持續,層層堆棧,都將近六個年頭了,卻不曾道出。
「錢淞可安置妥當?」穿過巡捕房正廳時,她丟出一句話讓眾人靜下。
負責押人回來的馬六即刻回答。「就關在牢院一號房,手銬、腳鏡一樣沒少。」
秋篤靜點點頭,隨即往位在後方的牢院走去。
這批新進人手年歲在十六、七歲上下,素質很不錯,如今日負責押人的李進、馬六,前者心思靈活,後者沉穩謹慎。
而吳豐這小子則是當中身手最好的,行動力極強。
至於今年武考,也許受她「第一女鐵捕」的渾號所「誘」,憑雙拳雙腿一路過關斬將考進巡捕房的竟多出兩名姑娘,宋清恬和羅芸,皆是膽大心細的性兒,在追蹤這門路子上若下功夫,能成高手。
教頭大人將此批新進丟給她帶,一是因她武藝有成,若論那種拳對拳、腿對腿的外家功夫,或者還差教頭大人一截,但說到內家功夫的修為,她已凌駕其上,要她點撥新進們的武藝,游刃有余。
另一原因是,她猜,教頭大人想讓她領出自個兒的鐵捕團。
辦案需眾人之間相合相助,而人的特質和長處皆不同,若能養至契合,辦起案來絕對事半功倍,行雲流水。
所以大衙裡有姨爹這位正宗教頭,如今又多出她這個小教頭。
這陣子峰下城的地方父母官受上峰所薦,好名聲一舉傳進天朝皇帝耳中,皇帝老子下旨接見,進京面聖的旨意快馬加鞭傳來的當日,好脾氣且一臉福相的縣太爺便緊張兮兮揪著精明的文膽師爺和武藝高強的教頭大人,立即啟程上京。
目前大衙的事交由留守的佐官主簿代理,巡捕房這邊眾人仍各司其職。
但知縣大人領旨上京前,中原武林盟的人士曾為了追拿「混世魔」錢淞一事來訪教頭大人,秋篤靜從教頭姨爹那兒將事承下,才有今次與「玉笛公子」李修容等人的合圍之舉。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設法欲活捉錢淞,據說與西邊域外聲勢漸壯的「拜火教」相關。中原幾個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輕子弟莫名失蹤,男女皆有,武林盟費盡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錢淞這條線,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蹤,進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強龍,也得拜拜巡捕房這條「地頭蛇」,如此天時地利加人和,將人誘出來活逮自然能輕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點兒也不陰暗,牢房一間接連一間環繞成一個大圈,中間是個青石板鋪就的場子,場上擺著各式刑具,件件理得發亮。
刑具其實甚少派上用場,但擺在那兒就頗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獄吏在場子上動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懾之效。
踏進牢院,當值的老班頭朝她努努嘴,她尚未側目去看,粗嗄嗓聲已響——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還真都聽你的!咱是聽過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鐵捕」,原以為會是個虎背熊腰、教人認不出前後的女人,今兒個一會,你這妞兒功夫不錯、真不錯,長得還有模有樣,嘿嘿,就不知嘗起來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錢淞吊兒郎當倚在一號房能曬到日陽的角落。
精鐵鑄造的手銬和腳繚在衙裡僅三副,一向是拿來對付最危險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話甫落,幾個少年新進已破口開罵,宋清恬和羅芸兩個姑娘家更氣紅了臉蛋。
秋篤靜連根眉毛都沒動,在淡淡睨了錢淞一眼後,轉過頭朝老班頭也努努嘴。
到底一塊兒做事久了,老班頭與小教頭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黃板牙,朗聲道:「犯人「混世魔」姓錢名淞,不服管教,開打——」尾音還拖得長長,確保其它幾間牢房的犯人皆能聽清楚。
錢淞一時間怔住,不知老班頭搞啥花樣,然而一號房的牢門卻「唰」一聲打開,他猛回過神,起腳就往外頭衝。心想,即便上了腳繚難以施展,他以輕身功夫蹬個兩下,怎麼都能竄出這座牢院。
一蹬竄至半天高,他哈哈大笑——
「開打嗎?老子下次定然奉陪呃!」
再要借力使勁,龐大身軀已被一股渾重的黏勁狠狠壓下。
秋篤靜輕功對輕功,在半空使上「老猿攀梢」絕技。
當年她這一招硬生生制伏了力大無窮的奪舍精怪,如今內力更沛然,手段更老辣,當空壓制下,瞬間把人壓落在青石板地上。
砰!轟——
「唉唉,破了破了,又破了呀!還當換塊青石板不花銀子啊?!」老班頭心痛嚷嚷,因場子又被撞裂一小塊。
秋篤靜沒空理會老班頭,抬頭對看傻眼的新進們道:「把人綁到活樁上。」
吳豐最先回過神跑上前,幾個少年郎才七手八腳將磕到下顎裂口子又脫臼、滿臉鮮血的錢淞托起,再結結實實捆在粗木樁上。這木樁底下裝著鉸鏈,轉動連結的木齒輪子就能輕易移動木樁,所以才叫「活樁」。
整個綁人上樁的過程,秋篤靜雙臂盤在胸前,沉靜看著,她卻不知,自個兒這淡然睥睨的神態與凜然峰上那位天狐大人是有幾分神似啊。
說到底,也是沒法子。
這些年在黑、白兩道磨礪,她性情越發內斂。
姨爹教頭總說她一笑就破功,秀美鵝蛋臉上,眸子彎彎如水霧沒小橋,酒渦、梨渦全舞出來招人疼,實難立威。
結果練著、練著,在人前果然練出肅然沉穩的模樣,甚符合「第一女鐵捕」的渾號,然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整起人來都帶某種說不出的古怪惡趣。
「大伙兒平時都對著人形木板等死物擲飛刀,今日難得有活靶子,拿來練練恰好不錯。李進,你負責搖輪子讓活樁動起。羅芸,你先來練飛刀。」
「是,小教頭。」李進精力充沛地應聲,立即就定位。
「唔」功夫較弱的羅芸倒有些躊躇不前。
「別怕,喊出欲打的地方,盡量對准了練打,若失准頭唔,也無所謂,武林盟的人要留活口,咱們頂多把人弄殘罷了。」
「呃是。小教頭。」
這個午後,秋陽泛金,秋風颯爽,大衙牢院內被徒手接上顎骨的新進囚犯叫得十分慘烈,斷了好幾顆牙的嘴原本大罵特罵,罵到最後只能驚叫,驚叫連連之後變成哀號,其它服刑的犯人無不股栗。
而代管大衙事務的老佐官主簿聞聲晃過來瞄了眼,抽著老煙杆又慢吞吞走掉,沒看見啊,他什麼都沒看見
宋清恬和羅芸聽聞「玉笛公子」明日一早將來訪大衙把錢淞領走,兩姑娘雙頰生暈,眸子發亮,最後禁不住問起——
「小教頭,聽說「玉笛公子」李修容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小教頭這會兒見著他,可覺名實相符?」
她擰眉思索,兩姑娘還以為冒犯天威,趕著道歉時,她才慢悠悠回答——
「我見過最美的。李修容不算美。」
而此時此際,她就要去見那個「最美的」。
前天領得薪俸,她將大半的銀錢交給竹姨,自個兒留了些零花,今日就沽了酒、買些好吃的,挎著上凜然峰。
約莫入秋後就沒再見面,她腳下輕功使得飛快,半點兒不覺累,反倒一股氣越使越暢,丹田飽滿。
甫接近峰頂那片松林,已見白發雪影玉立其間。
她身形略頓,定定望他,胸間模糊興起一種心有靈犀的歡快,喉中甘甜。
白凜也不知因何要現身,只覺氣血微騰,身隨心轉,待定神下來,與他相往十年的女子已來到不遠處。
秋篤靜衝他笑,獻寶般拎高手中的酒食,還勾引人似晃了晃。
見他姿態閑適地佇立不動,長目冷涼,擺出一副「不滾過來,難道還要本大爺親自迎去」的倨傲神態,她不禁笑得更歡,白牙閃亮。
算了,早知他這德行啊,也怪她性子詭異,久沒被他嘲弄還覺想念。
提氣再奔,眨眼間便拉近距離。
「白凜我咦?」話未及道完,手腕教他握住一拉,僅僅一步之距,她已進入他的結界。
松林沒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如波的青青草地,天際遼闊,白雲似糖花,小溪隨地形蜿蜒,流音清美悅耳。
她眨巴眸子四下張望,見遠處山似佛頭青,如一整圈的圍屏環住他們所在的山坡,遠遠雲海彷佛能見銀泉飛瀑,很有「身處此山中,不識真面目」之感。
「唔,這次有點高山初夏的味兒。」每回被他拉進結界內,景致皆不同,有時像故意整弄她,穿著夏衫前來,他結界內竟是冰天雪地,凍得她唇都紫了。
「我喜歡」喜歡你。她臉紅,後頭的話只敢在心裡說。
俊美無端的冷顏現出淡淡然的軟意,薄唇微勾,不帶譏諷。
「比起被凍得齒關打顫、鼻涕直流,你當然會喜歡。」
唉,才覺他淡笑模樣真好看,一開口就來刺她了。
她皺起巧鼻哼了他一聲。「干麼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
「干麼不這樣?」就愛捉弄她,見她出糗。白凜盡量忍笑,美目仍掩不住亮光。天地間行走千年,相往的就她一個凡人朋友,是她性情太真、太實,才磨得他這冷漠桀驁的性子願意誠然相待。
不等她再說,他寬袖順她腕處往底下一溜,截走那些酒食,找到荷葉包裹的豆包米團子,拿著便往嘴裡塞。
秋篤靜被他貪吃模樣弄笑,心情大好,遂扯著他衣袖一塊兒席地而坐。
「我買了不少東西呢,有甜有鹹,還有你最愛的豆皮包蛋、豆皮米團兒、豆皮豆腐花,還沽了「老棠春」的玉露,也是你喜歡的。」將買來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供奉給「山大王」。
在她純然的想法裡,喜愛一個人,只曉得一直對他好,對他好,就對了。
這些年她也算摸熟他的口味。
修仙者不需五谷雜糧維持生命,但她每回「進貢」,他還是吃得挺香,尤其是豆皮和雞蛋做成的小食,鹹的甜的皆行,帶來多少吃多少,別想有剩。
他吃得津津有味,絕對優雅,但不忘一口接一口,清漠漠的面容輪廓全被吃相拂軟線條,瞧著就覺唉,可愛啊。
「公子,姑娘。」軟糯輕甜的嗓音傳來。
秋篤靜原已取出巾子,欲探手擦拭白凜嘴角的小食碎屑,聽得這麼一喊,伸出的手登時頓住。
一個模樣生得極美、雙眸極靈動的紅衣少女款款前來,纖手捧著玉盆盛水,水上淨巾蕩漾,正朝她和白凜屈膝盈盈一福。
少女模樣約十五、六歲,名叫紅繯,跟在白凜身畔已有六個年頭,她聽他提過,說是當初掃蕩老松林時拾來的一頭赤地狐精,她見過赤狐的真身,當真可愛稚幼,而幻化成少女的赤狐則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循著紅繯好奇的注視,白凜突然側首瞥了過來。
當場逮到她舉著一臂欲伸不伸的可笑樣。
「呃紅繯端水來了,你、你用她備來的巾子擦嘴吧。」尷尬地咧咧嘴。
豈知白凜大人坐姿如月下寒梅端然不動,若真動了,也僅微挑秀眉、略揚雪顎,明擺著要她把該做、欲做的活兒干完。
秋篤靜飛快瞄向紅繯,九成九是因心動了,所以心發虛,平時辦案追查多麼的火眼金睛,此刻從少女臉上竟瞧不出個所以然。
她收回眸光,還是將巾子貼上白凜的唇畔輕輕擦拭,心裡靦眺,卻也很甜。
「你臉好紅。」淨過臉後,他雙目輕眯。「為什麼?」
「嗄!什麼臉紅,才沒有」再次覷向一邊,發現少女已然不見,一頭毛色光亮的小赤狐在不遠處的坡棱上奔跑,與蝶兒嬉戲。
她再次看向眼前男子,鎮靜道:「你這兒初夏時節,我穿的是秋裝,即便臉紅發熱,那也也屬尋常啊。」
白凜不作聲,又端看她好一會兒,看得她一顆心都快躍出喉頭,頰如霞燒。
也不知他信不信她胡謅出來的借口,僅聽他高傲一哼,狐狸美目移向前方景致,似乎也被活潑躍動的小赤狐吸引了去,看得專注。
秋篤靜暗暗吁出一口氣,目光隨他看去,打破沉默——
「春天時候,我遇上小黧哥哥了,在半山腰一處澗溪,牠來到溪邊喝水,我也蹲在溪邊掬水要喝,一抬眼就瞧見牠。」
他讓重傷且妖化甚深的黧狐沉睡好些年,而後將回歸淨化的狐野放了。
知她心中掛念幼時小友,即便黧狐已忘卻前塵,她的小黧哥哥早就不在,她仍會牽掛。於是他領她進入元神,帶她越過虛空,透過他的眼去看那只野放的黧狐,讓她見到她的小黧哥哥活得甚好,無比的單純自在。
「定然是我胡思亂想,真覺牠也識得我,牠眼睛圓碌碌盯著我直看,好生無辜,可愛到不行,白凜,你都不知我忍得多辛苦,千忍萬忍的,才忍著沒把牠逮回去養。」晃著螓首撓臉嘆氣,「小教頭」該有的凜然風範蕩然無存。
她覷著他潤玉側顏,他不給回應,僅是有一口、沒一口地飮著玉露酒。
吞咽酒汁時,他微仰的姿態讓喉結輕輕滑動,下顎至頸項的弧線優美動人。
只是他怎麼了?
彷佛又是心有靈犀,她疑惑甫生,白凜咽下酒汁已淡淡啟口——
「我覺得,你應該不是我的「渡劫」。」
秋篤靜聞言愣住,實不知話題怎一下子牽扯至此?
修仙者若衝關「渡劫」成功,接著就剩「大乘升天」,他說她不是他的「渡劫」,表示她並非阻他修行的那一個,那算得上好事是吧?
將他手裡的酒壇抱了來,灌下一口,抬起手背用力抹嘴。「你何以確定?」
白凜將她搶酒喝、還喝得粗粗魯魯之舉看在眼裡,心裡微覺怪異卻未深思。
他徐慢答道,「我沒想吃你,是當真毫不動念。在各路精怪和修仙成魔者眼中,你依然是塊絕頂美味的香餑餑,我知道你香,也嗅到氣味,想一口吞掉隨時可以,但我不想。」睨著她,神態似笑非笑,最後將目光遠放。
靜過幾個呼息,才聽他繼而又道——
「我對你這個「天王大補丹」毫無念想,欲望不生,元靈清淨,看來該「渡劫」成功,但內心並無衝關得道的至喜至樂,所以才覺你非我修行中必煉之劫。」
初相識時,他曾說,食她不食全在意志和欲念之間。還道她可能就是他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十年歲月悠然,擁千年道行的他也許沒將短短十載放在眼裡,於她則不然。
今日忽而聽他說出這樣的話。
毫無念想,欲望不生。
盡管明白他指的是「食不食她」這事,可聽進耳裡偏就不太好受。
莫名生出一股失落勁兒,像牽扯輕了、羈絆淡了,悄悄悵惘。
她依稀記得當時的他漫不經心且高傲道——
我若要吃,定是讓你將自個兒打理得干干淨淨,然後心甘情願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篤靜,傻到犯病了嗎?還真想求他吃她呢!
自嘲自笑,盼能自解心結,她再飮一口玉露,這會兒喝緩了些。
「白凜,那你的「渡劫」究竟在哪裡?」
修行層層衝關,該是這最後一道關口最最渾沌艱難。
各人有各人的法緣,「劫」亦是,各有各的,是何劫?何時來?如何來?皆依天道,根本不能掌握。
她望著天狐大人好看到慘絕人寰的側顏,他默然無語,她便寂靜喜歡著。
好半晌,似沉吟凝思過,他終於開口——
「根據狐族的記典中所載,「渡劫」往往與情相關,親情、友情、男女之情等等,渡劫不過,常是敗在情字上頭。你生父雖非狐族,不也闖不過情關?」他笑笑瞥了她一眼。
秋篤靜心口微熱,低應了聲。「所以你回狐族去了,去查狐族記典中關於「渡劫」的事?」略頓。「我甚少聽你提起狐族,他們待你不好嗎?」
白凜長目忽瞠,瞳仁顫動。
他瞪住她嚴肅的小臉,瞪著、瞪著突然仰首暢笑,一手還不住拍擊大腿。
「他們待我不好嗎?哈哈哈,彼此彼此啊,哈哈哈,我可也沒令他們好過。」
他突如其來大笑,秋篤靜瞧著卻有些難受,腦海再度浮現一抹獨立松林、目送她離去的孤影許是如此,這些年才會讓紅繯跟在身邊吧?
心頭泛酸,想到這一點,便覺一股氣悶在胸臆間,挺蠢的,但實在沒法兒,就是欽,吃味了。
「那既是查過記典,你待如何?」悶聲問。
白凜笑聲緩止,彷佛當真好笑,笑得眼中都含淚花了。
他探指揭掉眼角潤意時,目光晦暗深沉,笑未染瞳,連嗓音都顯幽沉——
「也許就該找個對像談談情、說說愛,「渡劫」遲遲未現,我只好來一招「飛蛾撲火」,自個兒往情裡跳。」
秋篤靜整個傻住!
他說真的。她瞧得出。
此刻的他眉目倶沉,內斂堅定,他是真的想那麼蠻干。
他唇一扯,又道:「狐族天性多情敢愛,可惜輪到我頭上就成疏淡無感,或者他們看不慣我的正因此點只是「渡劫」這一關非得嘗嘗情愛滋味不可的話,那就來試,你問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將何如。」
心中狂鬧,頭暈目眩,秋篤靜咽了咽唾津,喉頭仍堵得難受。
她灌了口酒,勉強擠出聲音——
「若要總得我是說總得有個對像,你、你可有屬意的人?」
男人那優美透冷的唇瓣輕抿,又兀自沉吟了。
她看他,看他專注看著在綠坡與清溪間跳躍、嬉玩的紅狐,一時間胸中如中巨錘,喉裡不斷發苦。
是紅繯。他看上那個少女。
想想也對,紅繯來到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日久生情很是自然。
想想,真的很對。若要嘗情嘗愛,找個同樣是狐族的伴兒才正確。而且狐族專出俊男美女,他模樣生得那般好,當然要很美、很美的狐姑娘才能般配得上。
可是再想想就是很痛很酸很苦啊,亂七八糟的滋味全攪作一塊兒,兜頭罩面打上來,是要她怎麼樣?!
喝酒、喝酒!
今兒個實不該喝淡香玉露,該喝上幾壇鬼頭燒刀子才是!
捧酒狂飲,囫圇吞棗般猛灌,酒汁都溢將出來,眼淚也跟著溢出。
突然掌中一空,有人奪了她的酒。
「不是沽給我喝的嗎?盡被你搶光。」白凜衝她挑眉,忽見她面上異紅,眸心異樣,不禁怔了怔。
「你臉又紅了。」他目光專注,不明白又疑惑,所以深究著。
「呵呵」秋篤靜抹抹臉。「我是凡胎俗人,飲酒多了總會臉紅。」
白凜神情微凝,直覺她話中的「凡胎俗人」透出點兒古怪意味,無端端發惱了、賭氣似,但又不十分確定。
「可我似乎常見你臉紅。你來到我面前,總是臉紅。為什麼?」
她定定望他,眸子眨也未眨,兩丸墨瞳如潤在清水中的黑玉。
他懂什麼?哪裡能懂?
而她偏偏跟他生氣、跟自個兒鬧,有什麼用?
忽而她笑了,眉心擰起、癟著嘴笑,肯定笑得難看,但總不能哭吧。
「你在掉淚,為什麼?」他的疑問就這麼直勾勾丟來,語氣極度困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緒起伏。
他將她視作朋友,她卻早早陷進自個兒的情障,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挑個凡夫俗子走在一塊兒,傻了似一直仰望他這道明光。
秋篤靜,這一仗未打已敗,慘啊!
用掌根處揉過眼睛,把含在眸眶、懸在睫上的淚全抹了去。
頰面暈紅,鼻頭亦紅,一雙眼仍然紅紅的,她低低笑,靦眺苦澀——
「白凜,我們女孩子家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怎樣都是好的,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至於掉淚」深吸口氣,再重重呼出,她振作道——
「不會了,不再哭的。你、你帶我出結界吧,我沒事了。」
像欲證明當真無事似,她一骨碌躍起,拍拍衣衫。
「呵呵,該回去了,竹姨還等著我一塊兒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壇玉露大半以上都進了我肚腹,白凜,下回來尋你,我給你補上兩大壇。」
她揚聲笑,揮臂又蹬腿的,顯得格外活潑,但眸光始終飄忽。
她不敢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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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7:05
第六章
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
這樣的話,每字每句皆像一把小鼓槌,咚咚、咚咚、咚咚——直槌得他耳膜與胸房雷鳴陣陣,轟然亂響。
所以她是告訴了他,她有心儀的人,那人是他。
所以每每見面,次次臉紅。
修行超過千年,天狐大人頭一遭嘗到冰寒與熾熱相交煎之感,像被制住周身穴道,絲毫不得動彈,真身被擲進寒冰湖中受凍,下一瞬又被置在熊熊烈火上煎烤,一冷一熱又忽冷忽熱,比衝關還要險惡,完全茫然失序。
他竟乖乖聽話領她出結界。
估計在那茫然無措的當下,她要他做什麼,他九成九都只會照辦。
直到她奔出好遠,夾帶秋霜的晚風吹淡她的背影,然後消失無蹤了,立在松林間目送的他才陡然發覺——這一次,她沒回首,沒朝他笑語揮手。
她沒看他。
這樣不對。
她不可以在說出那些話之後,頭也不回就跑。
「公子」少女輕柔喚聲蕩近,人已來到他身後。
入耳不入心,白凜不應聲、不回頭,思緒只繞著一人打轉。
某一年春,黃道吉日格外多,峰下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辦喜事,她拿了好多喜糖和紅糕來,說是相熟的城裡人家送的,給她這個「第一女鐵捕」沾沾喜氣,好讓她也快些辦喜事。
說這話時,她低眉斂目,嘴角靦眺翹起,也有霞色染過雙頰。
他問她為何不嫁。
她說找不到人嫁。
那時他還大大笑話她,笑她奇詭的「半巫半仙體」,還亂七八糟得了個女鐵捕的名號,峰下城的男人們算有自知之明,曉得不該招惹她。
他是在嘲諷她,挺毒的,她倒揚起下巴笑道——
「別忘了,我這個半巫半仙的第一女鐵捕,體內可還有天狐大仙的血氣。」
他被她逗笑,純然的愉悅充斥整個胸中。
此一時際凝神著思,當時的開懷,有部分原因在於她的「找不到人嫁」。
至於為何如此,他那時不曾深想,如今像模模糊糊逮住什麼,卻也不能懂。
「公子,姑娘走遠了,有紅繯陪您啊。」
她喜歡他滿久了吧?
唔,肯定挺久了。也對啊,既看上他這般的絕世美玉,凡人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眼界!
難為她了,找不到人嫁也是在情理之間。唉,他竟還笑話她?
白凜的心緒在經過一陣大動蕩後,變成一朵朵小浪在裡頭翻騰蕩漾,有些近乎得意的、驕傲的東西浮上,即便被攪得暈眩,感覺卻是歡快。
突然,他側目一瞥——
「啊!公子,紅繯錯了,紅繯不敢!」少女扛不住那忽轉峻寒的目光,原本親膩揪著他一袖的柔荑,在他注視下嚇得趕忙放開。
少女甚是乖覺,瞬時變為真身,小紅狐眨巴著圓碌碌的眼睛,用一身亮滑毛皮輕蹭他的袍擺,低下頭欲舔他的裸足。
白凜沒任赤狐舔上,竟是彎下身,用雙掌將小狐撐抱起來。
他將赤狐舉到雙目能與他平視的高度,赤狐圓眸汪汪,兩耳耷拉,一臉無辜樣兒,喉中更低低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
「我瞧過那家伙這樣抱你。」他自言自語,五感全無防備,將自己拉入一個極近本心的所在。
赤狐可憐兮兮地扭動鼻頭,他則歪了歪頭繼續盯著,雪絲柔蕩半身。
「在你之前,她定也這樣抱過那只黧黑地狐她的那個「小黧哥哥」。」最後那句話帶著點不明就裡的嗆酸。
「倘使有朝一日她瞧見我的真身」語氣悠慢,似不確定了。「她還想使出這麼一招,怕是不能夠。」
九尾雪天狐不是她撐抱得起的,更不是隨隨便便任人抱的。
他驀地有些怔愣,怎麼彷佛像是沒辦法讓她用雙手撐在前肢下方抱高,內心還覺挺遺憾似?
用力甩甩頭,發絲如白泉生動,他再使勁閉了閉眼,試圖把那「可怕」的遺憾感從腦海中拔除。
怎會這般?他是修煉修到走火入魔了?
竟被她幾句話鬧得大縱不靜,心緒不寧!
許多景像擋也難擋地紛紛湧出,一幕幕飛掠,越去拔除、抑制,反倒勾出更多,都是與她這十年來相往的片段他神識像也跟著飛掠,繞在她身邊,從那個十二、三歲,待一只惡狐真心誠意到有些犯傻的小姑娘,到十六歲展露颯爽英姿、膽大心細的她,然後是如今多了份沉穩卻依然熱情熱性的姑娘
心裡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怎樣都是好的
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
啵!
他左胸一震,有什麼纏綿其間,彷佛翻騰不定的浪生成一朵心花。
花含苞待放,他感覺到那股嘗試要綻開的力道,令人血氣奔騰,期待又渴望。嘆氣,徐長的氣逸出薄唇,他緩緩睜開美目
紅光疾射而來!
他瞬間已閉目,卻猶不及,兩道異光仍穿進他目底,再竄達天靈。
天地,驟然變色!
在毫無防備且心念最為紛亂之際,他的神識遭侵入,元神被拖至另一個結界。
赤狐紅繯!
妖異紅光從她雙瞳中異變而出,帶黑剎魔性之氣,他並不陌生。
盤坐於地,眼不能視,耳與鼻格外靈動,他聽到精鋼冶造之物的敲擊聲,嗅到以為恆久再也不會聞到的腐敗氣味。
他身在牢籠,在一個幾百年前他早已掙脫的牢籠當中。
而這座無比巨大的牢籠,根本是某人特意為他而造的真實幻境。
赤狐被派來蟄伏在他身邊,就為今日此刻!
「公子讓紅繯等得多辛苦啊,實在該罰呢。」回應他腦中所思,紅繯軟綿綿的話音像風般回旋,如遠似近,辨不出方位。
「唉唉,公子真不像狐族出來的,不妖不媚就算了,人家對公子既妖嬈又嫵媚的,公子瞧都不瞧一眼,都不知有多無趣。」
白凜守住本心,自觀內巡。
元神中的真元尚自清明,但虛元在抵擋黑氣侵占時已被震出裂痕。
虛元一破,真元便毫無防護,若真元亦傷,將是大傷。
真元若破,他千年道行即毀。
「你哪兒是待我好?你將我帶著,其實是為了姑娘,那人喜歡小獸、喜歡跟精怪們交往,你讓我跟姑娘玩,又防我對她起念動手,呵呵呵姑娘身上確實香啊,即使有你的血氣壓制,近近去聞啊,那香氣仍透膚直冒,饞死人了。嘻,除了姑娘,你不是不給碰嗎?扯你袖子還得遭瞪,怎麼?我這就碰你、摸你了,我還要取你一綹雪發,襯著我的紅衫、配在腰間當裝飾多好看」
「紅繯,退下。」
白凜不動如山,散亂的氣在四肢百骸當中一點一滴聚攏,當那略沙啞的男聲傳進耳中時,他耳膜鼓震,方寸亦震,狠狠沉下氣才能穩住心神。
「主子」
「退下!」
他聽到赤狐悶悶哼了聲,隨即鬢角微疼,有誰扯直他的發,利落截斷。
他一口氣盤聚再盤聚,幾百年沒受過這般屈辱,但超然於物外是他此時最需要的。不能受擾,不被影響,自心自煉,唯己強大。
那低柔男嗓動蕩,震得他周身體膚隱隱泛麻——
「我一直等著,總想會有這麼一天,你我將再重逢。白凜我最愛的使徒。」
白凜在對方話音甫落時驟然發功!
處境極其凶險,一施勁就得抱粉身碎骨的決心。
只進不能退,一退全盤皆輸!
他倏地張眼,果如所料,不管男聲或女音皆從紅繯口中吐出,一體雙分,她的主子將部分虛元置在她寸心之間。
轟隆——砰!咚——轟隆——
他體內萬流同宗,彙成強大的氣,試圖逼出黑氣的同時,勁壁亦重重外推!
一反動,周遭更凶猛的阻力咬上來,一波強過一波,直震元靈。
他聽到虛元龜裂的聲響,但拚得魂飛魄散,斷不能在這牢籠幻境中言敗!
便是銷了他千年道行,便是死得不能再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定然拖著對頭一塊兒。
只是有淡淡悵然
心田的那朵花,似開未開,將綻未綻,隱隱流香泌出。
他彷佛還沒弄明白。
秋篤靜在夜半時候驚醒,猛地從榻上彈坐起來!
發了惡夢,從未有過的夢境,逼真得令她膽戰心驚、嚇出一背細汗。
下榻,蹣跚晃到角落臉盆架前,她捧水潑臉,水似帶秋霜,凍得她面皮一麻,腦門清凜——不!不是夢!
她忽地頓悟!
是體內天狐血氣驅動,讓她透過白凜的眼看到那景像!
她看到赤狐化作少女,雙目仍是小獸的眼,瞳心銳厲細長,迸出妖光。
心突突飛跳,血氣躁動不安。
肯定出事了!
她提劍佩刀,衝出房外欲去牽馬,在廊下遇到年已十三的小姑娘蕭湘。
蕭湘那年被帶來竹苑安置,便一直留到現下,可能是爹娘皆死於精魅作怪,她對巫族事物格外用心學習,天分雖不算高,但勤能補拙,這些年已成秋宛竹的得力幫手。
此時不知她是半夜起來解手,抑或聽到動靜才跟著起身察看。
「我上凜然峰一趟。明兒個一早竹姨若問,就說半夜巡捕房捎來急務。」
秋篤靜捏捏她的頰,小聲道:「別張揚。」
蕭湘點點頭,遞來一小袋東西。
秋篤靜揭開袋口一瞧,是加料又新煉的刺磷粉,對付小妖綽綽有余,遇上大妖也能拖延一下,替自個兒掙到脫身時機。
她微地牽唇,探手去揉小姑娘的發。「謝謝湘兒。」當年凜然峰上白凜的出現,一直都是她和蕭湘之間的秘密,小姑娘誰都沒告訴。
她最後催促小姑娘回房,然後偷偷將座騎牽離竹苑一小段距離才翻身上馬。
一上馬便縱蹄疾馳!
到凜然峰下,策馬再上快不過她施展輕功,遂棄馬徒步。
傍晚時候才狼狽「逃」下山,還想可能得拖上好一段時日,讓那股難受勁兒淡然些才有辦法再上來尋他,至少也得把臉皮撐厚些,面對他時才不會尷尬、心動,然後又紅了臉。
豈料前後不到半天,她又返回。峰頂上究竟發生何事?!
直上飛馳約莫兩刻鐘,峰頂那片松林在夜中顯得異樣寂靜,像盤踞不動的巨獸,根往深處扎,牢牢咬緊屬於它們的地界。
月輝無法穿透,整座松林闐暗無端,樹與樹的間隙宛如通往冥地的開口,秋篤靜手背一陣灼燙,巫族的入符圖紋盛燦光明,整個亮透她雙掌。
不僅是妖,且是大妖中的大妖!
松林嚴重異變,眼前景像絕非白凜所造,而高傲的天狐大人若在,又豈能任誰動他這座松林?除非他亦受困當中!
太婆們教過,白凜也提過,若要衝破結界,只需專心一意對准一小角下手。
一隅既傾,力道將四面擴散,不攻自破。
她大膽奔進林中,甫踏進,身後便被封了退路,暗成一片。
既入對方結界,動作得快,不得拖延!
她拔出入符過的淬霜劍直直插入地中,替自己造出一小塊淨地,雙手各抓了把刺磷粉,兩臂交叉高舉,擋在面前——
「斷、續、飛、逐!污邪速離——散!」每喊一字,體內熱血越發奔騰,丹田之氣層層上提,最後一字喝出,入符圖紋受她召喚,這次不是整面氣壁,而是飛箭疾射,道道金束朝某個樹間黑洞筆直射進。
瞬間,耳中傳來似人似獸的叫囂,尖銳異常,她閉眸不看,寧神不聽,撒出掌中刺磷粉,她再抓一把,叫得更響、更堅定——
「斷!續!飛!逐!污邪速離!給我散——」箭光再出,專打那個點。
她是「半巫半仙體」,她是「天王大補丹」,她體內更有千年雪天狐的血氣。
她是獨一無二,很強很強的!
她必得相信自己,她定能掀倒這妖氣衝天之地!
啪嚓!
她先是聽到燭火陡熄之音,不及回神,四周已爆出轟隆聲響!
闐暗被她硬生生擠開一道亮口,整座林子突然急速回旋,繞住她猛轉,一直轉一直轉,她終於倒地跌坐,力盡氣竭般低頭猛喘氣,臉上泛金。
待再次揚睫,月娘高掛冷藍天際,松林彷佛經過一場無形殺伐,彌漫著一股大亂後才有的論譎靜謐。但有月光、有沁涼夜風,聽得到風過樹梢的聲響,或遠或近處,有夜梟咕鳴、秋蟲夜叫一切回歸原狀。
一抹雪白橫倒在幾步外的老松樹底。
她驚喘了聲,七手八腳、連滾帶爬地奔去。
「白凜!」白發雪身,那張俊顏染著淡灰色死氣,唇上蒼白無澤。
聽到喚聲,他兩排密睫動了動,勉強張開後,目光遂直直鎖住她。
彷佛不認得她。
他看她的眼神肅然得教她心驚。
「你怎麼樣了?我能做什麼?你跟我說啊!」才扭開頭欲察看他有無外傷,他突地振袖一攬,將她拉了去。
她趴在他胸前,被他雙袖裹住上身,怕極她脫逃似,他摟得好用力。
「別鬧啊你——」她擔心到不行,他還亂鬧是怎樣?
是知她喜愛他了,才故意抱她、親近她,又想看她臉紅出糗嗎?
既急又惱,正想罵人,抬眼卻見他張著唇,像在對她求援。
「我必須把它給你」他說。
「什麼?」簡直一頭霧水,她才扭動身體想掙開,他一袖已摸到她腦後,將她的臉往下壓的同時,他微微挺高上身,於是眼睛對眼睛,嘴對嘴,他將她微啟的唇瓣封住,用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薄唇。
秋篤靜忽覺得四周松林又急速打轉,連天邊一抹月也跟著轉!
月暈閃得她雙眸生潤,或須臾或許久,她忽而明白過來,那皎光是從兩人相接的口中滲出,她血液滾燙,腦中渾沌,整張臉、整個人都熱到快燒起,有什麼東西從他口中渡將過來,她傻乎乎接收,順著他給予的力道便往肚腹裡吞。
那溫熱感覺一沉,墜進她血氣內。
是內丹!
他把內丹喂給她,為什麼?
她雙眸瞠大,越瞠越圓,近得不能再近地看到他黑藍眼瞳開始變化,那瞳仁不再是人該有的模樣,而是一雙疏離且異美的獸瞳。
白凜她不知自己有無喚出,或者喚了,只是呼出的氣與聲息全被他吞噬。
原想掙開的雙臂改而環上他的身軀。
她想到他之前彷佛呼救的神態,心急如焚,心若刀割,實不曉得該如何幫他,但本能驅使間,又隱約覺得他需要她親近過去,越親近越好,最好血氣徹底交融,化成彼此。
於是她掩了睫,鼻側與他相貼,頰面與他相褽。
齒與齒輕輕磕碰間,她的小舌探啊探地鑽進他口中,一探進,纏卷的力道立即襲上,無法退開了,她舌根被吸得生疼。
不是單純的唇舌相親,她以為是,實非所然,氣血因這樣的貼近和觸動而叫囂,狠狠抱緊她的這個人將她當成活命的契機,像溺水者眼前唯一的浮木,他必須抓緊她,必須利用她,在喂以內丹之後,他從她芳口中吸食生氣。
秋篤靜知道氣正源源不絕彙向他,他需要,所以她沒有抵拒。
但令她驚愕、渾身緊繃的不是他的強索,而是他驟然異變的身軀不!不是異變,他這是回歸真身!
他熱到發燙的嘴終於停下肆虐,面龐深深埋在她頸窩。
她微微放松箍緊的力道,攀著他肩背的雙手輕揪他的衣袍,忽而手心底下的觸覺一變,蓬松柔軟的溫熱感染滿指間。
她迷茫掀開眼睫,便見當空明月落在他的黑藍獸瞳底,那抹疏淡銳色直蕩得她心頭發緊,雪色皮毛在月夜下鑲上銀輝,從耳朵、頰面、身、背、四肢,直到那長得不可思議、充滿生命力的九尾,全然泛光,美得奪人心魄。
九尾雪天狐!
與他相交十載,驕傲如他、道行高深如他,從不曾對她現出原形,抑或被迫棄守人身,這是頭一回瞧見他的真身。
定然受創嚴重,才迫使他如此!
她想著就要起身察看,但
「白凜?」動彈不得!
他巨大的九尾整個卷纏過來,罩住她的身背和雙腿,身子與他毫無空隙緊貼,她的臉蛋於是半埋在一片柔軟雪毛裡。
剎那,似忽上忽下快速翻轉,一記起要睜眼,入眸的竟又是另一個境地。
盡管幽暗,氣味依稀烙在腦中,氣場亦是,秋篤靜一下子已明白,他們現在身處巨大樹心內,白凜拖著她虛空挪移了。
避進熟悉的修煉之所才能真正松懈。她懂他。
可憐一施術法,他氣竭般再次癱倒,九尾松放,肚腹一鼓一捺地咻咻喘息。
她跪坐起來,撫摸他的狐頰、他的頸項和肩背。
不可否認,即便原形現出,狐狸臉依然不減高貴俊傲,若換在尋常時候,她必定滿心好奇,非得捧著他的臉好好玩弄細究一番不可,然現下是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想幫他,卻不知該怎麼幫,是不是如方才唇舌交纏、氣息傾注那樣,不斷不斷對他做那些事即可療傷?
但剛剛他還是人身,如今這樣能朝他口中吹氣嗎?
她臍下丹田驀地突跳,湧著一股異樣熱氣。
她訝呼一聲低眸去看,有光隱隱穿透血肉而出,光是流動的,帶著暖熱正緩慢堅定地鋪上她的膚。
被她輕捧在手心的那顆狐狸腦袋動了動,原是緊閉的長目徐緩掀開。
「白凜,我、我你的內丹是了,你的內丹在我肚裡,是你的內丹在發亮,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懂我的話是吧?你說話啊」忽覺自己著實蠢笨,巫族之術修個半吊子,若無太婆們灌注心血的入符圖紋護身,若無竹姨和湘兒煉制的刺磷粉相幫,她根本連只無魂無魄的精魅都打不贏。
好不容易掀倒結界將白凜拖出來,又什麼都不會,還希冀被打回原形的他能出聲告訴她
她沮喪到不行,對上那雙異美的黑藍狐眼,心頭又狠撞一記,他看她看得專注,瞬也不瞬,透出的冷火異輝似要迷惑她。
他頭靠過來,開始皺著鼻頭往她肚腹摩挲,隔著衣物用力嗅聞那光源,似受傷野獸本能地尋求療治。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是嗎?」秋篤靜任由那毛茸茸的狐首蹭聞,腰帶遭咬扯,一下子扯掉,襟口和褲頭全松垮垮。
他的真身約有普通成狐的三倍,拖在後頭的九尾,每根尾巴皆較一個成年男子還高,九根合在一起張揚,便如巨幕般的孔雀開屏。
秋篤靜沒承住他的重量,被他撲倒仰躺。
她勁裝散開、單衣松敞,溫暖皮毛挲過裸露出來的肌膚,伴隨溫熱獸息往來逡巡,她驀然才覺似乎不太對!
「等等!白凜你想做什麼?你、你」
她掙扎起身欲攬住狐首,靈動的狐身突然纏上來,再加上九尾的包裹與壓制,她根本像跌進毛茸蓬松的穴,又像困在綿軟軟的繭裡。
丹田氣海波蕩,暖光從她膚上漫向他,將巨大的九尾與狐身全都鑲透。
以古怪姿態交纏的一人一狐,就這麼潤在內丹金光中好半晌。
秋篤靜能感受到狐的心律,閉眸凝神,她發現竟能清晰抓到內丹催發的那股血氣,神識穿透,引她進入他的感知中。
她看到一面月下鏡湖,周遭薄霧冰藍,那是靈寂澄淨之境。
九尾雪天狐低頭飲湖水,湖上倒映出狐的模樣驟然間,鏡湖碎裂,狐的倒影亦碎成千萬片!
她氣息一衝,渾身大震。
那是白凜的幻身虛元,竟碎得無法修補?!
而他卻把真元內丹渡進她體內隱隱約約像明白了什麼,但實不知該不該深想,從把他拖出闐暗結界,他親她、纏她、解她衣褲,她光是擔憂他已花掉大部分心神,竟直到現下才曉得知羞,面紅耳赤得很慢,卻非常徹底。
身上的糾纏輕了些,她倏地張眸,瞥見垂在她耳側的雪發腦勺。
「白凜白凜!」知他是蓄了些靈力才變回來,她心一喜,緊聲喚,下一刻便發覺他是變回人身了,但九條狐尾並未收起,該制住她的力道也沒松懈。
一頭雪絲迤邐,一張透白俊顏轉向她,需要汲取更多養命氣似,他長目半掩,嘴已湊近,在她耳畔和頸窩一陣亂蹭,最後尋到她的唇,那才是他想要的,一纏黏上就沒打算放過,深進再深進,痴迷無比。
樹心當中,他神煉的秘密之地,破碎不堪的虛元,而真元內丹在她腹中他半句不語,但所做的事令她約莫猜出,他這是要借她的丹田血氣、借她這具半巫半仙的肉身,雙修助他。
此際才生出懷疑,也許當年他閉關神煉,她神識時不時受他召喚進入樹心,很可能已是某種簡單的雙修依存。
血與氣從來神妙,以怎樣的方式融合壯大,有時是悄悄滲骨透魂,一點一滴無形潤養,在那當下不會立即得知,直到出了眼下這般狀況,她接受他的內丹,行氣毫無滯礙,他給予再汲取,順暢通行,彷佛她的肉身為他所有。
他向來強大,在她眼中一直是最最強大,今次卻絕對是生死交關。
驕傲如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對她求援。
救?不救?
躊瞎徘徊之思並未在她內心盤桓,僅如飛鴻踏雪泥一掠而過,他救她從不曾挾恩索報,見他落難,她豈會袖手旁觀?
她心儀他,十載相往,極自然喜愛上,而今二十有二還鬧單相思,發狠些去做,雙修就雙修,豪邁些來看,她得不到他的心還能得到他的身而且,豁出去了,管他是人是狐,抱了就是!
豪情壯志一湧,被撲倒的她開始回應和反擊。
雙腿被捆得不好動,她兩手就勾住他的素腰,還亂抓亂扯地撩高他的寬袍。
指尖與手心底下,觸到的是綢緞般光滑的雪膚,清涼無汗似玉溫潤,真如他自己曾說的,全身上下就一件薄袍遮掩,裡頭光溜溜的好真誠,除這一具勁瘦優美的裸體,再無其它。
至於雙修該如何進行,她習巫時是聽過太婆們提及一二,當時的她不求甚解,聽得昏昏欲睡,根本不覺這樣的事有一天真會碰上,實沒什麼把握但,兩具身子親近再親近,以最最親密的方式貼在一塊兒准沒錯的,因為潤在兩人膚上的光越來越盛,丹田沉而熱,血氣熟成,證明她沒有做錯。
她氣息隨他變得濃灼,四片唇時輕時重吸黏在一塊兒,唾津濡濕彼此,銀涎溢出嘴角。
他的發覆在她身子上像有自個兒意識,從她松開的單衣鑽進,貼著她的肌膚,就如那長而有力的九根狐尾,它們不僅制著她,更上上下下來回摩挲她已然裸露的大腿和小腿肚兒。
很熱,體內一直有血氣生成,多的彙向寡的,盛的滋養弱的,自然而然尋求制衡,她源源不絕由著他吸食。
她所做的只是抱他、摸他、貼緊他,一切順其發展。
然後不經意的,真的、真的絕非故意,她撫摸的手往下探,迷迷糊糊滑過他的腰線,貼上他兩瓣削瘦精實的臀,她的指觸到一小塊所在,伏在她身上的男子瞬間如遭雷擊,背脊抽直,雙臂繃起,事實上他全身筋理皆繃得死緊,驟然仰首間,喉中滾出似痛似苦又似嘗遍極樂的嗄吼。
秋篤靜怔住,腦子裡空白一瞬,乍然才意會出,她方才所碰的是他九尾下端與脊柱尾骨相連的那塊所在,許是人的肌膚與狐尾間的異變始端,因此相當嫩弱,亦格外易感。
她被他的嗄吼震得心尖直顫,臍下熱潮轉成某種難以言喻的酸軟,泄出的不再僅是無形血氣,而是真真實實的蜜流,淌得濕漉漉都亂成一團了,像越做越偏離正心,低嗚一聲,她本能就想合緊雙腿。
可她的腿動彈不得。
雖無法看清,卻知是被他兩根長而雪白的狐尾分別纏住。
他垂首看她,任發絲散著她半身,他卻用臂膀霸道地壓住她的發。
幽光彌漫,樹心內似蕩開點點飛螢,他俊美無儔的面龐半是闐黑、半在光明。
他薄唇淡抿,一雙狐狸美目再現睥睨神氣,只是這般盯緊她時,冷肅迫人,峻意侵心,沒有她一直以來熟悉的嘲諷神情。
「白凜」他是他,又彷佛不是,虛元破碎的他如何也拼不完整似。她眸底一潮,抬起一手想撫他冷冽頰面,指尖甫觸及,見他瞳色驟深。
她兩只腳踝忽被他的長尾卷住拉開,高高懸吊在半空,身下陡涼。
然眨眼間,涼意已被劈破。
銀刃滾過灼火生生燒進,他以真實的真元刺穿她的處子之地。
無絲毫遲滯和憐惜,挺入的深處如此接近臍下丹田,他厚實頂端抵著她細嫩內壁不住抽跳,於是埋在她體內的內丹回應般顫動了,劇烈顫動,震得她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是痛是麻是鑽骨蝕心的搔癢難耐。
淚從瞠圓的眼角滲出,秋篤靜實不知是挨不住痛,抑或挨不住他的狠。
他狠。她也可以。
閉眸挺高腰肢,讓自己細幼的嫩處將他納得更深,小手再次往下,狠狠撩撥他尾與臀相交的那個點。
如她所願,樹心中又一次響起男性似痛似樂的嗄叫,所有的光點瞬間激發,四周亮得像同時點燃上百根燭火。
而她隱隱才覺自個兒終於扳回一城,唇角模糊的笑方起,一下子又被他反擊的力道震得身心發麻,淚濕雙睫,全然不能自已。
在失去神識前,她只記得映入淚眸中的是滿滿燦亮的潤輝,潤潮包裹著她,更滋潤了他,領著兩具深交纏綿的肉身在虛空中蕩漾啊蕩漾。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7:28
第七章
白凜我最愛的使徒。
他內心冷笑連連,黑寒剎氣似成千上萬的臭蛆鑽進血脈中,他以虛元為盾,以神行之氣為刃,一寸寸逼退、擊散。
我得以續命,元靈醒覺後頭一個想到的便是你咱們不能好好敘舊嗎?
狐族的柔媚天性不只展現在女狐身上,男狐亦然,尤其刻意操弄時,低柔似嘆的言語也能媚得沒邊,像是多柔情密意。
許是見多了這一套手法,厭惡至極,矯枉過正下才造成他異於狐族男女的淡漠脾性,媚惑之姿並非沒有,而是藏得甚深,得相往夠久才能窺見到。
遭偷襲被扯進敵方地盤,天時、地利、人和,無一樣得利,他攻守間耗掉一波又一波真氣,如此消耗,敗局可見,只能一鼓作氣以虛元作賭,冒險將結界震出縫隙
他催動術法,真氣幾傾巢而出。
他一使強,周遭黑氣隨之加強,所以必須得快,較對方快,搶在黑氣尚未追上的瞬間,擊破幻界。
虛元如鏡,吸納黑氣困於鏡中。
黑氣強占狠攻,無丁點止勢,一道猛過一道,一波狠過一波!
他終是聽到虛元碎裂聲——
砰磅——轟隆——
結界巨震!
然而啊然而,就差那麼毫釐之距,少那麼一點點的螳臂之力啊
誰能助他一狂風?!
驟然間,一束箭光射入,若干旱大地渴求的那場及時雨,裂開的光口成為他翻轉挪騰之鑰!
真元衝頂,激光燦盛如命火最後的返照,一舉令他擺脫闐暗牢籠。
白凜先是嗅到那飽滿火熱的香氣,才掀睫將秋篤靜看進瞳底、心裡。
尋常時候不會渴求若斯,即使知她靈氣純厚,靈香飽溢但虛元耗盡的他聞到她的氣味,真元猛烈躁動,腹中如置冰炭,於是他的內丹主宰一切,為受創且虛乏的他開啟一條活路,叫囂著欲埋進氣血相融的那人體內。
他渡給她內丹,雖是借她的肉身和氣血潤養他的元神,說到底是把千年的命和魂魄交到她手中。
直覺為之,沒有遲疑。
眼前是她,秋篤靜,正因是她,所以毫無躊躇、不須盤算。
本能的驅使在此際強過所有,催促他往她那份暖處靠近,在那裡,力量唾手可得,只要抱住、攀緊,浸潤在滿溢的香息中,元靈自能修補。
兩具身子交纏成一個,直到深深埋進,元陽觸發沛然血氣,被緊密包含,他彷佛在這穿過金脈玉峽、生死叩關之刻,才徹底悟出他揪住她究竟做了什麼。
沒有退路,亦不能悔。
他冰涼獸瞳燃起星火,垂首注視身下女人時,星火似燎原而過。
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
她心跳得好快,脈動激烈,他全感受到。
她不僅臉蛋紅欲滲血,頸子、胸乳、腰肢和雙腿皆被紅潮漫過,那潮湧也在她眸子裡輕動。
秋篤靜他沒喚出,心上卻一遍遍盤過這個名字。
千年內丹在她腹內發光,他頂到那個點,將自己完完全全沒入,無形的火瞬間嘶嘶作燃,兩人緊連的身子鍍上一層茸毛般的火色流金。
巨震,從裡到外,從她體內蕩向他,神行後又從他體內回向於她。
兩雙眼睛一直相望,她的手撫上他的臉,環住他的頸,他看到淚水從她眼角溢流,濡濕她的耳、她的發
於他而言,這般纏動緊連無關情愛,只是借她肉身去達成一件事,他明明知道,但胸中卻滾過道不清、辨不明的波動,讓他冷涼意緒忽而尋回了些溫度。
他低叫、嗄吼,九尾根部的下端一次又一次遭她輕捏刮撫,抵進她腹內的玉莖鎖關不成,顫栗傾泄。
他沒料到會是這樣,應觸而不泄,再還精於氣才是盡美,此時泄在她體內對他元神修補雖無阻,但那畢竟是女子宮囊,天狐男子與半巫半仙體的女子在一塊兒,還是有著孕的可能。
他倏地抽出,身下的她因他略粗魯的舉動而抽顫。
迷惑著,不能確定,他面色淡凝,目光怔然,待覷見她腿心滲出的精與血,雪般俊頰才禁不住般略現暈紅。
到底是有些血色,不若未做之前蒼灰瀕死的模樣。秋篤靜苦笑暗想。
「不能一直做,你該停下休息我也需要的」
緊緊交纏了多久,她實也分不出,但心下卻明白,若他元陽怒而不歇一直深埋在她體內,雙修的循環便不會停止。
太多的氣循需縷清,她有些追不上他。
輕喘說著,她撐了兩下才坐起,將敞開的外衣和內單收攏,底下裡褲已盡脫,她僅能夾起雙腿側坐,勉強用上衣下擺遮掩至臀下。
只是看似簡單之舉,攏緊雙腿時還是令她眉心一蹙,咬唇仍泄出哼聲。
白凜仍緊盯她瞧。
不知是否吞了他內丹之因,淌在兩人膚上的流火已消失,巨大樹心內應是暗淡無光,她目力卻異樣的好,依舊能將他看清。
九根碩長的狐尾已收斂不見,男子優美勻淨的身形袒裎在前,除那一頭幾已及膝的雪絲披覆而下,他完全赤裸,且半點欲穿衣遮掩的意圖皆無,他慣穿的雪色寬袍自脫離他的身軀後,便像化進虛空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盡管他的發多少擋住腿間私處,秋篤靜仍沒辦法直視他太久,遂淡淡撇開臉,輕咳兩聲故作鎮定。
「我是半夜驚夢,想想有些怪才跑回來一趟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
眼前男人是她熟悉的,卻又有些不同,好似冷然又直坦了些,不跟她拐彎抹角,沒有嘲笑作弄,所有情緒皆直來直往。
這是虛元碎裂的結果嗎?
將他性情中的某部分銷了去,刮掉一小塊心魂?
她芳心一悸,止不住發苦疼痛。
就在以為等不到答復時,白凜突然出聲,語調干淨疏淡——
「紅繯趁我疏神,偷襲得手,拽我進一道幻境。」
「紅繯」是啊,她在夢中對上的就是那頭赤狐異變的妖眸。「她是你拾得的,你救了她不是嗎?她跟著你好些年了,怎麼」
「她早已有主。」輕漠一句,淡淡然,好似這樣便說明了一切。
秋篤靜猶自悶疼的心一陣緊縮。
「我以為紅繯是喜歡你的?」而他也是喜歡小赤狐,才會選中少女,打算學著飛蛾撲火將她撲進情愛裡啊!
「渡劫」這一關非得嘗嘗情愛滋味不可的話,那就來試,你問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將何如。
他說的話言猶在耳,然現下這般,他心裡指不定有多難受
莫非紅繯真是他的「渡劫」?
才會令他甫動情起念,劫隨之而來,賠了虛元不說,還現出原形?
「紅繯的主子為何要害你?」
他抿唇不答,像打算將她看到天荒地老。
秋篤靜暗嘆了聲,只好穩著氣息繼續追問。「你與對方相識是嗎?是許久以前結下的恩怨?那人尋仇來了?」
「他不是尋仇。」白凜說得平靜,除略染霞紅的頰色,面上無多大表情。「他叫玄宿,出身狐族,千年前曾是最受狐族崇拜的侍天監掌,地位遠在族長之上,狐族在他庇護下有過一段極長、極安樂的太平日子在他走火入魔之前。」
秋篤靜不敢打斷他的敘述,幾是屏息傾聽。
白凜又道:「修煉最終是「大乘升天」,升天之前的「渡劫」全看機緣,有時需數十年、數百年的等待,才知所渡的劫究竟為何,而時日一久,變量自然多,玄宿在他的「渡劫」裡經歷了什麼,旁人無法得知,亦不清楚他是否衝關成功,只知他之後易道而行,不再侍天奉地。」
他微乎其微蹙動眉間,長目淡斂,似記起不甚愉快的事。
周遭靜下半晌,秋篤靜躊躇了會兒終是出聲——
「你曾說,修煉者層層衝關,道行術法越修越高,但最後關頭是要成仙抑或入魔,仍回歸己身之決,而那個叫玄宿的大狐最終擇了魔道,是嗎?」
白泉雪發也成樹心內的光源似,隨白凜頷首之舉曳出淡薄銀輝。
他語音幽然。「玄宿入魔,狐族無誰能與之抗衡,族長遂應他所提條件,以族中少男少女獻之。送到玄宿手中的狐男狐女們元神受制、心魂入黑剎之氣,以供玄宿一人操使。」
「便如紅繯那般!」她頓悟般眸子忽瞠。
「便如紅繯那般。」他靜靜重復她的話,頓了頓又道:「既是他的使徒亦是他的「爐鼎」。」
待聽明白了,秋篤靜氣息陡岔,不禁咳起。
咳得眼角都閃淚花,她努力緩住,揚睫見他又在看她,那俊面冷漠淡然,美目中專注的力道實讓人難以招架。
他徐聲接著說:「不管男狐、女狐,只消玄宿喜愛,皆能成他的「爐鼎」。」
唔,也就是說玄宿大魔男女通吃,瞧著好的就用等等!
有什麼刷過秋篤靜腦海中,思緒彈動,砰地躍出——
「白凜,為何你知曉這些事?你當時就在那裡是嗎?送到玄宿手中的狐族少男少女,你正是其中一個是不是?玄宿他、他」
「我方才說了,他不是來尋仇。」略頓。「他是來尋我。」
「尋你?尋你?!他來尋你?!天啊,姓白名凜的天狐大人,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自持?那個家伙臭家伙那個混蛋他那樣欺負你,怎麼可以?!可惡!怎麼可以啊?!」
既驚且怒,瞬間氣到快命絕,恨聲嚷嚷的同時,她也顧不得腿酸腰痛,迅速蹭了兩下蹭到他跟前,近到膝蓋都碰到他了,繼續齜牙咧嘴——
「下次帶上我,我幫你揍他,把以往他欺負你的分全討回來,別小瞧咱巫族,用來收拾大妖大魔的陣術和器物多如牛毛,我跟你斬妖除魔去!」
白凜略歪著頭看她,虛元碎裂讓他對周遭所有生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連帶眼前的她他知她,知自己信任她,知她可以被他所用,她亦會心甘情願任他利用,至於更深一些的感受,有什麼呢?
然後她突然氣紅臉,眸子生火。
她不再閃躲他的注視,而是直勾勾迎來,占滿他眼界。
耳中轟隆隆傳進她火惱話音,面上驟然一麻,像重重被撮了一巴掌,連瞳仁兒都震得發疼他更似拔不開眼,瞬也不瞬看她生氣勃勃的臉。
「你說話啊!」秋篤靜攥緊拳頭,一想到他過往遭遇,心酸到真想掉淚。
「我沒被玄宿欺負,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面無表情,但仍留頰靨淡淡紅。
「啥啊?!」傻愣。
他喜歡瞧她出糗的模樣。
傻乎乎,張牙舞爪後發現事情想錯了,等著被他糗。
白凜又記起關於她這樣的事,便像此一時際落在他眼前的這樣的她
胸內略掀波動,狐狸目不動聲色地在她臉上徐徐掠過,好一會兒才道——
「無父無母的年少孤狐全被族長送獻,我確實是其中之一。但不知因何,玄宿的元神入咒術以及黑剎之氣,用在我身上難以收長久之效。我同樣會虛弱、神識浮動,但僅是暫時之狀,待靜心入定便能自解。」
「所以?」她聽得心肝一驚一乍的。
「所以我,堂堂九尾雪天狐,從未真正向誰低頭過。」
他語氣雖靜,這話卻頗有白凜大人慣然的風骨,話一出,他俊美五官忽而玉凝,彷佛又尋回些些熟悉的味道,正自微惑中。
秋篤靜亦是輕怔,隨即衝他綻開笑意,笑得那樣明媚好看。
「你你果真沒受委屈,那就好。」莫怪他離開狐族獨行,當時狐族棄他,他沒回去大鬧一場已屬大善。
本還想再問更多玄宿與他之間的恩怨情仇,誰知他手毫無預警探來,秋篤靜僵住,僅余眸珠滴溜溜地轉。
「干什麼呢?」她問得有些虛弱,因他伸出食指正揭去她大腿上的精血。
應是她方才急唬唬蹭過來,腿心溢出之物不小心沾在大腿上。
他若僅僅替她拭去也就算了,卻是獸性又起般皺起鼻子,將沾著精與血的指湊到鼻下嗅聞,嗅啊嗅、聞啊聞的,最後竟探出粉舌,學小獸舔食吮了幾下。
秋篤靜快要瘋掉。
虛元盡碎只余真元的白凜,她漸漸摸清他的性情,就是少了些虛套和拐彎抹角,一切直來直往,因本心歸元,想做什麼就做,一有疑惑就定住不動。
冷然的面龐,坦率的心思,似乎也不錯,但現下這樣就過分了!
內心哀喊,她兩手捧住熱呼呼的頰,實學不來他天然生成的不知羞恥啊!
「老天你、你不要吃那種東西啊」
真糟,又受他撩撥,兩具身子緊密纏繞、深入彼此血肉的感知再次騰起且放大,她的下身仍些微腫脹刺疼,腹內丹田卻已蠢蠢欲動,這一動,再次驅策了天狐大人的內丹,金光於是綻出,慢慢漫上她的清肌。
她望著他,有些欲哭無淚。
她是情生意動單戀他這一根俊草,也知他倘若響應,僅僅是為汲取她的生氣修補內丹、再建虛元,再多,應也沒有的。
他將手貼在她大腿裸膚上,緩緩滑進她兩腿間,瞳底的光不屬於迷亂,而是堅定的欲念,准備再一次沉進她暖熱體內的意念,如此的理所當然。
「靜兒。」他的一聲低喚令她心都震麻。
「為何這樣喚我?你從沒這樣喚過我。」她嗓聲帶著略濃鼻音,倒嗆了似,突然輕輕咳起。
「你的竹姨和姨爹,跟你親近的人,他們都這樣喚你。」
秋篤靜一手壓在胸央試著調息止咳,腦中跟著一轉,有些明白了。
跟她親近的人那樣喚她,而他跟她親近了,自然「隨俗」。
或者她這族中親近的長輩們才會喚出的小名,他老早就想「跟風」,之前礙於面子和高高在上的格調沒做,如今想法直接,欲做便做,毫無掛慮。
有些想笑和莫可奈何。
是說喚她小名那有什麼?他還食髓知味貼靠過來,完全將她視作囊中物!
俊臉貼在她膚上不斷嗅聞,輕柔雪發弄得她像被幾百根細羽拂過,渾身可恥地顫栗,她受他擺布仰躺下來,咳聲漸漸轉劇,有什麼在血液裡竄動,從丹田直直往上冒,才使咳嗽不止。
一只溫掌撫上她咳得弓起的身背,力道堅定,上上下下摩挲安撫。
「內丹透過你我雙修適應了你這具肉身,你也必須花些時候適應它。只有頭一次較劇烈,以後不會如此難受,」一頓。「多做幾次就會轉好。」
一陣大咳後,腹中與胸間的滯悶終於輕了些,秋篤靜側臥著稍稍緩過氣,才見全身又被內丹漫出的光鑲開一身茸金,而跪踞在臀後的男人已將素腰抵近,手分別按在她後腰和臍下腹部,蓄勢待發等著合體。
腦子裡像落雪一樣飄浮,肉軀亦然。
但體內是暖的、熱的、濕潤潤的。
「靜兒。」語調宛若吟歌,也許他不自覺,但秋篤靜背脊已細細輕顫。
「嗯?」
「我要你當我的「爐鼎」。」
他沒等她答話,已回應內丹召喚,一回生、二回熟地進到她體內。
非常暖熱。
暖而不燥,熱而不灼,有源源不絕的能與氣被觸發,他緊緊抵著,采補深處泌出的精髓,再讓那潤戶牢牢挽住他的命。
飽滿的暢意一波波,令白凜不禁仰高俊龐,泄出任誰聽了都要臉紅的叫聲。
思緒緩動,秋篤靜剛開始還想著他的話,誰知他直直突進,五感一下子就被拽進與他的修煉中。
感覺水與火皆在深處,起伏流淌,上下湧動,然後是他那聲近似野獸、不知羞恥的嘶吼唉,叫得她哪能將一切看作無關情愛的雙修?
她回身,探臂勾住他的玉頸,那雙狐狸美目顯得無比深邃。
當她閉眸很認真、很心軟地親上他的嘴時,他依然凝望不放,直到直到胸中的跳動突然有些異變,像她的唇也親上那裡,那雙野性的眼才幽然掩下。
秋篤靜悄悄掀睫。
他合眸乖乖被她吻的模樣純直又無辜,是她很喜歡的樣子。
或許真是她的機緣,人與狐能守在一塊兒,單相思的情懷也能用這樣的法子填補,他既認定他們是親近的人了,那很好,就當很親近的兩人啊。
巨大樹心中不知時辰流逝,無日無月的所在,蘊涵無窮無盡的氣。
緩緩歇下時,周遭流光已退,幽暗中兩人仍纏作一氣。
男人猶在她身體裡,秋篤靜覺得自個兒此時的姿態定然醜極,四肢大張,趴在他漸轉清涼的玉身上,怎麼想都像只龐然大物般的蛤蟆。
不過跟他迫人的美色一比,她確實是癩蛤蟆之流無誤。
她自嘲苦笑,姿勢雖醜,腿心酸疼,卻不想動,喜歡這般跟他親密相貼。
「我有話問你。」她聲音微啞,蕩起如春日情絲。
「問。」白凜雙目仍掩,體內尚有點點星火余存。
「既被族中獻出,說明你那時能力尚弱後來是如何擺脫玄宿?」
他沒立即作答,許是命中極不愉快的一段,所以不願多談。
秋篤靜數著他拍拍沉穩的心音,未去催促,而當他終於開口時,她悄悄咬唇,忍下一聲嘆息。
白凜平鋪直敘道——
「當時才修煉「築基」首關,確實太弱,兩下輕易就遭族長定身,逃都難逃。後來到玄宿手中,我能自解他所施的術法、抵御黑剎之氣,這一點讓他不解卻也萬分著迷,大抵是覺我身上之謎若得解,定然對他毀天滅地的魔統大業大有幫助,於是他將我獨自囚在一座入咒冶煉所造出的精鐵高籠中,關了多久」似在自問。
「我記不得了。」
聽到這兒,秋篤靜心都揪了,想他是多麼驕傲的性情,竟有好長一段歲月,可能比任何凡人的一生都要長的歲月,被一個混帳東西當成寵物關在大籠裡。
「你早不在那裡了。你、你跟我在一起。」有些笨拙地安慰。她真希望自己夠聰慧,能說出更好的話。
好半晌,白凜才輕淡哼了聲回應。
他抬起一手擱在她背心上,直到手掌碰到她的肌膚、她的發絲,忽地微怔,彷佛此刻才發現自己竟有這樣的舉措。
想抱她、摟她?為什麼?
他與她並未開始另一波雙修,為何想去碰觸?
迷惑淺淺從心底掠過,他沒再多想,只持平嗓聲又道——
「玄宿成魔,魔性覆蓋所走過的大地,魔焰成火海,生生將當地的地靈殺毀。他挑釁之舉驚天動地,且一發不可收拾,全無收手打算,才迫使各方地靈必須合起抵御那場大戰在靈寂虛空開打,一路交戰到凡人所處的世間,天地人三界大亂,地靈們最後傾覆玄宿的老巢,震得地動山倒,吞滅已成他使徒助紂為虐、以及與他雙修魔道的一干門眾。」
秋篤靜原是屏息,最後沉靜吁出一口氣。
「玄宿的一干門眾,不管是受制被迫或是自願,全被無情吞滅,你能活下,是得地靈大神們相助了」稍頓,她想通什麼似,驀地半撐上身。
幽暗中對上他早已睜開的雙目,衝著他寂然卻生輝的美目眨眨眸,她語氣輕揚。「白凜,是咱們西南的地靈大神助了你,對不?所以你才會來到這兒,你來,有點「白狐報恩」的意味呢!當年巫族的老祖宗們不懂地靈大神為何將這一片地方交到你手,我想,其實地靈大神也想成全你的「白狐報恩」啊。」好可愛。他可愛,地靈大神亦是。
八成不太認同卻又不知如何辯駁她「白狐報恩」一說,他隱在暗中的長目細眯,怎麼瞧都有那麼點惱羞成怒的神氣。
秋篤靜抿住險些滲出的笑音,以指節緩緩挲著他的臉膚,低聲嘆道——
「門眾盡喪命,玄宿卻能頑強活下,力量與意志不可小覷。斬草未除根,春風吹又生,他如今再起,對你勢在必得,定然還有後續。」說到最後,眸底堅定沉毅,「小教頭」模樣陡現,腦子裡已在思索該如何部署好收網逮魔。
受她神態吸引似,白凜靜靜端詳,好一會兒,薄唇才逸出冷幽——
「玄宿此次並非全然而退。他以紅繯為使徒,雖未現身,但在那個結界中,維持幻境的氣皆由他所出,他想拿下我,是小覷了,我畢竟已非當年剛「築基」的白凜,再加上你的橫插一手則完全讓他始料未及」
「所以我好巧不巧把他的氣攪亂,讓他傷了?!」聲微揚。
若無她及時雨般的相幫,他功虧一簣,怕是出不了幻境牢籠,也因她血氣與他相通,手背的入符圖紋發出的威力能為他所用,才能在那千鈞一刻間令黑氣反噬,連消帶打。
「算是吧。」他很勉強承認,幾是哼聲出鼻。
秋篤靜心頭小樂,這時的他又有天狐大人高傲睥睨的味道。
慢慢會好的。她想。當他把破掉的某塊神識修補好了,就會恢復成原汁原味的白凜,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她笑著,下巴輕揚,學他哼聲。「白凜,我罩你。他敢來犯,我再替你揍他。」
虛元破碎的天狐大人表情貧乏,但這一次不僅長目細眯,眼角都抽搐了。
「玄宿可能需一段時候養傷。」他淡淡啟唇。「他在結界中曾說自己是續命而活,命如何續成?傷又需多少時日復原?不知。但元神受創,最需采補精血,你自個兒需留神。」
「你擔心我被叼走?」秋篤靜靦腆笑,手指下意識地在他胸肌輕畫。
「你精氣血飽滿純美,若失去,我很難再尋到一個更好的「爐鼎」。再者,我的內丹現下潤養在你丹田之中,你出事,我亦有事。」
他的話平淡誠實,正因太實,再高揚的心都要被扯下。秋篤靜暗自苦笑,正試著調適心緒,底下精實胸膛輕輕鼓震,聽他又道——
「我有你,他沒有。我必須盡速修補好,搶在他之前。」
「你想尋他蹤跡,主動出擊?」
「必須做個了斷。」不知是怕癢還是感到不耐煩,他突然按住她在胸口上輕畫的手,無聲制止。
「好。」她靜伏不動了。
「還有紅繯。勢必得找到她,我不能讓她就這麼離開。」
秋篤靜緩緩直起腰,結實美好的上身緩緩離開他的胸前。
兩人身體未分開,她動得再緩、再輕,仍牽扯了某些肌理,令她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但即使這般親密交融,依舊難在他心版上刻劃些什麼。
他已有看上的姑娘,跟他同族同源,她一個凡人姑娘與他相交十年,十年歲月在他眼中是如何短霎,緣來成朋友,緣盡無牽掛,他豈會將目光投向她?
「紅繯必得找到她」元陽未泄,被她涵養僅是暫歇,她一動,血氣亦蠢蠢欲動,讓他聲音聽起來沙啞且隱忍。「我不能輕放,不可能除非我把她唔唔」
秋篤靜傾下身吻他,攫取他口中香美,堵住那些令她悶痛發苦的話。
當真難受,她吻得使勁兒,抵死纏綿一般。
而白凜悟性驚人,已琢磨出兩張嘴該如何吸吮纏動,她一貼上,他本能迎入,全然投進,以為兩具身軀又要進到另一場共修氣旋中。
舌微麻,唇熱燙,腦海、耳膜似有潮聲來回。白凜感覺女人的潤唇滑向他耳畔,那女嗓也如夜潮,在月光下起伏波蕩——
「好都依你,那就找回紅繯吧。但我們不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語氣低柔堅定。「白凜,我可以當你的「爐鼎」,但我要你娶我為妻。」
或者是強求而來,但,就想這樣在一起,跟他。
直到緣分用盡吧。
直到得不到、不能得了,就放掉。
而此時此際,且讓她成全自個兒徒勞無功又傻裡傻氣的單相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7:36
第八章
「我要你娶我為妻。」
「允你。」
美目直直望進她魂中,天狐大人施恩般的口吻讓她又得抿唇忍笑,內心窒礙、喉中酸澀,彷佛都輕了些。
巨大樹心中一場無天無地、無日無月的雙修,白凜最後將她抱在盤坐的大腿上,身軀赤裸,彼此貼近,秋篤靜在他帶領下,頭一次進到無我境界。
周遭是無邊無際的靜寂,她不感孤單,卻覺平靜,甚至有淡淡喜樂,肉身與靈虛全都飽滿。她雖然先遭采補,但雙修的最後又有靈氣回流,滋潤她。
當他再一次帶她虛空挪移離開樹心,外邊天光已大亮。
她在松林裡拾回貼身佩劍,欲下凜然峰尋回座騎時,她下意識回眸去看,身後男子已返真身,佇足在那兒的是一頭精碩的雪天狐,長而豐柔的九尾驕傲抬起,優雅張揚。
回歸真身能保存更多真氣,讓他元靈恢復更快。
只是樹心中療傷修煉,他時而人身,時而狐身,更多時候半人半狐,她實不知自己是否僅跟人身的白凜融合為一?還是那頭碩大精壯的天狐也曾與她跨過那道底線?雖說兩者皆是他,但
奔下凜然峰時,冷瑟秋風打得勁裝貼身、黑發飛揚,她倒是一路臉熱心燙、耳根潮紅,丹田處尤其暖熱,他的內丹仍沉潤當中。
等到下山,才知她跟白凜在一塊兒已過去整整兩日。
竹姨那邊有蕭湘替她勉強頂著,再加上姨爹隨縣太爺上京未回,竹姨就以為她這兩日公務纏身,所以未能回竹苑,而是在大衙裡的舍間將就睡下。
巡捕房這兒倒還好,畢竟在外常為追蹤線索、調查案件,連著幾日沒能進巡捕房報到亦有可能。
只是秋篤靜這次事前全無招呼,眾人心裡納悶,老班頭都打算上一趟山坳巫族村探探,幸得她實時現身。
「再過去是十裡山地界,當地縣衙的劉大捕快已與我聯系,他會遣人接應,領各位過十裡山,不教大伙兒迷路。」秋篤靜跨坐在黑駿上,單手控韁,側目對出身中原武林盟的「玉笛公子」李修容說道。
她返回峰下城的當日,午後,李修容親自到訪,小小驚動整座大衙,連平時負責打掃、燒水的兩位老嬸子都跑來爭相目睹「江湖第一美男子」的風采,害她最後只得板起臉、關門落窗,才能與貴客仔細相談。
李修容等武林盟人士欲將「混世魔」錢淞押送到另一處隱密所在。
秋篤靜心想,中原武林世家有那麼多子弟失蹤,武林盟定是要嚴囚錢淞,再想方設法從他口中逼問消息,即使是蛛絲馬跡亦可,總好過當只無頭蒼蠅。
武林盟的人對這一帶不若當地人熟絡,李修容才求助峰下城大衙,希望巡捕房能出手相助,將錢淞送至安排好的處所。
但峰下城大衙和巡捕房不能放空無人坐鎮,秋篤靜遂請鄰縣熟識的捕快接手,送武林盟一行人押送錢淞過十裡山。
入林總覺不妥,但這條是最好的快捷方式。
秋篤靜見前方已是林子盡頭,心定許多,想這座與鄰縣相接的林子,她都不知縱馬來來去去跑過幾百回,此時隨行的又都是識武之人,若真有惡匪搶劫,該也是撞在巡捕房手裡,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定是因凜然峰上那片總不太安寧的松林,才令她這般杯弓蛇影。
她心底自嘲,清麗臉上唇角略軟,朝李修容又道——
「出了這座林,咱們就不再隨行,衙裡尚有公務,還請眾位英雄見諒。」
這話一出,她堪比狐狸敏銳的耳力都能聽到身後兩位姑娘家輕幽幽的嘆息,不是宋清恬和羅芸還能是誰?
從李修容來訪大衙那天之後,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家簡直得相思病似,面泛紅潮,雙眸迷蒙,公務雖未耽擱到,但練武時明顯分心,已讓她罰過三回。
今日武林盟啟程離開,她原本只帶吳豐、馬六一塊兒,後來想想,干脆大發善心把兩個姑娘也帶上,害相思病的事她也不是沒試過,女孩子家情竇初開,開過就會慢慢轉好的,總比苦苦壓抑來得舒暢。
只是這位「玉笛公子」她很努力看了,清俊是清俊,但還不夠啊!
想來頗慘,她定是被天狐大人養刁,除他之外不見美人。
這一方,李修容舉手抱了抱拳,笑容清淺道——
「此番踏足西南大地,受峰下城巡捕房的眾位多所照看,武林盟長記此情,定然不忘。待「拜火教」一案落幕,尋回失蹤的各家子弟,李某再攜酒來訪峰下城,請巡捕房的眾位好好喝上一頓。」
「李公子,你來,我買酒請你,不用你備酒的!」羅芸一聽他尚會再訪,今日別過,他日還能再會,歡欣之余不禁衝口而出,令隨行的馬六和吳豐一臉不以為然畢竟,他們也是好兒郎啊,怎麼姑娘家瞧不上?!
「是啊,李公子,你來者是客,我們我們」宋清恬亦想與李修容攀談幾句,但見他倏地調過俊龐,一下子竟忘記後頭欲說什麼。
不對勁!
秋篤靜同樣察覺到了!
「有埋伏!」李修容厲聲提醒,長身從馬背上竄起,凌空擋開五把飛箭。
同時,秋篤靜劍已出鞘,劍花朵朵,銀輝耀目,眨眼間亦削斷五把暗箭,替巡捕房幾個年輕新進和武林盟的人爭取到一些備戰時間。
箭雨打頭陣,武林盟已有幾人受傷,不過無傷重者,還算運氣,但緊接而來是十多名黑衣客,從四面八方包攏過來。
關在囚車大鐵籠裡的錢淞一掃頹態,黝臉緊抵鐵條,瞠目大笑——
「我教教主神能!號令座下使徒前來援我!教主神功蓋世,驅使神鬼,什麼武林盟「玉笛公子」?什麼峰下城「第一女鐵捕」?全是小菜一碟!我教教主威能無所不在,跟他老人家為敵是活得不耐煩了,哇哈哈——啊!」黑衣客的一把利劍直直刺透他肩頭,那還是因秋篤靜見苗頭不對,千鈞一發間發出飛刀打偏那把劍,才使黑衣客沒能一劍刺透錢淞心窩。
錢淞肩頭被拔撤的長劍帶出一道血泉。
他見事倒快,已知教主大人不僅將他視作棄子,更想殺他滅口,待兩名黑衣客揮劍又至,他負傷在鐵籠中狼狽閃避,大腿又中一劍。
「他娘的武林盟!不是要密審老子嗎?既想從老子口中挖到消息,老子若成死屍,瞧你們能討到什麼好處?!」勉強踢斷一柄劍器,他喘息吼叫。「你們個個給老子瞧清了,這些黑衣殺手是誰?不認得嗎?還不全擋下來?!」
黑衣客們是誰?
秋篤靜手中的淬霜劍劍氣衝天,手背的入符圖紋竟流光閃閃!
黑衣客是精怪?!是妖邪?!
不對不似啊
淬霜劍舞出燦耀團花,替巡捕房新進且武藝較弱的兩個姑娘擋掉大部分襲擊,隨即長劍對長劍,交鋒一瞬,厲聲震響,她近距離與一名黑衣客四目相交,那人瞳仁異樣墨黑,幾占據整個目眶!
奪舍!
忽在此際,武林盟裡不少人發出驚呼——
「帆弟!帆弟!我是法規哥啊,不識得嗎?柳州齊家「五魁星」,我是你法規哥,你是我五弟啊!你怎不識我?!」
「荊、荊六爺?!玉笛公子快住手!這位是「臥雲山莊」荊家老爺子的麼兒,不能殺不能殺——」
「啊!住手!小師妹!那是我「岳陽雲家」的小師妹!師妹,我是大師哥啊,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你、你喝!」被喚作小師妹的黑衣客毫不留情,一脫險,攻擊更凌厲,「岳陽雲家」的大師哥閃得驚險萬分,險遭刺喉。
不僅雲家大師哥欲打不敢打,秋篤靜迅速環觀交戰場上,盡是這般情狀。
戰鬥意願一敗,更多人受傷,武林盟好幾人已倒地不起,李修容更處處遭受掣肘,即便有獨家點穴手法亦無法制住這群黑衣客。
她再看馬六、吳豐那邊,兩人身上已見傷,雖不嚴重,但亦是強弩之末,撐不得多久,宋清恬與羅芸就更別提,皆擋得辛苦。
秋篤靜不曉得那股氣是如何生成。
她從未這樣——丹田翻騰的血氣亟欲竄出,周身血脈既熱且脹,彷佛包含強大的能,那樣的大能一遇上挑釁,立時要展現力量,所有的異能必須屈服,不乖乖就範的話,那只好——吞滅!
遭大能吞滅!
這次不只她手背的圖紋暴出燦光,她的眼耳鼻口全都激光暴射!
丹田氣海滾燙,她隱約猜到,應是天狐的千年內丹「作怪」。
她是他的「爐鼎」,原來「爐鼎」還能這樣用,把周遭欠管教的魑魅魍魎、精怪妖邪全吸納化煉,化是淨化,煉是熬煉,替她那位「爐鼎主人」進補。
唉
想通自個兒正在做的這事是怎麼回事後,她五感與神識大縱,再不躊躇,再無迷惑,任千年天狐內丹借她肉身與氣血發威——
奪妖為食!
元靈在徐火中打煉,不過幾日光景,虛元所形成的勁壁已見雛型。
千年修行,白凜從未有過這樣的神速進展。
破碎的部分在極短時日內重整,毫無滯礙。
即便相隔長長距離,他能感應她,她能為他所用,彷佛肉身分開,神識在虛空仍緊緊相連,他是她,她亦是他,既化作一,無分彼此。
徐火驟變,忽而揚起燦艷烈火。
他入定的神識猛然一震,天靈灌進異常豐沛的大能。
措手不及,他竟收得有些急亂,費了些勁兒才納入所有。
納入並非囫圇吞棗,而是暫存下來再徐徐煉成體內真氣。
發生何事?
她從何得來那麼多、那麼大量的血氣供養他?!
幽暗樹心中,浸潤在神煉修補中的雪色天狐倏地張眼,狐狸美目刷過凜輝。
真出事了!
那些異能絕對超過凡人肉身所能負荷!
出定,他忘記幻化成人,忘記自己虛空挪移之術,精碩白狐揚著九尾在林間疾馳,宛若一道燦白箭光,筆直往峰下飛衝。
秋篤靜試圖掀睫,但眼皮不知因何沉了些,眸珠在薄薄眼皮底下滾動,她聽到竹姨在喚她。靜兒靜兒竹姨的聲音總這般低柔好聽,就算跟姨爹吵架,吵起來也是悅耳的,不像姨爹的雷公嗓,有時粗嗄嗓音還好委屈似,聽得令人毛骨悚然啊毛骨悚然。
她模糊勾唇,眼睫顫動,終於張開眸子,還慢吞吞眨了眨。
熟悉的竹榻軟墊,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幾張面容。
她像躺棺材似直挺挺躺在竹苑寢房內,上方懸著五張臉,竹姨、湘兒和太婆們,另外尚有幾個沒擠靠過來的太婆圍在榻邊。
「靜兒啊」秋宛竹見她醒來,重重松了口氣般地雙肩一垮。
秋篤靜眸珠溜來溜去,被盯得很迷惘,因為太婆們簡直是目露凶光了!
秋宛竹嘆氣。「我聽你巡捕房那幾名新手說,你們協助武林盟追查一宗大案,今日才會遭到突襲你驅使了手背上的入符圖紋,不記得了嗎?」
秋篤靜「啊」的一聲從榻上彈坐起來。
「馬六他們我巡捕房那幾個小家伙無事吧?還有武林盟那邊傷亡如何?還有、還有「混世魔」錢淞,他若被刺死可就賠大,如今取供定能輕易許多,要叫他棄暗投明啊!是了,還有那些黑衣客,他們」陡然一頓,她表情怔愣,記起體內靈能是如何爆發,如何一舉拔出占據黑衣客心魂的精魅。
有十來只吧。她想。
難怪會被帶回竹苑,這兒離與鄰縣相接的那片林子並不很遠,她的入符圖紋異能大動,肯定驚動整座巫族村。
「你問的那些人大多無事,即便有傷也已治療,倒是你啊!」話沒能道盡,秋宛竹被太婆們擠出去,連湘兒也被拉開。
秋篤靜正仔細聽著,突然摻過刺磷粉的朱砂往她眉間畫來,太婆們先是一人一邊扣住她雙手,再添上兩個老人家分別按緊她左右兩腿。
持刺磷朱砂朝她猛撒猛畫的是三太婆,她天靈穴更被三太婆以指印壓住,老人家騰出枯瘦的一手繼續在她面上、身上入符畫咒,口中疾念——
「雲舞翔翔,招搖靈旗,七星入主,烈騰八荒!妖孽,現身!」
太婆們的奇襲不過須臾,秋篤靜一張麥色秀顏已被畫滿巫符。
她根本傻住,傻得無比徹底,嘴還張得開開不曉得合上,而太婆也沒跟她客氣,枯指一探就去拉她的舌,兩下輕易在舌上畫下一個符。
秋宛竹和蕭湘在太婆築起的人牆外圍急得不得了,蕭湘人小言微插不上話,只能努力跳竄想看清楚裡頭,秋宛竹則急嚷著求太婆們歇手。但老人家固執得很,秋篤靜分明是被妖孽纏身了,巫族長久以來未遇這般大妖,一道道巫術和陣法都備妥,不收此妖誓不歇!
「太婆,我不是唔我沒有唔唔那個唔唔哇——這個會痛啊!」秋篤靜好不容易回神,費勁兒忙要辯解,柳條與桂枝扎成的把子開始掃她的臉,並抽在她身上、腿上。不是挺疼,但還是會疼啊!
「老三住手。刺磷粉、朱砂沒有用,靜兒不是被奪舍。」
蒼老威嚴的嗓聲一傳進寢房,秋篤靜「唉——」地吁出口氣。
刺磷朱砂嘗起來頗苦啊,舌尖還麻了,她伸出舌頭想吐口水又不敢,只得對那手拄烏木杖、邊讓婆子攙扶著踏進房的黑衣老太慘慘喚了聲。「大太婆」
「大姊,可是靜兒她明明太不對勁兒啊!」分明有鬼。所以柳條打鬼、桂枝纏鬼,全都派上場。
「靜兒,過來。」大太婆沒理會自家老三,僅專注看著秋篤靜。
「是。」太婆們終於松手,她七手八腳下長榻,連靴子都不及穿。
「跪下。」
「是。」
房中陡靜,靜得令人心慌。
秋篤靜聽話下跪,直挺挺跪在大太婆跟前。
她的下顎被太婆輕輕勾起,看著那雙深黝黝的老眼,瞳仁正定,忽而間有種被看透的惶惑襲上心頭。
太婆緩緩以指點觸她眉心,又靜一會兒,布滿皺紋的褐臉似見淡笑——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還有小七,咱們巫族「落月七星陣」也該晾出來曬曬!」
「大姊?」幾位太婆全瞠了眸,秋宛竹亦是。
「大太婆?」秋篤靜心音加促,很無所適從。
老人家語氣驟狠,厲聲道——
「你體內入了天狐內丹,少說也有千年道行,這西南大地除了地靈大神所護的那頭狐有這等實力,誰有?!那妖狐到頭來竟拿你當「爐鼎」修煉,欺咱們巫族沒人了嗎?此顆內丹此時不取,更待何時?布陣!」
老大一發話,眾位平時皆慢悠悠過活的太婆們真如大聖爺附身,寢房雖不夠寬敞,亦能即刻占住該落的方位,團團將秋篤靜圍困。
「太婆,不是的!您聽我說啊——」
砰!
誰也未能料及,就算身為巫族長老之首的大太婆亦是連想都沒想到,有一天,這一頭與巫族互看不順眼的九尾雪天狐,會大刺刺闖進滿是巫族入符結界的山坳小村裡,直接衝撞她們一干巫女!
在場沒有不傻眼,唯有秋篤靜。
九尾雪天狐彷佛虛空乍現,但她知道他不是,巫族村四周布著古老符咒,虛空挪移之術難以施展。他就這麼闖入,還粗暴地撞塌一面竹牆,太婆們不得不退避,剛圍成的陣法立即破功。
「白凜!」秋篤靜撲騰過去擋在狐與人之間。
大太婆回神甚迅,當空一道凌厲咒寫逼到九尾狐面前!
秋篤靜根本擋不住亦不知該如何擋,只能跪下來求老人家停手,卻見天狐甩動一條長尾,「啪嗞」厲響,巫族咒寫瞬間被彈散,但狐尾末端也現出點點焦黃,散出燒焦氣味,不過在極短瞬間又恢復白如新雪的毛色。
彈開巫族咒寫而引發的小灼痛令天狐相當不痛快,九尾揚高,收顎眯目,大有此時此地欲一決勝負的神氣。
「白凜不要!」秋篤靜忍淚大喊,此一時際,太婆手中的烏木杖擲飛過來!
那柄烏木杖伴在大太婆身邊少說一甲子,是上一代巫族長老傳承下來的法器,她親眼見過大太婆以烏木杖一口氣收拾掉二十來只作亂的精怪,端是厲害。
此時烏木杖擲來,白凜不能傷上加傷,她亦不敢對老人家不敬,更怕白凜被激得鬥性大起,真要無力可回天。
她遂旋身抱住天狐,烏木杖杖頭重重擊在她背央上,落地!
她忍痛悶哼,忙道:「快走!白凜,快走,拜托,走啊!」
再不走,待太婆們手握法器開出陣式,一場衝突絕對躲不過!
「快走——啊?!」秋篤靜身子忽被他兩根長尾卷住,甩上狐背,待她記起得呼吸吐納時,入鼻進肺的盡是霜冷秋風。
九尾天狐聽她的話快走,把她也一並帶走!
但,目前似乎只能這樣做,她若留下,長輩們豈肯干休,定會強取內丹。
身後隱約傳來太婆們和竹姨的驚喚,她在狐尾的圈護中回首去看,山坳邊上的竹苑已離得甚遠,彷佛有幾個黑衣藍裙的老人家追出幾步
驀地,天狐竄下一道拱高的丘坡,竹苑與老人們全消失在她眼界。
對不起啊太婆
還有竹姨
對不起對不起啊
天狐撒足奔馳,離開好幾裡外。
一片落葉當面掃來,秋篤靜撇開臉避過,待將臉轉正、張開眼,一人一狐已落在凜然峰上。
長距離的虛空挪移相當耗費真氣,而凜然峰離巫族村不算近,秋篤靜對白凜以真身做出大挪移之舉尚感驚訝,他此刻卻突然化作人身,未等她發話,竟一把將她拉進幻境中。
她瞠眸,四下張望。
「你已能下結界了」盡管是一個山坡起伏、與真實所在相差不遠的幻境,亦令她大感訝異。
坡地枯草間有小溪蜿蜒,再多就沒了,與他先前百花綻放、草木蔥蘢、蝶舞蜂喧的景致大大不同,顯得簡單許多,自然所使的真氣亦少些。
「你何必勉強?」她輕喃了聲,心緒明顯低落。
「你說呢?」白凜俊面微寒,連嗓聲都冰冷,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條雪白巾子,往溪裡浸濕再擰了擰,不由分說便往她臉上貼去。
「你干什」瞥見白巾上盡是紅色,一下子醒悟——她滿臉都是刺磷朱砂,連耳後和頸部都是,模樣肯定滑稽,但她如今連自嘲的力氣都沒了。
他拉她坐在溪畔,兩人靠得更近。
定定看他冷逸五官,她由著他擦拭,想哭,眸眶泛熱,但她沒讓淚掉下來。
巾子又在溪裡洗過三次,白凜才真將她的臉拭淨。
他適才肯收斂,沒在巫族村將事鬧大,很大原因當然是她。
他若不走,她受那些惡毒老虔婆打罵不還手,必然會傷得更重。
丟開巾子,他出手迅速地解她的腰帶和上衣,將她扯向自己。
「白凜?」秋篤靜撲在他大腿上,上身衣物被扯至腰間,纖背因突然裸露而繃起,然後是他的指撫過她背央,刺麻刺麻,引起方寸陣陣波蕩。
「哼,你家最老的太婆手勁倒沉,一把烏木杖擲得虎虎生威嘛。」明褒暗眨的話用再淡漠不過的口吻說出。
秋篤靜撇過頭想瞧他,如魚兒滑溜的身子被他再度扣緊。
下一刻,他掌心透出熱度,在她挨了重擊的背央徐徐摩挲隨那透膚滲骨的掌溫,她徐徐吐出一口氣,像一直來到此際才明白過來,挨了大太婆那一記烏木杖,她內息確實走岔,於是一口郁息堵在胸臆間,直到這時終才泄出
「謝謝你白凜」然,想到太婆們,即便吐出悶氣仍覺得悶啊。
瞅著面前枯黃小草,她深吸口氣重振精神,問:「你怎麼來了?」
「不想我去?」不答反問,淡然卻銳利的語調充分展現內心不悅。
白凜其實沒搞懂為著何事發怒。
是巫族那群老虔婆惹了他?
是她迫使他急奔下山?
抑或是她為了他傻傻挨打?
更或者,是他突然有所體悟,他與她的親人、族人之間,她將來勢必要做出抉擇,而他竟無全然把握?
她不來跟隨他,對他而言的確損失重大。
對!所以他才會如此這般的氣悶不快!
被他按住的大姑娘猛搖頭,這次很堅持地翻過身,她胡亂抓著衣物掩在胸前,腦袋瓜枕在他大腿上,略急辯駁——
「沒有不想你來!你來,我很喜歡的,真的只是本想先尋個適當時機,跟族裡長輩們提提咱倆的事,想說先打個招呼,讓太婆們心裡有個底,結果實沒料到會成眼下這樣。」蹙起的眉心很快舒平,她衝他笑了笑——
「不過沒事的,這幾日先在外避避風頭,等太婆們心氣順了些,我再回去負荊請罪。老人家向來疼我,還有竹姨也會幫我說話,會沒事的。」
她這是強撐,說些粉飾太平的話試圖安撫他。白凜看在眼裡,心知肚明,那群老虔婆怎可能允她跟了他?
只是不允又如何?
他如果非得她這座「爐鼎」不可,大可以拐她私奔,如她的散仙生父拐走她的大巫親娘那樣,氣得巫族老太婆們頭頂生煙、口嘔鮮血,想著就痛快不是嗎?
再者,她是喜愛他的。她喜愛上他,所以每每相見,次次臉紅。
她既對他動情動念動心,要拐她長留身邊又有何難?
俯看那張被墨黑散發圈圍的鵝蛋臉,小小的,甚是秀美,發絲被他的白袍襯得格外柔軟烏亮,眸子帶水氣,自身卻似不知,微啟的粉唇欲言又止,想再說些什麼,又像等待他說出一些什麼
他心口有火淌過,微燙,呼吸莫名有些沉濁,語氣卻冷冽——
「我本修煉元靈以補虛元,是感應到你狀況有異才下山直闖巫族村。」
「我沒事的。」秋篤靜遂將事情大略說過,包括協助武林盟查案以及林中遇埋伏之事全數道出。「手背上的入符圖紋突然躁動起來,我也就放手了,不是自個兒想那麼做,但在那當下,好像應該聽從身體與神識,也許一口氣化煉太多,是有些吃不消」
她蹙起眉心,小小苦惱。「白凜,要不內丹你還是取回去吧?放你那兒妥當些啊。」倘使她被太婆們逮著,老人家扒她的皮就算了,至少那顆養著千年道行的金珠子不會被奪。
「你是我的「爐鼎」,就該好好養著內丹,我取走算什麼?」他聲音更冷,眉目亦是,好似她想棄守,怪她不負責任。
「你還允了娶我為妻呢!」她擔心弄丟內丹,他卻這麼說,聽了不禁著惱。
她離開他腿上坐起,背著他將衣物穿妥,頰兒略熱,有些後悔嗆他那句,像強逼他似但,確實是她逼迫他呀。
大姑娘想嫁還得使強硬逼,她秋篤靜混到這分兒上也真長進。唉
身後男人忽道:「我不知你如何想,但我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一聽他言語,明明清冷到幾近漠然,但每字彷佛又有十重音色。
秋篤靜倏地回身,與他四目相接,那黑藍雙瞳干淨雋永,她一下子就陷進去。
白凜又道:「凡人嫁娶,大媒大聘大宴請,拜天拜地拜高堂,你要的若是那些,我能在結界幻境內滿足你所有念想。而在真實世間,你要我上巫族村提親的話,我也能照辦」略頓。「說實話,我還挺想鄭重地會會你那群太婆老祖宗。」
秋篤靜原本還覺氣惱,此時則是深深無奈。
要他娶她為妻,那時衝口便出,沒想許多的。
他痛快答應,她只覺開心歡快,亦沒仔細去想後續該怎麼做。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或者她要的,其實也僅是這樣罷了。
她不能舍他,不能舍竹姨、姨爹和太婆們,她不能舍也不要舍,魚與熊掌她皆要得,既是如此,與他這樣做成夫妻,彼此心裡有底,豈不很好?
「你不要跟太婆們鬥啊」她先前太天真,以為老人家至少會聽她解釋幾句,大伙兒心平氣和,沒想到是喊殺就開打。她和他的事,是需要慢慢琢磨的。
「沒要大媒大聘,不用三拜天地高堂,我們這樣,就這樣,也是好的。」
白凜見她低眉揚唇,話中已無方才的火氣,而是沉靜輕柔,他心頭又是那種被火淺淺灼過之感,然後那話不知怎地就逸出薄唇——
「雖無大媒,但我確實給你聘禮了。」
「啊?」
他慢條斯理道:「我那顆涵養千年的內丹,你收了去不是嗎?那就是聘禮。」
美顎微抬,俊鼻自然揚高,又在睥睨眾生。「這份聘禮上天入地,還沒誰拿得出手,你可得仔細收妥了。」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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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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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0:57:56
第九章
他拿千年內丹來聘娶她,而她呢?
嫁妝正是她這一具氣血香濃的肉身嗎?
他把命送給她,囑咐她仔細收妥,是要她以精氣神滋潤回去唔,細想想,再想想,好像她占的便宜多些,正如他所言,這份聘禮上天入地真沒誰給得起。
盡管他面上霜色未褪,秋篤靜卻覺心中甜蜜。
他待她以誠,情深意重,這般情意其實是相往十年的情與義,無關男女間的情愫,她是明白的,卻無法不想,覺得或許有沒有可能,他不會再心心念念非紅繯不可?
他看上她,眼界裡僅有她,能否成全她這樣的夢?
她撓撓臉,下意識撫著燙耳,點點頭道——
「自然是要好好收妥,既是聘禮,就是我獨有的,誰都別想覬覦。」
天狐大人似有若無哼了聲,偏冷的五官輪廓隱約柔軟了些。她望著,淺笑變成咧嘴笑,眸子彎彎兩道,沒忍住就探去拉他的袖、他的手。
白凜被動由著她,心中淺淺流火忽然滾燙加劇,突生出一種欲拉她入懷緊緊擁住、再以唇堵住她小嘴的衝動。他迷惑蹙眉。
他此時此刻是想跟她雙修神煉,才渴望那麼做嗎?
秋篤靜不知他思緒起伏,與他修長優美的五指交握好一會兒,心漸定,她倏地記起什麼,背脊一挺,眉眸軒張。
「對了,有件事挺古怪啊!咱們在林子裡遭埋伏,動手偷襲的那些人盡是中原武林各大家的子弟,那些人明顯遭受操弄,神魂被奪。一開始對打,我便聽到「混世魔」錢淞張聲高喊,他提到什麼我教教主神能,號令座下使徒前來」歪著腦袋瓜努力想。「啊!還提到教主什麼神功蓋世,能驅使鬼神等等。」
她拉拉他的手尋求認同——
「白凜,你不覺奇怪嗎?能驅使精魅入魂,能操縱使徒,而且被稱作使徒的那些人,還都是一些頗具武功底子的好秧子,怎麼想都不像尋常凡人的手筆,倒像像」
「像玄宿的作風。」白凜淡淡吐出。
剛才聽她約略敘說時,他心裡已有底。
秋篤靜重重頷首,將他的手抓得更緊,眸底卻迸發出隱隱興奮的光點,彷佛她焚膏繼晷、日夜匪懈追蹤一件無頭公案,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啊終於,終於獲得那光明一霎,眼前迷障始去。
「所以有何想法?」她問他意見。
「看來,得尋到這位神能教主隱在何處,好好確認一番。」
她苦笑。「我瞧「混世魔」錢淞不見得清楚,他沒被當作使徒,應該近不了教主身邊。倒不知那幾位遭奪舍驅使的年輕男女如何了?若然清醒,說不得還能問出點蛛絲馬跡咦?」瞥見男人一副百無聊賴樣兒,她腦中銳光疾閃——
「白凜,你有法子?!」
「你可知你那手「化煉」之術實在不如何高明?」
這是說到哪兒去了?秋篤靜眨眨眸。
白凜繼而道:「你手背是入符圖紋,體內是千年內丹,血氣一合,威力強大,既把妖物從那些人體內一只只拔出、化煉,就得徹底化干淨才能神煉。」說到底竟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口吻。「不干不淨的東西豈能拿來供我?」
「啊?我、我不知道有髒東西」根本是放縱五感,由神識帶領,當時她究竟都做了什麼,還真記不得,但入符圖紋和他的內丹以及她半巫半仙體的血氣確實相輔相成爆出驚人強能,這感受烙在血肉裡,她很清楚。
白凜眯目瞪人,冷冰冰的,雪發都像結了層霜。
她卻看痴似,被瞪得微微咧嘴,恍惚笑——
「白凜,你好像越來越像你了。」
他眉宇更冷,長發飄了飄欲怒揚,他的手突然被她放開。
那種被溫暖握緊,一直握著,驀地卻被松放的感覺真會令人瞬間怔愣。
「好吧,讓我瞧瞧你的法子吧。到底神能教主隱身何處,跟我那個什麼不如何高明的「化煉」之術,究竟有何關聯?」秋篤靜兩手收回,擱在盤起的膝頭上,神情從痴迷一轉專注,比翻書還快。
天狐大人有種「被玩了」的錯覺。
他瞪她,繼續眯瞪,但被瞪的姑娘則張著無辜又認真的雙眸回看,等著。
不僅「被玩了」,竟還有「被打敗了」的感覺。
九尾雪天狐怎可能輕易言敗?!他哼了聲,撇開臉,重振旗鼓,定下心魂。
秋篤靜只見他虛空一抓,一葉綠光被他掐在指間扭動。
他對那一葉綠光低低吟咒,最後兩指一彈。「去吧。」
一葉如飛箭,穿破幻境,飛出結界!
「白凜,那是沒被化煉的精魅啊,是從那些被擄劫的武林盟子弟體內拔出的呀!」秋篤靜恍然大悟。「你對它下咒,任它飛走。你是想」
「總要縱虎歸山,才知哪座山有虎穴。」他徐聲道。「精魅之所以容易使役,是因它無想法,一旦依附了就成習慣。」
「所以放它走,它只曉得回原來所在。循它的蹤跡,自然能找到線索。」
「嗯。」他淡淡頷首。
「白凜,這招真妙!」她撫掌大樂。
白凜面上無甚表情,心緒卻因她的樂顏和不怎麼樣的稱贊微地揚高。
他冷冷自持,玉身長立而起,一袖突遭她輕扯,他微惑,垂目看她。
「還有唔,對不起啦。」鵝蛋臉上小有愧色。
白凜俊眉忽挑。
「我會把內丹顧好,把「化煉」之術練好,不再拿髒東西喂你、養你。」想想自個兒能耐,不敢把話說滿,遂加了句。「盡量啦,就、就盡量就是了」
心中流火又在淺淌,微揚的心緒持續再揚,他瞬也不瞬盯著她的腦袋瓜。
她隨即躍起,握拳振奮道:「走吧!咱們快追蹤過去!咦?等等——白凜,我、我沒穿鞋!」是了,大太婆喊她過去,她下榻時就是光著腳的,後來聽話跪下,太婆端詳她才一會兒便下手欲取內丹唉,當時一片混亂,赤裸雙足根本也沒感覺啊!
這家伙又想干麼?白凜美目再眯。
盡管不想承認,但實被她亮晶晶的眸子和翹翹嘴角弄得有些心神不寧。
秋篤靜做出非常有損她「第一女鐵捕」兼「鐵血小教頭」之舉,她搖起白凜那只闊袖,搖啊搖,再搖啊搖,身子還跟著輕晃啊晃——
「凡間男女成親,常見新郎官最後把娶進門的媳婦兒抱著跨過門坎,送進新房,但咱們沒拜堂,也沒新房,你說既允婚,咱倆就是夫妻了,那那背背你媳婦兒總成吧?」
伏在白凜背上,讓他背著騰挪飛移,那葉綠光精魅一直在他們眼界內。
跟虛空挪移的感覺很不一樣,他們此際是憑虛御風,明明正追蹤一件牽扯江湖和狐界的棘手案子,秋篤靜這時候心卻軟乎乎的,舌根都能嘗到甜味。
對於白凜,很多事都是她求來的,他願意配合,她就覺歡喜。
能這樣,就很好。
雙臂微微收攏攬著他頸項,雪發蕩在她頰面,發絲柔軟溫暖卻夾帶凜冽氣息,這般矛盾,如他天狐大人一向的作派,以往是毒舌冠天下,一顆心實是柔軟,如今是冷冰冰一張臉,瞧不出喜怒哀樂,但他肯讓她趴上背,背著她飛飛飛啊,心怎不是柔軟?
希望緣分長長久久,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走進他心裡。
趴在他背上,她睡著了,似乎睡得挺久,醒來時飛馳之勢已緩。
她發現所處的地方是一望無際的赤岩地形,岩石上光禿禿不長東西,被西川落霞的錦色一映,整片赤岩大地騰升出道道似火的紅光,宛若奇詭幻境。
知道有異,她將呼吸吐納拉得徐長沉緩,融進風中。
白凜負著她停在一處高聳赤岩的陰影下,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可見無數塊奇岩圍出的一方赤沙地。
剛開始秋篤靜看不出個所以然,屏氣凝神到都快入定,突然那一葉綠光飄啊蕩的,才虛虛蕩落在赤沙上,下一瞬沙子就流動起來,很快將那抹精魅掩了去。
找著了!
突然,赤岩巨壁上傳出交談聲——
「教主有令,說此地乃教中禁地,誰都不能闖進,違者格殺勿論,唉,咱們倆在教內武藝爭不上前三,那也排得上前三十位,怎麼就被派來守禁地?」憤憤不平。「以往教中哪有什麼禁地?幾年前無故多出這玩意兒,也不知禁什麼禁,不過就是一塊流沙地罷了!」
另一道聲音壓得低低,略慌急。「你小聲點,若傳到教主耳裡,不是鬧著玩的。」
重重哼聲。「都調來守禁地了還怕什麼?以前教中誰強、誰武功高,誰就竄升快,如今教主重用那些投靠過來的中原武林世家子弟,哼!一個個繡花枕頭似,能抵老子一只拳頭嗎?!」
「話不能這麼說——」嗓聲壓得更沉。「咱聽夜守教中主院的老奎提起,他說啊,你口中那些繡花枕頭個個跟咱們教主有那麼一腿、兩腿的,不分男女,教主通吃,主院寢內夜夜有人侍寢,老奎還說,那「妖精打架」的叫聲喊得他老臉都快熟透,說教主大人采陰補陽、采陽壯陽,才會年過花甲竟返老還童,面皮跟少年郎沒兩樣。」
聽到這兒,秋篤靜心口抽顫。
白凜似感應到她的心緒波動,負著她閃進陰影最暗處。
她都還不及眨眼,面前景致已換成赤漠上一彎月池,明白自個兒是被他虛空挪移來此。
霞色輕籠下,月牙池若紅靨上明亮的笑意,放眼望去不見絲毫人煙,也就完全沒有隔牆有耳的疑慮。
「要馬上知會武林盟不可!」她滑下他的背,裸足立時感受到赤沙的溫熱,但心卻冷涼得很。「白凜,那個教主那些被擄來的武林世家年輕子弟他是拿他們練功嗎?還是那人真是玄宿,用那麼多人當「爐鼎」,煉他的元神內丹?」
就知她會既怒且急,以她的性情絕忍受不了這般的肮髒事。白凜對於自己為何如此知她、了解她有一瞬的迷惘,但一瞬畢竟是一瞬,他就是知曉她秋篤靜這個人,信任到都能把千年內丹拱手相贈,還有什麼可疑惑?
他沒回話,沙上月池如此澄靜空靈,很似他虛元對應的那面湖鏡,於是他席地坐下,探指撩弄池面。
「怎麼可以這樣?太過分了啊!把人擄了去,驅使精魅奪舍,然後再夜夜拿人家的血肉身軀修煉什麼修仙和成魔?要麼就憑真本事一步步去奪,這樣欺負人算什麼玩意兒?!」碎念不止,秋篤靜在沙地上來回踱步,秀氣腳印深深淺淺落在柔軟赤沙上。
驀地,她立定腳步。
沙漠落日將她身子拉成好單薄的斜長,她站得直挺挺,斬釘截鐵道——
「不行,不行的!白凜,咱們得制止這一切,那個奇石圈圍的流沙禁地分明是個入口,非闖闖不可啊!」
「不行。」月池畔邊的俊美狐男似有若無揚了揚眉,嗓音淡淡持冷。
「為什麼?」秋篤靜也一屁股坐下,雙腿伸得長長,沾滿細沙的秀足瞧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稚拙感,教人瞧著沒來由心悸。
白凜暗自吸了口氣,將目光硬生生從她足尖處挪開,丟出話——
「還不行。至少還需十日。」
「十日干什麼用?」她不明就裡。
「十日自然有大用。」他淡淡撇過臉,淡淡凝望她,淡淡再道:「總要做足雙修功課,把你養足,把我喂飽,精進再精進,強化再強化,才能萬無一失闖闖那個流沙禁地,你說是不?」
雙修,養足,喂飽,精進,強化。
秋篤靜再駑再鈍也聽懂了,她與他還需十天十夜的交纏不分,徹底雙修神煉,方能無後顧之憂地大舉攻城啊!
「噢」臉蛋倏地撲紅,她靜了會兒,挪挪身子挨近他,然後再挪,再挨近,直到能把腦袋瓜抵在他臂上。「好吧,那來吧。」
落霞將兩人身影斜斜打在沙地上,親昵連著一塊兒的模樣。
她瞅著,持續臉紅,靜謐謐笑。
以秋篤靜的狀況,當然是沒辦法馬上說來就來的。
畢竟在十日閉關雙修之前,需安排的事情當真不少。
從漠上月牙池再憑虛御風返回凜然峰下,整整花去一日夜,秋篤靜這回沒趴在白凜背上睡著,而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記住沿途景物、地勢和方位。
她借白凜的虛空挪移溜回竹苑一趟,不過白凜遠遠等在山坳外圍沒有進村,自然是她千求萬求才將冷傲的天狐大人擋在巫族村外。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萬一觸動巫族古老結界,太婆們又會祭出所有法寶,事態將一發不可收拾!
她溜回去主要是為了竹姨。
見著面後,說沒幾句竹姨就怔怔掉淚,讓她幾想剁手指起誓,發誓她絕絕對對不會跟誰私奔,從此音訊全無竹姨是想起她大巫親娘了,怕她也跟娘親一樣,一旦動情動心就是拿整副心魂作賭,只求與心上人日夜相伴。
但她不會。
也許她性情肖似那個游蕩世間的散仙親爹,凡事終歸一個緣字,機緣來到就抓住,能拽住多少算多少,能維持多久算多久,時候若到,就不需再強求。
離開竹苑前,她私下很鄭重、認真地拜托了蕭湘,請小姑娘幫她多陪伴竹姨,
還道自己會盡快返回,辦完該辦的事,一定回山坳小村跟長輩們請罪。
蕭湘依舊溫馴沉靜,對她無任何質疑,仍將新煉的一袋刺磷粉塞給她。
簡直要熱淚盈眶,秋篤靜張臂抱她,吸吸鼻子——
「不會太久的,一定會回來啊。」
小姑娘輕輕應聲,同樣張手抱住她。
安撫好竹苑這邊後,套妥功夫靴、取上貼身兵器的秋篤靜轉而進峰下城。
本要如以往一般策著她的黑駿大馬入城,為著此事,白凜冷幽幽道——
「根本是浪費時日,眼下最該做的就是閉關雙修。」
結果秋篤靜紅著臉,小小妥協。
不過是沒立即跟進樹心裡修煉啦,她依然堅持將該處理的事物辦妥,但點到點的移動,她真的全仰賴他的術法挪移。
放棄騎馬,白凜帶著她移至城中巷底的隱密處,再由她獨自返回大衙。
在兩縣交接的那片林子遇襲至今已四日。
當日隨行的馬六、吳豐雖帶傷,所幸傷勢不重,兩個年輕人躺沒三天就回巡捕房做事,而宋清恬和羅芸兩位姑娘完好無事,頂多被真實的打殺場景嚇得有些過分,但既想當這個差,慢慢總會習慣的。
秋篤靜甫踏進巡捕房,老班頭和幾個留守的人立刻上前問候她的身體狀況,大伙兒僅知她事發後被帶回家養傷,以為她在那場打鬥中亦掛彩。
倒是那日跟隊的馬六、吳豐、宋清恬和羅芸四個,待其它人退開後才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猛問還得壓低嗓音——
「小教頭,我們沒說,誰都沒提的,可您那日在林子裡,您、您」
「還你啊我的,小教頭,咱就問一句,您是人不是?哎啊——」「啪」一聲脆響,問話的馬六後腦勺挨上一記打。
兩個姑娘家開罵——
「哪裡不是人?誰不是人?!」、「哼!你們臭男人才不是人!」
「我們是臭男人好啊,好嘛,就那位「玉笛公子」李修容是香的,美得不能再美,俊到不能再俊,從頭到尾連屁都香,成了吧?」吳豐磨著牙擠出話。
「你這樣說話做甚?「玉笛公子」可沒得罪你,拖人家下水干什麼?」
秋篤靜實不知四個年輕人怎麼吵架吵到這上頭來?!
「別吵,大伙兒有話好好說。」
她端起小教頭的氣勢,環看四人好一會兒,四名年輕人癟嘴的癟嘴、抿唇的抿唇,倒是都安靜了,四雙眼睛直勾勾望她,等她解釋。
她莫可奈何暗嘆,道,「我是人。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行了吧?
瞧得出幾個新進仍有一籮筐事欲問,她沒任他們發話,直接問清楚當日林中遇襲後,武林盟和那些黑衣客的情況和去向。
她知自己當時是被太婆們帶回村裡,亦從蕭湘口中得知,習醫的竹姨幫了武林盟不少忙,不僅替傷者止血、清創、裹傷,還提供清茶和粗糧給他們,但太婆們不喜那些江湖人士,竹姨遂不敢多留他們。
而「玉笛公子」李修容果然留話給她。
武林盟竟沒有按原來計劃過十裡山,而是在峰下城城郊就近買了處大宅子,將尋到的十來名武林世家子弟先做安置。
「混世魔」錢淞亦被押在那處宅內。
秋篤靜最後跟巡捕房的班頭、捕快和幾個新進約略提及西邊域外拜火邪教一事,她決定查清,但因相離頗遠,不屬於峰下城該管的事兒,只是若不弄清楚、早做對應,往後峰下城又極可能遭殃,兩相權衡下,她正式告了假。
年輕新進們初生之犢不畏虎,個個想跟,全被她擋回。
既然身為他們的小教頭,該訂的武課練習可也不輕。
她特地請兩位老手鐵捕幫忙照看和指點一群小家伙,所有的武課練習在她回來後全要一一考核成果。
如此安排妥當了,她才只身趕往城郊外武林盟置下的大宅。
一出峰下城,郊外人煙稀少的土道上,白凜已等在前頭。
她毫無異議地走向他,一走還走進他懷裡,主動輕攬他的素腰,道——
「向西十裡處,原是城裡首富李員外的城郊別業,現下是武林盟的行會。有勞了,多謝。」當差六年多,一城內外的事自然都摸熟,武林盟新置的宅子又不是從無到有、平地起高樓,她當然知道來歷。
這女人真把他「使」上手了?
白凜垂目盯著那顆棲歇在自個兒胸前的腦袋瓜,聽得出她聲音中隱抑的疲憊也是,她從西邊域外返回一直未交睫入睡,一回來就溜回巫族村,跟著是大衙巡捕房,這時又想趕去武林盟的行會不讓她將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安排妥善,她難以安心,如何隨他入定神煉?
柔軟身軀偎進懷中,他忽而有些躁動,身軀無任何動作,卻冷聲道——
「你以為這點力氣擋得了我的憑虛御風嗎?還不抱緊些?」
「噢」掩下睫,秋篤靜覺得自己快睡著,被男人一念叨,眼皮掀也沒掀,雙臂倒加重力道擁緊他。
只是不出幾個呼息,擁緊的臂力又松懈了些,在他面前,在他懷裡,她是十分放松的,因為他是白凜,她放在心上的人,可以全然信任。
「真是的」嘴裡咕噥了聲,冷俊面龐依然沒什麼溫度,闊袖卻緩緩覆上她後腰,將她輕輕托扶。
他帶她向西而去。
秋篤靜迷蒙間有些頓悟了——倘是「虛空挪移」,說明白凜去過那地方,又或者挪移的兩點間距離不會太遙遠。而若是「憑虛御風」地飛飛飛,那就是白凜沒去過的所在,所以腦中無法成形,也就無法驅動神識瞬間轉移。
她因領會到他的這一點而悄悄揚唇,嗅著他冷冽身香,即便疲累也覺歡悅。
城郊向西十裡,像一下子就到了。
立在那所幽靜宅第前,她壓下眷戀和嘆息,離開他懷抱自個兒站直。
「把武林盟的事兒處理好了,我就隨你回凜然峰,你等會兒,我很快出來。」
她旋身步向宅子大門,拉著門環沉沉敲響。
宅門打開,來應門的老僕役有禮詢問。「兩位是?」
秋篤靜倏地回首,才見她家的白凜大人也跟上來。
她微微怔住,眼帶詢問瞪著他,白凜仍一副清雋冷漠樣兒,完全沒想解釋或給她一個安撫眼色。
「請問兩位有何貴干?」老僕役忍著納悶再問。
秋篤靜這時回過神,報上姓名,請對方進去通報一聲。
結果老僕役一聽她的大名,忙大開宅門將她迎進,一路迎到正廳堂上奉茶奉果,自然,白凜亦跟著她在堂上落坐。
李修容和幾位已相熟的武林人士知她來訪,紛紛出來相見。
眾人見到與她同行的白凜,沒有人不心驚迷惑。
也實在沒法子,天狐大人再如何淡定低調,氣場著實太強,虛元未傷之前還沾染了些愛嘲諷、愛欣賞旁人糗態的人性,虛元碎裂後,根本是冷冰冰一坨霜雪。
「未請教——」李修容無愧「江湖第一美男子」稱號,即便遇上較他空靈且俊美無數倍的男子,依然從容有禮,不卑不亢。
秋篤靜尚不確定該如何回答,白凜竟替她開口了——
「我是她內人」微蹙眉心想了想,慢條斯理改口。「她是我內人。」凡間的稱謂實在復雜。
堂上眾人怔愣頷首,只見李修容一陣錯愕外,目光盡帶惋惜,澀然問——
「倒不知秋小教頭已然婚配?」
秋篤靜正欲答話,又被白凜靜靜搶走發話權——
「我與她私定終身,旁人自然不知。」
這是要她再說什麼?都不曉得他沒來由發哪門子瘋!
秋篤靜只得勉強鎮定地轉換話題,跟在場的武林盟人士說起邪教之事。
幸得接下來半個時辰的相談,白凜維持他一貫的冷然淡漠沒插話,她則將探得之事仔細說出,武林盟人士亦把這幾日從「混世魔」錢淞口中問出的事說與她知,免不了也被追問起當日林中遇襲,她七竅發光、手背圖紋發亮一事。
「我是人。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她還是這麼答,苦笑不已。
「也是出了那事,來了援手,才知秋姑娘出身西南巫族啊。曾聽我祖輩們提及,西南巫族雖神秘,外人難窺其內,但行事作風甚為正派,堪稱一方神巫,秋姑娘是西南巫族的子弟,遇邪污,自是要迸發驚人能耐除魔衛道啊。」一名寬袍大袖、書生模樣的中年大叔啟口,多少替她解危。大叔最後笑笑道——
「祖輩曾記一事,還寫成故事段子,說起幾百年前西南巫族鬥天狐的一則鄉野傳奇天狐幻化成出塵俊美的男子,法力高強,雪發白袍赤、赤赤足呃唔呵」話音卡喉了。
眾人目光挪了來,面上發僵,看著白凜的雪發、白袍,再慢吞吞看向他袍擺底下露出的半截裸足。
「呃他不愛穿鞋,請各位見諒。」秋篤靜表情也僵了,努力扯唇。
「呃原來原來,那是那是西南巫族出身,自然不可能跟天狐走在一塊兒。呵呵呵」一人尷尬笑出,大伙兒也跟著笑了,即便笑聲頗生硬,到底是將事情揭過。
「天狐不僅跟巫族女子走在一塊兒,還私定終身——」略拂白袍,從容掩下任眾人打量的半截裸足。白凜徐聲淡揚,大伙兒心忽地高提,尤其是秋篤靜一顆小心肝,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她都打算鬧出點什麼引走眾人注目,白凜這才淡淡然掃向那名中年大叔,問道:「閣下不覺故事段子這麼寫,才夠曲折離奇、引人入勝嗎?」
「那、那是。呵,確實是呵呵誰說不是呢」
呼
某位姑娘的小心肝稍稍歸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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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10-8 00:58:08
第十章
走出武林盟新行會的這座宅子,秋篤靜頭皮猶自發麻,全拜天狐大人所賜。
幸得要事已與眾人談過,她盡了告知之義。
武林盟自身亦有動作,林中遇襲意外救回十來名失蹤的子弟,進而又從已願配合的錢淞口中問出不少「拜火教」密事,消息一帶回中原,震動整個武林,大批同盟志士正從中原趕來助拳。
「救人才是主要目的,滅不滅「拜火教」倒還其次。只是被擄劫的人若能救回,那控制心魂的妖術,還得煩勞秋小教頭幫忙尋求解決之法。」李修容親自送客,一送送出一裡外,他衣袂滌風,溫潤如玉,與白凜人神共憤的俊美很不同路。
與他並肩而行的秋篤靜盡管微笑頷首,眉眸間仍見凝色。
「能幫上忙的,定當盡力。」她沒對李修容與一干武林盟人士說出「控制精魅用以奪舍」之事,就讓他們認定那是攝魂妖術,一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是尚未闖過邪教禁地,許多事還未可知。
「在下先替中原武林盟謝過小教頭謝過姑娘。」靜靜改口,李修容立定腳步,春風拂面般的笑能暖人心胃與肝腸。「也多謝姑娘如此仗義,探得域外「拜火教」的事,立即前來相告。」
聞言,秋篤靜難得在外人面前靦眺笑開,還把撓臉抓耳的小習慣也展露了。
「不該謝我,不敢居功啊。若無我家我家相公幫忙,真沒法子的,出力最多的其實是他。」雙頰霞紅,很努力想端出小教頭的氣勢,但破功。
此時受到誇贊的天狐大人正靜靜佇足在他們倆前方不遠處。
白凜當然聽到秋篤靜說了什麼。
他傲然又超然於物外的姿態不是旁人學得來的,這相送的一裡路上,那個渾號「玉笛公子」姓李的家伙已明裡暗裡覷過他好幾回,他維持一向的清高淡漠不去理會,但左胸壓著重石似,滿口很古怪的不是滋味。
更古怪的是,當他聽到「我家相公」四字從她口中泄出,左胸重石瞬間被擊碎,所有糾結都不糾結了,這情狀令他亦小小怔愣。
「那確實得好好謝過白兄了。」李修容一直到要送他們倆離開前,才問出對方姓名。此時他看向白凜,有禮作揖,溫潤五官沾染薄薄落寞,像強抑著什麼。
不管這「什麼」是什麼,白凜看在眼裡,反正是暢意些了。
「不必。」他幽冷道,冷峻目光掠向秋篤靜,俊顎微揚。「該趕路了。」深一層的意思是——該把不相干的人打發掉,辦正事要緊。
而何謂「正事」?
閉關雙修,拿她這座「爐鼎」煉內丹,方為正事。
秋篤靜暗自笑笑,抬睫看向李修容正欲辭別,後者卻解下腰間玉飾遞了來。
「姑娘拿著吧。有此玉佩在手,不僅我「風華山莊」的子弟盡聽姑娘差遣,就算武林盟的眾盟友們見到此物,亦要奉姑娘為上賓。」
禮,著實太重。首先湧上的想法便是推辭,然而見到李修容此時的眉目神態,那是任誰也拒絕不了啊!
秋篤靜伸手去接,玉飾溫膚,她慎重握著,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她低聲道謝,拱手拜別,隨即奔向等在前頭的男人。
白凜瞥了眼被她扯著的衣袖,俊眉微動。「你以為這抵得住我的憑虛御風?」
秋篤靜瞪著他一會兒,心想,尚有旁人在場,他這般張揚究竟為何?
沒想明白,暗嘆了聲依舊上前摟緊他,感覺他亦立即回抱,親昵相擁的姿態落入旁人眼中,很難不臉紅。
隨即雙足離地,御風徐行。
她的輕身功夫練得雖好,飛躍竄伏間還需踩點借力,但白凜的御風術當真是御風,只要有風,騰雲駕霧易如反掌,不知他底細的人瞧他露這一手,定然以為他內功已臻化境,是絕世高人中的高人。
優雅又張揚的
而她不知的是,天狐大人沒有最張揚,只有更張揚。
他摟她徐徐飛行時,趁空回眸一瞥,即便距離遠了,火眼金睛的美目仍將李修容驚艷卻也寂寥的神色盡數看清。
甫離開旁人眼界,他的御風忽轉虛空挪移,帶秋篤靜回到凜然峰上。
「你干麼這樣?」閉關雙修前,秋篤靜抓緊時候想把事問清,一站穩就出聲。
白凜冷冷與她對視,見她鵝蛋臉嫩裡透紅,眉飛揚,眸光堅定,質問人竟挺有氣勢。他莫名有些意動,袖底的十指微微攥緊。
「我怎樣?」不答反問。
「你一路跟進武林盟行會,又不肯跟人打交道,去那麼一趟究竟為何?」
他也不挪眼,持續與她大眼瞪小眼,薄唇逸出冷聲——
「聽說武林盟的「玉笛公子」李修容美得不能再美,俊到不能再俊,整個人從頭到尾連屁都香有如此俊逸蘭草,不親自會會豈非可惜?」
嗄?!
那是稍早前進巡捕房,吳豐、馬六和兩個姑娘家吵嘴時說的話,他當時可沒隨她進去啊!唉,原來躲起來看戲嗎?!
「白凜,你、你可以再胡鬧一點!」害她坐在武林盟行會堂上,幾度被他驚得冷汗直流,就怕他露出狐狸尾巴呃,狐狸尾巴?
驀地竟想笑了!腦中浮出他「不小心」把九根張揚漂亮的尾巴全露出來的模樣不不!不能笑,得板著臉。
「好啊。」他頷首。
「好什麼好?」
「再胡鬧一點。」他從善如流,兩手同時出擊,分別掐住她左右兩瓣頰肉。
「李修容有我美嗎?」
秋篤靜愣到僅能瞠圓眸、衝他搖搖頭。
沒被他掐疼,倒被他驚呆,未料及虛元破碎重建中的九尾雪天狐能既傲且嬌又無比孩子氣到這般境地。
「有我俊嗎?」再問。
秋篤靜再搖了搖頭。
白凜哼聲。「我估計,他的屁肯定也沒我的香。」
這還需要她說什麼呢?
鼓起腮幫子試圖掙開他加在頰上的壓力,她手才搭上他的雙腕打算拉開,自己卻先感受到一股拉力,人被瞬間挪移到峰頂一座洞窟中。
這地方她以前來過,淺淺洞窟內有一口溫泉眼,形成天然小池,是凜然峰上唯一的一座溫泉池。
池子大半隱在洞窟內,小半露天在外,洞窟溫暖濕潤並不幽暗。
「給你半個時辰。」白凜放開她,徑自走出洞窟,沒走遠,就在洞口外一方平台大石上盤腿落坐,垂肩拔背的姿態似為入定修煉作准備。
能振衣滌塵的天狐大人當然不需沐浴淨洗,但秋篤靜真的很需要。
來回奔波,一會兒在西邊域外,一會兒又是山坳小村、城裡城郊的,能好好浸浴在溫泉池裡簡直是奢華美夢啊!
算了,他掐她臉頰的事,不跟他較真了。
覷著他不動如山的背影,心頭泛甜,唇角滲出笑意止不住。
她放下劍,解下小飛刀垂帶,迅捷除去衣褲和靴襪,裸身滑進溫泉池。
池水掩至肩頭,她整個人都暖了起來,肌理與筋肉在泉中慢慢放松。
她靜坐好一會兒才取來隨身的巾子開始擦洗,也把束發解下,從頭到腳徹底浴洗一番。
不到半個時辰,她已清理妥當,重新套回衣褲、靴襪,但比較麻煩的是一頭濕漉漉的發。蹲在池畔,她兩手絞著長發,盡量絞去水滴,手邊沒有大的干淨巾布,僅能用小汗巾勉強拭水氣,衣上還是被滲濕好幾塊。
「過來。」清冷男嗓在洞窟內輕輕回響。
她抬睫,見白凜靜佇在幾步外,面上冷冷淡淡。
怕他等煩了,秋篤靜不管濕發了,立即提劍起身,快步過去。
「我好了呃?」被她甩到背後的濕發突然被他一把抓到身前。
「你體內好歹有顆千年內丹,好歹也算修行者,好歹也被大仙大魔級的本天狐引領過幾回,竟連水氣迫出的活兒都使不出,如何是好?」
他邊念邊施法,五指一撩,她長發立時柔順干爽,竟像被日陽曬暖一般。
秋篤靜被他連聲的「好歹」說得臉紅,也覺不服氣,但發上水氣陡被逼出,輕爽長發蕩回胸前,她忽而就心軟。
「算了,好歹有我頂著。」他最後平淡下結論。
是她「算了,不跟他較真」才是吧!秋篤靜當真好氣又好笑,胸腔甜軟擴散。
之後跟隨他進到巨大樹心,兩人面對面席地而坐。
也許周遭幽暗給了她不少膽氣,也許知道進入雙修時將有更令人臉紅心悸的事發生,而她此時想做的根本不能與之相比她渴望頓生,心念一起,人已傾去親吻他的嘴。
不為「爐鼎」神煉,不為雙修衝關,只是想親近他、親親他。
雖說是夫妻,他也已認定他們之間的關系,但她想,他對她此舉定然還是迷惑的唉,心上之人就在眼前,要她怎能矜持住?
倘若是他真正看上的,情生意動,也許便能體會她此時心境不不!她不想那些的,兩人既有緣,就該珍惜。
白凜果真愣住,但沒有推拒,而是直挺背脊、微僵雙唇由著她舔吻。
她內心輕嘆了聲,正想退開,他雙袖卻環上她腰身,將她摟進懷裡。
他嘴張開了,納入她渴求的香舌徐慢卷動,明明力道不重,卻濕熱纏綿。
掩下的羽睫顫若蝶翼,心跳飛急,她根本不敢張眸去看,只是攬緊他頸項,抱得那樣親密,想沾染他每絲每縷的氣息。
直到四片唇微微松開,她輕喘間感覺他的嘴摩挲掀動,熱息盤桓——
「你真的、真的很喜愛我」
好一會兒才聽進他所說的,不是問句,而是事實陳述,她更不敢張眸,臉蛋埋在他頸側。
一只大手覆在她後腦勺上,他不再有其它舉動,只低聲又道:「睡吧。」
以為一進樹心即要閉關修煉,他卻要她睡覺?!
秋篤靜才要直起上身,男人微微加重力道將她按住。「睡。」直接命令。
光是感受他的脈動、聽他的心音已渾身顫栗,要她如何能睡?
暗嘆著,重新偎靠他,胸中甜津再次肆虐他是要她好好歇息。
好吧,虛元重建的他外表是冷淡,但依舊很心軟的。
心軟,也很孩子氣。
孩子氣,又可以非常溫柔。
交睫調息,她以為根本睡不著,卻在他溫柔撫觸下很快入眠,熟睡模樣純然干淨,毫無防備
白凜斂睫望著歪在懷中的那張鵝蛋臉,樹心幽暗無損他的目力。她睡得連嘴都微張,氣息沉靜徐長,他看得目不轉睛,氣息倒漸漸濃重促急。
心頭又淌開古怪流火,深深淺淺淌過,煨得有些作疼,他蹙了蹙眉,仍然沒找到那流火因何而生?為何蔓延?
總之是費了番氣力才穩住,繼續盯著她的臉深思
修仙成魔來到他這樣的境界是不需睡眠的,但好半晌過去,八成是被她「好好睡、睡好好」的秀顏給迷了,久違的睡意竟朦朦朧朧前來造訪。
而他沒有抗拒
像是從長長無夢的黑鄉忽而進到修煉之道,五感與奇經六脈緩緩蘇醒過來。
氣,充飽她的血肉。神識連結,雙修共享,於是將她飽滿血氣彙流向他。
秋篤靜不知自己何時醒來,亦不清楚何時與男人共啟雙修
唔,或者並非男人而已,有時會發現窩在身邊的是一頭正宗九尾雪天狐。
毛茸茸的雪白狐尾一覆蓋下來,完全將她掩沒,熱到她扒光全身衣物還是熱,甚至更熱,神識隨他飛天九重遨游,又入黃泉十八層翻墜,非常之折騰
但,重重打磨、層層淬煉,付出、獲得,獲得、再付出,不眠不休神煉十日,她不曉得自己是否真脫胎換骨,卻能感覺白凜的內丹相當活躍,較從前更具生氣,且對待她的身軀和意志越來越溫馴,彷佛那根本是她的,由她每一次的呼吸吐納和每一寸血肉所生成。
至於白凜的虛元重建究竟大功告成否?她實在也沒弄清。
閉關整整十個日夜,他瞧起來仍一個樣兒。
面無表情,膚上如鍍一層澄透寒霜,黑藍美目遠放近挪間,少了點穿透力,卻多出幾分空靈,抿唇不語時,冷凝如寒玉。
出關的這一日,凜然峰上飄起今年的第一場小雪。
先前已追蹤那一葉綠光精魅探過路,確認了「拜火教」禁地所在,白凜此次沒憑虛御風,而是選擇更快、更迅捷的虛空挪移。
然後距離較遠之因,多設了個中繼點暫靠,他帶著她連使兩回虛空挪移才順利抵達目的地——西邊域外,那片廣闊的赤岩巨壁群。
循著之前走過的路,輕易尋到無數塊奇岩圍出的那方赤沙地。
上一回她讓他負在背上,利用巨壁藏身。
這一次秋篤靜「腳踏實地」進入禁地,追蹤、埋伏監視等活兒,她入巡捕房當差後都不知干過幾百回,已然駕輕就熟,一專注當前之務,「第一女鐵捕」的氣場果然強大。
白凜反倒是尾隨她的那一個。
由她領著,避開赤岩上居高臨下看守的幾名教眾,他們在巨壁陰影中安靜且迅捷地移動,移到最靠近赤沙地的那方隱密處,靜伏在暗中覷看。
要無聲、迅速地解決看守之人,白凜連根手指都用不著動,但秋篤靜沒要他出手,他也不知因何沒立即出手,而是看她用凡人的方法潛入,看她這個旁人眼中沉穩嚴謹、來到他面前就臉紅愛笑的小教頭姑娘展現長才。
秋篤靜頭也沒回直盯前方,一只纏著牛皮綁手的臂膀往斜後方探直,將站姿太淡漠無畏的男子往後攔。
後腦勺有種燒灼的錯覺,被誰直瞪似,她疑惑回眸,與白凜的目光對個正著。
她眉挑高,眨眨眸。怎麼了?
沒怎麼。
僅覺得她攔在他身前的一臂頗可笑,護著他,要他躲在她身後更可笑。
但他沒笑,俊龐無表情,眼神深得有些冷冽。
秋篤靜此時也沒空深究,她作出比劃,意思是,今次較上回多出不少看守者。
「武林盟從中原增添援手,「拜火教」不可能不知,嚴加守備也屬尋常。」
秋篤靜英秀雙眉挑得更高,因白凜明明沒開口,她耳中卻響起他的聲音。
她笑了,朝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忽而想到內家武功有一門「千裡傳音術」,她將來練練,也好拿出來向他顯擺。
此一時際,赤岩巨壁上起了動靜。
恭敬稱呼「教主」的聲音此起彼落。
秋篤靜覷見一道猩紅色披風揚起,那人甚為高大,腳步沉穩,對方突然垂首,雖不確定他是否看向這邊,秋篤靜已本能動作,拉著白凜貼壁而立,藏住身影。
邪教教主若真是玄宿所幻化,瞧起來並無頹乏之相
她想到被擄來的那些武林世家子弟,倘是個個為教主「爐鼎」,也許元神受創亦能恢復得較白凜更快、更好,這一點倒是棘手。
她神色微凝,看向身後的白凜,希望他能暗中傳聲給點想法,他卻僅是略蹙眉心,若有所思到底思些什麼?唉唉,她沒有「他心通」,聽不出來啊!
都覺自己走踏黑白兩道幾年,淡定從容練得頗有火候,怎地跟他一比,像從頭到尾全是她在窮緊張、瞎操心?!
巨壁上再次響起話音——
「都退下。」教主渾厚聲音傳開。
秋篤靜冒險傾身探看,見東南西北負責看守的教眾們不敢逗留,更無誰敢多問,紛紛從暗道退離。
待四道石造的暗門重新合起,教主驀地從光禿禿的赤岩高壁上一躍而下!
胸中發冷,秋篤靜硬生生屏住一口涼氣,不敢吞吐。
沒料到對方會突然跳落,突然拉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她緊握淬霜劍,手背上的圖紋開始閃亮。她再次覷向白凜,後者目光落在教主身上,仍是若有所思、神秘從容的模樣。
教主大人步至赤沙地前,沒止步,而是持續走入。
赤沙瞬間活起,一層層流動掩蓋,才短短幾個呼息就把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完全吞噬,然後一下子又回歸平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秋篤靜舉步欲闖,一直乖乖被她攔於身後的白凜徑自向前,快她一步踏進赤沙地中。
她跟著跳入,甫拉住他衣袖,腳下赤沙已活起流動,迅速掩上。
赤沙蓋過眼耳鼻口時,其實不太難受,畢竟歷時甚短,但感覺能睜開雙眼時,沾在發上、面上的細沙避無可避掉進眼裡,那就不太好受了。
秋篤靜吐掉口中沙子,不敢揉眼,只得一次又一次使勁眨眸,努力擠掉眸眶內的細沙。勉強去看,發現她與白凜處在一座地底洞穴,穴頂似穹蒼,甚高,有一道沙瀑流下,他們適才便是順著沙瀑進入此地。
地底洞穴開出八方信道,每條信道皆黑幽幽不見底。
秋篤靜暫且無法去想那些通道通往何處,因他們四周少說有三十個人貼壁站立,男女皆有,她與白凜就立在那些人圈圍的央心。
她劍已出鞘,凝神對峙,立時又覺古怪。
「不對白凜,這些人不是守衛,他們一動也不動他們——」她訝呼一聲,看到方才躍入赤沙地的教主大人一樣貼壁立定不動,心下已明白。「白凜,他們全被奪舍,「拜火教」教主不是玄宿所幻化,他也僅是一名使徒罷了!」而洞中這些人,想必多是中原武林世家遭難的優秀子弟。
既為使徒,亦為「爐鼎」。「拜火教」教主在手下面前不露破綻,一進地底洞穴便似入定,整個人僅剩空殼一般,明擺著元神離體,至於奪他肉身的精魅秋篤靜抬頭望向寬圓的穴頂,點點綠光閃爍,妖異攝魂。
這裡竟是無數精魅聚集的大巢穴。
人的肉軀僅為外殼,精魅們聽大魔驅使,恣意使用。
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先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成魔也是一樣的。
但精魅人身難得,卻用上邪門之道,強奪人身用以修煉。
心下凜然,她仗劍而立,以守代攻,專注周遭情況。
身側男人一直沉默無語,她微覺古怪,側眸去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白凜!」她衝上前扶他,泛綠光的洞穴中,他面色異常慘白,漂亮額面已滲出顆顆細汗,像力氣頓時被抽光,極虛弱、極難受似。
穴頂無數的綠光突然躁動起來,嘶嘶叫聲不住回響,相當地張牙舞爪。
白凜閉目,盤腿坐地,正費勁抵擋某種無形的迫力。
秋篤靜擋在他身前,邊留意穴頂上的綠光,努力穩聲問——
「你怎麼樣了?!」
白凜垂首不動,雪發各掩住他半邊頰面。
秋篤靜瞧不清他五官表情,只覺那加諸在他身上的迫力越來越沉似,才使他肉身虛弱,神識難明。
「先找出路,我背你。」出師未捷,白凜又身陷險境,她只能當機立斷。
「來去隨你,豈能這麼容易?你這姑娘倒也天真有趣。」
虛空中忽而蕩開微沉笑語,穴頂嘶嘶作響的綠光陡地止聲。
「玄宿?!」秋篤靜想也未想便已喚出。
「噢,原來姑娘知我名號。是白凜告訴你的?呵,姑娘身香盡染白凜的氣味,看來你們倆關系匪淺,莫怪我家紅繯總要吃味,說白凜只待你好,不待她好。」
秋篤靜手背圖紋不住泛光,手心盡是汗,才欲說話,虛空中竟響起另一道男嗓,是白凜。他氣虛卻執著問——
「她在哪裡?」
「咦?!」玄宿甚感訝異似,然下一瞬便低低笑出。「沒想到,真真沒能料及,白凜啊,這座地底洞穴可是布滿我的元神入咒術,要你一入赤沙地便落陷阱,你先前明明傷得不輕,虛元皆碎了不是?此時中招,競還能說得出話,我可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在哪裡?」
「她?紅繯嗎?」玄宿又笑。「怎麼?她去你身邊五、六個年頭,一下子沒伴在身邊,你覺寂寞了?」
「我要她回來。我必須得回她。」
玄宿嘖嘖稱奇。「倒不知你真動心動情了也是,紅繯那模樣當真可人意兒。只是我用她用得挺順手,要讓給你嘛,有那麼點舍不得。」略頓。「就得瞧瞧,你能給我什麼?」
「你想要什麼?」
「你知道的。」
白凜語調清冷幽然。「你驅使精魅奪舍,試圖往每具肉身入魂,卻無一具堪用,即便能用,也是綁手縛腳無法隨心所欲。你想找一個殼,必須是同種同族,必須是修行體,你想要我。」
虛空中一陣靜默。
半晌才聞玄宿笑語,笑聲干涸了些,彷佛流不動的沙河。「我一直要你,你是知曉的。」
「你的入咒術與黑剎之氣對我無用,如何得我?」
「自然是要你心甘情願。」一頓。「白凜,你說我那些伎倆派不上用場嗎?呵,可是總能令你虛弱一陣不是嗎?趁你病,能要你命啊,你以為我設這陷阱做甚?正為迎你入甕。當日將你拖進幻境,一擊未中,實是我小覷你,卻知你定然尋來,你那時沒留神吃了虧,今次依舊重蹈覆轍。」嘆氣,像當真替他惋惜。「你性情高傲自大慣了,是學不乖地,只得一次又一次馬失前蹄。唉,還是嫩了些。」
又陷入一陣靜默,直到玄宿淡淡的、頗愉悅般打破沉默——
「你現下元神虛浮、無法動氣,我能輕易取你性命。當然,如果你肯敞開心魂神識迎我入內,你我便可化作一體,你可以是你,亦能成為我,只要你我共修,要馭天霸地、寰宇稱王,指日可待。你覺如何?」
也就是說,玄宿大魔准備破罐子破摔,白凜不從的話,僅死路一條。
秋篤靜凝神去聽他們兩人對話。
洞穴中,玄宿自始至終未現身,連藏身何處都令她無法推敲。
白凜則成石像般端凝不動,她悄悄去探他的鼻息,竟似有若無。
他曾說過,玄宿的元神入咒術以及黑剎之氣,用在他身上難收長久之效。但他同樣會虛弱、神識浮動,需靜心入定才能自解。
可此時此刻他如何靜心入定?如何自解?
他若無法自解,她又該如何幫他?
「我要紅繯。」
當一顆心為他的處境緊縮焦急、動蕩難安,當全副心神都在思索著該如何帶他脫身、怎樣才能助他一臂之力,秋篤靜實沒想到會聽他固執又說出那一句。
玄宿一出聲,他即刻便問紅繯下落,她心是繃緊了,但也明白那赤狐少女是他所選,他也老早跟她說過,勢必尋回紅繯
於是她不去在意他與玄宿之間關於紅繯的對話,聽得滿心的不是滋味,滿口的苦與澀,那是自己修煉不夠,道行太淺。
她該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專注現下情勢,而非受感情擺布。
沒想,他竟又重使這一招。
我要紅繯。
清漠漠的冷音如白泉飛瀑,是好聽、悅耳的,然,殺傷力強大無形。
忽被利爪刮過心版似,痛楚很是銳利,疼得她都想用力揉胸口,更覺氣息全堵在胸臆間,再大口呼吸吐納都調不過來。
喉頭一緊,鼻中發酸,很不爭氣就想掉淚
白凜,是我,不行嗎?
結果還是不行嗎?
【待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9:24
雷恩那 -
美狐王
(下)
秋篤靜個性沉穩,膽大心細,
對世間萬物生靈皆熱心熱懷,她雖為凡人,
卻是「半巫半仙」的體質,也是各路精怪眼中的珍品。
她自小與白凜相識,深知這位天狐大人從容神秘,
道行奇高又絕頂聰明,雖然外表冷漠,眼神傲慢,
說話尖酸刻薄能氣死聖人,可她知道,
他其實心腸很好,還有些傲嬌天然呆,
就算擺出惱羞成怒的樣子也可愛得緊,
讓她怎能不動心?她情生意動單戀他這株天草,
好不容易碰上機緣,讓她能嫁他為妻,陪他雙修,
就算她知曉他的親吻與擁抱,
僅是為汲取她的生氣來修補內丹、再建虛元,
可他既認定他們是親近的人,那就當很親近的兩人吧,
至少單相思的情懷能用這樣的法子填補,她再無所求。
只是,她未曾料及,十年的真心終究換來無情舍棄,
他竟在徹底利用過她後,拿她去換回他真心看上的女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0:59:43
第一章
不、不!她秋篤靜好歹是峰下城「第一女鐵捕」,好歹是巡捕房新進們的「小教頭」,流血不流淚,豈能輕易就哭?
穩住思緒,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察看。
要從赤沙地出去,不可能。
出口應是八條通道裡的其中一條。
忽見一葉綠光晃過,定睛再看,依稀是幾日前逃過她的「化煉」,而被白凜吟咒後放回的那葉精魅。
它晃了晃的,忽左忽右,突然飛向某一處通道。
秋篤靜見它停在那兒閃爍,竟有種荒謬又真實的感覺,好像它在對她眨眼,正等著她跟上?
那葉綠光精魅不帶惡意,她能知道,卻不明白它為何這麼做那條通道是出口嗎?它為她指路,想領她出去?
眼下躊躇無益,一切只能先闖再說。
她矮下身打算將白凜馱起,兩手甫去拉他的臂膀過肩,一股麻軟毫無預警襲上,她倒臥在他盤坐的腿邊。
全身失了力氣,但神識仍清楚,秋篤靜知道自己並未受傷,而是中了術法。
「姑娘想把白凜搬到哪兒去?話都還沒說完不是嗎?」
她聽到玄宿幽然低問,發緊的喉頭出不了聲,雙眸尚能眨動,卻只能直勾勾、由下往上望著白凜輕垂的面龐,他猶自閉目抿唇,看不出表情波動。
虛空中,玄宿聲音再起,閑適帶笑一般——
「你問我要紅繯,不如就拿你的「爐鼎」來換。她身上雖染遍你的氣味,仍有極香的血氣溢出白凜,你這座「爐鼎」很不錯啊,莫怪虛元碎裂卻能如此迅速恢復。用她來換紅繯,你我都不虧。如何?」
玄宿話中的「她」指的是誰,秋篤靜內心再明白不過。
心怦怦重跳,在左胸中衝突不歇,撞得她胸骨隱隱作痛。
她竟在害怕,驚惶引發的刺麻感點點在膚上鋪散開來,於是頭皮麻顫,指端滲涼,連齒關都禁不住要格格顫抖,非常、非常地難堪。
她為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難堪。
那聲音彷佛歌吟,白凜嗓聲一直是好聽的,不管虛元碎裂前,抑或重建後,清冽中總有她能尋到的淡漠溫柔。她聽到他回答——
「你要她,請便。把紅繯給我。」
玄宿又笑了。
秋篤靜覺得也挺想笑的。
明明氣息像進不來肺腔,明明胸房刺痛、刮痛、擰痛、燒痛種種的痛輪過一遍又一遍似,她卻想哈哈大笑。
直望他那張清俊玉龐有什麼用?想從他臉上讀出什麼?
不可能啊!
他從未掩飾他對紅繯的執念,虛元破碎後的他思緒更是直來直往,他要紅繯,非紅繯不可,就表示在內心,那名赤狐少女占著極大分量,成為他的心魔。
她勸阻不了他。
她說穿了只是一具凡胎俗骨,只是氣血飽滿的「爐鼎」,只是是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他說的這一句突如其來地蕩開,在腦海裡,在耳畔邊,他對她那樣說過。
既是直來直往了,他可能欺她、騙她嗎?
心思越發紊亂,瞠圓的眸子覆上一層潮潤,說是不哭,淚仍從眼尾滑落。
她想信他,應該信他的。那日對他求婚,她與他已成最親密的兩人。
那顆涵養千年的內丹,你收了去那就是聘禮。
思緒與胸臆間,忽而落下萬鈞雷霆,震得神識凜冽、心魂灼燙。
她收了他的聘禮,一份上天入地、沒誰拿得出手的絕世聘禮,他視她為「爐鼎」,卻把命交到她手裡,還能將她讓渡給誰?
淚越來越多,她發狠閉上雙眸,一口氣將那些太軟弱的東西擠出眸眶。
心血湧動,氣海鼓伏,瞬間,她的神識御風般跨入一道虛空。
在那靈寂虛空之地,她像化在風中,沒有軀體,但五感十分真切。
她雙目能視,兩耳能聽,鼻間嗅到的是潮濕腐敗的氣味,她張口能言卻不敢喊出,因眼前灰撲撲的一幕,白凜仍盤腿席地而坐,但他抬眉揚顎,雪發似水中草輕曳浮蕩,他細長雙目正望著面前一名黑袍男子。
男子五官極其邪美,輪廓精致,眉間有一點朱紅。
玄宿。
秋篤靜想再靠近過去,但沒能辦到,彷佛那兩名男子的對峙被無形結界封住,任誰也無法侵擾。
「你終於現身。」白凜面無表情。
「為了你,總得現身。」玄宿似笑似嘆,黑袍微動,袍擺底下亦是一雙裸足。
他緩步朝白凜跨近。
「你也僅能在靈寂虛空現身,不是嗎?」白凜似語帶嘲弄,面上仍淡漠。
玄宿因他這話明顯一怔,但極快寧穩——
「你是何時看出我真身已滅,僅余真元?」
白凜不跟他拐彎抹角。「你在紅繯身上入魂,以她代替你,當時已覺古怪。」
「噢?願聞其詳。」
「你本性多疑,誰也無法信任,卻把一絲魂魄交出,想來是萬分不得已只好如此為之。」
玄宿笑笑道:「還是你知我、解我。紅繯雖一心向我,可惜還是不好使,她道行畢竟太淺,又為陰身,與我交融不下。若是你來,咱倆定可合而為一。」
「紅繯在何處?」
玄宿似被他的執念逗得嘆氣,黑袖一攤。「讓我入你身,往你元神裡入咒,你成為我,我變成你,不就能知紅繯身在何處?」
不行!不成的!
秋篤靜既急又氣,不斷衝撞那無形結界,她張聲狂喊,以為淚已勉強停住,結果水霧仍濡濕雙眸。
她知他能化解玄宿的入咒術,那是因他心神與肉軀堅決抗拒,倘是他心甘情願迎入黑剎之氣,交出所有,要再反動也許已無望啊!
白凜,你說我倆已成夫妻,我只要你而已,只要你而已!混蛋!我不准你變成誰,更不許誰變成你可惡!你聽見沒有
沒誰聽到她氣急敗壞的叫喊。
她不信他會為了赤狐少女獻出真身,但他真這麼做了。
他不僅棄了她,連自己亦瀟灑放棄,任玄宿那一抹真元進入他軀體裡。
無助又無奈,她想罵人、想放聲大哭、想轟砰——
驀地,靈寂虛空傳出一道巨震!
玄宿自始至終皆怡然的語氣陡變,長嘯一聲,驚厲暴喊——
「元神空無,內丹不在!白凜,你坑我?!」
「就坑你。」白凜淡然幽笑,慢吞吞道:「坑你入殼。」
秋篤靜看到了,看玄宿那一身玄黑進入那具雪白長軀,於是白袍鼓漲,男子雪發飛揚,接納那顆被黑氣包裹的真元。
她看到盤腿端坐的白凜動著薄唇,暴出玄宿那聲厲吼,緊接著又見那兩片優美唇瓣掀啟,勾揚出天狐大人慣有的冷然嘲弄。
將計就計。她猛然頓悟。
他內丹不在,因內丹已給了她。
他的命養在她身體裡、攥在她手裡。
他不怕玄宿的元神入咒術,元神依附內丹活動,無內丹,元神空洞,元神既不在該當的所在,咒也就無處可入。
也許打一開始,當他們倆踏進赤沙地,落到這座地底洞穴裡,他根本就好好的,哪來中招?一切只是作戲給玄宿看,坑對方入殼,同樣把她也坑傻了。
轟砰——靈寂虛空再傳一道震響!
「白凜!」秋篤靜大喊,以為依舊徒勞無功,豈知白凜竟朝她看來。
四目相接,即便她僅是一縷神識,卻能被他深深攫住眸光。
他、他其實一直聽得到她、看得到她啊!
而這個虛空造出的結界,根本也是他的手筆,玄宿不知,她亦不知,他玩狐也玩人,手法高竿老練,還道什麼虛元破碎?什麼直來直往?他老早修復妥善又完整重建,心思埋得這般深,哪輪得到她為他擔心受怕?!
恍惚間,像看見他衝她揚唇笑,然下一瞬,他五官繃凜,眉間糾結。
玄宿的聲音再次從他雙唇間磨出——
「你喪失內丹,元神空無,你、你明明什麼也沒有想困住我,不可能不可能但為何?這血氣從何而生?你如何能驅使?不可能」
白凜奪回話語。「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白凜!」秋篤靜覺得自己就是個笨的、呆的、蠢的、傻的,受騙了依舊替他憂心忡忡。但不管如何,總要先度過眼下這關!
白凜隨即又朝她看來。「走!」他闊袖一揮。
結界碎裂聲爆開!
她驟然張眸,神識一下子躍出靈寂之地,重回本元的心間與靈台。
地底洞穴之中,她依舊倒臥在他腿邊動彈不得。
秀眸眨了眨,急急逡掠,她覷見他緊閉雙目的面龐不住扭曲,薄唇抿得死緊,兩邊的額角穴位抽搐鼓跳。
他氣息極為不穩,胸口起伏過劇,擱在雙膝上的十指正按緊膝頭,於是指節突出,使力過猛,讓那修長的指顯得有些猙獰。
他請君入甕,誘玄宿入他軀殼,那模樣根本是想將對方真元困在體內!
他到底有何打算?!
一方面為他憂心,另一方面又惱他瞞騙,令她必須揣測再揣測。
只是實無閑暇任她推敲了不知是玄宿猶能驅動術法,抑或精魅們察覺到控制的力道削弱,盤據整座穴頂的綠光精魅正蠢蠢欲動,嘶鳴聲大作。
先是兩、三只朝她飛下,在她面上七竅處徘徊,似想方設法又像等待時機,等著從她的眼耳口鼻鑽進精魅以奪取人的精力、血氣為食,她血氣著實太香,即使被天狐沾染,仍舊掩蓋不盡。
此時控制精魅的黑剎之氣被白凜困住,洞中無大王,精魅們自然群起作祟。
少少幾只的反動引來更多覬覦,越來越多的綠光往她俯衝下來,她能感覺到它們在膚上爭先恐後游移,螢綠火光將她七竅完全遮掩。
不能護自己,如何護他?
秋篤靜,你不能護好自己,還談什麼雄心壯志說要替他出氣?幫他揍玄宿?他將玄宿真元誘入,困於身中,而他的內丹在你體內,你能怎麼做?
能做什麼?
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與他交融的,是她;雙修共享的,也是她。
雙修中的兩個元靈、兩具肉身,彼此化入,白凜是她,她是白凜。
他拿命打造出她這個專屬於他的「爐鼎」,他們氣血相融相通,他能渡取她的血氣滋養己身,她就能驅動他的內丹、他的術法!
心一定,定下便如千年巨錨直落深海。
念一動,動念就似萬年封印驟然盡去。
心定念動間,丹田有火騰起,天狐內丹引得她氣血澎湃,手背上的巫族入符彷佛得到灌注,一掃暗淡,激出耀眼燦光。
喉中猛地滾出一聲嗄喝,她發現身軀能動了,玄宿的術法被她自解開來。
體內的能與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增長,火一遍遍燎原而來,她並不陌生,這情況跟上一回遭黑衣客偷襲,她誤打誤撞間、大舉「化煉」十來只精魅時的感覺甚像,只是這一次將更為壯觀。
這一次,她不僅是有巫族圖符作為護守的秋篤靜,不僅是半巫半仙體、氣血飽滿的絕美「爐鼎」,她不僅是「第一女鐵捕」、「鐵血小教頭」,她更是堂堂的九尾雪天狐大人!
七竅射出燦光,在她臉膚上游移的精魅連嘶叫聲都不及發出,盡數化無。
體內的火確實灼熱,但她能承受,只是能與量越來越大,必須釋放。
她釋出,天狐的內丹聽她驅使,亦為她引領,彷佛彷佛是巨大樹心中那些時光,男人領著她雙修,兩具身子化作一個,兩顆心重迭相印。
她從地上爬起,摸索著握住男人偏涼的雙手,她找到兩人共修時一向的姿態。
她面對他,跨坐在他盤起的大腿上,他的五官仍緊繃扭曲,她捧起他的臉,將額抵在他白皙滲汗的額頭上。
白凜——
她並未出聲,那喚聲從心而發,從她的神識傳向他。
男人沒有響應任何聲音,卻極費力地掀開那兩排墨羽長睫,他漂亮的黑藍瞳色依舊,但目底已現血痕,是頑強欲困住黑剎真元所造成的。
她七竅再爆明光,道道似箭,射進他的眼耳鼻口之中。
心火盛燦,身火如炎似漿,火將他們倆團團包裹,滾過他們發上、膚上、衣上,無一處不在火裡,但火勢大盛卻越發清涼凜冽,一掃渾沌污邪!
一場浩然大火,秋篤靜實不曉得自己喚出什麼,一切的一切全順心而為。
究竟是天狐內丹驅使她,還是她驅使了內丹,也不重要了。
就讓大火燒起,讓紅火吞噬那無數邪魅,還天地人間一場靜和清淨
轟——轟——轟——
紅火騰燒到最烈、最熾之時,紅光將轉藍火。
他看到她掀起的那場燦紅烈焰變作青藍,明明是驚天撼地的一片火海,竟像沙漠上一望無際的海市蜃樓,青火跳動,舞得似精如魅,把盤據周遭的所有邪穢全都吞食了、化煉了。
好大的胃口,多美的紅光與青焰。一向高傲的他竟也瞬間心折。
白凜——
聽到那叫喚,女人喚著他,他臣服般掀開雙眼。
從來,他沒對誰臣服過。當年道行淺薄,玄宿以強大術法迫他,亦沒能讓他認輸服軟,但女人的喚聲直直鑽進他魂裡,觸動了他一直深埋的、也許連自己亦不知的某根心弦,他沒來由發著軟,乖乖循那聲音望向她。
他迎她入內,放縱她梭巡,他不需再困住黑剎真元,他知她會為他拔除。
狂火大起,一把虛空襲來的大風將火勢吹得更猛。
火中,風裡,他身為戰場與牢籠的軀殼彷佛鼓脹再鼓脹,五髒六腑皆被撐至極限似,他感到劇痛,但知自己定能忍過。定能。
於是黑氣開始在體內瓦解,於是試圖奪舍的真元終於繃至爆裂!
轟——砰!
他像也爆裂了,原是渾噩不明的情與思,原是懵懂無知的欲與念,他茫茫然,迷惘在自身的心牢裡,豈知這轟然一記,震得昏天黑地,劈破了牢籠,亦震得一湖心鏡雲開月明。
很痛。肉身的痛楚無限擴大。他卻想恣意暢笑。
捧他面頰的手勁堅定,掌心熱燙,他摸到她,纏上她的臂膀和雙肩,再繼續摸索啊摸索,最後十指牢牢落在她柔韌纖細的腰間。
猛地用力,他摟她入懷緊緊貼靠,俊顏埋在她肩處咻咻喘息在青焰大縱橫掃中,他以她飽美的身香來慰藉正承受劇痛的血肉。
再痛,依然想笑,歡快騰悅,如此妙不可言。
秋篤靜倏地驚醒,習武多年,甫一張眼便繃緊肌理,身軀已作守勢。
她這一動,厚厚掩了她半身的赤沙子逖啦啦如瀑泄落,天光燦爛,刺得她險些睜不開眼哪兒還有地底洞穴?
啊!她記起了,在昏厥的前一刻,她確確實實聽到沙泄聲響,整座洞穴轟隆隆作響,沙子從上往下不斷泄流還聽到精魅一陣陣、一波波的嘶叫,被大火炙透、烤焦、燒毀的痛鳴。
不是單純的「化煉」,是完全滅絕,斬草除根。
只是她沒能明白,地底洞穴傾覆後,為何人沒遭掩埋?
放眼環觀,圈圍赤沙地的奇石全都消失,她浮出沙地,與她同在洞內、遭奪舍的那些人亦四散橫倒,連身罩猩紅披風的教主大人也倒在不遠處。
也許地底洞穴僅是玄宿所造的結界幻境,根本未曾存在?
尚未想出個所以然,有關洞穴虛實與否的事已被她拋得遠遠,因雙眸再如何張望,怎麼都尋不到那抹雪白玉身!
被埋住了嗎?!
他他是抱著她的,抱得很緊、很緊,不可能不見啊!
氣息急促,背脊發涼,她開始往沙裡挖。
挖沒幾下,竟看到一截白袖,嚇得她趕緊跪坐起來拚命撥開沙子。
他就躺在那兒,躺在被她撥出的小小沙坑裡,絕美的俊龐五官舒和,彷佛睡得極好,薄唇竟噙著淡淡歡弧氣是徐緩綿長的,靜謐謐,幽幽然,在他胸房裡淺淺鼓伏,哪裡像她,被驚過一回又一回,渾沉且急促。
像老早察覺她在看他似,那雙狐狸美目無奈般眨了眨,最終只得慵懶掀開。
「難得做一回沙浴,暖暖的頗舒服,你倒搶著醒來。」
秋篤靜緊繃的身子陡然一松,跌坐在自個兒腳跟上。
她怔怔望他,一時間無語。
被困地底洞穴時,只想著要度過眼前難關才行。遍尋不到他時,也只想著要將他找到才可然後,忽然間,大事底定了——
此時他笑笑對著她,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怎麼了?」白凜見她不語,終於撐身坐起。
他這一動,雪發與白袍從赤沙中拖帶而出,沙似赤金粉,襯得他一身玉雪當真無與倫比的好看。
秋篤靜依舊怔怔望著,她是看他沒錯,卻似有若無般避開他的眼。
「我那場那場大火我不明白」
「狐火。」白凜淡淡道。
聞言,她螓首飛快一抬,與他四目交接,懵了會兒才尋回聲音——
「狐火巫族記事的冊子裡寫過,太婆們也提過九尾天狐若然震怒,九尾尾端與口中會迸出火光,怒火越熾的、道行越高的,迸發的火就越狂大驚人
能燒滅所有觸怒它的人與物。」
「巫族老太婆們野蠻歸野蠻,記事入冊倒也翔實。」
他飛眉挑眼的模樣令她心裡一咯噔。
很熟悉的嘲弄姿態,不是冰冷面無表情,但又不完全是以前那種倨傲、唯我獨尊的神氣,隱約多了點什麼,是柔軟而歡悅的,在他漂亮瞳底閃動,閃得她心裡直鬧,遂又調開眸線不敢多看。
「太婆們才才不野蠻,你不要胡亂編派。」
盡管對巫族老虔婆們尚有滿肚子惡言欲傾巢而出,白凜此刻倒聰明地閉嘴不提,但少不了是要哼個一聲、兩聲。
秋篤靜又有些怔然,彷佛好長一段時候沒聽他那樣淡淡然卻能強烈表達內心不以為然的輕哼。彷佛最初識得的那個白凜,他真又回來了。
眸略略泛潮,心像也濕潤潤的,她甩甩頭努力寧定。
白凜皺了皺俊鼻,看她此時忙著往沙裡掏尋,大致猜到她所尋何物,雪袖倏地一翻,一把銀亮長劍憑空現出,鞘身上還沾了點赤沙。
「尋它嗎?」
「咦?嗯多謝。」秋篤靜從他手中接下淬霜劍,臉一直低低的。
白凜盯著她的頭頂心和秀額,覺得怪,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卻也想起她爬上他的身,捧他雙頰,將額緊抵著他時的感覺她渾身都是亮的,光束射進他七竅中,也射進他心魂裡,像萬丈天光落入老松林,迷霧盡去。
「你竟能喚出我的狐火。」他語調若嘆若贊,極滿意似哼道:「神妙啊。我和你的雙修果然驚世絕倫、不同凡響。」
被赤沙掩蓋時,他摟她在懷,醒著也懶得挪動半分,面上盡管笑得清淡,心緒卻起伏激切,一想到她是他的,秋篤靜是白凜的,便覺心間蝶舞,妙不可言。
秋篤靜腦子很亂,有太多疑問需弄清。
她握緊長劍,勉強想從一團紊亂中尋出一個起頭,不遠處卻傳來一陣殺聲囂騰、刀劍相交之聲。
她大驚,提劍就要起身,一旁的男人倒慢條斯理拂開長發。
「中原武林盟率各路援手圍攻「拜火教」,直搗黃龍,而教主遲遲未能現身,「拜火教」已被打得潰不成軍。」
她倏地瞠眸。「你怎知道?」
他哼聲。「我自然知道。」他虛元完整重建,真元持續飽美,派個幻身出去晃幾圈、觀察情勢,何難之有?
秋篤靜知道自己問了蠢問題。他誰?他是九尾雪天狐大人,能誘狐又坑人,伎倆是一等一的好,他當然什麼事都知道。
「玄宿他、他總之,你沒事吧?」咬咬唇,正覺自個兒可能又問了蠢事,眼前的天狐大人竟撇了撇嘴,表情有些靦眺。
他搖頭,緩緩搖動,發絲柔曳。「你那樣做,那麼拚命,將我體內的黑剎真元拔除燒毀,燒得連灰都不剩,我唔,我自然沒事。那你你在流血?!」
話一出,他美目厲瞠,探袖欲抓她入懷。
沒想到啊,真真沒想到,他吃了一記「鐵捕小教頭」的反擒拿。
秋篤靜同樣沒料到會這麼對他。
心裡甚亂,鬧得厲害,只覺不能跟他太親近,若又貼近他、嗅到他凜冽身香,腦袋瓜定要加倍的亂沒法子啊,她總是受他牽引,太容易沉溺。
所以他探手來抓,她本能反擊,他根本預料不到她會格擋閃避,還避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他一抓未中,腕部穴位還被她倏地發勁彈麻,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是在躲他、拒他。
「你干什麼?」優美嗓聲陡沉,頗有山雨欲來之味。
秋篤靜倔強搖搖頭,心髒咚咚跳,其實也被剛才的短兵相接嚇了一跳。她算是對他動粗嗎?
「你耳後有血滲出。」語調太平靜,教人心顫。
「沒事不疼。」她伸手去摸左耳微灼之處,也不知怎麼受傷的,像遭狂風沙浪掃出的血痕,真的僅是芝麻綠豆的小傷,血絲被她隨意一拭也就止了。
「過來。我瞧瞧。」
「不用的!」她飛快拒絕,見他起身,她竟立即退離兩步。
白凜立定不動,俊美面容繃凜,透白臉色靜靜籠上什麼,顯得_寂陰黑。
「你這是干什麼?」問得極緩,氣凝於話中。
「我沒有」她在心虛又氣虛些什麼?在外行走就錚錚鐵血,怎麼對上他就顯擺不出?!深吸一口氣,她重振心魂。「你既沒事,那很好。我得去幫武林盟的人,先領他們過來此處,擒賊先擒王啊,「拜火教」教主落進武林盟手中,這場亂事才能早一步底定,免得更多傷亡。還有這些遭玄宿驅使的人,定有不少是武林盟的人,我得去喚人過來幫忙。」一頓。「你先避開吧,等會兒可能會來很多人。」
她這是不想他見人了?
白凜長身玉立,雙目幾將她瞪穿。
但她絲毫感受不到他排山倒海的怒濤似,旋身便去,非常之瀟灑,絕妙的輕身功夫讓她足下僅在中途一次借力,呼息間已躍上赤岩巨壁。
甫經歷生死關頭,兩人患難之後應該更不一樣,何況他真被她召出的狐火燒了個醍醐灌頂、一片澄明,終還他一個原來的自己,好多話要同她說,好多事想跟她做,她無法意會就算了,還不領情!
她不讓他碰!
不讓他碰就算了,她竟還打他?!
闊袖中的五指握緊再放松,甩了甩,才將被彈麻的腕部穴位衝開血氣。只是左胸像也中招,刺麻得很,氣息全堵在一塊兒似,怎麼都衝不開。
要他回避嗎?
他偏就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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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10-8 00:59:59
第二章
離開邪教禁地不過須臾,秋篤靜已察覺出白凜尾隨其後。
他不是亦步亦趨緊緊跟著,而是忽遠忽近隔著一小段距離,幾次她轉身或側首與斜裡衝來的教眾們交手時,都能瞥見他的身影。
他像似看顧她,又像跟她賭氣,要他暫且避開,他偏要大剌剌現身。
幾名教徒八成見他「弱不禁風」,齊齊掄刀圍上,連摸上他袖角都不能夠,已被他懶懶揮了兩指全數打趴。
秋篤靜壓下本要衝喉而出提點他留意的叫聲,又一次覺得自個兒蠢。
他瞧見她在看他了,嘴角勾動,舉步便想朝她靠近。
她很快收回眸光,垂首撇開臉,往武林盟援軍集結的所在奔去。
她自然沒能「欣賞」到天狐大人白俊面龐瞬間臭黑的變臉絕技。
而武林盟這一邊,此次分作四路圍攻「拜火教」,主要仍聽從「玉笛公子」李修容號令。
不少武林盟的人已識得峰下城的秋小教頭,一得到她實時帶來的消息,有人接手趕去回報李修容,另有不少人則隨她往教中禁地趕去,尤其是那些尚未尋回自家子弟的武林世家和各大幫派們。
秋篤靜領人躍下赤岩巨壁,重新返回那片赤沙地。
有幾個遭奪舍而成玄宿使徒的年輕男女已踭目醒來,恍惚晃著身子坐在沙地中,猶然一副迷蒙渾噩的神色。
就跟上回欲過十裡山、在林子裡遇襲的狀況一般模樣,隨她過來的眾人急切驚呼,不是喊自家親手足,就是喊師弟師妹、師姊師哥她幫忙眾人,忙了好一陣才留意到那抹雪玉長身立在巨壁形成的陰影下。
她無須抬眼確認,也知他定然盯著她瞧。
然而眼下不是一個能好好談話的時機,她沒辦法想。
只是該做的事一件件來到眼前,她憑本能將之做好而已。
多年在黑白兩道走闖,與武林盟的人打交道於她來說絲毫不難,該如何應對她能掌握,就是心浮浮的,神思在那場狐火狂騰後,其實一直未定。
之後不久,李修容聞訊趕至,身後亦跟來其它前來尋人的武林人士。
教主大人如此這般輕易被逮,李修容與一干殺上「拜火教」的各幫各派好手見狀,竟還怔愣了好一會兒。
秋篤靜自然避不過李修容的詢問,遂將暗訪邪教禁地、覷見教主進入地底洞穴之事約略道出,亦把洞穴中所見景像仔細描述,卻是掠過玄宿操弄與精魅奪舍的事未提,只道教主在禁地中使邪法,卻遭反噬走火入魔,才導致洞穴沙泄。
至於因何所有人得以全身而退,未被赤沙吞掩秋篤靜推說不知。
老實說,她確實不知。
結界幻境有時太過真實,根本難分,何況是大魔擺弄出來的一方禁地。
當時白凜能在那裡再造另一個結界,任由她的神識入內還不被玄宿發現,如今想來,他也強得過分了些。
「那當真辛苦秋姑娘了。西邊域外的邪教作亂,原也沒峰下城什麼事,咱們中原武林盟先攪擾了姑娘不說,還讓你奔波來此,如此行險。」
「我承諾過的,能幫上忙,定全力以赴。」
大恩不言謝。李修容深深看她,淺笑清雅。
一場亂事方歇,他兩邊鬢發微紊,一襲長袍倒是干淨,儒雅俊逸未減半分。
李修容目光忽挪,往她身後看去,頷了頷首算是招呼。
秋篤靜見狀跟著回眸,才發現白凜不知何時已離開那片巨壁陰影靠了過來。
他懶得理其它人,一上來就握住秋篤靜的臂膀,不容她再次閃躲,決定單方面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漠視。
秋篤靜不想跟他在人前拉拉扯扯,只好被他拖走,一路避進赤岩巨石林內。
「你干什麼?」語氣聽得出疲憊,她微微掙扎,不想被他握住。
「那你又是干什麼?!」質問的口氣毫不虛軟,還挺惡霸的。
她掙扎的舉動徹底惹惱美狐大人,再如何高高在上、自視甚高,都可能使出下九流的招數下一瞬,她身子僵住,竟遭定身!
「白凜,你、你」僵立,她驚得舌頭都不索利,眸珠亂滾。
「哼!」臉色陰狠。
他狠狠捧著她的臉,狠狠撩開她蕩在身前的發絲,再狠狠唔,好吧,是既重又濕熱地親吻她耳後。
先是微微刺麻,一下子就暖燙起來。秋篤靜驀地明白過來,他是在察看她耳後那道滲血小傷,還動用靈能替她舔愈。
方寸潮起浪湧,總無法平靜面對他的親近。
當他的唇移到她的嘴角,她低聲一嘆。「你不能這樣」
「靜兒,是你想,我才能這樣。」他輕語,垂斂的目底漾開笑意。
她聞言一愣,頓時醒悟。
她都能驅動他的天狐狐火,難道還解不開這定身術?
意念一起,她練功行氣般驅使血氣,果然丹田發熱,內丹靈能回應意念,她確實自解開來,但唇也被結實吻住。
他甚少這樣吻她。
除了遭偷襲重創、虛元破碎那次,他呼救般撲向她汲取生氣,以及後來幾次雙修,他依循氣血流向將精力反哺給她時,他才會主動銜住她的嘴唔,所以仔細想想,並非「甚少」啊,這是他頭一次亂七八糟親她,也不知為了什麼?
定身咒自解開了,她雙膝微軟,整個人靠進他懷裡,手裡淬霜劍險些落地。
「孺子可教也。」白凜哼哼兩聲,聲音聽起來比方才松快許多,像是誇她領悟力高,又像說她終於知道乖乖偎過來。
只是下一刻秋篤靜清醒了些,甩甩頭想自個兒站穩,惹得他又一臉不豫。
「你還有什麼事?若無,武林盟那邊需要人手,我想過去幫——」
「透過玄宿真元,我已知紅繯在何處。」
他突如其來的話令秋篤靜止了言語。
她耳膜鼓動,被那一字字擂到生疼,又似無形塊壘往心底堆棧,直滿到喉頭,噎得她呼吸艱難,而每絲每縷過喉入肺的氣,都像沾了血絲。
「你要去尋她?」
「我當然要去找她,非找到她不可。」
竟又想笑,好古怪。秋篤靜模糊想著,若此時大笑,大抵會笑到流淚,可仰首哈哈大笑,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這真醜啊,一點也不鐵血瀟灑,她不要。
「那你去找她吧。」將話道出,才覺唇咬得疼了。她撇開頭。
「我很快就回,你暫且跟武林盟的人在一塊兒,別胡跑,也別搭理任何人,尤其是李修容,離他遠些。你等著,我辦完事帶你回去,我們一塊兒走。」提及「玉笛公子」,不自覺眯起狐狸美目。
他話裡盡是矛盾,留她下來卻不許她理誰,他還要帶著紅繯回來找她秋篤靜揉揉眼、揉揉額,腦子更亂,心頭更堵。
她低頭不語,怕真會笑著哭出來,悄悄握緊手中長劍,鞘身上的刻紋都已陷進掌心裡。
白凜見她又一副閃避姿態,突然火大,闊袖一甩衝著她噴火——
「等我回來,我給你一個交代不!是你要給我一個交代!」
從沒低頭服輸過的天狐大人有種說不出的挫敗感,不太懂得如何處理,更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總之是高傲蠻橫慣了,撂下話,他目光深深似帶戾氣,都要把人瞪穿,但挨瞪的人兒不痛不癢般,只低聲道——
「你快去吧。」
「哼!」
待秋篤靜深吸口氣側眸去看,冷冷哼聲哼得既重又響的男人已虛空不見,巨石林中徒留她一人。
天光猶盛,赤岩巨石的向陽面光明燦亮,她避在陰影裡,覺得心像也落在晦暗的那一面,潮濕渾重,沉得令她有些扛不住
赤狐少女跟在他身畔六個年頭,他怎是不想她?
自她離開,他是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想,當真刻骨銘心、思卿不忘啊!
要尋到她。非再見不可。
他念她念得心都揪緊啊!
「玄宿在你身上入魂,入他自個兒的一小縷真元,又將你圈養著,瞧來,他待你是用了心這對他來說,十分難得了,你也不冤。」
他在玄宿的真元中看到這座地底洞穴,較「拜火教」禁地的那一座要來得小,卻更為精致。這座洞穴在「拜火教」向西四百裡外的赤漠中,是真實存在的,而非禁地裡那一方結界幻境。
白凜以為,玄宿將紅繯藏身於此,這座赤漠洞穴與他位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其實有異曲同工之處,同是他們閉關修煉的秘地,除了極看重的「爐鼎」,誰都不允侵入。
而主子真元破滅,魂飛魄散,身為「爐鼎」自有感應,不可能不知。
當他踏進洞穴內,挪騰步伐徐徐朝那紅衫姑娘走去時,後者已伏下身子,匍匐於地的姿態曼妙無比,完全臣服於他。
「主人您從此是紅繯唯一的主子,紅繯再也不離開您。」嗓聲千般綿柔、萬般嬌嫩,說能教人酥心軟骨都不為過。
白凜俊面泛紅光,雙目更興奮得閃閃發亮,很溫柔道——
「你離開我時,十二萬分不舍般地斷了我一綹雪發噢,你真把那綹發制成流蘇綴子系在腰間了呀」目光落在赤狐少女細腰上,那兒綴著一綹天狐雪毛,即便離了真身血肉,毛色仍生動爍輝。
他語調更柔三分。「別低著頭,把臉抬起。」
少女巧肩微動,乖巧聽話地抬高麗顏,眸中柔波流轉,神態楚楚可憐,怕是再鐵的心都要溶作岩漿,聖人見了都得春心大發。
「公子主人」粉淚盈睫,美不勝收。
白凜看著,目不轉睛看著,然後咧嘴燦笑了——
「好紅繯,我得用心斟酌,仔細思量,該怎麼回報你才夠誠意啊。」
伏在地上的赤狐少女跟著笑,顫抖抖笑,淚落得極凶,卻不敢不笑
白凜離開後,秋篤靜全副心神用在幫忙照料那些遭劫後、甫轉醒的人身上。
她習巫習了個半吊子,但與天狐雙修後,尤其體內有千年內丹護守,使得她半巫半仙的血氣大發揮,靈能不自覺間變強,竟輕易以肉眼就能判斷一個人的內在神識「干不干淨」、有無「被祟」。
此次尋回的二、三十名武林世家子弟,她暗暗「巡視」過,全被那一場狐火淨化徹底。
心魂確實無恙了,只待神識緩緩回復,至於那些人會不會記得遭奪舍、受驅使時的所作所為她不曉得,卻希望他們永不要記起,能忘得一干二淨最好。
接下來就是中原武林盟與「拜火教」之間的江湖恩怨,與她這個峰下城小小女鐵捕沒干系了。
她在「拜火教」的赤岩巨壁上與眾人圍著火堆度過一夜後,隔日天未透亮,她已向李修容以及武林盟裡交好的幾位人士告別,帶著他們為她備上的一匹駿馬、干糧和飲水,往東踏上返回峰下城的路。
像是許久未曾縱馬飛蹄。
她策馬馳進一望無際的漠地,憑借上回被帶著馭風飛行而強記下來的路線,在這一天火紅落日即將被遠方那道平直地線吞沒前,她找到一處小小綠洲地扎營歇息,真的是很小一方,繞綠洲的邊緣走,不出百步就能走完。
但畢竟是一口沙地活泉,足能養出幾株帶葉的沙棗和胡楊。
她牽馬飲水,摘了不少綠洲上能尋到的小果物喂馬,之後又將系繩放得長長的,讓馬匹能在一個較大的範圍內自在覓食。
照顧好座騎之後,她才開始安置自己。
不覺多餓,僅啃了幾口干糧,吃點稱不上美味的果子,再喝過水也就足夠。
傍晚一過,四周驟寒。
風不是太強,卻能在發上、面上吹出一層冷霜。
幸得她早拾來一大堆干木枝,也收集不少枯葉,在隱隱有雪花飄落的寒夜裡,為自己燃起一團暖火。
趁著暖和就該歇息,免得火堆熄滅,寒意再起。於是用泉水淨過臉龐、頸子,洗淨手腳後,她重新穿戴保暖,在溫暖火邊躺落下來。
躺下,以為合睫便能睡去,無奈卻是清醒無眠。
她模糊想著,多得武林盟的人設想周到,讓她身下不僅有酕子能鋪開,身上還能蓋著一張厚毯子取暖又想著,待返回峰下城銷了假,姨爹、老好人縣太爺以及文膽師爺,應都回來了才是。
姨爹定會問起武林盟之事,她得想想該怎麼答話,唔,肯定也會問到她與九尾雪天狐之間的牽扯,她避不開、躲不了啊。
幽然嘆息,一張眸便是滿天星鬥,墨色帶寶藍的穹蒼令她想起白凜深邃漂亮的黑藍眼仁兒。然,一旦閉眸閉眸還是無法睡下,腦中翻飛的盡是地底洞穴中一幕幕的景像、一句句的對話聲響!
我要紅繯。她在哪裡?
我要她回來,我必須得回她。
你問我要紅繯,不如就拿你的「爐鼎」來換用她來換紅繯,你我都不虧。
如何?
你要她,請便。
最後一句掠上心頭時,她驟然睜眼,躺平的身子如被赤沙毒蠍螫中一般,猛地彈坐起來!
她氣息沉濃,冷霜寒夜中,額上竟滲細汗!
事情從發生到現下,她以為太亂無法想,其實是刻意不去想、不願想。
她讓自己忙碌,於是幫了武林盟不少忙。
她身旁一直有人,所以被分走太多思緒。
然而來到此時此刻,她不能縱馬快意奔馳,是該靜靜安置下來,才發覺欲靜不能靜,因懸在心上的那個結,令她不能安生。
再深深吸入一口沁寒夜風穩下心緒。
靜坐片刻,她手搗在臍下,天狐內丹的金芒透出膚底。
她手緩緩往上移動,那潤潤金光受她擺布亦跟隨往上,最後從喉中輕輕嘔出,躍到她掌心裡。
自上回在樹心裡雙修十個日夜後,內丹與她的連結增強,她是不意間發現原來能這樣喚出,把玩在手,彷佛它真是她的真元。
而今,她無意間驅動狐火。
那是天狐最強的術法,這說明她與白凜之間的牽連已極深,不僅氣血相融
有沒有可能天狐內丹若碎,她的命也將走至盡頭?
但他想要的一直就是紅繯,最後卻跟她糾纏在一塊兒,該怎麼解?
微微收攏五指感受內丹潤輝的暖意,她一手揉揉眉間,應要困了、乏了,不該胡思亂想的。她早該睡下,明兒個大早還得繼續趕路。
正打算重新躺落,強迫自己入眠,擱在眉處的手甫一拿開,她氣息瞬間凝住。
一雙略大、骨骼勻稱好看的男性裸足進入她此時輕斂的眼界裡。
她盯住不動,手中內丹八成感應到正主兒駕臨,金暈一波波舞動,發出的光與燃得正熾的火堆有得比。
回過神,她倏地揚首,與居高臨下眯瞪她的狐狸美目對個正著!
「雖然我不愛你跟武林盟的人一塊兒混,但你半聲不吭獨自一人跑了,我更不愛。」雪發在夜下張揚,明擺著就是不痛快。
夜中尋至的男人繼續叨念——
「那時「拜火教」大勢已去,武林盟制住內外,你待在那兒安全不是說好要等我?你這樣偷跑真的很不好、很不對。你知不知道,我回去找你找不到,李修容那家伙竟用一副可憐眼光看我,問我怎會不曉得你的去向」哼哼兩聲。「我怎是不曉得?天狐內丹在你這兒,我只要縱開神識觀巡,上天入地都能尋到你。但話說回來,你怎麼可以讓我撲空?還被人笑?不知情的人說不定會以為咱倆感情不好。」
被自個兒狐火狠狠燒過的天狐大人,話變多了。
秋篤靜被念到有些犯懵,雙眸眨眨,再眨了眨。
那他們倆感情算好嗎?
「你有什麼話說?」白凜干脆席地而坐,還蹭去搶坐酕子,硬要坐得近近的。
身子略繃緊,喉頭亦繃,她試了試終於問出:「打一開始,你就知道禁地洞穴裡有古怪,設了陷阱等你自投羅網,是嗎?」
「竟學會以問制問轉移話題?」白凜雙目眯得更細長,眼尾一蕩,似笑非笑。
他頓了頓,清傲地略揚美顎。「當日那一葉綠光精魅,在釋回之前我對它下了反動咒,更在咒上吟入我的神氣。既是反動,就要它過家門不入,那葉精魅竄回赤沙禁地時按理不該停落,然而它不僅落下,還順利入內,說明赤沙底下不單是座巢穴,更是一座陷阱,而且等的就是我。」
所以無論反動咒有多強,只要帶有他的氣息,赤沙地底下的結界永遠大開。
秋篤靜唇微啟,喉發堵,勉強蹭出聲音。「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
俊顏又淡淡現出從容神秘的神氣。
他一手撩開長發,屈臂支著頭,從五指指縫溜垂而下的雪絲輕輕蕩著。
「那是玄宿為我設下的牢籠。」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再問。
他微地勾唇。「玄宿說他續命而生,歷經幾百年前那場大戰,其實他真身早灰飛煙滅,剩的也僅是一縷真元,若論天元神透,說不准還比不上你巫族身為族首的老虔唔,大太婆」撇開臉假咳兩聲——
「但玄宿殘存的真元所選中的那片赤沙大漠,靈能極其旺盛,恰成他重煉之處,才使得「拜火教」後來盡入他掌握,甚至危及整個中原武林。我必須與他有個了斷,不單是為了我跟他的恩怨牽扯,更要緊的是我占住的那片大地。」
他笑,五指將發往後梳扒,露出與月爭輝的整張玉面。
「我要沒擋住,西南大地與凜然峰全淪為玄宿囊中物,你巫族村與峰下城也要遭殃。唉,想想我這情操還真不是尋常般偉大。」
還指責她以問制問轉移話題?他左彎右拐、東拉西扯,根本答都沒答!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聲線陡揚,雙眸直勾勾。
心底模糊有個想法,深想了可能會很痛,但總比模棱兩可來得好吧?
白凜突然沉默,像被她硬聲硬氣的語調問住。
他隨即笑笑,重振旗鼓又想粉飾太平似,卻被秋篤靜搶了話,問——
「你覺我若事先得知,明白踏進地底洞穴將落入陷阱,事到臨頭可能就喚不出狐火了是嗎?」
他身板緩緩挺直,目光如炬,淡然的輕弧一直噙在唇邊。
「我確實需要你喚出狐火,但我沒料到,你真辦到了。」嗓音若嘆,挾著一種清風明月般的溫柔,這是以前的他不曾、不會亦不懂得如何流露的東西。
秋篤靜咽了咽唾津。「我看到玄宿的真元,你想將他困住」
「玄宿那一抹真元藏得太隱密,若不拿我當餌,他不會輕易現身。我的千年狐火能燒毀一切,滅掉在我真身裡的魔魅,但我的真元內丹又絕對不能被玄宿侵占,不能留在我體內,而沒有內丹,我喚不出狐火,一切只能看你。」他挑眉,又在睥睨誰似——
「閉關雙修時,怎麼都教不會,連點火苗都不見你召出,沒想人一急,比小狗還能跳牆,都竄上天啦,那場狐火來得真是時候唉唉,怎麼我就這麼神機妙算,真把你算得准准的。」
他拿小狗跟她比,其實想逗她,可惜成效不彰。
秋篤靜瞬也不瞬的雙眸被火光和內丹潤輝一映,像彌漫水霧。
「倘使最後我沒能喚出狐火,該當如何?你可曾想過?」
俊龐明顯一怔,極快又寧定。
他要是不那麼迅速從容就穩下,要是肯沉吟個一會兒、半會兒,秋篤靜還可能被他蒙混過去。
但他明明被她問住卻還裝出一臉淡定不!或者不是裝的!他也許真覺那沒什麼,她沒喚出狐火又怎樣?不過是賠掉他一條命罷了!
「你將玄宿誘出,困進自個兒身體裡,我要能召出狐火,一切大善。若我不能,你是打算拖住玄宿一塊兒死對不?」她恨恨質問,陡然響亮的聲音教人凜心凜意。「你那時揮袖將我的神識拋出結界,自己是沒想出來了,你不動聲色在玄宿的結界中造出自己的結界,你將那裡當作戰場、當作墳場,我說的對不?!對不嗚嗚——」
哭音攪進話裡,一放縱真真不可收拾,忍到不能再忍的淚水瞬間漫溢,嘩啦啦地流,鼻頭一下子就紅了,非常狼狽凄慘。
但她一雙眸子卻發了狠似瞠得圓滾滾。
好凶。
既明亮又迫人。
等白凜意會過來時,才知俊臉竟心虛撇了開,可想想自個兒何等身分,怎可在她面前墮了九尾天狐的風骨?!
他硬是轉正面對她,很義正詞嚴道——
「我若出不了那結界中的結界,你有我的內丹真元護守,定可從那座地底幻境全身而退,我還留了那一葉精魅為你引路,你隨它走,必可脫險,不怕的。」
原來她瞧見的那一葉綠光正是他的手筆。
只是聽他後面所說,她心裡的難受實是一陣強過一陣,淚落得更狠,十分勉強才出得了聲——
「我怕!當然怕!明知你拖著玄宿欲同歸於盡,你以為落你一個在那兒,我走得開、走得了嗎?!白凜,你說我倆是夫妻,要當最親密的兩個,但不是這樣的在你心裡不是啊!我嗚我很喜愛你,你明知道的,卻可以把我喜愛的人輕易帶進絕境,說棄就棄,你真的很過分啊——」
白凜顯然沒料到情況會加劇。
聽她說的,他越聽心越軟,但聽到最後臉色驟變,想也未想忙道——
「是、是,你喜愛我,喜愛得不得了,很愛很愛的,我自然知道,我沒要輕易自絕,肉身不過鏡花水月,沒了就就算了,你保有我的內丹,往後找到好時機,你幫我續命不就成了?沒事沒事,不是什麼大事,你、你怎麼又這些淚是怎麼回事?別哭啊」亂七八糟安慰,結果完完全全適得其反。
秋篤靜頰上淚水蜿蜒,顎下淚珠啪嗒啪嗒直掉。
氣不打一處來,鬧得頭暈目眩、苦澀難當,一時間哪能自持?!
她嗚嗚哭,格開他直想探來撫她、拉她的臂膀,衝他輕嚷——
「什麼好時機?哪來好時機?若沒有怎辦?我又哪來的本事幫你續命?」單肩一抬,將淚擦在衣袖上,直直抽氣。「你不在了,我要是我、我沒能保住內丹,那又該該怎麼辦?!」
「不會的不會的,我在啊!我在不是嗎?」
白凜當真頭大如鬥,說什麼都錯。
她哭得慘兮兮,很絕望的氣味兒,他心驚膽顫,有種被掐住喉頭、掙都掙不開的緊窒感傳遍全身。
「靜兒,別哭,你哭得我我快不能喘氣」他一掌壓在左胸上,沉沉壓著,挺疼似,像這感覺極其詭異,陌生又隱隱熟悉。他美目微微瞠大直望著她,一向傲然淡漠的面龐竟顯得無辜無措。
「你何必這樣?我在你心裡根本就是只是個」她忽而撇開眸,搖搖頭苦笑,淚不止。「不是的,我連你心裡都沒能進去,哪能說自己是個什麼根本什麼都不是啊!」
「你別胡鬧!」存心要鬧到他斷氣是吧?!
「我沒有!」
「最好是!」
「你拿我換紅繯!」驀地爆出一句。
話一出,又是滿心滿嘴發苦。
不想提這事兒,結果道行太淺,看不透,闖不過。
「玄宿說換,你說請便。你拿我去換!你說請便!嗚嗚怎麼可以請便嘛?!嗚嗚怎麼可以?!嗚哇哇——」說到傷心處,沒有「第一女鐵捕」,沒有「鐵血小教頭」,就是個很痛、很難過,覺得自個兒遭心愛男子背棄的可憐女子。
面對突然放聲大哭的人兒,天狐大人盡管很努力維持人身,但肉軀顫栗、心髒糾結,氣息都只出不進了。
若他此時是真身模樣,九尾雪天狐必然已驚到炸成一大團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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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1:00:14
第三章
白凜不是沒領教過秋篤靜的縱聲大哭。
當年在凜然峰上,初出茅廬的小小女捕快為救一名女娃兒險些墜崖喪命,事後,她撲進他懷裡嚇到大哭。
她這性情,他怎會不知?
頂著名號在外走闖,那是打落門牙和血吞,旁人一提及峰下城女鐵捕,誰都得豎起大拇指贊她幾句。
可來到他面前,她的膽大心細、沉穩可靠全變成紅撲撲的臉,從來就很真。
她讓他去看她的本心,笑就笑,哭就哭但此時她這種力道的哭法實在太驚心動魄,相較之下,凜然峰上的那一回實算不得什麼。
白凜整個僵住,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心也鬧起,衝著她問——
「我怎麼可能拿你換誰?!」
「你說——請、便!」恨恨加重語氣。
他閉了閉目,深吸一口氣,灼灼吐出。「在那當下,我當然說請便。」不就為了誘困玄宿,豈會真拿她交換!
而她明明知道,卻糾結在這上頭不令他好過。
天狐大人雖出身多情妖嬈的狐族,道行雖破千年之數,畢竟不了解女兒家。
許多時候,明擺的事,知道歸知道,偏偏牽扯了感情,管你姑娘家多聰慧多機敏,依舊是會兩眼如盲、跟自個兒過不去。
秋篤靜現下就陷在這般泥淖中而不自知。
她邊哭邊說:「你死都要拖住玄宿一起,對自己說棄就棄,你說我倆已是夫妻,又何曾顧及到我的感受嗚你要紅繯,非她不可,你始終想跟她在一塊兒,我不是不知但你不能這樣過河拆橋,橋也是會難過的啊」
「我什麼時候過河拆橋?你說話要憑良心!」
他一個頭兩個大,折騰得俊臉都扭曲了。
想到她丟下他獨自踏上回家的路,可憐又可恨,不禁道——
「你不想留在赤岩巨壁那兒等我,不想我去尋紅繯,直說便是。你說了,我不可能不聽,但你不說,我怎知曉?」
「我沒有不要你去!」秋篤靜語氣陡地激切,用力搖頭,用力反駁。「你要尋紅繯就去,我提得起、放得下,絕不阻攔。你愛去便去,我何時攔過你?我沒有。我沒有、沒有、沒有——」哭音小小泄出,她用力忍,忍到臉都透紅微紫。
「睜眼說瞎話,你明明等等!」一抹想法如白光掠過黑壓壓的天際。白凜雙眉凜然,目珠暗顫。
「你該不會以為以為我對紅繯」他頓時醒悟——
「你、你真以為我瞧上那只該死的小赤狐是不?!」
他幡然醒悟後的怒火在看到秋篤靜寂寥隱忍的委屈神態時,驟然間燒得更熾、更烈,幾成衝天雄焰,較狐火還猛三分。
「秋篤靜,你到底把我看成什麼?!」
實在忍不住,他引頸咆哮,聲震遍野,漠上的風頓時亂了流向,掃得小綠洲的棗樹、胡楊沙沙顫響。
「最好我有那麼蠢、那麼沒腦,才會瞧上一頭居心叵測、無時無刻不在裝乖算計,還將我的大敵視作唯一主子的地狐!我是好咬的果子嗎?她敢給我下套子,我還不能找她了?堂堂九尾雪天狐能讓一只不成氣候的地狐侮辱了去?當然不能夠!」他罵聲連連,恨到不行似——
「你給我等著,等好!我把紅繯帶來你面前,看你還跟不跟我鬧?」
「我不要!」秋篤靜豁出去般泣嚷。一聽他要找紅繯來,原就翻騰的心緒更癲狂。「我不要見她,也也不要見到你!」攏在五指中的東西很順手砸過去,正中白凜胸央,是天狐珍貴的千年內丹。
「你混、蛋——靜兒?!」
眼前發黑,氣到發抖,無奈他後頭尚有一長串的狠罵不及祭出,因被他罵混蛋的姑娘竟驟然消失眼前!
在靈能被逼至極限,成功代他召出狐火後,她再次令他刮目相看——無內丹護守,她竟也能驅動血氣,悧落地使出一記虛空挪移!
他是否將她教得太好?雙修得太滋潤?
啵!
掌心上是緩緩舞躍的金珠子,白凜惱著、恨著、瞪著,左胸突然震出那一聲。
依稀聽過那樣的聲響,感受過胸內掀起的悸動。
像許久前,當她僅是個法規八年華的姑娘,他因與她交融血氣,在某個夜裡曾感應到她心上喜悅,為了那一記彷佛花開的聲音,他為她善心大發,拾回一頭奄奄一息的小赤狐。
當他再次聽到花開聲音,是她告白後離去,他懵懂迷惑在松林間獨思那一次,他滿腦子是她,嘴裡、心裡皆是古怪甘甜,尚不及深想,已被赤狐乘虛而入,虛元重創,盡碎在那一役中。
然後他忘記那聲音,直到現下,他想著她哭得好慘的臉,想她委屈又倔強的淚眸,想她對他的誤解,是發醋了呢
啦——啦——啦——
那朵種在他心田最最角落的花,所有狐族男女們都不知開過幾百、幾千回的花,他這個千歲以上的「老狐男」終於趕上一回,不再一瓣一瓣慢慢地、懵懂地撐開,而是一口氣將含苞待放的香瓣全都錠放。
他的鐵樹情花,開得燦爛輝煌。
向西約莫一個時辰的腳程距離,秋篤靜虛空現身在夜月下。
跌坐在沙地裡,她愣住好半晌,淚都忘記掉了。
她看到三棵以怪異姿態交纏橫倒的胡楊枯木,認出這所在是她白日在抵達綠洲前,曾下馬解手、並稍作休息之處。
她又怔住,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真是挪移了。
嚷著不見那少女,不要見到他意念在激切間驅動,她沒本事做長距離的挪移,結果把自己帶回白日走過的路途上。
這都成什麼樣兒?貨真價實的凡人一名,半巫半仙體,入了千年天狐的血氣,以肉身涵養金丹,又與天狐雙修共享她都成什麼模樣了?
訝然、自嘲、苦笑。彷佛也只能這樣。
狂鬧的心在漠上寒夜裡漸漸穩落,月光很好,照拂她一身清輝。
這時寧定下來,她喉兒仍輕輕哽咽,斷斷續續抽氣。
回想適才哭著鬧著,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娃兒似,她都想重重敲自個兒腦袋瓜幾記。都這麼大歲數,過了年就二十有三,鬧騰起來依舊沒分寸。
大哭過後,胸中像輕了些,身子不知因何倒覺沉重。
她有些力氣耗盡的感覺,想著,就窩在枯木形成的避風處過一夜吧。
她不覺現下的她還有能耐再做一次虛空挪移,剛才根本誤打誤撞,真要她做,都不知該從何處提氣。
靠在最粗的那段胡楊枯木上,她用掌根胡亂揉過眸眶,忽而動作一頓,她望著手心,終於想起她情急憤然時將何物砸出去
真糟有些悔了啊。
後悔不該用那麼粗魯的手法歸還內丹。
但內丹是該物歸原主的,應該那麼做才對。
他雲淡風輕笑諾,說是拿千年內丹聘她,到底不能明白「夫妻」二字的涵義,那顆收著他的命的金珠,她是不敢要,也要不起了。
再有,還道什麼提得起、放得下?她真真高看了自己。
他一說要帶紅繯過來,她就疼到頂不住,還逃跑了,當真出息。
只是他像惱恨至極,氣急敗壞罵了許多,瞪著她直念他對赤狐少女,並非她以為的那樣嗎?但,他確實很在意、很在意,執念不斷,不是嗎?
她哭累了,腦子不好使,睡意終於來訪。
先睡會兒吧,醒來還得趕路回去,馬匹和劍器都留在小綠洲那兒,總得去取。
也許他會留在那裡,明兒個若見著唉,她會努力不哭,也不逃。
醒來,天光竟已大亮,她被日陽熱力曬醒。
眼皮特別沉重,得靠自個兒意志撐持才能清醒。
身子亦沉,才使了不過一刻鐘的輕功,就覺體內氣滯,雙腿綁了重錨似。
費力往小綠洲趕回,她渴到整張臉都埋入水裡,咕嚕咕嚕大喝過後,伏在泉池畔邊像睡著了,實也無力去想白凜去哪兒?還在不在?
馬匹和行囊都在原處,她精神稍覺恢復後,起身裝滿兩只羊皮囊的清水,提劍上馬,再次啟程往東邊走。
估計不出三日就能回峰下城,她想快馬加鞭,但身子很是不對,不配合啊。
不像生病,就是沉。很沉。
倒不知自個兒變得這麼嬌貴,身子竟沉到險些摔馬。
傍晚甫至,她已在一片背風坡紫了營,歇息下來。
雖落過小雪,坡上整大片的銀穗芒草未見枯態,風一過,浪蕩起綿密的芒穗,「沙沙、沙沙——」聲響不盡她側身蜷著,抱劍在懷,沙沙聲音猶在耳畔,她神識已渺,沉沉睡去。
此時遠處的坡棱上,一抹修長身軀從幻身轉成真體,靜靜浸淫在霞光裡。
他已尾隨她好幾個時辰,心裡一朵情花搖曳,光瞅著她都要雙頰生暈。
終於有些明白她那時說的——
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
只是這女人太欠教訓,她拿他跟旁人湊成對還勉強好說,可她把他當初給的「聘禮」丟回來,這算哪招?!
真是來禍害他的,害他一顆千年狐心既痛又苦,想到她醋到飛逃,痛苦的心又奇詭地覺出一些些甘甜,嘗到一點點蜜味。
至於該如何「管教」她,他思前想後,斟酌再斟酌,還沒訂出全套功夫對付她,所以遲遲才未現身逮人。
須知惹火九尾雪天狐的,管他是神是魔、是人是妖,雖遠必誅,不分群種。
她這樣欺負他,想全身而退少發春秋大夢!
芒草揚起一波波銀浪,鼻間盡是奇清氣味,他居高臨下俯視,盡管相隔好長一段距離,他猶能看清她那方動靜。
她蜷著睡下,似一下子已入深眠。
她熟睡到根本昏死過去似,連野地精魅群靠過去都沒能察覺。
按理她血氣融入他的氣味,精魅們對她不敢妄動才是,但那是在西南大地,以凜然峰為央心往外的百裡地圍,那方的精魅再蠢、再鈍,也知不能招惹他,如今遠在西南大地之外,精魅原就渾沌,哪曉得顧忌,只知她血味香濃氣飽滿,不食她食誰?
白凜先是冷眼旁觀,看那一只只閃爍綠光的精魅停在她面上、身上。
她無絲毫動作,任精魅吸附汲取。
他皺眉抿唇,不痛快的感覺瞬間加劇。
她怎麼可能無感?
就算動不動就跟雜七雜八、來路堪疑的鬼魅妖精相往,她也不該放縱那些玩意兒食她生氣啊!她可是有他的內丹護守,怎可能啊!
他猛然一頓,氣出兩團紅暈的俊面倏地發白。
未再想,未遲疑,他身形入風,眨眼已挪移到她身畔。
「散!」一字訣從唇珠噴出,袖中長指都還不及揮動,停在秋篤靜身上的綠光盡被除去,散得不著痕跡。
他趕緊近身去看,見一向朝氣蓬勃的鵝蛋臉染上青灰色,驚得他俊臉都跟著慘青了。左胸悶痛,氣她,更氣自己的遲鈍。
她都丟出他的內丹了,此刻睡昏過去,哪還能敏銳察覺到什麼?
「你不讓我安生,我也不教你好過。」
他胡亂發狠,就是氣,不甘心,但實在也沒法子整治她,一把將她抱起,發狠便把那兩片嫩唇堵上。
勃勃生息從他口中泄入她芳唇內,源源不絕,要她快些恢復,要她元氣飽滿、生動帶勁,不要死氣沉沉
嘴上說要給她一頓教訓,行徑偏偏充滿連他都沒法克制住的蜜意。
不知泄出多少生息,亦不知吻了她多久,懷裡的人兒終於動起。
她大力掙扎將他推開,隨即彈坐而起,懷中長劍「唰」一響,亮出半截!
秋篤靜陷進黑夢中,夢境突然猙獰起來。
她喘不過氣,拚命抵拒那股沉重力道,都快力竭棄守了,一股活泉驀然灌入。
得到那飽美的滋潤,她周身大動,一張眸就覺黑壓壓一片覆住呼吸。
多年練武的習性讓她瞬間做出防備,只是淬霜長劍未盡出鞘,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是誰。
說不得話,她雙眸睜圓,氣息寸長寸短。
白凜也說不得話,知她是被驚著了,他心裡淺淺的流火燒成深深的一片,與她就這麼驚異又緊繃地對峙。
「你棄夫不說,還想殺夫滅口嗎?」他冷聲打破沉默。
她猛地倒抽一口氣,神識清楚些了,淬霜劍隨即回鞘,仍被她緊抱在懷。
「我不知是你,我以為以為」想到的是玄宿豢養的、盤據那一整座穴頂的精魅。甩甩頭,她眨動困乏的眸子,突然又抿唇無語。
開了那朵千年不開的鐵樹情花後,天狐大人該有的凜然高傲全滅了似,在某位姑娘家面前變得十分暴躁。
不!不再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她是他家娘子!是他的!
「你想以為什麼都成,就這一件,你最好搞清楚了再說。」話一落,他從左袖袖底拖出一件泛紅光的小物,力道微重地往地下一擲。
紅光小物甫落地,一聲嗚咽傳響,那小東西眨眼間變大再變大,現出人形。
紅繯?!
秋篤靜瞠目結舌。
她不是因為乍見赤狐少女而驚住,而是一個原本美麗嬌嫩的少女,那頭柔雲般豐潤的發絲竟全沒了!光禿禿一顆頭!
「姑娘嗚嗚嗚姑娘救命嗚嗚嗚我不敢了、真不敢了,姑娘救命啊!嗚嗚」
匍匐在地,紅繯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凄慘,若不去看她發上無毛,其實神態是挺楚楚動人。
她爬去就想抱住秋篤靜的腿,一道無形鞭甩打在她手臂上。
「你碰她試試。」白凜陰冷勾唇。
慘叫了聲的禿頭少女嚇得蜷起身軀,八成早先已吃足無形鞭的苦頭,才挨了一記就安分了,連哭聲都很努力壓住。
秋篤靜傻愣好一會兒,兩片唇嚅了半晌才蹭出話——
「紅繯的頭發怎麼為什麼?發生何事了?」
一小道銀輝忽而拋到她大腿上。
她拾起一看,是一串女子飾物,底下綴著長長的雪絲流蘇。正自納悶,拋出此物的男人陰惻惻低笑——
「我尋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揪出來,就為了討回你手上那東西。」
秋篤靜低呼了聲,瞧出端倪了。「底下這流蘇是你你的雪發!」
「當日遭偷襲,黑剎之氣襲身,我被拖進玄宿設下的結界。紅繯趁我虛弱動彈不得之際,斷我一綹發,笑說要做成飾物系在腰間。」
他目光淡掃,被掃上的赤狐少女抖得十分厲害,齒關亂顫,滿臉驚懼。
可想而知,在被收進袖中之前,小赤狐都不知被心胸狹窄且有仇必加倍、加倍、再加倍奉還的天狐大人惡整過幾番。
「就為了這個」秋篤靜挲著那綹雪絲,吶吶低語。
「當然為這個。光為這個,我都想抽她筋、扒她的皮,現下只玩光她的發,你說我怎麼就心慈手軟了?」
他冷戾桀驁的語氣和神態像在指責她,覺得她怎能輕看他那一綹發?
但她不是的,沒有輕看啊。
只是恍惚迷惘,心裡一直認為的事突然遭他大舉殲滅,她身子沉重,腦子鈍了些,還沒能將心思縷清。
「她斷你一縷發,你拿光她一整頭,還不夠嗎?」她真的不是責問,僅是想什麼、問什麼,但落入天狐大人耳中,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也就帶著幾重意思。
「你說呢?」白凜笑問,瞳底有刀般銀輝亂閃。
再鈍也知把他惹火了。
秋篤靜不想與他對峙,亦乏到無力多想,遂搖搖頭不說了。
但她不知的是,她的沉默不語更如火上澆油啊!
須知情花初綻的男人即便強大倨傲,心靈可是很脆弱的。
她不說話,他直接釋意為——她哀莫大於心死。
這還得了?他怎能不受重創?“
「我還!我把頭發還給她還不成嗎?」他齜牙咧嘴,瞬間露出天狐真身一般,而白發若衝冠飄揚,五官俊厲。
秋篤靜隱隱覺得不安,然尚不及阻止,白凜闊袖已揮出。
中招的紅繯一開始猶不知發生何事,靜了幾個呼息後,芒草坡上響起姑娘家拔尖的驚恐慘叫——她美麗豐厚的發全長回來,但頭上仍光禿禿,發絲長滿她的雙腮、唇上和下巴,變成好長、好長的美髯。
「不要!我不要這模樣!不要啊嗚嗚嗚」
狐族男女皆重樣貌,赤地狐按道行推算起來,還真是個少女而已,自然加倍愛惜容顏,一朝得罪天狐,禿了頭、生了胡,教她怎麼活?
明明是詭譎可笑的景像,但秋篤靜笑不出,見少女瘋了似拚命拉扯那些毛發,像小獸被絲線纏了四肢般滿地打滾很難不動惻隱之心。
「夠了!你住手啊!」
竟斥喝他?!白凜眉飛唇揚,氣極反笑。「我早就住手了,你沒瞧見嗎?」
秋篤靜越想心越堵,她說不見紅繯的,他偏要帶赤狐鬧到她面前來。
她或者真誤解他跟紅繯了,那又怎樣?
他也把她的發玩光算了!
鏘地一響,淬霜長劍陡然出鞘,她起身揮劍,唰唰唰既削又揚。
眨眼間,她已將紅繯面上的毛發盡數削落,雖余短短毛根無法除去,但已較滿臉長髯的模樣好上許多,至少止住了紅繯瘋狂抓扯之舉。
少女癱在地上嗚嗚流淚,忽地對上秋篤靜於心不忍的眸光。
少女靈機一動,倏地變回真身。
小赤狐的原形真身亦光禿禿,清楚可見狐皮膚色,連骨骸都隱約可見,圓碌碌的狐眸流著淚,非常凄楚可憐。
秋篤靜不是不知她的伎倆,但赤狐求救似竄向她時,她沒有推拒。
白凜覺得下一刻他若氣到嘔出一捧鮮血,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紅繯故意變回小狐模樣,這招確實高,他家女人自小與精怪們交往,哪能不憐惜?這讓他更確定,欲把赤狐剝皮去骨,得暗中來,必須干淨利落、天衣無縫!
受死吧!
他猙獰嗜血的表情隱在霜冷俊面下,胸中血氣翻騰,真欲嘔出什麼。
這一方,秋篤靜將劍回鞘,把眨巴淚眸望著她的赤狐摟著坐下。
她讓狐首枕在大腿上,手勁輕緩撫著狐身,她太專注,沒聽到白凜齒關咬得格格輕響、雙拳指節亦攥得剝剝作響之聲。
拿狐首枕她腿上的福利,該是他獨占才對,當真不看不氣,越看越火。
越火大,他面上越冷冽淡漠,正打算破壞那一人一狐的祥寧氛圍,闊袖才動便止了,因秋篤靜手背上的入符圖紋已催動。
是她有意催動的。
斂眉,垂眸,唇無聲逸咒,巫族入符聽她召喚,圖紋漫開層層光暈。
赤狐圓圓大眸東溜西轉,似沒弄明白她的意圖,才一會兒,光暈漫湧過來,將狐從頭到尾包裹。
赤狐直犯困,眼皮好沉好重,一撐再撐咦!撐不開?!
赤狐驟然意會,想掙開那團明光已然不及。
約莫半炷香的時間,赤狐被巫族的入符圖紋來來回回、裡裡外外,「淨」得半點元神都不留了,如同當年她的「小黧哥哥」。
那時情勢所迫喚出巫族入符,還是她頭一回召喚,手法粗暴直接,將黧黑地狐震得飛出,如今的她已能使好,小赤狐會少受點苦的。
圖紋收斂光芒,終於暗下,她喘出一口氣,手仍覆在赤狐身上。
白袖探來,不由分說挖走她腿上沉睡的小獸。
她微驚,倏地抬頭。
「你放過它吧。」
「哼!」甩頭不理,直接將赤狐拋出,狐身並未重重墜地,而是飄浮半空。
「白凜」她低低一喚,不知他還想出什麼詭招復仇。
見她下手料理掉赤狐,盡管手法太溫和,白凜的狂濤怒火到底稍稍被安撫了。
他闊袖大揮,飄浮的狐身宛若遭大風撲吹,直直飛向芒草坡上,帶動整面芒草海浪沙沙作響。
忽而狐身蕩過坡棱,消失在另一端。
當他揮走那只小赤狐,白凜聽到身後的女人松了口氣般逸出一聲低嘆。
莫名其妙又來氣!
就怕他下手整弄誰,都不想想人不犯他、他安會犯誰?!
冷著臉,心火大,他旋過身面對她。
關於紅繯,她尚欠他一個道歉,還有退回聘禮這等混帳事就看她有什麼話說!還鬧著不見他呢?她真敢!
他一定要很凶對付她,要夠冷血才對付得了她。
「靜兒?!」
結果端出來的氣勢,全因秋篤靜驀地往後倒下的一幕,驚得全散架。
他風也似撲近,將她攬進臂彎裡。
她臉色極壞,氣息略顯急促,也不知神識清明與否,她嚅唇低喃——
「我說不要見她的,你硬要你硬要這樣我不想見不行嗎?」
「你把我想成那樣,還不讓人自清,說不見就不見,豈能容你?」白凜口氣也硬,撫她額面、探她頸脈的手勁卻顯輕柔,格外小心翼翼。
她扭頭想避開,他不讓,她只得一手搗著眉眸,不教他盯著直看。
「是你說要尋個姑娘家談情說愛,「渡劫」遲遲未現,你想飛蛾撲火自個兒往情裡跳你說,我不是你的「渡劫」,你說你對我毫無念想,欲望不生你那時收了紅繯在身邊,我自當以為你以為你想跟她」
覆在眸上的手突然被拉開,濕漉漉的眼睛迷蒙狼狽。
她又扭頭欲避,唇倏地遭到封吻。
熱氣與生息同時竄進她口中,滲進她血肉裡。
她昏昏沉沉接受他的渡氣,不是單純渡氣而已,她芳口內根本是遭他掃蕩,小舌無法抵拒他的纏綿。
她舌根感到疼痛,但他不放,作狂般的熾吻引出她可憐兮兮的嗚咽和吟哦,聽得她自個兒面上大潮,腹內輕輕抽顫。
不知過去多久,他薄唇才挲著她的唇瓣,低幽幽將話逸出——
「毫無念想,欲望不生,指的是不想食你但,我還真的錯了,我就想把你拆吃入腹,最好半點渣都不剩,全進到我血肉內,省得你禍害我禍害個沒停。」
「誰禍害了?你、你才是禍害你才是」
雙眸根本也張不開了,只覺隱忍的淚很不聽話地從眼尾滲出,滲個沒停。
有誰為她拭淚,她輕輕抽噎,模糊間聽到一聲很莫可奈何的嘆息。
「算了,你先把內丹吞回去。」下顎被捏住,她唇畔一陣溫熱。
聽到男人說的,她心中陡凜,勉強掀開眼縫去瞧他袖底輕扣一丸她再熟悉不過的金珠子,正打算將那團潤光送進她口裡。
不是他的千年內丹是什麼!
「不要!」秋篤靜用力撇開臉,掙扎地想從他懷裡坐起。
白凜牢牢困住她。「不要?你能不要嗎?!你肉身、氣血,甚至是意念,皆與我的內丹相融相通,離了它,你周身難受、心窒氣沉,你如何不要?!」原是稍稍「灌飽」她,豈料她動了靈能淨化小赤狐,鬧得一下子又蔫掉。
秋篤靜也猜出了,這病不像病的沉重疲乏,皆因體內少去天狐內丹所造成。
內丹是他的命、他的根本,說是給她的聘禮,但他們倆真像夫妻嗎?
她仰望他這株天草,愛慕他這道高遠明光,當初揪住時機迫他娶她,他最終給了她承諾,只是經過與玄宿鬥智鬥法這一仗,他為達目的可以輕易棄掉她所在意的他,且連聲招呼都不打她不禁想,這樣算哪門子夫妻?哪裡是最親密的兩個?
她也明白不能太苛求他,所以難受歸難受,氣過也就氣過,至於他的內丹金珠她能拿命去守他的命,即便在眾位太婆面前,她亦能死命為他護守,但如果他的這份「聘禮」,最終的可能是要她為他續命,她是不敢再要了。
她自覺沒那能耐,而心,她更沒他那份強悍清漠,以為沒了一個真身,再尋一個新的便好,卻不知,新的就算再好,也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他。
「撐過去就好,再過幾天,身子自然就慣了,我不要內丹不要了」她輕輕喘氣。
「好啊,好極了。」白凜頻頻頷首,笑笑哼氣。「只是我這東西已然作聘,早就屬你。你既說不要,那就由你親手丟棄才算正理。不是嗎?」說著,他將內丹塞進她懷裡,彷佛那玩意兒跟他無關,扯不上邊。
她要嘛就取走,不要便丟,跟他毫無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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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1:00:41
第四章
秋篤靜連根手指也沒動,僅怔忡瞅著在懷裡浮動的天狐內丹。
那顆珠子宛若一只被入魂的精魅,被「大主子」釋出後,很依戀地在她這個「二主子」懷裡留連徘徊。反正跟她混很熟了,蹭著挲著,像頭討憐的小犬崽。
她兀自發愣,男人已當機立斷替她抉擇。
「沒力氣丟嗎?好啊,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我替你丟。」
「白凜你——哇啊!」欲阻止已來不及,她眼睜睜看他取走內丹,朝坡棱上用力擲去。內丹飛得老遠,就跟適才被送走的小赤狐一樣,消失在山坡另一邊。
簡直瘋了!
「你干什麼這樣?!」她面透虛紅,震驚又惱火。
「我為什麼不這樣?」他略揚下巴,一副滿不在乎勁兒。「這片地方魑魅魍魎、精怪小妖還不少,一顆天狐內丹夠養它們全數,打不起架,無須你操心。」
「你這是簡直根本是」真真是那個氣死人不償命的他全然回歸。
就有他這樣說話氣人的!秋篤靜恨到推人,踉蹌站起就想往坡頂衝。
「你想把內丹找回?為什麼?不是不要了嗎?」連三問,白凜扯住她一臂。
「你不能這樣胡來、不講理!你不能這樣欺負人!」明擺著是故意戳她心窩,要她疼痛,為他著急。「放手!」
他欺負人?是她欺負他才是!
完全被她壓著打,鬧到得拿千年真元作賭,他九尾雪天狐何時這般窩囊過?
「放手讓你尋回內丹,然後呢?仍要塞回來給我嗎?」他唇笑,眼神冷冽。
他沒把話說全,但秋篤靜知其意,她把內丹還他,只會重復眼下情況,依舊會被他以「幫她丟掉」的名義拋遠了。
頭暈目眩,兼之心緒起伏難平,她閉目輕喘,沒等白凜將她拉回懷裡,她已氣虛般軟了雙膝。
身軀被兩只闊袖卷裹了去。
草浪沙沙聲突然止了,耳際的寂靜如在古井深淵,是一個熟悉之地。
彷佛萬物皆無的所在,只有自己略沉的吐納輕響然後是天狐的氣息,清冽卻溫暖,矛盾卻溫柔,用一種熟悉且親昵的方式染上她的身子。
她喘息著掀睫,一切真如她所以為,真被他帶回凜然峰的巨大樹心內。
「內丹」她鼻音甚濃,不願再汲取他渡來的氣。
「丟了。」白凜恨恨道,捏住她下顎俯首就親,兩人相銜的口中漾開潤光,絲絲縷縷盡是天狐大人的生息。
「嗚內丹內丹啦」神識昏昧,難過襲心,哪還能忍淚?
「你要,我就找回來。不要,丟了正好。」
樹心裡像被男人的這一句話塞滿,秋篤靜只覺整個人一直打轉,又或者是這棵巨樹不住旋轉,她耳中響起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將她神識逼至死角
「我要了,嗚嗚我要就是!你不能這樣」低泣哭喊。
她這話甫出,周圍闐暗忽而遭一道明光驅逐。
千年內丹乍然重歸,浮舞在兩具糾纏的身軀旁。
她淚光閃閃,臉泛虛紅,而白凜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以指腹抹開她的淚,內丹像有自個兒神識般緩緩舞到她唇畔。
「張口。」他冷聲命令。
於是她棄甲投降了,昏頭昏腦由他擺布,兩片唇一張,內丹頓時縮成一丸小金珠溜進,伴隨而來的是力道略重的糾纏深吻。
這不是雙修,現下的她也沒力氣陪他修行。
但總有源源不絕的生氣渡進,從他的唇與舌、他的親吻與撫觸真的不是雙修啊,她模糊地有些明白,是她單方面攫取,從他飽美的體內,就如如以往她曾任由虛元碎裂的他盡情汲取那般
她衣衫褪開,勁褲松解,男人體熱偏涼,與她溫燙裸膚相貼,掀引細細顫傈。
是喜愛他的。
依舊很愛很愛。
嘆息從心底逸出,也不曉得淚止了沒,還是又被他弄哭
微繃的身子漸漸被他揉成一坨軟泥似的,泥裡染著飽足水氣,濕潤柔軟,他在她神識幾要蕩遠時,深深埋進那溫暖濕潤裡,糾纏地連成一個。
他喚著她,清漠嗓聲變得低嗄輕啞,格外誘人心魂。
她抱緊他,說不得話,重歸的天狐內丹在腹中舞動。
她血氣波蕩,神魂飛掠,最終是昏厥了去。
但在跌入黑鄉的前一刻,依稀又見那頭九尾雪天狐現身狐探出舌舔她,靈鼻摩挲她頰面,嗅過頸窩,又挲著她的胸房和肚腹
狐獸揚首淡淡看她,那麼精碩優雅,那麼美
醒來,不見天光,秋篤靜心定,因一切是熟悉的。
她仍在巨木樹心內,一只精健手臂環在她腰上,男人從身後摟著她側躺。
像如何也擺脫不掉的沉重疲乏終於退去,四肢百骸有種重新灌飽血氣之感。
而身子是舒懶的、清爽的她想起那頭亂嗔亂舔的大狐,耳根與臉頰悄悄熱了,身膚亦是
她一醒來,氣息與睡時不同,略一變化,身後男人便已察覺。
「紅繯體內猶留玄宿的一縷入魂,尋她,除了替自己報斷發之仇,也為斬除玄宿最後的那一縷根。」發狠「泄恨」後,天狐大人的滔天怒火果然平息許多,勉強都能放緩語氣了。「你以巫族之術淨化紅繯,拔除修行的元神,玄宿那縷入魂自然也散了,是太便宜紅繯」一頓。「算了,就這樣吧。全依你。」
秋篤靜沒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自然豎耳認真聽。
聽他話裡意思,若她沒插手,小赤狐真會被扒掉好幾層皮,整到沒命
全依她?就這樣?
像他思量再思量、斟酌又斟酌,最後為成全她而好委屈地犧牲。
心緒猶沉,秋篤靜輕郁的唇角倒也不禁一揚,卻聽他接著道——
「全都依你了,無妨。反正那一帶狼群沒個十匹也有八匹,小赤狐說不准還沒睡醒,就被叼回窩裡喂狼崽。」
她忽地轉過身去,近近看入他寂寂生輝的瞳底。
白凜一怔,隨即俊臉作惡,發狠問:「如何?」以為她又對那只赤狐心軟。
「那匹馬呢?被狼叼了怎辦?我跟武林盟相借,要還的。」
她又在玩他、欺負他,是吧?
「還。等會兒就把馬虛空挪移回來凜然峰,讓你還回去。」他微眯美目,一臂將她箍緊。
「別忘我的淬霜劍。」
「哼!」
秋篤靜被他傲慢哼聲哼得一陣心軟,禁不住去撩他頰畔雪發,輕聲問——
「地底洞穴裡,那一葉欲為我引路的綠光精魅,你說其中有你吟入的神氣那一場狐火大起,是否把它也燒毀了去?」
白凜豈會不知她在想什麼?
定又為一只來路不明、偏無端端結了緣的精怪憂思悵惘。
「自然全數燒盡。千年內丹喚出的天狐狐火,豈能有漏網之魚?」
她淡淡默了,眸光略斂。
他瞧著又覺心堵,再次發狠問:「你待如何?」
她搖頭,似雲淡風輕。「沒事,只覺可惜了。」
精魅一葉,渾沌初開,卻可惜天狐的一縷神氣,可惜了這般難得的機緣。
她一靜默下來,眉眸間的郁色更濃,白凜看進眼裡,心裡七上八下。
突然,男人的一只手臂橫在她唇邊。
秋篤靜一臉迷惑,與他認命卻一樣很帶傲氣的眼神對上。「怎麼」
「你咬吧。」
「啊?什什麼?」
「修行破千歲的九尾天狐,狐肉奇珍,食者不蠱。」他豁出去。「吃一塊。」
手臂都觸上她的唇了,見她兀自抿著,他一抵再抵,道——
「我一塊肉怎麼都抵得掉「請便」兩個字吧?你啃一塊去,這天上地下千萬種的毒與蠱都不必怕,害不了你。」
原來唉,原來啊原來,是為當日他對玄宿所說的「請便」二字。
他這是在跟她賠罪了。
心裡一抽,軟軟地煨疼,她其實知他難處,但當下自個兒難受了,後來就拿著鬧他,要他也跟著不痛快。
啃下他一塊肉,如何舍得?
白凜忽地想到,自言自語般低喃。「唔,也是,你兩排玉貝般的齒根本不好撕咬,我來。」手臂改要往自己嘴裡放,被她一把握緊。
「靜兒你唔唔」他被啃咬了,不是臂膀上的新鮮血肉,而是全身上下最軟最嫩的兩片薄唇。
她啃得有些使勁兒,有點咬疼他,又不會令他太疼,綿潤帶刺麻的觸感引出陣陣騷動,激得人氣血澎湃,氣息粗濃。
當她退開時,白凜的臉不自覺跟了過去,無言地想求她多啃他幾下似當高高在上的天狐大人流露出近乎無助與祈求的神態時,那是極具「殺傷力」的,凡是鐵打的心,都要熔作岩漿,無論多冷的情,都將燒得滾燙。
更何況一個方寸之間早為他情生意動的她。
抵擋不住,又跟他追隨過來的唇親上,親得兩人氣喘吁吁,熱息噴擊彼此。
最後額抵著額,鼻尖相互輕挲,他啞聲問:「和好了?」
似想親就親,愛抱就抱,不再單純為雙修而親靠,秋篤靜盡管對他的轉變感到迷惑,卻未問出,或者也是慣然地不去多想。
對他所問的,她沒明確表示,卻探指撫上那兩瓣被她啃得微腫的俊唇。
沉吟片刻,她低幽道:「你還是把內丹取回吧?」
白凜瞬間變了臉色。
從容神秘全是假的,動不動就惱火噴衝才是真。
他按緊她的後腰,狠狠的,翻身就想把人往死裡壓。
「我們和好了!」壓在她勻稱修長的裸軀上,他噴氣又狠瞪,抵得緊緊,硬不讓她合攏雙腿。
「你」又開始不可理喻了嗎?!秋篤靜咬唇忍住呻吟,攥著小拳抵上他的肩膀和美胸,即便徒勞無功也努力要推開些些距離。
推、推不動。無奈啊唉。
她只得衝他輕嚷。「該辦的事皆已塵埃落定,我得回巫族村,總得回去啊。內丹在我這兒不安全,我要回去負荊請罪,太婆們也等著興師問罪,避不掉的倘若太婆們擺出陣法,我真護不住護不住內丹的話,怎麼辦?」一頓,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把內丹取回去吧,好不?」
兩日後。
山坳巫族村,建在小村正央心的族中祠堂內,秋篤靜直挺挺跪在宗族先人的牌位前已好長一段時候。
百座以上的牌位受族人日夜焚香供奉,她的娘親曾為族中大巫,卻因舍巫族與男子私奔,去世後無法回歸族中,自然入不得這座祠堂。
至於親爹十多年歲月走來至今,她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已然模糊,依稀記得是闊袖寬袍的斯文男子,笑起來很溫暖,當時她尚不懂那樣的神態,長大後回想,漸漸明白,那暖意染過憂郁,似乎自娘沒了後,爹就沒再真的笑過。
年幼時候,常為了尋爹走遠了,最後一次是跟著「小黧哥哥」入山。
結果還是找不到爹,她尋到的是一個一樣喜穿闊袖寬袍的男子,他的笑常帶嘲弄譏諷,卻神妙地也能令她感到溫暖。
動情是修行者的大忌。
跪久了,腦子禁不住胡轉,她想著大巫親娘和散仙親爹的事兒,想著她與白凜之間的緣分動情,確實險惡,但實也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白凜在這方面似乎遲鈍了些,再加上九尾雪天狐睥睨眾生的傲氣,即便情關在前,應也能如他所願安然渡劫。
她不由得苦笑,之前是盼著有朝一日走進他心底,此際跪在祠堂裡長長靜思,卻也覺他遲鈍些、孤高些,那也頗好。
由她來喜愛他,無阻他的修行道,這樣,甚好。
身後桐木門扉被緩緩推開,以為是守祠堂的婆婆過來添香供奉。
雙膝都紅腫了,她身板依舊挺正,動也未動。
直到來人的影子籠罩住她,她本能揚首,一看,不禁吶聲喚:「大太婆」
老人家沒讓人攙扶,僅拄著從不離手的烏木杖,來到她面前。
秋篤靜這次返回巫族村,說不提心吊膽是騙人的。
值得慶幸的是,眾位太婆們雖團團將她圍困,倒沒祭出收妖除魔的絕活齊齊整弄她,且還給了她說清道明的機會。
從何時又如何識得九尾雪天狐開講,說到白凜與玄宿的恩怨,又說到西邊域外「拜火教」禁地底下發生的那些事,連武林盟一些優秀子弟被擄、遭奪舍的事亦都說分明。
只是與白凜雙修的部分,她說得籠統,想簡單帶過,三太婆卻直白犀利地問——
「所以,身子真是給出去了?」
她只得點頭。紅著臉認了。
太婆們個個神色凝重,凝重過後開始交頭接耳,聲音越來越響就成七嘴八舌。
「她是宛梅的血脈,大巫的血脈,宛梅走得早,不正是因咱們的族咒」
「噓!噓——你小點聲!大姊不讓提那個族咒,靜兒這不是好好的?」
「如今好好的,那往後呢?族咒轉動千百年,豈能開解?唔唔」某位太婆的嘴被橫來的一手給搗緊了。
「誰都別鬧!總之先問過大姊,大姊自然會知怎麼做最好!」
秋篤靜聽到老人家們提到娘親的閨名,心覺古怪,其後卻聽得迷迷糊糊。
老人家們向來以大太婆馬首是瞻,但從頭到尾,大太婆都未現身,大概是被她氣到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吧
沒誰罰她到祠堂裡跪,是她自罰自己個兒。
竹姨和湘兒,以及村裡幾個膽大的嬸子和婆子,其實都偷溜進來送水、送食物給她,她全都婉拒了,就連口茶水也沒喝。
姨爹從京城回來才幾天,事情全聽說了,進來要拉她出去,還道她就該奔遠些,跟只狐狸遠走高飛也比跟一群老太婆過活來得滋潤。結果,唉,鬧啊鬧,又鬧得太婆們跟姨爹大眼瞪小眼,竹姨夾在中間難做人啊!
她後來跟姨爹承諾,等跪足三天三夜,自罰過了,不管大太婆見她不見,她都會回巡捕房銷假當差。
而此時,大太婆竟獨自前來。
一只胖胖蒲團被烏木杖一勾,勾到她腿邊。
「坐下。」蒼老略啞的聲音在祠堂中回蕩,莫名能震懾人。
「大太婆」秋篤靜吶吶又喚,眸底小小起霧。「謝謝太婆。」跟著,她挪動僵硬的下半身往蒲團靠去,終能一屁股坐下來。
雙膝很疼,喉頭干得快冒火,但一想到大太婆願見她,又覺肉身的疼痛與不適根本算不上什麼。
一只小袋拋到她好不容易才伸直的腿上,她狐疑著,拾來揭開。
袋裡是族裡人常攜帶在身的甘草露丸,她曾幫竹姨制作過,用材簡單,制法亦不難,一丸入喉能立時生津解渴。
抓著太婆給的那只小袋,她眼淚跟著就大顆、大顆滾出來了。
「太婆,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知不好,要你跟他分干淨,橋歸橋、路歸路,從此不相往來,可否做到?」
她倏又抬起淚眼,神情怔忡。
老人家皺紋滿布的褐臉教人讀不透,細小卻深銳的眼彷佛能洞悉世間所有。
秋篤靜答不出來,抿唇又咬唇,半晌卻還是那句——
「太婆,是我不好。」
答案再清楚不過,那是沒能辦到了。
以為自己定又惹惱長輩,沒想到老人家拄著杖慢悠悠踱到角落,在圓凳上落坐,拉平黑衣衣角,好一會兒才出聲——
「你自踏進村裡,可知山坳外圍邊上,那只九尾狐跟著你來,便未再離開?」
秋篤靜暗抽一口氣,聲音微繃。「他沒事,沒做什麼事是嗎?」就怕衝突掀起,他侵門踏戶擾攘山村,亦怕巫族擺陣迎他入甕。
她回村裡,他硬是要跟,為這事,兩人又鬧得不可開交。
她最後撂狠話了,說他這是逼她選邊靠,而她不棄巫族,就只能被逼著棄他。
沒想他那日一路跟來,她明明趕他回去,也站在入村的山坳邊上看他虛空挪移消失身影,結果竟是障眼法,根本沒走。
大太婆烏木杖往地上輕敲一記,咄地響動,回音重重。
「我也等著看,看他想做出些什麼。」
秋篤靜一顆心隨著烏木杖的擊地聲音咚咚重跳。
揉過後,雙腿活血了些,她起身過去,重新跪在老人家面前。
「想求什麼?」身為巫族族首多年,處事一向快狠准,老人家單刀直入問。
「太婆手下留情。讓我出去跟他說說,他見著我就會離去的。」
「見了你?」老人家低哼了聲。「原來如此。是怕你回來挨上重罰,非得見你一面,知道無事了才肯離開?」
秋篤靜被問得雙頰微燙,垂下臉,實不知該答什麼好。「太婆」
祠堂內靜下片刻,靜得秋篤靜頭皮發麻。
她努力挺直背脊,才想硬著頭皮開口再求,終於等到老人家出聲——
「他以你為「爐鼎」修煉,汲取並修補元神,按你所說,他虛元重建應已大好,明知你要回咱們村裡,竟沒將內丹收回,這是為何?」
九尾雪天狐的命,白凜的千年內丹,依舊埋在她丹田裡,受她血氣滋養。
她知道即便瞞過族裡人,也必定逃不過大太婆的天元神透。
此時被問及,她秀額與背上已滲冷汗。
護住內丹的意志是絕對堅定的,在回來請罪前就徹底想過了。只是唉,很難將當時白凜給她的答復回給大太婆啊。
「把內丹取回去吧,好不?」真是哀求了。
「不取。」噴氣。
她瞪他。
他更凶狠地瞪回來,瞪著瞪著,競微挑俊眉,薄唇徐徐揚笑——
「你就護好吧,盡全力護我。護不好,真被奪走,一條命算是了結在你手裡,也是我自願的。」
他拋出這話之後,隨即而來又是一陣抵死糾纏,巨大樹心內春情蕩漾,雖說都是深深埋進彼此血肉裡,跟有條有理的雙修共享到底不同,就是很動心、很纏綿、很紊亂、很無恥、很胡天又胡地。
是要她怎麼跟太婆說?
但,不答不成。躊躇了會兒,她深吸口氣,豁出去般答道——
「是他給我的。他給了我,那是聘禮。他用自己的千年內丹下聘,娶我為妻。」
砰!
烏木杖又一次敲地,老人家這回力道重了,引起的回音在祠堂內嗡嗡回旋。
「還私訂終身了?好啊,好極!」
秋篤靜壯起膽子抬頭直視太婆,眼淚默默又滾落一波,極力穩聲——
「我喜愛他。太婆相往十年,我是真心喜愛他,很愛很愛。結這個親,是我厚著臉皮對他挾恩索報,他不得已才答應,但我是明白的,凡人與天狐不可能永遠相守,我一開始只想著成全自己,可事到如今,畢竟是阻了他的修行道,他他在等他的「渡劫」,我總是要把內丹還回去的,總是」頓了頓,淚落得太多、太急,她順過氣才能接著再說——
「總是得還他一個清淨。」
老人家深銳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
秋篤靜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肯定「杯盤狼藉」得很,但狼狽就狼狽吧,在大太婆面前只能坦然一切,她不求退路。
「他在等他的「渡劫」嗎?哼呵呵——」
再如何琢磨,秋篤靜絕絕對對想不到,竟會聽到大太婆呵呵笑出!
「太婆?」老人家不似皮笑肉不笑,似笑得挺樂。
「這頭眼盲心也盲的家伙,等他的「渡劫」?「渡劫」近在眼前,把他的本命內丹都取走,還是他雙手奉上,他竟然未覺?呵呵呵真絕了。」
秋篤靜沒聽明白太婆含在口中的自喃自語,畢竟耳力再好,也早被老人家突如其來的笑給震懵了。
「還什麼內丹?是他自要掏出給你,你好生收著就是。不還。」道完,烏木杖又重重敲地,鄭重告誡一般。
事態走向完全是「異軍突起」,秋篤靜當真傻眼。
老人家又挑剔般拉拉黑衣衣角,拉得衣線筆挺,陡又拋一句——
「去跟他說清楚。」
「要說說什麼清楚?」舌根僵了,都不知怎麼蹭出話的。
「就跟他說,想要你人,不能夠。想討回他的內丹,不可能。」
「太婆!」
「倘若夠本事,就來闖闖巫族的「落月七星陣」,過得了關,一切再論。」
咄!嗡——黑袖一揮,再往石地上狠落一記烏木杖。
似要展現威能,烏木杖裡的百年術法猛地催動,杖尾一落地就點出千萬火光,宛如無數又無數的火螢傾巢脫出,燦極耀目。
一杖,定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1:02
第五章
結果秋篤靜沒出巫族村去見天狐大人。
見了,想來就得把大太婆指示的話交代出去,老人家話一拋,等著她去辦,她一時間苦無對策,干脆不見白凜。
不管哪一方,皆不願敷衍。
她想真誠對待自己心儀的男人,亦想真誠去求親人的寬解。
雖然沒親自跑去見白凜,但她有蕭湘這個「小同謀」相幫。
只是蕭湘拿著她一封親筆信溜出去當信鴿,回來後卻皺著小眉兒對她道——
「哥哥急得直跳腳,說姊姊再硬撐著說沒挨罰,粉飾太平粉上癮,他就不管三七是多少,一准闖咱們巫族村。」
「我真沒挨罰呀。湘兒沒跟哥哥說嗎?」自罰可不算挨罰。
「說了。就說姊姊跪祠堂,跪得兩膝蓋都腫了。」
「就這樣?」
「嗯,就這樣。旁的都沒說。」
「湘兒你故意的吧?」
小姑娘竟鄭重點點頭。「所以為防哥哥大鬧,鬧得太婆們不安寧,姊姊想奔就奔吧,湘兒幫你掩護,也給哥哥報恩。」
秋篤靜不得不懷疑,根本是天狐大人挾恩索報,湘兒原就對他心存感念,他逮到機會自然不放過,驅策小姑娘幫他反動。
「湘兒幫姊姊再跑一趟,就說,我沒要跟誰私奔。以前不會,如今不會,將來也不會。」她同樣很鄭重頷首。「就這樣。」
蕭湘小肩頭一垮,直接失望給她瞧,走出去時,步伐甚至用拖行的。
秋篤靜嚴重懷疑,小姑娘實是遭天狐大人入魂了吧,才會偏袒得這般徹底。
不確定蕭湘這次是否會照實傳達她的話,待小姑娘轉回,她躊躇著要不要問,蕭湘眸子亮晶晶,像目睹了什麼玄妙事兒。
「哥哥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袖唰地一甩就不見了。」
好吧,氣到在人前大施術法都無所謂就是了。
虛元破碎的天狐大人冷漠難捉摸,虛元重建後的他脾氣倒見長了,以往是冷笑嘲諷,如今還添了個火爆易怒,而且莫名其妙就來吻她,沒要閉關雙修什麼的,他也那樣抱她
他氣到拂袖而去,這樣也好。
總比一直守在山坳外不走、引得太婆們擺陣相候,來得教人安心些。只是啊,不經意想起他獨立老松林時的孤清身影時,心仍要一抽一抽的。
結束自罰,在竹苑又休整一日,她隔日便回大衙巡捕房銷假。
武林盟圍攻西邊域外「拜火教」一事,或者與峰下城百姓沒什麼干系,但鐵捕團的好手們與黑白兩道多有往來,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消息。
因此秋篤靜一踏進巡捕房堂上,立時被大伙兒圍著猛問。
眾人對邪教教主興味深濃,對他如何入邪術驅動一干使徒更是好奇不已,對於此點,秋篤靜也僅能模棱兩可帶過,沒法實說。
最後是當人家姨爹兼教頭的封馳替她解圍。
他催促她帶上幾個公務漸上手的新進,分東西南北四大塊巡城去,把她踢出巡捕房當差,這才令她稍稍能喘上一口氣。
離開二十多日,吳豐、馬六、李進,以及兩姑娘宋清恬和羅芸,在大小差事上確實熟稔不少,與巡捕房裡的鐵捕和老馬班頭們相處也已自在許多,武藝上持續精進,追蹤之術學得也快,讓她這個小教頭頗有臉面。
回來當差當了幾日,小事多如牛毛,大事一件也無,直到鄰縣十裡山地界的劉大捕快親自訪了一趟峰下城大衙,將自家大人的親筆書信交至老好人縣太爺手裡,才算來了件大案。
劉大捕快替自家大人送來的信裡寫道——
十裡山地界近來出現一批攔路強搶的盜匪,為數不少,不僅劫財更傷人命。
這群人似乎對十裡山地形頗熟悉,犯案後往山裡流竄,眼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一干惡匪圍困在一座峰谷內,但進出那地方必須經過一道狹窄隘口,易守難攻,若要請朝廷派兵增援,光是折子一來一往少說就得耗掉十日,耗不起,等不了,所以才向鄰縣求援。
凜然峰峰下城與位在十裡山地界的鄰縣,兩處大衙尋常就互通往來。
劉大捕快與封馳又是多年知交,與峰下城巡捕房的鐵捕們皆是熟識。
於公於私,峰下城大衙絕無袖手旁觀之理,老好人縣太爺於是將事全權交給大教頭封馳作主,自然是能用的人手全都出籠。
整裝整隊,快馬加鞭不出半日,一行人已隨劉大捕快進到十裡山地。
十裡山雖不若凜然峰高聳險峻,然雪勢驟起,亦是片刻間就能落下厚厚一層。
秋篤靜領著幾人又花上半日,繞出好大的半圈,繞到峰谷隘口的另一端。
那裡沒有出入口,放眼望去盡是片斷的陡坡和大面岩壁,覆上厚雪之後更難目測地勢走向,很可能一腳踩空就直接往谷底跌。
她仗著藝高人膽大,腰間系繩、肩上更扛好幾丈麻繩直墜而下,順利拉出一條能供其它人借力使力的簡易繩梯。
待得幾人沿著粗麻繩悄悄潛進谷地,等待隘口那端點燃飛炮為信號,隨即來個裡外夾攻,打得一群烏合之眾措手不及。
亂事逐漸收整。
一開始尚聽聞盜匪們喊殺喊衝,喊得震天價響,忽見勢頭不對,才幾下就自顧自地竄逃,而峰谷後頭由她親自架起的繩梯用過即砍,前頭的隘口又有官兵們把守,要逃出生天,難啊!
但是當老大的,偏就有這般本事,總能發掘一、兩條旁人不知的密徑,待得大難臨頭各自飛時,老大任底下嘍啰盡情亂起,自個兒才能趁亂逃脫。
秋篤靜追捕那個鼓噪大伙兒衝啊殺啊、自己卻一步步往後退的褐發大漢。
那人高鼻深目,應是域外流竄到十裡山地的流匪,來到此地後又吸收一批當地的不法之徒,才會聚來為非作歹的這一群。
若不在此地將他們一網打盡,怕是峰下城百姓亦等著遭殃。
褐發漢子鑽進一條被豪雪和枯樹埋得根本看不出深淺的獸徑。
她跟進,峰谷裡的打鬥聲漸離漸遠。
她在雪層及人腰高的枯木密林內循跡追趕。
突地,前頭傳出哀叫,驟然響起的叫聲如殺豬般凄厲!
她提氣一躍,終於衝出滿布鬼爪子似的枯木林。
天光加雪光一下子全映入眼底,她不禁偏首眯眸,待稍稍看清前頭景像,實不知該驚該駭該笑——
盜匪老大全身上下僅剩一條泛黃裡褲,被枯木的鬼爪子枝椏緊緊縛住一腳腳踝,整個人頭下腳上倒吊在半空。
而枯木之所以活起,枝椏真如鬼手抓呀抓的,唉,全賴天狐大人操弄。
眸光移向赤足立在雪地裡的男人,她心軟,想笑,但也苦惱,禁不住想嘆氣。
她知道不可能一直避他,出了巫族村,他要逮她隨時能夠。
只是這會兒都追到十裡山地,莫非這幾日都在暗中盯梢?
唔想想很有可能,他分神之術能驅使幻身出來游蕩亂走,只要站得遠些別讓她察覺到那股氣,他是能盯梢盯得神不知鬼不覺。
除了嘆氣,仍是嘆氣,但她一口長長的氣還沒嘆夠,樹上的人已扯嗓開叫——
「哇啊啊——鬼啊!鬼啊——唔!嗚嗚唔唔!」
天狐大人哪裡耐煩聽他哀號,光用眼神一掠,更多的鬼爪木枝移了來,爭先恐後地往他嘴上搗,搗得嚴嚴實實。
結果實在太驚嚇,虧心事做太多,不走夜路就碰鬼,嚇得盜匪頭子兩眼一吊、口吐白沫,直接昏死過去,然後蕩在枯木上晃啊晃的
「你站那麼遠干什麼?」四周靜下,他俊龐上的狠戾不減反增。
秋篤靜抿抿唇,一只黑緞暖靴在雪上蹭了蹭,最後還是乖乖走向他。
離他約三步之距,她略略頓住,男人的闊袖探來就是一抓一扯。
眨眼間周遭景致變換,是淡淡春寒淡淡風,十裡山地的初春,她身後的枯木逢春綻出嫩芽,是無比的美好、潤潤的青。
又被拖進他的結界裡。
他沒放,就拉著她的手。
兩手相牽,再單純不過,跟他們倆在樹心內做過的那些事兒相較,簡直純情到教人落淚,但是啊但是,她的心音無端端就是重了、促了、亂了,灼灼血氣拓向五臓六腑、四肢百骸。
「這幾日可好?」捺下嘆息,她低柔問。
「我嗎?你問我可好?」白凜飛眉揚顎,倏地放開她的手,狠狠笑了兩聲。
「好。怎會不好?都不知有多好。這麼說你可安心?」
擺明就是說反話,挖苦嘲諷向來是他的拿手絕活,而這一次她倒是被他嘲弄得胸中隱隱作疼。為他感到疼。
「我不是不想見你,但畢竟剛回村裡,要跟太婆們賠罪的,你守在那兒不好,我會擔心擔心你」盡管艱難,還是很努力解釋。「我沒受罰,太婆待我很是寬和,真的沒罰我,而且老人家們還聽我把想說、該說的事全說完是我自覺對不住長輩,自個兒罰自個兒,跑去祠堂跪著自省,沒有誰罰我,真的。」
白凜俊顏上一層冷霜像褪了幾分,但語氣仍繃緊——
「擔心我?你是擔心族裡那群老太婆勝過擔心我。你說你自罰了,自罰兼自省,你覺得自己做錯,跟我跟我這樣又那樣,你覺錯了、悔了,是不?」
「沒有!沒悔的!」她急急搖頭。
男人神俊清峻的面龐因她迅捷無比的否認,明顯變得更緩和。
他輕哼了聲,一會兒忽問:「膝蓋呢?還疼嗎?」
「不疼。早好了。」秋篤靜原地踢動雙腿,急著證明給他看。
又靜下一小會兒,白凜輕咳一聲,話題再轉。「我一直忘記跟你提,我想起當時為何會讓紅繯偷襲得手。」
「是嗎?那為何?」
「我那時滿腦子正想著你。」遂將她當時丟出近似告白的話語,然後撂了話就飛奔逃下凜然峰,放他一個左思右想又胡思亂想,心緒大縱兼之思緒大亂,才讓赤狐有機可乘一事,一股腦兒全吐將出來——
「再者,當初莫名其妙對小赤狐網開一面,拾它回來養著,也是因你才突然中邪般心慈手軟干下這等事。豈料險些喪命,弄得虛元破碎又狼狽不堪你自個兒好好想想,該怎麼補償我?」
呃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吧?
秋篤靜聽得發懵,見他俊鼻與美顎微揚,模樣傲然不可一世,目底卻閃著委屈和期待。她心更綿軟,很不爭氣,而且連辯駁都不想。
什麼都給他了,還能怎麼補償?
臉紅心熱,呼出口鼻的氣息亦是熱燙燙,她跨近一大步挨到他跟前,微踮起腳,下巴一抬,輕柔吻住他的唇。
白凜身軀略繃,胸中亦繃緊著,像也滿心期待。
他主動啟唇,感覺她溫馴又情切地探進來,小小軟軟的舌兒努力糾纏他的。
宛若賠罪,宛若撫慰,很繾綣地吻著。
秋篤靜退開時,發現他臉跟著傾下,她一笑,再次親吻他。
他垂掩長睫,被吻得低低哼聲,都沒察覺自己斷斷續續的低柔呻吟有多撩人似,繼續很無辜哼著,撩得秋篤靜都有些腿軟,極費力才穩住。
四片唇瓣纏綿好半晌才分開。
兩人目光相凝,臉頰紅撲撲,氣息皆亂。
她幾要看痴,雖說任誰都會臉紅,但天狐大人臉紅起來實在不是驚人的好看,而是驚天的好看,勾魂奪魄於無形。
內心苦笑一嘆,她下意識摸摸自個兒臉蛋,也是燙手般熱呼呼,只是絕無他這般滅絕天地的美色,跟他較美,真要被比到遠得不能再遠的天邊吐去。
「那個咳咳——」白凜清清聲音。「我是說這個這般補償,補這麼一次、兩次就想抵過,恐怕不能夠。我讓你分次償還,怎麼也得賠到我滿意為止。」
「嗯。」秋篤靜抿唇笑,點點頭。
「哼。」見她毫無異議,俊龐輪廓真如春風拂過。
笑略深,她神情淡淡沉靜下來,很專注看他,徐聲道——
「這次回村裡,最擔心的是護不好內丹,可大太婆竟讓我留著了,我跟她提到內丹是聘禮的事。你給我,要我收好的,是我的聘禮,太婆好像挺訝異,竟笑了呢只是老人家畢竟不贊同咱們走在一塊兒。」眨眨眸,皺皺巧鼻,欲俏皮帶過。見男人眉又飛,張嘴要說,她很快搶話——
「我們會在一起的。」
實時捺下天狐大人欲爆的脾氣。
白凜重哼。「自然會在一起,誰有本事阻擋?」
「嗯。」她微微一笑。
沒對他道明的是,其實這些天自己亦思量甚深。
動心動情時,想著是當下的歡喜與苦楚,想在一起,想著能得一心人,相伴到永久,但對於他們倆而言,不可能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如何伴他?
「白凜,你的內丹由我收著,就讓我收藏十年,十年過後還君明珠。可好?」
「什麼意思?」
他長目微眯,似嗅出什麼,結界內的十裡春風陡成凜冽寒氣。
她盡可能放軟神態、放輕語氣,靦靦笑道——
「是人都會老啊,過了這個年我就二十三,你這麼好看,我這模樣配你雖配不上,但至少還算青春可喜,女孩兒家不管長相如何,只要年輕都是一朵花。呵,等我到了三十三歲,可能真就不行的,那時要還在一塊兒,我自個兒瞧著都難受。」
深吸一口氣,呼吸吐納,吐出淡淡心悶。「所以想想,就在一起十年吧,十年歲月說不定能把人的執念抹淡,一切都淡了,也就淡了,覺得這樣或者最好。」
「好?!好什麼好?!你這個——」差點又想罵「混蛋」!
白凜火氣噴爆,恨不得將她抓來懷中狠狠揉捏,看能不能捏出一個不讓人這麼怒又這麼痛的她。
「你當我是什麼?用十年來玩玩,玩完了就放手,能這麼簡單嗎?!」
「不是在玩啊」被他吼得嗓音略弱,搖著頭。
驀然間——
「靜兒啊——靜兒——」
一聲響亮震山崗的疾呼穿透結界傳進。
是封馳催動內力的叫喚。
定是峰谷內的大事底定,姨爹發現她不見,亦發現她緊急時劃下的記號,尋到這條厚雪獸徑的入口,然後循跡趕過來。
「我得出去了。」她輕聲道,對著他發怒的臉仍靦眺笑,眸子忽染了些水潤。
他不可能用結界困她。
她連狐火都能喚出,定身咒都能自解,要離開他設下的結界,對她而言一點也不難,全看她的意志與動念。
既知困不住她,白凜干脆闊袖大揮,幻境天地倏地收撤,四周又回到十裡山地的枯木林邊。
封馳的喚聲顯然就在鬼爪枯林內,她正想舉步迎去,身後男子突然開口——
「你說喜愛我,真是很喜愛的。」
她步伐一頓,旋身看他。
眸底的潤意漸濃,她一直忍,沒讓它泛濫。
白凜問:「現在還是嗎?還一直喜愛著嗎?」
他目光太深,攏著太多東西,她浸在那太過深沉的注視裡,心像也被枯木鬼爪掐握纏繞很痛,很愛,即便痛著仍要去喜愛,現在是,一直是。
她捺得下嘆息,卻捺不住心疼。
她朝他跑回,重重往他嘴上印了一口。
九尾雪天狐緩緩踏出一足,再踏出另一足,雪白獸足踩在靈寂之地的黑川上。
這地方不是天狐造出的幻境,而是夾在天地與人世間的一個所在。
靈寂之地盡黑無際,光,只存在修行者的內心,要光射進,它便射進,只要修行者靈能夠強夠大夠猛,想在靈寂呼風喚雨、排山倒海,亦是可行。
但此時此刻的天狐大人,什麼都不想,連光也不需要,有一條蜿蜒的黑川繞啊繞地前行,讓他能循著走,不必想自己該往哪兒去,如此也就足夠。
黑川上結出一層玄色晶玉,靈寂裡雖無光,但晶玉黑亮,竟也帶出淺淺玉輝,與天狐蓬松雪白的毛相襯,美得很詭譎、很耐人尋味。
他不知走了多久,只曉得需要靜靜動著,一直動著,這樣腦袋瓜才有辦法跟著使動,靜靜使動。
他很不高貴、很沒傲氣地問那名凡人女子,問她是否還喜愛著?
女子沒有作答,卻在深深看他之後,跑回來再次親他。
她親得好重,那個吻印著他的唇瓣也壓上心房,血與氣點點爆出火花,正要成燎原大火,她竟已迅捷退開,衝他一笑就跑走了。
她必定是喜愛他的。
她什麼都給了他,怎可能不愛?
但她那個「在一起十年」的提議真真惹怒他,他聽過「十年磨一劍」,可沒聽過拿十年來抹淡人的執念,還道一切淡了也就淡了鐵樹情花等了千年終於開出奇珍的一朵,難道只為等她來糟蹋?
不能夠不能夠的要他學那些痴男怨女的臭習性,拿十丈的苦去換一寸的情,這事太虧太失格,不干!
都把他拖下水,澆淋得他渾身濕透,連心亦被淹沒在情潮裡,濕得太透澈,她卻已在想往後要淡淡脫身的事?
他不信她能雲淡風輕。
她這小牛般倔強的性情若因容顏變老而不願與他在一塊兒,大不了哼,大不了他跟著她一起變老,要多老有多老,雞皮鶴發又如何?他年歲可大上她千歲,真要講敬老尊賢,她就得乖乖聽他的。
「噗」有誰沒忍住笑!
天狐四足一頓,一身雪色蕩蕩,輕垂的狐首倏地揚起。
迤邐在靈寂裡的黑川,河面上那層玄色晶玉開始碎散,川水終於漫開。
一名身形佝僂的老者坐在川邊垂釣,老人家灰白發、灰白長須,然後一襲灰白衫子,整個人灰撲撲,面色倒紅潤得緊,顴骨紅紅兩團,笑起來灰白眉飄啊飄的,長長眼睛彎作兩道小拱橋。
「來啊,來啊,咱請你吃烤魚。」
「不吃。」九尾一收,狐身陡變,白凜裸足踩上川岸,非常火大地甩開臉。
「噗」不好意思,笑氣又沒忍住,只好坦然接受天狐的眯眼瞪。「唉唉,是說干麼這樣?垂頭喪氣可真不像咱識得好幾百年的你啊。」
「都有閑情逸致跑來釣魚,想必睡得甚飽、甚足,能大醒了?」白凜不答反問,話題轉得迅雷不及掩耳,問得老人家灰白眉一顫。
「呃」
「既然大醒,這西南大地的事就該交回閣下手裡,也該還我無事一身輕。」
老人家「呵呵、嘿嘿——」地干笑一陣,擺擺手還直晃著頭。
「沒!沒的事啊!咱哪有醒?這是硬撐開眼皮子呢,你瞧瞧、瞧瞧」硬是瞠圓一雙細長眼睛。「眼底盡是紅絲不是?困到不行還得硬逼著醒來,唉呀呀,咱為的是誰?唉唉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不就是為了你嗎?」
白凜不客氣冷哼。「若真為我,你這只地靈早也該醒了。」
「哎呀講這樣?咱此時醒一下,恰好也是不錯呀。」地靈大神笑嘻嘻,半點也不在意被一只還未列級仙班的天狐冷嘲熱諷。
「哼,哪裡不錯?」
「醒來幫你指點迷津啊。」
「是嗎?說來聽聽。」很沒好氣。
「咱知你對成仙沒啥興趣,但成仙就有這麼一個好處,天元既已突破,即便歷經長長眠覺醒來,也能一下子掌握大小事。」管著西南的地靈大神收了釣竿,竿子一變成了老煙杆,他湊在唇邊吸了兩口旱煙,吞雲吐霧起來——
「不瞞你,呵呵,咱進來這靈寂之地前,跑去山坳巫族村那兒溜了圈,跟你媳婦兒家裡的大太婆還談上一會兒話哩。」
聞言,白凜冷淡外表出現裂縫,額角一抽,瞳底寒光閃動。
待得地靈大神又吞雲吐霧好半晌,他才勉強穩心,冷冷問——
「對頭說了什麼?」
「噗」地靈大神又噗笑。「對什麼頭啊?好歹敬人家一聲太婆,也不會少掉你一塊肉。」
「我長對頭近千歲,誰該敬誰,這事可不好說。」白凜勾唇冷笑。
地靈大神一臉拿他莫可奈何的樣兒,對他卻又百般包容。
「你想知人家說了什麼,那好,咱就原原本本告訴你,省得你自苦又自誤。」
靈寂中突然起風,風呼嘯而過,滌蕩出句句鼻音甚濃的淚語——
我喜愛他。太婆相往十年,我是真心喜愛他,很愛很愛。
結這個親,是我厚著臉皮對他挾恩索報,他不得已才答應
可事到如今,畢競是阻了他的修行道
他在等他的「渡劫」,我總是要把內丹還回去的,總是得還他一個清淨。
這女子的聲音,白凜再熟悉不過,話音入耳,震得心湖掀波。
他中了定身咒似,動也不動地佇立,俊頰白裡透紅,腦子裡不斷回響那些話。
地靈大神見他囂張氣勢瞬間遭打壓,灰白長眉略挑,嘿笑了聲道——
「巫族的族首大人發了話,偏偏你家那口子不願跟你提。」
白凜神情一變,目光深銳。
他並未出聲,僅沉沉瞪著地靈。
地靈大神決定不跟情花大綻而變得心緒極度不穩的九尾雪天狐計較。
吸兩小口旱煙,地靈邊吐白團兒邊說了——
「她說,閣下想要人,不能夠。想討回內丹,不可能。」再吸口煙,吐。「倘若夠本事,就來闖闖巫族的「落月七星陣」,過得了關,一切再論。」道完看向白凜。「原話差不多就這樣啦。」
「哼。」
「就知你定然冷哼兼冷笑。」當大神的挺無奈。「咦?喂、喂喂——上哪兒去啊?!」朝狐男的雪白背影嚷問。
白凜頭也沒回,冷笑拋來一句——
「對頭既然相邀,不闖闖巫族大陣,豈非辜負盛意?」
「闖是得闖,但要闖得有學問、有伎倆,那才高段。」見狐男頓下步伐,側過身來,地靈大神眨眨眼,很神秘地問:「先想想你要闖過,還是闖不過?」
白凜鄙夷皺眉。「我的眼界裡,沒有闖不過這等事。」
地靈嘆氣。「你強、你行、你好威。你去打得一干老太婆們七零八落又落花流水,破那巫族大陣之後,老人家就甘心了?情願了?還是更恨你入骨?你家那口子呢?見你攪得整村子沒一處安寧,傷了她的族人親人,她會更舍不得對你放手?愛你愛得更加死慘?」搖頭再嘆——
「不能夠啊不能夠白凜,你總是太強的那一個,完全不知弱者是有好處可撈的。以退為進的苦肉計歷久彌堅,肯定有它厲害銷魂之處,唉,總而言之,說來又說去,那就是,你還太嫩啊太嫩。」
苦肉計?以退為進?
他哪裡太嫩?!
短短幾句砸出天狐大人一臉怔忡,一臉的若有所思又忽有所悟。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1:16
第六章
十裡山地剿匪一事已落幕,因地屬鄰縣管轄,所逮捕的大小盜匪自然是被劉大捕快的人馬押回自家縣衙候審。
秋篤靜等人則隨著教頭大人封馳返回峰下城。
這三日還算平靜,唯一出動巡捕房的是昨兒個大川交會的碼頭區,兩船分屬不同商家的船工因卸貨的事掀起爭執,兩邊的漢子都掄棍動斧對峙起來,幸得鐵捕們及時趕到才鎮住場子。
巡捕房眾人各司其職、按部就班,今兒個上半日倒也輕松安靜。
來到下半日,秋篤靜從外頭巡城返回,甫交了班正要用飯,心頭卻沒來由一陣驚跳。
不!並非無緣無故,她是有過這種狀況的。
心音一聲強過一聲,額與背皆滲冷汗,氣血在丹田鼓噪。
閉目試圖穩下,一口氣還沒能調好,合起的雙眸竟見九尾雪天狐憑虛御風穿過林子、掠過起伏和緩的山坡,直直往山坳小村而去!
她視野擴開再擴開,倏地穿入村中——
七位黑衣老太在村央祠堂前的曬谷場上「迎客」,七人分守七處方位,手中所持皆為巫族傳承數百年的法器。
不是她無端端幻想出來的。
便如當初他遭赤狐偷襲得逞的那一次,她在睡夢中驚醒,那是氣血連動,真真感應到他所經歷的。
而這一次,他闖巫族村了!
巫族大陣一旦催動,為防巫法反噬,不分出高下不會停止,非鬥得其中一方勢崩力竭不可,就像用血喂養的寶劍,一出鞘必得見血,以祭劍靈。
不可以啊!
黑衣老太們與他,那是她的親人、族人和她心儀的人。不可以這樣!
哪還顧得上肚餓?她重新翻身上馬,衝出峰下城,往山坳小村策馬飛馳!
來不及了騎術精湛的她下馬時,竟險些僕倒於地。
巫族大陣宛如一張巨大的無形網子當空罩下,將小村完全籠罩。
她看得到那些騰騰向上的氣氳,氣屬淺藍色澤,像熱火燒得猛烈,底端的火焰不是大紅,而是藍澤跳竄那樣
村子彷佛著火,是藍火裡的海市蜃樓。
「竹姨!」她微踉蹌地跑向已經驚呆的秋宛竹。後者跪坐在地,懷裡摟著似昏厥過去的蕭湘。
一見是她,秋宛竹刷白的臉尋回一點點神氣,一手抓住她。
「我們進山裡采藥,回來回來就成這樣,湘兒想也沒想便闖,一靠近就倒了,我們進不去,裡邊的人也出不來」
「湘兒無事嗎?」秋篤靜迅速且精准地探著小姑娘脈息。
「暈過去了,幸得心脈無損,我再幫她揉揉,一會兒會醒的只是太婆們驅動「落月七星陣」,這陣法霸道剛強,不能輕易使動的,靜兒,是天狐闖陣了是不?怎會這樣?怎麼這麼突然」
「沒事的。我進去勸他們,竹姨待在外圍就好,我體內有巫族血肉、有天狐血氣,還有千年內丹護守,會沒事的。」想安撫人,嗓聲卻不爭氣發抖,秋篤靜深吸口氣硬逼自個兒穩住,眸光神炯。
秋宛竹原是緊緊扯住她,怕她涉險,但也明白眼下之事非她不能善了。
「靜兒小心,別逞強。」到底還是松開手。
「好。」她扯出一記笑,旋身往村裡去。
阻力甚強!
秋篤靜只覺肉身如在狂旋暴風中前行,頭前腳後,身子都傾斜了,還是僅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
終於終於啊終於她硬是跨入那張無形大網中。
身軀一旦切進,打在身上的阻力頓消,她整個人瞬間摔地。
但當能迅速爬起,一點也不費力了。
她連氣息都沒來得及調好,立刻衝向村央祠堂前的曬谷場。
一路上見到的人物景像令她雙眸越瞠越圓,頭皮發麻。
在這小村中,此時此刻此際,所有男女老幼、阿貓阿狗、牛豬羊雞,以及路上的板車、剛汲上來的井水、打鐵鋪裡燒紅的火焰不管是有生命或無生命的人與物,全都進入靜止狀態。
這已非結界那麼單純,她進到兩股神力鬥法的禁地。
能異乎尋常闖進,她心知肚明,全賴半巫半仙且被天狐血氣深深濡染的體質。
提氣奔至村子央心,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團巨大的白色渾沌。
沒有曬谷場子,不見七位太婆,更沒有九尾雪天狐的身影,就是蠶繭般形狀的白,那渾沌形成一個好大的漩渦,不住旋繞,強大的靈力撲面而來。
她才探手去碰,連眸子都沒來得及眨,人已被吸卷進去。
一被卷進,她頓時被一股重力強壓在地!
彷佛千斤石墜,壓得她幾難動彈。
咬牙,雙肘勉強撐起,一抬眸就見巫族大陣內,七位巫者手持法器高高騰於半空,分守七方陣位。
大太婆位在最高之處,手中烏木杖亮如火炬。
從烏木杖底端噴流而出的光有如細絲,試圖將闖陣的天狐網住。
白凜端坐於地,離她僅五步之距。
他雪發飛揚,白袍鼓風,閉目、微垂頸項的模樣彷佛正入定神煉。
白光細絲無法罩下,皆在他上方裂開分道,不住朝四邊流去。
秋篤靜忽而明白,正因他擋開大陣裡的絲網,那些細絲才會變成巨繭漩渦,將這場子上的一切包覆。
他此舉分明是拖著所有人下水,誰也別想逃,誰也逃不掉,而太婆們欲網捕天狐,造出的網越來越大,反倒自投羅網。
該怎麼做,她想不出。
倘若非得網住天狐才能止下就連她一塊兒網了吧!
她匍匐著,很艱難地靠向白凜,突然大陣之內發出噏嗡銳響。
她循聲抬頭,竟見小七太婆足下開始不穩,法器脫手飛出。
小七太婆一出狀況,陣法忽弱,連帶六太婆、五太婆皆發生相同情況,其它幾位老人家還在力撐。
「小七!」、「老六——」
太婆!
秋篤靜叫聲堵在喉頭,雙眸驚恐,就見離地好幾丈的兩位太婆先後墜下。
事情起落僅在呼息之間。
她身側一陣風掃過,男子修長玉身在躍動時,竟轉成真身原形!
一頭茸茸雪毛的九尾天狐竄得極高,狐嘴一張,先叼住小七太婆,長尾一卷,半空吊起六太婆。
天狐四足不及落地,老五、老四、老三和老二,四位太婆竟又同時掉下,脫手的幾件法器在四周亂飛。
天狐以九尾中的三尾掃開法器,再以四尾分別接住老人家,算一算,九尾有八尾很忙中,但還能余下一尾溜到秋篤靜這兒,護在她伏地的身背上。
天狐穩穩躍落,張嘴放下小七太婆,長尾亦將所有人放落地面。
天狐側首瞧過來,秋篤靜見那雙狐狸美目徐緩一眨,像瀟灑衝著她笑。
「白凜!」
一束極強亮的細絲白光驟然打下,從大太婆的烏木杖底疾射而出!
天狐或者心神松懈了,實不及回擋。
白光「啪」地厲響落在狐背上,立時激出一片火花。
精碩狐身瞬間倒地,毛發燒焦氣味隨即漫出,如光的絲網傾覆下來。
若被網住,天狐真身當真會被炙得毛焦肉熟啊!
「太婆——太婆不要啊!」秋篤靜都不知是如何掙開身背上千斤重的壓力,她連滾帶爬撲了去,將天狐狐首攬進懷裡,身軀大張,盡可能蓋住狐身。
交織成網狀的一層白光,硬生生停在離她不出半臂的上端。
不是大太婆心軟,已召出的巫法亦不能說收就收,是秋篤靜自個兒擋住了。
如同情急之下召出的驚天狐火,如同無意間使出的虛空挪移,很多事秋篤靜無法掌控,但千年內丹與她內化甚深,人的意念勝過一切,她要保護白凜,白凜若出事,她跟他一起。不管生死,都在一起。
逼出的靈能,超乎她所能預料。
她扛住了巫族大陣。
白光絲網上,一絲絲、一縷縷的光被抽掉、褪去、消失。
她沒有張眼,只是牢牢抱住天狐,臉甚至埋在蓬松雪毛裡。
她耳中傳進太婆們的叫嚷,老人家聲音忽遠忽近,不住交談、嚷喚——
「靜兒!怎麼了?沒事吧?醒著嗎?靜兒啊——」
「大姊是不是過分了些?若不是這妖孽呃,這只天狐竄上來相救,咱們這幾把老骨頭怕都摔得粉碎,可現下唉。」
「怎麼怪起大姊了?巫族陣法一旦祭出,扛不住就得遭殃!天狐相救,那、那大不了讓他救、欠他情,等他醒來再還不遲嘛。」
「別吵別吵,先看看靜兒!這娃兒越來越強,宛梅留下的這一點血脈,盡管習巫習得缺堂少課、七零八落的,骨子裡畢竟還是大巫。」感傷般吸吸鼻子。
神識中的狂風與暴雪彷佛吹了許久許久。
待靈能收斂,心魂穩下,秋篤靜輕喘再輕喘,恍惚張開雙眸。
曬谷場恢復尋常景像,什麼千斤重的壓力皆消失不再,太婆們圍在她身邊。
她伏著,被她護在身下的不是九尾天狐,而是白袍雪發的男子。
「呼醒了醒了,兩個都醒了!」
「阿彌陀佛,祖宗保佑啊!」
秋篤靜一顆心懸得老高,半跪起來,捧著男人蒼白的臉。
美男淺淺掀睫,瞳底幽光浮掠。
見是她,男人那張薄嫩的唇愉悅勾起,而後頭一歪,再次暈死過去。
「白凜白凜!」
白凜很難得地對自己點頭承認——沒錯,他確實嫩了些。
巫族族首都把話說到那分上,要不回內丹,他不計較,要不到他家那口子,算哪招?不闖闖巫族大陣如何善了?!
但秋篤靜的脾性他清楚,對上那些弱的、老的、病的、殘的,她心軟無藥醫。
強權壓境,她絕對力抗,你越跟她強,她較你更倔強。
他要闖陣,要闖得高段,要在鬥法鬥至最高峰時敗陣下來。
他知道血氣驅使定會令她有所感應,她會趕回,如同她那時趕至虛元遭重創的他身邊。她將再一次,親眼目睹他很可憐的樣子。
結果如他所料,她趕回來。
但亦是出乎他意料,她竟生生切進陣法內。
這樣更好!
驅使神識對付一干老巫的他內心禁不住竊笑,就讓她瞧瞧,她的太婆們是怎麼大使法器,結陣來圍困他、欺負他、傷害他。
然,事情轉折起於肘腋之間!
他都還沒決定何時該敗陣,且要敗得漂亮、敗得天衣無縫,老巫們竟後繼無力似自亂陣腳,結起的方位大陣開始搖搖欲墜。
開什麼玩笑?!要有事,也該他出事,幾個老太婆搶啥兒搶?!
不行不行!她家太婆們若摔得粉身碎骨,在她面前豈還有他立足之地?
硬拉神識出定,真身竄出,他嘴叼一個,長尾唰唰唰地連卷五人,還能騰出一尾摸摸他家那口子,多瀟灑高強,多從容神氣,多等等!
他突然意會過來,他是來敗陣的,不是來贏的。
當上端那束絲網白光朝他疾射時來得真好,實在太好!
他明明能避,或用長尾倒彈回去,但沒有,他咧開狐嘴笑得志得意滿,雙目發光,下一刻就在秋篤靜眼前順著那襲來的力道倒地。
苦肉計果然堪用,以退為進真為王道。
他確實太嫩,但他知錯能改,而且非常能舉一反三。
他救下老太婆們,他沒敗,他是背後遭偷襲被放倒。
頸背一陣灼燙,透進體內的勁力他沒來得及卸去,也不想逞強卸去。
倒就繼續倒著吧。他感覺女人撲來摟緊他、護著他,真情流露,他的心浸在沉沉香蜜裡,甜到不行
「唔」甜啊,鼻端浮動的都是淡香,與老巫們這一戰,連天都幫他。
嘴被輕輕舔著,他嘗到女子口中馨甜,是他在意的那個人兒。
呵,偷吻他呢啟唇,他任她親吻,以為含住的會是綿軟小舌,傾入他齒關內的卻是微熱的一丸小物。
驀地張開雙目,果不其然,喂進他口中的正是自己的內丹。
此時秋篤靜躺在白凜身側,後者趴臥在蒲草軟墊上,臉轉向她這邊。
她挨近,扶著他的臉將內丹緩緩吐入他唇內,並暗暗使動意念,希望他快些蘇醒,希望內丹的靈能保他無事、安他神魂
以為已喂出內丹,才要退開,他當真醒來。
而一醒就不老實,單臂橫將過來按住她後腦勺,她的嘴被他堵過來的雙唇吸住,內丹的金光在彼此口中漫舞。
她想他身上帶傷,唇齒磕合間哪敢使勁,自然節節敗退,於是滾在兩人舌尖的金珠子被他推回,順著呼吸吐納重新落入她腹內丹田。
「你的傷啊」感覺他上身動了,手臂力道加重,她低聲輕呼,小手捧住他直要傾來討吻的臉。
「沒事」二字都要奔出嘴了,已然開竅的天狐大人千鈞一發間改口——
「痛」吸氣,俊眉淡擰,十指微攥成拳。
秋篤靜緊緊張張坐起,輕按著他適才妄動的身背。「別動!求你安生些,別動啊!發絲被燒掉好長一段,後頸子和肩胛還被灼出好大一片紅痕,傷上帶巫法,比尋常的傷還疼,你、你忍著些。」
「好。」白凜靜趴著不動,長睫掀了掀,很乖馴地瞧她。
聽他說好,還朝她勾起嘴角,秋篤靜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吸吸鼻子逼回眼淚,也回他一抹笑,隨即念起竹姨教授的巫族療愈咒語,努力驅動意念,手心微微貼在他被灼出的大片紅痕上,再次幫他療傷。
巫族咒術留下的傷盡管棘手,但天狐可不是普通天狐,畢竟是修煉千年以上的九尾雪天狐,要他催動血與氣自身修復並不會太艱難,但他不想,疼就疼著,到底會有人心疼他來著。
療愈咒一使動,他頸後與肩背如被清水徐徐澆淋,水沁涼無比,膚上灼痛果然消褪大半,令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若把內丹吞回去,我想,傷會好得更快些。」結束這一波療愈,她重新躺回他身邊,撩開他散面的發絲,一下下撫他略蒼白的臉。
「你你多親親我吧,把血氣渡給我,雖是帶巫法的傷,但我想有你幫著,傷就會好的。」他專注瞅著她眸底潤意,心微微繃起,是痛是暖。
秋篤靜眉眸一軒。「真的?」
「自然是真。」漾出一抹清雅又忍痛般的微笑。
她立刻將臉湊近,張唇含住他的嘴。
兩人臉對臉,鼻貼著鼻,四片唇瓣纏黏在一塊兒,她很虔誠地親著、吻著、吮著、舔著,意念使動天狐內丹,內丹又驅策飽滿的氣血,她想傾注給他,全部的全部,都想喂進他受傷的軀體裡。
親了許久,久到她氣有些提不上,頭暈目眩的,竟還要他將氣反晡回來,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將她攬了去,正半壓在她身上。
「白凜,傷」她小心環著他的頸,撥開雪發一看,他膚上紅痕當真變淡,竟連燒斷的發也悄悄長回。
白凜懶懶伏在她身上,寬袍松垮垮,任由她撫著、摸著察看個沒停。
真好上許多了呢。秋篤靜心緒一弛,一時間也舍不下他,遂靜靜擁他在懷。
「你休息一會兒,等等再繼續。」懷裡的男人低語。「我傷成這樣,少說也得親上十頓、八頓才能勉強見好。往後還得每日親上一、兩頓,看能不能好完全。」
他說得委屈,嘟嘟囔囔的,秋篤靜不禁紅著臉微笑。「好。總得親到你好完全了,那才好。」被天狐大人撒嬌了呢。
她不是瞧不出他想討關愛,既然瞧出,瞧著如他這般高傲淡漠的性子卻對她擺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怎麼可能不心軟?又如何能矜持待他?
想著他被烏木杖射出的光束驟然擊倒,那一剎那,她真真聽到方寸碎裂聲
為何自己還能活?還能說話喘氣?她都懵了。
不真實的感覺一直盤踞於胸,是他被太婆們還有竹姨診過再診,確認絕對救得回,也開始施救,她直到那時才吐出郁息,回過神志。
再也不要那樣嚇她啊
內心用力祈求,她在他發心上落下輕吻。
「你不問我為什麼闖巫族的「落月七星陣」?」白凜因她那一記似有若無的吻而隱隱顫栗,嗓聲盡管持平,仍細細起伏著某種情韻。
「為什麼?」順他的話問出,她心裡自然也是疑惑。
「你家大太婆既下戰帖,說若有本事,過得了「落月七星陣」,一切再論,你就不該瞞著我不告訴。你瞞我,是沒打算跟我再論什麼,因心下自有計較,所以才會跟我提十年後要「還君明珠」的事了。」
「你怎會大太婆明明只對我一人說」
「我怎會得知是嗎?」極輕哼笑。「風裡、火裡、水裡,精魅無所不在,就看有無本事在巫族村的守護結界內使役它們。你覺得我辦不到嗎?」通風報信的是地靈大神,此時拿大神比作精魅,天狐大人非常心安理得。
秋篤靜知他能耐,根本無話可說。
她挪開身子想坐起,白凜沒有阻她,但她起身欲走,他就不肯了。
「靜兒,事情不是你一個說了算。十年後「還君明珠」,你問過我想法嗎?」
手被握住起不了身,她坐住不動,仍抿唇無語。
「你可聽過心裡花開的聲音?」白凜問,朝側眸瞥來的她微笑,很有一笑傾城的神氣。「告訴你,我聽過。」
秋篤靜先是沒擋住他過分好看的那抹笑,頭有些發暈,繼而是被他神態吸引。
她怔怔望他,專注去聽——
「含苞待放的一朵,可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有的也就這麼一朵。」男嗓微啞,還帶似有若無的苦笑。「剛開始是努力挺開一瓣,當下懵懵懂懂,覺得些兒古怪,些兒甘甜,但畢竟不明白於是又花上好長一段時候,等它一瓣瓣艱難打開,突然間一記當頭棒喝迫到面前,所有迷亂的、渾噩的全被劈破,心花終於大綻,大鳴大放地綻開,花開的聲音清脆響亮,比虛元破碎時的聲音更撼動魂魄。」
他跟著坐起,握住她的手一直未放,白袍因他的舉動滑到腰際,根本也不理。
「靜兒,讓我心花大開的,是你。」
秋篤靜輕抽一口氣,眸裡掠過倉皇,有些潮潤。
白凜握緊她指尖微顫的手,又道:「從含苞待放到如今燦爛輝煌,情愛的甘甜苦澀,我算盡嘗了,也被你好生折磨了,後來才知,原來喜怒哀樂的權利早已交出,自個兒鬧不明白,還發了好幾頓脾氣,自苦得不行。」一頓——
「你說要做夫妻,我允你,還以命作聘。你卻又說緣分十年就夠,十年後情淡,執念也淡,將還我明珠堂堂九尾雪天狐的內丹,你說退就退,好,我讓你退,但我心裡那朵情花怎麼辦?你能讓它合起,讓它從未開過嗎?」
她雙唇微動,欲說什麼,但未語淚已流,只能搖頭。
白凜再次逼問。「你說啊,你該如何還我清淨?我洗耳恭聽了。」
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像被逼至牆角真逃不出,也使不出什麼招數,她最後被拉了去,男人拿精實白皙的胸膛承接她的淚,語氣若嘆——
「靜兒,你還不起。九尾雪天狐不動情則罷,既是動心動情,山無棱、天地合,也絕不會斷了執念。你可聽明白了?」
她忽而哭出聲音,下一刻又很努力忍住,和過淚的聲音令人胸中發疼——
「你的修行該怎麼辦?還要等「渡劫」」
「修行道上,誰說了非得走到底不可?修煉的目的是為了變強,從不為成仙或入魔,要夠強,才足以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歡仰望人,就喜歡被人抬頭眯眼還看不清。」因為立足點很高。
秋篤靜因他這話竟哭著笑出來,非常折騰。
白凜嘴角亦偷偷揚了揚,很溫柔地撫著她後腦勺,好一會兒才又言語——
「以往跟你提起「渡劫」,說自己久等「渡劫」不到,決定要效一回飛蛾撲火往情裡跳靜兒,你覺得談情而自覺一定能安然渡情劫的人,是真付出情愛、動了心魂嗎?」低笑一聲,自問自解。「那時當真不懂,原來情一字比任何術法咒語都要強大,真動了情的,又豈會在乎這一條修行道。正因為不在乎,所以拿千年內丹下聘,命可以捏在愛上的那人手裡,不覺驚懼不安,卻覺這樣才好,牽扯深了,
不能斷,這樣最好連命都能給出,心甘情願的,你說,這不是我的「渡劫」是什麼?」
懷裡女子倏地打直背脊,抬頭望他。
兩人離著半臂之距相互凝望,盡管沒再握她的手,他目光卻十分纏綿。
「靜兒,我早就等到我的「渡劫」。原本以為是,後來覺得不是,結果真的就是。繞了一圏,原來還是你,原來,老早之前就心悅你。」
眼淚止了又流,不能自制,她細細喘息,又搖起頭——
「沒有你沒有的那時才沒心悅什麼的,是我先喜愛你的,一直都是我,厚著臉皮討來,才不是你先的那時你只想跟別人飛蛾撲火,我、我很難過,很難過啊」
哭得像個淚娃兒,滿腔的委屈盡數發泄。
白凜看著這樣的她,心裡既甜又苦,天狐的心志再強悍也禁不住這般摧折。
「渡劫」原來是這般峰回路轉的面貌,明知山有虎,還非常歡喜地上山,心甘情願以身侍虎,老虎若不稀罕他這一身香肉,他還會相當難受。
他身子晃了晃,突然朝她倒下,一招立即止住她的泣聲。
「白凜?!」秋篤靜本能地環住他,側過頭想看清垂在她肩上的那張臉。
「我像有些撐不住了。」他這話不算假,巫族大陣本不容小覷,再加上大太婆手裡那把烏木杖助陣,一束巫法白光打下,不光是皮肉痛,虛元也多少有所損傷。但,值啊!
他賴在她懷裡,被扶著重新躺落,嘴又被很甜蜜地封住,血氣張揚澎湃,猛往他口中灌。
他捧住她的臉,看進她猶然濕潤的眸底,低柔道——
「以前不懂,後來才記起,我的心花其實在你十六歲那年,就很奮力地錠開過,那是千年以來的頭一回你那一日救下湘兒,還抱著我哭,下凜然峰時,你回眸望我,笑著說自己是小捕快了,每月有二兩銀子,要請我吃酒靜兒,那時就心悅你、喜愛你,不是不愛,是一直懵昧不知」
女子清淚落到他面上,他湊唇去吻她頰上那些將落未落的濕意,舌尖一遍遍舔過,如小獸討溫存。見她臉紅眸亮,他嘴裡雖鹹苦,笑得卻越發清俊。
「我想過了,闖巫族大陣,闖得過就能趾高氣揚跟一干老巫們討你。闖不過的話,就讓你見識見識天狐的真心。你只要十年,我要的卻是無數個十年,你若還是堅持「還君明珠」,那我這「渡劫」真就慘敗,渡劫不過,與其十年後心神俱碎,不如早早在巫族大陣裡香消玉殞。」
什麼什麼心神倶碎又香消玉須的?
秋篤靜被他的用詞鬧得啼笑皆非,又因他說的話鬧得心裡直顫。
他說真的。
眼神帶笑卻很真很真,讓那漾在瞳仁裡的笑意有股匪氣,狠得很。
她也捧著他的臉,去吻他太過清亮野蠻的眼,忍淚低語——
「好,就無數個十年,不要你走,我們我們就這樣,直到人死燈滅,又或是你「渡劫」成功。在這之前,我也都不走的,再不提什麼「還君明珠」,不管世道如何、人情如何,到底是纏定你了」
人死燈滅嗎
光聽就教他齒關繃緊,胸中鈍痛。
但,真有那麼一日,憑他之能之強之神通廣大,難道還扭轉不了乾坤?
將來之事,當要從長計議。
如今他索求的是她一心一意的相隨,要她拋下一切顧忌,不再言別。
他到底得到她的承諾,得到她全然敞開的心。
「你最好纏得緊緊的,再敢松放,我斷不輕饒。」翻身壓上她,貼在她耳邊惡狠狠吐息,撂完狠話頭暈了,又紅著俊龐很可憐地索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1:30
第七章
跟白凜滾上榻,盡管知道人不但在竹苑裡,且幾位太婆和竹姨都在外邊堂上,秋篤靜實也抵不住他糾纏的唇舌起先是憐他氣虛,他若能從她口中汲取生息,她哪裡還有顧忌,自然滿腔熱血全數奉上。
也不知怎麼變了調兒,汲息渡氣變成再純粹不過的唇舌纏綿,正因純粹,所以兩具身軀無比誠實,一個是綿柔發軟,春心濕漉;一個是熾火撩心,越發怒長。
秋篤靜心有顧念,還能扯著所剩無幾的意志勉強掙扎,但壓著她的天狐大人根本不管不顧,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內似的,吻得張狂,下手更是凶狠。
然而最後,天狐大人到底未能一逞私欲。
竹苑的主人選在一個非常「美妙」的時機踏進房裡。
那聲響雖細微,可纏在榻上的兩人皆耳力靈動,秋篤靜驚得大顫,他則是一愣。
就搶他發愣的這一瞬間,他家那口子已迅雷不及掩耳將他推開。
竹苑主人面上無波,撞見卻似不見,嗓聲倒柔——
「既醒來,也該出去吃點東西。」
「修行之體,無須飲食。」他冷淡道,眼角一瞥秋篤靜急攏衣褲,偏偏衣褲全糾結成團,一時難解,他干脆一掀大被,把她兜頭罩臉全蓋妥。
「五谷雜糧粗淡,豈能滿足天狐口腹?」竹苑主人較他還冷淡。「自然不是喚閣下吃飯。」
意思是他既醒,守在榻邊照看的人也該退出。
他這才醒,就急著想把人從他身邊挖走嗎?
白凜深覺對方根本是算准時候進來的。
瞧,整個巫族村還真沒個好人。
秋篤靜終於將自身理出個大概,拉開被子,都憋出滿頭大汗了。「竹姨」
秋宛竹沒再理會白凜,直接對她道:「出去喝些粥,剛熬好的。」
「太婆她們」秋篤靜躊躇著。
老人家全在堂上,定是等著白凜醒來,要跟他開誠布公、大談特談。
談談很好,就怕一個沒談攏,兩邊又鬧起。
「太婆不會吃了他,你放心。」秋宛竹笑意微微,這話刺得白凜美目倏眯。
「竹姨,我想留——」秋篤靜的話被白凜淡淡打斷——
「出去吃點東西。」他旁若無人般探手理過她微紊的鬢發。既然開竅,做什麼都覺理所當然,見她秀耳嫩紅可愛,心癢癢,隨手就揉了揉。「放心。不管誰來,只要對方不先動手,我自然也不動手。尤其是老人家,總得讓讓。」
真真教人不省心。
秋篤靜最後只得紅著臉請竹姨先出去,自己亦下榻將衣褲再理個齊整。
踏出房門前,她靦眺卻鄭重地對白凜道——
「太婆若進來跟你談,你好好說話便是。我總歸是跟你一塊兒,全聽你的。若然若然有事,我就在外邊,我會進來救你的,你別動手。」
進來救他?是進來替他挨打吧?如同他頭一回闖巫族村,她拿身背去擋巫族族首擲來的烏木杖那樣。
兩邊都想護著,兩邊都不願舍,但她說了,她全聽他的。
她得到天狐大人朗月皎皎的一抹笑。
秋篤靜八成是心意堅定了,所以去到竹苑堂上見到眾位太婆,臉紅歸臉紅,心促歸心促,眼神一直很寧穩。
本想說老人家定要輪番上陣叨念她,非念到她跪地不可,未料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沒罵她呢,還趕著她快去灶房喝粥。
她一碗粥喝得心裡七上八下,尤其又聽竹姨說,大太婆確實有事非單獨跟白凜談談不可,談得好,巫族跟九尾雪天狐或者能和解;談不好,一拍兩瞪眼。
若非竹姨和其它幾位太婆全盯著她,都想溜去聽壁腳了。
另一邊,竹苑寢房內——
當巫族族首由婆子攙扶著踏進房中時,白凜不僅套回白袍且還振衣滌塵了,連一頭雪發亦綹得益發柔亮,心想,打扮齊整見長輩,算是給他家女人一個面子。
但見大太婆由人扶著,步伐蹣跚,不禁腹誹——明明起陣時神勇無比,並非神打附身,而是堪比神通降世,尋常時候倒老態龍鐘是真是假?
大太婆拄著烏木杖一坐定,那名手腳利落的婆子立即撐開兩扇窗板,天光頓時湧進,將老人家肅穆無端的褐臉與一身黑衣鑲亮了些,但那雙略細的眼睛深如古潭,映不出半點波瀾。
隨即婆子又備來一盆炭火,置在太婆腳邊,這才退了出去。
「若早個三十年,「落月七星陣」不怕拿你不下。」
白凜想著對方會道出什麼,未料頭一句是這個。
大太婆徐慢又道:「如今大陣依然,法器神利,無奈起陣巫者已老,竟教你尋得時機演這麼一駒。」
白凜額角一抽,瞪著老人皺紋滿布的褐臉,瞪著瞪著,竟揚唇笑了。
「巫者已老,這話是你說的,巫者垂垂老矣,守不住陣位,也才讓我有機可乘,那不是演戲,是順勢而為。倒是閣下最後那一記打,分明看出我的意圓,卻還是配合著背後傷人,真有意成全我?」
「那一記打,你若避開,又或者回擊了,老身現下是不會跟你談這些的。」
老人家緩緩抬眉,見天狐神色怔愣,干癟嘴角竟略現笑弧,是極淡的一抹,眨眼間便消失無蹤。
「你為求巫族女而來,總要見識你有幾分真情實意才可。」
白凜暗暗屏息。「所以真有意成全?」只要一干老巫別攪局,攪得他欲求的那名巫族女心中兩難,堂堂九尾雪天狐被揍假的,他都認了。
大太婆道:「即便願意成全,也得看老天同不同意。」
「何意?」
「靜兒的娘親曾是族中大巫,動了情,舍巫族而私奔。」
「這事我知。」白凜心懸起,大太婆的口吻和神態皆令他有所不安。
老人家輕輕頷首,靜過幾個呼息後才又啟聲。「巫族有一個大咒,已流傳太久太久,尋不出法子可解巫族大咒只針對歷代大巫,凡身為族中大巫,便斷男女之情,終身服侍巫族族民,順天應地。」
白凜問:「這與靜兒何干?」
「靜兒畢竟是大巫血脈。」太婆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當年靜兒娘親不顧那個巫族大咒,不僅動情,更懷胎誕下孩兒,與那男子的緣分不過十年」嗓聲忽淡,如自言自語。「咱們幾個姊妹們起陣,求了又求,解過再解,仍然不行,能用的法子全使遍,依然對付不了巫族大咒求來解去的,也只給靜兒娘親延了那十年」
白凜胸中略震,面龐有些冷凝。「靜兒並非你族中大巫。」
老人家神志穩下,面沉如水。「「西南巫族」的大咒會不會延至下一代身上,從未得解。」
一道暴雷猛地劈進心央,白凜雙目定然,眉間色厲。
確實聽過巫族傳續了百年、千年的大咒,不僅這「西南巫族」,北方與南面的巫,各有流傳的族中大咒,其威力石破天驚,因血脈相襲而遭罪的亦曾聽聞。
如今這個老虔大太婆告訴他——從未得解?!
也就是說,靜兒因他動心動情,若族中大咒發威,靜兒可能命危!
但他們已這樣要好,他是愛慘了,千年以來才開這麼一朵情花,這條道上,他嫩若雨後春筍,他心甘情願終也認了,卻在此時告訴他,可能這樣的動心動情,只為極短的緣分?
霎時間,白凜思緒起伏跌宕,如飛絮臨風流轉,面色忽青忽白、忽紅忽黑。
「你自可抽身,行你的修行道,內丹歸還,與巫族女再無瓜葛。」蒼老聲響。
白凜忽而笑出。
天狐大人這一笑,清風明月、烈日灼火都敵不過,宛如開在他心田的那朵花,開到一整個燦爛輝煌,那燦光之亮,不是十分,而是十二萬分。
「您老兒這一記棒打鴛鴦使得狠辣,咱也甘拜下風這一回了。但既求巫族女,連命都聘出去,能說抽身就抽身嗎?」一頓,眉宇間的凝色淡淡又襲,卻也挽著春風秋月,逸著繾綣柔情——
「就來瞧瞧吧,望您老兒壽長破百,看是你巫族大咒禍延子孫厲害些,抑是我與靜兒情長緣厚更勝一籌?」
眼見對頭如此囂張猖狂,巫族族首愣了一愣最後的最後,想過又想,竟也是淡淡頷首、淡淡回以一笑。
白凜後來又向大太婆問清楚,原來他家那口子對於巫族大咒,全然不知。
娘親在她小小年紀就香消玉須,她也只認定是生了重病。
凡人的病痛,她那位早已修成半仙的親爹會沒法對付嗎?
不可能!
都成半仙了,區區肉身病痛,且還是愛極之人,他不信那名半仙男子無法化去妻子身上的病症,除非那真是解也難解的大咒。
這幾日,白凜陷進深不見底的思緒裡。
想跟靜兒在一起,那是再確定不過,而巫族族首的告誡,他更是往心裡去。
「就讓我瞧瞧吧,我也希望宛梅的骨血能好好的」
那一時際,大太婆沒把話說盡,彷佛又陷入自言自喃中,但他已然聽出,是希望那名曾為大巫的女子,她的血脈能好好延續下去。
會的。
若巫族一干老巫們活得夠久,他必會讓她們親見——即便巫族大咒真要禍延子孫,到天狐身上卻是行不通的,因九尾雪天狐不開竅則罷,一開竅便夠狠夠痴夠流氓,敢來侵擾他家女人的什麼巫族咒,一把狐火先燒淨了事,再不了,毀天滅地什麼都干得出!
雖稱不上相談甚歡,但巫族族首被婆子攙出竹苑時,神情維持一貫的淡然平靜,等在堂上的一干老巫見狀,不必多問也知事情已然定下。
唉,只是想到之前是大巫跟了散仙私奔,如今是天狐纏上她們家巫族女,想著往後靜兒真有孩兒,這血脈傳下,也都分不清是巫、是仙,還是天狐了
但因緣際會,偏偏糾纏上,法緣玄妙,實也莫可奈何。
白凜就在一眾老巫的默許下,在竹苑安然養起傷來。
雖說頭一日醒來,他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但能賴在巫族村倒也新鮮,於是又多賴了幾天。
年關已近,連下兩場大雪後,今兒個冬陽甚是迷人。
他神清氣爽步出竹苑,先在堂上遇到幾位來看病、取藥兼家長裡短的村民,眾人一見他,喧嚷聲立時沒了,堂上只有秋宛竹繼續從容不迫地做事,幫一名患風濕的老人家熏炙草藥。
白凜完全不在意旁人的驚愕目光,怎麼被瞧,他怎麼自在,裸足一踏,施施然便要走出,幾名老大娘、老嬸子突然回神大呼——
「哎呀哎呀,不行啊!外頭凍死人,雪厚得不得了,你、你沒襪沒鞋的,肯定凍得你腳底生瘡啊!」
「怎地這麼可憐,沒襪沒鞋,連身上也單薄得不像話!你這什麼跟什麼了這是?一件薄袍子能抵外頭風雪嗎?!」老大娘突然轉頭去問淡定的竹苑主人。「竹姑娘,他就是那個救了太婆,又被你家靜姊兒救回來養傷的小白公子是吧?」見秋宛竹微笑頷首,老大娘調過頭來繼續呼天搶地——
「咱說小白公子啊,你聽大娘一句勸,人當愛護自個兒身體,你這少年白也白得太哀傷,真有傷心事也千萬別往心裡去,咱們人窮志不窮,只要有強壯體魄,山窮水盡了都能憑雙手開出一條康莊大道。」
「老溫家的,你先別急著跟小白提那麼多,眼前事先解決要緊啊。」一名老嬸子擠了來,彎腰就想撩高白凜的袍擺。「來、來,讓嬸子瞅瞅——喲,這腳長得跟咱家山子他爹差不多大嘛,你等等,咱讓大黃回去咬一雙山子他爹的暖靴來給你,包你穿得舒適。大黃、大黃呀——」
「汪、汪汪——」門外一頭壯碩黃狗應聲跑進,跳來跳去。
白凜沒能瞧見自己臉上表情,那是驚異、愕然、倉皇,全然的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可能活過千歲至今,這是他頭一次傻在原地沒法對付,因圍過來的「凶神惡煞」完全不是他以往遭遇過的那種惡徒或入魔精魅,層級更高,非常之恐怖。
「白凜!」秋宛竹原本「看戲」看得很愉悅,忍笑忍到快內傷,忽見天狐白袖欲揚,甫察覺已遲了。
那只雪白闊袖一揮,堂上十余位村民盡入睡,連大黃狗也睡,徐徐浮在半空。
白凜趁秋宛竹不及回神說話,已憑虛御風飛出竹苑,一飛竄得老遠。
哼,他沒對竹苑主人下手,算是很給臉面了。
巫族村的守護咒結界內,他的虛空挪移施展不出,不過其它術法使起來倒還行雲流水,這村子裡就沒個好人,他當要小心再小心。
咦,不對,他更正,這村裡是有一個好人。
他停住腳步,回首看著尾隨在後的小姑娘蕭湘。
女孩兒穿得圓滾滾,臂彎提籃裡是一顆顆大柿子,天寒地凍的,成熟落地的柿子雖未腐爛,可也早都凍成跟石頭差不多硬,也不知她打哪裡拾來。
見他佇足看來,蕭湘露出靦眺模樣,隨即從籃子裡翻出某物遞去給他。
白凜俊眉略動,走向她。
那小小手心裡捧著一串野地漿果,果實小小,但色澤殷紅偏紫,一看就知是甜的,正值寒冬時候竟能讓她尋到這樣一串
他取走漿果,也沒言謝,卻在她手心上畫一個小圈。
蕭湘眸子倏地紅了,想起那一年,白袍哥哥也是畫了小圈給她,幫她報了仇。
「你請我吃漿果,我請你吃柿子。」白凜瞄了眼她籃裡。
「柿子太硬了不能吃的,這是要撿回去用紅線串成串兒,系著彩帶,掛在門邊好看。要過年了,討個「事事如意」好采頭啊。」蕭湘吸吸鼻子,笑著解釋。
「拿一顆試試。」
「咦?唔好。」她五指一抓,甫拿起柿子,哪還是硬邦邦的凍柿?!
在她手裡的那一顆變得飽滿又新鮮,外皮光滑無比,還散出濃郁甜香。她小臉整個發亮,急急又抓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
「哥哥!」好好玩,好驚奇,是手心小圈圈的法力讓柿子大紅噴香,白袍哥哥送她一籃子的新鮮甜柿呢。
她揚眉看他,眼淚流下來,開心笑著,卻也淚流不止。
「謝謝哥哥」那一年,很謝謝你。
豈是不知小姑娘笑著掉淚是為哪樁?白凜笑笑沒答話。
之後蕭湘振作地擦干眼淚,還說要去拾更多凍柿來「抓熟」,小姑娘跟他揮揮手跑掉,他立在山坳邊上目送她跑遠,唇邊的笑漸深或許是因為人這種「東西」,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活得這麼有趣,才令他留連世間,成仙入魔都沒有走踏人世來得精彩。
步出山勘,雪上不留足跡。
遠處傳來馬蹄聲,才一會兒功夫,飛馳的座騎已掠過眼前。
「迂——」那人突然長聲勒馬,馬匹揚蹄嘶鳴,瞬間調頭回到他面前。
封馳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見到白凜落單,而且走離巫族村山坳,他嘿嘿笑,像左等右等終於讓他等到好時機。
「我知你底細,你也知我是誰,咱們好好談談。」頂天立地,頗有氣勢。
「談什麼?」白凜奇了,神態仍清漠淡然。
「聽說你拿內丹作聘禮,跟我家靜兒私訂終身?」開始扳指節,扳得剝剝響。
「是又如何?」
封馳炯炯有神的雙目直瞪著,驀地咧嘴亮白牙。「干得很好。」
白凜眉目一軒。
封馳再問,「聽說你跟族裡太婆們交過手,大太婆還親自跑來跟你談過?」
「是又如何?」想替老人家們出頭?
豈料,封馳猛地一拳打在自己一掌上,「啪」一響無比震耳,嚷道——
「那幾個老虔老太婆想跟你談,就表示你造成威脅了,可又拿你不下,硬的手段行不通,只好來軟的,豈知笑中刀、綿裡針才最是傷人於無形啊!」
白凜愣住。心想,他其實也想罵「老虔婆」是吧?
封馳揮動雙手,激切又道:「當初要娶她們巫族女,可也費盡我九牛二虎之力,跟那一干老太婆們鬥心鬥智鬥耐力,被她們明裡暗裡輪著鬥過,若非我皮厚肉硬、命不該絕,豈有本事虎口生還?」
白凜終於聽出一些前因後果。
原來啊原來,眼前這位可算「同是天涯淪落人」。
封馳雙臂往胸前一盤,很經驗老道樣兒。
「告訴你,這些年交手,我可鬥出一些心得。你既是新進,實要多聽我一言,保你混得風生水起。」
「願聞其詳。」天狐大人十分難得地收起睥睨姿態,洗耳恭聽了。
多出一個強而有力的「盟友」,教頭大人笑著頻頻點頭,毫不藏私分享——
「第一點,她們跟你認真,你就由著她們認真,但你別隨著起舞也跟她們認真,如果真認真了,那就中了她們的計,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白凜蹙起眉峰欲問。
「等等!你先聽我道過一遍,待會兒再舉例詳解。第二點,你跟老人家鬥,但絕對不要跟自家那口子鬥,在自家女人面前,你就是個可憐的、被鬥得很慘的,總之要多慘有多慘,以退為進你懂吧?懂啊那很好。」教頭大人滿意點頭。「總而言之,若太婆給你吃苦頭了,咱們所有的委屈都得拿到自家女人面前顯擺,但手段得高,自然而然顯擺出來,那才高明啊?什麼?想問怎樣才自然而然啊?唉唉,等我先逐條道完,你別急!再來第三點,就是」
冬陽暖暖,在雪地上閃閃發亮。
兩個剛結成「盟友」的男人在閃閃發亮的雪地裡,鑽研著比孫子兵法更實用的戰術。
白日還有暖陽露臉,傍晚一過,雪又飄飄降下一小陣。
還好真是小雪罷了,要不然城南碼頭夜市剛開,怕就被雪給攪散。
秋篤靜今次輪職巡夜,碼頭區本就龍蛇混雜些,今晚又有夜市來湊熱鬧,理所當然成為巡捕房加強巡視之處。
岸邊竟多出幾艘南方才有的花舫,一查之下才知是城裡某富豪人家的手筆,舫舟上來了不少花娘,鶯鶯燕燕笑音清泠,絲竹琵琶美樂不絕,主人家款待自家貴客,倒鬧得碼頭區眾人圍觀,擠得更水泄不通。
秋篤靜安排人手混在人群裡盯梢,自己則躍上最高處的屋檐,居高臨下察看四面與八方。
峰下城之富裕風流,在這小雪方歇的熱鬧夜裡能窺一二。
在高處待過小半個時辰,她正打算撤守,下去與其它人會合,彷佛心有靈犀,她足下忽而一頓。
旋身看去,飛翹向寒月的檐角上,一道從風裡淘換出來的薄身正煢煢獨立。
她望著,臉上「鐵血小教頭」的表情一變,眉眸淡淡生春,唇角禁不住輕翹。
走在窄窄一道檐梁上,她瞧也沒瞧腳下,直瞅著來人。
絕妙輕功算是拿去喂狗了,下一瞬身子陡歪,眼見就要打跌——有人眼明手快,身影入風,虛空挪移拉她入懷。
「唔呵呵呵」撲進天狐大人懷裡,鼻子都撞疼了,秋篤靜揪著他的白袍襟口卻忍不住要笑。
白凜抱她坐在檐梁上,扳起她的鵝蛋臉直端詳。
他的神情又微微繃緊了。
這些天,秋篤靜已覷到他好幾次流露出這般神態。
像很緊張她,又不願七情上面,結果五官輪廓還是繃出棱角、畫開陰晴。
「我沒事的,你拉住我了,沒事的。即便真滾下去,人在半空我也知要踩點借力,然後颼颼颼再騰騰騰,就會飛竄上來。」
「你當然沒事。」白凜暗自調息。
內心對自身有些不悅,畢竟還是被大太婆那席話影響了,靜兒雖是大巫血脈,但畢竟不是大巫,她家姨爹說得對,跟一干老巫們認真,就輸了。
更何況,萬事有他。「有我,你自然無事。」
秋篤靜聞言一笑,眸子彎彎。
天狐大人氣勢似乎更張揚,但她很習慣,也很喜歡。
「你今晚要回凜然峰了?」她知他傷已痊愈。在竹苑雖不同房,但每晚還是溜去他那兒,沒干什麼「壞事」的,就是幫他渡渡生息和血氣。
「你跟我去嗎?」
秋篤靜撓撓開始發燙的耳根。「嗯。但我今夜輪值,要到寅時過後才能交班,那時再去尋你。」
狐狸美目閃出細微笑意,因她的毫無猶豫。
「不必了,今晚哪裡也不去,就陪你。」
「可我沒法陪你啊。」
白凜但笑不語,那眼神卻是在說「我就想賴你身邊、看著你罷了」。
「噢」秋篤靜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泛甜,撓完熱耳又撓下巴。「那、那我該下去尋其它人了,等會兒買好吃的豆包米團子給你,碼頭夜市有兩攤子,口味一鹹一甜,你會喜歡的。」
道完,她欲起身,腰際又被一雙大掌扣住拉回。
「白凜?」側眸去看,見男人直勾勾盯著她腰間,一下子便知他瞧見什麼了。
「這條流蘇綴子」長指勾起蕩在她腰帶下方的一綹飾物,仔細去看,摩挲再摩挲,竟是一縷雪絲與一縷黑發交纏編織而成,是一朵同心結,且黑發滑亮,雪絲爍銀,底下散開的流蘇部分黑與白柔軟貼服,非常精巧。
「唔想說丟了多可惜,所以就自剪一截發試了試,還是跟城裡經營胭脂鋪頭的女老板學的,說是同心結簡單易成,意喻又好,就、就成這樣了這可是正宗九尾雪天狐身上的雪毛呢,怎能隨便棄了?佩帶在身,肯定是能趨吉避凶,你你生氣了?」
當時他把赤狐抓到她面前,將那綹搶回來的雪發拋給她,然後發完脾氣又被她狠狠鬧騰過後,他壓根兒沒問那綹發後來如何處理,反正是奪回來,反正大大地報仇雪恨,他痛快了也就足夠。
但,她把他的斷發跟她的發,結在一塊兒。
結發夫妻。他是知道世間有這麼一個詞兒。
心緒被拋得飛高,胸中情感滿漲,長指放開那綹流蘇綴子改去捏她下顎,低頭已含住那柔軟紅唇,吻得淺淺,卻舔得她小嘴潮潤光滑。
「我全身上下、裡裡外外全屬你,每根毛都是,知你珍惜,歡喜都來不及,豈會生氣?」
秋篤靜聽得全身火熱,天靈都快冒煙。
千年鐵樹開情花的天狐大人調起情來行雲流水,非常地無師自通。他唇持續輕挲著她,氣息濡染,嗓調低柔卻無比認真——
「然後,你其實不必佩帶什麼就很能趨吉避凶。之前我要你啃一塊九尾天狐的肉,說是食者不蠱,之後想想實在多此一舉。畢竟我倆已這般要好,氣血相融不說,每次在一塊兒,最後都把所有精華留了給你你腹裡、血裡全是天狐精氣,怎麼也強過啃肉吞食。」
什麼精華?什麼什麼精氣的?!
秋篤靜心音若擂鼓,在他懷裡笑到淚水滲出,臉紅不已。
「是。你說的對極。」
捧他的玉顏,推開一點點距離,笑望那雙美目。
她輕輕吐氣。「等寅時交了班,我們我跟你去。」
這幾日他能留在竹苑,她很歡喜,唯一不便的就是不能太親昵,她到底臉皮薄,不如他已練至沒臉沒皮的境地。
然,說是要跟他去,還不知會被帶去哪兒胡天胡地?也許是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內,也許是他設下的某個奇景結界,反正,隨他了呀。
捺住熱辣辣的胡思亂想,她徑自爬起,才站妥,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不是想知那一天,你家大太婆同我說了什麼?」
聞言倏地回身,她眸子瞠得略圓。「你願說了?」
自那天大太婆踏出房外,她旁敲側擊地問過又問,連查案手法都施展開來,怎麼都探不得一點蛛絲馬跡,還道他又壞心想捉弄她、吊她胃口,此時卻主動交底?
白凜長身徐立,挑著眉,似笑非笑。
「你家大太婆說,怎麼也要辦場喜事才成,既交出千年內丹,干脆就入贅算了。天狐入贅巫族,她光聽都開心。」
秋篤靜愣了半晌才意會過來,所謂的喜事指的是她和白凜的婚事,然後竟然要天狐大人入贅?!莫怪他要想過再想
「當時我一口就答應了。」白凜道。
「嗄?!」
「但有一事當真困擾。」他蹙起眉心。
「啊?何何事啊?」
「靜兒。」
「嗯?」眸子瞠得更圓,她心臓都快從喉頭跳出。
「你家太婆說,不能穿白袍成親,說又不是哭孝,哪有新郎官從頭到尾一身白,可我就覺得我穿起白色最俊逸好看啊,竟不讓我穿?」一頓。「再有,成親婚禮上,還非要我套雙靴子不可!裸足就不能拜天地嗎?好歹是巫族族首,見識竟如此短淺。」
他他還怪起太婆了?!
秋篤靜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但心裡也直冒蜜味。
沒想到他會糾結在袍子啊、靴子啊這些事上頭,可仔細再想,依他孤高古怪的脾氣沒錯,確實就會糾結這些事。
「白凜。」
「嗯?」薄唇抿作一線。
「你穿什麼都好看。」
俊顏冰融,眉峰舒開。他慢吞吞問:「那不穿呢?」
「呃?唔」眨眨眸,笑意藏不住,臉蛋通紅。「不穿更好看。不得了的好看。」
眼前風驟,男人倏地移近。
他身體未碰觸她,只俯首讓兩張嘴相連。
很輕卻甘甜綿軟的一吻,讓情潮深深淺淺動起,蕩漾於心。
白凜最後將額抵著她的,輕笑輕嘆——
「靜兒,咱們就來成個親吧。」
片刻後,他獨自一人猶立在最高處的檐梁上,不須刻意尋找,總能輕易在喧囂人群中逮到女子那抹靈動身影。
他並未對她撒謊。
巫族族首當日與他談過的,其中就包含他方才說與她知的。
他沒騙她,只是瞞她。
關於巫族咒反噬大巫一事,一干老巫們不願告訴她,他自然也不願意,怕她又多思量。
他知道她的,倘是信了大巫血脈必承受巫族咒襲擊,她不會替自個兒憂心,卻會為他傷神,怕自己用情深了,累得他對她用情更重。
她會想起生父,那個因心愛女子香消玉殞而難渡情劫的人間散仙。
她或者會想,若自己命喪,必然害得他步上親爹後塵。
所以她會退縮,不敢放縱愛他,會退得遠遠,甚至不再見他,不是怕巫族咒反噬,是不想他落得行屍走肉、情心凄涼。
但他求的就是她飛蛾撲火般的狂燒熾愛。
是他讓她作狂了,他就要那樣的她,毫不保留,身心皆他獨占。
正式成親,很好。
如此一來,他更可理所當然誘她、拐她、纏她。
他想帶她雙修,修行最終目的已不再是修補他的虛元或真元,而是要她變強。
強到即便巫族大咒真來糾纏大巫血脈,她也能兩下輕易衝破牢籠。
他求的不多,只望這條延伸至恆遠的道上,有她長伴左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1:51
第八章
十五年後——
清明剛過,西南的茶花花市鬧得正興,峰下城每年此時都得辦幾場賞花大會,主辦人家若非城裡富豪便是頗負盛名的文人墨客,再不就是以城裡四大花魁娘子的名號所辦的花會。
這些大大小小的賞花會原也沒大衙巡捕房什麼事,但峰下城第一花魁娘子唐棉棉曾在自家「鳳儀閣」花會上險些被擄走,一名貼身小婢還慘遭勒斃,自此之後,唐棉棉應邀出席的賞花會,就全跟巡捕房相關了。
再加上五年前走馬上任,從老好人縣太爺手中接下官印的新一任父母官是個年輕多情種,痴戀唐棉棉不能自拔,此次有惡徒鎖定花魁娘子下手,於公於私,大衙巡捕房皆得擔起重任。
「教頭大人,您這模樣妝點起來可真真美翻天,呵呵,您說您一個快奔四的人兒,怎麼瞧起來跟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差不離,喲,連摸起來也粉嫩嫩,待眼下這件糟心事了結,咱可得好好跟您請教這駐顏之術啊!」
臉蛋被「鳳儀閣」的老鴇嬤嬤摸了兩把,秋篤靜倒也不在意。
她家姨爹幾年前辭掉教頭與鐵捕之職,終於成功說服竹姨隨他游山玩水、四處訪友,前兩年還在中原江南一帶小住幾個月,之後返回西南巫族村不久,姨爹又帶著竹姨往西邊域外去,離家也已一年有余。
她接下姨爹的差事,「小教頭」於是成「教頭大人」,她手下亦有一支親手帶出的鐵捕團,而巡捕房每年皆招聘新人,用心訓練,當年她帶出的幾個好手,如今皆有獨當一面的本事。
但,說到要進「鳳儀閣」打埋伏,就近盯梢,環看陽盛陰衰的大小鐵捕們,當真還是她這個教頭大人最合適。
她是女的,瞧起來面嫩,經驗老道,手段更是老辣,武功一人可頂十個,宋清恬和羅芸嫁人生子後雖還繼續當差,經驗亦足,但妝成一較,卻還是遠遠比不上她年輕秀逸,扮作跟在唐棉棉身邊服侍的新婢,非她親自出馬不可。
這一埋伏,足足盯了十來天,跟「鳳儀閣」的嬤嬤不熟都難。
「今日閣裡再次辦起賞花會,嬤嬤可都安排妥當?」「鳳儀閣」內,連小婢的裙裳都華麗得很,妝容亦是,秋篤靜不慣也得慣。
嬤嬤揮著香帕忙道:「全按您吩咐辦了,出事那天的賞花會怎麼安排的,今兒個就怎麼安排,從頭到尾,吃的、用的、賞的,全無二致。」一頓,語氣略遲疑。
「咱說教頭大人,不是嬤嬤我不信您,咱們都連盯十多日,當真今日這般安排,那惡徒便會上鉤嗎?」
秋篤靜沉穩微笑。「總得試試。不過我預感向來神准,今晚當有收獲。」
嬤嬤舒出口氣,也跟著笑了。
「那是。您年紀輕輕就名揚咱們西南,峰下城提到當年「第一女鐵捕」,誰都得翹起大拇指,呵呵,現下提到女教頭您,也是大拇指翹得直直,女鐵捕的萬兒依舊響亮啊!唔不過話說回來,您成名時,咱記得是二十出頭歲,這算算啊,十多年過去了,怎麼您這模樣較起當年更加青春臉嫩?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可能是練武練氣,多少有幫助。」秋篤靜指發癢,想撓臉,硬生生忍住。
「您練這門功倒比咱閣裡姑娘們練的「玉女素心經」還強,都返老還童啦,要您真是咱這兒的姑娘,花魁娘子都得甘拜下風!」嬤嬤揮帕子輕拍自己的嘴。「哎呀呀,瞧咱都說啥兒了?得罪莫怪啊教頭大人!」
秋篤靜仍淡淡笑了笑,不往心裡去。
「鳳儀閣」賞花會是夜賞,從傍晚時候開始,直到子時。
閣內山石流水、小樓花苑很有江南風情,布局不俗,常逛完一座精致小院,繞過月亮門或走過拱橋,在假山石影之後,柳暗花明又是不同造景的另一座小院。
今夜在外圍亦有一小批鐵捕輪流盯梢。
守株待兔比的是長長的耐性。
要替兔子造出它熟悉的路徑,丟出餌,靜靜待之。
應邀前來夜賞的賓客,「鳳儀閣」嫂嬤發出的請帖與上一次相同,共二十位,全是城裡的富家老爺、公子哥,以及文人雅士。
兩次賞花會的安排皆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唐棉棉在今夜娛樂嘉賓的曲目裡做了改變,不僅彈唱,還多了一小段「鳳凰於飛舞」,此舞是極難練成的一種旋舞,能欣賞到花魁娘子的旋舞絕技,應邀前來的賓客對於並無新意的第二次賞花會,那是半句怨言也無。
來到亥時初,一切尋常。
只除兩家公子爺在花魁娘子面前鬥嘴鬥狠了,砸了茶杯險些打起,接著是城北、城南兩大才子鬥起詩興,以詩諷人,鬧得甚僵。
幸得老鴇嬤嬤手段高明,兩邊安撫得宜,後半夜的賞花會進行得還算順利。
唐棉棉上次遇襲時,正是亥時時分,在自個兒香閨內房。
她此次以回房換衫、重新理妝為由,亦在差不多時分返回小院閨房裡。
假扮婢子的秋篤靜伴她入內,見她緊張得嬌顏慘白,秋篤靜只得再三保證。
「請棉棉姑娘暫時待在這架子床內,無論聽到什麼聲響,千萬別下榻,我保你絕對平安,誰都動不了你一根寒毛。別怕。」
「那就就有勞教頭大人。」
秋篤靜點點頭,朝她溫和揚唇,跟著放下兩旁繡花垂幔,掩住榻內人兒。
走到廊下,聽到東西兩邊不遠處的屋脊上陸續傳來敲擊聲,那是鐵捕團所用的暗號,知會她,人已就定位。
她轉回房中,吹熄兩根燭火,將周遭弄得幽暗些,忽地心中一凜不對勁!
唐棉棉的氣息淡了?!
心下大驚,一躍已至榻邊,她出手如電撩開垂幔傻眼!
「你來這裡干什麼?」
榻上依舊有美人兒,較唐棉棉美上十倍有余的大美人。
美人氣場強大,斜倚在蓬松大迎枕上,雪發若幽谷白泉,一臉的漫不經心。
「來嫖。」白凜慵懶揚眉。
嫖秋篤靜腦子裡剛晃過一字,不及再想,人便被一只闊袖卷上香榻。
「小娘子最好乖乖從了大爺我。」
按緊她雙腕、壓住她雙腿的男人懸在上方,嘿聲笑著,目底卻無半分笑意。
誰又惹他不痛快?!
「你干什麼這樣?我在辦差,你快放開啊!棉棉姑娘哪兒去了?」甫問出,她氣息一岔,不禁重咳兩聲。她發現唐棉棉了,正飄在架子床最上端,睡得非常之香甜,自然是拜天狐大人所賜。
「我回狐族不到兩日,你接這破差事就算了,竟還妝扮得這麼好看任人看,你當我死了嗎?老子等會兒就去把那些男人的眼珠全挖了。」自與巫族女成親,入世生活十多年,跟凡人接觸變多,說話越來越匪氣。
「什麼死不死的?別胡說!」秋篤靜以武犯他,突襲,瞬間扭轉局面,換她扣住他雙腕,跨騎在他腰上。
像要罰他口無遮攔,她低頭重重吮住他的嘴。
重吻一記便放開,低聲求了。「那點子已被鎖定,估摸著就要來了,我得去守在該守之位,你遲些再怒,大不了晚點全由你折騰。」
白凜扶著她的腰,俊龐兩團輕紅。
狐族一日,人間一旬。
自與她成親,他回狐族的次數變多,因族中收藏狐族歷代記典,這十五年來他陸續查看,找著一些狐族男女與其它族類雙修成仙的紀事,也尋到不少從未試過的神煉共享之法。
此次在狐族待的時候長了些,心都不定,就知不好好看著,他家娘子即便不惹禍,禍也要來惹她。
「白凜?」還不肯放手嗎?秋篤靜頭疼了。
「哼!」天狐大人兩指彈出一道小綠光,颼地射出垂幔外。
「你、你把阿葉喚出來干什麼?」邊問,她往外探頭,發現她身為「婢子」該站的那個門邊位置,已出現一名跟她妝扮一模一樣的小姑娘。
但小姑娘實是小小少年男扮女妝。
呃,不,說正確些,小婢實是精魅所化。
那一道小綠光是當年被他吟入一絲神氣,引他們尋到玄宿老巢,後又被她喚出的狐火燒作虛無的那一葉精魅。
秋篤靜本為它深感可惜,未承想,白凜竟硬生生召回那一絲神氣。
天狐神氣不會化在自身狐火中,他尋得後,也不知使了什麼術法,最後真從虛空當中讓那一葉精魅重生。
重生的精魅是個俊美男孩兒,非常機靈可愛,也許是因仰賴天狐神氣而重生,男孩兒與天狐大人的喜好完全一樣,連最最喜愛的人也一樣關於自家娘子被一只自己親手救活的精魅愛慕到不行一事,白凜已經懊悔十多年了。
見秋篤靜瞧過來,被喚作「阿葉」的男孩子衝她笑,雙眼亮晶晶。
秋篤靜連笑都不及回一個,又被她家男人扯回垂幔裡邊。
「你守在那兒誘人出手,我傻了嗎?等著看你倒地?」白凜挨在她耳胖低吼,吼完順道親她額角一記。
「才不會倒地。我能用內力把藥性逼出來不對,毒或蠱對我又起不了作用,哪需運功逼毒?何況只是迷藥而已等等!你何時知道這麼多了?你——」
「噓,人來了。」
「啊?!」結果運籌帷幄的教頭大人被橫空出招的天狐大人這麼一攪,不得不噤聲,凝神聽起外頭動靜。
是一個鄉音略濃、挺樸實的婆子嗓聲,正對阿葉扮成的小婢道——
「對不住對不住,咱迷了路,這園子實在太大,咱」陡地出手。
「唔唔」阿葉口鼻被婆子用巾子搗住,搗得緊緊,咚一聲倒地。
阿葉甫倒下,垂幔內立時吹進一陣迷煙。
秋篤靜沒再讓白凜插手,一掌封住迷煙煙杆,隔著垂幔踹出一腿。
呼痛聲響起時,她已掀開幔子竄出。
一名身形高大的壯漢流著兩管鼻血直瞪她,哇哇大叫——
「娘!娘啊!她不是我媳婦兒!我媳婦兒呢?娘說吹這白煙就能扛走媳婦兒,我媳婦兒呢?媳婦兒啊——」
壯漢不理秋篤靜,直要衝去掀垂幔,又挨了秋篤靜一踢。
她隨即再奉上一記手刀,直接將壯漢劈昏。
「大柱!」放倒阿葉的婆子從門邊倏地撲至,露了一手上乘輕功,十指成爪,招式剛猛,秋篤靜盡管避得利落,膚上仍清楚感覺對方雙爪帶起的厲勁。
難得——難得啊——她許久未遇對手,一時間打得熱鬧滾滾。
而她之所以能放開來打,全因埋伏在外的人手聞聲躍落,封住逃路。外邊、裡邊都是人,眼線太多,她家那口子不好發作,要不肯定又施咒將婆子料理了,豈能放她與高手對招。
「「鐵臂虎爪」卓三娘,二十年前閣下所犯的幾起大案還記在西南州縣各大衙案冊上,今日在這峰下城,咱們也該作個了結,逮你銷案!」
秋篤靜腿功勝過對方,但拳與掌法稍遜。
卓三娘雙爪即是兵器,發起狠來威力更驚人,但秋篤靜內勁綿厚、源源不絕,對方輕功厲害,卻遠不及她。
一戰下來,除那座垂幔掩落的架子床,房內桌椅等其它擺設全被虎爪與腿功掃得稀巴爛,滿屋碎屑亂舞。
突地,卓三娘收式不打,坐地放聲大哭。
「繼續下去,不出半刻你定能勝我,還打什麼打?你讓人放開我兒!」卓三娘雙目狠戾,胸口起伏太劇,像一下子難以調息。
秋篤靜抬眉去看,竟見被她劈昏的壯漢身上,一名「小婢」跨坐上頭。
不是阿葉是誰?!
他手中多出一把小銀刃,另一手則扳起壯漢腦袋瓜,正想著割喉的話,該從左割到右、還是從右劃到左比較好似的。
「阿葉!」她頗頭疼一喊。
小小少年聞聲看她,見她不允地搖搖頭,因興致勃勃而發亮的小臉立即出現很失望的表情。
大勢既定,幾個離得近些的鐵捕衝進來逮人,阿葉機靈地撲回架子床內。
秋篤靜也趕緊躍回榻邊,頭鑽進垂幔裡。
裡邊,花魁娘子橫臥,安穩落在香榻上,而且羽睫輕顫顫,欲將醒來。
天狐大人與一葉精魅,虛空不見。
將人逮捕歸案,一直忙到天已魚肚白,秋篤靜將後續之事暫交給下一班輪值的人手,出城前,她特意繞去東街買了店家剛熱騰騰蒸好的豆包米團子。
香氣四溢的豆包米團子用兩層干竹葉裹著,再用巾子包起,她將小食擱進懷裡保溫,快馬加鞭趕回山坳小村。
因秋宛竹被封馳拐出門,現下竹苑大多事務全交給如今已二十有八的蕭湘接手。秋篤靜回到竹苑時,蕭湘正起床盥洗,她把一份還溫熱的豆包米團子遞給湘兒當早飯,卻挨了湘兒一記輕瞪。
「姊姊又忙到天亮才回來。」
「呃嘿嘿,呵呵,可不是嗎?天都亮嘍。」只會打哈哈。接著又說:「我這一身髒的,還得洗洗啊,湘兒先幫我送吃的進房,趁還溫熱,你家哥哥很喜歡的,他、他應是在房裡」
蕭湘嘆氣。「又跟哥哥吵了?」
「沒的事!」揮手又搖頭。
蕭湘再嘆,沒說話了,倒快手快腳幫她燒上一大壺熱水,這才替她送小食去。
秋篤靜將熱水提到邊間小房,再兌了不少冷水進大盆子,終能痛快洗掉臉上鉛華和發上香油,將一身整回向來清爽利落、干干淨淨的模樣。
浴洗過,她將邊間小房順手收拾了,原還想跟湘兒說聊幾句,卻見一大早已有人登門來訪,是「玉笛公子」李修容。
秋篤靜心知肚明,李修容上竹苑不為訪她,而是心系佳人。
唉,誰料緣分牽扯會走至今日這般?
李修容與她家湘兒啊
一切得從中原武林盟擺平域外「拜火教」一事說起。
當時怕邪教猶有余孽流竄,設在峰下城西郊十裡處的武林盟西南行會一時間聚來不少好手,形成進可攻、退可守的一個大點,往西緊盯局勢,往東與中原互通,當時主持西南行會的正是李修容。
既在西南長駐,自然要多與「地頭蛇」打交道,身為「地頭蛇」的大衙巡捕房早被李修容摸熟,後來就順她與她家姨爹兩條線,一摸摸進山坳小村,盡管太婆們不喜跟外人打交道,但外人來求藥求醫,也不會置之不理。
西南行會的人若有個頭疼腦熱的,漸漸也來竹苑看病拿藥,診金付得大方,偶爾還會幫小村裡的老人修繕家屋桌椅等等。竹姨除了給藥,連巫族符和刺磷粉也送出不少,所以就這麼一來一往、有來有往,兩邊便也熟稔起來。
至於李修容是何時惦記上她家湘兒她實在不知啊!
她躲在窗邊偷覷,湘兒沒請那位年過四旬、卻依舊能擔起「江湖第一美男子」渾號的青袍書生入內,沒請人家進屋就算,還冷凝著一張俏顏,這樣冷淡是跟誰學的?嗚莫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皆睥睨眾生湘兒乖,不要學你家哥哥啊
心情沉重,因湘兒開口趕人。
不過李修容這幾年像也變無賴了,趕都趕不走。
秋篤靜沒再繼續盯下去,繞了點路回到寢房,一踏進內室就瞧見桌上那一整盤豆包米團子竟完好無缺,碰都沒碰?!
有這麼惱怒嗎?該惱的是她吧?
部署好的事被橫插一手,盡管目的達成,中間仍因他的現身小亂了會兒
但,一想他是緊張她的,喉裡漾開甜津,也就惱不起來。
鑽進床帷,爬上大榻跪坐,她伸手推推拿後腦勺和身背招呼她的丈夫。
「還睡嗎?」明明是醒著的,她能察覺他的氣息。
「哼」美人仍維持千喚不一回的身姿。
「干麼這樣?」秋篤靜咬唇又嘆氣的。「不就巡捕房裡真找不到人上陣,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打埋伏。之前「鳳儀閣」茶花夜賞,花魁娘子唐棉棉險些遭擄走,是剛巧一群狎妓又喝高了的酒客擅闖她的香閨,壞了惡徒想不動聲色將人劫走的打算。」深吸口氣——
「問了唐棉棉事情始末,啥兒都不知,只曉得頭忽地犯暈,倒下前瞥見一道小山般的高大身影而在她閨房門邊發現的小婢屍身,外表看似被勒斃,但不是的,那名婢子的頸骨與咽喉盡斷,下手之法分明與姨爹當時辦的「鐵臂虎爪大案」一模一樣,當年我初出茅廬,西南州縣各大衙的鐵捕聯合辦案,還是讓身上背負三十七條人命的卓三娘逃得銷聲匿跡。」頓下,語氣微低落——
「卓三娘說,她無意殺那名小婢,但頭一次迷藥下得不夠重,小婢昏沉間奮力掙扎,怕她弄出聲響,情急間才出手,卻也因此留下線索大隱隱於市,這些年她竟帶著獨生子在城中住下,替富貴人家栽種各色茶花,當起種花師傅,「鳳儀閣」這兩年的賞花會,進的花種多是向卓三娘購得,他們母子倆將一車車的花送進「鳳儀閣」內,卓大柱無意間見到花魁娘子,一眼入心,非要她當媳婦兒不可若非溺愛獨子,卓三娘的大隱亦難露出馬腳」
說完,床帷內一陣靜。
秋篤靜拉拉丈夫袍袖,美人無動於衷,她憋了會兒終是說了——
「好吧好吧,我讓你嫖!來吧,任你折騰就是!」
破罐子破摔,甩開他的袖,她隨即躺平,躺得直條條。
結果,她先等到的不是白凜轉過身,而是又長又蓬松的九根狐尾襲上來。
狐尾分別卷住她雙腕、纏住她兩只腳踝、勾住她的腰她緩緩被提起,掠過他,然後被拋到內榻與他臉對著臉。
白凜眼神慵懶閃亮,不似作怒。
又或者她方才豁出去的話,徹底抵消了他的怒氣。
「你可別後悔。」他突然論笑,俊美異常,興奮之情滿布,彷佛腦中已轉著十七、八種折騰她的法子,正等著一一落實。
大驚失色!「等等!等等啊——我悔了、後悔了!悔得不能再悔,我唔唔」嘴被封住,准備往死裡折騰似。
狐尾柔軟卻強而有力,秋篤靜掙了兩下就放棄了。
唉,也不是沒被這樣「欺負」過,只是當丈夫祭出雪天狐的九尾時,通常過程會很「慘烈」,她下場會很「凄愴」
在狐尾來回的輕撫下,她禁不住細細嘆息,很舒服,覺得安心,貼著他修長溫熱的身軀,血暖氣勻,整個人如浮在蓬松胖雲朵裡。
努力想跟上丈夫,唇舌遭劫,那是甜如蜜、熱如火的深吻。
徐徐間,深吻轉為或輕或重的舔吮,她半掩雙睫,感覺下唇正被人輕啃,濕潤潤,麻癢癢,她勾起唇角,嗓聲輕啞模糊——
「白凜,你好愛操心是我令你放心不下你看我看得入神時,眼神總有郁色,別操心啊,我們還在一起,往後往後」
丈夫的吻又濃重起來,狐尾將她捆得更緊。
為逮捕卓三娘歸案,她其實已三天三夜未交睫入睡,此時回到最能令她放松,並卸下一切武裝的所在,被擁進一個暖得不能再暖的臂彎裡,她眼皮沉得抬不動,氣息越走越勻,越來越徐長
「那你自個兒動手,我要是睡著了,你唔,全隨你,甭客氣」
話甫落,余音猶蕩,白凜發現側臥在他懷裡的妻子已然睡去。
她小嘴被吻得潤紅,微張著,隨呼吸吐納噴出暖馨。
被他捆綁的四肢和腰身軟綿綿的,當真隨他高興,怎麼擺弄都可以。
竟累成這般
世間畢竟還有許多人與事,她尚無法割舍,她那些巡捕房的鐵捕團弟兄、這座養育她、守護她的巫族村,還有親人間的牽絆
卸下她的衣褲,將一掌輕覆在她臍下,養在女體血肉中的內丹受他召喚,透膚泛出金暈,並緩緩拓開至全身。
他替她驅動血氣,修補這具過於疲憊的血肉之軀。
成親十五載,已不止一次動念,想帶她進到完全的神煉修行。
夫妻倆閉關作一次長長的修煉,可能三年、五年,也可能十年、百年。
然對她而言,需放下的東西太多,她不能隨他遠去,僅能依賴他的內丹,斷斷續續與他雙修。
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雖然她平安陪他過了這十五載,早超過她的大巫娘親與她親爹相處的時日,可他想求的到底是她的永生。
「我自然為你操心,不琢磨你,還能琢磨誰?」
嘆氣,他傾身嗅食她肌上清馨,探舌舔著她的肚臍,留連那飽挺的胸乳最後再輕輕啃過她的咽喉、吻上那張軟軟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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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1:02:01
第九章
三年後——
隆冬。
這幾日,秋篤靜發現養在巡捕房馬廄裡的十幾匹馬,不知何因顯得躁動不安。
不光如此,村裡人家養得好好的牛羊騾驢等等牲畜亦是,尤其是狗,巫族村裡算算也有七、八只大狗,無端端一起狂吠或狂嚎時,那情狀委實驚心。
白凜臉色很差。
她問他因由,他像似有所洞悉卻無法以言語精准道出。
「待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最後,他這樣要求她,狐狸美目瞬也不瞬、炯然錠光,眼神既是命令,亦是請求。
但她沒辦法啊!她是峰下城鐵捕,是巡捕房的教頭大人。
姨爹去年雖帶竹姨回來定居,卻沒再回巡捕房當差,而是在游山玩水的途中掏到幾個根骨絕佳、品性亦善的好苗子,帶回西南親自調教。
她依舊得擔起鐵捕教頭該當之責,帶好整個巡捕房,怎能一直仰賴丈夫,不離他身側?
然後,天降大災!
不是毫無預警,卻是防不勝防,地牛大翻身,西南地根像要被連根拔起!
地動天搖時,她辦完差事正要策馬進城。
隨在她黑駿後頭的幾名年輕鐵捕被驟然突起的地脊擋下,一陣驚呼和馬匹嘶鳴交雜,隨即是更強烈的搖晃。
「教頭——」、「教頭小心——」
不及閃避,地上裂開一道巨縫,秋篤靜連人帶馬摔落!
肉身並未承受到該有的疼痛,她在瞬間被扯進一道結界中。
觸目所及是無盡的幽黑,所有的光皆來自地上蜿蜒的黑川,川水結成玄色晶玉,彷佛流動又似乎沒有,極生動地瀲灩水光。
在不遠處的黑川那頭,一抹瑩玉雪色引去她所有目光。
「白凜!」她爬起,朝他奔去,卻怎麼也拉不近兩人間的距離。
一道陌生嗓音忽而響起,略透無奈——
「天狐,讓救下你娘子已是網開一面,你如此不依不饒糾纏,我亦無力回天。」
她聽到丈夫哼笑,猶然倨傲無端的哼笑,卻夾帶深沉忿惱——
「豈是無力回天?是地靈大神當慣大神,習慣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之苦,所以天降大災,死傷無數,在大神眼中根本不值一顧。」
地靈嘆氣。「你當看破塵世,不該執著生死。」
白凜冷笑。「未料長眠數百年,閣下將性情都給睡掉,大神態勢端個十足十,什麼都聽天由命、聽天辦事,天庭放的屁都是香的,發的話都是對的。既是如此,你這只西南地靈干脆躺平,等著天來嫖你!」
秋篤靜驚得愣在黑川上。
她家男人說話喜帶嘲弄,常損人於無形,卻甚少這般刻薄尖酸,而且與他交談的似是西南的地靈大神!
適才的地動,峰下城外已地裂土崩,那城內呢?!巫族村呢?!
她知定是丈夫施了術法,自己才能千鈞一發間避進此處,但其它人呢?!
「天狐,以往縱容你,你可也別過分囂張!」地靈沉聲喝道。
「哼,閣下還沒見識過九尾雪天狐真正囂張的樣兒!」
「你——天狐!哇啊——」
地靈大神厲呼,下一瞬叫聲變遠,像被無形勁力彈出。
秋篤靜張聲要喚,丈夫已望過來,素身一挪,他忽到面前,張臂將她抱住。
「白凜,怎麼回事?這裡是你的結界嗎?」緊聲問。
「這裡是靈寂之地。事發突然,只能先把你扯進這裡,我帶你出去。」
「我替你護守!」她衝口而出,抬頭望他,眸心定然。「我不知你接下來意欲如何,卻知你既撂了話,定然張揚到底。我不走。」
白凜這些天臉色很差,此時更差,白得幾近透明,連唇色亦是,而兩丸黑藍漸層的瞳仁格外幽深,明晦難辨。
秋篤靜心裡一揪,更肯定自個兒想法——
他又想拿命去拼,如當年對付玄宿那樣。
她衝他又喊,「你要我待在你身邊,別離開你的!我不走!」
黑藍美目倏地綻光,他如要將她嵌進血肉內,更用力抱她,臉貼在她耳畔。
「好。待在我身邊,我們是一塊兒的。」
「嗯。」她緊緊回抱。
他輕喘了聲,道:「天降大災,地根將斷,方才是第一波震蕩,再不久會有第二次,而第二次才是主力。我會試著截斷那股反動的地氣。」
她再次抬頭,十指緊扣他的白袍。「能截斷嗎?」
他揚眉,忽而笑意微微。「地氣由地靈發出,為夫剛才不是兩下輕易把那只地靈踹飛了?娘子覺得我敵不過嗎?」
曉得他這是在安慰她呢。
心頭擰痛,但秋篤靜仍笑了,很甜很仰慕的一抹。
「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最強的。」
天狐大人,不管如何,我永遠跟隨你。
與地靈作對,逆天而行。
白凜在靈寂之地入定,讓元神能更輕易追蹤到地氣反動的源頭。
秋篤靜為他護守,天狐內丹受召喚,她有源源不絕的飽滿血氣供他汲取。
這一次不同以往的靈鬥,必是凶險萬分。
當毀天滅地的巨震襲來時,身處靈寂之地更能感受那股力道,秋篤靜盡管早有准備,依舊被震得心神險喪,意志幾欲潰散。
是天狐內丹守住她,將她的神魂與心志皆往地下扎根似,穩穩抓牢,才能令她回過頭來繼續守護白凜。
氣場上,她與白凜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夫妻同心,盼其力能勝天地。
巨震夾帶隆隆巨響,像萬馬奔騰,更似無數山石從高峰滾下,她耳膜顫動如擂鼓,且一陣大過一陣,耳中萬分疼痛,幾要爆裂。
驟然間,她神識進到另一個境地,原以為是丈夫為了護她,替她設下的結界然,非也,這是她腦海中的景像。
她看著九尾雪天狐在春花爛漫的綠坡上奔騰跳躍,景色很美,天狐很美,她很開心,因為他那樣開心天狐跑向她,靈鼻往她懷裡摩挲輕蹭,眨眼間幻化成俊美男人,男人毫不客氣拿她大腿當枕頭,雪發披瀉她半身。
她不去聽那震耳欲聾的巨響,暫且抽離,竟將神識送進自身深處,不是丈夫所設的結界,是她自個兒找到、能稍稍喘口氣的所在。
這景像她記得,是今年春天時候的事。
她那天休沐,跟著丈夫虛空挪移到一處開滿山花的坡地,丈夫禁不住綠草如織、花團錦簇的誘惑,難得地變回真身模樣,在青草山花間奔躍了好幾回。
枕到她膝上來時,他滿身盡帶草香與花馨,發上還沾著不少草屑和花汁。
她取出隨身的一把密齒梳,仔細替他篦發,挑掉發上沾染之物。
他明明來個「振衣滌塵」就能從頭到腳光鮮干淨,卻喜歡上讓她慢騰騰地篦發梳頭,大概有種「當大爺、被好生伺候」的感覺她隨身帶上梳子也是為他。
她記得那天他們閑聊時所說的話——
「李修容四十有五,湘兒三十一,生生差了一十四唉,當真纏到咱們家湘兒點頭,也算他李修容夠耐性、夠本事。這些年,太婆們相繼過世,巫族村老成凋謝,總覺甚久沒辦喜事,如今有這麼一樁,是得好好操辦。」
「嗯」丈夫懶洋洋蹭著,俊鼻有一下、沒一下地挲著她肚腹。
她以為他睡著,於是更輕手梳著他的發,卻聽他慵懶問——
「待湘兒成親,你隨我走吧?」
她知道他的意思。
隨他走,即是放下世間當下的一切,隨他走上神煉修行之道。
她那時並未作答,真被問住,內心委實躊躇。
而丈夫低幽一笑,未再追問,彷佛深深明了她的猶豫。
她為何猶豫?還有什麼值得躊躇?
竹姨有姨爹作伴,湘兒也有歸宿了,鐵捕團個個都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她命裡最最重要的那個人,卻一直等待著她。
想到心心念念之人,神識忽從深處衝出,她重返靈寂,回到丈夫身邊。
轟——巨響爆開!
黑川上的晶玉迸裂,啪啪啪——啪啪啪——無數細痕現出,整片靈寂之地幾要支離破碎不!不是幾要!而是真的碎了、破了!碎開的玄亮晶玉一片片往下掉落,究竟墜到何處?無法得知!
秋篤靜跪得直挺挺,將閉目盤坐的白凜緊緊擁住。
一場鬥法到底由誰勝出?她此刻沒能瞧出,但白凜若遲遲無法出定
我跟你。跟你一塊兒。
陪著你同埋在此,在這快要變成虛空的靈寂裡。
她掉下去了,緊抱著丈夫,散開的黑發與張揚的雪絲交纏,發結同心。
砰——
跌落,身背著地,她後腦勺親吻地面,一時間痛進骨子裡再加眼冒無數金星。
重物沉沉壓在身上,秋篤靜勉強定睛——
「白凜白凜!」不及調息,她嚇得趕緊將他挪到身側,讓他臥下。
不需費神多看,感知已告訴她,他們此時是在凜然峰的巨大樹心內。
「靜兒」樹心內闐暗,但無損兩人目力,白凜面色灰敗,頰面甚至微微凹陷,落進秋篤靜眼裡,簡直刮骨剜心般的疼。
「你出定,及時回來了。」她對他露笑,不住輕撫他的俊龐。「你救了我們倆,帶我回到咱們最最熟悉的地方。」
白凜眨眨長目,眼角微飄,像在笑。「我聽到你心裡話,你說要跟我一塊兒,我真歡喜但為夫要的,是娘子陪我一塊兒在樹心裡胡天胡地,可不要同埋在那片靈寂虛空裡」
秋篤靜吸吸鼻子,俯身吻他。
唇這樣冰,泛著死氣,她一遍遍舔吮,想將生息渡進。
「靜兒,我可能得睡會兒你別怕」無力汲取,元神扛不住空乏,最終掩下兩扇羽睫,在她唇下隱去話音。
他昏睡過去,維持不住人形,修長身軀變回原形。
她捧著天狐狐首,驚見血絲不住地從他鼻中與嘴角溢出,雪毛遭血染紅,她眼淚立時難忍,撲簌蔌地掉。
外頭究竟亂成什麼樣?她不在乎了。
她連人帶馬掉進深裂的地縫中,她也不在乎是否有誰急著尋她。
親人或者以為她遭難,為她難過,此時此際的她,真的都不在乎。
亂了,就亂吧。誰著急,就由著吧。有人為她難過,那就難過吧。
她只想守著丈夫,哪裡也不去。
血越流越多,像是他繃得太緊、催動太多真氣,一旦松懈下來,被使用過度的筋骨血肉開始反擊,血勢沒有停下的跡像。
他的毛色原鑲浮著一層雪潤,動起時會帶出一波波銀輝,然而卻隨著他的溢血不止,一身柔軟雪亮的狐毛瞬間失去光澤。
「不要死,不要離開我。」她淚眼迷離,很溫柔地攬住狐首,身子輕輕搖晃。
她曾對他說,人與天狐,她與他,他們就這樣走下去,直到人死燈滅,又或是天狐衝破「渡劫」她愛他入骨入心,卻不執著緣分長久,但千年內丹的護守以及與他的雙修,似將這樣的緣分作了延長,讓她年過四旬,容貌卻返回十七、八歲時的模樣。
他氣息弱到隨即要消失似,血拭過又流,流了又拭,鮮紅將她的巾子和雙袖都染遍他將內丹給了她,她說過,再不提「還君明珠」,但如今要食言了。
試著扳開他的嘴,她驅動血氣,召喚內丹,徐徐將金珠渡進他口中。
她眼下幫不了他,但這些年至少把他的內丹滋潤得無比尋常的飽滿,他無力汲取她的生息與血氣,內丹回歸後,必能助他自行修補。
她側躺下來,臉與狐顏貼熨在一塊兒,手環抱他。
整整十八年,天狐內丹從未離開她的血肉,此時剝離,她腹中一時間也不覺虛空,並無異狀,倒是有些乏,筋骨酸疼感覺明顯起來。
心想,會酸會痛會乏,那也該當,她可是從靈寂之地摔回來的呀。
靜謐謐勾了勾唇,她朝他挪近,覺得冷,還拖來他其中一尾覆在身上。
「回到我身邊來啊,我等你」
白凜這一睡,神識完全休眠。
虛元雖未破碎,但在截斷反動的地氣時,沒能將一波波接連打上的巨震擋住,於是幾股力道不小的余震穿過虛元,衝擊真命所在,他的真元於是被震得七葷八素,宛若遭急雨亂打的一池浮萍,無根流蕩。
地靈最後一記的怒震,大有惱羞成怒的氣味,又帶同歸於盡的力道。
白凜真元不定,內力無以為繼,咬牙硬擋,那是直接拿血肉身軀去擋。
如此碰撞,他內息嚴重走岔,氣血逆奔,腑髒接連受創,能搶在靈寂破碎前的瞬間,再使一記虛空挪移回到安全之地,連同妻子一並帶出,其術法之強、本事之高,實匪夷所思。
樹心裡無天無地、無窮無極,白凜落入千年深淵、動也不動的神識開始飄浮時,其實已過去整整五天,但他甫從靜寂裡洄游,自不知外頭日升與月落。
還相當渴睡,元神虛乏不堪,但一事令他從渾沌中驚起。
內丹在他血肉裡!
那是他命中最緊要之物,他給了心中最緊要之人,然,內丹回歸,那是他分出去的血肉與魂魄,即便虛弱至此,依然能感受到那股飽滿熱火灼灼暖遍全身正因這般,他才能從死寂中泅回。
不可以!不行絕對不行!她不能沒有他的內丹!
這十八年來,他領著她雙修,但畢竟不夠,十八年真的太短太短,幸得有他的內丹護持,他一直在等,等她甘心舍下一切,到時候,他們有的是無盡歲月,他可以慢慢跟她磨,將她領往修行之道,陪他至久。
可她竟又「還君明珠」!
穩下的血氣再次翻騰,他驀地瞠開雙眼。
他想罵人,想衝她怒叫,想把內丹塞進她腹內,再施法將她的嘴封緊。
豈知從喉中泄出的不是人語,而是野獸的低嗚與嚎叫。
太過虛弱,竟變不回人形,他仍是九尾雪天狐的真身模樣。
與他相偎著睡去、猶如獸類進入冬眠的秋篤靜,倏地被天狐的嗚嚎聲驚醒!
「白凜?怎麼」她抱他、撫他,不住地用臉摩挲他的頰和頸子。
望著那雙滾動潤輝的黑藍瞳,迷蒙卻竄小火,驚慌、惱怒、憂懼如此層層迭迭,她與他心有靈犀,登時明白他突然躁動不安的因由。
「沒事啊,我真的好好的,是白凜累得睡昏了,需要內丹滋潤。」她嗓聲低柔,甚至揉著笑,邊說邊親他。「你要我別怕,但我我真的害怕,你知道我的,在別人面前最愛端著「第一女鐵捕」的做派,錚錚鐵血,即便被打斷骨頭都得雲淡風輕個一、兩下但白凜不是別人,是走進我心裡,我最最喜愛的那個,若走遠了不回來,放我一個怎麼辦?」
狐首擱在她肩頸處,寬寬的嘴仍斷斷續續發出哀鳴。
他的心髒鼓動得太快,透過蓬松雪毛一下下撞擊她。
他的鼻息粗濃短促,噴得她的鬢發隨之輕飛。
而她的心驟然間被大浪打得濕淋淋,酸楚柔情盈滿,因他流著淚,瞳裡的迷蒙聚成淚水,濡濕她的臉。
「所以白凜要好好的,快些好起來,別怕我很好,讓我陪著你。」
年輕時候跟他說,自個兒求的僅是十年,如今才知,那是太天真的話。
無他的話,這條人的世道她是走不到底了,這體悟痛入心腑卻也甘甜深沉,令她溫淚止了又泛。
許是她的柔嗓起了安撫之效,也或者是白凜虛乏到無以為繼,天狐元神再次沉進至深至寂之境,在那境地中自行修補。
秋篤靜撫摸他、親吻他,呼吸吐納與他漸漸徐長的氣息相調和。
心漸靜,與丈夫的心音合拍,彷佛他們正以這樣寂靜的方式雙修共享。
紅塵萬丈,願這般默然相守,寂靜歡喜。
白凜再次驚起時,外邊日與月的輪替已過十次。
懷裡有人,他探手欲碰,毛茸茸的仍是狐足。
凝神化回人形時,又因內心太煎熬,竟無法隨心所欲,還得試過兩回才成功。
他撲到深眠的妻子身上,掐著她的兩頰和下巴,俯首就親。
秋篤靜再次被吵醒,這次不是天狐哀鳴,而是丈夫不分青紅皂白堵上來的嘴。
「你晤唔等等干什唔唔」真有種被封住嘴要往死裡折騰之感。
最後是白凜自個兒退開。「為什麼?不行內丹、內丹召喚不出」
鬧過後,他力竭般滾在一旁,不住喘氣,兩頰略見凹陷的面龐依然清俊無端,卻帶出頹靡味道,似紅花開盡的最後一抹絕艷,非常惹人心疼心悸。
秋篤靜甩甩頭,拍拍頰,定下心神。
她知道他這樣「暴起攻擊」是為哪樁了。唉。
「我真的、真的、真的沒事。好好的呀!」使勁兒強調。「你元神與肉身皆虛弱,內丹是你的本命真元,一入你傷體裡自然牢牢護守,你大傷不愈,內丹豈會乖乖聽你驅使?想將內丹喚出再渡給我,眼下的你怕是不能夠。」嘆氣再嘆氣,湊去親親他。「乖些啊,算我求你了。」
白凜努力調息,本能響應她的親吻,徐慢張睫。
他近距離定定看她,見她與當初內丹擲回給他後、變得虛軟難受的樣子大大不同。他雖無法精准算出時日,卻也知他們待在樹心內已好些天,但妻子面色溫潤,眸中神氣依舊,相較起來,他真的太虛弱。
她無事當然很好,令他驚惶翻騰的心可以歸位,只是,他不明白了。
「為何能夠?你修行遠遠不足以「築基」,尚需我的內丹護守才是,你無事,無事很好但如何可能」
「你說過的,我是「天王大補丹」啊。你能自行修補,說不准我也能的。」見他清醒,雖氣虛體乏,但確實醒了,秋篤靜禁不住歡喜,意緒輕揚。
白凜目光仍瞬也不瞬停留在她臉上。
他抬手碰她,一下子就被握住,溫嫩臉頰隨即往他掌心裡挲蹭。
「樹心依然,說明巨木猶在,巨木還在的話,凜然峰應還傲然吃立著。」她微微笑,眸心幽然。「既然凜然峰沒被震倒,那峰下城、山坳巫族村,以及鄰近幾座小村該也無事的,是吧?」
白凜虛淡牽唇,未被握住的一手環上她的腰,喜歡妻子與他這般親近。
「反動的地氣有無數道,我沒能全數截斷或全部擋下像有一道、半道的漏網之魚吧,巫族村與其它小村的家屋皆矮,應能安然度過,峰下城就難說。」
沒誰逆天而行,逆得如他這樣桀驁又淡漠,明明是生死交關,過程驚險萬分,怎麼從他口中說出就清淡得可以。
秋篤靜笑略深,止不住的喜歡,想當年便是被天狐大人這孤高倨傲的神氣給深深吸引,愛上後再不能自拔。
地靈大神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之苦。天狐大人亦高高在上,睥睨眾生,卻因代理守護這片大地數百年,無法置諸度外。
「我說過不再提的,但,還是好想說啊白凜,你真的很心軟、很心軟,人美心又好,是我心裡最美最好的。」
他心軟?隔了那麼多年,再次遭「奚落」的男人神情一怔。
但他不及變臉,更沒能施術法點昏誰,出言「奚落」他的女人吻過他的掌心,隨即低下頭,吻住他的嘴。
他欣然接受,張口任她探進,纏綿地含著她的小舌。
「能不能有、有感覺了嗎?」秋篤靜親著、問著,是問他可有感覺能力恢復?能否從她口中汲取生息?但顯然跟天狐大人想的不一樣,因她的手被拉了去,覆在男人鼓脹怒長的腿間。
有!感覺相當明顯!
她挑眉,望進他無辜、竄著小焰火的眼裡,忽而想起天狐迷蒙淚濕的眼睛,方寸遂起漣漪,輕波情漾。
「唔所以能雙修了?」她聲微悄。是說嫁他十八年,都老夫老妻了,被他這麼看著,還是難擋臉熱心熾啊
白凜苦笑,輕喘淺語。「為夫的現下很缺,真雙修了,會難以克制。」一頓。
「你如今無內丹護守,我怕把你采擷過頭」話音被妻子的嫩唇封了。
他既想摟緊她,又想推開,但畢竟抵不過秋篤靜「使強」。
「靜兒?」他是認真的。
若驅動血氣連結,不是雙修共享,而是他單方面盡情地汲取與采捕。眼下他們倆皆狀態不明,貿然為之甚是不妥。
以前都是被他的九根狐狸長尾卷過來、纏過去,捆得牢牢,然後供他這樣那樣的,這回秋篤靜決定讓身下男人來個「夫綱不振」。
將他兩臂拉高過頭,她按住他雙腕,低聲道——
「你曾說,堂堂九尾雪天狐若要食誰、采補誰,總得那人心甘情願呈上自個兒,求你采補,這才高段白凜,現在我求你了,求你食我、采補我啊」
「你實在是」實在如何?他說不出,只覺虛空的氣血漸漸翻騰充盈起來,胸中震蕩,如遭截斷的反動地氣猶在體內衝撞。
換在尋常時候,他都扛不住家裡這口子對他如此親昵親近,何況現在?
「你四肢若還虛乏,先別動,我來我來就好,不會弄疼你的。」
「靜兒」他聲音緊繃,但已不抗拒。
巨大樹心內,流金一般的火焰淺淺灼起。
火,灼出一小片金紅火海,將兩具親昵相連的裸身全然包裹
天狐的雪發如有自主生命,在火光躍動中張揚,然後尋向女子烏黑的發絲,一縷一縷地纏綿、一寸寸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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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8 01:02:19
第十章
事實道明一切,采食了「天王大補丹」後,枯槁的身內果然受盡滋潤。
如久旱逢甘霖,大地回春,綿綿血氣似春潮澆淋他一身,由內而外,濕得無比徹底,同時亦被潤養得無以復加。
奇論的是,他小心汲取,就怕將妻子采補過頭,然而與他嵌入彼此血肉、連成一氣的女體卻似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這樣不對。如何推敲都不對。
凜然峰上唯一一座的洞窟溫泉池,秋篤靜裸身浸在小池內,將身子與發絲都仔細沐洗了一番,然後眼角余光時不時貓向盤坐在洞外大石上的丈夫。
他們避進樹心內十余日,當他元神沉在深處自行修補時,她大半時候則都陷入莫名深眠的狀態,不需飲水,不進五谷雜糧,但精氣神卻都飽美安健,甚至更形沛然是直到丈夫真清醒了,她「壓」著他雙修,都數不清翻騰過幾輪的身子感到黏膩不適,所以才出了樹心,來到這處秘境溫泉池。
也是因白凜稍見恢復,才能帶她挪移至此。
但他真的唔很為她古怪、不合常理的狀況憂心。坐在大石上沉思,好看的眉峰都皺起,尚未養好的削瘦面龐罩上輕郁,讓她也很憂郁啊。
可她當真好好的,半點也不逞強,卻是怎麼說,他都不信似。
另一方,白凜實是思過又思,每個環節推敲再推敲,橫在眼前的疑惑若與妻子無關,他大概也就雲淡風輕不求甚解,但牽扯上妻子,就不行。
意念驅動,血氣形成一個大圓氣場,妻子跨坐在他腰上。
他清楚知道自己嵌進她體內,在血香與氣騰的地方停留他被深深挽留在那個蜜處,那幼嫩的肌壁顫抖不已,令他緊緊抵貼的前端亦隨之顫栗,然後就是強大而溫暖的力量一波波灌進,在他血中奔騰,往他虛空的內在湧入
他坐起,將跨坐的她牢牢抱住,唇渴求般攫奪她的唇舌。
兩具汗濕火熱的裸軀形成一個圓、一個繭,他們是雙生的蛹,即便化作蝶也僅生半翼,不能相合成一個,便無法隨風飛起。
她體內必然有他的力量護持,她再強、再補,也不可能如此異常。
然,千年內丹已釋出,她腹中還能有什麼?
如此強悍的氣,究竟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在她腹中咦?她的腹中?
腹中?!
如平地一聲巨雷,比反動的地氣更強三分,猛然炸開!
白凜瞬間被炸得分不出東南西北。
他僵在大石上許久、許久
「白凜白凜?」秋篤靜見他側顏入定般石化,實是擔心了,喚了幾回,等不到他應聲,她遂抓著濕發欲爬出小池。
豈知,天狐大人被雷打中一般,他驀地回頭,短短距離竟也使上虛空挪移,「撲通」大響,一移移到她面前,與她一塊兒泡在溫泉池裡。
他握住她雙肩,狐狸美目瞠得既圓又大,精光亂閃。
「靜兒!」
「是——」她驚著,僵住不敢動,眸子也瞪得大大的。
「靜兒——」
「是」到底怎麼了?別嚇她呀!
白凜深深地呼吸吐納,一次又一次,薄唇掀動無聲,像很用力才擠出話——
「你體內已無內丹,經過這麼多日,半點異狀也無,不不是沒有異狀,你現下這模樣就是異狀。不可能毫無影響,內丹隨你多年,與你血肉交融,突如其來剝離,定然會引起不適,但你沒有,你好好的。」
「我是是好好的啊。」她吶聲道,心被他攪得怦怦亂跳。
「除非我一直埋在你體內,不然不可能。」一手摸向她的手脈,探了探,後又探進泉水,覆在她臍下。
秋篤靜臉蛋一下子紅透。「我們怎麼可能一直一直連著?內丹能助你復原,比留在我腹中有用多了,既然你我都無事,你想不出因由,那就別想,順其自然總比折騰自己好,你別一直——」
「你腹裡有娃兒了。」
一直未朝這方面去想,搞得自個兒百思不得其解,當真去探,妻子脈像果然不同,他探掌往她臍下再試,她腹中尚未成形的血肉已給回應。
「靜兒,你懷了我的骨肉。我的,是我的,我跟你的孩兒,孩子在你腹中宮囊生根,所以才令你的氣血跟著沛然茁壯。」
砰!
轟隆隆——轟隆隆——
盡管丈夫的語調刻意低柔,且還算輕和地截斷她的話,秋篤靜仍被這股無法預期的強震撲得七葷八素,分不清南北東西。
白凜趕緊將她抱出溫泉小池,抓來衣物裹上,摟著她坐在池畔。
「傻瓜,要喘氣啊!」他神情緊張地輕拍她脹紅的雙頰。
秋篤靜驀地倒吸一口氣,小嘴張得開開,像魚兒討食似,雙手反握丈夫臂膀,握得好緊,急遽起伏的心緒表露無疑。
「白凜!」
「我在。」大掌揉著她微顫的肩頭。
「白凜——」瞠圓的眸子忽而滲出淚,瞳心湛湛,淚順勻頰滑下。
「我在這兒」他嘆氣,傾去吻掉那些粉淚。
秋篤靜突然間哭得不能自已,淚很多很多,止都難止,但仍然望著他。
「可能真的真的是娃兒沒錯,天啊!你說的對,是娃兒啊!我以為不會有的。都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這樣要好,孩子沒來,我、我也不多想的,就覺可能可能凡人與天狐畢竟難留血脈。」
「別哭」白凜灑下無數啄吻,心裡絞疼。
「我這是歡喜的眼淚呢。」想安他的心似,她露齒一笑,頰面仍濕漉漉。「我早該感應到的,卻實在太遲鈍,還得你推敲再推敲,好糟糕。」
「不糟。」白凜擁她入懷,他挺開心溫泉氤氳的熱氣模糊他眼中的濕潤,他沒哭,當然沒哭,堂堂九尾雪天狐頂天立地,豈能兩下輕易地掉淚給誰看?!
他撫著她的濕發,微地一振,將水氣振去,清清喉嚨道——
「孩子剛落宮囊生了根,就曉得護守娘親,那是再好不過,好得不能再好,哪裡糟糕?」略頓。「你與我的骨血絕非庸碌之輩。」
那語氣、那話裡透出的氣勢,明擺著又在睥睨眾生。
還未正式當上爹,連娃兒都可以拿出來耍驕傲呢秋篤靜好氣又好笑,胸臆間滿滿柔情與蜜意。
靜靜感受腹中血肉帶來的暖意,她語氣若嘆——
「要回去跟竹姨和姨爹說這個消息,還有湘兒她很喜歡孩子的,卻拖得這麼遲才成親,我都年過四十了,仍懷得上娃兒,湘兒才三十出頭,肯定成的。」
「那可難說。」輕哼。「這得瞧男的堪不堪用?能不能用?李修容年歲都這麼大,八成要力不從心,唉,我湘兒妹子怕要受委屈。」
簡直啼笑皆非。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年歲大。」秋篤靜紅著臉,槌了丈夫兩下。
白凜抓住她的手,送到唇邊親了親,神情再認真不過。
「靜兒,咱們如今能開花結果,那是因我把全身精華都給了你,千年的精華都灌注在你身上啊。」
轟!
秋篤靜覺得整個人快燃起,每顆膚孔都騰煙了。
她埋進他懷裡笑,笑到還得靠丈夫幫她拍背順氣。
爾後,笑音未杳,丈夫撫著她後腦勺,她聽到他輕悠從容問——
「待見了親人,小聚過後,你隨我走,可好?」
她抬起頭,眸光與他相凝。
他語調盡管平靜,眉眼神色是縱容亦是希冀,寵她,想由著她,卻也盼她從此相隨。
還有何放不下?這世間。
她牽掛的人兒皆有所歸,還求什麼?
他一直縱著她,任她闖蕩,自己則靜靜守候,他說,他要的是無數個十年。
而她早已不能無他。
「好。白凜好。」她眼裡又泛潮,鼻音略濃,衝著他笑。「我們是一塊兒的,你走哪兒,我都跟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嫁天狐大人,當然跟著他的九根狐狸尾巴走。
她看到丈夫俊美面龐漾出極美的一抹笑,那笑顏,敢與天地爭光。
秋篤靜自連人帶馬摔進巨大裂縫,到她重返峰下城,前後已過半個月。
既決定隨白凜走,她這次回峰下城並未現身,而是藉由白凜的幻身、透過幻身的雙眼去看。
城內是有一些屋宇遭毀,大戶人家的亭台樓閣建得越高的,毀損狀況越嚴重,至於東南西北四向大街,青石板道裂縫不少,兩排店家倒沒多大損失。
城南碼頭區算是最嚴重的,幾條棧道基座不是盡毀就是半毀,搖搖欲墜根本不行用,可能得花上好些時日修繕。
慶幸的是,百姓傷亡人數並不多。
而年輕縣太爺頗教她刮目相看,平日裡沒瞧出他的好處,這回地牛翻身,他倒果決地處理所有事,替無家可歸的幾戶災民設暫時安身之所,領著城裡富戶開設粥棚,召募人手搶修碼頭區和城牆等等
至於鐵捕團眾人,大伙兒自當聽上頭調度,只是她這個教頭大人失蹤不見,讓巡捕房整個氣勢低迷——
「地突然裂那麼大的縫,咱是眼睜睜瞅著教頭她摔下去啊!」
「我也瞧見了,可事後去找,只找到那匹摔斷頸子的馬,還有教頭的淬霜劍,那條地縫雖大雖深,咱們來來回回尋過不知幾回,就是不見她。」
「那把淬霜劍與教頭形影不離的,劍在人在,如今劍離了她手,恐怕」
「呸呸呸!你個喪門星!說什麼鬼話?!」
「咱也希望我說錯啊!但事實擺在眼前,那條地縫還有一處凹洞,凹洞底下通哪兒都不知道,咱們幾個大男人身形魁梧掉不下去,教頭她、她那麼瘦,且還是摔下去的,一頭往那凹洞栽也不是不可能」
此話一出,眾人皆默了。
想想,真也只有這個可能,要不,不會尋不到人。
秋篤靜看著,心裡自是悵惘,但見眾人很快將心思放回差務上,幾個她這些年帶出的老手、好手,如吳豐、馬六、李進等人,她雖不在,這些人也都能及時補上她的位置,當根頂梁柱見到這些,悵惘之情漸淡,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會沒事的。她知道手下這些鐵捕們,個個都是好漢。
保重。眾位。
眸光一旋,伴她走闖的淬霜劍被鐵捕們拾回,就橫置在兵器架的最上層。
她靜望片刻,想想,就擱下吧。擱在巡捕房的兵器架上,那也挺好,她將去之處,應是用不上它了。
就靜靜待之,且待有緣之人。
白凜收回幻身,她也結束了這最後一次的「巡城」,惆悵與欣然並起。
她投進丈夫懷抱,有些想哭,但很努力忍住
只是悄悄回到山坳小村,見到親人們,淚真的沒法忍,竹姨和湘兒沒等她開口說上一句,已經抱著她哭得淚汪汪,姨爹虎目竟也含淚,這教她如何忍?
後來還是靠白凜將事情經過一一詳述,才讓竹苑裡的女人們稍稍穩下心緒。
知道女人們定有許多話欲說,白凜遂走到竹苑後院,打算讓她們聊個夠。
封馳跟了過來。
已近耳順之年,身形依舊挺拔,他與白凜並肩而立,直接便問——
「時候到了?」
「是時候了。」白凜徐笑。
不須多言,兩人皆知話中意。
「好好照顧靜兒。」封馳頷首,雙臂盤胸。
「放心。」語氣慣然倨傲。
「也請閣下好好照顧自己個兒。」略頓。「別害我家靜兒長生不老竟要守寡。」
白凜表情突然噎住似,封馳見狀哈哈笑,蒲扇大掌拍著他的肩背,那力道之大,真會把人拍到吐血。
「沒讓地牛翻身的災禍鬧得更大,我替百姓們多謝你了。」語氣真誠。
白凜漫不經心應了聲,要非常、非常仔細去瞧,方能看出他耳根淡紅。
之後,封馳轉回竹苑內,他則步出後院,往山坳外圍邊上的杉林走去。
天氣寒冷,雪層積得太厚,整片杉林光禿禿,寒鴉成群,卻不見一絲人煙。如此甚好,畢竟這次是悄悄返回,不好被其它村裡人遇見。
他在厚雪上徐步挪移,彷佛走在黑川晶玉上,足下皆泛光。
看著自己踏出去的裸足,想起走踏世間至今,唯有那麼一次將裸足套上錦靴。
他與妻子成親那日。
不僅足套錦靴,連大紅袍子都上身,胸前系著一大朵很累贅的喜彩。
但那天,妻子很美,大紅顏色十分襯她。
那一天,應付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委實累人,還得分神防著太婆們明裡暗裡放冷箭,明明一村子都令他避之唯恐不及,如今思起,卻頗有滋味。
邊想著,他慢條斯理舉步踏出,足尖甫落地,四面八方的景致陡換!
杉林枝椏生出青綠嫩葉,滿林子皆是。
雪地變成綠草如茵,像一張織就的大毯子鋪開而去,一望無際。
不知名的小花東一團、西一簇,紅黃紫白、橘粉藍靛,開得燦爛熱鬧。
鑽進口鼻的是清冽馨香,令人神清氣爽。
蕩在袖底的風似有靈能,十指箕張,指端能感受絲絲靈動。
白凜僅輕輕張手,豐沛的靈泉隨即湧進,將他尚未修補好的精氣神一次補足,雪發瞬間回復該有的柔亮滑順,連凹陷的頰面都給養回了,頹靡絕艷之氣盡去,再復清美風華。
他內心盈滿歡愉,說不出的喜悅,輕飄飄的,比憑虛御風更要輕靈,似輕地一蹬,便可衝上九霄雲外,可縱橫寰宇,可——混、蛋!
竟在此時此際、此刻的此地,他嘗到「得道」的喜悅!
他得道了?!
莫名其妙衝破「渡劫」,竟來到他的「大乘升天」!
無數道光芒從天降下,整座林子鑲在團團金暈裡,如被金色火焰包圍。
他對著天冷冷吐出二字。「滾蛋。」玩他是吧?!
「唉唉,說滾蛋、就滾蛋,不如一起吃個飯?」
當西南地靈大神的聲音響起時,白凜更加確定自己真被賊老天給玩了。
「吃飯?」他冷笑,四周忽地陰風慘慘。「你娘的暗地放那麼多冷箭,還有臉找我吃飯?你老爺的!跟這賊天連手眶騙我,好玩是吧?去你姥姥的!你這地靈還有沒有地格?!」跟村人相處久了,他粗話學得不錯。
地靈大神又唉唉嘆氣——
「別這麼不開心啊,真真沒誆騙你。天意如此,一場大災確實避免不了。我從中周旋才討到這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考驗天狐是否真慈悲為懷、肯為蒼生犠牲奉獻,又能替西南大地的生靈留條活路。」低咳兩聲清清喉嚨——
「至於「渡劫」跳到「大乘升天」,那是你自個兒造成的,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一口氣救下這麼多,都不知能抵多少座浮屠了,上頭突然想迎你上去,咱也不能攔著不是嗎?」
「滾蛋!」
「能不能換這兩字?別一直叫我滾蛋,咱倆好歹也相交多年」可憐兮兮。
「損友!」
「耶?話不能這樣講,咱好歹幫你娶到媳婦兒,如今還來迎你升天——」
「不去」
「那這西南大地的事兒,你瞧著該怎麼——」
「不管!」
「你這人,脾性都被自家媳婦兒寵刁了吧?好好說話不成嗎?」
「不成!」
「你聽我說」
「不聽!」
「好、好!我讓你揍幾拳可以吧?」
地靈等著天狐冷冷丟出「不揍!」二字,沒想白凜俊眉微動,嘴角挑了——
「好啊。別躲著說話,現身出來讓我揍幾拳。」撩袖,十指優雅攥起,指節卻「剝剝剝——」地脆響,如炒爆豆。
地靈大神傻住。「呃這幾拳是、是要幾拳啊?」
「我說幾拳就幾拳。」白凜淺淺笑。人家是新官上任才有三把火,他莫名其妙要被迎上去成仙,肩頭竟也竄火,煞氣高到要頂破天。
地靈呵呵笑,再嘿嘿笑,試圖蒙混過去。「那就改日吧!咱們江山不改、綠水長流,改日再聚。這升天的活兒再往後挪挪,不急不急,你先玩去啊,帶你媳婦兒雲游三界十方,哪兒好玩哪兒去,待你玩歡快了,咱倆再來說說話、吃吃飯、喝喝酒。」避風頭要緊啊!
「哼!」
白凜垂下撩起的雙袖,以為地靈躲遠了,卻又聽到隨風而來的聲音——
「將西南大地托付,咱這天元神通端是犀利,真沒看錯。」滿是欣然笑意,語透誠摯。「數百年來的照看,有勞閣下了。」之後,話音漸漸遠去。
徐徐吐納,他往前再進一步,一步已又回到萬丈紅塵。
一樣是枝椏覆雪、光禿禿的杉林,一樣是厚雪鋪就的邊上林地,嘎嘎鴉聲清楚傳耳,帶霜伴雪的風宛若他玉身的一部分,在他袖內與袍擺下回旋。
誰說這樣的雪天沒有日陽?
他心間微動,回眸去尋,妻子窈窕修長的身影立在那兒。
見他瞧來,她白裡透紅的鵝蛋臉衝他笑開,眉眼逢春,如此耀眼可愛。
妻子才欲走來,他一個憑虛御風已迎到她面前。
他忽被用力抱住,雪袍亦被揪緊,柔軟身子密貼在他懷中霎時間已明白,妻子定然知道他方才歷經之事,即使不知,必也感應到什麼,才會這般異樣。
「沒事。」他輕聲道,吻她發間,雙袖將微乎其微發顫的她親密環裹。
「嗯,沒事。」秋篤靜閉眸吐氣,試將那股沉悶繃痛的惶惑撫去。
與親人們說完事,她出來尋他,知他就在這座杉林裡,卻見不到人。
他身處在一個她無法踏進的境地,但她仍可感應到他周邊的一切。
感應他的瞬間「得道」,那盈懷的喜悅難以言喻。
感覺到滿滿天光灑進杉林間,在他發上、膚上跳動,在他指間的風全是靈能飽滿的氣,湧入他尚待修補的真身元神中,一下子化去創痕。
她感應到他衝破「渡劫」,「大乘升天」迎到眼前。
是如此驚懼,她的心被掐得死緊,說過不阻他的修行道,臨了卻灑脫不起。
她都決定要隨他走了啊!
她不會再讓他等,她要跟他去,所以,別離開她別離開她
直到丈夫突然現身,踏回紅塵,然後回眸看來,秋篤靜驀地才吐出一口氣。
她根本忘記要喘息,憋得胸中發疼,指尖發顫。
終是,抱住他了。
此時此刻緊緊貼靠,聽取他陣陣心音。
「白凜」
「嗯?」
「我會隨著你好好修煉,我會修得很好的。要陪你很久很久,而往後往後還有孩子一塊兒,我要守著你跟孩兒。」
看是你巫族大咒禍延子孫厲害些,抑是我與靜兒情長緣厚更勝一籌?
在將要離去的這一天,她才從竹姨那裡得知「巫族大咒」一事,才聽到竹姨轉述了丈夫當年曾對大太婆說的這段話。
竹姨方才還道——
「大太婆未過世前就說了,白凜嘴上說不信、不怕,其實仍在意,拿千年內丹護守還不夠,更想領著你走上修煉之道,要你變強再變強,強到即便有巫族大咒的反喔,也絲毫#動不了你。」
原來,他已為她琢磨這麼久。
莫怪這十多年來,他瞧她時的眼神偶爾會流泄出令她迷惑的抑郁。
當然是她與他的情長緣厚更勝一籌。必然如此。她會讓它如此。
「嗯」白凜很輕很輕地應聲,怕聲音太重,心裡滾燙的、害羞的東西會泄漏出來似。
他再次吻她的發。「在竹苑裡,該說的都說了?」
「嗯。」她揚起臉蛋,終於松開手臂,稍退一小步。
「該哭的也都哭過了?」長指探去替她拭淚。
「唔嗯。」點點頭,很是靦眺,望著他笑。
拭淨她眼淚的那只手對她一伸,掌心向上,靜靜待之。
丈夫美顎微揚,俊唇淡勾,又是令她傾心傾意的睥睨姿態,俊到沒邊兒了。
她傻笑,把手交了上去,甫與他掌心相貼,五指已被親密緊扣。
「你逃不掉了。」男人嘿嘿笑。
「不逃的。」搖頭。
「即便哭也沒用。」
「沒要哭。」皺著巧鼻,眼裡聚笑意。
「任你怎麼求都行不通。」
「沒求啊。」再用力搖頭。
「就算以美色相誘強吻我,我也唔唔唔」真被使強吻住了。
天狐大人豈是「打罵不還手」的主兒?
他長身欺去,將妻子擁入懷中,糾纏得更深入。
一吻未盡,相擁相親的兩抹影兒,忽而在覆雪的杉林間虛空不見,僅余寒鴉點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2:33
尾聲
春天,台北陽明山花季。
電視台偶像劇准備開拍,身為劇組人員的徐士鵬今日負責勘察外景場地。
不只他一個人,他們有一個小組,三男兩女,剛好一輛轎車開上山。
拍攝場景要求要有櫻花瓣亂飄的唯美凄楚浪漫感,所以小組人馬往山裡找啊找,找到最後徐士鵬都想飆髒話,還是沒找到合意的。
山徑上,他聽到組員在身後交談,不遠處還有一個,瘦小了些,應該是小鄭。
他跟著最前面的小鄭走,忽然發現,身後組員們不見了,他喚著小鄭要對方停一停,那小子竟然走得更急,還跑給他追!
這不,害他跌了個狗吃屎,差點摔壞掛在胸前的單眼數位相機。
「真的很謝謝你啊秋小姐,謝謝你扶我進來,幫我包扎還泡茶請我喝。」徐士鵬此時坐在一間裝潢得很傳統中國風的客廳裡,手裡捧了杯香片,右膝蓋和兩手肘因摔倒造成的擦傷也都處理過了。
「應該的。」收拾家庭急救箱的女主人對他微笑。「我們舉家搬來這兒已五年多,這地方很少有人來的,但相逢自是有緣,來者畢竟是客,何況徐先生還受傷了,當然要幫忙啊。」
「真的很謝謝啦,是說你家弟弟聽到我在後面叫,也應該回頭看一下,我真的以為他是我同事。還好你弟弟穿的是綠色衣褲,要不然我都以為自己跟著什麼「紅衣小女孩」走掉,被精怪領著走了。」台灣靈異節目就愛報導「紅衣小女孩」啊,怪恐怖的。
「沒有啦,那個小女孩今天沒過來玩。」
「什麼?」
「啊!沒有,沒什麼。」女主人忙揮手笑,接著又說:「我家阿葉弟弟平常就愛滿山亂跑,他不說話的,徐先生別見怪。」
真沒想到摔一跤招來美人運!
是個亮麗陽光型的妹,鵝蛋臉嫩到要出水,笑起來眼睛彎彎,太可愛了!
但大美女好像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弟弟,然後一起隱居在山裡
「我幫你拍幾張寫真吧!」
徐士鵬非常熱中,想報答的心情真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告訴你喔,我在電視台工作,認識很多制作人、導演和經紀人,你對演藝圈有沒有興趣?我幫你介紹啊!我覺得你會紅,可以賺到很多錢。」
「呃不用的,謝謝,我結婚了,走演藝圈好像不太適合。」
「你結婚了?結、結婚了?!」講話還打結,超激動。
女主人笑咪咪點頭,指指掛在牆上的照片。「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是大學生。」
「不可能!」晴天霹靂啊!
徐士鵬快要昏倒,但是,當他看到牆上古色古香的木質相框裡,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眼前的大美女突然間就降格成「中等美女」。
「秋小姐你家這一對姊弟是姊弟對吧?」見女主人點頭笑,徐士鵬驚喜到都快哭了。「天啊!地啊!秋小姐,一定要讓我幫他們姊弟倆拍照啊!我雖然不是專業級攝影師,但身為業余也玩得很有兩把刷子,我幫他們拍,絕對不收你一毛錢,他們姊弟倆實在是實在是」就是完完全全的俊男美女姊弟檔,而且俊美得非常有特色,個人風格突出,要他跨行撩下去,當他們姊弟倆的經紀人都不成問題,絕對能捧紅不!是不用捧就一定大紅啊!
「唔我是不反對啦,他們倆應該也能應付得很好才是,只是孩子的爹我是說他們老爸,可能會有點意見吧。」
「那、那讓我跟你先生見個面吧?我來說服他。拜托拜托啊!」
「我先生他」
「靜兒,阿葉說,有人闖進了?」
徐士鵬先是聽到那嗓聲,心髒突然一震,耳根突然就有點麻人未到、聲先至,還沒見到人,就知道說話的人絕對、百分百,是枚正宗大帥哥。
但是啊但是,就算料到對方絕對是個大帥哥,當徐士鵬轉過頭見到那人走進客廳時,他還是懵了、傻了,嚴重愣住,然後對外號稱沒血沒淚、沒心沒肺的他,就這麼內心激動滾燙地流下兩行清淚。
霎時間,「中等美女」和「不捧就會紅姊弟檔」都不算什麼了。
他眼裡只剩下面前這一位白衣空靈、白發飄逸的冷漠貴公子型俊男。
「拜托我求你,求求你,讓我幫你拍張照片,會會紅,絕對會紅到全世界去,我當你的經紀人,不付我錢都沒關系,拜托」
結果,徐士鵬睡了很長的一覺。
天狐大人受不了他的神經質和無釐頭,長指略揮,把人又給弄睡了。
兩天後,徐士鵬才被救難人員發現,他倒在一處蓬松的干草堆裡,雙肘和右膝都經過包扎,身上並無其它傷口。
而山中結界裡,被評為「中等美女」的女主人對丈夫發難——
「你干麼這樣?」
「我干麼不這樣?」清雋眉目倨傲一揚。一千六百歲的生辰都過了,仍然傲得沒邊、驕得可以。
「徐先生只是不小心跟著阿葉溜進結界,感覺是個挺不錯的人啊。」
天狐大人冷哼。「別以為我不知,他一直在看你,兩眼都發直了,只差沒流口水,沒挖他的眼已算便宜他。」
「他是看到你現身,才看到兩眼發直吧。」秋篤靜好氣又好笑。
白凜瞪著她,黑藍瞳仁燦光亂綻。
「靜兒你——」
「我怎麼了?」心頭一跳。
「他看你,我醋到不行。他看我,你你一點都不醋!」
「啥?」
「你受罰吧!」天狐大人暴動了,一撲就把妻子壓在身下。
倒在溫潤的木質地板上,秋篤靜邊笑邊躲,卻又被丈夫親得心很軟——
「快起來,兩個孩子今天說要回來一塊兒晚飯,等會兒就到家了,你別亂來。」
「就亂來!」噴氣。「而且你我都知道,你很喜歡我亂來。」
「唉」想罵都尋不到詞啊
結界裡,山櫻盛開,整遍櫻樹粉花嫩、紅花艷,風一過,花瓣雨美到不行,但再美再浪漫,都比不過天狐大人養在心田裡的那一朵
那朵鐵樹情花,依然開得燦爛輝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8 01:02:41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大家好,那子又來亂談嘍。
《美狐王》這個故事其實在《我的俊娘子》之後就動筆,但開稿不到半個章節就喊卡了。因為當時想寫的氣勢完完全全就被之後的《流紙俊娘子》拉過去。盡管那時《美狐王》的人設、場景、故事架構都在腦中定案了,就是沒辦法繼續寫。
(天狐大人被穆大和珍二連手擊退XDDD)
然後好好搞完「俊娘子」之後,我終於可以撲進「美狐王」的懷抱!
好久沒寫奇幻的東西,寫起來真的很開心,可以更天馬行空亂亂想。
幾年前曾出版過「奇緣異戀系列」的小說,共三本——《鬼妻》、《狼君》、《虎娘子》。自覺這套奇幻的東西比較偏鄉野奇譚之類的,像我們小時候聽過的床邊故事(不那麼溫馨,有點虎姑婆氣味的那種。XDD)會牽扯到天上、地府‘神仙,和輪回轉世等等。
後來再寫的《南蠻錦郎》和《為你瘋魔》,以及番外篇「魔星的春心」、「魔星的情敵」,在南蠻發生的故事則傾向嗯,人與神鳥的結合。(?)哈哈哈,啊就是好像上古時候神話故事的戚覺啦。
然後這次的《美狐王》,自己定的方向還滿明確的,我想寫修仙成魔之類的,但又想帶一點俠情,所以有了白凜和秋篤靜這樣的結合。
男主角白凜無疑就是個難搞的家伙,個性多疑。對他好,不行;對他不好,那是千千萬萬個絕對不行。總而言之,有恩不報不算差,有仇不報是人渣。(或狐渣}XDDDD
跟天狐大人交往只能由時間來證明一切,深深相往,他自然而然就會卸下心防,然後一旦愛上,就會愛久久啊。(愛心眼傻笑)
女主角秋篤靜是我喜歡的類型。(廢話)
哈哈,我喜歡平時不管多天真、浪漫、無釐頭,但面對工作一定百分百專注,非常有肩膀、負責任的人。
天狐大人跟小教頭姑娘在一塊兒,身為作者的本人很開心,寫寫寫,再寫寫寫,覺得他們像也生活在這個年代,彼此相伴。
關於故事中的雙修場景,因為偏向修仙,相較起來,沒有《為你瘋魔》那麼嗯,鹹濕。(紫鳶和燕影的愛愛畫面,在我腦中的原型是兩只鳥在打架。
XDDDD《為你瘋魔》入魔的氣味重了點,所以打起來呃,愛起來就暴力了些,這樣。(俺臉紅惹呵呵呵)
再然後,關於修仙這類的事,我的理解其實就是大腦徹底開發,血肉與世間萬物相融相合。
之前進電影院看的「露西」,看完後很想握拳仰天大叫——
「對!沒錯!那就是我以為的修仙啊啊啊啊啊~~」
只是電影的最後,女主角的肉身不見了,有形化為無形,無所不在,而我希望我的修仙者可以永保青春的肉體啊!(以供作者本人褻玩XDDD)
另外,說到這次配合書展的一些小活動,阿編們真的很有才,以「邱比特銀行」的發想,弄出一波又一波的廣告和小活動。狗屋官網和臉書都挺熱鬧的,相揪大家一起來逛逛玩玩。
這次參加出版社的在線書展,依然有蓋古錐的主角a版圖。(贊!)
阿編說,設定一只主角就好,那子當初設定是要天狐大人甩著九根狐狸尾巴,像孔雀開屏那樣囂張。
但後來阿編來聯絡,說天狐大人從頭到腳都嘛白燦爍(台語發音),被委托畫Q版畫的插畫家表示,這樣縮小圖會變成一坨,白胖胖一團那子自個兒想想,真的耶,如果白凜像跳嘉年華會那些熱情的拉丁舞者身後扛著那麼多蓬松的毛,一旦圖縮小,真的成白白胖胖一球。(XDDDDD天狐大人~~我錯了)
所以各位朋友們現在瞧見的Q版圖,是後來改良的,九根既長又軟又強而有力的狐狸尾巴,就請讀者朋友們發揮想像力,盡情想像吧。(但千萬、千萬不要想成很曖昧又很糟糕的那種觸手系盡管可能在作用上有一點點像,特別是拿來對付女主角時XDDD)
希望《美狐王》這個故事可以帶給讀者朋友們一些快樂的閱讀時光。
祝福讀者朋友們,新年洋洋得意,走路一直很有風。
那子甘謝大家的相挺。(嘟嘴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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