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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大亨不好嫁(漫漫追妻路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1:42     標題: 千尋 -【大亨不好嫁(漫漫追妻路之一)】《全文完》

千尋 - 大亨不好嫁【漫漫追妻路之一】

她暗戀一個男人六年,每天至少和他錯身兩次,
然而儘管他們見過四千三百多遍,他卻不認得她,
在她得知自己罹病,決定要辭職回鄉下老家之後,
她終於鼓起勇氣直闖總經理辦公室,可明明是想告白,
不知為何卻變成了「忠心員工離職前的直言正諫」……
原本懊惱的以為暗戀就此畫下句點,豈料──
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總經理竟來她家的鬼屋民宿投宿?!
她只是客套的說要帶他四處逛逛,他卻理所當然的當真了,
她騎小綿羊載他趴趴走,他自然的把手環在她的腰上,
她帶他去海邊夜遊踏浪,他再度自然的牽她的手,
甚至自然的在他手機裡留下她的號碼,不時打電話跟她聊天,
他們之間曖昧的情愫讓她著迷又惶恐,
直到他兒子出現,孩子的媽求她不要介入他們的感情,
她才知道,原來不管她有沒有生病,他們之間都是不可能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1:58

楔子

    醫院裡面人滿為患,不管走到哪個診間都有一堆或坐或站、神色凝重的病人,有人低聲討論著,有人看著電視螢幕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夏日葵匆匆走到神經內科,好友嫚嫚已經幫忙掛好號,她很忙,只能請兩個小時的假,看完報告、趕回公司後,還得進會議室開會。

    這個會議,說好聽叫做檢討會,說難聽就叫「批鬥大會」,會議功能是攻擊各部門。

    哪個部門效果不好、業績不彰,哪個部門人浮於事,需要透過裁減提升員工競爭……每個月檢討會來臨的前一天都會有不少人鬧失眠,生怕下一波的裁員風波將掃到自己頭上。

    夏日葵也是恐慌族的一員。

    她不是千金大小姐、沒有長輩或金錢做後盾,她還有一個失聰的妹妹需要照顧,以及一間每月貸款都要硬生生摳下她一層皮的公寓,因此她不能被裁,因此昨晚,她趕報表搞到凌晨三點,哎,可憐的、忙碌的、辛勤的螞蟻族。

    她支起下巴,偏過頭,看一眼座位上滿滿的病人,她從沒見過電影院裡有這樣盛況空前的人潮。

    真奇怪,人們省下了休閒,好把時間挪到醫院看診,是人類捨本逐末,把健康擺在工作後面,還是台灣醫療服務太好,看醫生比看電影明星更能讓人心得到撫慰?

    夏日葵聳聳肩,她沒那麼喜歡看醫生,也沒有時間看電影明星,若不是長期失眠讓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若不是暈眩、耳鳴、記憶倒退、視力模糊,讓她開始恐慌起自己的身體狀況……唉,兩個小時,她可以做不少事。

    都是壓力惹的禍!

    上星期醫生替她做了一些簡單測試,然後排檢查,護士從她的血管打進一堆雖不致命,但對身體絕無好處的化學物品,逼著她躺進太空艙裡,聽太空梭起飛的聲音……

    今天,她專門請假來看報告,如果報告上說她罹患憂鬱癥或躁鬱癥,她可不可以向公司請假?哼!公司應該會直接讓她退職吧,畢竟想要她這個位置的人還不少,而公司更不是慈善機構。到時,她可不可用一份醫師證明,去申請殘障給付?

    十七號!

    診間的紅燈亮起來,夏日葵停止胡思亂想,走進診間之前,還看一眼手錶,不錯,她還有一小時七分三十二秒,聽完報告、拿完藥,趕回公司恰恰好,絕對不會讓葉組長有機會發飆。

    夏日葵是天生的業務員性格,她朝醫生點頭微笑道︰「醫生,您好。」

    「夏小姐?」

    「我是。」

    這位醫生看起來很年輕,不是上次安排自己做檢查的那一位,如果不是他的保養功夫做得很徹底、不是玻尿酸打得有夠早,那麼,他頂多三十幾歲,年紀這麼輕的醫生,醫術不知道好不好?

    夏日葵提醒自己,有機會別忘記打聽他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有就算了,誰教她慢一步,如果沒有,下次掛號別忘記讓嫚嫚幫忙掛他,他叫做……盧孝勛,嗯,盧孝勛、盧孝勛,記住了。

    「醫生,我來聽報告的。」

    「嗯,是。」醫生看看病歷、再看看她的臉,幾張顱部的斷層掃瞄跳上電腦螢幕,夏日葵湊上前看,看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但醫生的眼光她看的懂,他的眼底帶著淡淡的同情,兩道好看的眉毛聚在眉心,他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幾分欲言又止。

    所以,她得了惡性腦瘤?

    心猛然被重重一扯,扯到半空中,再經由重力加速度猛然往下墜。腦瘤?不行,她還年輕、還沒有交過男朋友、房貸還沒付清、還有妹妹要照顧……她還有那麼多責任未完成,怎麼能夠死?

    她咬住下唇的牙齒微微顫抖,她的瞳孔收縮,好幾幕畫面從腦袋裡閃過,每一幕的開始都不同,但結尾都是她躺在棺木之中。

    「夏小姐,希望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有人能對死亡做好準備的嗎?她嚇死了……但她熬不過醫生的欲語還休,抖著聲音說︰「我得的是什麼病?」

    「是早發性的阿茲海默癥。」醫生長嘆一口氣。

    和她想像的不同,但是……有比較好嗎?

    「這種病……」

    醫生試圖向她解釋清楚,但夏日葵迅速伸手阻止。

    不必解釋,她知道什麼是阿茲海默癥,她爺爺得的就是這種病,那時候,爸爸媽媽照顧爺爺照顧得精疲力竭,他們曾經對夏日葵說︰「以後如果我得到這個病,你不要客氣,我不想拖累你們姊妹。」

    爸爸無緣得到這種病,因為六年前,他和媽媽回鄉下老家時出車禍,沒了!

    夏日葵搖搖晃晃起身,即使盧醫生長相秀色可餐,她卻已喪盡胃口,她二話不說,像一縷遊魂似的飄出診間,惹得診間護士和盧醫生面面相覷。

    盧醫生斯文的臉龐出現一抹抑鬱,他語重心長嘆道︰「那麼年輕而美好的生命吶,她需要時間想想,放心,她很快就會回來。」

    護士點頭,正打算按鈴讓下一個病人進來,門被重重敲了兩下,有點急的樣子。

    護士打開門,一名中年男子扶著一名女人進來,一進門,男人就頻頻點頭對醫生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我們去洗手間……」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2:18

第一章

    東區街頭、人來人往,多數人臉上帶著淡漠,偶爾有一兩個掛著笑臉的人從你身邊走過,你不曉得他們踫到什麼好事情,只曉得這樣的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機率很低。

    好事少、壞事多,住在大都會的人們對於生活的評語,唯有忙碌兩個字。

    夏日葵坐在冰淇淋店裡,看著玻璃碗裡的冰淇淋一點一點融化,粉紅色、金黃色的濃稠糖水慢慢交融,像水彩顏料似的調合成另一種色澤。

    拿起勺子挖一口,放進嘴裡,除了膩人的甜以及過度的香精味,她品嚐不到食物的快樂。

    她皺眉,轉開臉,繼續注視著落地窗外快步往來的人們。

    當所有人都快速地朝目標前進,只有少數人停下腳步,對這個世界是不會出現任何影響的,那麼要有多少人同時放棄目標,站在原地不動,才會讓這個世界不一樣?百分之三十?五十?或者七十?

    夏日葵重重吐氣,抬起雙掌,用力捂住眼睛往下壓。

    她壓得相當用力,壓得眼球都快擠出來了,可是當她的手鬆開,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從眼角處滑下來。

    她死咬住牙關,但腹部一抽一抽的,然後是胸部、喉間,一聲幾不可辨的啜泣聲逸出嘴角。

    淚水沿著臉龐滑到頰邊,滴入已經融化七八成的冰淇淋裡,一滴、五滴、十滴,稀釋了濃稠的冰淇淋液。

    猛地,她狠狠吸一口氣,從包包裡拿出濕紙巾和鏡子。

    她拔掉假睫毛,擦去眼線液,再把口紅眼影、腮紅粉底,一層一層卸去,直到看見鏡子裡出現她長期被埋在化妝品下方的雀斑,才忍不住笑出聲。

    這才是她,真實的夏日葵。

    一陣清脆的銅鈴響起,伴隨著店門開開關關發出聲音。

    幾個重重的高跟鞋聲後,一個燙著大波浪卷發的女孩站到夏日葵面前,她由上往下俯視夏日葵,臉上出現不可思議的表情,大大的眼睛裡倒映出「你瘋了」三個字。

    「阿葵,你在做什麼?心情不好也別拿自己的形象糟蹋!」

    她沒理會好友的指控,仰頭問她,「嫚嫚,你覺得是什麼讓人類生病?速食店裡的炸雞?泡麵裡的維生素E?食品添加劑?毒澱粉?污染的空氣、嚇死人的酒精?男朋友的無情無義?老板的吼叫聲還是……我們臉上的化妝品?」

    不對勁!

    楚嫚嫚嗅到怪異氣息,阿葵從來不抱怨的,就算環境再惡劣、老板再刻薄她也不會抱怨,因為她最愛說的話是——抱怨太浪費時間,要是有多餘的時間,我寧可拿來改造世界。

    她是樂觀主義者,她是把炸彈綁在身上,也會笑著說「不怕,待會兒我就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當公主」的女人,但今天……她怎麼會埋怨起他們的生活空間?

    楚嫚嫚拉開椅子坐下,手肘靠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微傾,眼楮在夏日葵沒有著妝的臉龐上下搜尋。

    卸下彩妝的夏日葵,好像回到十七、八歲的高中時期,只是大大的眼睛下面有著厚厚的黑眼圈,而鼻子兩邊有幾顆不雅觀的雀斑。

    她的長相中等,嗯……基於朋友情誼,她的長相算中上好了,但她常常會給人一種美麗的錯覺,那是因為她說話的時候表情生動、目光靈活,豐富的肢體動作會讓與她對話的人們不由自主被吸引。

    大家都說她有長輩緣,再漂亮的女生站在她身邊一起讓老先生、老太太們挑選,十個有九個半會想選她當自家媳婦,所以楚嫚嫚常喝著醋、滿口酸氣說︰「你的工作能夠那麼順利,和能力無關,而是你媽給你生了一副好五官。」

    楚嫚嫚和夏日葵是完全不一樣的女生,楚嫚嫚天生就是美女,走在馬路上,隨隨便便就可以得到男人的注目,如果有狐狸精評選大賽,她絕對穩拿第一。

    只是這種長相會讓一群想玩玩的男人圍著她轉,卻不會讓感情專一的男人尾隨她身旁,因為,她看起來就是一張小三臉。

    誰都沒有想過,這麼不同的兩個女生會成為好朋友,事實上她們從國小時期就很要好,很幸運的進入同一所國中、高中,然後一路好到現在,如果她們是異性、如果她們有同性戀傾向,早就同居在一起了。

    她們聊天打屁,分享生活中所有喜怒哀樂,幫著對方罵上司,一起勾引某個從身邊走過的帥哥,她們的交情不是普通的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死黨。

    所以楚嫚嫚能夠從細微的表情中發現,好友的情緒很糟,糟到就算確定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沒辦法讓她這樣生氣。

    多年相知相交,她明白夏日葵越是跳腳,她越要裝作若無其事,才能把她的低潮引開。

    「我想都有吧。」楚嫚嫚瞄一眼桌面上的冰淇淋,那不也是一堆化學原料組成的食物,有毒,但甜美好吃,可以讓人們緊繃的情緒獲得短暫的舒緩。

    「既然知道,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吃炸雞、吞泡麵、塗化妝品?」夏日葵嘆息。

    手機又響了,肯定是葉組長催她回去開會,她連看都不看,直接把手機關掉,她不想上班,因為今天是國際阿茲海默癥日,得到這個病的男女老幼都有權放假。

    「因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們必須藉由某些危險的事項,來證明自己的勇氣,所以放任有毒的物品一天一天佔領我們的世界。」楚嫚嫚一臉視死如歸。

    「換句話說,現代人比古人更勇敢?」夏日葵用斜眼瞄她,一臉的要笑不笑,好像眼睛被釘書針釘到。

    「錯,古代人比較勇敢。」

    「你的邏輯有問題,是你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沒有足夠勇氣,誰敢在老虎嘴邊拔毛。」古代可沒有這麼多的廉價化學藥品充斥他們的世界。

    她們從一開始講的就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和大腦神經元,但這種缺乏意義的屁話很像巧克力,在聽過、嘗過、笑過、罵過後,神奇地滿肚子的怨氣就會自動消解。

    「勇氣是有固定配額的,現代人把勇氣全拿來對付有毒事件,用光了,所以我們不勇敢,只能蒙著眼,繼續與有毒的世界周旋,而古人不必,勇敢的存貨量是現代人的五到十倍。」

    夏日葵失笑,她趴在桌上,歪著頭看好友,目不轉睛。

    「幹麼用這種眼光看人?很詭異耶。」楚嫚嫚回覷她。

    「什麼眼光?」

    「那眼光很像……你偷用我的男朋友,心裡很抱歉,想招認又擔心我包包裡面藏了一把瑞士刀。」

    夏日葵沒笑,冷冷的表情裡帶著濃濃的無奈,「嫚嫚……」她只喊了一聲,聲音便消失在喉嚨裡。

    「怎樣?」

    「在你眼裡,我是個怎樣的人?」

    「畫完妝的夏日葵像充滿朝氣的向日葵,聰明、能幹、俐落,笑起來的時候自信滿滿,可以說服天底下的人任何事。沒有化妝的夏日葵,整個就是一隻小狐狸,單純、可愛、善良,一張臉風光明媚,明明都是二十八歲的老女人,看起來還像十八歲的高中生。」

    「我還真想當狐狸精,可惜沒有男人肯接受我的迷惑,唉……」夏日葵深吸氣、深吐氣,迷濛的眼睛對上楚嫚嫚的水晶指甲。「真想在有生之年,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聽完她的話,楚嫚嫚笑得直不起腰。「你啊,不可能。」

    「是你自己說我像狐狸的,迷惑男人不就是狐狸精的本分?」

    「第一,你太能幹,沒有男人喜歡比自己聰明厲害的女人。第二,你有沒有認真算過,自己一天花多少時間在工作上面,你的休閒娛樂是什麼?照顧你妹妹,還是對著存款簿裡的數目字暗笑?第三,迷惑男人需要一分美艷、兩分魅惑、三分虛偽、四分做作,而你,連半分條件都沒有。所以,乖阿葵,你還是認分地當女強人吧,繼續創造一月銷售三十戶房子的紀錄奇蹟,繼續讓玫瑰以你這個姊姊為榮。」

    楚嫚嫚猜,夏日葵肯定又是因為那位高高在上的暗戀對象而失控,這是近兩年唯一能夠影響她情緒的男人。

    可惜,這回她猜錯了。

    她笑道︰「別哭喪著一張臉,如果我有你這種能力,就不會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如果我可以自己賺錢買房子,就不必找個富二代當對象,阿葵,我超羨慕你的,你是一個這麼成功的人,要不是嫉妒好朋友會下十八層地獄,我一定會在背後釘你小人。」

    「我哪裡成功?」夏日葵嗤笑一聲。

    成功人士面前都有一片坦途,而她跟前的道路,只有缺乏人性的漫生荊棘。

    「你買得起一間房價高、坪數大的優質公寓。」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除非他的職業叫做偶像明星或小開,否則想都別想買,但阿葵辦到了,她不是人,她是傳奇,是現代青年的楷模。

    「那個地點很糟,我每天得騎半個小時的摩托車才能到捷運站。」

    「是沒錯,但是有四大房、兩大廳,還可以在屋子裡蕩秋千、騎滑板車,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區,是奇蹟。」

    「這樣就算成功?」

    她爸媽死得早,所有的親人扳動手指頭,只剩下一個外婆和妹妹,重點是,她還因為和阿嬤嘔氣而與她斷了聯系。

    她向往有很多家人住在一起的熱鬧屋子,所以加入賣房公司。

    上班第一天,夏日葵便告訴自己,以後要買一個大房子,存很多錢,找一個好男人,生很多小孩,她要每天下班回到家門口就聽見小孩子的吵鬧聲,她要快樂悲傷的時候有家人在身邊,在火大發脾氣的時候,有人拍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我們都支持你。

    「當然算成功,別忘記,你還給玫瑰裝最高級昂貴的助聽器。」

    楚嫚嫚的口氣好像她給玫瑰買的是一把昂貴、手工訂製小提琴之類的奢侈品,拜托,如果能夠,她寧願省下那筆錢。

    「那不是所有姊姊都應該做的,電視上不都這樣演,姊妹情深,這和成功有什麼關係?」

    「那麼你正式工作六年,存款簿裡面已經有五百萬元呢,這樣夠成功了吧」嫚嫚扳動手指頭,拚命舉證好友的成功事例。

    「說錯了,正確的數字是六百一十三萬。」

    「喂!」楚嫚嫚瞪她一眼,很受不了地對她努努嘴,一個有六百多萬存款的女人,騎一台車齡超過八年的爛摩托車不打緊,身上只穿公司的制服,一雙皮鞋修到不能再修,連手上的錶還是她媽媽的嫁妝。「你在炫富嗎?要不要容我提醒你,花掉的錢才叫做財產,花不掉的叫做遺產。」

    楚嫚嫚的話正中靶心,夏日葵一下子就蔫了,變成冬日葵。

    「說得好,我存那麼多遺產幹麼?要是到最後沒人認領,會被政府充公吧。」

    「沒錯,政府拿了錢不會給你立雕像,也不會開一條叫做夏日葵的街道,連在電視上打無名氏捐贈六百一十三萬的字幕都不會。」把錢送進廟裡,至少龍柱上會刻上夏日葵三個字。

    「說來說去,我就只是一個會賣房子的有錢人,和成功有什麼關係?」

    「不然呢?你以為大家說比爾蓋茲成功,不是指他的身價高居全球前幾名,而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成功人士的臉?」楚嫚嫚把椅子向她拉近,捧起她的臉,「我不知道你受了什麼挫折,可是在我心目中,夏日葵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功女性。」

    夏日葵也笑了,「嫚嫚,記不記得剛上高中時,老師要我們一個個上台自我介紹?」

    「記得。那時候我說我要變成大明星,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得我、對我歡呼尖叫,誰知道我竟然變成幫大明星化妝的,唉,世事難料啊。」楚嫚嫚感嘆。

    「我說,我要當偉人。」夏日葵接話。

    「對,那時全班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嘲笑你,說辛亥革命早就結束。」

    「當偉人很難嗎?」

    「是很難,亂世才生得出偉人,你要不去找蓋達組織合作?」

    「亂世生英雄,不是生偉人。」夏日葵戳上楚嫚嫚的額頭,不學無術的傢伙。她從包包裡找出一本小冊子。「幫我想想看,要做什麼事才可以當偉人?」

    如果你剩下一個月的生命,你想做什麼?有人想睡到死、有人想大吃大喝、有人想環遊世界,而夏日葵,她想完成自己的偉人夢。

    「小姐,還想當偉人?你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是年幼無知的十六歲。」

    「二十八歲就不能作十六歲的夢嗎?」夏日葵哭喪著一張臉,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嫚嫚。那表情像在說︰不公平,身為二十八歲的剩女已經夠可憐,連一點點的小夢想也不行作?

    楚嫚嫚細細審視她,沒想到好友情緒居然糟到這等程度,連幼稚的夢想都重新提及?

    那麼她肯定不光是因為那位暗戀對象,難道是又被葉組長釘釘子了?

    「可以,作夢吧!我陪你一起作。」楚嫚嫚接過她的小冊子,打開。「要當偉人呢,基本條件是……盡全力幫助窮困的人。」

    「嗯。」

    夏日葵同意,打開筆,寫下兩行字——

    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

    一、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楚嫚嫚看著夏日葵逐字寫完後,說︰「第二,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

    「鼓勵?我有這麼好的口才?」

    「你沒有?那你憑什麼一個月賣那麼多房子?」楚嫚嫚雙手壓住她肩膀,誇張道︰「阿葵,相信我,你有很好的說服力,有時候,你連話都不必說,只要用可愛的大眼睛對著人,大家就被你說服了。」

    「好吧。」夏日葵聳聳肩,就當自己有吧。「第三呢?」

    「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

    楚嫚嫚拚命在腦裡翻出可以用來激勵人心的句子,幸好她幫藝人化妝,三不五時會讀被明星們丟在椅子上的劇本,不然那麼多年沒寫作文,她到哪去擠句子。

    「這個不錯,第四?」夏日葵用原子筆敲敲自己的額頭說。

    「第四,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

    夏日葵停下筆,望向楚嫚嫚,眼角微挑,問︰「誰是我‘貧窮的好朋友’?」

    她指指自己,皺皺可愛的小骨子。「你不認識嗎?她叫做楚嫚嫚,世界上只有兩件事可以改變她貧窮的命運,一是嫁給有錢人,一是中大樂透。現在有好朋友相助,成為白富美的機率又多上好幾成。快寫、快寫!」

    楚嫚嫚逼著夏日葵把第四條一個字、一個字寫下。

    「繼續,第五?」夏日葵說。

    「第五,不管碰到再困難的事,都要用微笑面對。」

    「微笑跟當偉人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趙匡胤被黃袍加身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

    「你親眼看見了?」

    「如果現在有一群人衝進來,喊你夏總統,別騙我你不會笑得嘴巴咧到後腦勺?而且國父臨終前,一面說‘和平、奮鬥、救中國’的時候,也是面帶微笑的。」她的口氣篤定,好像當時她人在現場。

    「你怎麼知道?」

    「如果他沒有笑得夠甜蜜,怎麼說服大家乖乖照他的遺願去做」

    「國父昨天晚上給你托夢了?」夏日葵拿斜眼掃她。

    「你很囉唆,現在開始我要念很多點,你一一給我記下來!第六,把自己打扮成世界大美女,上街勾引男人。第七,環遊世界八十天……等等,把十塗掉,玩八天就夠了。第八,做一件浪漫到讓自己痛哭流涕的事。第九,向暗戀的對象告白。第十,當一天韓劇的女主角。第十一,找個帥到不行的哥哥拍婚紗照。第十二……」

    「等等、等等,你慢一點,後面那些,跟偉大有什麼關係?」

    「前面那些是對別人偉大,後面的是對自己偉大。對象不同,但都是偉大的事。」

    「對自己……偉大?」

    「當然。我的好阿葵,這些年你過得太辛苦,你應該對自己好一點、任性一點,不要把自己的青春全數埋在錢堆裡。」

    「任性一點?」夏日葵問。

    「對,任性一點!」楚嫚嫚鄭重點頭,加強口氣。

    「怎麼個任性法?」

    「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那……我可以擺臭臉,成天不講話,讓葉組長知道,本小姐有脾氣,他不可以竊取我的業績?」她比出食指,代表任性一。

    「當然可以。」楚嫚嫚彈指,百分百贊成她的任性。

    「我可以任性地對待存款簿裡的孫中山?」加上中指,她的任性值增加一倍,變成V。

    「當然可以,他不是早就告訴你要和平奮鬥救中國了嗎?」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管別人的看法和眼光,我要做百分百的夏日葵!」三根手指,她不是童子軍,但她要宣誓,敢任性便天下無敵。

    「說的好,來,再多任性一點。」

    「我要把工作辭掉,認真為當偉人而努力!」

    「好!」話甫出口,楚嫚嫚停電三秒鐘,把好友的話再消化一次。「等等,這個、這個好像有點過度任性了。要不要換一種任性法?比方,把所有的特休一次請光光,不然……留職停薪好了,葉組長賤雖賤,但他好歹很重視你,你要求停職兩個月,他一定會說沒關係。」

    「不要。」她用力搖頭,她任性定了!「我要辭職。」

    「別說大話,現在工作難找得要命,而且你的薪水真的、真的……很了不起。你請假吧,去日本、去韓國、去美國,去任何一個你向往的國家,在那邊待上半個月,等玩膩了就回家。」

    「不要。」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我要耍任性。」

    楚嫚嫚用力嘆氣,苦著臉扳住她的肩膀。「小姐,任性分成ABCDE……很多等級,你為什麼要選麻辣級的?」

    夏日葵嘆氣,嘆得和她一樣用力。「嫚嫚,也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任性,你就不要阻止我,好不好?」

    兩個女人對視,不久,楚嫚嫚敗下陣。

    「好吧,反正你很有能力,反正你很搶手,反正有很多公司想挖角,反正……六百多萬,足夠你任性好幾年,任性任性任性任性,盡情任性、拚命任性,用你所有的力氣去任性吧。」

    說到後來,楚嫚嫚的口氣已經充滿放棄的意味。

    夏日葵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我的任性是最最正確的決定。」

    「會有那麼一天的,到時,你要記得帶我最喜歡吃的梨山蜜蘋果到精神病院探望我。」她不只是對夏日葵放棄,連自己也一並放棄了。

    夏日葵大笑,一面笑、一面點頭,笑得眼淚擠出眼眶。「嫚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楚嫚嫚同意,抱著夏日葵的頭一起點,她們當死黨的時間超過二十年,二十年可以發生許多事,可以讓恩愛夫妻反目、讓受精卵變成到處播種的死小孩、讓乞丐翻身變成白手起家的傳奇、讓大學生變成政壇大人物……時間改變人類的速度比什麼都快,但嫚嫚沒變、阿葵沒變,她們的交情沒變。

    「不,你不知道。」夏日葵搖頭,扯著楚嫚嫚的手一起搖。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倒楣,多難過,多痛苦,痛苦到想買票到101大樓頂樓。」

    「做什麼?參觀大陸觀光客?」楚嫚嫚失笑。

    「不是,是想從最上面往下跳。」夏日葵的手指往上衝到頂點後,忽地一道弧線往下垂,叩,撞到玻璃桌面。

    「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啊,掉到地面的時候,會不會連骨頭都不剩了?」楚嫚嫚朝著她的臉用力吹一口氣。

    「你以為是彗星撞地球,碰到大氣層,會燒成灰塵?」夏日葵用力吹回去,楚嫚嫚卷卷的瀏海往上翻了兩翻。

    「差不多。」楚嫚嫚笑著捏捏她的臉頰。

    「變成灰塵也沒關係,反正已經倒楣透頂了。」

    「想不想告訴我,什麼事那麼倒楣?」楚嫚嫚在心底忖度,除了嚴帥哥和葉組長,還有誰能把阿葵逼到不顧一切的耍任性?

    「不想。」

    「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你是,但我不想把自己的霉運過給你。」

    「講講就會過霉運?那我那麼愛看鬼片,是不是要天天撞鬼?」

    夏日葵看向楚嫚嫚,臉上的笑多了幾分鬆懈,「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之前,我眼睛裡的天空是灰色的,你來之後,天空開朗了。」

    楚嫚嫚笑得眯起眼。「我真的有這麼好用?」

    「有。」

    「那好,以後盡量利用我吧。」楚嫚嫚揉揉她的頭髮。這丫頭,明明是女強人一枚,卻又可愛到讓人想狠狠抱在懷裡,像寵紅貴賓一樣用力寵她。

    「我會的。」她握住好友的手,拉下來,貼在自己臉上,感受她掌心的微溫。

    「別吃冰淇淋了,走,去喝酒,不醉不歸,為你的任性大肆慶祝一番。」

    「又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夏日葵笑問。

    「對,姊妹們,一起去打隻大老虎吧,吃虎鞭、啃虎膽、烤虎肉、睡虎皮。」楚嫚嫚拿起包包,把手伸到夏日葵面前。

    疊上自己的手、兩手相握,夏日葵深吸氣,告訴自己︰至少她還有玫瑰,崇拜自己的妹妹;還有嫚嫚,一個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2:33

第二章

    七點十分進更衣室,換好西裝。

    七點二十五分,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洗好切好的水果蔬菜放進果汁機,打爛、喝掉、清洗杯子和機器。

    七點三十五分,走出家門。

    七點五十五進入辦公室,他的秘書已把今天的行事歷放在桌面上。

    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他盡可能維持同樣的生活規律。

    這個男人叫做嚴幀方,他做事一絲不苟,有著高度的秩序性,他的腦袋規律,邏輯清晰,沉穩而冷靜、沒有過多的情緒,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情,從沒有過厭煩表情。幾乎沒有人見他笑過,而碰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他也不會對人大聲咆哮,但是往往幾句冷冷的話就能把人戳得心驚膽跳。

    他一針見血的功力很高超,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搞鬼卻不被發覺,有人說他是機器人,但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因為他比機器人更機器,機器人還有器械故障、需要維修的時候,嚴幀方並沒有。

    他出生在財團家族,從一出生就受著接班人的教育,從吃喝睡眠到言行坐立,都有專門的老師指導。他不知道什麼叫遊戲,不知道多數人的童年並不是在書桌前面渡過,更不知道十歲的孩子可以不必學習財經資訊。

    當然,他也像其他小孩一樣學鋼琴、小提琴,只不過學習那些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音樂興趣或氣質,而是要提升他的感受力與專注力,以便在其他的學習頂目上有更精優的表現,他也補英文和說話課,但他學的英文單字有七成是商業用語,而說話課的主要目的,是學會面對群眾演講。

    他比一般小孩優秀,這點並非反應在智商數字上,事實上,他的智商和普通人差不多,但環境不同、教育方式不同,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性格與能力。從小,他便學習著不屬於自己年齡該懂的知識,未曾反抗過,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從四歲到二十歲,他的世界只有無數書本和來來往往的家庭教師。

    沒錯,他連背書包上學去是什麼感覺都不太清楚,更別說理解與同學喧嘩哄鬧、調皮惡作劇的感受,這樣的生活方式,培養出今天的嚴幀方。

    當然成長過程中,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他曾經問父母親,為什麼鄰居哥哥姐姐需要去上學,他卻不必?

    嚴幀方的父母是這樣回答他的——你為什麼要跟其他人一樣,將來他們都是你的手下員工,如果你和他們一樣,憑什麼領導他們。

    就這樣,他沒有朋友、沒有同儕、沒有競爭對手,更沒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如果他知道心事是什麼東西的話。

    他的父母親有沒有後悔過?

    有,在去年嚴幀方的父親一場大病、差點去世時。

    他們發覺兒子居然不會傷心難過,雖然他把公司和醫院所有事處現得井然有序,沒有讓哪一邊亂了套,甚至他連最壞的結果都計算好,開始讓秘書接洽殯葬業者,但是,那種冷血的處理方式太教父母傷心。

    冷血是領導者很好的特質,他們成功地培養出一個領導者,卻沒想過,自己要不要一個冷血的兒子?他們教會了兒子的專業知識與技能,卻沒好好教育孩子的感情發展。

    十一點十分,他離開辦公室,準備進入會議室。

    員工們早已排排坐好,整個房間裡面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看著桌面上的資料,預測自己上台報告時,會被抓到什麼問題,那感覺很像回到大學時期在教授面前做報告,偏偏在座的「同學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葉組長有點坐立難安,夏日葵還沒有回來,她請假兩個小時,出公司前還信誓旦旦一定會在會議之前回來,現在呢?他已經打了將近二十通電話,從不接到直接關機,這傢伙是故意要他好看嗎?

    他很緊張,以前總經理提問時還有夏日葵做後盾,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資料讓他回答總經理的質問,現在……他有尿失禁的危機感。

    一不小心,原子筆從他手肘邊滾下去,他舉起五根手指輕輕貼在額際,對大家做出抱歉表情,然後歪下半邊身體,撿滾落在地面上的筆。

    這時,一陣開門關門聲,葉組長的右手還沒摸到原子筆,視線已經接觸到進門的嚴總經理,瞳孔瞬間放大,冷氣明明很強,他卻嚇出一身冷汗,臉部表情倏地僵硬,他加大動作,手指一掃……呼,老天爺保佑,筆找到了!

    他飛快把筆拿起來,端坐身子,僵直脊椎,迅速把表情定位於零度C狀態。

    嚴幀方坐下後開口,「請各部會報告這個星期的工作進度。」葉組長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兩條腿還在發抖,他回想自己照著夏日葵的資料,自信滿滿地念出「上個月的營業績效上升了百分之四」的時候,笑容還掛在臉上。

    沒想到總經現不鹹不淡的丟出一句,「上個月這兩千戶的行銷新廣告推出時,葉組長曾經拍胸腩保證,本月的業績定會上升百分之五,請問還有百分之一去了哪裡?問題是出在行銷企劃,還是營業部員工?」天壽,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組長,總經理怎麼把他的話記得那麼清楚?那已經是上個月的事啦,他連昨天晚餐吃什麼都記得……他又不能回答上個月那句純粹是誇大的屁話。

    都怪他太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想到組裡有超級戰將夏日葵,才會誇下海口,誰知道……誰曉得……夏日葵是對的,他說出這句話時,她就面帶遺憾地告訴他,「葉組長,下個月你死定了!」她的話果然應驗了,嚴總經理的話又在他腦袋裡晃過,晃得他全身發軟虛脫。

    他說︰「葉組長是公司的老將了,應該很清楚,六個月沒達到公司要求的業績……」知道、知道,輕則扣薪,重則降職,在這一行裡,競爭是家常便飯,隨時隨地都有人想踩著他的頭頂往上爬,難怪他頭髮禿得那麼凶。

    他無奈地垂下肩膀,江組長走到他身邊,望了他慘白的臉色一眼,轉頭看向電梯上方正在朝上攀升的燈,口氣很酸。「怕什麼,才一個月沒達到標準,下個月補回來不就得了,反正你們那組有個超級戰將。」
      葉組長不以為然。「超級戰將?你以為組裡有她,我的日子比較好過?」

    「錯!我天天都作惡夢,夢見她一腳把我踹下來,坐到我的位罝上耀武揚威,你沒看見我巴結她的樣子,我是把自尊驕傲通通丟到地上踩。她請假,不敢說不,她說一定回來開會,結果呢,我怎麼打電話她都不接,她是故意讓我在總經理面前難看,她根本是想使心計把我換下來!」

    兩天後,在葉組長的苦臉已經接近深宮怨婦時,夏日葵終於出現了。

    當他走進辦公室、視線與夏日葵相觸那刻,他猛地倒抽一口氣,雙眼暴睜,好像看到民族救星,幾個輕快的小跑步,他衝到夏日葵面前,也不管會不會被指控職場性騷擾,一把抱住她,語帶哭聲。

    「阿葵,你終於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救了。」

    「組長、組長……」一個職員輕戳他的背。

    葉組長鬆開夏日葵,轉過身,發現是菜鳥小趙在阻止自己的溫情攻勢,想也不想地瞪他兩眼,咆哮大喊,「叫什麼叫,就是你,你專門拖垮我們這組業績,現在都幾點了,為什麼還不到現場去?!」

      小趙縮縮肩膀,面帶尷尬地指指夏日葵桌上的紙箱,壓低音調說︰「葉組長,夏姐在跟我交接工作。」小趙悶悶地低下頭,在心底對葉組長破口大罵。

    葉組長是個現實鬼、骯髒鬼、倚老賣老的非回收垃圾!他只會搶下屬的業績和功勞,只會成天到晚是超級戰將的混蛋,以為好話說盡,就;能小小地沾上人家一點光,可……屁啦,誰不知道他是什麼德性。

    夏日葵看不過他的行徑,深吸氣,走到組長桌上,拿起剛放上去的辭職書,交到葉組長手上,皮笑肉不笑地說︰「組長,我不幹了。」

    「不幹了!為什麼不幹?」他的聲音霍然提高十六度,誇張的者喉嚨裡發出海豚音。「你、你在生氣嗎?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上個月的業績獎金是少算了一點點給你,不然這個月,我一定在你的薪水裡補齊,好不好?」夏日葵當然知道他在指什麼,上個月她說服一對老夫妻買下一戶四十坪公寓,葉組長走過來說有客戶指定找她,她只離開十分鐘,老夫婦就在組長的手裡簽下契約書。

    他搶走她的業績,她氣得當場罷工,拿了包包跑到外面喝咖啡。

    葉組長嚇到了,開始奪命連環CALL,她理都不理,還跑到江組長那裡,有意無意表達自己想轉組的意頭……後來那戶公寓的佣金,他們五五分帳。

    「不必,合約是組長簽的,我拿一半,夠了。」她今天來,是為了耍任性,而且是那種「永遠不回頭」的任性?

    「阿葵,你擺明是在對我生氣嘛,你已經二十八歲,應該成熟懂事了,職場生涯嘛,多多少少會碰到一些不順心,當初組長也是這樣熬過來的,我敢保證,不管你到哪裡上班都一樣,何況你已經生氣兩天,也夠本了,那天你還在會議室裡放我鴿子,我有對你發火嗎?沒有嘛!」

    「好吧,以前組長有什麼做不好的地方,我在這裡鄭重向你說對不起,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如果有什麼看不慣的,你好好說,組長一定馬上改,求求你,不要鬧脾氣、不要辭職,好不好?」原來自己有這麼重要啊,過去被他壓成這樣,還以為自己無足輕重咧。

    她微笑退開兩步。「葉組長千萬別說對不起,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很抱歉,沒辦法再為公司效力,我不是發脾氣,只是有私人原因,非離職不可。」

    「你真的非辭職不可?」他的眉頭擠壓出一個痛楚的表情,想把夏日葵的同情心給擠出來。

    很可惜,在過去幾年,她的同情心已經被他迫害殆盡。你會同情戕害你、打壓你,有利用價值時給你呼一呼,沒利用價值就把你踢到旁邊當看門狗的男人嗎?

    當然不會!她又不是割肉喂鷹的佛祖,何況她現在有比同情葉組長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對。」

    「是不是有人挖角?」

    呵,簡單的人、簡單的頭腦,他的腦袋迴路能不能再複雜一點。

    她沒回話,他自顧自往下說︰「阿葵啊,你要想清楚,我們公司在業界裡算是最大家的,辭了這裡,別的公司哪給得起這麼好的福利?」夏日葵微笑,面帶無奈地拍拍組長的肩膀,她無法和大象談論蘇格拉底,無法說服獅子吃素對地球的意義,同樣的,也無法說服淺薄無知的組長理解她的「組長,我已經把手邊的資料和工作交接給小趙,我先走了。」點點頭,她抱起紙箱往外走。

    「不要……阿葵不要走、不要走……」葉組長奪下她的紙箱,扯住她的手臂,滿臉的哀戚。

    她用力吐氣,把葉組長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組長,我非走不可。」

    「阿葵,看在我們相處多年的分上,就算要走,你……你多留半年,幫我好好訓練組裡的員工,把你的售屋秘訣教給他們再離開,好不好?」

    「哪有什麼秘訣,不就是組長常常掛在嘴邊的,熱誠、專業、勤奮不懈……我都是照組長教的做啊。」她說得很天真,旁邊的組員聽見,連忙捂起嘴巴偷笑,如果賣屋的秘訣只有夏日葵說的那幾點,每個人早就都是超級戰將了。

    「三個月!求求你,我知道半年太強人所難,三個月就好。」

    「不行。」她二度抱起紙箱。

    「兩個月?」葉組長哭喪著臉捉住她的手哀求。

    「對不起。」

    「一個月……」他絕望地大喊。「阿葵就當你報答我的提攜之恩,好不好?」

    提攜之恩?要不是葉組長的表情太悲情,她還真想大笑出聲。

    她當菜鳥的時候,他諷刺她,「你以為這裡是酒店,對客人傻笑兩下,人家就會掏錢買屋?」這算提攜?

    她成功賣出第一戶公寓時,他冷笑道︰「買屋的是你爸媽還是親戚?做業務的,可不能只在親人身上找錢。」這算提攜?

    她慢慢建立自己的人際網,第一次業績超越組長時,他眼紅道︰「了不起啊,這麼拼,要錢不要命,哪天得了癌症,千萬別說是組長茶毒你。」這是提攜?

    「葉組長,放手!」夏日葵橫眉。

    「不放、不放、不放。我放了你,下個月怎麼辦,公司規定連續三個月業績下滑,當組長的就要降職調薪,我已經沒有老婆,小孩也不理我,要是連錢都沒有,我要怎麼活?」

    「組長,我再說一次,放手。」她滿臉無奈地望著上司。

    「不放,說不放就不放!」他耍賴得像大小孩。

    「真的不放?」她歪了歪嘴巴,眼角掛上兩分威脅。

    「真的不放。」

    「好!」她把紙箱放在一旁,右手從裡面找出釘書機,拉開釘書機,她想也不想就朝葉組長的手背上釘下去。

    她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小趙聽到啪一聲,嚇得臉色慘白,被釘的葉組長更是嚇得說不出話來,緊抓住夏日葵的手軟軟地攤了下來。

    夏日葵一笑,怕什麼,裡面又沒有釘書針。

    經過小趙身邊時,她輕飄飄丟下一句,「小趙,你和我剛來時很像,加油,你一定很快會嶄露頭角,只是要注意身體。」抱起紙箱,她走到電梯前面,這個電梯,她來來回回坐過上萬次,電梯裡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照鏡子,估測自己的迷人程度,其實她不醜,這是實話。

    可是她的男人緣很稀薄,大學四年,對她表示好感的只有一個學長和一個男同學,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出社會六年更慘,她完全不知道被男人愛慕是什麼?嫚嫚說她的神經線太大條,阻礙了男人前進的動力;又說她太強悍,男人喜歡柔弱的女性。總而言之,她就是個不受男人歡迎的女人?

    沒有人愛慕她,那麼,她有沒有愛慕的人?

    有,就在公司裡頭,她暗暗地喜歡一個男人,她和他一天至少會錯身兩次,在某些特殊狀況下,他們錯身的次數會多達十次以上,假設以最低標兩次來算,六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兩次,他們見過四千三百多遍,但很不幸的是,她敢打包票,他不認得她。

    他叫做嚴幀方,是公司的總經理,在十七樓辦公,他做事態度嚴謹,什麼事都要做到一百分。公司設有人事部,但每回面試新職員,他都會坐在評審席上。

    夏日葵來應徵那天,他拋出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想要到這裡上班?」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我要在兩年之內成為百萬富翁。」別的面試官還沒問其他問題,嚴幀方就又開口,「你,明天開始上班。」有決斷力、有眼光、有魄力,就這樣,夏日葵迷上嚴幀方。

    夏日葵沒有認真分析過,自己是因為感激他工作給得很阿莎力才迷戀上他,還是因為他的聲音很有磁性、他的五官超帥氣而迷戀上他?又或者是,他那張沒有多餘表情,卻莫名其妙讓她覺得,他值得信任、給人足夠的安全感……而迷上他?

    沒有科學根據、沒有能夠說服人心的道理,她就是理直氣壯相信,他在,飯碗就會捧得牢牢穩穩,他在,工作就有發揮空間,他在,再多的疲勞,一進到公司、想起他,她就會感覺充實而幸福。

    因此她每天都在期待著兩次或兩次以上的碰面。即使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即使她能做的,只有和其他同事一起朝他點頭,說聲「總經理好」,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他連回應都沒有。

    她依然迷戀他,迷得亂七八槽!

    她在雜誌裡、在公司的刊物裡、在公司網站裡,找尋剪輯有關他的報導和照片,她做成一本厚厚的剪貼簿,那本簿子的書名叫做「我暗戀的男人」。

    無論如何,夏日葵的直覺是對的。

    六年來,公司在他的帶領下,拓展了二倍以上。她的飯碗捧得很牢,她在第二年的年中就晉升成百萬富翁,而且她的確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她在電梯前面停了三十秒。

    只要按下電梯鈕,門打開,進去,壓下數字,然後出電梯、離開公司,從此,她失去一天見他兩次的機會,失去用目光追隨他背影的機會,也失去感覺充實而幸福的機會。

    暗戀,就此畫下句點。

    再見……這個詞壓迫著她的心臟,讓她有呼吸不順、胸口微痛的感覺。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按下電梯鈕,門打開、進去,壓下數字……她不太確定,這種壓迫算不算是思念的某一種形式,她就是覺得漲漲的、痛痛的、酸酸的,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卡在胸膛裡面,出不來、下不去,就是緊張過度、胃漲氣時,也沒有這樣不舒服。用力吐氣,她企圖把那種亂七八槽、沒有道理的感覺推出去。

    當!電梯開門,她跨出電梯,這才發覺這裡不是一樓大廳,而是……她下意識地按了十七樓。

    兩個秘書望著她這個基層人員,不理解她的突然出現。

    說實話,她也不曉得自己要幹什麼,如果她的腦袋還正常運轉的話,她應該鞠個躬,表示自己走錯摟層,然後乖乖離開。

    但是,她想起手冊裡面的第九條——向暗戀的男人告白。

    心臟陡然跳快幾拍,可以嗎?她可以相信嫚嫚的鬼話,可以對自己偉大?

    當然不可以,她瘋了嗎,他可是嚴幀方,機器人中的極品,世界上想跟他結婚的女人比天上的人造衛星還要多,她敢隨便亂出手,萬一人造衛星砸下來,絕對會把她砸成肉屑。

    所以……是不可以的嘍?為什麼不可以,她不是要耍任性嗎?反正她已經辭職,告白完畢、轉身就走,他頂多被嚇兩跳,然後嘲笑她幾句。

    別怕,很簡單的,只要告訴他,「總經理,也許你覺得很突兀,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喜歡你!」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開……心底在天人交戰,她歪嘴扭鼻、瞠眼皺眉,在她做完所有詭異的表情之後,她用力一咬牙,走到秦秘書面前,把手中紙箱重重地往她桌上一擺。

    「總經理在裡面?」

    夏日葵的氣勢很強,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和名牌,秦秘書會誤以為她是黑社會大姐。

    「是。」她不自覺地順著夏日葵的話回答。

    「很好,我有話要跟他說。」

     她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微點頭,輕聲間︰「您有預約嗎?」

    「有。」她已經預約了六年。

    「請問,您是哪一位?」說話的時候,秦秘書瞄向她胸前的名牌。

    夏日葵拿起電話,直接塞進秦秘書手中,「你自己問總經理。」

     她露齒一笑,就要往裡面走,這時候,另一位江秘書快步擋在她面前,客氣道︰「對不起,請先讓我們確認一下預約。」兩個秘書有默契地互視一眼。

    夏日葵很明白這個眼神代表的意義,如果她真的乖乖等她們確認完畢,下一步,警衛就會直接上來抓人。

    夏日葵微笑。「好。」

    她拿起秦秘書辦公桌上的飲料,輕鬆寫意地在鍵盤上灑上大半杯,再把剩下的往江秘書身上倒,同時間,她聽見兩個尖叫聲響起。夏日葵趁機打開總經理辦公室大門,大大方方走進去,反手鎖門。

    她終於和嚴幀方面對面。

    面對不遠之客,嚴幀方有些微的錯愕,卻沒有太多表情。

    電話聲響,他拿起電話,默默聽對方說話,夏日葵猜,是那兩位秘書在告御狀,無所謂,反正話說完她馬上走人。

    嚴幀方聽完後,淡淡一句,「沒關係。」然後放下話筒,蓋上電腦,迎視夏日葵的目光。

    被他雙眼一盯,她心裡準備好的幾句「很簡單的話」突然間糊成一團,像乾掉的牙膏,無論如何使勁都擠不出來。

    「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可以開始講了,你有……」他看一眼手錶,「七分鐘。」他往後一靠,兩手在腿間交叉,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轟轟轟,連番雷聲打過,把她乾掉的牙膏炸成千萬碎片,可是機會難得,她不想就此和他錯身而過,就算要走,她也要在他心底留下抹印象,即使那個印象叫做莫名其妙,也比一片空白來得好。

    「總經理你好,我叫做夏日葵,我有話想對你說,希望能夠有些幫助。」她吸口氣後,繼續往下說︰「固然公司在你的帶領下,規模越來越大,這代表在某一方面您的確是成功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喜歡你、我暗戀你、你在我心裡待了整整六年),我指的是與員工的互動與溝通上,我認為您有很大的問題。」

    「也許你覺得一針見血是幫助員工發現問題最好的方法,但這種不留情面的對話方式,往往帶給員工許多負面的、消極的情緒,它讓員工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缺乏能力。」

    (我喜歡你、我暗戀你、我不明所以、無法控制地暗戀著你!)

    「總經理,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美國有個貧窮社區的小學,某天來了一個很有名的專家,他進到班級後,就指了幾個小朋友,對全班和導師說,這幾個孩子的智商很高,將來一定很有成就。」

    (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無數個喜歡你!)

    「幾個月後,專家再度回到這間學校,發現當時被點名的幾個孩子,在學業的成績上面都有很大的進步,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比別的學生優秀,進步的原因來自於自信。」

    (我暗戀你、暗戀的感覺很甜蜜、很幸福,謝謝你的存在,讓我這六年過得很愉快……)

    「這個例子證明什麼?證明同樣要推員工一把,與其說「不好、不行、不夠、很差勁」,不如講「我相信你可以,你做得很好、下次再努力」。」

    (我很喜歡你,雖然只能夠藏在心裡,可是我要離開了,還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

    「總經理,我承認你是個優秀的領導者,如果你肯多給別人一點溫暖,幾分親切,我相信整個公司的氣氛會更好,行事效率會更高,當個受人愛戴的領袖,不是比當個讓人恐懼的領航者更讓人快樂嗎?如果你的目的不是為了發洩怒氣,而是為了提高效率,也許你可以試試我說的話。」

    (再見了,我最崇拜、佩服的老板……)

    她學他看一眼手上,「謝謝你珍貴的七分鐘,希望我的話對你有所幫助。」

    呼,說完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語是不是有條有理,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但印象絕對已在他心底烙下,她一直知道,他的記憶力有多強。這樣,就足夠了吧。

    一個九十度大鞠躬,她很帥氣地打開門,走到秘書桌前拿走自己的紙箱,電梯來了,她走進去,在電梯門關上時,她的手腳開始發抖,抖抖抖抖抖,她抖得跌坐在電梯裡面。

    她帥嗎?也許吧,那種把老板訓一頓,頭也不回往外走的姿態看起來很了不起,可是她其實快嚇死了。

    夏日葵壓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臟失速的跳動,她不曉得心臟一分鐘要跳多少下人才會失去意識,不過她快喘不過氣了。吞口水,看著電梯即將抵達一樓,她努力讓自己雙腿再度站直。

    當!電梯門開,如果剛才不夠帥,現在她要帥帥地走出這家待了六年的公司。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2:54

第三章

    這輩子,嚴幀方沒有這麼嚴重的發呆過。

    他看著夏日葵的臉,靜靜地聽她講的每句話,她說話的速度飛快,快得他想要出聲反駁都來不及。她像一陣風,才剛從他身邊刮過,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值得計較的,她說謊了,她不只用七分鐘,而是用了八分多鐘,她手上沒有錶,她只是在裝模作樣。

    他認識很多女生,有做作的、有矯情的,有討人喜歡也有討人厭的,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不但公然說謊,還態度自然得像……事實就是這樣!

    他知道她,營業組C組、葉組長的屬下,好幾次開會,他看見她偷偷給葉組長遞紙條,幫助他渡過許多次難關。

    是葉組長向她抱怨了嗎?因為前兩天的會議,好幾個組長被刮?因為他要求葉組長做出那個自誇的百分之五,所以她想為葉組長出頭?看不出來那種沒有能耐的組長,竟可以得到組員的全力支持。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他受的領導教育裡面,沒有人情這一塊,而他的人際關係只限於有利益往來的客戶或合作對象,他不認為需要在員工面前費心這種事。

    不過……他喜歡她講話的方式,喜歡她的神情態度,喜歡她用來輔助語句的手勢,喜歡她誠懇熱切的眼光,好像她不是特地上來教訓人,而是過來進行一場熱情的演說。

    重點是,她的話吸引了他。

    嚴幀方受過專業訓練,上過說話課,但他不認為同樣一篇演說,他可以做得比她更好,她是個有高強說服力的女人,如果把她延攬到自己身邊,不知道她的能力可以發展幾分?

    想起她,難得地,他的嘴角略略往上勾,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但他確定自己想再見她一面。

    第一次,他因為女人而開心。

    門敲兩下,他沒聽見,秦秘書打開門、端進咖啡時,發現嚴幀方的笑臉,頓時受到強烈驚嚇,她從沒見過老闆這號表情,所以無從分辨這個笑代表的是「怒極反笑」,還是「輕鬆愜意」。

    不過依她淺薄的判斷力,她想,那位夏小姐大概下場淒憤。

    「秦秘書。」

    「是,總經理有什麼吩咐。」她低頭恭敬回話。

    「把剛剛那位夏日葵小姐叫上來,我有事找她。」果然……

    同為公司員工,雖然她送了自己的鍵盤小杯咖啡,還是容許她為夏小姐默哀三分鐘,在這個工作難覓的時代裡,唉……半步都不能走錯啊。

    「是的,我馬上把夏小姐請上來。」

    秦秘書飛快走到門外,打電話到人事處,確定她工作的辦公室,誰知分機撥過去,竟得到一個讓人難以想像的答案?

    夏日葵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默哀!

    她辭職了啊!難怪敢孤注一擲,闖到總經理辦公室,不過她還是值得的,就算哪天她要離職,也絕對沒有這等勇氣,敢衝到總經理面前胡言亂語。

    她讓人事處將夏日葵的資料傳上來,確定她在營業C組,在公司待了六年,以及六年當中的表現成績,再讓會計室將她的業績薪資一並傳到她的電腦裡?資料匯整完畢、打印,她飛快把葉組長、夏日葵的手機電話和辦公室電話全部打成書面資料,然後夾入公文夾裡,再送進總經理辦公室。

    「報告總經理,夏小姐辭職了,這是她的資料。」秦秘書把文件放在他桌上。

    嚴幀方打開文件,細讀裡面的每行字,她就是公司裡大家口耳相傳的超級戰將?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職,是被上司打壓,還是有人挖角?

    他拿起話筒,直撥葉組長的分機,「是我,嚴幀方。」
     聽見總經理的聲音,葉組長嚇掉滿身的雞皮疙瘩。「總、總經理……有事嗎?」

    「夏日葵為什麼離職?」

    葉組長全身一顫,上下排牙齒在嘴裡發抖,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天!完蛋,總經理一定知道他搶走夏日葵的業績,知道他打壓她,知道他對她有心結,常常在背後說她的壞話……他就知道,知道不能惹火超級戰將,要把她當成神明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都怪他小心眼,嫉妒心強,都怪他一天到晚擔心她搶走自己的位罝,以至於拼命壓榨她,現在東窗事發,他完蛋了。

    一顆豆大的汗水自額間滑下,答,滴在桌上的卷宗上。汗水又重又大,他幾乎能夠聽到它的聲音。

    「總、總經理,我也不曉得,本來做得好好的,她突然說辭就辭了,我求了她很久,她還是把辭職書丟了就走……我剛才有拼命拉住她、拼命挽留,她竟然拿釘書機釘我的手,夏日葵雖然很會賣房子,可是她的脾氣很壞,大家都怕她,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不尊重辦公室倫理……」

    「夠了。」嚴幀方不要聽這些廢話,他下一道簡單指令。「把她找回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說完,掛掉電話。

    說不清為什麼,他的眉頭自然形成一道皺褶,對他而言,夏日葵只是個陌生名字,認真說來,今天不過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對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他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法和心思。

    把有關夏日葵的資料放進抽屜,揉揉發皺的眉心,他深吸氣,投入下一個工作中。

    葉組長能夠留得下夏日葵嗎?

    當然不!

    她是超級戰將,賣房子功力一流,短短不到半個月,她賣掉自己的大公寓,並且付清貸款,然後大賺一票。賣房隔天,她帶著妹妹夏玫瑰拉起兩只皮箱回到墾丁鄉下,去見那個六年前鬧翻的外婆。

    外婆年紀很輕,她十六歲就跟著外公跑了,十七歲當娘,她母親身上流著外婆的血液,也是十六歲跟著阿爸跑了,十七歲當娘。

    照理說她的外公和阿爹,都應該因為誘拐未成年少女而吃上官司才對。但是外曾祖父開明,沒狠狠修理大野狼一頓,而外公自己行不正、品不端,沒有立場痛罵和自己犯同樣錯誤的女婿。

    因此六十出頭的阿嬤有兩個二十八歲和二十四歲的外孫女,也因此在夏日葵和夏玫瑰成長的過程中,最常聽見的真心叮嚀,都是來自外公和爸爸。他們常說︰阿葵、玫瑰,你們要好好念書,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貨,你們千萬不要像阿嬤和媽媽一樣被騙,年紀輕輕就當媽媽,很歹命的。

    至於夏日葵為什麼會和外婆鬧翻?

    因為外婆沒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外公留下來的遺產拿去買一間已經經營二十年的老民宿。她以為民宿很好賺,一個晚上兩千、二十個房間四萬,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收入,一年一千四百四十萬的紙鈔會讓她數到手軟腳抖、血壓飆高。

    民宿過戶後,她一天打五個電話,鬧著要女兒女婿回鄉下看一看,並且小小給它建議一下,倘若兩夫妻感覺還滿意,可以帶外孫女回去闔家團聚。女婿當CEO,女兒當廚房經理,兩個外孫女當外場經理,一千四百四十萬全讓自家人賺。

    人算不如天算,在夏日葵爸媽被煩到受不了、開車返鄉的半路上,出車禍了,他們還沒送到醫院便宣告死亡。雖然當時夏日葵已經大學畢業,依然無法忍受喪親之慟,更別說是才高中畢業的妹妹。

    夏日葵哀傷而鬱悶,她一邊安慰不知所措的妹妹,一邊承擔她完全不懂的責任,她每天忙著喪事,心力交瘁,沒想到外婆在喪事期間竟又舊事重提。

    那一刻,滿肚子的怨怒像火山似的爆發,夏日葵再也憋不住,她不孝不悌、不尊重長輩的指著外婆狂聲大罵︰為什麼你要操控我們的生活,我們明明在台北過得好好的,憑什麼因為你一個人的寂寞,害得我們失去爸媽……接下來的話缺乏理智,她把爸媽的死全歸咎到外婆身上,外婆哭了,她低下頭,承擔夏日葵加諸在她頭上的罪惡。

    夏日葵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有,當她看見驕傲的外婆,臉上兩串止也止不住的淚水,當下就後侮了。

    那天夏日葵哭得厲害,玫瑰窩在她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的是她們最親最親的家人吶,三個女人淚眼相望,對不起就壓在她舌根底下,卻怎麼樣也發不出來,一直到喪禮結束,外婆離開,她們都沒有再交談過。

    她不是沒想過向外婆低頭,但台北生活很辛苦,每次念頭浮上來,就被一波新的忙碌給蓋過去,然後她就對自己說︰沒關係,下一次。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逃避,但她就是這樣的性情,表面上勇往直前,比誰都敢衝、比誰都敢拼,但每次遇到細膩的感情問題,一旦解決不來,她只會逃避。

    一個「下一次」、兩個「下一次」……六年光陰就這樣靜靜地流逝。

    她不知道外婆會不會很自己,不知道那些話是不是像刀子,日夜凌遲她的心,雖然一直很懊悔,可她依然不知要如何面對,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又想逃避。

    夏玫瑰牽起姐姐的手,她一樣緊張,六年不見外婆了,六年的不聞不問,她會怪她們嗎?

    「不要怕,沒事的。」她向玫瑰說著連自己都沒把握的話。

    是啊,她也恐慌,如果外婆記恨呢?如果她不肯收留她們呢?如果那些惡毒的話摧毀了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呢?

    是,夏日葵知道自己自私,在忙得精彩時,她沒想過外婆,甚至為了躲避自己的罪惡感,連過年都不敢回來。

    現在她需要幫忙了,需要有人在自己生病之後照顧玫瑰時,她才出現。這樣的孫女不是普通不孝,可她沒有其他辦法,除了外婆外,她沒有別的親人能依靠。就當欠債吧,下輩子再來償還。

    咽下心口的憂懼,她帶著妹妹走進民宿。兩個女孩、四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四下張望,心底同時嘆口氣。

    這間民宿實在太……平民,應該怎麼形容?嗯,就是那種傳統到不行的老房子,雖然佔地很大,但一間很不怎樣的小客廳,中間長長的一條走廊,兩邊各有幾間房,不要說什麼設計感了,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傳統到讓人想跳腳的格局佈置。

    她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阿嬤憑什麼敢認為這種民宿能夠一個晚上賺進四萬塊?

    廳裡沒有人,她和夏玫瑰走進走廊,房間的門沒鎖,她推開一看,哇哩咧,裡面比外面更陽春,一張床、床邊一個小櫃子,櫃子上面貼著境子,浴室裡面的設備……民國初年的飯店都沒它這麼陽春。

    再往前幾步,她們聽見樓梯間傳來聲響,站在樓梯中間旋轉處的女人發現有客人上門,立刻大聲喊,「歡迎光臨。」一個妖嬌的中年婦人走下階梯,夏日葵和夏玫瑰同時舉目向她望去。

    她燙了一頭大卷髮,直披在腰背間,上半身穿一件花色鮮艷、綴有「寶石」的長版雪紡紗上衣,下面搭一件瓖金蔥的內搭七分褲。她畫著美艷眼妝,妝畫得不錯,皮膚還算光滑平整,身材也保持得有模有樣,不認識的人會以為她只有四十,知道內情的卻清楚她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而夏日葵和夏玫瑰是明白人,因為美艷婦女不是別人,她恰恰好是她們的外婆。

    發現客人居然是夏日葵和夏玫瑰,阿嬤眼睛張得老大,再很努力的揉了十幾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老花度數又增加。

    碰碰碰,美貌老人的心臟狂跳,她盯著兩個孫女猛瞧?怎麼辦?怎麼辦?她要說什麼?腦子一片混沌,薑醋蔥蒜醬……全部的調味料通通倒進鍋子裡,那個味道,連說都說不出口。

    「你們來幹什麼?」她的問句很直接、很不友善,而且還很不客氣,但口氣裡的顫抖,洩露出她的真實感受。

    夏日葵也是個驕做、不樂意低頭的,但多年的職場生涯讓她學會不衝動,她定定望向外婆,眼底情緒複雜,她久久不發一語,只是盯著、看著,在往日記憶中尋找外公和外婆對自己的寵愛。

    夏玫瑰首先撐不住,兩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她輕輕地喚一聲,「阿嬤……」那刻,外婆眼底泛起水霧。

    這兩個孫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小學的暑假,她們經常下鄉當野小孩,曬出一身黑皮,再帶著滿滿的快樂,回到那個讓人緊張的大都會市區。

    當初,她還為了玫瑰去學好幾期的手語,後來才曉得掛上電子耳,玫瑰還是可以聽見她說話,但為這件事,小玫瑰亂感動的,直說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外婆。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那個車禍。

    其實,不必阿葵生氣,她已經怪死自己了,如果她不要三催四催,逼著女兒女婿快點回來看自己的新民宿,女婿怎麼會在加班加到快天亮後還打起精神開車,如果他不要那麼累,也許禍事就不會發生。

    她怪了自己很多年了,只是,這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她猛吸鼻子,仰起下巴,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是孤獨者人、不需要孫女陪伴的模樣。

    阿葵垂下眼,想起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低聲道︰「我想帶玫瑰回來住。」

    「是住一天還是住很久?」外婆的口氣還是硬邦邦的,但表情已經鬆軟幾分。

    「住一段日子吧,如果玫瑰能夠習慣,也許會一直住下。」夏日葵猶豫著回答。

    這件事,她還沒有跟玫瑰商量過,只說外婆年紀大了,我們應該回去盡孝道。

    意外的答案!外婆一不小心笑意洩露,她揚起兩道畫得很藝術的眉毛,緊抿雙唇,怕自己笑出聲,飛快轉身,刻意隱藏笑臉。

    但夏日葵看見、夏玫瑰也看見了,她們相視一眼,展顏而笑。

    「既然如此,你們跟我來吧,先把行李放好。」外婆轉身,往二樓走去。

    夏日葵悄悄鬆口氣,對妹妹點頭,夏玫瑰露出淡淡的笑容,終究是親人,什麼仇恨嫌隙都可以拋在一邊,她也鬆了一口氣,握緊姐姐的手,帶著微笑上二樓。

    外婆轉身,立刻鬆開牙齒和臉部肌肉,任由笑容無限制擴大。

    要讓阿葵和玫瑰住在哪裡呢?呃,就住在樓上的總統套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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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助地坐在陽台上,旁邊有一部嬰兒推車,推車裡的小女孩已經一歲多,她睡得很香,嘴邊還淌著口水。

    把視線從女兒身上轉開,望向遠遠的大海,他告訴自己,除了若若,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朋友,事實上,他連銀行存款簿都沒有,他上衣左邊的口袋裡有一個皮夾,裡面有身分證、健保卡、駕照,可是半張紙鈔都沒有。

    在遇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LILY姐之前,他已經兩餐沒吃東西。LILY姐見他睡在公園的椅子上,若若躺在他懷裡、餓到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同情心發作,讓他跟著回民宿,供他吃、供他住,只讓他做一些簡單的打掃工作。

    被同情的感覺很槽糕,但他別無選擇。命是救回來了,但他忘不了那種饑餓的感覺。

    那天,他在飲水機裡喝了很多水,他抱著女兒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著,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不知道隔天的新聞會不會報導他的淒涼死狀,不知道她知道這個消息後,會不會有一點抱歉或罪惡感?

    應該……不會吧,她總是把同樣的話掛在嘴邊,她說︰「你這種男人就算死掉也沒關係。」她說他是缺乏價值的男人?

    價值?他攤開自己的掌心。

    曾經他驕傲的認定,自己的腦袋以及一雙手就是無限價值,曾經他認定自己會讓全世界的人為他瘋狂,也曾經相信他將會衣錦還鄉,讓看衰他的家人知道,自己有能力、有能耐。

    可是,那個「曾經」離他越來越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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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葵走往陽台,遠眺海岸線,海風迎面吹來,帶著鹹鹹熱熱的氣味。

    很久以前,她想像過自己的退休生活,想像她坐在外婆家的屋簷下,聞著臭臭的鹹魚味,想像柱著拐杖,在海灘上留下一對半足印,也許身邊會有個老男人,聽她叨叨絮絮說著重復言語,但現在……眉心微蹙,她不是現在才學會計劃永遠在狀況外。

    偏過頭,她望見鄰房的住客。

    生鏽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腳邊有個漂亮的小孩,白白的、嫩嫩的,紅得讓人想親的小嘴唇正微微幌著,而那個男人,他的頭髮很長、很黑、很亮,大概沒有被太多的化學染劑或燙髮液污染過吧。他的衣服雖乾淨卻有點破舊,和小孩身上穿的差不多,經濟狀況大概不好吧,也是,不然怎麼會選擇阿嬤的鬼屋民宿。

    他有張稚氣的臉龐,抿唇的時候可以看見嘴邊有兩個深深的小梨渦,他的頭髮幾乎蓋住整張臉,但他上一次抬頭時,隨手將瀏海往旁邊一撥,她看見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珠是深褐色的,雙眼皮,眉毛很濃,是個落魄卻相當好看的男人。

    他對著大海老半天才低下頭,拿起身邊一本厚厚的本子,從口袋裡掏出筆,在本子上頭塗塗寫寫。

    民宿的陽台是互通的,她陽台上的椅子生鏽又缺腿,真坐下去的話絕對會四腳朝天,於是她先回房間拿來紙袋,再走到大男生身邊,笑回︰「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他沒抬頭,繼續做著手邊的事。

    她聳聳肩,就當他默許,在他身邊坐下,從紙袋裡拿出食物。

    是在前面不遠的超商買的,為了貪便宜,飯團麵包配上飲料,只賣三十九塊或四十九塊,她買了兩份,一份給玫瑰、一份給自己,但玫瑰累慘了,頭一沾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以前在吃的方面她很小氣,因她相信聚沙成塔,相信小金錢會累積成大財富,所以她相當克扣糧食,還鼓吹自己和玫瑰︰清淡飲食、有益健康。現在想起來,突然覺得好笑,省了那些,不但沒替自己省出健康,連該有的享受都沒嘗到就要變成笨蛋了,真不曉得自己的扣扣省省有什麼意義?

    打開飯團,咬一口,是明太子龍蝦口味,微甜、有點香,配上小號酸奶,雖然談不上人間美味,卻可以應付饑餓的腸胃。

    轉頭,她看一眼大男生的筆記本。

    他在寫譜?他是個落魄的音樂家?想到這裡,一大堆電視劇裡會出現的情節跳進她腦袋中。

    優秀的富家子弟,追求音樂夢想,無奈時不我予,家道中落、音樂夢碎,現實環境容不下一個天才。他不願與商業化音樂競爭,以至於落魄到今日田地。他曾經有一個小情人,他為他的情人彈琴、談情,他們有過美麗浪漫的約定,但落魄的他促使了女人離他遠去,他只好帶著女兒遠走天涯,再也不敢回顧過去感情……故事還沒想到結局,她已先一步回神,發現男人的灼灼目光正盯著自己手上的飯團不放。

    只是吃不到龍蝦肉的龍蝦飯團,又不是真的龍蝦,他的眼光幹麼那麼熾熱?

    「你餓了嗎?」

    他照慣例,沒回答。

    夏日葵從紙袋迅拿出另一個飯團和飲料,他看她一眼,沒說話,默默把食物接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饑餓的記憶太深刻,他總是覺得餓。

    打開塑膠包裝,半顆飯團進了他的嘴巴。

    有那麼好吃?夏日葵茸肩,再咬一口,嘴巴裡的米粒還沒有掉進胃袋裡,他已經解決掉她給的東西,她用眼神示意,問問他對自己手上這份有沒有興趣。他瞥她一眼,不客氣地把東西接過去。

    三十秒後,他把所有的垃圾丟進紙袋裡,起身、進房間扔垃圾,他是個有良好教養的落魄男人。

    他重新回到椅子上,拿起紙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夏日葵也回房間拿出畫冊和二B鉛筆,一點一點描下眼前的風景。

    以前她很會畫畫,小時候還拿過畫畫獎狀,她以為自己會變成畢卡索;國中時期她學了一陣子雕塑,者師誇她有機會變成朱銘,可是到最後,她既不是畢卡索也不是朱銘,她變成很厲害的賣房子戰將。

    拿著筆,手停在紙上老半天,卻連線條都沒有勇氣畫下去,筆是好的、紙是好的,但是她已經失去畫畫的勇氣。

    他和她相反,他的筆很明顯地摔過,每寫幾下就必須拿起來甩一甩才能繼續用,這對他是個嚴重困擾,因為他的腦子正快速地湧出一串又一串的音符,而手上的筆卻跟不上他的思想速度。

    夏日葵不懂音樂,只覺得那些豆芽在五線譜上跳來跳去很有意思,她把自己的筆遞給他。

    他還是沒講話,但略略點頭,表達謝意。

    有了可流暢使用的筆,他寫譜的速度更快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催促似的,他寫完一頁,翻到另一頁,可是那裡已經停了不少豆芽,他再翻、再翻,把整本冊了都翻透了,卻找不到空白頁。

    夏日葵失笑,把手上的畫冊送到他手邊。「雖然不是五線譜本子,將就用吧。」

    「謝謝。」

    他又進步一點點,開始懂得用語言表達感謝。

    他接過冊子,飛快在紙上畫出五線譜,明明沒有尺,他卻畫得又快又直,好像他的手本身就是一把機械手臂。夏日葵看著他,看他寫完好幾頁,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五線譜,直到太陽西下,天邊的雲霄染紅半個天空。

    他終於閤上筆記本,一臉滿足地伸懶腰,透過微弱的光線,她找到他嘴邊的小酒渦。

    那種感覺,她懂。

    在賣出一戶房子時,她有,在存款簿的數字節節上升時,她有,在別人帶著嫉妒口吻喊她超級戰將時,她也有。成功地完成一件工作後,的確會讓人有濃濃的滿足和幸福快感。

    「寫完了?」她偏過頭問。

    「寫完了。」他回答,三個字,又進步一點點。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他詫異地望向她,臉上透出一抹欣賞笑意。因為她說「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而非「那是個什麼樣的曲子」。

    是的,所有的音樂都有生命,它們在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一段又一段的情緒,分辨它們的好壞,不是好不好聽,而是有沒有生命。

    他的論調曾經被人嘲笑,他們說,只有能賣的東西,才是創作。

    他們把音樂當成「東西」、「商品」,他們否認音樂有生命力,偏偏他們都是資深的音樂人,而眼前這個連五線譜都看不懂的女人,竟然問他,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於是他笑了,頰邊的梨渦一跳一跳,問︰「你想聽故事嗎?」

    「想。」

    「那就請我吃晚餐。」一頓晚飯換一個故事。

    「這有什麼問題?不過想上大飯店有點困難,我知道附近有間麵店還不錯,對不起,我失業不久,所以……」她攤攤手。

    她剛把老闆解聘,要求一個失業婦女請大餐,沒有天理。

    他嗤笑出聲,好看的眼睛帶著勾人魔力,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她會崇拜這種等級的帥哥偶像。

    他反問︰「你以為我穿成這樣,大飯店會讓我進去?」民宿沒有客人,外婆七早八早就和鄰居到活動中心唱卡拉OK,玫瑰還想睡,自從知道她們要搬到墾丁後,她一直沒睡好。

    他們帶著孩子到小吃店,雖然失業婦女很可憐,但她還是幫小寶貝買了一瓶奶粉,小寶貝很好款待,吃飽、打隔、倒頭就睡,半點不囉嗦。

    她點了兩碗乾麵、一碗湯麵、一碗酸辣湯、一碗餛飩湯和一大盤鹵味,向來對吃很小氣的夏日葵第一次花大錢,因為眼前的男生看起來餓得很嚴重。他吃完湯麵、乾麵、酸辣湯加上半盤鹵味後,才開始說話。

    「有一個小孩,三歲會彈琴,他可以把所有聽過兩遍的曲子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敲出來。」

    「好厲害,你講的是莫札特嗎?」

    「想聽莫札特的故事,你不必浪費這頓晚餐,直接去圖書館走一趟就可以知道。」

    「明白,我閉嘴。」夏日葵扁嘴,塞進一塊豆干。

    「有人說他是神童,爸爸媽媽就花錢送他去學鋼琴和小提琴。十二年來,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一段,可是他把大部分時間拿去玩音樂,學校的成績越來越難看,父母親終於忍不住了,把他的琴賣掉,要他好好念書、考第一志願。」

    「他本來就不喜歡念書,高中考得亂七八槽,大學只考二十八分,家裡的兄弟姐妹、表哥表姐個個都很會讀書,爸爸忍受不了沒面子,就花十幾萬把他送進補習班,決定第二年重考大學。」後來呢?她想問。可是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又往嘴巴塞進一塊海帶。

    好半響後,他才開口。

    「他不是乖小孩,他偷偷向補習班要求退費,拿著那筆錢去台北。他的運氣不錯,找到一家PUB打工,他在那裡擁有一群歌迷,他一面表演、一面累積實力,他開始作詞作曲,而那些死忠歌迷,不管他做的曲子好不好聽,都送上最大的鼓勵,於是,他越來越自信、越來越驕傲。」

    「然後,他在PUB里遇上一個女人,她是樂壇中頗具知名度的女人。她比男人大十二歲,她欣賞他的才氣,鼓勵他、幫助他,而男人崇拜她、熱愛她,他們相戀了,十二年的距離對他們而言不算什麼,他們決定同居,過起新婚夫妻的生活。」

    「女人把男人捧成當紅歌手,她為他成立樂團、唱紅他做的曲子,演唱會一場接一場,他越來越紅、他得到音樂大獎,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情事業兩得意……」說到這裡,他閉上嘴巴。

    夏日葵有強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一個愛情事業兩得意的男人,為什麼會淪落到對一個陌生女子的飯團流口水,更想知道一個曾經成功的男人,為什麼會像個迷路的孩子,充滿無助與徬徨。

    可是他的表情凝重,眼底隱隱閃著淚光,好奇心固然重要,但同理心也不應該少,夏日葵往他的碗裡夾一塊菊花肉。

    他沒動筷子。

    她再夾一塊豆干,歪歪頭,笑眼對他。

    他還是沒動筷子。

    她不死心,海帶、貢丸、米血、鹵蛋……在他的碗上堆出一座小山,直到一顆花生從碗尖滾到桌面,他忍不住笑了。「就那麼想聽故事?」

    「誰說我想聽故事,今天不聽了,下次心情好的時候再聽。」

    「不想聽,幹麼拼命給我塞食物。」

     我媽媽說,浪費食物的人,下輩子會投胎變成非洲人。」

    「你害怕下輩子變得貧窮饑餓?」他能夠理解這種想法。

     「不對。」她搖頭,看著他,笑開了。

    他一頭霧水,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不然呢?」

    「我害怕變成黑人,害怕頭髮很卷,害怕跑馬拉松,害怕和另一個黑人躺在床上,害怕曬太陽……我有嚴重的公主病。」

     噗哧,他捧腹大笑,她害伯的東西……還真是小一般啊。他把碗端起來,將鹵蛋夾進嘴裡。

    「這點東西,只夠我塞牙縫,絕對不會害你變成非洲人。」三句話說完,小山已經被鏟成小丘陵,很快就會變成台地。

      夏日葵手肘支在桌面上,捧著自己的臉,看著他的吃相。

     「喂。」她出聲。

    他抬頭瞄她一眼,沒說話,繼續將碗裡的台地變成平原。雖然交情不深,他還是樂意為她而努力,努力讓她的下輩子與非洲絕綠。

    「我叫夏日葵,夏天太陽底下的葵花,你呢?」

    他吞下米血,夾起麵條時,停下兩秒鐘,回答,「翅膀。」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3:11

第四章

    偌大的客廳裡,穿著白色制服的管家大嬸站在門邊,她手中拿著一根藤條,一張慈祥的臉上勾勒出幾道深刻的紋路,她滿面憂心地看著小少爺。

    先生、大人和老太太的臉色都很難看,三人目光齊聚在少爺身上,她擔心得眉頭打結,可少爺還是一臉悠哉。

    「你很厲害嘛,送你出國、一間破大學給我念八年,一天到晚除了吃喝玩樂、睡女人,你還學了什麼回來?」老爺率先發難。

    少爺沒說話,垂頭望著自己的褲角,反正他每天都在被秋後算帳,習慣了。

    「你都二十八歲了,是不是應該替未來好好打算,你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夫人苦口婆心,只差沒對他掏心掏肺了,可他還是無動於衷?

    老話,他習慣了。

    多年經驗,爸爸習慣用威脅恐嚇加逼迫,媽媽用哀求哭鬧、生病和離家山走,而奶奶會在最後關鍵時刻出頭,總合大家的意見,與他「溝通」。

    這個家庭中,三人齊心,其利斷金,到最後,他非得乖乖照他們的話做不可。

    傅育康的父母親給他建造一個黃金籠子,期待他在籠子裡面好好長大,只要他的手腳不企圖伸出籠子外,就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所有的朋友同學都覺得他很幸運,他可以不必做任何的努力就能當王子,他不是啣著金湯匙出生,而是穿著金縷衣投胎,這麼好的家世、這麼好的父母,他應該感激涕零而不是天天搞叛逆,無奈他是大煞星下凡,專門來克傅家長輩的。

    如果傅爸、傅媽能多生幾個,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狀況應該會比較好,可借他們努力多年,再也生不出文曲星,卻不幸地把另一顆紫微星給養死,只能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天煞星身上。

    因此,傅育康經常覺得自己被擠壓、被揉搓,經常覺得呼吸不順暢,他想掙紮反抗,卻被許多無形的手壓制得動彈不得。這種生活,他過了十九年,直到他交到壞朋友、學人家晚上飆車喝酒,爸爸為了面子名聲,也為把他和狐群狗黨分開,硬把他送到國外念書。

    聽起來很不錯,出國留學是很多人的夢想,但對傅育康而言並不是,不愛念書的他,英文破到不行,把他丟到美國,等同於把他丟進外層空間,而家裡長輩聽不見他的極力反對和怒吼,一心照著自己的安排做事。

    他活下來了,就算美國是外層空間。

    他吸大麻、玩女人、搞三P,用最糜爛的方式過日子,反正戶頭裡有用不完的錢,你不用怎麼對得起裡面每個月直線上升的數目字,直到笫三年,一個金髮女子因為吸食毐品死在他的床上,和屍體睡了一夜的他被嚇到了,才戒除那樣的生活。

    他不是沒有想過未來,可是不論怎麼想,最後的結論是——他命好,不管想不想,他都有個富爸爸,可以供應自己一輩子富足的生活,他不必流血流汗逼自己工作,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花錢、消費、玩樂。何況就算他真的為自己規劃了什麼未來,到最後都會在長輩的反對下被消滅。

    他茫然,他找不到生存目標,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乖乖蹲在籠子裡過一輩子吧,直到他遇見自己的生命導師。

    多年過去,他被壓迫的感覺已經從身上褪去,但一通電話、一個謊言惡耗把他騙回台灣,然後他在十五天裡面和十三個女人相親,並且在父親公司裡頭掛了經理名號,看著自己痛恨的文件。他又有了呼吸不順的壓迫感。

    「說話啊!你不是成天說我們不給你自由、不允許你有想法,現在讓你講話,你又不講。」傅父粗壯的指頭指向他。

    他冷笑,講了有用嗎?「我想回美國。」

    「想都別想!」傅父一口氣否決。

    果然,傅育康挑挑眉毛,不管他講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想進公司、不想去相親。」

    「你不做任何事,要我養你一輩子嗎?一個活生生的廢物,哪家的女兒會看得上眼,就靠你這張臉嗎?只要多交往幾天,人家就會發現你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垃圾。」傅育康深吸氣,再次證明自己是對的,不管他講什麼都會被否決,二十多年了,這種狀況從未改變。

    傅母拿起面紙抹眼淚,哽咽著對傅父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把兒子給寵壞,才讓他變成今天這樣,對不起,老公,你罵我吧,你把我趕回娘家吧,還是你再另外娶一個女人,叫她給你生個好兒子……」傅育康翻白眼,準備進入第二階段。

    爸爸會開始責備媽媽,把所有的罪名往她身上加,好讓他產生濃厚的罪惡感,以利接下來的讓步妥協。問題是他已經在美國生活八年,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男孩,這種方式對他已經失去效用。

    傅父用力往桌上一拍,怒吼,「趕你回去有用嗎?以前我跟你講的時候,你要是肯多少聽一點,他今天會變成這副德性?!誰說獨生子就要寵要疼要哄,多少人家把獨生了教養成棟梁?」

    「你看看他,高不成、低不就,上班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做不成,只懂得調戲辦公室裡的女職員,你知道人家在背後喊他什麼?喊他傻富。」

     傅母哭得更大聲了,她走到兒子身邊,拉住他的衣袖哭鬧,「育康,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這樣虐待媽媽,害我走到哪裡都抬不起頭。」

    「嚴媽媽的兒子那麼優秀,才三十二歲就把公司擴大好幾倍,王媽媽的兒子、李媽媽的兒子,他們年紀和你差不多,一個個都進公司,準備接父母親的棒子,我每次聚會,聽人家在炫耀兒子,都恨不得一頭撞死。你可不可以長大一點、替爸爸媽媽多想一點,就看在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分上,順從我們的心意,不行嗎?」這就是重點了,順從他們的心意。

    傅育康低下頭,淡淡一哂,繼續堅持。「我對爸的公司不感興趣。」看著他不馴的表情,傅父更形火大,他怒指他的臉。「對我的公司不感興趣?那你對我的什麼感興趣?錢?車子?信用卡?」

    「行!我給你感興趣的東西,至於你,不管當不當傻富,你每天都給我打卡上下班,你要在辦公室玩電動也行,要調戲女職員也沒關係,只要按時出現在辦公室裡、只要不把女職員的肚子搞大,其他的,隨便你。」傅育康用力吸氣,肺被擠壓的感覺再度升起,他別過頭,不看憤怒過頭的父親。

    不知道生兒子這件事有沒有辦法建立退貨制度?有人想生A貨,沒想到送來的是B貨,養了幾十年,才曉得養的不是理想中的那一種,豈不是很冤?

    他臉上帶了淡淡譏諷,嘲笑當年的送子鳥是路痴,把他送錯門號。

    「傅育康,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傅父受不了他的嘲諷沉默,衝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如果我沒有聽進去,就可以不必照父親大人的意願做事嗎?那麼,我沒有聽進去。」他口氣裡帶上挑釁。

    「你這個該死的孽障!」

    傅父一聲怒吼,搶過管家大嬸的藤條,刷刷刷,速度飛快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三道紅痕。

    細藤條打在肉上的感覺很痛,但傅育康臉上不帶半分表情,唯有嘴角的諷刺還固執地掛著。

    他那態度,激得傅父更加憤慨。「當初死的為什麼是你哥哥不是你!」話出口那刻,傅父後悔,傅母定身,管家大嬸的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頰,整個客廳停電似的靜默了下來。

    一聲沉重嘆息,傅奶奶從椅了上站起身,走到對峙的父子中間,她拿下兒了手中的滕條,面帶無奈地說;「孩子大了,打他、罵他有用嗎?管孩子不是這種管法。」接著她轉過頭,埋怨地看了孫子一眼。「我這老太婆實在不明白你們年輕人心裡在想什麼?想交女朋友,找個素質好一點的,不好嗎?專挑那些亂七八槽的女人,到最後弄壞的還不是自己的人生,男人啊,娶錯女人,一輩子都不會安生的。」

    「你就乖乖去相親,不要再說自己有什麼要好的男性友人,問對方介不介意三人世界;不要嚇人家女生,說什麼嫁妝沒有十億就別考慮交往問題;更不要笫一次見面就裝變態,邀人家上床、強吻女人;不要摸服務生屁股、當女人面用紅酒漱口、剔牙……」孫子的行為用罄竹難書來形容,半點不過分。

    她拍拍傅育康的肩膀,輕聲道︰「既然你對你爸爸的事業不感興趣,就安安心心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小孩,只要生下兒子,讓你爸有機會重新栽培一個接班人,到時你想要去遊戲人生,再不會有人管你。」

    傅母搶過來,拉住他的手臂說︰「是啊,就照奶奶說的做吧,我們也不敢再指望你什麼了,就求求你定下心、找個好女人,生個兒子就行。」

    之後呢?他的兒子將和自己一樣,被安排、被要求、被控制,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能按長輩的想法生存?對他們而言,傅育康是個失敗的產品,既然失敗只好重新復制一個,是這個意思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無法忍受的事,怎麼忍心傳給下一代?

    傅奶奶從桌上拿出邀請函,交給孫子。

    「育康,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對方叫做曾佩音,是華美集團的獨生女,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的,主修長笛,她比你交往過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性子也溫和柔順,時間、地點都在裡面,如果感覺不錯的話,裡面有兩張音樂會的門票,邀她一起去吧。」性子溫和柔順?意思是,她是生孩子的最佳機器?

    「如果感覺不對呢?」他挑釁間。

    「那就多吃幾次飯,等感覺對了再進行下一種約會。」傅奶奶把約會講得像公司會議。

    「奶奶口中的「最後一次機會」,意思是我非跟她在一起不可?」

    「沒錯。和華美集團當親家,對公司有很大的幫助。」哼呵,不光要他生接班人,還要他替公司找金援?

    他的冷笑落入傅奶奶眼底,她深深嘆息,這個孫子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成器?也許他真的需要逼一逼。

    「育康,奶奶先把醜話說了,如果這次再不成功,我只好沒收你的車子、信用卡、衣服鞋子包包以及……凍結你的銀行帳戶。如果你有本事獨立,有本事不依靠父母親,或者希望和家裡決裂的話,就破壞這次的相親吧。」說完她和孫子對視,再沒有多餘廢話,但傅育康看得出來,這次,奶奶是玩真的。

    他緊咬牙根,忿忿轉身,往樓上走去。

    管家大嬸悄悄地偷望先生、夫人和老夫人幾眼,趁著無人注意,挪動小步伐,從客廳退下去。

    管家大嬸敲開傅育康的房門,見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心疼不己,她把麵疙瘩放在桌上,走到少爺身邊,拉拉他的手。每次少爺生氣,就喜歡吃她做的麵疙瘩,不是因為彈牙好滋味,而是因為他在生氣、他咬牙切齒,需要咬一點東西來洩恨,而麵疙瘩夠嚼勁。

    她知道他心裡頭煩悶,少爺從小就不是個能夠被安排的孩子,他和哥哥性子不同,他的想法很多、意見很多,他的內心世界裡有怪獸、有惡魔、有正義……有一大堆不受社會束縛的東西。可惜夫人和先生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無法認同,少爺的辛苦,只有一手帶大他的自己最明白,卻無能為力幫他什麼?

    傅育康朝著她苦笑,輕喚一聲,「林嬸?」

    林嬸從口袋裡掏出藥膏,捲起他的衣袖,那有被藤條抽過的痕跡,她不捨問︰「痛不痛?」

    「小事。」

    「怎麼會是小事?」她口氣埋怨,擠出藥膏,輕輕地塗在傷口上,眼裡泛著淡淡淚光。

    她沒有結婚、沒有小孩,把兩個少爺當成自己的孩子,誰知道……要是大少爺還在就好了,他聰明聽話,又那麼疼小少爺,一定會把家庭責任擔起來,讓小少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傅育康見她那樣,圈住她的圓腰,把頭埋進她懷裡,像小時候那樣。「林嬸。」她吸吸鼻了,輕拍傅育康的背。「乖,林嬸沒事,只是心裡頭捨不得。以後可不可以別頂撞老爺,打傷了,痛的是自己。」

    「可是頂撞過,肉痛,心情卻很舒服。」

    他說得林嬸笑了。「你這個叛逆小子。」她拉起傅育康的手,走到桌邊,「吃吧?」

    「麵疙瘩,我的最愛!」他驚呼一聲,拿起湯匙,吃一大口,仰頭,滿足嘆氣。「我在美國,天天都在想它。」林嬸搬來椅子,坐在他身邊。「出國留學有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嗎?」

    「多了。

    「要不要講給林嬸聽聽?」

    「不要。」

    「為什麼?我還以為你最疼林嬸。」

    「我怕你聽完,心痛到睡不著。」

    「有那麼嚴重?」

    「非常嚴重,我保證。」

    「幸好都過去了,少爺已經回家,回家……就好。」看見林嬸滿眼滿臉的心疼,他摟過她,這個家,只有林嬸肯聽自己說話,也只有林嬸理解他的心情,他很可憐吧,錢很多,親情卻很少的傻富。

    「林嬸,如果奶奶說話算話,相親失敗就要把我趕山去,林嬸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好,林嬸去餐廳工作,賺錢養少爺。」她揉揉他的頭髮,連考慮都不多考慮一下。

    「可是你在這裡待到快要可以領退休金了。」

    「有少爺,林嬸哪還需要退休金?」

    傅育康笑開,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林嬸,如果我真的被趕出去,你先不要急著收拾行李,等我租到房子、賺到薪水,一定回來帶你。」

    「好,我等著少爺回來。」

    「可是萬一不成功」

    「不會。」她迅速阻止他的自卑,他在和大少爺的比較中長大,他總是被批評、被責罵,她眼睜睜看著一個自信滿滿的孩子漸漸失去信心,心比誰都「別人不曉得,我怎會不清楚?我的少爺很有能力、很聰明,是那種不鳴則己、一鳴驚人的了不起人物!」

    「可是公司裡面,大家都喊我傻富。」

    「哼,少爺忘記林嬸教過的嗎,以前有同學罵你,大嬸就說……」傅育康笑著接話,「罵人就是罵自己、打人就是打自己。」

    「對啊,我的少爺是大智若愚,他們才是真傻,不富又傻,他們這輩子沒希望了。」

    「林嬸,你真的相信我會成功?」

    「當然,我的少爺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男人!」傅育康看著林嬸,心情被撫平了,卻還是忍不住第一千萬遍問自己,為什麼她不是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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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葵特地上台北一趟,把房子的過戶文件辦好,鑰匙交到新屋主手上。

    離開舊家時,心裡多少不捨,畢竟這房子是她從無到有的代表作……但捨得捨得,有捨方有得,不捨下代表作,怎麼能夠成就另一個代表作?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想誇自己一番。

    她不是普通厲害,是特別厲害,別人賣房子沒有三、五個月很難成交,但她是超級戰將,房子不但賣出,還賣得心裡想要的高價位,還掉貸款後再加上她戶頭裡的存款,若是省著點花,在不和別人比時尚的鄉下,玫瑰和阿嬤應該可以一路活到老都不虞匱乏?

    她在台北待了一夜,處理掉房子的事後,她和楚嫚嫚約在餐廳吃早午餐。最近嫚嫚很忙,打手機給她,她常說︰「我回去再和你聯絡。」可是回去後,她累到倒頭就睡,還談什麼聯絡?

    她打電話給夏日葵,也是匆匆幾句話就掛,夏日葵嘆道︰「風水輪流轉,以前我對你敷衍,現在輪到你敷衍我。」楚嫚嫚笑答,「都是生存惹的禍。」然後她告訴夏日葵,她升等了,變成周大牌的御用化妝師,又恍然大悟說︰「我,你在台北時,把我的工作運搶走,你離開,工作運又轉回我頭上。」夏日葵嗤之以鼻。「工作沒有運不運氣的問題,只有努不努力的問題。」不過,她承認嫚嫚最近真的碰到不少貴人,讓她的工作等級一升再升。

    嫚嫚說︰「幸好現在很忙,不然想你想到思念成疾怎麼辦?」夏日葵明白,盡管忙碌讓彼此少了聯系,但她們之間,情誼不變。

    嫚嫚一進餐廳,還沒坐下就急急間︰「見到外婆了?」

    「見到了。」

    「那你們……還好吧?」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

    「不好的話,我早就帶著玫瑰回台北了。」夏日葵知道,好友擔心自己,怕自己不低頭的倔脾氣把好不容易的團聚又鬧成一場骨肉分離。

    她鬆口氣,一巴掌拍上夏日葵的背脊。「那就好,早說了嘛,祖孫哪有隔夜仇,一個眼神、微笑就能泯恩仇。怎樣,阿嬤身體還好嗎?」夏日葵斜她一眼,馬後炮!「她很好,看起來比以前更年輕,她知道我上台北會見到你,要我問間,你什麼時候去墾丁玩?」楚嫚嫚三年級的時候,曾和夏日葵、夏玫瑰一起到鄉下過暑假,那兩個月,她們一起瘋鬧、一起吃睡,於是兩人的關係從朋友提升為姐妹。

    「我保證,一定找時間去看阿嬤。」她講得很認真。

    「別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老人家會當真的。」當上大牌的御用化妝師,代表嫚嫚將有越來越多的邀約,越來越響亮的名氣,越來越了不起的成就。楚嫚嫚尷尬笑笑,說︰「下次買維他命去看她。」

    「送我外婆維他命?她寧可你送她一組化妝品。」

    「阿嬤還是那麼年輕朝氣而且……不服老?」

    「你敢叫她老太太,她一定會找你拼命,我覺得她比我們都更活力有勁。」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阿嬤要開始預約養老院。」

    「她肯定活得比我還要久,我看要預約養老院的人是我吧。」服務生走來,她們分別點好餐點後,楚嫚嫚到化妝室去,夏日葵從包包中拿出那本寫了「我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的小冊子。

    她逐字讀過。

    一,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二,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

    三,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

    四,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

    五,不管碰到再困難的事,都要用微笑面對……第一點,她在翅膀身上做到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碰到「對未來失去期待」或「不懂幸福」的人,但她覺得能夠對翅膀付出,是件愉快的事情,她提醒自己,回墾丁之前,給若若和翅膀買些新衣服吧。

    手機響起,她順手拿起,「喂!」

    「夏日葵嗎?我是葉組長,你打算什麼時候才 銷假上班?」銷假上班?他腦袋有問題嗎?她遞到他手上的,明明是辭呈不是假條,他以為裝傻到底,她就會乖乖回公司賣命?想都別想。

    夏日葵擠眉弄眼,伸手捶打空氣中的葉組長。

    過去一個月,他至少打過百通電話,他用自己的手機打、也用陌生號碼打,夏日葵若是不小心被逮到,便一次次表達堅定離開的意願,但他有選擇性失憶,永遠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裡。

    「組長,我已經離職了。」她一個字一個寧說得極其緩慢,試圖讓他理解,自己的心意比花崗岩還堅固。

    「我沒準就不算,總之」

    「葉組長!」

    一個沒忍住,夏日葵提高音量,發現旁邊有人轉頭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朝對方點點頭,拿起包包,走到外面和葉組長溝通。

    夏日葵打開門同時,傅育康從門外走進來,他們相錯身,一進一出。

    傅育康找了張沒人的桌了坐下,坐下後才發現桌上有本淺藍色的小冊了,是誰掉下的?基於好奇心,他打開小冊子,從「我在死前一定要完成的事」讀到「第九,向暗戀的對象告白」時,他忍不住揚起嘴角。

    在死前一定要做完這些事嗎?如果換成他,死前要做什麼?

    他認真想、努力想、拼命想,想到最後只能想出——替傅家生一個接班人,還是把老爸的財產花光光?

    他在認真考慮的同時,夏日葵已經結束和葉組長的對話,走回位置前面。

    她看見傅育康拿著自己的小冊子,直覺的一把將冊子抽走,面色不善的說︰「先生,對不起,這裡有人坐了。」

    「對不起。」回看夏日葵一眼,傅育康離開她們的座位,轉到隔壁桌。

    夏日葵坐下,鄭重其事地將冊子收進包包裡面,此時楚嫚嫚從化妝室出來,一臉心急的對她說︰「阿葵,對不起,劇組臨時call人,我得去工作。」她嘆氣,無奈揮手。「去吧,賺錢最重要。」

    「當然,我們家阿葵失業了,要是我再沒頭路,到時要找誰接濟你?」

    「快去,少囉嗦。」夏日葵覷她一眼。

    楚嫚嫚調皮地眨眨眼,說︰「我走了,那你咧?」

    「食物都點了,我當然要把它們吃光,隨便浪費是要不得的行為。」

    「好吧,那我的鬆餅拜託你嘍。」

    「嗯。」道過再見後,楚嫚嫚匆匆離開座位,她打開大門,迎面一個女孩走進來。

    那是個盛妝打扮的女人,臉上的粉塗得比上綜藝節目的女星還濃,楚嫚嬡是化妝師,用她的專業目光掃過,妖孽現出原形。

    眼線、雙層睫毛再加上瞳孔放大片,讓她的眼睛比平常大上一倍。她的嘴角有打玻尿酸,鼻根也打進填充物,但手術不算太成功,因此即使花了不少錢,鼻形仍然不夠完美,至於她的下巴,絕對、百分百是做的,天然下巴不會這麼假。

    女人經過楚嫚嫚身邊,走到傅育康面前,露出得體的微笑,「你好,我是曾佩音,傅先生嗎?」

    「我是,請坐。」傅育康起身,招來侍者,兩人分別點了餐點。

    夏日葵的餐點在這時候送上來,她向來不浪費食物,不管貴的或便宜的,所以她拿起刀叉,從三明治開始進攻,並且吃得津津有味。

    傅育康不時偷覷她的吃相。不過是個普通到不行的三明治,她卻吃得像牛排大餐,有這麼美味嗎?

    沒有等太久,他們的飲料也來了。

    相形之下,茱莉亞音樂學院出身的果然優雅高貴得多,傅育康目測,她一口喝進嘴裡的咖啡,大約不超過和幼兒感冒時喝的藥水量差不多,以這種速度,她面前那杯咖啡,至少要三十口才喝得完。

    當然,貴婦絕對不會讓杯子見底,再怎麼好喝,也得在杯子裡留下四分之一到半杯的量,這代表若是要等到她喝完咖啡,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熬。他不耐地握了握拳頭,懷疑自己有沒有本事忍耐。

    「聽說傅先生也在美國念大學?是學什麼的?」她的口氣不疾不徐,是典型的大家閨秀。

    「室內設計。」把玻璃杯裡的白開水全部喝光,他皺眉,受不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道,偏過頭,他看見夏日葵把最後兩滴飲料倒進嘴巴,舔舔唇,再感受一次好滋味。

    他忍不住扯出一抹笑意。

    「傅先生在開玩笑吧,我聽說你學的是經濟。」既然都聽說過了,何必還挑出來問?吃飽了撐著嗎?他不以為然,卻沒反駁。

    「經濟很難吧,至少數學概念要很不錯才行。」她又找出新話題,只不過臉上的笑假兮兮的,尤其當她的睫毛上上下下扇動時候,他有股衝動,想把它們拔下來。

    「是很難,所以我念了八年還沒畢業。」

    他毫不掩飾的話甩掉她臉上的笑意,但笑容消失沒多久,她盡心盡力地再拉出另一張笑臉,這一張比上一張又更勉強了。

    傅育康沒理會她,偏過頭,看見夏日葵揉揉自己的胃,推開吃半的三明治,轉攻那盤水果松餅。

    吃不下了干麼硬吃?女生不都害怕肥胖?

    「念這麼久,是雙主修吧,我大學也念六年,為了要主修長笛和鋼琴。」她努力替他找台階下,問題是,他根本沒打算下來。

    「嗯。」他應得很隨便,目光沒落在對方身上。

    暗育康覺得她不聰明,通常他講到八年後,對方就該換掉話題了,不應該還在糾纏同一個話題。

    接下來,她又提出一堆沒意思的問題,他高興就答、不高興就「嗯」一聲帶過,傅育康已經煩燥到極點,但想起奶奶的威脅,他猶豫著,有沒有造反卻不必承受結果的可能性?

    她每說一句,他心底的叛逆獸越是蠢蠢欲動。他低聲默念,不要看她沒有焦距的眼睛,不要聽她枯燥的聲音,不要理會她虛假的笑意,沒有人、沒有人……他眼前沒有半個人。

    他試著催眠自己,但小成功,只好轉移注意力麼看夏日葵,她已經把鬆餅上面的水果片和奶油解決掉,現在正把鬆餅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她拿起叉子,像串糖葫蘆那樣串起三塊,塞進嘴裡。

    「你一直在看鄰桌的小姐,你們認識?」

    曾佩音說話的同時,手竟然握上他的手臂,所有的忍耐在此刻冰消瓦解,叛逆獸衝破牢籠,他、再、也、受、不、了、了!

    一個抽氣,傅育康猛地起身,奮力抽回自己被握的手,帶著壯士斷腕的神情,說︰「被你發現了,曾小姐,對不起,她是……我的妻子,長輩不諒解我們在國外結婚,所以不承認她的存在,我一回國,長輩就不斷逼我四處相親,妻子心裡不安,我只好帶她一起過來?」

    他跨兩大步,坐到夏日葵身邊,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深情款款的對夏日葵說︰「老婆,不要再吃了,我知道你很生氣、很不滿、很憤慨,對不起,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家裡長輩接納你,至於相親,有了你,我怎麼還會看上別的女人?我愛你啊,沒有你這個世界對我就沒有意義……」

    夏日葵傻眼,手上的叉子匡啷一聲掉到地板,雞皮疙瘩從腳底一路竄上來。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她的頭被壓在傅育康懷裡,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音,溫暖猝不及防地向她進行攻擊,害得她的腦袋失靈……

    曾佩音看一眼對方桌上,果然是兩人份餐點,那女人果然用吃在發洩情緒,他把她當成什麼?有老婆的人還來這裡相什麼親,拿她當猴子耍嗎?

    傅育康鬆開夏日葵,轉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激動說︰「曾小姐,能不能請你幫幫忙,暫時假扮我的女朋友,等幾個月過後,我們的孩子出生,我爸媽再不高興也會接納她,到時,我們再向周遭的人公佈事實真相。」

    連孩子都有了!太可惡,她是什麼人啊,何必讓他這樣耍?

    她舉起手,啪!狠狠甩他一巴掌。

    「我為什麼要?我沒人追嗎!」接著抓起包包,頭也不回的離開餐廳。

    夏日葵看看曾佩音,再看看傅育康,看懂他們在演哪一齣戲後,緩緩抬頭,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叉子撿起來,用紙巾擦拭乾淨,繼續吃鬆餅。

    這麼鎮定?傅育康不可思議地望向她。

    「你不生氣?」他坐到她身邊,問得有點緊張。

    「也要我甩你一巴掌嗎?」

    「如果不甩的話,我會很感激。」

    「那好,你盡情感激吧,我對甩巴掌不感興趣。只是你這樣對待相親的對象,真的很可惡。」她實話實說,如果自己是那女人,一個巴掌肯定不能完事。「因為長痛不如短痛,也因為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相親的對象是你。」他坐下來,把她沒吃完的三明治拿到嘴邊啃。

    夏日葵失笑,為了少挨一巴掌,他還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但她沒計較,點點頭,同意道︰「也對,我長得比較漂亮。」

    「不對,她的比例比較完美,你有沒有注意到,她至少是D罩杯,鼻子嘴巴和下巴眼睛都燒錢做過。」

    「意思是她比較美?」

    「對。」

    「好啊,反正我看起來比較聰明。」

    「她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雙主修。」

    「那……我還算有錢。」

    「她是華美集團的獨生女,身價到少幾十億。」

    「幾十億?」夏日葵瞠大眼晴,怒問,「你瘋了嗎?條件那麼好的女生和你相親,你居然把它搞砸,還說什麼寧願和我相親,這種胡說八道的話也講得出口?!」

    看見她發脾氣,他居然笑彎了桃花眉、花眼,湊近她的臉說︰「沒有胡說八道,我真的寧願是你。」

    「為什麼?」

    他伸出兩手,捏捏她的臉頰。「因為你笑起來像麵疙瘩。」真材實料、不虛偽、不作假,而且滋味美妙……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3:34

第五章

    到最後,夏日葵帶著傅育康回到鄉下老家。

    那個原因嘛……有點複雜,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好吧,話說從頭。

    在傅育康把女配角氣走後不久,他在五分鐘內接到一通鬼吼鬼叫、分貝高揚的電話,他沉下臉、耐心把話聽完,在對方掛掉手機之後,他斯斯文文地衝著夏日葵一笑。

    他長得很好,是濃眉大眼的陽光型男,身高夠、FACE帥,一笑雖不能傾國傾城,卻能夠讓無數女人芳心微動,若不是這副好長相,恐怕配角小姐不會只賞他一個巴掌了事。

    夏日葵看得出來他在笑,但也看得出來,他的眉頭裡藏著抑鬱,那是種很煽動人心的表情,尤其這表情出現在一張好看的臉上面,更讓人於心不忍。

    傅育康間︰「老婆大人,根據最新的梢息指出,我已經被家裡驅逐出境,你那裡有沒有地方可以收留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如果不是他長得很正派、穿著打扮很小開,如果不是那通電話威力十足、他臉上沮喪的表情生動無比,她會以為他在玩仙人跳。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慎重考慮中。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他的條件符合偉人手冊第一條。

    「怎樣,幫個忙吧,我從沒求過陌生人伸援手。」

    「我應該因為擁有你的第一次,感到無比慶幸?」她說得暖昧,眼睛上上下下掃視他,腦子沾上黃色液體,他會是……第一次?

    他了解她的目光意指,揚眉,也笑得滿臉的不正經。「慶幸不必,但你必須同意,我們很有緣分。」

    「所以?」

    「所以不為難的話,順應天命收留我吧!」她隨口問︰「你會做什麼?」她並沒有指望能得到答案,沒想到卻等到一句令她無比心動的話。

    他說︰「我會室內設計。」

    他會掐指神算嗎?知道她想給阿嬤的民宿改頭換面?知道她想試著把老舊到讓人睡不安穩的民宿改得正常而親民?

    他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立刻從包包裡拿出連上網路,自網頁上找出幾筆資料給她看。

    新銳設計師傅育康的得獎作品。

    傅育康設計引發出的環境省思。

    年輕設計師——傅育康設計中蘊含的人文氣息。

    她抬起雙眼懷疑的望著他,好半響才問出話,「你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能獨立生活?為什麼需要我收留?就我所知,室內設計應該還滿好賺的。」講到這個,他哀怨地嘆口氣。「說來話長,我的名氣是在國外建立的,那些得獎作品拿的都是國外獎章,目前在台灣,知道我的人還很少。過去八年,家人並不請楚我在國外做什麼,他們以為我無法從商學院畢業,所以選擇留在國外鬼混。」

    「事實上,我放棄商學院後改學室內設計,室內設計是我喜歡的事情,因此經常參加比賽、表現還不錯。上個月我從研究所畢業,在教授的推薦下,拿到一間頗具知名度的建築事務所聘書,但是我父母親用祖母病危的消息把我騙回台灣,他們希望我接手家族企業。」

    「然後呢?」

    「發覺真相,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逃跑,但我爸媽反應比我快,他們把我所有證件沒收,二十四小時派人盯著我,他們逼我進公司、逼我相親,他們想用婚姻留住我的心。結果是……你剛看到了,長輩有他們的堅持,而我有我的倔強……」他並不打算在台灣久待,也不想讓父母親知道他在國外的真正動態,沒有證件、信用卡,沒有工作,現在的他不僅動彈不得,還是一窮二白。

    在落魄歌手的故事後,夏日葵又聽了一個絨褲子弟的悲慘奮鬥史,於是在付掉兩桌的餐點費用後,她決定收留傅育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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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幀方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握著方向盤,今天的他有點煩。

    他不喜歡鄉下,因為鄉下既落後步調又緩慢,鄉下給他的印象很糟,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出這趟差。

    但是,他別無選擇。

    公司最近有個新計劃,想在墾丁投資開設一間大型飯店,他們是建設公司,蓋房賣房是專業,至於經營飯店……他並不看好這個跨行事業。

    雖然隨著國內旅游漸漸發達,墾丁是個相當好的旅遊景點,在這裡蓋五星級飯店的確有很大的成功機率,但他不認為門外漢的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和資源與當地的飯店業者和抗衡。真要加入這場戰爭,他們必須卯足全力,而他的性格,不喜歡做缺乏把握的事情。

    當然,讓他煩燥的原因還有別的一那個叫做李茜的女人。他同意親自往返墾丁考察,當中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她。

    眉頭打結,他的臉色寒冽,控制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泛白。

    此時一輛小型貨車從後面超車,嚴幀方不介意被超車,但他介意超車的人有沒有道德,駕駛加踩油門時,車子屁股後面噴出一團濃密的黑煙,如果這種車在台北,上路不到二分鐘就會被人拍照檢舉,但這裡是人情味很重的鄉下地區,他如果檢舉,大概連警察都會覺得他大驚小怪。

    冷冷的目光凝視前方破爛的貨車,他心裡想,這種車早該賣到廢鐵工廠回收了。當黑煙散去,他看見車子後面應該載貨的地方坐著兩個人,而且……冷冷的眉毛出現幾分熱烈,目光中揚起興味,葉組長始終聯絡不上的女人,居然在這裡?

    這算是……意外收獲?

    包教他意外的是,除了同他嗆完聲就辭職不幹的夏日葵之外,另一個人也是舊識。

    傅育康——傅伯父的紈褲兒子,大學念八年,連張商學院證書都抱不回來,進公司拿不出半分實力,最大的功績是泡走公司裡面最有名的冰山美女,然後把人家拋棄。

    傅育康和夏日葵怎麼會湊在一起?

    傅家正積極幫傅育康相親,而嚴幀方之所以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他們相親的對象有許多重疊部分。這並不奇怪,他們都是一群為家族利益而生的男女。所以他和夏日葵之間……不可能,夏日葵確實有能力,但她的家世並不足以支持她嫁進豪門,重點是他不認為她有嫁入豪門的意圖,如果有的話,在過去幾年,她有不少比傅育康更好的選擇。

    目光落在夏日葵身上,她正閉著眼睛、微仰起頭,像是植物在接受太陽洗禮,她展開雙臂、大口大口吸著空氣,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她笑得……隔著一層擋風玻璃的嚴幀方,掃除了心間鬱氣,感受到愉悅。

    她幹麼那麼開心,難道是因為鄉下的空氣零污染,可以聞到帶著花萃的芬芳氣息?

    嚴幀方有些心動,他壓下按鈕、車窗緩緩滑下,但是……他的五官迅速扭曲,嗯!什麼芬芳氣息,根本是鹹臭的魚腥味。

    飛快把車窗升起,將冷氣開得更強,他希望惡臭盡速散去。

    再看一眼夏日葵,她依然滿臉的享受,天!這女人沒有嗅覺嗎?怎麼能笑得這麼沒心沒肺沒感覺?

    嚴幀方腦子裡亂七八槽的,畫面一幕幕跳過,一下子是夏日葵義正詞嚴教訓他的模樣,一下是夏日葵的迎風笑臉,一下是她人事資料裡端莊的表情,夏日葵不同的面貌在他心底交互跳躍。

    不知不覺間,他跟著他們的車子走,不知不覺地,他們來到一間叫做「老家」的民宿,他停車、下車,上下打量這間民宿……果然很老。

    照常理來說,看見這樣的住宿品規,他應該轉身就跑,但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線,還是哪部分大腦神經元當掉,他居然下車、提者行李箱走進去,居然在看見那個打扮得像花蝴蝶的老女人時,告訴她,「請給我一間房間。」他想,他瘋了。

    南下的路上,夏日葵不斷和傅育康討論民宿裝溝,傅育康提出幾個方案,聽起來都不錯,因此心急的夏日葵一回到民宿就帶著他前後上下逛兩圈之後,才送他回房,他們約好洗漱過後一起到樓下餐廳吃晚餐。

    洗過澡走出房門時,夏日葵還在估算裝潢費用。

    賣掉房子、還掉所剩不多的房貸,再將這段時間的存款加一加,手頭還算寬裕,如果隔壁大叔的果園肯賣的話,她打算買下來,蓋個有機農場、牧場,種種菜、養些雞鴨,或者挖個池塘,放養一點草魚、吳郭魚,應該會更加吸引觀光客意願入住的。

    她想的很認真,完全沒注意到傅育康就跟在自己後面,他看著她專注而無視周遭的神情,忍不住想笑。

    夏日葵想得太認真,經過2。7號房時,一扇門突然從裡面往外推,她嚇一大跳,驚呼出聲。

    「這個爛門是誰設計的,哪有從裡面往外開的啦。」夏日葵抬起頭,視線對上開門的房客時,她大驚失色,誇張地往後彈三步,反射大喊,「總經理?」

    他是鬼嗎,有必要嚇成這樣?嚴幀方表情彆扭,一雙濃眉快要皺成麻花。

    夏日葵撫著胸口,喑暗猜測,他怎麼會在這裡?因為捨不得超級戰將離職?算了吧,公司又不走只有她一個會賺錢的。

    還是因為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從來沒有被人糾正過的總經理,發覺被人教訓是件爽快到爆的好事情,他覺得她有脾氣、很性格、與眾不同,然後……一不小心愛上她?

    呿!她什麼時候改行當偶像劇導演了?所以最有可能的理由是……為了公事!

    沒錯,嚴總經理總是嚴以待人更嚴以律己,和賺錢無關的事,絕對勞動不了他的神經……呃,不對,是精神。

    那是什麼表情?嚴幀方看著她兩道眉毛一下子緊縮、一下子放鬆,嘴巴一下扭曲、一下子歪斜,他有長得這麼可怕嗎?她和育康在一起,連呼吸污染空氣都滿臉的享受,一見到他,就像猶太人碰見希特勒。在她眼中,他和那號殘暴人物畫上等號?

    夏日葵在胡思亂想,嚴幀方在生氣,至於走在夏日葵身後的傅育康……他看看嚴幀方再看看夏日葵,她喊他總經理,所以他們認識?

    唉,天涯若比鄰吶,有緣分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碰在一起,緣分?想起早上才剛碰上的緣分,傅育康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嚴幀方發現傅育康的笑臉時,下意識板起臉孔。他不是幼稚的男人,可當下他居然幼稚起來,最嚴重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態相當幼稚。

    到最後先做出反應的人是傅育康,他往嚴幀方肩膀一拍,強化了臉上的笑容。

    「幀方,你怎麼會來這裡?」

    嚴幀方和傅育康的大哥傅育軒是好朋友,他們是同質性很強的兩個人,所以彼此很有話聊。那個時候,嚴幀方帶幀平、傅育軒帶傅育康,四只小竹馬相識一場,雖然嚴家家教不同凡響,不贊成小朋友在一起玩鬧,但兩對兄弟互有好感、經常聯絡。

    直到傅育軒意外死亡,而傅育康這個敗家紈褲入不了嚴家雙親的法眼,於是傅育康和嚴家兄弟漸行漸遠,嚴幀方變成菁英,他變成不學無術的傻富,長大後,他們在某些場合遇見,昔日好友變成點頭之交,再成為陌生人。

    那之後,最常掛在傅家媽媽嘴裡的話是「人家嚴媽媽的兒子如何如何」。而嚴媽媽最常說的則是「你們現在還覺得我的教育出錯?看看傅家那個對照組」。

    「你能來,我不能來?」嚴幀方的幼稚度擴敢,他挑釁地朝傅育康望去眼。

    「我沒這個意思,這裡是觀光區嘛,陽光昔照、風景明媚,誰都可以來玩個三、五天。」夏日葵的反應比較慢,但她也從傅育康的稱呼裡頭,知道兩人之間有交情,至於交情是深是淺,不是她想了解的範圍。

    她比較想了解的部分是……就算前上司是來南部休閒觀光,墾丁有那麼多五星級飯店可以挑,他沒事幹麼住鬼屋?

    他和翅膀、傅育康這兩隻住免費的又不一樣。

    他是那種——窮得只剩下錢的極品人物。

    喑暗嘆氣,夏日葵習慣當人家下屬揚起笑臉,輕聲問︰「總經理,不知道您到墾丁有什麼事?」

    「我不能來墾丁?」他臉色更臭了,難道這裡只歡迎傅育康,不歡迎他出現?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靈光乍現,她的話轉出一個大圈圈,她笑得眉歪嘴歪,從頭到腳每個細胞都在彰顯諂媚。「總經理,我是在地人,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當導遊、帶總經理四處逛逛。」她的話純粹是客套,就像問朋友鄰居「呷飽沒」一樣的問候語,並不是真的想帶他出去逛逛。

    但嚴以待人的嚴總經理,絲毫不在意她說的是場面話還是實在話,他篤定了人類必須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任。

    於是,他的回答是︰「可以,明天早上七點鐘出發。」於是,夏日葵滿臉驚詫,不敢相信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怕她不確定自己的意思,再補上一句,「開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嗯,我的車子賣了。」她反射性的回答。

    「好,那就開我的車,記得先去加油,油箱快空了。」他很自然的吩咐,轉身走往餐廳。

    夏日葵再次為他的雷厲風行感到震驚,不由自主的跟在他身後前進。

    來到餐廳,看一眼排在櫃子上的菜盤,這個是……BUFFET?強烈的懷疑在嚴幀方心頭掀起巨浪。

    夏日葵看一眼停下腳步的領隊人,從他身邊鑽過去,一句無聲嘆息從喉嚨底處深深發出,她理解他的遲疑。

    在總統級套房的目錄裡,介紹了附贈的總統級早餐、午餐和晚餐,可是沒人規定總統級套餐一定要是BUFFET啊,何況你見過哪家的總統套餐是苦瓜鹹蛋、絲瓜湯、姜絲白菜……再嘆三聲無奈,她向總經理說道︰「請稍等一下。」她把兩張四人桌並在一起,再把櫃子上面的七、八道菜端到桌面上,最後拍一拍外婆的肩膀說︰「沒關係的,只有六個人的晚餐,不必弄得這麼麻煩。」

    「可是人家大老板……」

    「放心,我們家老板不會介意。」

    「你們家老板?」外婆聲調陡然提高八度。

    本來傅育康還沒完全弄懂兩人關係,外婆這一聲驚喊,他已充分明白。

    夏日葵再嘆。「是啊,這是我的前上司,嚴總經理。」她的口氣又讓嚴幀方不爽了,介紹他,語氣需要這麼沉重?

    嚴幀方臉色越來越陰沉,不過下一秒鐘,他的不爽飛快被外婆給解除掉,她熱情大方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大手上下搖晃。

    「帥哥,謝謝你照顧我們家阿葵,我們家阿葵很辛苦的說,她一個人在台北,又要買房子、又要養妹妹,那個22K真的不夠用啦,幸好帥哥薪水給得很大方,不然阿葵和玫瑰就要話活餓死。」她眉飛色舞,眼睛盯住嚴幀方,一看再看。他長得好帥氣哦,比她的老公帥十倍,看看那個眼睛,多深情款款,看看那個嘴唇,多性感迷人,看看那個身材,厚,是運動型男人不是弱雞先生,要是她再年輕個四、五十歲,她一定會和他私奔。

    面對老人家的熱情,嚴總經理臉上總算出現笑容,開擠出為數不多的客氣。「阿葵很努力,她拿到不少業績獎金。」阿葵?!夏日葵眼皮抖了十下,他們……有這麼熟嗎?

    「唉呦!」

    外婆舉起右手往下拍落,鄉下種田人的力氣可不是假的,他們不必上健身房就可以鍛煉出六塊肌,外婆的手往嚴幀方胸口拍下去,他的身體立刻歪掉一半。

    「老板說話怎麼那麼客氣啦,你是大人物,我們家可以招待到你,實在是太榮幸!」嚴幀方在喘過氣後,勉強拉起笑容。

     「請問你是阿葵的?」

    夏日葵還來不及說,外婆搶先一步回答。「我是她姐姐……」講完後,她發現嚴幀方臉上有嚴重的懷疑,只好稍稍往上略作修整。「呃,其實是阿姨,呃,是阿母……」

    嚴幀方的表情從懷疑到蛋卡在喉嚨口,悶了,豁出去道︰「對啦,我是阿葵的外婆啦。」她沮喪到極點,這個少年家眼睛怎麼這麼利啦,她可是他們墾丁地區的美魔女,大家都猜她四十幾,這時候,有人很不識相地倒吸一口氣,而且是非常大的一口,這口氣不是出自嚴幀方或夏日葵,而是傅育康。

    「外婆?」不會吧,這個年齡的女人還可以打扮得這麼……花俏?

    滿臉不痛快的外婆回瞪他一眼。「怎樣,我不可以是外婆嗎?」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年輕的外婆!」他口氣急轉彎,找出一句好話來討好未來房東。

    「真的嗎?」原本沮喪到谷底的老女人被傅育康一吹捧,立刻給它大怒放,她熱切地勾住傅育康手臂,小鳥依人。「你覺得我很年輕?」

    「呃……這個、這個沒什麼好懷疑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外婆?哪有外婆長這樣的,太年輕了啦,根本不可能?」他在心底默念一句哈利路亞,希望上帝原諒他的謊言。

    「就知道你有眼光,以後別喊阿嬤、外婆的,你就喊我LILY姐。」外婆的話讓傅育康全身興起一陣惡寒,夏日葵完全能夠現解那種感受,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這時,她發現前上司臉部出現忍無可忍的便秘表情,急忙換話題,「阿嬤,快開飯吧,總經埋應該餓了。」

    「我擺碗筷,你去把玫瑰和翅膀叫下來?」夏日葵點點頭,轉身回二樓。

    夏玫瑰故意把電子耳留在房間裡,因為她不想聽外婆囉嗦。

    過去幾天,晚餐桌上是外婆發表請說的最佳場所。

    外婆不斷催眠她們說︰「你們加入後,我保證民宿生意肯定一路上揚,阿葵和玫瑰將會變成墾丁最有名的姐妹花……」接下來,一堆驚嚇指數高居不下的計劃紛紛出籠。

    外婆要她們穿比基尼去海邊拍照,去搭香蕉船,再拿一杯外婆的特調飲料,坐在陽台上,假裝在享受墾丁的燦爛陽光……她說要把照片放在電腦(事實是網路)上,給所有的人看,很快,房間就會爆滿。她不知道外婆想賣的是比基尼泳裝還是民宿房間,更不認為外婆的計劃會成功、不認為姐姐會配合,她比較希望自己和姐姐有足夠的影響力,讓外婆變成正常的老太婆。

    因為她真的很難忍受,當著外人的面喊外婆LILY姐。所以她拔下電子耳、拒絕被催眠。

    夏玫瑰走出房間,發現翅膀用嬰兒車把女兒推出房間,他也要下樓吃飯吧。

    最近為了趕出版社的翻譯稿,她整天都關在房間,早、午餐有姐姐幫忙送進來,因此過去兩個星期,她和翅膀很少踫面,除了晚餐桌上。

    外婆規定晚餐是全家團聚的好時光,必須全員出席——在她不去朋友家唱卡拉OK的晚上。

    夏玫瑰沒和翅膀說過話,頂多是在眼神交會時略略點頭,不過她很喜歡他的女兒。

    夏玫瑰知道翅膀的故事,那是夏日葵用一頓晚餐換來的,所以她毫無罪惡感的和妹妹分享了,夏玫瑰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個男人,但她確定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被女人拋棄這種事,不是太光彩。

    她對翅膀的第一印象是他長得很好看。他像韓劇裡面的美型男,尤其在剪掉亂七八糟的長頭髮之後,五官更立體了,他的眉毛很濃密、有一雙漫畫家筆下才會出現的深邃雙眼,他的鼻子很挺,如果讓她猜測的話,她會猜他去做過醫美整型。

    她很少看電視、很少聽音樂,也許和她不喜歡戴電子耳有關係,但她覺得似乎看過他,因此特別找時間上網查詢,卻怎麼都查不到一個叫做翅膀的偶像歌手。

    夏玫瑰默默跟在他身後往樓梯方向走,在樓梯口時,翅膀突然轉身,對她說︰「你可不可以幫我抱一下若若?我搬嬰兒車下樓。」夏玫瑰沒有戴電子耳,而他轉身的時候,她並沒有看著他的嘴巴,因此完全不知道他在說話。

    翅膀旋身,她抬眼,他懷疑她的表現是想意幫忙還是不願意?夏玫瑰也懷疑他幹麼擋在樓梯口,是肚子餓還是不餓?

    然後翅膀心想,若若這麼可愛,沒有人會不喜歡抱她。

    原是他把若若舉高,準備交到夏玫塊懷裡,但若若被爸爸高舉,樂得咯咯笑不停,她手舞足蹈,很喜歡這個遊戲。然後夏玫瑰心想,原來翅膀父性發作,不顧樓梯口危險,想逗女兒開心。

    於是她決定不打擾他們的溫馨父女情,她低下頭,從他身邊穿過去,直接下樓。

    那個瞬間,翅膀驚訝地瞪著夏玫瑰的背影,張大的嘴巴再闔不攏……她居然就這樣從他身邊走過去?!她居然無視天真善良、可愛無助的小若若?!

    這個女人有沒有半點同情心啊?她沒看見若若在對她微笑嗎?她不知道不可以隨便拒絕小孩子,那會導致孩子的心靈受傷嗎?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夏玫瑰,帶著怒氣,他一手抱住若若、一手勾起嬰兒車,準備下樓。

    夏日葵恰好從樓下上來喊人,見狀連忙笑道︰「我幫你抱若若吧。」晚餐桌上,夏玫瑰對於翅膀不斷投過來的眼光很不解,她惹到他嗎?

    沒有吧,她從不主動招惹人的,他們甚至連面對面溝通都沒有過,難道是……姐姐把他惹毛了?

    如果是姐姐,他幹麼三不五時瞪她?他應該把視線角度拉大一點,這樣姐姐才能感受到他的怒氣。

    夏玫瑰下意識嘆氣,她不習慣和別人計較,她比較習慣一個人低頭,沒有電子耳、眼睛再選擇視而不見,那麼她會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安靜世界。翅膀從鼻孔狠狠噴兩口氣,像在向誰示威似的,也刻意低下頭,悶聲吃飯。

    夏日葵第一次坐在暗戀對象身邊吃飯,那顆不安分的心臟啊,怦怦跳不停,一個不小心,她的手碰到他的……血壓立刻飈升,血液含氧量遞減,她有嚴重暈眩的感覺。

    如果是過去,她肯定會一面吃、一面偷笑,幻想出無數的粉紅色泡泡,然後在吃飯結束後衝出去打手機,把嫚嫚約出來,告訴她整個經過。但現在嫚嫚已經是周大牌的御用化妝師,有大明星加持,她將很快會變成業界紅人,哪有那個美國時間聽她講廢話。

    所以她低頭吃飯,假裝身邊的男人不是嚴幀方,雖然她沒有電子耳可以拔掉,不能把外婆的聲音丟進第三度空間。

    嚴幀方樣專心吃飯,為今天的晚餐感到驚艷不已,原來一條簡單平凡的絲瓜,只要搭配幾顆牡蠣和姜絲就能夠這麼好吃?原來鹹鴨蛋不一定要雕花,就算切得亂七八糟和苦瓜和在一起炒,也能好吃得讓人想連同舌頭一起吞掉?

    他習慣了五星級大廚的手藝,沒辦法容忍未經擺盤設計的食物,但是一盤比一盤還醜的菜肴,居然道道都是好味道,好吃到讓他停不下筷子。

    是他太餓嗎?他摸摸肚子、感覺自己的腸胃蠕動,半晌後,答案是一並沒有。

    在住進一間爛透了的民宿之後,他終於擁有第一筆收獲,也許他可以延攬夏日葵的外婆,到未來的飯店裡面做技術指導。晚餐的前半頓是傅育康在向外婆解釋自己的設計方向,晚餐的後半頓,是外婆在發表未來的經營方針,雖然完全聽不出來和鬼屋的經營方向有什麼不一樣,但她說得興致勃勃,好像他們的民宿已經登上CNN版面,成為全世界旅客們心中的第一品牌。

    外婆和傅育康越說越興奮,兩個沒有經營過事業的老女少男一拍即合,奠定兩人日後車不可破的祖孫情。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3:51

第六章

    她不習慣在凌晨兩點以前上床,但民宿離墾丁大街有點遠,她也懶得出去逛街。

    在這裡,最好的休閒娛樂是看電視,糟的是,這裡不只是鬼屋民宿,還是遠古時代的鬼屋民宿。整棟屋子,只有外面的待客大廳有部二十幾寸的電視。但夏日葵不想和外婆搶、也不想和她一起看風水世家,所以只能待在房間裡,張著睡不著的眼睛,往腦袋裡面填充一些無聊思緒。

    偶爾她聽見隔壁房間若若的哭聲,偶爾她聽見翅膀唱歌哄女兒入睡的催眠曲,說實話,翅膀的歌聲還滿迷人的。

    她有些同情小爸爸,從翅膀身上,夏日葵再次印證,太早結婚、太早生小孩,是件辛苦事。想想辦公室裡的同事們,別說二十五歲,三十幾歲還在玩的大有人在,她敢保證,他們不會唱催眠曲,只會唱醉生夢死。

    夏日葵趴在窗前,任由海風吹在臉上,她喜歡這種濕濕暖暖的海風,從小的時候就喜歡,她喜歡在空氣裡聞到大海的氣味。

    玫瑰睡了吧?她習慣早睡早起,她是個很規律的翻譯者,她也寫小說,比起許多人,她更容易專注在文字上頭,更正確的說法是——她做什麼事,都比多數人專注,所以她不太喜歡戴電子耳,她喜歡安靜而沉默的世界,那會讓她感覺安全。

    為了配合她的喜好,全家人都去學習手語,即使並不需要。

    拿起水壺,夏日葵發現裡面沒水了,她打開房門、到樓下裝開水,走下樓梯時,發現樓下的燈是亮的。外婆還在看電視?不會吧,已經十點多,早過了外婆的睡眠時間。

    她加快腳步下樓梯,當她發現坐在客廳裡的是嚴幀方時愣住了。

    她遲疑五秒鐘,考慮該走過去打聲招呼,還是假裝沒看見,直接躲進廚房裡?

    但在她猶豫不決時,嚴幀方轉頭望向她,她直覺露出一抹笑意,問︰「睡不著嗎?」她並未期待得到任何反應,但他居然回應了。他說︰「嗯。」

    「我陪你看電視。」可看他把遙控器當成電腦鍵盤,不斷按來按去,態度擺明對於電視節目,他有深刻的無聊感。不然找個話題吧,「鄉下地方就是這樣,沒什麼新鮮刺激的地方,談談總經理去過的夜店吧……」

    「你每次要和我說話,都需要再三斟酌、考慮半天嗎?」

    「是啊。」她直覺回答,這句話倒是應得又快又好。

    「為什麼?」

    「因為現在工作很難找。」而再白目的年輕人,都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前途和上司開玩笑。

    「你不是已經辭職?」嚴幀方覺得好笑,她嘴巴說工作難找,卻把高薪工作當廢棄物甩手丟掉。

    「對,但你高高在上的總經理形象還在我心裡盤踞。」她聳聳肩,餘威尚在,心底陰影未除,一日為上司終身為父吶。

    「既然我高高在上的形象還在,為什麼敢跑到我辦公室嗆聲?」呃……她可以說那不是嗆聲,而是告白嗎?只是告白的句子沒有從嘴巴跑出來而已。「那只是……」

    「只是什麼?」他的眉毛揚起。

    近距離接觸,夏日葵發覺他很喜歡用眉毛來做表情,大約厲害的人都是這樣,捨棄最簡單的語言溝通,喜歡用表情讓旁人臆測自己的心思,以便……測試對方的智商?

    幸好她的智商不太差,能夠猜出他對自己的答案很感興趣,所以,認真比敷衍好、說謊比誠實妙。

    「那只是小小員工企圖在離職之前,讓偉大的上司明白自己的卑微心聲,目的不是要求上司改進,而是希望對自己負責任。」吸氣,她補充說明,「我是認真相信「領導員工」不等於「下指令、執行」,後者,你只能夠領導桌面上的電腦,不能領導人類,因為是人就有心,就有不同的思考模式。」

    「我沒要求他們改變自己的思考模式,我只要求看見成績。」一句話,他堵死她的後績。

    「那只是個人淺見,總經理見多識廣,小小員工卑微無知的意見,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騙子!她嘴巴說的和臉上表情是兩碼子事,她根本打心底認定他才是那個無知淺見的男人。

    他沒轉開視線,害得她頭皮發麻,只好認命嘆氣,問︰「總經理睡不著嗎?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知道有個地方還不錯。」他沒說好或不好,但他關上電視、站起身。

    夏日葵走到櫃台邊,從空空如也的抽屜裡找到一把鑰匙,領著嚴幀方走到門外面,他們停在外婆買菜的那台五十CC小綿羊身邊。

    然後,他又揚眉。

    她承認自己很過分,一只在女人群中算高大的夏日葵,再加上一只將近一百九十公分史前巨獸……她幾乎可以聽見小綿羊哀號呼救的聲音。

    她想也不想就坐到小綿羊前座。

    「我沒有安全帽。」他拒絕的理由很正當。

    她突然覺得高高在上的嚴總經理很可愛,她笑彎兩道眉毛,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對他說︰「親愛的總經理大人。第一,警察伯伯已經下班,他們不會犧牲睡眠時間來找你的麻煩。第二,這裡不是台北,是講究人情味的鄉下小地方,我阿嬤買了幾十年的菜,騎著摩托車到處跑,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安全帽戴在頭上是什麼感覺。」她在笑他?!他活了三十二年,還沒有人敢用那種表情看他!

    他回看她兩眼,然後解釋自己的立場。「第一,警察是二十四小時輪值的,沒有存在下不下班、找不找麻煩的問題︰第二,我有車,可以開我的車去,不必凌虐這部……」他眯緊雙眼,這還算車子嗎?用殘骸來形容它應該更恰當吧!

    第一次,她興起和他對立的念頭,第一次,她想在他面前堅持,因為……她對史前巨魯欺凌小綿羊畫面,有強烈的好奇感。「坐上來啦,晚上騎摩托車御風而行,是很愉快的經驗。」

    「這是你個人的、小小的、卑微而無知的淺見嗎?」
     「不,這是在地人的真心推薦。」

    「想御風,打開車窗就可以,我保證,經驗不會比凌虐小摩托車差。」

    「你確定油箱裡有足夠的油,可以撐到明天我開到加油站?先說了,警察伯伯的確有二十四小時輪班,但加油站員工有沒有二十四小時輪班,我可不敢打包票,畢竟這裡是鄉下地方。」話說完,她好想給自己拍拍手。

    他望著她老半晌,她回看他,大大方方。

    近身觀賞,她發覺他沒有想象中那麼帥,他的眼睛不夠大、嘴巴不夠寬、下巴太剛毅,大概是因為暗戀加上遙望,讓自己將他完全美化,而現在,有花美男翅膀擋在前面,他的積分迅速往下掉。

    嚴幀方對她的想法,和她對他的不一樣。在他眼中,現在的夏日葵比在辦公室裡面那個順眼,她的眼睛很大、鼻子小巧,她的嘴巴很紅、脖子很漂亮,她的頭髮放下,沒有用任何東西固定,看起來有些散亂,但風吹起,瀏海在額頭上飄的樣子更添幾分風情。

    不上妝、不穿套裝高跟鞋的她看起來很嬌小,有幾分甜、幾分可愛和幾分的……青春活力。

    也許,向日葵本就該在有陽光的地方綻放。

    「怎樣?敢不敢坐上來?」她抬起下巴,口氣挑釁。

    不敢?這輩子他還沒碰過不敢的事!

    他沒回答,卻用屁股給出答案。他往她身後一坐,整台摩托車頓時往下沉墜,她嚇一大跳,倏地轉頭,竟然指見他惡作劇得逞的笑顏。

    哇咧!積分數突然間急速上升,他的帥度再次破表!

    原來他有笑覺神經,她終於明白,整個公司上下都冤枉他了,其實他不是故意板著一張死魚臉,他之所以擺臭臉,是因為他笑起來會讓公司上下員工都陶醉迷戀,會讓女職員無心工作,讓男職員自信心低落,所以他刻意封閉自己的美。

    他的臭臉和蘭陵王的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蘭陵王的面具是為了震懾敵人,他的臭臉是為了恐嚇員工拼命為他工作。

    猛然回神,她自我鎮定三秒鐘,然後,打開鑰匙、用力催動油門。備受凌虐的小綿羊,在被逼迫到最極點後,發出一聲怒吼,壓得半扁的輪胎緩緩啟動。車子發動了,夜晚的風有些涼意,白天的暑氣盡數褪去。

    風掠起,她的長髮往後飄,坐在她身後,嚴幀方聞到一股淡淡的發香,沒有濃郁的化學味道,沒有名牌香水矯揉造作的香氣,有的是和她本人一樣天然宜人的氣息。

    車子後面設有地方可以拉,他只好把手扣在她腰間,當他的手圍上,她的心臟狠狠撞了幾下,他靠得那樣近,她的背兒乎貼在他胸前,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暖意、那個在她柔軟腰間烙下熱痕的掌心……涼風吹不散他的氣息,惹出她一陣陣心悸。

    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焦慌?不是,驚喜?不是,是……一種讓人感到安全的愜意,嗯,是安全!很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從以前開始,她總是在想起他、看見他時,倍感安全,那感覺能安撫她的抑鬱、卸去她的慌亂,能讓她在極度低潮時,灌進滿滿的甜蜜。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在一個對自己不熟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安全,真的很沒道理,但如果感覺可以用道理來解釋清晰,人生哪得恣意?

    微微笑起,夏日葵騎了一段,路上沒有半輛車,只有路燈的光亮灑落兩人身上。她用力吸幾口涼夜的空氣,為了分散腰間注意力,她開始唱歌。

    那是他沒有聽過的曲調,沒有歌詞,只有悠揚的樂音,她的歌聲不夠了亮,但勝在清脆乾淨。

    突地,她停下歌曲,回頭對他說︰「這是我妹妹最喜歡的曲子。」他沒回答,只是點頭,她感受到他身體的震動,知道聽眾不嫌棄這個話題,便繼續往下說。

    「玫瑰一出生耳朵就有問題,但我媽媽性格迷糊,只覺得她特別乖、特別好帶,直到快周歲時,鄰居家放鞭炮,我嚇得躲到爸爸懷裡哭,玫瑰卻文風不動,媽媽才覺得情況不對勁。」

    「爸媽帶她去看醫生、配電子耳,玫瑰原本安靜的世界突然間多出許多噪音,她嚇到了,一天到晚都在哭,媽媽氣急敗壞,竟然決定將電子耳拿掉。醫生說這樣不行,若是錯失學習語言的最佳時機,對玫瑰不好,媽媽無奈,只好再幫她把電子耳戴上,那時候只要玫瑰哭鬧,我就在她耳邊輕輕唱著這首歌曲,她就會安靜下來。」

    「你是個不錯的姐姐。」

    「你不是個好哥哥。」她脫口而出,後面的男人再沒有回應。

    她後侮了,自己交淺言深了,「對不起,是我以偏概全了吧,我只是剛好看見你對他的批評,口氣不留情面,當時我想,幸好他脾氣夠好,換了我,大概會和你大吵一架,然後離開公司。」

    「你認識幀平?」

    進公司的時候我和他分在同一組,後來他升遷的速度很快,我跟不上。」

    「不是你的問題。」他截斷她的話。「我知道啊,他的後台夠硬,我並沒有因此失去信心。」

    「你弄錯了,他之所以升得快,是因為我對他的嚴格要求,至於你……除了對自己的弟弟,我不會對其他員工這麼用心。」他反將她一軍。

    夏日葵擠眉弄眼,滿臉的不以為然。

    他這是在反對她批評他對自己的弟弟不好,還是在反駁她那段「身為優秀的領導者,可以多給人一點溫暖,以至於行事效率更高」?

    不管是反對哪一段,她都確定,他是個睚皆必報的男人。

    小綿羊緩緩前行,她滑進一個小坡道,他本來想提醒她,下去容易上來難,如果不是太遠的話,他們可以把車子停在這裡,兩人一起步行下去。

    但當海浪聲音響起,所有的話都停在嘴邊,再也無法發出去。

    沒有魚乾的腥臭味,只有濕濕鹹鹹的沁鼻氣息,他不想模仿她,可他就是忍不住抬起頭,用力吸一口氣,直到空氣把肺葉充塞得飽飽的。

    這就是海洋的味道?

    夏日葵停下摩托車,拉著他,脫掉鞋子,兩人慢慢在沙灘上留下兩行足印。

    一時間,他說不出心頭停駐的是什麼感覺?

    他去過很多國家,但做的事差不多,上飛機、下飛機,迎賓車直接把他送進飯店裡,然後開會開會開會、應酬應酬應酬,再然後,上飛機、下飛機,回公司報告行程。與其說他到過某個國家,不如說他到過某間飯店,都說他足跡遍布全世界,事實上,他的玩樂經驗少得可憐。

    他很忙,小時候忙著學習、長大忙著工作,他並不無知,什麼大海、生物、童玩、科學游戲……他通通知道,只不過那是從影片書本裡面擷取下來的知識,他從未親手摸過、親自體驗過。

    所以……海浪的聲音這麼大?和刻意把電視音量調大的感覺不一樣,原來沙灘上的沙子,柔軟皮和埃及棉不一樣,沙在他趾縫間穿進穿出,從他腳背漫上、滑落……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提著鞋子,他跟在她身邊,只有一個小小的手電筒照亮前方,不經意地,他又笑了。

    隨著往前的步伐,腳底下的乾沙變成帶著濕氣的沙子,她朝他調皮一笑,搶過他的鞋子,把兩雙鞋往後頭拋,他來不及抗議,她已經開始用腳趾在沙子上面挖洞、用腳板在沙上畫出直線橫線。

    「學我!」她抬起下巴對他說,不是驕傲,而是因為他長得太高。

    這回,他從善如流,也用腳趾在沙灘上作畫,感覺泡過水、又硬又軟的沙灘在他腳下臣服。

    她畫一個大圈圈再畫兩個小圈圈,「這是米老鼠。」米老鼠?如果漫畫家像她那麼敷衍,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喜歡看卡通片。

    他輕嗤一聲,用腳畫出許多交叉的直線橫線,跟她一樣隨便。「這是報表。」

    「沒有想像力的男人。」她搖頭,滿臉的不認同。

    「這樣子很沒有想象力嗎?」皺眉,他覺得比她的米老鼠更有想象力啊?「嗯。」她點頭點得很認真,一臉的童叟無欺。

    「那……」他畫出12345,間︰「不錯吧!」

    「這是寫字,不是畫畫。」她又嘆氣搖頭,那表情像是在看癌末病人,他的想像力已經病入膏盲。

    「不然,這個呢?」他學她用腳趾畫兩個圈,但中間有一塊重疊的部分。

    「這是什麼?」

    「這是交集。」

    「唉,你就只會玩數學嗎?」她眼底充滿對他的同情,可憐的男人,他一定沒有童年。「那你來?」夏日葵動作起來,她小跑步畫出團一團團接在一起的圓圈圈,他怎麼看都是a交集b、b交集c、c交集d……也不見得比他高明到哪里去。

    可她卻衝著他大笑說︰「這是愛吃人的毛毛蟲,咬你一口!」話說完,她踩上他的腳,他動作敏捷、勾起小腿跳開,她沒咬到,不甘心的又往他腳板踩去。咬你一口!再咬一口……」她一面說、一面「咬」,他一面躲、一面笑,她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往前撲倒,在她的尖叫聲中,他及時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懷中,救她免於泥膜敷臉

    但手電筒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滾在沙灘上,黃黃的光照在他那個「交集」上,中間的重疊部分已經被雜亂的腳步抹掉,於是兩個半圓接在一起,變成大大的愛心。

    她在他懷裡,也不說謝謝,只是望著他笑。

    笑會感染,本來只會咧嘴做出微笑表情的嚴幀方,升級一點點之後,再升級一點點,他從胸腔微動,到空氣從喉嚨口鑽出來,震動起聲帶,拉出笑聲,他的笑聲很沉穩,像他的人。

    聽見他的笑聲,夏日葵更樂了,忘記自己正待在暗戀男人懷中,忘記這個男人笑起來很有殺傷力,忘記他們的姿勢過於曖昧,只記得開心,她不停地笑著、單純地開心不已。

    他們笑很久,笑到兩人都沒有力氣,她才彎腰撿起手電筒,但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他喜歡她軟軟暖暖的小掌心,喜歡握住她時,她的手指自然彎曲勾上他的掌緣,也喜歡兩隻手的相牽系,讓她離自己不太遠。

    他們一起走往鞋子被拋的方向,她的力道很平均,四隻鞋子距離不遠,都是一正一反、一正一反,恰恰好兩個聖杯。

    夏日葵看見,指著鞋子笑問︰「說!我丟鞋子的時候,你偷偷許什麼願?」

    「我?沒有。」他不明白她的問題。

    見他一頭霧水,沒有半分領會,她又笑彎眉頭,問︰「總經理,你從來沒有和別人玩過,沒有打屁過,對不對?」她猜對了。過去三十二年,嚴幀方以為玩耍和打屁的同義詞是浪費生命。

    見他不語,夏日葵知道自己猜對了。事實上,從他弟弟嚴幀平的形容中不難明白,嚴家兄弟接受了怎樣的嚴格教育,差別在於,嚴幀方毫無異議地接受一切,而嚴幀平想盡胳法想掙出牢籠。

    夏日葵又問︰「你一定覺得玩是浪費時間的無聊舉止,對不對?」她又猜對,因為他依然沉默。

    「總經理,你為什麼要賺那麼多錢?為了工作成就?還是為了讓日子過得更愉快舒服?」她認真望著他,拉著他一起坐下,白天的泥沙已經退去熱度,但還留有些許餘溫,對嚴幀方而言,溫熱的屁股……又是另一番全新感受。

    「都有吧。」

    「剛才那樣玩,你不覺得心情愉快舒服?」

    嚴幀方觀察她的表情,如果自己點頭,她肯定會說︰瞧,光是玩耍打屁就會讓人心情愉悅,不一定要用很多錢來陪襯,所以玩耍並不無聊,玩耍有其必要的存在意義。

    發覺她的小伎倆,嚴幀方勾勾嘴角。「你企圖說服我為玩耍重新下定義?」

    「我說得動你嗎?」她不否認自己的小心思。

    「那得看你接下來的導遊行程安排得怎樣。」

    「所以總經理真的是來墾丁觀光的?」她抓住他的話尾追問。

    他沒回答,她興起莫名想法,神經陡然緊繃……不會吧,要遭受多大的挫折,機器人才會想到偏鄉地帶休息?難不成超級戰將真有這麼厲害,她一走,公司就面臨倒閉危機?

    他不理解她臉上突如其來的錯愕,反問︰「你為什麼辭職?」一句話,他不但沒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把她的錯愕轉開十萬八千里。

    「你猜,我外婆幾歲?」

    她回答得很認真,他卻誤以為她也想轉移話題?眉心蹙起,他選擇順應她的話題。「要生出你這麼大的孫子,至少要七、八十歲吧,但是她看起來很年輕.」

    「猜錯了,我外婆十七當媽媽,三十四歲當阿嬤。」

    「你們家有早婚遺傳?」

    「也許吧,外公整整大她二十歲,卻誘拐未成年少女,把外婆的肚子給搞大,我阿祖心慈仁善,沒有把我外公告到法院去,因此十七年後,看到我媽媽被爸爸追走,外公只能倆服老天有眼、報應來得不遲。」

    「那你父親在你十七歲那年,一定嚇死了,」

    她揚眉望他,他也懂得幽默?很好,這樣聊起天來才有趣。

    為了褒獎他的進步,她說出一大串。「何止嚇死,他送我和玫瑰上學下課、上補習班回家,私立女校那麼貴,家裡那麼窮,他卻不惜下重本,只為了不讓我們接觸男人。」

    「他天天在我耳邊叨念,說天底下沒有好男人,只有橫行野獸,在他眼裡,男人都是畜生,唯一無害的那只叫做DADDY,更狠的是,我的生理期晚一天,他就要去買驗孕劑。」

    「你這麼聽話,不交男朋友?」

    「怎麼交?根本沒機會。補習班有個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我爸第二天就追殺到人家學校。從我和玫瑰滿十五歲後,我們家的保密防諜做得比國防部還好。」

    她嘲笑爸爸不遺餘力,只是……爸爸再也沒辦法紅著臉、抓著頭髮,滿臉尷尬地在她面前辯駁說︰「爸爸都是為你好啊!」

    「很嚴的家教。」和他們家有得比,只不過嚴家的家教更……全方位一點。

    「嗯,小學時期,每年暑假我都在外婆家過夏令營,外公帶我去辨椰子,外婆帶我去唱卡拉OK,我每年過來的時候都是白雪公主,回去時變成灰姑娘,我和墾丁的太陽有約定,不見不散。」

    「你在這裡,有很美好的回憶。」

    她點點頭,如果不要出那起意外就好了。

    「你說外婆看起來很年輕,那是因為她很幸運,碰到一個把她當成女兒、捧在掌心呵寵的丈夫。外公賺錢、做家事、帶小孩,還得負責讓外婆開開心心過日子,我們經常覺得外婆對外公很壞,是一個惡媳婦,可是外公卻說,能娶到外婆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每次外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深刻的皺紋裡散發著溫柔」

    「大四那年,外公過世了,外婆把外公存的錢拿來買民宿,她把民宿誇得像峇里島的VILLA,讓我們光聽就羨慕死了,她還給我們畫大餅,說如果我們願意一起經營,一定可以很快變成千萬富翁。」

    「會不會變成千萬富翁,說實話,並沒有那麼吸引我,真正吸引我的是這裡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大海,以及美到讓人嘆為觀止的生態,我所有童年的快樂記憶都是在這裡成形的,所以我舉雙手同意,至於玫瑰……你說的,我是好姐姐,向來都是我在哪裡,她便心向哪裡。」

    「我開始作夢,還拉著爸媽和我一起作,作一個墾丁民宿經營者的美夢,我提出很多想法,說得津津有味,把全家人都籠罩在夢想氛圍。其實當時,爸媽並不太贊成這事,他們總覺得回到鄉下會影響我們的學業、改變我們的人生,甚至是找不到能夠匹配我們的好男人,可是看我們這麼開心,他們「好決定找一天回鄉下,先看看情況再說。」這段她對誰都沒有說過,這段裡頭有她深深的罪惡感,多年來,她經常回想,如果當初她不要表現得這麼快樂,不要作著適不可及的夢,是不是她和玫瑰不會失去爸爸媽媽?

    「後來你們為什麼沒回來經營民宿?」

    「那一趟,我爸媽出車禍、雙雙死去,我把責任推給外婆,說她因為寂寞才想逼我們回鄉下,那並不是事實,當年的我太幼稚,不敢承擔自己的錯誤,只一心想推卸責任,以為這樣做,心裡就能夠不愧疚。我的話傷了外婆、更傷害自己,那次之後,我沒臉回墾丁,而外婆也不敢和我們聯絡。我很忙、我寄情於工作,我還說服自己等房貸還清,就把外婆接到台北住,但是……」他接下她的話?「你房貸還清,卻改變主意?」

    「世事難料,當我回到這裡,吹著鹹鹹的海風,便再也不想離去。再三考慮後,我決定重新裝潢民宿,把當年我對爸爸媽媽和玫瑰架構的夢想慢慢築起,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辦到,但我會努力,所以我選擇離職。」她避重就輕、篡改離職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回台北嗎?你很有潛力。」他終於明白她不是轉移話題,而是用一大篇故事向他解釋辭職原因?

    「我知道,但有能力的人,不管待在哪裡,都會經營出一片天地,不見得非要待在你的公司裡,何況,你只對自己的弟弟用心,不對其他員工費力,能力高超的夏日葵一直升遷不上去,心裡很悶呢。」她終於反咬他一口,心底樂著呢。

    「有仇必報?小女人就是這樣。」他睨她一眼,都過去那麼久的話,還記得那麼牢。

    「哈哈,彼此彼此,大男人也不過如此。」她朝他皺皺鼻子,瞬間,兩人間的距離又更近一步。

    「提醒我,千萬別惹到你。」

    「我不必別人提醒,就很明白,總經理是誰也惹不起的。」他嘆氣,和她鬥嘴,他還需要大量練習,才有機會贏。

    見他不再接話,她笑說︰「明天我們先去海洋館吧,那裡比較適合小孩子,也適合一個對遊戲有錯誤認知的男性。」他沒介意她攻擊他的認知能力,他只是垂了垂眼睫,再次抬眼時說︰「我其實不是來渡假的。」

    「所以是來?」

    「董事說想在這裡經營飯店,我先過來考察。」通常他不會把未進行的計劃告訴他人,但他說了,算是回饋她那篇長長的故事。

    「董事長想跨行?這樣不好吧。」

    如果是蓋飯店讓別人經營,還有道理,但經營飯店……好吧,董事長的想法也不算稀奇,奇美可以開醫院又開電子公司,燦坤可以賣電器、開餐廳、旅行社,跨行大概是現代企業家的最新時尚流行吧。

    「我也覺得不好,但不試試誰知道,如果計劃成形的話,也許我還會在這裡待更久。」

    「知道了,我會找時間帶你逛迪墾丁的各個景點,還有私房的我。」接下來,他們又絮叨了不少話,有公司裡的八卦、有墾丁的飯店經營概況,有私事、有公事……他們一面說、一面看著沒有被光害影響的星空。

    嚴幀方心底有些震驚,原來星星真的會眨眼睛,不是文學家的強加附會,當他親眼看見星星移動、細細分辨星星的色澤,當他在夏日葵的指點下找到幾個星座,那些儲存在心裡的知識瞬間變化為生活經驗。

    回程,相當不幸地,小綿羊陣亡了,它的輪胎變成一塊包不住空氣的破橡膠皮,夏日葵搖頭嘆息、為它哀悼三秒,然後和嚴幀方踏著腳底下長長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

    隔天,嚴幀方人生破天荒的睡到八點半才起床。

    他沒睡過這樣飽足的一場覺,他認為這是因為墾丁的空氣真好、星星真好、海浪真好,陪他夜遊的夏日葵也……真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4:07

第七章   

     他當然知道海洋館是什麼。

    如果有必要,江秘書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依各種不同的評比,將全世界的海洋館資料傳進他的電腦裡,如果他願意,還會附上好幾G的影片一起送進來,好讓他了解海洋館的展覽頂目、魚類以及海洋館平面或立體介紹。

    但就算他獲得再完整的資料,也沒辦法仰著頭看一堆魚群在頭頂上游來游去,那種彷彿罝身於海洋裡的感受,是影片無法提供的震撼。

    他也設辦法看見章魚多到嚇人的吸盤貼著玻璃緩緩移動,好像在對他挑釁,更沒辦法親手碰觸海星海參……那軟軟、硬硬、刺刺的觸感……他找不到貼切的詞匯來形容。

    「怎樣,不錯吧?」

    夏日葵看嚴幀方舉著自己的掌心望半天,那表情單純得像六歲孩子,他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嗎?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找一天到台北,帶他去逛逛動物園。

    「需要我誇一句無與倫比嗎?」

    不知道是睡得夠飽,還是心情特別好,今天,他的話變多了。

    「那倒不必,請我喝一杯咖啡就行。」

    「累了?找個地方坐坐?」

    「好啊,當太多年的辦公室肉雞,逛幾圈就覺得累。」

    「我每天都有運動。」說這話時,他的口氣有明顯的驕傲。

    「去哪裡運動?健身房?運動場?還是公園?」她很難想象他在公園裡和阿公阿嬤練氣功的樣子。「我家裡有一個房間,專門放健身器材。」

    「我……」果然,有錢人的運動和他們這種凡人不一樣,他們都住在地球亞洲台灣,面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們先去拿鑰匙圈,再繞出去找個地方休息。」

    「好,休息一下,再去關山看日落。」

    「那是網路上很有名的景點。」他附和她的建議。

    「你上網查過墾丁景點?」

    「我想在這裡開飯店,總得多了解這裡。」

    「你是個很認真的經營者。」她給他拍拍手。

    他嚴以律己也嚴以待人的風格,在過去六年當中,她清楚感受到,但他無法理解,天底下的人不可能全和他一樣,有人需要push,有人需要鼓勵;有人目標確定,需要快步行走才能到達目的地,有人需要時間緩步慢行才能看清楚周遭環境,才不會迷失自己。

    「不夠認真的人,無權與成功迎面相對。」

    「你沒見過努力了一輩子,卻總是與成功失之交臂的人?沒見過有人天生好運,什麼事都不必做,成功就掌握在他手中?」

    「沒有。之所以與成功失之交臂,代表就算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努力依然不夠。我承認有人天生好運,但如果他什麼都不必做,只是坐享安逸,我敢保證,那些令人艷羨的成功終將會離他遠去。」

    「固執。」她有些不以為然。

    「我說的是真理。」他不是和她吵架,而是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真理也有角度問題,在某個方向看起來,真理只是一篇笑話。」她的口氣僵硬,眼見就要長篇大論,和他大辯特辯。

    但他不想吵架、不想挨訓,只想和她愉愉快快地過完今天,於是他及時轉換方向。「那我說的這篇笑話你喜歡嗎?」她懂他的影射,笑出聲,這個男人很懂得化解危機,難怪會是談判桌上的第一把交椅,他的家教費付得半點不冤。

    他們來到展館門口,拿走鑰匙圈,那是他們以小白鯨為背景合拍的照片,照片裡,她笑得滿臉燦爛,而不笑的他也咧開嘴唇,眼角眉梢處,掛上稀有的溫柔。

    她對著鑰匙看了很久,同意又同意,微笑的他很帥、很好看、很美。

    「一人一個吧!」

    她把鑰匙圈遞給他,他看一眼,收下。

    離開展館前,他們發現有原住民在賣琉璃珠,夏日葵拉著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老板見到顧客上前,揚起笑容,牙齒在印黑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更雪白了。

    「客人,參考一下,很漂亮的啦。」

    夏日葵回他一張笑臉,拿起兩條珠子,老板趕緊介紹。「小姐,這是太陽之光,有尊貴的意思,在我們族裡是頭目高貴身分的代表,所以啊,頭目結婚一定要有太陽之光做聘禮,才算隆重的說,先生可以挑挑。」

    「啊這條是孔雀之珠,代表堅定不移的愛情,很多女生都很喜歡買這個孔雀之珠,小姐,你要不要挑一條?」嚴幀方隨手拿起一條。

    「先生,這是太陽淚珠,代表心裡充滿不捨和懷念。」聞言,他把太陽淚珠放回去,夏日葵瞄他一眼,向老板買下手上拿的兩條,她把太陽之光套到他手上,嗯……老實說,有點不倫不類,不過尊貴的太陽之光就該配高高在上的他。

    「你知道琉璃珠是怎麼來的嗎?」夏日葵問嚴幀方。

    「你知道?」他懷疑望著她,夏日葵看起來不像有原住民血統。

    當然知道,故事是外婆告訴她的。說是她的原住民朋友講的,而那個原住民朋友也是從他外婆那裡聽來,原住民故事沒有文字記載,多是口語相傳。

    「在很久以前,排灣族的人覺得自己在婚禮上沒有漂亮的珠寶可以戴,就向上天抱怨。有一天,大祭司接到上天的神諭,就讓族人去抓各式各樣的蜻蜓,把它們的復眼取下來,裝滿一百簍子,然後混上木灰、覆蓋起來。經過一天一夜,蜻蜓的眼睛變成色彩繽紛、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從此他們便有了漂亮的珠寶可以佩帶,族人都充滿感激,認為這是上天給予他們的恩賜。」

    「好啦,聽完故事,你想到什麼?」

    「那是真的神諭還是大祭司的詭計?我認為,他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才會編出這等荒繆故事。」他提出質疑。

    「你對人性有嚴重的不信任感。」

    「我深信,人類不會做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事情。」

    「是嗎?那史懷哲呢?充斥在世界各地的慈善家呢?」

    「他們不是留名於世了?」

    她擠擠鼻子,滿臉的不苟同,人心哪有他想的那麼市儈。

    「所以呢?你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反問夏日葵。

    「知道這個故事時,我還很小,我想的是,一百簍蜻蜓的眼珠子耶,蜻蜓爸爸、蜻蜓媽媽很可憐,蜻蜓寶寶一定嚇到不知所措。」

    「人類習慣殘忍地對待和自己不同的生物。」

    夏日葵側過臉,輕咬下唇,靜靜看向嚴幀方。

    「怎麼了?」他被她專注的眼光看得有些尷尬。

    「你不只對人性懷疑,還有許多不滿?」

    「說錯了,不是不滿,而是了解透徹。當你知道人性殘忍,看見殘忍的事件,就會感到害怕;當你知道人性貪婪,發現別人對你不是真心而是有所求,就不會感到失望;你越了解人性,越不會對周遭人存有過度期待,更不會因為別人達不到你的期望而失望沮喪。」她認真聽完,才明白,他不是對人性懷疑失望,而是習慣把人性標準壓得很低,好教自己不失望,誰讓他失望過嗎?讓他變成驚弓之鳥,讓他再對人……心生期望?

    接下來一個星期,嚴幀方不是關在房間裡工作,就是讓夏日葵帶著他到處跑,他們去南灣坐香蕉船、玩海上摩托車。

    雙雙落水那一刻,他驚得回不過神,他在海水裡面拼命尋找夏日葵,直到看見她冒出水面,一顆心才擺回定位。

    他心生調皮,潛進海中、游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抱進海水裡,夏日葵嚇一大跳,害得她浮出海面時又咳又嗆,兩手兩腳圈抱住不放,他成了她的救生圈,而他發覺,被她緊緊擁抱的感覺很教人興奮。

    他們去墾丁牧場喂牛,在草原上跑來跑去,玩那種很幼稚無聊的追逐游戲。

    很無聊、很沒氣質、很與他的身分不搭……但他們笑得很開心。

    那天,他愛上拉著她的手,逼迫她的小短腿跟上自己步伐,她跟不上,一邊求饒一邊笑。

    他們去墾丁大街,嚴幀方這輩子沒吃過那麼不衛生又便宜的路邊攤,但夏日葵拉著他一攤一攤試,他從剛開始的勉為其難到後來的越吃越上癮,於是,他又多了一頁人生新閱歷。

    他們去佳樂水、帆船石、白沙灣,他們去恆春古城、去阿嘉的家、去貝殼砂展示館,他們逛過墾丁國家公園、社頂自然公園……他們留下無數張照片。最後行程結束了,他必須離開墾丁,回到那個很先進、很文明、很方便也很人擠人的城市裡。

    於是,他們又來到那個夜晚、夏日葵說故事的海邊。

  「謝謝你。」他說。

   「不客氣。」她回答。

    他拉起她的手,不是十指交握,只是朋友間的手拉手,他的左手戴著太陽之光,她的右手戴著孔雀之珠,他們在長長的沙灘上留下兩行足跡。

    今晚的他們都有點沉默,腳步有點緩慢,心情有點……低落……「我喜歡你外婆的廚藝,她做的菜很好吃。」他總算翻出一個話題來講。

    「怎麼比得上你們家的五星級大廚。」

    「我們家大廚是不是五星級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做的菜都是冷的。」她笑出聲,硬硬的臉部線條變得柔軟。「哪有菜做出來會是冷的,一定是你為了工作,延宕用費時間。」在這裡,開飯時間固定,誰不來便不等誰,不愛吃殘羹的人,就得學會遵守用餐時間。

    「也許吧,我習慣用工作下飯,吃進去的食物都像在嚼蠟。」

    「所以嘍,賺錢重要、工作成就重要,生活品質也很重要,否則,一來,現在不是亂世,你想名垂千古是不可能了,二來,你賺再多都是替他人作嫁,人生啊,花掉的才叫做財產,來不及花的都是遺產。」

    「你在危言聳聽?」

    「我的危言聳聽會讓你試著改善生活品質嗎?」

    「也許。」

    「那好,我不介意繼續危言聳聽。」

    他望著她,笑了,她看著他,七天來第無數次贊嘆,他笑起來不是普通帥。

    「真的不想回台北?」他再問一次。

    嚴幀方心裡很捨不得……她的笑容。

    台北?她苦笑,曾經那裡有她的夢想,她夢想帶著妹妹在那裡成家立業,在那裡把自己變成女強人,也在那裡親手打造一個父母親來不及參與美好的家庭。

    現在她只能滿腦子計劃,如何在自己病情惡化後,玫瑰和外婆有人照顧。

    「不回去了,我要在這裡經營外婆的民宿。」她說得斬釘截鐵。

    「說實話,我不認為這間民宿能夠經營得起來,除非打掉重建。」

    「育康說這房子的主結構很好,不需要打掉重蓋,只需拉拉皮、整整型,就能改頭換面,替外婆完成千萬富翁的夢想。」

    「那需要花不少錢。」

    「別忘記,我曾經是貴公司的超級戰將。」而且她的投資理財也很有一套,她可是嫚嫚眼中的菁英級人物。

    「你相信傅育康的話?」他念的是商學院,卻接連八年拿不到畢業證書。

     「他有不少得獎作品。」

    可是那些只是學生時期的作品,雖然有不少建築設計師看好他,可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足夠的實務經驗?整型失敗的例子隨處可見吶……不行不行,她得往好處想,嗯,他在談起整修事宜的時候,眼光是自信的、態度是驕傲的。」用這種眼光和態度對人,表示他胸有成竹……吧?

    「得獎作品?我以為他念的是商學院。」

    「本來是,後來沒有興趣就轉學了,家裡不知道他改行,他說,如果轉系消息傅出去,他就別想拿到足夠的學費。」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拍上他的肩膀,鄭重叮嚀。「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我指的那個別人是……」

    「我明白,是他的家人。」這是大八卦,沒想到傅育康居然敢違反傅伯父的意願,獨生子不肯接棒……這消息傳出去,的確會鬧出大事。「所以呢,他有拿到畢業證書?」

    「有,他從研究所畢業後,在教授的推薦下,拿到一間頗具知名度的建築事務所聘書,但他父母親用長輩病危的消息把他騙回台灣,他急著趕回去,但身分證、護照……所有證件全被扣下,他只能選擇投靠我,只能跟著我回墾丁,用一身本事換飯吃。」

    「你和他感情不錯?」

    「還好吧,我和他不很熟,也就認識七天,你來墾丁那天,我在台北遇見他、認識他。」

    「然後,就把他帶回墾丁?」他眼底滿是不贊同,眼神讓人不舒服,她不過是收留一個男人,弄得好像她在自家房間養了一條小狼狗。

    「不然呢?我從小就想當偉人,當偉人不簡單,要做很多事。」偉人?嚴幀方失笑,收留傅育康和當偉人有什麼關系。「比方?」

    「比方,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比方,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比方,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比方,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我遇見傅育康的時候,他又破壞了一次相親會,他父親氣得停掉他的卡,要他自生自滅,所以我把他撿起來養了,我在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夏日葵說完,自己都覺得厲害,她居然把那些條例背得清楚分明,想當年背南京條約、馬關條約時,有這麼認真就好。

    「你在開玩笑?」

    嚴幀方聽到把溫暖帶給冷謨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時,他以為她在影射自己,但聽到後來又覺得……他瞇緊眼睛,試圖從她臉上看出端倪。

    「開玩笑?你這是在污蔑我的人生志向。」她嘟起嘴巴,正色道。

    他還是盯著她,沒說話,臉上卻擺明不相信。

    「好吧,你等等,我證明給你看。」

    她找出手機,撥出號碼,不多久楚嫚嫚接起來,她打開擴音器,對著電話那頭說︰「嫚嫚,你記不記得我的人生志向是什麼?」

    「誰不知道,你要當偉人咩,怎樣,有沒有開始濟弱扶傾,盡全力幫助窮困潦倒的人?」

    「有,開始了,謝啦,下次再聯絡,拜!」她沒等楚嫚嫚抗議就把電話掛掉,然後搖搖手機,神色張揚的說︰「怎樣,我沒說謊吧。」他扯扯唇角,把她的手機接過來,在上面按入一組號碼、撥通,他的手機響起,他有了她的手機號碼。

    「下次到台北的話,給我一通電話。」他說。

    「你是大忙人耶,我怎麼敢去打擾你。」她痞痞笑道。

    「再忙,和朋友喝杯咖啡的時間還有。」他也跟著她要痞。

    他人生中遇見的每個人,對他或多或少都帶有某些目的,所以他有伙伴、有同學、有下屬……他與各種不同人聯結出關係,但那些關係裡頭,沒有一個叫做「朋友」。

    「好啊。」她回應得很熱情,現在他們是朋友與朋友,不是上司與員工,這七天的免費導遊,值得!「等民宿整修好了,我送你三天兩夜招待券,就當是……回饋你的咖啡。」

    「好,說定了。」他喜歡她的熱情,所以用熱情還熱情,他握住她的手,更緊。

    「嗯,說定了!」她舉起交握的手,用力點頭,從現在開始,他是她的朋友,是除嫚嫚之外,第二個交心的死黨。

    「那……我明天就回台北。」

    「好,有空給我撥電話。」

    「那……傅育康,你別靠他太近。」

    「為什麼?」

    「他很風流,交過各種膚色的女朋友,她們湊在一起,可以組成一個聯合國。」他居然在說人家壞話,唉,他的品性向下沉淪中。

      「哇塞,他這麼有行情?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需要相親?」

    「因為他家裡的長輩對於血統、基因有嚴格要求。」這是笑話,他表現出難得而珍稀的幽默。

    她也幽默回道︰「那我肯定也不符合要求吧。」

    「為什麼?你對自己沒自信?」

    「和自信沒關係,事實上,我有貧窮基因。」

    他不知道幽默來、幽默去,就是某種形式的打屁,但他感覺這種交談方式很不錯,因此決定繼續。「貧窮不是一種固定的顯性基因,它可以就用幾樣名牌貨給掩蓋過去。」

    「但本質是不會改變的,買狗都要調查它的祖宗十八代,我認為討厭聯合國的傅家長輩們,肯定會把我家祖宗從墳裡刨出來做人身調查。」

    「別人家的長輩我不知道,但是傅家伯父……確實會,有空去上一炷香,告訴你們家的祖宗嘴巴嚴一點。」

    「為什麼要嚴一點,問就什麼答什麼,坦蕩蕩、光明磊落,咱們雖窮,卻窮出一身傲骨,別說傅家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傅育康咧……」他們一路說、一路走,沿著海岸線,落下一地細碎的欣喜歡愉。

    這個晚上,他很開心、她很高興,回去的時候,他開著車,繞著墾丁不停往前行,他打開車窗,他不再介意魚千乾的腥臭味。迎著風,他只聞到她淡淡的髮香,像那個坐在小綿羊後座的夜晚。

    對於玩,他心底有新定義了沒?

    有的。他想也許到死掉那天,讓他挑出人生最幸福的一段,他會選擇墾丁七日遊。

    隔天,他向LILY姐道再見。

    結完住宿費用後,夏日葵送他到車子邊,她揮揮手,指著他腕間的琉璃珠說︰「尊貴的頭目先生,加油!」他點了下頭,發動車子,她沒追出來,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的車子慢慢離開視線。而他,從後視鏡裡,一次、兩次望著她逐漸模糊的身影。

    他突然發現,她有很多黃色的T恤,陽光下,黃色的向日葵、黃色的阿葵……夏日葵並不知道,回台北之前,他刻意繞到海洋館,買下太陽淚珠,那個代表心裡充滿不捨和懷念的太陽淚珠……

    嚴幀方回到家時已經不早了,他打算在進公司之前先把這幾天的考察報告再整理一遍。

    七天前,他對這個案子不感興趣,但七天後,一朵開得燦爛罐眼的向日葵,讓他對太陽的故鄉充滿興趣。

    也許,在墾丁蓋飯店是個不錯的計劃。

    夏日葵說︰「我知道有很多地方,當地政府為了在地觀光,集合一些人、一些力量,幫助當地進行產業轉型,我在考慮,是不是買下鄰居伯伯那塊地,闢成休閒農場,養點魚、種點有機蔬菜水果,讓來渡假的客人們除了玩水,還能多一些不同的選擇。」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做吧,我投資,你把休閒農場做大。」

    她偏著頭望他老半天後說︰「看來,你對「休閒」開始感興趣了。」

    明明就是,他卻故意搖頭回答,「不,我還是對賺錢比較有興趣。」

    她並沒有急著說服他,超級戰將不是當假的,她很清楚,想要說服人,除了言語行止,更重要的是對方的認同,如果他只是嘴巴上認同自己,卻打心裡不屑,那麼任何的說服都只是笑話。

    因此那天下午,她帶他去逛墾丁國家公園。當他們走到一線天,她和他站在窄窄的岩壁洞穴裡面,滿身大汗的他們迎來一陣風,頓時,暑氣全消。

    他們坐在外頭的椅子上,背對著背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東搭西聊、漫無目的,他沒有告訴她,但他打心底同意,自己對「休閒」已產生濃厚興趣。嚴幀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剛買的琉璃珠,分手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他已經嘗到不捨與懷念,他想打個電話告訴她,但,告訴她什麼呢?

    告訴她,我已經到家?還是問她,沒有我的海邊,還好嗎?

    他苦笑,搖頭,電梯在這個時候打開,噹!

    他握緊琉璃珠,抬起頭,卻不經意望見一張帶著淚水的臉,沉重迅速漫入心間……他不動,她也不敢動,她深吸氣、向前一步,往前走,電梯門卻在這時自動關起,她急急追上前、大聲說道︰「幀方,我和兒子快被趕出去了!」

    說不清楚,心裡頭悶悶的是因為什麼,大概是……太累?

    夏日葵送走嚴幀方後,回房間蒙起頭睡大覺,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陣強過一陣的敲門聲給吵醒的。

    夏日葵推開棉被、滿臉痛苦與無奈地走下床,兩條腿在床腳下摸索半天才找到拖鞋。她一把拉開房門,閉關好幾天的傅育康終於出現,他抱著電腦和設計圖,滿臉得意地望向她。

    「設計圖畫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她露出笑臉說︰「好啊。」

    她退開一步,讓他走進房間,傅育康展開設計圖,嘮嘮叨叨在她耳邊解說。眼看計劃一步步實現,她應該開心興奮才對,但她實在提不起精力,他的話,十句有七句會自動溜出耳朵外。

    他打開電腦,把預覽的立體圖展示給她看,電腦裡面的新房間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他很厲害,能夠把鬼屋弄成既獨特又有風格的超級民宿,難怪他在國外會頻頻得獎,把這種人擱在商學院,簡直是暴殄天物。

    照理說,看到這麼美的未來風景,她應該大叫大笑,跳起來轉三圈,然後跑到隔壁拉玫瑰一起過來想像美好的「錢景」,問題是……她提不起勁,除了傻笑、除了一雙驚艷目光,她擠不出更多精力。

    傅育康終於感到不對,他停下解說,細細觀察她的眉眼五官,遲疑問︰「難道你不喜歡我的設計?」

    「誰說,我喜歡得很,你打算什麼時候動工?」

    「你「喜歡得很」的表情太古怪。」他模仿她的口氣,好半響後搖頭,還是不對。

    「要我發誓嗎?好!我發誓,傅先生,你是天才、你是英才、你是天生的設計師,本民宿能夠聘請到你,是我們最大的榮幸。可以了嗎?」

    「不可以。」他皺眉。

    「不然你要怎樣?」她都沒發現,自己的口氣有多不耐煩。

    「我要你驚聲尖叫!」他握緊兩個拳頭放在臉頰兩邊,笑得一臉很欠扁,他拉高嗓子嗲聲嗲氣,「我真是太幸運了,居然出門吃個東西都會撿到寶,康,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你是我的再造恩人,我愛你、我喜歡你、我敬重你,你是我目中最重要的男人。」最後,他尖叫一聲,蹦兩下腿、搖三下肩膀、送出四個飛吻,充分示範了正確的誇讚法。

    夏日葵再也忍耐不住,笑了。「你在耍什麼寶?無聊!」

    「會笑了?那就好,你再這樣下去,我會誤以為你捨不得嚴幀方回台北。」他似笑非笑說。

    「捨不得?我以後是要開民宿的,走一個客人就捨不得一回,那還有完沒完。」

    「嚴幀方於你而言只是個客人?」

    不,他不是,他是朋友!這話沒什麼不好說出口,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到了嘴邊,她就是無法說。

    她沒好氣敷衍他,「不然呢?」

    她的敷衍卻意外地換來他一張大笑臉,傅育康說︰「那就好,害我擔心好幾天。」

    「擔心什麼?」

    「你喜歡他,擔心我表白得太慢,擔心你被他搶走。」

    「你在說哪一國鬼話?」她輕嗤一聲,撇過臉,走到化妝台邊,拿起髮圈把長髮束起來。

    突地、她定住動作,因為她想起他說過,「你的頭髮放下來很好看。」真的好看嗎?她看一眼鏡子,重新把頭髮放下來,左看、右看,好像真的還不賴。那就放下來吧,他是個嚴謹的人,說出口的話肯定經過深思熟慮。

    「……你說呢?可以嗎?」他走到她面前問。

    夏日葵回神,錯愕地望著他的滿臉興奮。「對不起,你說什麼?」唉,他垂下眉毛、垮下雙肩,那麼重要的話啊……她沒聽見……「你是真的沒聽見,還是故意假裝沒聽見?!」他燃起一股火氣。

    「你的話很糟嗎?會把我惹火嗎?為什麼我要假裝沒聽見?」三個連續問號,把他問得更火大了。她以為他是會輕易打退堂鼓的男人?惜!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勇往直前!

    「我說,我很喜歡你,怕嚴幀方中途插隊把你槍走。夏日葵,聽清楚沒,我喜歡你、我要追求你,在裝溝民宿的這段期間,請你好好觀察我,如果覺得我能夠通過你的標準,請允許我當你男朋友!」女人聽到這種話,會有什麼反應?傅育康在心底暗自猜測。

    她會滿臉震驚,捂著嘴巴問︰「為什麼這麼突然?你喜歡我哪裡?」如果她這麼問,他就告訴她,「從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喜歡你大口吃東西的模樣,喜歡你仁慈、善良、願意收留我,以前那些女人接近我,是因為我的口袋金光閃亮,而你不同。」幸好夏日葵的反應和他猜想的不一樣,她沒問他想像中的問題,而他也沒有回答自己預計的答案,否則她肯定會很無情地說︰「對不起,我收留你不是因為仁慈善良,而是因為我想利用你。」

    這個時候,夏日葵心裡想的是——

    第一,嚴幀方不是中途插隊,他早已經在她心裡很多年,她不確定過去六年,那份情愫有沒有在自己心底生根,但她確記這七天,那個小秧苗成長茁壯了。

    第二,嚴幀方完全沒有插隊意圖,他只當她是朋友,一個教會他玩耍、培養他打屁能力的好朋友,一旦回到他熟悉的生活環境,「休閒」就該被束之高閣。

    「我,講的話很好笑嗎?」傅育康被她笑得臉紅、腦子發漲。

    「是很好笑啊,傅育康,你給我聽清楚,我對加入聯合國不感興趣。」

    「什麼意思?你有獨特的政治立場?」他雙手橫胸,由上往下俯視。

    「據可靠消息,你很風流,交往過各種膚色的美女。」他細細一想,大叫,「嚴幀方居然毀謗我,我還以為他是正人君子。」

    「是毀謗嗎?你確定。」

    「我是交了一些外國女朋友,不過還沒有到達組織聯合國的標準。」他抓抓頭髮,有點小窘。「有道理,你只在美國待八年,要湊齊一百九十幾個會員國是有點強人所難。」她還在嘲笑他。「可惡的嚴幀方,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他用暗步!」他氣急敗壞,又叫又跳。

    他越叫,她就笑得越厲害,抱著枕頭問︰「說實話,你今年有沒有篩檢過?」

    「篩檢什麼?」

    「愛滋病。」

    「夏日葵,你可以再更過分一點。」

    「你生氣,是因為我說對了?」

    我生氣是因為你把我瞧低,我沒病,我很注重安全性行為。」

    「不對,你明明有病。」

    「對,我有病,是王子病,你有建議的醫生嗎?」

    「有,名醫在國防部,你應該去當兵,軍營裡面專治這種病。」她一面說一面笑,笑彎了腰,用大笑特笑掩飾心中的悶悶不樂,她想,不管心悶的原因是什麼,都會好起來的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4:39

第八章

    為了民宿裝潢,他們搬回外公和外婆的老家,老家距離民宿不太遠,騎摩托車只要五分鐘,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連同正廳有六個房間,中間有一塊鋪著紅磚的曬穀場。

    再回老家,夏日葵有種親切的熟悉感,牆角冒出來的雜草,屋頂上的瓦片,每個角落都有她的童年記憶?

    外公死後,外婆死活不肯住在老家,夏日葵問過媽媽,是不是因為老家太大,外婆一個人住會害怕?媽媽說,因為在那裡,外婆會常常想起外公,想起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那種思念會教人心碎。

    以前夏日葵不懂這種感覺,還反駁媽媽說︰「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搬,我要待在想得起外公的地方,這樣外公就不會徹底消失。」如今故地重遊,她明白了那種酸酸澀澀的痛。

    她從房裡抬頭望向窗外時,會想起外公在曬穀場拿著鋤頭翻曬稻穀的背影;她坐在廚房後門納涼時,會想起外公踩著木梯拔玉蘭花,想起他會把自己樓在懷裡面說︰「你阿嬤最喜歡玉蘭花的香氣,用它來供佛,佛祖會很高興。」廚房後面那棵玉蘭樹已經很多歲了,是外公娶外婆那天種下的,小小的樹苗一天一天長大,外公用呵護外婆的心思,呵護著玉蘭樹。

    她是現代女性,對於愛情沒有深切期待,她相信人生碰到錯的人比碰到對的人機會大,愛情必須在危險逆境中一路往上爬。

    她不是國父,看見魚兒逆水而上會激起向上決心,她只會想,如果愛情真的那麼難,那麼就退而求其次,別讓太多的幻想破壞自己的生活。

    在愛情當中,她不是個積極的人。

    但是,外公對外婆的愛情,讓她深深地、深深地感動。她始終認定,外婆能夠嫁給外公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即使所有人都認為外公配不上外婆。回到老家後,玫瑰又耍自閉了,而且情況嚴重。

    之前她是為了躲開外婆的碎碎念,刻意在晚餐桌上拒絕惱人音波,最近卻成天低著頭,不戴電子耳、不與人交談,像游魂似的在眾人面前飄來飄去,自閉到一個無法形容的境界。

    外婆不明白,但夏日葵很清楚,所以她並不擔心。那意謂著有小說劇情在玫瑰腦海裡翻覆不已,通常這種情況會持續一、兩個星期,直到她開稿之後就會結束。

    這情況,外婆不明白、翅膀不明白,小若若更不可能明白。

    怪的是,若若不明所以地喜歡夏玫瑰,每次只要經過她身邊,就會張開雙臂要讓她抱,可是夏玫瑰正在自閉中,她哪裡看得見若若發出的友好訊號,因此一次兩次二次,她傷害右右純潔幼小的心靈。

    而若若脾氣倔強,越是辦不到的事越固執,每次發現夏玫瑰從窗外經過,她就咿咿呀呀指著夏玫瑰,要求翅膀抱她出去,有幾次她還邁著小短腿,硬要出門。

    可惜熱臉老是貼到冷屁股,烈焰遇見冰,被澆熄了滿腔熱情,若若還沒有溝通能力,只會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可憐,夏玫瑰卻充耳不聞,低著頭,穩穩當當地從她面前走過。

    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令翅膀火大?

    他沒辦法向若若解釋,有人天生,也沒辦法教導她,不管你再好、再可愛,都會有那種沒眼光的人不懂得欣賞。

    翅膀的火氣一天比一天高張,氣到極點時,他會刻意擋在夏玫瑰面前,不讓她經過自己身邊。

    問題是夏玫瑰整個人陷入自己醞釀的情緒中,完全無法意會他的惡意,他不讓過,她就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他給她擺臉色,她頂多微微一怔、露齒一笑,便繼續低下頭。

    她冷漠的態度讓翅膀再也受不了,這天,他趁若若午睡,搶到夏玫瑰面前,張開手擋住她。

    她下意識向左移,他的長腿就挪到左邊,她向右,他跟著向右,終於夏玫瑰皺起眉宇、抬起頭,望著他的挑釁。

    他滿臉憤怒,為什麼?她並不清楚,她知道他在說話,只是嘴巴開開闔闔,速度非常快,她讀不懂他的唇語。

    即使翅膀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也沒辦法放慢說話速度,那些話已經在他肚子裡放很多天,他必須一吐為快。

    「你不喜歡我就算了,我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只要賺到錢,我就會馬上離開民宿,不再拖累LILY姐、拖累你們姐妹。我承認自己接受救濟,你有權利看不起我,但是若若那麼小,她有什麼錯?錯的是我!」

    「你不能對她敷衍一下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很喜歡你?就算你沒辦法演戲,你可以不要抱她,就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臉,隨便誇她兩句,很難嗎?你這樣傷害一個小孩子,有沒有想過,很可能在她心靈留下陰影……」夏玫瑰靜靜望著他的憤慨,好像他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這讓他更自卑、更覺得丟臉,他承認,自己的怒氣有一部分是因為自慚形穢。

    她的表情沒有因為他的口不擇言而改變,她依舊靜靜地看著他。

    她的眼睛很大、很無辜,她眉頭微蹙,不明白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憤怒。其實她雖然搞自閉,卻也不是對周遭全然不解,起碼她知道,翅膀不喜歡她。至於什麼理由……不喜歡一個人,哪需要什麼理由,她還曾經因為耳朵聽不見,被班上同學霸凌,也曾經因為有人誤會她搶走自己的男朋友而把她關在廁所裡,從小到大,莫名其妙被惡待的情形多得很,她哪能——計較算清。到最後,她只能學會假裝無所謂,假裝沒有他們的喜歡或討厭,自己也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

    他還在說話,她很努力地盯著他的嘴巴,她承認,自己的手語比讀唇語精熟得多,而且他說話的速度這麼快,她根本無法理解他要表達什麼。

    「怎麼了?」

    夏日葵在房間裡就聽見翅膀的長篇大論,她快步出門,走到兩人中間。

    夏玫瑰看見姐姐,找過一個求助眼神,問︰「他在說什麼?」夏日葵回想方才翅膀的話,一下子就串出前因後果,明白是哪裡出了錯。「沒事,他說若若很喜歡你,下次如果看見若若,他希望你可以抱抱她、拍拍她。」夏日葵比起手語,對妹妹說話。

    「若若喜歡我?」夏玫瑰一臉驚訝,她不知道呀。

    「對,喜歡得不得了,她並不知道你聽不見,不知道你低下頭,不曉得周遭發生什麼事,偏偏你最近又在搞自閉,怎樣?是不是又有新的小說構想?」夏日葵一面比,一面用嘴巴向翅膀翻譯自己說些什麼。

    「對,這裡讓我想起外公,想起他對外婆的疼愛,心裡感受特別深,故事就自己冒出來了。」原來對老家心有感慨的不只有自己,玫瑰也一樣,難怪外婆沒辦法在這裡住,一個到處都是外公的地方,光是思念就;會把人給逼瘋。

    「你還要閉關多久?」

    「這兩天就打算開稿了。」

    「開稿後就把電子耳戴起來,外婆已經滿足過發表慾,最近很少在晚餐桌上大發謬論。」

    「好。」夏日葵轉身,拍拍翅膀的肩膀,說︰「你誤會玫瑰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她不會看不起人,向來只有她被看不起的分,如果你有話要對她說,在她沒有戴電子耳的情況下,你必須放慢速度,她讀唇語的能力不太好。」解釋清楚後,夏日葵從兩人中間退出,走回自己的房間。

    翅膀看著夏玫瑰,滿臉羞愧,他真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他面色尷尬,一張臉越來越紅,到最後連脖子、耳根都紅起來。

    看著他不好意思的模樣,夏玫瑰溫溫柔柔笑開,她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因此主動搬台階給他下。「對不起,我不知道若若喜歡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聽不見。」他放慢速度,並且加上手部動作,試著讓她理解自己的意思。

    「過去幾個星期,我以為你討厭我,你的眼神……有點嚇人。」夏玫瑰眼底一片澄澈。
    「對不起。」他把手放到額頭上。

    「你不介意的話,我先回房間戴電子耳,待會兒過去看若若。」

    「若若睡著了,我想去買奶粉,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在賣嗎?」夏玫瑰想了想,說︰「我載你去好了,用外婆的小綿羊。」小綿羊剛修好,外婆付錢付得很心痛,還恐嚇她們,誰都不許再碰她的寶貝。

    那隻羊,是外公生病時給外婆買的,因為他知道,以後再也不能用他的老野狼載外婆去買菜,只好一天一點,慢慢訓練外婆獨立生活的能力。

    外公生病時,爸媽經常帶她們回來,那時她們看見外婆一面哭一面學換燈泡,還以為換燈泡又累又辛苦,長大後才明白,外婆不是因為辛苦而哭,是因為心酸、心痛,因為疼惜自己幾十年的老伴終將離開自己。

    「Lily姐會抓狂的。」

    翅膀把自己的頭髮抓亂,誇張的動作引的發笑,夏玫瑰咧開嘴角,潔白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笑容真誠而坦率,讓他的眼睛定住,再移轉不開。

    民宿工程什麼時候結束?別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這是嚴幀方傳來的簡訊。

    他在回台北的那個晚上、凌晨三點,給夏日葵寄出第一封簡訊︰我回到家了,已經把明天要向公司做的簡報處理好,你那邊呢?裝潢工程什麼時候開始進行?

     那是他寫給她的第一封簡訊,收到簡訊的隔天清晨,夏日葵的心情一掃前日陰霾,高興得連走路都踮著腳小跳步。

    傅育康見她恢復爽朗,打心底高興起來,他以為嚴幀方對夏日葵影響力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大。

    之後,她們開始忙著搬家,而傅育康到處接洽裝潢師傅。

    於是她回給嚴幀方的簡訊上說︰昨天已經看過設計稿,傅育康有點真本事,我想外婆變成大富翁的夢想,有機會實現。

    之後一來一回,他們給彼此發簡訊。

    偶爾他會埋怨公司業績下滑,偶爾他會說,想念墾丁明燦燦、亮晃晃的大太陽,如果他們是情人,他很想補上一句——也想念墾丁的向日葵。

    而夏日葵大多告訴他工程進度,告訴他自己擬的行銷計劃,就像她說的,有能力的人走到哪裡都能經營出一片天地。

    嚴幀方同意,她的行銷能力不是普通厲害。

    他說︰那個時候,我怎麼會讓葉組長壓在你頭上?

    她回︰沒辦法,明珠蒙塵,奸佞當道。

    他回︰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就知道葉組長是奸佞,都怪我不辨忠貞、不明是非。

    她笑得亂七八糟,然後說︰你嫌棄他奸佞,他還怨你是暴君呢。

    慢慢地,他們從簡訊升級成LINE,然後某天他覺得兩人交情夠了,在清晨七點鐘時打電話給她。

    他們都是早起的辛勤螞蟻,她曾經這樣說過。

    電話接通,嚴幀方說︰「早安。」

    聽見他的聲音,夏日葵的眉毛瞬間展開,她的心硬是狂跳十幾下,很想打開抽屜去找塔羅牌,算算今天運勢為什麼特別不一樣。

    「早安,你還沒去上班?」她的口氣裡有明顯的歡快。

    「這個時候,我剛從跑步機上下來,洗完澡、腰間披著一條大毛巾,正在衣櫃前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但今天沒有,今天他為了打這通電話,把做運動的時間拿來做心理建設。

    翻開他們在墾丁拍的照片,照片裡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這兩個月他已經看過這些照片無數遍,看著它們,想著她,心裡那股淡淡的甜蜜,維持著不曾散去。

    「你在向我描述裸男圖?你期待我對你有幻想?」她舔舔嘴唇,回收溢出的口水。

    「你會嗎?」

    「拜託,我是成熟女性好不,何況又是空窗期。」事實上,她一直處在空窗狀態。

    「墾丁的男人都瞎了嗎?放一朵令人垂誕的向日葵在馬路上跑,都沒有人敢辨取動作。」他向她開玩笑。

    她順著他的玩笑接下去。「你覺得我令人垂誕,我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幻想過我?」他發出一串開朗笑聲,然後說??「真可憐,兩個互相思念的男女,居然只能靠著幻想來慰藉自己。」

     她也跟著笑,笑得朝陽感染她的好心情,亮晃晃地灑落一地金光。「可不是嗎?世界上最可憐的是男有情、女有意,偏偏一夜風雨,花枝落地,分離在即還要強裝笑意,說什麼錯過你,是我人生最遺憾、也最美麗的事情。」

    「你的話缺乏邏輯,既然遺憾怎麼又會是最美麗?」他指正她的錯誤。

    「男女分手是遺憾,但如果繼續交往下去,認識對方的真面目後,那就不僅僅是遺憾了,所以在最怡當的時間點說再見,把那段相知相惜封存在記憶裡,當然是最美事。」

      「意思是……七天,是我們最恰當的分手時機?」他的口氣出現幾分不悅。

    嚴幀方問得夏日葵語塞。

    半晌,夏日葵嘆氣,她在想什麼呢?他們不過是朋友,而他的問題肯定只是在打屁,她撇撇嘴,跟著胡扯下去。「你不會是在清晨七點鐘,特地打電話和我討論再見的最佳時機吧?我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就談分手,會不會太傷感情?」夏日葵的話卻提醒了他,對啊,他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哪來的分手?這個想法把他的不悅踢到九霄雲外,他現在該考慮的是要怎樣開始。

    「說的也是,傷感情的事不談,我們來談增進感情的事。這個星期六我要南下看一塊地,可不可以跟你要一張免費民宿券?」

    「民宿還沒裝潢好,要不要我幫你訂飯店?」

    「要訂飯店,江秘書可以幫忙,我不喜歡飯店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他忘記鬼屋民宿也是冷冰冰,雖然裡面種了一株暖呼呼的向日葵。

    讓人感覺冷冰冰的他居然嫌飯店冷冰冰?她想也不想便回答,「你聽過企鵝會嫌南極冷冰冰嗎?」這話很無厘頭,但他聽懂了,電話那端他皺兩下眉頭問︰「你覺得我很冷?」

    「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是個溫暖的男人?」

    她問得他啞口無言,瞄好半晌才說道︰「我知道了。」

    「你到現在才知道?天!你的感覺不是普通遲鈍。」她還在開玩笑,絲毫沒察覺嚴幀方認了真,這就是電話的缺點,沒有面對面、看不到對方表情,很容易被對方的語氣蒙騙。

    「我以為自己親切善良、溫柔和藹。」他整頓情緒,開起自己的玩笑。

    噗哧一聲,她在電話那頭大笑。「你的自我認知有嚴重問題,你形容的那個人百分之百不是嚴幀方而是夏日葵。」他皺皺鼻子問︰「你確定自己的認知沒問題?」她發現,他的打屁功夫直線上升,再加上一張俊美無儔的大笑臉,也許他有機會變成親切善良、溫柔和藹的好男人。

    「應該沒有吧。」

    「哼哼!你有自我感覺良好的問題。」他拿起車鑰匙準備放進口袋時,目光落在海洋館的照片鑰匙圈上,大拇指輕撫過女孩的臉,他的笑容更加深幾分。「好吧,我回去好好反省幾天,徹底找出自己的問題點……」接著又是你一句、我一句,扯些無聊又沒營養的話題。

    掛掉電話後,夏日葵才想起來,他的住宿問題還沒解決,便低頭發簡訊。

    而他想到,如果他是冰人,那麼是不是多曬曬墾丁的陽光就能夠回溫?於是也打開手機,給她發簡訊。

    夏日葵發的是︰不嫌棄地方簡陋的話,到我老家住幾天吧,先申明,我們家連二星都稱不上。

    嚴幀方發的是︰如果你真的是個善良親切、溫柔和藹,沒有自我感覺良好問題的好女人,就幫幫需要溫暖的冰冷男人吧。住你家怎樣?我還沒看過玉蘭花長什麼樣。

    他們看著彼此的簡訊,笑意悄悄攀上嘴角。

    把手機收到口袋裡,夏日葵抱起木梯走到屋後,爬到樹上摘下朵朵純白的玉蘭花,她把玉蘭花湊近鼻間,甘甜的花香味讓人心情開朗。

    她把玉蘭花分別在兩個瓷盤裡排成圓圈,裡頭放一點清水,拿到外公的牌位和佛像前面,她闔起雙掌對外公說︰「阿公,有個很冰冷的男人要來我們家住,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請保佑……」說到這裡她怔了怔,要請外公保佑他們的友情升華嗎?他們之間距離千萬裡,就算他爸媽不看血統證明,她也曉得高攀和妄想並非正確的事。

    嘆口氣,她續道︰「請保佑他會慢慢回溫,變成一個善良親切、溫柔和藹的好男人。」默禱完,她看著外公的照片,微微笑開,祖孫倆面對面笑著,抑鬱的陰霾在此刻消散。

    「阿葵,我要去民宿那邊,你去不去?」傅育康走進廳堂,看見夏日葵闔著雙掌拜拜。

    「怎麼去?」夏日葵放下掌心,旋身面對他。

    他們的唯一交通工具是外婆的小綿羊,後來夏玫瑰載翅膀去買奶粉,車子又在半路上拋錨,外婆氣急敗壞,鄭重恐嚇她們姐妹倆,誰都不許再碰她的小綿羊。

    夏日葵只好再買一台摩托車代步,從此小若若迷上兜風,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指著外面,要翅膀載她去兜風。夏玫瑰心腸好,幫他抱著若若坐在後面,三個人一天出去逛二回,把若若逛得越來越野。

    現在小綿羊和摩托車都不在家,而墾丁的陽光曬很大,她可不想當黑姑娘。

    「你有沒有考慮買部二手車?這樣進進出出很不方便。」傅育康問。

    要是在過去,他買車需要和人討論?不必,挑挑品牌型號,直接讓業務員送過來就行,他雖討厭父親的價值觀,卻沒辦法否認他說的,金錢永遠是你無能為力時最大的支柱。

    「我想過買一部全新的小車程,民宿距離墾丁大街或車站都有點遠,如果可以提供免費接駁,也許會增加客人入住的意願。今天我不去民宿了,你自己去,我到高雄去看車。」

    「如果買到車子的話,別忘記去民宿接我回來。」

    「哪有這麼快?」夏日葵瞪他一眼,她是正常人,買車有必要的管道和等待時間,和他們那種一通電話、萬事消費模式截然不同。「好吧,如果你從高雄回來,時間還早的話,可不可以請我到餐廳吃飯?」

    「為什麼要到餐廳吃飯,阿嬤做的飯可是一流的。」尤其為了她遠大的夢想,外婆又去報名烹飪課,學些點心餅乾和西式餐點,以便提供客人更多的選擇,她不認為外面的東西有家裡的好。

    「今天是我生日。」他悶了,暗示過那麼多回,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她居然沒有半分警覺。「真的嗎?」

    「幹麼那種口氣,我會拿這個當借口誆你一頓嗎?如果護照身分證在,我一定立刻證明自己的清白。」

    「行,別一臉怨婦樣,我會提早回來,晚上請你去吃大餐。」

    「謝啦!」他挑起眉毛,笑得很賊,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算計,但他追過的女人當中,夏日葵是最難追的一個,他真的很想和她單獨約會啊。

    嚴幀方放下手機,臉上的笑容未止,他調整領帶角度,準備出門上班。

    門板上傳來兩聲敲扣,他的眉頭瞬間糾結。

    他沒說請進,但下一秒李茜已從外頭推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問︰「幀方,你今天有沒有空,我們帶品言去吃飯好不好?」

    「我沒空,晚上有個會議。」

    「會開到很晚嗎,能不能把會議時間往後延?」

    「為什麼要?」

    「今天是品言的生日。」眉頭鎖緊,是他的錯,他徹底忘記這件事。

    「知道了,我會讓江秘書重新排行程,如果時間空得出來的話,她會打電話通知你餐廳位罝?」

    「謝謝你,品言一定很開心。」李茜瞬間湧起滿面笑容。

    嚴幀方面無表情的望她一眼。

    李茜是個很美麗的女人,那年他剛出社會,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吸引,那時候,她是他的秘書,她有很好學歷文憑、很好的工作能力,雖然家境不太好,卻是個力爭上游的女子,他欣賞這種獨立的女人。

    於是兩人試著交往。

    沒想到在一次應酬後醒來,嚴幀方發覺自己躺在她的床上,他猛然一驚,問她為什麼不拒絕自己?

    她卻面不改色的反問他,「男人和女人交往,這種行為不是很正常的嗎?」他不認為正常,他覺得一切發展得太快,這樣的速度不在自己的計劃中,而他習慣事事掌握,控制外的事會讓他心情低落。

    不多久,她居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想逃。

    他曾經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恥,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後來他逼自己面對,即使那種感覺很差勁,從小到大,他從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未婚生子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污點。

    他說︰「把孩子打掉吧,我們還年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哭著求他,「不要,他不只是一塊肉,還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是我們愛情的見證,幀方,你不愛我嗎?如果你愛我,怎麼捨得把我們的愛情見證消滅掉?!」她的話讓他認真檢視自己的感情,他真的愛她嗎?如果真的愛,自己怎麼會把「愛情見證」當成「人生污點」?

    他要她拿掉孩子是因為不夠愛,或是理智考慮兩人的未來?

    如果他想的是前途,那麼他不是領二十二K的上班族,一定可以找到方法來解決,並非一定要把孩子拿掉。

    所以不管是「年輕」、「前途」或「發展太快」都只是借口,重點是他們之間的感覺,還沒有深刻到足以成為一家人。

    嚴幀方花好幾天才想通這件事,然後再次鄭重找李茜溝通,告訴她,「把孩子拿掉吧,我會給你一筆錢,再另外給你找份好工作」意思是,他不要她再在身邊工作。

    李茜驚慌,她歇斯底里、哭喊不已,她說︰「如果你不要孩子,我要!」她跑掉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出現。這讓他充滿罪惡感,他擔心她發生意外,聘請徵信社到處尋找她的下落,沒想到在徵信社找到她之前,她竟然主動找上他父母。

    她到嚴家,跪在地上哭求他父母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爸媽沒有反對生下孩子的事,但他們說︰「孩子生下來後,你離開吧,我們會好好照顧孩子,並且給你一筆錢,如果你同意的話。」她當然不同意,她趴在地上又哭又鬧,一副不照她意思去做的話,就要死在嚴家客廳的氣勢。

    父親寒聲說︰「那就隨便你了,反正以後也不是沒有女人肯替幀方生孩子。」嚴幀方接到電話返家時,看到她拿著刀子、橫在自己腕上的情景。

    他想上前阻止她的瘋狂,媽媽卻用目光阻止他。

    父親是老江湖,經商多年,什麼狀況沒見過,他冷著臉對李茜說︰「你不生,我沒意見,你要生也可以,你想自己養也行,交給我們養,我們也沒意見,所有的主導權都在你手上,我不明白,你還要鬧什麼?」父親的話讓李茜一頓,半天說不出話來。可不是嗎,決定權在她手上,沒有人強逼她,哭鬧上門未免太無理。

    這時她發現站在門邊的嚴幀方,連忙奔到他身邊,扯著他的手臂哭鬧,「求求你們成全我們吧,我和幀方是真心相愛的,如果你們不肯成全,我只好帶著孩子去跳樓,讓你們相信我們的愛情是真的。」她的話讓他陡然一驚,不敢置信地叮著李茜——因為她的話,以及語調裡的恐嚇。

    父親也生氣了,怒瞪他一眼,雖然沒說話,嚴幀方卻明白父親在氣自己,連挑女人都不會。「如果幀方想和你結婚,你需要求到我們跟前?如果你只想要愛情,不想藉由孩子得到嚴家女主人的地位,何必哭哭鬧鬧,逼我們點頭?就在外面租個公寓同居,追求你想要的愛情啊,這點小錢,幀方還花得起。」父親幾句話戳破李茜的謊言和野心。

    他把李茜帶走,給了她同樣一番話︰要不要生隨她,把孩子交給嚴家,他就認下孩子,不交,他就不認,他的態度沒有轉圜餘地。到最後,她確定他不會更改心意,考慮再三後,她收下一筆錢,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她拿走一千萬支票後離開台灣,嚴幀方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但很可惜,並沒有。

    兩年後,她每隔一段時間就寄信給他。

    因此嚴幀方知道她生下一個兒子,名叫李品言;他知道她沒有工作,全心全意教養兒子;他知道兒子個性活潑,在幼稚園裡面很受老師同學的歡迎……李茜的文筆相當好,即使他對她已經沒有半分感情,仍然因為她筆下描述的每件小事而動容。

    他慢慢喜歡上品言,慢慢因為他的童言童語而喜悅,慢慢有了身為父親的自覺與驕傲,但是同時他也慢慢有了罪惡感。然後,他開始給她寄錢,並且在兒童節、聖誕節、生日時為他挑選禮物,這是錯誤的開端。

    五歲那年,她帶兒子回台灣,從一開始的不期而過,到後來她找上門,要求一起吃一頓晚餐。

    他可以拒絕李茜,但他無法拒絕品言,品言是個好孩子,長得眉凊目秀、脾氣溫和,他懂事乖覺、純善體貼,從不給人製造麻煩,而他渴求父愛的眼光,更是他最難拒絕的部分。

    現在品言八歲了,他習慣每個月和爸爸吃一頓飯,習慣在飯桌上興致勃勃地講一堆話,講他的功課,秀他的才藝或獎狀,提他對學校同學的見解看法……即使嚴幀方不喜歡李茜,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好母親,把兒子帶得相當好。

    但李茜回台灣這三年,是他惡夢的開端。

    他去相親,對方很快就會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因此現在外面己在傳說他有私生子;他在宴會場合出現,經常碰見她的身影,她總有借口說是受別人的邀請,然後在外人面前做出兩人交情匪淺的錯覺。

    她常常把品言送回他父母家裡,爸媽不可能把小孩子丟出去,而且品言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他漸漸和爸媽建立感情,為了品言,爸媽後來已不再反對李茜成為他的妻子。

    只要一有機會,李茜便會想盡辦法接近他,只要一點點心軟,她就會不厭其煩告訴他,她對他的愛情,從來沒有改變過。

    不管嚴幀方怎麼解釋,她都聽不進去,一廂情願認定他是因為父母的關係,才不讓她嫁進嚴家大門。

    她很有耐心,一點一滴逐步滲入他的生活,她很有毅力,就算是用爬的也要爬到目標,她的堅持和耐力讓他感到害怕,他覺得自己是被困在網中的小蟲子,隨時有被她張口吞掉的危險。

    兩個月前,在他到墾丁考察之前,她滿臉為難地告訴他,「學校選家長代表,發單子給學生回家勾選,品言的同學問他,為什麼你的家長欄沒有填爸爸的名字?為什麼你和媽媽一樣姓李?品言回家後大哭一場,同學都嘲笑他是私生子。幀方,你可以不和我結婚,但是可不可以求你收養品言,讓他改姓嚴?」他沒有同意,但那天他送李茜回家,看見兒子紅腫的雙眼,他的罪惡感又開始泛濫。

    只是他怎麼都沒想到,從墾丁回來那個晚上,李茜會出現在他家門口,她哭著說︰「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去,我和兒子找不到地方住。」然後她帶著品言搬進來了,她蠶食鯨吞掉他的私人空間,她為他做早餐、午餐、晚餐,她說︰「反正我也要幫品言做,外面的食物不健康。」起初,她很合作地讓司機幫忙送餐,上個月她借口司機車子壞掉,親自把午餐送到他的辦公室裡,那天的午餐還附上幾袋手工餅乾,送給江秘書和秦秘書。

    後來幾次,她帶著品言到公司等他下班,不是要求他幫品言挑衣服、買玩具,就是一起去吃飯,她的行為引起眾人側目,於是地下情人即將扶正的謠言傳遍公司。

    他喜歡品言,這點無庸置疑,但他越來越害怕李茜,不明所以。

    見他走出房間,她加快腳步跑到餐桌前,幫他拉開椅子,把蔬果汁和煎得香噴噴的法國吐司送上。

    她拉過椅子坐在他對面,笑盈盈地問他,「你星期六不是要到墾丁嗎?可不可以帶我和品言去,品言還沒和爸爸一起去旅行過。」聞言,他冷下臉,目光閃過一絲寒意。「你偷聽我說話?」

    「沒有,你誤會了,是剛才要進去叫你吃早餐時不小心聽到的。」不小心聽到?嚴幀方心底冷笑,在提到要去墾丁出差之後,他和夏日葵又聊了一大段,不知道她「不小心」聽到多少?

    但他不想和她辯駁,最近他覺得和她相處越來越累。「我是要出差工作,不是去玩。」

    「我知道啊,你把我們放在飯店裡就可以,我們會自己玩自己的,如果你有空的話就一起吃頓飯,不然也沒有關係。」沒胃口了,他把早餐推開,「這兩天你把行李準備好。」她忍不住嘴角微翹,笑問︰「你要帶我們去嗎?」李茜心底得意著,她就知道,只要搬出兒子,他就無法拒絕自己。

    「我已經托人幫你找到房子,離品言念的國小不遠,如果你行李整理好,就打電話給江秘書,她會協助你搬家。」說完,他推開椅子拿起公文包走出家門。

    李茜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心底湧起無窮失望。

    是因為她嗎?那個和幀方拍了許多照片、在鑰匙圈上留下身影、住在墾丁……叫做阿葵的女人?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5:06

第九章               

    嚴幀方來到民宿時,已經將近夜晚,他看起來有點累,但看見夏日葵時,所有的疲憊不翼而飛。

    嚴幀方不知道老家在什麼地方,所以夏日葵待在民宿裡等他。

    傅育康不知道嚴幀方要過來,心裡因為夏日葵的陪伴得意得很,他以為這段日子的不屈不撓已感動了夏日葵的心,他相信兩人之間會有不錯的進展。

    直到看見嚴幀方,直到笑容以光速飄到夏日葵臉上,他才知道,自己猜錯了方向,她之所以待在這裡,不是因為被他感動,而是和另一個男人有約。

    傅育康咽下不滿、挺直胸背,闊步走到嚴幀方面前,手臂攬上夏日葵肩膀,以一種宣誓姿態告訴他——這個女人是我先預約的。

    夏日葵看不懂他的幼稚宣誓,莫名其妙地瞧他一眼,天氣很熱唉,他幹麼靠那麼近,而且他滿身大汗,不怕把她燻成臭襪子?

    「幀方,你怎麼有空來墾丁,又來出差?真辛苦,可惜……」他指指正在裝潢中的大廳,笑道︰「如你所見,民宿正在裝潢,不對外開放。」接下來的那兩句他已經想好了,只要嚴幀方隨便發一個氣音,不管是我、啊、咦,他都要接著說︰「沒關係,這段日子有阿葵的陪伴,我對墾丁已經很熟了,我幫你訂一間高級飯店,怎樣?」但嚴幀方設有發出任何聲音,連氣音也沒有,出聲的是夏日葵。

    她推開傅育康的手臂說︰「我們已經討論過,總經理不介意住到老家。」她轉向嚴幀方。「你要不要順便參觀民宿?裝漢快接近尾聲,下次你過來就能住了。」

    「不會教我失望吧。」他朝傅育康丟出挑釁眼光,他的隱性宣示,他明白。
   「這傢伙還滿有實力的。」夏日葵替傅育康說話。

    「那就四處看看吧。」嚴幀方朝夏日葵伸過手。

    他、居、然、對、阿、葵、伸、手?!

    傅育康想殺人的心都有了,雖然嚴幀方是男的,但他就是看見一隻蜘蛛精掛在網上,不停向唐僧招呼,而且還是熱愛脫光露點的品種,偏偏他們家的唐僧肉看起來既美味又可口。

    傅育康的視線從嚴幀方的大手往右調七十五度,挪到夏日葵臉上,試著在上面找到嫌棄。

    但是夏日葵沒有嫌棄,只有略微的猶豫。

    如果他們不是很熟,夏日葵不會考慮把僧肉送到餐桌上,但在墾丁七日遊時,他已經牽過無數次她的手,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中,他們從普通朋友升等為談得來的好朋友,因此遲疑只有三秒鐘,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中。

    鏗!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傅育康腦子裡製造出爆裂聲響,他第一次知道,被人家拿著棒子在胸口翻攪是什麼滋味,他一把拉開兩人,凶狠的目光像是抓到正在和牛郎通奸的老婆。

    「你、你只是她的總經理而己。」他的口氣像乾掉三大甕陳年老醋。

    這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搞不清楚的人會以為他是神經病,但嚴幀方的理解力還不錯,於是他笑得益發溫柔,回「阿葵已經離職,我和她哪有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他的笑……夏日葵無法免疫,看著他的臉,她也笑得像是整個人裡上一層楓糠漿。她知道再見到嚴幀方是什麼感覺了,就像咬一口上好的楓糠吐司,那幸福感直接從嘴巴竄進頭頂。

    但傅育康的感受截然不同,他不只喝醋,整個人還被泡進醋缸裡,而且還是壞掉的劣質醋。

    他轉頭怒回夏日蔡。「你不是說,他對你而只是客人?」

     充滿幸福感的女人,看什麼都會感覺甜蜜,傅育康鬧小孩子脾氣的表情,在夏日葵眼底可愛極了,於是她學嚴幀方的口吻說︰「民宿現在沒開,我和他哪還有主人和客人的關係。」話講完,她覺得自己超幽默,偏過頭與嚴幀方相視而笑。

    嚴幀方是機器人型錄裡的M001號,不知道心底那種一點興奮、兩點雀躍的感覺是不是叫做幸福,沒辦法,他轉型為人類的時間還太短。

    但他很滿意夏日葵的回答,他拍拍傅育康的肩膀說︰「好好工作吧,阿葵常誇獎你有天分,我去看看你的工作成績,說不定我們有合作機會。」傅育康拍掉嚴幀方的手,滿臉快快不樂,肚子裡的劣質醋正醞釀著,將他溫和討喜的細胞透過化學變化,重組排列模式,等排列完畢,他會很帥的賞對方一記左勾拳和佛山無影腳。

    他以為嚴幀方已經離開那麼久,他和夏日葵之間什麼都不留,他以為自己很有機會擄獲夏日葵的愛情,畢竟他一直是愛情領域中的常勝將軍,隨著裝潢即將結束,夏日葵眼底的崇拜越來越明顯,他只差幾步就要抵達冠軍寶座的,怎麼會嚴幀方一出現,風球立刻轉向,程咬金直奔冠軍寶座?

    他又氣又怨又恨,但師傅走過來請教他問題,專業第一,他不能不理會,只好先轉身和師傅溝通,沒想到他一轉頭,夏日葵就帶著嚴幀方往二樓走去。

    那瞬間,他看著兩人的背影,心沉沉、胃悶悶的,一股說不出口的沉痛在心底擴散開來。

    阿葵是喜歡嚴幀方的吧?

    還以為她與眾不同,不會像其他女人一樣,看著他就露出一臉花痴笑,原來不是她不會犯花痴,而是對象不對,她的花痴笑給了嚴幀方而不是傅育康。

    晚餐桌上,傅育康心情很DOWN,他是敏感男人,早在上次夏日葵因為嚴幀方的離開而表情失落時,他已經看出端倪,即使她一再辯解,此刻她笑得開懷的模樣也已出賣了她。

    傅育康臭臉地別開眼,好像有人欠他錢,還刨開他家的七代祖墳。但不光夏日葵,餐桌上的每個人都露出笑臉。

    LILY笑,是因為嚴幀方送她一整套昂貴的保養品和彩妝。

    翅膀笑,是因為玫瑰正在對他笑。

    而玫瑰笑,是因為她的心情很好。

    翅膀和玫瑰之間有鬼,他們最近像對小夫妻,經常出雙入對,有時抱著若若在外面溜達,有時兩個人關起門來共處一室……他們說是各自在工作,但天曉得?

    反正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夏日葵在笑,而且笑得莫名其妙,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只要嚴幀方一個動作,她就會不自覺發笑,好像嚴幀方是個高級丑角,舉手投足間,都會讓人笑到爆。

    至於嚴幀方的笑……他真想咆哮,明明是個再嚴肅不過的男人,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搞笑臉大放送,怎樣?剛接了牙膏廣告?

    「你們家飯店開下去,會不會影響我們家的生意啊?」外婆問嚴幀方。

    「應該不會,首先是顧客群不一樣,我們的業務會以旅行社為主,而會選擇「老家民宿」的,通常是一般散客。再者價位不同、提供的氣氛與功能也不同,所以真正會造成影響的,應該是其他的大飯店,不過我們會積極開發自己的顧客群,所以LILY姐不必太擔心。」他就事論事。

    「幸好,我很擔心阿葵把錢砸下去會收不回來。」

    「你應該對育康有點信心,我今天過去看了一下,感覺很不錯,我相信新的房間推出去,一定很快就會得到回響,至於如何促銷、如何招攬顧客上門,這是阿葵最在行的工作,我認為在我們的飯店開張之前,「老家民宿」早已經站穩腳步。」

    「真的厚,那你以後會來這邊的大飯店上班嗎?」

    「還不知道,要看公司的安排,不過以後一定會經常往返墾丁,到時候還要麻煩LILY姐照顧。」

    「什麼話,是你照顧我們的生意才對。」外婆笑得越來越厲害,一不小心,大大小小的紋路全數冒出來。

    「LILY姐的廚藝很好,如果不是有自己的民宿要忙,我很想請你到我們的飯店當主廚。」嚴幀方原是好意誇獎,沒想到馬屁拍到馬腿上,本來笑得很誇張的外婆突然不笑了,像被熨斗燙過,所有的紋路在瞬間壓平。

    嚴幀方發覺不對,向夏日葵投去求助一瞥,她給他一個安撫眼神,與妹妹對視,坐在外婆身邊的夏玫瑰點點頭,把一塊回鍋肉從外婆碗裡拿走。

    「你不能再吃肉了,多吃青菜,有益健康。」夏玫瑰說。

    外婆無奈地扯扯唇角,「我那麼老了,你們還管我。」

    「這叫做自作孽,是你讓我們搬進來的,以後啊,我們要一路管,管到你受不了為止。」夏日葵連忙接上話。

    沉重的氣氛被夏日葵和夏玫瑰打散,眾人又恢復說說笑笑,當然,傅育康被排除在外。

    晚飯後,夏玫瑰和翅膀抱著若若到外面散步,外婆去隔壁找朋友。

    過去這個時間,傅育康會和夏日葵坐在玉蘭花樹下聊聊天,過去兩個月,他們聊著彼此的成長過程,聊他們的親人,聊他們的朋友和學校。

    因此夏日葵請楚傅育康的爸媽是怎樣的父母親,而他知道夏日葵的爸媽以及……深愛外婆的外公。

    他很請楚嚴幀方說錯什麼話,他本想藉機嘲笑嚴幀方幾句的,但餐桌上不方便,怕二度挑起LILY姐的傷心,但一收抬好飯碗,他想逮人來修理時,卻發現整個四合院裡找不到半點人跡。

    他生氣,氣今天晚上輪到自己清洗碗盤。

    輸定了嗎?

    那天他在玉蘭樹下,看著滿天星星對夏日葵說︰「猜猜看,我為什麼會挑你來逼退相親對象?」

    「因為你偷看我的小冊子,以為整個餐廳裡,我和你最有交情。」她想起那本小冊子,突然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還真的辦成當中的好幾件。

    比如幫助窮困潦倒的人,她做到了,對象是傅育康,她挽救他餓死於街頭。

    比方鼓勵對未來失去期待的人,對象是翅膀,她給他買了一把新吉它,最近聽到他開始在創作。

    比方把溫暖帶給冷漠的人,把熱情帶給不懂得幸福的人,對象是嚴幀方,以前他冷漠、不懂得幸福定義,現在他會露出讓人心發暖的微笑。

    但是把用不著的財產,捐給貧窮的好朋友……她想這輩子都辦不到,因為她還有妹妹、還有外婆,還有她們的下半輩子要照顧。

    想到這裡,她想起自己的病情,悠閒的鄉下生活,似乎讓她的病況改善不少,至少她睡眠充足、工作壓力大幅減輕,暈眩、耳鳴、記憶力減退……等等癥狀很少再找上門。

    「並不是。」他在她眼前一個響亮彈指,把她飛掉的魂魄拉回來。

    她笑著回答,「因為我看起來最軟、最好咬,而且事成之後,不會賞你一巴掌?」

    「不是,是因為你的吃相。你不怕胖、不做作,滿桌的食物都往嘴巴塞,食物到了你眼前都變得很好吃似的。」

    「那是因為我有點自暴自棄,那時我剛離職,不再擔心無法將自己的BODY塞進套裝裡,何況那是嫚嫚點的餐,每次我請客,她都會點最昂貴的套餐來懲罰我。」

    「懲罰?」

    他對楚嫚嫚很熟悉了,雖然沒見過她,但接過她的電話,知道她是夏日葵這輩子最好的麻吉。

    「對,懲罰我賺得比她多。」

     傅育康大笑。「那麼,需要被嫚嫚懲罰的人還不少。」

    「不一樣,他們不是嫚嫚的死黨。」夏日葵擠擠鼻子,什麼叫做死黨,就是知道你所有秘密,逼得你不能背叛他的對象,就是讓人又愛又恨、又想念又咬牙的那個。

    「聽起來那個死黨不怎樣,想不想換個新死黨?」他比比自己,毛遂自薦。

    「我和你……很熟嗎?」她偏過頭,調皮地朝他吐舌頭。

    「要熟還不容易?你不必花錢對我做身家調查,我就會把故事全盤托出。」她凝望他,沒有多話。

    他接著說︰「那天,你的吃相和我的初戀女友很像,她吃東西就是像你這樣,絕對不浪費半點食物。她說賺錢不容易,奢侈是人類最可惡的惡習。

      「我同意她,不是因為環保、不是因為非洲糧食短缺問題,而是奢侈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過錯。」她說得義正詞嚴。

    「你的口氣和她一模一樣。」

    傅育康發笑,他的第六感很準。其實她長得不像宣宣,五官不像、身高不像,但第一眼的感覺他就覺得她像她,之後一天天相處,她越來越像,說話像、吃飯像、微笑像、發表謬論的口氣和態度更像。

    「即使她的吃相符合你的需求,即使她對奢侈有著你欣賞的論點,但後來你們還是分手了,對不?」

    「對。」他深吸口氣後回答。

    「為什麼?」

    「因為她貧窮。我父親說,貧窮不是她的錯,她的錯是看不清楚自己的身分,妄想找個自己無法高攀的男人。」

    「這些話……你父親是在……」

    「對,是當著宣宣的面說的,她沒有生氣,只是冷冷丟下一句「我不會一輩子貧窮」,然後調頭就走。」

    「那年我高三、她高二,父母親為了徹底把我們拆散,把我送到高雄,但我不服氣,想盡辦法和她藕斷絲連、互通音訊,二十歲那年,在我完全不配合的狀況下,我爸媽竟有辦法替我申請到美國一所還不錯的大學,不管我樂意不樂意,直接把我打包送出去。」

    「之後,你們再沒有聯絡?」

    「沒有,但回國後,我在fb上面得知她的消息?她大學時期開始打工,畢業後開了一家冷飲店,她很努力刻苦,很有本事,短短三年內把一間冷飲店開成連鎖店,二十五歲那年,她把連鎖店開到國外,聽說她研發出來的口味,很受歐洲人的歡迎,現在在歐洲已經有不少加盟店?」

    「你應該去找她的,把她帶到你爸爸面前,讓她一吐怨氣。」

    「你在替她打抱不平。」

    「當然,一個吃相和我很像的女人,當然要竭盡全力聲援。」

     他輕扯嘴角,自我嘲諷道︰「我想,她大概沒有怨氣想吐吧。」

    「為什麼?」

    「她已經結婚了,對象是和她一起創業打天下的男人。」她是他最真最純最美的初戀。

    「希望二十年後,他們的兒子交女朋友時她不會對兒子的女友說同樣的話。」

    「應該不會,她不是一個殘忍的女人,她很有愛心,會撿流浪狗回家養,看見乞丐,再窮也會掏出一、二十塊。」夏日葵想問,所以你父母親很殘忍?但最後,她終究沒問,只是望著他的目光中帶著淡淡的哀憐。

    傅育康是啣著金湯匙出生的男人,是許多人羨慕的對象,就在他感情不順、求學不順、適應不良的那些年裡,他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但那個晚上,夏日葵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憐。

    他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上她的吧?

    因為她有一顆善良體貼的心,因為她總是替別人著想,因為她不說美麗溫柔的話,但在她身邊,你就是會不由自主的輕鬆自在,不由自主地把面具卸下。

    嚴幀方也是因為這點才喜歡上她的嗎?

    他以為嚴幀方沒血沒肉沒感情,以為他被父母成功地訓練成一部無心機器,他以為他結婚只會有一個目的——生產更多的機器人。

    所以他不需要愛情,也不會喜歡任何人,但是他猜錯了,嚴幀方不是無心,只是心被藏起來,而夏日葵有一把好鋤頭,把他的心給完整無缺地挖了出來。

    再見到嚴幀方,傅育康發覺他和過去不一樣,他會試著配合別人的問話,甚至會討好外婆,這種事在過去,他是不屑做的,尤其對一個於他無益的家庭,所以嚴幀方肯定很喜歡夏日葵。

    他可不可以大膽推測,嚴幀方回台北之後,並沒有和夏日葵斷掉聯系?他和夏日葵之間的感情或關係,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刻?所以他應該別繼續浪費感情,應該拱手相讓?

    他抬頭望向天空,今晚的星星和那天一樣多,如果星星能夠許願,他希望,在失去宣宣之後,他別再失去夏日葵。

    他們手牽手,在無人的小路上,靠著一支手電筒,緩緩散著步。

    「我是不是說錯話?為什麼我誇獎你外婆的廚藝,她會不開心?」

    「不是你的錯。」

    「那麼,錯在哪裡?」

    「以前,我外婆連炒飯都不會,有一身好廚藝的人是我外公,他把外婆寵得連燒開水都懶。但外公知道自己生病、不久人世之後,就開始訓練外婆做家事,訓練她掃地、拖地、整理家裡,還訓練她買菜做飯。」

    「其實這些事情在外婆小時候是會的,她又不是一路當白雪公主長大,鄉下小孩,哪個不是從小就幫著家裡做事?是外公的愛把外婆給慣壞。外公在訓練外婆時,外婆經常鬧脾氣,還打電話到台北向女兒告狀,我印象很深刻,媽媽每次接到電話後,都會躲起來偷哭。」

    「為什麼?因為你外婆孩子氣?因為她耍任性?因為你外公都病成這樣,她還不曉得懂事?」

    「孩子氣?有一點吧,外婆孩子氣地以為只要外公放不下她,就捨不得離開、捨不得死,但生死哪能夠由人控制?我媽媽哭,是因為知母莫若女,知道外婆不是在告狀,她是在傳達自己的恐懼,她害怕深愛自己的那個男人就要走了,害怕生活裡面少了他,日子要怎麼過,外婆依賴外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長長、長長的一輩子。」眼睛濕濕的、鼻子酸酸的,他聽見她的哽咽,輕輕地把她摟進懷中。「後來呢?她怎麼把外公的手藝給學起來?」

    「那次,我和媽媽回老家,聽見外公在屋裡對外婆說話。外公說︰「我很擔心啊,你本來就挑食,女兒的手藝又很糟糕,要是以後我不在了,你搬去和女兒女婿住,一定會餓肚子。」

      外婆哭著說︰「我這輩子都不要離開屏東,不要離開我們家,離開這裡,我會想你想到睡不著。」

      外公嘆氣,回說︰「那你更要學好做菜,以後想我的時候,就炒一盤竹筍蝦仁。」

    「你知道竹筍蝦仁嗎?那是道昂貴的菜,外婆剛嫁過來的時候,外公很窮,根本請不起客,但他上市場買很多菜回來,親自下廚給新娘做一桌子好菜。那盤竹筍蝦仁裡面,只有五條肥蝦子,外公捨不得吃,把蝦全挑到外婆的碗裡,外婆說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會一輩子待她好。」

    「所以外公說服外婆了。」

    「對,所以你現在才有好料的吃。那天外公還說︰「你要牢記菜的味道,那是我的味道,下輩子你要找到我,想辦法再嫁給我。」那天外婆點頭點得像招財貓,很爆笑也很……楚楚動人。她的眼淚掛在臉上,外公用滿是皺紋的手背,為她拭去滿臉淚痕,那天的外婆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一次。」

    「外公的味道不是清新的薄荷味,不是男人的古龍水味,而是炒菜的味道,那要多疼老婆的男人身上才能找得到。」

    「那是段深刻而雋永的感情。」

    「我身邊的朋友多數不相信愛情,但是有外公和外婆的例子,我相信愛情,只是……不積極。」吃慣快餐的現代人類,早己無法理解需要用一輩子來刻劃的感情。

    「為什麼不積極?」

    我覺得世界人口那麼多,要像外公和外婆那樣,碰到正確的對象並不容易,而且在愛情裡面,受傷的人比開心的人比例多太多。」

    「你怎麼認為他們是碰到正確的人,而不是因為他們對於感情婚姻抱持著正確的態度,因而走向正確的結局?」她認定主導愛情發生的是遇見正確的人,而他相信認真的栽培,才能主導愛情發生,相較起來,她確實消極而被動。

    「態度?」

    「外公把外婆當成最珍貴的寶藏,寵著哄著疼著,生怕她受到一絲錯待;外婆把外公當成參天巨木,只想偎著依著,天天靠在他身上、片刻不離。他們的愛情之所以令人動容,是因為彼此的認真對待,讓愛情萌芽、成長、茁壯,然後開出一片璀璨花園。」她點點頭,靠在他胸口說道︰「外公也是我心目中的參天巨木,那次我回來,媽媽把外婆拉到旁邊說話,留我和外公在房間裡面,外公牽著我走到廚房後面的玉蘭樹下,細細叮囑,「要對阿嬤孝順、要聽阿嬤的話,雖然阿嬤有時候不講道理,也別對她發火。」

    「外公的掌心很溫暖,他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背,告訴我,「阿葵,阿公錯了,以前常要你嫁給年紀大自己多一點的男人,以為年紀大的男人更懂得寵你,會把你當成女兒一樣保護。但是如果丈夫太老,他會死得很早,你會守寡很多年,夫妻當中,留下來的那個才是辛苦的……」

    「那天外公叨叨絮絮說了很多話,我已經不記得內容,但我記得,每句話都是不放心,不放心外婆一個人在這世界上生活。世界上是有愛情存在的,只是我們不夠幸運、無法遇上,如果哪天真的遇上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抱持著正確態度,細心呵護吧。」嚴幀方失笑,她是個固執的女人,繞過一大圈,還是把愛情重點放在遇見而非栽培,盡管她客氣地把「正確態度」給捎帶上。

    「你覺得,為什麼人要結婚?」他發問。

    「男人大概是想證明自己不會不舉,而女人大概是想確定自己嫁得出去。如果能夠生下小孩,兩人就可以同時證明,他們身體裡面都沒有過多的塑化劑。」

    一個相信愛情的女人居然對婚姻這麼悲觀,她還真不是普通矛盾。

    他又問︰「你覺得婚姻是靠什麼來維持的?」

    「男人會覺得是結婚證書,而女人會認為是耐性,但我覺得問題還是出在金錢。」

    「金錢?」

    「對,共有財產要分到公平本來就不容易,而想起讓人頭皮發麻的贍養費,會讓男人在離婚這件事情上卻步,所以有錢人離婚比窮人更容易。」

    「可以分期付款。」

    「誰願意背一輩子的房貸,最慘的是,付了一輩子後,房子還是別人的。」嚴幀方笑得前俯後仰,如果被她成功洗腦,台灣的結婚率肯定會大幅下滑。

    「如果離婚成功後呢?他們會比較快樂嗎?」他問。

    「男的會很開心大唱︰我終於失去了你,而女的會恨恨道︰我詛咒你下十八層地獄。然後養傷、養痛,雙雙養到好了傷疤忘記痛,再進入下一輪遊戲」

    「你再繼續保持這種態度,我保證你嫁不出去。」她大笑,她本來就沒想過自己會嫁得出去,以前沒想過,現在卻是連想都不必想了。「阿葵。」

    「怎樣?」

    「別對愛情婚姻那樣悲觀。」

      她悲觀嗎?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不積極?她微笑回應,「很難呢!」

    「為什麼很難?」

    「女人對於愛情的要求是一生,男人卻總說「愛情發生的那瞬間就是一生」。」悲觀是因為男人、女人對一生的定義不同?」她沒回答,又說︰「女人希望男人認真專一,而男人的本性卻是三心一意,女人始終在追求男人做不到的事情,而男人卻必須為女人壓抑本性。」

    「你認為是男人的本性阻止了愛情的進行?」她一樣不回應他的話,自顧自說︰「女人永遠想要用愛情去填補心中的缺憾,沒想到製造出更多缺憾的,往往是愛情。」

    「也許人們會在缺憾中成長。」他不再丟給她疑間句,反正她不會回答。

    他不問,換她來問。「做一個小小的心理測驗,如果你是個了不起的馴獸師,可以馴服所有的野獸,你會想馴服哪一種?恐龍、白老虎、北極熊、豹。」

    「白老虎吧,這是測試什麼?」

    「測試對婚姻的看法。恭喜你,選白老虎的人,代表你認為婚姻是件珍貴的事,一旦結婚,你會非常珍惜你的婚姻和伴侶。」他莞爾點頭,百分百同意她的分析。「沒錯,我就是這種人。其他的選頂代表什麼?」

    「選恐龍代表你非常消極,不認為有快樂婚姻的存在。選北極熊代表你害怕婚姻,怕婚姻奪去你的自由。選豹代表你渴望婚姻,但你並不清楚婚姻是什麼」

    「那麼你選什麼?」

    「恐龍。」她一笑,好吧,她早就承認自己對婚姻消極。

    他停下腳步,雙手輕輕壓在她的肩膀上,認真說︰「相信我,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外公一個好男人。」這次嚴幀方在墾丁停留三天,時間不算長,但他們之間的感覺航天飛機的速度發展。送走嚴幀方後,夏日葵不斷回想起兩人之間的對話?

    他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外公一個好男人。是不是在暗示,他也在好男人行列中排隊?

    他說︰他就是那種會珍惜婚姻和伴侶的男人。是不是在表達,其實他是個不惜的結婚對象?

    他說她對愛情婚姻悲觀,是不是在鼓勵她樂觀,勇於接受新戀情?

    他說人們在缺憾中成長,是不是想告訴她,不要為了害怕缺?而放棄追逐愛情的勇氣?

    綜觀起來,他是不是在提醒,如果她願意,他會是個不錯的對象?

    這個推論,推論出她滿滿的溫情。

    她喜歡他、暗戀他,從很久以前開始,過去六年,她一直在期待一個機會,期待打破她與他見面時,自己只能彎下腰、用頭頂心膜拜他的景況,期待她能對他說的話從「總經理好」,變成其他。

    直到離職那天,她豁出去了,說一篇不怕死的廢話,而那話偏又不是真心想說出口的?她以為就這樣了,斬斷六年的暗戀,重新整理心情,沒想到……意外處處存在。

    夏日葵脫掉鞋子,靠著梯子的幫助爬到玉蘭樹上,在粗粗的樹幹上坐下,抬頭看天空,臉上的笑甜甜的,但眼底卻流露出微酸惆悵。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5:29

第十章

    嚴幀方沒想到回到家時,李茜還沒搬走。

    當他打開門,發現李茜待在屋裡,他的臉色緊繃,一語不發。

    李茜善於觀察,自然知道他正在發脾氣,她想上前對他說幾句話,他卻一轉頭,對她視而不見,走回房間。

    她告訴自己不要怕,唯有堅持下去的人,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她走進廚房,倒一杯牛奶,敲開他的房門。

    「進來。」她聽見他冷硬的聲音響起。

    她推開門,走進去,把牛奶輕輕地放在他桌上。

    發現嚴幀方正在打手機,她猜是打給江秘書的吧,他想問清楚,她為什麼到現在還待在這裡?

    那麼,江秘書會怎麼回答?自然是說︰「我到你家裡,家裡沒人,我與李小姐聯絡後,她說東西不多,可以自己搬……」他真的很不樂意自己待在這裡,可她非待下來不可,他是她的目標,幾年來都沒有更改過的目標。

    李茜低聲說︰「對不起,我已把行李打包好了,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到我房間裡看看。」她的話讓他軟化表情,她加碼續道︰「你離開那天,我就要帶品言離開,我還打電話給江秘書要新房子的地址,我想行李不多,一輛計程車就可以搬走了,所以沒麻煩江秘書過來。」

    「沒想到行李已經堆上計程車了,品言卻哭鬧不休,他怎麼樣都不肯離開,他說不相信爸爸不要他,我拿他沒辦法,只好暫時先留下。你不在的三天,我帶品言去旅遊,我試著讓他開心,試著說服他,就算我們搬離開爸爸的家,爸爸也不會不要他。」

    「所以呢?」他不想聽廢話,只想聽結果。

    「品言回來以後很累,已經睡著了。」

    這話有說和沒說一樣,他輕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他的表情讓她心生畏怯,她吸口氣,說︰「你忙,我先出去。」他沒點頭也沒多看她一眼,在門關起的那刻,他疲倦地揉揉眉心。

    她總是有辦法達到目的的,對吧?

    那年他說︰「我們試著交往吧。」他看見她強忍的笑容,心底還隱隱得意著,自己首度出擊便告白成功。

    人人都說她是冰山美人,辦公室裡有多少男人想請她吃一頓飯,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大家說她高不可攀,還有人猜測,她是哪家企業的千金小姐,離開家族企業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

    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對於別人做不到的事,他就是會興起一股必勝決心,他暗地調查她,知道她不是出生名門,只是個刻苦自勵的女人,她一輩子都在半工半讀,卻能一路考進台大首府。

    她曾經交往過一個男人,和她一樣窮,但兩人感情很好,她為他親自打毛衣親自為他畫考試重點,兩人一同規劃未來人生,但是在畢業不久後,男人死了,死於一場意外。

    這個故事加深了他對她的好印象,她不是個攀附權貴之人。於是他對她更加欣賞,於是在她工作滿一個月後,他對她說試著交往看看。

    兩個星期後,他們上床,再一個月,她放棄一切,帶著錢遠走他鄉。

    那時,他為她的堅決自勵動容過,為她提得起、放得下的勇敢喝采過,哪裡想得到,她對他從來沒有放下。

    從寄簡訊、寄照片,她慢慢地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並且站穩腳步,每次都是在他驚覺不對時才發覺,她又往前邁進一大步。

    她帶著已經和父母打好關係的品言,不斷出現在父母親看得到的地方,她表現得冷靜疏離,似乎不想與嚴家建立關係,卻讓品言去討好父母親,現在爸媽對她的反感已漸漸消彌。

    她什麼話都沒說,公司的員工卻都曉得她和他關係匪淺,他應酬喝酒回到家中,就會發現她靠到自己身邊,試著勾引自己,她知道他工作到很晚,經常穿著輕涼薄紗為他送宵夜。

    他不是笨蛋,當然明白她想要什麼?但一次不愉快的經驗已經夠了,他不會傻得再將把柄送到她手中。

    她很少哭鬧,但總有辦法讓他看見她的委屈,她很少抱怨,但總有辦法讓他知道自己對她有多殘忍。

    如果是個意志不堅定的男人,早就被她拿下了。但他不是那種人,他很擅長記取前車之鑒。

    他嘆了口氣,越來越害怕那個女人,這時候,他需要一點輕鬆愜意,於是他拿起手機,打給他的向日葵。

    好消息,夏日葵星期五要到台北,裝潢工程已經完畢,她要和傅育康上台北家具展挑家具,沒有意外的話,她會在台北待兩到三天,這個消息是他在吃午餐的時候知道的。

    李茜偷覷著他興奮不已的表情,胸口像是被什麼人給用力擠壓著,悶得差點喘不過氣。

    放下手機,嚴幀方望一眼品言,心情飛揚的問︰「品言,今天要不要爸爸送你上學?」
     聽到嚴幀方的話,他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好啊!」

     看見兒子的雀躍,李茜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是啊,別怕,她手中還有兒子這張王牌。

    李茜走進房間替兒子拿來書包和水,彎下腰,親了親兒子的臉頰,「要乖乖聽老師的話。」

    「好,媽咪再見。」品言對媽媽揮揮手,而嚴幀方卻連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就走出家門,嚴幀方牽著兒子的手,笑問︰「聽說你月考又考了第一名。」

    「老師有給獎狀,爸爸要不要看,我放在抽屜裡?」眼底綜放光芒,他滿心期待爸爸的讚揚。

    「嗯,回家再看,現在先想想,要爸爸給你什麼禮物?」他再不喜歡李茜,都與孩子無關,輕拍孩子的肩膀,給他一個鼓勵的笑臉?

     「爸爸可不可以帶我去墾丁玩?」

     墾丁?嚴幀方詫異。「為什麼突然想去墾丁?」

    「上次有和媽媽去,墾丁很漂亮,可惜都不能玩,不能玩水也不能去墾丁大街,爸爸,下次我們一起去坐香蕉船吧,同學有說很好玩。」

    「一點都沒玩到嗎?」他同情地拍拍品言。

    「對啊,媽媽要找人,我們跑了很多家飯店、民宿都找不到。」品言嘟起嘴巴,雖然知道沒辦法,心裡還是很委屈。

      找人?驀地,嚴幀方聯想到什麼似的直覺反問︰「你和媽媽什麼時候去的?」

    「上個星期。」

    「上個星期?你沒記錯?」他蹲下身,與品言平視。

    「沒有記錯,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總共三天,」他扳動小指頭數算。

    李茜為什麼要去墾丁?躲開江秘書的緊迫叮人?向他求情,別叫她搬出去?還是……瞬地,他的臉色僵硬。

    他知道了,她想找夏日葵。

    沒錯,她想躲開江秘書,哪裡都可以去,不必一趟遠路跑到墾丁;想向他求情,大可以等他回台北再說,反正她的口才好到驚人。

    何況她都能夠偷聽到他要去墾丁,怎麼會聽不到他和夏日葵的「相談甚歡」,李茜想刺探軍情,確定夏日葵的虛實吧,也許還打算用品言向她宣示主權。

    這種事,她不是第一次做,過去三年,她破壞他的相親不計其數,偏偏他沒有證據證明是她動的手腳。這麼厲害的女人,把一身能力全用在他身上,會不會太浪費?

    摸摸品言的頭髮,笑得滿臉和藹可親,他故意裝作不相信的說道︰「好小孩不可以說謊,媽媽明明說上個星期你在鬧脾氣,不肯搬家。」

    「搬家?我們要搬去哪裡,房東又要趕我們了嗎?」他一臉驚訝。

    品言的反應讓他證明一件事——從頭到尾,李茜都在說謊。

    她把兒子利用的很徹底啊,銳利眸光閃過,他一直以為她就算千百個不好,但對兒子絕對是真心的,沒想到……他滿臉無奈說︰「沒關係,你記錯了,爸爸也記錯了。」聽見爸爸的話,品言立刻反駁。

    「我沒有記錯,星期一我跟老師請假,那三天,媽咪開著租來的車子,跑很多很多間飯店,我累得在車子裡面睡著了。要是知道那麼無聊,我就不請假,同學說勞作課很好玩,老師讓同學上台報告生日希望收到什麼禮物,然後把想收到的禮物畫到卡片上……」品言急忙從書包裡翻出昨天趕出來、準備補交給老師的生日卡,他要證明自己沒有記錯。

    嚴幀方失笑,那麼認真的小孩,和自己小時候很像,一板一眼,像個小大人一樣。他接過卡片,看見一個大蛋糕,三層蛋糕上面插著大蠟燭,旁邊還有許多小禮物,他把自己和李茜都畫在裡面,而卡片的左上角是……四月五日?

    四月五日?怎麼可能?

    懷疑在心底瞬間炸開,想法一個一個冒出來,他看著品言,沉聲問︰「品言記不記得自己的生日?」

    「記得,我有兩個生日,一個是四月五日,一個是七月五日。」

    「為什麼品言有兩個生日?」

    「媽媽說,我是很特殊的孩子,所以上帝給我兩次生日,讓我可以領兩次生日禮物。」兩個生日,會是農曆和國曆嗎?不可能,中間整整相差三個月,國農曆不會離得這麼遠,所以,這意謂什麼?笑容逐漸在嚴幀方嘴角凝結,他望著品言,細細在孩子臉上收尋每個小細節。

    「爸爸,你在生氣嗎?我說錯話了嗎?」他臉上浮起小心翼翼的緊張神情。

    「沒事,爸爸只是突然發覺和品言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今天我們不去學校了,爸爸陪品言玩一整天。」

    「真的嗎?」他快樂得幾乎要眺起來。

    「真的,不過玩之前,爸爸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要不要帶媽咪一起去?」

    「不,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秘密。」

    「秘密?」品言笑開,缺牙的笑臉看起來更純真可愛。

    「對,秘密。去完秘密基地,爸爸再陪你去吃冰淇淋,然後去看電影。」他厭惡在孩子身上耍心機,但李茜逼得他無法可想。

    「可是媽咪說爸爸很忙,不可以吵你。」他很開心,但也有點小猶豫。

    他將品言抱起來,笑道︰「再忙,也要陪品言啊!」嚴幀方的話讓品言感動極了,他小小的手臂圈住嚴幀方的脖子。他很喜歡爸爸呢,超喜歡、超喜歡的!

    「你幹麼擺出這張臉?」夏日葵把剛跟高鐵小姐買的礦泉水和零食遞給傅育康。

    「我擺出什麼臉?」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牆邊說。

    窗外的風景飛快閃過,很快他們就會到台北,傅育康希望車子的速度慢一點,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

    「像是你剛知道你爸爸得到癌症。」她本來想說,像是你剛剛被女友劈腿。但如果她這樣說,痞子康一定會回答︰賓果,我剛剛被你劈腿。

    這幾天他好像吃錯藥,成天到晚用控訴偷情老婆的目光看著她,三不五時說說嚴幀方的壞話,把自己和他擺在一起互相比較,並向她分析,愛情的發生往往不夠理智,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而他最常做的是——向她推銷自己的優秀傑出。

    她受不了了,澄清自己和嚴幀方只是朋友。

    他悶聲道︰「如果我不阻止、放任情感繼續惡化的話,你們很快就會變成男女朋友。」開玩笑,愛情的發生再不理智,都不是第三人可以阻止的,但夏日葵才不會傻得跟他爭辯這個。「如果我阿爸像你說的那樣,我的臉會是這樣。」他轉向她,像大臉貓那樣,拉出一個邪惡的大笑臉。

    「你這個不孝子。」她還沒說完,他已經先垂下頭,好像誰在他的頭裡面灌了鉛,夏日葵嘆氣,伸手攬過他的肩膀,低聲問︰「你很害怕對吧?」

    「對。」他害怕回去面對老爸和老媽,害怕面對自己的家。

    那裡讓他有強烈的窒息感。他的卡被取消後,他只回過家一趟,和林嬸裡應外合,偷走自己的行李,離家出走期間,媽媽打過近一百通電話給他,只得到他一封簡訊︰我很好,不必擔心我。

    這下子,他們真要擔心了,如果他不好,代表他很快就會向現實低頭,如果他很好,就代表他有本錢和家裡長期對抗。

    於是「他很好」的簡訊換來「祖母生病了」、「祖母住院了」、「祖母病危了」……的消息,直到昨天,據說醫院已經開出病危通知,他不得不回台北見祖母「最後一面」他爸媽小時候一定沒有好好念書,否則肯定知道狼來了的故事,知道謊話喊超過三次,就會失去效用。

    但不管有沒有失去效用,他都非得回台北一趟不可,因為家具展開賣,更因為他昨天在各大報紙的頭版,看見同一條尋人啟事,用的是他護照上的照片。SHIT!應該挑好看一點的照片,不知道宣宣會不會在今天早晨去7一11,然後看見櫃台前面的蘋果日報上面,有多年不見的初戀男友……發現尋人啟事,她心裡會怎麼想?

    天,這傢伙竟然會落魄成這個樣子,當初沒選他是對的。

    這個想法讓傅育康心情異常低落。他看過一本書上說︰初戀那個人,也許已經隨著光陰模糊了面容,但他始終會在你心裡佔據一個特殊位罝,時不時扯痛你的心。他是這樣的,不知道宣宣是不是也這樣。

     「別擔心,他們終究是你的親人,不會把你吃掉的。」夏日葵試著安慰他。

    「他們不會吃掉我的生命,但會吃掉我的人生。我不想下半輩子坐在辦公室裡,簽一堆我痛恨的文件,不想娶一個我討厭的女人,還要和她生孩子,我不想老是覺得空氣稀薄、身體得不到充足氧氣,不想全身被繩索捆緊,無法成為自己。」想到爸媽親人,他的抱怨比深宮嬪妃還多。別怨怪他,後宮女人還可以耍耍手段,不畏艱難往上爬,等弄死了老皇帝、變成皇太後,就可以變態地摘垮那些過去的競爭對手。

    而他使什麼手段都沒有用,因為團結力量大,他是家中永遠的弱勢團體,因為親情比石堅,他無法抽光血液、否認血緣關係,更因為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被操控一輩子。

    「你的口才不差,為什麼不試著和長輩溝通?」夏日葵不放棄當個正向正面的心靈導師。

    「溝通是必須雙方都有意願,才會發生的行為。」他輕嗤一聲,表情猙獰狂狷,像心靈受到嚴重扭曲的變態先生。

    天知道,他在五歲那一年,就放棄和爸媽溝通的意願。

    看他每回說一句話,頭就往下垂兩寸,再問下去,他的頭很快就要埋進座椅下面了。夏日葵同情地把他的頭壓到自己肩膀上,輕拍他的背,像安撫若若那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想太多,也許你回去後,會發現情況沒有想像中那麼糟。」傅育康長嘆,連話都不想說了,對於天生樂觀的人,你無法向他解釋世界末日的危險,他打開魷魚絲,狠狠抓一大把,洩恨似的放進嘴巴裡猛嚼。

    再次踏進嚴幀方的辦公室,夏日葵的身分和過去不一樣,秦秘書和江秘書還記得夏日葵,看見她,秦秘書先把放在桌子旁邊的咖啡拿起來,一口氣乾掉。

    「總經理在裡面嗎?」

    她並沒有和嚴幀方預約時間,因為她和傅育康必須把要買的家具先敲定下來,然後兵分二路,他回家去看「病危」的祖母,而她來見見多日不見的好朋友。

    她笑咪咪的看著滿臉戒備的秦秘書和江秘書,她們的表情讓夏日葵覺得自己是「白宮末日」裡面的恐怖分子。知道自己有讓人畏懼的本錢,她笑得更加溫柔了。

    她的表情讓秦秘書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而江秘書直覺挺起腰,手指頭已準備好按電話,讓警衛上來,將恐怖份子驅逐出境。

    秦秘書裝出專業笑臉問︰「你有預約嗎?」

    「有。」

    「請問你是哪位?」

    才問完,秦秘書就後悔了,她知道她啊,夏日葵,她還查過人家的背最資料,她都已經離職還來……不會是來鬧事的吧?

    夏日葵惡意地拿起電話,塞進秦秘書手中,重復上次的話,「你自己問總經理。」

      秦秘書的眼光不敢離開她的臉,江秘書拿起厚厚的一本公司法規站到她身邊,進行一級警戒,只要她有疑似危險的動作出現,就會得到重力攻擊?

    夏日葵順應時勢,攤攤手,向她們比了比電話。

    秦秘書拿起話簡。「總經理,夏日葵小姐……」話沒說完,電話先一步被掛掉,她怔怔地看著話筒,這個意思是……老板對夏日葵沒興趣?

    問號才畫到一半,砰地一聲,總經理室的大門打開,嚴幀方又驚又喜的笑臉出現在門後面。

    他掃一眼兩個秘書的奇怪動作,她們辦事能力雖然只是普通,但看臉色的能力還不錯,兩人迅速恢復正常,一個回歸座位,一個掛上專業微笑道︰「總經理,夏小姐來訪。」嚴幀方無視秦秘書,他快步走到夏日葵身邊,拉起她的手說︰「還不進來,等什麼?」同一時間,秘書們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嚴幀方,夏日葵回眸,向她們揮揮手,打過招呼後便和嚴幀方走進辦公室。

    門關上,江秘書微怔,好半晌,視線對上秦秘書,低聲問︰「剛剛進去那個是總經理?」秦秘書也處於震驚中,只會傻傻地點頭。

    「總經理在笑,對一個……黑道大姐頭?你也看見了嗎?」

    「嗯。」秦秘書又點頭,證實那一幕不是幻覺。

    「如果我視力沒有問題,那麼……是總經理生病了嗎?生什麼病?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嗎。」江秘書自言自語,企圖替總經理的溫柔笑容找到合理解釋。

    「有可能。」秦秘書同意她的推論。

    接著她踩著高跟鞋,走到茶水間去泡兩杯熱咖啡,一面走一面摸摸口袋裡的手機,心想︰夏日葵怎麼會勾上總經理?這樣的話,李小姐不是太可憐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還能等到一個身騎白馬的薛平貴,她連兒子都生了,還不能修成正果,唉……真是好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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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幀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高興能見夏日葵。

    他提早半個小時進公司,把早上的會議全部挪開,加快工作速度,希望擠出更多的時間陪夏日葵,也許是喝杯咖啡、也許是玩玩遊戲、也許是說說心情、也許……也許什麼都不做,只是看著她,只是暗暗地快樂著……現在他看見她了,快樂不必提醒已蜂擁而上,他溫柔的笑容從聽到夏日葵三個字起就沒有斷過。

    被他這樣看著,夏日葵變得有些害羞,她紅著臉,心裡想,他怎麼不說些什麼?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讓人難招架,但是他移不開,看著她的眼、看著她的眉,他一看再看……好像想確定她是不是記憶裡那朵向日葵,是不是海邊那堆愛咬人的。

    「說話啊。」夏日葵忍不住了,用手肘推推他。

    「你的話一向比我多。」他的笑繼續,他的目光沒轉移,他不知道自己在興奮個什麼勁,只知道一顆心忤忤跳不停?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她很想把眼晴捂起來,因為他的目光像盆火,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點燃了?

    「好吧,那你昨晚睡哪裡?」他拉住她的手問問題。

    「嫚嫚那裡。」太好了,現在不只眼睛著火,她連手心也快著火。

    「育康也跟著去?」

    「對,他在嫚嫚家打地鋪,我本來想趕他回去的,但是他恐嚇我,如果他一進家門就出不來,我就必須自己去挑選家具,但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嫚嫚一眼就瞧上育康,我告訴她我們相識的經過,她氣急敗壞說,要不是劇組臨時call人,假扮未婚妻的人肯定是她不是我。我問她哪裡來的自信,憑什麼覺得她比我漂亮,你猜,她是怎麼說的?」果然,夏日葵的話比他多,引起話題這種事只能交給她。

    「她怎麼說?」

    「嫚嫚說,我們見面的時間那麼少,有必要為「有眼睛都看得見的事實」辯論嗎?」夏日葵扁扁嘴,說︰「她罵我是村姑。」夏日葵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T恤、牛仔褲,好吧,她同意,自己是有點像路邊賣芭樂的阿桑。

    「下次把嫚嫚約出來,我來評論比較公正。」

    「好,但是育康更不要臉,他說,如果不是沒有第一名在場,他怎會委屈將就第二名。昨天他們兩個一搭一唱,把我貶到五指山下,我覺得他們可以合作創業,開一間刻薄國際股份公司。」

    「你打電話告訴他們,如果缺錢的話,我投資,以他們的惡毒功力,年營業額一定可以破億。」

    「哈哈!」嚴幀方不只打屁能力持續進步中,連幽默指數也在不斷增進,他果然是個樂意學習的好學生啊。她抬高下巴,「我就知道,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的。」她大笑,他湊近,摸摸她的頭髮,眼底滿是溺愛,原來期待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這個感覺像是……像是機油,把他這個機器人變得潤滑有彈性。

    他的動作很親呢,害夏日葵有些手足無措,視線調到別處,她從桌子看起,再看到櫃子,再看往那組有點昂貴的沙發……

     「這麼喜歡我的辦公室?」他拉著她走到沙發邊坐下,跟著坐在她身邊,軟軟的沙發讓她放鬆許多,不再手足無措。

    「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我以為這裡是樣品屋。」她說實話。

    「我記得那一次,你把秦秘書的鍵盤毀了。」

    「哪有這麼厲害,我弄翻的是咖啡又不是鹽酸。」

    「她快被你嚇死了,她說你看起來像黑道大姐。」唉……那個時候是要告白嘛,不強一點、凶一點、惡一點,她哪有勇氣走到他面前,可是,她哪可能這麼跟他說。

    「她們看起來不像你的秘書。」

    「不然呢?像誰的秘書?」

    「我覺得你的秘書應該更強悍一點、冷酷一點、有效率一點……你知道的,就是像穿著PRADA的惡魔那種女人,秦秘書和江秘書太、太……」她扁起嘴、眯緊眼、搖搖頭。

    「我曾經用過一個像你說的那種秘書,但是……」他嘆氣,那個秘書叫做李茜,他在她身上吃了大虧,從此對精明秘書敬謝不敏?

    「經驗不好?」她試探問。

    「是很糟。從那之後,我對秘書的標準放寬不少。」不過好像有點太寬了,她們吃人家一點鹵味餅乾就可以被收買,也許他真的需要另外尋找合適人選。

     「那就不要精明能幹,找一個耐操耐勞、耐得起雨雪風霜的。」她握緊拳頭,他看見她的小肌肉,厚厚,環境造英雄,才多久的工夫,她就從肉雞變成放山雞。

     他捏捏她的小老鼠,笑間︰「不如,你來幫我吧?」

     他的動作太過了,夏日葵揮掉把老鼠捏在掌中的大手,朝他擠眉。「你有沒有說錯,要我在台北墾丁之間通勤嗎?」

    「案子定下來了,等前置作業結束後,我很可能會在墾丁待上一段時間,到時候,你來幫我吧。」他是認真的,沒有玩笑成分。

    「你到墾丁,公司怎麼辦?」

    「你忘了,我有一個被我嚴格批評以至於升遷很快的弟弟,他也該獨當一面了。」他沒忘記酸她兩句。

    小心眼!不過她心胸開闊,不和他計較。「如果你長住墾丁,外婆一定會高興的跳起來,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你。」

    「真的嗎,有多喜歡?」

    「她用你送的化妝水時,啪啪啪的把臉拍得很響,拍完後,一臉心滿意足的說,阿幀真是個好小孩。」

      小孩?已經多久沒人用這個字眼形容他了?「你怎麼不提醒外婆,自己人下手輕一點。」他指指她的臉。

    他的幽默,夏日蔡接收到了。他越來越會說笑話了,在嚴幀方身上可以證明,幽默感是可以透過訓練而成的,和人格品性沒有關係。

    「外婆到處告訴人,你買的精華液有多好用,擦完整個人像拉過皮似的,年輕十幾歲。」

    「你確定那是我買的?我明明記得買的是保養品不是變身水。」噗地,她又大笑。「外婆常對鄰居說,我那個小兄弟做人和善又體貼……」

    「小兄弟?!外婆不是小龍女吧?我可不要喊她姑姑。」

     夏日葵嘆氣,緩緩搖頭道︰「完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總經理,你變壞了。」

    「阿葵……」他笑著說。

    「嗯?」

    「什麼時候,你才可以不叫我總經理。」

    「等我像外婆那樣喜歡你以後吧。」說完,她忍俊不住笑了,往後仰倒,他趁機展開手臂,讓她笑倒在自己臂彎。

    每個人的愛情都有一個開始,有人從爭吵開始、有人從一見鐘情開始,而他們……在若干年後,他們還是有很多意見相左的時候,只不過他們都同意,他們的愛情是從打屁開始的。

    門毫無預警地被打開,一個小男孩衝進來,跳到嚴幀方跟前,拉起他的手,大聲喊,「爸爸,你什麼時候下班,我們去吃冰淇淋。」

     爸爸?!

    夏日葵呆住,在公司工作六年,她不知道嚴幀方已婚,還有個……念小學的兒子?

    是驚雷嗎?她的心沒有裝避雷針,轟地,重重響聲劈在她的心臟中央,全身猛然一震,她抬眼,撞見一個打扮合宜、穿著粉色洋裝的女人?

    她帶著溫婉微笑,對小男孩說︰「品言,媽媽怎麼說的,爸爸很忙,不可以鬧爸爸。」爸爸……AND媽媽?

    夏日葵的目光從嚴幀方臉上緩緩挪到李茜臉上,覺得自己好像被巨人的槌子給敲扁了,很扁很扁,扁到整個人變成一張蓮紙,彎彎曲曲地滑到地板上。瞬地,嚴幀方臉色難看,他一把拉過夏日葵的手臂,帶著護衛的姿態說︰「阿葵,我跟你介紹,這是品言、這是李小姐,他們現在暫時住在我家裡。」李小姐?所以他們離婚了?可是離婚又住在他家裡面,是不是藕斷絲連?

    她緊皺的雙眉遇上李茜得意的笑眼,盡管情況一團混亂,她也能感受到李茜眼神中的挑釁。她是那種輸人不輸陣,就算倒霉踩到狗大便,也要硬掰自己踩到黃金、馬上要賺大錢的性子。

    於是,她笑得滿臉可親,招呼道︰「李小姐好。」再彎下腰,摸摸品言的頭髮說︰「你長得真可愛。」

    「夏小姐今天怎麼有空過來?」李茜也笑,但笑容比夏日葵自然貼切得多,她無辜又善良地望向夏日葵,好像她的問話不帶半點目的,但是在場人員,除品言以外都心知肚明,在「作表情」這個頂目中,李茜勝出。

    「我來……拜訪客戶。」夏日葵頓了一下,迅速拉開自己和嚴幀方的距離。

    客戶?不是朋友?

    嚴幀方敏感地感覺到夏日葵退縮了,她在撇清自己,她不想攪進他和李茜的混亂裡。嚴幀方的眼神益發冷冽,李茜都是用這招嚇退那些對他有意圖的女人?

    別人就算了,他可以不計較,但是夏日葵?她想都別想!

    「李小姐,請問你有什麼事嗎?」他的口氣冷硬,點明兩人之間的關係。

    居然沒有通報就把人放進來,看來他必須打電話到人事部換兩個新秘書了?

    「我只是順道過來看看,你下班後有沒有空,我們一家三口去吃頓飯,我找到一間不錯的餐廳。」李茜絲毫不受嚴幀方的態度影響。

     「我沒空,沒其他事的話,你可以走了。」他走到電話旁邊,按下鈕。「秦秘書,讓警衛上來,把李小姐請出我的辦公室。」請警衛?嚴幀方態度冷酷,沒有半點轉園餘地。

    這時候,任憑李茜臉皮再厚,也沒辦法留下了。她接連吸吐幾口氣,端起笑臉說︰「那我先回家,做好飯等你,品言,跟爸爸說再見。」

    「爸爸再見。」品言乖乖說了。

    嚴幀方沒辦法傷害孩子,他摸摸品言的頭,也道了聲再見,李茜臉上浮起扳回一城的勝利笑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5:54

第十一章

      計劃變更,本來夏日葵打算在嚴幀方的辦公室等他下班,然後一起吃飯。

    如果育康的家人很難擺平,也許他們會在台北多留一晚,那麼,如果嚴幀方主動邀請的話,她不介意住到他家裡,和他促膝長談。他們都喜歡「促膝長談」的經驗,在老家的玉蘭樹下,在海邊、在屋頂上、在各自的房間裡,面對面或用網路、用視訊聊天。

    他是個不多話的男人,但這些促膝長談的夜裡,他們增加了對彼此的認識。

    問題是,他家裡不方便,問題是,李茜出現之後,夏日葵覺得連待在辦公室等他下班都不方便,於是她找了借口離開,從他辦公室溜出來。

    他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到對面的餐廳等我下班。」嚴幀方明白她在想什麼,他必須解釋清楚,但那需要時間,所以最理智而正確的做法是讓她暫時離開、整理情緒,而他加快速度,把手邊的工作處理完畢。

    她想說︰「我介意的。」

    但他有點專制,沒讓她把話說完,就將一部IPAD塞到她手中,說︰「不必擔心,裡面的資料我都有備份。」他連擔心她無聊這種小事都考慮到了,誰敢說他不是個細心的男人,那麼細心的他,肯定能夠理解,在李茜之後,她不願意涉入麻煩的心態吧。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她覺得有點累,也許是……昨晚在嫚嫚家裡沒睡好的關係吧。所以她沒有反駁,抱起他的IPAD、離開他的辦公室。

    她想盡快找個地方,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

    但是電梯門打開,她的手臂竟然被人一把抓住,夏日葵抬眼,視線順著抓住自己的手往上滑,停在李茜美麗動人、妝容精緻的臉龐上。

    夏日葵打量她時,她也用同樣的眼光打量夏日葵。

    李茜在心底給夏日葵打分數,她不像能夠打動嚴幀方的女人。

    她的長相不差,但打扮太糟糕,嚴幀方喜歡的女人應該和自己一樣,一絲不苟、乾淨整潔,所以夏日葵應該可以讓她放心,只是她的確好幾次在深夜裡偷偷聽見他開心的笑聲,聽見他嘴裡喊著阿葵……李茜想不透,這樣一個沒有贏面的女人,怎會比那些家世好、身份好、穿著打扮都是上流社會的女子更讓她感受威脅?

    眼光往下滑,她知道夏日葵手上那台包著LV皮套的平版電腦,她曾經想向嚴幀方借用上網查點資料,他連碰都不肯讓她碰,說裡面有重要檔案,可他卻放心地把重要檔案交到夏日葵的手上?

    夏日葵是賣房子的,察言觀色是基本功力,她當然知道對方在打量自己,也許還估算她在嚴幀方心裡佔據多少比重。

    還是一句「李小姐」便讓夏日葵明白,她想在嚴幀方身邊站穩腳步,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和等待。

    但那關她什麼事?她又不是愛招惹麻煩的女人。

    「我們談談。」李茜說,兒子則留在會客室等她。

    談什麼?談那個不屬於她,也不屬於自己的男人?

    夏日葵想回李茜一句無聊,但她來不及開口,就讓李茜一把拉進電梯裡,李茜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力氣卻大到令人吃驚,夏日葵的手腕被箍得死緊,李茜像在抓泥鰍的,生怕她在自己掌心下逃出生天。

    夏日葵腦海裡的念頭是,這個女人是金剛芭比嗎?柔弱的外表包裡著鋼鐵般的意志力。

    電梯直達頂樓後,她將夏日葵拉出電梯,推到鐵門後面、沒有遮蔽物的陽台,才鬆開手,夏日葵直覺退開幾步,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

    陽光下,李茜的臉被照出一層金黃色光暈,極其美麗精緻的面容上,夏日葵卻察覺到一絲瘋狂。

    李茜的確很瘋狂,因為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離嚴幀方遠一點。」

    夏日葵淡淡一笑,回答︰「我住在墾丁,從台北到墾丁,不是什麼近距離,但是,如果距離遠近就可以決定兩個人的關係,那麼,你不應該是幀方口裡的李小姐,而是內人。」

    短短幾句一針見血的話,夏日葵刺激得李茜失去理智,她比那些名流千金更難應付,人家懂得廉恥、懂得知難而退,不像她……她、她……她尖牙利嘴、口舌刻蓮、心腸歹毒!

    她搶上前,指著夏日葵破口大罵。「你別妄想破壞我和幀方,我愛他、他愛我,我們之間還有個兒子,我已經得到嚴家長輩的認同,很快就可以嫁進嚴家,你和他,什麼都不是。」

    她的口氣很像在說︰「你別想破壞我的商譽,我的蛋有經過篩選、清洗和檢驗,無藥物殘留、沒有生菌數,還得到CAS優良農產品標章,你這隻禽流感病毒想都別想來破壞。」

    問題是,她沒有半點破壞的心思,而且醫生說過,她對蛋白質過敏,所以她只想遠離、不想接近,只想簡單,不想複雜了和嚴幀方之間的友誼。

    是的,友誼。

    她承認自己的心有一點點逾越,承認自己控制不住想到他、聽到他、看到他時的狂喜,承認自己有點貪婪,想在朋友的最大範圍內,再多爭取一點點的心情。

    可這是不對的!她生病了,再沒有什麼未來,她不應該自私地亨受他帶來的幸福,因為無法回饋。也許李茜在嚴幀方眼裡什麼都不是,但她的出現的確是當頭棒喝,及時阻止了她的自私。

    因為那一刻,她的心痛之餘,嚴幀方的緊張保護,再再說明了一件事——盡管他們口口聲聲說彼此是朋友,盡管她時刻在兩人之間劃定友誼的界線,但她和嚴幀方都是不安分的人,他們正一步步往非友誼範圍靠近。

    夏日葵嘆道︰「既然你愛他、他愛你,你們之間還有個兒子,並且你已經得到嚴家長輩的認同,而我和他什麼都不是……你幹麼強拉我到這裡?」夏日葵的口氣平淡,話也多是重復對方所說的,只是如此的提出疑問,可是刺傷她刺得李茜激跳起來,想狠狠搧她一耳光。

    「你這個賤女人、婊子、小三……」李茜怒氣沖天,罵了一串不該由穿著高雅大方的女人口中吐出來的話。

     夏日葵冷靜道︰「請你停止自我介紹,我已經很清楚你的身份。」

    「你!」李茜分析過幾百種夏日葵的反應,卻沒想到她會如此冷靜。

    「如果沒其他的事,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忙。」

    夏日葵的冷靜讓李茜技窮,她歇斯底里起來,「如果你敢走,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是你逼死我的,幀方會看清楚你惡毒的真面目,品言會恨你一輩子……」

    夏日葵無可奈何的說︰「你期待我回答你什麼?對不起,我知道了,我會離幀方遠遠的,求求你不要跳?我和你又不熟,幹麼要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何況你會聽我的嗎?那是要交情夠的人才能說的話,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家人來給你親情喊話?」

    「或者,你希望我回答︰你去死吧,有種就跳下去,不要空口說白話……若是你真的往下跳,我將會因為自己無心的幾句話,一輩子受到良心譴責,對吧?我又不笨,何必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來折騰自己的良知或人生。所以,你要不要跳樓,隨便你,你有權利作主自己的生命,而我,我什麼話都不想說、不想保證,因為我根本不需要為你的人生承擔任何責任。」

    「其實我比較想建議你,如果你的目標是嚴幀方,與其把力氣拿去消滅周圍不相干的女人,不如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

    「就算逼退我又怎樣?有實力的女人滿街跑,你不能把天底下女人全殺掉吧,壞皇后之所以能夠依賴魔鏡,那是因為她的對手只有一個白雪公主,而依照嚴幀方受歡迎的程度,你要對付的白雪公主至少上千萬個。如果我是你,我會趕快下樓把兒子照顧好,沒猜錯的話,他大概是你手中唯一的籌碼了。」話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夏日葵忍不住埋怨自己。唉,還是心太軟,她不想浪費口舌勸解李茜的,但最後她還是花了心思,就當作……善有善報吧,希望以後她病情嚴重到分不清東南西北時,會有人願意對她多付出…點耐心。

    她再度坐進電梯,下樓,卻沒依照嚴幀方的指示,到對面的餐廳等他下班,而是坐計程車來到火車站。

    她找一張椅子坐下來,像蝦子一般,整個人蜷了起來。

    她從進辦公室向幀方告白那天開始想起,他到墾丁,她帶他遊戲,他們的簡訊,他們的打屁……她想得很認真仔細,並且一遍遍反復想過,直到心底響起一聲「夠了」,她閉上眼睛,捂上嘴巴,用自己聽得見的音量說︰「再見!」她向自己認錯,她不該放任友誼無限制發展,不管做什麼事都該設立停點,否則越陷越深,終至萬劫不復。所以,就此打住!

    她在火車站坐了很久,嚴幀方打過七通電話,她沒接,傅育康打了一通電話,她告訴他已經在火車站等候,三十分鐘後,兩人會合、一起回墾丁。

    兩人都有些失落,回家路上,他們都沉默著。

    回到家,夏玫瑰抱著若若,和翅膀一起迎到門前。

    看見姐姐,夏玫瑰興奮地拉住夏日葵,她有滿肚子話想講,卻發現夏日葵有點累,而且表情擺明不想說話。她懂事地退開兩步,讓夏日葵走回自己房間。而跟在夏日葵身後的傅育康表情也不好看,夏玫瑰與翅膀相視一眼,這次的台北行不順利嗎?

    晚上,外婆燒了滿桌子好菜,她在飯廳裡等不到人,夏玫瑰把若若交給翅膀,安靜走進飯廳,拿來托盤,把菜肴分盛好,送到兩人屋裡。

    「吃一點東西吧,明天還要忙。」她對傅育康說。

    傅育康轉頭望向她,相處幾個月,他很清楚這個小妹妹有多體貼善解人意。

    「謝謝你。」他看看四周,眼底帶著濃濃的眷戀,沖著夏玫瑰露出今天的第一張笑臉。「終於回來了,憋住的那口氣鬆開,又能夠自在呼吸。」

    「你已經喜歡上墾丁。」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夏玫瑰笑望他。

    「對,我喜歡上墾丁,喜歡這裡的人、事、物,喜歡這裡的藍天、大海、空氣。」還有向日葵和小小玫瑰。後面那句,他沒說,但他早已將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是個不錯的聽眾?」她指指自己的電子耳幽默道。

    傅育康凝重的臉孔,透露出一絲緩和?「我今天正式和家裡決裂。」溝通不適合傅家,傅家適合的是順從,他不想把事情做絕,把情分全滅,但他今天還是走了一趟警察局報案,說他的身分證護照遺失,等所有證件補辦好、等這裡的工程完成,就是他離開台灣之日。

    之後還會再回來嗎?他不確定。

    夏玫瑰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股風從院子裡吹進來,吹起她的長髮,撲上他的臉頰,傅育康為她順了順長髮,他溫柔的動作也溫柔了玫瑰的笑臉,她問︰「育康哥,你相不相信血緣?」

    他搖搖頭,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了。

    他並不是一個苛求長輩的人,只要別人肯給他一點點溫情,他就會付出全心全意,所以他把林嬸當親人,把LILY姐當親人,把玫瑰、阿葵甚至翅膀都當成兄弟姐妹,他真的不認為自己對父母親有非分要求。

    「你應該相信的,再多的惡言相向、再多的讒罵侮辱,背後藏著的都是愛,他們愛你、擔心你,也許用的方法過激,但他們想表達的只是——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跳進深坑,卻不出聲阻止。」

    「我已經二十八歲,不會連眼前那個是深坑還是機會都分不清楚。」

    「但他們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已經長大、已經有能力承擔責任,他們只是擔心恐懼著,生怕你一步踏錯,便是一世沉淪.」

    「我試過好好同他們說的,但他們不信任我。」這次回去,他攤牌了,他說出過去八年自己在美國做些什麼,也提出現在自己在做什麼,他說得很仔細,可惜,並未得到認同。

    不管他多努力表現出自己與大哥的不同,不管他用多反面極端的行為來告知爸媽和奶奶,他是傅育康不是傅育軒,不管他怒吼幾百次——大哥喜歡做、樂意做、擅長做的事,不代表他也能夠做……但,始終沒有人相信。

    「用言語說服人不如用實力說服,育康哥,你好好做,做出一番斐然成績,向他們證明,前面那個不是萬劫不復的深淵,而是讓你在這個世界屹立不搖的契機,他們自然會認同你、相信你,並且支持你。」看著夏玫瑰恬淡的容顏,她的笑容像一朵靜謐的玫瑰,和向日葵的張揚怒放不同,是一份教人安心的美,她的勸解沒有慷慨激情,只有恬淡的溫柔敘述,卻一句句深入人心。

    傅育康忍不住點點她的額頭說︰「你們姐妹真是樂觀得過分。」

    「應該是爸媽從小的教打吧,姐姐也常告訴我,窮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那麼你姐姐有沒有說,窮人有什麼權利?」

    「姐姐說,窮人只能選擇積極向上,別人用一分努力可以達成的目標,我們必須要用十分努力去達成。她離開大學的第一天就拼了命往前衝,她從眼睛睜開那刻就開始工作,她沒有休閒娛樂,滿腦子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對她而言,錢不只是錢,還代表了成就。」

    「她成功了,她買下房子、存了一筆錢,把我養到大學畢業,讓我得到一份不壞的工作,那麼努力栽培我,於是我常常告訴自己,她綻放最美麗的花朵。」

      「我發覺你們姐妹有個共通性,都喜歡說教。」

    「我是寫書的,姐姐是賣房子的,我們都習慣用文字語言讓別人臣服。」她揶揄自己。

    她是一朵令人舒心的小玫瑰,傅育康緩緩拉開笑臉,有啐了…整天的心情獲得釋放,他搭上她的肩膀,千分真誠、萬分懇切地對她說道︰「我為什麼不早點認識你們,那麼也許我性格中會有更多的光明面。」

    「你把自己當天使,自然會努力做天使該做的事、說天使該說的話,慢慢的,就會養出一顆光明天使心。」

    「你的語言已經讓我臣服,玫瑰,謝謝你,你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天使,請你千萬要hold住,不要長出惡魔的「翅膀」?」他加強後面兩個字。

    她聽出他的影射,笑答,「我會努力的。」

    他揉揉她的髮心,說︰「玫瑰,當我的妹妹吧,我一直希望有個妹妹可以疼、可以分享心事。」夏玫瑰重重點頭,她也想要一個哥哥,如果有一個哥哥,姐姐身上的擔子就不會那麼重。過去幾年,她經常在深夜念書、趕稿子時,看見佝著背回到家的姐姐,她總是累到連笑都困難。

    「不要同意的太快,我說的是分享心事。」

    「難道剛才我們不是在分享心事?」

    「那是分享我的,你的呢?來而不往非禮也。」

    「對於一個在國外待八年的人來說,你的中文造詣真不差。」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說說那對翅膀。」

    他看見了,在他和夏日葵回家時,她和翅膀的表情寫著——我們有重大消息要宣布。

    是好事吧,他們的臉上帶著興奮表情,悶了一整天,他需要好消息沖淡滿肚子鬱悶。

    她笑得臉紅撲撲的,好半響才擠出話。

    「翅膀他很好。」她點點頭。

    「嗯。」他也跟著點頭。

    「今天有唱片公司錄取他幾首曲子,我想,他會慢慢從自卑走出來,慢慢回到他原本的道路。」

    「如果你每天都跟他講大道理,我想,他遲早會。」

    「你是在嫌我嘮叨?」

    「不,我在誇獎你性格正向。」話題聊開,傅育康的鬱氣越來越淡,墾丁啊,真是養人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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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和嚴幀方分開,總會覺得周遭空氣變了質量,讓她吞吐困難。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試著分析情況,然後明白,她把幀方看得太重要。

    不過是一個朋友罷了!她把停損點用紅筆標出來朋友!
     她洗好澡,拿著換下來的衣服走回房間,卻發現外婆坐在裡面,她翻著夏日葵的書,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進去,聽見聲響,外婆轉過頭。

    她向夏日葵招呼。「來,不想吃也多少吃點,晚上這頓,我從中午就在廚房裡備料了。」

    「幹麼這麼辛苦?辦接風宴啊,我們不過去台北兩天。」夏日葵把衣服放下,坐到書桌旁,接過外婆手中的筷子,果然,托盤裡都是好料。

    「什麼接風宴,不是啦,我們是想慶祝翅膀的歌被唱片公司錄用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昨天唱片公司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嚇一大跳,唱片公司還問翅膀要不要回去灌唱片,我就知道,翅膀長那麼帥,怎麼可能當流浪漢!原來他以前是很紅的歌星,只是不曉得怎麼會滄落到這麼衰的地步,怎樣,你家阿嬤很有眼光厚,出門走走就能撿到一個偶像歌手。」她滿臉自得?

    「他那個時候頭髮那麼長、蓋掉半張臉,你還看得出來他很帥?」她把兩手蓋到外婆臉上。

    「沒大沒小。」啪!外婆拍掉她的手。

    夏日葵莞爾問道︰「所以呢?翅膀要回台北了嗎?」

    「怎麼可以!他回去,我們民宿要怎麼辦?」外婆瞠大眼睛,好像她問的不是翅膀回台北,而是他什麼時候要移民到外星球?

    「翅膀和民宿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你真要他一輩子幫你打掃民宿?」讓歌星打掃民宿,這種事只有偉大的LILY姐做得出來?

    「不是打掃啦,以後我要讓他拿吉他在門口招攬客人,有他這個活招牌,我們家一定會生意興隆,何況他一走,我們家玫瑰怎麼辦?」原來外婆也發現了?

    想起翅膀,夏日葵心底湧上淡淡的安慰,她很擔心玫瑰,玫瑰的情感纖細,對人的感覺非常敏銳,別人的善意惡意,她都能感受,她只是習慣不回應,習慣假裝不在意。

    從很小的時候起,夏日葵便知道,玫瑰是自己一輩子不能推卸的責任。

    早熟的她曾經設想過各種狀況,如果未來的丈夫無法接納玫瑰,那麼她是不是該放棄自己的幸福?如果玫瑰始終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她是不是該為她支撐起一個安全世界?

    幸而玫瑰獨立自主,她體貼認真,盡力不讓自己成為姐姐的負擔,她有工作、能夠照顧自己,現在身邊又有彼此喜歡的男性,玫瑰的未來……她可以全然放心。

    「阿嬤,你會反對玫瑰和翅膀嗎?」

    「為什麼要反對?」

    「翅膀有一個女兒。」

    「那才好,如果玫瑰要生小孩,我會擔心,要是萬一生下來的孩子和她一樣……」她想起女兒知道玫瑰耳朵有毛病後,哭了好久,她埋怨自己沒把玫瑰生好,把過錯全怪到自己身上。

    夏日葵摸摸外婆的手背,柔聲道︰「不會的,現代的醫學很發達,我去醫院問過,玫瑰可以做就是胚胎著床前的基因檢測,所以你不必擔心這個?」

    「你怎麼會跑去醫院問這種事?」外婆很吃驚。

    「大學時期,有個男孩子很喜歡玫瑰,但是玫瑰不敢敞開心胸喜歡對方,因為她害怕婚姻、怕造成別人的負擔,更害怕生孩子、怕自己沒辦法照顧,所以我特地帶她去一趟醫院,找醫生咨詢。」外婆感動地望向夏日葵,她是個好姐姐,再沒有人可以做得比她更好。

    「後來那個男孩子呢?」

    「分手了,因為對方的家長極力反對。」

    「不能怪對方……天下父母心。」

    「我知道,我沒怪、玫瑰也沒怪,我們都知道,這種事不能勉強,他們好聚好散,雖然很傷心,但現在還是好朋友。」

    「你媽媽把玫瑰托付你是對的,你是個好姐姐。」

      她搖頭。「卻不是好孫女,對不起,那年我不應該對你說那種話。」

      聽見夏日葵道歉,外婆嘆氣,良久才回答。「我知道,你是氣急敗壞,想找個人發洩。」

    「不,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真正想罵的人是自己,爸爸媽媽是我害死的,不是阿嬤!」她終於當著外婆的面說出口了,眼底一陣酸澀,紅了眼眶。

    「阿葵……」

    「是我的錯,是我想回墾丁、想開民宿,是我慫恿爸爸媽媽,如果他們不是看我這麼積極也許不會……也許不會死。」她哽咽,抿緊雙唇,眼淚從頰邊淌下。

    外婆抱住夏日葵,輕輕搖晃,像阿葵小時候老伴做的那樣。

    她知道那件事,是女兒打電話回來說的,女兒說︰「阿葵和玫瑰那兩個丫頭,比我們夫妻更想回墾丁。」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還特地去給老伴上香,她一面哭、一面笑,對著神主牌位說︰「老公啊,你沒有白疼她們,你把她們的心全留在墾丁了。」只是她沒想到,阿葵會因為這樣而自責。

    她的臉貼著夏日葵的,輕聲在她耳邊低語。

    「阿葵,阿嬤活得越老,很多事就看得越清楚,人是違逆不了天意的,不管你是不是不甘願,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離開你,再生氣、再抱怨都沒用。所以,只能換個念頭,想啊,生離無情、死別無恨,想他們搬去很遠的地方,想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和他們再過。」

    「地球很小,也許哪天你會在某個角落遇見多年不見的朋友,天堂很大,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那裡找到你阿公和爸爸媽媽。」

    「所以,阿嬤原諒我了嗎?」

    「我從來都沒有對你生氣過。」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因為那幾年我很不好過。你阿公死掉,我突然變成廢物,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第一次騎小綿羊上菜市場的時候,我一面騎、一面哭,還在心裡偷罵你阿公,為什麼不要比我晚死。那時候的我,別說照顧你們,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玫瑰耳朵聽不見,你光是養她、照顧她,肩膀上的擔子已經夠重,我怎麼可以拖累你?」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自立自強,等我獨立了,再把民宿經營起來,就把你和玫瑰接過來照顧,到時,我就可以跟你阿公、爸爸媽媽交代。」可借她很笨,老公不在,她什麼都做不好,一間民宿弄得要倒不倒,幸好阿葵和她阿公一樣厲害,能夠賺到那麼多錢,又帶回來一個只吃飯、不要錢的設計師,現在民宿煥然一新,應該很快就可以實現她們的願望。

    她扶著夏日葵的肩膀,帶著滿眼笑意說︰「阿葵,以前的事通通忘掉,我們一起努力吧,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

    「對,會越來越好。」夏日葵點頭。

    「那……告訴阿嬤,玫瑰有翅膀,你呢?」

    「我?我就這樣啊。」

    「這次上台北,你有沒有去找總經理?」外婆還真會踩人痛處,但,他們只是朋友,她絕對不能讓嚴幀方成為自己的痛處,帶著幾分刻意,她說得雲淡風輕。

    「有啊,找了,飯店的工程進行後,他可能會在墾丁待一段日子,到時,我們就可以狠狠賺他的錢。」

     外婆是明眼人,夏日葵那個態度叫做越描越黑。「你老實說,總經理是不是喜歡你?」

    「怎麼可能,人家是總經理,什麼身份啊,別胡思亂想了我。」她朝外婆皺鼻子,轉過身,開始吃飯。

    「厚,阿嬤是誰啊,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總經理看你那個眼光,明明就和別人不一樣。如果說他不喜歡你,我絕不相信,說!你們之間到底進展得怎樣?」

    「拜託,哪有什麼進展,朋友、朋友,我都說是朋友了,你不要亂想,這樣下次他來的時候,我會很虛。」她極力撇清。

    「不會是……」外婆眯了眯眼睛,神來一筆問︰「不會是你不敢吧?」噗!她差點被湯嗆到,順過氣後,她乾脆把整碗湯都捧起來喝,直到喝得一滴不剩。「快說,是不是你不敢接受總經理?」

     外婆扯住她的衣袖,不讓她蒙混過去。「不敢什麼啊?」天知道,當超級戰將的基本功力就是勇敢。

    「你覺得他身分地位很高,覺得喜歡他的女生一定比你厲害,你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對不對!」

    「阿嬤,你不要亂想,我們只是朋友。」她重申再重申、表明再表明,無論如何,他們只能是朋友。

    外婆才不理會她的重申表明,自顧自往下說︰「你是阿公的孫女,應該像他一樣勇敢啊,如果他像你這樣畏畏縮縮,這個也怕、那個也怕,怎麼可以把我這棵小嫩草娶回家,怎麼會生出你媽,會有你們這麼好的孫女?所以……」

      夏日葵急了,一把將外婆往外推。「我知道、我知道,外婆,我今天很累,坐那麼久的車,骨頭都快散了,你就饒過我吧,讓我吃飽睡覺好不好。」

    「你又想逃避?」這是夏日葵最大的毛病,那年說錯話,她一口氣就逃避了整整六年,每次都說自己有多厲害,業績多又多強,可是碰到切身的事,就又躲又藏,不敢面對。

    總經理看起來明明就很喜歡阿葵,他人長得帥,又很會賺錢,為什麼打動不了阿葵,難道……其實阿葵喜歡的是阿康?

    「哪有。」

    「隨便你,反正我要告訴你,當阿公的孫女,你不可以沒自信,雖然我們家沒有總經理他們那麼有錢,但你很厲害、很優秀,你沒有配不上他。」

    「好,我知道。阿嬤,你回房吧,」在她招架不住之前,夏日葵把外婆一路推到門外,說了聲晚安,把門關起來。

    外婆沒有馬上離開,她在門外站了幾秒鐘,認真思索著。

    阿康人是不壞啦,可是老公有交代,不孝順的男生不能嫁,對阿爸阿母不孝順的男人,比較不負責任?阿康是離家出走的,上次她不小心提到他家阿爸阿母,他就沉了臉,……還是總經理比較好。下次總經理過來的時候,她一定要問清楚,他對他們家阿葵是真心的還是玩玩的。

    屋子裡,夏日葵吃了幾筷子菜,外婆的手藝很棒,但她的胃口不怎麼樣。她放下筷子,在確定外婆離開後,把托盤送回廚房,刷好牙,回到房間。

    這時候手機響起來,夏日葵走近,她拿起手機。一個陌生號碼,是她訂家具的廠商嗎?她沒有想太多,提起手機。

    「喂,你好,我是夏日葵。」

    「我是嚴幀方。」

    居然是他?!現在掛掉電話會不會太刻意?「總經理,這不是你的手機號碼。」

    「是新辦的,因為你不接我電話。」

    「我……我沒有啊,我是不小心調成震動的,我人在外面、有點吵,所以、所以,沒發現來電。」一段謊言說得坑坑巴巴,破洞百出。

    「說謊,你在生氣。」他不是疑問,是指控。

    「我幹麼說謊,我不過是沒發現手機來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用的是智障型手機,它不只智障和肢障,還力量不足,震動起來像病貓,隨便動個兩下充事,社會局都發函讓我去替它申請殘障手冊了。」她試著輕鬆回答。

    「你為什麼沒有等我下班?」但他一句話直打重點。

    「就……就育康打電話問我在哪裡,我說我在你們公司對面的餐廳,他告訴我他被家裡趕出來了,我就想啊,嫚嫚身為御用化妝師,今天一大早就跟周大牌去上海,我們如果要待在台北,就得花錢住宿一晚,這個錢我花得有點心痛,想想反正事情已經辦完,乾脆提早回來,然後我們就約在火車站見面,就、就、就回來啦。」

    「第一,前後矛盾,你沒辦法發現我的來電,卻能發現育康的來電,這不合理。第二,如果你接育康的電話,一定會發現到幾通未接來電,你卻沒有回撥,代表你在生氣。第三,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你在說謊的時候,會習慣把每個小細節都講得很仔細,事實上,你只要告訴我,沒聽見手機響就行了。」這樣也能發現?是這段日子的交談讓他們對彼此太熟悉,熟悉到他能夠了解她的許多小習性,還是天生觀察力過人,一點點小問題都能被他發現。

    她沉默須臾,他沒催促,讓她花點時間整理腦袋裡的思緒。

    「我的確在生氣。」她終於開口。

    「因為李茜把你帶到頂樓?」

    「你知道?」不會吧,李茜向他告狀?說她是個見死不救的惡毒女人?「誰告訴你的?」

    「那間餐廳不容易訂到位罝,我讓江秘書拿我的名片去訂,她出電梯的時候,看見李茜拉著你進入另一部電梯。」然後,江秘書看見電梯直達頂樓,她本來想向自己報告這件事,可是他先一步進入會議室。那時他一心想把事情快點做完,以便和夏日葵好好談談,沒想到李茜的動作比他更快。

    夏日葵咬咬唇,說︰「李小姐誤會我們的關係。」

    「她跟你說什麼?」

    「背後告狀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會知道?」他的口氣很溫和,但她就是從當中聽見威脅。

    夏日葵換個角度想,如果江秘書能夠知道她們去了頂樓,那麼也跟到頂樓、站在門後偷聽,以便將完整實錄報告給上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也許他不是要知道她們說了什麼,而是想對質,既然如此……「李小姐要我和你保特距離,還用跳樓威脅我,只不過我性格惡毒,不但沒有被威脅到,還恐嚇她一頓?」

    「做得好!」他直覺說。

    嗄?她沒想到他的反應居然是這樣?不過,她喜歡他的反應,喜歡他沒有偏頗李小姐的態度。

    「別幸災樂禍,不管怎樣,她都是你兒子的媽。」他沒有反駁,只是清清淡淡地對她說︰「關於我和李茜的故事,我不打算在電話裡面告訴你,我要面對面和你講清楚,下個月七號,我會到墾丁出差三到四個星期,到時候再談,別忘記請外婆給我留個房間。」

    「再則,接下來我還是會像過去一樣,每天給你打電話,希望你不要再用拙劣的謊話拒接我的電話,否則我不介意一天辦一支新電話。」

    「總經理,你不要這樣,我們只不過是朋友。」她說的是事實,但是突地,電話那邊沉默下來,他不接話,而她在電話這頭只聽得見他的喘息聲。

    「總經理,你還好嗎?」她急問。

    好半天,他深呼吸了幾口氣後,終於說話,她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說︰「你確定我們只、是、朋、友?」他問得很凶,用前所未有過的凶惡口氣。

    一時間,她怔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接著手機掛斷,夏日葵呆呆地望著自己有殘障手冊的手機,心裡隱隱抽痛著,他生氣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6:11

第十二章

    嚴幀方說話不算話,那天他掛電話後,再沒有打過來。

    夏日葵思前想後,也想不出自己說錯什麼。

    不是嗎?他們雖然交心,卻是聚少離多的朋友,她深信人與人之間有某種頻率,會讓人試圖想去親近某些人,但……也就是朋友罷了。

    可是,他再沒有打電話來,好幾次她想主動打過去,卻總是在看見他的電話號碼那刻放棄。

    也許外婆沒說錯,她的性格確實有些怯懦、有些逃避,只是她自以為勇敢,並且為自己的怯懦找藉口。

    所以這次的藉口是……喂,是忙!

    因為家具進來,民宿必須大整理,因為所有準備工作完成、民宿熱熱鬧鬧開張,因為她必須做行銷宣傳,所以忙得天昏地暗。

    這個藉口很不錯,連她自己都能夠騙過去。

    但事實是她並不忙。

    網路行銷的工作與裝潢工程同步進行,一個帥死人的設計師,已經在網路上紅了好幾個月,點閱率居高不下,網友們看著原來的鬼屋民宿一點一點脫胎換骨,心裡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好像「老家民宿」真的是他們的鄉下老家。

    再加上外婆的計劃奏效,夏日葵把翅膀的照片P O上網,立刻替民宿衝上高人氣,才剛開幕,每天的住房率都達八成以上,假日更是一房難求。

    玫瑰耳朵不方便,對偶像歌手不感興趣,而夏日葵為賺錢奔波勞碌,哪有時間欣賞音樂,傅育康等於是外國人,外婆是老太婆,她只對江蕙有感情,因此滿屋子的人居然都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翅膀曾經多有名氣。

    那個團體叫做天羽,曾經紅了四、五年、紅到內地和日本去,後來不明所以解散,主唱失蹤,而一手把他們帶出來的經紀人,轉身去捧紅另一個團體。

    他們不知道天羽是什麼鬼,但網友知道,消息傳出去,還引來不少記者拜訪,一下子「老家民宿」大紅特紅起來,連帶設計師傅育康也跟著紅。

    網路資訊發達,記者在網路上搜尋,就能夠GOOGLE到傅育康的光榮事跡,只是設計師的新聞畢竟沒有紅歌手來得吃香,因此傅育康的報導,淹沒在翅膀的報導之下。

    因為住客多,外婆聘了更多的人手,夏日葵不必看櫃台,她只負責電腦部分,所以她真的不忙。

    夏日葵情緒低落已經很多天了,胸口有些悶,表情有些沉,因為她知道他在生氣,雖然界線劃足、雖然她不允許自己逾矩,但她還是希望兩個人是朋友,不想就這樣斷了交情。

    心亂、腦子更煩,她開始討厭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擺平。

    她拿著手機,在玉蘭樹下徘徊不定。

      民宿生意太好,他們過去住的「總統套房」都被人預定一空,所以他們並沒有從老家搬回民宿。因此吃飽閒著沒事幹的傅育康,開始考慮裝潢老家,他對四合院的建築很感興趣,想要把這裡整頓出一番新景象,她看得出來,傅育康相當喜歡這個工作。

      夏玫瑰對傅育康說︰「能夠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以這個工作養活自己,不是普通幸運。」
     所以傅育康對她說︰「阿葵,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那麼她呢?夏日葵喜歡台北的工作,除了錢,工作成就也帶給她自信無數,那麼她是不是應該對嚴幀方說︰「遇見你,我很幸運?」再看一眼手機,她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但是友誼斷在這裡,她的確不甘心。

    重重跺一下腳,她何必欺負自己?想他就打電話,有誤會就解釋開,何必猜著他的怒氣、凌虐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的感覺比什麼都痛苦。

    他們是朋友,分享心情的朋友啊,她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不敢打電話過去?

    一個發狠,她找出他的電話號碼,撥過去,三、四聲,嚴幀方接起來了。

    「喂,我是……」

    「阿葵。」他接下她的自我介紹,但口氣有點疏離冷漠。

    她難堪,於是卡在那裡,不上不下。

    要說對不起嗎?因為她講出實話,點明他們之間不過是朋友而已?還是因為她被叫到公司頂樓去談判,還被威脅不退出就跳樓(雖然要跳樓的不是她,但她的確被威脅到了)?又或者因為……因為被他掛電話而道歉?

    想到最後一點,她心酸了,該道歉的怎麼會是自己,她又沒有說錯做錯,突然覺得委屈,聲音不自覺哽咽。「為什麼不說話?」他的口氣更冷。

    說什麼?說她好不容易燒熱了張臉,卻迎上他的冷面?說她打這通電話,純粹是吃飽沒事,只是想找個人試試「對不起」三個字?還是說,她被懲罰了,因為被人掛電話?

    「沒事,對不起,打擾你了。」噘起嘴,她驕傲地掛掉電話。這次,她對自己說︰我沒錯,該道歉的不是我。

    五秒鐘後,手機響起,是嚴幀方撥來的,她再猶豫五秒,才接電話。

    「喂。」

    「我是……」

    「嚴幀方。」她學他的口氣,用冰淇淋的溫度相向,然後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之前,又補上一句更冷的話。「為什麼不講話?」那邊先是一陣靜默,然後她聽見他發出低低的笑聲,他沒有學她噘起嘴,沒有學她的驕傲,也沒說——沒事,對不起,打擾你了。

    他就是笑著,從小笑到大笑,在笑過好一陣後說︰「夏日葵,你很驕。」他一笑,笑出她臉上兩片酡紅、笑掉她的委屈、笑掉兩人之間的尷尬。

    「驕傲不好嗎?」夏日葵反問。

    「不止驕,還不肯吃虧。」他下評語。

    「有便宜可以佔,誰想要吃虧。」她又嘟起嘴,不過這回不是委屈,而是帶了小女兒的嬌憨。

    「你在哪裡?」他不同她爭辯,如果要爭,他們必須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而他不打算在這樣的話題上頭浪費。

    「能在哪裡,當然是在民宿裡面,我忙死了,客人一波波進門,招呼東、招呼西,這些從都市來的客人對什麼都新奇,你有什麼話就快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謊,是不是說了很忙,就可以證明他在她心中,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不知道,她就是直覺在這個時候,她應該說謊。

    她沒注意到,她又說了一堆小細節,但他注意到了。「騙子。」

    「什麼?」

    「我說你是騙子,你明明在老家。」

    「嗄?」

    他打電話過去民宿,是外婆告訴他的?還是……她轉頭看看四周,不可能,他家裡有嬌客,而且他相當忙,就算要出現在墾丁,至少得等到七號,工作機器人,連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想到這裡,她順便提醒自己一句︰他來墾丁的目的,從來都不是因為自己。

    「我說,你、在、老、家。」他重復。

    電話裡的聲音才停下,她便聽見電話外的腳步聲,踩著細碎落葉的腳步,一下下向自己靠近。

    夏日葵猛地回頭,在廚房昏暗燈光的照映下,她看見了……看見他頎長的身影一那一瞬,低落的心情迅速平復。

    「你怎麼會來?」

    她的表情有喜悅、詫異、不敢置信、驚嚇……萬分精彩。

    「你不打電話給我,我再不來,是不是就真的斷了?」他的臉色沒有聲音那般冷刻,因為她畢竟主動打電話給他了,雖然時間有點慢,雖然他等這個電話等到心焦,但她終究主動打了這個電話。

    那麼就算他只是個朋友,也是她不想放手的朋友。

    他說……斷了?夏日葵緊緊望著他。

    原來這兩個字不止在她心中出現過?

    夏日葵拉開嘴角,她想假裝若無其事,但困難度節節高升,聲音出現的時候,帶出微微的哽咽。她說︰「哪有這麼嚴重,你有空再打電話給我就好啦。」

     他知道她驕傲,有些事不該說破。他掛掉電話,向她靠近。「沒錯,好像一直以來都是我打電話給你,你從來沒打給我過。這樣,是公平的嗎?」

    「你忙,我閒。我怕打擾你,但不介意你打找我。」

    「你很會說話。」他似笑非笑看著她。

    「不會說怎麼當你旗下的超級戰將?」幾句話,她吞下哽咽,整理好情緒,拉起笑臉。

    「所以你都沒有錯?」

    「我哪有錯?」她猛搖頭。

    他在幾分鐘前撫下來的眉頭重新皺起,他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睥睨她。「所以你是不認錯還是不知道自己做錯?」

    「我不跟你繞圈圈,說吧,那天你在鬧什麼脾氣,為什麼掛我電話?!」她採取主動攻擊。

    這就是語言的藝術了,她沒承認自己錯,卻說他在鬧脾氣。

    天知道,從他十歲之後,就不做這麼幼稚的事情,理智處理周遭每件事,是他童年當中非常重要的學習,所以他拒絕接受她的指控。

    「我沒有鬧脾氣,而你的確是錯了,錯在你不該說我們只是朋友。」

     她眼睛瞠大,三秒鐘後才找到適宜的回答。她說︰「不然呢?你是我兄弟?對不起,我打死也不會承認我媽爬牆,而我爸,就算你媽是天仙美女,他只對我媽有意。」

     他望著她,久久不發一語,側過頭,嘴角露出兩分笑意?「你心虛。」

    「我沒有!」她抗議。

    「你有,你在轉移注意力。」

    她閉嘴了……他的觀察力好得嚇死人,她想打哈哈自他眼前過關,根本不可能。

    而嚴幀方也不打算把時間花在迂迴曲折間,他扳過她的肩膀,用無比認真的態度說︰「我們不只是朋友,我喜歡你,你很清楚。」

    「我憑什麼要清楚?」因為他一天一通電話?因為他分享了她的童年故事,還是因為她知道一篇機器人上進記?

    「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我在乎你的想法看法,竭盡全力爭取到墾丁主持這個案子;我日夜加班,逼下面的人把事情盡快完成,只為了想多留點時間待在MT;我擔心你因為李茜的鬼話而傷心,一口氣打十幾通電話給你;我在意育康一天到晚在你身邊打轉,幼稚地對他冷言冷語︰我討好外婆、討好玫瑰,甚至討好你家的老黃狗,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覺得我很閒?」她被嚇到了,他居然為她做這麼多?她語無倫次,隨口擠出一句,「你、你、你……你什麼時候討好外婆?」

    「那套很有拉皮效用的保養品。」

    「你什麼時候討好玫瑰?」

    「民宿後面那片玫瑰園,還有翅膀的新合約。」

    「那是你……不會吧?!」

     我和唱片公司的董座有點交情,所以他寄去的曲目在第一時間被錄用。重點是,在你們全體把他當成流浪漢時,我告訴他,他的音樂從來不是垃圾,不懂得欣賞的人,才是藝術垃圾。」

      難得吧,她批評過他說話一針見血、不留情面,往往帶給別人負面消極的情緒,她還說故事證明,自信有助於提升成績,她要他用「我相信你可以,你做得很好、下次再努力」取代「不好、不行、不夠、很差勁」,她要他多給別人一點溫暖,幾分親切,當個受人愛戴的領袖。

    他,做到了!對翅膀。

    然後他同意,夏日葵的話有幾分道理,也許在以後的領導風格上面,可以略作改進。

    「所以你知道翅膀和玫瑰……」

    「有一點觀察力的人都看得出來,別誆我你還被蒙在鼓裡。」

    「所以你早就認出翅膀……」

    「他曾經紅極一時。」嚴幀方找人調查他,因為他不放心個陌生的流浪漢待在夏日葵身旁。

    「那、那、那你絕對沒有討好過老黃。」

    「是嗎?要不要試試看?」

    他拉著她走到前院,很戲劇化的,看見他,已經老到有點步履蹣跚的老黃居然雙眼發亮,加快四條腿的前進腳步,衝到嚴幀方跟前,撲到他的……好吧,它想撲到他懷中,但體力不足,只能撲在他的腿間。

    她望著他,久久不發一語。

    他在墾丁待的時間,前前後後加起來不過十幾天,怎麼可以做這麼多的事?就算他是再精準的機器人,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效率吧?

    看見她傻氣的樣子,他很想罵她笨蛋,她看不見的,傅育康全看見了,所以才會有危機感,所以才會拿自己當假想敵,只不過他從來不畏懼挑戰,每次看見目標,他只會給自己下達成功的指令。

    「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你用了一個很特殊的方法,讓我記住你。」

    「你喜歡所有腦子裡能夠記住的人?」而他的記憶力不壞?所以她應該難過還是慶幸自己不是他喜歡的NO.1?

    他橫她一眼,她是專門殺死浪漫的高手。「我記住你、並且調查所有關於你的事,你的家人、你的性格、你的勤奮上進……」當時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充其量她不過是離職員工,了不起是個敢在他面前放話的員工。

    可又如何?他會動心思去調查個女人,代表他有意思和對方進行下一個步驟,所以他會調查和自己相親的女人,會調查李茜,至於調查夏日葵……至今,他仍然對當初那個行為感到無解。

    「所以呢?上流社會的機器人,發現對下流社會為三餐溫飽汲汲營營、拼命求生存的賤民感興趣,你無法想像那樣的世界,所以突然間……」愛上她?

    「如果你肯閉嘴,安靜聽我把話說完,我會很感激。」真是的,他怎麼會喜歡這種讓人很想舉斧頭的女人,她不知道對他而言,告白是件高難度工作,比經營一間飯店或逼下屬提升業績十個百分點還困難。她合作點頭,在嘴唇上方打一個叉叉,看得像雪的手指頭和粉紅得像棉花糖的嘴唇讓他有些心猿意馬。

    三十二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的理智在這分鐘斷線,該死的!

    終於在深呼吸幾次之後,他的理智又連上網。

    「你的調查資料,我從頭到尾看過一遍,然後下達指令給葉組長,告訴他,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把你找回來,因為不管你是不是個好女人,你都是個百分百的好員工。」

     喂,什麼叫做「你是不是個好女人」?!她就是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好女人啊!

    她來不及抗議,他又把話題接下去。

    「第一次心動,是在我前往墾丁的半途中,那天你和育康坐在一輛爛到讓人無法形容的卡車後面……」

    「那是阿全叔的心肝寶貝,你不可以這樣形容……好,我閉嘴。」她識時務地閉上嘴巴。

    「迎著風,你閉上眼睛享受陽光,那個表情,很幸福。只是陽光、只是帶著腥臭味的空氣、只是迎面吹拂的風……我不明白,這種廉價的東西,為什麼會讓你感受到幸福?」他停下話,朝她略略點頭,她回眸望他,他的表情代表……解嚴時期,她可以說話了?

    「那個時候,我才剛跟外婆和好,她沒有怪罪我的刻薄,全心全意接納我和玫瑰,而且又莫名其妙撿到一個免費設計師,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正朝著光明的方向發展。因為這裡幸福……」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續道︰「所以便是帶著腥臭味的空氣也讓我感到幸福。」很好,他終於弄明白了。「你的表情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的人生有成就驕和財富,但我認真檢視過,幸福對我而言,遙遠而珍稀。我從小就被教育,金錢可以買到全世界,包括友情、愛情,以及許多文人筆下彌足珍貴的感情。」

    「所以你買到了嗎?」

    「買到了,只不過那些感情的背後沒有真心。」只有利益。

    嚴幀方拉起她的手,走到大廳前,仰頭對上滿天星子和一枚柳眉月,他想起那個晚上、那片沙灘,那個沒有預設立場、沒有目的或計劃的大笑。

    「你的毛毛蟲企圖咬我的腳,既幼稚又無聊的遊戲,卻逗出我人生第一回合的真心大笑,那個晚上我恍然大悟,原來真心不能用金錢去買,只能用真心去交換,我無權責怪別人待我虛偽,因為我付出的,一樣不真誠。」

    「那麼簡單的事,你居然在三十幾歲的時候才發覺?我錯了,我還以為你很聰明。」她滿眼的不相信。

    他嘆氣,手伸到她的肩膀處、搭上。「夏日葵,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活到二十八歲,還沒有交過男朋友。」

    「因為我對公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是,因為你很擅長謀殺男人的真心。」

    「哪有,我是因為太忙、太可愛、太……」

    「你又在轉移話題。」一句話,他打掉她的後續。

    呼,又被看穿了?她是想轉移話題,她不是笨蛋,心底清楚,他再繼續往下說,很快就要那塊她不願接觸的地方。

    那裡有她的慾望,有她對愛情的想望,有她不實在的幻想……她多害怕啊,害怕自己腦袋不清醒,把自己的痛苦變成兩個人的哀傷。

    她不願意做這種事,就算她不是聖人,也衷心希望所有自己喜歡、喜歡自己的人,都能快樂幸福。

    見她閉嘴,嚴幀方繼續往下說︰「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你教會了我玩、教會我快樂,我一條一條把它打印在這裡……」他指指自己的頭腦。「回到台北後,只要一個不經意想起,我就會忍不住發出會心笑意,然後我發現,在想你、想我們的遊戲時,心底會漫上股甜滋滋的、叫做幸福的感覺。」

    「我第一次發簡訊給女人,第一次期待有人回我簡訊,第一次在看見簡訊時,忍不住興奮的想要大叫。夏日葵,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我和你,不只是朋友。」

    唉……他還是說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更捨不得把他臉上的快樂變成憂愁,她只能傻傻地看著他,傻傻的理不清滿肚子思緒。

    怎麼辦,一個在等她說YES的男人,她無法開口說話,那樣太殘忍。

    「你不說話,是因為無法回答我︰「好吧,我們不只是朋友。」對不對?」他居然能夠毫無失誤地猜出她的心聲?!

    「阿葵,想不想走走?」他沒有繼續逼她,反而轉開話題。

    「去哪裡?」

    「去你帶我去的私房沙灘。」

    「外婆不允許我們再碰她的小綿羊。」

    想起小綿羊的陣亡,他笑了。「還沒有修理好嗎?還是機車行的人不願意幫她修?」

    「已經修好了,但是玫瑰載翅膀出去一趟,它又在馬路上休克。」命運多舛的小綿羊啊!

    「它太老,需要退休,勉強一個弱勢老人持續工作是不人道的。」

    「小綿羊是外公買給外婆的,對外婆而言,它不是車而是親人,每天都要和自己散步一段的親人,就像那棵玉蘭樹。」

    「它也是外婆的親人?」

    「嗯,外公要娶外婆的時候很窮,只買得起兩個小小的金戒指,買不起頂鏈,外公很沮喪,外婆說︰「給我種棵玉蘭花吧,等開花的時候,用玉蘭花給我串成項鏈戴,給我插在頭上當髮簪。」所以他們結婚那天,外公在廚房後面種下玉蘭樹。」

     平凡而濃郁的幸福,嚴幀方很是羨慕。「知道了,我有開車過來,放過小綿羊吧。」

    「不能在這裡說嗎?」

    「我喜歡有海浪當背景音樂。」

    夏日葵考慮中,他不等她同意,便牽起她的手,走向他的轎車。

    她喜歡他掌心的感覺,溫暖、乾燥,寬寬大大的,可以包容小小軟軟的她。

    今天的海浪很溫柔,和今天的月色一樣,他沒鬆開她的手,即使是在開車中。

    脫掉鞋子,他們漫步在沙灘上面,他牽著她慢慢走,每個腳步都走得又穩又沉,他暗自期望,當旭日升起,腳印依然留在沙灘上、留在他們的心間。他不疾不徐,說著他與李茜的相遇、相熟……以及錯誤演出。

    他說人生第一次出錯,竟會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從那之後,他對女人便小心翼翼,他不是刻意潔身自愛,而是因為害怕麻煩。

    夏日葵失笑,也是啊,一次錯誤就換來那麼重大的責任,換了別的男人,大概會有心理陰影。

    「……答案出爐,一個母親為什麼要隱瞞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因為特殊、因為上帝想要孩子領兩份禮物?這種話只能騙騙小孩子。」

    「我沒懷疑過品言,是因為我曾經看過護照,上面的生日是七月五日,發現品言卡片的那刻,我沒去找李茜對質,卻帶品言去驗DNA,結果出來之後,我發函給李茜並約她在外頭見面。那天,我旁邊坐了個律師,而她身邊坐著我以為已經死去很多年的趙禮華。」

    「李茜的前男友?」

    「對,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但死去的是他的雙胞胎哥哥趙禮庭,李茜在美國生孩子的那幾年,他們一直住在一起。」說到這裡,他嘴邊揚起一個自嘲諷笑。

    這次,他花大錢調查得更徹底,將李茜在美國的生活查得清清楚楚,若不是為這份報告,他不必等那麼多天,就可以掀開李茜的假面具。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心愛的男友以及與男友的愛情結晶,分明可以組織個幸福家庭,她為什麼要去賴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李茜窮怕了,她窮盡一輩子的努力,就是想成為上流社會名媛,可是她控制不了愛情,她愛上一個和自己一樣窮的男人,所以她選擇我、賴上我,企圖從我身上詐得利益。」

    「她說絕對不讓她的孩子過她以前過的日子,所以在發現自己懷孕後,就安排了那次酒後意外,至於我和她之間,有沒有真的發生意外,根本沒有人知道。」

    「她瘋了,那個趙禮華呢?他怎麼能夠同意這麼荒謬的計劃,難道他半點不介意自己的兒子喊別人爸爸,自己的愛人喊別人老公?」

    「他太愛李茜了,就算不贊同她的行為,還是照她的意思做。不過……開始是如此,到後來,誰知道他的想法有沒有變質。」

    「什麼意思?」

    「李茜利用我給的一千萬,供趙禮華在美國念書拿學位。他現在有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專門做綠能建築,台灣沒幾個人能做,他成了一枝獨秀。如果沒有我給的那筆錢,沒有學歷背景,他現在只能領3OK。」

    「不管怎樣,他現在學有專精,還不能提供李茜過好日子嗎?為什麼李茜還要這麼做?」嚴幀方失笑,食指戳上她的額頭。

   「你以為我的身價有多少,他就算當一輩子的工程師,從早忙到晚,也賺不到我百分之一的身家。」

    「若是李茜嫁給我,大可以避孕,幾十年後,我理所當然把所有財產留給「獨生子」。至於李茜和趙禮華,我那麼忙,他們要幽會多的是機會,她把每一步都算準了,就是沒想到我會從品言的卡片上看出破綻。」

    聽完故事,她為他不平,勾住他的手,心疼地把臉貼在他的手臂上頭。「你這麼精明的男人,居然會在這種事情上當受騙。」

    我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天下無敵的好男人,任何女人見了我,就會無條件交出真心,哪知道李茜身在曹營心在漢,只想拿我的錢為另一個男人做成功跳板。我想,我對自己需要重新評估了。」

    她側過臉問︰「需要我同情你嗎?」

    「不需要。」他有他的驕傲。

    「那就好。」

    「為什麼那就好?」

    「因為那代表,你沒有受傷太大。」

    嚴幀方點頭,同意她的看法。「也許是因為我的心從來不在李茜身上,如果換成個我喜歡的女人,一定……你有沒有看過機器人崩潰?」

     能說笑了,看來他的怒氣已經消彌的差不多。「後來呢?你怎麼修理他們?」

    「你就確定我一走會修理他們?」

    「你說我不肯吃虧,其實在不吃虧這件事情上,你修的學分比我更高。」

    「嗯嗯,很好,你懂我。我不肯吃虧。我把那一千萬連同那幾年我陸續匯給李茜的錢,以及李茜在我家吃的花的用的,全列成一張清單,再開百分之十的利息,在律師的見證下,逼趙禮華簽下借據,分十年攤還。我這樣……過分嗎?」

    「不過分,利息應該再更高一點,如果沒有你的資助,他不可能出國念書,他現在只會是一個扛水泥的,當不了建築師。」

     他樂了,長手勾上她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拉。「看來我們的脾氣不是普通相像。」

    「嗯嗯。」她同意,一樣驕傲、一樣勤奮、一樣不吃虧……他們越是相處,越是發現,他們意外合拍,出於意料的有默契。

    「對於我剛才的解釋,你還有沒有不理解的地方?」嚴幀方問。

    「怎麼可能不理解,有誰敢否認你的語言能力?」

    「既然如此,夏日葵,我雖然不需要你的同情,但我需要你的承諾。」

    「承諾什麼?」

    「承諾我們不只是朋友,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比朋友更上一層。」她的心在發抖,說不出是喜歡還是害怕,她的視線出現一絲茫然,耳邊好像有幾百個人同時在擂鼓。

    「上了……哪一層?」她艱難問。

    「情人。」

    終於,炸彈爆炸,砰一聲,她的思緒被炸得支離破碎,她看著他的眼睛失去光芒,徹底成了木頭偶人……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6:34

第十三章

    「阿葵……阿葵……」

    迷迷糊糊間,夏日葵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她試著張開紅腫的雙眼,從那條小小的縫裡張望外頭世界。
    突然間,她倒抽一口氣,奮力倒彈三寸遠。「有鬼!」她放聲大叫。

    一顆大大的頭顱被雜亂的頭髮覆蓋住,兩隻無神的眼睛四周染上一圈濃墨暈黑,他的皮膚粗糙,嘴唇微白,臉部有些許浮腫,他緩緩伸出手指,撥開頭髮,無神的雙眼直視被嚴重驚嚇的夏日葵。

    「我不是鬼。」

    夏日葵揉揉紅腫發熱、視力模糊的眼睛,這才看清楚,坐在自己床邊的不是鬼,而是很像鬼的傅育康。

    「你在幹麼?」她沒好氣問。

    「嚴幀方來了,對不對?」這消息是從LILY姐那裡傳出來的,嚴幀方先到民宿,找不到夏日葵後便繞到老家來。

    LILY姐特別打了通電話回來,讓他幫個忙,把上次嚴幀方住的房間整理一下,說是今天晚上沒有房間,明天才能讓他住進民宿裡面。

    整理一下?他什麼時候身分嚴重掉價,從堂堂的設計師變成打雜小弟?

    這還不夠讓人揪心,更教他痛徹心肺的是,他接到電話後到處找夏日葵,居然發現她興高采烈、與嚴幀方十指緊扣的坐車去夜遊。

    夜……遊……

    他沒辦法睡覺,工作到神經衰弱了還是睡不著。

    夜遊可以做什麼?聽海?戲浪?漫步沙灘還是車震?

    嚴幀方那輛車子又寬敞又舒適,避震效果一定很不錯……他越想越心驚膽顫,然後他做了件很不理智的事?

    在缺乏交通工具的情況下,他靠著自己的雙腿,去尋找那輛可以提供舒適車震環境的汽車。

    直到天亮,他才回到家。

    很幸運的是,嚴幀方還沒有回來,但夏日葵回來了!他很累,很想直接往床上撲倒,但他必須先確記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是夏日葵本人。

    她是,所以傅育康鬆了口氣。

    但是那句「嚴幀方來了,對不對」一傳進夏日葵耳裡,嚴幀方的臉飛快在她腦海裡繞過三百圈,然後,很戲劇化地,一顆眼淚從她紅腫到近乎醜陋的眼睛滾出來,之後,接二連三……大珠小珠落玉盤……她想起來,嚴幀方告白了。

    他說喜歡她,還向她解釋李茜和那個戕害他罪惡感整整八年的假兒子,他很倒霉,被仙人跳了八年,人家還想在他身上跳一輩子。

    她本來想勸解他︰老天總是在某個部分給你優惠之後,在另外一個部分對你苟刻,因此才會有許多人說,人生是公平的。

    但他沒等她勸解,直接跳到那一段——他說︰「他們的關係比朋友更上一層……」能夠理解那是什麼感覺嗎?

    就像是五星王廚在你面前擺了個精緻絕倫、美味無比、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甜點,請你好好品嘗,你的口水都已經流到下巴了,卻得壓抑慾望,萬分無奈地對主廚說︰「對不起,我的血糖已經破兩百,再吃下去,我就要洗腎截肢、視網膜病變、心臟病變……從頭到腳都病變。」也像是中了二十三億頭彩,興高采烈想到銀行領,卻發現一堆黑衣人聚集在銀行門口,討論中獎人來領彩金時,要怎樣把人給殺死分屍、平分彩金。

    她好想對他說,她很想把頭點得像招財貓,說「我要我要」,她很想象電影裡面的女主角,感動到化身成無尾熊、跳到他身上,兩腿夾住他勁瘦的腰,告訴他︰I  LOVE  YOU  TOO。

    可是,她不能啊,她什麼都不能做……

    知道阿茲海默症是什麼樣的病症嗎?她會先忘東忘西,再來將會喪失記憶力,失去語言能力,她會判斷力異常、無法抽象思考,慢慢的,情緒、脾氣、人格特質通通大改變,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如果說,漸凍人是把一個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無法動彈的軀體裡面,那麼阿茲海默症,就是把一群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病人身邊。

    她有這樣的爺爺,她知道那個過程有多折磨人,她身邊的可憐靈魂已經夠多,不需要嚴幀方來湊數?

    所以她能夠做的只有——推開他,往回跑。

    她不知道自己的運動能力在短短幾個月內增強那麼多,她從辦公室弱雞變成放山雞,她飛快地跑著,放聲大哭,淚水迎著涼涼的海風,微微的溫暖變得冰冷。

    她不甘心,為什麼不讓他早一點看見她、欣賞她、愛上她?

    如果他告白的時間是在她暗戀他的那幾年,她肯定會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裡,她會在沙灘上把想像化為事實,將他拆吞入腹。

    但是……晚了,他的告白整整遲到六年,在他看見她、欣賞她、喜歡她的時候,她已經無法做出任何承諾。

    是,她想過自私一點、可惡一點,先把樹上果實採下來,至於吞不吞得進去以後再說。

    可是望著他帥得令人動心的笑臉,看他清澈澄淨的雙眼,她無法容許自己成為那種可惡的人,所以她逃跑了。

    她哭得很凄慘、哀號得很壯烈,彷彿這個世界虧待她太多。

    以前她覺得用哭發洩怒氣很幼稚,可是她不哭,滿腔滿腹的不甘心會把她逼瘋。於是她只能哭、大哭特哭,哭得淒厲、哭得痛徹心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只曉得回到家裡,她沒有停止哭泣,只是降低音頻,她蒙起棉被繼續哭,然後開始詛咒自己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如果他不要喜歡她就好了,那麼她可以繼續把階段性任務完成,直到腦神經連同她的志願一起萎縮掉,她不會不甘心、不會生氣,更不會想要哭一哭就再也不必清醒。

    問題是……他說了呀,他說了喜歡她啊……

    望著傅育康,淚水在臉上匯聚成河,她已經腫得不像樣的眼睛持續紅腫。「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就算問一萬句怎麼辦,她也無法改變現況,無法改變他的告白和她的不甘。

    她一面叫一面哭,聲音早就啞,發出來的「為什麼」,讓傅育康心疼得不得了。

    他手足無措,坐到床邊,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別哭、別哭,有什麼事情說出來,我幫你……沒事的,有我出馬,一定可以解決,你不要哭啊……」

    「幀方說他喜歡我。」

    嚴幀方說喜歡她會讓她哭得這麼淒慘?那是不是代表,其實……她很怕被他喜歡?

    這個推論讓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心底有一雙小手在輕拍,低聲說︰好加在、好加在。

    「你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他?沒關係,這種事交給我,我來處理就好,我知道,嚴幀方那傢伙很強勢,他要怎樣,大家全得聽他的,要親口拒絕他的告白,的確很艱難。」

    「不過你放心,那傢伙我認識很多年了,不管表現得多冰冷,他都是個紳土,他的驕傲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對不會勉強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別怕、別怕……」他抱著她的身體猛拍。唉,真是個小可憐,居然被嚴幀方的喜歡嚇成這樣?

    他心裡這樣想著,眼底卻悄悄地形成一朵笑花,開心許久……沒想到她再開口,卻直接把他打進地獄裡。

    「可是我不想拒絕他啊,我想要喜歡他、像他喜歡我那樣,我想向他告白、像他對我告白那樣,我想大聲告訴他,我很愛他、我已經暗戀他整整六年,我愛死他、愛慘他了,他為什麼這麼晚才發現自己喜歡我……」所以她哭,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嚴幀方發現得太晚?

    冰雹砸上了他的腦袋,冰河封凍了他的理智,岩漿燒熔了他的知覺,凝在眼底的笑容瞬間變成哀傷。

    如果他可以自尊少一點、驕傲缺幾分,再不要臉一些些,他也會哭,哭得和夏日葵一樣淒慘。

    他們就這樣坐著,靜靜地,任由陽光從東方漸漸向西移。

    稍早,在海灘吹了一夜海風的嚴幀回來了,他帶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夏日葵屋裡,他想問清楚,她推開他的意思和自己想像的一不一樣,沒想到,卻看見這樣一幕令人心痛的場景。

    濃濃的眉毛蹙緊,胸口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他的身子凝結出一層寒冰。

    原來是這樣,育康是她拒絕他的主因?他慢了一步嗎?近水樓台總會先得月?他的理智、他的事業讓愛情慢了別人一步?

    他定定地在屋外站了好一陣子,他苦笑點頭,再次確認——原來是這樣。

    傅育康說對了,他是個紳士,他的驕是從骨頭裡面透出來的,他不會勉強不喜歡自己的女人,也不屑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愛情。

    他並不知道,在他坐上駕駛座後,夏日葵哭著坦白自己愛他,還和傅育康分享了那本暗戀剪貼簿。在看見裡面滿滿的照片和暗戀心情時,傅育康明白,自己沒有敗部復活的半分可能,因為她喜歡他,已經醞釀了六年。

    自己和她之間,只是一杯汽泡水,而她和嚴幀方已經是一瓶陳年好酒。

    「既然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你不是應該快樂嗎?」她搖搖頭,淚水狂洩而下。「不可以的。」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我得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沉重負擔。」比十八層地獄更可怕的是什麼?是一潭深不見底、徹骨刺寒的湖水吧,現在他就泡在裡面,寒透了心……

    夏玫瑰和翅膀是對很妙的組合,他們可以一起工作卻不會吵到彼此,若若從小廣被訓練,可以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樂聲中沉沉入睡,而玫瑰只要拿掉電子耳,就可以不被打擾地寫完一整個章節。

    他們雖然沒有太多的交談或親昵舉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兩人感情正節節升溫中。

    也許和新的愛情發生有關係,翅膀的創作靈感源源不斷,寄到唱片公司的曲了幾乎都被錄用了。

    去台北談合約的時候,夏玫瑰跟著,若若也跟著,他們像一家人似的,走到哪裡都不落下任何一個。

    民宿重新開張,外婆雇人乎打掃清潔民宿,而那塊將近一甲地的生態游樂區也請來阿企叔照料,生意越來越上軌道,外婆當CEO當得很得意,她說︰「原來你們阿公不在身邊,我還能夠做點事情。」

    她是個被寵壞的女人,直到六十幾歲才發現,原來獨立沒有想像中困難。

    那天過後,嚴幀方搬到民宿、沒住在夏日葵的老家,他很忙,從早上忙到深夜,才拖著一身疲憊回到民宿,他像個百分百的客人,與夏日葵再無關聯?

    夏日葵矛盾不已,她想和他保持友誼,卻又害怕自己情不自禁,突破友誼那條界線,她不想製造別人的痛苦,尤其是嚴幀方的。

    她也想找一個好說法,來解釋那個晚上的失態,但神經開始萎縮的腦子不靈活,她找不到好說法,只能徘徊在嚴幀方門外,在心底一遍一遍復習他掌心中的溫暖。

    嚴幀方一樣不好受,他怎麼都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他不是個輸不起的傢伙,但是這一回,放下……好困難。

    他想她,在每天每夜、在每個腦子空檔時分,幾百次他拿起手機,想要撥給那朵向日葵,問她︰「為什麼不讓我當你的太陽?」但想起那天,她靠在傅育康身上,手機又放回桌上。

    他更泠了,全身上下籠罩層寒氣,讓所有和他接觸的人膽顫心驚。

    夏日葵瘦了,她經常恍惚,而嚴幀方永遠處於疲憊狀態,讓人不好意思找他說話,而那個看著互相避開彼此的第三者,心裡也不好受。

    他必須為夏日葵保守秘密,卻捨不得眼睜睜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他心疼她吃不下,卻得欲蓋彌彰地說一堆「節食減肥會把不該減的也減掉啦」、「你頂多屁股大一點,不減也沒關係」之類的廢話,來掩飾夏日葵的消瘦。

    他討厭自己扮演的角色,但夏日葵身邊似乎除了閨蜜之外,沒有其他的角色可以給他。

    這天下午,民宿裡出現一個三、四十歲的成熟女人,雖然有點年老,眼角看得出皺紋、臉頰看得出膠原蛋白流失痕跡,但整體來講,她依然是漂亮的,尤其是她的自信自若,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她是開B字頭的紅色轎車來的,招搖得像金剛鸚鵡,她穿香奈兒洋裝、拿LV包、穿BUBEY鞋子,往民宿門口一站,來往住客無不多看她幾眼。

    做著水晶指甲的手指頭遞過一張名片,她對外婆說︰「不好意思,我找黎瀚。」

    「黎瀚?我們這邊沒有這個人啊,我,你要找這裡的住客?等一下,我查查看。」她拿出住客登記簿,從第一行查到最後一行,笑著對名牌女說︰「對不起,我們這裡沒有黎瀚。」

    名牌女雍容華貴一笑,笑得外婆眼裡開出兩朵花,她從包包拿手機,再從裡面搜尋畫面找出一則新聞剪報,放到外婆面前。「也許他不叫黎瀚,但他的確在你們這裡。」

    外婆拿起老花眼鏡,接過對方的手機看清楚,笑著說︰「哦,你要找翅膀哦,不知道你是翅膀的什麼人?」

    「他叫翅膀?」她沒回答反問。

    「對啊,你是翅膀的姐姐還是阿姨啊?」

    名牌女臉上一僵,所有的笑容在轉瞬間被消滅。她咬牙,丟掉高貴面具,臉龐出現一抹鄙夷,她說︰「我是黎瀚的未婚妻,你可以告訴我他住幾號房嗎?」

    「未婚妻?!」外婆倒抽一口氣,聲音變得又尖又細。

    翅膀怎麼可以有未婚妻啦?那玫瑰不是不小心就從後母變成小三?怎麼辦?這只死翅膀,已經被人家訂走,怎麼還敢放手追玫瑰,當後母已經很衰,還要當小三,就算他們家玫瑰耳朵聽不見,身價也沒有這麼低檔好不好。

    外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要不是顧櫃台的阿芬還沒來,她一定要馬上衝到廚房拿菜刀,把翅膀給剁成三節翅。

    「老太太……」

    名牌女開口,外婆咬牙,她抬起下巴,冷冷說︰「請不要叫我老太太,叫我LILY姐。」

    「LILY姐?你都幾歲了?」名牌女失笑,一臉的高高在上。鄉下地方沒有鏡子嗎,她居然不知道自己長怎樣,姐?

    呿!

    名牌女上上下下打量外婆,眼光裡而的不屑讓外婆很不爽,她也學對方,皮笑肉不笑,假裝高貴典雅,卷舌頭說話,「你這個樹十幾歲的老女人都可以當翅膀的未婚妻了,我為什麼不能樹LILY姐?」女人最不能受攻擊的部分就是年齡,她們都踩到彼此的死穴,一下子兩個人變成戰鬥力高強的鬥雞,死死咬住對方。

    「我哪有四十幾歲?你要不要拿老花眼鏡出米看清楚?」她明明只有三十九歲……半。

    外婆成功地把她的貴婦形象脫掉,變成張揚舞爪的市場歐巴桑。

    「不好吧,看得太請楚,我會不由自主去數你眼角的魚尾紋。」買菜殺價外婆最行,就怕她不變成歐巴桑,她一變,她們就旗鼓相當。

    「我哪有魚尾紋?看來你不只有老花眼,還有青光眼、白內障,老都老了,要服輸,還要穿得花花綠綠,欺騙自己的年紀。」啊……她快瘋了,她明明剛打完肉毒桿菌,皮膚緊實得像二十一,要是真的還能找到魚尾紋,她一定馬上去告死那個庸醫?

    「我有騙、你也有騙,可是我頂多穿得花花綠綠,又沒有在臉上吊注射點滴,騙得比你小一點點啦。」外婆舉起兩隻手,比出約九十公分距離的「一點點」。

    「你!你這個沒知識、沒水準的死老太婆。」名牌女氣得推外婆一下。

    「好啦,你贏,你這個有知識、有水準、有名牌車的死老太婆。」外婆也不是吃素的,大手推也把她往後推下,只不過外婆手上有油墨,這推,名牌女的香奈兒報銷了。

    她尖叫一聲,大喊,「天,這件洋裝是限量版的,全台灣只有十五件,你要怎麼賠?!」然後,抓起桌上的紅茶往外婆身上潑去。

    「我這件更限量,全世界只有一件,你要怎麼賠?!」她沒有說謊,身上這件是她親愛的老公請師傅專門幫她做的。

    兩人越爭論越大聲,這時翅膀和夏玫瑰抱著若若進門,看見這個陣仗大吃一驚。

    翅膀趕緊把若若塞進夏玫瑰懷裡,搶上前把兩個人分開。

    外婆看見翅膀,所有的火氣全都冒上來了,她不去對付名牌女,啪啪啪,一連好兒個大巴掌落在翅膀背上,「你這個天壽骨、猴死囝仔,你膨肚短命的,我好心給你收留,你不報恩就算了,還恩將仇報,你都已經有未婚妻了,還敢追我們家玫瑰?!」

    「有未婚妻也沒關係啊,至少找個年輕一點的嘛,那麼「刮」的也咬得下去,你就不怕胃穿孔!」

    聽見外婆說她很「刮」,名牌女氣瘋了,怒指外婆,「你這個老女人……」

    翅膀能夠容許外婆打自己,卻不能容許名牌女罵外婆,他怒斥道︰「行了!翁昱婷,不要在這裡潑婦罵街,你先到車上,我馬上過去。」

    名牌女看眼翅膀臉上的怒氣,瞪外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重重踩著高跟鞋走出大門。

    夏玫瑰抱著被嚇壞的若若輕輕拍哄,在聽見翁昱婷三個字那一刻,她的手輕顫了一下。

    她知道她,翅膀的初戀、貴人、經紀人……她給了他所有的繁華、榮譽、名聲,把他的人生帶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分手的,但她確定的是,他是在離開翁昱婷之後才變得潦倒落魄。

    是因為愛情吧,因為失去真愛,失去奮鬥上進的心思,也失去創作能力。

    所以她回來了,所以他將回到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那麼……他們說過的話、計劃過的未來……

    她轉頭看翅膀,他也回看她,她不想給他壓力,於是恬淡地笑著,一如過往,「沒關係,很多時候計劃趕不上變化,不要顧慮太多,做你想做的事吧。」她不是強勢的女人,不會逼他為了不切實際的想望而屈就人生。他注定是要獨領風騷的人物,關在這個小小的墾丁,是委屈也是犧牲。

     「我很快就回來。」他安撫地拍拍她。

    還會回來嗎?夏玫瑰不確定,也許回來一下下,然後帶著行李離開,也許會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說再見,也許再多講幾句抱歉,就像大學時期喜歡過她的那個男生一樣。

    沒關係的,心會越磨越韌,感情會越磨越鈍,早晚有一天,她再遇見這種場面,會不再那樣傷心。

    她對著他搖搖頭,她不想要他的抱歉,不想要他的再見,她想要繼續待在他身邊,逐步完成他們的計劃,但是…?她能夠阻止他們一家團圓?

    不,她也許不是個完美的女人,但她絕對不自私。

    於是再一次,她壓下心酸的說沒關係。

    「沒關係的,就算那些話不作數也沒關系,只要別教自己後悔就好。」她在笑,他卻看得心疼不己,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但現在不是說明的好時候,等他和昱婷談過再說。

    「你要把若若抱過去嗎,母女那麼久沒見了?」夏玫瑰問。

    他猶豫了三秒鐘,把女兒接過手,大掌往她肩上輕輕落下,再叮囑一句,「等我回來。」

    「這裡是我的家,我只會待在這裡。」夏玫瑰回答。

    他頷首,抱起女兒走向紅色的BMW。

    夏玫瑰看一眼外婆的狼狽,安撫道︰「別生氣啊,你回去洗澡換衣服,我幫你顧店。」她點頭,卻沒有馬上就走。

   「玫瑰,那個老女人配不上翅膀。」

    她也配不上啊,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麼簡單,一句配不上就可以全盤否認,不過為了安外婆的心,她說︰「是啊,配嗎?」

    「你有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粉刮下來,可以做五人份的鹹稞。」

     夏玫瑰失笑,附和外婆。「對啊,她的皺紋串一串,可以繞地球圈。」

    「她的指甲可以當成殺人武器。」

    「是,楚留香也敵不過,只能問問小李飛刀有沒有辦法。」近身肉搏不行,只能用遠距離武器。

    「她那雙高跟鞋,天壽嚇人,廟口踩高蹺的功力都沒有她那麼好。」她能夠阻止他回到那個絢麗燦爛的世界。

    那麼老又穿得那麼招搖,她以為在拍電影。

    「嗯,她身上的香水可以拿來當殺蟲劑。」

    「最重要的是,玫瑰,她一點都比不上你。」

    外婆明白,玫瑰有多自卑,還沒談判呢,她已經打算低頭認輸,把翅膀拱手讓出去。

    夏玫瑰溫溫柔柔地笑著,她清楚外婆的憂心,輕輕摟了摟她,說︰「她當然比不上我,她連年輕貌美都比不上我家阿嬤。」

    「什麼阿嬤,要教幾次才聽得懂,叫LILY姐。」

    「是,LILY姐,你再不回去換衣服,茶水的污漬洗不掉怎麼辦?」

    「知道了,店顧好哦。」

    「好。」揮揮手,送走外婆,夏玫瑰呆呆地坐到櫃台裡面,她支著手,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相處,心微微酸澀。

    和翅膀在一起真的很幸福呀,他是個豐富的男人。

    豐富的故事、豐富的心靈、豐富的鬩歷,和她貧瘠的人生相對映,她怎能不深受吸引,只不過,受他吸引的女人一定不只有自己。

    過去她理直氣壯地喜歡他,沒想過會有人和自己搶,現在碰上了,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少。

    夏日葵和傅育康、阿芬一起進民宿,他們已經聽外婆說了剛發生的事。

    把櫃台交給阿芬,三個人並肩走到隔壁那塊生態農場,夏日葵和夏玫瑰低著頭安靜走著,傅育康走在兩個女人中央,不曉得應該怎麼開口。

    她們都壓著一顆心,默默地、默默地疼著。「玫瑰,你不試著爭取翅膀呵?」夏日葵打出第一槍。

    翅膀對玫瑰的好,所有人有目共睹,他拿到的第一筆簽約金,給若若買了兩套衣服和奶粉,然後幫玫瑰買了一部新電腦。

    他總是認真聽玫瑰說話,總是耐心地化解玫瑰的自卑,總是一次一次告訴她一你是我見過最有靈氣的女孩子。

    玫瑰生病,他用照顧若若的心思照顧她,玫瑰工作低潮,他陪著她去看海浪,他在,玫瑰的笑聲遠揚,這樣快樂的小玫瑰,夏日葵捨不得丟掉。

    夏玫瑰抬起頭,看向前方籃框,輕聲道︰「姐姐,他值得更好的世界、更好的人生,不應該受我羈絆,因為我而遭殃。」夏玫瑰的話,把夏日葵接下來的話終結了。

    一股火氣蹭地往上冒,傅育康有踹人的衝動!

    他看看夏日葵再看看夏玫瑰,這對姐妹多像,都因為喜歡的那個男人值得更好的生活而選擇退開,可是這、這……這簡直就是屁嘛!

    哪有人這樣的,聖母瑪利亞只有一個好不好,兩姐妹不必搶著當,何況她們這樣做,男人就會感激嗎?說不定人家還為她們的消極氣到牙癢癢。

    他不知道翅膀怎樣,嚴幀方肯定是要氣死的。

    最近幾天,他不小心和嚴幀方碰上,他那個眼光像刀子,好像自己是他殺父仇人,還燒光他家祖宗牌位,他敢發誓,如果他們碰上的地方不是公共場所,他絕對會賞自己兩顆子彈,或一桶汽油、一支番仔火。

    他看不下去︰,怒問︰「你們怎麼知道他們想要放棄你們,去追求更好的人生?」夏玫瑰不想回應,於是假裝沒聽到,她轉頭對夏日葵說︰「姐姐,有沒有聽過一個笑話?」

    「什麼笑話?」夏日葵問。

    「有個生物學家做實驗,他抓到跳蚤,切掉他兩條腿,喊︰St!跳蚤跳了。

    「他再切掉它兩條腿,又喊︰跳蚤跳了。再切兩條腿,他又喊︰這次跳蚤不跳了,於是,生物學家寫下心得︰當我切斷跳蛋的六條腿後,跳蛋就變成聾子了。」她們居然說起無聊笑話來逃避他的規勸?!傅育康氣瘋了,加大音量對著她們喊,「你們憑什麼替他們做選擇,也許他們不介意負擔、不介意被你們羈絆。」

    「我不懂,你們不都是正向陽光的嗎?為什麼碰到切身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你們不去闖一闖,怎麼知道自己不會闖出一條康莊大道?」

     夏日葵無視於傅育康的勸說,也對妹妹說︰「那我也講個笑話。有一天,駱駝兒子叫媽媽,我們的睫毛為什麼那麼長?媽媽回答,是為了擋風沙啊。兒子又問︰為什麼我們的腳那麼大?媽媽說︰那樣我們才不會陷入沙中啊。兒了問︰為什麼我們有高高的駝峰?媽媽說︰那樣我們才可以儲存足夠的脂肪,好應付沙漠惡劣的天氣啊。兒子問︰那為什麼我們在動物園裡面?媽媽︰嗯……」

    傅育康不滿,怒問︰「你們講那些無聊的笑話,就能改變狀況,就能夠不傷心嗎?你們這是在欺騙自己!」

    夏玫瑰嘆息,她們怎麼會不知道那是欺騙自己,只是,她們寧願自我欺騙,也不願欺騙別人。

    「我再講一個,有個學生爬牆,被國文老師抓到,老師大罵,「你沒讀過行衢道者不至嗎?果然被我抓到了。」學生苦著臉說︰「可是數學老師有教︰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夏玫瑰又說了個笑話。

    傅育康握緊拳頭,咬牙切齒說︰「好!你們繼續做縮頭烏龜吧,繼續自我感覺良好吧,繼續以為自己是聖母瑪利亞,以為可以拯救全世界,我不管你們了!」他闊步朝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回頭,大吼,「容我提醒你們一句,不管是超人還是蜘蛛人,拯救世界都是男人的責任!」

      傅育康離開,夏日葵看著他的背影,嘆氣道︰「我不想講笑話了。」

      夏玫瑰苦笑,「我也不想講,一點都不好笑?」誰說不是呢?向來好笑的都不是笑話,而是人生。那些彎彎繞繞的局呵,迷糊了人們的眼,讓人身陷其中、哭笑不得。

    傅育康嘴巴說不管,但這個晚上,他沒回去睡覺,他守在嚴幀方的門口,等他回來後,一把將他推進房裡,怒道︰「你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麼嗎?」

    「我誤會什麼?」嚴幀方深吸氣,想揍傅育康一頓的慾望已經很久了,他只是在極力忍耐中。

    「阿葵喜歡你,她甚至暗戀了你整整六年。」

    暗戀他整整六年?哼!傅育康想玩什麼把戲?嚴幀方半句都不相信。

    「所以她倒在你懷裡,向你訴說心事?」他冷笑道。

    「你果然看到了。孬種!既然看到,為什麼不敢出面問清楚?」他朝嚴幀方揮拳,卻讓對方把抓住手腕,嚴幀方的眼睛在冒火,如果傅育康不是夏日葵喜歡的男人,他不會逼自己忍耐。

    「你以為我視力不行,看得還不夠清楚?」他譏諷道。

    他還有驕傲,還懂得在什麼時候該靜靜走開。

    「自以為是!」傅育康怒瞪他一眼,如果不是想當超人,他大可不必這麼聖賢,如果不是夏日葵哭得那麼慘,讓他確記自己完全沒有機會,他才不會拱手相讓。「那天她告訴我,你向她告白,她很高興卻又痛苦。」

    「高興又痛苦?你的邏輯有問題。」他把傅育康的把戲當成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示威話語。

    「我的邏輯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你僵化的腦子!」他很想和嚴幀方大吵一架,最好氣到他把墾丁列入這輩了永不涉足的地方,但是……他若真做出這種事,他就不是超人而是賤人。

    他咬牙,把夏日葵的暗戀剪貼簿丟到嚴幀方身上,一串話劈哩啪啦丟出去。「她很高興你喜歡她,但痛苦自己無權接受這份幸福,因為她得到早發性阿茲海默症!」

    「所以她帶玫瑰回鄉下,她賣房賣車、賣掉台北所有資產,所以她辭掉一個可以天天看見暗戀對象的工作,放棄所有,準備迎接疾病的惡化。」

    「懂了嗎?她必須在病情惡化到無能為力之前,把玫瑰和外婆安排好,整修民宿不是因為她的事業心強,而是想要讓LILY姐和玫瑰以後的生活無虞,她擔心自己的病情會拖累很多人,她在網路上找一百種自殺的方法,她知道結束生命會令很多人難過,但她捨不得你為她難過,所以拒絕你,明白了嗎?」當嚴幀方翻開剪貼簿剎那,他便怔住了,再加上傅育康一大串氣急怒急的話,他反應不過來。怎麼會是這樣?

    她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不可以生病,他雖然生氣,但從來沒有一分鐘希望她難過。

    傅育康看著他的表情冷笑,他現在也是又高興又痛苦吧,高興夏日葵暗戀他、喜歡他,卻痛苦於她必須受疾病所苦。

    傅育康拋下他離開,接下來要怎麼做,他不會提出任何建議,如果嚴幀方的做法是轉過身、背棄夏日葵,那麼,他不會生氣,只會替夏日葵不值,只會接手嚴幀方該做的事、很樂意地接手。

    他抬頭挺胸離開嚴幀方的房間,接下來,他要回老家去等那隻爛翅膀。

    那隻三節翅是沒坐過BMW嗎?一坐上就樂不思蜀、不知道家在哪個方向?沒關係,他去找一根球棒,讓他嘗嘗當頭棒喝是什麼滋味。

    唉,他不想當SUPERMAN、不想當SPIDERMAN,更不想拯救世界,但碰到那兩朵花……好吧,去找件內褲來,準備發射蜘蛛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6:54

第十四章

    傅育康愣愣地看著懷中的若若,不會吧,他是要當超人,不是瑪利亞,怎麼會……他吸氣吐氣,吐氣吸氣、再吸氣吐氣,然後低頭,若若還在自己懷裡?!

    他等在老家門口,是為了對翅膀說教,不是為了幫他看小孩,他連當頭棒喝的棒子都準備好了,沒想到翅膀迎面而來,不給他機會粉墨登場,就把孩子塞到他懷裡說︰「育康,你在這裡太好了,幫我照顧一下若若,我有重要的話要對玫瑰說。」喂,這是怎麼回事?

    一陣濡濕的感覺襲上臉龐,傅育康低下頭,若若正笑咪咪地用她沾滿口水的手指在他臉上作畫,哀怨吶。

    他低下頭只著若若的額頭說︰「只剩下我們兩個孤獨男女了,湊合湊合吧。」如果他的選擇只剩LILY姐和若若,他還是選擇香甜可口的這個。

    抱著若若走回房裡,他抬起頭,看向黑黝黝、滿是烏雲的天空,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吧?

    翅膀走進夏玫瑰屋裡時,她沒有轉頭,因為她拔下電子耳,正在電腦前面寫作。

    他走到她身後,看見她飛快地在螢幕上留下一行字——如果不能成就他的成就,何妨讓路,祝福他奔向幸福。

    傻瓜,誰說她不能成就他的成就?

    掌心落在她的肩膀上,瞬間,她像觸電似的,一陣說不出口的麻疼湧上。她沒轉頭,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回來了。

    以為他不會回來的,以為那輛豪華馬車會把王子載回他的城堡。羅馬假期結束,王子終究得回到他的生活軌道,沒想到……他回來了?

    鼻子一陣酸,眼底浮上濕氣,她在笑,心裡卻在下雨。

    他回來,是為了說再見的吧?

    吸吸鼻子,拉出溫婉笑顏,她轉身望向他。「好晚了,怎麼還不睡?」

    「有些事,想和你……」他說到一半,拿起她的電子耳比一比。

    她點點頭,接下電子耳,戴上。「有什麼話想說?」

    「我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把她拉到床邊,兩個齊肩並坐。

    「什麼故事?關於……下午那位小姐?」

    「對,她叫做翁昱婷,是她從PUB裡面挖掘我,她當我的經紀人、把我帶進影藝圈,我之所以能夠大紅大紫,她廒功至偉。」她點頭,好早就猜到了,她是那個能夠帶給他光明前途、成就他一生的女人。

    「她很漂亮。」夏玫瑰實話實說。

    「我喜歡她並不是因為她的漂亮,我是崇拜她的能力、她的手腕、她的人際關係、她的目光……打造一個成功的明星,沒有人比她更厲害。」

    「我懂。」就像她看到一本好書,遇到一個發人深省的哲學家,她也會有那樣的崇拜感受。

    「你不懂。那個時候,我為她而著迷,不顧家人反對,硬要搬去和她同居,她像一個母親,照顧我、愛護我,事事替我著想,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身處天堂,她是我的初戀。」

    「聽起來很美。」

    「並不是。感情的事只要牽涉到利益,就不會浪漫唯美。她揭盡全力把我推向成功的舞台,我卻發現她對我的愛不純粹,聽起來似乎有點忘恩負義。」

    「你怎會這樣想?」

    「她在乎我的能力勝過我這個男人,她在乎粉絲的感受勝過在乎我的心情,她很強勢,決定的事不容改變,我只能配合、不能否決,否則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爭執。」

    「這不是所有成功女性的特質嗎?」

    「也許,我把年齡的差距看得太容易,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我甚至在兩人談到婚姻時,還計算男人與女人的壽命給她聽,我說我們的年紀恰恰好,男人比女人短命,嫁給我,她不會當太久的寡婦。她說她看起來會比我老。我回答現代醫學美容已經解決這個問題?我想,她是真心喜歡我的,在某個時間點、某個部分。」

    「但年紀造就的問題不只有壽命,還有價值觀和心理需求。我是個大男人,希望被女人依靠,可是她太強悍了,她是個大女人,希望我看待事物能夠實際點,不要太膚淺,可是我無法剔除這個年紀的單純與天真。她希望我快點成熟,我卻期待她甜美嬌憨一點,她希望我積極上進,我卻認為人生除了錢與名,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追求。這些看起來不重要的小細節,卻造成我們的爭執不斷。」

    「後來呢?」

    「後來,我寫不出更好的曲子,我越來越不紅,她居然要幫我接電視劇,那是我最痛恨的工作,可是我說服不了她,她說︰「只要還能待在演藝圈,你就有機會再紅。」但是我認為我不一定要待在幕前,我可以作詞作曲、做我喜歡做的事情。」

    「但是,我輸了,我配合她……一向都是這樣,不管我要不要,只要她決定好的,我就沒有權利反駁。那齣戲,我演得很糟,有流言出來,說我耍大牌,有惡毒的媒體說我已經過氣……然後,她氣我不長進,我氣她過度干預,她罵我沒出息,我說她不是我媽,不能事事都要管教我。」

    「吵架沒好話,我們對彼此越來越刻薄。她說,她可以找到一百個比我更有才華的男人來捧,不是非要我不可……我們天天吵鬧,直到……若若是我們之間的爆炸點。」

    「她不想要小孩嗎?那為什麼把她生下來?」

    「她不是若若的母親,我也不是若若的父親。」

    「若若的爸媽是?」

    「我的弟弟。有一天,他帶著女朋友來找我,告訴我,他的女朋友懷孕了,那個時候,他才上大學不久,我弟弟是個品學兼優的小孩,他和我不一樣,是我父母親最大的驕傲。他和女朋友是大學同學,兩個都是優秀杰出的年輕人,闖下這樣的大禍,他們手足無措,不敢面對家人,只能夠來求我。」

    「他們說不想拿掉小孩,他們是真心愛著對方,只是年紀還太小,無法擔負起養育孩子的責任,於是我答應他們,等孩子生下來,我會暫時收養,等他們出社會、能夠養活自己了,再把孩子還給他們。」

    「這件事讓昱婷勃然大怒,她罵我,連自己都養不起的男人,還妄想養孩子,但我不為所動,她動之以情、還分析利弊,她說,如果讓雜誌媒體誤會我有孩子,會連她一起拖下水,她一天到晚逼迫我,讓我弟弟回去向爸媽坦白,但這件事情我立場堅定。」

    「弟弟的女友懷孕期間,每次提到這件事,她就歇斯底里,若若送來之後,情況更嚴重,她經常摔盆丟碗,若若經常因為她的吼叫聲而驚嚇大哭,然後,我下定決心和她分手,我帶著若若離開台北。」

    「我那陣子不管是表演或創作,都碰上前所未有的低潮,她扣著我的版稅收入不給,沒有新曲了、沒有版稅,我沒有其他收入來源,所以她認定我不會離開她身邊太久,認為我很快就會回去向她低頭,畢竟只是因為一個孩子,還是一個不屬於我的孩子,我不會拿自己的前途去賭。」

    「但她不知道,早在若若送來之前,分手的念頭就不斷在我心裡出現,若若只是促使我下定決心的契機。我毅然決然離開,沒有計劃、帶著幾分賭氣,我幾乎把自己陷入絕境,幸好我碰到LILY姐,幸好我遇見你……」翅膀灼灼的目光望向夏玫瑰,他攬著她的肩膀,把她抱進自己懷中。

    他們的感情很實際,沒有在嘴巴上說著愛來愛去的言語,他們只說未來、只談人生目標、只聊價值觀,有時候還會一起幻想若若長大後的模樣。

    他常覺得自己和夏玫瑰像老夫老妻,沒有什麼激情,但偶爾為彼此做的事情,卻會讓對方感到貼心而甜蜜,他們光是抱著若若在海邊走來走去,在生態農場裡拔菜,或看若若邁著不太穩的腳步追逐小雞,就會高興得不能自己。

    他喜歡這樣的平淡、簡單,喜歡人在一起,沒有爭吵,只有傾聽與彼此體諒,他想要這樣的生活持續下去,不願意改變現狀。

    「她今天來,是想找你回去?」

    「我和別的唱片公司簽約,讓她很不滿意。」

    應該說她不相信,他不願意再聘她擔任自己的經紀人。

    每年有多少滿懷星夢的年輕人希望能夠被她看上眼,但是他不願意為前途捧上自己的青春與感情。

    那年,他是真的喜歡她、崇拜她,沒有任何利用她的念頭,只是後來,那份喜歡和崇拜被生活瑣事和彼此的脾氣磨得消失殆盡。

    何況他不相信,自己離開以後,她沒找過其他的男人,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女人,便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身邊也沒缺過男人。

    她之所以來找他,是因那首「親愛的玫瑰」在唱片界引起不小的回響吧,她以為他的創作生涯已經結束,沒有機會東山再起,沒想到他復出了,卻沒有依靠她的力量。

    「你和她還有合約問題嗎?」她問了最實際的問題,就說他們像老夫老妻。

    「合約在我離開後兩個月就結束了。」

    「所以她今天來……」

    「她找到我弟弟和他女朋友,她承諾給若若的母親一份工作,只要她願意把若若領回去。」

    「她想和你重新開始。」

    「是,她以為我們之間的問題是若若,但並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是她太強勢,而我不願意受她控制。」

    「剛開始,我眩惑於她為我打造的成功,願意任她擺布,但我年紀長,開始厭煩她為我設定的一切,我喜歡唱歌,卻不喜歡當偶像,我喜歡創作,卻不喜歡作品受制,我是一雙想飛的翅膀,她卻希望我當一根漂亮的羽毛,插在她設定的花瓶裡。」

    「我們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分手是遲早的問題。而且我根本不贊成把若若送回她母親那裡,她爸媽年紀還小,需要多念點書、找到好工作,才能好好養育若若。」

    「所以你們不歡而散?」她臉上帶著擔憂。

    翅膀無奈嘆氣,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結束了對翁昱婷的崇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和她一起生活很辛苦,只知道,他想逃離那段感情……或者說,逃離那份禁錮。

    「是不歡而散,我們根本討論不到一個點上。不過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也許會找個律師和她討論我該拿的版稅,但她是個強勢又難纏的女人,所以,也許我還需要經歷一段辛苦的時間和她抗爭,也許她會向媒體放話,也許她會製造不利於我的新聞,也許她會想盡辦法扯我後腿……」

    「她會想盡辦法,逼你回到她身邊,對嗎?」

    「依她的脾氣,她一定會這樣做,不過我不會妥協的,我會讓她明白,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再多的糾纏也無濟於事。玫瑰,那將是一段艱辛也許漫長的路程。」

    「有多艱辛?不過就是男女朋友分手。」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不至於分析不出倘若男人的心不在,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徒然。

    「從她的成功指數可以推測出她的堅持指數,我認為,那不會是普通的艱辛。」他握住她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口,凝聲問︰「玫瑰,你願意陪我一起嗎?」

    「陪你……」她調皮一笑,搖搖頭,瞬地,他的臉色大變,她沒把手從他胸前抽走,然後接著說︰「如果是陪你和若若,可以考慮。」
     她的話把他從地獄拉回天堂,他明亮的雙眼放出光芒,笑容重新回到臉上。「你很喜歡若若?」

    「你不喜歡嗎?那麼可愛的孩子?」她笑得眉甜眼甜,和若若一個模樣。

    她沒打算告訴他,她是先喜歡上若若,才喜歡上對若若呵護備至的爸爸,那時,她心裡是這樣想的一那麼寵愛孩子的男人,一定也會寵愛妻子的吧,就像外公那樣。

    在她心裡,外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用自己的一生,給了外婆最美好的愛情。

    「當然喜歡,只是我開始有一點擔心了。」他皺起眉,優心忡忡地望著她。

    「擔心什麼?」

    「哪天我們要把若若還回去了,你會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那肯定會的。當初你是怎麼對你弟弟和他女朋友說的?」

    「我說等他們畢業後,找到工作、生活穩定下來,才把若若還回去。」

    「這樣啊,那找個時間把他們約出來吧。」

    「做什麼?」

    「告訴他們,條件改了。」

    「改成怎樣?」

    「要他們夫妻賺得比你多,確保他們能夠提供若若良好的生活,才可以把若若給帶回去養。」從現在開始,她要每天逼他創作、逼他成功,讓他弟弟和女友沒辦法覬覦她的若若。她的若若?想到這句,她打從心底甜蜜起來。

    「這是陰謀,你想要搶人家的小孩。」

    「不對,這是陽謀,我不想把到手的小孩還給人家。」夏玫瑰大笑。

    他也愜意笑開,他勾住她的下巴望著她,低醇的嗓音對她說︰「謝謝你喜歡若若,謝謝在我最低潮的時候遇見你,謝謝你想待在我心裡,謝謝你,玫瑰,我從來沒說,但我真的很愛你,如果那邊擺平,請你、嫁給我、好嗎?」

     她的臉色瞬間緋紅,她想別開臉,但下巴遭人鉗制住,只能鼓起勇氣對上他的眼。「求一次婚需要用兩個頓點,看來,你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準備。」

    「已經開始準備了,但勇氣還不充足,我很緊張,擔心下一秒會被打槍。」她微笑,伸出雙手,捧上他的臉,柔聲道︰「這麼帥的男人,誰捨得打槍?」他鬆口氣,學她捧起她的臉,低下頭,封住她的嘴唇。

    她的吻和想像中一樣甜美,她的唇和想像中一樣,讓他想要一再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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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幀方的工作效率之快,令人咋舌。

      一天,他從總公司調人下來,接替自己完成手邊業務,他打電話,找到在醫院工作的高中同學,讓他幫忙掛好號,決定讓夏日葵重新接受檢查。

    因此,在傅育康和他談過的隔天,他不顧夏日葵的意願,帶她回到台北。

    看見同一家醫院,夏日葵回想從這裡逃出去的那天,她的心怦怦亂跳,慌亂到出現呼吸困難的現像。

    嚴幀方不準她退卻,握住她的手,走到診間,他口氣篤定的說︰「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庸醫誤人,每天有多少錯誤診斷?」

    「不會錯的,我爺爺就是得到阿茲海默症,我一定是遺傳。」

    「好,就算是,你沒有繼續看醫生、沒有拿藥,病情怎麼會好轉。」

    「那種病不會好,只會一天比一天糟,到最後……」

     她回想爺爺的慘況,回想爸爸對她說︰「阿葵,如果我像你爺爺那樣,你不要客氣。」心就一陣一陣發抖。

    「就算是那樣又如何?」

    「又如何?那種病折磨的不是病人,而是病人家屬,家裡有這樣一個老人很辛苦的,光是照顧就會把你們之間的親情折騰成零,到最後,再親密的家人,也會想要扳著手指頭天天數,他什麼時候才會死,這個沉重包袱,什麼時候才可以扔下?」幾句話,他充分理解她的恐懼,明白她為什麼堅持排拒他的心意。他緩緩嘆氣,把她摟進懷裡,「你知不知道我很有錢?」

    「我知道。」這種事,全天下知道的人很多,她只是不知道他怎麼會選擇這個時候向她炫富?

    「所以,如果情況真的到了你想像的那個地步,會有專業人士照顧你,我不必承受你擔心的那些問題,我只想要你待在我身邊,讓我可以看得見、碰得著,可以和你說說話,即使你只能痴痴傻傻地笑望著我。相信我,我不會辛苦,只會因為你的笑容而愉快心情。」他的話……她快要不能呼吸了,是她的理解力變差了嗎?她理解的,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嗎?

    她微張嘴,無法言語。

    「你沒有聽錯,不管你是不是生病,我都沒有打算結束我們的關係,我所謂的關係,不是朋友,而是更上一層的關係。」他扣住她的下巴,不允許她別開眼,逃避問題。

    「為什麼?」她不明白了,那麼精明厲害的人,怎麼會去挑個沉重包袱負在身上,他從不做賠本生意的呀,為什麼想在她身上做無法獲利的投資?

    「什麼為什麼?」

    「你可以挑到一千個、一萬個比我更好的女人。」

    「然後呢?」

    「然後你們可以組織家庭,她可以為你生兒肓女,為嚴家傳宗接代。」

    「我有弟弟,傳宗接代這種事情,他可以做得比我更好。」而他負責公司,分工合作是企業當中最重要的一環。「我不明白,為什麼非要我。」

    「我以為我已經跟你告白過了。」

    「可,那不成立啊,你告白的是健康的夏日葵,不是凋萎的向日葵。」

    「你的意思是那篇告白不算?」

    「當然不能算,你傻了嗎?那個時候你被蒙在鼓裡,做出錯誤選擇,你現在已經知道,我根本不能……」

    「好,那篇不算,我從頭來!夏日葵,你聽清楚了。我是個機器人,一個不會輕易動心的機器人,我活了三十二年,從來就不知道動心是什麼滋味,但是你出現了,讓我動心。我每天都想你,想和你打電話、想和你說說話,想在夢裡夢見你,想你時刻留在我身邊。那天,我看見你待在育康懷裡,我以為他是你拒絕我的原因。」

    「我告訴自己,就算失去你也沒關係,男女感情本就不容許一絲勉強,我用理智強抑思念,但我失敗了,你的笑、你的表情,折磨得我輾轉難眠,我越不想想起你就越是想起你,我生氣、我憤怒,我只能用冷漠表達我的抗議。」

    「但事實上,我很痛苦,痛苦得開始懷疑人生的價值。網路上說︰愛情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我百分百同意這個論調,但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心會痛得這麼厲害。我催眠自己,小說上寫的都是屁話,天底下從來不會有誰少不了誰,我還大放厥詞說︰愛情是沒事幹的男人女人的無聊發洩……」

    「但是我錯了……徹頭徹尾錯得厲害。昨天,育康告訴我,他不是你拒絕我的理由,你拒絕我的原因是一種折磨人的頑疾,我立刻上網,查詢這種疾病,你知道查完一堆資料之後,我是什麼感覺嗎?」她搖頭,無法猜出他的感覺。

    我的感覺是鬆了一口氣。很好,這個病不會死,只會折磨別人;很好,這個病從發病到危險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很好,愛因斯坦那樣聰明的人,只用了百分之四的腦細胞,就算你的腦細胞死掉百分之六十,你也可以感受到我的愛、我的關懷。」

    「這樣就夠了,我不要你做什麼,我只想要你待在我身邊,享受我給的愛,聰明或笨都不重要,記得我或不記得也沒關係,我只在乎,你在不在。」夏日葵傻眼,天底下哪有這種男人,明明厲害得很,怎會在感情上面糊塗?

    他不知道愛情是會被磨滅的嗎?他不知道天天面對一份沒有希望的愛情,何其殘忍?他不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希望在深愛的女人身上得到回饋,總有一天,他會希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總有一天,他會像天底下所有男人一樣,想要在兒子女兒面前當個英雄爸爸?

    他怎麼可以把宣言說得這樣浪漫,怎麼可以不給自己留餘地?這是身為管理階層最大的危機……但是,心疼了、軟了、甜了,大顆大顆眼淚自眼眶裡滑出,他用略顯粗糙的指腹為她抹去心碎。

    她呆呆地看著他,如果這還不是真正的喜歡,如果當中沒有愛的成分,如果說他對她沒有與眾不同的特殊……她不信!

    「你會後侮的。」她緊咬下唇。

    「不要太早下定論。」

    燈號亮起,嚴幀方牽起她的手說︰「輪到我們了。」

    夏日葵下意識看了一眼燈號,十七,又是十七號……她忍不住嘆息。

    他握緊她的手,給她鼓勵。

    走入診間,醫生拿起她的病歷翻閱。

    「盧醫生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會協助我們的。」嚴幀方在她耳邊輕輕說話,這是他同學提供的資料。

    夏日葵輕輕點頭,上回,就是這位醫生宣判她的病情,如果是他,她大概可以省去一次從頭檢查的機會吧。

    「請坐。」醫生拿起病歷,拉起微笑,看夏日葵一眼。

    她緊張得手腳冰冷,心跳失速,像是即將被判刑的犯人,她微微地發抖著,仿佛眼前坐著的不是醫生而是閻王爺,嚴幀方鼓勵地攬住她的肩膀,用眼神告訴她,沒關係,他在。

    「你上次怎麼沒來看報告,是太忙了嗎?」盧醫生微微一笑後說︰「夏小姐的情況還好,應該是工作壓力過大吧,我開點藥,你吃吃看……」

    夏日葵終於回過神,她下意識跳起來,指著病歷表說︰「等等,你說,我的情況還好,只是工作壓力過大?」

    看著夏日葵誇張的表情,他直覺問︰「有什麼問題嗎?還是夏小姐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上次,是你說我得到早發性阿茲海默症的,現在怎麼會……變成工作壓力過大?」

    聽見他們的對話,一旁的護士抬起頭,細細叮了夏日葵好一會兒,她拍著手跳起來,笑道︰「是你!夏日葵……小姐對吧?」

    夏日葵轉頭看向年輕護士,對方的表情像是尋到多年不見的寶藏,眉飛色舞的表情讓人忍不住想要莞爾,只是在這種狀況下,夏日葵笑不出來。

    「MiSS陳,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醫生擰起眉頭,身為護士怎麼可以對著病人笑得那麼開心,就算病人病情不嚴重,這種行為也很沒有醫德。

    接到盧醫生的眼神,陳護士連忙正起神色,她吞了吞口水後,解釋道︰「夏小姐,上次你走錯診間,你是二診鐘醫生的病人,結果你跑過來這邊……」

    「盧醫生,你忘記了嗎?當時我們診間的十七號病人也姓夏,是個早發性阿茲海默症的病人,她去上廁所,結果這位夏小姐衝了進來,她聽見自己得到阿茲海默症後就嚇跑了。那時盧醫生還語重心長的說,那樣年輕而美好的生命吶,她需要時間想想,放心,她很快就會回來……」

    陳護士的話勾起他的記憶,他點點頭說︰「我記得,後來真正的夏小姐出現,我們才發現弄錯人?」

    盧醫生再確定一次病歷,滿臉歉意說︰「夏日葵小姐,很抱歉,當時發現錯誤後,我們有試著在院內廣播,想請你回來、將事情解釋清楚,問題是你一直沒出現。」

    「那……你們怎麼知道我走錯診間。」

    陳護士解釋,「你的掛號證還留在醫院裡呢,當時,隔壁診間當值的護士小姐是我妹妹,我們回家後談起這件事,她才想起來,應該到醫院看報告的夏小姐沒出現。」

    「夏小姐的名字很特殊也很好記,夏日葵、夏天的向日葵,所以我把這件事掛在心裡,隔天到醫院後,還去翻出你沒帶走的健保卡,確定是你,我有想辦法聯絡你,可是你的手機沒開、家裡電話沒接……所以始終沒辦法聯絡上你。」

    「你的手機怎麼了?」嚴幀方轉頭間。

    糗了!她垂下頭,鬆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想罵罵自己,真糊塗。「那個時候我不想接葉組長的電話,就關機了。」

    「那家裡電話呢?」

    「那段時間,為了忙搬家的事,我經常不在,而玫瑰在趕稿子,她不戴電子耳,所以……」

    「所以陰錯陽差,你白白嚇了自己好幾個月?」還差點把他從身邊推開?

    「夏小姐,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錯,當時我應該核對下健保卡的。」盧醫生誠摯道。

     「不不不,都怪我自己,我怎麼會跑錯診間……我真的有毛病。」在一場的客氣來、客氣去,道歉來、道歉去之後,嚴幀方帶著夏日葵的手走出診間,這次,兩個人的腳步都像踩在雲裡似的,輕飄飄的。

    夏日葵凝在嘴邊的笑意不褪,而嚴幀方的笑,從心底漫上眼角,把他整個人都染出淡色光暈。

    雙雙坐上他的車,她說︰「回家了。」

    他搖搖頭,發動車子。「不,先回我家。」

    「回你家?為什麼?」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而今天剛好有空。」

     她急急反對。「不可以,我沒有心理準備,而且沒有化妝、沒有穿上套裝和高跟鞋,沒有……」

     見她發急,他把車子停在一邊,握住她的手說︰「你是不是夏日葵?」

    「是啊。」

    「是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生?」

    「是……吧?」

    他討厭她沒自信的口氣,口氣變得略冷。「你就是,不必語音微揚、不必加那個吧,更不必套上問號。再回答一次,你是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生?」

    「是。」她乖乖的順從上司指令,老話,一日為BOSS、終身為BOSS,上司有上司不可違逆的權威。

    「那就對了,不管你畫不畫妝、穿什麼衣服、有沒有踩高跟鞋,你都是我要介紹給我父母親的女人,所以,有自信一點,走吧!」

    她扯住他的衣袖說︰「可我聽說董事長和夫人,對於媳婦的條件很嚴格,我這樣……」她兩根食指,上上下下比了自己好幾下。

    她也想自信一點啊,她也想當白富美啊,可是、可是……唉,又不是她愛比,她就真的比不蠃別人啊。

    「以前是,現在他們改變了。」

    「改變?為什麼?」

    「兩年前我父親大病場,病愈後,許多看法見解都和以前不同。他忽然發現,辛苦了一輩子、忙碌了一世,到頭來,他還沒享受到人生,人生卻已經快到盡頭。那種失落,讓他重新反省起自己的人生。」

    「以前他要兒子們追求卓越,現在他要孩子們追求快樂,他放寬許多標準,甚至對天天催著我們相親的媽媽說︰「結不結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和我一樣,找到想要一起過一輩子的女人」。」

    「父親的話影響了我母親,她身邊有堆喜歡比兒子、比女兒的貴婦人,盡管他們當中大部分都選擇包裡著漂亮光環的家族聯姻,但真正能夠幸福的有幾對?於是媽媽同意,貌合神離的婚姻,是許多人一輩子的重大悲哀,我們家的孩子可以不用走這條路。」

    於是他們的看法一天天不同、一天天改變,直到他們連李茜都能放下身段接受,直到他告訴他們,有一朵神的、種在墾丁的向日葵,帶著他領略了幸福和快樂的滋味……

    然後,父母親對他說︰「孩子,你去接管墾丁的飯店吧,也該給幀平機會學習獨當一面了。」

    「可我和你……相差的不是一步兩步,而是雲和泥。」

    「怕什麼,你今天就好好觀察,看看他們對雲泥配的態度。」

    「真的……可以嗎?」他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說︰「把他們當成你的客戶,想像你要把他們的重要資產拐到自己的口袋,用你超級戰將的精神,征服他們吧。」

    「如果不行呢?」

    「那就把你的boss請出來,他領的薪水比你多,自然應該承擔比你更多的責任。」

    「嗯。」她點一下頭,握了握拳,對自己說一聲加油後道︰「我們走吧,超級戰將,重現江湖。」看見她視死如歸的表情,他樂得呵呵大笑,重新啟動車子。

    車子飛快在路上行駛,夏日葵的心情也跟著失遠,她還是有些緊張,緊張即將要面對的董事長和夫人,也有些害怕,害怕這會不會是一場不歡而散的鴻門宴。

    但傅育康的話在耳畔回響。

    他說︰「為什麼碰到切身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你們不去闖闖,怎麼知道自己不會闖出一條康莊大道?」對的,她應該勇敢一點,應該不要逃避危險,畢竟,沒有任何一朵向日葵會為了逃避陽光的刺眼而選擇低頭以對。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7:13

尾聲

    墾丁,一場偌大的婚禮正在戶外舉辦,這天的陽光很好、風很好、空氣也很好,比起陰雨綿綿的台北,墾丁的驕陽令人驚艷。

    楚嫚嫚畫完最後一筆,關上化妝箱,滿意地看著眼前的新娘子。「唉,什麼時候才會輪到我?」嘆完今天的第十七口氣後,楚嫚嫚和夏玫瑰、夏日葵一起擠在沙發上。

    她從來都沒想過,夏日葵會在三十歲之前結婚,依她的估計,夏日葵至少要賺到缽滿盆溢才肯走進婚姻,她這個人,喜歡把什麼事情都計劃到最好,所以踏入婚姻那刻,她肯定已經存夠兩個小孩從幼稚園到大學的學費。

    不過也是啦,夏日葵嫁的是嚴幀方,他的身家絕對夠讓二十個小孩從幼稚園念到博士班,並且個個都是從最昂貴的明星幼稚園念起,私立小學、私立中學、長春藤名校?

    所以,嫁啦嫁啦,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早點落腳比較安全。

    但夏日葵就算了,連夏玫瑰都要嫁人,嫁的還是音樂達人黎瀚!

    去年,是黎瀚大紅大紫的一年,網路上到處都在討論他的作品,聽說有個天團拿出幾百萬要買他的曲子,人人都預估他會入圍今年的金曲獎,要是再一路紅下去,說不定就會復出,回到螢光幕前……她聯想到周杰倫、林俊杰,聯想在大陸演唱會場場開不完的蔡琴和費玉清,那個鈔票飛進來的速度啊,光是想像就會讓她心臟病發作。

    天壽,早知這躲到墾丁鄉下都能找到這兩個優質男人,她當初就該跟著去。

    「少假了,你真捨得結婚?好不容易才變成偶像明星的御用化妝師?」夏日葵嘲笑她,楚嫚嫚的事業心,比自己有過之無不及。

    「如果有你們姐妹那種等級的男人,御用化妝師算什麼?」她調整一下夏玫瑰的腰帶。

    夏玫瑰笑道︰「嫚嫚姐,你不是要接一個美妝節目了嗎?之後,你的身分就是主持人了,你真的捨得放下?」

    「唉,你們還真是姐妹同心啊,自己得到幸福了,就不準我羨慕你們嗎?」

    「我們才羨慕你呢,接下來,你會不會一路紅到內地去?你會不會自創化妝品牌?那裡可是嚇死人的超級大市場,記住我,如果要開公司,別忘記邀我們入股。」夏日葵笑道。

    「你這個錢嫂,都要進禮堂了,還不忘記賺錢,有沒有聽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有了總經理,錢就讓給別人賺吧,你太貪心的話,小三乘虛而入,到時,你哭都來不及。」楚嫚嫚滿嘴的酴。

    「如果那個小三是你,我勉強接受。」夏日葵大方說。

    「哈哈,是真的才說,不要一回頭就給我射飛鏢。」

    「以你們的交情,怎麼會射飛鏢?嫚嫚姐太客氣了,如果你真變成姐夫的小三,我姐會射血滴子。」

    「嘲笑你姐姐啊,那你咧,如果我換個人勾引,你會怎樣?」楚嫚嫚斜眼瞄她。

    「我大概……會射原子彈吧。」夏玫瑰說完,連自己都笑了出來。

    「哈哈,果然品質改良過,一代比一代精良。」楚嫚嫚擠擠鼻子。

    「沒辦法,要適應改變迅速的世界嘛。」

    楚媛媛笑開。「好,你們姐妹慢慢在這裡改良,我先出去了。」

    「你出去做什麼?外面又沒有幾個你認識的人。」

    「我想試試血滴子和原子彈的滋味啊,今天可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我勾引成功,你們身上的婚紗記得脫下來借我穿。」楚嫚嫚揮揮手,走出滿是粉紅泡泡的新娘休息室。

    看著楚嫚嫚窈窕曼妙的身影,夏日葵忍不住得意,悄悄對妹妹說︰「你姐夫說我比嫚嫚更漂亮。」前幾天,嚴幀方第一次看見楚嫚嫚,想起她告訴過自己他們住到嫚嫚家時,兩個女人的鬥嘴。

    然後,他評論了,他說︰「你比嫚嫚更漂亮。」

    「在姐夫眼裡,姐姐是獨一無二的吧,環球小姐也沒有姐姐漂亮。」夏玫瑰說。

    夏日葵明白,那叫愛烏屋及烏,微微地笑著,濃濃的甜蜜滲進眼底、心底。

    她回想那個吃冰淇淋的下午,當時她下定決心要耍任性,要無法無天的任性,她感激那個決定,讓她遇見幸福契機?

    外面的花牆已經搭起來了,到處都有小孩嬉鬧玩笑的聲音,嚴幀方和黎瀚正在招呼客人,外婆抱著若若到處炫耀……楚嫚嫚揚起嘴角,世間事真難預料,過去幾年,每次和夏日葵碰面,她都會與自己分享那個暗戀的男人,她以為離職代表了暗戀的結束,誰知道,那是戀愛的正式開始。

    人生的故事難預料,誰都不曉得下一刻會遇見什麼。

    「嫚嫚。」遠遠地,傅育康看見楚嫚嫚,加快腳步往她的方向跑來。

    「傅大設計師!」她用手背拍拍他的胸口。

    上個月,傅育康的四合院改造拿到國際大獎,電視新聞大肆宣傳,把他譽為新台灣之光,說他的設計融合了台灣建築的特色與創新,是台灣設計界未來的新希望。

    被新聞這樣三天兩頭宣傳,傅育康的CASE多到接不完,不過目前他得先把嚴幀方那間飯店搞定,那間飯店將是他下一個比賽成品。

    他把獎杯寄回家了,雖然爸媽沒和他聯絡,但至少他們沒把獎杯寄回來,還讓林嬸帶一堆東西到墾丁看自己,他想,也許有一天,家人會理解他想做些什麼吧。

    「現在知這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了吧,下次我去你家,還讓我打地鋪?」

    「不,下次你來,我把床讓給你,台灣之光咩,了不起得很。」

    「我沒那麼可惡,那張床,一人一半。」

    楚嫚嫚很注重睡眠品質,分期付款買下的小公寓沒裝潢、沒佈置,連廚具都是建設公司附送的那套,她整間屋子裡最大的投資便是那張昂貴到讓人咋舌的床,但真的超好睡。

    「想和我同床共枕?台灣之光,身價有這麼高?」

    「身價高不高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的身材很好,可以讓你望梅止渴。」

    「哈哈,你又知道我很渴。」

    「啊不然呢,空窗期長達二年的女人還不饑渴,你屬駱駝的?」

    「你不知道我是周大牌的御用化妝師嗎?我們就不能在四下無人時,找個地方替自己解解褐?」

    「你確定?我以為周大牌是GAY。」

    「你這是在污人名聲。」

    「我以為自己說的是真理。」

    「真理是一會指控別人是的,通常自己也有GAY傾向。」

    「想知道我是不是很簡單啊,試一試就知道。」

    「很可借……我還沒那麼渴。」

    「你不渴,有人很渴了。」他揚揚眉,目光射向嚴幀方和黎瀚。

    楚嫚嫚笑開,回答︰「看到阿葵和玫瑰還不饑渴的,不算男人。老實招來,你沒對她們饑渴過?」

    「再渴也沒用,有人霸佔水龍頭了。」

    「不然你指望誰和你分享水源?」

    「所以嘍……」他目光轉向她,很認真地盯著她上上下下看。

    楚嫚嫚被看得不自在,「你在幹什麼?」

    「我在望梅止渴。」四個字,他引出楚嫚嫚的笑聲。

    這時候,小提琴樂聲響起,傅育康伸出手,楚嫚嫚疊上自己的,她說︰「走吧,婚禮要開始了,伴娘伴郎就定位。」

    墾丁的風很柔,墾丁的天空很藍,墾丁是個好地方,有好男好女、好心情,如果你也想談一場陽光般的戀愛,請到墾丁走一趟。

    【全書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6-10-19 00:17:35

後記

    大家好,我是千尋。

    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寫現代稿了,知道這本稿子要出版,打心底高興著,只不過有些期待、也有些許擔心,生怕它不能獲得好評,生怕它不能贏得讀者的青睞。

    閱讀是一股風潮,這段日子穿越、重生、古代稿是市場上的強項,讀者們喜歡這樣的作品,於是很多此類題材的作品不斷被出版,相形之下,台灣作者的作品就減少許多,因此新月願意出這樣的現代稿子,實在有說不出的感激。

    曾經有人告訴我,台灣作者寫現代稿比較好看,大陸作者寫古代稿好看,我承認這件事,也許是因為大陸作者俯捨皆是歷史,連說話都帶著那麼幾分古意盎然,這是台灣人沒有的環境,因此寫起古代稿真好看,而台灣這些年不斷接受各方來的文化衝擊,想法態度自然不同,所以寫山來的現代稿獨具風味,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強頂。

    很久以前讀過一篇文章,那是位很有名的作者寫的,忘記是誰了,他在文中寫到,寫作是一件快樂的事,但以寫作為職業的時候,就沒那樣幸福了,因為當你尚未進入這行,你可以寫你想寫的,但成為作者,你的考慮再不是「我想寫什麼」,而是「讀者想看、喜歡看、願意看的是什麼」?

    這是事實,所以我為自己還能夠任性地寫下這本稿子,並且出版社願意為我出版而偷偷地慶幸著。

    曾有人問︰寫作於我是什麼?

    我認真想了想,回答︰寫作是一篇幸福的喃喃自語,你可以說著你想說的話,並且有人樂意傾聽。

    這樣的工作聽起來很浪漫,因此許多朋友都很羨慕我的職業。

    的確啊,夜半一杯熱拿鐵在桌邊,翻騰的蒸氣伴隨著敲擊鍵盤的細碎聲,那畫面光是想象便浪漫到不行。

    只是啊,哪一行都有辛苦的時候,在截稿日將至,角色們卻在腦袋中打群架,而你無力收拾紛亂時、在大綱抵定,男女主角卻不願隨波逐流,非要鬧出不同章曲時;在面對電腦螢幕,敲出的每一行字在下一秒被自己全數否定時︰在開了兩章稿,卻突然發現頭腦當機、一片空白時……如果你看了這些,依然覺得寫作是個幸福的職業,那麼,歡迎你加入我們,讓我們一起努力,替台灣作者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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