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猛虎嗅薔薇 -【冷宮】《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2:14     標題: 猛虎嗅薔薇 -【冷宮】《全文完》

冷宮 作者:猛虎嗅薔薇

【內容簡介】:

  我坐在冷宮的房檐下,想著金珠玉璣,輕歌漫舞的時日,嘴中竟像嘗到了血的滋味,一絲甜一絲腥。

      悲劇嗎?喜劇嗎?不到最後一刻,不可言說;

      言情嗎?耽美嗎?情字,何其美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2:36

本帖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16-10-14 01:44 編輯

第一篇 雪擁藍關馬不前

1.虛

     我坐在冷宮的房檐下,想著金珠玉璣,輕歌漫舞的時日,嘴中竟像嘗到了血的滋味,一絲甜一絲腥。
  
  “嗯”…... 這已是今日的第六隻蝨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有了層硬甲,捉蝨子便成了打發時間的法寶。
  
  除了日子孤寂的像是一塊乾裂的破布以外,其實還是自由的。有太多瘋了的,傻了的和病了的,像我這樣的便不在有人搭理和招惹。
  
  這裡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事情發生,除去死亡。剩下的,就是對著天空或黑暗發呆。沒有了爭來鬥去,也不用小心翼翼,更沒有禮數規矩,只有醜陋老邁的女人們發出的可怕的聲音。
  
  九年了,我也二十九歲了,很老了。
  
  遠處傳來了鐘聲,我數著共有多少下……那個男人竟去了嗎?那個曾深深插進了我身和心裡的男人。雖然明知從沒有人從這出去過,可只要那個男人還在,就總不會放棄最後一息執念,大些的牢籠總好過小的。但現在,他替這裡僅有的幾個年輕女人結束了最後一場夢。
  
  他們曾說我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不比上等的美玉,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

      注:

    (1)此詩句全文為“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湘子。

  韓湘子是韓愈的侄孫子,傳說他得道成仙後,在韓愈全盛之時給他留了這句歇語,韓愈當時不解。

  唐憲宗時,韓愈因諫迎佛骨,惹憲宗大怒,貶韓愈為潮州刺史,限日動身。韓愈別離妻兒,往潮州而去。走了不到幾天,寒風急起,大雪紛紛。韓愈走到一處,雪有數尺之深,馬難以前行,附近不見一戶人家,不知路在何方。想循路而退,也無歸路。風刮得緊,雪飄得急,韓愈是全身濕透,難捱的凍餓,萬般愁苦無處訴說。就在韓愈絕望之時,只見一人冒著嚴寒,掃雪而來,一看竟然是湘子。湘子問韓愈:“您還記得那花上所寫之聯嗎?”韓愈問:“這是什麼地方?”湘子答道:“這裡是藍關。”韓愈嗟歎良久,才說:“事物既然有此定數,我為你補齊那花上之聯。”

  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摘自《東遊記》

  本文用此詩句作為篇名,是喻“我”的困境,進退不得,沒有希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2:47

2.第一夜

      見到那個男人那一年,正是美得心顫的年紀。那是進宮之後的很多很多天之後。老太監沉著臉一言不發,監視著眼前的一切,三五個宮女忙前忙後,一切準備總算在壓得人不敢呼氣的空氣裡完成了。當時我想,皇帝的女人這麼多,那麼久才輪到我;在這宮裡待了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等那麼久是既要讓那女子背後的世家明白帝王的高高在上,不讓你持寵而驕;又叫你做臣子的知道皇恩終是在的,皇上心裡都想著呢。
  
  記得當年家境微寒的時候,想只有窮人家的屋子才如此陰暗憋悶吧;父親高升,屋子大了,院子大了,可這屋頂還是這麼暗這麼沉;又一天,他們說我要進宮了。老實說,不是不期盼的,總想皇宮裡一定是不一樣的光景。
  
  封的是才人,住得還不及我的閨閣,但想皇上待的屋子必是大不同的。坐在那間宮殿裡等的時候,我垂著臉卻抬眼四處看著,原來皇上住的屋子也是那麼沉,憋得人想逃。
  
  曾經想過多少次,女子的那一夜,必是連天上的星斗都會為我落下的,我會終生難忘,那良人會把我刻進他的心底。此後,我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以為我們都會幸福的顫動和呻吟。可當他狠狠的戳痛我的時候,我心裡又羞又怒,只想著為什麼你可以對我做這些。身體裡有的全是排拒的意思。當他翻身躺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刻,我幾乎有殺人的衝動。我偷偷的看他很快的睡去,我想,在他,有過了這麼多女人之後,這樣的事算什麼呢?大約可能只是比小解更爽利一些吧。我已經不是處子了,可躺在那,除了身體裡讓人發瘋的侵入感之外,我還是我。
  
  過不一會,老太監就把我引了出去。第二天,聖旨就到了,我被封嬪。我知道這一夜和這聖旨都不是衝我來的,父親一定是滿意的,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員們也一定知道了。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想,我當時的表情和身體都那麼僵硬,換作是那個青梅竹馬的男孩一定心疼得把我摟在懷裡,且心存歉疚,此後會更疼我的。可是這個男人,他是帝王,他一定覺得在這一夜一夜的女子,滿宮的女子中,一定要安排一夜給我,實在也是惱人的事吧。
  
  他是否對我的眉目存下了幾分印象呢?想必沒有,他幾乎都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在太監們幫他更衣之後,一邊向他們吩咐著什麼一邊叫跪在地上的我坐上床來。燭光那麼暗,他似乎很累,微垂著頭,我太緊張,也沒來得及看清他的眉目。
  
  我坐在冷宮中的屋簷下反復想這一夜的時候,不知怎麼總想笑。笑自己那少女懷春的時節,一遍遍憧憬的跟這一夜離得就像我現在離過去那麼遙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2:59

3.雨

  又下雨了,冷風夾著水汽撲面而來,我盯著房檐下的一串串水珠想著這些前塵往事。倒不是那一切真的多麼無可忘懷,只是在這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發生的地方,不讓自己發瘋的唯一辦法可能就是想些什麼,可是除了那些,我又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在這陰沉的天氣裡,呻吟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此起彼伏。我在想,放棄了吧,興許瘋了,時間會更好過去些。可是兩隻膝蓋傳來的痛楚卻足以讓我在這樣的天氣裡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清醒。
  
  家族失勢,禍事殃及到我,發進冷宮還不夠,還要受刑以示懲戒。我又有何罪可懲,又有什麼未來可戒呢?也許只是用這樣的傷痛讓我在以後的時日裡仍舊不足以麻木的忘卻帝王的無情,命運的多舛。
  
  很奇怪,這裡的女人都很可憐,卻沒有人相依相伴,她們甚至不互相言語。也許這樣的結局太過淒慘,連一絲掙扎的餘地也沒留下,再說什麼也無益了。於是發瘋的發瘋,慘叫的慘叫,有的人終日呻吟不斷,也有人時時放歌一曲,聽聲音,倒是好一派熱鬧景象,可其實你認真聽,這裡能聽到的是一片死寂。
  
  我低頭看,發現原來指甲已經這麼長了,就從食指開始一隻只隻的啃。這是我挺樂於做的一件事,因為每次做的都很認真,認真地都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麼。
  
  風大了起來,秋已深了。這將是我在這裡的第九個冬天,而冬天也是這個地方最難過的時節。我下意識的拉了拉身上的羅衣,這還是進來那日穿的那件。曾是上好的質地,此時卻早已分辨不出是何顏色,是何花樣。這麼多年裡,我總會反復的想,那要不是個春天,而是個冬天就好了。那樣我穿進來的會是件冬衣。在那些破被和那些稻草上每年冬天都會有很多女人死去。還要挨多少個冬天,才輪到我呢?
  
  聽著遠處一直有樂聲傳來,皇上殯天,宮裡宮外會熱鬧上很長時間。我瞥了一眼四周,幾個稍許年輕一點的女人都直著眼睛看著遠處,我不認識她們,所以她們定是在我入宮之前就已經在這了,那大約應該是比十五年更久的時間了。
  
  算起來,那個男人才不過四十五歲,比起先皇,有些短了。我想是太操勞了。先皇好奢惡勞,留下了一遍破敗,朝中黨羽林立,四邊藩王蠢蠢欲動,他的日子不好過。但想必,如今是大不同的光景了,想來新皇是可以延年益壽的。
  
  很奇快,在如此無望的生活裡,我竟然並不恨他,竟有些心酸和心疼。也許長於官宦人家,家中妻妾子弟眾多,又在宮中生存了這麼多年,就很容易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很自然,而我的結局也是個必然吧。當年,我不入冷宮,也是遲早喪在右相之女,封貴妃的手裡。也許他只是忘了問我是否寧願有那樣的結果,也不原意在這裡漫無邊際的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
  
  我也期許過有一天也許右相也會失勢,或者沒有人再讓他覺得皇權不穩的時候,他會讓我出去。只是當我在這住了足夠久之後,我就知道那只是個笑話了。還要我做什麼?背後不再有需要穩定的勢力,再好的姿色,做帝王的會缺嗎?一個已經破敗殘缺的人哪還會費心找回身邊,拿什麼來給帝王好的笑顏,好的心情。
  
  我的心又飄啊飄得回到了那日我努力的抬頭對他笑,而他也朗朗的對我笑起來 ……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3:12

4.眼淚

  那是再見到他的時候,離第一次有整整九個月。
  
  第一次臨幸不久,他就親征了,我想他看起來這麼累,一定是有太多的事要安排,還要安排一夜給我,怕是擔心,他不在朝中,我入宮這麼多時日,如未被寵倖和冊封,恐怕是憑空多添了一樁事由。
  
  這一次,他是凱旋而歸,所以看著是這樣的意氣風發。我跪在那,他一把把我拉了過去,緊緊摟著我的腰。他的手好大好暖,我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我緊張,我怕,不是因為他是皇上,而是對每一個女子來說,這一生,恐怕也就是這一個男子會靠的如此之近了。
  
  我不知道宮中其她的女人想到他時在心裡是叫皇上呢還是什麼。我總是在心裡叫他“他”。並非大不敬,而是這一世唯一的這個男子,從小心心念念的良人,對我而言怎麼能是全天下的皇上,而不是我的他呢?
  
  他的臉對著我靠的愈發的近了,我第一次看清他,我就對自己說,別喜歡他,否則這一世剩下的就是折磨。
  
  可是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啊!我的五臟六腑像是扭到了一起。
  
  喝退了所有的人,我懸在他的懷裡,他的笑顏是這麼的近,我籠罩在他呼出的熱氣裡,暈暈然,無法思考。只是不停的想,他的笑是給我的嗎?還是給他所征服的天下和朝臣。
  
  接著,他對我說話了。“這麼美的人兒,上次竟未來得及好好疼惜,實在是朕的不是。告訴朕,這麼久沒見著,可有想著朕?”
  
  我仰起頭,努力的對他笑著,沒有說話,心裡卻想著:我一直在想,但不是女人想她們的男人的想法,而是一直在想這一輩子我能見他多少次,難道我的一生竟不能比少時養的畫眉好上幾分嗎?
  
  父親步步高升,雖比不上皇家,但也是天之驕女。母親總說像我女兒這般人品,家世,更不肖說相貌才學,將來是什麼樣的人嫁不得。一定會給我挑最好的。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想我的心不高,只要能和那從小看到大的人結成連理,我心亦足了,我便幸福了。
  
  然而母親的話總是不錯的,我的人品家世什麼樣的人嫁不得,於是我嫁入了宮門,嫁給了九五至尊,這全天下,還有誰比得他去嗎?可是這一生算是無望了,還遑論什麼幸福。
  
  “瞧這一副神不守舍的可憐模樣,是朕讓你委屈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一直替皇上懸著心,皇上總算回來了,臣妾心裡高興。”說著我的眼淚就一滴滴滑了下來。
  
  這便是官家的女兒,宮裡的女人,再多的不甘,在刀尖上游走,該怎麼做,從不能出錯。
  
  他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朗朗的笑了起來。我是一向聰慧過人的,揣摩人的心思對我原不是難事,可是這一次,我真的摸不清他相信嗎?他是高興嗎?他究竟笑得是什麼?他相信一個連他的臉都未曾看清的女人為他朝思暮想嗎?還是宮中的女人原本就都如此,不想他想誰呢?他若有了閃失,我們就連盼頭也沒了。
  
  我猜不透,他卻一直在笑:“一早就聽說你不僅美豔不可方物,還最是可人。你父親那麼多兒女卻獨獨最疼你。朕問他要你,他還說你年幼,家中尚有一三女未嫁。”我一聽,眼淚便更多了,老父是真的一向最疼我的。只可是,以後再無法繞於膝前,即使再見面也是君臣之別了。
  
  我的心好痛,痛得思緒又飄回眼前,痛得蓋過了膝蓋上的舊傷,想到不知父親流放閩南偏遠之地,身體可還好嗎?可還有機會對著他笑,對著他說:“爹爹,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您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3:25

5.寵

  輕輕的揉著膝蓋,想著父親是何其的寵我,這冷宮的冷風似乎都沒有那麼淒苦了。
  
  父親和大多男子不同,似乎在他的心中,從未想過男子應該如何,女子又該如何。他用他那雙閃著光彩的眼睛掃進了我們每個人心裡,他看到的是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當年在府中,我自小就和兄弟子侄們一起隨先生讀書,母親一再的勸阻,說女兒終究和男兒不同。父親總說:都是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分別。母親再勸急了,父親就會說:我家的女兒,怎比尋常人家。這麼好的一幅心智,不好好念些書,可惜了。母親會說:女兒家讀多了書,有什麼用,還會惹出事端。父親會說:你這麼說,自是因為書讀得太少。
  
  每每這時,我便會回轉頭,偷偷的抿嘴竊笑。我的父親,是何其胸襟廣闊而又慈愛的人啊!聽說,今世身邊相遇的人,也就結下了來世的緣分,還會以各種機緣再次相遇。有時我想,這定是前世結下的緣分。無論我做什麼,在父親眼裡總是好的。即便是闖了禍,父親也會說:我的女兒,真真是與旁人不同,做什麼事都是出人意表。母親總是被氣得哭笑不得。弟兄們不是不妒忌的。
  
  做母親的,做了一世女人,太明白其中甘苦,明白當我不在父親羽翼之下時,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天地。於是處處約束,時時苛責。再加上母親心裡疼得終歸是兒子,父親忙,常常不在家,於是表面上我風光不已,私下裡受氣受欺的時候卻很多。
  
  這樣一來,我的性子就變得很古怪。我既聰明狡猾,又很耿直;表面上功夫做足,其實內心卻是奔放,不受約束;我會好好聽著當我覺得其實你在放屁;我懂得現實不過如此,又常常心有不甘;知道如何求生存,可又放不下幻想中的一片美好世界……
  
  父親倒一點沒覺察我的矛盾,他覺得我是他養出來的寶貝,在他的照看下,我就會這樣一路絢爛下去。
  
  的確,當年我在京城聲名很是盛大。誰都知道我們府裡最小的這位小姐端正持重,貌勝西子,文才卻不輸天下任何男子。其實,盛名之下,其實往往難符。我並不是人人都會看中的大美人,我美則美矣,美的卻有些妖異不馴,長眉入鬢,媚眼如絲,鼻子過高了,額頭過寬了,好在長了張櫻桃小口,微微笑著,倒也能騙過人去,像一幅尋常大家閨秀的做派。說我的才呢,其實是歪才,我有我的心思,常常能辯的家中男兒啞口無言。母親一再警告我當著外人,收起我那一套歪理。可父親每次聽我說我的道理,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當然也時常是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過我擅舞。無論是宮中盛行的廣袖舞還是塞外的胡旋舞,我都無不擅長。我身材修長,胸部豐滿。每逢節日或是盛宴的時候,我也會為父親獻舞一曲。偶爾也有高官貴客參加府中內宴,驚鴻一瞥,我便名聲在外。這又彌補了我的女子氣。

    當年京城裡的貴族、官宦子弟,私下裡仰慕我的,找著機會想遠遠看我一眼的,實在不是少數。可我猜想,他們要是真知道我的脾性,恐怕就不再趨之若鶩,而是望風而逃了。
  
  不管如何,當年的我,就是在父親的庇護下,像牡丹那樣怒放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3:35

6.皇恩浩蕩

  皇上親征告捷而歸,第一個臨幸的女人是我。
  
  我不讓自己幻想是因為自己貌美冠群芳,所以皇上急不可耐的要我。
  
  不,不是的。是七皇叔有異動,想乘著皇上遠征奪回當年本是唾手可得的江山。而父親一早覺察,聯合朝中保皇勢力將其壓了下去。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第二日就被急急得封了妃。
  
  這一夜,他可說的上耐心十足,原來皇上也有討好人的時候。記得進宮之前,奶娘悄聲跟我說這男女之事第一次女人會疼一下,過去就過去了,二回就好了。我懷疑奶娘是哄我,要不就是出了什麼差錯。因為我很不舒服,忍著不把他推開。
  
  他很激動,這次親征,沒帶女人,想是久不近女色,連著要了我兩次。他弄疼我的時候,我發出了悶哼聲,我以為他會生氣,可他卻顯得特別高興。這些事,不需要太多的智慧,我立即就明白他喜歡我出聲,於是我便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聲響。他問我可喜歡,我就紅著臉,偏著頭,小聲說“嗯”,他就更開心了。
  
  我一面咿咿呀呀,一面想:哪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樂此不疲,對女人卻只是受折磨,因為我還是很疼,像一把粗重的鋼銼在身體裡生生的磨折我。
  
  男女之事,在我也並不像尋常女孩家那樣陌生。因為父親給我的自由極多,府中書多,男孩子也多,所以難免我不會偷看到些什麼我不該看的。什麼淫詞豔曲,春宮秘戲圖,我都早早就樣樣涉獵過了。可這實際的情形讓我有些迷糊,這傳奇裡的小姐似乎是很歡喜的,嘗到了甜頭,就再不能獨守空閨了。不明白啊,不明白。
  
  他從我身上翻下去的時候說:“真是個可人兒。”我就更糊塗了,是我長得可人,還是我叫得好聽,要不就是我皮膚細膩光滑。家裡眾多姊妹,沒有一個皮膚及得上我白細的,那個從煙花之地來的姨娘總說見過那麼多的女子,沒一個皮膚賽的過我去的。但是總之是皇上嘴裡的好話,我趕緊推著他的胸口低聲說:“皇上是笑話人家嗎?”
  
  聽了我的話,他笑了好一陣。我想:你要是喜歡這一手,那我是很擅長的。可見多了府裡的妻妾們怎麼討父親的歡心。少時我總是喜歡在假山裡,牆後簷下的藏來躲去,所以偷聽到的,偷看到的實在不少。
  
  於是我再接再厲道:“上次皇上弄得奴婢好疼,這些日子,奴婢天天想著皇上平安回來,想著皇上留在奴婢身體裡的痛都變成甜了。”我說的想吐,但他聽得歡喜,卻假裝板起臉來說:“你是重臣之女,又時寡人的愛妃,怎麼自稱起奴婢起來了?”“賤妾寧願是皇上的奴婢,能跟在皇上身邊端茶倒水,好時時知道皇上是否安康。”
  
  我摸不准這樣的話他聽多了是否厭煩,只是想這樣比較保險,起碼讓他知道我滿門上下都像我父親一樣對他忠心耿耿。總是要為父親考慮的,再說皇上把我招進宮來,也不是沒有牽制考察我父親的意思。
  
  我察言觀色,他顯得滿意極了。是啊,為人尊者,誰不喜歡居下位者謙卑馴服,這多是沒有例外的。也只有父親對我是如此包容,看著我每每跟他唱反調還滿心歡喜。
  
  那一夜,我沒有按慣例被帶出,而是在皇帝的寢宮裡待了一整夜。我想,這一夜後,滿宮滿朝都知道我的受寵和我父親聖眷正隆。
  
  我想:這真好。

  我想:在這宮裡,我是要小心翼翼的,即便是不能讓皇上愛屋及烏,也是千萬不能給父親添麻煩。這世上,我最關心的也就是父親了,最擔心的也是。我已經身入宮門,其他還有什麼重要的呢?小心謹慎,不觸怒龍顏,已是上上之選了。這一生一世,也就如此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3:47

7.想

  有多少事,我們是刻意經營,本以為離著目的近了,卻是漸行漸遠。我在宮中的命運便是被這命運的洪流卷的不知所終,到了我從未想到的一步。
  
  在這如此冷清的地方,好多發生的,遺忘的,不曾注意的事不知怎麼的都會浮上心間反復的,一遍遍的想,咀嚼的心都疼了為止。
  
  那個父親最小的弟子,眼睛又黑又亮的男孩,幾乎就是和我一同長大的。想起來我那時真是沒心沒肺,少年不識愁滋味。還來不及明白情愛,一段年少的情事就遠遠飄逝了。
  
  那日進宮的路上,奶娘告訴我,他一直在後面遠遠的跟著,直到再也跟不進來,被深深的護城河和高高的宮牆擋在了外邊。
  
  那時的我,有太多的東西吸引我的目光,我太好奇。興許是被父親像男孩子一樣的教養,我好動頑皮,樣樣事情喜歡搞個明白,而比我大幾歲的他就是最好的跟班和犯錯時的陪綁。我看的東西很多,讀的書也很多,偏偏在情上卻有些晚知晚覺。
  
  直到在冷宮裡待了很多年,把年少時的事一一想來,有一天才忽然明白他為何總是那樣專注的目光;為何總是那樣處處小心,寸步不離;為何總是那樣體量呵護,關愛備至…...為何我要進宮,他竟比誰都要傷心。原來是爹娘尚可見上幾面,而在他一作別便是來世了。
  
  如今,讓我常常念起的是他看我的樣子。還好這一輩子,也曾有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仿佛這天地間只有我。讓我可以在這樣寒冷的時節裡,可以閉起眼,假想著我正被這樣的目光包融著。真的是好寂寞啊!都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日子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不知道我要是沒進宮,我和他會怎樣,他並不是父親最鍾愛的弟子,家世也並不出眾,除非我定了心意,想必父親並不會希望我嫁給他。可當時的我,恐怕還不知道什麼是心上人。他是個內向的人,什麼都小心翼翼的藏著,我若是沒有和他兩情相悅,他又能做什麼呢?最終我嫁了人,也不會再想起他,更不會有一日明白了他的心意。
  
  大約欠下的情債都要償還,我就在這樣的境況下懷念他的種種,而想必他早已妻妾兒孫滿堂,我則早已成了陳年的舊漬,閒暇想來可以聊以輿情,甚至成了連夢裡也不會有的影子。誰知道呢。
  
  有時會想,父親原不該如此寵我,留到了二八年紀還不曾定下一門婚事。否則,如今我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恐怕正忙著跟小妾們爭風吃醋,那是多麼熱鬧,以我的心智,扮演一個賢德淑良的主母,把家中的一干人等管的服服帖帖,定是沒有問題的。

    當初登門求親的人真是林林總總,要是答應了李將軍之子……他早已立了赫赫戰功,我已是誥命夫人了;若是答應了那年的新科狀元,他的樣貌是真的好看……
  
  想啊想,如今我剩下的就只有想了。
  
  我在想,那麼多年裡,那個已經離開這世界的人,我唯一肌膚相親的男人,他在紛雜的生活中可曾想起過我一次?想起我的面貌,想起我的舞姿,畢竟我走進這冷宮的時候才只有二十歲,我那時還這麼美,這麼年輕。他曾那樣的寵過我,難道半點沒有因為我便是我,而不僅僅是重臣的女兒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3:57

8.王美人

  皇上班師回朝後的頭一個月,除了在皇后、封貴妃、王美人那裡用過晚膳外,每晚都是在自己的寢宮裡睡的,而我每晚都陪在那兒。滿宮的女人都紅了眼。我在想:我在這宮裡的好戲怕是要上場了。
  
  皇后,是一宮之主,他的結髮,但也是太后的姪女,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事。她的獨子本來理所應當的會是太子,可生下來說話就比別人晚,快二十歲的人了還癡癡傻傻若五、六歲的頑童。這是皇后的痛,原本真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女人,如今也只是端莊大度,做足一個皇后的樣子。
  
  可這對皇上,想來不是多了一個問題,而是少了一個。若是皇后之子真做了太子,當年自己年幼時,外戚權重的一幕又會重演,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將這一系彈壓了下去。
  
  封貴妃,右相之女,也是四皇子的母親。雖說皇上正當盛年,還未立嗣,可滿朝上下都知道那必是四皇子無疑。
  
  因為二皇子是個不知名姓,早已逝去的宮人所生。而三皇子是王美人生的,王美人是皇上從宮外弄來的女人。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生了兒子,也不過只做到個美人。
  
  其實在我看來,滿宮的女子,最是不同的正是這個王美人。她真真是皇上自己挑的女人,不是在宮裡挑,不是在貴族官宦家的女兒裡挑,也不是在鄰邦進貢的女人裡挑,那是皇上自己從人堆裡揀的。
  
  聽老宮人們私下傳,那時他很年輕,微服私訪,是在江南的一個渡口,見到了這個渡他過河的船娘。聽說她當時就唱著現如今還會哼給皇上聽的江南小曲。聽說當時天很藍,水很綠,皇上的魂就被王美人眼裡的一汪水鉤住了。
  
  宮裡的女人起起伏伏,獨有這王美人,即使是眼中的水已經乾了,皇上也沒忘過她,給她的總是讓後宮女人妒忌的發瘋,溫柔的像水的笑容。那樣的笑,我們都沒得到過,那是一個男人給女人的,而不是皇帝對妃子的。也許因為王美人給皇上的第一個笑顏就是一個尋常女子給個陌生男子的,皇上就用這樣的笑還她一生,因為這樣的東西我們都給不了他。
  
  王美人已經不那麼美了,或許北地的氣候太不適合這江南的小花,況她原本也不是什麼傾城傾國的貌。但皇上時不時的總會去探望王美人,對三皇子也是青睞有加。也許那是年少的記憶,也許那象徵著唯一一絲自由的空氣。看見她,皇上興許就能憶起他所擁有的天下,宮外的天下。也許只有和她,皇上可以談一談宮外的,與這宮廷豪不相關的事。
  
  王美人溫柔似水,雖說也是聰明女子,可在這偌大的宮廷裡無依無靠,常有受寵的嬪妃欺到她頭上,但無論她們在皇上面前搬王美人什麼不是,最終沒有好下場的都不是王美人。皇后明白這一點,我也明白。所以當王美人對皇上說我踩壞了她種的花,我沒一句分辨,只是跪在皇上面前說:“都是賤妾不小心,改日一定找來最好的花種,和王美人一同重新種過。希望王美人念賤妾年幼無知,寬恕了吧!”當即,我從頭上拔下陪嫁進來的,母親的傳家之寶:碧玉牡丹,送到了王美人手裡說:“死花遠不及活花,妹妹愚頑,請姐姐不要嫌棄。”王美人展顏一笑,這事就算過去了。
  
  相信皇上不會真介意我不慎踩到王美人種的花,天知道是不是她種的,但這種爭風吃醋的事我原本就不在意,又是皇上的臉面,何苦不大度些。想必母親也不會介意,她給了我她最珍惜的東西,原本也是要我在宮裡過的好一些。
  
  明天,新皇就該登基了吧?這後宮裡先皇的女人們明天就該聽封的聽封,出家的出家,殉節的殉節,會很熱鬧吧。唯獨我們這冷宮是個例外,它永遠都是那麼冷,像凍死的一塊冰。無論哪個皇帝走了,那個皇帝又來了,我們不會變,不會被處置。因為這裡就是我們的處置,我們出家的寺院,我們殉節的墳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4:07

9.怨

  人總說什麼樣兒的人,什麼樣兒的命。我不怨天尤人,怨的是我的命一早就註定好了的,我是什麼樣兒的,我做了什麼都一概的無關緊要。那英武的帝王早想好了一步又一步的棋,我聰明一世,錯生在帝王將相家,便逃不脫做棋盤上的棋子。
  
  只是這個男人,當他把我壓在身下施我以雨露之時,卻早知道終有一天會把我壓在那觸不到陽光雨露之境,他如何可以笑得那麼坦蕩,也許這就是成就千秋偉業的城府,也或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是他的臣子,我是他的女人,對我有什麼做不得。真是應了我常常對著他說的那句話:“臣妾是皇上的人,皇上對臣妾做什麼,臣妾都是甘之如飴的。”
  
  多麼可笑,涼我多麼的聰明玲瓏,機關算盡,也沒想到會有這一步吧。原以為至多就是個色衰愛弛,在宮中寂寞度日。不知道寂寞也有千樣萬種,竟是可以寂寞如斯的。
  
  天更陰了,雨卻絲毫沒有歇的意思。難道天子去了,老天也要為自己寵愛的兒子掬上一把淚嗎?
  
  七皇子是父親的學生,這是她母親裕妃一早定的。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科的進士,交情頗為深厚,也深慕我父親為人高潔,學識淵博。正是這一層一早定下的緣分,在加上七皇子的心比天高,我的命就在命書上寫好了。
  
  裕妃出生書香門第,自己也是個女才子,寫得一手好詩文,常能博君王一笑。生得七皇子更是文韜武略,在眾皇子中可撥得頭籌,再加上有我父親做他的老師,更是如虎添翼,在朝中自成勢力,死死的盯住了儲君的位子。可惜他持才而驕,處處不把沉穩內斂的四皇子放在眼中,更不肖說是其他的皇子了。
  
  他太年輕了,正如當年的我太年輕一樣。都不懂:做人,為官和當皇帝都是一樣的道理,看中的往往並不是才學,越是高潔如臨淵的水仙,傲人的牡丹,越是容易折損。
  
  而他─當今的聖上,走過了如此艱辛的路才登上帝位,最是明白其中的艱險,而他也明白國家剛剛恢復了元氣和生機,絕不可以再重演一番當年的禍起蕭牆。所以他不可以像他的父皇那樣心慈手軟,他一定要防患於未然,他要替他的後來者鋪好路。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要傷只需傷其羽翼就行了,讓他明白如何乖乖的做個王爺。
  
  所以當七皇子的侍衛打傷了四皇子的下人時,我父親被責了一個督導不嚴,官貶三級。不久,又說我父親和七皇子的來往信函中對上有微詞,大不敬,竟被削官發配了。就如此輕鬆容易的,父親苦心經營的一輩子,一切化為烏有,煙消雲散了。
  
  如此的變故,我的處境在宮中即便是王美人也強我千百倍了。不久,皇上的一個新寵小產,疑是有人在她的吃食裡放了墮胎的藥。皇上命皇后主持徹查此事。我一心掛在父親身上,掛念父親的身體,掛念他可曾平安到達,掛念他在那邊衣食起居可安好,掛念他嶺南多瘴之地,可有人照顧……只想著,原本做一切事,說一切話,小心翼翼,處處經營,都是怕在這虎穴之地,一個不留神,就牽累了全家上下。如今家裡已然如此,我在宮裡也不用再費心思量,一切都無所謂了。卻全然不曾注意後宮的風起雲湧。
  
  有一天,我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被皇后派來的人提了去,沒有幾個時日,就說已經招了,是我的指使,皇上大怒,皇后、封貴妃一眾都堅持要將我發落,否則無以警後宮。沒想到,倒是王美人在皇上跟前替我說話,說我對皇上情深意重,定是一時糊塗,迷了心竅。裕妃多少念我父為七皇子所累,又念著彼此父親的那點情誼,也是苦苦求情,說我父親雖說有錯,但畢竟兩朝元老,曾立下汗馬功勞,他剛走,女兒就丟了性命,恐傷了朝中一干老臣的心,望皇上三思。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的進了冷宮。一待,就是這麼多個年頭。進來的頭一年,我日日幾近瘋癲,總想著皇上曾為我如此癡迷,曾謂我的舞姿乃仙人乎。不會就這樣結束的,一切不會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4:18

10.嫁衣

  第一次在君王面前起舞是在他回宮三月之後。這三個多月來,我可算是寵冠後宮。
  
  本朝對後宮嬪妃晉級管制頗嚴,沒有為皇上生下子嗣的嬪妃,再好的家世,也不能受封為貴妃。我很奇怪,怎麼這夜夜專寵竟還未能讓我受孕。要是能有個一兒半女,即使日後失寵了,下場也不會太淒慘。
  
  奶娘一再的安慰我說:“想是年紀還小,再過個一年半載,就一定能行的。而且說不定已經有了或是很快就會有的。”我也就沒再多做他想,畢竟我自己的心性還是個孩子,要不是皇家的女人太難做,我能真的想要生孩子嗎?
  
  皇上此次親征大敗突厥王,他的親弟弟乘機奪位,自立為新王,為了向朝廷示好,以獲得支持,派了使節帶著珍寶無算,各式異域特產還有眾多美女來向我王稱臣納貢。
  
  一則,皇上自班師回朝以來,三軍人馬都在修整,二來積下的政務也一直讓他脫不開身,所以也還沒來得及正式設宴犒勞立功的將領。此次,乘著突厥進貢,宮中大擺盛宴,皇上既是接見使節,也是犒賞群臣。端足了我天朝的威嚴,也給足了新突厥王顏面。
  
  所以這一日,宮中繁花錦簇,宮人們穿梭如織,為著晚上的盛宴做好準備。皇后,封貴妃以及我,在宮中本就地位不凡,又都是宗室重臣之女,今晚也會出席。
  
  從前一日皇上傳了旨,我就一直不能平靜,為著盛宴之上便能見到父親了。為了穿什麼,我著實費了思量,我年紀輕,太過華麗的宮服反倒蓋過了我的清新,可必需得端莊華貴,不能在各國使節面前失了天朝的尊貴,又要合我的身份,不能強了皇后、貴妃的風頭,還要讓父親知道我在宮裡過的很好,很開心……一襲襲的華服穿上又脫下,直到伺候的宮人們和我都已經氣喘噓噓,渾身是汗。我挑呀揀呀,卻沒有一件合了心意。
  
  轟走了宮女們,我坐在窗前獨自發呆,現在想要趕做是來不及的,可究竟穿什麼呢?對,我的嫁衣!“奶娘,我的嫁衣呢?快找我的嫁衣來。”我心裡想著那是嫁衣,母親也是當它嫁衣準備的,其實不過是我進宮那日穿的衣裳。貴妃以下女子入宮,也不過是頂轎子,連尋常女子出嫁都不如,尚且不能帶太多的嫁妝,那是會折損了皇家的。不知道那好多好多年前母親就開始準備的十裡紅妝現如今是不是還靜靜的躺在我的閨閣之中。
  
  按慣制,只有皇上的大婚,亦或是皇后冊封大典,是皇后才能鳳冠霞配的。其她女子進宮是不可以的。母親不甘心,最後想來想去,為我準備了一襲桃紅色的長裙,因為是當嫁衣了做的,所以那袖和擺都比尋常的宮服要來得寬大,又請了京城最好的繡工,這一身衣裳本有些豔的好似紮了眼,可卻獨獨最稱我的膚色,腰身也收的恰恰合適。我特意在梳成的墜馬髻上只簪了一支鳳凰展翅金步搖。這樣的髮式顯得我謙卑,不爭那母儀天下,只擺明瞭我是皇上的妃寵,卻也不失簡潔大氣。我施的脂粉很淡,比在宮裡的每一天都淡,這樣我穿著那日離府的衣裳,父親看見我的模樣會覺得和還是做他女兒時的一般無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4:37

11.舞

  我以為我處處想的周全了,可當整個御花園的男人全都死死的盯著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辦了蠢事,皇上那薄薄的唇角往上輕翹了一下,我看不分明那是譏誚還是冷笑,亦或是滿意歡喜。皇上的幾個兄弟如今也都是各有功勳爵位的王爺,也都是我未入宮時逢過面的。三王爺的眼光飄到我身上又飄走了。六王爺倒是豪爽,笑著說道:“老尚書的女兒真是出落得越發美麗了,難怪皇上寵愛有加呢!”八王爺是我最熟捻的一個,父親和他交情不錯,他待人一向溫和大度,待我也一直有如兄長,只有他掛在臉上的暖暖的笑對我而言尚稱得上友好。
  
  我見了禮,入了坐,就打算一言不發,再不去理會那紛雜的目光,只是定定的看向父親。父親也在看著我,他臉上的神情是再高興不過的意思,那眼中的盈盈淚光,是父親在極力隱忍。千言萬語我都看得分明,裝進了心裡。父親是不會察覺我漂亮不漂亮,也不會注意別人是如何看我。在他眼裡,我就是他從小捧在心上的寶貝女兒,不曾差了分毫。如今只得遠遠相望,再不能抱著他的臂膀說:“爹爹,你就答應孩兒吧。”母親說每次我一晃父親,父親就被我晃暈了頭,什麼都應了我。其實,我知道父親哪裡是被我晃暈了頭,他只是被我哄得開心。  

    哎,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希望它停在那年的夏天,父親剛剛開始教我詩文的時候。我假裝一遍遍的背不會,氣得父親問母親說:“怎麼兒子那麼聰明,百日便會識字,生個女兒倒是個傻子,這可如何是好?我怎能讓人家笑我竟生了個傻女兒?”父親後來對我說,直到我跟著先生念書,發現我伶牙俐齒可以氣倒先生,他才總算鬆了口氣。
  
  “愛妃,早聽說你善舞,且會跳胡旋舞,不如也舞上一曲,也叫寡人看看本朝流傳的和這正宗的差在哪裡?”卻原來在我走神的這點功夫,突厥使節已令他帶來的那一眾突厥美女獻上了舞蹈。
  
  在我做出反應前的那短短剎那,我看見突厥使節誠惶誠恐的彎腰鞠躬,我看見皇后和封貴妃那得意和譏諷的笑,還看見老父那凝在臉上的尷尬,更看見緊緊靠坐在皇上身邊的子高將軍深深的盯著皇上,臉上卻帶著那一絲曖昧的似乎又滿足的笑……
  
  我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因為知道那時那刻容不得我的絲毫猶豫。這三個月來,好多想不明白的事,我一下就明白了。
  
  皇上要彈壓七皇子一系,不曾想父親卻在這時節為他立下了大功,明要賞,實卻要滿朝文武知道七皇子沒有機會靠近皇權,父親也不得寵。要我堂堂的皇家妃子當眾現舞,就是生生的折辱了父親;
  
  要天朝的妃子當著各國使節跳胡人的舞蹈,無非是已經把人家打得潰不成軍,俯首稱臣,大可以放下身段以示友好和親近;
  
  寵了我三個月,如今給我吃這個虧,也平了後宮裡的怒氣,也叫我明白自己的地位,絲毫不要逾越。
  
  還有秘而不宣的一層,也許是普通百姓從不曾想的。但對我們,後宮的女人卻都是心知肚明的。皇上對外臣,尤其是長年在外征戰,戰功卓著的將軍們用的籠絡之法遠遠不止是犒賞。有什麼能比肌膚之親更能把人握在手心呢?君王要收服的不僅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功臣,他的天下。
  
  那子高將軍年輕俊美,神勇威嚴,年不及二十,已是叱吒風雲,立下了赫赫戰功。據說,在戰場上為皇上駕車擋箭,同臥同起,竟是寸步也不離的。如今立下了這蓋世的功勳,皇上也可成為名垂千秋的英武之君了。而這樣的人,眼裡看重的,豈是區區封官晉爵。
  
  宮裡相傳,皇上和他感情甚篤,皇上還在做皇子時,兩人已是親密無間,一起打獵射箭,一起征戰沙場,一起發誓說將來要封疆拓土,創下萬世基業。那是少年意氣風發時結下的情誼,親如手足;那是戰場上以血鋪就的信任,金石難破;那也是耳鬢廝磨間交換的真情,猶如夫婦。宮人們傳說,皇上甚至在床祶之間和他玩笑說:“愛卿此處甚偉,吾若為大將,君副之,天下女子兵不足平也!”(1)多少年後,我聽說皇上將子高將軍的屍骨從塞外帶回,陪在了皇陵,他的身側。
  
  然而在此時此地,君王是要借著我對他說:女人,再受寵,不過是以色事主,隨手可棄的敝履嗎?

...................................................................................................................................
  
  注:(1)此話在歷史上實有出處,為一帝王對其愛將及佞幸所說,且說時以手持其陽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4:48

12.舞起

  在進宮近半年後的今天,我終於覺悟了什麼我的他,我的良人,那都是年輕女子的癡夢。無論是武將,妃子,還是男人,女人,在這一場場的歡愛背後,是一樁樁不對等的關係,而在那之上,建起的僅僅是一個權力的故事。
  
  君王永遠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尤其是我的這一個君王,他胸懷的是天下,面前這盤棋是一步也不能逃脫了控制的。每一步他都算得恰恰好,容不得我半分猶豫。
  
  我起身,行禮,道“臣妾這舞只是幼時跟府裡的樂伎胡亂學的,哪裡登得了大雅之堂,更不要說和這使節大人特意獻上的舞蹈。既然是君臣同樂,臣妾也就現醜了,只為大家助興而已。”其實我並未曾注意場中的歌舞,我不知道胡女們跳得如何,我也不介意自己跳得如何,無論如何都是被人恥笑了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臉似乎突然間老邁了許多,是啊!女兒何曾被迫著在眾人面前獻舞,女兒只有在父親壽辰的時候,倚著父親一邊的肩膀說:“爹爹,女兒要跳新學的胡舞給你看。”這是做女兒和做女人的差別嗎,還是我沒有找到那另一邊可供棲息的肩膀?
  
  我離席,漫步走進筵席中間的那塊空場,突厥女子們剛剛舞過的地方。心想,今天這身衣裳可不就是用來舞上一曲的嗎。
  
  突厥使臣奏請道:“讓我國的樂師為娘娘配樂吧!”看著他藏在濃密鬍鬚下狡黠的笑意,我想他定是認為我的胡舞不過邯鄲學步罷了,配上他們的音樂,我必會方寸大失,亂了章法。你們回去後,可以此為笑談,說出使天朝,折辱了他們的娘娘。可這最後一點尊嚴,我想還是留給我吧。我的舞是和西域流浪來得舞娘學的,跳來也許不如那些高鼻深目的女子美豔性感,卻自有一番新意,恐怕你不敢說我跳得不美。
  
  樂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樂聲,整個御花園裡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日後的冷宮。可是我當時跳得好熱,我一圈圈的旋著,上下翻飛著,長裙擺了起來,衣袖也滑了下去,寬寬的衣領托出我心中想要往外蓬勃的怒意。是你叫我跳的,既然你不介意,那就讓全天下人都來看吧。我瞥見我的金步搖閃著一道弧光飛了出去,我看見我的黑髮密佈在我周圍的空間,遮住了我的眼睛,髮絲一根根楊在風中,我就那樣妖冶的舞著,音樂沒有停,我也沒有停。
  
  我失去了對所有東西的感知,耳中只有那跌宕起伏,錚錚不絕的樂聲,還有那耳旁垂下的明月鐺砸痛了我的臉頰。我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我的臉越來越燙,我迷醉在這樂聲裡,似乎這節奏,似乎這不停的旋轉會隨著這風把我托起,送我離開這惱人的一切,讓我再回到我來時的家園。
  
  忽然,他說話了,他說“好了!愛妃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急速的停了下來,我沒有抬頭看任何人,只答了一聲是就往後宮的方向走去,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父親急促的咳嗽聲,我的心在那一霎那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碎了一地。我再也回不去來時的路了,幼時的歡樂和迷夢都結束了。我再不是父親捧在手心的明珠,我只是後宮的一個女人,君王身後無數女人中的一個。
  
  後來,伺候在我身側的宮女小招對我說:“娘娘,你不知當時你有多美,就好像飄在空中的一朵桃花,又好像神女下凡一樣。這全場的人啊,都呆了。那些什麼將軍啊,王爺啊,好久都沒回過神來。那個突厥使臣激動地話都說不全了,啊,什麼竟不曾想天朝的人這各式的舞都跳得如至化境,什麼天朝地大物博,奇人輩出,什麼皇上豔福無邊都來了,直到他旁邊接待的禮部官員拉了他,才算住了嘴。娘娘,你沒看到皇后和貴妃娘娘的那張臉。娘娘,您跳得時候,皇上一眼都沒挪開呢!娘娘,想不到你舞跳得如此……”。

“好了,小招,下去吧,讓我歇會兒,我累了。”
  
  我閉著眼睛,想:從此,禍事無窮。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4:59

13.等

  聽著遠處響起了追念先帝的鐘聲,想著經過的那一場繁華,那一場舞。舞裡跳的是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可畢竟年輕,現在想來,仍豔豔的好似一場夢。
  
  舞起,舞落。那一場喧囂之後,胡舞在宮裡變得很盛行。突厥舞娘被留了下來教習宮中女子各式胡舞。據說,連帶教坊、酒肆,煙花柳巷都時時傳出那異域的旋律,處處可瞥見那異樣的舞姿,民間盛傳皇上的寵妃跳的比胡女還好,跳得好比嫡入凡間的仙子。
  
  人起,人落。那一紛雜之後,有幾人心弦曾被鉤動。太后的生日,皇上的生日,元宵,重陽……宮中盛宴之時,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有各似各樣的。年少輕狂吧!我面上漫不經心,小心翼翼,怕有半步差池,內心深處卻有少年人那不好言說的心悸和欣喜。
  
  原本我的天地是何其的大,原本我可以伸出雙手,對著生活予取予求。偏在這天大的權勢面前,折了我的雙翅。不甘願的,如今雖只是掀起宮中的一角,窺視一下別處的天空,我覺得這是我需要小心藏著的快樂。
  
  我慢慢的伸出手,接了幾滴房檐上滾下的雨滴,重重的觸在了腫脹開裂的唇上。在這裡缺少一切可以滋潤人的東西,包括有營養的食物。每個女人的四肢和臉都腫漲著,每當日光隱去,夜幕降臨時分,我常想這裡的光景真可以比作六道輪回中的餓鬼界了。
  
  宣旨將我罰入冷宮的那一天,他都不曾見我一面,是老太監宣的旨。時至今日,我太了然一切都是一步步行至此種田地的,也是他的意思,便是天大的冤屈,也已無可回天了。何必在這樣的時刻,把我藏在心裡的最後一點桀驁也拋在他的腳下。我一聲也不曾吭,沒有喊冤,沒有求情,帶著水一般的面容,跟在老宮人的身後,我一步步走了進來。走進再也回不了頭的地方。
  
  這是我的秘密,毫無價值,也不會有人想來知道的秘密。如果當初我明白冷宮是什麼,即使明知無可回天,我會求的,我會抱著他的腳說:皇上啊!我在你的身邊五年了,你難道不知道我不是這樣歹毒的人;皇上啊!我父對您忠心耿耿,你念他為朝廷一世辛勞吧;皇上啊!那年我是嫉妒子高將軍與皇上親密如斯,故意戲弄他的,我的心裡,除了皇上,再也放不下別的了……我會一直求,求到他們把我拖出去再或者皇上將我賜死,都好過今日的結局。  

    可是,他寵了我這麼多年,我以為他縱然是英明神武,也在我的美之前駐了足,我以為他是幫我緩兵一招,等過了我父被貶這個節骨眼上,等皇后、封貴妃不再逼得那麼急……他會宣我出去。然而,一等就是九年,一等就是陰陽兩隔。而接下來,我就真的只有等待自己的死亡。
  
  父親小時對我說:人生常有柳暗花明之時,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能論成敗的。成敗?這兩個字對冷宮裡的女人,對皇宮裡的女人,也許是對這整個天下的女人都是一個譏誚吧?也唯有我的父親才會對著自己的女兒談成敗吧?
  
  女人的成就是相夫教子,而我的成就是等。這一生不曾相夫教子,至少讓我佔個孝字。
  
  父親,你愛我如斯,就讓我受盡這熬人的每一日,也不曾忘記你教的話,忘了等到最後。
  
  時常,有女人夜裡就吊死了。然而我,冷宮再冷,心再冷,我也會在這裡坐等天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5:11

14.秦火

  大宴群臣及各國使節之後的十餘日,除了賞賜給各宮的西域珠寶,皮毛,香瓜等物外,皇上不曾召見過我。再之後,他竟帶著突厥獻來的美女,還有子高將軍住進行宮並一路向南去了。
  
  皇上正值盛年,似乎他在不停的出巡,打獵,親征……宮裡的女人就全變成了會搖頭的魚鷹,看著他走,盼著他回。我已經漸漸學會了如何在宮中打發時光,好在以前和先生學了這麼多東西,好在跟在哥哥們身後在外到處亂晃,看了這麼多東西,我會做的,我喜歡做的,我想得到做的比這宮裡其她的女人多的多。叫奶娘賄賂了宮人,還可以從家裡捎來不少我想要的玩意兒和書,所以我頗是自得其樂了一些日子。
  
  三個月後,皇上回宮了。據說還帶回個懷著身孕的年輕女子,說是沿路某個秀才家的小姐。我在想,難怪千百年來,這許多人搶破了頭,不惜傷了自己手足也要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啊!女人不值錢嗎,那也是一條條的命,這成千上萬的女人的命就鎖在這深宮裡,可皇上還不稀罕,他要這宮牆外的,以前有王美人,如今又有徐美人,以後還會有許多的美人。做皇帝的,最不缺的不就是美人嗎?要佔有的不也是美人嗎?誰擁有最多最好的,誰就最有權勢;誰最有權勢,就可擁有更多更好的。
  
  幸虧人可以想,而別人聽不到你心中所想,這實在奇妙,絕望之中還留了一絲求生的樂子,喘息的空間。
  
  在他回宮後很多天的一個午後,我翻著偷偷捎進來的一本禁書,據說是始皇帝的一個禁臠寫的,寫他和始皇帝的過往,還寫他和皇后甚至李斯的私情,以及李斯和皇后的不可告人……寫得是讓人目不暇接,看那言之濯濯,娓娓敘來,倒讓你不由得不信。說是此書在他死後流出了宮外,始皇帝竟是為了這才焚書坑儒的(1)。還說這本孤本是盜墓賊在巴蜀之地一個什麼叫豐都的地方從一個秦朝古墓裡帶出來的。信與不信,我們又如何判斷。寫進史書裡的能有幾分是真,稗官野史裡的又會有多少是真,可信的有時往往卻是首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兒歌,又或是修築城牆時夾進去的一枚銅板……
  
  我正看的目瞪口呆處,門外一陣喧鬧。
  
  “皇上駕到……”
  
  慌得我手足無措,慌亂中只來得及把書塞進了枕下。這些時日過的混混噩噩,也不曾梳洗打扮。我就這樣素著臉面了聖。
  
  “愛妃怎麼看都是個美人,可這樣披頭散髮,想是不原見到朕嗎?”
  
  他再次摟我在懷的時候,我有些暈暈然,不知是還在想那書中所說之事,還是他的氣息離我太近。我竟問了他一句:“胡女可好?徐美人可好?”他薄唇上翹,勾起我的下巴,淺笑道:“朕以為,你從不會說這種話的。”他沒有說:“朕以為你是從不會妒忌的。”
  
  這是因為後宮的女人都妒忌,至多是聰明的緘口不言,心裡卻早恨得天崩地裂。這是我們在這裡必修的功課,或者說是這功課日日磨著我們的心智,我們的青春。
  
  灑脫的,溫厚的,聰明的,寡情的……無論你百樣的個性,也無論你對著君王是怎樣的心思,愛亦或是不愛,都全然不重要。在這宮裡,他是我們唯一可能觸及到的男人,沒有他的眼光,任你是幽蘭牡丹,無限光華,都是如臨深淵。做一世人,誰願意縮在旮旯,讓紅顏守了空城。即使不將他放在心上,難道也不將自己放在心上嗎?所以左右是個無從選擇。或遲或早,你的目光就會隨著這個男人來來去去,祈求他看上你一眼,祈求他讓這宮裡的人,興許還有宮外的人知道有你這樣的一個女子曾在這裡走過,活過。

..................................................................................................................................
  
  注:(1)資訊來源:某網上名人的原創小說。幾年前在四川豐都大壩搬遷前,曾進行過大量考古發掘,在一秦朝古墓中有重大發現,內有自傳體文獻一部,但未被允許公開。本文內容為此文獻概要。另,本文為小說,作者對此相關內容不予負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5:21

15.求

  光陰荏苒,可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桎梏。唯有做夢的時候,是種解脫,因為除了噩夢,還會有迷夢,美夢和春夢。夢裡還會有過往所有的溫情和旖旎。但每每午夜夢回之時,卻是最最痛如錐心的時候。
  
  聽奶娘說,父親被貶,離開京城往嶺南去是那一年的六月,正是伏暑的天氣,竟無故的狂風大起,大半個時辰,天上落下無數的冰團,大者有如雞蛋大小。聽老人說這都是天有異象,若不是有冤屈,就是要有劫難。
  
  說的不錯,是父親的冤屈,是我的劫難。
  
  在這長長的歲月裡,在這座帝國中央的偏遠一角,偶爾可以聽見牆外的歌舞昇平,聽著不同的鼓樂鐘磬之聲,你就可以知道這是皇上出巡,這是慶祝壽辰,這是皇子大婚……這個時候,你可以看到一雙雙枯澀的眼睛望向牆外,望向不可知的地方,眼裡似能射出箭來。
  
  心似乎沉浸在最深的苦井之底,然而擁有的身體依然是如此年輕。所以我便會時常思念唯一和我糾纏過的那具男性的軀體。想著他絲綢一樣的肌膚下糾結的肌體,想著他胸前的凸起,想著他昂揚的男性,想著他如此充滿彈性的臀部,還有他深深埋進我身體裡的悸動。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和其她女人歡愛的,只知道他在我身上的時候,似乎要把我揉碎,似乎要把心底裡的那點恨意和著愛和佔有一併送到我的腹中。在我懂得了如何享受男人的欲望之後,他曾帶著我一遍遍達到過快樂的頂峰。在那些有著濃重霧氣的夜晚,我聽著他的呼吸聲入眠。而在那些濕冷的早晨,我看著他披上華麗的朝服向我觸及不到的地方走去。
  
  那些年,天下是風調雨順,而宮裡似乎更是雨露充沛,和我同時進宮的和後來的許多女人都為他誕下了子嗣,而我在承受了最多的雨露之後,卻從未有過懷孕的跡象。
  
  我身邊的所有人,都焦急萬分。因為我的榮辱身家,就是他們的前程。我私下裡拜過送子觀音,看過無數太醫,吃了許多補藥,而我的肚子對此無動於衷。我自己為此也時常心中有愧,因為似乎所有人都認為皇帝睡了我,我就理應生下龍種,否則就是我德行有虧。
  
  他倒是大不以為然:“朕已有如此多的兒女,不差你這一個,況且讓朕天天寵著你,不是更好。”他難道不明白嗎?宮中的女人生孩子不是為著他,而都是為著自己的將來以後。我想他肯定是明白的,可是他在乎的不是我,他眼裡有的只是他,他的帝位,他的帝國。況且他千秋萬歲之後,我怎樣,對他而言是不值得想的事情。
  
  仍然記得奶娘日日在菩薩面前為我焚香祈求的模樣,不知這個慈祥溫暖的老婦人如今何在,可還好好活在人世上,可還在為我日日佛前禱告。佛啊!可是我前世犯下了無邊罪孽,今生要受這煉獄般苦。佛啊!可是我曾享了太多的美好,便要以此償還。
  
  嗯!這裡太靜了,連天地神佛怕也聽不到我們的呼叫。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5:32

16.巫山之雲

  皇上從宮外帶回了徐美人,所有人猜測對我的寵愛便算是到了頭。然而,從徐美人入後宮的一天,到我進冷宮的一天,皇上再未去看過這個美人一眼,似乎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似乎也早已忘了那場樂宴,那場舞。他沒有問我可是覺得委屈,也沒有責我放浪形骸,更沒有說究竟是胡女跳得好,還是我跳得好。
  
  我知道答案的時候是在無數個日月之後,久遠的我已無法問他“可否為君王再舞上一回?”
  
  每次他喘息著離開我的身體時,我都會想:在那帝王之相背後,究竟藏著什麼。
  
  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個夜晚,生命卻似從未交集。他從未試著來探究我,而我在他面前總是莫名懼怕。再美的顏色,宮中便處盛開,是什麼一次次讓他把我召進和我第一次來時一樣陰森的昭陽殿。
  
  檀香散出的味道混著他身上迷霧般的氣息,總讓我興起不可自抑的衝動,想要把那心繭層層剝開。然而我能做的只是用手指在他胸前層層畫圈,一圈又一圈,卻無法看到他的心,也不能在他的心深處留下一絲漣漪,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是激情時,在他背上留下幾道紅色的指痕,這就是我可以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多。每每此情此景,他會說:美人兒,還有這火熱的性子,朕最是喜歡,比起其他嬪妃一派的溫順,倒是讓朕最為消受。
  
  於是,我開始試探著輕輕啃咬他胸前深暗突起的地方,我會用雙手攏住他的脖頸,我還會在他吻我時,叼住他的舌頭,含住他的唇瓣,用牙齒細細的吞噬他的耳珠……這一切都取悅了他。  

    當我第一次把他壓在了我的身下的時候,他好聽的笑聲一直衝上了昭陽殿的頂端,低沉的宮殿頂部似乎也因此而拔高了許多。
  
  “愛妃,朕該取下你這美麗的頭顱嗎?可知道,這普天之下,還不曾有人翻到了朕的上邊。”
  
  “愛妃……”
  
  我緊緊地吻住了他。你不願意說,不願意愛,那就讓我來做吧。
  
  伴君如伴虎,皇帝身邊的人大都持的寧可無功,不可有錯的處身之學。枕邊的人更是如此,誰也不想在色衰愛弛之後,被君王治一個“啖我以餘桃”。所以沒有人會嘗試著做絲毫逾越的事,所以有些“被壓在下面”的樂趣,他從來沒有。
  
  而我性格使然,命運使然,好在藏在那明晃晃的龍袍下的身體所渴求的,和蓑衣斗笠下的,未見得就很不同。我在他身體上一次次起伏的時候,最讓我狂喜不禁的是他胸腔深處迸發出的飽含著男性激情的聲音。
  
  當我五根尖細的手指扣進他肌肉豐滿,充滿彈性的後臀時,他會用他那一貫低沉緩慢,不急不徐的聲音對我說:“愛妃,你把朕弄疼了。”每每這時,我就很想笑,而心也就慢慢的化了。
  
  後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要是那些女人知道我是如何被皇上一次次召進了昭陽殿,不知會做何感想。可是她們永遠不會知道,所以她們能學得只是我如何描的眉毛,著何色的宮裙,貼哪樣的花黃……而這哪是停住君王眼光的緣由。
  
  他對我總是如風一般的溫柔,我不懂這是因為愛亦或是不愛。
  
  但他會輕輕的托起我的雙乳,對我說:“愛妃,白如羊脂,美!”
  
  他會伏在我的後背之上律動,蝴蝶一般的吻從我的背脊一直延伸到最深處。
  
  他會把從我私處移開的手指放在他的唇邊說“愛妃,這是你的味道,你要也聞聞嗎?”
  
  他還會握著我在冬日裡冰涼的雙足說:“愛妃,朕幫你暖和起來,告訴朕,從哪兒開始?”
  
  當我躺在帝國的心臟,聽著主宰這個帝國的男人平穩而有力的心跳聲時,似乎就會有一陣蓋過一陣的濃霧衝了過來,讓我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5:44

17.問

  當我在冷宮裡的夜晚,無數次的想起我和他的性事時,他又是和誰在這冷宮外的不遠處翻雲覆雨,共赴巫山呢?
  
  當我此時此刻,仍能感覺到他身上那堅挺炙熱的陽具時,他的魂靈已不知飄向何處。
  
  這冷宮上空漂浮的鬼氣和這整個後宮四處彌漫的陰氣,重重圍住了這躺在帝國心臟上的龐大無比的宮殿。
  
  當我緊緊蜷起四肢,以抵禦雨後的寒冷時,我是如此無法抑制的眷戀他總是溫熱的胸膛和眼中那縷飄忽的暖意。
  
  情或是愛,對我而言幾乎已經沒有任何真正的意味,變得更像是一道題目,一道我可以用來反復思辨的題目。我反復的想,我對你曾有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愫?竟在受盡了這般苦楚之後,我不曾有恨,有的只是無法釋懷。
  
  是愛嗎?我終究是無法懂你,你是不屑懂我;是情嗎?你將我信手拋下了這阿鼻地獄,不曾有一刻揣度,我又哪裡敢奢求帝王的情。那又是什麼讓我一次次午夜夢回,魂牽夢縈,不可斷絕,僅僅是肌膚的相親還是我等得太絕望了。
  
  哪怕你身前身後曾宣一道旨,賜我以死,我都會知道我在你心裡活過。不幸,命運回我以空洞無聲。
  
  我真的好不甘心,先是身為女子,再是身為宮中的女子,最後是冷宮裡的女子,我的生命竟可以如此被閹割和漠視。只想把自己的人生從開始走到結束,然後閉上眼說我是這樣活了一世。然而這從開始就已是個無可觸及的奢望。
  
  生為女子,我要一世閉眼不看這閨房外的天地;身為宮中的女子,我要和無數如我一般的女子撕搶這宮中的天地;而在這冷宮裡,我是掉在了一個時間的坑穴裡,容顏老去,生命的軌跡卻什麼也沒有劃下。
  
  我之幸,有那樣的父親庇護,那少年無賴的光陰,我以為我為自己衝開了一片天地。
  
  我之大不幸,不曾入得尋常百姓家,在這裡不明所以,不知來處,不問去時,夜夜銷磨盡我的生命之輪。
  
  我多想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多想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想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更想要那諸佛,都聽見我的不滿!
  
  然而回答我的只是我感受到的刺骨寒冷和錐心疼痛,我在這空洞的坑穴中越滑越深,劃向生命的盡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5:55

18.子高將軍

  那次宮宴之後,我再見到子高將軍是很久以後。那時我已是十八歲的年紀。他剛從遙遠的邊疆回到京城。
  
  那一日,正是落英紛飛的時節,我追著彩蝶,踩著沾了泥土的桃花瓣,竟走到了皇上的寢宮外。子高將軍,他從裡邊步了出來。他衣帶有些鬆散,眼底布著些疲憊,可他那麼年輕,那麼強壯,那麼分明的眉目。耀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我在想:男人這東西,有趣。
  
  唉,定是宮裡太少見到男人,不然以前追在裙後的那些為何我從未用正眼瞧過。我以為我應該是討厭他的,這宮裡的女人已經太多了,偏偏他還要來分一瓢飲。
  
  倒是看過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秘戲圖,只是這兩個人,一個這麼威嚴,一個這麼強健;一個一派風流俊雅,一個年少英武……真不知床幃之上,何等光景。天啊!我這是在想些什麼?
  
  我吐了一下舌頭,轉身想要走開,子高將軍已經來到我面前,單膝跪下拜道:“微臣見過娘娘。”
  
  “平身吧,將軍倒是一夜辛苦。”我忍著心裡的笑,諷了他一句。沒想到,我尚不覺什麼,他臉皮倒薄,頓時一張臉從上到下,像個煮透了的螃蟹。我,我,我了半天,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跪在那,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我心中好笑,想著這個人兒真是有趣,不自覺地便伸手去扶他。原也只是虛扶一把,可不曾想,他竟捉住了我的手指,我正想大喊一聲大膽,如此輕浮,竟敢羞辱本宮。可不知怎麼,指尖傳來的輕顫竟叫我住了口。
  
  他就那樣跪在那兒,狠狠的握著我的幾根手指。那雙又深又黑的眸子就在這晚春的清晨,如同一束陽光,凝固在了我的眉間和髮梢。
  
  “子高,怎麼還在這裡?”一側突然傳來皇上不徐不緊的聲音,一陣驚慌,等我回過神來,庭院裡只剩下我和皇上對面而立。
  
  “愛妃好雅興,一大早,這是出來遊園嗎?”他是要將剛才的一幕視為不見嗎?我心下惶然。
  
  “臣妾適才追趕一隻彩蝶,不想卻來到了皇上宮前,請皇上恕臣冒昧。”
  
  “彩蝶?哼!倒是好大的一隻。”說完他就轉身去了。至此,誰也再沒提起過此事。我忐忑不安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過去了。雖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可這宮裡宮外又有誰明白他的心意呢?而他又需要誰來明白呢?
  
  再以後,窮其我的一生,我也未能明白這個男人的心思。是啊!天地間,我們都是凡俗的男人和女人,唯獨他是天之子,他需要的是老天的護佑和天下的歸心。
  
  唯有的一次,我從他嘴裡聽到他說自己的心思是有一回他為著個大臣的事生氣,我勸慰他說:
  
  “皇上,我們都那麼愛您,全天下的子民都愛您。”
  
  他靜靜的回答我說;“不,你們並不愛我,你們怕我,可這豈不是更好。”
  
  有很多次,想著他的容顏,不知為何,會有些心痛和心折,想如果真有機會舉案齊眉,像個女人問他的情人:“郎啊,你心裡在想些啥?”可對著今世的他,這樣的話永無可能問出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6:06

19.迷

  在我進入冷宮的那一天,是長年跟在皇上身邊的,宮中的老人,梁公公一路把我帶到了冷宮門口。這也是為什麼長久以來,我惺惺以為,這是皇上給我傳得信,不久的日子裡,他還會讓梁公公沿著這條路,把我從冷宮門口再帶回昭陽殿。
  
  在夜晚冷濕的空氣裡,四周是桃花的香氣若隱若無。踩在零落在地的花瓣,我無比堅定的告訴自己:我的生命,不會如此凋零成泥,會不同的。
  
  在那條陰暗窄小的路徑盡頭,梁公公扯著嘶啞的聲音對我說:“娘娘,老奴本不該多言,可是希望您不要怨恨皇上。皇上也是傷了心啊!”
  
  “子高將軍最後病死在邊關,臨走之前,我陪著皇上到他府裡看他。皇上找他,向來是自來自去,他和皇上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皇上推門進去,我就跟在他身後。子高將軍就那樣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癡癡的望著一隻金步搖,連皇上進來了都不曾察覺。皇上當時不曾表現出半點怒氣,他只是說:"子高,晚上來見我。”娘娘,皇上和子高將軍的事,唉!那天晚上皇上不是把您也招去了嗎?想必皇上是對著你們發了怒,能怪皇上生氣嗎?兩個皇上在意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竟都如此。皇上才是最寂寞的人啊!我們這些宮裡的人原本最是應該體恤的。”
  
  我心裡想:你不明白的,皇上在意的不是別的,他在意的是他竟不曾佔有一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每一縷思緒。
  
  他仍叫我娘娘,可是心裡已把我和他放倒了一起,無論是低微如太監宮女,還是高貴至皇后貴妃,無非都是宮裡的奴才。都應該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角色,就算不能為主子分憂解難, 至少也不要給主子添了麻煩。
  
  而那天晚上,皇上並沒有發怒,他只是平靜的並且激昂的重宣了他的佔有。
  
  皇上戀著他嗎?皇上戀著我嗎?不,如果真能明白些許帝王的心思,那就是:在帝王的心裡裝不進愛戀,有的只是佔有,他站在權勢的高處,他宣誓著他的主宰。借著子高將軍年輕的身體向我宣佈了他的佔有;借著對我命運的取奪,他讓我知道誰是主人。在他的眼裡,我們並非這世間的某個男子或者某個女子,而只是他的擁有,好比這天下。
  
  對著你擁有的一件美麗無比的物品,或是小時養過的畫眉,你想到的恐怕不是它的種種,比如雌雄老幼,你能想到的只是它如此美麗,它是我的。於是,你便開始用籠子,吃食,愛撫,懲戒……將它佔有了起來。
  
  當我幾近迷失在這後宮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在繞過了一片桃花林後,我就這樣站在了一座朱漆斑駁的門前,這門似乎比宮裡任何一座門都矮小,然而日後它在我眼裡變得無比的厚重和高大,它不是進出的門,有進來的,但不見出去的。
  
  梁公公轉身離去的時候說:“這樣的品貌,可惜了。”
  
  那個出來開門的佝僂著背的老太監,聽到這話,把頭轉向門裡,不知盯著什麼,陰戚戚的笑了。以後,我明白,這冷宮裡所有活鬼般遊移的軀體,都曾如此品貌。
  
  從此,一切就裹在這濃重的迷霧後面遠去了。而我坐在這腐爛的空氣裡,反復的,用開啟所有迷惑過我思緒的過往來煎熬時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6:17

20.舞影

  “陛下是我整個生命的主宰,我的命為他生,為他死。從沒想過心裡再會放另一個人,無論是個男子還是女子。”
  
  “一次次征戰,一次次告捷,我用這實踐我和他年青時的理想,也為他做他所不能做的事,去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曾說,我就是他的翅羽,讓端坐在朝堂之上的他看向遠方,飛到廣袤的平原和拔入雲霄的高山之上。讓他真正深切的撫擁他的江山。”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你那日的舞蹈,就有些歉疚,常常想起,漸漸的竟像有根刺很慢很慢的紮進了心裡,隱在裡頭,再也尋不到蹤跡,卻每每不經意間,就狠狠的紮痛了我。”
  
  “在邊關的無數個夜晚,我一次次的想起你的舞,漸漸的你桃色的衣裙開始在我的空間裡蔓延開來,蔓的四處皆是,鋪滿了這邊關枯黃色的天際。”
  
  “沒有想到,人真的可以美的像朵兒花,像桃花,妖嬈的桃花。”
  
  “你的舞,一遍遍的在我心裡跳起,那舞影充斥了每一個我住過的屋宇。”
  
  “我知道你那日跳得不情願,你是不是也會怪我?”
  
  “我什麼都不可以做,也不能做。我取下了那突厥使臣的狗頭,我追了他三千里,因為他冒犯了你。所有人都奇怪我為何獨獨追著這麼個無關緊要之人。也許你也早忘了,可在這遙遠的北漠,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唯一可以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把你我連了起來。”
  
  “當你跪在床前,看他將我的身體拉伸成為一個對男子來說最屈辱的姿勢時,你沉靜的目光裡是什麼?當他用曾經沾滿我汗水的身體和你歡愛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了我?”
  
  “我短暫的生命裡,只被陛下佔有,我曾經佔有過的所有竟是你的三根手指。他們無比的溫涼柔膩,卻似乎炙烈的灼燒了我整個生命。”
  
  “我不知道是什麼如此早的消磨了我的身體,我感到我的生命在離我而去。在這樣的時分,我眼中又閃過了那道弧光。那日我在眾人散去後,把它帶了回來,此後,它一直隨著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只華麗的顫動不已的金步搖。”
  
  “在這樣的時刻,你桃紅色的舞影和著滿天的桃花瓣再次覆蓋住我的視線的時候,我卻感受不到你,我整個身體知覺的,是所有陛下從無數個日夜前就開始一點點刻入我體膚的,來自他身體的熱氣。”
  
  “在我還沒有機會用我的視線看向別處時,陛下他已經在我的整個生命裡,擁有了我的所有,抓住了我所有的敏感。而你舞動的身姿代表著此生我唯一一次看向別處的風景;你的金步搖代表了我所擁有的所有;你的手指,便是我伸手抓住的所有。”
  
  很多很多年後,當我有機會聆聽這些文字時,我感到的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他在生命的盡頭殘酷的重新省視自身所體驗的命運。而我,成為了他生命中一個符號,一個豔色的符號。
  
  可是我和他都不約而同的感受過,在以後反復感受到的,那個擁有過我們的男人身上充沛的熱氣。我在冷宮裡的無數個夜晚和他在他邊塞外最後的夜晚,沁入我們體膚的都是他周身散發出的熱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6:35

21.紅

  在子高將軍即將離開帝國中心,並且在很久之後作為一具屍體被帶回來放進皇陵的那個晚上,我被宣進了昭陽殿。
  
  我獨自走進去的時候,空氣裡有一股混進的味道不同於我以往來的時候,當我走得再近些的時候,我聞出那是一股甜腥的血的氣味。
  
  “愛妃,你的彩蝶倒是被朕給捉來了。”
  
  “皇上,臣妾以為是皇上宣召,不知道……臣妾這就退下。”
  
  “是朕叫你來的,你就給朕跪在床邊,好好的給朕瞧著,瞧著朕是怎麼戲蝶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豔紅色的液體從菊花般盛開的地方蜿蜒而下時,我不知道子高將軍在每個那樣的黎明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走出昭陽殿外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那尊貴的帝王是怎樣一次次刺穿了子高將軍高高翹在昭陽殿半空中的下體。
  
  我的雙腿已漸漸失去知覺,我離的如此的近,然而此後再想起那奪去了我呼吸的一幕幕似乎又變得如隔雲霧之中,再不能想的分明。
  
  子高將軍深深的將頭埋向龍床之上鋪滿的明黃色絲綢,密結的汗珠順著他的額角落下。皇上扯著他的髮髻一次次把他的臉拉了出來。
  
  “子高,朕的女人美嗎?”
  
  “子高,躺在朕身下的滋味兒不喜歡嗎?”
  
  “子高,喜歡朕在你身體裡這樣用力嗎?”
  
  “子高,叫出聲來,朕要聽到你的聲音。”
  
  當他最終從子高將軍的身體裡抽離時,他的陰莖腫脹猙獰,憤怒勃發,如同包裹在一層新染得的紅綾中一般,滿是鮮血,灰白色的精液耀著燭光卷席那紅色的血液,混合成一滴滴粘稠的液體,刺痛我的眼眸。
  
  “子高將軍,要看看朕是怎麼和朕的愛妃歡好嗎?”他從來都是稱呼子高,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的夾裹著無邊的春色和無法名狀的情緒從他嘴裡呼叫出來,無論是在朝堂之上亦或是宮闈之中。而現在,他叫他子高將軍。是要告訴我們,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妃子,他的將軍,他的妃子嗎?
  
  我的頭是如此的昏沉,不可知來處的迷霧似乎要將我窒息。我想告訴皇帝,我頭痛欲裂,我很難受,請允許我退下吧。可是我的嗓子乾澀的發不出聲響。
  
  “子高將軍,從不近女色,想必還未曾見過此等男女之事吧!”

        我還來不及思索,便被他用巨大的力氣向床上抓了過去。我的小腹重重的撞在了檀木的床沿上。我發出一聲慘叫,一陣撕心的疼痛之後,我被帝王壓在了還充滿溫熱的錦被之上。
  
  我特意穿上的,剛剛裁制好的,用從蜀地運來的織錦織就的新衣已經撕裂在地,我的身體沾到了鮮血,從子高將軍下體流出的鮮血。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骯髒,只是覺得這和我自己的血液並無多大分別。不是嗎?他或是我,都是可以讓帝王欲取欲奪的生命,毫無尊嚴可言。
  
  “子高將軍,你就跪在那裡,給朕好好的看著。”
  
  我側頭望去,是因為聽到的那一聲悶響。子高將軍的頭離開地面,我在他的額頭上又看到了這晚沾滿我神經的刺目紅色。
  
  “請恕臣先行告退,臣即刻就出發前往邊關,從此為陛下鎮守邊疆,只要臣在一日,絕不叫那胡馬度過陰山半步。再見之日,便是臣馬革裹屍之時。”
  
  直到子高將軍踉蹌著走出這在深夜裡閃著幽光的殿堂,我無法感覺時間是如何流逝的。子高將軍他不曾抬眼看過皇上,也不曾側目看過我一眼。我想那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尊嚴,也是給我留下了身為女人的那一點點尊嚴。我看著床上留下的迷亂的痕跡,嗅到空氣裡曖昧不明的氣息。
  
  那帝王用我從未見過的鷹一樣的目光盯著我。我裸露在空氣中的身體顫抖不已,我的靈魂好像也跟著在一起顫抖,連我自己呼吸的聲音都使我驚恐萬分。
  
  那晚,子高將軍星夜離開了京城,離開了這裡混沌的天地。至此,我再未見到過他。只是在很遠很遠的將來,收到了他的一個老家人輾轉波折交到我手上的一個錦盒,裡面裝著子高將軍訃離人世之時的最後一點思緒,還有那只依舊燦燦生華的金步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6:45

22.一個圈

  皇上的怒氣升騰在整個昭陽殿內,混合著血腥氣,久久不散。床上猙獰的鮮血點點,地上碎裂的織錦片片,我跪在那裡無法言語。
  
  “你們要朕如何是好?”長久的寧靜之後,帝王發出了聲重重的歎息。
  
  “臣妾問心無愧。”皇上語氣中突然洩露出來的一許軟弱還有我積壓的委屈和不平讓勇氣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況且我尚不知是那只金步搖惹出了事端。
  
  “哈,哈……,好個問心無愧。倒是那子高落花有意,是愛妃流水無情,是朕錯怪了你們?”
  
  “皇上,臣妾入宮三載,皇上對臣妾的好一樣樣裝在臣妾的心裡。臣妾見子高將軍不過數面,縱是有仰慕子高將軍的人品風致,那不過如同看見好山好水,名花名草而心生喜歡,臣妾對子高將軍真的不曾生有它念,望皇上明察。”
  
  “好了,你去吧。”
  
  我想,皇上只是生氣,子高將軍也已經走了。在宮中這些年那麼多風浪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今日的我比起三年前出落得更是耀人眼目,美輪美奐,皇上會原諒的。然而,至此後,直到我父親被貶,我被罰入冷宮,我竟再未見到他一眼。我走出昭陽殿,走進那陰霾凝重的夜色,我的人生也正是離開了陽光,開始了黑色的篇章。
  
  子高將軍的離開,皇上對我的忽然置之不理,再加上幾分宮裡從不缺少的想像力,一個讓所有人興味無比的故事就在後宮流傳開去。
  
  以前從來對我禮讓三分的皇后曾宣我到她宮前接受訓斥。她說:“我朝自開國以來,向以禮義治天下。內寵與外寵從未有過相與之勾當,你莫不是以為自己可比那南朝之郁林王何妃,而把皇上當了那糊塗的明帝。你自來持寵而驕,也是該收斂著的時候了。” 我心中不禁失笑,原來皇后也看“淫書”,知道此等典故。那何妃嫁予皇太孫,後來做了皇后。一直擇皇帝身邊所寵少年中殊美色者相與交歡。帝不以為意,何妃與帝相愛甚袤,故帝恣其妄為。(1)
  
  不想,皇后竟用郁林王何妃來諷刺我,警告我。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真真耿耿於懷的,真真無法原諒的是一個如此嵌入過我生命的人,竟然沒有任何儀式就走出了我的生命,陰陽兩隔,就如同我走進皇宮成為他的女人一樣沒有任何儀式。
  
  於是,作為告別,在我也垂垂老矣的日子裡,在連這個男人的面貌都已不再分明的時候,在我已不能回憶和感知曾從他身上源源不絕的包溶我的熱氣時,我帶著子高將軍傳來的那只錦盒,在打點了許多人之後,來到了皇陵,象徵著巨大陽性的墓碑前。
  
  聽看守皇陵的老太監說,子高將軍的棺槨就安放在皇上墓室之東。於是,我打開錦盒,把那些早已泛黃的紙張點燃在帝王的墓碑前,我想讓他知道,他佔有過子高將軍的全部,並且在子高將軍的最後一刻仍然被他給予的熱氣佔有著;我以手指掘土,把那只金步搖埋在了墓碑之東,我想,這是屬於子高將軍的金步搖,就讓它最終歸屬這裡吧。
  
  我挪動我早就行將就木,老邁不堪的身體轉了一個圈。
  
  子高將軍,這一圈是我再一次的起舞,是我獻在你墳前的風景。也許醜陋不堪,卻是心甘情願。
  
  皇上,那張紙箋梁公公最後已給了我,他什麼也沒說,我不知是你交待的,還是老僕對主人的最後一點心意,希望人死之後,不留怨念,活著的人都想你所有的好。那氳黃的紙箋上的字跡似乎已在那裡沉寂了千年,字字氤進了我的心裡:
  
  “豔豔桃花隨風起,肯為君王舞一回?”
  
  如今這一闕詩文早已流傳坊間,人人都說那皇帝是如何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是個癡情種子,曾對一個善舞的妃子念念不忘,思戀終生,並寫下了許多追念的文字。
  
  真亦好,假亦好,在走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後誰還計較;不論你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你今生的過往是前世定下的緣,等我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念起我生命中的人,當想起你時,我願想起的是這一闕辭章。
  
  這一圈,也是我為君王再舞一回。隨再無法隨風而起,卻是心意所在。
  
  我默默地注視著碑文,眼前是模糊一片,我曾以血肉感受過他的存在,看不清楚這些深深刻入石頭的碑文,也就不重要了。這些文字想來只是留給未來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們來猜想帝王的輝煌。
  
  我望著遠處巍峨起伏的皇陵想,我看了這一眼,這過往的一切對我而言,才算真真的結束了。
  
  生命中原本又有多少是可以真的探究清楚,你是恨我誤了你的子高也好,還是怨我不曾全心全意也罷,我祈願可以就此忘卻所有的不甘,所以的疑惑,完結這一世的緣分,來世也再不相見。

.................................................................................................................................

      注:(1)見馮夢龍《情史》之《郁林王何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6:57

23.光

  可知道冬日裡的冷宮有多冷嗎?
  
  冷的無法呼吸,連思考都成了折磨。整個冬日我幾乎縮在牆角的一堆稻草和棉絮裡一動不動。當寒風透過支離的門縫灌進來的時候,我的膝蓋如同被冰冷的鐵釘狠狠的穿透,冰冷,刺骨。
  
  我進入冷宮前的不久,子高將軍在一次大捷之後,獨自一人追敵深入沙漠腹地,回來的時候,身負重傷,匍匐在馬背之上,手裡緊緊提著一個突厥人的項上人頭,原以為是敵人的一元大將,看了卻沒有人認得。
  
  原本要送他回來療傷,不知為何他卻執意不肯。直到病入膏肓,不治而亡。臨死前,囑人用馬革裹了他的屍體送回京師。我想:子高將軍,他還真是堅持。皇上得知之後,據說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威嚴無比的聲調下旨就用那馬革包著子高將軍的屍體放進了皇陵他的陵寢之中。
  
  後來民間都說皇上真是重情重義的帝王,對效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如此厚待,如此恩寵,竟賜他這般的榮耀。
  
  這一個冬天,是因為天子駕崩嗎?是一個冷徹心扉的冬天。還沒有到二九,我就患上了嚴重的感冒,無醫無藥的地方,接下來就會是嚴重的肺癆,怕是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想這會是最後一個冬天了。視生如視死,也許他到了那邊,還是堅持著他對生前一切的所有。子高將軍不正如此嗎?沒有墳塋,沒有墓碑,只留在了當初還不曾修葺完全的皇陵裡,現在他的君王已成了那裡的主人,並將在那裡沒有期限的成為子高將軍的主人。

     父親,你此時此刻,身在何處?你還安好嗎?你還在掛念著女兒嗎?父親,如你還在人世,願你永不得知我的死訊,如此,生活總還有希望,如此,你不用白髮人送黑髮人,尚且不得一見;如你已去了另一個地方,那願上天憐憫,讓我們在那裡團聚,讓我從此又像幼時那樣不知人間險惡,永遠幸福下去。那種感覺,現在想來,就像輕飄飄的浮在充滿水氣和花香的空氣裡。
  
  當夜幕又開始降臨的時分,我在想,明天,也許我就不會再醒來,明天,也許這場噩夢就算永遠了結了。
  
  是時候了嗎?我覺得我似乎虛弱的已經開始彌留,因為我看見冷宮的門開了,我看見了一點昏黃的暖光從門口幽暗的飄了過來。是冥界的使者來召喚我了嗎?我感到如此恐懼,我死死的盯住了那一朵飄忽的火光。
  
  
  對我也許是一樣的。他生,我便苟延在冷宮;他死,也要招我到那一邊。我只祈求無論是上天入地下黃泉,那邊沒有冷宮。而如今的我,死後是不會有進入皇陵此等榮耀的,我會被葬在西山那片放了無數枉死的宮女和太監的亂墳崗。
  
  我等得天不曾為我敞開大門,這地府似乎倒是已為我準備了通途。此時,我無法堪透自己心中的滋味:也許死亡會是最終的解脫,如此無望的等下去,太苦了;可真的不甘心啊!本是何等的容貌,何等的玲瓏心思,我曾何等的期盼五光十色的一生在我面前隆重的拉開帷幕,又何等的可笑,雙十的年華我便開始在這裡等待,等待一線生機或者死亡,而現在,死亡恐怕真的要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7:17

第二篇 柳花無力苦隨風

24.出

  那團暈黃的光愈行愈近,近的就正正停在了面前,我倉惶不知所措。周圍的空氣如死寂、凝重,天地間似乎除了那團光火,就只有我如黑暗中野獸一般的呼吸聲,還有雷鳴一樣沉重激越的心跳聲。
  
  “起來吧,恭喜啦,娘娘的好日子總算等來啦。老身真是有福,還能活著又見到了娘娘。喲,是不該再叫娘娘的,是宸國夫人。”
  
  “宸國夫人?” 昏黃的燈火下,我看不真切他的樣子,但那蒼老嘶啞的聲音,我聽得真真切切,隔上再久的歲月我都聽不錯的,那是梁公公的聲音。我等這個聲音已經等得太久了,恍惚間就已等了一世。他竟還活著?我竟還活著?他有福?我有福?竟一起碰在了這一天!
  
  我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嘶叫聲讓我無法思考,但福至心靈,我明白是有一線生機忽然撕開了周遭的混沌黑暗,我伏在地上只能問出一句話,是哽在我喉嚨裡整整九年的兩個字:“出去?”
  
  “是的,出去。”
  
  接著,我看著他舉起一樣豔黃色的東西,在黑漆漆的冷宮裡,它的顏色蓋過了所有,耀眼的華彩蓋過了那團燈火,照亮了整個世界。我知道那就是真真將要引我出去的東西------我等了曠世之久,賜下它的人卻已隔世的聖旨。
  
  “先皇遺詔,念……伴駕有功……通習西域方言……芷葻公主……和親,封……命宸國夫人教習……,隨同……”
  
  梁公公絮絮的宣著旨,而我已猶如魂飛太虛,所有在我意念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出去”二字,再也聽不到其他。我的整副心神已拋下我破敗的軀體衝向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當我被拖拽著站起身,真的往前挪步的時候,我感到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我萬箭穿心。就將我釘在這窄小的庭院當中。是啊!怕本是等上千年也不會來的音信吧。而我,還真是這樣的命,無論是當年的後宮還是今日的冷宮,我都定是要承受一眾女人怨毒的目光,幸好,目光再利,並不曾穿透了我。
  
  當木門在我身後咿咿呀又重重的落了鎖,我仰起頭,用盡力氣吸了一口門外的空氣。就這樣,我站在了門外,如此輕易,輕易的好像當年走進這門時一樣。然而身後鎖起了我最不堪回首的九年,那本應是尋常女子最華美的九年。
  
  我就定定的站立在那裡,似乎邁出那扇斑駁大門就已抽空了我所有剩下的力量,無法再邁動半步。我看著前面依舊是來時那條幽暗小徑,五步之遙,燈火不及之處,就已沉入一片漆黑之中。刺骨的風和陰冷的水氣裹席著湧上來的時候,一股熱流卻從心底升騰了起來,從眼底逼了出來,激動使我渾身顫抖。
  
  是啊!雖然已隔的太久,我終是等來了梁公公,我終是站在了門的這一端,我終是又站在了這條小徑上,然而昭陽殿裡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梁公公是要把我帶向何處呢?是他如今安睡之處嗎?不重要了,我終究是出了這冷宮的門,我終究是等來了這一天,不論明朝如何,此時此刻,就讓這天地見證我的堅持,見證我九年的歲月吧。
  
  癱軟在地的剎那,我淚流滿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7:29

25.三皇子

  等我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身處的是間不大不小的宮室,屋子裡充滿了陽光,耀的人睜不開眼。
  
  “夫人,三天了,總算醒了,快,快請太醫。”
  
  一陣忙亂之後,小宮女端來了黑的有如墨汁的湯藥。再睜開眼看到那小姑娘臉上多少年不曾見過的叫做笑容的東西,就又是三天之後的事了。
  
  此後,我就是在沉睡和吃藥的輪替中度過了似乎很長時間,見到的人也只有這個照顧我的小宮女。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已經能夠略略下地走動,屋外有太監扯高了喉嚨吆喝到:“皇太后駕到......。”
  
  我一怔恍惚,才醒悟到一個人―――封貴妃,心中飄過的是一個早已一片模糊人影。那華服高冠的婦人就站在了門口,宮女細細攙扶著向裡走來,室外射進的陽光打得她的剪影金碧輝煌,燦若神明。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不要說她是如今的皇太后,就是見到宮裡任何一個有品位的女子,我也是要一跪到底的呀。趴倒在地,然後撕開太久不曾發聲的嗓子,艱澀生疏的呻吟到:
  
  “奴婢叩見皇太后千歲,千千歲。”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擠了出來。
  
  “快把人扶起來吧。看看,竟這樣了,當年可是………”
  
  這聲音?我瑟瑟抬頭,又惶恐的立即垂了下去。但我已然看清,那竟然是王美人!
  
  想不到啊,登上那煌煌寶座的既不是血統高貴,沉穩而有心機的四皇子,也不是才華橫溢,躊躇滿志的七皇子,竟是那個總是默默地三皇子。
  
  當年的三皇子,十幾歲年紀的少年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倒也是一個碧人。但在眾皇子中,卻是最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他只與書形影不離,與人卻從不親近,我在宮裡許多年,就似乎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但對王美人,他的母親,三皇子是一派純孝,費盡了心機討母親的歡心。那時王美人愛唱江南民間的小調,但鎖於宮牆之內,除了幼時會的,就再沒機會聽到新鮮的詞曲了。
  
  三皇子派出手下的文人墨客駐於江南各地,收集最新的歌曲小調,趕著最及時的送到宮裡呈給王美人;自己還多次遠赴江南,親自查訪,無論是失傳的,膾炙人口的,還是天真質樸的,又或是過於淫豔的,凡是民間有人傳唱的,據說被三皇子一曲不落的全收羅了回來,集成了幾十本冊子。
  
  這些歌,王美人沒學幾首,天下的有識之士到都對三皇子甚為起敬且為之感動,一則是他的孝,對身份低微,來自江南民間的母親敬重關愛到這般細緻入微的地步;二來這樣的一套集子可說是為民間文史風俗的收集、保存立下了千秋功業啊,後世的人,無論是文人還是史家,都可以此為發掘不盡的寶藏了。江南士子向來對行武出生的本朝皇族並不歸心,倒因為三皇子此舉,對三皇子推崇備至。
  
  曾一次宮內餉宴之上,有大臣問三皇子說:“三皇子大江南北遍佈足跡,想必定是對各地民情風俗了然於胸吧?對各地的官員想來也關係熟絡囉?”
  
  三皇子諾諾的應著:“四處為母親搜尋新鮮曲調,倒不曾注意別的,實在汗顏,實在汗顏。”那一派溫吞的書生模樣,倒也讓眾人呀然。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就是這個三皇子成為了這天下的九五之尊;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在宮中處處受氣的水鄉船娘,如今已貴為天朝的太后。這是怎樣一份際緣,怎樣一份命運。我想,宮中一定花了不少時日才洗滌淨不久這裡必定上演過的血雨腥風。
  
  但那與我都無關,反正現在伏在地上的這個女人是我。我昏頭脹腦的急喘起來,咳嗽不止,面前的太后嫌惡的皺了皺眉,又做出體恤下人的作派來說:“看你身體還未大好,好好將息著吧,過些時候能起來了,倒是來看看我。如今兒子大了,我也上年紀了,腿腳難比從前了。”
  
  這些話,竟是對著我這樣個貶入糟粕污泥中的人說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昂然爽朗,滿面的春風,當年在宮中那麼多年,都未曾見她的生命如今天這般鮮活過。輕輕暖暖的談我的身體,談她的兒子,談她的年紀―――我,一錢不值;她的兒子,貴為天子;她,正值盛年。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7:39

26.悟

  從冷宮出來的那一日,我沒有聽清老太監嘴裡在念什麼,後來也只是隱約記起一些零星。問照顧我的小宮女---小韶,她也是咿咿呀呀說不分明,說剛進宮不久就被指派來照顧我,連皇宮是什麼樣子都沒瞧清楚呢。到還算她有一件事還搞得明白,就是如今我身在何處。原來我是住進了芷葻公主的解憂宮。
  
  我從這個偌大的後宮消失的時候,這個芷葻公主---先帝最小的女兒才是兩三歲的幼兒,就是那個當年先帝南巡帶回來的徐美人生下的。我無法猜測徐美人後來命運如何,瞟了一眼屋外,這解憂宮好不繁華闊綽,想來小公主享有了尋常公主所沒有的尊榮。
  
  我在先皇駕崩之後,新皇剛剛登基之時被赦出冷宮;住的竟然是毗鄰公主寢宮的側殿;我剛剛清醒一些,太后就急急趕來。究竟是什麼不尋常的原因,費盡思量,我也沒能猜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這樣的一線生機,無論前頭是懸崖萬丈還是虎狼當道,我都會牢牢抓住不放。只是情形這樣的匪夷所思,倒是決不能行走有半分差池了。
  
  於是太后離去的第二日,我就遣了小韶代我去通報求見太后,有太后宮裡的公公來回我說太后午睡後有空見我,宣我未時前去。
  
  我思來想去,即便是被責個不合規格典制,我也不能穿上一早就賜下來的衣服,是賜給宸國夫人的,這也是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的名字。這個封號從何而來,又所謂何意呢?
  
  最後是讓小韶翻出了她進宮時穿著的衣服,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青色的布裙,盤了個中規中矩的髮髻,不加任何修飾,又刻意散下了兩三縷頭髮。我想這才合一個從冷宮裡出來的女人;我想王美人,不,是當今的太后應該是更喜歡看到這樣的我。
  
  什麼都不再重要,只要不走錯一步,不再讓我回到那冰冷的地方,便是我能求到的最好。
  
  我再次跪到太后面前的時候,她問我可大好了,我回說托太后隆恩好多了;她又問我先皇的旨意我應該都明白了吧,我說那日昏聵慌亂,竟有些糊塗了。
  
  太后就像已把那張聖旨背誦了無數遍一樣,一字一字落地有聲又把旨對著我宣了一遍。那聖旨上說皇帝念我曾伴駕有功,雖父有過被貶,但畢竟是老臣之女,先皇對我是信得過的。先皇在世時已定下了芷葻公主和突厥可汗和親之事,待再過個三年芷葻公主及笄之後就前往朔漠成婚。那聖旨上還說我不僅善於彼族的舞蹈,而且通曉其習俗與話語,命我在這三年裡教習公主番邦的語言及當地的風俗民情。三年後,作為最高女官陪伴公主前去和親。
  
  我頭垂得很低,這前因後果到也都明白了個八九分,心中又不禁啞然失笑,我何曾通曉過異族的語言,有何曾知道過他們的風俗;我會跳幾種西北各族傳來的舞蹈是不錯,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連這筆直的宮道都走不平穩。這一切,是從何說起呢?
  
  我沒來得及細想,殿外傳來好大的響動,有太監報導:“皇上駕到!”
  
  片刻的功夫,我眼前就閃過了曾經太過眼熟的明黃色袍服的下擺。
  
  “兒臣來向母后問安來了。”
  
  “你啊!那麼多事要忙,不用總來看我,等空了再說嘛!”
  
  “再忙,陪母后的時間是一定不會少的。”
  
  “你這孩子。”
  
  他們母子親昵地對話就一直響在耳邊,響了許久,我幾乎有些搖搖欲墜,頭暈目眩的時候,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才突然停了停,問道:“下面所跪何人?”
  
  “這就是新封的宸國夫人。皇兒難道忘了,你年少的時候跟母后說過,你說這後宮裡,你覺得除了娘,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最好看,這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
  
  看看今日匍匐於地,粗布荊釵的我;瞧瞧高高在上,鳳冠錦袍的她。我想她說此話的時候,心中一定好不得意,無比暢快吧。
  
  她的暢快就明證了我今日是穿對了行頭,我的前途也就少了分兇險。
  
  “宸國夫人,你先下去吧,留我和皇兒說幾句話。”
  
  我答到:“是,奴婢告退。”
  
  我退到門邊的時候,太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你好生保重著。先皇不在了,不過話也都說明白了,你心裡記著先皇的好吧!”
  
  回解憂宮的路上,我反復的想:“不,這一點兒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永遠也明白不了。這九年算什麼?發我去塞外又算什麼?否極泰來,賞我一條生路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7:51

27.小韶

  日日我在混沌間度過。
  
  公主遣來侍女吩咐我安心休養,一切待完全康復後再行商議。
  
  春天到了。
  
  清晨,我喝下腥苦的藥汁,似毫無所覺;午後,我漫步於殿前花圃之中,如若有所思。
  
  小韶時常問我:“夫人,您在想什麼呢?”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因腦中一片白茫茫,什麼也想不出來,前塵往事似乎都已經遺留在了冷宮之中。
  
  小韶也時時會說:“夫人,您面色一日好過一日呢。”我顧盼銅鏡之中,被溫熱的藥汁燙過之後,唇色火紅如灼過一般,然而白森森的臉,像足了女鬼,回魂來討情債的女鬼。
  
  聽聞現時宮中的女子時新簪花,當宮殿中芳華滿院的時候,小韶采來新開的芍藥說要替我簪上一朵。我說:“小韶,你是要用那花兒襯我,還是用我顯那花兒的嬌豔?”
  
  小韶不明所以的看著我,笑的像春風裡的小花。她對我說:“夫人,您看這花兒多美,您帶上就更美。”
  
  我歎口氣,道“小韶,春日裡的花最配你這花信般的少女,來,夫人替你插上髮髻。”小韶總是那麼高興,好像宮中的寂寞從不會折了她的興頭,也許是因為如此青春的年紀吧。
  
  小韶照顧我盡心盡力。我的頭髮在赦出冷宮後小韶第一次為我沐浴時,竟全部脫落了。(0)這大概嚇壞了小韶,從此她為我每日以素馨花蒸油,取液為面脂頭澤,謂能長髮潤肌(1);待我頭髮長至寸許,她就開始對我的頭髮用盡心機。隔日就用皂角和無患子幫我清洗頭髮,之後以九回香膏潤發,小韶還會用一種產自西域的茵樨香煮湯潤發,可讓頭髮光亮馨香(2);梳頭一定是配上芭蕉油(3),說是芭蕉油梳頭止發落,可令發長而鬒。
  
  用盡了宮中的秘方,小韶仍不放心,她從民間帶來的女子們護髮的手段全都施在了我的頭上,桑葉搗成汁配上香料,梧桐皮漬汁,浸過玫瑰花瓣的菜籽油……
  
  待頭髮長的可勉強盤起髮髻了,小韶就給我盤了個最簡單的囚髻,相傳是早年有后妃逃避戰亂,無法盛裝,就都梳成最簡單的髮式,民間以之為美,紛紛效仿,稱之為“囚髻”。我想這正合適我。
  
  當小韶捧出一盒說是公主賜的金鈿,簪釵,梳篦之時,我告訴她髮少而飾重,以後再說吧。但我沒有告訴她宮中舊規:即使貴至后妃,有過錯或是遭貶斥後皆要退簪。如今我雖說受封為宸國夫人,將來會是隨行公主和親的最高女官,但我尚記得那只步搖惹出的禍事,心中尤惴惴且惶恐。
  
  小韶說我皮膚白皙,她說曾見過宮裡的妃子潔面之後,有些許怕人。我告訴她那全是鉛華誤人。但沒有告訴她冷宮裡難見幾絲陽光,更無處尋得脂粉。
  
  宮裡的女人為了換得帝王青睞,日日以胡粉(4)敷面,不過幾年的功夫,雙十的年花就不敷粉不得已見人了。我囑她敷粉一定要敷米粉,這是不同於民間所用之產自揚州的香粉,是全然不含鉛粉的宮中才有的方子:將大米調取葵子蒸後取汁、沉澱,成潔白細膩之粉末,再用丁香花揉與其中,就成了妝面的米粉。(5)效果不及鉛粉,但不僅可成三白妝,還可護的皮膚晶瑩細白。
  
  當然我沒有告訴小韶小時候母親曾用一種秘制的西域香料配了紫茉莉花和珍珠粉製成的妝粉(6)給家中的女兒們敷面,那才是最最上等的。可隔了這許多年月的事,提來會叫人心痛莫名。
  
  想著想著我就忘了面前的小韶,兀自入了神。念及家人,盼望可有機會再得音訊,不知老父可安好?

......................................................................................................................................
  
  注:  

  (0)《新唐書.列女傳》中賈直言獲罪流放,臨行前勸其妻改嫁,其妻以繩束髮,讓賈署字封識,並說“非君不解,畢死不開。”二十二年後(個人覺得非常恐怖),賈終於還鄉,其妻頭上封識依然。賈為她解開,她這才能洗髮,洗的時候,所有頭髮都脫落了。

  (1)李調元《粵東筆記》,鬒:音“診”,形容頭髮濃密而黑。

  (2)吳淩雲《紅妝》

  (3)《日華諸家本草》

  (4)早期的鉛粉未經脫水處理,多呈糊狀,也叫胡粉。

  (5)《齊民要術》

  (6)《紅樓夢》中寶玉提及:“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此處稍加篡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8:08

28.遇

  黃昏了,我在花圃中一站,不覺過了這麼久。正彷徨間低頭尋思該回轉還是再往前,發現已有人擋了前路。眼前是雙男人的腳,這雙履金絲翠線織就,好不華貴。我無需抬頭就知要先行下跪,有修長的手指突兀的滑上了我的下頜,大吃一驚之際我急忙向一旁躲閃,卻有一隻臂膀飛過來攬住了我的腰,人就狠狠的倒在了對方的胸膛之中。
  
  “以為這一世是等不到你了,不曾想……”
  
  一個激靈,我伸手推他,卻被他緊緊圈住不放,他的胸膛急劇起伏,熱氣衝上我的面頰,一時間我心裡又急又怒,詰問他:“是不曾想總算等到這一日,我不堪至此,可任人所為,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話不加思索的就出了口,只因對面的是從小就熟碾的八王。話剛出口,心中就悔意頓生,我這般舊時脾性,就不知悔改嗎? 今日我陷他於尷尬之境,明朝他便全然可以置我於死地。
  
  我停下了掙扎,靜靜地伏在了他的懷中,偏過頭,讓久違的淚滴在了他的肩上,低低飲泣起來。
  
  “癡兒,莫哭,是本王的錯。”他慌忙抬起我的臉時,嘴裡喚出的竟是我幼時的小名。我一時又癡癡愣住了。還是小兒時,曾因對大人們的哄逗不做理睬,家人以為我呆笨,都喚我癡兒。一叫,就從懵懂無知叫到了離家的那一日。
  
  “本王絕非有意唐突,只是以為這一世再不會見到這一張面龐,一時間竟不知是真是幻。”
  
  大約是太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具身體的溫暖了,四周的空氣混合著水氣和花香,立身其中,我有些薰薰然了,貼著透來的溫熱,隱隱的享受著不自知的舒適。
  
  他的話我不知從何而起,聽來卻情真義切。這般灼灼的目光,卻有幾分可信?當日父親出事時,家中弟兄四處求救無門,不是沒有找過他啊。只是即便問他,他定會說當年先皇早已定了心意,局勢哪裡容得他周旋盤橫。
  
  那時節府中各房包括已分房另立門戶的,罄盡家財,也未能餵飽那些欲壑難平的騙子。人人爭上跳下,個個說得玲瓏活現,樁樁件件,似都要展出十八般本領救我滿門於水火之中。最後,全是設好的局,連母親的陪嫁,姨娘們安度餘生的私房錢都不給留下。
  
  皆以為知交遍天下,禍事來臨,才知道是如何的孤獨無援。不經如此變故,是不會真正明白這世態的炎涼。那一眾平日裡的慈眉善目,謙謙君子……到了利字關口,又明知已將你拿捏手中,面目竟可醜惡猙獰至這般,直叫人膽戰心驚。
  
  也記得我去苦苦哀求過皇上皇后,都厲斥我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我示意封貴妃,若此時出手相助,在立儲之爭上必力挺她,她譏笑我都已自身難保,還遑論其他……
  
  好在,父親終是立下過汗馬功勞,又明擺著是朝廷刻意打壓,罪名始終落不實,最後才得以保全了全家性命,只是家中有官爵在身的男兒全都貶去了嶺南。
  
  遠處突然傳來小韶喚我晚膳的聲音,我匆忙從他懷中脫了身,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冷,有些失落,讓我對那人懷中的溫度生出些不該有的不捨。
  
  揖了一揖,便欲轉身往回路去。他牽住我的袖擺,急急說道:“癡兒,當日情勢我唯恐適得其反,逝者如斯夫,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我心下黯然, 好一個“逝者如斯夫”,多麼輕鬆,多麼信誓旦旦,然而即便我逝去的青春不值分文,可誰能把我遠方的親人帶回身邊,讓他們安康無憂,我情願以命相換。
  
  整個夜晚,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責怪自己莽撞,不假思索就出言不遜;責怪自己慌張,忘了問他怎會出現在宮中,可有我家人音訊;也責怪自己竟在那一刻,對他的身體兀自生出的一點點遐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8:22

29.金枝玉葉

  很長的時間裡,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我看看書,散散步,和小韶閒話幾句,安適度日,倒是不時收到八王遣人送來的種種吃食,還有各式稀罕的滋補藥品,正如小時候。
  
  我曾經覺得後宮是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樓,粉黛三千,恩客卻只有這一人---至尊的帝王---這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我的丈夫或者說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時候,他常常到府上來,每次總會給我帶上一兩樣稀奇玩物。說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讓其他兄弟姊妹雙眼發紅。所以,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八王是父親的同謀,他幫著父親一起讓我覺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的如此驕傲,讓我覺得一切都本該如此,而且將會永遠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在府裡來來往往的門客,權貴中對他特別的有印象。
  
  這個八王是個怪人,聽說他們的父親在位時最鍾愛他,才情相貌,文濤武略樣樣都屬翹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為皇儲的長子,而這個八王卻在朝堂之上堅決不允,說什麼自古皇位都傳娣、傳長,絕不能壞了綱常……就這樣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了人。
  
  聽解憂宮裡的太監說,當年的太子─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宮殿裡挖出了寫著先皇生辰,紮滿鋼針的木頭小人兒。當天就被廢遭貶,押出都城沒多遠,就死在了路上。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監國,輔助新帝,是先皇臨終前欽封的攝政王。我想那個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覺得三皇子在宮內沒有地位尊貴的母親,在宮外沒有權勢顯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機圖謀,而八王就是個現成的有智謀,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實我倒覺得先皇多慮了,有一個平民出生的母親,又有這麼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登上了帝位,這般人中龍鳳,這個皇位真是得至所歸的。
  
  又到冬天的時候,我的頭髮已經很長,長的不用巾幗(1)就可以綰出宮廷裡任何時新的式樣。小韶就把她的心靈手巧和她在宮廷裡的寂寞都打發在了我的頭上。多虧她的照料,多虧這夏日裡水氣蒸騰的宮殿,多虧八王的人參燕窩、海外仙藥……我成了宮廷裡的奇跡,老宮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主派人來宣我覲見。公主是個寧靜而敏銳的孩子。第一次見她,她眼裡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輕聲說:“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話紮得生疼,還是個孩子啊,命運就一早給她寫好了柬語,人生就被如此發派了。  

      我說:“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邊。”說這話的時候,過往的歲月仍舊沒能使我懂得我是無法把握他的意志的。多少年後,公主被命運的洪流卷滾著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憊奔波,我們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誰也顧不得誰,此時說的“一直”就成了沒有機會笑的笑話。
  
  這個小女孩對著我的保證露出了淺淺的笑顏,這樣一抹笑容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多幸福,我如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還毫無估計,還在肆無忌憚,優遊自在的享有父親擱在我眼前的理所應當的生活。而她,正認真而無望的等待著不可逆改並且不可知的未來。
  
  生死契闊,相期終始,便是結髮的夫妻也不得言說,又何況我們這些淺淺淡淡的緣分。
  
  公主並不需要我教導她什麼,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課業。在那個對她而言毫無勝算得遙遠宮廷裡, 需要太多的東西來為她爭得生存的空間。
  
  公主待我溫和有禮,不經意間又有幾分依賴。我明白,不久的將來陪伴她的會有異域的丈夫,異域的僕從,異域的宮廷女子;故國的隨行人中也會有僕役,醫者,匠師……而我將是唯一一個來自她自己國家宮廷的貴族女性,曾享受過這座宮殿中的繁華,也享受過他的無情。

.....................................................................................................................................
  
  注:(1) 巾幗:古代也是一種假髻,用金屬做成框架,外裱黑色繒帛以代頭髮。使用時直接戴在頭頂,再綰以簪釵。因為只是女性使用,漸引申為女性代稱。引自《紅妝---女性的古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8:33

30.悲
   
    芷嵐公主,那是個處處隱忍的少女,話很少,總是默默遵循著一個公主該走的路。單獨相處的時侯,芷嵐也很少有情緒的流露。和她相處的時間久了,就慢慢越來越貼近。偶爾她會淡淡提及她如何思念過世的徐美人。
  
  對當年先帝的一眾嬪妃來說,徐美人是個笑話;而在我看來,徐美人是千百年來宮廷裡唱響了無數遍的一曲悲歌。她活著的時候,就是對著芷嵐這唯一的聽眾一遍遍的講述先帝與她相遇的故事;臨死前的那一夜,她對著芷嵐把她這一生唯一的故事講了最後一遍。從入宮到死,她再未見過那個在她的故事裡環佩如水襟如月(1)的男子。聽說,徐美人彌留之際,伺候她的宮女忽然聽她大喊一聲:“快!快幫我梳妝,皇上看我來了。”然後就大睜著雙目咽了氣,至死也無法被闔上。她手裡一直捏著先皇和她定情時送的那把摺扇,死也不肯放手,就這樣入了殮。
  
  芷嵐曾笑容慘澹的對我說:“從小到大,我背的最熟的文章就算是母親的這出故事了。”小女孩兒說這話的時候,窗外春光明媚。我以為我早被自己的命運磨折的沒了心肝沒了肺,但當時當日她小臉上的笑讓我的心剎那間鮮血淋漓。
  
  我捏著芷嵐的手,不知如何言語。芷嵐卻笑笑說:“那時最討厭母親拉著我講她的故事。反正她講的時候眼睛裡也看不到我,每次半途溜走了,她都沒發覺,還兀自講個不停。如今母親不在了,再也聽不見了,卻反而有些懷念她講故事時的溫柔聲調。”那種惆悵本不該是如此少年可強說的。
  
   故事是這樣的------
  
   小姐的父親只是個秀才,然而曾祖父開始就已經是江南最富庶的商賈,建了座諧趣園,堪稱是吳越一帶最最秀雅的園林。帝王私巡,來到秀美入畫的江南。一日,就由當地望族攜領陪伴,遊了這聲名在外的園子。一家大小在慌亂迎接聖駕之餘,就忘了告知家中長年深居於閨閣的小姐。帝王正游的意興闌珊之時,庭院一角,繡樓之上,飄出渺渺琴音。帝王隨樂聲尋覓而去,繞過“青青池畔草,鬱鬱園中柳”,曲徑幽園,還未近得樓臺,琴音已止,徐韻嫋嫋。他抬頭往秀閣望去,便窺到了“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碧綠欄杆上,煙波流轉的少女也看到了他。
  
  翌日,帝王題了詩詞的一柄摺扇並著他的旨意送到了府上,然後小姐坐著轎子到了行宮,跟著帝王繼續向南而去。一路上的風光,一路上的柔情, 小 姐思念一生。
  
  在後來我和芷嵐相處的日子裡,她對著我把這個故事用不同的敘事手法講了一遍又一遍,講的我的心都起了繭,再也不會莫名心悸。芷嵐不再講的時候,是因為她有了自己的故事,可儘管故事不同,衣香鬢影間的悲聲卻千古不變。

..............................................................................................................................
  
  注:

   (1)亂用了杜牧的一句詩---《沈下賢》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徑苔蕪不可尋。
  一夕小敷山下夢, 水如環珮月如襟。

  這是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杜牧任湖州刺史時,追思憑弔中唐著名文人沈亞之的詩作。亞之字下賢,吳興(即湖州)人,元和十年(815)登進士第,工詩能文,善作傳奇小說。他的《湘中怨解》、《異夢錄》、《秦夢記》等傳奇,幽緲頑豔,富於神話色彩和詩的意境,在當時別具一格。李賀、杜牧、李商隱對他都很推重。杜牧這首極富風調美的絕句,表達了他對亞之的仰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8:44

31.再遇八王

  後宮裡數不盡的女人無事可做,於是閑來便是話不盡的宮裡宮外事。住進解憂宮一段時日之後,我對這個嶄新的朝代,年輕的帝王就有了越來越多的明瞭。
  
  此時的朝中局勢微妙複雜,新皇雖然年輕,但似乎培植自己的勢力也已非一日兩日,但畢竟前朝老臣們莖脈錯落繁複,各派勢力根深蒂固。四皇子雖已不在人世,但其母族封貴妃家中的勢力卻不可小覷;王室子弟中大有一票不認可這個民女所出的皇上;八王似乎並不想攪入這團亂麻,朝堂之上不動聲色的時候占了大半。
  
  我認真的聽著每一件著邊際或是不著邊際的傳言,細心的把一點點頭緒集起來,一邊等待著我的時機。既然可以等了九年,既然可以從冷宮裡出來,這世上就再沒有坐以待斃,放棄努力的道理,總要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上一遍。
  
  我想:當無意和有心碰到一起時,奇跡就該當發生了。
  
  某個春日的午後,隨芷嵐於御花園中散步,起了風,天又些微涼。我趕回解憂宮去替公主拿一襲披風。走到半途,一陣風吹來,我似乎嗅到了桃花的香味。抬頭看,我竟正正的站在當日起舞的那棵參天巨樹之下,豔豔開放的桃花叢叢林林,竟與當日不曾差了半點。我心下黯然,,往事在心中翻滾,絞的心就像落英紛飛桃花,瓣瓣碎裂,然後沒入塵埃。
  
  “近十年的苦寒,卻不曾折了你半點風姿,盈盈而立,脫去了原先的富貴繁華,難道是可以美得這般驚心動魄,懾人心魂嗎?”
  
  “八王!”
  
  “究竟是什麼讓這樣的磨難和長久的歲月都未曾磨蝕你,反而愈添了光潤呢?”
  
  又遇到了八王,一句又一句敲進耳鼓的話,來得突然且蹊蹺,讓我不知如何作答。可這般年紀的我,聽了不是不如意,不是不舒心的。
  
  他走的太近,我側過臉著把頭低將下去,避開他的雙眸,避開他的呼吸,這兩樣都灼熱的讓人心下惴惴。
  
  我是不適宜站在這裡和男子交談的,所以我沒有時間想和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話,只是淡定的一句接著一句說了三句我想說的話,三句我謀了很久的話,三句我找盡機會想傳給他的話:
  
  “皇上初登大寶已有一段時日,按慣例,是應該大赦天下的時候了。”
  
  “如今七皇子被貶在外,四皇子雖已不再人世,封、裕兩妃家中的勢力在朝中正日中天,乃是大患。”
  
  “好在我父一些得意門生在朝中到也堪了重用,對新皇也是忠心耿耿,只是散了的羊群,使不上力。”
  
  我想我的話已再明白不過,情、理、勢,由樣樣都擺呈清楚了,而轉身離去的時候不經心遺落的巾帕也把我自己擺在了利益的天平上,隨他予取予求。一切都只看他了。
  
  回到解憂宮的路上,我心如雷鼓,如果我對今時今日朝中的情勢分析的不錯,如果我真的還沒有老的全無一分顏色,如果那個男人真對我有這份心意,興許,興許我離開這個宮廷之前也可以欣慰了。
  
  果不其然,幾日後就接到八王遣他在宮中信得過的公公送來一些點心補品,還有一隻玉匣,裡面是一隻碧玉簪和一封短信。信上說玉簪一隻重相送。一切定當盡力並已婉陳皇帝。
  
  戲文裡曾有:玉簪一隻重相送,原君子早叩金橘回龍宮,重敘離衷。(1)這是他的承諾還有條件嗎?
  
  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在這八方的天外四處亂飛,恨不得立時就奔到遙遠的嶺南,那據說滿是瘴氣的險惡之地。

.......................................................................................................................................
  
  注:(1)這是抄了黃梅戲《柳毅傳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8:58

32.刑

  三月裡,後宮出了樁莫大的醜聞。情本是件無比美好的事情,欲欲也原是自然不過的東西。但在我生存的這個天地,無論宮裡宮外,太多時候這兩樣都必須被層層密密的包裹,一旦顯露在陽光之下,就會被殘酷的扼殺和懲罰。
  
  太后病了。我想,當年她為我呈情,今日她也從未刁難於我。於情於理,我該去請安,況且今後也許還有需要她代為說項的時候。
  
  經過一番通報,我跪在了太后床前。她虛弱慘白,遠沒有了上次見她時的風發得意,縮在床的裡側,萎頓不堪,躺在那連動一動都不得。似乎突然間由一個盛年的美婦變成了佝僂的老嫗。
  
  請了安之後,太后居然命人賜坐,我吃驚不小,心想一定有變。念頭還沒轉完,庭院裡就吵嚷起來。
  
  “坤甯宮總管太監李仁海,太監吳櫟石,宮人王氏,張氏,奸人黃玉兒聽旨。”
  
  這尖細的嗓音再配上一種特有的兇殘和嗜血讓我渾身發顫。每當宮裡有太監用這種語調宣旨的時候,就知道要大難臨頭,每個人都會顫抖的企望那不是自己的頭。

  坤甯宮裡的人跪了滿地,我膽戰心驚,沒敢步出殿外,悄悄跪在了大殿的門後。
  
  一眾五人都被處了極刑,事關人命的事,可笑的是聖旨裡細細的規定了每個人都用什麼法子治死,卻對這些人究竟所犯何罪含混帶過。
  
  似乎是急於結束一切或是掩蓋一切,他們甚至沒有被帶到刑房,一切就在太后寢宮外的庭院裡開始了。坤甯宮的大門被緊緊鎖閉,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間,坤甯宮裡血雨腥風。
  
  火爐架了上來,刑樁立了起來,棍棒抬了進來。
  
  李公公被五根粗大的繩索捆綁在了刑樁上,上三根:一根將肩膀反綁與柱,一根將手腕牢牢鎖住,一根橫過胸部將後背緊貼在柱上,全身不能挪動分毫;下兩根:一根把跪著的腿縛紮於柱,一根把兩個腳腕在柱後扣了個結結實實。一根繩圈套上了他的脖子,兩個力大的行刑太監各自在繩圈的一頭插入了一根木制把手。然後兩個絞手開始絞緊繩圈。
  
  李公公開始掙扎,刑柱被他掙的吱吱嘎嘎,象樹枝風中乾枯斷裂。他的臉抽搐變形,越來越猙獰可怖。他的眼突然間睜開,我覺得那燒紅的煤塊般發亮的目光似乎就瞪在我身上,我篩糠一般癱軟在地。李公公就在眾人面前眼珠突出,嘴唇後翻,牙齒和舌頭突了出來,像要吃人一般。他的身子尤在痙攣,腿還在抽搐,似在拼命奔跑。絞手又突然發力,李公公猛一個掙動,身下溢出一攤汙物,一股異味在坤甯宮的上空散發開來。
  
  李公公被絞死了。此時夕陽西下,殘陽似血一般耀在宮簷之上,耀在死人嘴角猙獰的鮮血和舌頭表面可憐巴巴的濃沫上。
  
  此時,細細的鐵鞭已經被火爐燒得通紅,流了一褲屎尿的吳公公被捆在了木凳上。第一鞭夾著淩厲的風聲落在了老太監慘白裸露的腰身和臀股之上,深深地陷進了細軟的皮肉裡,發出爆裂聲,一股紅煙騰了起來。伴著青煙和嘶嘶聲,鐵鞭冷卻變黑,皮肉泛著水泡最後乾在了鐵鞭上。當鞭子和肉癒合在一起後,又被猛的抽了出來,凳上的人一聲淒厲的嚎叫。就這樣,一鞭等著一鞭,到第十五鞭,就回說已經斷氣了。
  
  一陣風吹過,空氣裡滿是焦臭,一隻早春的蠅落在了模糊一片的爛肉和白骨之上。
  
  王氏,張氏都是兩個四十開外,跟在太后身邊多年的女人,也許因為是女人,事情似乎簡單了很多;也或者是女人,配不上如此已臻化境的極刑,就皆被亂棒打死,然後破席一裹拖了出去。
  
  宣旨太監默無表情的觀看著這一場劇碼,等著一切結束了,他對著身旁一個年輕太監說:“跟了去,看好了,回來回話。”
  
  “是”
  
  他答應著,命令兩個太監把跪在地上的一個太監服飾的孩子拖了起來:“黃玉兒,走吧。”
  
  那還是個孩子呢,端的是好相貌,玉一般的人兒,竟也硬氣,在這地府一般的場景前,站了起來,站的筆直,掙開了拉他的兩個太監,用清朗朗的聲音說:“我自己走。”
  
  一群人往偏殿去了,後面還跟著個滿臉橫肉,身材健碩的老嬤嬤。

.........................................................................................................................................
  
  參考:
  
  (1)《刀俎》周實

  (2)《The Torture Garden》by Octave Mirbeau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9:08

33.玉兒

  宣旨的太監又扯開嘶啞的喉嚨說到:“傳皇上旨意,念太后年老體虛,今後就安心在坤甯宮修養,為先帝念經祈禱。坤甯宮內任何人等有擅自邁出坤甯宮半步者,斬。”
  
  說完後就帶著不久前擁進坤甯宮的一眾人和幾具屍體轉身離去。
  
  宮門剛關上,太后那邊就發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嚎叫,我忙趕了過去。太后臉上的表情已近癡狂,她拽著我的手不停的喊:
  
  “救我的玉兒,救我的玉兒。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玉兒。”
  
  “你快去啊!看看他們把我的玉兒怎麼了?他沒了,我還活著幹嘛?”她原本虛弱的手臂不知哪來的力道,推搡著我。我沿著屋簷輕聲躲到了偏殿的窗棱下,往裡探去。
  
  天啊!我險些叫了出來。
  
  那叫玉兒的孩子手腳攤開,被扒光了衣裳,牢牢縛在一張矮桌上,堵了嘴。那個肥大的女人陰沉著臉跪在桌邊,一隻手正覆在玉兒身上不該出現的陽具上不停的套動。她的手一刻也不放鬆,可怕而有技巧。臉上默然的表情一刻也不見變化,陰鬱冰冷。她食指上帶著一隻碧綠的玉戒指已沾滿了白色的精液,上下跳動著。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不敢發出一點生息,轉身離開,躲到了殿后。
  
  兩個多時辰以後,他們拖著玉兒的屍體走出來。整個坤甯宮裡象死了一般,太后早已昏死在床上,太監宮女都沒了身影。滿月掛在天邊,光華映著玉兒的屍身上,泛著清白的顏色,像玉的顏色。玉兒的下身拖在石板路上,發出錦緞撕裂一樣的聲音。他的陽具像在主人死後突然獲得了獨立的生命,猶自翹立,不願放棄。
  
  我在黑暗中走至偏殿,月光下的案桌上,有一灘灘暗紅色和灰白色混在一起的液體。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看到屋角幽光閃過,湊近一看,竟是斷裂的一半玉戒指。我找了一圈,也許是沒有燈光,我沒找到另一半,就用絲帕包了那還粘著玉兒體液的半圈戒指走回了太后的寢宮。
  
  太后在冷淡的月光中,大睜著雙眼,臉上死白一片。我輕輕叫了聲太后,她仍舊一動不動,只是兩滴眼淚順著面頰掉了下來。
  
  “太后,玉兒去了。”
  
  “太后,那個人折磨玉兒的時候帶著這個,不知怎麼斷在了地上,上面還粘著……” 我不知如何往下說,太后已經一把奪過了我手裡包在絲帕中間的斷戒,貼在了唇上。
  
  我不想再驚擾她,輕輕地離開了坤甯宮。
  
  此後,當年的王美人,當今天下的太后就被幽禁在了她自己的寢宮裡。其實,也並沒有幽靜的必要了,她在玉兒死的那一晚之後就再也沒能下床,時癡時好。癡的時候,一句話也不會講,只呆呆盯著半段碎開的玉戒指,沒人能明白是為什麼;好的時候,太后會溫言溫語的和旁人說說話。
  
  我去看過她兩回,她毫不避諱的對我說她有多麼思念那個叫玉兒的男孩,那是個美的精靈一樣的孩子,玉般的人品,然而在床上又多麼的叫她快活……
  
  她說她曾經很恨我,自從我進了宮,先帝的眼裡就再沒了她,她的日子跟在冷宮裡沒啥分別……
  
  她說先帝要處置我,她才不願叫我死的那麼容易,她要我也嘗嘗冷宮的滋味,看著我進冷宮,她好暢快……
  
  她說在我進冷宮之後,先帝與她恩愛之際曾叫了我的名字,她好恨,曾恨不能有一天仿效呂雉把我做成像戚夫人一樣的人彘,讓你不得其言,不聞其聲,不見其形;更要讓我無手無足可舞。只是沒想到先帝臨死還給我留了那樣一封詔書,更沒想到她自己身邊有了玉兒,那樣的一個小人兒,什麼樣的恨和怨都平息了。
  
  她還說我從冷宮裡出來了,她倒是又進了冷宮,如同冷宮一般的坤甯宮,只怕是此後永遠困在這兒,連兒子都見不到了。
  
  這是宮裡不傳的秘聞,卻在宮牆裡的每個角落傳遞著:太后身邊的人以為皇上仁孝,唯母命是從,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討好太后,竟弄了個美少年假扮成太監留在坤甯宮;那王美人好不容易當了太后,就以為做穩了後宮,可以妄所欲為了,卻落得個如此下場……是啊!這等宮闈醜聞在皇室從不少見,但誰都以為對太后,皇上會佯裝不知,至少也只是處置掉黃玉兒了事,不想對太后也如此狠硬。
  
  這正是天下不變的道理:帝王將相理所當然作用天下,左擁右抱;即便是販夫走卒,田間農人多收擔糧食也可多換個女人回家;而女人,就算是跌跌撞撞,上天庇護的爬上了天下女人最至尊的位置,又當如何?呼風喚雨?暢意人間?得其所願?美酒美人?那大多是男人的事情。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天下人大多以為帝王官宦便是刀俎,黎民百姓就是魚肉。想得並不錯,然而更多時候哪有如此分明,那是個看不見的大機器在周而復始,對每一個人來說,要看機器轉到了哪頭,你又站在了哪端。有時候讓我們苦苦不能翻身,有時候殺我們與無形,還有的時候刀俎做了魚肉。太后!即便你貴為太后,仍是個女人!在這無形的機器面前,站在了下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9:18

34.歎

  我很可憐太后。她被幽禁之後,坤甯宮終日寂靜無聲,只有我去探了她幾回,小韶很不解,問我是不是以前跟太后交情犢好,我答她:“物傷其類而已。”小韶在宮裡的時日還太短,不理會其中悲涼。在憋屈和無望之中,人有時寧可孤注一擲,也巴望換得幾絲生之樂。
  
  這偌大陰沉的宮殿裡,靜得可以聽清楚時計漏出的每一個分秒。再多的脂粉羅裙,在妝台前又哪裡能耗盡這如此長久的歲月。當韶華無奈老去的時候,忽見朱顏碧鬢的少兒郎閃亮的笑眸------這就成了王美人人生悲歌中最後的一支豔曲。
  
  寂寞二字在於我,其中滋味是無法更加體味的深入骨髓了。然而對於女人的命運,這其中有太多我參不透的奧妙。常想:不知女人是如何在這一場累世的角逐中無知無覺,無聲無息地敗下陣來,竟再翻不了身。不明白女人從哪一天在這千年的爭鬥中偃旗息鼓,開始由男人做了唯一的主人,而我們成了男人所面對的世界中的一部份,成了他們按照需要安排的萬事萬物中的一類,成了他們生活裡的便宜。
  
  最記得當年祖母辭世,父親請京都最有名的文士替祖母撰寫了銘文。祖母一生的故事可謂傳奇,這一賦悼念的文章寫的更是洋洋灑灑,讓人敬意尤生,聽說父親每次看了都是會潸然淚下。我與祖母向來感情親近,這篇文字我捧著看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寫得的確情真意切,只是總也明白不了,銘文裡在寫逝者的先祖時, 為何寫的是我家先祖,而不是祖母自己的親生爹娘;更想不清楚提了兒子的名字,不提女兒也就罷了,何苦連幾位已出嫁的姐姐的丈夫---祖母的孫女婿都提到了,竟就是沒有奶奶親生女兒和嫡親孫女的名姓。
  
  我家中還有另一位祖母,聽說當年她才是祖父的原配正妻,因為不能生養,而當時祖父貧寒,納不起妾,就休了原配,另娶了一房妻室。許多年後,祖父發跡,念起當年與結髮夫妻情深,就又把一直住在娘家的原配接了回來充當妾室。
  
  再念及自己荒誕的命運軌跡,不禁苦笑連連。我聰明一世,卻哪裡把握過自己的前程;我何錯之有,卻絕望的在冷宮裡守候了女人這一生最曼妙的年華。那個已經煙消雲散的男人不經意的就讓我離開了深愛的父親,來到了皇宮;又不用半句解釋,不問究竟的將我發落到了不知今昔明朝的境地。
  
  我曾經問父親為何他修的族譜上有哥哥弟弟們的名字,就沒有我和姐妹們的名字,父親說女兒不上本家的族譜,但將來會上夫家的族譜。小哥哥在一旁得意的加了一句說那也不會有名字,只會有一個姓氏。
  
  而我恐怕是今生連個姓氏都不會有了,這便是我的夫為我決定的命運。他決定了我離家,不久的將來還要去國。我的心智,我的學問,我的期望,我的夢都是白費,都是無用。
  
  男人們輔一臨世就被教著如何爭做上游,而任何一個爭戰之地,都是見不到女兒家的身影的。也真是怪不得如呂後武皇一般的女子但凡遊過了隔開男女的汪洋之海,行事舉動就是無邊的暢所欲為。但留下的必然也是無字碑也擋不住的駡名。

少時我曾問大姐:“為什麼女人嫁到人家,就要做所有的家事,好讓男人去時間看書、下棋、會友、做官、出遊……所有這些有趣的事,難道女人自己不想做這些有趣的事嗎?”
  
  大姐對著我笑,柔柔的答我“癡兒,你小小腦袋,哪裡來這麼些個問題。要是上天真想讓我們問什麼問題的話,他早就讓我們做男人了。”
  
  是啊!天下事,朝政事,學問事,風流事……樣樣與我們無干。我們只需聽男人的話,用男人的姓,伺候男人的爹娘,生下的孩子跟男人姓,喊男人其他的女人姐妹……這便是最完美的女人了?這便是女人無可抗爭的命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9:29

35.試裝

  落英紛飛,又是一場春華已盡。
  
  正和小韶窗下閑坐,公主那邊來人傳話說公主正在為明晚迎接突厥使團的宴會試裝,讓我過去看看。
  
  突厥人此次一來是朝見天子,二來是商議公主和親的具體事宜。聽說來的是突厥王的幼子。明晚,新帝要接見使臣,而我會陪同公主第一次見到她未來的家人。
  
  我坐在一旁看宮人們為公主試穿盛裝,不動聲色,小韶則圍著驚歎不已。
  
  公主自己挑的是一襲曳地月華裙,泛著珍珠光澤的裙幅褶褶如光華流動輕垂於地,月白的顏色稱的年輕的女子雪雕玉琢一般,外面罩的是紫色的宮紗長袍;頸上是用整塊美玉雕成的項圈,當中是朵四瓣海棠,然後以九片白玉連綴而成。頭上除了一朵白色的芙蓉,就是只玉搔頭;手指上是只平平無紋理的玉戒,記得芷嵐說是她母親的遺物。
  
  憑心而論,小公主實在適合這樣的裝扮,她的年紀配這樣的顏色也正是恰到好處,誰家少兒郎見了恐怕都會漏掉幾拍心跳。然而對於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命運,如此的裝扮美則美矣,卻失之清淡了,少了皇家的威嚴,缺了天朝的繁華,況且接見的使節是為婚事而來,白色恐不是個好彩頭。
  
  公主要嫁的不是江南的士子騷人,會欣賞她這份雲淡風輕,飄逸出塵;公主要嫁的是塞北的胡人蠻族,尋的也不是郎情妾意,而是肩負著國家的使命。一弱小女子遠去他方,安身立命,要靠一己之力。她來自的國家再強盛,天高路遠,誰又能保證她不受盡委屈,滿腹苦楚。更不要說那樣彪悍蠻橫的民族,會小心呵護她這樣柔柔弱弱的姿態心腸。唯有一開始就步步為營,替自己豎起陣勢,叫人不可小瞧了去。
  
  一眾宮女嘖嘖稱讚之際,我起身行禮,我對芷嵐說:“不若我再為公主另選上一身宮裝,公主參詳一番如何?”
  
  芷嵐對我的要求從不會有異議,她總是微笑點頭。我為她挑的是一條金紅相間的十二破,是貴族女子時下最喜歡的,製作也最為繁複,據說這樣式也叫仙裙,為當年隋煬帝所創制。外面配的是一襲淺金色絲線織成的紗衣,上面時隱時浮著龍鳳花紋。脫下白玉項圈,換了幅嵌寶金項鍊,上綴有紅、藍寶石,珍珠及綠色翡翠,還配有一套的耳墜。頭上也是一式十六件的嵌寶金簪,圍繞中間的一支碧玉鳳凰。
  
  做完這些,我才說:“我覺得之前的裝束更美一些,然當下這身行頭倒更合了明天的一出大戲。不知可也合公主的意?”
  
  芷嵐用了然的眼神對我笑道:“這才明白,父皇為何苦心安排了你陪我同去塞外。”
  
  本是晚春時節暖意融融、輕鬆懈意的殿宇,忽然間就變得冷硬起來,我恍恍惚惚,竟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我轉身對小韶說:“小韶,爐上的藥不知煎好沒,一起回去看看吧。”
  
  小韶喏喏道:“藥?哦,是,藥恐怕是煎夠時辰了。”
  
  我隨即起身向公主告辭,約定明日我來陪她梳妝,然後一同前往御花園赴宴。
  
  一回到側殿,我就推說困倦,要小睡片刻,囑小韶不要擾我。
  
  其實並非困倦,而是被公主方才所言攪得心亂不已。真的再不願想起前塵往事,真的再不願直面自己正如棋子的命運。然而皇家的血脈都逃不脫待價而沽,我又如何在宮廷中期待一份真心,更何況那還是至尊帝王的。況且,當年的我又哪裡傾過我的真情,不過是在宮中險地趨利避害而已,他又哪會不明了呢?
  
  經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到了今日,斯人已不復存在,我還有什麼可怨,什麼可疼?相別九年,他還記得我的心機才智,還記的有我這個人,終是給了我一個重啟命運之鎖的機會,我已是應該伏地叩謝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9:41

36.金

  “夫人,您穿什麼去參加皇上的盛筵呀?”
  
  當小韶如此問我時,我突然莫名發笑。真不曾想,有九年的時間我沒有換過一件衣裳,而如今因由將來要陪著公主遠赴突厥和親,並且也將是和親隊伍中身份最高貴的隨行人員,宮裡備下的,各處賞賜的,我的各季華服霓裳竟然要比當年做寵妃的時候還多出許多,我竟然又會有機會再次坐在這裡琢磨明日的盛筵穿什麼這個似乎於昨日剛剛發生過的夢一般的往事。這怎麼不是件叫我無限酸楚又多麼值得慶倖的事呢?
  
  我答小韶:“已想妥了,就穿那套上月我自己用銀灰緞子和同色輕紗裁的新衣。”
  
  “好啊!看夫人做了,還不見夫人穿上呢!”
  
  會想著做那身衣裳,是因為小時候見大嫂曾在一年中秋賞月的時候穿過,月光下,襯的大嫂像仙人一樣,小小年紀就知道愛漂亮,羨慕不已,吵著問大嫂要,還被家中女眷好一頓嘲笑,都叫我還是先把鼻涕擦乾淨,明天也別再爬樹了好些。衣服沒要到,但腦海裡總留下一個影像:那才是最美的一件衣裳。後來,好歹長成了個姑娘家,再問母親說要做件一樣的,母親就說那種顏色年輕姑娘家哪裡可以穿,還是等我成了婦人,有了兒女,讓我的夫婿送給我吧!
  
  一等,就等到了這時節,我的夫婿已進了據說從未有過的曠闊和堅實的陵墓,而我今生斷定是再也不會有什麼兒女了。
  
  如今太后已是這般景象,我隨公主離開也已是定局,年紀又都長於如今新帝的後妃們,行事倒反而不像當年那般顧慮重重,小心不敢僭越了半分去。漸漸的享受起我在宮中清閒而暇意的生活。
  
  於是,我就想著我要有一件那樣的衣衫,不是母親買的,不是夫婿送的,是我托了公公替我到整個京城最好最貴的綢緞莊買回來,然後我自己親手裁制的。
  
  精美的錦緞拖出了長長的裙幅,我又在裡面用漿過的紗襯了好幾層,這是反複試了好多次才想出來的。原本剛做好的時候,總覺得沒有大嫂當年的那身裙子那麼飄逸、華貴,思索良久,才明白那時節庭院之中,晚風忽起,大嫂的裙子隨風漂蕩,才溢出了別樣風采。總不能叫人對著我的裙子不停的搖蒲扇,最後就創了這麼個法兒,倒沒料著效果出奇的好。
  
  當小韶取來衣衫幫我穿了起來,裙擺層層蕩開,閃著忽隱忽現的光芒。上衣是同色的輕紗,籠在我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周圍。
  
  小韶驚叫著說:“夫人,多麼美啊!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宮裝。”
  
  “天啊!夫人,你會讓宮裡的其她女人妒忌的發瘋的。明天她們的侍女就會給我送來銀錢,然後偷偷問我夫人的衣衫是京城哪家裁縫做的。”
  
  我被小韶滑稽和得意的面龐引得發笑。年輕的少女是這樣的激動和快活,再美的衣裙也換不來的。
  
  對著菱花銅鏡,我叫小韶為我挽起來一個高髻,比起今日的宮廷中時新的半翻髻、反綰髻、樂遊髻、雙髻,回鶻髻、愁來髻(1)等林林總總,早已過時,然而我覺得髮式好看、莊重莫過於此了。
  
  化的是個遠山黛,臉上略施朱色,成慵來妝,頭上配的是一支金鹿角發飾,有些大,有些沉,小韶用了好幾把金櫛和金鈿才把它牢牢固定住。我在髮髻後不起眼的地方插上了八王贈的那只碧玉簪,不動聲色的以示我的在意。
  
  頸上添的是件纓珞金項圈,式樣簡單質樸。由於輕紗薄且透,纏臂金(2)就必是少不得的。 手指上雕工繁複,花樣百出的金戒指足足帶了三隻。如此一來,衣裳顏色雖然單了,配上奪目而制式尊貴的飾物,該是於突厥人面前也不失我女官的身份了。
  
  我在殿中一邊輕輕的踱了幾步,試試新裳是否隨身,確定其不至礙了行步,一邊不得不屢次嘗試著叫小韶安靜下來,小女孩如此興奮,大聲嚷著我就是她奶奶故事裡的九天仙女下了凡塵。

..........................................................................................................................................
  
  注:

    (1)這是幾樣流行於唐朝的髮式,不過本文是歷史架空,所以用了很多前朝後代各個時期的歷史元素,看官切莫認真。
  (2)纏臂金就是臂釧,相當於現在的臂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39:52

37.突厥人(一)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這個女人是誰?她是皇后嗎?不,走在她前面的那個小女孩是將要嫁給父親的公主,成為新的可賀敦(突厥對可汗妻的稱號),按他們的規矩,皇后不會走在公主的後面。她是妃子嗎?漢人的女人真美啊! 這片土地這麼富饒和充盈,氣候宜人,他們宮廷裡的女人既不需要象尋常女人那樣勞作,也不用象我的母親們那樣隨父親四處搶佔最豐厚的草場。

   這樣想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若干年以後,她會躺在我的懷裡,當我說她太瘦小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她曾經被長期幽禁,那時候她才真的瘦。當她說她那時沒有乾淨的水,更沒有不變質的食物的時候,我驚駭的想用我所有的羊群塞的她比我的奶媽---草原上最肥壯的女人還要胖;當她纖細的手指在她的手臂、大腿和胸脯上比比劃劃,告訴我那時她的身體消瘦到了什麼樣子,我覺得我在戰場上也從未如此緊張,我的恐懼來自於害怕她的生命等不到我就在那時停止了。
  
  可是她眼神裡閃爍的光芒讓我知道她的靈魂像我的一樣飛在自由的藍天上,她對生命的堅韌和執著比得上草原上最兇狠的頭狼,雖然她拒絕我在她身上刻上像我胸前一樣的狼頭---我們驕傲的圖騰。作為我的女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她應該有的,但我發現最早的時候我向她發誓絕不使用我的武力和權勢是個絕對的錯誤,因為那之後我再沒有任何辦法讓她向我屈服,她的學問好像比海還深,連可汗的漢族臣子也比不上我的星星,將來我會讓她成為我佔有的土地上最閃亮的星星。
  
........................................................................................................................................
  
  天啊!從她身上把眼睛移開是多麼的困難,她坐在角落裡也好像會發光,她的臉龐比其她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亮,讓你除了她,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看不到。可我真的不能再看她了,她也許已經注意到了。她也許是皇帝的哪個妃子吧,再看就太失禮,太有失我突厥國的尊嚴了。
  
  她有多大年紀?也許比我大吧?為什麼那個皇帝也在看她?他那麼喜歡她,為什麼不乾脆封她做皇后,然後讓她坐在他邊上,那樣他就可以一直看她了。她看起來真的是比最嫩的羊羔肉還要鮮美。我又在看她了,她已經注意到了吧!
  
  漢人師傅說的比畫還要美的女人一定就是她這樣的了?那個皇帝還真幸福,可以把這樣的女人樓在懷裡。她比那個紅紅綠綠一大片,扮的連臉也看不清的皇后至少美麗一百倍。
  
........................................................................................................................................
  
  所以,當兩年後我在鄂爾渾河(1)邊上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比後來我佔有了廣袤的土地,建立起了突厥人歷史上最強大的帝國還要開心。
  
  當然,我後來發現她最有趣的地方還不是她的臉和身體,這也讓她在變老了一些之後還是那麼有趣,還會有馬背上年輕的男子背著我對她唱情歌。每當這種時候,她會一整天笑的臉上的皺紋把眼睛都藏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生氣,但她的兒子總是氣的和人家打架,打著打著,他就成了王國裡最勇敢的年輕人。
  
........................................................................................................................................
  
  我正在努力的不去看她,努力的想著我需要對皇帝說的感謝的話。阿史那社爾(1)忽然叫我,他叫我看公主旁邊的那個女人,我說:“我看見了。”其實我早就看了一百遍了,原來所有的男人都看得出來她有多美。但是阿史那社爾告訴我說他認識那個女人,好多年前他和他的前任來的時候見過,她是前一個皇帝的女人,會跳舞的那一個。我不相信,那她應該都是老太婆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呢。可阿史那社爾說他絕不會認錯,那麼好看的女人。我問阿史那社爾那時候她更好看嗎?阿史那社爾說:“也不好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現在好像漂亮的有點駭人,讓人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說靠近一點了。”
  
  我還是不相信阿史那社爾的話,不敢靠近?她簡直讓人想把她揉進骨頭裡去。這樣的女人,我是願意用我所有的馬匹和羊群來換的。可是她有那麼老嗎?難道她是個妖精?我真想打開她的衣服看看裡面是不是藏著毒蛇的牙齒和龍的蛋?
  
  我們那裡聽說過她的女人都說:漢人天子的宮裡有個會跳胡人舞蹈的妖女,阿史那社爾的前任,可敬的老土門就因為冒犯了她,被天神取走了性命,他從草原上消失的無影無蹤,再沒有人見過他。老土門的老婆到現在還一見到漢人的女人就怕的打抖。
  
........................................................................................................................................
  
  後來我知道她比我大了整整十二歲,可她縮在我懷裡的時候可一點都看不出來,那麼嫩,那麼小,只有她和我吵架的時候,那鋒利的舌頭簡直讓人想發瘋,那腦子裡能想出來的東西讓我覺得她也許已經活了有一千歲,而且她的骨頭比最老的樹根還要硬,而我又不能用男人的鞭子叫她聽話。愛她的時候,我願意為她去死,恨她的時候,我想殺了她。而且她越老的時候,就越可怕,她只記得自己想要做什麼,完全不明白我需要她做什麼。她忘記了我其實不僅是王國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她跑來跑去,完全把我當她的狗,最後我也老了,有一次沒跟住,她就跑丟了。

........................................................................................................................................
  
  注:

     (1)地名為突厥真實的版圖內的河流名稱,人名是借用了其他突厥歷史上真實人物的名字.例如其中的阿史那社爾歷史上是個著名的將軍,曾為保護中亞商道的安全,為保衛邊疆人民的平靜生活而馳騁在戰場。阿史那社爾和李世民的更有著超乎尋常的君臣情誼,太宗逝世後,將軍竟自殉以“衛陵寢”。(筆者認為其中可能性很多:此將軍確實仰慕太宗;兩人有私情(我是小人,不要砸);太宗怕此人留下終會成大患,死後派人將其逼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0:04

38.商

  九年之後,我還能活著站在這裡,本就是個傳奇了。蔓延在皇庭之內、之外的男人們,女人們都好奇,猜測著我該是哪般的不堪。
  
  不是沒有遲疑,遲疑自己是否該素衣素面,退到角落。
  
  忽爾想起那年及笄,大嫂送我新衣,牽著我的手說:“從此便不是個孩子了。你出閣之前,大嫂年年送你新衣。記得:做女人,無可取功名,不得占利祿,所以不論是在哪兒,就說是入廚主中饋,也須將自己打扮得宜且美麗,不然就真是潰敗入淤泥,連求得人憐惜珍愛,有所依託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那時高興的回她:“好,大嫂,等我老的牙齒掉光,你還要送我新衣。”
  
  大嫂親手裁制的新衣是再不會有,他人的憐惜與珍愛也再不相求,然而片刻尋思,我就在心裡詰問自己: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讓所有人注意到我仍舊如此美麗,甚至在悲風淒雨之後,我依舊昂臉,帶著我的美麗矜持的生活,我以前會做的,我現在也一樣不會放棄。你們看啊!
  
  生命只此一回,父母生我養我,愛我如斯,誰保證我可以一世世輪回,從頭來過,我自當珍惜這不可重來,不可倒轉的一世。九年中我無可奈何,然但凡命運有一刻是在我自己手中,我便要按著我的心走著腳下的路。終是坎坷,我亦無可悔。
  
  經過那麼長的時日,仿佛就是另一世了,我又將出現在這諾大宮廷的盛宴之上。覺得命運雖荒誕不經,可笑之至,然又有什麼抵得過生命仍在繼續,命運的軌跡仍在向前。
  
  當我手持一柄金絲滾織的素面團扇,隨著公主緩緩步至,簇簇目光再次降臨在我身上------這簇簇探尋、悱惻的目光,本是我最最厭煩的,而今日,時隔九年的今日卻忽然給了我生命的激躍。活著,掙扎的活著,有觀眾的活著,原來也是很美。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大嫂當年的話是如此的正確,我似乎在以我的命運驗證著她在那時所說的字字句句: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將自己裝扮美麗,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憐惜珍愛,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依託。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既無戰場,也無利器。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我命運的每一次轉機,似乎都緣由那一時間的光華,一剎那的美麗。像園中花,我靜靜等待,我無可作為,我只有引來看花的人,等著他有所作為:或將我隨手拋棄,踏入泥沼;或將我采下輕嗅,養在玉瓶。像牆上畫:若無人駐足觀看,便只有蒙塵。
  
  此時,在盛大的宴會之上,芷嵐靜靜的坐著,我也靜靜的坐著。那個突厥人,想來就是芷嵐未來夫婿的幼子正在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說著什麼。我已隨公主學習突厥文有一段時日了,然而竟還是全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麼。
  
  這王子體格健壯,有一張狼一般的面龐,高眉深目,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燃起的無數燭光下透著一絲狡黠的綠芒。他說話之前,狼一般的目光一次一次向公主這邊射來,也許是在考量天朝的皇帝究竟要把怎樣一個女人嫁給他父親,又是怎樣一個女人將成為突厥土地上新的女主人。
  
  當官員向皇帝翻譯,皇帝又答話時,我明白突厥人是在感謝皇帝的賜婚和豐厚的禮品,並請求天朝皇帝在他們對柔然的戰爭中給予幫助(1)。皇帝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接受了突厥王子帶來的禮物,並含蓄的要求突厥要確保中原通往西域商道的安全,突厥王子說他代表他的父王向皇帝起誓將派出最好的軍隊來保衛來往的商旅…..  

      宴樂達旦,君臣同樂,賓主盡歡,多麼有趣的一場遊戲,多麼完美的交易。宴會上的每一個男人似乎都無比滿足於這場盛大的交換,通過贈送一個女人而完成的交換。(2)
  
  這場宴樂的主角,這場遊戲的賭注,這場交換的物品,芷嵐公主沉靜的坐在那裡,穿著華美的衣衫,帶著可愛的微笑,坐在側位,從頭至尾,不得言語。

........................................................................................................................................
  
  注:

  (1)阿史那土門原是突厥部落的酋長(土門,Tüm?n,萬人長之意),他的部族經常為柔然汗國提供鐵器製品。546年,高車國殘餘欲擊柔然,被阿史那土門率眾打敗,土門自恃有功於柔然,向柔然求婚。柔然主阿那環怒言辱駡土門:“爾乃我鍛奴,何敢發是言耶?”(見《周書》50卷,突厥傳)土門便轉向西魏政權(鮮卑血統)求婚,西魏把長樂公主嫁給了他,從此,突厥部落便開始對柔然的戰爭,並於552年顛覆了柔然汗國。---------這裡是亂借歷史。

 (2)抄襲法國文化人類學機構主義學派大師列維.斯特勞斯在《親戚基本結構》一書中指出的:……女子是賭注,是人們自己用親族稱謂定出的集團之間保持關係的手段。婚姻這個重大遊戲的規則,是通過贈送女人來進行交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0:15

39.突厥人(二)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她離開了我為她而建立的這個龐大的帝國和可以與她曾經住過的皇宮相媲美的宮殿,把像草原一樣沒有邊際的思念留給了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我惹惱了她,她總會在我處理了一天的國事,疲憊不堪,準備倒頭大睡的時候對我說:“你最好想一想,今天可曾做有不妥的事,睡前說給我聽,否則明天我也不想聽了。”
  
  所以她走之後,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會想我究竟做了什麼不妥的事。
  
  可曾是我這一生征戰無數,殺人無算?她惜命如金,不僅是她自己的,包括一切活物,隨我東征西討,再缺乏食物的時候,她最多也只是喝幾口馬奶,再不肯粘半點葷腥。可我有我的夢想,我要為她在這片土地上建起無邊的王國,讓她可以自由自在;我還要保護我的牧人,他們的孩子要吃東西,他們的羊群要吃草,為了生存我只是做了必須做的。
  
  是因為我立了我的長子,我見到她之前的那個女人替我生的兒子做我未來的繼承人,成為大可汗,而沒有立她的兒子嗎?可是這是我們突厥人的規矩啊!但我會給我和她的孩子無數的馬匹、羊群、女人,我甚至可以在更遠的地方分更大的土地給他,讓他做土地最多,權勢最大的小可汗啊?(1)。
  
  我是不該在我們都那麼老的時候,還把波斯國送來的那幾個美女留在宮裡,但人家不也偷偷的送了不少漂亮的小男孩給她嗎?我和她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來越不像一個女人,而像我的女神,我的靈魂;可我也需要有時候被別的女人覺得我是他們的男神,她們的主宰,尤其是來自年輕女人的,畢竟抱著她們的時候讓人感覺自己又忽然年輕了。其實如果她對我說不允許我那麼做,我不會反抗的,可她一聲也沒吭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願意還是不原意呢?
  
  也許是嫌我太老了?可是她比我更老啊?雖然她臉上的皺紋要比我少。她經常說一些聽著很簡單的、很禮貌的話,可是總讓我覺得她是在罵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中原人的話,學得很好,我甚至學過做詩,雖然此生我只做了一首詩。我這首詩是送給她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2)
  
  我做這首詩是因為有一次我問她究竟什麼意思,她說:番邦蠻夷,說了你也不懂。還說我比她小,她說的話我自然不懂。我恨恨不能平,就做了一首詩來說明我的漢文水準其實很高,而且比她小也不是我的錯。她看了之後,狂笑不止,還說這是她看到的寫的最好,最有哲理,最有佛意的詩。我想她其實還是在笑我鄙俗,把詩寫得像小孩子賭氣。但也可能她還是真的喜歡我的詩的,因為她用他們漢人的法子做了一個陶罐,她把我的詩燒在了上面。她走之後,我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找來放在我的床底下,不准任何人動,包括她兒子,但我一直沒能找到這只陶罐,難道她每天帶著這只陶罐到處亂跑嗎?
  
  我很老很老的時候,我經常坐在太陽底下抱著她用過的隨便什麼東西想她,當然我會找非常漂亮的年輕姑娘給我捶腿,我還會找來阿史那社爾一遍一遍的給我講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星星跳舞的樣子,這是我最愛聽的故事,我叫阿史那社爾一點一點都講的清清楚楚,每次他要是講丟了一句,我都會提醒他。身邊伺候我的人想討我的歡心,就會跟我提起她在時候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她跟我辦婚事的那天我喝了多少酒,她有多漂亮,草原上有多少男子對著我的星星唱過情歌,有多少沙漠那邊來的人會等在星星常去騎馬的地方,都為了看一眼我的星星……僅管我知道有時他們是有求於我,那我也還是愛聽,而且有求必應。
  
  我的星星,失去了你的天空,變得一點趣也沒有,你要是回來了,我會把我轟走的那些美少年全找回來,我會把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找來唱歌給你聽,再不惹你生氣,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再不假裝睡著,我天天向你認錯……

........................................................................................................................................
  
  注:

  (1)突厥汗國是建立在草原遊牧生活方式上的部落聯盟國家,大可汗是一國之主,汗國的強盛在很大程度上靠大可汗的武力及其個人威望來維持。大可汗之下常以兄弟子侄為小可汗,分領部落。 
 
  (2) 湖南望城縣唐代銅官窯出土的一個陶罐上留下的五言詩,應是一女子寫給一個男子的,此處盜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0:27

40.瓛

  可惜鮫綃碎剪,不寄相思。
  
  我和她的故事也許早就寫進了詩裡: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1)
  
  我輕輕的用手指撚著藏於袖中的那方鮫綃,猜想不知可曾滴有鮫人之淚。那日她落下的這方素絹,上無一字,而我卻深嗅著其上透出的淡淡桃花香,悄悄念到:“殷勤遺下輕綃意,好與情郎懷袖中。”(2)
  
  我已經無法想清楚究竟是在哪一個時候我的目光就再不曾從她身上挪開,是在她豆蔻之年?也許尚在她總角之時?亦或更早?我不記得在此之前,我是否曾如此注意過其他任何女子。這個世界是如此黏著,這世上的人也都是如此混沌,而只有她,似乎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無法不注意到她像火一樣燃燒著的、鮮活的生命。
  
  從小身為王子的教養,總讓我掩起光芒,因為我有人生更重要的目標,然而到最後,我終於失去了所有的目標。我的人生是個沒有衝動,沒有野心的延續,就像一塊從沒有爆發出火焰但始終冒出青煙,最終將耗盡的朽木。
  
  尚在繈褓之時,我的婚姻已經定下,弱冠那年,我的王府裡就迎來了我的妻子,一位年輕的,家世顯赫的王妃。於是當我第一次有了動心的感覺時,就知道那終是一場鏡裡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近得伊(3)的美麗玩笑。
  
  若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即便是再不可攀折的梅花,以我的身分也大可以娶她進府作個侍妾;若她是尋常女人,即使他父親當日權高如此,我同樣可以納她做側妃,也已是無上的恩寵;只可是,她如此家世,又如此品貌,我不忍。若可以與她結髮,我定當一生一世與她相思相守,也不算負她,可那時節我已給不了她,縱然滿心的喜歡,我也不想委屈了她,配得上她的男子需是能如同她父親那般寵她上天的。
  
  要是我能早早蔔知她會成為深宮裡無數女人中的一個,就算明知自己無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君王,當初我也不會放棄,再或者我會去求她的父親,雖不能給她最好的名分,但我會像珍寶一樣的愛惜她,正像她父親一直做的那樣。然而兩樣我都沒有了機會。
  
  我曾如此頻繁的去拜訪她的父親,以致朝中以為我有勾結權臣之圖,卻無人可以猜想我僅僅是想看到她拿到我的禮物時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我真的不明白是什麼如此吸引了我的心,因為太顯然那時她還小的談不上任何姿色,只有一張圓乎乎的胖臉,還時常粘著一些不知是吃剩的食物還是花叢中蹭來的泥土。也許是她那副渾然無所忌憚的神情一開始就讓我心生羨慕吧。
  
  那一場宴,那一場舞,叫我徹底明白從此這個像火焰一樣的女人已走出了我的生命,再不能奢望她帶著我一起燃燒。看著當日皇兄眼中的神情,我以為我思慕的癡兒也會成為王兄生命中的火焰,但我錯了,王兄是個真正的帝王。
  
  再後來,當她逢難,我依然是愛莫能助,帝王的家事,旁人又奈若何,更何況裡面夾裹著儲位之爭,我的進言,反而會將時局越加攪亂。
  
  然而就算再多解釋緣由,就算癡兒不曾怨懟,我終是負了我自己的心意。
  
  我以為是再不相見了,再回首,也已是百年身。我曾多少次在夢裡飛過那重重高牆,想像著用我的胸膛溫暖那具從不曾擁過的身體;我也因為想著她的苦楚,拆掉了王府裡那座最偏僻的殿宇,放出了裡面幽閉著的女人們;我傾盡全力,讓她家人的處境更好一些……但無論怎麼做,我也無法為癡兒打開囚著她的那扇門。
  
  我以為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將帶著我對那樣一個女人的愛意走完我的時間,而那個女人卻在生不如死。
  
  命運百回千折,花園之中的再次相會,我不知如何自持。我是個懦弱的男人,那一次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是個卑鄙的男人。在我毫不猶豫的把她抱在懷裡之後,我知道這也許是因為太多的懊悔,太多的思念,太多的驚喜,但難道沒有因為那時的她已經是個沒有家世,沒有夫婿,沒有身分的女人嗎?我並非急色孟浪之人, 可是我真的想念了那具身體太久太久。我那麼渴望用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佔有她,也許這樣之後我可以獲得解脫。
  
  她和我是沒有緣分的。錯過了一次,又一次,以前是咫尺天涯,過不了多久又會是千山萬水。送去玉簪,只想告訴他我的承諾和我的歉疚。
  
  真真可笑,我以為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像英雄一樣救助我愛的女子的機會,卻原來當我與權力失之交臂的時候,我就必須安于做一個平凡的男人。擁有權力的帝王曾得到了她,貶損了她,最後也依舊是座在龍椅上的帝王才有權力對她承諾,將她救贖。
  
  總是如此,就像今日,她坐在那邊,我做在這邊,帝王坐在上邊,周圍那麼多的人,我心裡僅有的欲望,也許我生命裡少有的和最強烈的欲望只是把她變成我的女人,變成一個我隨時可以予取予求的女人,但她就總是美豔無邊的坐在我碰不到的另一邊。
  
  當她終於離開這個國度的時候,她意想不到的把她的秘密留給了我。她把她最珍貴的東西交給我,要我照看,我終於以這樣一種方式諒解了我自己,讓我覺得我對她的感情最後有了一個美麗的解釋。我既為這個帝國,我的家族,也為她付出了我所有的智慧和心力。
  
  我死的時候,獲得了空前的聲譽,我似乎成為這個王朝有史以來最偉大,最高尚,最無私的王族成員,上對君王,下對黎民,我都無憾無愧,其實誰又知道,我只是為著我對一個女人的那一點點私心,那一點點承諾。我是笑著闔上了我的眼瞼,因為我兌現了最後一個給她的承諾,不算太丟人了;因為她最後對著我說:無以為報,只有來生了。

........................................................................................................................................
  
  注:

  (1)陸遊《釵頭鳳》
  
  (2)七絕《書紅綃帕》唐 李節度姬 
 
  (3)宋代黃堅《沁園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0:38

41.紛紜

  華筵之上,杯箸交錯,華光四溢。一般無二的景,而人事已紛飛。
  
  諸君看吧,那年輕的帝王,高高在上,面上神情似在說:大地在我腳下,國計掌於手中,朕之江山美好如畫。(1)
  
  我默默仰視年輕的新帝,他有著這個王族所特有的面目,淡淡的可以看見以前那個帝王的影子,而更多的是遺傳自他的母親,來自江南水鄉的潤澤,讓人覺得溫和寬厚,仍舊帶著當年做王子時的濃濃的書卷氣。然而他今日能高坐朝堂,昔日定然血雨腥風。
  
  他端坐高位之上,面如檀郎(2),斯文俊秀,然而那威壓的王者之氣卻無處無時不在。我想他始終如掩著鋒芒的寶刀,成竹在胸,也許會成為這個王朝開啟新篇章的一代君王;聽說他是諸王子中唯一曾遊歷四方,親近過百姓的一個,也許會給天下黎民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吧?
  
  已是一個全新的光景,我的時代,我的帝王都已遠去,只是那俊美帝王身上的金色蟒袍那樣的耀目,那樣的熟悉,晃得人心如亂麻,前塵往事在腦中轟轟作響。
  
  他不經意中飄來的目光似乎無處不在,照射著所有的人,所有的角落。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竟使我惴惴惶然。那眼神裡總有種說不出的厭惡,莫名之時,細想過往,似乎早年與他是全無過節的,定是我多心了,杯弓蛇影而已。如今我是敗雨殘雲,命如螻蟻,要真有何夙怨,哪還能安坐筵席之上。
  
  我聽到他用極溫柔的聲音詢問芷嵐身體可好,突厥語習得可好。就想他是否會想他的母親一切可還安好;我看他對著身旁的皇后淺笑低語,就想太后原本該作為今晚最尊貴的女人坐在最高處……正想著這些無稽之事,忽覺他的目光又飄過來,在我身上狠狠的刺了一下。
  
  我一直端坐在芷嵐身側,目不斜視,也不曾言語,是哪裡出了岔子?
  
  等到皇后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麼,向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很壞的預感,開始覺得坐立不安,膽戰心驚。
  
  原本稍候突厥王子和使臣會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拜見公主,我也會以女官的身份與對方正式見禮。但我低聲對芷嵐說我頭疼不已,怕是飲了些酒,又受了風,想先退下了。芷嵐猶豫了片刻,似乎不願我先行離開,但似乎又擔心我身體,不便強留,終是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我悄悄退出去之前,握了一下芷嵐的手說:“公主殿下,不用擔心,一切都完美無瑕。”芷嵐目光幽幽的向我笑了一下。
  
  我本希望,我可以不著痕跡的消失於筵席之上,然而我離開的時候,無比敏銳地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像逃遁一般。想起來,似乎上一次我也是華麗的出場,逃也似的退場,只是希望這一次沒有不期的禍事接踵而至。

........................................................................................................................................
 
     注:  

  (1)篡改自香港電視劇《秦始皇》的主題曲

      (2)潘嶽,就是人所周知的潘安,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其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以至後世文學中“檀奴”或“檀郎”成了俊美男子的代名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0:57

第三篇 無言誰會憑闌意

42.帝王篇(一)

  我厭惡後宮的女人,這些無用的女人,貪婪狡詐,像極了肥白的蛆蟲,日夜腐蝕著這陰沉的宮殿。
  
  而這些女人當中,我尤其厭惡那個現在正坐在那裡,安靜的連表情都看不出來的女人。她的皮膚似乎比其他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白些,而她悄悄離去的樣子,讓我覺得她似乎又在醞釀著什麼陰謀。我無法明白父皇的心思,讓她寵冠後宮,又將她貶進冷宮,在自己百年之後,竟把一個事過自己的女人送到蕃邦,我皇家體面何在?
  
  母親曾是父皇真正的心上人,正因為她,失去了父皇的寵愛;在很多年裡,我曾常常被父親抱在手裡或是跟在父皇身邊讓他考我文章,正因為她,在她從我的視線消失之前,父皇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在那許多年裡我幾乎再未同父皇親近過。
  
  我無數次的聽見母親歎息哭泣,又無數次的看著這個女人巧笑嫣兮的伴著父皇來來去去。我第一次看見父皇攬著她在御花園裡賞花時,我就知道我恨她。婦人,伏於人也(1),即便是皇后也只能跟在帝王的身後,而她卻被父皇擁在身前;我第一次看見父皇將她抱於膝上,坐於涼亭之中飲茶時,我過去從未有過的野心蒸騰了起來,有朝一日我要成為一個帝王。
  
  很久之後,當她徹底從我的帝國消失之後,我有些悵然,我開始疑惑當我對著那一幕幕她與父親的纏綿,我究竟是可憐母親,懷恨於她,還是羨慕父皇才決定有一天當取而代之?
  
  我很樂於見到她被貶進冷宮,我覺得那是最適合她的下場。我如此仇恨一個女人,實在是她太過詭計多端而不擇手段,為了權勢和自身的目的,她可以做出近乎可恥卑劣的醜事。我自視謀略過人而又善於掌握時機,而我不得不承認我幾乎就敗在這個女人的手裡,她輕易間就毀去了我運籌帷幄許久的計策。
  
  很久之後,我開始疑惑當時究竟是不齒她的奸詐無良,還只是被個女人挫敗的滋味不好受?更讓我想把這個女人碾碎在我手心的是,她竟對我否認了她所有的機心,所有的作為,用似看著一個愚人的目光瞧著我,讓我有了嗜血的衝動。
  
  母親曾問我是否因為這個女人比她美上很多,所以父皇再不來看她。我很想告訴母親,她之所以失敗,並不是僅僅因為美貌。但我只是對母親說她才是後宮裡最美的女人,那個女人只能次之。
  
  很久之後,當我再次看到她,她跪在母親腳下,萎頓不堪,瘦弱的幾乎可以像煙一樣消失時,我開始疑惑這真的是父皇曾如此寵愛過的女人嗎?她和母親究竟誰更不幸?
  
  她自恃為官宦豪門,用些小恩小惠譏笑我母親乃貧寒出身;她曾經在父皇大宴群臣使節之時,以舞娛眾,做出只有舞坊樂伎才作的行當;為了幫裕妃之子爭奪儲君之位,她可以與父皇的外寵行那苟且之事;為了一己私欲,她用美色勾引籠絡八王,以為她所用……
  
  很久之後,當我發現她是在母親被幽禁之後唯一一個還會去探望她的人時,我開始疑惑是否是我堂堂昂揚男兒以狹小的肚腸去揣度了一個小女人?而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關於她的私情,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如今初登大寶,朝中各派勢力蠢蠢欲動;父皇的諸位兄弟也欺我年紀尚輕,母族又出身卑微。尤其是八王,受父皇遺命監國,在朝中與各系皇族重臣似乎都交好親近,竟也為了這個女人對我出言威脅,可恨!
  
  罷了,她終將消失,只須防她再掀風浪也就是了,也許她還可以成為幫我穩住八王的一步棋。現下的局勢,我太需要八王的支援。
  
  沒有人知道我為了登上這個帝位,曾有多少個日子食不下嚥,又有多少個夜晚,無法安眠。每走出的一步,每布下的一子,都費盡了思量。為了這一天,我受了所有的委屈,吃了所有的苦。我想,在父皇眾多的兒子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有資格得到這個江山。
  
  看著這個女人再次用那高傲的眼神看向眾人,我就無法不想起她是怎樣一次次破壞了我的一步步計謀。
  
  當年,子高將軍是朝中最有功勳和勢力的將軍,幾乎控制著大半軍權,與父皇又是那種親密的關係。而我,母親出身寒微,在朝中毫無勢力支持,建立起一樁強有力的姻親成為我爭奪帝位的關鍵,而子高將軍唯一的妹妹自然成了最佳的人選。如果可以娶她為妃,不但間接控制了帝國的軍事力量,還可以經由子高將軍在父皇枕席之側施加微妙影響。
  
  父皇本打算將子高將軍的妹妹許配給裕妃的兒子,我絞盡心思,叫母親去求父皇,教母親對父皇動之以情。於是母親在等了很長時間之後終於有機會與父皇共進晚膳時,母親流著淚對父親說:“陛下,臣妾出身卑微,無依無靠,將來您千秋萬歲之後,我哪裡還有活路?”父皇答她你不是還有兒子可以靠。母親回說:“就是個不中用的書生。陛下,若能配了子高將軍的妹妹,將來就算母老子弱,也還不至於被欺負啊?”不知道母親還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一晚父皇是未置可否就離開了。
  
  我隨之又安排了父皇身邊的梁公公曲意委婉的暗示父皇如果將子高之妹嫁與裕妃所生之七皇子,那將來七皇子如若繼承皇位,勢必導致外戚權重,恐怕也容不下其他幾個有勢力奪儲的皇子;如果其他皇子繼承大統,七皇子不但有裕妃母族這邊的勢力,又有子高將軍的軍權,恐有大亂啊!
  
  子高將軍的妹妹就這樣最終成了我的皇妃。我籌謀著只要消除了四皇子的競爭,遲早我會讓父皇相信以我之仁厚,如登大寶,定會善待其他諸皇子。
  
  然而,我費盡心血,以為一招妙棋,卻會在彈指之間,被這個女人化為烏有。據梁公公所說她只是對著子高將軍莞爾一笑,就讓子高將軍失了心神;又故意在昭陽殿前與子高將軍曖昧不清,讓皇上看個當場。最後子高將軍被逼離去,病死邊疆,我的婚姻也成了一招無用的棋。

........................................................................................................................................
  
  注: (1)儒家經典裡說的很偉大的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1:46

43.懼

  此後的日子裡,年輕帝王的目光總像雷鳴電閃一般一次次劃過我的腦海,追的我四處皆是倉惶,不詳的感覺攪亂了我的思緒。越來越濕的夜像是一口碩大的陷阱,空氣裡處處漂浮著陰謀的味道。我知道這是所有後宮裡恒久的氣息,但是席筵之後,它似乎更形濃重了,驅之不散,裹在初夏的夜霧裡,糾集成一團又一團,伏在宮殿四宇以及每一個黑黢黢的角落裡。
  
  我似乎仍舊肌膚皎潔勝雪,體態輕盈如風,可是痛苦的記憶早就剜進了骨血裡,腐蝕了我的心神,我懷疑著每一個在我看來不同尋常的眼神和語氣,似乎每一個傳遞進來的資訊都是新一場迫害的序幕,似乎連逐漸變暖的氣溫也透著詭異的玄機。
可一語決我死生的人太多,於是帝王微微的一個蹙眉,便迫得我惶惶不可終日,如天之將崩。而這只是明晃晃懸在那裡的尚方寶劍,全不足以比宮廷陷阱的萬中之一二。
  
  後宮的艱險教會了我太多在這裡生存的機要。宮廷生活裡最重要的一面,也是愚人常常忽略的一面,不是皇帝,不是皇后,而是那些僕人,無數的僕人、使女、廚役(1)……而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愚人,我太過於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我的家人,我酷愛的書,我的琴棋書畫,我的那一場期待了太久,卻在冬日也不曾降臨的無望的春情。
  
  除了小心翼翼的恭敬著居於上位者,我所有剩餘的觸角全都探進了如同秘密花園一般的內心世界,而漠視了四周的異動。當年,如若我曾分一絲心神,看一眼聲旁的奴僕,聽一句他們的閑言,也許,只是也許,有些事原可以走一步先招,有另外一個解。
  
  也許,我可以探聽皇上的心意,我可以關注宮廷裡為了爭奪儲位的陰謀,我可以早早的提醒父親處處小心;也許,我可以更好的打點身邊的人,也就不至於被出賣,終至身陷囹圄。可哪裡來的那麼多也許呢,過往只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忽視了宮裡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不肖說俯就他們,賞賜他們,討他們歡心,我甚至除了貼身侍候的宮女小招,從來也記不分明當年我宮裡其他人等的眉目姓名。
  
  如今卻深知:在後宮這塊一裡寬二裡長的地方,想要自保,就必須依賴由無數僕役織起的一片密佈的網。其實,若沒有僕婢夾雜在內,宮廷之中也就往往不會鬧出什麼陰謀來了(1)。
  
  所以,現在我對待我可以接觸到的宮裡的每一個僕人,總是和順大方,我所得到的所有賞賜,除了所需衣物還有有用的書籍,皆用來賞賜他們。漸漸的,我身邊的人變得非常忠心且總是曲意討我喜歡,什麼樣的話和事都傳進了我的耳朵。
  
  新帝的為人行事,宮裡的細枝末節,我越來越清楚,知道得也越來越迅即。這些也許最終沒有用來拯救我自己,倒是及時讓我阻止了芷嵐公主一場懵懂的情事。也許對芷嵐的命運來說那並不是最好的一個編撰,可我總希望芷嵐的生命會繼續,我的生命也會繼續。
  
  經由這些耳目,我知道了新帝是如何一個鐵腕的帝王,他是用一種非常簡單的方式殺開了一條通往御座的血路,他也仍舊在用這樣一種方式鞏固著自己的政權,這就是:順我者榮華富貴,逆我者有死無生(1)。正如芷嵐嘴裡所說:“我這個皇兄,幼時經歷坎坷,於是行事有些獨斷,要是做了違逆與他的事,在他手了是定然討不得好去的。”於是我更是日日思索往日可曾有得罪的地方,也更加的深居簡出,處處小心。
  
  也是經由這些耳目,我在一切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時候,就緊緊拉住芷嵐的手,告訴她:一步差池,前面即是深淵萬丈。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2),而生於皇家,便從無資格談愛論情。即便你有心以身殉情,難道也真的願意心中所念的人跟著一起煙消雲散嗎?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3)
  
  憂的是咫尺天涯,怖的是累你一起萬劫不復。
  
  我也告訴芷嵐,要她相信我,終有一日:橋下再無秋水,橋上亦無相思(4)。然而在我和她一起經歷了很多,又分離了許久之後,在我們都接近人生的結局時,公主曾給我寄來書信一封,信中問我可安好,信中還說:“關山月冷,世事無情。縱馬長嘯,堪歎情事空空。霧隔千里兮無歸,花飛天波兮蹙眉。幾重山,幾重水,遙遙無期,歸途如虹。君兮,君兮,藏于水之南。(4)”

........................................................................................................................................
  
  注:

  (1)借用林語堂《武則天傳》中部分論述

  (2)佛教中的觀點

  (3)《大涅磐經》

  (4)摘抄了網路上署名瀟湘妃子的一篇原創詩歌中零星的句子,胡亂湊在一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2:00

44.葉落

  芷嵐以前只見過她的父皇和王兄,除此以外她沒有機會看見任何一個對她而言真正意義上的男子,所以當她第一次看見了這樣一個陌生男子時,便註定了是她的劫難,更何況那還是一個白衣勝雪 、才冠三梁的男子。當芷嵐登上白馬寺山門前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那個男子就那樣嫵媚妖嬈的立于晨風中緊閉的廟門前。
  
  那個拋棄了功名和利祿的男子一心想要敲開佛的大門,不管廟門是如何的緊閉,他在寺院外不吃不喝等待了三天,直到前來為自己祈求婚姻會美滿的芷嵐走到了同一扇門前。是芷嵐親手幫他扣開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門扉,是芷嵐在問明瞭一切後,對方丈說這是天朝有名的才子,既然他一心向佛,方丈應該收留他,他會成為一代名僧的,這是他的機緣,也是白馬寺的機緣。
  
  然而,當芷嵐看著他激動萬分的跪拜在金佛之前時,我清清楚楚的看見芷嵐眼裡忽然閃過從不曾有的疑惑。當這一角白色衣袂終於消失於殿前,只留下一張潮濕的葉子粘在門檻上,我分明看到芷嵐惦念不捨得眼神。絲綢的窸窣已不復聞,塵土在殿堂裡飄飛,再聽不到腳步聲(1)。風起,風舞紗幕,紗幕飄飛。
  
  這是一個少女最美不過的情懷,千金難易這一刻的心動,再以後,等這豆蔻年華過去了,落了塵埃縛了繭的心就不會這般輕易被勾動了心弦。
  
  不幸的是,對於一個公主而言,這山門前的一次相遇只能是個劫難的開始,而絕不會是那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2)的故事。
  
  芷嵐不是一個在寵溺中長大的女孩,她長在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深宮裡,她比尋常人家的女子更明白身為女人的無奈,於是,那一日,白馬寺外白衣人,我如同欣賞了一幅春日裡的畫,知道它會凝在這一刻,凝在山門前,凝在芷嵐永恆的心深處。然而我錯了,我用一個女人的心去踱了一個少女的心。也或許我所領略過的那一點點晦澀不明的情遠不足以讓我知道情之一字是會叫人義無反顧,生死相許。
  
  有一天,芷嵐身邊的小宮女告訴我芷嵐又去白馬寺敬香了,這已是一個月內第三回。我霎時冷汗淋淋,再不用多少時日,這就將成為新帝登基以後宮闈裡的第二樁醜聞。
  
  芷嵐是和尚的紅塵萬丈,和尚是芷嵐的化外一方,和尚要是跳得出去,便可安心做他的和尚,芷嵐可以把他當初那一襲白衣,臨風而立的樣子深深記取。若,跳不出去,那等來的絕不會是於紅塵裡的相愛一場,而是兩人一同的末劫。(3)
  
  芷嵐說她去白馬寺只是想看上一眼,也只有看著那人的時候,才知道活著是怎樣一種滋味,卻原來,過去的所有時日都如同嚼蠟。
  
  我對芷嵐說:“我朝歷來都是以宗室女和親,唯獨這一次是嫁了真公主,全因為前後三代皆因為爭奪皇位,朝中內亂頻頻,先皇是想防著突厥乘勢起兵,新帝也想借此聯合突厥,一則牽制西北各國,二則也好專注於整頓內務。我想,公主殿下必是明白皇上一貫如何處事的,此事如若傳聞出去,怕是絕無餘地的。(4)”
  
  我又對著芷嵐說:“故事裡的辯機和尚即使不為佛門創下更宏偉的功業,原本也可以伴著他摯愛的經文安然老去,如此慘烈的終結不知辯機可否無怨無悔,不知又是否是高陽早已料到的?(5)”
  
  原本我不敢,也不該對著公主殿下如此大膽妄言,狀如訓誡,然而在這樣一件事上我不得不有私心。如若芷嵐果真行錯半步,發落下來的時候,恐怕我和所有解憂宮裡的宮人們便會是第一個就地伏法的。
  
  我並不奢望公主殿下顧及我們這些人的生死,至少是她自己和她所戀著的那人。我只希望在一切真的發生前,她至少除了青春衝動之外,可以認真思考一下當愛情和死亡擺在一端的時候,究竟真的是孰輕孰重。
  
  至此,直到遠嫁,芷嵐再不曾跨出宮門半步;至此,終她一生,芷嵐再不曾提起過那個白衣勝雪 、才冠三梁的男子。

........................................................................................................................................

       注:  

  (1)美國詩人龐德的名作《劉徹》

  漢武帝的《落葉哀蟬曲》被美國詩人龐德改譯成《劉徹》,《劉徹》被稱為美國詩史上的傑作。特別落葉一句被稱意象疊加法的典範,落葉句成了美國詩史上一個很有名典故。

      (2)寫女子出嫁  

      (3)改寫的網路上署名瀟湘妃子的一篇原創詩歌中的句子:

          你眼前的我是紅塵萬丈 ,我眼裡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的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我只記取你當初的模樣: 白衣勝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親愛的,請和我於紅塵裡相愛一場。

 (4)史上多有繁盛時以宗室女代嫁,衰弱時就派真公主和親,例如唐朝。

 (5)辯機因為和高陽公主的私情,最終是被判腰斬,高陽身邊許多人被處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2:12

45.惑

  白馬寺之事過後,似乎風淡雲清,不著痕跡。只除了書案下被芷嵐揉作一團的薛濤箋,上面依稀可是:“今日何日兮,山麓蜿蜒。今日何日兮 , 得與公子同路。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公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1)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2)我從孩童起就等待一種燦若煙花的愛情,後來我明白那真的就是像煙花,只是一時一刻的煙雲,還沒開始,已經結束。曾經的纏綿,曾經的悱惻,火樹銀花般的夢了一場,我如是,芷嵐亦如是。
  
  只可憐剎那竟能刻骨,此刻永無盡期。我想,等芷嵐回首遙望的時候,她埋怨的會是我,是她自己,是這森然的宮廷,還是命運?
  
  當下芷嵐看來全不曾介懷我的僭越,反平添了幾分親近和了然,常常一併促膝閒談。然而與我的內心,卻是無比的沉,無比的痛,在被傷害和被泯滅了心中的燦爛光華之後,我不曾猶豫的就成為另一場迫害的鏈上一環。叫我這樣做的理由竟是為了讓自己和年輕的芷嵐避免隨著追尋自由就必然會來的黑暗與覆滅。我勸解自己說我只是阻止了她撲向烈火,撲向命運在暗處布下的誘惑。因為燃燒之後,必成灰燼。但是拒絕了燃燒,往後的她又能剩下些什麼呢?除了一顆,逐漸粗糙,逐漸碎裂,逐漸在塵埃中失去了光澤的心。(3)
  
  我想要祈求心裡的安寧,無論是何樣一種解釋,否則沒止境的衡量,糾扯的我不知所從,像在進入地獄的門口之前,被一遍遍的質詢,一遍遍的蒸烤炸煎。我無力對自己說:我只是不願放棄,也不曾放棄,我無可悔。但凡還有一絲向著未來的希望,我會緊緊握住。
  
  想著過往的生活,想來恍如是沒有來世的前生,想著被我的心靈無比深刻的感知和記憶過所有,就覺得此後的一切都似乎並未真真的發生,那高座宴樂之上的華服女子隱約變的不再是我,以後那生命舞臺上的女人也不再是我,我的靈魂總是能游離體外,遠遠的看著那好戲或是鬧劇一場場上演,我總是質疑難道生命就是可以不知明宵的一天天下去嗎?然後我又想,為什麼不呢?也許生活本該如此,只是我曾被被命運衝錯了方向,既已無歸路,何不就此忘卻前塵呢?
  
  我的思緒就這樣沉浸在萬劫不復之中,找不到去處。然而在這樣冰冷的世界裡,又有一陣陣暖融融的熱氣在我的觸覺之間回蕩,我對生存和未來的希冀像一隻隻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在把我托升而起,好讓我懷著希望來對著絕望。可心似乎太重太累,帶著義無反顧地氣勢仍舊在往那深淵中衝去。我就在這樣在往來反復的激蕩之中彷徨蹉跎著我分不清是否還存在的生命,曾經即使在陰暗的冷宮中都是分明的世界變得混沌不堪。
  
  恍恍惚惚間,斜倚橫塌之上,白燭紅帷之下,竟入了夢,夢裡度過那通往陰界的河川,又來到去嚮往生的橋上,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花海,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鋪成一條似火照一般的通向幽冥之獄的黃泉路。就是彼地的那種花呀!這只開在黃泉路上的花,變成了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
  
  四處彌漫著那傳說裡有魔力的花香,喚起行路人諸般紅塵往事(4)。
  
  奈何川,彼岸花,那環佩如水襟如月的帝王,溫潤之容似玉,英威燦爛,靜靜佇於橋之一端,回首淺笑雲:“朕等你似有千年。”

........................................................................................................................................
  
  注意:

  (1)改自《越人歌》中國最早的歌謠之一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2)薑夔: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3)部分自席慕容的《在黑暗的河流上》

  (4)部分改自他人原創文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2:24

46.突厥人(三)

  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
  
  我就要離開了,卻沒想到會這樣莫名其妙的就讓人把心給偷走了。
  
  那天,她為什麼不等餉宴結束就獨自悄悄離開了,帶著那麼不安的表情,大概是忽然見著我們這樣一群蠻人,受了驚嚇吧?
  
  我明日就要離開這裡回到草原上去了,原本早就盼著回去,省得為了這跟我不相關的和親,讓幾個兄弟乘著我不在又搞出什麼花樣來。
  
  其實父汗專門派我來,也只是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和重視,那些婚期、路線、嫁妝什麼的自有人會籌畫,也用不到我操心。除了去宮裡見了漢人的皇帝,剩下的日子本來可以到處逛逛,可醒著睡著,轉著逛著,到處都是她的影子,真是鬼迷了心竅,我都沒聽她說上半句話,就被個漂亮臉蛋勾沒了魂,這可不是我燕尹(1)會幹的事兒。

阿史那社爾定是看出來我迷上了那個女人,以為我是喜歡漢人女子,所有在行館裡設了酒宴,叫了許多聽說是都城裡最昂貴的歌姬舞伎。好像她們的頭髮比那個女人還黑還密,好像她們的腰肢比那個女人還細還軟,好像她們的胸脯也比那個女人更飽滿……可為什麼我就是找不到我以前對著女人的那股勁頭,眼前總是那雙讓人捉摸不清的眸子和嘴角那似笑非笑的樣子。
  
  雖然現在一樣是見不到,她在漢人天子的宮殿裡,但心裡藏著那點躍躍欲試,那點像有草要破土而出的滋味讓人覺得渾身躁動,渾身有使不出的勁兒。
  
  從來沒嘗過那麼想要一樣東西可偏偏就是拿不到的味兒,明天這一走,真是連想一想她就在不遠之處的那點歡欣都沒有了。一想到從此就隔的遠的不能再遠,心就像被剛融開的冰水一滴一滴的打在腦門兒正中,生疼又沒有止境,直到男兒石頭般堅毅的身軀也被滴漏滴穿;一想到那冷冷的小美人,我這輩子就永沒有機會用我滾熱的胸膛讓她熱乎起來,就覺得又像是有好多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叮在我的心口上,不停的啃噬我的心肺,直到把我吃完掏空。(2)
  
  我從不知道喜歡一個女人可以是這樣的,我只知道要是看見豐滿可人的女子,只要是沒主人的,便把她抱進我的穹廬(3),壓在我的身下。從不知道,被個女人壓在心上是這樣一種說不出的惱火。
  
  那天晚上,我把阿史那社爾硬塞到我懷裡的說是最迷人的姑娘抱到了床上,我想也許這可以幫忙治好我這種不知名的心裡的病。我聽說漢人宮庭裡的女人非常流行用蠱來整治不利於自己的人,我甚至懷疑她們一定是對我動了手腳,因為父汗是軟逼硬磨的要走了她們的公主。等一回到草原上,我要請族裡的老薩滿為我驅鬼祈福。
  
  這女人我別說得到,恐怕是見也再見不到了,一想到她的影子如果一直這樣糾纏著我,一想到我再回不到以前的我,我就從心底裡發寒。
  
  但我想,從來就沒有老薩滿治不好的病,草原上還有最火熱的姑娘搶著要做我的女人,我很快就會忘掉這次旅行,忘掉那個冰冷的女人。

........................................................................................................................................
  
  我很悲慘,因為從此這個女人就深深鑽進了我心裡,無論如何也挖不出來,等到她的樣子在我腦子裡都已經模糊的時候,那股難受的煎熬也沒少掉一星半點。
  
  我也很幸運,當兩年後公主到達草原上的第二個早晨,我看見那個從公主隨從的帳篷了鑽出來的女人竟然就是她的時候,我從馬上跳下來,拎著馬鞭,冷笑著邁步過去,一把把她扛到了我的肩膀上。聽著周圍男人們爽朗的大笑聲,聽著她受到驚嚇得呼叫聲,我得意極了,我想你折磨我已經夠久的了,現在輪到我,我要把你從我的心裡挖出來,然後要把我深深種到你的心裡。
  
  我實在可笑,居然會這樣得意。從見她的第一眼,事情就脫離了我的控制,而我從此直到永遠也沒有拿回對這一切的控制,而是失去的越來越多,直到連渣子也沒給自己剩下。

........................................................................................................................................
  
  注:

  (1)《通典 邊防典》:突厥王子燕尹,木杆可汗土門之子,又名俟斤。狀貌奇異,眼若琉璃,性剛暴而多智。西破蠕蠕、口噠,東走契丹,北並契骨,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余裡,南自沙漠,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

  這裡只是借用人物原型的一些體貌特徵,總體上已於歷史真實無關。
  
  (2)大學裡現代文學的教授在提及日本的能劇是說看能劇的感覺像是被水一滴滴的滴死或是被蝴蝶慢慢的叮死。這裡盜用。 
 
  (3)穹廬,即突厥人的帳篷,類似蒙古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2:41

47.變

  風在夜色裡四處遊蕩,沉鬱陰冷,深藍色的天廣闊而浩渺。總是喜歡候到這樣夜深天長的時分到御花園裡來走走,孤零零的,風詭雲譎裡卻讓我覺得安全。
  
  白日裡,這裡總有百樣姿色,盛裝而行的各宮嬪妃往來其間,整個天朝正在時興的妝容、髮式、裙服,零零種種都會在這上演。而華妝美鬢的情懷卻似乎總是撕扯到我的心神。
  
  夜色裡,我挽個松慵的髮髻,著件單色的宮裝,披上同色的紗衣,在這裡賞花,不是賞枝頭俏麗綻放的,而是看被碾進塵土的。心疼它芳華無存便任人輕賤,也心疼自己奔逝而去的年華就這樣靜悄悄無聲息的固在這四方城裡,沒有親朋,沒有愛侶,沒有孩子,沒有將來,一無寄託,什麼也沒有。
  
  看著花叢在夜色裡勾勒出魅惑妖異的輪廓,想著自己無可奈何到了沒有知覺似的人生,就覺得自己在跟著這天色一起越來越重,越來越暗。心想這世上最可怕之事莫過於時間而已,只因隨之而來的就是衰老和死亡。再美好的容顏,再美好的時光,再美好的情感都是留他不住,都會隨之消失的了無蹤影,讓人怎樣也無法相信,無法接受怎樣的偉大都會寂滅於無形。所以也許終歸是塵歸塵,土歸土,怎樣度過亦無太大分別。只是,縱是放得下自己,沒奈何的情願隨波逐流,可我遠方的親人啊,可安好?
  
  昔日繁華,今時落拓,深省昨非,細尋今是(1),怎麼也不明白生活是怎麼可以從滿是意義和希望一路走到坐於困城,只是活著。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2)不知不覺的這曲哀歌就輕聲從心裡吟了出來。
  
  “大膽,何人竟在朕的宮廷裡唱這亡國之聲?”
  
  倉惶回轉,帝王竟立於身前三尺之地,面色陰晴難測。我慌忙匍倒於地,心驚魂蕩,只來得及想:我怎如此愚昧,怎能在宮廷之中吟這後主的亡國之詞?為何又如此荒謬的將自己陷於死地?
  
  “怎麼,是盼朕坐不穩這江山不成?”
  
  “皇上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憐惜這落花陷於塵土,不免觸目生悲,興起韶華易逝的感歎,只是才疏學淺,口不擇言,竟胡亂用了前人的詩。皇上, 賤妾絕不曾存了他念,只是一時傷感以致言語不當,求皇上寬恕。”
  
  “口不擇言?聽聞你十四歲就以“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而美名遠播。當年父皇打算禮聘(3)你入宮,當面向你父親問起你來,你父親曾不無驕傲的說:‘吾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處。’(4)”連寡人少時的太傅都對你讚不絕口 ,說什麼此女筆力矯亢,詞氣清灑,落落名士之風,不似出女人手(5)。你到給朕解釋一下你是如何口不擇言。”
  
  我惶恐而無言可對,只是重重的低下頭,跪在泥土之中,放棄的等待著又將降臨的懲罰和厄運,眼前依舊是帝王明黃色袍服的下擺,刺的人雙目生疼。
  
  “宸國夫人,朕已赦了你父親,本想讓他重歸朝堂,但他自請歸老於圖婆(6),如今他已攜妻帶子遠赴南洋經商去了,朕望你在宮裡接下來的日子裡,檢點言行,好自為之吧。”伴著聲冷哼,人翩然而去,眼前只剩泥土。我萎頓在地,嚶嚶哭泣。  

    多少時日沒有這樣哭過,心中百般滋味,連自己都理不清楚。樂是親人出得生天,舉家平安;愁的是從此再無牽掛,從此更加是想見無期;喜的是帝王不曾深究我之不當;悲的是以後真真是飄零的浮萍,沒了根莖。

  英明如父親,愛我如父親,然總是兒子隨他行走天涯,重建家園,而女兒,終只是相隔天涯,各自相忘,再不得承歡膝下。

  又想著片刻之前的危機,後怕之餘又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己的命懸於他人一念之間,動則是咎又百口莫辯。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哪裡是死路。這一個個的帝王將相都是尊貴無比,而我就是這眼前的一寸泥土。

  憶及過往前塵。每每辛酸不遇,總想是時運不濟,只需耐下性子,便有守得雲開日出之時,不曾想,日往月來,離開父母羽翼的日子就是這樣的在風雨之中苦苦掙扎。走了這麼久,好累好乏。回頭望,才忽然明白:這滿滿的天地,就是一塊兒被男人打造了千年的純鋼,不是男人化作了女人指尖的繞指柔,而是這世道分明就早已變成男人手中的筆墨,信筆疾書,描畫這萬里河山,千年青史,讓世間的點滴全都絲絲紋裡熨和而穩妥的體貼著他們對生活的理想和需求。如此的舞臺之上,帷幕之下,我的人生,一個女人的一生又有什麼勝算?
  
  在每一場命運的角逐中,我都是一個失敗者;每一次不公降臨的頭上時,我都想那是一次意外,在太多的意外之後,我才明白幼時父親所給予我的是在家庭那一小方天地裡的特權,那才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

  注:

 (1)深省昨非,細尋今是----這兩句話是抄朱熹這SB向宋甯宗上表請罪承認自己引誘兩個尼姑作妾,承認自己搞“偽學”時說得話。

 (2)陳後主《玉樹後庭花》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3)古代的遴選制度。後宮女子入宮有三種情形:一種是禮聘和采選,一種是進獻,一種是劫奪和籍沒。禮聘的大多是名門貴族,或者是仕宦人家以才、色、德聞名的女子,入宮後是有名有號的后妃。例如徐惠才、武則天。---《嬪妃》張春曉著。

  (4)蘇洵曾說:“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處。”這裡他誇的據說是蘇小妹,有說後來被她老公虐待,年紀輕輕就死了。

  (5)陸昶《歷朝名媛詩詞》中對□的詩詞作過許多評論,其中評李冶(李季蘭):“筆力矯亢,詞氣清灑,落落名士之風,不似出女人手。”這個李季蘭是個道姑,象魚玄機一樣,私人生活為時人所詬病,但才學極高。本文亂借一下歷史。

  (6)爪哇古稱圖婆,地處南洋交通要衝,商業發達,人口稠密,物產富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2:53

48.帝王篇(二)

      這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都總是那副魅惑眾生的模樣,讓我每次總是不由握緊了掌心,似乎是怕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扼住她纖細的脖頸。

  夜色裡,月光下,回頭看到她伏在泥土中低聲飲泣,殘紅尤在的落花大朵大朵的飄到了她墨綠色的裙幅上,隨著她的身體一起微微抽搐著時起時伏,我竟忽然有了一種讓自己嫌惡的衝動:我想看著那或朱或碧的色塊都化作碎片,隨無緒的夜風一同四散飛去。

  懨懨的天色讓人胸悶,我煩躁的揮袖離去。
  
  身邊的老宮人薛貴趕上前來,湊到我耳邊說:“皇上,聽說前兩日八王又派人給宸國夫人送來不少東西,還聽說八王乘退朝之時,還親自前往解憂宮……”
  
  “夠了,不用說了。”
  
  “奴才該罰,奴才多嘴。”
  
  “好了,宣宸國夫人亥時初禦書房覲見。”
  
  “遵旨。”
  
  從衝動之下宣了旨之後,我已經在禦書房的書案之後坐了近一個時辰,眼前的奏章竟是無論如何也瞧不下去,我的自製力似乎從未如此不濟。我對這個女人的憤怒經過在那麼長的歲月中滋長蔓延之後,此時茂盛的再難以駕馭,我坐在這裡,一次次的想將手中的奏摺狠狠的砸到地上,或是將禦案上的九龍蟠雲盞重重擊碎,然而這麼做只能在短時間的宣洩之後讓我更加忿忿難平,即使得來了九五至尊,也無法消除區區個女人帶給我的挫敗和侵犯,憑什麼她會總有如此的存在感。
  
  十丈之外的門謹慎的發出了吱嘎聲,帶進了些微的風,我看見我的食指跟著略略的顫動了幾下,我凝著神聽完薛貴稟告宸國夫人已在殿外侯旨,然後低聲說:“先讓她侯著吧。”
  
  “是。”老太監退了出去。
  
  就如此僵直於龍椅之上,我強耐住一陣陣湧上的惶恐:似乎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似乎絲毫不曾猶豫的殺到這把並不舒服的椅子上也是為等到這樣一番情景---不再是個孩子,不再是個躲藏在角落裡被疏忽的人,不再是帝王的兒臣。我等待的時刻正是像現在準備好的一般---一個可以把握一切的男人,御座高處,龍椅之上的帝王,萬眾矚目的天之子。

  我盯著剛沏上的一盞茶,直到不再有熱氣升起時,我把它端在了手裡,又等到手裡的觸覺已冰冷時,我沉著聲叫薛貴宣宸國夫人進殿,然後我垂下眼盯在了不明所以的簇簇叢叢的蠅頭楷字上。
  
  “奴婢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記憶裡,她清越的聲音總是伴著父皇低沉的笑聲從後宮的各個角落無數次的刺進我的耳膜,她忘形之時,常常對父皇稱“我”,父皇對此似乎從來是無知無覺。而登基後在母后的寢宮裡再次見到她那日起,聽到得一直就是這聲不快不慢的“奴婢”,聲音卻再不清越,一字字遊魂一樣呻吟出來,好像那不是她在說話,而是聲音自己不知從殿宇的哪個角落飄了出來。只是這“奴婢”二字聽來和宮裡其他任何一個人說的又都不一樣,究竟哪裡不一樣,又讓人尋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奴婢叩見萬歲…..”
  
  “嗯。”
  
  我的目光仍舊停在奏摺之上,她便靜靜的跪在下邊,約有一柱香的功夫,我抬頭向她望去,她頭垂得很低,只是眉宇緊緊地蹙到一起,眼角在不停的抖動。夜晚的宮殿裡微微有些涼意,但她肩頭的紗衣已經粘在了肌膚之上,清冷的燭光之下,泛著熒白的光澤。

  玉質柔肌,態媚容冶---想來蜀主帳中膚如月下聚雪的甘后便是這般光景吧。(1)宮裡尋常這個年紀的婦人早已再難讓人眼光停留,可這個妖孽一般的女人,怎麼就會如此的攝人心神呢?
 
  “宸國夫人,朕聽聞近來你與八王過從甚密,可有此事?”
  
  “皇上……”

  “可知挾媚道,淫亂宮闈,罪當如何嗎?”

   “陛下容稟,奴婢絕不敢無狀至此。奴婢幼時便與八王熟識,八王于我如父如兄,八王憐我體虛多病,舊傷難愈,故而常常送些滋補之品,絕無淫亂宮闈之事啊,請皇上明鑒。”
  
  “聽聞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2),宸國夫人倒是于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

   “皇上,奴婢,奴婢曾受九年冷宮之苦,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是不敢有半分僭越的,更何況是此等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

  
    “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女色者,世間之衰禍(3),宸國夫人如此的美不勝收,聽聞私下裡又是性情如火,父皇當年就專愛你這般的性子,不肖說舊情未了的八王,便是朕也有些情不自禁了。如此說來,朕離你口中這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也是不很遠了?”

   “皇上,奴婢,奴婢……”

  跪在下面的她如風中之落葉,抖得越來越厲害,胸口不停的起伏著,我居於御座之上,於是看到的是道深色的暗影一直向下逡巡,直至消失在絲綢的深處。案上的燭焰跳了幾跳,偌大的殿宇之中,忽然歸於寂靜無聲,只剩光中的我和影中的她。

  “八王曾為你家人呈情,但赦令發出已是半月之前的事,倒不知宸國夫人直至今時還頻頻私會八王,又所謂何事呢?不成是還有更重要的事相求八王?”

  “皇上,奴婢絕無……”  

  “好了,既然你為一己私利可委身於他,到不如求朕來得直接?你說呢?宸國夫人?”
  
  她突然抬起了頭,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眼光如此分明,發著幽蘭色的光彩,帶著點驚詫,帶著點怒意,忽然讓我自己都不曾了然的心緒無處遁形。業火無名而起,我的手重重拍到了幾案之上,白色的玉戒瞬間碎成了幾塊,散在指間。

........................................................................................................................................

  注:

  (1)及後生而體貌特異,年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致後於白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太平廣記蜀甘后》
  
  (2)司馬光《家範》: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

  (3)《菩薩訶色欲法經》《大正藏》第十五冊頁286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3:07

49.暗

  我怎麼也不曾料到這晚會第二次見到皇上,一步一步都是忐忑,反復想著究竟為何會讓皇上此時單獨召見。
  
  然而書上的故事總有情由因緣才生,真實的人生卻全無邏輯線索可循,我自以為能受到的不公,該吃下的苦難都過去了,卻不知道命運可以如此不停歇的滑向悲慘的谷底。
  
  我要見到的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的兒子,是如今金鑾寶殿上的九五之尊,作為居於高位者,他固然可怕;但在此後可怕的一切發生前,我全然忘記了他的可怕還可以是作為一個男人。我以為面臨的會是詢問、訓斥還有降罪,卻決不曾預計面臨的竟會是這樣的暴行。
  
  我在風裡等了很久,我又在御座前跪了很久,在帝王開口說話前,我的膝蓋已經疼的打抖,帝王開始問話,卻始終沒有叫我平身。那晚上年輕的皇帝問了許許多多的話,他先問八王,我想與八王來往之事,我確有私心,可是我又如何能承認以我之境地,八王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這是絕境之中的掙扎,況且於實也真不曾做下他所指摘的罪狀。
  
  我的辯解和否認觸怒了龍顏,我聽見禦案上的轟然震怒,可是現在的我實在已是沒有什麼可牽掛和連累的,於是心裡似乎就沒了懼怕,倒是膝蓋上的疼痛已是忍無可忍,幾乎是希望他立即宣人把我拖出去,我便不用繼續跪在這裡。
  
  可是他的訊問似乎沒有止境,不知是否是因為疼得鑽心,還是他的話越來越不能讓我明白,我死死屏住要衝出來的淚水,把頭抬高了些。
  
  頭越來越昏,聽到皇上還在說話,在質問我,好像還提到了子高將軍、七皇子……我只是兀自疼的發狂,想要喊叫呻吟,想要扯散頭髮,冷汗佈滿了額頭,一滴滴粘在睫毛上,又不能抬手擦拭,這更叫人覺得難以忍受。
  
  就這樣,跪在那,全副身心忍著像是要撕爛五臟六腑的疼痛從膝蓋爬滿全身,等我再次凝住心神的時候,就又是看到明黃袍子的下擺遮住了眼前的視野。總算等到帝王開口叫我起來回話。我用了所有的力氣,想用雙手支撐起身體,試了幾次,竟是全沒用處,我只是絕望的等著龍顏大怒,好快快有人來把我架出去。汗水也許還混著淚水在眼前變成好大的水滴,筆直的墜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在靜默中分外清晰,然後越來越多的水滴接踵而下,我想伸手擦一下,抬到半空,竟被一把帶住,然後我整個人也跟著被拖了起來。
  
  “宸國夫人,對朕說話。”
  
  我想在這還有些清冷的夜裡,我滿臉的汗讓他狐疑。可我已經耗盡了所有的體力,已沒有一點辦法再來維護身為一個奴婢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得體,只得掛在他的胳膊上說:“皇上恕罪,奴婢想是跪久了,一時沒了知覺。”
  
  只是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出賣了我,他放開了手,我全無反應的撞在了冷硬的地面上,想他終是放棄和我這麼個廢人浪費辰光,該叫人把我帶出去了。
  
  我伸手摸向膝蓋,想把縮在一起不聽使喚的腿展開一些,尖銳的痛刺得我幾欲昏厥,胸口像是被巨石一遍遍的重擊,嘴裡泛滿了甜腥的味道。
  
  “你究竟怎麼了?”
  
  他過大過硬的手掐住我的下巴,向上抬起。因為忍耐疼痛咬得緊得不能再緊的下頜被他的骨節擠壓的像要裂了一樣,重心也愈加的不穩,被他拖著向前伏去,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心裡不覺慘然欲笑,想:女人生個下巴,是不是就如同牛的鼻子,是叫男人牽來引去,他要你跟他說話,就把你的下巴拽住,往上拎起來?似乎這些個男人都會這樣,只是有的輕點,有的重些。
  
  “朕在問你話,回話!”
  
  這樣被抬著下巴,身體又完全站不起來,哪裡還能夠回什麼話,倒是一連串的汗混同著淚滾到他的手心裡,算是替我回了話。
  
  所以下一刻,一陣暈眩,身體離開了硬的硌痛骨頭的地面,我竟被他打橫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應,我不可置信的倚在了御座之上,我慌亂惶恐的想要撲下去,被他伸出的一隻手阻住了。新帝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桌旁的燭光,以致我無法看清他眼裡幽暗的神情,黃色的袍袖拂過我的額頭,我忽然間怎麼也想不明白我是在哪裡?眼前站的是什麼人?現在如何?然後又如何?
  
  明黃色的袍袖阻絕了我的視線,更凝滯了我的思緒。它一路擦拭,然後停在了我的脖經一側。微微有些氣息吹在我臉上,帶來些涼意,讓我霎那間清醒了過來:我竟然坐在御座之上,而這個年輕的皇帝竟就靠的我如此之近,他的鼻息讓人想起臨近的野獸,駭得我一陣陣的戰慄,我踉蹌著想要挪開,可什麼都還不曾來得及,帶著銳利刺耳的聲音,頃刻間,我紗衣的領口被扯了開去,散在肩胛下。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捏住了我的手臂。
  
  “陛下,陛下,你......我......”
  
  “宸國夫人,朕實在是好奇到底是什麼顛倒了眾生。是這絲綢覆蓋之下的肢體嗎?”
  
  我幾乎覺得我從未如此驚恐過,寒意從腳底一路串起,衝進後腦。當他的手扯在我胸口的布料之上時,我只知緊緊的一把拽住:
  
  “陛下,我乃先王妃嬪,曾事過先王!”
  
  “先王已經不在,古來你也不是第一個。”
  
  “陛下,冷宮十年,苦病纏身,奴婢穢弊之體,安能再侍君王?恐汙了聖體。”
  
  “朕不覺得,朕覺得夫人此時色變聲顫,釵垂髻亂(1),卻愈是姿色撩人;汗漬漫面,不施脂粉,卻尤其芬芳。”
  
  我目瞪口呆的盯著眼前的人,全然不知該如何行事,我不明白這一切從何而來。我進宮那年他一張孩子的臉忽然重疊在了眼前,是啊?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呢?怎麼能,怎麼能……
  
  他手上加了力氣,我驚恐的叫到:“陛下,若皇后知曉此事,吾命休矣!”
  
  “朕以為這普天之下的每一條命都是握在朕的手裡的,夫人以為不然嗎?小王願聞高見。”
  
  不,我在心裡喊到,我不知道我要捍衛的是什麼,是貞操嗎?宮裡的女人對著皇帝還有什麼貞操;意志嗎?九年的囚禁還不足以碾碎我所有的意志?
  
  我想不分明,只是一時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撞開他,撞向了眼前的桌角。

........................................................................................................................................
  
  注:(1)色變聲顫,釵垂髻亂8個字抄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3:18

50.帝王篇(三)

  當我問她可還曾記得是如何置子高將軍於死地,她竟然全無反應時,我才發現這個女人居然根本不在聽我說話。我忽然覺得她是真的大膽,以如今的情勢,縱使再多的花招,她的命在我也是草芥,她難道不懂嗎?卻仍舊肆無忌憚的觸怒我,對我的條條質問,她似乎是無動於衷。
  
  當我站到她的面前時,才看到她的額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眼裡不斷的有淚水滾下,一滴滴打在玉石板上。是在害怕嗎?為我要和她清算過往的一切?我宣她起來,她卻癱軟與地。我失去耐性的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兩臂間,她綿軟的身體簌簌抖動,這輕顫忽然無可抑制的震動了我。手裡捏著她的兩隻手腕,她的手腕怎能如此之細呢?似乎略施力氣,就會輕易折斷。
  
  我憎惡女人的眼淚和她們遮掩自己的柔弱外表,然而內心暗湧著的欲望讓我對自己生起氣來,我鬆開了手,出乎意料的看見她像塊僵硬的木頭般摔在了地上。顯然摔得頗重,可是沒聽到一聲呻吟從她嘴裡傳出。看見她委屈的伸手揉捏綢緞下蜷曲起來的雙腿,想強忍淚水而緊抿起的雙唇,我的下腹狠狠地抽緊了起來。
  
  此時我無法思考,只想把她吞入腹中的感覺也許正是所有被她誘惑過的男人,包括我的父親曾有過的感覺。這個女人是個妖媚,但我要她。在我成為男人的最初,就有無數的女人甚至美麗的男人帶著阿諛的笑環繞在我的四周,於是美麗的人兒原該有的誘惑不復存在,倒是遙遠的帝位被迷霧所遮斷,卻吸引了我所有的欲念。眼前這個女人似乎是個例外,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讓我不可理喻的衝動著。
  
  俯下身,我無可抑制的托起她的面孔,那細小的下頜像玲瓏的瓷杯,讓人欲緊緊握住以免失手打碎,又怕力道太重而裂於手中。我大聲命她回話,卻看著一滴淚蜿蜒而下,經過她的臉頰,嘴側,下頜,然後顫動著滑落至我的手心。
  
  溫熱的淚水忽然讓我意識到她的肌膚冷的似乎沒有溫度,她的下頜在我手心裡不住戰慄著。我突然明白她在這冷冰冰的石頭上已跪了太長時間。一把抱起她,將她輕放到鋪了軟墊的座椅上,想查看她的腿究竟怎麼了,讓她如此痛苦。看著她不住喘息,我伸手替她拂去額上的汗珠,她掙扎著要脫離我得控制,我只能在心裡恥笑自己罔對這個女人用了善心。
  
  她不住扭動的肢體讓我已經脹痛的下體更加脫離了我的意志。撕裂的輕紗下,她的肌膚映著燭光。我想我不會停止,又為什麼要呢?我好像一直想要這具身體伏倒在我的身下,我是帝王和一切的主宰,佔有一切正是我的權力,而她正代表著我曾無法佔有的一切。
  
  可笑的女人,她不是毫無顧忌的委身於子高將軍還有八王,如果需要,也許可以是更多的男人,這是一句句的又推諉些什麼,難道對於她,我不正是可以滿足一切願望的通途嗎?
  
  緊繃的欲望讓我對這個女人失去了耐煩,我只想讓隔開我和她的這一片綠色絲錦立即消失。我的手指觸到她隆起的胸脯,那觸覺竟讓人如此愉悅。
  
  全無預料的,她的身體衝了出去,撞向案几,我冷笑著揚手打翻了禦案,把滾到在地上的她提了起來。再不給她機會與我周旋,撕去了所有的紗,所有的綢,撲在了她的身上。

   就是身下這具身體,就是這具身體曾經在宮廷裡急旋慢轉,如回風蕩漾之落花;就是這具身體,曾經在父皇懷裡瑰麗漪豔,如狂瀾搖曳之弱柳。
  
  她的雙目緊閉,卻越來越多的淚水不停流下。她的雙乳緊繃,卻出乎意料的豐滿和堅挺。她的雙腿被我狠狠分開,臀部因著緊張而攣縮。這些都讓我的心和下體一起脹痛,我的雙手急促的遊走逡巡,想要佔有這已向我敞開的領地。
  
  我要她,只有如此來平息一切,讓過往成為過往,讓這個女人從我的憤怒中消失。她強壓著,卻突然竄出的一聲哽咽點燃了一切瘋狂,滅去的燭火讓黑暗湮滅了所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6-10-14 01:43:49

51.傷

      巨響聲中,幾几翻騰著滾下了高高的御座,和地面撞擊之聲在森沉的殿堂裡轟轟作響,我沒有等來預期的結束,僅僅是砸倒在龍椅下的毫無意義的疼痛。那一刻我企盼有宮人推門而入,然後我將以對帝王大不敬,甚至是意欲行刺而被立時治罪,無論是什麼,正在發生的一切會被打斷。

      然而什麼也沒有,只有帝王漆黑的眸子閃著刺人的華彩離得我如此之近,我仍兀自想掙脫被他扼制住的手腕,但那目光中越點越亮的光陡然叫我明白,我的徒勞抗拒只是添了他的興高采烈。

      在往後的每一次無可避免的回憶中,深深的恥辱無休無止的折磨著我,如影隨至。僅管我嘗試著重複那一刻叫我放棄掙扎,用無聲無息來回答暴行的想法:無論是帝王之於奴隸,還是男人之於女人,權力和力量回答我的都是慘白無力。

      那一刻還有以後漫長的歲月,我唯一可以用來面對自己的只是似乎沒有盡頭的暴行中無法斷絕的淚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男人敞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在想皇上住的屋子也不過如此,又沉又悶,全不見一點好處;而此刻,我生命中如此意外的於另一個男人肌膚相觸時,我竟然真的是在想:這全天下都不可企及,只屬於一個人的座椅竟如此堅硬而不舒適,那靠背和扶手都聽命的與它的主人一起折磨撕扯著我的身體。

      這個男人有著看起來幾乎是溫文爾雅的面貌,他的宮廷裡有著數不盡的青春美麗的軀體,那一時我無法理解他爆發出來的暴戾之氣,以及他何以用如此殘忍的方式來佔有本不屬於他的女人。

      溫和雅致的人竟有如此粗重霸道的力氣,仿佛是一隻獸在我身上咆哮,像是最後一層依託般的訶子(1)隨著所有的衣物碎作片片,如此絢爛悠揚的片片飄落,像落花一般碎作一地。

      他似發狂一般啃噬著我的肌膚,手指如同釘子一樣一顆顆紮進了周身,四處留下灼人的痛楚。那麼長久的歲月之後,性事與我已變得太陌生,他身上男性的氣息侵犯和威壓著我,讓人無法呼吸。他灼熱的體溫燙得我胃裡一陣陣噁心欲嘔,翻江倒海的讓我控制不住地哽咽。即時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男女之事也遠不曾讓我想到原本是男女相愛之事是可以這般的猙獰恐怖和讓人痛不欲生。它是如此的骯髒,以致我的靈魂之後那麼的嫌惡我的身體,恨不能借由死亡來與這具身體分隔。

      在我恐懼萬分的、無力抗拒的等待著他最後的侵入時,他開始兇狠的晃動我的身體,對我低吼著:“你給朕把眼睛睜開,朕要你看著,你眼前的不是父皇,也不是子高,更不是八王,而是朕,是朕。”。

      燭火在這一刻燃盡,宣示著黑暗的降臨,這似乎是老天給我的唯一一絲垂憐,以致在這漆黑的夜幕裡,免去了我直面即將發生的一切,至少留下記憶的只是觸覺,它不會變成一幕幕殘忍的畫面永遠也揮之不去,隨著時間刻進骨髓深處,無休止的在白日裡,噩夢中一遍遍重演。

      但也正是在這曠寂的殿堂裡,觸覺變得那麼清晰,時間變作千百萬種不同的知覺被我的身體記憶,以我莫名所以的方式讓那晚發生的所有可以在夜深人寂時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的再次發生。

      黑暗中,他的喘息聲煎熬著我殘存的思緒,他的手蠻橫粗野的在我的胸脯上不停掠奪,那全然不是我可以明白的任何一種欲望,很久以後我也無法理解他,尊貴的帝王因何而對我有如此激烈的情緒,不論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他繃緊了身體,不發出任何聲息,那涼薄的唇深深壓在我的胸膛之上,像把刀割進了我的心臟。他的手突兀的停下了動作,從我的雙乳上移開,炸裂一樣的疼痛感在胸口稍歇,讓我得以片刻喘息。

      他的左手扣住了我的肩膀,拇指的指尖像刑具一樣抵在我的鎖骨之上,另一隻手卻在前面的狂暴之後忽然間沉靜下來,荒誕的以無比溫柔的方式沿著乳尖,肋骨,腰側,一路下滑。如同用舌尖享用最美味的醴酪一般,他的指腹細細磨莎著我的皮膚。

      我的受刑變作他在遊戲,他以這樣由他掌控的節奏讓我感受他的控制,而他由此越加的體味遊戲的有趣。

      殿外全無先兆的雨聲大作,敲得窗棱劈啪劇響,一陣急過一陣,漫無邊際的籠住了偌大的宮殿。

........................................................................................................................................

      注:(1)訶子:唐時將女子胸衣稱作“訶子”,訶子沒有帶子,成一字形纏繞在胸際。 ---《紅妝---女性的古典》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