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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6:27     標題: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6-10-25 23:21 編輯

帝皇書 作者:星零

【內容簡介】:

  二十年前,雲夏大亂,帝盛天以驚世絕倫之才攜摯友韓子安平定亂世,奠大靖天下。

  十年後,帝家滿門被誅,唯留一孤女被禁泰山,帝氏百年基業煙消雲散。

  若是帝盛天知道有一日帝家會被她親手教出來的弟子誅滅滿門,當年她可還會以一半江山相贈,奠大靖萬世基業?

  無論世人如何神往追憶帝盛天存在的年代,經年後,任安樂百無聊奈的蜷在她的土匪窩翻得這段野史時,只是笑言……

  勝者王侯敗者寇,世間定論如此,如今,這世上還有誰會在意曾經的雲夏至強者會如何作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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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死局,我若為皇,你當如何?

  韓燁,從你埋骨西北那一日起,這個答案,我便再也尋不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6:52

卷一 任安樂 第一章

  朝日劃過晨曦,懶懶落在殿外,巍峨的宮殿如往常般迎來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國數十載,嘉寧帝積威甚重,但向來廣納臣子諫言,朝堂時常爭論不休,各執己見,只是今日情況有些特殊,眾臣低眉順眼瞅著殿中央灰塵撲撲的副將,閉緊了嘴皆成了泥塑的菩薩。

  「趙愛卿,你將剛才所奏再說一遍。」

  皇座上的帝王面目威嚴,手落在御座龍首上,向來嚴謹的神情有些荒唐。

  身著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將趙謹石半跪於朝堂上,巴巴朝殿上左首一瞧,風裡來火裡去歷經戰火數百次的威武漢子一下子啞了聲,喏噎而又細聲細氣的回稟。

  「回陛下……」

  「趙卿,好好答話!」嘉寧帝沉下聲淡喝,龍目微瞪。

  「陛下,安樂寨遣來降信,願受朝廷招安,歸順我大靖,其寨主任安樂聽聞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樂寨上下無需大靖安撫,只需東宮一妃之位便可換她三萬水軍誓死效忠。」

  被嘉寧帝一喝,趙謹石一凜,渾厚的聲音在大殿中嗡嗡作響,輪著旋迴響。

  這一聲一出,眾臣齊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異樣,顧自強忍古怪之意。

  趙副將是個老實的,『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樂說的,如此之話,心裡明白就是,豈能在朝堂上隨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著眼,絳紅朝服著於身,清潤沉默的身姿阻了眾臣意味不明的窺探。

  安靜的崇安殿內,只御座上首的帝王輕叩龍椅,微變的神色在副將朗聲回稟下極快的恢復了常態。

  「哦?三萬水軍誓死效忠?那任安樂此話可真?」

  嘉寧帝話語中不無稀奇,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讓一眾大臣顧不得其他,凝神考量皇帝的這句話來。

  「回陛下,送來的降書中是這麼寫的,季將軍讓微臣快馬回京面呈陛下,說是機會難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趙謹石軍旅數年,大老粗一個,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活像背書一般,想來也是季老將軍交待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樂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條件,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輪不到他頭上,一眾大臣搖搖頭,眼底明瞭。

  大靖兵強馬壯,疆域遼闊,北秦和東騫兩國位處荒涼塞北之地,算不得大患,唯有南海外境盜匪肆虐,侵擾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軍薄弱,數十年來一直未尋得解決之法。

  安樂寨對大靖而言,是個奇怪又獨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亂,各諸侯世家混戰,北方韓家一統天下,安樂寨本是東南沿海一處小邊角地兒,當時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忽略保存了下來,卻未想經過幾十年壯大,當年占山為王的幾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萬水軍的威勢,並在十幾年前自稱安樂寨,偏安一隅。

  朝廷數次圍剿,皆因不敵其水軍鎩羽而歸,如此一來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樂寨雖不歸屬朝廷,卻未騷擾百姓,只占山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寧帝可不是個吃素的帝王,臥側之塌豈容他人鼾睡?安樂寨近年來被圍剿次數不少,皆無功而返,這次若能歸降,即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萬水軍牽制南海水賊,可謂一舉兩得之事!

  眾臣這麼一琢磨,頓覺安樂寨歸降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齊刷刷朝青松一般溫潤的太子爺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淚。

  安樂寨十幾年前本不是這麼個名,就喚土匪窩,當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後甚喜,將寨名改成安樂,幾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餘,聽聞粗魯無比,大力蠻橫,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盜。

  三萬水軍換一妃位,瞅瞅自個冠絕朝堂青蔥水嫩的太子爺,眾人還真琢磨不出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女土匪得了乖。

  「趙卿,此事甚重,安樂寨既有歸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頗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還需太子頓首,皇兒,你覺得……?」

  嘉寧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帶笑,眼底卻有幾分深沉。

  眾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驍勇善戰的三萬水軍就直說唄,偏生還冠冕堂皇的讓太子爺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責無君無父,太子東宮的一場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卻一眾心思各異的大臣,幾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話的意思,被女土匪以容貌之美的贊言當著滿朝文武提親,太子這次的臉面算是丟大了。

  「父皇,若安樂寨忠心歸順我大靖,三萬水軍願編入祟南將營,安樂寨自此解散,兒臣願在東宮列一份位以迎任安樂入京。」

  太子韓燁邁出一步,對嘉寧帝執禮而答,一派從容。

  幾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間緩和下來的嘉寧帝,暗贊一聲,太子這話說得漂亮,不僅點出了安樂寨忠心歸順他才會迎娶的條件,還將三萬水軍併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將營,以示自己絕無覬覦安樂寨水軍之心,如此一來,太子以儲君之軀甘願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的犧牲便會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幾位皇子也想到了這層,暗哼幾聲面色有些訕訕。

  「皇兒仁厚愛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寧帝撫掌大笑,眉間厲色一掃而空,望向禮部尚書:「龔愛卿,你看給那安樂寨主排個什麼位份好,她千里遠赴,倒也別虧待了。」

  大靖朝堂上還是頭一次議一個區區東宮位份之事,被點名的禮部老尚書龔季柘急忙邁出,耿直的面容微一思量恭聲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雖說任安樂攜三萬水軍招安,可她畢竟是個土匪頭子,要嫁的還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是抬舉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頗好,龔季柘也不會開這個口,果不其然,一些講究世家位份的言官已經皺起了眉頭準備諫言。

  「陛下……」被忽視良久的趙副將聽著不對勁,忽想起一事忘了稟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話,嘉寧帝被他突然一怵,不悅道:「趙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樂在降書上說,所求之位……」趙副將朝一旁挑眉看來、豐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著頭皮回:「乃太子妃位。」

  安靜,十足的安靜,大氣喘著都嫌鬧得慌的安靜。

  整個崇安殿內,奇跡般的因為『太子妃』三個字悄然靜默了下來,即便是素來喜歡在體統上爭個臉紅脖子粗的言官也閉緊了嘴,低埋的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簡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晌,也不知除了這二字,還能有何詞來形容那膽大包天的安樂寨女土匪。

  太子乃一國儲君,她求太子妃位,難道還想做大靖朝的國母不成?大靖帝都裡世家清貴、勳爵侯府裡教養出來的貴女不計其數,還沒有一個膽敢直言妄入東宮,肖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後一步,垂下眼,面容風輕雲淡,眼底卻有了淡淡的波動。

  這個安樂寨寨主居然敢提出這個條件,倒是個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寧帝也收了聲,面色沉了下來。

  「好一個任安樂,她視朕大靖朝為何物…………」

  「陛下,任安樂有言,若是陛下不願許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東宮,只願陛下能在軍中為她備一軍職,讓她能以軍功……來換將來入主東宮的機會。」

  雖覺著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駭人,太子漫不經心投來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趙副將還是拿出了在戰場上一往無前的精神,長吐一口氣,完成了稟告。

  其實說白了,任安樂就一個意思,你可以現在不給我太子妃的位份,可你堂堂大靖朝,總得拿出點誠意來換我三萬水軍效忠吧。她任安樂會什麼,針刺女紅琴棋書畫那是扯淡,只有扛著大刀打仗有兩把刷子,入軍隊晉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這般與明搶何異?果然是做慣了土匪的女子,連嫁個夫婿也是一身匪習難改。

  大靖女子地位頗高,歷朝領軍入閣的女子雖少,卻不罕有,眾臣對狂妄蠻橫的安樂寨主心生鄙夷,但想著那驍勇馳騁的三萬水軍,此時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絕不入東宮?她好大的口氣!龔卿,替朕擬旨,昭告天下。」嘉寧帝一反常態,竟未斥責任安樂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撫掌大笑起來。

  「安樂寨主剛強恤君,願率三萬水軍投效大靖,封其為祟南副將,安樂寨一應人等從優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許其入京奉職。」

  禮部尚書領旨退至一邊,心底微動。任安樂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萬水軍遲早會被季老將軍馴化,不出幾年,安樂寨在東南沿海的影響便會消失。屆時,任安樂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話一出,便沒人敢在提及任安樂求娶太子之事,只當嘉寧帝甘願用一個三品虛職換了安樂寨三萬水軍。

  皇帝一擺手後,小太監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退朝』,諸大臣退出大殿時才發現太子已被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趙福領著朝上書房走去。

  「父皇當真看重三哥,這才剛下朝,便又巴巴的把他喚走了。」說這話的是九皇子韓昭,生得濃眉大眼,頗具武將之氣。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場,和太子無甚衝突,十五歲的少年王爺,便養成了這般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儲君,得父皇看重本是應當。」大皇子韓瑞不輕不重斥了一句,肅重的面色一派威嚴。

  韓昭哼一聲,眉微揚,顯是沒聽到心裡。

  韓瑞乃長子,卻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寧帝看重,在諸皇子中身份最為尷尬,好在這些年他對嘉寧帝忠孝皆厚,對太子韓燁極守臣禮,在朝堂多年功勞甚重,遂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爺,三年前更是被嘉寧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韓越見兩人劍拔弩張,忙打圓場:「九弟,大皇兄說得對,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們不一樣,不過我看父皇喚走三哥恐怕不單是為了那安樂寨之事。」

  五皇子在諸位皇子中最為奇葩,明明生於帝家,卻偏生喜好吃齋禮佛,十歲起便拜在國寺淨閑大師座下,嘉寧帝一生得了十幾個兒子,到如今安在的不過這麼四個,怕他一時想不開剃了和尚頭,便強行將其召回朝廷。不過想是這五皇子自小敬奉菩薩的緣故,他性子通透純淨,從不說假話,且所想必言,從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樂寨,還能有什麼事?」韓昭見兄長面色不虞,乖覺的順著五皇子的梯爬了下來。

  韓瑞眉峰一動,望向上書房的神情有些深沉。

  區區一個安樂寨,即便是任安樂率三萬水軍來降,對大靖朝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嘉寧帝會重視到這個地步,不過是因為安樂寨的解散意味著……太祖治下的年代徹底結束罷了。

  安樂寨建於三十年前,幾乎和大靖王朝的歲月一般長久,深埋大靖最東南的地界,這才是嘉寧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經二十有二了啊。」見韓瑞和韓昭齊齊望來,韓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還沒有嫡子。」

  沒有太子妃,哪來的嫡子!

  聽著的兩人隨口便想反駁,但同時一凜,韓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這句他一拂袖袍轉身便走。

  「哼,成天擺出個忠君正直的臉,沒點骨子氣。」韓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約了人出宮遊玩,父皇若問起我,你便說我去了西郊大營,替我遮一遮。」

  他邊說邊朝石階下跑去,一溜煙便不見了人影。

  韓越笑了笑,不愧是宮裡長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脫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說的。

  皇家有很多忌諱,但嘉寧帝真正為之逆鱗的忌諱卻只有一個。

  太子妃?當然不是,帝君忌諱莫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個姓氏。

  晉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韓氏為尊,可說到貴,卻未必只是皇室。

  只不過,這個姓氏所傳承的一切榮辱,在十年前就已煙消雲散,遺留世間的,也不過只剩一個代表著太子妃虛號的帝家遺孤罷了。

  烈日頂在頭上有些晃眼,韓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轉身出宮回府默背心經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7:06

卷一 任安樂 第二章

  上書房。

  嘉寧帝翻看完積累了幾日的奏摺才抬眼朝下首靜立的太子韓燁看去。

  早已成人的太子通透睿智,內斂溫和,作為儲君而言,無疑是嘉寧帝的驕傲,可偏偏和歷代所有帝王一樣,他擁有的皇權,在位時總是不希望被分走的,即便那人是他最優秀的兒子也一樣。

  韓燁生得不像嘉寧帝,可卻從未有人敢說他半句閒話,只因他和太祖長得太像了,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嘉寧帝對著這張肖似先帝的臉時總會不自覺的晃神,譬如此時。

  「父皇?」顯是對嘉寧帝此舉極為熟稔,太子韓燁不輕不重喚了一聲,神色恭謹。

  嘉寧帝回過神,輕咳一聲:「皇兒,任安樂不過邊荒蠻女,魯莽無知,待她入京,你晾著便是,別太過計較,失了儲君氣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話一經傳出,任安樂便會成為東宮的眼中刺肉中釘和整個京都權貴的笑柄,到底收了人家三萬水軍,適當的勸解表態嘉寧帝認為還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兒臣定會告誡下臣。」韓燁皺眉,應道。

  知道這個兒子向來言出必諾,嘉寧帝點頭,突然話鋒一轉,淡淡開口:「太子,你也不小了,再說東宮總是無主也不像話,朕問你,到如今你的心意……還是沒變?」

  說這話的瞬間,嘉寧帝一掃剛才的慈祥寧和,整個人帶出了隱隱的煞氣來,他灼灼看著太子,手輕扣在龍椅案頭上,沉悶的敲擊聲漫不經心卻威懾十足。

  韓燁眉角微動,這才是曾隨著先帝南征北戰,滅絕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記他這個父皇曾是何等梟雄的人物。

  「累得父皇掛心是兒臣不孝。」韓燁抬眼,神色鄭重,毫不退讓望向嘉寧帝:「只是這樁婚事到底是皇祖父的遺願,他老人家在世時最疼兒臣,兒臣只願能圓了他這樁心願,還望父皇能成全。」

  韓燁的聲音太過堅持,和過往十年一般無二,嘉寧帝眼一眯,擺手冷聲道:「行了,此事日後再議,你且出去吧。」

  韓燁應聲稱是,行禮退了出去。

  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仿若毫不在意他這個父君的怒意,上書房的大門被輕輕掩住,嘉寧帝吐出一口濁氣,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飲口安神茶吧,這是四公主前幾日親手去御苑裡採摘的。」

  一盞幽香清淡的素茶被輕手輕腳放在御桌上,趙福低聲道。他侍奉嘉寧帝幾十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凡那件事被提起,後宮必將受半月雷霆之怒,想辦法讓嘉寧帝恢復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寧帝神色一緩:「韶華是個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趙福,你說朕當年留下她是不是做錯了,太子如今端著太祖的遺願,把她硬生生護住,倒讓朕實在難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誰可以阻止,不過是借了太子的藉口罷了。但趙福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垂眼恭聲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過當年風光,如今區區螻蟻安敢與我大靖皇室爭鋒?」

  「那可不是什麼螻蟻。」嘉寧帝低喝,眼底漸有滿意之色。

  「老奴失言,陛下贖罪。」趙福急忙跪下請罪,面露惶恐,嘉寧帝擺手『罷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螻蟻?師尊,若你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會被一個閹人稱為區區螻蟻,你當年……可還會將這天下江山拱手相讓?」

  嘉寧帝望向書房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綠鐵劍,低晦莫名的聲音自上書閣中隱隱傳出,青天白日裡頭,竟硬生生讓人折出冰冷的寒意來。

  天近黃昏,禮部後堂。

  龔尚書一整天忙活著安樂寨諸事細節的安排,臨到傍晚才起草嘉寧帝早朝上賜下的封賞,正欲下筆,急匆匆的吆喝聲在堂外驟然響起,他筆尖一頓,一團甚小的墨汁便滴在了明黃的卷軸上。

  「龔老兄,今兒個天道不錯,明日又是休沐,陪我去楚館裡瞅瞅,躲在這個偏堂裡忙活啥?」一人裹著身有些不齊整的朝服走進來,三十開外的年紀,相貌平庸,一雙眼轉得甚是活絡,乍一看時還帶幾分市井俗氣。

  龔季柘年過五旬,鐵板定釘的兩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強,極少有人能讓他難以應對,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臉皮,領教數年,他倒也習慣了。

  「胡鬧,本尚書長你幾十歲,你恭稱便可,休要每次來套近乎!楚館那種地方,堂堂朝廷重臣豈可隨意提起!」龔季柘拂袖,頭疼的看著聖旨上的污漬,用筆墨極快帶過,吹鬍子瞪眼道:「再說安樂寨舉寨招降,戶部分列的賞賜不少,你哪來的閒心到處閒逛?」

  來人為戶部侍郎錢廣進,龔季柘一度覺著,錢廣進的父母倒是實在,取了個好名。作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區區五年時間,這錢簍子便為自己在朝堂上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無其他理由,大靖建國的前些年施恩天下,沒積下什麼銀子,嘉寧帝又是個好戰的皇帝,每年征戰便要耗掉大半國庫,前幾年打仗時缺銀子,差點就要靠增收賦稅來馳援疆場上的將士。

  不過增收賦稅這事在當年鬧得很大,嘉寧帝旨還沒下,一堆老臣子便跳出來哭天搶地的上書不可勞民,嘉寧帝頭疼之際,巨富之家錢氏一族的新繼任者將九成家底捐獻國庫,稱得英明之主庇佑才得以攢下殷實家底,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方為正道。

  天子被拍足了馬屁,兼錢家貢獻的金銀著實可算敵國,嘉寧帝一高興,便破格將錢廣進招入戶部,讓他位列朝堂,他倒也爭氣,入戶部不過五年,便使得國庫充盈,兼善於鑽營,甚得帝心,一路扶搖直上,如今已是戶部侍郎,管江南錢糧。

  即便龔季柘是個古板倔強的,也不得不承認錢廣進雖粗鄙市儈,可卻是個掙錢富國的奇才。

  「龔老兄,守禮持重有什麼用,您頑固了一輩子,啥子油水都沒撈到,還不如下官這個戶部侍郎。」錢廣進這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平時圓滑的很,卻不知怎的偏偏喜歡和古板持禮的禮部老尚書抬杠,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龔尚書眉頭皺成了八字,極快的起草完詔書,將卷軸合攏,抬首不耐煩道:「你有何事,說吧,老夫沒閒工夫陪你嘮嗑。」

  「嘿嘿,老尚書果真目如火燭。」錢廣進整整朝服,貓著腰靠近,一派小心翼翼樣,龔尚書瞧得稀奇,卻不想錢廣進一開口,便讓他愣在了當下。

  「老尚書,下官今兒在朝堂上見趙副將提起太子妃後氣氛著實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嫡妻,難道太子妃位真是為帝家孤女留著的?」

  「糊塗,提起這事作甚!」龔尚書額邊青筋畢露,粗聲道:「你只管將封賞準備好便是。」

  「老尚書,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勳貴,向我這樣以商入朝的可是從來沒有,自然不比你們,下官對當年之事雖有耳聞,卻不夠清楚,若是觸了龍鱗便是大罪,還請老尚書體諒一二,為下官提個醒。」錢廣進沒在意龔尚書的態度,急忙做恭,樣子倒有幾分真誠。

  龔尚書知他說得不錯,當年的事雖為天下所知,可傳來傳去大多失了真相,錢廣進靠聖寵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確乃池魚之災,念他的確是個人才,當年龔老夫人大病時也虧得他介紹了一個民間大夫,龔老尚書性子耿直,略一遲疑,只沉聲吩咐了一句。

  「太子妃位人選乃皇室禁忌,你以後切莫在別人面前提及,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龔尚書只說了一句,錢廣進連連點頭,只是仍有些納悶。

  「老尚書,太子年紀不小了,太子妃位總不能一直空著?」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的誰能堅持得更久了,畢竟是太祖定下的婚事,帝家孤女總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為滿帝都勳貴世家都不敢肖想東宮太子妃位是何緣故。」若陛下看得開,左右也不過這一兩年了。

  這句話是龔季柘的猜測,倒是沒有說出來。他朝錢廣進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戶部去,記著這些話休要再提。」

  龔季柘是兩朝元老,說話自不會無的放矢,見他開始趕人,錢廣進念叨著『多謝老尚書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歸安靜,龔尚書取出剛起草好的聖旨,眼落在明黃的卷軸上,有些晃神。

  十年前他同樣替嘉寧帝起草過一道聖旨,只不過……不是天恩,而是來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顧先帝之恩,妄動竊國叛亂之兵戈,朕代天責罰,賜帝家滿門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網開一面,圈禁於泰山國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區區幾句話,一道聖旨,大靖立國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廈傾覆。

  或許,本不該稱帝家為臣才對。

  龔老尚書閉上有些渾濁的眼,重重歎了口氣。

  四十年前中原混戰,各世家割據天下,梟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韓家實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雖為女子,卻廣納天下有識之士,十年時間便在南方一家獨大,而韓家家主韓子安亦在同年將北方廣裘之地納入韓氏一族手中,正當天下百姓以為兩家會有一場惡戰時,兩家家主卻同時昭告天下兩人早已相識,惺惺相惜,願不動兵戈統一南北,天下聞此訊彈冠相慶,傳為一時佳話。

  半年時間,帝盛天隱退,將南方統治權及兵權交由韓家家主韓子安。

  一年後,韓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禪讓天下之義,又因帝盛天閒遊天下,便封其侄帝永寧為靖安侯,掌管晉南十萬兵馬,並立下聖旨,靖安侯與當朝皇子共享皇位繼承之權。

  此旨一出,天下震動,帝氏一族的尊貴榮耀無出皇室,被尊大靖國之柱石。

  數年後,靖安侯得一女,視為掌上明珠,太祖聞之欣喜,親賜名梓元,並降旨帝家,許下忠王嫡子與帝家幼女的婚事。

  當年的忠王韓仲遠,便是如今的嘉寧帝。

  在此後數年,靖安侯曾屢次上書,請辭皇位繼承之權,太祖始終未應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馬生涯舊疾復發,太祖殤於昭仁殿,留下遺旨立忠王為帝,世子韓燁為太子,而那道傳位聖旨裡最後一句卻是——帝家幼女,上承於天,斯得重任,榮封太子之妃。

  太祖駕崩時,太子韓燁六歲,而帝梓元不過兩歲稚齡。

  何來上承於天,那不過是太祖給帝家留下的最大榮寵罷了。

  帝家權握晉南十萬兵馬,當年甘願放棄皇位的善舉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駕崩王朝不穩的頭兩年,靖安侯對嘉寧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穩渡過了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亂。

  嘉寧帝為示皇室對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將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禮迎入京城休養,奉為皇室上賓。

  當時,天下百姓皆以為待太子長大,大靖最尊貴的韓帝兩家結秦晉之好時,便可續寫當初太祖和帝盛天謙和天下的佳話。

  只可惜,嘉寧六年,靖安侯私調八萬大軍擅離晉南,長驅直入北方邊境,並欲勾結東騫國發動戰亂,消息傳來時,舉國震驚,嘉寧帝修國書迅速和北秦王和解,派遣大軍遠赴邊境,同時讓左相姜瑜帶著賜罪的聖旨前往晉南。

  令人費解的是,靖安侯並未認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當著滿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證清白,靖安侯的自刎將整個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說句實話,即便晉南大軍突入北部,舉國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慘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動盪不安,諸王瞧得契機,皆有異動。

  就在此時,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與東騫王密謀造反的書信,昭告全城後以雷霆之勢斬殺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數百旁支,一夜間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時帝北城守將季川率留守的兩萬守軍向嘉寧帝投誠,並幫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傳至天下時已經太晚,帝氏一族滅絕已成定局,更何況,同一日,遠赴北部的帝家八萬大軍遇上北秦鐵騎,被坑殺於青南山下,此時,整個王朝都沉默下來。

  這八萬大軍的覆滅意味著……自此以後,大靖王朝最尊最貴者唯有皇家。

  史書功過,向來勝者王侯敗者寇,有誰敢觸帝王之怒,累得滿門受禍。

  此後長達數年,凡曾經與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誅殺,嘉寧帝手段鐵血,以至於上至朝野,下至民間,都不敢再提曾禪讓天下顯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這場謀反裡,天下百姓也確定了一事,就是當年奪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於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則,以她的脾性,絕不會看著帝氏一族自此斷絕。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從那時起,便成了整個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於泰山國寺,整個帝家,除了一個還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虛位,便什麼都不剩了。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龔老尚書睜開眼,感覺握在手心的聖旨隱隱炙手。

  梓元,兩字皆是元后之意。

  上承於天,斯得重任。

  也只有極少數老臣隱隱猜出了當年這道遺旨中真正留下的話,太祖不是由太子的擇定去選擇太子妃,而是……因為帝家幼女才選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著只要帝梓元還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順的中宮之主。

  太祖當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兒,才會賜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鄭重至此毫不遜於立帝的遺旨,以至於讓整個大靖王朝在太祖遠逝、帝家傾頹十數年後對東宮太子妃位始終懸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經頹敗,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還不如安樂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龔尚書看了一眼天色,將聖旨奉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寧帝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7:20

卷一 任安樂 第三章

  十日後,安樂寨歸順朝廷之事傳至天下時,禮部侍郎范文朝帶著嘉寧帝的聖旨和滿懷誠意的賞賜浩浩蕩蕩朝安樂寨而來。

  安樂寨兩面環重山,地勢險峻,背面靠海之處乃三萬水軍練兵之地,唯一可進的是一條羊腸小徑,待臨近正門時才有百米的平原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這個賊窩子也不會在朝廷一年數次的圍剿下穩如泰山,安存至今。

  朝廷封賞的隊伍還未入得安樂寨地境,便遠遠可見手握長刀身披盔甲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兇神惡煞的匪氣迎面而來。列陣的兵士看見朝廷的軍隊既未阻攔,也未迎接,只是冰冷的目送他們走進安樂寨範圍,遠送的目光猶如逡巡將入狼窩的羔羊。

  禮部侍郎范文朝乃貨真價實的柔弱文人一枚,以科舉入仕,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倒拿得上手,平日裡哪見過這等陣仗,腿一軟把那個女土匪暗自腹誹了數遍。

  若非她求東宮太子妃位不成,遣一武將前來招降足矣,那還需要他這個禮部侍郎親自前來撫慰!

  跟隨前來的趙副將觀得不妥,怕這個花裡胡哨的侍郎壞了大事,小聲交待:「范大人,任安樂性子剛強,你等會可別把她那個火爆性子點燃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難測,我們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後連綿數里的賞賜,范文朝心底一凜,忙點頭:「趙將軍放心,本官必不會和個女人計較。」

  見范侍郎不以為然,趙副將眨眨眼,悶不作聲退到一邊。晉南這塊地方,若是祟南將營統帥季老將軍是土皇帝,那任安樂就是地頭蛇,強龍尚且不敢壓,區區一個繡花枕頭又頂得上什麼用。

  臨近百米之處,若隱若現的安樂寨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觀得眼前之景,范文朝猛拉韁繩,臉色泛白,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為何安樂寨歸降會讓執掌祟南的統帥季川重視到這個地步,嘉寧帝賜下的賞賜更是價值連城。

  眼前巍峨雄偉囊括百里的鬼東西哪是一個小小的山寨,這該死的分明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才對!

  高約數丈的城牆,冷峭堅硬的長戟,威武粗獷的士兵,城頭頂端懸掛的木牌匾上淩厲厚重的『安樂寨』三字更是攝人冷冽。

  安樂寨深藏大靖東南山脈,三十年發展壯大,水師橫掃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實力,不必等到將來,現在這座城池就足以成為大靖的心腹大患。

  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大靖的太子。

  范文朝全然忘記了數日前在朝堂上他對區區一女土匪肖想東宮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額上沁出的冷汗,心底突生任重道遠的使命感來,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安樂寨主請進帝都,若是毀了陛下招降的大事,恐怕范氏一族仕途盡矣!

  忐忑提馬再近幾步,范文朝驟然被眼前紅彤彤的城池驚得一怔,整座城池滿掛紅綢,喜氣揚天,遣將士上前報信之際,他轉頭朝趙謹疑惑的看了一眼,趙謹搖頭,顯然也不知曉安樂寨在弄些什麼名堂。

  兩人正納悶之際,巍峨的城門被緩緩打開,震耳的轟鳴聲驟響,曜日之下,一行數騎踩著鼓聲自城中飛快奔來。

  喧囂而起的塵土幾近將眾人淹沒,范文朝被嗆得抓住韁繩連退幾步,眯眼瞧去,見一紫衣女子居於首位,心底打了個突,顧不得漫天灰塵,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好歹也是當著滿朝文武求娶他大靖太子爺的英勇人物,怎麼也得瞅仔細了才是。

  馬上女子著紫色布衣短裝,眉高眼寬,短髮束起,模樣甚是粗獷爽利,待眼落在那略顯寬厚的背上冰冷鋒利的大刀上時,范侍郎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樣。

  可憐的太子爺啊…………

  心底的哀嚎還未停歇,一行人已停在了軍隊前方,為首的女子眉一揚,大笑道:「趙將軍,寨裡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來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麼時候迎娶我們大當家的?」

  這女子平時顯是習慣了喊話,一句問下來如雷聲一般震耳,范侍郎心裡直念著『粗魯啊粗魯』,突然回過神愕然問:「你不是任小……?」話到一半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也硬了起來:「閣下難道並非任寨主?」

  荒唐,陛下聖旨欽賜,前來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樂!

  紫衣女子朝范侍郎望來:「趙將軍,這位大人是……?」

  趙副將打了個哈哈,忙介紹:「這是陛下遣來的欽差,宣讀招安聖旨的禮部侍郎范大人。」說完朝范侍郎遞了個眼色:「范大人,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書姑娘。」

  范侍郎略一拱手,哼了聲,這麼個女土匪居然取了個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好名字。

  「別老是姑娘姑娘的叫,聽著彆扭,叫我一聲二當家就行了。」苑書眉一橫,豪爽道。

  「二當家。」趙副將有些尷尬,忙轉移話題:「任寨主呢,陛下已頒下聖旨,讓她出來領旨吧。」

  「趙將軍,我們當家的怕朝廷送來的迎親之禮太過豐厚,寨子裡拿不出好東西來還禮,前幾日帶著兄弟們出海搜尋寶物去了!」苑書撓頭搓手,爽朗的面上泛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神情來:「趙將軍,咱們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嬌生慣養,享福慣了,你放心,大當家的素來好脾氣,將來成親了,定會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著五大三粗的苑書嬌憨喜慶的臉,兩人突然明白安樂寨一城大紅從何而來,這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太子妃代表的意義,還以為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釘釘了。

  「苑書二當家。」范侍郎皺著眉不倫不類喊了一聲,朝苑書背後泛著銀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壓住心底的膽寒,一板一眼開口:「陛下有言,太子妃位關係國祚,如今實在難以定論,既然任寨主不願入東宮為側妃,陛下亦不勉強,定會補償任寨主。」

  范侍郎極聰明的用了側妃位份來抬舉任安樂,此時給他個膽子,也不敢把老尚書在堂上欲將東宮孺人一位賜予任安樂的話說出來。

  「哦?拒絕了?」

  范侍郎幾乎是睜大眼盯著對面那個兇神惡煞的女土匪說出這句話,見她漫不經心朝背後的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縮。

  「那也無妨,陛下想必封我們大當家做官了吧,以我們當家的才情模樣,入主東宮是遲早的事。」苑書哈哈一笑,隨意在大刀上彈了彈,發出清越的聲響,朝范侍郎抱拳道:「范大人,我們當家的遠出未歸,陛下賜下聖旨天恩浩蕩,我們這些蠻人怠慢不得,不如由我來接旨,來人,擺桌焚香!」

  說完不待范文朝回答,朝後一揮手,立時便由幾人抬著一方木桌出現在兩方人馬之間,苑書和安樂寨的人從馬上躍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有些晃神的范文朝和趙謹笑眯眯道:「兩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書蠻橫態度牽著鼻子走的兩人對看一眼,暗中交換了眼色,算了,和這個土匪頭子計較禮儀實在是笑話,只要任安樂願意進京,甘心交出三萬水軍,其他的忍讓一二也算不得大事。

  范文朝輕咳一聲,取出聖旨,高聲宣讀起來。

  內城閣樓頂端,隱隱綽綽爬滿牆壁的蔓藤下,一女子斜躺在沁涼的墨石椅上,兩腿交叉橫臥,臉上蓋了本折子戲書,細小的呼嚕聲從書下淺淺傳來。

  微風拂過,戲本被吹落在地,灼熱的日頭懶懶掃在這人身上,想是骨頭懶慣了,女子動也未動,只管酣睡。

  良久,外間喧鬧鼓聲漸停,嘈雜聲打破靜謐,好夢正酣的女子眉頭微皺,循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閉眼拾起地上的戲本猛地朝廊邊扔去。

  「哎喲!」苑書裝模作樣做驚呼狀,猛拍小心肝:「大當家的,我頂著大逆不道的罪過替您老人家接了聖旨?您就不能下手輕點!再說您這力撥千鈞的力可別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爺還在等著您呢!」

  苑書一口一個『您』說得極順溜,明明還是剛才對著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卻襲上了完全不一樣的靈動狡黠之色。

  「沒出息,想在安樂寨的地頭裡頒聖旨就得按我的規矩來,這些個文謅謅的書生最是磨蹭,我懶得應付他們。」

  石椅上的女子驟然起身,輕挑的翹起二郎腿,抬手拖著下巴:「苑書,皇帝老頭送什麼好東西來了?」

  說這話的人著一身俐落的藏青長袍,挽袖對翻,下擺俐落開合,光是看這裝扮,便知其是不拘小節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懶散,眼底隱帶痞氣,偏生面容卻肅凜含威,頗有大家之像,這般氣質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該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經百戰,又執掌安樂寨多年,養成這樣倒也不稀奇。

  「五萬兩金子,十萬兩白銀,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參…………」苑書拿出嘉寧帝賜下的聖旨,打開喜滋滋朗讀起來,眉梢一臉得色。

  任安樂眯著眼,手不輕不重敲在石桌上,直到苑書念完最後一份賞賜,才一撇嘴歎了口氣:「本當家這個後悔啊……怎麼不早幾年瞧上那個水嫩白皮的太子爺,蹉跎了歲月不說,這些個寶物更是兜兜轉轉了半個天下才落到我手裡來。」

  苑書瞅著自個悲傷春秋的大當家,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才道:「當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這年歲正好,真的。不過當家的您不去迎聖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給咱們使絆子?」

  任安樂抬頭,哼了一聲:「接旨?老皇帝以為我遠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給我弄了個什麼孺人的位份,我為什麼要低聲下氣去接聖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當家這麼家底殷實的媳婦,那些個權貴世家嫁閨女能給他送三萬水軍、一座城池?」

  任安樂越說聲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氣,她才抖著二郎腿,慢悠悠眯著眼道:「好在本當家的還當了個副將,等將來攢夠了軍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說說,我看上他兒子是他們皇家修來的福分,錯失我可是大靖的損失。」

  未必是福吧,那個太子估計覺著禍從天降了還差不多!

  苑書看著自家小姐直歎氣,當年老當家在世時一心想替小姐找個好夫君,晉南地界上挑了個遍也沒人能入了小姐的眼,哪知如今卻偏生對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樂寨在晉南能呼風喚雨,可是入了帝都就難說了。

  念及此,苑書覺著皇家中人實非良配,準備再做最後一次努力,殷切相勸:「小姐,你真的要把安樂寨送給朝廷當聘禮?」

  在她眼裡,自家小姐英武蓋世,王朝的太子爺嫁過來才是正理。

  「我在降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安樂寨上下無需安撫,我進京不假,但寨子裡其他人自然是要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討生活的。」

  三萬水軍她可以交出,但是安樂寨這座城池不可能輕易交給朝廷,嘉寧帝就是聽出了招降書裡的深意,才會將她招入帝都領虛職,而不是放入祟南將營讓她在軍中坐大,這次賜下的封賞明為天恩浩蕩,其實不過是為了安撫於她罷了。

  任安樂十四歲執掌一城,歷經百戰,是個天生的將才不假,可若說她是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實誠人,倒也是個笑話。

  「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萬水軍自會讓他安心,為了晉南地界的安穩,他必將我們奉若上賓。」

  「大當家的,咱們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貴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苑書有些不信,皇家尊貴慣了,瞧不來他們這些土匪倒是極有可能。

  「苑書,你不懂。」任安樂抬眼閣樓下熱鬧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著分明的透徹和篤定:「老頭子死前說過,皇帝對晉南這塊地方執著得很,只要能讓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樂寨,我們後半生自然無憂。」

  否則,也不會…………安樂寨壯大到這個地步,北方中原也極少有百姓知道,這藏於南海的安樂寨遠不止是一個土匪窩,而是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

  見苑書點頭,任安樂迅速把這事擱置一旁,問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麼跟他們說的?」

  「當家的放心,我說了您明日才回,後日啟程去京城,那個范侍郎一聽我們願意入京,高興得不得了,一直誇我深明大義,說……」苑書眯著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說會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兒郎。」

  見苑書這幅模樣,任安樂怒從心生:「瞧瞧你這模樣,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麼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當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這樣的!」苑書憤慨打斷任安樂的話,直潑冷水。

  「那自然不一樣。」任安樂淡淡開口,眉微揚,話語格外鄭重深沉。

  任安樂這模樣實在太認真,苑書怔在原處,見任安樂緩緩起身,走到護欄邊,半晌後,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即便他是個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裡面最尊貴的那個!誰說我要娶他這個人了,我任安樂的聘禮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妝可是整個大靖!」

  「大當家的,送你六個字,任重道遠,珍重。」

  苑書瞧了半晌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任安樂,合攏下巴,翻個白眼轉身便走。

  任安樂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動和興致。

  太子韓燁,冠絕天下出塵睿智的大靖儲君,但願……你所負的盛名對得起這奔波的萬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7:41

卷一 任安樂 第四章

  是夜,東宮後園石亭。

  東宮屬臣趙岩站在亭外,垂首立著,亭子裡落子聲清晰入耳,他眉心一動,抬眼朝裡望去。

  亭中端坐的人著一身月白常服,四爪蛟龍隱於袖邊,此時正雙手互弈,眉宇肅冷,只是淡淡坐著,身上便有著異於尋常貴胄的尊耀華貴。

  韓燁六歲被立為大靖太子,自小品性淡雅睿智,氣質超群,無論幾位王爺如何效仿努力,都無法分薄他在民間百姓心中的景仰,十八歲時隱藏身份隨西北大軍遠征北秦,大獲全勝後更是在百姓朝臣中的聲望達至頂峰。

  即便是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朝中大臣亦能模糊的感覺到,這個鐵血帝王對這個唯一的嫡子的看重。

  否則也不會允許東宮設下各階屬臣,這些屬臣雖說在朝堂中品級不高,尚還年輕稚嫩,卻毫無疑問是大靖未來的柱石。

  而他作為齊南侯幼子,更是自小被嘉寧帝選為太子伴讀,如今任職東宮,早已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

  「子敬,安樂寨諸事如何了?」伴著最後一粒棋子落下,韓燁的聲音淡淡傳來。

  「殿下。」趙岩回神,上前一步行禮回道:「今日宮中有消息說安樂寨主已接下聖旨,不日便會啟程入京。殿下可是有吩咐?」

  邊塞女土匪堂而皇之的在金鑾殿上求娶一國儲君,肖想的還是太子妃位,雖說嘉寧帝未應允,可也讓太子殿下丟盡了臉面,半月來這件事在帝都被傳得繪聲繪色,再加上沐王府中人的煽風點火,那遠在萬里之外的安樂寨主還未入京,就已成了文人士子、世家小姐翹首以盼的人物。

  「吩咐下去,任安樂入京,不去理會便是,不可隨意欺辱。」

  趙岩一愣,忙道:「殿下,那廝女子如此蠻橫霸道,視東宮和殿下威儀如無物,怎可輕易放過……」

  話到一半,趙岩聲色一滯,有些忐忑,太子雖儒雅近人,卻也不喜下臣置喙他的命令。

  「東宮威儀?子敬,安樂寨和朝廷作對了幾十年,連大靖的國威都從未放在眼裡,何況是孤這個東宮太子。」

  風起,天色微涼,韓燁起身,守在一旁的婢女立時拿來披肩恭謹的繫在他肩上。

  「殿下……」聽見此話,趙岩嘴巴張了張,面色有些赫然。

  「再說……以三萬水師求娶,這般手筆也不算小了,本太子算不上丟臉。」韓燁聲音淡淡,面容沉靜,眼底卻分明有著戲覷的意味。

  「殿下……」

  向來以辯才聞名帝都的『松竹公子』此時除了巴巴的望著自家太子爺,啥話都說不出來,總不能來一句『殿下所言甚是』!

  爺,您好歹也是一國儲君,那個女土匪是在求娶啊求娶,不是求嫁啊!

  「況且安樂寨的底細即便別人不知,你也應當清楚那並不只是個小山寨,任安樂這個人能讓父皇重視,也不算俗物。子敬,任何時候小瞧對手都非明智之舉。」

  許是趙岩眼底的神情過於悲憤,韓燁終於施恩般的繞過了這個話題。

  「對手?」韓燁前面的話還讓趙岩直點頭,但聽到後面,趙岩就垂下了眼,聲音吶吶:「殿下,說是對手也……」

  好歹人家大姑娘不辭萬里使人進京傳話傾慕於您,把家底搬空了往您身邊湊,說是對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再說,殿下貴為一國太子,一介女土匪談何為之對手?

  「怎麼,覺得抬舉了她?子敬,敢在大靖朝堂上放言入主東宮太子妃位,這樣的人,論大膽豪氣,天下間孤見過的……她是第二個。」

  不知想到了什麼,韓燁目光微凝,微暗的夜色下,隱隱可瞧見他瞳中的神往追憶。

  似是韓燁的神色太過篤定認真,趙岩壓下心底的訝異,忍不住問:「殿下,另一位是……」

  「當年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趙岩驟然抬頭,卻看見韓燁已走下石階,朝東宮深處行去,步履之間,竟有微涼的單薄蕭索。

  傳言當年帝家家主極喜愛忠王嫡子,曾為其啟蒙之師,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子敬,京城傳聞不必理會,更無需打壓。」

  聽見此話,趙岩眼底露出複雜之色,他自小陪在太子身邊,幾乎是立時間便明白了他話裡的深意。

  這對天下間至尊至貴的父子,偏生對一件事同樣執著。

  天子對帝氏一族諱莫如深,可太子最看重的……卻偏偏是帝家唯一的孤女。

  任安樂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不假,可也正因為如此,東宮太子妃空懸的事實也毫無掩飾的被攤開在了天下百姓和朝堂重臣面前。

  歷來嫡庶猶如天壑,一國儲君無正妻嫡子,對整個大靖而言都是荒謬難堪之事。

  以此契機將天下言官的輿論送入皇宮,或許殿下不但不厭煩任安樂,反而…………會感謝她。

  趙岩望著小徑深處隱隱消失的身影,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帝北城已有十來年沒這麼熱鬧了。

  安樂寨招降在晉南這塊地界上是件大事,為顯皇威,范文朝早幾日便遣人快馬加鞭將消息傳至天聽,處得最近的帝北城百姓自然最早得到消息。

  安樂寨的女寨主入京城做官可是個稀罕事,再說大靖王朝的女子也不是誰都敢求娶一國太子的,這才幾日時間,任安樂便成了茶館戲臺上說道的常賓。

  不少百姓都想好好瞧瞧晉南的這位女英豪,是以這一日才清早便把入帝都的必經之城帝北城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奈何朝廷儀仗隊守衛甚嚴,連那個一向胡天海地慣了的任安樂也裝起了嬌弱,躲在馬車裡死活不讓人瞅,眾人遺憾之餘,只得頂著烈日百無聊奈的踱回了家。
  
  「小姐,您總算下了個明智的決定,姑娘家就應該坐在馬車裡享清福,成天騎著馬揮舞大刀哪裡像個大家閨秀?」苑書端端正正坐在馬車裡朝一旁討好的道。

  坐於一旁的青衣小姑娘約摸十八歲,名喚苑琴,照顧任安樂日常起居,比起任安樂,她似乎更能拿捏住性子火爆的苑書。

  此時她手邊擺了盅龍泉青瓷茶壺,兩手輕動直到淡淡的茶香滿溢在馬車裡,她嘴角才露出淺淺的酒窩。

  這姑娘幼時為山賊追趕誤入安樂寨,被任安樂收留,性子淡靜如水,熟知史家經典,早慧聰穎,兩年前就已成了安樂寨的軍師。

  啟程伊始苑琴交代所有人不可再按寨子裡的稱呼來喚任安樂,未免入京後貽笑大方,她素來清冷安靜慣了,苑書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轉頭便乖乖的喚起任安樂『小姐』來。

  「安樂寨距京城萬里之遙,我是吃飽了撐得慌要去騎馬?」任安樂剮了苑書一眼,一副太爺樣靠在軟枕上:「去,待會下車再給本當家的買幾本戲詞回來,還是咱們晉南的百姓有眼光……聽聽,安樂寨主雄威蓋世,以一己之力迎戰八方……取敵方將領項上人頭於千里之外……」

  任安樂一字一句指著戲本上的詞念得張狂,苑書眉頭倒掛,剛欲說些靠譜話勸誡自個當家極度膨脹的自信,馬車的速度突然快了起來。

  三人對望一眼有些奇怪,帝北城人流洶湧,怎的突然……

  苑書稍提布簾,望向不遠處眉角一頓,神情有些明瞭,見任安樂望著她,只輕聲道:「小姐,前面不遠處是帝府和帝氏宗祠。」

  生在晉南這個地方,沒有人會不知道帝家,即便是占山為王霸道囂張的安樂寨眾人。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誅後,嘉寧帝並未毀了帝家祖宅和帝氏宗祠,只派了一隊侍衛守在此處,帝家傾頹後這兩處十來年無人問津,如今早已斑駁頹舊,不復當年鼎盛,只不過數百年歷史沉澱下來的積威仍在,是以過了這些年,晉南百姓始終對此地保有敬畏尊崇之心。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苑琴放下手中杯盞,青瓷落在小几上敲出清冽的撞擊聲,她抬眼朝布簾外望去,神情悠遠:「可惜了帝家偌大的百年家業,若論忘恩負義,當今陛下倒是個中翹楚。」

  苑書眨眨眼,聽著苑琴的感歎有些迷糊,望著帝家祖宅好一會才放下布簾,突覺馬車裡安靜異常,甫一轉頭朝任安樂望去,見她不知何時已闔眼淺淺睡去,眉宇間深沉淡漠,手中的戲本落在膝旁,再也沒有拾起。

  半月後,朝廷儀仗隊臨近京城。

  瞧著不遠處屹立的城門,在前頭一輛馬車裡的范侍郎舒了口氣,一日前他便遣侍衛先行回京稟告,宮裡也有了回信,猶疑片刻,他吩咐隊伍暫停,摸著兩撇小鬍子,掀開布簾朝一旁的侍衛擺手道:「喚任將軍前來,本官有事相告。」

  侍衛正欲領命而去,范文朝卻一把喚住,神情有些躊躇:「算了,還是本官親自跑一趟吧。」

  能在朝堂上混到二品大員這個地位,范文朝怎麼說都是個明白人,先不論安樂寨真正的實力和嘉寧帝隱晦不明的態度,數日奔波裡他倒是見過任安樂兩次。

  不知道該怎麼說,范文朝卻在見到任安樂的一瞬間明白這個女子為何敢在大靖朝堂上說出那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這個女土匪通身的大咧粗痞是不假,但執掌一城及幾萬兵馬數年的銳氣便足以讓他將所有品頭論足的話全碾碎了吞進肚子裡,任安樂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位京城貴女完全不同,他甚至生不出比較的心思來。

  這倒不是說任安樂生得超凡脫俗,驚為天人,只不過有誰會拿征戰沙場的一軍將領和深閨小姐放在一起談論,說出來只會讓人笑話不是。

  思索間已行到了安樂寨諸人的馬車前,想是知道臨近京城,馬車布簾早早便被撩了起來,任安樂盤腿坐在車架旁,看著踱來的范侍郎笑得真誠坦蕩:「范大人,陛下可是有了御旨?」

  范侍郎眉毛一跳,也沒計較任安樂這個『下官』的不敬,朝馬車裡望了望道:「陛下體恤任將軍一路舟車勞頓,在城西賜了座宅子,讓將軍休息幾日,三日後,陛下會和諸位大臣在上書閣接見將軍。」

  安樂寨歸降對大靖而言是件大事,但任安樂終歸是個女子,這些日子光是對任安樂的接見安置就已惹得言官在朝堂上爭論不休,陛下選在上書閣接見她想必也是為了妥當起見。

  「陛下體恤下臣,本當家……呃……下官在家休息幾日再入宮拜見。」任安樂話到一半感覺到苑琴盯著書的眼微不可見的一瞥,順溜的步上了苑書的後塵。

  「怎麼不見苑書姑娘?」范侍郎對滿身煞氣、成日背著把大刀的苑書記憶極為深刻,奇怪道。

  「寨子裡的叔伯不放心,遣了個僕人來,苑書去接了,大人不必記掛。」

  任安樂隨口答,托著下巴,眼珠子轉了半晌,看著不太自在的范侍郎問:「不知太子殿下平時可忙,喜歡些什麼玩意,這幾日我好讓人備著,等見過陛下再到東宮拜訪拜訪。」

  范侍郎神色一僵,見談到陛下時還雲淡風輕的任安樂眼底似有若無的火苗,下意識生出大靖朝臣該有的警惕來:「將軍說笑了,太子殿下平時政務繁忙,極少有閒暇之時,再言殿下少時便聰慧絕頂,才情俱佳,哪裡如那些紈絝子弟一般玩物喪志。將軍若有時間不如多和京城貴女相約,也好儘快熟悉京城的環境。」

  太子韓燁素得朝臣敬重,怎可真的讓鄉野女土匪白白染指,還是讓她離太子遠些好。

  范侍郎這話說得倒不含蓄,就差直言道公侯之家的貴女尚不敢高攀他大靖太子,遑論於安樂寨一介莽婦!

  聚精會神觀書的苑琴心下一歎,坐得穩如泰山,嘴角勾起了戲覷的弧度。

  「是嗎?」任安樂沉黑的眼瞳眨了眨,盯著范侍郎半晌未言,直讓這個朝廷二品大員額頭沁出冷汗來才一拂挽袖長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如此優秀,遠超民間百姓所言,本將軍的眼光著實不差,想來這些聘禮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任安樂朝馬車後延綿數里裝滿金銀的箱子看了一眼,輕飄飄道:「看來除非入閣拜相軍功擎天,否則任某也不敢再言入主東宮,范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范侍郎目瞪口呆的看著突然神情煥發的任安樂,臉漲成了豬肝色:「將軍此言,此言…………」

  「安樂將謹記大人良言,傾全力為之,他日下官與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定當請范大人為座上賓,以謝今日啟示之情。」

  伴著任安樂這句滿是誠意、極為篤定認真的話,范侍郎終於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眼一抹黑朝一旁的侍衛倒去。

  太子殿下,下官萬死之罪啊!

  懶得管馬車外的景況,任安樂放下布簾愜意的朝軟枕上躺去,卻見苑琴恭恭敬敬的將一杯沏好的茶端到她面前,神色認真:「小姐,往日是我和苑書有眼不識泰山,日後我們若有得罪,還望小姐您高抬貴口,放我們一條活路。」

  馬車裡一時落針可聞,任安樂眨巴著眼愣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在敵方拿下一城,卻還是敗給了自家的丫頭。

  兵荒馬亂間,沒有人注意到…………這支遠行千里的隊伍已經正式邁過了大靖帝都的城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8:53

卷一 任安樂 第五章
  
  嘉寧帝賜下的宅子位於青雲街,周圍住著的盡是官宦世家、朝廷勳貴。與樂好八卦流言的百姓不同,任安樂一行搬進這個宅子後周遭的新鄰居極是安靜,無一家主動前來拜訪,即便是將他們招入京城的禮部侍郎范文朝。

  苑琴替任安樂換好入宮的袍服,轉頭見苑書蹲在牆角掰手指,歎口氣道:「苑書,馬車準備好了?」

  苑書愁眉苦臉,顯是沒將心思放在即將入宮的大事上,只心心念念昨日送出去的十來箱金銀,一臉肉疼:「苑琴,那些大臣收了咱們的銀子,按咱們道上的規矩,這可是買路錢,結果他們連大門都沒讓咱進,這個虧吃大了!」

  苑琴在苑書頭上一彈,滿是嫌棄:「難怪小姐說你沒出息,這些東西是皇帝賞的,我們不過借花獻佛,咱們初入京城,他們肯收東西已是不錯了。皇帝待咱們小姐的態度不明,他們此時是不會和我們結交的。」

  苑書眨眼,把心疼肝疼的神情拾起來,朝門口一指嘀咕道:「這個大塊頭怎麼安置?小姐把他留在晉南原本是想守著寨子的!」

  守在門口的黝黑青年約有丈高,著一身布衣,面容憨厚,一雙眼極是黑沉晶亮,身後背著一根鐵棍,見苑書朝他看來,當即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苑琴擺手:「既然鐘叔不放心,就守在這裡好了,京城水深,有長青在也好。」

  說話間,任安樂已從屏風後走出,一身藏青長袍,長髮挽起,俐落颯爽。

  顯是在裡面聽到了兩人的對話,任安樂一拂袖擺對著悶悶不樂的苑書嗤笑道:「苑書,我掌管安樂寨數年,你可曾見我吃過虧?」

  苑書搖頭,無論是搶地盤還是打劫商隊,她家寨主次次身先士卒,鞠躬盡瘁,那架勢恨不得剝掉對方三層皮來。

  「如今他們觀望帝心不讓你們進門,他日要入我任府休想用幾箱金銀了事。時間到了,入宮,長青守住門戶。」

  任安樂說完,大踏一步,朝任府外走去。

  苑書得了任安樂的保證,眼一彎拉著苑琴跟在任安樂屁、股後頭奔得極是歡快。

  馬車行過安靜的青雲街,朝宮中慢悠悠晃去。

  時近正午,上書房。

  嘉寧帝端坐上首,瞧著下面蹬鼻子對眼的兩位丞相,頗為頭疼。

  右相魏諫是兩朝元老,乃名震大靖的大儒,清流一派多為其座下子弟,桃李滿天下,先帝在時亦對他極為倚重,如今貴為太子之師。

  左相姜瑜十幾年前只是忠王府一介幕僚,嘉寧帝即位後他飛黃騰達,一步步達至大靖朝堂首位,十年前帝家覆滅後深得帝心。

  如今的大靖朝堂兩人涇渭分明,互為制衡,是嘉寧帝樂見的局面,只是近日任安樂入京,兩派各執一詞,小打小鬧逐漸上升為左右相之間的黨派之爭,嘉寧帝被鬧得頭疼,今日接見任安樂便把兩尊大佛一起稍帶上。
  
  「魏相,任安樂一介女子,又來自偏遠之地,粗蠻魯莽,豈可和我輩一般登堂入朝?再言副將位雖不高,卻也能執掌幾萬軍馬,將來她以招降之功請赴邊疆,安樂寨以往劣跡斑斑,他日若得了軍心,必成我大靖心腹之患!不如另賜一虛職,在京城供養著便是。」

  左相姜瑜官腔打得有板有眼,只是若非賜予任安樂的副將之位原本是要給他姜氏族人的話,這話會更有威信力一些。

  「姜相此言差矣,任安樂既已招降,必會忠於大靖,陛下當初已賜下官位,若現今食言,不讓其入朝,天子威信何在?何況任安樂乃有名的將才,他日未必不能成我大靖柱石!」

  右相魏諫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聲若洪鐘,聽這聲音,明顯是高夀樣!

  「右相言重了,區區女子,談何柱石!」

  「即是區區女子,左相又何必危言聳聽!」

  「她乃叛賊,劣根難斷,痞性難馴!」

  「給我大靖送來三萬水師,怎可再稱其為叛賊!」

  上書房的聲音著實不小,被內侍領進回廊的任安樂眉一挑,嘴角便帶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深意。

  「行了!」嘉寧帝重咳一聲,肅目望向下首:「兩相素來德高望重,為一降將爭論不休,成何體統!」

  兩人對視一眼,停止爭吵,帝王的面子重於天,他們再大膽也不敢給皇帝甩臉色。

  魏諫端著茶杯,見對面坐著的姜瑜扔過來的目光雲淡風輕,幾十年嫌隙頓生心底,他到底比不上姜瑜善弄權術,這些年吃的暗虧不少。

  遂魏老丞相眼珠子一轉,朝上首恭聲道:「陛下。」

  姜瑜暗哼一聲,這個老頑固還在妄想,他難道能把任安樂吹成朵花不成?

  呃,左相倒是忘了,十八的姑娘一枝花,撇去身份和各種傳言不說,任安樂本人倒是極符合這個標準的。

  「右相有何話想說?」

  「當初任安樂招降時求的是東宮太子妃位,如今若是任改其職位,以她的脾性,若是在朝堂上重提此事,如何是好……」

  左相神色一頓,低下頭暗罵,這塊茅坑裡的老石頭,為了和他作對居然將這件事提到陛下面前來,真是膽子比天大!

  果不其然,聽見此話,嘉寧帝眼微眯,看著右相神色晦暗不明。

  「太子妃位關係重大,豈可輕易定下,任安樂待會便到,兩相不如見過她再議如何安置。」

  正在此時,堂外傳來覲見之聲。

  「陛下,任將軍求見。」

  嘉寧帝剛欲宣見,淩亂的腳步聲響起,外面的侍衛見奔來之人是慈安殿大總管張福,一時不敢攔任他跪在了外面。

  「陛下,陛下,不好了!」尖細的聲音響徹在上書房內外。

  看到此景,任安樂挑眉,腳一頓立在了原地。

  嘉寧帝眉一沉,怒喝:「給朕滾進來,好好說!」

  張福連滾帶爬跑進來,平時倨傲的臉上滿是惶恐:「陛下,太后暈倒了,奴才召了御醫入宮……」

  『咚』一聲響,嘉寧帝神色驟變,手中的瓷杯敲在案桌上:「狗奴才,怎麼不早點說!」

  說完立然起身朝外走,行了幾步記起任安樂還侯在書房外,匆匆朝慌忙起身的兩相吩咐:「朕去看看太后,任安樂既然來了,你們便替朕見見,其他事容後再議。」

  「是,陛下。」兩人肅聲答,看著嘉寧帝消失的方向對視一眼,重新坐在椅子上。

  魏諫暗歎一聲,太后年事已高,近年常有暈厥,陛下極孝順太后,任安樂來得不是時候,若是入了陛下的眼,左相所謀必不會順利。

  任安樂立於上書房外的回廊上,聽得裡面惶恐的稟告和嘉寧帝的吩咐,抬首只來得及看到一道匆匆消失的明黃身影。

  她神情靜默,瞳色有些悠遠。

  一旁的內侍走近請她入上書房,她舒了口氣,鬆開不知何時微握的雙手,嘴角噙笑,朝大靖王朝權利最集中的樞紐緩緩走去。

  平穩的腳步聲臨近,上書房裡端坐的兩位老大人眼皮一跳,不約而同抬首。

  這一望,合起來逾百歲的兩人皆是一聲暗贊,即便是臉色不虞的左相端著茶的手亦是一頓。

  該怎麼說,此女氣度平生僅見,溫煦大氣,若非眉間一抹痞氣,恐怕還真擔得起大靖儲君的青睞。

  雄踞晉南的安樂寨主果然不凡,難怪敢求娶大靖太子,若她真心助太子,東宮之位只怕會更加穩固。

  右相乃太子之師,看任安樂的眼神越發柔和,左相面色微凝,端在手上的茶杯放在案桌上,發出清冽的聲音。

  「任安樂見過兩位相爺。」任安樂抱拳行禮,完全武將作風。

  兩人咳嗽一聲,皆有些不自然,朝廷幾十年沒有女子入朝為官,此時受任安樂的禮倒有些彆扭,但兩人皆非常人,是以極快調好心態朝任安樂看去。

  「任將軍無需多禮,請坐。」魏諫一摸鬍子,笑道:「老夫久聞任將軍名冠晉南,今日得見知傳聞虛矣,實乃聞名不如見面,將軍是一顆蒙塵珠啊,如今歸我大靖,陛下知人善用,必讓將軍威名更勝往昔。」

  聽見右相過於誇大的讚賞,左相眉毛一抖,暗嗤一聲,他敢摸著良心指天對地,見到任安樂之前,這個老頭子連想都沒有這麼想過。

  不過,任安樂……確實值得讓人意外。

  「右相過獎,任安樂一介粗人,擔不起老丞相誇讚,只是年歲漸大,晉南彈丸之地難覓夫婿,聽聞北土有佳兒,故才前來一探。」

  任安樂眼微眯,露出爽朗的笑意。

  兩位丞相被任安樂過於直白露骨的話弄得一愣,靜默片刻,右相朗聲大笑:「將軍倒是個爽直的性子,日後有空不如到老夫府上坐坐。」

  這一笑,眼底倒有幾分真的欣賞。

  見兩人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左相重重咳嗽一聲,朝任安樂道:「任將軍,老夫有幾句話,還望將軍能聽一聽。」

  他們兩人乃當朝宰輔,本不必和任安樂如此說話,但嘉寧帝顯然對任安樂甚為在意,更何況收入祟南大營的三萬水師一日未被季川收服,他們便一日不可將任安樂當成尋常朝臣一般對待。

  「哦,左相請直言。」任安樂淡笑,朝一臉和氣的左相看去。

  「如今邊疆無戰事,將軍任副將之職實乃大材小用,京城貴勳侯門眾多,才德兼備的貴女更是不少,將軍到底年華正韶,不如另尋一舒坦職位,多和世家女子來往,以將軍才情,想必不過多久便能名滿京城,屆時老夫做媒,為將軍覓一佳婿,也可解將軍之憾。」

  不愧是權弄天下的大靖宰輔薑瑜,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盡顯長輩慈愛。

  宰輔為媒,世家子弟為婿,若是大靖任何一位女子,聽到此話恐怕都會感激涕零。

  只可惜……她是任安樂啊!

  「姜相此話何意?」任安樂臉色微沉,目光灼灼看向左相姜瑜,淩厲的軍匪之氣破土而出。

  倏爾一變的氣勢模糊間竟與兩位權握大靖朝堂數十年的宰輔不相上下,右相眼一垂,嘴角有了笑意,端著茶一小口一小口品起來。

  左相微怔,任安樂的反應和他所想實在大相徑庭,還未來得及反應,任安樂已滿是怒意的開口。

  「安樂早已有言,歸降大靖求的是東宮太子妃位,即便陛下不允,安樂也從未想過另嫁他人,左相欲為安樂重覓夫婿,是覺得安樂乃見異思遷之人,還是認為大靖王朝有比太子殿下更適合的夫婿?」

  大堂一片靜默,魏諫垂著頭,不去看義正言辭的任安樂,極艱難的把一口茶吞下肚子,才抑制住仰天長笑的衝動。

  他敢斷言,即便是君臨天下的嘉寧帝,也沒有讓姜瑜如此丟臉過!

  無論如何回答,姜瑜都無法自圓其說,若是鄙夷任安樂品性,作為一朝宰輔便失了氣度,至於任安樂問的第二句…………往深了說,亦可算得誅心之言!

  只一句話就讓善辯的姜相爺啞口無言,仁義的假面具被毫不留情的撕開。

  不管有意無意,任安樂此人,智勇兼備,大善。

  左相面色冷沉,他屹立朝堂數十載,還從未有人敢對他說出這般質問之言。

  好一個任安樂!

  他凝視任安樂半晌,微眯眼沉聲道:「任將軍言重了,老夫不過好心一助,未弄清將軍心意才有此誤會,實在不該。」

  「即是誤會,解開了便好,安樂鄉野中人,剛才得罪相爺了。」

  左相抿著嘴笑裡藏刀,任安樂亦不遑多讓,刀光劍影了無聲息。

  「不過姜相有一言倒是不錯,如今無戰事,安樂占著副將之職確實有所浪費……」

  聽得此言,左相低沉的面色總算有些許和緩,在他看來,任安樂這是在為剛才之事求和。

  右相眉微皺,不贊同的看向任安樂,任安樂本就是將才,若是在京都任閒職,遲早會被磨滅鬥志。

  「任將軍的意思是……」

  「安樂自小在安樂寨長大,沾染了一身匪氣,想學學大靖朝臣的處事之法,大理寺管帝都事,不如將安樂調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職,左相看可好?」任安樂笑道,神色誠懇。

  左相著實有些意外,大靖立國不過幾十載,不少元勳世家長居京城,兩代帝王施重恩,貴族子弟在京城橫行是常事。大理寺掌管帝都之事,雖有些權限,卻是個不討好的衙門,大理寺卿裴沾若非處事圓滑,左右逢迎,也不會安然至今。

  更何況少卿只是大理寺卿的副職,位份只是四品,怎麼看任安樂的性子都不像能長居裴沾之下。

  不過如此也好,任安樂若是入了大理寺,遲早會惹出禍事來,左相思付間已做了決定:「任將軍既然自願入大理寺,老夫必會為將軍在陛下面前進言。」

  任安樂含笑朝左相道謝,既然商討有了決定,三人寒暄幾句便出了上書房,左相行在前,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右相故意落後幾步,見任安樂神態自然,低聲勸道:「任將軍,老夫觀你並非人云亦云的性子,何必為了文官之言折了羽翼,埋沒在京城?」

  良將自當入沙場,即便馬革裹屍,也是命定的歸宿。任職大理寺,著實可惜,魏諫性子耿直古板,卻是真的愛才。

  任安樂停下腳步,朝滿臉歎然的老丞相看去,笑了起來,眼底熠熠生輝,黑沉的瞳色透徹分明。

  「魏相,你既相信安樂能在疆場展翅,為何不信我亦能在朝堂翱翔?天下間男子可為之事,女子同樣可以。」

  魏諫怔在原地,看著面前女子半晌默然。

  任安樂淡笑,朝魏諫行了一禮慢行而去。

  灑脫的身影在逆光下映射出模糊的熟悉感,這般肆意的性子和一往無前的豪情,自十六年前太祖崩逝,帝家家主帝盛天消失後便再也不曾見過。

  或許從見到任安樂開始便未把她當成尋常女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任安樂走過御花園,見苑書和苑琴守在園子門口,領著她們朝宮外行去。

  三人無論衣著做派都和尋常女子大相徑庭,不一會便引得數位宮娥議論偷看。

  御花園假山涼亭內,一華裙少女聞得聲響,垂眼朝下看去,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極淩厲灑脫的背影和藏青長袍,好奇道:「碧靈,何人入宮了?」

  守在一旁的宮女替少女端上茶點:「公主,聽說是那個邊疆女寨主任安樂入宮了。」

  閑坐涼亭的少女是如今最得寵的公主,和九皇子一母同胞,受盡帝寵,兼左相是其外祖,一向眼高於頂。

  「哦?那她肯定見過父皇了,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居然敢說要嫁給太子哥哥!」少女笑言,眼底俱是戲覷輕慢之意。

  碧靈附和幾句,順著韶華之言逗得她喜笑顏開。

  戶部尚書之女杜亭芳和韶華公主私交甚篤,傾慕太子之事人盡皆知,公主自然不會喜歡妄言求娶太子殿下的任安樂。

  臨近傍晚,上書房。

  從慈安殿趕回的嘉寧帝看到一直等候的左相,神情頗為意外。

  「陛下,太后可安好?」左相恭聲問,神色擔憂。

  「無事了,太后只是中了暑氣。」嘉寧帝擺手:「左相留到此時,可是和右相商量出了任安樂的安置之法?」

  左相點頭:「陛下,任安樂自請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職,臣和右相都覺得很是妥當。」

  「哦?大理寺少卿?」嘉寧帝淡淡朝左相一瞥:「既然是她自請的,便依她所奏。」

  左相輕舒一口氣,他候到此時便是為了讓這件事成定局,免得任安樂後悔。

  「左相,晉南之地對任安樂傳言頗多,以你今日所見,任安樂此人,如何?」嘉寧帝問得漫不經心,黑沉的眼卻帶著幾分玩味。

  上書房發生的事早已一字不落傳進他耳裡,他倒是從未想過區區一個十八歲的邊疆女子也能逼得他的丞相無話可應。

  左相半晌無言,在嘉寧帝滿是興味的神色裡,突然記起那女子滿是煞氣的淩厲眼神,只躬身輕輕答了一句,極是篤定認真。

  「陛下,任安樂……決不能為我大靖之將。」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9:26

卷一 任安樂 第六章

  佛渡蒼生,眾生平等。

  這兩句佛偈曾為苦於戰火的雲夏百姓送來希望和安寧。

  雲夏崇尚佛道已達極致,數千年來歷代王朝興衰更迭,唯有永寧寺屹立北方泰山,國寺地位無可動搖。

  這一代主持淨玄大師德高望重,佛法高深,二十年前的雲夏之亂中傾全寺之力相助太祖韓子安平定戰亂,太祖感念其大德,封永寧寺為大靖國寺。

  永寧寺後山,風景絕佳,數十年來卻極少有人踏足。

  大片楓林將一間庭院籠罩,此處與世隔絕,時值深秋,清淨蕭索。

  楓林中,潛行的侍衛隱藏在庭院四周,不時驚起飛鳥橫空,肅殺凜冽。

  庭院內,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龍涎之香飄散在空氣中,入眼可見書桌上淮東石墨邊扔著一隻金絲翡玉筆,御供的江南絲綢被隨意擺在牆角,錦紋石棉地毯鋪滿整間書房。

  若有人在此,瞧見此景定會驚訝萬分,如此典雅奢貴,比之內宮帝姬,亦不遑多讓。

  「小姐。」一紫衣少女悄悄走進書房,帶著笑意朝窗邊女子走去:「殿下送東西過來了。」

  話音剛落,立於窗邊的素衣女子回轉頭,微皺的眉揚展,眼底俱是歡喜:「心雨,快拿給我。」

  墨綠錦盒落在手上,還帶著山外的涼意,她急忙打開,一本泛黃破舊的古書端端正正至於其中,素衣女子歎了口氣,有些失望,但仍是極高興的朝侍女擺手:「把箱子搬過來。」

  心雨應了聲,入內室抱出一個木箱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打開木箱,蹲在地上,撫摸了古書好一會才寶貝的放進箱子,笑道:「他果然沒忘記。」

  「小姐,殿下記掛著您,每三月必送禮物過來,這都多少年了,從來沒有間斷過。」心雨話語帶笑,眼底帶著一抹羨慕。

  高貴如斯、冠絕天下的大靖太子的鍾情,誰能不豔羨?

  素衣女子雖未應答,眉梢間卻洗盡了剛才的頹散。

  箱中數十個墨綠盒子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無論是送禮的人,還是收禮的人,看得出來都極為用心。

  素衣女子眼角的喜悅還未及至眼底,甫一抬首,不經意間瞥見滿室華貴,瞳中神采黯淡下去。

  自十年前被關進泰山,雖帝王賞賜從未間斷,奢華若比公主又如何?

  她永遠都走不出這間庭院,見不到心心念念之人,韶華之歲受盡孤寂圈禁之苦,又有誰曉?

  天下盡知,泰山永寧寺十年前只圈禁了一人,那便是帝家孤女帝梓元。

  瞧見素衣女子皺眉,心雨心中一歎,勸道:「小姐,您放心,殿下必不會讓小姐在山中苦等,等陛下想通,定會讓您回京的。」

  「但願吧。」素衣女子苦笑搖頭,抱著木箱朝內室走去。

  謀逆之家的罪女,即便當初再高貴又如何,十年前她被送進泰山的時候,早已不抱希望。

  可是……腳步緩緩停住,女子垂首,凝視手中木盒,眼底的黯淡逐漸化為堅毅。

  若有一日能為他之妻,縱使傾盡所有,也在所不惜。

  大靖秋狩乃皇室慣例,每年都會在西郊涪陵山舉行,屆時皇室宗親子弟盡出,世家子弟高門貴女同遊,自十年前起,嘉寧帝便將秋狩統籌之權交予太子,不再親自前往,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任安樂閑在家中無聊到差點和樹上小鳥結為好友時,混跡帝都的苑書終於帶回了這個好消息。

  是以秋狩這一日,苑書見到一清早換上騎裝吆喝著趕赴涪陵山的自家山大王,死活拽住那雙已經踏上馬車的墨紋流雲長靴鬼哭狼嚎:「小姐,那可是太子殿下代天舉行的秋狩,咱們沒有受到邀請啊!您前幾日才得罪了左相,他會給咱們穿小鞋啊!您都不知道京城言官武將怎麼說您……武將說您骨頭軟,有將軍不做要去大理寺做個出氣小官,言官說您鄉野粗婦也敢管帝都刑獄……他們都巴望著看您的笑話啊……小的風裡來火裡去好不容易在晉南保了條囫圇命,您別幾下就給折騰沒了呀!」

  任安樂低頭,看著忒沒出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苑書,板著臉朝門口杵著的黑臉漢子瞧去。

  長青面不改色走過來,一把抓起苑書的後領,提小雞一般舉到任安樂面前。

  苑書止住哭聲,愣愣看著任安樂。

  苑琴趁著空隙鑽進馬車,端著本棋譜坐得舒舒服服,磕著瓜仁看戲。

  任安樂橫了仍抓住馬靴的苑書一眼,苑書手一抖忙鬆開,狗腿的替任安樂拂乾淨靴上的灰塵。

  任安樂眼底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隨即面色一轉,痛心疾首朝苑書看去:「蠻牛,讓你在京城摸了半月的水,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大靖秋狩四品以上朝臣家屬皆可參加,根本無需邀請,自十年前皇帝交給太子統御後老臣更是去得極少,大多是年輕的將領及世家子弟。至於京城裡的傳言……」

  任安樂輕哼一聲:「本將軍窩在府裡他們曉得個屁,我親自前去,他們才會知道本將軍才華蓋世,非常人能及,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任安樂說完,直接抬腳把目瞪口呆的苑書踢到馬車外沿,吩咐她駕車朝涪陵山揚長而去。

  馬車內,苑琴放下棋譜,朝斜腿橫臥的任安樂道:「小姐,京城傳言如此不堪,恐怕是有人推波助瀾。」

  「左右不過是左相咽不下一口氣罷了,老人家氣量小,苑琴,咱們是年輕人,自當多擔待點,別失了氣度,讓人家笑話。」

  任安樂打了個哈欠,朝苑琴擺擺手,滿不在乎。

  苑琴忍住笑,半晌後才脆聲回了聲『是』。

  涪陵山腳千米平原之地,便是皇家秋狩之處,臨半山腰一望,便可瞧見草地上華麗帷帳遍佈,左邊一眾士子談詩論詞,右邊則是各府貴女相聚談笑,居中大帳乃明黃色,明顯是執天子令的太子韓燁休於其中。

  風高氣爽,著實是打獵郊遊的好日子,韶華公主素喜宴會,早幾日便起了出遊的興頭,怕出席的女眷少,便提前透出了風聲,是以這一日,大半個帝都貴女都盛裝出席,生怕拂了這位得寵公主的臉面。

  此時,一眾貴女齊聚韶華公主的錦帳內談笑,大帳僅用一雪白紗帳遮住,燦若朝陽的少女輕笑淺眸的風景堪堪折了對面一城士子的風流。

  「杜姐姐,你來得晚了些,若是早上半個時辰,便能見到太子殿下了。」刑部齊尚書家的月笙小姐瞧著端坐在韶華公主旁的杜亭芳,略帶稚氣的圓臉故意一皺,眉眼彎成一條線,露出揶揄又遺憾的笑意來。

  她在貴女中年歲最小,性子嬌憨,平時便是個討喜的,這話一出,眾人循著她的目光皆掩嘴嬌笑。

  被注視的女子著淺黃百褶長裙,面容端莊,舉止文靜,聽見眾女的笑聲,臉龐嫣紅。

  京城裡傾慕太子殿下的貴女不少,卻極少有人能如杜亭芳一般堅持,她幼時便有才名,十五歲及屏後上門求娶之人不計凡數,卻在三年前的秋狩上對太子一見傾心,杜家家世不低,杜大人坳不過幼女,想著自家女兒入選東宮良娣的資格還是有的,便婉拒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求娶,等著三年一次的皇家大選。

  「你這丫頭,別笑亭芳了,再過半年皇家大選,不如本宮替你挑個好夫婿,免得你眼光甚高,愁白了齊老大人的頭髮。」韶華見杜亭芳臉色緋紅,打趣著插過了話題。

  齊月笙連忙擺手,嘟囔道:「公主殿下,我可不幹,還是讓爹爹愁白頭髮去吧。」

  眾女見齊月笙被捉弄,抿嘴輕笑,銀鈴一般的笑聲傳出錦帳,惹得對面的世家子弟不時觀望。

  「也不知道那任安樂究竟是何般女子,竟然敢在朝堂上口出狂言,公主殿下,聽說前幾日任安樂入了宮,您可曾見到?」安遠侯府的小姐順著公主的意,不動聲色將焦點引到如今帝都風傳最廣的人身上。

  半月來,晉南女土匪的傳言比比皆是,陛下將其調入大理寺的聖旨還未下,任安樂身上到底背著三品武將官銜,她們不便邀請她參加帝都貴女宴會,只得向韶華公主打聽。

  此話一出,大半貴女伸長脖子朝公主看去,韶華見眾女翹首以盼的好奇模樣,笑道:「還能如何,最多不過就是個姑娘模樣,難道上慣了疆場還會變成大丈夫不成!」

  這便是覺得任安樂粗魯成性,上不了檯面了。

  錦帳裡的小姐何等聰明,一句揶揄話便明白任安樂沒入了這位當朝得寵公主的眼,俱都不再談及到她。

  帳內貴女談笑之際,一匹快馬自圍場遠處奔來,淩厲氣勢掀起漫天塵土,駿馬長鳴聲引起兩邊大帳中人的注意,俱都抬眼朝來人看去。

  馬上少年約摸十四五歲,眉目俊逸,身著淺白騎裝,遙遙而來,仿有端華之貌,惹得錦帳內一眾年歲小的貴女翹目而視,面帶羞意。

  他身後跟著十幾匹駿馬,馬上青年大多垂頭喪氣。

  「溫朔公子回來了,今日的頭籌想必又是他。」齊月笙伸長脖子朝外望,清脆的聲音一順溜蹦了出來。

  「那是當然,自三年前開始,年輕一輩世家子弟的騎術便沒有人能越過溫朔公子去。」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話語讚賞。

  「溫朔很不錯,皇兄極少看重人,倒是真的疼他。」韶華瞧了一眼已奔到大帳中間正欲下馬的少年,頗有些感慨。

  眾人一聽,倒是極贊同韶華公主的話,溫朔公子在大靖帝都的鵲起的確是個無法逾越的傳奇。

  不為其他,只因其乃太子親自教養,是大靖唯一一個在東宮長大的屬臣。

  八年前太子出宮遊玩,遇北秦刺客劫殺下落不明,嘉寧帝聞訊震怒,封鎖京師下令搜城,三日後禁衛在一乞丐窩尋到重傷昏迷的太子和守著他的孤寡幼童,未敢私自處理,是以將幼童一起帶回等候嘉寧帝發落。

  太子醒後聽聞此事,請旨將幼童帶回東宮撫養,嘉寧帝應允,自此,這幼童便留在了東宮,太子感念其恩,延請右相為其開蒙,並親賜名溫朔。

  傳言乃溫仁冠雅,朔朗星辰之意。

  太子對其看重,由此可見一斑。

  三年前溫朔隨太子參加秋狩,驚豔絕倫的才情讓京城士子嗟歎不如,騎術之高更是折了一眾青年將領的風頭,十二歲的少年橫空出世,短短半月便成了帝都新貴翹楚,更是惹得世家貴女爭相結交。

  至於他默默無名的家世……此時還有誰會介意呢?大靖太子的救命恩人,未來天子的股肱之臣,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看得出來,只要東宮地位穩固,溫朔未來的前途,遠超大靖任何一位世家子弟。

  只是聽說……太子極為看重溫朔公子,曾有言會為其親擇正妻,如今溫朔公子尚還年少,便無人敢輕易提起此事。

  觀望間,溫朔已下馬入了高臺大帳,頓時,一眾少女臉上都露出遺憾的神色來,其中以齊月笙為最。

  「瞧你們的模樣,再過一刻便是清算獵物之時,皇兄和溫朔自會出來,本宮將紗帳拉開,讓你們瞧個夠便是。」韶華見眾人神情,笑言保證。

  雲夏自來女子地位頗高,民風不受拘束,再言對面皆是世家子弟,將紗帳拉開倒也無傷大雅。

  一眾貴女聞言雖嬌羞,眼底也帶了期盼之意,錦帳內不一會便重歸笑語。

  只是,無人得見,數百米外,一輛馬車毫不客氣的正以不速之客的姿態朝此處慢悠悠晃來。

  諸位,作為邊疆山大王初入京城的投名狀,還請自求多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19:51

卷一 任安樂 第七章

  明黃大帳內,氣氛遠不如外間活絡,伺候的下人屏息垂首,心底小鼓直敲,直到看見一身騎服的少年大步跨進帳中時,才鬆了口氣。

  仿是未瞧見上首之人眉間的不耐,少年接過侍女遞來的布巾擦乾額間熱汗,叫道:「殿下,這次秋狩又是我拔了頭籌,剛才我一箭雙雕讓那些紈絝看呆了眼!咱們先前可是說好了的,十五燈會那日可別把我禁在東宮溫習功課。」

  坊間傳言溫雅淡漠的溫朔公子,在太子面前倒是十足的少年心性,一回來便獻寶求功起來。

  似是被溫朔聲音中的張揚所感,韓燁放下手中奏摺,抬首朝面前風華正盛的少年一瞥,眼沉得愈加厲害。

  連著剛剛出去的安遠侯府世子,今日已經有三家王侯子弟來打聽這臭小子求娶的條件,他堂堂大靖儲君,何時淪落成了三教九流的媒婆之類!

  韓燁不知,他談此變色便是坊間傳聞溫朔甚難高攀的真正原因。

  「你如今越發放肆了,一月後便是科舉,不留在東宮聽老師教誨,成日裡就想著往外跑,孤聽說坊間有人坐莊賭你連三甲都入不了,若真是如此,到時我看你拿什麼臉面出東宮!」

  「殿下,您怎可長他人志氣,我是您親自教出來的,您即便不信我,也該信您自己才是。」

  溫朔笑言,滿是少年朝氣,意氣風發。

  韓燁觀他這幅模樣,神色微緩,嘴角上揚懶得理他的小殷勤。

  養出來的孩子成長得如此卓然蘭華,世上最欣慰之人,非他莫屬。

  雖有帝師啟蒙,可溫朔能達至如今的名聲,卻全憑他自己的努力。

  這孩子七歲啟蒙,八歲便能通曉四書五經,九歲熟知史家典籍,論天資之慧,溫朔乃他平生僅見。

  「好了,午宴快開始了,出去吧。」

  外間鼓聲漸響,世家子弟策馬回奔的聲音臨近,韓燁朝溫朔擺手,抬步朝外走去。

  他和溫朔一出現,原本就熱絡的宴會更加喧鬧起來。

  涪陵山腳醒目的明黃大帳近在眼前,苑書駕著馬車停在圍場入口處,見外圍站著一溜排侍衛,找了個最像頭的朗聲道:「小哥,我家小姐來得遲,勞煩你帶個路。」

  東宮禁衛軍副統領蕭賀早就瞧見了這輛來得格外遲的馬車,看這駕車女子一臉豪爽樣和他套近乎,壓下心底古怪之意,拱手:「請問是哪家小姐,怎來得如此遲?」

  還未等到外頭女子答話,裡面已傳出了一個輕柔的聲音:「我家大人姓任,現為三品副將,初次參加秋狩不熟知地形才會遲到,還請副統領安排侍衛領路。」

  姓任?三品副將?蕭賀眨眼,微愣一下才道:「原是任將軍到了,肖某不知,多有得罪。」

  說完便吩咐身旁侍衛領著任安樂的馬車進去,並未多言一句,仍是握劍警戒四野。

  馬車自旁道而入,在侍衛的帶領下朝年輕朝官世家子弟中間空置的一帳緩緩行去。

  「小姐,我看這位太子殿下您還是放棄吧。」苑琴略帶遺憾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揮著馬鞭的苑書耳朵一豎,聚精會神開始偷聽。

  「哦?為何?」

  「您當著滿朝文武落了太子的臉面,剛才東宮侍衛卻甚為恭謹,應該是太子的授意,咱們這位太子殿下的氣度……恐怕比民間傳誦得還要好些,他連您會出席秋狩的可能也考慮到了,甚至提前在朝臣這一邊替您備了大帳,想必是將您當做臣子看待,完全將您千里求娶的拳拳之心棄若敝屣。您說,如此高難度又不配合的媳婦,不放棄,能成嗎?」

  馬車內一陣詭異的靜默,隨即張狂的笑聲陡然爆發,苑書只能聽到自家小姐笑得快岔氣的聲音:「苑琴,你若有本事在韓燁面前說這句話,本當家保證你想要的棋譜古籍哪怕是藏在皇宮禁院,我也全給你搶回來!」

  苑書琢磨著兩人的對話,想著那位太子殿下聽到這句話的表情,一樂,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這輛馬車自進圍場起便落在了眾人眼底,本來圍場喧鬧,若是不動聲色進帳倒也不易發覺,只是駕車的是一女子,來的顯然是位小姐,侍衛居然把馬車往年輕朝官那邊領,就著實有些奇怪了,再加上馬車外毫無預兆響起的詭異笑聲,更是惹人注意。

  是以當這輛馬車在圍場中人注視下以一種極隨意的姿態停在左邊居中的空置大帳前時,所有人都猜出了來人的身份。

  眾人詭異的沉默下來,熱切的眼神幾乎能穿過幃布將馬車鑽出個洞來。

  誰說世家子弟大家閨秀沒有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只是還沒遇到可以令得他們如此這般的人罷了。

  可是馬車裡面的人是誰啊?

  當著滿朝文武求娶太子的安樂寨主,能令小兒啼哭的叛賊土匪,敢對著大靖宰輔質問的鄉野莽婦……任一樣名頭落在誰身上都夠那人在地府裡打個回轉,世間占三者還活得活蹦亂跳的,恐怕只有馬車中的女子,任安樂是也。

  高臺上的韓燁聽得消息,眉一挑朝大帳中間的馬車看去,只瞧得一個深色身影坦然的大踏步走進大帳,時間短暫到他只來得及瞥見那道極淩厲的側影。

  「任安樂此人,值得相交,殿下若有機會不如一見。」

  幾日前下朝時,他那個向來眼高於頂的老師曾對他說過這麼一句話。

  或許,他還真該見上一見。

  走得也太快了,哪有女子行走如潑墨流水,如此灑脫不羈的?

  在場眾人心底腹誹一句,望著從馬車中走出兩三步便跨進大帳只瞧得個背影的任安樂,俱都咬牙切齒。

  任安樂雖是朝官,卻也是女子,對面貴女不便過來相見,左右才俊也不好入帳拜會,一層薄薄的紗帳硬生生阻了滿場打探的目光。

  眾人正心焦之時,對面錦帳中的紗帳被徐徐掀開,韶華公主貴氣逼人端坐上首,一帳貴女花團錦簇,言笑晏晏。

  如此之景觀之令人賞心悅目,眾人還來不及感慨,一綠衣宮娥已自錦帳內走出,徑直朝這邊而來。

  眾人瞧得分明,行來的宮娥乃韶華公主貼身侍婢碧靈,循著她的步伐,眾人的眼重新落回了任安樂的大帳上。

  太子帝姬高坐,任安樂卻安若泰山,確實不太像話。

  高臺上,韓燁眉微皺,正欲揮手阻止,溫朔扯了扯他的袖子。

  「殿下,既是敢求娶您的女子,不如讓我看看她會如何應對。」

  韓燁一頓,收回手,眼底卷起淡淡笑意:「也好。」

  碧靈行至大帳前,行宮禮,聲音客氣而疏離。

  「任小姐,我家公主久聞貴名,深憾未能得見小姐一面,還請小姐移帳一聚。」

  「哦?公主相邀……」

  帳內女子聲音還未完,碧靈又是一禮,清脆的聲音響徹在圍場之內。

  「小姐是初次覲見,不知可準備了拜會公主的見禮?」

  韶華公主乃天子掌珠,榮寵無人可及,按慣例,初次覲見公主準備禮物乃常理,只是在這個場面便有些苛求了。

  無論如何,任安樂畢竟是朝廷三品命官。

  「任小姐匆匆而來,公主體諒小姐初入京城,不諳皇家規矩,若是未備倒也無礙。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小姐可任選其一,只要得了眾家小姐的青睞,小姐便可入錦帳得見公主。」

  碧靈一席話說完,俏生生站在大帳前。

  帳內,任安樂拖著下巴,隔著薄薄白紗望向對面的錦帳,黑沉的瞳色看不清情緒。

  苑琴面色如常,卻不知何時起坐直了身子,眉微微肅了起來。她身邊立著的苑書因為氣憤緊握雙手,眼底淩厲的煞氣一掃而出。

  這個皇家公主,好話歹話她一人說盡,當真以為她安樂寨可欺不成。

  眾人看著眼前僵持的一幕面面相覷。

  誰人不知晉南安樂寨主長於草莽,蠻荒之地又豈能生出才藝德馨的大家小姐?

  帝都貴女皆仰慕賢名遠揚的太子殿下,任安樂犯了眾怒,有此一劫,恐難逃折辱之過。若她在太子殿下面前丟盡顏面,怕是再也不會提及入主東宮太子妃位的荒唐話!

  大帳中半晌無聲,高臺上的溫朔挪開眼,端起清酒抿了一口,失望的神色顯而易見,唯有韓燁面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

  「苑書,啟帳。」

  女子低沉的聲音在大帳內陡然響起,傳至眾人耳裡,竟有鏗鏘之感。

  眾人來了精神,盯著大帳連眼都不眨。

  一雙手自大帳中伸出,將紗帳掀開,剛才駕車的少女筆直立於大帳前,眉目冷冽,比起禁衛軍環繞的錦帳和太子所處的高臺,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紗帳被打開,裡面一室光景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一著絳紅襦裙的少女正在沏茶,面容嫺靜,陽光穿透紗帳印在她額間有種淡謐靜美的典雅,若論氣質,毫不遜於錦帳中端坐的世家貴女。

  眾人的目光循著她端著茶杯的手,落在了帳中另外一人身上,甫一抬眼,皆而怔住。

  大帳中,身著玄衣騎裝的女子神情安泰,眼微垂,長髮微挽落於頸間,只懶散坐著,卻有著尋常女子難見的巍然大氣。

  端這幅氣度,長於晉南的安樂寨主任安樂,便不負她響徹邊塞的赫赫聲名。

  高臺上韓燁眼底飛快劃過一抹訝然,隨之沉寂。他身旁的溫朔眨眨眼,端著茶杯的手一頓。

  錦帳內韶華公主唇輕抿,心底生出後悔之意來。

  端坐的世家小姐面面相覷,著實被驚得不輕,她們哪裡想得到,聞名天下的女土匪任安樂竟生出了這般氣度來,幸而面容尚還普通,否則……眾女偷偷朝高臺上的太子殿下和溫朔公子看了一眼,鬆了口氣。

  此時,仍站在大帳前的碧靈最是難熬,她小心瞥了一眼身旁滿是煞氣的苑書,完全不復剛才的傲然,額間沁出薄薄冷汗來,但仍是大著膽子催促:「任小姐……」

  「公主既已下詔,何敢不從。不過,安樂不善詩畫,苑琴,你去吧。」

  吩咐聲驟響,打斷了碧靈的話,沏茶的少女頷首起身:「是,小姐。」

  苑琴慢步行出大帳,朝一旁聚集談論詩賦的士子走去。

  一旁的世家子弟此時方才清醒,看見苑琴到來,爭先恐後將位置讓出。

  任安樂乃將才,不善詩詞歌賦也合情理,只不過……她身邊區區一侍女便能讓帝都才俊貴女認可不成?

  沉默之間,待眾人回過神來時,苑琴已垂首立於案桌之前,她手中長毫潑墨揮灑,勾勒之景躍然紙上。

  「奇怪,小姑娘用筆竟有我魯派之象。」一旁有人輕咦,眼落在苑琴所畫之上,細看片刻,終是忍不住贊:「下筆飄逸,筆鋒自然,小小年紀有如此功底,著實不凡。」

  說這話的人乃廣陽候家的世子趙銘,他自小拜在滄州魯跡大師名下,十五歲成名,一副畫作千金難求,有他此言,今日之後苑琴才名必可遠揚帝都。

  隨著苑琴下筆漸快,此起彼伏的驚歎聲在士子中傳來。

  畫卷之上,涪陵山腳千里之景在苑琴筆下靈氣逼人,渾然一體,確有大家之像。

  『叮』一聲細響,苑琴收筆,將長毫置於墨硯上,朝趙銘行禮:「幼時有幸拜讀魯大師畫帖,甚為嘆服,今日得世子謬贊,苑琴愧不敢當。」

  「哪裡,苑琴姑娘天資聰穎,若勤加練習,日後畫技必不在我之下。」趙銘連忙還禮,真心稱讚。

  苑琴含笑頷首,拾好畫卷走回大帳,無視碧靈伸過來接畫的手,徑直將畫放在了任安樂桌前。

  錦帳中端坐的韶華公主面色微沉,捧起手邊瓷杯眼微微眯起。

  眾人等著任安樂將畫呈給韶華公主,好將今日鬧劇結束。

  哪知她卻將畫卷好,陡然起身,緩步朝外而來,龍行闊步,氣勢攝人。

  「公主殿下,剛才任某話還未完,雖公主召見,任安樂卻難遵公主之令。」

  她行至大帳外,話是對韶華所言,眼卻落在了高臺上韓燁身上。

  「放肆,公主殿下召見,你竟敢……」碧靈尖聲呵斥。

  「有何不敢?」任安樂垂眼,一派坦蕩,凜聲而論:「大靖朝官上忠天子,下衛儲君,任安樂倒是不知,大靖自何時起,公主竟也有了鉗制朝廷命官的權力,也不知公主身邊區區一侍女便能將三品大員視若掌中之物任意玩弄!」

  「你,你……居然妄言公主。」任安樂滔天的氣勢之下,碧靈哆哆嗦嗦才堪把一句話說完。

  「公主又如何?後宮不得干政,乃大靖鐵律,太子殿下,安樂所言可對?」

  任安樂陡然抬首,對著高臺之上的韓燁,目光灼灼。

  一片死寂,眾人望向圍場中間昂身而立、朗聲質問的女子,除了歎然,還是歎然。

  皇室尊貴如天,韶華公主跋扈倨傲眾所周知,可整個帝都卻無一人敢如任安樂一般叩問皇家。

  萬眾矚目之下,韓燁緩緩起身,眼底似有流光浮現。

  老師之言果然不虛,任安樂此人,若非狂妄至極,便是聰明絕頂。

  韶華若真擔了她這一席話,即便有父皇庇佑,也失了大靖上下朝臣的心。

  「任將軍所言……未錯,將軍乃朝廷命官,忠天子之事,盡人臣本分足矣。韶華,向任將軍道歉。」

  「皇兄!」韶華神色羞憤,對上韓燁沉下的眼,終是不情不願朝任安樂的方向微抬手:「任將軍,適才乃韶華的玩笑之話,望將軍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仁德,安樂自然會給殿下面子。」任安樂朝錦帳的方向滿不在乎一擺手,仍直直盯著韓燁。

  韶華臉色一變,望向任安樂的眼底羞憤難平。

  眾人觀著任安樂瞧著太子殿下興味盎然的眼神,心中哀歎:這個女土匪遠赴萬里,看來還真的只奔著太子殿下而來。

  「太子殿下大公無私,願聽微臣之言,任安樂銘感五內,有一謝禮,還望殿下笑納。」

  「哦?可是任將軍手中之畫?」韓燁挑眉。

  「此算其一。」

  任安樂將畫卷插入腰間,合手長鳴,一匹駿馬自圍場之外奔來,任安樂一拂挽袖,飛躍駿馬之上。

  身手之俐落,讓一眾士子紛紛叫好,連溫朔亦抬眼盯著那道遠去的身影。

  「借弓箭一用。」

  躍過士子之地,任安樂隨意卷起一副弓箭,朝圍場內大雁飛來的方向奔去。

  眾人眼前一花,回過神來時,任安樂已疾奔百米,正弓成滿月,一箭射向天際。

  咻然聲響,大雁嘶鳴,箭身連雁落向地面。

  眾人起身驚呼,目瞪口呆。

  居然一箭三雕,如此騎射之術,著實神乎其技。

  任安樂伸手接住垂落大雁,握韁回轉,從她馭馬而出,不過瞬息時間。

  駿馬疾奔,卻並未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於圍場入口處停下,竟直直朝中間大帳闖來。

  侍衛驟驚,攔之不及,只能看著那一人一馬離太子所站的御台越來越近。

  圍場內一片死寂。

  「殿下。」溫朔神色一變,就欲擋在太子身前。

  「不必。」韓燁將他推開,朝聚攏而來的侍衛擺手,抬眼朝正前方看去。

  烈日之下,玄衣女子氣勢如虹,眉間一抹傲氣,恍能逆天。

  烈馬嘶鳴,千鈞一髮之際,他眯起眼,看著她緊握韁繩,停在他面前,與他同高。

  半尺之遠的距離,突兀而又溫熱的觸感。

  韓燁低頭,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一副畫卷一起落在他掌間。

  他抬首,便撞進了一雙滿是笑意的眼。

  「晉南任安樂,見過太子殿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0:06

卷一 任安樂 第八章

  「這次恩科乃為朝廷舉賢,干係國祚,太子……」

  上書房內,嘉寧帝翻看近日奏摺,垂首吩咐,看著明顯心不在焉的兒子,眼一眯,便帶了一抹高深莫測之意。

  「太子。」

  韓燁回過神,觸及嘉寧帝詭異的眼神,掩下失態的神色,回:「父皇說的是,兒臣會令五城兵馬司加強京城戒備,免得宵小擾了科舉。」

  嘉寧帝輕叩案桌,漫不經心道:「太子的部署朕一向信得過,前幾日秋狩,太子覺得各家子弟表現如何?」

  「各府子弟善騎射者眾多,大靖人才濟濟。」韓燁慢聲回稟,恭敬而溫順。

  看著太子一本正經的臉,嘉寧帝眉毛一挑,終是把在心頭磨了幾日的話給扔了出來。

  「聽說那日世家女子齊聚,趣事橫生,太子可有看得上眼的,半年後皇室大選,朕替你先留著。」

  任安樂在秋狩上公然衝撞太子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若是一男子做出那日行徑定是謀逆之罪,只是……任安樂一介女子,傳來傳去便帶了些微的風流色彩來。

  不僅臉長得似太祖,連招惹桃花的運道也差不到哪裡去。

  他這個兒子自小名聲賢仁,從未有過半點行差就錯,這次雖說招了朵爛桃花回來,但嘉寧帝卻格外解氣,真心有看熱鬧的意思。

  皇帝話音落地,立在一旁的趙福明顯看到太子殿下神色一頓,不由得朝笑得老謀深算的帝王看去,心底小鼓直敲。

  「謝父皇關心,兒臣想以朝廷之事為重,其他事未作他想。」韓燁低頭,不輕不重的推搪。

  「哦,是嗎?那朕怎麼聽說從東宮送到泰山的禮物十年來從未斷過。」嘉寧帝端起茶杯一抿,聲色漸漸不虞。

  太子做這些事從未瞞過他,他便也沒有捅破過這層紙。

  韓燁抬首,目光清冷鄭重:「父皇,她是兒臣將來的太子妃。兒臣待她,只願如父皇當年待母后之重一般。」

  嘉寧帝對已故的中宮慧德皇后敬重有加,乃天下盡知之事。

  趙福瞧了一眼眉宇肅重的太子爺,有些感慨,自慧德皇后十二年前逝世後,殿下極少在陛下面前提到過生母。

  嘉寧帝一愣,眼中略有波動,放下瓷杯,輕斥:「胡鬧,她怎可和你母后相比。」

  但到底面色和緩下來,揭過了此事。

  「太子,朕聽說任安樂在秋狩上惹出了不少事?左相昨日入宮,對此頗有微詞,她倒是個人物,竟能攪得京城流言四起。」

  見嘉寧帝面色微沉,鬼使神差的,韓燁破天荒解釋了一句:「父皇不必聽信謠言,任將軍乃性情中人,許是行事不拘小節。」

  嘉寧帝輕叩案桌的手猛的一頓,眯起了眼。

  太子自小性情清冷,除了當年的帝梓元和八年前帶入東宮教養的溫朔,還從未在他面前替任何人求過情。

  「是嗎?朕今日已將她任大理寺少卿的聖旨頒了下去,太子,如你前幾日所見,任安樂此人如何?」

  嘉寧帝問得似乎有些漫不經心,韓燁抬首,忽而記起那日玄衣女子自馬上朝他奔來的模樣,眼底似有被灼燒之感,朝著嘉寧帝鄭重道:「父皇,依兒臣所見,任安樂若為我大靖之將,乃朝廷之福。」

  嘉寧帝倏爾抬眼,看了太子半晌,才擺手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韓燁神色微怔,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太子遠去的腳步聲漸不可聞,嘉寧帝摩挲著拇指上扳指,眼底幽深一片。

  「居然如此評價於她?看來今年的秋狩之宴朕未去還真是錯過了不少事。」

  左相日前之言猶在耳邊,今日太子居然說出『任安樂若為將,乃大靖之福』如此截然相反的話來。

  區區一個任安樂,到底有什麼本事能令得兩人看重至此?嘉寧帝頭一次對這個來自邊疆的女土匪生出了好奇之意來。

  趙福聽著嘉寧帝的自言自語,垂下眼一聲不吭。

  何止是今年,自十年前帝家滅亡起嘉寧帝便不再出席皇室的秋狩之宴。

  或者說,從十年前開始,嘉寧帝就再也沒有邁出過帝都一步。

  「趙福,這幾年你可見過太子為人求情?」

  晃神的趙福聽見嘉寧帝突然問出的話,心底一抖,忙上前回:「不曾。」

  「說不準留著這個任安樂還真的有用。」

  嘉寧帝若有所思,眉間露出一抹深意。

  「陛下,韶華公主在外求見。」趙福聽見外間動響,低聲回稟。

  「不見,讓她回朝雲殿好好思過,一個月不准出宮。傳朕口諭給齊妃,讓她好好管教公主,若日後韶華再如此囂張跋扈,朕定不輕饒。」

  嘉寧帝拂袖,面色微沉。

  不管任安樂做的事有多出格,她有句話終歸是對的。

  公主干政,乃皇室大忌。

  接到聖旨的第二日,安樂便穿著嶄新的官袍入了大理寺報道。

  近半月來任安樂在秋狩上喝問韶華公主之事傳得人盡皆知,不少朝官深感這廝雖一介女子,卻膽氣十足,為大靖的朝官說了話,加之右相對其讚譽有加,便對新官上任的女土匪格外客氣。

  但也僅僅為客氣,他們不比涉世未深的年輕子弟,任安樂身份敏感,左相對其頗為垢詞也不是秘密,朝臣實在犯不上為了一個大理寺少卿夾在兩相之間左右為難。

  在大理寺當了一日的泥塑菩薩,傍晚,安樂哼著小調坐著馬車回了任府。

  苑書站在大門口守望,見馬車出現,狗腿的跑上前替任安樂掀開布簾,露出一排牙齒笑:「小姐,您回來啦。」

  任安樂斜眼瞥她,順著苑書遞上來的手走下馬車入府:「今日府裡如何了?」

  「一群貴族子弟來遞請帖,都讓我給打發了。」苑書得意邀功。

  任安樂又細又長的眼眯成一條縫,笑道:「那是自然,當初這群書呆子一個個都懶得理會本當家,如今想見我,自然不能容易。」

  苑書奇怪的瞅了一眼自家小姐:「小姐,今日送的帖子都是宴請苑琴的,還有酸腐書生上門求畫,我瞧著不喜,讓長青給打了出去。」

  任安樂慢走的腳步一頓,停下身橫豎左右打量了苑書半晌,才堪堪吐出幾個咬牙切齒的字:「榆木疙瘩。」

  苑書被任安樂瞪得出了一身冷汗,怔怔的看著任安樂如風火輪一般閃走的身影,委屈的一撇嘴,小媳婦一般慢慢朝書房移去。

  書房內,苑琴替任安樂換了一身玄衣常服,見她小心用布巾拂了一把臉,頗為無奈:「小姐,您這雙手已有幾日不曾沾水了。」

  任安樂露出理所當然的神色,擺手:「那是自然,東宮戒備森嚴,下次要碰上這麼個機會可是難得的很。」

  任安樂一邊嘀咕一邊回憶那日的觸感,摸著下巴尋思:「皇室中人果然嬌慣得很,那手就跟小姑娘一樣白嫩。」

  苑琴眉一挑,實感丟臉,在任安樂滿是怨念的眼神下替她洗淨手,轉移了話題:「小姐,今日頭一次入大理寺,覺得如何?」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大踏步朝軟榻上一躺,丟了粒果仁在嘴裡,嚼巴兩下才道:「大理寺管京師刑獄,屬官多是科舉入仕的貧寒子弟,不足為慮,至於大理寺卿裴沾……圓滑世故,不是個好糊弄的主。今日他讓本小姐在後堂整理了一整日卷宗,看樣子和左相交情頗深。」

  苑琴替任安樂沏了一杯清茶,笑問:「看小姐的神色,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可是有了應對之法?」

  任安樂打了個哈欠,瞳色有些深,往裡瞧卻看不出情緒:「就怕他們交情不深,屬官多為清貴,乃右相一派,他卻偏幫外戚左相,無事還好,若是觸及兩派底線,裴沾左右逢迎的為官之道便是他傾頹的根源。」

  苑琴若有所思,抬首見任安樂一副睏倦模樣,想起苑書可憐兮兮的拜託,只得道:「小姐,今日是十五。」

  「十五如何了?」

  任安樂軟綿綿的聲音響起。苑書突然從旮旯裡蹦出來,虎軀一震回答:「小姐,我都打聽好了,今日街上有燈會,很是熱鬧。」

  「出門做什麼,還要耗車馬,你若實在無聊,在院子裡和長青過上幾招便是。」任安樂閉著眼,將做土匪時練就的摳門之道貫徹到底。

  苑書翻了個白眼,眼珠子一轉,大聲道:「聽京城百姓說每月十五五皇子都會在長柳街舉辦詩會,說不定太子殿下也會出席喲。」

  這句話忒有誘惑力,前幾日才嘗到了甜頭的女土匪一個翻身從軟榻上立起來,裝模作樣朝尚帶餘暉的天空看去。

  「我也瞧著今日天色不錯,長青,備馬車,咱們出去遛遛。」說完朝苑書一揮手,迫不及待朝外走去。

  身後兩女面面相覷,歎口氣跟在了任安樂身後。

  每月十五的燈會在帝都成了習俗,圓月漸上,大街小巷上擠滿百姓,因著五皇子每月舉辦的詩會,長柳街上的酒樓一早便聚滿了進京科考的士子。

  若是能在詩會上一鳴驚人,即便科舉未能入三甲,也算是在帝都有了一席之地,更何況五殿下相邀出席之人皆非富即貴,若能攀得幾個,飛黃騰達之日指日可待。

  任安樂的馬車緩緩馳行在熙攘的人群中,離長柳街還很有一段距離。

  苑書百無聊奈掀開布簾,望向不遠處輕咦一聲:「小姐,你看……」

  任安樂抬首望向窗外,循著苑書指的方向看過去,微一挑眉。

  街道上立著個身著素青布衣的少年,他身上背著布包,逆著人流朝小巷深處裡擠。

  少年面如冠玉,竟是圍場上站在韓燁身邊的溫朔。

  安樂若有所思,朝馬車角落裡瞧了一眼,那裡扔著一副弓箭,箭身上雕刻著一個端端正正的『溫』字,那是她秋狩那日在圍場裡順來的。

  「苑書,跟上前去。」

  小姐竟捨得不先去長柳街?苑書撓頭,掀開布簾朝駕車的長青吩咐了一聲。

  馬車跟著少年,遠離喧囂的人群,行到了城西一處地界。

  長青穩穩的將馬車停下時,任安樂才循著微弱的燈光朝外望去。

  這是一條髒亂的街道,斑駁腐蝕的石板,腐朽沉悶的空氣,跪在地上乞討的婦孺,少年抱著布包走在裡面,亦步亦趨。

  馬車已經無法前進,苑書朝任安樂扔了個『該怎麼辦』的眼神,任安樂在膝上彈了一下,一躍跳出了馬車。

  她確實很想知道,名震京城的溫朔公子為什麼會出現在乞丐窩。

  少年沉默的前進,步履穩重。任安樂跟在他身後,玄色長袍泛著冷硬的光澤。

  溫朔停在一處小院前,借著昏暗的燈光,任安樂看見他揚起一抹笑容,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

  這笑容太過溫煦,竟讓女土匪一時有些失神。

  直到小院中歡騰熱鬧的聲音傳來……

  「溫朔大哥,你來啦!」

  小姑娘的聲音清脆而濡沫,任安樂抬腳,隔著半開的木門看著裡面的光景。

  溫朔半蹲在地上,一群幼童將他團團圍住,泛光的眼睛盯著溫朔手裡的布包。

  溫朔把布包解開,拿出裡面的吃食,擺在幼童面前。從裡屋走出個年長的婦人,雖衣衫普通,卻甚為潔整。

  「小朔。」婦人喚了一聲,神情慈愛。

  「鐘姨。」溫朔咧開嘴,摸了摸他身邊小姑娘頭上的小髻:「這些孩子近來可好?」

  「有你平時的接濟,比以前好了很多。」鐘姨感慨,隨即板起了臉:「聽說再過幾日便是科舉,你怎麼不好生溫習功課,還回這裡來了?」

  「我來瞧瞧你們。」溫朔起身,替婦人搬了個板凳,和婦人嘮嗑起來。

  「小朔,太子殿下如此看重你,你以後還是不要來這裡了。」鐘姨摸了摸溫朔的額頭,歎氣:「你眼看著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若是別人知道你還和乞丐街有來往,不定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任安樂挑眉,看來這裡便是溫朔入東宮前待的地方,這婦人雖說位卑,卻很是明理。
  
  「鐘姨,我每次都是偷偷的來,殿下不會知道的。」溫朔搖頭:「不來看看你們,我總是不安心。」

  見婦人欲言又止,溫朔笑道:「以前附庸殿下,不宜強出頭。過幾日科考,我定能中三甲,等我入了朝,會做個好官,絕不會再讓百姓淪為乞丐,也不會再讓這些孩子背井離鄉,家破人亡。」

  無論多太平的王朝總會有隱藏在盛世下的黑暗。譬如這些孤寡的幼童,街道上窮困的百姓,朝廷上昏暗的朝官。

  溫朔若未救過韓燁,一生命途亦只能止步於此。

  朝廷貪官、民間惡霸又豈能輕易滌蕩?任安樂輕笑,有些感慨,卻在瞥見少年眼底的堅韌時微微一怔。

  一往無前,乾淨透徹,偏生又絕頂聰明。

  此間少年若長成,日後定當華冠帝都,權傾朝野。

  心底這念頭一出,任安樂眯起眼,瞳色微深,她似乎……對溫朔太過在意了。

  夜空的月滿而明亮,抬首的任安樂忽而想起一事,轉身大踏步朝街道外走去。

  該死的,她居然把節會忘了個徹底,她的佳人啊……可別讓帝都一群刁蠻小姐給糟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0:18

卷一 任安樂 第九章

  圓月高掛,一個時辰後,任安樂巴巴望著人潮散去、燈火漸息的長柳街,頂著苑書哀怨的眼神,尷尬的咳嗽一聲。

  「聽散去的百姓說太子今日並未出席詩會,倒也不是我們來遲了。」

  苑書歎口氣,蹲在馬車角落裡畫圈圈,可憐得不得了。

  任安樂素來是個實誠且豪爽的土匪頭頭,心一軟,許下苑書下月節會陪她逛遍京城的諾言,幾人皆大歡喜的駕車回府。

  深夜空闊的京城一反節會時的熱鬧繁華,洗盡鉛華的厚重沉澱感撲面而來。

  軲轆轆作響的車輪在寧靜的街道猶為清晰,突然一陣馬蹄聲直直朝這邊而來。

  任安樂睜眼,神色略微玩味,對著哈欠連天的苑書勾勾手指:「看來本當家天生福澤運厚,或許今晚倒是沒有白出來一遭。」

  話音剛落,馬車驟停,長青的聲音沉穩響起。

  「前方何人攔車?」

  「我家主人請任將軍過府一會。」來人禮貌而客氣,話語中卻未帶恭謹。

  「小姐?」長青掀開布簾,低聲詢問。

  外間數匹駿馬上的男子皆著藏青布衣,身負長劍,眉目肅冷,觀之驍勇令人生畏。

  任安樂嘴角微揚,落在膝上的手輕叩:「即是貴人邀約,安樂卻之不恭。」

  說完一拂袖擺,布簾應聲落下。

  聽到任安樂隨意至極的應答,馬上領頭之人眼底浮過一抹詫異,一揮手,領著長青的馬車朝街道深處而去。

  馬車內,苑書撓頭:「小姐,您熟人啊……?」

  苑琴在她額上敲了一下:「呆子,京城入夜便有宵禁,你覺得帝都裡有幾人有膽子敢在深夜遣護衛在大街上公然攔人!」

  苑書揉揉額頭,恍然大悟,明白過來後一臉壞色的朝任安樂擠眉弄眼。

  任安樂懶得朝理她,眼一閉開始養神。

  「請將軍下車。」

  馬車穩穩停下,外間聲音響起,任安樂伸了個懶腰,朝欲跟著的苑書苑琴丟了個『少煞風景』的眼神,顧自下了馬車。

  華貴雍容的宮殿赫然出現在眼前,稍顯暗沉的後門讓任安樂挑了挑眉。

  哎,想她名震晉南,如今竟成了個見不得人的!

  侍衛領著任安樂朝宮內而去,行過曲徑通幽的後園,停在了一處涼亭之外。

  任安樂眨眨眼,然後懶懶靠在一旁的假山上,挪了個舒服的位置。

  涼亭內的石桌上擺著一副棋局,韓燁著一身青龍魚白常服,端坐亭中左右互奕,朦朧的燈火映在他身上,透出溫潤的面容,任安樂斜眼瞧去,只覺得晉南那窮山惡水地兒還真養不出這麼上等的品種來。

  絲毫未在意任安樂肆無忌憚的眼神,韓燁垂首望著棋盤,落下一子:「任將軍請坐。」

  任安樂不捨的收回目光,輕咳一聲走進亭子坐在韓燁對面,端起宮娥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然後一擺手揮散了眾人。

  任安樂氣勢淩人,一連串動作便帶了理所應當的做派,韓燁甫一抬首,看見不由自主退出涼亭的宮娥,嘴角便帶了笑意。

  「將軍脾性倒是一如既往。」

  棋盤上的棋局漸進尾聲,黑白雙子陷入死局,一時無解。

  韓燁放下棋子,朝任安樂望去。

  「安樂以為這亦是殿下所想,殿下深夜相邀,不知所為何事?」

  任安樂神采奕奕,一派坦然大方,絲毫未有夜半相會男子的荒唐羞澀,臉上滿是貨真價實的好奇。

  「任將軍今夜想必趁興而遊,所見頗多。」

  韓燁的話意有所指,任安樂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殿下是說……溫朔公子?」

  韓燁未應答,手輕叩在棋盤上,清脆的敲擊聲響起,他望向任安樂,眼底深沉微冷。

  「任將軍緣何入京孤不想過問,若將軍真有心歸順大靖,孤保證日後絕不將將軍困在京城,只是……孤不喜歡任將軍將主意打到孤身邊的人身上來。」

  任安樂眯起眼,打量著這個傳言中溫潤閒雅的太子爺,突然朗聲大笑起來:「安樂若是自大些,定會以為殿下犯了那些深閨婦人拈酸吃醋的毛病。」

  韓燁聞言一怔,眼底的薄怒在瞧見任安樂面上的爽朗笑意時悄然消散。

  「將軍妄言了。」

  「殿下若平日裡便是這麼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哪會惹得帝都貴女人人傾慕,安樂肩上的擔子想必會輕上不少。殿下放心,今日街頭不過偶遇溫朔公子,再說我心有所屬,絕不會將主意打到這小公子身上去。」

  以任安樂的性格,絕不是信口雌黃之人,韓燁眼底微有釋懷,笑道:「以將軍的才能,想必小小的京都留不住你,又何必再拿孤來做幌子。」

  「哦?殿下何以如此認為?我傾慕殿下,金鑾殿上求娶、萬里赴京是天下所知之事。」任安樂端起瓷杯,隔著繚繞的霧氣將目光落在韓燁身上。

  韓燁搖頭:「自圍場上見得將軍,孤便知將軍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聲音篤定武斷。任安樂微怔,沉默半晌,放下瓷杯,突然坐直身子,靜靜望著韓燁,瞳色幽深。

  「殿下為何不信?天下女子的傾慕殿下皆可輕易受之,為何不信我任安樂入京只是為你而來。」

  『你』……?韓燁荒唐得幾近失笑,他幾乎都要為面前女子叫一聲好,普天下除了皇帝,誰有資格如此稱呼一國儲君?

  可是,他此生也從未見過這樣認真執著的眼神,望著你時,好像你便是她一生的嚮往追憶。

  即便韓燁貴為一國太子,也不得不承認,這雙眼眸裡的感情太過震撼濃烈。

  濃烈得……他差一點便相信了。

  韓燁垂首,如剛才任安樂一般長笑起來,暢快不羈。

  「任將軍,晉南山高水遠,有些事還未來得及傳到帝都,但安樂寨投誠之際,孤派去晉南的暗衛替孤捎了些話回來?」

  「哦?何話?」任安樂挑眉。

  「暗衛有言,晉南千里國土的兒郎皆稱將軍天人之姿,竟相傾慕,奈何將軍風流不羈,惹了不少桃花債,這才千里遠赴京城,如今孤總算明白傳言非虛,將軍這般情深,鐘於一人自是妙事,可若對人人皆是如此,孤著實無福消受。」

  瞧見韓燁眼底一派清明,任安樂聞言,瞳中深情驟然消散,逸出幾點笑意,聳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古人誠不欺我也!想不到晉南彈丸之地的事殿下也一清二楚,難怪今日會刻意邀約,怕是擔心我禍害了溫小公子吧?」

  任安樂說話坦蕩直率,韓燁倒是對她多了一抹好感,擺手道:「將軍此話言重,孤今日請將軍入東宮,還有一事。」

  「殿下直說無妨。」

  「如將軍這般豪氣雲天的女子孤平生少見,將軍既然心懷天下,有將帥之才,不如戍守邊疆一展抱負,當年的帝家家主德仁蒼生,世人皆頌,將軍何不效仿?」

  任安樂十四歲執掌安樂寨,北抗朝廷大軍,南迎盜匪水寇,歷經百戰,無一敗役,聲名顯赫,大靖立國二十載,除了十六年前隱世不知生死的帝盛天,還未有一個女子能如她一般威震雲夏。

  如此人物甘於平凡,實在太可惜了!

  不得不說韓燁對待任安樂的態度完全繼承了魏諫的心性,師徒倆有著驚人的默契。

  夜色漸涼,任安樂卻不知從何時起斂了笑容,頭微垂,掩下的眸子瞧不出情緒,只能聽到她冷靜得過於淡漠的聲音。

  「殿下,帝盛天確實德仁蒼生,可是……結果呢?」

  韓燁頓住,皺眉抬首。

  「帝家禪讓天下巨擘一方,帝盛天得百姓稱頌又如何?勝者王侯敗者寇,如今的盛世江山,還有誰記得帝家和帝盛天當初所為的一切?檣櫓灰飛煙滅不過帝王一句話罷了。」

  「任將軍!」

  明明是毫無情緒的眼神,卻偏生讓人生出冬九臘月的寒冷來,這斥訴來得太過堂皇。韓燁低聲呵斥,握著棋子的手猛的握緊。

  任安樂抬首,眼底雲淡風輕,像是沒有看見韓燁的失態一般感慨而論:「所以啊……做帝盛天那樣的人太累了,殿下可知為何我從未敗過,我天生一副貪生怕死的膽子,為了保住這條嬌貴命,自然不能敗於戰場之上。如今朝廷招安,我一介婦人,在京師候個散官混日子,再尋得好夫婿嫁人了便是,要那麼大的雄心壯志做什麼,怕是不能承殿下美意。」

  韓燁安靜的聽著任安樂以無比正經的神色一骨碌倒出任誰聽都是扯淡的理由,半晌沒有言語。

  任安樂喝完瓷杯裡最後一口茶,伸了個懶腰,起身朝韓燁行了一禮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幾步,背對著韓燁緩緩停下,她手裡不知從何時起握了一粒黑色棋子,在她指尖安靜的旋轉。

  「今日得殿下相邀,榮幸之至,這便算是我的謝禮。」

  任安樂隨手一拋,黑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印記,穩穩落在石桌棋盤之上。

  韓燁朝棋盤看去,抬首望向任安樂消失的方向,神色複雜深沉。

  他剛才奕的一局已成死棋,任安樂落子的地方雖不能讓黑子獲勝,卻能解局,只一子圍城不破而解。

  傳聞晉南任安樂粗鄙蠻橫,不通文墨,可……韓燁敢斷言,天下間能在一盞茶時間內化解此死局者,寥寥無幾。

  已近深夜,東宮仍燈火通明,任安樂步子邁得灑脫淩厲,只可憐了前面領路的宮娥,像是覺著任安樂不像傳聞一般可怖,宮娥不時回頭偷偷一瞥,眼底滿是好奇。

  「小姑娘,你瞅什麼?難道我還長了三頭六臂不成?」

  宮娥臉龐羞得通紅,頭猛地縮回,三步踩成兩步直朝外衝,待她一股腦行到回廊口時才發現身後沒有腳步聲,只得無奈的回頭張望。

  在她身後不遠處,任安樂靜靜站在回廊中間,一身玄衣融進夜色,女子望向東宮深處的一處樓閣,隱隱綽綽的月影落在她身上,恍惚望去,有種化不開的肅冷。

  宮娥回走幾步,朝任安樂一福:「任大人。」見她未答,宮娥循著任安樂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隨即以一種感慨的聲音道:「大人瞧的是北闕閣。」

  任安樂回首,神色莫名:「北闕閣?」

  「聽說當年陛下為了迎那位入京,特意招岑北大師在東宮修建的,北闕閣可眺望整個京都的景色,與涪陵山對望,華貴精緻,在帝都很是有名,不少朝官曾向殿下請求入北闕閣觀賞,就連入東宮的幾位主子,也沒有人不念著此處的。可是咱們殿下是個長情的人,自那位小姐後,北闕閣到如今還沒有別人踏足過。」

  宮娥話語中對那位能住進北闕閣的女子有著毫不掩飾的羨慕嚮往。

  十四年前,帝家權勢堪比皇家時,嘉寧帝曾下旨以帝姬之禮迎帝梓元入京,將其安置在東宮北闕閣。

  傳聞那一年光景,即便是天家公主,都無法比擬帝家幼女在京都的華貴。

  帝梓元自降生起註定的命運,曾是所有大靖女子一生的嚮往。

  「長情?你很羨慕帝梓元?」任安樂望著隱入月色的北闕閣,似笑非笑,輕輕道。

  任安樂的話一出口,宮娥才發現自己剛才犯了皇室大忌,面色一白,嚇得渾身輕顫。

  任安樂看了宮娥一眼,轉身朝回廊外走去,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過頭。

  世上哪樁事不需要付出代價。

  若是帝梓元知道帝家滿門有一日會煙消雲散,血脈盡毀,可還會願意擁有那榮寵至極的八年歲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1:55

卷一 任安樂 第十章

  京都發生了一件大事,開啟了嘉寧十七年波譎雲詭的朝堂之爭。

  說得通俗易懂點,便是這件事大得足以解救水深火熱的活在京城百姓注目洗禮之下的任安樂。

  兩日前秋闈落定的深夜,數名醉酒的儒生在翎湘樓為奪花魁琳琅的頭籌發生爭鬥,失手之間一名儒生自二樓跌落,當場喪命,差衛聞訊將聚眾鬧事的儒生帶回大理寺審問。

  因在天子腳下,且涉案的大多是會考考生,加之大理寺卿裴沾正好去了戶部左侍郎錢廣進家參加宴席,只得由留守的大理寺少卿黃浦連夜審理,卻未想,宮禁的最後一刻,黃浦竟深夜入宮,求見聖顏,這在嘉寧帝執掌天下的十六年裡,極少有過。

  上書閣的燈火燃了半宿,得知消息的朝臣絞盡腦汁也猜不透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緣何敢為區區儒生鬥毆案半夜入宮驚聖。

  難道遠道而來的任安樂不僅擾亂了京城的死水,還把不知死活的匪氣也一併帶入了大理寺不成?

  第二日朝會,待勃然大怒的嘉寧帝將黃浦呈上的奏摺砸到主管科舉的禮部尚書頭頂時,眾臣才知曉發生了何事。

  大理寺連夜審問鬥毆案,卻不想仵作竟在失足跌死的考生褶袖中找到了一張寫滿科考試題答案的小抄,想是這考生科舉完畢,便去花樓消遣,忘了銷毀舞弊的證據。仵作驚慌之下向黃浦呈上證據,黃浦對一眾帶回的考生重新搜身,竟在另外三名考生身上亦搜出了小抄,其中一名竟是戶部右侍郎之子,他這才感覺事態嚴重,遂一邊請回裴沾,一邊連夜入宮稟告。

  此事一出,舉朝譁然,科舉三年一次,乃大靖舉賢取才的根本,科考舞弊不僅動盪朝堂,更會讓舉國士子口誅筆伐,大寧立國二十載,從未出過這等醜聞。

  是以早朝上嘉寧帝大怒,著大理寺卿裴沾在三日內破解此案,封會試試卷,嚴禁所有考生離京,將戶部右侍郎吳垣罷官,並下令將主考的兩位內閣大學士禁足在府。

  每三年一次的科舉涵蓋天下學子,清流寒門,世家勳貴皆有之。嘉寧帝的一道聖旨,直接將大理寺推向了滿朝矚目的風尖浪口。

  第二日正午,任安樂難得的被恭恭敬敬的請到了大理寺內堂,平時八面玲瓏官威十足的大理寺卿裴沾此時只一個勁的在堂裡踱步,反而是揭發了此事的少卿黃浦坐在一旁更加沉穩。

  見到任安樂前來,裴沾也懶得應酬,只隨意擺擺手請她坐下。

  「瑜安,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這件事鬧得如此大,你說該怎麼收場!」

  顯然這句話裴沾已經嘀咕了一上午,他眉頭緊皺,神色不虞。

  黃浦咳了一聲,見任安樂坐在一旁,剛硬的臉上浮現些許尷尬,但仍朝裴沾道:「大人,科舉舞弊事關重大,根本掩不住,若不上奏陛下,只怕我大理寺上下都得受牽連。」

  裴沾嘴張了一下,啞口無言,他當然知道黃浦做得沒錯,可是……可是這麼個爛事怎麼就攤在了他頭上,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只是去參加了一場宴席,一夜之間他怎麼就成了大靖開國以來最倒黴的炮灰。

  徹查科舉舞弊之權,聽起來風光,說白了還不是在大靖權貴的手指縫裡找活路?

  「查,本官要怎麼查?溫朔公子,左相嫡子,忠義侯府的小公子,還有齊南侯家的……都是這次會試的考生,朝堂上下有哪一派沒和這次科舉扯上邊,你難道讓本官把他們一個個鎖進大理寺問詢?」

  不管牽連出了誰,他的仕途都走到了盡頭,所以嘉寧帝昨日雖頒下了聖旨,但他到今日也還只是走走過場,並未嚴加審訊那幾個攜帶小抄的考生。

  「大人,這是我們大理寺的職責,只有查清科舉舞弊才能讓陛下息怒,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黃浦沉聲道,神色嚴肅。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黃浦出生寒門,不過三十歲便爬到四品大理少卿之位必是歷經艱辛,想不到他賭上仕途查明真相,只是為了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

  「裴大人。」任安樂聽了半晌,算是明白這二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導致審案僵持,估計喚她前來也只是因為現在的大理寺只有她才有資格摻合進來。

  裴沾回頭,見任安樂毫無壓力的表情立馬便垮下了臉,哼道:「任大人可有高見?大人可不要忘了你也是大理寺的一員!」

  意思就是他裴沾倒黴,誰也別想得個囫圇好。

  任安樂挑眉,垂眼:「大人,如今舞弊案已被陛下重視,天下皆知,不可能糊弄過去……」

  「這個本官自然知曉。」裴沾沒好氣道。

  「下官倒有個解決的方法。」

  裴沾眼一亮,連忙走近幾步。

  「不如大人將搜集證據和審訊之事交給我和黃大人來做,最後審判時再由大人升堂。」見裴沾不解,任安樂繼續道:「大理寺以大人為尊,由黃大人來審訊,那三位考生會以為事情還未鬧大,為保家族,自是不會將其他人牽扯進來,再說若由我來搜集證據證人……大人應該知道我在京城的名聲,有幾個勳貴世家會給我臉面讓我入府尋證。到最後大人審判時只定罪關押的這幾人便是,如此一來,大人既不會得罪太子和左相,咱們大理寺上下也可保得萬全。」

  「讓任大人替本官擔責……」裴沾神色微有遲疑。

  任安樂身份特殊,嘉寧帝不會輕易降責於她,她為何要幫自己?

  「安樂初入京城,見識淺薄,月前在宮裡說錯了話,得罪了左相,素聞大人甚得左相看重,安樂只是希望大人能在左相面前替我斡旋一二。」

  裴沾心下恍然,眉色一喜,連日來的陰霾散開,笑道:「原是如此,任大人勿需憂心,只要本官得保,定會替大人在左相面前美言幾句。」

  「以前不知任大人如此深明大義,是本官的不是。」裴沾說著,竟向任安樂鞠了一躬:「有我裴沾一日,定不會忘記任大人今日之功。」

  任安樂忙起身扶起他,笑道:「裴大人言重,幫大人亦是在幫安樂自己,日後還要多多仰仗大人。」

  任安樂暗自腹誹,這個裴沾還真是個人物,說是八面玲瓏恐都委屈了他。

  兩人言談間便決定了這次案件的終局,黃浦在一旁瞪大眼,滿是怒意,但他深知即使有嘉寧帝的旨意,要徹查這次科舉舞弊案還天下士子一個公道也太難,整個朝堂都被攪合在裡面,這趟水太渾,他一個四品小官,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牽連到了太子和左相,即便是陛下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裴大人,後日酉時便是陛下限定的最後時辰,我看大人不宜回府,免得節外生枝,只得委屈大人在大理寺休憩兩日。」任安樂開口,神情有些意味深長。

  裴沾是何等心思,瞬間便明白任安樂話裡的深意。

  這兩日尋他的勳貴朝臣定不會少,他官職不高推脫不得,皇帝雖將破案之權交給他,但定會遣暗衛監視,他留在大理寺也可少了閒言碎語,只不過……任安樂的提議太過突然,他還未來得及和左相商討……

  「裴大人可是擔心相爺。」任安樂又湊近幾分,低聲道:「不過兩日光景此事便可解決,大人這麼做對相爺百利而無一害,相爺不會怪罪大人。再說……陛下若知道大人此舉,龍心必定甚悅。」

  有什麼比討一國之君的歡心還重要,裴沾連連點頭,手一揮:「任大人所言甚是,這是本官令牌,任大人拿去,我在大理寺等大人的好消息。黃大人,這兩日你盡力協助任大人處理好此案,待後日堂審後本官便將結果面呈於聖。」

  裴沾說完,便朝後堂而去,神情一派輕鬆。

  內堂裡只剩下黃浦和任安樂兩人,堂裡安靜得滲人。

  良久後,才聽到黃浦壓著怒意的聲音:「本官久聞大人在晉南的威名,素來以為大人雖是女子,亦可堪比堂堂男兒,今日才知大人確實名不虛傳,土匪便是土匪。任大人,你可知清貧學子十年寒窗落榜是何滋味?家中老父殷殷期盼毀於一旦又是何等悲涼?」

  他站起身,未待任安樂回答,拂袖走出了內堂。

  任安樂站在堂中,耳邊黃浦沉重的腳步聲已漸不可聞,她把玩著裴沾留下的大理寺卿令牌,勾了勾嘴角,突然開口:「苑書。」

  話音剛落,一身勁服的苑書便出現在內堂角落,皺著眉抱怨:「小姐,這黃大人真不識好歹,您這是在保他,若不是您攬過了這件事,他還指不定怎麼倒黴呢。」

  「他是個好官,大理寺少不了他。」

  任安樂沉聲道,眉宇難得肅穆,她把令牌朝身後拋去,苑書一把接住。

  「關押的三個考生中有兩人身份不高,只是六品小官之子,不需要查,另外一個名喚吳越,其父乃戶部右侍郎吳垣,此次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也在科舉之列,你去查查,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是,小姐。」苑書頷首,消失在內堂中。

  當了甩手掌櫃,任安樂拍拍屁、股離開了大理寺,回任府的馬車上,苑琴捧著一本魯派畫集笑吟吟的望著她:「小姐,您不是最愛惜您這條命的,怎麼這次盡往渾水裡蹚?」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靠在軟枕上,打著哈欠道:「誰叫溫朔那小子也摻和進來了,他是韓燁的心頭肉,若是有個什麼好歹可怎麼得了,我這次幫了他,他總會記著我的好不是!」

  說完,任安樂一閉眼開始呼呼大睡。

  苑琴苦笑著搖頭,掀開馬車布簾,瞥了一眼熙攘熱鬧的京城大街,復又抱著畫集琢磨起來。

  左相府內堂。

  左相鐵青著臉怒視跪在地上的嫡子,手扇到了青年臉邊,生生忍了下來:「孽子,我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居然給我惹出這種禍事來!」

  青年臉上滿是惶恐:「爹,你要救救我,亭松和我素來交好,我見他日夜為科舉發愁,一時不忍才會把題目告訴他,我說過讓他千萬不要把題目告訴別人,你相信我,我真的說過!」

  「你吩咐過有什麼用,如今科考試題流散考生之間,不是他露了口還有誰!」

  「爹,我真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江昊伏倒在地,冷汗直流。

  左相到四十來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捧在手心裡長大,事事皆順其心,可惜江昊自小性子軟綿,功課也非拔尖,所以這次秋闈會考他才會替兒子把試題提前弄了出來,卻不想他竟因一時心慈惹出大禍。

  「昊兒,你先起來。」到底是疼得跟命根子一樣的兒子,左相歎了口氣,拉起青年,沉聲問:「你把試題給杜庭松之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沒有別人了,兒子是悄悄給他的,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回房裡去,這幾日不要出府,其他事爹來解決。」左相擺手,神情微沉。

  「爹,陛下如此重視此事,若是查了出來……」江昊仍是面色惴惴。

  「怕什麼!」左相輕喝:「昊兒,爹不會讓你出事,勿用擔心,回房吧。」

  江昊頷首,低頭出了內堂。

  左相坐在內堂沉吟片刻,甫一抬首,眼底現出幾分狠厲,招手道。

  「來人,去把杜大人請過來,就說本相有要事相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2:09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一章

  這註定是個不太平的夜晚。

  任安樂未及等回苑書暗中調查的結果,被禁的內閣大學士李崇恩自縊於府的消息就傳到了她手裡。

  深夜奔赴李府,裴沾和黃浦已經站在李崇恩自縊的書房院外,裴沾手上拿著一封書信,隱有幾分釋懷,黃浦眉頭深皺,看見任安樂輕哼一聲挪到一邊。

  「任大人,你來了。」裴沾迎上前。

  「裴大人,傳訊的衙衛沒說清楚,怎麼回事?」

  李崇恩的屍首已被殮進棺木,空寂的庭院幽冷陰森,猶能聽到內院女子悲戚的嗚咽聲。

  「李大人畏罪自縊了,這是他留下的遺書。他在遺書裡向陛下請罪,說是不忍吳越年過三十卻在仕途上沒有半點建樹,一時糊塗犯了大罪,請求陛下看在他為朝廷效力十幾年的份上,饒過李家滿門。」

  裴沾眼底有著明顯的如釋重負,眾所周知戶部侍郎之子吳越自小拜在李崇恩座下。此時李崇恩認罪,倒也不算突兀,也能給陛下和朝廷百官一個交代。

  「既然李大人已經認罪,本官明日清早便入宮回稟聖上此案已了結,向陛下請旨該如何處罰。」

  「大人不可。」任安樂沒有錯過一旁黃浦神情中的憤慨,攔住了裴沾。

  「為何?」

  「大人,關在大理寺的三位考生尚未過堂查證,有他們三人的證詞想必會讓陛下更加滿意,還有兩日時間,大人不如等我和黃大人把此案辦得妥妥當當了再入宮稟告不遲。」

  裴沾稍一思索便知任安樂說得有道理,即已罪證確鑿,不如辦得更漂亮些,此事若能圓滿解決,他入閣指日可待。

  「還是任大人想得周到,本官先回去寫摺子,向陛下稟告李大人自縊的原因,其他證據等任大人的好消息。」裴沾一時高興,習慣性的朝任安樂肩膀拍來,觸摸到袖袍一角時發覺不對,猛的收回手,面色訕訕:「本官一時忘了大人乃女子之身,告罪告罪!」

  任安樂擺手笑道:「無妨。」

  裴沾著實尷尬,朝廷十幾年未有女子入朝,加之任安樂瞅著實在不像個女子,這才差點犯了忌諱,遂笑了笑離開了庭院。

  深夜冷風沁人,幽暗的燭火明滅不定,黃浦心情沉重,歎了口氣,亦準備離開。

  「黃大人請留步。」任安樂開口喚住他。

  「任大人還有何事?如今舞弊案已破,大人無需搜集證據,那三人大人一併審了便是,想是不需要本官在此礙任大人的眼。」黃浦冷著臉淡淡道。

  「黃大人,你做了這麼多年的大理寺少卿,難道不覺得今晚李大人自縊一事有些蹊蹺?」

  任安樂的聲音深沉莫名,黃浦回轉頭,望著樹下女子,微微眯眼,開口:「任大人此話何意?」

  「李大人在朝中為官十幾年,名望頗高,李府和吳府交好乃眾所周知之事,吳越平日的名聲也擺在那裡,他怎麼會把試題洩露給吳越,若吳越一鳴驚人,任誰都會懷疑他,再說昨日陛下才下旨徹查,不過一日時間,他便認罪自盡,豈不是太巧了?」

  黃浦別過眼:「任大人此時說這些又有何用,裴大人不是決定……」

  「所以我才會阻止他明日進宮向陛下定案。」任安樂緩緩開口:「黃大人,我們還有兩日時間。」

  黃浦陡然抬頭:「任大人,你……」

  任安樂行到黃浦面前,神色鄭重:「黃大人,若我正午不提出此議,裴大人絕不會將大理寺卿的令牌交予我,下午我已將大理寺的衙衛換了一批人,現在沒人能接觸到關在裡面的三名考生。」

  黃浦神色微怔,見任安樂眼底一派清朗,不似作偽,才道:「若真是如此,倒是我錯怪了任大人。」

  任安樂擺手:「先不說是否是李崇恩泄題,有一點大人想必和我想得一樣……吳越的題目絕不是從李崇恩口中得知。」

  或者說那個讓李崇恩賭上仕途去洩露會試題目的人根本不會是一個區區的侍郎之子。

  黃浦點頭:「以李大人的性格,確不像會做出如此自毀前程之事。只是現在已成定局,縱使我們懷疑,也沒有證據。」

  任安樂拍手,苑書突然出現在院子裡,唬得黃浦一跳。

  「小姐,我在坊間走了一日,查出科考前幾日吳越曾在聚賢樓和忠義侯府的小公子見過面,兩人行跡很是低調神秘。」苑書說完,隱在一旁。

  忠義侯府的小公子平日裡確是個不學無術的,又和吳越交好,可是……

  黃浦聞言皺眉,道:「任大人,忠義侯府的長小姐近來甚得帝寵,侯府風頭一時無兩,再說僅憑於此也算不得鐵證。」

  任安樂還真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不成?

  「自然不會這麼簡單,但我們可以憑這條線索引路,這就要看大人的手段了。」

  「任大人是說……」黃浦朝大理寺的方向看去,微有明悟。

  「吳越,只要從他口中套出證詞,便可順藤摸瓜,尋出真正泄題的人。裴大人如今高枕無憂,自會回府休憩,大人今夜突審,說不定會有線索。這樁舞弊案是會埋入塵土,還是大白於天下,還要看……黃大人願不願,敢不敢?」

  任安樂聲色凜然,談吐間豪氣畢現。

  黃浦頓住,半晌後緩緩開口:「任大人既然願意陪本官蹚這趟渾水,本官何敢不陪?只是任大人可否告知本官你為何要介入此事,此事對大人並無半點益處?」

  他寒窗十年,不願赴京趕考的士子忍受不公,可任安樂又是為了什麼?

  任安樂挑眉,拂了拂繡擺,笑意滿溢:「我自然是要大理寺卿的位子……」

  黃浦神情一怔。

  「區區一個四品少卿之位,想來太子殿下是瞧不上眼的。」任安樂拖長了腔調,拖著下巴眯著眼十足的無可奈何。

  可憐咱們古板剛直了半輩子的黃大人一口氣沒順過來,差點英年早逝在這個烏漆麻黑的小院子裡。

  左相府。

  戶部尚書杜覽崢跺著腳神色不安:「相爺,您說派去的人入不了大理寺是什麼意思?」

  左相沉眼道:「大理寺的防衛一夜間全部換了,現在無法將證詞送到那三人面前。」

  以裴沾的手段,怎麼能把大理寺守得如鐵桶一般?如今這件事被陛下看重,他又決不能在案子落定之前私見主審官。

  「這可如何是好,這個逆子居然惹出這種事來。」杜尚書神情頹然,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

  左相眯著眼看著團團轉的杜尚書,手輕叩在案桌上,眼底幽深一片。

  這一晚,裴府安靜寧和,大理寺卿枕著溫香軟玉睡了個舒坦覺,而大理寺戒備森嚴,燈火燃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清早任安樂便歪在了京城聚賢樓雅閣裡打哈欠,她打聽得清楚,這地兒平日裡是那些酸腐書生的地盤,最近因會試舞弊案更是日日雲集於此,此時外間眾人對大學士李崇恩畏罪自盡一事議論紛紛,皆是義憤填膺。

  任安樂搖頭,這群榆木疙瘩,有時間在這裡亂晃還不如回去多看看書,這次會考試題洩露,勢必要重考,嘉寧帝立下三日之期,便是為了儘快解決此事,免得誤了這些考生的前途。

  而她,為了大理寺的名聲,只得犧牲和周公暢談的時間,來過過仗勢欺人的癮。

  「小侯爺,您來了!」掌櫃諂媚的聲音突然在樓下響起。

  二樓大堂內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士子言語一頓,俱都皺眉朝樓下看去,一個年約二十的青年留著八字鬍,手裡握著一把鎏金木扇,邁著步子晃晃悠悠走進來,神情囂張傲慢:「胡掌櫃,本公子今日宴請貴客,要包下整個聚賢樓。」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古齊善乃京城一霸,奈何忠義侯為開國之將,功在社稷,其姐在後宮頗得聖寵,是以眾人平日裡便視這隻橫螃蟹如瘟疫一般能躲則躲。

  胡掌櫃面色一變,難為道:「小侯爺,今兒個客人眾多,恐是不太妥當啊!」

  二樓的學子大多是赴京趕考的考生,儘管不如忠義侯府的門庭,可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櫃便能得罪的。

  「去,告訴他們,今兒個所有人的酒水錢小侯爺我一起包了,我今日邀翎湘樓的琳琅姑娘品酒,誰攪了我的雅興,唐突了佳人,就是和我忠義侯府過不去。」

  青年囂張至極的聲音響徹在聚賢樓裡外,眾人敢怒不敢言,會試舞弊案本就是因翎湘樓的頭牌惹出的事端,這個草包居然還敢如此招搖過市,真真有辱斯文!

  昏昏欲睡的任安樂被這尖如公鴨的嗓子一驚,登時神清氣爽,待聽明白了來人的話,她立馬弓著腰挪到窗戶邊朝樓下望,豎起大拇指嘖嘖讚歎。

  忠義侯府的老侯爺真是個人物,居然在天子腳下養出了這麼個不知死活的紈絝公子來!

  「小侯爺。」二樓有一考生著實不忿,忍不住拱手道:「科舉舞弊案尚還未破,我等心焚結果才聚於聚賢樓商討,小侯爺也是本屆考生,何不行個方便……」

  「這有什麼好商討的,你們這些沒有實力的人自然擔憂,小侯爺我天縱英才,才不屑於和你們再次同堂科考,我已經決定憑封蔭入仕,這科考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大靖朝立國時封恩天下,曾下旨各公侯世家嫡系子弟皆可憑封蔭入仕。

  古齊善搖頭晃腦,出口刻薄,一雙倒三角眼打量著樓上眾人洋洋得意。

  他是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和這些清寒士子生來便是雲泥之別,若不是吳越信誓旦旦能讓他在這次科舉中高中三元,他也不會為了在老頭子面前爭臉面攪合進去……不過想那吳越還沒膽子把他牽扯出來!

  古來書生意氣便不可輕易折辱,樓上士子皆被古齊善損了名聲,有幾個氣紅了眼的就要衝下樓來理論,雖被同袍拉住,但眼見著就要鬧出一場全武行來。

  二樓雅閣內,外間爭吵聲響,溫朔趴在窗沿上看熱鬧,磕著瓜仁提醒坐得穩如泰山的太子爺:「殿下,您真讓他們這麼鬧下去,這可都是會試的考生?」

  「為如此小事便意氣之爭,怎堪治國為民。」韓燁抿了口茶,淡淡道。

  溫朔半個腦袋伸到窗外,「打起來也好,傷了折了我做狀元郎的機會便更大些。」

  韓燁皺眉,斥道:「淨說些荒唐話。」

  溫朔『嘿嘿』一笑,撓著頭問:「陛下定了三日之期,也不知那個圓滑的大理寺卿能不能把案子給破了?」

  「你既說他圓滑,想必結案不是什麼難事。」

  「那殿下在等他落定此案?」

  「不。」韓燁搖頭,忽而憶起那日石亭裡女子淩厲的背影,眯起眼道:「我在等另一個人給朝廷一個答案。」

  隔壁雅閣裡,任安樂看累了戲,剛想歇一歇,苑書囫圇一下從窗戶裡跳進來,低聲道:「小姐,黃大人送來消息,吳越招供了,是他把考題洩露給了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和那兩名考生,他的考題來自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黃大人已經派衙差去了尚書府拿人。」

  不過一夜時間便撬開了吳越的嘴,這個黃沾審案倒真有些手段。

  任安樂勾起嘴角,站起身朝外走。

  「小姐,你這是要……?」

  任安樂惜字如金,吐出幾個字:「紅燒螃蟹。」

  就在古齊善叫囂著指使家丁把憤怒的士子轟出去時,一隊衙差突然出現在聚賢樓門口,眾人見狀愣住,爭吵聲陡息。

  衙差腰別長刀,肅穆威嚴,領頭之人朝堂中望了一眼,三兩步行到古齊善面前拱手:「可是古小侯爺?」

  古齊善看這陣勢,眯著眼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在下大理寺吳沖,奉黃大人之命請小侯爺回去問話。」吳沖說著便朝古齊善而來。

  一聽『大理寺』三字,古齊善朝後一退,面色微變:「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也敢動我!」

  古齊善身後的侍衛立馬擋在他身前,攔住了吳沖。

  吳沖停下腳步,凝聲道:「小侯爺,吳越在堂上招供他的試題除了給那兩名考生,也曾為小侯爺謄寫過一份,黃大人未免吳越胡亂攀咬他人,壞了小侯爺的名聲,這才令吳沖請小侯爺過堂一問。」

  吳沖此話一出,滿堂譁然,二樓的士子自是不肯放過這個好機會,紛紛起哄:「古小侯爺,你若行的端做得正,又何怕入大理寺受黃大人一問!」

  「混帳東西,這是吳越的誣陷之詞,你們居然聽信他的鬼話!」古齊善神情難堪,揮手道:「我是忠義侯府的小侯爺,我爹乃一品公侯,你們誰敢帶走我!」

  「我敢!」

  二樓一間雅閣的門被推開,清朗沉穩的女聲響徹在聚賢樓外,端著茶杯的韓燁唇微抿,隔著紙窗朝外看去。

  著絳紫官袍的女子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神情凜然,行走間肅殺之氣立現,她越過一眾士子,昂首看著樓下神色陰沉的古齊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小侯爺,陛下降旨嚴查此案,你和會試舞弊有牽連,大理寺為何不敢拿你?」

  「你……你是誰!」古齊善被這氣勢逼得倒退兩步,喊道。

  「大理寺少卿任安樂。」任安樂揮手,朝吳沖道:「吳統領,把他帶回去,誰若敢攔,便是藐視聖威,按罪當誅。」

  二樓士子瞠目結舌,實在想不到聞名於京的女土匪竟是這麼一身卓然氣質,見她凜然而論,眉間正氣浩然,心底不禁生出敬佩來。

  朝廷如此多的官員,能無懼忠義侯府權勢的,還真是沒幾個。

  「是,任大人。」眾衙差領命,腰中長刀盡出,淩厲的煞氣駭得眾人一震。

  古齊善身邊的侍衛一見這場景,眼神慌亂,不知該不該攔,吳沖瞧得契機,衝上前一把拉出古齊善扔進衙差中。

  古齊善被一眾衙差壓著,冠帽掉落在地,狼狽至極,他反扭過身,朝任安樂怒喊:「任安樂,你居然敢拿我,等小爺出來……定會讓你好看。」

  「等你什麼時候不再拿著忠義侯府的名聲逞威作福了,這句話我倒願意聽上一聽。」

  任安樂走下樓,輕飄飄的在古齊善耳邊落下一句,提馬朝大理寺而去。快馬轉過街道時,她突然回轉頭,望向聚賢樓二樓一處窗口,唇角輕抿,目光灼然。

  二樓雅間,溫朔縮回瞧熱鬧的腦袋,唏噓道:「殿下,這回大理寺捅簍子了,忠義侯最是護短,且心胸狹窄,怕是不會讓任安樂好過,您還打算繼續把這場戲看下去?」

  古齊善只是從吳越那裡拿了考題,算不得大罪,這件事動不了忠義侯府的根基,忠義侯古寬掌西北軍權,要對付一個任安樂,太容易了。

  韓燁點頭,揚眉道:「自然。」

  「這回朝堂算是熱鬧了!」

  「恐怕不止朝堂。」韓燁望向皇城的方向,有些意味深長。

  溫朔聞言亦笑了起來,聽說陛下新寵的那位昭儀娘娘脾氣可是不小!

  朝堂後宮兩重大山壓下,一個剛剛入京不過三月的土匪將軍,豈能成事?

  溫朔歎了一聲,想起那個圍場上炙如烈火的女子,忽而覺得有些可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2:21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二章

  古齊善是京城的小霸王,平日欺鄰霸市不受百姓待見,這一路被扭成麻花狀壓至大理寺可堪為奇景,得到消息的百姓把官道擠得水泄不通,叫好拍手者此起彼伏,大理寺的衙差幾時受過百姓如此誇讚,個個挺直了背長刀緊握,全然不復平日當差的懶散,威武之氣立現。

  吳沖遠遠端詳著前面駿馬之上昂首開道的女子,微微感慨,朝廷太過厚待當年開國的功臣,這些氏族子孫仗勢橫行,累得百姓苦不堪言。無論此事結局如何,這滿城百姓的民心,任安樂是得定了。

  臨近大理寺,只聽得一陣喧嘩之聲,任安樂遠遠瞧見衣冠尚不太整的裴沾吹鬍子瞪眼站在大理寺府衙前,和面色沉默的黃浦對峙。

  她微一眯眼,握住韁繩,向後看去:「吳統領,你是府衙統領,裴大人和大理寺令牌,你聽哪一個?」

  吳沖早就看見了府衙前的景況,微微明瞭,早前任安樂調遣他憑的是大理寺卿令牌,他沉默片刻道:「大人,吳沖受天恩,領皇命。」

  皇帝之命便是徹查此事,言下之意是願意偏幫她了,看來裴沾平日裡的名聲做派幫了她一個大忙,任安樂滿意頓首,笑道:「放心,吳統領,我任安樂素不為難他人,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

  說完,一揮韁繩,朝府衙前奔去。

  「黃浦,你嫌命長久了不成,居然敢把尚書公子拿到大理寺來!」裴沾壓低聲音咆哮,氣急之下,竟直呼其名。

  若不是一清早左相遣人秘密入府告訴於他,他恐怕到現在還被瞞在鼓裡,戶部尚書是左相心腹乃眾所周知之事,這頭倔牛,以前就該尋個藉口將他趕走!

  「大人,吳越昨晚已經招供,洩露考題的是杜庭松,他有可能是舞弊案主使,怎能不過堂受審?」黃浦神色冷沉,擲地有聲,雖問詢一夜,卻精神奕奕。

  「李崇恩已經畏罪自盡,你惹出這麼多事來……」裴沾面色難看,突然看向黃浦,眼底帶了陰沉:「黃大人莫不是想坐一坐本官的位子,這才想著法子爭風頭!」

  「大人,卑職只想查明會試舞弊案,絕無此心。」黃浦拱手,神色沉穩。

  「裴大人,本官也相信黃大人一心為公,定無私心。」

  馬蹄聲驟響,兩人回頭,見任安樂縱馬而來,停在府衙前。

  裴沾剛想呵斥,越過任安樂見街道盡頭浩浩蕩蕩的人馬,古齊善謾駡之聲依稀可聞,覺得不對勁,怒道:「任大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吳越不止招供杜庭松乃洩露考題之人,他也曾將考題謄寫了一份給忠義侯府的小侯爺,既然有了證據,自然是要請小侯爺過堂一問。」任安樂從馬上躍下,道。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古寬的嫡子?裴沾只覺一道驚雷劈下,氣血倒流,他哆哆嗦嗦指向任安樂,突然明白過來,滿是憤怒:「任安樂,你昨日對本官服軟是為了本官的令牌!」

  若是沒有令牌,大理寺的衙差怎麼敢把忠義侯府的小侯爺給綁回來?

  任安樂不語,只是朝府衙石階上走來。

  裴沾到底非常人,眼神一轉沉下聲,語帶警告:「任大人,本官給你提個醒,不要跟著別人胡鬧,現在把小侯爺送回忠義侯府去,本官擔保侯爺定會前事不計。」

  無聲沉默間,黃浦眉角微皺,看著走近的任安樂捏了一把汗。

  「裴大人。」任安樂慢走幾步,行到大理寺府衙前,步履沉然,她沉眼,神態說不盡的灑脫:「你難道忘了我任安樂是什麼出身?」

  裴沾怔然。任安樂低頭,身子往前傾,一字一句開口:「我任安樂這條命是從疆場的死人堆裡撈出來的,你覺得我還會怕死不成?」

  落在耳邊的話仿若攜著萬千軍馬咆哮而過的煞氣,裴沾被驚得倒退一步,望著嘴角噙笑眼神沉冷的任安樂,倒吸口涼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話語間,吳沖已領著衙差和被綁住的古齊善到了石階下,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百姓似是感覺到了府衙前的窒息氛圍,俱都沉默下來。

  「裴大人,還不快讓這些人放了我!」古齊善抓住機會,大聲吼叫。

  裴沾急忙下令道:「吳沖,這是一場誤會,此案和小侯爺沒有干係,還不快把小侯爺送回侯府。」

  「裴大人,剛才聚賢樓裡吳統領明明說舞弊案和古齊善有關,現在怎麼又反口了!」

  人群中,不知何時起,剛才在聚賢樓的考生竟全都聚集在大理寺外,聽到裴沾要釋放古齊善,站出來大聲質疑。

  裴沾瞧出這些士子的身份,神情一變,朝吳沖瞪了一眼,忙安撫道:「諸位,此乃傳言,本府已查出舞弊案主使為內閣大學士李崇恩和吳越,與其他人無關……」

  「大人!」黃浦走上前,打斷裴沾的話,望著府衙下的考生,朗聲道:「此案還未查明,昨夜吳越招認,他的考題來自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他回轉身,朝裴沾拱手道:「還請大人升堂,嚴審此案。」

  裴沾在大理寺,他自然不能再越俎代庖。

  府衙下頓時譁然,百姓議論紛紛。

  裴沾臉色極是難看,他回轉頭,低聲怒道:「黃浦,你竟然敢逼本官!李崇恩已經留下遺書認罪,如今你不過憑著吳越一面之詞,若本官堅持不升堂,你能奈我何?」

  裴沾也是被氣糊塗了,他為官幾十載,憑著長袖善舞的手段在朝堂混得風生水起,哪裡想過有一日會被比他位卑的黃浦和一群尚是白身的學子逼至如此地步。

  「若是大人不升堂……」黃浦後退一步,脫下官帽:「那卑職就逾越了。」

  任安樂眯眼,裴沾神情一變,驚在原地。

  黃浦驟然轉身,從袖中拿出一本奏摺,將奏摺緩緩翻開,呈現在眾人面前,朗聲道:「諸位,大理寺掌京師刑獄,絕不會出現冤假錯案,黃浦會入青龍閣奏請聖上,給大家一個公平的審理。」

  陽光折射下,薄薄的奏摺翻開,一個個名字端正的置於其上,仔細一看,竟是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名諱和印鑒。

  此時,府衙上下頓時噤聲,唯有一陣吸氣聲響起。

  大靖立國之初,太祖未免權貴朝官欺上瞞下,百姓冤屈不得伸,在皇宮前的青龍閣上立下一口青龍巨鐘,百姓和下級官員皆可越級敲鐘將不平之事上奏天聽。

  只是青龍鍾不可輕易敲響,尋常百姓若要敲鐘需先得經受三十大板以明志,而下級官員……則要以頂上花翎為保,若所奏有誤,則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為官。

  想不到,大理寺滿府官員的名諱,竟都在這奏摺之上。

  「裴大人,我們皆願遵從黃大人的意願。」

  大理寺府衙內走出一眾官員,皆將官帽置於手中,神情肅穆。

  裴沾臉色慘白,哆嗦著手說不出話來,他比誰都清楚,若真的以大理寺所有官員的名義叩響青龍鍾,他的仕途算是走到盡頭了。

  黃浦收起奏摺,行到任安樂身旁,拱手:「任大人,瑜安把大理寺交給你了。」

  任安樂抬首,目光灼灼:「黃大人為何會相信安樂?」

  甚至不惜將一府官員的前途賭在她身上!

  「人同此心,大人出於微末,想是能明白這些考生十年苦讀之辛,再者,任大人胸中有大志,瑜安相信大人介入此案絕非只是為了東宮太子妃位。」

  任安樂瞳色深沉,半晌後,鄭重向黃浦行了一禮:「黃大人,任安樂向你保證,絕不負大人所托。」

  她知道黃浦為何一定要叩響青龍鍾,戶部尚書、忠義侯府,這件案子牽連太廣,若是不如此,也許真相來不及公諸於眾便會被塵封。

  之所以未將她的名諱和印鑒寫入奏摺,是因為一旦叩響青龍台,所有人會立刻變為戴罪之身,無權再審理案件,而任安樂……是大理寺一眾官員留下的唯一籌碼。

  黃浦頷首,和府衙內的官員對視一眼,十來名官員走下石階,跟在黃浦身後,手持官帽,朝皇城青龍閣而去。

  從始至終,大理寺府衙內外,百姓士子靜默,無言肅穆。

  裴沾倚在一旁的石獅上,臉色灰敗。

  「吳統領,將古齊善押進大牢,此案未定案之前,任何人不准探視。」

  任安樂立於大理寺石階之上,一身絳紫官袍格外引人注目,她神情肅穆,隱隱含威。

  「另……審判之日,大理寺府衙大開,京城百姓士子,若願聽這場公審,可盡臨於此,任安樂必給大家一個公道!」

  任安樂的聲音傳至大理寺府衙街道外的每一處,朗朗之聲,振聾發聵。

  擁擠的人群中,一輛馬車上,隔著薄薄的布簾,韓燁目光深沉悠遠,突然大笑起來。

  「好聰明的女子。」他神情間極是愉悅欣賞,溫朔從未在他眼底看到過如此外露的情緒,一時竟有些怔然。

  「殿下?」

  「在士子雲集的聚賢樓綁下古齊善,引考生之怒;將古齊善巡街帶回,燃百姓之憤,借大理寺眾官員之勢,點百官之慨……」韓燁苦笑搖首:「若不是知道任安樂來自晉南,孤還以為她和忠義侯有大仇!」

  「殿下,陛下真的會將查案之權交給任安樂?」

  「溫朔。」韓燁的聲音淡而悠遠:「太祖自立國起建造的青龍鍾,還從未被敲響過。」

  溫朔頓悟,看向不遠處石階上立著的女子,難掩震驚之色。

  青龍鍾被敲響,意味著天子治下冤屈難平,這是一個帝王的失敗,以嘉寧帝的脾性,怎麼可能會忍下這口氣?

  可是……任安樂即便再聰明,也不會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此般景況吧?

  皇城御花園涼亭。

  這幾日朝堂瑣事不寧,兼又出了科舉舞弊的案子,嘉寧帝大怒後受了點風寒,難得今日天高氣爽,便召了安王入宮品茶。

  嘉寧帝有五個兄弟,其他四個在諸王之亂裡被殺了個乾淨,唯一剩下的便是這個性子溫和軟綿的兄長。

  安王無心權勢,從不插手朝廷之爭,正是因為如此,嘉寧帝素來對其敬重有加。

  「陛下,看您面色紅潤,想是風寒已經大好。」安王性子忠厚,便也生了一副圓臉厚實的相貌。

  「老了,這身體也就不如從前了。」嘉寧帝感慨笑道。

  「哪裡,陛下正當壯年,龍馬精神,臣聽聞上月才有一位昭儀娘娘有喜,恭喜陛下了。」安王拱手道喜,眼底滿是揶揄。

  嘉寧帝一愣,隨即長笑,神情中滿是得色。

  「陛下,齊昭儀在園外求見。」趙福在石亭下低聲稟告,打斷了嘉寧帝的笑聲。

  嘉寧帝心情正好,擺手道:「讓她進來。」

  安王苦笑搖頭:「陛下,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嘉寧帝正欲答話,奔跑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著淡紅襦裙的女子衝進石亭,梨花帶雨,觀之讓人心碎,她朝嘉寧帝行了一禮,哽咽道:「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

  嘉寧帝蹙眉,有些尷尬:「出了何事,慢慢說,朕為你做主!」

  安王回轉頭,假裝沒看見。

  齊昭儀垂下眼,聲音顫抖:「陛下,臣妾聽家裡人傳信,大理寺少卿任安樂胡亂冤枉臣妾幼弟,把他綁進大理寺去了!」

  「綁了齊善,這怎麼可能?愛妃不可聽信流言。」

  「陛下,那任安樂說齊善和科舉舞弊案有關,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齊善平日裡是被爹爹養得頑劣了些,可怎麼也沒有膽子在會試裡舞弊啊!」

  嘉寧帝眼一眯,神情淡了幾分,他垂首,看著哭得傷心的齊昭儀,歎了口氣,伸手扶去……

  突然,恢弘古樸的鐘聲在皇城四野響起,以震天之勢傳至整個京城。

  嘉寧帝和安王面色同時一變,安王甚至驚得從座椅上立了起來。

  青龍鍾!二十年不曾響過的青龍鍾竟然被敲響了!

  「陛下!」一內侍從園外跑進,跪倒在地聲音惶恐:「大理寺少卿黃埔大人攜大理寺數十位官員敲響青龍鍾,懇請陛下頒下聖旨,徹查會試舞弊案。」

  「陛下!」

  嘉寧帝還未做出反應,幾乎是同時,守衛皇城的禁衛軍統領曾海匆匆走進,同樣跪倒在地,沉聲回稟:「本次科舉的眾考生跪在重陽門外,求陛下徹查科舉舞弊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御花園內死一般靜默,齊昭儀仍舊跪倒在地,完全失了剛才的氣勢。

  良久後,她才聽到嘉寧帝冰冷的聲音。

  「曾海,把黃浦給朕帶進來,朕要問問,到底是查出了誰,竟然敢讓他敲響青龍鍾!」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2:35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三章

  天階盡頭只剩最後一抹餘韻,暈黃的落日照耀在古老悠久的帝都上空。

  趙福為內侍總管十幾年,從未在嘉寧帝談論秘事時被遣出過上書房,如同在皇城頂端被突兀敲響的青龍鍾,數十年來,這是頭一遭。

  儘管往開了說,這還算不得一件秘事,他幾乎可以肯定,此時陛下想必是惱羞成怒了。

  他微彎腰朝上書房大門立著,時刻保持著恭謹的姿勢,只是在轉眼不經意間瞥見石階上的一幕時,渾濁的眼底劃過微不可見的觸動。

  權握西北數萬兵馬的忠義侯古寬筆直的跪在青紋石階上,靜靜注視著緊閉的上書房,神態從容沉穩。

  回廊處古昭儀被兩個宮娥攙扶,纖長的指尖緊縮,面色有些蒼白。

  自黃浦被招入上書房回稟諸事,已有兩個時辰。

  儘管趙福未離開此處一步,可也知曉此時的京城上下恐都在等裡面那位的決定。

  「趙福,進來。」

  待趙福第三次安撫慈安殿遣來問詢的大太監時,嘉寧帝的聲音終於在安靜的窒息中響起。

  石階上跪著的忠義侯神情一震,臉上多了抹釋然。

  長舒一口氣,趙福抖擻一下身子,推開了上書房大門——

  室內夜明珠照拂下,將一室靜謐投下淺淺虛影,嘉寧帝肅眼端坐榻上,本就沒有大好的身體瞧上去有些疲乏,黃浦跪在地上不遠處,沉默的低著頭。

  趙福小心翼翼走到嘉寧帝身旁,恭聲問:「陛下,有何吩咐?」

  嘉寧帝擺手,朝案桌上一指,「把玉璽拿過來,替朕擬旨。」

  黃浦耳朵動了動,嘉寧帝瞥了一眼,沉聲吩咐:「傳旨下去,因大理寺卿裴沾身體抱恙,朕特命大理寺少卿任安樂會同兩相共審科舉舞弊案……」

  黃浦猛地抬首,神色激動。

  嘉寧帝哼了一聲,拂袖繼續道:「高興什麼,你們只有一日時間,若在明日還查不清此案,大理寺上下官員的官帽,連同任安樂的朕一併摘了!」

  「陛下,臣願相信任大人……」

  「連青龍鍾都敲了,朕可沒有懷疑黃卿對任安樂的信任!」嘉寧帝涼涼打斷黃浦。

  黃浦面色尷尬,頭磕在地,惶恐道:「陛下,臣實在不忍心赴京考子千里奔波,到頭來鏡花水月滿頭空……」

  「罷了。」嘉寧帝歎了口氣,「你下去吧,朕准大理寺一眾官員旁聽明日審案。」

  「謝陛下。」黃浦大行一禮,退了出去。

  「趙福,宣旨,就在朕的書房外面宣。」

  安靜的上書房內,嘉寧帝的聲音格外冷冽。

  趙福低應一聲,起草完聖旨印下玉璽走出上書房,大聲宣讀完後才轉交內侍副總管將聖旨送往大理寺。

  「侯爺,陛下說舞弊案交由任大人審理,待有了結果,陛下自會定奪,請您先回侯府。」

  他沒有錯過忠義侯錯愕的神色和古昭儀癱倒在宮娥上的身影。

  忠義侯古寬面色難看,仍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福歎了口氣,忠義侯到底是跋扈太多年了,這件事鬧得如此大,居然還敢眾目睽睽之下藐視諭旨仍舊跪在上書房外。

  青龍鍾被敲響,一屆考生跪滿了重陽門,一府官員聯名上書,任是誰都知曉大理寺手裡是有了確鑿的證據,古奇善不過是受了試題,最重也只是剝了爵位繼承權,難動忠義侯府筋骨,可你忠義侯卻如此不諒上心,對天子而言,這不是以功挾恩、恃寵而驕又是如何?

  又等了片刻,待到重陽門考生離去的消息傳來,趙福才重新走進上書房輕聲稟告:「陛下,侍衛來回,說是考生謝過陛下洪恩,已經散去了。只是……忠義侯還未起身。」

  「不用管他,他自然會起。」嘉寧帝剛緩的面色一沉,冷哼:「仗著西北軍權大握便如此猖獗,他古家的臉面是朕賞的,如今竟用來挾恩!」

  「陛下息怒。」

  嘉寧帝擺手,眼眯起,神情莫測,話語意味深長。

  「古家跋扈已久朕早有聽聞,只是這個任安樂……竟能惹出這麼多的是非來,朕如今當真有些遺憾錯過了她上次的入宮覲見。」

  日落黃昏之時,擠滿了街道的百姓終於等到了自皇城頒下的旨意。

  沒有雀躍之聲,只剩下如釋重負及眼中的殷殷希冀。

  待看到大理寺張貼出來的府文公告第二日辰時過堂,百姓才相攜散去。

  深夜,在大理寺坐鎮一整日的任安樂翻看完黃浦留下的卷宗,領著苑琴在街上閑走。

  「小姐,明日左右相與小姐共同審理,怕是不太輕鬆。」

  深夜的帝都街道格外冷清,苑琴疾走兩步將隨身攜帶的披風繫在任安樂頸間,柔聲道。

  「若非大理寺上下舉薦,再加之民心不可違,審案一事絕不會落在我頭上。朝廷以左為尊,皇城裡頭的那位怕是想讓我跌個跟頭,他老人家也好出口氣,不花銀子看場笑話。」

  任安樂輕笑,聲音落在耳裡倒有幾分閒散隨意,與往常現於人前的霸道冷冽隱有不同。

  閒談間,兩人不知不覺行至一條清冷荒涼的街道。

  這條街道很是寬廣,兩旁建築典雅華貴,道路盡頭,一座古樸大氣的宅子安靜屹立,宅前石獅斑駁,紅漆剝落,像是荒廢已久。

  幽暗昏黃的燈光下,即便隔著百米距離,尚能依稀感覺到曾經的榮華繁盛。

  「那是哪家府上的宅子?」

  兩人頓足,任安樂抬首,悄然問。

  「小姐,當年太祖榮寵帝氏一族,曾將皇城中的一整條街道賜給靖安侯用來修葺宅邸,想來便是此處,這應當是曾經的靖安侯府。」

  苑琴的聲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不知為何,落在耳裡竟有冷寂之感。

  任安樂遙遙望了一眼遠處荒廢的靖安侯府,低聲應了聲『哦』,神色沉靜,轉身離開。

  圓月下,絳紅的披風拖在地上,映著慢慢遠走的身影,肅冷鏗然。

  第二日,辰時將近。

  自立國來大理寺還沒有一樁案子的矚目能勝得過這一次,官道上擠滿了張望的百姓,府衙內大堂下的石階上立著數十位會試的考生,大理寺上下官員站於兩旁,衙差目光如炯,堂上除了主審官的座位外,還一左一右設了兩張椅子,整個大理寺上下鄭重異常。

  鼓聲響,辰時到。

  左、右兩相自後堂而出,對視一眼,朝另一入口看去。

  自他們清早入大理寺起,還未曾見得任安樂。

  聲停,一身絳紅官袍的任安樂從另一端走出來,眉目肅冷端嚴。

  大靖女子為官審案,倒也是頭一遭,眾人瞧著稀奇,紛紛抬頭翹望。

  任安樂朝左、右相行禮,行上案台,三人坐於大堂之上。

  這場在嘉寧十七年鬧得轟轟烈烈的科舉舞弊案終於拉開了帷幕。

  一簾之隔的堂後,溫朔瞧見韓燁臉上難得的興致,低聲道:「殿下,聽說忠義侯昨日在皇城裡跪了半宿陛下也未召見,天一亮被侍衛攙扶著回去了。」

  「他以功挾恩,父皇心裡定生了芥蒂。」韓燁淡淡道。

  「忠義侯向來和大殿下走得近,這次任安樂歪打正著,倒是為殿下立了一功。」

  溫朔笑道,眼眯成一條縫很是高興,韓燁拍拍他的頭,聽到任安樂令衙差將一干人等帶上的命令,凝神聽去。

  大堂之上,吳越並兩個考生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吳越,日前過堂你承認將試題交予宋賢、劉江,現在可認罪?」

  吳越點頭:「學生認罪。」另兩人神色灰敗,一齊點頭。

  舞弊小抄自他們三人身上搜出,罪證確鑿,他們無可爭辯。

  「既認罪,本官便當堂宣判——」任安樂敲響驚堂木,沉聲道:「宋賢、劉江兩人於會試舞弊,本官判你二人再無科舉之權,剝去秀才之名,發配西北受三年徭役之刑。」

  兩人叩首伏罪,然後被衙差帶了下去。吳越仍被留在堂上,眾人便知這場案子此時才真正開始。

  左相神色沉穩,只是在看見被押進來的杜庭松時,不自覺閃過嫡子恐懼擔憂的臉,摸著扳指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任安樂不經意瞥了左首一眼,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堂上杜庭松安靜的跪著,低埋的臉看不清表情,唯有古齊善被關押了一天,雖衣著狼狽,神情卻依舊囂張。

  見到這二人被宣入堂,吳越明顯瑟縮了一下,神態惶恐。

  「吳越,昨日黃大人問案,你說試題也曾給過古齊善,可對?」

  「回大人……」吳越聲音微抖,隨即變得堅定,連連叩首:「是,學生一時糊塗才會鑄成大錯,學生甘願認罪,只是希望不要禍及家人。」

  若不是為了保家人平安,他絕不敢在堂上把古齊善和杜庭松招出來。如果他坐實了科舉舞弊和逼死大學士的主謀罪名,定會禍連九族。

  「胡說,我哪裡要過你給的試題,你血口噴人!」古齊善差點跳起來咆哮,神情兇狠,隨即轉向任安樂,拱手道:「任大人,吳越為了脫罪才會攀咬他人,我是冤枉的!」

  見任安樂不語,他眼珠子一轉,又指向杜庭松:「說不定他招出考題來自杜庭松也是污蔑之詞,考題只從他身上搜出,我們和此事沒有半點關係,區區片面之詞,怎麼能作為證供?」

  古齊善雖不學無術,向來喜歡胡攪蠻纏,此時說出的話卻有幾分道理,堂下考生對視點頭,連府衙門口的百姓也議論起來。

  畢竟到目前為止都只是吳越口中所言,並無半點真憑實據。

  左相面色從容,眼底帶了笑意,開口道:「任大人,古齊善所言倒也未錯,若只是因為吳越的一面之詞便讓大理寺上下敲響青龍鍾,那此案真是貽笑大方。」

  左相的話一出,哄鬧聲更響,一眾大理寺官員面色脹得通紅。

  吳越指著古齊善的手直顫抖:「小侯爺,我明明將考題告知過你……」

  「證據呢?」古齊善洋洋得意。

  「半月前的聚賢樓……」

  「我時常和你見面玩樂,你說把考題給過我,有誰可以作證?」古齊善相當篤定當時沒有人證。

  吳越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誰說沒有人證?」任安樂沉穩的聲音在堂上響起,望向古齊善的目光意味深長。

  「不可能!」古齊善猛然起身,被一旁的衙差重新壓住跪下。

  「本官說有,自然便有。小侯爺,你仍舊堅持沒有在會試上舞弊?」

  「當然,任大人,你說有人證,在哪裡?」

  見古齊善連聲追問,任安樂道:「在這大堂之上。」

  眾人一愣,唯有黃浦神色鎮定。

  見眾人靜默,任安樂揮手,「把證據呈上來。」

  眾人矚目下,一衙差將一方木盤呈上堂放於案桌上,青布遮住,瞧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任安樂掀開遮布,一紙試卷落於眾人眼前。

  她拿起試卷,徐徐展開,望向古齊善一字一句沉聲開口:「小侯爺,你便是人證。」

  「既然你說從未拿過吳越給的考題,那本次會考自然便是由你親自所答,現今這堂上的是你會考的試卷,只要你能將試卷內容背出,本官便當堂判你無罪,親自送你回忠義侯府,向忠義侯請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2:49

卷一 任安樂 第十四章

  任安樂的聲音伴著古齊善陡變的臉色一起落定,大堂內外鴉雀無聲,眾人屏息看著堂中突然沉默下來的小侯爺,明白了任安樂此舉的用意。

  忠義侯府的小侯爺自小便不學無術,若真是提前請人代筆做好試題,自然不會記得洋洋千字的會試答案。

  左相肅眉看了任安樂一眼,沉默不語,右相暗贊一聲,沉聲道:「小侯爺,任大人說的不錯,若你真被冤枉,只管背出會試答案,本相也擔保會還你一個公道。」

  薄薄的冷汗自古齊善額間沁出,他硬聲道:「右相,會試時我太過緊張,哪還記得自己寫過什麼,不過是胡亂答題罷了。」

  譁然聲頓起,堂下考生紛紛對古齊善的推託之詞嗤之以鼻,會試之考如此重要,即便是文采再不好,也不會連自己答過什麼都記不清?

  任安樂擺手,讓眾人安靜,不理古齊善的狡辯,拖長腔調:「小侯爺若是記不清試卷內容也無妨,本次會考之題問得過於隱晦,『百姓之道』這一問確實難以回答……」

  「就是,如此之題出得隱晦,我自然只是胡亂寫寫,也沒想著能有個好成績!」古齊善搖頭晃腦,仿似為自己找到了藉口。

  整個大堂裡外卻不知為何突然安靜下來,靜默無聲,他隱約覺得不對,抬首朝任安樂看去。

  任安樂左首,左相面色冷沉,若不是修養好,他恨不得踹這頭豬一腳。

  「小侯爺,本官說過,你便是證據。」任安樂聲色突然冷沉下來:「會試之題根本不是『百姓之道』,兩位大學士出的乃是『守業』,你記不清試卷內容尚情有可原,可你連會試題目都弄不清,還說這試卷乃你親自所寫!」

  驚堂木拍下,任安樂直直望向古齊善,怒聲呵斥。

  古齊善面色大變,啞聲喊道:「任安樂,你居然敢誆我!」

  「本官乃此案主審,如何審案,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古齊善,本官問你,你科舉舞弊之罪,認還是不認?」

  「認又如何,我貴為侯府嫡子,區區舞弊案,你罰我又怎樣!」

  鐵證如山,古齊善但仍死不認錯。堂外考生義憤填膺,面上滿是怒意。

  任安樂沒有回答,揮手讓衙差將古齊善押至一旁,朝始終垂著頭的杜庭松看去。

  似是感覺到任安樂的注視,他抬首,面色沉穩,眼底帶了一抹視死如歸的明悟坦蕩。

  任安樂微微一怔,繼而明瞭……這人怕是帶了必死之心入的大理寺。

  「堂下之人可是杜庭松?」

  「回大人,學生是。」

  「吳越稱試題乃是從你手中拿得,他可說了假話?」

  杜庭松未答,反而問:「大人可有憑證?」

  任安樂挑眉,打開師爺自一旁呈上的證據,然後從剛才的託盤中拿出另一份試卷一同展開。

  「你當日給吳越的試題他並未扔掉,衙差搜身時從他身上搜出兩份答案,當初本官以為是他怕遺漏多備了一份,後來才知兩份答案字跡不同,杜庭松,這是你在會試上的考卷,只要對比兩者字跡,便知你是否是提供試卷之人。」

  滿堂寂靜,幾乎無人知道,當初從吳越身上竟然搜出了兩份字跡不同的答案,大理寺滿府官員賭下前程敲響青龍鍾,果然是有所依仗。

  黃浦長舒一口氣,到現在,這件案子才算真正呈於眾人眼前。

  杜庭松朝吳越看了一眼,沉默半晌,才道:「不用對比字跡了,試題是我給吳越的。」

  不比橫行霸道的古齊善,戶部尚書之子杜庭松平日裡名聲不錯,堂下考生聽得杜庭松親自承認,皆有些難以置信。

  「你為何將試題給吳越?」

  「大人也知道若是高中三甲便能光宗耀祖,從此成為人上人,我素來與吳越交好,才會將試題告知於他,卻不想他會將試題傳給他人。」

  一旁跪著的吳越聽到杜庭松沉穩平淡的回答,頭埋得更低,身子不自覺朝一旁挪去。

  任安樂看著堂下,再問:「你的試題從何而來?」

  堂內頓時安靜下來,這幾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若杜庭松的答案也是從其他考生身上所得,這件案子才算得上石破天驚。

  左相面沉如水,有絲不尋常的緊繃,右相狐疑的朝左邊看了一眼。

  「任大人,試題是我從李大人處求來的。」杜庭松垂眼,緩緩答:「李大人乃我授業之師,我為會試苦惱,深夜入李府苦苦相求,老師不忍,才會將試題告知於我。」

  「哦?那李大人的請罪書中為何全然沒有提到你,反而說他將試題給予之人是吳越?」

  「老師知給我試題之事敗露,才會寫下請罪書自盡,原是想庇佑於我。」杜庭松伏於地上,聲聲懇切:「任大人,科舉舞弊諸罪皆是由我而起,杜庭松愧對陛下,愧對恩師,愧對父母,願以死謝罪!」

  堂下杜庭松承認所有罪狀,左相輕吐一口濁氣,僵硬的身體鬆懈下來。

  這個杜庭松還不算太蠢,也幸而杜家不止這麼一個兒子,杜尚書知道如何取捨。

  大堂裡外歎息聲此起彼伏,案子審到現在,結果已知,只是終究太過可惜。

  到此時,也只等著任安樂宣判了。

  「杜庭松,你口口聲聲愧對皇恩、愧對恩師,愧對父母……那你的同袍和天下百姓呢?」

  「本官問你,若此事未被揭發,你高中三甲,那因你舞弊之故而落選的考生一生坎坷難平之時,他們向誰求個公道?你心不正,人不直,又如何能為父母官,造福百姓?」

  杜庭松神色怔然,面有愧色。未等他回答,任安樂已望向一旁的古齊善。

  「古齊善,你剛才詰問本官科舉舞弊乃區區小錯,本官能如何懲罰於你這個侯府嫡子?」

  任安樂起身,望向大堂中待罪的二人,目光灼灼:「科舉乃大靖舉賢選才之根本,科舉亂,國本亦亂,你竟說這乃區區小事,簡直荒謬至極,你當這朝堂是你忠義侯府的後花園不成?」

  「我大靖學子經十年寒窗刻苦奮讀,層層考試才得來會試的機會,你憑何視若敝屣?本官告訴你,大靖科舉是什麼!」

  任安樂的目光自堂上逡巡而過,從右相到大理寺眾官,神情鄭重異常。

  「二十年前大靖朝立,舉國選才,右相魏諫雖是大儒,為安百姓之心,仍以三十之齡參考,乃我大靖朝開國的第一位狀元。」

  「內閣大學士宋京兆,歷經三次會試,嘗盡苦寒貧困,耗十年之功才高中三甲,其風骨得世人敬重。」

  「已故太子少傅寧楚瑜桃李滿天下,為太祖四年榜眼。」

  「若無科舉之制選材納良,我大靖安能有數十年太平之世?古齊善,科舉於大靖百姓而言重於天,你為侯府嫡子又如何?難道還比天重不成!」

  「你又怎知入考學子不是滿腔抱負,他們或濟懷天下,或胸懷錦繡,你亂我大靖朝綱,遑論無罪!」

  古齊善被任安樂的氣勢震得跌倒在地,面色慘白難以成語。

  「即便是這堂上大理寺眾官,又有誰不是苦讀數年才能官袍加身,若非深感其受,他們又緣何為了一件案子的真相賭上前程還考生一個公道!」

  任安樂長舒一口氣,驚堂木拍下。

  「吳越,你於科舉中舞弊,罪證確鑿,本官予你和宋賢、劉江同樣處罰。」

  「謝大人開恩。」

  「杜庭松,你洩露會考試題,擾亂科舉,累得李崇恩自盡而亡,本官剝你秀才之身,判你秋後問斬。」

  「大人,學生認罰。」杜庭松面色慚愧羞憤,頭磕於地。

  「古齊善,你雖只於科舉中舞弊,非罪魁禍首,可你態度惡劣,咆哮公堂,藐視律法,本官判你受三十大板,罰銀千兩相助貧寒考生,且受三年徭役之刑。」

  古齊善面色青白,神情憤憤。

  此時,堂下的考生情緒高漲,望向任安樂的眼中隱有激動。

  後堂內,韓燁不知何時已起身,他靜靜望著一簾之隔外昂然而立的絳紅身影,眼底的欣賞幾乎要滿溢而出。

  任安樂,遠超他所能想像的卓然芳華,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恐都不能如她一般在這高堂之上剛強至此。

  溫朔站於韓燁身後,震撼的神情一覽無餘。

  「回去吧。」見審案已近尾聲,韓燁轉身離開朝後門走去。「回去後你親自挑選一份賀禮送到任府。」

  溫朔挑眉。

  「京師怕是要換新的大理寺卿了。」韓燁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來。

  大堂內,任安樂抬首,望向石階之上的一眾考生,聲音朗朗,目有乾坤。

  「人生來地位是有不同,可一生際遇難料,有誰知曉數十年後命途為何?你們是大靖未來國之棟樑,本官希望各位在會試中全力以赴,屆時各位進士及第之日,任安樂必與諸位把酒言歡!退堂!」

  驚堂木重新敲下,任安樂走入後堂,石鼓敲響,如雷的掌聲震天而起,經久不息。

  無論是石階上端立的考生,還是府外翹首而看的百姓,都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酣暢淋漓。

  後堂過道上,左相面色難看之極,轉身拂袖而去,右相聽著外間的光景,暗暗頷首,抓了鬍子搖頭晃腦的走了。

  他可以肯定,經此一事,此次科舉的進士,恐怕對任安樂皆有報恩之心。果然真如她所說……即使是女子,也未必不能在大靖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如今看來,恐怕還不只是一席之地如此簡單。

  士子,百姓,再加上任安樂今日在堂上所贊朝臣,無形中都成了任安樂的依仗和庇佑。

  右相頭一次覺著,任安樂若為一個區區的東宮太子妃,還真是委屈了!

  是夜,任府書房。

  任安樂換了一身墨黑曲裾長裙,滴著水的長髮散落,眉眼微闔,斜靠在榻上。

  苑琴拿著布巾小心的替她擦拭長髮,苑書從外面走進,低聲回稟:「小姐,剛才貢院內陳放試卷的書閣起火,一眾考生的試卷全都燒了。」

  任安樂睜眼,神色清明,「知道了。」

  「苑琴,今日堂下所站考生,你可看清還有幾人未到?」

  苑琴回憶了片刻,回:「除了溫朔公子和齊南侯家的世子,便只有左相嫡子江昊未到。」

  唇角微勾,任安樂盤腿而坐,托著下巴:「怕是心虛了吧。李崇恩為官十幾載,老練深沉,若不是當朝宰輔權勢滔天不能拒絕,他又怎會引禍上身,弄得最後自盡謝罪。只是沒想到姜瑜哲心思如此之狠,杜尚書為其馬首是瞻十幾年,最後還是被當成了棄子。」

  「若是不如此,他又怎會官拜宰相,位居萬人之上。」苑琴笑笑,替任安樂攏乾濕髮,問:「小姐,此事我們便如此作罷?」

  任安樂點頭:「有嘉寧帝的聖寵在,且毫無證據,此事沾不到他身上。」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吩咐:「苑琴,明日去豐記做幾套瞧起來體面一些的衣裳,你家小姐我怕是要蒙聖眷召見了……」

  話音未落,長青低沉的聲音已在書房外響起。

  「小姐,太子殿下送來了賀禮。」

  「哦?什麼禮物?還不快呈進來!」任安樂一下子來了精神,睜大眼朝黑漆漆的回廊看去。

  數十位宮娥魚貫而入,容顏豔麗,卻都不及她們手中所捧的東西引人矚目。

  一套套顏色絢麗的鎏金長裙安靜的置放在宮娥手中,華貴雍容,一看便知是禁宮貢品。

  琉璃步搖,金釵銀冠擺滿妝盒,隨著宮娥的慢走隱有悅耳碰擊之聲響起。

  這些雖貴重,卻遠不到驚世駭俗,三人愣成這樣只是因為……太多了,足足小半個時辰,絡繹送入任府的禮物竟沒有停歇的意思。

  看著漸漸填滿書房的禮物,瞧直了眼的苑書回轉頭,對著神色同樣怔然的任安樂豎起了大拇指。

  「不愧為太子殿下,果真大手筆,小姐,我去準備筆墨,這事咱得記下來,日後定可成為您漫漫成親史上階段性勝利的明證!」

  東宮後殿,正欲就寢的太子殿下聽到內侍總管呈上來消息,手邊的青瓷枕一個不留神給掉在了地上。

  「替孤把溫朔那個混小子帶進來,他都送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到任府去!」

  「殿下,小公子說不日便是會試重考,他今日深感其受,定當全力以赴,現在已搬進了西郊別莊安心備考去了,還說……」

  韓燁眉一揚,「他還說什麼了?」

  「還說您別捨不得攢下的這些娶媳婦的老本,人家用三萬水師求娶,咱東宮也不能跌份兒呀!」

  內侍總管完全活現了溫小公子臨走時留下的話語腔調,然後默默的退了下去。

  「這個混小子,傳話到別莊,讓他好好會考,若是落舉,就給孤滾著回來!」

  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寢殿內響了半宿,讓整座東宮風聲鶴唳。

  喲,親愛的太子殿下,您確定您這不是惱羞成怒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3:03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五章

  科舉舞弊案破的第二日,嘉寧帝頒下聖旨,罷杜澤儒戶部尚書之職,舉家貶謫漠北,剝古齊善忠義侯府爵位繼承權,訓斥忠義侯教子無方,罰銀千兩,並將西北大軍交由上將軍施元朗執掌。

  而資歷尚淺的戶部侍郎錢廣進被嘉寧帝破格擢升為戶部尚書,在殿試三甲出來的同一日,受百官稱頌、民心所向的任安樂亦被認命為大理寺卿。

  自此一事,無論名士聚會,抑或貴女詩宴,再也未少了任安樂的一份請帖,所有宴會皆以能請她出席為榮。

  此時,距她頂著滿城嫌棄的兇悍女土匪之名入帝都奉職,不過區區三月。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每三年秦河之畔皆會為中舉的探花郎們舉行一場盛大的遊行盛宴,高馬紅袍,少年兒郎,往往折了一江風流,引無數女兒盡折腰。

  今年的科舉雖曲折坎坷,卻也絲毫未損了幾位探花使的風頭,尤其是名冠京城的溫朔公子在殿試時得天子撫掌百官喝彩,更是傳為一時佳話。

  這一日,一眾探花使在鑼鼓聲中巡遊帝都,居於其首的溫朔一身大紅狀元袍服,溫潤如冠玉,凡他所過之處,自臨街酒樓貴女手中扔下的鮮花足足鋪了一地。

  傍晚,嘉寧帝在皇宮賜下瓊林宴,連極少出席宴會的太子也鄭重以待,聽宮裡傳出的消息,太子之喜溢於言表,探花郎們所敬之酒,皆是來者不拒。

  星朗月空之下,任安樂便是伴著這場盛大熱鬧的瓊華之禮坐著馬車慢悠悠晃進了皇宮。

  馬車內,苑書眨巴著眼打量著一身藏青曲裾的任安樂,搖頭晃腦直歎氣。

  她巴望著任安樂穿上太子送來的衣飾盛裝入宮,也好讓那些公主貴女眼紅眼紅,哪知任安樂早把禮物收進庫房貼好封條,還特意吩咐以做她將來妝奩之用。

  哎,咱家的傻二缺小姐喲,就沒見過你這麼實誠的姑娘。

  御花園內喧鬧歡騰,嘉寧帝卻選擇在安靜的冠心園召見任安樂。

  冠心園在皇城最西邊,數頂宮燈將院子照得流光溢彩,只是夜幕降臨,難以如往常一般遙見涪陵山腳的千里草原之景,這個園子近些年來很受嘉寧帝喜愛,但凡不為國事召見朝臣,總會選在此處。

  京城關於任安樂的流言傳了千百種版本,素來平和的安王禁不住心裡癢癢,知嘉寧帝在這日宣任安樂入宮,便死乞白賴跟著湊了上來。

  此時,品著內宮珍藏佳釀的老王爺摸著兩撇鬍子向嘉寧帝道喜:「陛下,這次的狀元郎實至名歸,溫朔倒是沒有沒了右相的名聲。」

  溫朔年雖幼,卻有治世之才,加之對太子忠心耿耿,將來必成大靖柱石。

  嘉寧帝點頭,微有感慨:「當初他救了太子,如今看來倒也是二人的緣法。朕即位十六載,尚還未見一人能及此子聰明……」

  「倒也不至如此,當初那丫頭的聰慧恐不在溫朔之下……」安王微有醉意,突然插了一口,話到一半時才突覺犯了帝王忌諱,訕訕放下酒杯:「陛下……」

  嘉寧帝擺手,抿了一口清酒:「安王不必在意。」他頓了頓,才眯著眼淡淡道:「這本就是句實話,當年朕便知……帝梓元若是由帝家養大,恐怕這世上會出第二個帝盛天。」

  安王咽了口口水,深感自己聰明一世,臨到老了一時嘴快晚節不保,一時間恨不得將自己上輩子念的書都搗騰出來,心裡翻過無數個有思想、有深度的話題企圖彌補剛才的錯誤,哪知帝王心海底針,對面坐著的爺居然沒有輕易揭過的打算。

  「她如今由皇家養在泰山,安王,你覺得可惜?」

  老王爺心如擂鼓敲,回:「自然不會,帝家當年犯謀逆罪,您能留帝梓元一條命,已是對帝家格外開恩了。」

  「梓元,梓元,當真是好名字啊,生得也似帝家家主……」嘉寧帝似笑非笑:「只是朕怕帝盛天還不屑承朕這份心慈。」

  這話一出,安王臉上的詫異遮都遮不住,驚聲道:「陛下,帝家家主還活著?」

  嘉寧帝眸色一暗,指腹不自覺摩挲手上扳指,半晌後沉聲道:「自然是已經亡故了。」

  安王長舒一口氣,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掩下失態。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斬,八萬將士亡於西北,若是帝盛天還活著,以她的名聲,雲夏早已戰火四起,何來今日大靖的太平之日?

  當年太祖崩後帝盛天便失蹤了,無人知其生死下落,陛下緣何能言之鑿鑿?

  將疑惑壓至心底,安王還來不及想出緩和氣氛的場面話,內侍稟告的聲音已在園口響起。

  「陛下,任大人求見。」

  「讓她進來。」

  嘉寧帝沉聲吩咐。安王一邊想著給這位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立個長生牌,一邊抬眼朝園口瞧去。

  走來的女子龍行闊步,月光下一身藏青古裙意境綿長,讓人直覺的猜想這女子該是何般容貌。

  任安樂走過小徑,現於兩人面前。安王一怔,淡眉肅眼,氣韻天成,確非常人,只是這模樣生得過於普通了。

  著實可惜啊……安王感歎之間,任安樂已行到兩人不遠處,朝嘉寧帝的方向行臣禮:「任安樂見過陛下。」

  沉頓片刻,嘉寧帝才淡淡道:「起來吧。」

  任安樂起身,朝安王的方向抱拳,俐落颯爽:「見過安王。」

  安王微愣,微笑頷首。

  嘉寧帝朝對面椅子的方向一指,任安樂極順溜的一屁股坐下,坦蕩至極,沒有半點得見天顏的惶恐榮幸,瞧見這一幕,安王急忙灌酒,頭轉向了一旁。

  嘉寧帝面色不改,道:「任卿破了科舉舞弊案,還天下士子一個清明,朕該感謝卿。」

  老王爺暗自腹誹,皇帝肯定對敲響青龍鍾一事耿耿於懷,本想秋後算帳,沒成想任安樂一舉成名,人心得盡,如今還輕易動她不得,這麼想著,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陛下言重,若非陛下寬宏,大理寺眾官相攜,憑安樂一人之力,絕難讓此案大白於天下,陛下治朝清明,方有今日之果。」

  聽聽,這話說得漂亮,任安樂一眼看上去便是坦蕩之人,她口中讚頌之詞即便與那些整日溜鬚拍馬的人一模一樣,偏生落在耳裡格外中聽。

  果不其然,嘉寧帝面色和緩不少,道:「任卿亦讓朕刮目相看,本以為卿只有帥才,如今看來入朝為官也不算埋沒了卿。只是……」嘉寧帝微一頓,拖長腔調:「聽聞安樂寨的三萬水師是卿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朕讓卿回晉南幫季老將軍訓練水師……」

  安王心底一凜,朝任安樂看去——

  「陛下,千萬別……」任安樂連連擺手:「我那個土匪窩遠不及帝都繁華,再者安樂戎馬數年,一身傷骨,在京城養老足矣。」

  安王嘴裡含的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任安樂今年尚還只有十八吧!這讓他們這些半隻腳邁進了棺材的老頭子情何以堪?

  嘉寧帝亦是一愣,眼底肅冷散開,笑意溫和起來:「任卿笑言了,卿乃國之棟才,願留帝都輔佐於朕,朕心甚悅,卿此次破案有功,但有所求,朕必應允。」

  任安樂確實有才,況且此般性子也合他的眼緣。

  任安樂懶散坐著的身子猛地朝前傾,淡然的眸子變得明亮:「陛下此言可真?」

  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任安樂瞬間溢於言表的喜悅,安王想到她三個月前在朝堂上的那場求娶,冷汗冒了出來。

  嘉寧帝眼微眯,手輕叩在石桌上,道:「只除了一件,太子妃位不可。」

  任安樂嘴一撇,歎了口氣朝後仰去:「哎,臣便知道陛下是在逗臣,算了,臣沒什麼好求的。」

  這哪裡是和一國之君說話的口吻,偏生嘉寧帝卻極為受用,見任安樂一臉沮喪,遂好奇道:「任卿,太子便如此能入卿之眼?」

  雖說太子受待見讓他這個做老子的與有榮光,可他實在瞧不出自個兒子哪裡能讓久經沙場的任安樂稀罕成這個模樣!

  任安樂摩挲著下巴,對上嘉寧帝和安王熱切的眼神,緩緩道:「太子殿下容顏如玉,安樂自小念想的夫君,便是他那般模樣。」

  噗……安王終是沒保住自己維持了十幾年的皇家儀態,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容顏如玉?嘉寧帝回想太子肖似太祖的容貌,默然無語,心底狐疑:難道晉南那旮旯地出來的女子審美頗有不同?

  酒漸酣,遙聞御花園中歌舞聲漸停,這場召見讓嘉寧帝相當滿意,他也算認可了任安樂在京師的地位,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任安樂和安王退下了。

  嘉寧帝仍坐在石椅上,良久後,酒壺漸空,趙福行上前,低聲勸道:「陛下,夜深了,天涼,少飲些吧。」

  嘉寧帝不語,忽然抬首,望向皇城北面,幽聲低語:「趙福,你說……帝盛天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趙福心底一凜。

  「若是活著,朕的江山怎麼還能如此安穩?」

  「若是死了,那朕……」嘉寧帝驟然起身,眉目肅冷:「是不是就可以走出這座圍城了!」

  趙福循著嘉寧帝的目光看去,落在皇城北面的宮殿上,神色微變。

  那是昭仁殿,太祖駕崩之處。

  世上幾乎無人知曉,太祖離世時身邊伴著的不是皇后妃嬪,皇子公主……而是帝家家主,帝盛天。

  也無人知曉,十六年前,帝盛天在太祖墓前立誓此生決不再踏進帝都一步。

  帝盛天二十年前一身武功便已臻宗師之列,世間難尋敵手。

  這才是……嘉寧帝十年都未曾走出帝都的真正原因。

  他贏了帝氏一族,讓大靖自此以皇家為貴,卻將自己永遠困在了這座城池——以帝盛天傾世之名劃下的圍城。

  宮娥領著任安樂出了冠心園,因來過一次,任安樂便把宮娥打發了,獨自一人朝外走。

  入夜的皇宮巍峨華麗,小徑通幽,但顯然任安樂高估了自己識路的能力,不過半刻她便在這彎彎繞繞的皇宮裡頭迷了路。

  歎了口氣正準備隨便喚人帶她出去,不遠處閣樓上靜立的人影讓她腳步一頓。

  閣樓下有侍衛守著……硬闖?她可不想明日自己偷香竊玉的名聲傳得滿城風雨。求見?顯然不符合她一貫的行事作風。

  任安樂托著下巴眉一挑,露出躊躇滿志的笑容。

  天鑒閣內,韓燁靜靜站立,手中拿著溫朔此次會試的考卷,面頰微紅,神情溫潤。

  忽有樹葉沙沙之聲響起,韓燁蹙眉抬首,便看到——圍欄之上,著一身藏青古裙的女子盤腿而坐,笑容煥然。

  喲!任安樂吹了聲口哨,她倒是不知,清冷古板的太子爺喝醉之後,竟是這麼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3:16

卷一 任安樂 十六章

  任安樂的出現突然又毫無預示,許是她臉上的笑容過分溫純燦爛,韓燁竟一反常態沒有肅著臉講規矩,只是朝閣樓下望了一眼,笑道:「任大人好身手。」

  任安樂笑眯著眼直點頭:「殿下好眼力,安樂十歲習武,一身功夫打遍晉南無敵手,若殿下笑納,安樂可保殿下此生安全無憂。」

  見任安樂一臉認真,韓燁失笑,道:「任大人說笑了,大人如今乃一府寺卿,拳拳之心應當用在京城百姓身上。」

  任安樂搖頭回避,指著韓燁手中的試卷問:「這是溫小公子的會試試卷?聽聞陛下在殿試中以『天下』為題,小公子以百姓為水、律法為柱、君王為劍來回陛下,金鑾殿之答言驚四座,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之才,將來前途定無可限量。」

  韓燁眼底的驕傲絲毫未掩:「溫朔很爭氣,比我想像的更好。」

  許是韓燁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每次談及溫朔時身上的冷峭都會冰化,一點都不似平常那個古板嚴肅的太子爺。

  任安樂心底微微一動,身子一彎伏上前,嘴唇直接停在韓燁耳邊,悄聲道:「殿下,若不是年歲不對,臣真會以為溫小公子是您在民間的遺珠……」

  任安樂面色正經,聲音帶著飲酒後的沙啞,說出的話卻極不成體統,韓燁只覺耳邊濕潤的觸感劃過,一陣熱氣升騰,猛地一怔,抬首朝一骨碌縮回去的任安樂看去——他居然被調戲了!

  韓燁自小被立為一國儲君,身份貴重,傾慕他的女子天下皆是,可是有誰敢做出這麼不成體統的事!

  「殿下,臣只是開開玩笑。」見太子如此表情,任安樂同樣詫異,連連擺手告饒。

  不至於吧,東宮妃嬪也不少,太子怎麼反應得像個雛一樣?

  作為被輕薄的一方,韓燁本滿是怒火,可卻在任安樂詭異的打量目光下生生忍了下來,只是沉著臉硬聲道:「任大人,孤是大靖太子。」

  哦……原來是覺著自己丟面子了,任安樂眨眼,這才明白過來,小聲無辜嘟囔道:「殿下,這在咱們晉南很正常……」

  「正常?」韓燁面色狐疑。

  「對啊,晉南民風開化,不少女子甚至休夫另嫁,也和男子一樣擁有繼承權,我在寨子裡見過不少姑娘都是這般和心慕男子相處的。」

  韓燁一陣氣血上湧,晉南和北地儘管習俗相差,可女子也不會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見任安樂一臉真誠,才頓悟她雖有入朝領軍的帥才,但自小在土匪窩長大,其他方面太過缺乏,遂揉揉眉角,苦笑道:「任大人,無論晉南風俗如何,這裡是帝都,有些規矩和你們那裡不太一樣。」

  任安樂擺手:「知道了知道了,臣以後謹言慎行,絕不再觸犯聖體。」敷衍的話說至一半,還是有些不樂意,她撇了撇嘴,道:「殿下,天下間想入東宮的女子數不勝數,為什麼我不可以?難道安樂真的如此入不了殿下的眼?」

  韓燁微怔,並未回答,只是施施然坐回閣台木椅上,沉默片刻才對盤坐在橫沿上一臉疑惑的女子道:「因為太可惜了。」

  任安樂眉毛一挑,臉上立即明明白白寫了幾個大字:這算什麼理由!

  「這次科舉舞弊案任大人之為,便是大人不能入東宮的理由。任大人不止有帥才,孤看朝堂波譎亦只在大人翻掌之間。」

  韓燁的話清冷入耳,任安樂神情未變,只是勾著嘴角搖晃身體一言不發。

  「無論是民心、士子、朝官俱在大人算計之列,即便是父皇和左相……也亦然。」韓燁對上任安樂漆黑的眸子,緩緩道:「忠義侯執掌西北數年,積威甚重,父皇對其跋扈早有不滿,只是尋不到發作的藉口。至於左相,他很清楚在士子口誅筆伐之下,朝廷勢必要有所交代,一個戶部尚書遠遠不夠……若非左相插手,忠義侯的軍權又豈能輕易的被逼交出,至於左相會如此心急的原因,想必大人比孤更明白。」

  「殿下目如火燭,安樂小小伎倆,原就不指望能瞞得過殿下。」

  「任大人謙虛了。」韓燁忽而沉聲,目光陳懇:「朝堂差的便是大人這種一心為民的好官,且心有乾坤,所以孤才說……任大人入東宮,太過可惜了。你若留在朝堂,孤相信……會是天下之幸。」

  任安樂托著下巴瞅著韓燁,突然道:「太子殿下,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一位很好的儲君。」

  任安樂的目光篤定而認真,韓燁微微一怔,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笑了起來:「自孤被立為太子起,這句話常入耳裡,卻無一人如你一般直接,任安樂,你真的很特別,不同於孤見過的任何一名女子。」

  韓燁突然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任安樂詫異的望著他,只見——他如任安樂剛才一般突然俯下,唇角含笑:「孤雖不能迎你入東宮,卻願和你為莫逆之交,任安樂,你可願意?」

  韓燁靜靜俯身,墨黑的長髮落在任安樂胸前,一動未動,仿佛在執意等任安樂的答案一般。

  真是不能吃虧的主,任安樂歎氣,回首——卻突兀的撞入一雙墨黑的眸子,面前的人眉峰如墨、薄唇輕抿,臉頰猶帶飲酒後的紅暈。她眼珠子動了動,突然想,民間傳言太子韓燁長得一張惹女子傾慕的好皮相,卻原來是個實誠話。

  風微起,兩人長髮被吹散,纏在一起落入空中,任安樂嘴唇一動,不由自主喃喃道:「君子冠顏如玉,美人月下成雙。」

  「哈哈哈哈……」

  安靜的氛圍突然被打破,一道不合時宜的長笑聲在內閣入口處響起,極是暢快淋漓。

  韓燁面容微變,任安樂欣賞美色的好機會被打斷,只得暗歎可惜,抬首朝裡望去——

  一對青年男女立於不遠處,男子著深藍勁服,面容英俊肅朗,抿著唇目無關心。女子一身將袍,張揚英武,眉間清明,此時臉上滿是揶揄的笑意。

  「皇兄,你把我和諍言扔在一群酸腐書生堆裡,自己卻躲在天鑒閣和佳人相會,這可不是君子之道。」女子雙手交握胸前,眼睛斜瞥著看向任安樂的方向,道:「不給咱們介紹介紹?」

  韓燁歎了口氣,回轉身:「安寧,休得胡鬧,這大理寺卿任大人。你們是何時來的?」

  「何時?」安寧公主一臉壞笑:「不太早,諾,就是剛才這位小姐說……『君子冠顏如玉』的時候。」

  韓燁眉角一跳一跳,終是忍了下來,朝一旁的施諍言看去:「諍言,孤把安寧託付給你,你便給孤教成這幅樣子了,好好一個女兒家……」

  「好了,皇兄,我四年沒回京,你別板著臉訓人。」安寧公主一擺手,顏態風流,俐落颯爽,卻也絲毫不掩其天家貴氣。

  韓燁無奈搖首,朝任安樂道:「任大人,這是安寧公主和施將軍。」

  「安樂見過公主殿下,施將軍。」任安樂拱手,算是見了禮,心裡卻在感慨,原來這便是那位安寧公主。

  嘉寧帝得了四位公主,最寵愛的是韶華,最引以為傲的卻是這位皇長女安寧。安寧公主幼時便極愛習武,十歲時被永寧寺淨玄大師收為入室弟子,十四歲下山回宮,在當年的秋狩上技壓群將為皇室大爭顏面,回宮後嘉寧帝大喜,為安寧公主設宴百官,問其所願,卻不想這位公主剛烈無比,竟執意入西北駐守,嘉寧帝無法,只得將長女遠送邊疆。

  四年時間,西北大軍和北秦之間數十戰,安寧每戰必出,皆為先鋒,一身悍勇無人可及,立下赫赫戰功,更讓北秦大軍聞風喪膽。

  只可惜,如任安樂一般,即便軍功滔天,卻極少有名門世家願意把這位善戰的公主娶入門庭,以至於嘉寧帝對安寧的婚事極為頭疼,這次將她召回京想必便是為了她的婚事。

  施諍言是上將軍施元朗的獨子,年紀輕輕便獨守一方,毫不遜於其父威名。施家開國時立下汗馬之功,對皇帝極為忠誠,從不介入皇位之爭,此次忠義侯軍權被褫奪,嘉寧帝便是交給了施老將軍暫時掌管。

  「原來這位便是任將軍,安寧早有耳聞,心往久之,今日一見,果真……」

  任安樂挑眉,安寧公主噗嗤一笑:「果真不輸其名,任大人,金鑾殿的求娶都傳到我的西北大營來了,我皇兄便這麼好?」

  韓燁臉一沉,任安樂朝韓燁深深看了一眼,突然一躍從橫欄上跳了下去,張揚的回答伴著朗朗笑聲隔著夜色清晰傳來。

  「公主,殿下之顏皎月弗如,自是甚得我心。」

  這一下,韓燁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甚至連一直面不改色的施諍言眉毛也動了動,顧自強忍笑意。

  安寧公主噗嗤一笑,跑到橫欄邊,朝著小徑深處快消失的背影喊道:「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寧甚喜,改日共遊帝都,可否賞個臉!」

  任安樂背對著天鑒閣,遙遙擺手,算是應下邀約。

  安寧公主回轉頭,瞧著怒意快洶湧而出的太子爺,眼軲轆一轉乾笑道:「皇兄,路途甚遠,我有些疲乏,還是先回宮休息了。」說完竟如任安樂一般從閣臺上跳下,眨眼功夫便不見了人影。

  天鑒閣上,只留下韓燁和施諍言兩人孤零零站著,似是覺著此時的太子著實需要安撫,半晌後,施諍言才緩緩誠懇道:「殿下,我爹常說,女子猛如虎,遇之,若不敵,遁走,乃上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3:31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七章

  安寧公主和少將軍施諍言歸京的消息在京城卷起一陣不小的震動,只是效果截然相反,因著安寧往日的名聲,滿城世家子弟紛紛避禍於家中,倒是帝都近來貴女舉辦的詩宴著實不少,頭一份發出的請帖必是少將軍施諍言所有,聽聞這位戰功卓越的將軍未在戰場退過一步,卻在如雪花一般的請帖邀約下高掛免戰牌,閉門不出了。

  「苑琴,這是謠言吧,安寧戰功卓越、性子豪爽,怎會不受世家公子所喜?」

  任安樂雖推了嘉寧帝的賞賜,但老皇帝也不是個吝嗇的主,千兩黃金賞下不說,還給了任安樂可隨時出入禁宮的特權。

  一清早,任安樂參加完朝會,見皇城萬物初升,景色上佳,遂領著苑琴在禁宮裡逛園子,偶然聽得宮娥碎嘴,便愕然發問。

  苑琴面色古怪,在任安樂身後邁了半晌小碎步才道:「小姐,安寧公主她有一獨特喜好……」

  「什麼喜好?」任安樂頓足,挑眉。

  「四年前安寧公主自泰山而下,陛下曾為其擺宴擇婿。」

  「怎麼,沒選中合眼緣的?」

  「不是。」苑琴頓了頓,道:「安寧公主席上甚喜,一連挑了五位夫婿,說要放入公主府養著,待她從西北軍營歷練幾年後回來成親。陛下大怒,拂袖離席,公主選駙馬之事便擱置了下來。」

  京城世家公子溫文俊秀,嘉寧帝挑出來給長女的,必然是最好的。五大世家公卿若把子弟一同送入公主府共侍一妻,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怎的,任安樂卻偏偏覺著這像是那晚在天鑒閣見到的女子能說出的話。

  「難怪世家子弟避於府中,原是有這番緣由,這個安寧公主倒甚是合我口味。」

  任安樂拖著下巴,咂了咂嘴,忽聞前方小徑有腳步聲,挑眉朝前看去。

  一十五六歲的少女著淺黃宮裙站在假山旁,面容端莊,儀態得體,望向任安樂的神情中夾雜著冷漠和微不可見的怨憤,見任安樂望來,稍一遲疑,行上前微行一禮。

  「杜亭芳見過任大人。」

  任安樂蹙眉,苑琴神情了然,在任安樂耳邊低語幾句,她方才知曉面前少女竟是杜尚書之女,因和韶華公主交好,被其保下入宮為宮娥,才免了貶謫之罪。

  昔日名冠京城的尚書府千金,如今寄人籬下的宮娥婢女,難怪會如此怨憤。

  「杜小姐無需多禮,可有事要詢問本官?」任安樂淡淡開口。

  杜亭芳眼底微有訝異,自杜家遭貶以來,昔日好友再無來往,在宮中盡受白眼,即便有韶華公主護著,也不過多了安身立命之處罷了。她今日攔住任安樂並非要問個是非明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算了,終是她杜家氣數盡,怨不得他人。杜亭芳垂眼,「亭芳無事,大人請便。」說完,退至一旁。

  任安樂舉步便走,行了幾步,停住,「杜小姐,杜家所為,與你無關,令兄所為,亦與你無關。」

  淡淡一句話,杜亭芳驟然抬首,神情複雜,正欲開口,卻被人橫生打斷。

  「亭芳……」韶華公主從小徑另一方奔來,髮飾散亂,神情急切,至假山處,一把擋在杜亭芳面前,沉著臉望向任安樂:「任大人,亭芳是我宮裡的人,若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韶華這幅模樣一見便是匆匆而來,雖仍是盛氣淩人之勢,任安樂倒有幾分意外,想不到韶華平日跋扈囂張,對這杜家小姐倒有幾分真性情。

  「公主,並非如此……」杜亭芳眼含感激,拉住韶華衣袖。

  「不用害怕,本宮在此處。」韶華上前一步,眉角上揚:「任大人,本宮知你得父皇讚賞,是朝中新貴,本宮得罪不起,可罪不及親人,想必大人不會和區區小女子計較,失了朝廷大員的氣度。」

  想是還記得任安樂當日在圍場所言,韶華此時才會拿任安樂的說辭來反問於她。

  任安樂蹙眉,這公主心底倒也不算太壞……只是這份眼力,太差了。

  哎,女人真麻煩,差眼色的女人更麻煩!

  「公主,任大人並沒有刁難於我。」

  「韶華,幾年不見,你怎麼變得如此胡攪蠻纏!」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安寧公主從假山後走出來,一臉冷凝,望向韶華的神情微有不悅。

  幾乎是立時間,韶華面色一變,後退垂首行禮道:「見過皇姐。」

  安寧長公主功勳卓著,早非養在深宮的公主可比,韶華即便再跋扈,也不敢在她面前張揚。

  安寧著一身湛藍長裙,俐落颯爽,她朝韶華擺手,不耐煩道:「回你宮裡問清楚,傳話的宮娥喜歡搬弄是非,你便不分青紅皂白責問朝廷命官,成何體統!」

  韶華臉色數變,低聲應了聲『是』,紅著眼領著杜亭芳匆匆離去。

  「安樂素有惡名,公主焉知剛才安樂沒有刁難那杜家小姐?」任安樂沒有錯過韶華眼底的不甘,但只是托著胳膊朝面前的安寧望去。

  「以你的性子,有和那個小姑娘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如一巴掌揮走省事。」安寧搖頭晃腦走過來,撇嘴道。

  「怕是公主你的性子吧。」任安樂失笑。

  「韶華自小跋扈慣了,天家天家,養出來的兒女還不如尋常百姓家溫順純良。」安寧歎了口氣,朝韶華遠走的方向感慨,回轉頭,見任安樂靠在假山上一眨不眨盯著她,笑道:「幸而遇見大人,今兒個天色不錯,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同遊京城,如何?」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轉身朝宮門來處走。

  「公主相邀,但敢不從,臣有車馬,便算報了今日解圍之恩。」

  安寧望著前面那個懶懶散散的女子,咧嘴一笑,跟上前去。

  這條街道很是繁華,路人行色匆匆,嬉笑嗟歎者有之,如喪考妣者亦有之,馬車穩穩停下,任安樂掀開布簾走下,望了面前建築一眼,神情了然,朝跟在身後的安寧瞧去。

  安寧拍了拍手,歎道:「幾年未回京,此處生意倒是越做越大。」說完提腳便欲走進。

  「公主……」苑琴在安寧不贊同的皺眉下改了稱呼:「安小姐,我家小姐是朝廷命官,不可進此處。」

  三人面前,是京城最大的賭坊聚財樓。

  安寧似笑非笑,朝任安樂一瞥。

  任安樂擺手:「苑琴,你先回府。」

  苑琴垂首退回馬車,任安樂道:「今日只要是公主想去的地方,安樂皆會奉陪。」

  「好……」安寧長笑,神態從容:「我還說怎會有不好賭的土匪,任大人果然甚得我心,外出從簡,大人可喚我安寧。」

  任安樂頷首,率先朝聚賢樓中走去,笑回:「安寧,你亦可如此。」

  安寧微怔,嘴角一揚跟著朝裡走。

  喧鬧的大堂因兩人的出現瞬間安靜下來,聚財樓雖客似雲來,但極少有女客進入,再加上兩人氣質不凡,衣飾奢華,一下子便奪了滿堂目光。

  兩人視若無睹,安寧隨意打量了一下大堂:「安樂,你善哪種?」

  「都能玩上一二。」任安樂說著,行到賭大小的牌局面前:「這種最簡單,如何?」

  安寧點頭,氣勢十足朝圍攏在桌前的人揮手:「散開,別擾了本小姐的興致。」

  眾人一聽,皆覺今日賭局有趣,立馬退散開來。

  坐莊的盤家打量了二人一眼,心裡想著定是哪家小姐出來散財,遂笑意十足,眯著一雙綠豆眼道:「二位小姐請坐,歡迎歡迎,賭大賭小?」

  「出來的匆忙,倒是忘了帶銀票。」安寧已從腰間解下一塊綠佩,扔到桌上,正好落在『大』字一格,遂笑道:
「便以此玉為賭注,抵一千兩,既然落在大上,我便押大。」

  「我也押大。」任安樂從袖裡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道:「一千兩。」

  盤家眼底劃過一抹意外,這塊綠佩通體剔透,絕非凡品,抵一千兩絕對足夠,至於隨手便能拿出匯通錢莊一千兩面值的小姐,亦不多見,他笑了笑:「兩位豪爽,金通便助兩位盡興。」

  說完骰盒搖起,清脆的碰擊聲在大堂響起,一息瞬過,骰盒砰然落在桌上,眾人舉目之下,骰盒被打開,叫好聲頓時此起彼伏,金通臉色微變,看著盒中央的骰子,綠豆眼眯得更小了。

  他在賭坊操盤十年,一身內力渾厚無比,還從沒有人能贏過他去。今日不過手癢下來做兩盤莊,便遇見了如此怪事?

  「再來一盤。」

  隨著安寧的聲音落下,一旁看熱鬧的賭徒紛紛將手中金銀放在安寧和任安樂選中的格子上,就連別桌賭局上的人亦圍攏過來。

  半個時辰後,整個聚財樓鴉雀無聲,安靜得落針可聞,看著安寧和任安樂面前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銀票,金通握著骰盒的手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她們明明連桌子邊緣都未碰到過,怎麼可能每把必中?

  他已經輸了快十萬兩銀子,聚財樓將近一年的紅利,若再輸下去,恐怕……

  毫無疑問,此時連傻子也知道這兩名女子是來踢館的,只是聚財樓在京城屹立數年,日進斗金,若身後無貴人撐腰,早就被眼紅的權貴給吞了。

  「兩位小姐,可還要下注?」薄薄冷汗沁下,金通的聲音幾乎從牙齒縫裡蹦出來。

  「自然。」安寧伸了個懶腰,一雙鳳眼顧盼生輝,滿是笑意,她轉頭朝任安樂瞧去,低聲道:「聽聞今日乃翎湘樓頭牌琳琅的獻技之日,待賺足了銀子,咱們去見識見識。」

  任安樂點頭頷首,復又抬眼朝一言不發的金通望去,慢悠悠甩下兩個字:「繼續。」
  
  聚財樓二樓,面色黑沉的掌櫃立於橫欄後,他身後的另一開盤手急道:「五爺,如此下去可不成,咱都賠進去多少銀子了!我去喊幾個人將這兩個不識趣的女人叉出去,把贏的錢給吐出來。」

  「胡鬧。」五爺冷著臉,喝到:「你若動了手,咱們聚財樓就不止少了十萬兩銀子這麼簡單。」他朝安寧腰間掛著的綠佩一指:「那是雙鳳祥雲綠佩,世間只有一塊,乃安寧長公主滿月時陛下所賜。至於另外一個……她連忠義侯都不怕,會怕你區區幾個打手。」

  這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這便是求娶太子的那位!」隨即立刻哭喪著臉道:「咱們怎麼惹了這麼兩位活菩薩進來。」

  「我已經把消息送進沐王府了,王爺說靜觀其變,不要惹到這二人。」五爺歎了口氣,也有些認栽。

  皇宮御花園,韓燁和施諍言從上書房退出來,遇見了安寧宮裡匆匆走過的宮娥,見小宮娥一臉惶恐,韓燁有些奇怪,隨意問道:「安寧去哪了?」

  小宮娥臉色通紅,跪在地上半日才吶吶開口。

  「回太子殿下,公主邀任大人出宮遊玩了。」

  韓燁眉頭一蹙,有些頭疼,破天荒多問了一句:「去了何處遊玩?」

  小宮娥的頭埋得更低,「殿下,公主說……說贏夠了銀子便帶任大人去翎湘樓開開眼界……」

  御花園陡然安靜下來,小宮娥悄悄抬眼,看著臉色冷硬的太子殿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半晌後,韓燁才抬步緩緩朝宮門處走去,施諍言跟在他身後,沉聲道:「殿下,臣認為以公主和任大人的武功,在京城足以自保。」

  韓燁停住,黃昏下,聲音有些莫測:「晉南的風俗開放得很,任安樂好的沒學會,亂七八糟的倒是知道不少,翎湘樓是什麼地方,若她再學得多一點,以她的性子,再加上一個安寧,滿京城的世家子弟連門都不敢出了!」

  施諍言眨眨眼,望著前面幾乎足下生風的太子爺,笑了起來。

  這個從十萬大山裡走出來的女土匪,當真有些能耐。

  永寧寺後山,花團錦簇的書房中,龍涎香彌散在室內,奢靡華貴。

  立於窗前的女子聽著侍女的低聲稟告,蹙眉不悅:「心雨,這是幾時的消息?」

  「小姐。」心雨垂著頭,眼底亦有幾分忐忑:「左相說那任安樂入京已有三月,對太子殿下頗為覬覦,甚至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求娶……」

  女子擺手,聲色冰冷不屑:「一個區區的女土匪,也敢肖想……」她話至一半,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告訴左相,若能讓我回京,他想要的,我皆會助他一臂之力。」

  心雨神情一頓,低聲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4:22

卷一 任安樂 第十八章

  夜晚的翎湘樓歌舞昇平,杯盞交錯,因著今兒是花魁琳琅表演的日子,更是連大堂都坐滿了客人,早在落日之前,這處銷金窟便被達官貴人定完了包廂,安寧足足花了五百兩銀子及樓門口石獅的半截斷耳才從翎湘樓老鴇手中強行奪了一個席位。

  說盡好話將那個預定包廂的落魄老爺送走,翎湘樓老闆玉大娘扭著屁股走進牡丹閣,瞧見那兩尊半躺在扶椅上的大佛時,眼一瞪,朝一旁龜公道:「這便是那你說的兩位客人?」

  明明是兩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偏生稟告的人說得如惡神降世一般。

  龜公苦著牙點頭,默默退至一旁。

  雖說古怪,但玉大娘在風月場上幾十年,什麼怪癖客人沒見過,眼晃了晃安寧身上流雲錦紋質地的長裙,臉上擠滿了燦若菊花的笑意,扭上前來:「喲,兩位小姐算是來對了地方,咱們翎湘樓在京城那可是數一數二,去去,還不快換幾個伶俐的小廝過來……」見兩人未阻止,玉大娘神思一定,笑道:「兩位小姐可還有什麼吩咐?」

  「玉大娘,聽聞您這的頭牌琳琅姑娘貌比貂蟬,您開個價,本小姐包她一整晚。」

  安寧聲音剛落定,玉大娘一個趔趄,眨眼尖聲道:「一整晚?小姐……您還是饒了老身吧,小姐看著非富即貴,若是讓府上長輩知道了,非拆了我的翎湘樓不可!」

  江南繡娘花一年之功繡成的流雲錦紋裙,千金難求,她還不至於這麼沒眼界。

  安寧蹙眉,對上任安樂似笑非笑的打趣眼神,尷尬道:「說些什麼胡話,本小姐聽聞琳琅琴藝高超,這才帶著友人前來聽曲。」

  「哦。」玉大娘長舒一口氣,對上任安樂回轉過來眸子,兀的一怔,好生淩厲的小姐,咽了咽口水才回:「小姐,若是聽曲那好辦,今晚琳琅會在高臺上演奏,兩位小姐只管欣賞便是。」

  「我說了包她一整晚,自是要在我面前演奏。」

  安寧說得斬釘截鐵,玉大娘臉色一變,這才明白原是真的放了兩尊煞神進來,難為道:「小姐,今晚乃琳琅定期演奏的日子,外面達官貴人不少,我可得罪不起。」

  她說的倒是真話,翎湘樓的招牌幾乎是一個琳琅挑起來的,若是惹怒了滿樓的客人,怕是明日就得閉門歇業了。

  一疊銀票輕飄飄的扔在桌上,安寧笑道:「玉大娘,這是一萬兩銀票,我說了,包琳琅一晚,你看夠不夠?」

  翎湘樓的花魁琳琅出場也不過是一千兩銀子罷了,若非琳琅不賣身,恐怕這一萬兩銀子都夠買下她了。玉大娘倒吸一口涼氣,眼黏在了那疊晃得人眼花的匯通錢莊銀票上,聲音喏噎:「小姐恕罪,實非我不識好歹,可今日來的貴客實在太多……」

  『鏗』一聲脆響,一塊綠佩被扔在桌上打著旋。

  安寧挑眉:「去,拿著這個東西到各間包廂輪著轉一遭,若是誰不服氣,便讓他到我面前來說。」

  聽見這話,玉大娘神情一凜,仔細打量了安寧幾眼,忙不迭拾起綠佩,躬身退了出去。

  有膽子說出這句話,這位小姐恐怕不止是富貴這麼簡單了。

  任安樂舒服的在扶椅上蹭了蹭,扔了顆葡萄進嘴裡:「安寧,不得不說,今日你身上這塊綠佩挺累的。」

  安寧哼了一聲,聲音有些懶散:「若不是想著它回京了還有這麼點用處,早在西北的時候我就把這塊華而不實的東西給當了。」

  雙鳳祥雲綠佩,乃世間罕有的和田玉打磨,當朝長公主的信物。任安樂眨眨眼,狐疑道:「即便是你想當,也沒有哪家當鋪敢收,怎麼,堂堂一國公主,囊中羞澀不成?」

  「西北連連征戰,我那點俸祿給陣亡的將士補貼都遠遠不夠……」安寧嘟囔了一句,飛快揭過這個話題,喜滋滋道:「今日帶你去聚財樓果然去對了,那個金通賭技高超,內力深厚,若非是你,還真贏不了這麼多銀子。」

  隔空以內力驅使骰子,以她的功力,遠遠不夠。

  任安樂笑笑,朝富麗堂皇的包廂看了一眼,挑眉:「所以你投桃報李來了?」

  安寧連連點頭,說話間,包廂門被打開,幾個相貌俊秀的小廝跟在玉大娘身後走進來,玉大娘這回笑得極謙恭,將綠佩恭謹送到安寧面前,笑道:「小姐,琳琅馬上便到,反正也是奏琴之聲,在牡丹閣和高臺上也沒多大區別。」

  聽著玉大娘前後截然不同的話,安寧開口:「好了,退下去。」見她目光黏在桌上銀票上卻不敢動,隨即擺擺手,「拿走吧,你應得的。」

  玉大娘大喜,飛快將銀票藏進袖子裡,扭著屁股出去了。

  不過片刻,牡丹閣來了貴客的消息在翎湘樓傳得人盡皆知,其實能坐在這裡面的,人人都是貴客,可能讓翎湘樓頭牌琳琅姑娘單獨為其演奏一夜,還讓其他包廂裡的人毫無意見,便不止是貴了。

  眾人顧自猜測著,眼底的好奇讓一眾賓客歇了離場的心思,反正也只是聽聽琴音,琳琅姑娘在哪彈奏不是一樣?

  牡丹閣的門被推開,琳琅抱著古箏走進來,亦是一怔,她已經聽聞包下她一整夜的是兩位小姐,原本以為包廂內定是活色生香之景,卻不想一眾小廝安靜立於兩人身邊,極規矩的端茶倒酒,並無半點靡亂之息。待見到同時回頭的二人模樣時,她才算明白過來。

  如此氣質,想必是哪家王侯世族的小姐。琳琅神色坦然無比,曲膝道:「琳琅見過兩位小姐。」

  不愧是翎湘樓的頭牌,面容絕美,性情柔和,不卑不亢,難怪會引得滿城公子哥趨之若鶩,兩人對視一眼,很是滿意。

  「我剛從邊塞回來,多年不見美人,琳琅姑娘果然不負盛名,來,彈奏幾曲聽聽。」安寧豪爽一笑,拖著下巴賊眯著眼瞅著琳琅。

  琳琅頷首,面帶淺笑,盈盈行至案架前將古箏擺好,輕舒一口氣,指尖輕動,肅冽的曲聲流瀉而出。

  兩人微有詫異,落耳的聲音鏗鏘古樸,琳琅彈的——竟是邊塞軍營裡常聞的《安魂曲》,想來是聽安寧說剛從邊塞回來,她才會選擇這首曲子。

  豪邁壯烈,婉轉間微帶柔情,兩人闔眼,恍惚間似看到年輕的新嫁娘含淚將夫婿遠送邊關,殷殷相盼的畫卷。

  帝都安寧繁盛,幾曾聽聞如此悲壯的序曲,整個翎湘樓都因為這突然而起異於往常的曲聲靜默下來。

  片息過,指尖頓停,曲聲停在戛然而止的一刻,實有意猶未盡之感。

  安寧和任安樂同時睜眼,眼底俱是感慨。

  「琳琅姑娘果然琴藝高超,你所奏的安魂曲世間少及。」安寧眉眼認真,緩緩道。

  「小姐謬贊,琳琅只是覺得兩位小姐當得此曲。」琳琅輕聲回:「琳琅此生雖未至邊關,卻見過將丈夫、兒子送往邊塞的無奈場景,送子去,難盼子回,若雲夏能少戰火,自是可免了這些悲劇。」

  安寧微感愕然,她從未想過一個青樓女子也能說出這種話來,或者說……有膽子說出這句話來。

  當今天子好戰,乃天下盡知之事。

  任安樂瞳色黑沉,目光有些悠遠,她微微坐直身子,「姑娘所求之日,定不會太遠。」

  安寧倏爾轉頭朝任安樂看去,瞥見她眉間一抹堅定,微有感觸。

  「承小姐貴言,琳琅再獻上幾曲。」琳琅面上略帶笑意,頭垂下,悅耳的曲聲再起。

  幾乎整個翎湘樓的客人都察覺到今日頭牌琳琅的演奏與以往截然不同,這讓眾人更是好奇牡丹閣裡的來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奈何這個夜晚註定難以安寧,在整齊劃一的軍馬奔蹄聲響徹在空曠的街道上時,長久習慣了奢靡夜晚的帝都達官貴人在一時間都難以回過神來,直到一個個身著盔甲的將士冷冽的走進翎湘樓,他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幾近荒唐的事實——就在剛才,太子殿下頒下了整頓京師的諭令,嚴令所有青樓楚館歇業一個月。

  誰來告訴他們,他們一向勞心國事的太子殿下怎麼會如此突兀又不搭調的頒下這種閑得慌的諭令,甚至還讓西郊軍營的將士來強行執行?

  紛鬧間,外間的動響亦傳至了牡丹閣,任安樂嘴角一揚,有些意外,不愧是大靖的太子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旦動彈起來倒是大手筆。

  安寧起身,苦笑道:「估計是被發現了。」說著朝琳琅看去:「琳琅姑娘,今日多謝姑娘奏曲。」

  「能為兩位小姐奏曲,是琳琅的榮幸。」琳琅起身還禮,將任安樂和安寧送至木梯處。

  大堂內將士握戟而立,肅穆異常,堂中未及離開的賓客看見兩名女子從牡丹閣中走出,皆瞪大眼滿是意外。

  一萬兩銀子包下花魁奏曲,滿樓的客人皆不敢言的貴人便是兩名女子?

  雖說氣韻不凡,瞧著姿態威儀,可是女子如此堂而皇之的逛青樓,實實有辱斯文!

  樓裡的客人也不是傻子,感覺到堂中將士在見到二人出現後明顯鬆了口氣的模樣,立馬垂首讓開了一條路。

  能讓太子調動西郊大營的貴女,身份呼之欲出,素聞安寧公主性子豪邁不羈,卻不想不羈到這個地步,不嫌命長的都恨不得自己今晚從來沒出現在翎湘樓。只是……一個是安寧公主,旁邊的那位是誰?

  瞧那模樣姿態,倒是比安寧公主更灑脫幾分。

  『咚』一聲悶響,打破了窒息的氛圍,也成功的阻撓了即將走出翎湘樓的兩人的腳步,眾人哀歎一聲,紛紛抬眼,朝木梯處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碧綠長裙的小姑娘從木梯上連滾帶爬滾下來,瞬息間爬到任安樂面前,她惶急的抓住任安樂的裙擺,哭叫道:「小姐救我。」

  任安樂垂首,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姑娘,皺眉道:「何事?」

  安寧轉過身,托著下巴看起好戲來。

  「小姐,求您贖我出去吧,我做牛做馬也願意。」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顯然沒人能從這隻言片語裡聽出個究竟來,玉大娘從木梯上跑下,富態的身體靈活萬分,她奔至任安樂面前,尷尬道:「小姐,這丫頭是前幾日買來的,還不懂規矩,驚擾了小姐,請小姐恕罪。」隨即呵斥道:「紅袖,還不快進去。」

  被稱為紅袖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只顧緊握著任安樂的裙擺。

  顯是瞧出了任安樂和安寧家世不凡,且是女子,這小姑娘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希望兩人能動惻隱之心把她贖出去,眾人幾乎已經猜到了結果,畢竟贖一個女子出青樓,說出去算是善事一樁,也可博個好名聲。

  任安樂彎腰,把紅袖扶起來,小姑娘眼底劃過驚喜,急忙鬆開任安樂的裙擺,嬌弱的站到一旁。

  「紅袖,你是怎麼入翎湘樓的?」任安樂淡淡開口。

  「半月前我爹過世了,我把自己賣到翎湘樓,玉大娘出了一百兩銀子買我。」紅袖眼眶一紅,惹得不少賓客心生不忍,紛紛感慨其孝心難得。

  「那你賣入翎湘樓可是自願?」

  紅袖點頭,飛快的補了一句:「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玉大娘滿臉憤怒:「小姐,我是看她有幾分姿色,一手二胡拉得不錯才會花一百兩買下的,既未逼她賣身,也未苛待,這小蹄子好生恩將仇報!」

  任安樂擺手,繼續開口:「玉大娘可安葬了你爹?」

  紅袖覺得有些不安,仍是點頭,抬眼巴巴的朝任安樂看去:「小姐,您是好心人,幫幫我吧。」

  哪知任安樂已經轉身,再也未瞧她一眼。

  「紅袖,賣身入翎湘樓乃你自願,玉大娘出百兩買你,替你安葬父親,已盡仁義,算是你危難之時的恩人,你若想離開,在此處賣藝,賺得百兩贖身便是。」

  話音落定,任安樂已經踏出了翎湘樓大門,安寧搖頭苦笑,跟上了前。

  眾人皆以為此事已成定局,卻不想竟是這般結果,瞧著面色漲得通紅的紅袖,一眾賓客也覺這女子其實說得不錯,感慨幾句便相攜離開了。

  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曠安靜,任安樂和安寧並肩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跟著一排將士。

  「你不回皇宮他們是不會罷休的,看來你皇兄很擔心你。」任安樂揶揄道。

  安寧挑眉,裝模作樣詫異道:「我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麼?」

  「我名聲不好京城盡知,青樓也不是第一次逛了,我皇兄可從來沒有調令過西郊大營的將士來捉我回去!哎,京城的小姐們怕是要哭斷腸了喲!」

  對上安寧格外意味深長的目光,任安樂聳肩,算是受了她這隱晦的稱讚。

  昏暗的街道盡頭有個小酒坊,酒香四溢,兩人對視一眼,極默契的朝酒坊走去。

  簡單的木桌木椅,粗糙的器具,年邁的老夫婦,一切都讓京城的街道遠離繁華喧囂,陡然醇和靜謐下來。

  安寧端起小酒壺,朝嘴裡灌了一口,抬眼,看著對面隱在月色下素眉墨衣的女子,神情遙遠追憶,滿是悵然,毫無預兆的突然開口。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韓燁著一身淺黃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4:58

卷一 任安樂 第十九章

  任安樂有片息的怔忪,她看著安寧,輕輕開口,嘴角上揚輕微的弧度,「哦?公主覺得我像誰?」

  「我五歲入泰山跟著師父學武,只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過。」寂靜的夜晚下,安寧的聲音空悠悠的,帶著微不可見的懷念,「你應該知道,十一年前有個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禮待之,當時皇宮沒有適齡的公主,所以就連我也從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樂藏在暗處的瞳色有些深,聲音飄渺:「天下無人不知,那位榮寵至極的世家小姐乃太祖親自賜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麼,聽公主之話,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韓燁靠近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安寧驚訝於任安樂的直白,點頭又搖頭,手中握著的酒壺轉了個圈,安靜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樣不像,脾性卻很相似。」

  任安樂挑眉,眉間便帶了一抹痞氣出來。

  「帝梓元很聰慧,儘管我當初不服氣,可不得不承認,無論哪一樣,我即便在宮裡跟最好的太傅學,卻總是不及她。」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應該放長遠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論聰慧功勳,早已不及公主。」任安樂懶懶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總覺得不會如此,你跟她一樣,看上去溫和無害,其實肚子裡一片兒壞水,賭坊裡是這樣,剛才在翎湘樓也是。」安寧搖頭,聲音清亮有力:「任安樂,你一點也不比帝家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好打發。」

  「我可是晉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這可不是對帝梓元的讚揚。」任安樂笑道,仿佛極隨意,問:「聽聞帝梓元在京城只待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對十年前的小姑娘記憶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總歸是不同的,不是嗎?」安寧狡黠的眨眨眼,隨即歎了口氣:「若是帝家還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會被關在泰山十年,哪還有你在這蹦躂的份。安樂,你還是放棄吧,皇兄她不會迎你入東宮的。」

  「哦?為什麼?」任安樂不置可否,聲音懶懶。

  「我在邊疆聽聞了你的事,你不僅是帥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會糟蹋你的才能,讓你入東宮做一個不得干政的側妃。」

  「安寧,你想說的好像不止於此。」

  「還有……帝梓元。」安寧的聲音透徹清晰,篤定萬分,「不僅僅因為這樁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會把太子妃的位置給天下間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將來有了所愛之人。」

  長久的靜默,任安樂輕笑,道:「安寧,你憑何如此篤定,連一半江山換來的承諾都不能信守,何談一道數十年前留下的遺旨?太子將來是雲夏之主,怎會真的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間不可為且難做的,我任安樂偏要試一試。」

  說完,一仰頭,壺中之酒盡飲,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澤,垂眼看向尚帶悵然的皇家公主:「安寧,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憶往昔的故夢,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安寧神色複雜,望著任安樂逶迤遠走的背影,輕聲歎了口氣。

  怎麼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時太子年幼,師父遠在泰山,雖被接回宮中,卻無人照拂,吃了不少暗虧,她至今猶記得那個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裡,披著雪白的小裘,昂著下巴對罰她下跪的齊妃義正言辭的告誡。

  「齊妃娘娘,安寧乃大靖長公主,太后可罰,陛下可罰,皇后可罰,你……不能罰。」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過冰雪遮盡的深宮小徑,站在齊妃面前,扶起自己,眼底毫無畏懼。

  此後,雖只有短短一年相處,卻是帝梓元教會了她何為天助自助者。

  她這一生只有兩個人的恩惠無法還盡,一個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長,一個是……十年前被關進泰山的帝梓元。

  已經十年了啊……實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樣都已依昔被她遺忘,記憶裡漸漸只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聲音和始終堅韌的目光。

  「安寧。」冷沉的聲音突兀響起,韓燁自陰影中走出。

  「皇兄,你何時來的?」安寧恍惚抬首,愕然道。

  「回京後還未見過父皇便鬧得滿城風雨,還拉著一府寺卿,你膽子愈發大了!」韓燁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把公主帶回宮。」

  看著毫無表情的韓燁,安寧起身,疾走兩步,突然開口:「皇兄,你還記得她多少?」

  兩人都知道安寧說的是誰,韓燁神情微頓,不悅道:「安寧,你管得太多了。」

  安寧蹙眉,見韓燁冷著一張臉,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著侍衛回去了。

  韓燁立在酒坊前,月色下,沉默著佇立。

  良久後,他坐在任安樂剛才坐過的位置,把自己藏進陰影裡,一杯杯烈酒灌入口裡。

  記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個女孩,他記得全部。

  初入京時的沉穩,住在東宮時的桀驁,相處時的大方坦然,離城時的不捨,還有帝北城最後一面的決絕冰冷。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亂時他曾經去過帝北城,千里疾奔,只是為了能提前一步讓靖安侯遠避塞外,可趕到時,卻只看見帝家宗祠前暗紅帶血的地磚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蒼白的身影。

  他終究遲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麼能不記得?皇家毀了她的所有,他韓燁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負帝梓元。

  皇宮上書房,嘉寧帝將奏摺扔了滿地,看著低垂著頭靜立的長女,踱著步滿臉怒意。

  「進賭坊,逛青樓,鬧得滿城風雨,還帶著朕的大理寺卿,安寧,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安寧沒回答,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嘉寧帝越看越怒,瞧瞧,這是個什麼德行,若非這些年在帝位上修養了性子,他早揮著鞭子教訓這個不孝女了。

  「還要你皇兄調動將士才能把你綁回來,好啊,大將軍,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這個父皇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嘉寧帝的咆哮聲幾欲穿透上書房,趙福在一旁暗暗著急,奈何這對父女性子倔得很,兩個都是不肯服軟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賭坊賺得盆滿缽滿,我常年在邊塞,難存下點體己錢,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總得勻稱點不是。再說我的名聲也就這樣了,我堂堂一國公主,還怕招不著駙馬?只要您下旨,誰敢不娶?」

  嘉寧帝一口氣沒順回來,堵在喉嚨裡直翻騰,他瞅了長女半晌,冷哼一聲,轉身坐回御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這次述職後,你就不要回西北了。」

  安寧抬首,神情終於有了波動:「父皇,我是西北守將,怎可長期不歸?」

  「有施老將軍守著,北秦翻不出天來。」嘉寧帝沉聲道:「你九弟天天嚷嚷著要入軍,朕準備把他送到西北去練練。」

  九皇子乃齊妃獨子,左相唯一的外孫,這對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軍權吧,說得冠冕堂皇,安寧暗哼,眉眼裡盡是不以為然。

  「父皇,那我何時可以回西北?」

  「不慌。」嘉寧帝抿了口茶,重新翻開奏摺,慢悠悠道:「等你選中駙馬大婚,替朕生幾個小外孫後,隨便你滾多遠。」

  這回輪到安寧堵著一口氣出不來,她憤憤瞪了嘉寧帝半晌,胡亂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上書房。

  「哎。」待安寧腳步聲漸不可聞,嘉寧帝才歎了口氣:「安寧小時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副脾性。沙場無眼,難道還要讓朕白髮送黑髮不成,再說她都十八了,即便貴為公主,也總是要嫁人的。」

  趙福見嘉寧帝一人絮絮叨叨,上前添了熱茶,勸道:「陛下,公主威儀不凡,配給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擔心。」

  嘉寧帝輕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兒是他們天大的榮光。」他頓了頓,沉聲開口:「太子也出了東宮?」

  趙福點頭:「聽侍衛回稟是太子殿下親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宮的。」

  嘉寧帝眯眼,聲音裡有抹意外:「都十年了,難道還真有人能讓他轉了心思不成?這個任安樂,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趙福心底一凜,未答,安靜立於嘉寧帝身後,瞧著隱在燭火下帝王幽暗的面容,緩緩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都連續下了一月大雨,就連安寧長公主逛青樓包花魁這樣的壯舉亦在連綿的雨天裡被京城百姓遺忘開來。

  任府,苑書淋著雨跑進書房,拖著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熱茶給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裡如何了?」

  「還好,前幾日小姐吩咐送了不少糧食和衣物過去。」苑書喘著氣,捧著苑琴遞過的茶灌了一大口,「小姐呢?」

  「小姐也才剛剛回來,在房間裡換衣服,入京的外來百姓越來越多了,京裡各個衙門都忙。」苑書皺著眉,臉上劃過擔憂。

  京畿一帶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無可依仗,只得逃往京城,可是……湧入的難民也太多了些。

  說話間,任安樂換了一身絳紅麴裾走進來,木履踩過低沉的聲音,長髮披散,帶著未乾的濕意。

  苑琴驚呼一聲,立馬拿著布巾埋怨著走過來替她擦乾頭髮。

  任安樂立在窗邊,眯眼看著仿佛快塌下來的天色:「再這樣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問題了。」

  苑書眨眨眼,不明就裡,正要問個究竟,長青行過回廊,步履有些匆忙。

  「小姐,剛才皇城傳來消息,太子殿下,沐王,還有兩位相爺都被陛下召進宮了。」

  任安樂轉身,沉聲道:「怎麼回事?」

  「聽聞是有一湧入京城的百姓擅闖宮門,御林軍統領亂棍之下發現了他身上有千人聯名血書,這才上報了陛下。」

  「血書?那百姓是京畿一帶逃來的?」

  長青搖頭,聲音有些乾澀:「不是,是江南逃難的百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5:23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章

  江南廣裘之地,乃大靖最富庶之處,京城湧入的難民來自於此,傳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這是事實。

  重陽門下還淌著暗紅的血漬,奄奄一息的告御狀難民被抬進了大理寺,從他身上搜出的千人聯名狀紙驚起三千浪,將波瀾不驚的大靖朝堂徹底攪成了一灘渾水。

  江南連雨三月,十日前沅江河道決堤,沐天府治下十五座郡縣成了一片汪洋,數萬百姓受災,舉家逃亡,百姓惶無所依,那血書上告的便是沐天知府鐘禮文,天災過後其無所作為以至沐天府千里之地成了一片死城。

  衣衫襤褸的難民,血跡斑斑的狀紙,成了這樁公案的鐵證!

  朝堂百官和京城百姓還來不及接受這石破天驚的荒謬事實,這一日傍晚,沐天府差衙衛八百里快報入京,上稟天聽江南水災嚴重,懇請朝廷撥款賑災。

  這一前一後兩條消息,相隔不過半日,也讓幾近沉默的朝廷突然暴動起來,說沐天府知府守災情不報吧,偏偏消息還就來了,說其無罪吧,卻遲得在十日後才送入京師,甚至是在逃難而來的百姓之後。

  朝廷也因此分為兩派爭論不休,左相和沐王主張朝廷先撥款賑災,讓鐘禮文轄手下官員穩住災情,以免臨陣換帥惹得江南動盪不安。右相一派則認為不可輕估送來聯名血書的百姓之心,應罷免鐘禮文和一眾官員,朝廷另派賢能之士掌管沐天府大小事宜。

  兩派各執一詞,相爭不下,好好的朝堂一時烏煙瘴氣,嘉寧帝令兩相三日內尋出折中之法,妥善處理江南水災。

  「鐘禮文是沐王的心腹,江南眾官又多投下沐王座下,此事若追究,沐王爺一派定會傷了元氣,難怪會吵成這樣。」

  下了朝,太和殿石階下,黃浦揉了揉有些神傷的頭,低聲對任安樂道。

  任安樂點頭,問:「右相是如何吩咐的?」黃浦乃右相一派,此事兩派爭成這般模樣,顯是為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掌控權。

  黃浦面色有些遲疑,道:「此事相爺未曾吩咐,罷免鐘禮文和諸官之事,乃是我們自行商議。」

  任安樂有些詫異,右相向來嫉惡如仇,且是太子之師,難道會放過這個打擊沐王和左相的機會不成?

  兩人說話間,有人疾走兩步,朗聲喊住了任安樂。

  「任大人,留步。」任安樂回頭,看著身後著絳紅朝服的男子,笑道:「錢大人。」

  男子一驚,隨之一喜,「大人對本官有印象?」

  「錢大人善金銀之名傳天下,安樂焉有不知。」任安樂揶揄,笑得爽朗。

  來人正是剛剛晉升為戶部尚書的錢廣進,作為大靖立朝以來最年輕的尚書,他最近的風頭亦是一時無兩。

  錢廣進瞅著任安樂有幾分真心謝意:「本官得以晉升全耐大人在科舉舞弊案上秉公而斷,早該向任大人道謝。」

  任安樂擺手:「錢大人言重,大人自入戶部以來國庫充實,戶部尚書之位乃眾望所歸。」

  「哪裡哪裡,哎,本官剛上任,江南便出了如此大事,實在失職。」

  一月之前杜澤儒尚是戶部尚書,錢廣進插手不了江南事宜,倒也不是他的過錯,只是一上任便攤上了燙手山芋,也算是他的運道。

  錢廣進連連歎氣,朝任安樂拱手:「戶部要調銀賑災,任大人,本官先回衙門了,若大人將來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只管相言,我定會鼎力相助。」

  錢廣進說著匆匆而去,黃浦倒有幾分感慨,「大人,錢大人乃巨賈之家出身,得陛下聖心,如今掌管戶部,又和禮部龔老尚書乃莫逆之交,他願和大人交好,大人在朝中地位當更加穩固。」

  錢廣進和禮部尚書皆是中立派,若任安樂得了他們的臂助,說不得能在朝中新生一股力量出來。幾月相處,黃浦早已未將任安樂視為女子之身,待她皆如其他朝中重臣。

  「這叫歪打正著,看來老頭子教我平日裡多攢福蔭倒也沒錯。」任安樂笑道。

  「老頭子?」黃浦乃詩書之士,罕少聽過這等顯而易見是對家中長輩的稱呼。

  「哦,是我父親,數年前在晉南亡故了。」任安樂擺擺手,聲音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低,下了石階,悠悠遠去。

  任府,剛入府門,長青便迎上前來,「小姐,有貴客拜訪。」

  任安樂一挑眉,也不問是誰,踏著步子朝大堂走去,遠遠瞅見堂中央端坐的身影,心底隱有幾分了然。

  嘴角含笑,爽朗聲音便至:「未知右相前來,安樂有失遠迎。」

  堂中老者抬頭,見任安樂走進,抓著花白的鬍子笑道:「是老夫冒昧前來,任大人不要怪罪才是。」

  「哪裡,是我任府蓬蓽生輝。」說話間,任安樂朝右相拱手,坐定,「魏相可是為了江南水災一事而來?」

  魏諫一怔,眼底露出滿意之色,意味深長道:「任大人心如明鏡,老夫此趟定是不虛。」

  右相既然沒有吩咐黃浦插手江南事宜,應是另有打算,此時上門,十之八九和此事有關。

  「能讓魏相親自前來,江南的事想來應比朝中傳聞更加嚴重。」

  魏諫點頭,沉聲道:「任大人該知曉鐘禮文乃沐王心腹,沐王和左相一向交好,但眼前並非兩派之爭如此簡單。」

  任安樂皺眉,「魏相的意思是……江南之事另有蹊蹺?」

  魏諫點頭:「任大人初入朝堂,或許不知去年陛下曾撥下百萬銀錢下至江南修建沅江河道。」

  任安樂斂神,聲音沉了下來:「去年才修的河道?那今年即便連月降雨,也不該如此輕易就會決堤。」

  這只有一個可能,百萬銀錢根本沒有用於修建河堤,而是被江南上下官員貪墨下來。她此時方明白右相之意,江南水災根本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只是成了一府貪官牟利下的犧牲品。

  江南官員多是投在沐王和左相之下,難怪他們會極力反對朝廷另派官員,想來是怕此事橫生枝節,牽扯出百萬河堤款的去向。

  「魏相今日前來,可是有了對策?」

  「此事重大,且沒有證據,左相和沐王若是執意反對,又牽扯到兩派之爭,陛下不會派兩方官員入江南,除非……」

  魏諫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朝任安樂看去。

  「除非派去的人不屬於任何派系,左相和沐王才會無話可說,陛下也會放心。」任安樂緩緩開口,明白了右相的來意,「相爺是想讓安樂去江南一趟?」

  魏諫點頭,「縱觀朝野,沒有比任大人更合適的人。一般的文官,即便是去了,也未必能成事。」任安樂乃土匪出身,向來做事無所顧忌,沒有章法,且科舉舞弊案的威懾猶在,派她前去,對方定會自亂陣腳。

  「相爺言重,只怕安樂難負重任。」任安樂笑道,兩派傾軋,干她何事?

  「老夫知大人不願捲入是非。」魏諫頓了頓,鄭重道:「江南水患年年成災,若不一次剔除腐骨,百姓一日不得安寧,今年只毀了一個沐天府,明年若是沅江河道全面決堤,千里國府將會斷送在我大靖這一朝上。大人心慈,想來不會拒絕老夫拳拳懇求之心。」

  任安樂活了十八載,頭一遭從別人嘴裡聽見評她『心慈』二字,且說這話的又是一國宰輔。頓時老臉一紅,尷尬得連連擺手,見老相爺殷切相望,磨磨唧唧搓著手點下了頭。

  右相老懷大慰,長笑起來,哪還有半點小心擔憂的模樣。任安樂知自己被這看起來古板嚴肅、實際一肚子壞水的老頭子擺了一道,哼了哼眯著眼道:「相爺,安樂願自請入江南,只是江南水患難憑我一人之力根除,若相爺肯調回一人,安樂必將江南貪墨案查個清楚明白。」

  「哦?誰?」

  「前任工部尚書,方道洪。」

  任安樂嘴角噙笑,話音落地,然後滿意地看見——剛才還躊躇意滿的老丞相僵硬的神色和凝在臉上的笑容。

  嘉寧十七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朝中眾臣未及等到嘉寧帝處置沐天府的旨意,大理寺卿任安樂和右相同時給朝堂添了幾許波瀾,一個自請下江南賑災,一個上書天子請回數年前被貶謫南疆的前工部尚書方道洪。

  在右相這道勇氣十足、可謂是懸著腦袋上書的奏摺下,任安樂下江南之事被詭異的忽視下來。

  方道洪,太祖三年進士,雲夏有名的水利大師,善治河道,十年前帝家謀逆後為其求情,被震怒的嘉寧帝罷黜工部尚書之職,舉家貶謫南疆。

  當年朝堂上為帝家求情的大臣不少,多被嘉寧帝誅殺,唯有這個方道洪,實乃兵器水利之鬼才,嘉寧帝不捨,這才將其貶謫南疆,眼不見為淨,哪想十年後竟會有人為其請復,若上書者不是右相,這道奏摺恐怕早被嘉寧帝踹到桌子底去了。

  奈何為其請復之人賢名在外,江南年年水患也是不爭事實,在沅江千里決堤的節骨眼上,恐怕除了方道洪,還真無人能力挽狂瀾。

  右相起了個頭,連日的大雨和蜂擁湧進京城的難民終於讓一眾朝臣難得齊了心,上摺子請回方道洪的朝臣越來越多,即便是左相和沐王,也在眾志成城的民意下選擇了沉默。

  兩日後,嘉寧帝終於頒下聖旨,召方道洪速入江南,領兩江巡撫之職,即日起整頓河道。至於任安樂下江南賑災一事,聖心未定,也因著如此,左相和沐王極力推薦其他朝臣,希冀可替代任安樂賑災。

  上書房,嘉寧帝皺眉看向下首立著的太子,沉聲道:「太子,你當真如此決定?」

  韓燁點頭,神情鄭重,「父皇,江南世族同氣連枝,官官相護,兒臣知父皇難下聖旨是因任安樂初入朝野,聲望不足,且脾性乖張,恐令江南動盪不安,若有兒臣一同前往,想必父皇所憂定可消去。」

  「太子,你是一國儲君,怎麼輕入受災之地。」任安樂所處中立,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威望不足。太子能為其分憂,嘉寧帝頗懷感慰,面色稍有和緩,但仍沉聲呵斥。

  「正因兒臣為一國儲君,才更應事必躬親,父皇年輕時也曾血染沙場,我又怎可貪生怕死,墮了韓家男兒的血性。」

  嘉寧帝沉默良久,看著太子肖似太祖的眉眼,終於歎了一聲:「若你執意如此,便去吧。」

  韓燁頷首受令。

  「燁兒,路途遙遠,江南水深,萬事以安全為重。」韓燁退到門口,聽到嘉寧帝淡淡的囑咐聲,他身子一頓,應聲『是』,退了出去。

  回東宮的馬車裡,溫朔見韓燁眉微垂,有些擔憂:「殿下,江南在沐王爺掌控之下,您親入江南,恐會有危險。」

  天家之爭向來血雨腥風,嘉寧帝擔憂的,不過也就是如此。

  「江南吏治腐敗,若不趁這個機會,以後只會更難。」韓燁淡淡道。

  「垂危之地,陛下怎會答應讓您前去?」溫朔小聲埋怨,絳紅的翰林袍服著在他身上尚還青澀稚嫩。

  韓燁勾了勾嘴角,「江南富庶,沐王這些年勢力漸大,父皇怕是起了芥蒂之心,否則又怎會把方道洪從南疆召回整治河道。」

  帝家威脅畢竟已成過去,野心勃勃的長子更令嘉寧帝忌憚。

  溫朔點頭,「也是,方道洪雖有大才,當初也曾為帝家進言,若非此次江南決堤,恐怕一世都難以起復。好在任大人會和殿下同去,聽聞她武功甚好,應是可保殿下安全無憂。」

  溫朔一抬眼,瞥見韓燁有些危險的目光,尷尬笑了兩聲,飛快捂住了嘴。
  
  第二日聖旨頒下的時候,奉著御旨的人已經晃蕩在馬車裡出了京城。

  這輛馬車空間是尋常的三個大,鋪著江南淺紋厚暖的毛毯,車內龍涎香彌漫。

  任安樂縮在被子裡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晌午,才模模糊糊睜開眼。她揉著亂糟糟的頭髮,卷著被子仰起身,先看到的是縮在角落裡目不斜視戰戰兢兢的苑琴和苑書,惺忪的眼底有些恍然。

  「任大人,都說執掌一寨數入沙場的女將軍驍勇善戰,莫不是名聲傳錯了,孤瞧著怕是周公也不及你能酣睡。」

  馬車踩過石子路,一陣顛簸,任安樂徹底清醒過來,回轉頭,墨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看著車內另一端豐神俊朗一派安然的太子爺,足足半晌後,才睜大眼恬不知恥來了一句。

  「殿下,私奔這麼驚世駭俗的事,臣實在……還未準備好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5:35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一章

  馬車裡足有半柱香的靜默,苑書張大嘴看著自家裝模作樣一臉嬌羞的土匪小姐,頭一遭覺著晉南百姓對任安樂敬而遠之的態度簡直睿智無比,她家小姐似乎生來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麼寫。她小心轉頭朝太子爺看去,只瞅見一雙黑得幽深的眼,倏地低頭,極專注的玩起手指頭來——她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見。

  苑琴雖然也是神色緊繃,但在苑書毫無出息的小動作後,倒坦然起來,只是目光也似黏在了手中擺弄的茶具上,橫豎就是不抬眼。

  韓燁眯著眼,手中半闔的書頁沙沙作響,他端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瞧見任安樂半裹著被子,一頭黑髮散開,眼底猶帶剛睡醒的霧氣和赤裸裸的挑釁,懶散而銳利。

  他嘴角一勾,將書仍向角落,突然撐起身,在所有人回過神來之前隔著一張木几挑起任安樂的長髮,細長的手指一縷縷拂過青絲,落在任安樂頸間,全身一點點靠近,最後墨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凝視她。

  苑書捂著眼,幾根手指頭露的縫足夠讓她瞪得圓咕嚕的眼珠子看清外面的光景,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苑琴手一抖,倒在瓷杯裡的茶灑落幾滴出來。

  一尺之距,太危險了!老頭子說過世人狡詐,見人留三分,決不可輕信於人,在沙場上更不能讓人越過自己的劍鋒。

  任安樂眨眨眼,心裡把安樂寨祖訓倒騰了十來遍,硬是沒捨得掙脫韓燁看起來孱弱無力的手腕。灼熱的呼吸撲在臉上,氣息糾纏的男子薄唇輕抿,眉峰如墨,上挑的鳳眼深處情深如斯。

  哎喲,老爹,你咽氣之前咋不說帝都俏兒郎猛如虎,你閨女我實在應付不過來啊!

  馬車內靜默無聲,韓燁看著紅暈一點點淹沒任安樂白皙的脖頸和臉頰,嘴角揚起清淺的弧度,一字一句吐出口。

  「任大人,孤東宮之妃弱水三千,雖不若大人豪爽不羈,卻個個溫婉似水,容顏脫俗,孤之所喜,如此也,大人要入東宮之列,恐相差遠矣。」

  意思就是能入東宮的哪個不是世家貴女,才情容貌出眾,你一個相貌平平粗鄙無才的邊塞女土匪就別白日做夢了!

  即便是素來大字不識幾個的苑書也聽出了這句話內裡的意思和太子爺不輕不重的嘲諷還擊,她歎了聲『自作孽不可活』,默默把指頭縫重新合住。

  任安樂瞪大眼看著施施然退回去安然而坐的韓燁,嘴一撇,甚是委屈,心底嘀咕著皇家人果然嬌貴,一句玩笑話就跟撅了老虎鬍鬚一般。

  太子殿下光榮奪下一城,雖面無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卻頭一次及到了眼底。

  顛簸的馬車總算拉回了任安樂九霄雲外的心神,她這才定下心來打量馬車內的光景,滿意的發現自己穿戴整齊,然後隨意用布條將長髮繫好,掀開布簾朝外望去,青山綠水,猶帶幾分鄉野氣息,顯已不是繁華的京城,她眉一挑,朝韓燁看去。

  「父皇下了聖旨,令我二人為欽差下江南賑災,大理寺由黃浦暫時執掌。」韓燁翻過書頁,「想必現在聖旨已經傳到任府了。」

  任安樂伸著手指頭把馬車內的人數過,不可思議道:「殿下,你是說就這幾個人?」

  「我們先行,諍言帶領禁衛軍和賑災銀半日後再啟程。」韓燁頓了頓,難得露出幾分讚賞,「錢廣進果真是個人才,短短一月便將戶部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不過一日便集齊了賑災銀。」

  「若是無才,也不會如此年輕就被陛下倚為股肱,殿下若是收服此人,必得一大助力。」任安樂眨眨眼,繼續道:「殿下,你既想悄無聲息入江南,這輛馬車也太招眼了。」

  瞅著車內奢華舒坦的佈置,任安樂搖頭晃腦批評,但手一刻都沒閑著,不過幾句話時間,小几上各類吃食被她掃蕩得乾乾淨淨。

  苑琴遞過來一杯熱茶,她捧著飲了幾口,一副愜意的模樣。

  韓燁眉頭微皺,看著面前這個聒噪貪吃的女子,開始懷疑選任安樂陪他下江南說不準是個錯誤的決定,正欲開口,任安樂打了個飽嗝,接著絮叨:「臣想著殿下會在三口鎮換行頭吧。」

  韓燁握著書的手一頓,沉眼朝任安樂看去。他昨夜才定下的路線,任安樂怎麼會知道?

  「去沐天府除了一條官道,還可途徑十里坡和三口鎮兩個方向,十里坡平坦道寬,三口鎮路險曲折,太子殿下乃天之驕子,且乘著這麼一輛馬車出京,如果臣是沐王,阻撓殿下的人馬定會放在官道和十里坡的方向。」

  韓燁眼底神色變幻,拾上書,「哦?沐王為何要阻攔孤?」

  「殿下,沐天府水災的消息十日後才傳入京城,甚至是在告御狀的難民之後,這不是很奇怪嗎?只有儘快抵達沐天府才能查到蛛絲馬跡,從三口鎮去雖一路窮山惡水,路途艱辛,卻耗時最短。」任安樂放下手中熱茶,神色清明透徹。

  韓燁沉默的看著對面言笑晏晏的女子,贊道:「看來任大人有謀才。」

  任安樂眼底狡黠,「殿下,雖你東宮美人三千,可如臣一般上得朝堂,入得江湖的著實難尋一人。」

  她說著傲慢一抬眼,一副誓死捍衛城池的忠勇模樣。韓燁嘴角輕抿,實在懶得再朝理她,只吩咐了一聲『到三口鎮了再喚孤』便閉上眼養神了。

  任安樂哼著小調,華貴招搖的馬車緩緩朝三口鎮駛去。

  半日後抵達三口鎮,一行人尋了間鄉野小店投宿,韓燁一身氣質擺在這,遂除了韓燁其餘人皆降為家僕,任安樂哼了半晌,入房間換了男裝搖身一變成了二公子,韓燁由得她胡鬧,只端坐在窗邊飲茶,苑琴安靜立在他身後,一臉苦哈哈的。

  自韓燁在馬車上飲了她隨手遞的一杯茶後,她這個任府侍女便暫時被東宮給徵用了,任安樂提出抗議,奈何太子爺一句『暴殄天物』便把她給打發了。

  臨近傍晚,驟雨又起,淅瀝瀝打在窗沿上,韓燁眉頭輕皺,神色微沉。若雨水不停,江南河道全線決堤,老百姓的禍事只會更大。

  任安樂搖著扇子倚在二樓木梯上看美人賞雨圖,好不快活。

  「放開我!」少年稍顯氣急的聲音在回廊後響起,聽著這格外熟悉的聲音,韓燁和任安樂俱是一愣,抬首朝外看去。

  長青身負鐵劍,木著臉,手裡擰個身著蓑衣頭戴雨帽的人走進來,少年撲騰間,雨帽掉落在地,露出尷尬的面容,長青把人往大堂中間一放,悶聲道:「小姐,溫朔公子跟在我們身後半日了,我看雨漸大,便把他弄進來了。」

  溫朔一聽,也不折騰了,滿是意外:「你早知道我在後面?」

  長青點頭,垂眼退到一旁,又變回了一根木樁子。

  安樂一搖扇子,「喲,溫小公子,好好的新科翰林不做,跟著我們來遭罪幹什麼?」

  溫朔咳嗽一聲:「在翰林院也學不到什麼東西,還不如跟著你們去江南……」

  「胡鬧。」韓燁冷硬喝道:「你是朝廷命官,新科狀元,哪有隨意棄官遠走的道理!」

  溫朔走到韓燁身邊,「殿下,今早我向陛下請了旨,陛下允了我才跟著來的。」

  韓燁神色更冷,溫朔回得小心翼翼,「若我說了,殿下定不會准我隨行,我才一路跟著。」

  「回去。」韓燁起身,淡淡吩咐,頭也不回朝二樓走去。

  溫朔一急,連忙道:「殿下,東宮有趙岩守著,萬事安好,這趟江南之行變數太多,我跟在殿下身邊才能隨身保護。」

  「孤的護衛都是擺設不成,還用你這個狀元來保護。」韓燁眼底有顯而易見的怒氣。

  溫朔低著頭,強在原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殿下,讓他跟著吧。」任安樂懶洋洋的聲音自樓上落下,「有長青在,他的安全定然無憂。」

  溫朔朝長青看了一眼,有些彆扭,但望向任安樂的眼底閃過感激。

  韓燁轉首,淡漠冷沉:「溫朔,沐天府事重,干係數萬百姓,向孤證明你並非累贅。」

  溫朔抿住唇,向前一步,低聲回:「殿下,臣查過,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員中有十三位曾參與去年河堤款項的下放,其中以鐘禮文為首,皆是沐王一派。臣曾聽聞江南各官員間會有一本內帳,其中各官員以代號為稱,平日各記一本,待年終時會將帳目匯總。」

  江南有內帳並非秘聞,可是其帳簿內完全沒有名諱,即便拿到手,也辨別不出究竟哪些官員牽扯其中

  「那又如何?」韓燁挑眉。

  「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員,有二十四位乃進士出身,臣昨夜在翰林院待了整晚,每位官員會試之時的試卷皆被臣看了一遍……」溫朔抬頭,少年的臉龐雖帶倦容,卻意氣風發:「他們每個人的字跡都被我記在心裡,江南內帳事關重大,一定是他們親自所寫,只要拿到帳簿,我就能分辨出是哪些官員牽涉其中。」

  一夜時間記住二十四人的筆跡,這等匪夷所思之事,也只有面前這個十五歲就高中狀元的少年才能做得到。

  不止是韓燁,就連任安樂手中搖晃的扇子也停了下來,半晌後,她對著神色複雜的韓燁笑了一句,神色有些悵然:「殿下,你教了個好弟子出來。」

  韓燁沒有回應,轉身回了房間,算是應允了此事。

  深夜,天氣沉悶,韓燁一出房門,便瞧見任安樂抱著個小酒壺橫坐在窗沿上,面容隱在月色下,有稍縱即逝的冷凝。

  他頓了頓,還是走上前來。

  「任大人……」

  「任安樂。」任安樂回首,朝韓燁晃了晃酒壺,認真糾正,「怎麼,殿下有事?」

  韓燁行到她身邊,問:「為什麼要留下溫朔,你既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跟在身後,就不應該到了此處才告訴孤。」

  「殿下,溫朔擔心你,才會一路從京城跟來,再說朝廷波譎雲詭,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他天資聰慧,讓他早些經事也會成長得更快。」

  韓燁知道任安樂說得句句在理,仍皺著眉道:「孤會護著他。」

  「你能護他多久?終有一日他要學會走出殿下的羽翼,這個世道,除了自己,沒有誰可以護住誰。」

  任安樂眼中的篤定太過肯定,韓燁眯起眼:「任安樂,你對溫朔好像太過在意……為何?」

  任安樂一怔,朝茫茫夜色看去,半晌後輕聲道:「臣曾有一幼弟……」她回轉頭,看著韓燁:「可惜身體孱弱,小時候夭折了,若他還活著,應和溫朔同歲。」

  韓燁清楚的看見,這個一向嬉笑於世的女子眼底一閃而過的深沉悲痛,那是只有最親的血脈離世時才有的徹骨冰涼,她靜靜望著他,黑沉的眸子熟悉凜冽,就好像,他曾經在何處見過一般……

  「殿下。」任安樂低喚一聲,韓燁從恍惚中回神,負於身後的雙手悄然握緊。他望著任安樂,薄唇輕抿。

  窗沿上的女子一躍跳了下來,一邊搖著空蕩的酒壺,一邊晃著朝房間而去。

  「殿下,人活著便是福,你要惜福。」

  淡淡的聲音傳來,韓燁轉身,只來得及看見一道孤寂蕭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8:16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二章

  三日後,夜,沐王府。

  沐王府向來戒備森嚴,這幾日尤甚,幕僚周安匆匆走過前院,邁進書房,見沐王面色冷沉立於桌前,心神一凜,走上前行禮。

  沐王不耐煩擺手,「太子的行蹤查得如何了?」

  「王爺,我們的人在官道和十里坡的路上都沒有見到太子的行轅。」周安猶疑片刻,再道:「太子應是走了三口鎮,要不要派人去追……」

  「到此時了還用你來說!」沐王呵斥:「三口鎮的路偏僻險阻,追有什麼用,若是日夜兼程,最多再過兩日,他們便可到沐天府。」

  周安眼底閃過擔憂,「王爺,沐天府的事也不知道鐘大人處理妥當沒,若是太子提早抵達,查出兩河決堤的蛛絲馬跡來,於王爺您可是大患。」

  沐王拂袖,冷聲道:「本王早就提醒過鐘禮文,要安撫好百姓,行事不要太過刻薄倨傲,若非他在江南惹出了民怨,又對朝廷諸令陽奉陰違,父皇焉能派太子和任安樂去沐天府!」

  嘉寧帝這兩年對沐王府勢力擴散的芥蒂他不是不知,只是若什麼都不做,像縮頭烏龜一樣等著韓燁即位,最後如他那些皇叔般落個生死不如的下場,還不如搏一搏,本來一切都很順利,若不是這次江南河道決堤,嘉寧帝也難以找到藉口整頓江南。

  他小心謹慎忍耐了十來年,卻人算不如天算。

  「王爺,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鐘大人這些年幫您做了這麼多事,這次若是被太子查了出來,他反咬王爺一口……」

  「他敢!」沐王神情陰沉,反身幾步行到窗前,半晌後,道:「周安,告訴鐘禮文,那些礙眼的東西給本王乾淨俐落的處置好,還有,吩咐下去……江南暗線暫時交由歸西統馭。」

  周安一怔,神色一變,他最早跟隨沐王,沐王府許多重要之事皆是他負責,但他心裡明白最得沐王信任的是王府暗衛首領歸西,此人神秘至極,就連他也只知歸西劍術超絕,對沐王忠心耿耿,江南之事有歸西插手,應是可以無憂。

  周安舒了口氣,頷首稱是,恭謹退了出去。

  兩日後,沐天府。

  隨行護衛在前一日分成幾波提前入了沐天府查探,韓燁和任安樂領著兩個丫鬟,一個木頭侍衛並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狀元郎坐著輛驢車隨後慢悠悠晃進了城。

  哦,忘了說,這回抱著巨大犧牲精神揮舞小鞭子駕驢車的不是長青,而是一直跟在韓燁身邊的東宮禁衛軍統領簡宋,當然,這是任安樂對自家寶貝疙瘩侍女被韓燁搶走後最直接有效的報復。

  一進城,只看到整潔的街道,光鮮的百姓,入眼之景安寧平和,驢車裡的眾人瞧了一路繁華才抵達提前入城的侍衛定好的客棧——沐天府西城的平安客棧。

  是夜,任安樂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一身清爽推開韓燁的房門,看見如小媳婦一般站在他身後的苑琴和苑書時,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

  她奴役了這小氣太子東宮統領一日的後果,就是連這個唯一剩下的榆木疙瘩丫頭都被翹了牆角。

  韓燁對她與日俱增的囂張無禮視若無睹,無論任安樂如何牙尖嘴利嘲諷挖苦,他只管安心使喚著兩個丫頭,她便什麼脾氣都使不出了。

  「殿下,賑災銀到沐天府只有十日時間,你還有空在這裡品茶下棋?」任安樂見韓燁端著苑琴煮好的清茶,眉角一揚便開始發難。

  她肩上披散的長髮還在滴水,苑琴不在她身邊,簡直諸事不遂,任安樂一邊說著一邊朝苑琴使了個眼色。

  苑琴腳步一挪,韓燁不輕不重咳嗽一聲,她飛快移回原位,垂首一本正經開始煮茶。

  連擦個頭髮都不讓,天理何在!任安樂臉色一黑,就要拔刀上演全武行……韓燁抬眼,嘴角一勾,「任大人,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能給孤什麼?」

  任安樂對著韓燁這張溫純的狐狸像忍了又忍,終是太過想念苑琴一雙巧手,滿不情願從袖中掏出幾張紙拍在了桌子上,「我臨行前去過一趟戶部,讓錢大人把去年江南修建河堤的管事名單謄寫了一份給我,殿下應該用得上。」

  主管河道的官員不可能輕易被撬開口,可是下一階層的管事就不一樣,他們直接聽命於各府官員,瞭解的隱私一定不少。

  韓燁眉角一挑,堂而皇之朝苑琴擺擺手,苑琴如蒙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行到任安樂身後拿起布巾替她擦拭頭髮。

  任安樂舒服的哼了一聲,像饜足的貓咪一樣收起了利爪,懶散向後一靠,連看韓燁的目光都柔和下來。

  韓燁覺得有趣,勾勾嘴角,拿起桌上紙張查看片刻,復又朝任安樂看去,倒是不吝嗇讚揚:「任大人心思果然細密,居然連江南送入戶部的河工名單一併拿了出來。」

  「我懶得走彎路,查官員是最終的目的,但誰說只能在他們身上去查,百姓的證供比什麼都可信。」任安樂打了個哈欠,「沐天府明明水災嚴重,可我們今日進城看到的皆是繁榮安寧之景,豈非怪事?」

  「想必鐘禮文在這上面花了些功夫。」韓燁聲音冷了下來,「他以為孤是蠢貨不成,把災情推遲十日才報,就是為了佈置出這般虛假的沐天府。」

  「若這次來的是一般朝臣,他恐怕不會做到如此,這次殿下親臨,讓江南的官員慌了手腳。」

  韓燁不置可否,喚了一聲,簡宋從門口走進來,韓燁朝桌上名單一指,吩咐道:「去查查,明日再回孤。」

  簡宋領命出去,任安樂瞅著這個俊朗溫厚的東宮統領目不轉睛,韓燁握著棋子的手一頓,眯起了眼,「怎麼,任大人,稀罕了?」

  這女人怎麼回事,即便晉南乃邊荒之地,也不至於見到個有點姿色的就連眼睛都轉不動了!

  任安樂念念不捨收回目光,看著韓燁,拖著下巴搖頭:「縱使三千禍水,臣亦只取一瓢飲。」

  ……

  這是韓燁聽過的最無禮的一句話,但在有生之年他都不會承認,在任安樂笑眯著眼望過來的一瞬間,望著那雙墨黑純粹的眸子,他心底恐怕……是有些歡喜的。

  猝不及防,意外之至,卻真實無比。

  第二日清早,韓燁和任安樂換了一身布衣出了客棧,兩人皆著男裝,看起來倒是很尋常。起初在城裡溜達時還好,越遠至城郊,二人臉色越是難看。除了城內繁華街道處尚可見安樂之外,自沐天府往決堤之處的官道上,城郊百米之外,擠滿了衣衫襤褸、饑不裹腹的百姓,他們面黃肌瘦,抱著稚子、老人神情悲痛。

  在成千的難民面前只有數個粥棚,十來個官差守在這裡,痞笑著打哈欠曬太陽,眼中麻木不仁。

  此時正是發放粥米的時間,眾人排著隊領粥水,稀稀落落幾粒米混在裡面,渾濁的湯內甚至可見草根之物。

  韓燁和任安樂隱在不遠處的大樹後,神色冷沉。

  「江南一帶多水災,沐天府尤甚,朝廷每年都會在沐天府內囤積大量糧食以用來急需,鐘禮文這個知府是怎麼當的,居然敢如此苛待百姓,以草根賑災!」

  「沐天府連連大水,這裡官商勾結,十幾個縣府裡糧比金還貴,他們嘗到了甜頭,自是不願把糧食拿出來賑災,多是些陳年米糧或摻了雜物來湊合。」

  韓燁朝任安樂一瞥,「我們昨日才到,你好像對沐天府了若指掌。」

  「殿下不要忘了錢大人府上乃巨賈之家,出京前我曾問過他江南諸事細宜,每年若不是錢家買下糧食賑災,且從不將糧食抬價,沐天府一帶的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

  錢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廣結善緣,錢廣進又甚得帝心,自是沒人敢得強令錢家如此。

  韓燁看著遠處的百姓默不出聲。

  「殿下可是沒瞧過這般場景,人命如草芥,被視為豬狗。」任安樂聲音低了下來,突然轉身看向韓燁:「邊疆硝煙起時是他們送兒子丈夫入軍,大旱之年裡是百姓自己挖渠灌水,水災時也是他們用血肉之軀築起河堤,我大靖的官僚是以天下萬民的賦稅來供養,殿下,他們依賴百姓而活,有何資格讓大靖的百姓活得如此悲苦!」

  任安樂的話擲地有聲,半晌後,韓燁才抬眼朝遠處遍地哀鴻的百姓看去,緩緩道:「是孤的錯。」

  天子好戰,皇子爭權,貪官成患,大靖……遠不是他以往所認為的那樣安樂繁盛,他身為儲君,卻不知道大靖的百姓活成了什麼模樣。

  「不是殿下一個人的錯,若百姓為根,帝王便是一國之本,天子治國無方,才致朝廷不正,百姓受累。」

  「任安樂!」韓燁兀然抬首,冷聲道:「妄議國君乃死罪,你給孤把這些話吞到肚子裡去,若是回了京城還敢提及……」

  他收住聲,拂袖往回走,身上的冷氣尤甚剛才。

  任安樂撇了撇嘴,仍是剛才那副模樣,不遠不近跟在他身後。

  在她瞧不見的地方,韓燁的手緊緊握住,薄唇輕抿。

  任安樂來自草莽,性子跳脫不羈慣了,若是以後在其他人面前也說出這種話來,怕是離斷頭臺也不遠了。這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麼不好好待在她的安樂窩,偏偏攪進京城這個渾局裡來幹什麼!

  這個女土匪頭子,果真是嫌命長了!

  「殿下,去年參與河堤修建的所有管事在五日前已被沐天府徵召了。」簡宋查探了一日,帶回了這個算不得愉快的消息。

  「全部徵召?什麼名義?」韓燁眉宇沉下。

  「復修河堤,不止如此……」

  「是不是就連去年的河工也一個不剩,全都不見了?」任安樂走進來,身後跟著精神奕奕的溫朔。

  簡宋點頭,「大人說得沒錯,所有河工管事在五日前都被官府臨時召集,除此之外,沐天府又多徵召了五百河工。」

  任安樂和韓燁神色同時一凜,對視一眼,明白了鐘禮文的深意。

  若是修建河堤,五百河工足矣,根本不需要重新徵召,這之後徵召的河工才是現在真正的搶修者,至於去年的河工和管事……想必已經被鐘禮文看管起來了。清除一切痕跡,讓京城來的人查無可查,倒是乾淨俐落。

  只是……數百人被關押至一處,又怎麼會毫無動靜?

  「簡宋,去查查近日大量搬運糧食的地方,若孤猜得不錯,這些人應該在近郊之處被關押。」

  「長青,跟著簡大人一起去。」任安樂倚在門邊,淡淡吩咐一聲,長青咻的一聲出現,不聲不響跟在簡宋身後,立馬如影隨形。

  東宮統領嘴角一抽,默默退了出去。

  韓燁倒是對此嘖嘖稱奇,「捨得你的寶貝侍衛了?」

  「長青擅長尋跡,我借給殿下一用,所以……今晚苑琴歸我。」任安樂義正言辭。

  韓燁放下手中的書,正兒八經朝任安樂看去:「買賣倒是打得精細,我看東宮總管的位置無人能比你更加勝任。」

  溫朔縮在角落的軟榻上,瞧著兩人一來一往的十足稀奇。

  韓燁的神情鄭重無比,任安樂眨眨眼,暗自比較了一下堂堂大理寺卿和東宮總管每年的俸祿,嘴一撇,腳下功夫用之爐火純青,瞬間消失在房門口。

  韓燁一怔,望著顧自搖擺的房門,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殿下……」溫朔的聲音毫無預警響起,韓燁這才記起房間裡還有人,斂住笑容稍一轉頭。

  「您動心了。」

  在他不遠處,少年盤腿坐在榻上,托著下巴,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說出的話石破天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8:30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三章

  溫小公子一句話讓太子爺房裡的燈亮了半宿。

  半夜,刀劍之聲陡然在安靜的客棧響起,數十個黑衣人夜襲後院,幸得禁衛軍守候在此,兩方人馬立刻激戰起來。

  燈火四起,客棧內一片驚恐之聲,苑書背著把大刀一言不發衝進黑衣人中,霸道無方的刀法立刻解了禁衛軍的頹勢。

  任安樂一腳踢開韓燁房門,見平時軟枕高睡的太子爺合著裡衣立在窗前,舒了口氣,走上前。

  「殿下,這刺客都上門了,您也不躲躲?」

  韓燁轉身,看著長髮披散,隨意披了件外袍闖進來的任安樂,墨黑的眼底不見情緒,半晌後,突然走到她面前,繫好外袍的錦帶,一言不發走回窗邊。

  任安樂一頓,隨即眼眯成了月牙狀,三兩步走到窗前看著夜色下對戰的兩方人馬豪氣干雲:「殿下,您放心,有臣在,這些人傷不了你分毫。咦……溫朔呢?」

  「孤讓他回房抄寫金剛經了,沒有孤的吩咐,就算這家客棧被夷為平地,他也不敢出來。」韓燁垂首看向她,眼中有微不可見的和暖,「孤的禁衛軍還不至如此無用,要你親自衝殺在前。」

  「苑琴,去溫朔房間裡守著。」任安樂朝門邊的苑琴吩咐一聲,才仰首瞥了一眼外面的戰況正色道:「這些人訓練有素,招式詭譎,能和東宮禁衛軍戰個平手,不可小覷。簡統領和長青外出查探河工,看來他們尋了個好機會,殿下可從這些人身上瞧出端倪來?」

  韓燁眼神微微一閃,手負在身後,「區區一個沐天府,還訓不出這樣的暗衛,沐王的動作倒是不慢,我昨日才進沐天府,他今日便送了份大禮前來。」

  這是第一次韓燁在任安樂面前沒有以『孤』自稱,任安樂覺得稀奇,狐疑的瞅了他兩眼,只是夜色深濃,她除了太子殿下細長的睫毛,什麼都沒瞧清。

  「看來沐天府確實已成了沐王爺的囊中物。」任安樂嘴角掛起微涼的凝重,「刀劍之聲響徹數里,即便平安客棧位處西郊,官府也不至於一點動靜都沒有。殿下,沐天府不是輕易可圖之地。」

  任安樂話音落定,兩道人影極快出現在客棧上空,長劍出鞘,刀光劍影,趕來的兩人劍法雖異,卻極為契合,片息時間,黑衣人便陷入頹勢,且戰且退。

  「他們回來得倒是及時,沒想到簡統領劍法如此好,竟能和長青不相上下。」任安樂笑了起來,這句稱讚倒是極為誠懇。長青是安樂寨第一高手,自小便是她隨身的護衛。

  「長青,來的好,擄劫放火可是姑奶奶我的看家本領,這些小崽子還敢欺到祖師爺面前來了,給我滅了他們!」

  苑書囂張的笑聲響徹在客棧裡外,長青悶不作聲,一把鐵劍揮得極順溜,和簡宋對視的眼底都有幾分無奈。

  任安樂咳嗽一聲,扭過頭,恨不得一腳把這個沒出息的丫頭踢到旮旯裡去,渾然忘記了苑書只是繼承了她以前在安樂寨的優良做派。

  溫朔房內,苑琴安靜立在書桌旁,見少年神情沉穩,端正坐好一筆一劃默寫金剛經,全然不理外間事,疑道:「溫公子就不擔心?」

  「一群宵小,傷不了殿下。」

  「哦?公子對太子殿下如此自信。」

  溫朔抬首,朝苑琴眨眨眼,笑道:「苑琴姑娘不也是如此,自你進來開始,連一眼也不曾望過窗外,想是對任大人亦同樣自信。」

  苑琴一怔,輕聲回:「我和小姐在安樂寨相處十幾年,她百上戰場,未嘗一敗,我自然信她。」

  「任大人在南疆乃不敗戰神,原來這傳言是真的。」溫朔有些詫異,眼底敬服滿溢,「任大人有你和苑書在身邊,真是她的福氣。」

  「小姐幼時家人就過世了,我們再盡心,也比不了血親。」苑琴歎了口氣,朝窗外看去,「小姐難得有在意的人,我瞧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殿下,只可惜只是小姐一廂情願。」

  溫朔放下筆,摸了摸下巴,顧自嘟囔道:「那倒未必。」

  一旁立著的苑琴突然靠過來,眯眼的神情竟有些神似任安樂,她盯著懊惱捂著嘴的溫朔,笑了起來:「公子方才說出什麼,我沒聽清,不如再說一遍。」

  溫朔被苑琴一驚,剛才沉穩淡定的神情全然不見,一溜煙轉身對著牆默念心經去了。

  窗外,黑衣人眼見不敵,劍勢愈加兇狠,甚至不惜以自損之法來突破簡宋和長青的包圍圈,不到片刻便退得只剩三人。

  「簡宋,給孤留活口。」

  韓燁淡淡吩咐,簡宋劍勢愈加快迅,長劍一揮,黑衣人右肩被刺中,被簡宋擒住,與此同時,長青和苑書也將另外二人制服,未及撕開三人面紗,只聽得幾聲悶哼,三個黑衣人頹然倒下。

  簡宋揭開面紗,見三人七竅流血,行上二樓朝韓燁回稟:「殿下,這三人口中含毒,已經自盡了。」

  任安樂神色一凝,眉皺了起來,韓燁開口:「河工的關押之地尋得如何了?」

  簡宋搖頭,「客棧火光沖天,我和長青就先趕回來了。」

  任安樂挑眉,道:「這場行刺一點痕跡都不留,沐王爺是個心狠的主,只是今晚看來不是為了刺殺殿下而來。」

  韓燁頷首,神色冷沉,「他是為了警告孤沐天府是他手中之物,若孤要染指,下次就不會再顧念兄弟情誼。除了引簡宋和長青回來,他恐怕是想讓整個沐天府都知道……孤已經到了。」

  任安樂神情一凜,「賑災銀未到,災民遍地哀鴻,若是百姓知道殿下來了沐天府卻無所作為,沐天府或許會成危地。」

  他們由暗到明,沐王爺下了一手好棋,恐怕在得知韓燁被派往沐天府後,城外災民的賑糧比以前更加不如,若是沐天府暴動,太子儲君之位定會受到朝臣的參詰。

  「殿下,是臣失職,讓沐王爺查到殿下行蹤。」簡宋明白情況比想像的更嚴重,半跪於地請罪。

  「與你無關,是孤小覷了沐王。」韓燁抬手。

  見韓燁神色如常,任安樂奇道:「殿下,沐王步步緊逼,你打算如何做?」

  「簡宋,讓禁衛軍換回衣飾,擺下東宮儀仗,孤要你在一夜之內讓整個沐天府都知道孤御臨的消息。」韓燁回首,眉宇微揚,「既然他們人人都想讓孤現於人前,那孤就等著他們親自來拜見。」

  第二日清早,整個沐天府的百姓都沸騰起來,太子御臨的消息幾乎在一夜間傳得人盡皆知,就連酒坊中也傳得有鼻子有眼,飽受天災的沐天府奇跡般的恢復了些許熱鬧歡欣。

  「殿下,臣惶恐,未知殿下御臨沐天府,接駕來遲。」

  平安客棧大堂內,鐘禮文領著沐天府十來位官員,對著韓燁連連請罪。

  任安樂立在一旁,頗為詫異。想不到這個傳聞中兩面三刀、左右逢迎的沐天知府竟然生了一副溫厚忠臣的面相。見他此時自愧涕零的模樣,實難想像沐天府的髮指之事盡出自此人手中之令。

  「哪裡,鐘大人乃一方父母官,公務繁重,是孤未及告知。」韓燁笑道,一改平時冷淡的神色,對鐘禮文極盡和悅。

  鐘禮文著實一愣,琢磨了一晚上的話對著面前這個言笑晏晏的太子爺都哽在了喉嚨裡,受寵若驚道:「客棧簡陋,下官為殿下準備了一間別院……」

  「不用了,鐘大人,此處甚好,沐天府水災嚴重,無虛再為孤耗費財力。」

  「殿下說的是,不知朝廷賑災銀何時能到?」見韓燁眯起了眼,鐘禮文忙解釋:「殿下也知城郊外的百姓飽受天災,臣只是一介知府,即便是合全府之力,也只是杯水車薪。」

  韓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鐘大人,百姓遇災,糧倉裡的糧食呢?」

  不想太子問得如此直接,鐘禮文一凜,垂首回:「殿下不知,沐天府時有饑荒,糧倉裡的糧食早就賑災給百姓了,所剩無幾,若殿下不信,下官可開倉讓殿下……」

  「鐘大人言重了,孤自然是信大人的。」韓燁擱下茶杯,清脆的碰擊聲響起,讓一眾官員膽戰心驚,「八日後朝廷的賑災銀會運到沐天府,大人可有了救急之策?」

  鐘禮文小心道:「殿下,眼下城中不少大戶應還有存糧,等賑災銀一到,臣便向周遭的商人手中買下糧食來救濟百姓,畢竟官不奪民產,下官不能強行徵收商紳手中的米糧,殿下看此法可好?」

  任安樂嘴角勾起,這個鐘禮文當真生了一副七竅玲瓏心,一句話便阻了韓燁的後路,又為沐天府裡盤剝百姓的商人世族尋了庇佑,還名正言順的將賑災銀有收入囊中的機會,誰不知道沐天府官商勾結,沆瀣一氣。

  「鐘大人說得不錯,等賑災銀到了便如此辦,也好解百姓燃眉之急,鐘大人一心為民,等賑災銀到了,孤便回京,到時定會在父皇面前道明沐天府實情。」

  鐘禮文臉上喜色頓現,連連朝韓燁拱手:「得殿下厚愛,乃下官之福。」

  垂下的眼底卻有一絲輕蔑之意閃過,看來沐王對太子實在太過小心了,不過一場裝模作樣的刺殺,便讓這個身嬌體貴的太子爺嚇破了膽。

  鐘禮文一起身,便對上了一雙肆無忌憚又坦蕩的眼,心底一沉,朝任安樂打量片刻才遲疑道:「這位莫非是……」

  面前之人雖一身袍服,可難掩女子之身的英武,眉眼稍帶邪肆,威氣凜然。

  「哦,孤忘了介紹,這是大理寺卿任安樂大人。」

  「原來是任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鐘禮文拱手笑道,眼沉了幾分,這個任安樂實在不像是好打發的,聽說忠義侯和左相都在這女子身上吃了虧,得小心才是。

  「殿下,沐天府的商紳聽說殿下御臨,今晚在臨江樓設下酒宴,希望能覲見殿下,一睹殿下之顏。」鐘禮文見太子面帶倦色,遲疑片刻才道:「若是殿下疲乏……」

  這些商人攀上了沐王這顆大樹猶不知足,得知太子駕臨,便把心思打到了這位身上,他倒是樂見其成,若是太子品性敗壞,以後也可成沐王奪位的籌碼。

  「無妨,鄉紳如此歡迎於孤,孤自然要見見他們……」

  韓燁話未落定,簡宋匆匆自堂外而來,行到他身旁面色凝重道:「殿下,城外的百姓聽聞您駕臨,求見殿下……說殿下帶來了賑災的糧食,要入城親眼見見。」

  堂中官員神色頓時慌亂起來,賑災銀八日後才到,無錢買糧,哪來的糧食救濟百姓,滿懷期望的百姓若是破城而進,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殿下。」鐘禮文朝太子看去。

  韓燁揮手,沉聲道:「孤乃一國儲君,豈是誰想見便見,簡直荒唐!簡宋,把禁衛軍調到城郊,攔住這些難民。」

  說完不耐煩起身,朝鐘禮文道:「孤有些不適,晚宴時鐘大人再來接孤,退下吧。」

  鐘禮文暗舒一口氣,待退出大堂,嘴角掛了一絲笑意。

  諸難齊發,我看你這個養尊處優的太子爺能有什麼辦法,待百姓暴動,太子民心盡失時,他再說動商紳拿出糧食賑災,便是大功一筆。

  客棧房間內,任安樂瞅著垂首和溫朔對弈的韓燁,來回打量了數眼,才道:「殿下,你這可是給自己斷了後路。」

  不消片刻,太子拒見百姓,卻和商紳酒肉池林的傳言便會傳得漫天皆是,她相信鐘禮文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不置之死地,何來後生?」韓燁抬首望來,凝視任安樂黑白分明的眸子。

  「安樂,城外有三千百姓,禁衛軍只有一百人,我要你替我守到明日午時,可能做到?」

  任安樂抬眼,然後一怔,她頭一次在韓燁眼底看到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

  太過真誠,竟會有灼目之感,嘴角揚起,負在身後的手卻微微握緊,她聽到自己格外燦然的聲音。

  「當然。」

  所有你祈願的,我都會替你做到。

  可是韓燁,你能拿什麼來報答我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8:42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四章

  夜晚,臨江樓。

  宴席未開,一眾商紳早已提前一個時辰侯在此處,東宮儀仗鳴鑼敲鼓之聲響起時,鐘禮文領著眾人在大堂跪迎太子。

  「孤今日與民同樂,一切從簡,諸位起來吧。」

  腳步聲臨近,韓燁溫潤的聲音響起。跪著的商紳心裡受用,跟著鐘禮文起身,見太子貴氣逼人、面容和悅,連日來因朝廷派遣欽差入沐天府的擔憂一掃而光,甫一抬頭,瞧見太子身旁所立的女子,皆是一愣。

  來人面容普通,卻生著一雙極淩厲威懾的鳳眼,慢走間可見其大氣鏗鏘,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女著一身絳紅對襟曲裾,妝容盛貴,俏生生立在太子爺身旁,神態極為親密。

  天下者皆知,太子乃一國儲君,其身側之位,無人敢與其並肩而處。

  這女子是何人?太子爺居然如此驕縱!

  「殿下,請上座。」鐘禮文到底非常人,不過一瞬便恢復正常,拱手朝太子行禮,引路之間,忍不住朝任安樂多瞧了幾眼。中午所見之人明明一副十足的大靖朝官模樣,正氣浩然,怎麼此時倒變成了太子爺身邊嬌寵的女子?

  韓燁坐於上位,見眾人對任安樂一臉好奇,笑道:「這位是任大人。」

  眾人一怔,隨即恍然,看著神態親密的二人立時明白了幾分。難怪這女子氣勢逼人,原來是安樂寨主。傳聞她對太子極為中意,曾在金鑾殿上求娶,如今看來太子爺也未必不喜,瞧這模樣,倒是對她寵得狠。

  商紳原本對一同前來的大理寺卿極為忌憚,此時卻有些小覷起來,畢竟區區一介女子,能翻得出什麼浪來,想來那科舉舞弊案也是有太子殿下在背後撐腰,才能判得如此漂亮。

  眾人笑著恭維,韓燁無半點架子,笑語溫純,讓在座之人受寵若驚,更是如蒙聖寵一般。

  任安樂打著哈欠,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經意拉了拉韓燁的長袖,隱下的神情有些咬牙切齒,「太子殿下,我只答應替你攔下城郊三千百姓,可沒說要陪你對著一幫肥頭大耳的奸商當戲子!」

  韓燁垂首靠近,眉角微揚,笑容燦然,落音低沉:「任大人說得什麼話,你既然答應幫我,多一夜又何妨?」

  任安樂看著正大光明調戲她的韓燁目瞪口呆,誰說這個太子溫純良善潔身自好了,都是屁話!

  桌上已酒酣,眾人見垂首私語的兩人神態親密,皆是一陣哄笑。幾個商紳對看一眼,朝韓燁恭敬笑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軀,願親臨沐天府賑災,實受我等敬佩,草民為殿下準備了幾個小玩意,還望殿下笑納。」

  鐘禮文神色一頓,果然如此,說什麼為太子洗塵,還不是想攀上這顆高枝。

  「哦?」韓燁抬首,「孤今日已是叨擾,怎可再受諸位重禮。」

  「殿下言重,能見殿下一面,已是草民等的畢生之幸。」

  眾人紛紛起身拱手謝禮,一位商紳輕拍手,俏麗的侍女手捧鑲盒魚貫而入,行到任安樂面前。

  任安樂眉一挑,見韓燁坐得穩如泰山,笑了起來。這個狡猾的太子,難怪要堅持帶她出席,他恐怕早就猜到此時的場景了。

  「殿下,這是草民府上的鎮宅之寶,花三年之景在疆北尋得的東珠,草民看此物甚是適合任大人。」一個腆著大肚的商紳起身,掀開盤上紅布,圓潤晶瑩的東珠散發著淡淡的光芒,見韓燁神色滿意,這人望向其他商紳的聲音不免自得起來。

  「殿下,此乃上古名劍鐘鼎,草民花重金購得,素聞任大人喜好刀劍,希望能入大人的眼。」另一商紳親手將鑲盒端至任安樂面前,滿是諂媚。

  看著盤上戾氣逼人的寶劍,任安樂眉一挑,手驟然探出,劍柄出鞘,在她手中微一旋轉,掃出淩厲的劍勢,一時室內寒氣逼人,她笑了笑,露出滿意的神情,「重劍無鋒,果真寶物。」

  席上之人被駭得冷汗直流,見任安樂囂張傲然,太子爺滿是欣賞,眾人歎了口氣、腿打著顫口不對心的恭維任安樂起來。

  「大人好功夫,讓我等敬服。」

  「也只有大人這般的女中英豪,才配得上太子殿下。」

  ……

  能富甲一方的哪個是蠢人,見任安樂甚得太子之心,帶來的禮物都往她面前湊,一時賓客盡歡,這個一向見錢眼開的女土匪收禮物收得手軟,眼眯成了一條線。

  鐘禮文望著室中喧囂之景神色從容,面帶微笑,眼卻陰沉下來,平日裡這些商紳進獻給沐王和他的遠不如今日送給太子的稀罕珍貴,果真是一群白眼狼!

  「諸位厚待了。」笑鬧之際,韓燁端起酒杯,輕抿一口,「諸位獻上的俱是奇珍,孤長居東宮,不聞民間錢財,只是不知這些東西價值幾何,免得孤不識珍寶,負了諸位心意。」

  韓燁眉色淡淡,望來的目光威壓攝人,居首的商紳一凜,福如心至般朗聲答:「殿下,草民等所獻,皆乃無價之寶,能博殿下心悅,足矣。」

  眾人接連應答,韓燁眉宇鬆動,大笑起來,「好,好……沐天府果真人傑地靈,鐘大人,你這父母官做得甚好。」

  鐘禮文坐了半天冷板凳,陡聞太子點名,心底一喜,拱手連稱不敢,不經意間瞥見太子眼底模糊的淡漠,心中不安一閃而過。

  宴席在深夜悄然結束,眾人在臨江樓下送走太子行轅,心滿意足各自回了府。

  空曠的街道,華貴的東宮儀仗格外引人注目,簡宋手握長劍,領著隨行侍衛隔著十來米距離安靜的跟在街道中慢走的兩人身後。

  秋風肅冷,滿月微暗,腳步聲不輕不重,恰如韓燁此時的聲音。

  「安樂,晉南是否也是如此?」

  韓燁自臨江樓出來後,神情一直淡冷凝重,任安樂知他心裡所想,只是回:「殿下接受不了?」

  「沐天府千里受災,百姓死傷過萬,這些商人卻隨手就能拿出可媲美東宮珍藏的寶物來,魚肉百姓,橫行鄉里,該誅。」

  「天下貪官殺不盡,奸商亦如此,殿下實在無需太過介懷,即便是晉南,又何有至清之處。」

  韓燁停住腳,望著月色下盛容淡妝的女子,突然開口:「安樂,京城局勢波譎雲詭,將來之路無可預測,你可會一直留在京城?」

  任安樂一怔,抬首,眼眨了眨,緩緩道:「自然,臣會一直留在京城。」

  韓燁眉角柔和,黑沉的眼底似有笑意劃過,「那你可會陪我一起創乾坤盛世?……就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無聲靜默,任安樂並未回答,轉身朝前走去,掩在袍中的手不知從何時起輕輕握緊,她勾起嘴角,眸中凜冽難辨。

  韓燁只是靜靜看著那一襲絳紅的身影,良久後,才聽到她略帶悵然的回答。

  「殿下,您還真愛追憶往昔啊,這世上既然沒有第二個韓子安,自然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帝盛天了!」

  是啊,世間還有誰能如那二人一般生死相握,天下拱手。韓燁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卻不為何,突然覺得,那傳入耳裡的感慨聲竟格外悲涼。

  第二日清早,韓燁的房門被急急敲響。

  「殿下,不好了。」

  「進來。」

  簡宋推開房門,見太子一身冠服端正坐於案桌前,溫朔在一旁小心研磨,神情不由一怔。

  「何事驚慌?」韓燁抬首,眉宇淡淡。

  「殿下,城外百姓聽聞您昨夜和商紳宴席,不肯見他們,現在群情激憤,要闖進城來。」

  「看不出鐘禮文倒是個急性子,連一日都等不得了。」任安樂一腳跨進房門,身披盔甲,長髮束於冠間,手握長劍,抬眼看去,端是凜氣逼人,即便是韓燁,見她這般模樣走進來,亦是一怔。

  「殿下,臣會守住城門,不會讓百姓闖進城危害殿下安全,也不會讓任何一個無辜百姓喪命在沐天府差衛的大刀之下。」

  韓燁頷首,他之所以把禁衛軍交給任安樂,不止是阻止百姓暴動,更是為了以朝廷之力威懾鐘禮文,任安樂心思聰慧,果然看出了他的意圖。

  任安樂轉身欲出,韓燁喚住她,「安樂,你就這麼相信我,若是到了正午我拿不出賑糧呢?」

  任安樂回頭,嘴角勾了起來,「殿下可知我在沙場百戰未嘗一敗的緣由?」

  「哦?」韓燁來了興趣,問:「為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相信殿下,自會為殿下守衛到底。」

  話音落定,任安樂手中長劍橫臥,大踏步朝外走去,未及片刻,樓下禁衛軍隨著任安樂齊行的腳步聲消失在客棧之內。

  「簡宋,客棧內還剩多少護衛。」

  「殿下,不足五十。」

  韓燁抬頭朝一旁立著的溫朔看去,「溫朔,可還記得昨日在臨江樓收下的禮物?」

  溫朔連連點頭,眉宇中不無得色:「我昨日換了小廝的衣飾站在殿下身後,所有禮物記得清清楚楚。城西李府東珠一盒,張府百年靈芝一支,城南賀府上古名劍一把……」

  「好了,記得清就行。」韓燁擺手,「孤把這些東西交給你,你在正午之前替孤把百姓的賑糧拿回來。」

  溫朔神情頓了頓,眼睜大:「殿下,全城饑荒,我去哪裡弄糧食?」

  「沐天府每年屯糧無數,你真以為鐘禮文全部用在百姓身上了不成?」韓燁擱筆,望向窗外,聲音微冷。

  「殿下是說鐘知府私吞了這些糧食,可是糧倉裡連一粒米都沒有啊!」

  「鐘禮文要的不是糧,是銀子,你說沐天府中什麼地方是他存糧之地?」

  溫朔神情一變,失聲道:「沐天府商紳各府的糧倉裡!」

  沐天府年年天災,收成欠佳,可是這裡的商人卻有大量餘糧高價賣於百姓,這本就不正常,鐘禮文根本沒有將朝廷儲備的糧食賑災,而是和沐天府的商人串通一氣,以糧牟利,此種景況下,糧倉裡自然不剩一粒糧食,他也根本不怕朝廷開倉驗糧!

  「殿下。」溫朔氣得臉色泛白,但仍未失了理智,「我們沒有證據,沐天府糧比金貴,這些奸商不會輕易把糧食交出來。」更何況交出了糧食就等於得罪鐘禮文和沐王。

  「所以孤要你帶上昨夜收下的東西前去,記住,無需多說,只需告訴他們兩句話即可。」

  「什麼話?」溫朔探身道。

  「你替孤問他們,可還記得昨晚所獻價值幾何,還有所獻之人……是誰?」韓燁唇角微抿,一字一句沉聲道。

  所獻的是無價之寶,所獻之人是任安樂。

  溫朔眨眨眼,笑了起來:「殿下,臣定不負殿下期望,必在正午之前替殿下把糧食帶回來。」

  難怪殿下昨夜要攜任大人同去,還表現得如此親密,商紳若送於太子乃是進獻,根本不受詬病,可是昨日接受禮物的卻偏偏是任安樂,她乃大理寺卿,官拜三品,商紳將如此奇珍贈予她,按大靖律法,乃賄賂朝廷命官之罪,更何況昨日那些商紳口口聲聲說他們所獻乃無價之寶,罪加一等,真算起來,抄家也不為過。

  想是昨日任大人看出了殿下的意圖,才會如此配合。

  見少年意氣風發朝外走,韓燁搖頭吩咐簡宋:「替孤看好他。」

  「可是殿下,若將客棧最後的守衛也撤走,那殿下安全……」

  「無妨,天下間還沒有人敢在朗朗乾日行刺一國儲君,孤就在此處,看誰敢來!」

  韓燁起身,立於窗前,藏青的背影格外凜冽堅韌,簡宋垂首,領命退了出去。

  「殿下。」窗外突有聲音響起,長青背著鐵劍一閃,出現在房內。

  見他出現,韓燁舒了口氣,「苑書可趕去城郊了?」

  長青點頭,心底卻暗自腹誹:太子殿下愛操這份閒心,十有八九是沒見過小姐在戰場上的模樣,若見了,恐怕連那一百個禁衛軍也會召回來。

  論悍勇懾敵,誰及得上他家小姐!

  「昨夜查得如何?」見這榆木侍衛神游天外,韓燁揉了揉眉角,聲音微微提高。

  「幸不辱命,殿下,河工關押之地在城南十里的趙家莊內。」

  「甚好,長青,去城郊,保護你家大人。」

  韓燁令下,半晌未聞聲響,轉身,見長青筆直立在他三尺之遠處。

  「殿下,小姐昨夜有吩咐,她若不在,長青不得離開殿下身邊半步。」

  長青頓了頓,微一思索,默默朝韓燁的方向移了兩步,一本正經開口:「小姐說的是一尺之距,屬下站得有些遠了。」

  韓燁盯著這張近到面前的木頭臉,足足半晌,無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8:57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五章

  「老東西,你今天已經領過一次粥了,居然還敢來!」

  「差爺,我家小歡已經三天沒吃過一粒米了,您行行好,把這粥再給他一碗吧!」

  一個衣衫襤褸面容蒼老的老丈跪在盛放粥湯的木桌前,懷裡抱著的孩子六七歲大,瞧上去瘦小孱弱,孩子眼巴巴望著木桶裡零星的米粒,小心翼翼舔著乾涸的嘴唇,瑟縮著躲在老人懷裡。

  「滾,你個老不死的,敢和爺爺我討價還價,鐘大人拿出糧食來賑災,已經是你們這些難民的福氣了,你要還不走,我這鞭子可不長眼!」

  衙差大笑的聲音暴戾囂張,手中揮舞的長鞭落在地上,卷起沉悶的重響,圍觀的百姓望著衙差前跪著的老人神情憤怒,不少年輕的漢子叫嚷著就要衝過來。

  「你們這些衙差才不地道,太子殿下帶了糧食來賑災,我們還日日吃這些米漿,我們要見太子殿下!」

  「對,鐘禮文這個狗官吞了我們的糧食,如今殿下來了,我們要伸冤,讓太子殿下還我們公道!」

  ……

  百姓群情激奮,七零八落守著此處的十幾個衙差面色青紫,居首的差衛惡毒的望著跪在地上的始作俑者,揮動長鞭目光陰沉:「你們這些刁民少胡說,太子殿下連一袋糧都沒有帶進城,哪裡有你們吃的,老東西,都是你惹得好事!」

  長鞭卷起淩厲的煞氣朝地上一老一小抽去,千鈞一髮之際,長劍破空,以迅雷之勢劃過那衙差手腕插進木桌。

  衙差神情驚恐,哀嚎倒地,手中皮鞭頹然落下,鮮血如注,自他手腕濺落。

  眾人鬆了口氣,朝長劍飛來處望去,見數騎快馬自官道上奔來,居首的女子身披將袍,神情肅冷,她身後百騎齊奔,馬上將士腰別寬劍,只是不知為何身前都背了個沉甸甸的包袱。

  這支軍隊瞧上去個個驍勇威武以一敵百,除了太子殿下身邊的禁衛軍,根本不作他想,眾衙差見這陣勢心底微顫,被領首女子凜冽的目光一掃,腿一軟紛紛避至一旁。

  塵土飛揚,烈馬嘶鳴,這支百人軍隊在散開的百姓面前停下,任安樂拉住韁繩,從馬上躍下。

  在眾人注目下,她朝難民的方向走來,目不斜視越過衙差,停在癱倒於地的老人面前。

  「將……將軍。」雖瞧出任安樂是個女子,但老人還是因她身上的盔甲而喚出了聲。

  「來,老丈,我扶您起來。」任安樂一手抱起老人懷裡的孩子,一手去扶老人。

  「不敢不敢……將軍是貴人,別髒了將軍的手。」老人捂著髒亂的衣袍連連閃躲,渾濁的眼底略帶惶恐。

  任安樂手一頓,眼底有些酸澀,提起內勁扶起老人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拍拍他的肩,豪爽一笑,「老丈不必拘束,我可不是在富貴鄉裡長大的,沒那些嬌貴的臭毛病。」

  她朝身後立著的苑書擺手,苑書解下身前的包袱,拿出兩個饅頭遞給任安樂,任安樂給了老人一個,另一個塞給她懷裡微微顫抖的孩子,那孩子聞得軟乎乎的饅頭香,小口小口吃起來。

  任安樂朝幾米外圍著的百姓看了一眼,朗聲吩咐:「把包袱裡的饅頭分給老人和孩子。」

  剛才群情激奮的百姓因著任安樂的一連番舉動神情和緩起來,不少壯漢看著解下胸前包袱拿著饅頭走過來的禁衛軍仍有些提防和猶疑,直到有幾個侍衛毫不猶疑扶起滿聲臭氣的老人,替他們把饅頭撕碎餵進嘴裡的時候,他們才沉默的讓開了一條路。

  三百禁衛軍,他們身上光鮮亮麗的盔甲沾滿了泥土污垢,但沒有一個人在難民營中停下腳步或是皺起眉頭。

  任安樂有些欣慰,見百姓情緒暫時被安撫,回轉頭,輕聲問:「老丈是哪裡人?」

  老人許是餓慌了,咬了兩口饅頭才回:「將軍,我是林縣周家村的人,叫周海,河道決堤,房子都被衝垮了,我才和鄉親們一起逃到沐天府來。」老人朝任安樂懷裡的孩子看了一眼,聲音哽咽:「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沒了娘,爹又被官府徵召了,再這麼過下去,娃娃就活不下去了啊!」

  「將軍,你別聽這老頭子胡說,咱們大人天天拿出糧食來救濟災民,是這些刁民想多要點糧食,將軍,這人引發暴動,鐘大人說過,為護太子殿下安全,這種刁民殺無赦,小人剛才才會動手!」

  見周海對著任安樂哭訴,跪在地上的衙差忍著劇痛爬到任安樂面前,大聲喊道。

  老人臉色漲得通紅,嘴唇輕抖,被冤得說不出話來。

  「將軍,他說謊,咱們只是想進城看看糧食,沒想著對太子殿下不敬!」

  「將軍,這人說太子殿下沒帶糧食來,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話一出,剛剛冷靜下來的百姓俱都按捺不住,朝任安樂周圍聚攏而來。

  此時禁衛軍大多深入難民深處,只餘十來個侍衛和苑書尚在任安樂身邊。苑書眉一皺,手朝身後背著的大刀伸去。

  任安樂制止苑書的動作,安撫的朝驚慌失措的周海笑了笑,將孩子遞到他懷裡,驟然起身,神色冷沉,看向那衙差的目光滿是怒意:「賑災糧?」

  她拔起桌上長劍,反手朝地上的木桶劈去,鏗鏘一聲,木桶四分五裂,桶內米湯流出,片息時間便全沁進地底,桶底隱約可見草根樹皮和幾顆零星的米粒,任安樂盯住衙差,一字一句開口:「這就是你說的糧食?這就是你說的沐天知府的善舉!」

  衙差聲音一滯,吞了口口水,看著木桶裡的殘渣說不出話來。

  「暴動?」任安樂朝四周百姓一指:「你給本將抬頭看看,他們哪一個不是面黃肌瘦、身無寸鐵,老人和孩子連站都站不起來,你說他們暴動,簡直荒唐!」

  「我大靖哪條律法寫了可以欺百姓至此、甚至惡意栽贓隨便砍殺!身為一府衙差,知法犯法,你才該死!來人,把他拖回沐天府衙門,打五十大板,懸於府衙門前示眾一日。」

  任安樂話音落定,一旁立著的禁衛軍沉聲領命,拖起那衙差上馬朝城內而去。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變化驟生,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在馬上哀嚎幾聲。一旁剩下的衙差面色慘白,駭得跪倒在地不敢言語。

  圍著的百姓望向任安樂的眼底終於帶了些許善意,他們被欺騙鎮壓得太久了,以至於對朝廷的官員早已失去了信任。

  「將軍,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有沒有帶糧食來,我不要糧食,我吃草根沒關係,只是我這娃娃再餓下去,就真的活不了了啊!」

  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抱著嬰孩衝出來,對著任安樂不停的磕頭,眼角哭出了血淚。

  任安樂朝婦人走去,見她驚懼的望著她手裡的劍,任安樂將劍扔在地上,扶起婦人,朝四周盯著她的百姓看去,半晌後朗聲道:「諸位鄉鄰,我任安樂身無長物,孑然一身,沒什麼東西能拿出來作保,只是若大家相信我,我願意在這裡陪大家一起等,若正午糧食未到,我任安樂隨諸位處置。」

  「將軍可是晉南安樂寨寨主?」有細微的聲音響起。

  任安樂揚眉,「不錯。」

  「聽聞將軍在晉南素有義名,我願意相信將軍。」

  「我也是!」

  ……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人群中傳遞開來,圍攏的百姓漸漸散開,他們因任安樂的話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任安樂面不改色,沉靜的看著百姓一個個回到原處,才坐回木椅,倒了杯水遞給周海,「老丈,離正午還有幾個時辰,若老丈不棄,安樂在晉南闖蕩多年,倒也經了些事,願和老丈說道說道。」

  「我的命都是將軍救的,哪還有什麼棄不棄,將軍願和我說,那是我老頭子的福氣。」周海抱著孫子,看向任安樂的眼底滿是感激。

  「晉南的邊疆也是苦難之地,米糧少,我幼時跟著父親在晉南鄉野也見過很多吃不飽的百姓……」

  清冷的聲音在寬闊的官道邊響起,任安樂的話語裡帶著歷經世事的沉穩滄桑,徐徐道來的往事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聽下去。

  一旁的禁衛軍看著端坐在木椅上的女將軍,神情沉默,感歎敬服。

  她安靜的坐在一寸方地,丟下了疆場上從不輕易解下的佩劍,用她的方式,憑一人之軀守住了這一萬百姓,消彌了一場暴動。

  世間至強者非武,人心之力遠甚於此。

  沐天府衙後院。

  鐘禮文握著一個晶瑩剔透的鼻煙壺,眯著眼躺在木搖椅上乘涼。

  「大人,大人,不好了!」師爺王石驚慌失措的聲音自院外傳來。

  鐘禮文神情不悅,睜開眼,「怎麼說話呢,出什麼事了?」

  王石在院門口絆了一腳,跌跌撞撞跑到鐘禮文身邊,「大人,剛剛傳來消息,這次恩科的狀元溫朔也跟著太子殿下來了,他現在領著禁衛軍在各家店子裡收糧!」

  「收糧?」鐘禮文皺眉,「太子瘋了不成,他怎麼敢去強行徵收商紳的糧食,也不怕朝臣彈劾於他。不用擔心,這些人視財如命,再說太子名不正言不順,他們不會把糧食交出來的!」

  「大人,太子不是強行徵收,那溫朔拿著昨夜各府敬獻的奇珍,一路敲鑼打鼓去商紳糧店裡買糧,現在城南賀府、城西李府的糧食全都被禁衛軍搬走了。」

  鐘禮文驟然起身,神情陰沉:「你說什麼,他們把糧食全交出來了,那是我們的糧食,他們怎麼敢!」他話到一半,想起昨夜晚宴上送到任安樂面前的珍寶,恍然大悟:「該死,昨晚的東西他們全送給了任安樂,一群蠢才!好一個太子,他居然不惜名聲,給本官和所有人設了一個局!」

  以奇珍賄賂朝廷大員,這些人若不想被太子名正言順的抄家,就只有交出糧食來保命。

  「大人,這該如何是好,糧倉裡的糧食可都是我們的。」師爺壓低聲音著急道。

  鐘禮文還未回答,一個衙差從院外跑進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鐘禮文額頭青筋直蹦,斥道:「慢慢說,成什麼體統!」

  「大人,李頭被禁衛軍押著跪在衙門前,任將軍說他目無王法,欺辱百姓,罰他五十大板,懸於衙門前示眾一日,以儆效尤!」

  『砰』一聲脆響,鐘禮文手中的鼻煙壺摔得粉碎,師爺看著不對,忙拖住他勸道:「大人,太子和任安樂師出有名,正等著您發怒呢,若是連您也出事了,咱們沐天府可就沒有掌舵之人了。」

  鐘禮文頓住,長舒一口氣,甩開師爺,朝衙差擺手:「退下。」

  見衙差退出院子,他沉思片刻才道:「是本官小覷了太子,他們這次入沐天府遠不止這麼簡單,河道決堤之事太子一定會查到底,王石,所有河工和管事全都看好了?」

  「是,大人,有三百暗衛守著,在城南的趙家莊。」

  「沐王來信說要處置乾淨,我給你三日時間,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師爺失聲道:「大人,那可是幾百條人命……」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是事發,你以為太子會放過我們?」 鐘禮文朝師爺淡淡瞥了一眼。

  「是,小人這就去辦。」師爺一凜,心底膽寒,猶疑片刻應了下來。

  「王石,把各府各衙的官員秘密召入沐天府,太子難纏,我要提點他們一二。」

  「是,大人。」王石領命,躬身退了下去。

  「那場戰役是我領軍以來最難的一場,南海水賊猖獗,手段暴戾,見人就殺,若是讓他們衝過了海,那晉南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咱們安樂寨也有娃娃,日日抱著我要糖吃,我這一想心裡就不是滋味,覺著怎麼也不能讓這群天殺的闖過去,這麼一堅持就又帶著三千殘兵守了一日,直到援軍趕來,大家給說道說道,這剿滅水賊可是朝廷的事,跟咱們土匪有什麼關係,我算明白了,這輩子啊,我就是個勞碌命……」

  時近正午,烈日灼目,讓人疲乏不堪,城郊的百姓沉默的守在侃侃而談的女將軍四周,明明那女子早已因炙曬而臉龐通紅,嘴唇乾涸,卻依舊坐得筆直,眼神晶亮,神情不見半點慌亂,也許是她篤定沉穩的神情感染了眾人,是以當拉著馬車的駿馬浩浩蕩蕩臨近難民營時,才有人朝官道上望去。

  數十輛滿載糧食的馬車緩緩馳來,威武的禁衛軍守護在側,明黃的旌旗將整支隊伍淹沒,在他們前面,領首的一匹馬慢慢踱來,馬上之人著淺黃冠服,豐神俊朗,面容溫潤。

  韓燁自馬上躍下,看著屏住呼吸神情忐忑的百姓,展臂而揮:「各位鄉鄰,孤是為你們而來,這裡的糧食全歸你們所有,孤向諸位承諾,決不再讓一個子民餓死在大靖的土地上!」

  伴著韓燁的聲音落下,百姓一陣靜默,震耳的歡呼聲拔然而起,如臨天際。

  韓燁眉頭舒展,沉默望著早已起身轉首的任安樂,她一身戎裝,臉龐隱在盔甲裡,隔著歡欣的百姓,墨石一般的眸子靜靜凝視他,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安樂,你可會陪我一起創乾坤盛世?就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殿下,這世上既然沒有第二個韓子安,自然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帝盛天!

  任安樂,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這個世間早就不需要第二個太祖和帝盛天。

  因為我們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時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9:16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六章

  「殿下,鐘大人剛才求見,被任將軍擋回去了,這是鐘大人寫的陳情書,他說會連夜送往京城向陛下進言殿下安撫難民之功,讓殿下先過目。」簡宋走進書房,手裡拿著一道奏摺,放在韓燁面前。

  韓燁朝桌上奏摺一瞥,聲色淡漠:「口蜜腹劍,他是怕孤繼續查探修建河道的銀子,想要與孤做交易。」

  「交易?」簡宋聽得不知所以。

  「他想要孤放棄查探,則他會在父皇面前為孤的名聲增磚添瓦。若是真心為孤進言,直接將奏摺送入京城便是,怎會將它放到孤面前來。簡宋,把這個東西送回去,免得汙了孤的眼。」

  「殿下,鐘禮文畢竟是沐天知府,此處的土皇帝,施將軍還有五日才會到,若是我們過於得罪他,恐對殿下不利。」簡宋有些遲疑,勸道。

  「無事。」韓燁笑道:「簡宋,你是我東宮第一高手,有你在,何處宵小敢犯此處。」

  「殿下放心,禁衛軍定會護殿下萬全。」簡宋面色赫然,見韓燁如此信任,應聲退了出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韓燁抬眼,輕輕轉動扳指,神情莫名。

  「殿下,你這統領倒是個實誠人。」

  調侃的聲音驟然響起,韓燁勾勾嘴角,隨即抿住,不動聲色轉頭朝窗沿上坐著的女子瞧去,「將軍哪裡的話,簡宋再老實,也比不上將軍身邊的長青侍衛,昨日我可是整整一日都未甩開他一尺之距!」

  任安樂大笑,眼珠子轉了轉,回得理直氣壯:「長青劍法高超,簡統領不在,我自然要讓他守在殿下身邊。」

  「以後不必了。」韓燁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格外認真:「若是再遇到昨日的景況,長青不可離你半步。」

  任安樂撇嘴,舉手投降,「行行,殿下,別一臉嚴肅,我答應就是。」她話鋒一轉,道:「你讓簡宋把奏摺退回去,是想激怒鐘禮文,讓他自亂陣腳?」

  韓燁點頭,眼帶贊許,「糧倉裡的糧食被我賑給了災民,他在沐王面前已經很難站穩腳,若是河堤款的事再敗露,他會成為棄子,與其我們去尋找,不如讓他自己把證據送到手上。」

  「殿下是說城南關押的河工?」

  韓燁笑了笑,「安樂你認為鐘禮文此人如何?」

  「看似溫厚,實則手辣,觀沐天府百姓便可窺此人品性一二。」任安樂頓了頓,看向韓燁眯眼道:「為求自保,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掃平障礙,包括關押的河工和管事。沐天府百姓長期受到鐘禮文攝壓,即便上堂也不敢輕易開口,若是他們知道鐘禮文要滅口……便會大不一樣,他們會成為此案最鐵的證供。」

  「你說得不錯,我猜若是鐘禮文的奏摺被孤遣回,最多兩日他便會動手。」韓燁皺眉,「只是有些可惜,我派人入鐘禮文府上尋了數次,始終沒有找到內賬,除了鐘禮文,亦沒有證據尋出其他涉案官員,若這次不將沐天府的貪官一網打盡,此處貪污之風死灰復燃是遲早之事。」

  「盡人事知天命,還有幾日時間,也許會有轉機。」任安樂安慰道:「只不過簡統領必須守在客棧,他若一離開,必會打草驚蛇,殿下準備遣何人去營救河工?」

  「我想借長青和苑書一用,明晚讓他們領著禁衛軍守在城南,我會把指揮權全權交給苑書。」

  「哦?為何不是長青?」任安樂挑眉,頗為詫異。

  「你那個丫鬟看著實心,實則把你這個主子的做派學了個十成十,一肚子壞水,交給她我看更妥當些。」

  兩人雖敲定了計劃,但任安樂對韓燁的這番話吹鬍子瞪眼,順走了棋盤上一顆白玉棋子,散了棋局,權當報復。

  傍晚時分,沐天府衙書房,鐘禮文看著剛剛送到手的密信神色陰晴不定,朝小廝拂袖吩咐:「速速把師爺找來。」

  王石急匆匆趕來,跨進書房滿頭大汗,「大人,出了何事?」

  火摺子點燃,密信燒得只剩一點,待燃成了灰燼,鐘禮文才抬首沉聲道:「太子果然是奔著去年的河堤修建款而來,他們查出了河工關押之地,明晚禁衛軍會去城南守著,今晚必須動手。」

  王石一愣,頗為不信:「大人,哪裡來的密信,若是謠言……」

  「囉嗦,禁衛軍裡有沐王爺安排的人,怎會弄錯!現在太子已經留心趙家莊,不能留下半點口實,今晚你帶去的人打著巫山山賊的旗號,裝出劫殺的樣子。」

  「是,大人。」王石心底亦是一沉,腳不沾地領命而去。

  鐘禮文舒了口氣,回過神來才感覺背上沁出陣陣冷意,若是無人報信,待那些河工落到太子手裡,他算是全完了。

  深夜,萬籟俱靜之時,城南十里趙家莊。

  王石領著百餘喬裝的衙差悄悄而來,寬刀刺馬,穿著土匪的衣著,扛著大旗踏著快馬一陣喊殺衝進了趙家莊,進莊百來米後,王石見四周仍漆黑一片,不見原先守衛的衙差按計劃押著河工出來,心底一慌,察覺到不對,握著韁繩的手一抖。

  不安的情緒蔓延至整支隊伍,馬匹騷動起來,眾人望向王石,還來不及詢問,漆黑的夜空裡驟然響起一聲驚雷,數百火把徐徐靠近,豔紅火光下,著盔握戟的禁衛軍踏著軍馬環成圓圈,將百來衙差團團圍住,一片肅殺。

  王石一見這陣勢神情呆愣,和衙差不由自主朝後退去。

  「喲,聽聞沐天府吏治清明,想不到臨近府城之處還有山賊洗劫,你們來之前也不打聽打聽,姑奶奶我在晉南砍人可是從不留情,土匪頭裡我敢稱二,除了我家小姐還沒有人敢稱一!弓箭手何在,給我把這群不開眼的毛賊射成馬蜂窩!」

  寒光閃過,鋒利的劍弩被拉至滿月,直指王石等人。苑書抽出長刀,右手微指前方,仿佛只要她一落下,森寒鐵箭便會頃刻射出。

  王石知大事不好,落入了太子的圈套,正欲尋些托詞,見苑書手一抖,立馬魂飛魄散,從馬上跌下跪倒地上喊道:「將軍,不要射箭,不要射箭,我們不是什麼土匪,我們是沐天府的衙差……」

  「胡說,衙差怎麼會穿著土匪的衣裳!又怎麼會跑到趙家莊來!」苑書橫眉豎眼,喝道。

  「小人沒有胡說,將軍,我是沐天府的師爺,我們大人收到密報說今晚有山賊洗劫趙家村,才會讓我們喬裝而來,一場誤會啊!」

  「哦?果真如此?你們真是衙差?」

  「自是當真,將軍,您要不信,可以跟我們回沐天府找鐘大人對峙……」

  「不用了,他就在此處,有什麼話當著孤的面來問。」

  禁衛軍中破開一條路,任安樂一馬當先,太子在她身旁,安然坐於馬上,他望著一旁被禁衛軍帶出、神情狼狽的鐘禮文,淡淡道:「鐘大人,孤剛才入府衙問你城南出現了一支匪賊,該如何處置,你是如何回孤的?」

  王石被眼前之景驚得目瞪口呆,鐘禮文沉默半晌,拱手道:「下官,下官……」

  「你說這支賊匪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禁衛軍若遇,不用詰問,誅殺即可。你來說說,此人到底是誰?」

  韓燁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格外清晰,王石驟然抬頭,難以置信的盯著鐘禮文,癱倒在地。

  王石直直射過來的目光憤怒如火,鐘禮文偏頭躲過,面色灰白,知道自己著了太子的道,悔之晚矣。

  臨近傍晚,太子突然登府造訪,他被拖住作陪一個時辰後太子才施施然告訴他禁衛軍發現一股流竄的賊匪,該如何處置,他當時便知大事不妙,只得虛與委蛇,還抱希望於禁衛軍只是碰巧發現了王石的蹤跡,才會一口咬定無需審問,直接誅殺便可,卻不想禁衛軍早就拿下了趙家莊。從頭到尾這都是太子布下的局,就連送進府衙的密信也只是一步棋罷了。

  他只是不明白,沐王布下的暗子沒有被發現,怎麼就剛好送出了錯誤的消息。

  「殿下,小人是沐天府師爺王石,這都是鐘大人指使的,與我們無關!」森寒的劍弩和鐘禮文的誅殺之舉終於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王石猛的朝韓燁爬來,指著鐘禮文喊:「是鐘大人讓我們喬裝成山賊打劫趙家村,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隨著王石的喊叫,一群早已嚇傻了的衙差都從馬上躍下,跪在地上異口同聲。

  鐘禮文驟然抬頭,死死看著王石,目光陰沉。

  「哦?」韓燁聲音淡淡,似是絲毫不信,「鐘大人乃朝廷命官,怎會讓衙差扮作山賊搶掠百姓,你這話太過荒唐,讓孤如何取信?」

  「殿下。」橫豎也是一死,還不如盡力保下家眷,王石微一猶疑,一咬牙以頭磕地,「鐘大人怕殿下查去年河堤款的去向,所以派小人前來滅口,這趙家莊裡……全關押著修建河堤的管事和河工。」

  王石的聲音哆哆嗦嗦,卻讓場中人聽了個明明白白,鐘禮文看到太子突然冷下來的神色,直覺大限已到,舔了舔乾涸的嘴唇,腿一軟朝後退去。

  卻不想破空聲劃破天際,鐘禮文眼一花,火辣的疼痛驟然襲於身,他抽氣定睛看去,只見任安樂一身戎裝,手握長鞭坐於馬上緩緩踱出,面如寒冰,威凜攝人。

  「鐘禮文,你屠戮百姓,妄為一方父母官,畜生不如!」

  任安樂掃過來的目光猶如逡巡死人,鐘禮文直覺涼氣透心,終於癱倒在地。

  「安樂。」韓燁低喚一聲,任安樂方才回轉頭,懶得再瞧鐘禮文一眼。

  「鐘大人,王石所言可屬實?」韓燁沉聲詢問,鐘禮文垂下首,一言不發。

  事實擺在眼前,人贓並獲,由不得鐘禮文再反口,韓燁揚眉擺手,亦不再詢問,只是朝禁衛軍施令,「散開。」

  王石和鐘禮文皆是一愣,抬頭,看著不遠處的場景,大為意外。

  包圍圈外,禁衛軍護盾之後,站著數以百計身著布衣的百姓,他們望向場中央的衙差滿是快意和驚懼,王石瞧得清楚,這分明是先前關押在此處的河工和管事。

  「諸位可瞧清了沐天府衙的真面目?一日後孤在沐天府升堂,不知各位鄉鄰可願為孤作證?將此貪官繩之於法,以昭日月!」韓燁朝河工看去,神情誠懇。

  「殿下救了我等的性命,我們絕非知恩不報之人,我們願為殿下作證!」十來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相望一眼,自人群中走出,跪倒在地朗聲回。

  「好!禁衛軍會送各位各自回家,後日正午府衙升堂,孤靜待諸位前來。」

  韓燁讓眾人起身,擺手吩咐:「把王石和一眾衙差帶回府衙關押,至於鐘大人……孤借你沐天府衙一用,你可有意見?」

  鐘禮文神情頹散,衣袍不整,但他仍站起身,朝韓燁拱手行了一禮,目光複雜難辨,苦歎道:「殿下心思細密,鐘某心服口服。」

  一環扣一環,縝密無方,他還有何話可說!

  先毀名聲,強取糧食,假送密信,逼他滅口,然後人贓俱獲。

  讓河工親眼目睹前來誅殺的衙差,使他們在堂上再無顧慮,即便他尋不到任何證據,這些河工也成了人證。

  他幾乎將整個沐天府都算計了進去,如此深沉的心機、長遠的計謀,沐王殿下怎麼可能贏得了?

  東宮太子韓燁,不愧是太祖和帝家家主親手教出來的弟子,他從一開始就選錯了人。

  韓燁不再開口,抬手示意,禁衛軍押著衙差和鐘禮文離開,恭送的河工跪了滿地,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兩人揮鞭離去。

  離平安客棧百餘米的地方,韓燁驟然拉住韁繩,看著身旁一直與她並駕齊驅的女子,笑了起來。

  「任安樂,你很好,真的很好。」

  任安樂挑眉,「殿下在說什麼?今晚的功勞可全在苑書那丫頭身上,我倒不知道她挺會唬人的。」

  「若是沒有猜出我的部署,你今日便不會和我在客棧裡演一齣戲,好讓鐘禮文收到我想讓他知道的消息,還提前吩咐苑書帶人來趙家莊救人。你是從何時起猜到的?」

  任安樂朝後仰了仰,「也不算早,從長青尋回河工關押之地開始,我便覺得殿下你或許在下一盤棋。」

  「哦?」

  「我並非不相信長青,只是他並不熟悉沐天府,再善查探,也不可能在一日內查出地點,除非有人故意想讓他查到,借他之口以避禁衛軍內奸的耳目。」任安樂朝韓燁看去,眯眼道:「除了殿下您,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選,既然猜出殿下有所計劃,我自然要全力配合,早日解沐天府之局,也好還此處百姓一個清明。」

  月色下的女子一片坦蕩磊落,揮著馬鞭朝客棧奔去,朗朗笑聲傳來:「殿下,被區區一個女子猜中所謀,莫不是君心不悅了?」

  韓燁無奈的看著遠去的身影,一揚馬鞭,跟上前去。

  晨曦微明,一夜未睡的韓燁盤坐於榻,觀著棋盤上早先被任安樂隨意毀掉的棋局,神情悠遠。

  完整的棋局,唯有圍城處破一口,缺了一粒棋子。

  圍而不誅,死生立轉,這是任安樂在告訴他,她已堪破局勢,願全力助他。

  所以他才將禁衛軍放心交給苑書,然後獨入府衙拖住鐘禮文。

  這盤棋,若沒有任安樂,絕不會如此圓滿。

  韓燁起身,行到窗邊,漫天朝霞漸起,天際似破曉重生。

  老師,我終於找到了足以和我對弈棋局之人,只是……太過可惜,她不是梓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9:29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七章

  不過一日時間,整個沐天府都熱鬧起來,鐘禮文貪污河堤款、強取賑糧、被鎖待審的消息傳得滿府皆是,府衙前的告示被來往百姓抵足而觀,多年所受的欺壓被壓至頂點後爆發,不少百姓甚至於客棧外跪求太子嚴懲鐘禮文和奸商以還他們一個公道。

  為審鐘禮文,韓燁吩咐將沐天府多年的卷宗和帳簿搬入客棧,他遣簡宋溫聲將百姓送走,承諾定會秉公而斷後和溫朔在書房裡仔細查探。

  任安樂素來不喜這些文文叨叨的事,一個人樂得藏在小院樹蔭下乘涼。

  「小姐,客棧外有人求見。」苑書三兩步跨進小院,朝樹下偷懶的任安樂扯著嗓子喊。

  沐天府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在為了那本不現蹤跡的內帳忙活得半死,唯有這山大王事不關己能躲則躲。

  任安樂眯著眼,朝苑書擺擺手指頭,「不見不見,苑書,你家小姐我一來沐天府便鎖了貪官,名聲斐然,求見的人多了去,哪裡顧得過來。」

  苑書哼了哼,靠在院門口,「是那日在難民營裡和小姐說話的老丈,他說兒子尋回來了,今日帶著他一起來感謝您相救之義。」

  任安樂眉毛一動,喜色滿溢,「在安樂寨裡可沒人願意像這老丈一樣聽我嘮嗑,我以一敵百的戰役還不少,正好可以打發時間,苑書,沏杯好茶,請老丈進來。」

  苑書努力讓自己額角抽動得不太明顯,點頭苦著臉走出了小院。

  小姐,就因為你這些威武豪邁的壯舉,如今善戰的名聲是傳出去了,可……誰還敢娶你進門啊!

  苑書喋喋不休嘟囔,直到領著老丈和他兒子進小院、蹲在院外數了半晌螞蟻後被她家小姐一聲『天助我也』驚醒,回頭見任安樂瞬間出現在太子書房外,一腳踢開大門,趾高氣揚走了進去。

  她吞了口口水,小心盤算著換一塊木門所需的花費,滿身上下開始疼起來,然後捂著錢包踮著腳尖以比任安樂更快的速度消失在院門口。

  書房內,韓燁皺眉看著一臉得意的任安樂,揉著額角歎:「這次又怎麼了?廚子做的菜不合口味,還是小院裡太陽太毒?來人,給任大人再換個廚子,摘些芭蕉葉來……」

  「都不是。」任安樂眯著眼,笑得活像隻狐狸,從背後拿出厚厚一疊帳簿,搖頭晃腦道:「殿下,瞧,這是沐天府內帳。」

  韓燁微怔,起身朝任安樂走來,正色道:「當真?你從何處拿來的?」

  「前兩日我去難民營時救了一個老丈,今日他前來拜見,才知他兒子是去年修建河堤的管事之一,他當初悄悄將內帳留了一份,從趙家莊逃回去後知道我救了他獨子和父親,所以才會把證據給咱們送來。」

  「若是缺了一份鐘禮文不可能不知道,這是那管事自己抄下的?」

  任安樂搖頭,「此人是個臨摹高手,他交給鐘禮文的那份是他臨摹的,這份是真跡。」

  此話一出,韓燁這才真正驚訝起來,畢竟只有從真跡中溫朔才能找出其他涉案官員,遂手一伸朝帳簿拿去,任安樂一躲,挑眉道:「殿下,這裡面有份大禮,我若交給了你,你日後可得完成我一個心願。」

  「哦?什麼心願?入主東宮?」韓燁伸回手,盯著任安樂神色戲覷。

  「放心,我還不屑於趁人之危,日後我想到了再告訴你,我曬太陽去了。」任安樂擺擺手,把帳簿扔到韓燁手中,一溜煙沒了人影。

  韓燁搖頭苦笑,拿著帳簿朝溫朔走去,「溫朔,你來看看,可有其他官員的字跡……」

  話到一半翻動帳簿的手猛地停住,溫朔見他神色有異,問:「殿下,可是帳簿有問題?」

  韓燁肅眼,半晌後才沉聲道:「她的確給孤送了份大禮,難怪沐王如此重視沐天府,孤原是以為他怕孤查出河堤款被貪污,如今看來他真正怕的是孤查出河堤款的去向。」

  「殿下?那河堤款不是被鐘禮文貪墨送入京城敬獻沐王爺了?」

  「不。」韓燁眼沉得可怕,「河堤款從來不曾入京,而是去了鞏縣。」

  「鞏縣?」溫朔驚呼,難以置信。

  鞏縣位於沐天府近郊,乃江南冶煉兵器之處,歷來受朝廷管轄,非帝王旨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是沐王爺能將貪墨的銀子盡數送進鞏縣,那只有一個可能……大靖兵器命脈已被他掌控在手!

  「殿下,我們必須儘快入京將帳簿呈給陛下,若是沐王爺知道內帳已落入我們之手,怕是殿下會有危險。」查出沐王貪墨河堤款最多只會讓沐王傷了元氣,可若是此事敗露,即便他是皇長子,也難逃帝王之罪,兩相權衡,此事要嚴重得多。

  「現在還不能回京,江南之事不解,此處百姓一日不得安寧,孤之承諾重於泰山,豈能輕易毀諾,況且孤猜想沐王府的暗衛應該已經在來沐天府的路上了。」

  「殿下何意,剛剛任大人才將帳簿拿來,沐王爺遠在京城……」

  「孤鎖了鐘禮文,以沐王的謹慎,他必會以為孤已從鐘禮文口中套出了河堤款的去向,為防萬一,他不會罷手。」韓燁略一皺眉,朝溫朔揮手,「溫朔,今夜必須將其他涉案官員全部查出來,孤要在兩日之內查清此案,儘快回京。」

  溫朔點頭,見韓燁盯著帳簿有些晃神,喚道:「殿下?」

  韓燁苦笑,合起帳簿,輕歎一聲:「溫朔,孤欠了任安樂一個天大的人情,恐怕輕易是還不清了。」

  溫朔默然,明白韓燁話裡的意思,若是任安樂將帳簿親自呈於嘉寧帝,所立之功足以讓她連晉幾品,可她交給韓燁,便是相讓之意。此次入沐天府,她幫殿下良多,卻絲毫不爭於功,灑脫肆意,此等女子,確實平生僅見。

  深夜,太子書房內燭火長明,一匹匹快馬從客棧內奔出,朝沐天府臨近縣衙而去。

  「溫朔的記憶當真不錯,剛才一共出去了二十四匹快馬。」

  任安樂站在窗前,著一身睡袍,頂一頭濕淋淋的長髮,打著哈欠笑道。

  「看來有十二個官員涉案,沐天府地方不大,貪官倒不少。」苑琴行到任安樂身後,歎了口氣。

  「上樑不正下樑歪。」任安樂淡淡道,轉身朝床榻走去,「苑琴,熄燈吧,明日不用叫醒我。」

  「明日太子殿下在府衙審案,小姐您不去?」

  「懶得去。」

  「若殿下來請呢?」

  「就說……本小姐要養足元氣來保他的性命,這些小事就不要勞煩我了!」

  苑琴眨眨眼,對著酣然入睡的任安樂,已經開始期待起明日清早太子殿下聽到這句話後的面色來。

  第二日正午,客棧外敲鑼打鼓聲長久不息,幾乎整個沐天府的百姓都湧至府衙前。苑琴正在房間裡沏茶,想起今早太子殿下聽到任安樂的話後面色不改,一言不發的離去,頓覺百無聊奈,托腮一抬眼,便見自家小姐卷著被子盤坐在榻上打哈欠,眼半睜不睜,一副慵懶模樣。

  「怎麼,審案開始了?」任安樂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要重新閉眼睡著。

  苑琴迎上前替她強行擦淨了臉,「有好一會了,小姐不去看看?聽隨行的侍衛傳話回來,說殿下甚是威風,諑斥得一眾被帶回府衙的官員啞口無言。」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筋骨交錯,一片舒坦,她端著苑琴遞過來的溫茶行到窗邊,「他做他的盛世儲君,我去湊什麼熱鬧。」

  「可是若非小姐,太子殿下沐天府之行絕不會如此圓滿。」苑琴放下茶杯,溫聲道,眼底睿智通透,靈動溢彩。

  「罷了,有些東西遲早要還,不如早些。」任安樂歎了口氣,淡淡吩咐:「苑琴,收拾東西,是時候回京了。」

  苑琴一怔,隨即點頭,應聲退了下去。

  兩個時辰後,府衙判決的消息傳至沐天全府,知府鐘禮文貪墨賑糧與河堤款罪證確鑿,秋後問斬。餘等十二名官員沆瀣一氣,皆革職查辦,他們所屬之職由其各縣師爺暫時替補,等待朝廷重新派來官員。至於沐天府十來家商紳,其家產全被太子充公,以為賑災之用。

  此案一過,太子韓燁賢德之名傳盡江南,連帶著一同前來的任安樂也成了百姓津津樂道的好官。

  「殿下既然尋到了沐王爺私煉兵器的證據,剛才怎不在堂上公之於眾?」臨近客棧,簡宋小心詢問太子。

  「此事事關重大,畢竟是皇家私事,若是讓天下皆知,對我皇族並無多少益處,早些回京將證據呈給父皇便是。」

  「臣猜沐王爺不會輕易罷手,殿下安危恐會成憂。」

  簡宋話未完,馬蹄飛奔聲自街頭另一邊傳來,蹄聲陣陣,氣勢攝人。他一抬頭,見施將軍一馬當先,著實有些意外,「殿下,施將軍不是兩日後才會到?」

  「那是騙鐘禮文的,否則他怎會鬆懈心神,諍言兩日前便到了沐天府外十里。」韓燁淡淡回答。

  談話間,施諍言已奔至韓燁面前,拱手道:「殿下,賑災銀和隨行侍衛全都已經到了,臣已讓副將去臨近城池購買糧食以救濟百姓。」

  韓燁點頭,「諍言,你把其他事宜交給周副將,我們晚上便啟程回京。」

  施諍言從馬上躍下,和韓燁並肩朝客棧內走去,問:「殿下,怎會如此心急?」

  韓燁腳步一頓,朝客棧後院看去,唇角勾起,意味深長道:「有人給孤送了一份大禮,回京的時候到了。」

  施諍言不知所以,朝太子抬首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道絳紅的人影消失在窗邊。

  傍晚,沐天府諸事完畢,除了留下善後的周副將,太子一行離開平安客棧,緩緩朝城外而去。

  此時天色稍晚,韓燁本以為會暢通無阻,立刻離城,卻不想才走了幾百米,行轅便停了下來,施諍言遲疑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殿下……」

  韓燁實在不知何事能讓疆場上從不後退半步的施諍言停下行轅,和任安樂對視一眼,笑著掀開布簾朝外看去,幾乎是瞬間,他漫不經心的神情緩緩變得鄭重,捏著布簾的手一頓,即便是任安樂,在看到外間的場景後,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暮色、降臨,漫天煙霞,燈火萬生。

  街道兩旁,站滿身著布衣的百姓,見太子現於人前,頃刻間跪滿了街道,如雷的聲音在整個沐天城內驟然響起。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恭送殿下回京。」

  沒有任何歌頌讚揚之詞,對皇室來說不過是最尋常的一句,韓燁卻在親眼看著一城百姓簡單至極的送行時,心底充溢著無可言喻的驕傲滿足。

  這是他的子民,受盡磨難天災卻依然忠於這片土地,懂得感恩的子民。

  韓燁緩緩起身,走到馬車木板前,示意行轅前進。

  「孤拜謝諸位。」

  「孤拜謝諸位。」

  ……

  儒雅堅韌的聲音一遍遍在擁擠卻安靜的沐天城街道上響起,東宮禁衛軍握戟指天,護衛著他們的儲君。

  遠遠望去,明黃的太子行轅,威嚴尊貴。

  不知何時起悄然坐直的任安樂看著馬車前的白色身影,墨沉的眼底蕩開極淺的漣漪。

  五日後,太子行轅至晉賢府,此處距京城只有兩日之途,一路風平浪靜,讓嚴守戒備的施諍言著實鬆了口氣。

  第二日清早,施諍言和任安樂請太子啟程離開,卻見簡宋跟著一身布衣的韓燁從房中走出。

  「諍言,你和禁衛軍先守在此處,孤有個地方要去,待孤回來後我們再啟程回京。」

  「殿下,何不先回京城,路上不太平,殿下若是想去,屬下會再陪殿下前往。」簡宋有些意外,勸道。

  「無事,孤帶上侍衛即可,那處距此地只有一日之距,孤會在兩日內回來。」

  施諍言略微皺眉,眼底有些恍然,沒有反對,只是道:「臣在此處待殿下歸來,簡統領,殿下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簡宋點頭,神色認真。

  任安樂見韓燁已經下了決定,聳聳肩打著哈欠準備睡個回籠覺,卻不想已行至門口的韓燁突然回首,「安樂,你跟我一起去。」

  除了任安樂,堂中另外兩人神情皆是一愣,素來寡言的施諍言睜著一雙沉默的眼來回在任安樂身上打轉,足足半晌沒有離開。

  任安樂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問:「殿下,我們去哪?」

  韓燁沒有回她,徑直走出院門躍上馬,任安樂撇撇嘴,老不情願挪著腳步走上前,為自己悲催的勞碌命感慨。

  待幾人遠去,溫朔才從堂後溜出來,朝施諍言問:「將軍,殿下去哪了?」

  「蒼山。」

  施諍言吐出簡單至極的兩個字,卻讓溫小公子瞬間失了聲:「蒼山,你說殿下去了蒼山,還把任安樂給帶上了?」

  半晌無言,施諍言看著踩著小碎步在堂內胡亂嘟囔的少年,眼底浮出淡淡笑意。

  他還以為,這輩子太子都不會帶人去那裡,除了帝家的那位。

  一日後,自官道奔來的數騎停在一處山腳下。

  此山連綿千里,高聳入雲,氣勢渾然。

  更顯眼的是山腳明黃的旌旗和手握長刀嚴陣以待的內宮侍衛。

  想必極是熟悉韓燁,守山的侍衛遠遠瞧見這一行人便恭敬的讓開了一條路。

  韓燁從馬上躍下,對著身後風塵僕僕的任安樂沉聲道:「安樂,此處是蒼山,我每年的這一日都會來此。」

  說完率先步行朝山頂慢慢走去。

  蒼山,大靖子民有誰不知道蒼山。

  開國太祖韓子安的陵寢,便是此處。

  任安樂並未言語,她只是看著前面緩行的身影,腳步頓了下來。

  抬首望去,朝日初升,青山入雲,一切仿似未變。

  就像那一年,她牽著少年的手,爬完這一千二百三十一階石梯。

  來見那個贈她一世榮耀的梟雄帝皇。

  韓燁,我從來不知道,有生之年,我還會再走進這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29:42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八章

  連天的石階望不到盡頭,一步步向上攀升的人影在蒼穹下化成微小的塵埃,無論是大靖儲君,抑或是名聲斐然的大將,在這座天階上,沒有任何差別。

  一千二百三十一階石梯,隔得唯有生死。石階頂峰長眠的帝王早已化為塵土,而活著的人,卻要背負命運與責任走下去。

  一個時辰後,站在石梯最後一階,任安樂停住腳,微微感歎,十年滄桑,物是人非,這裡不是沒有變化的。

  當年稀落的楓樹染遍了蒼山頂峰,漫無邊際的紅葉之海中,唯有那座萬古流芳的陵寢依舊孤單厚重。

  眼緩緩下移——韓子安之墓,天下間幾乎無人知曉,大靖太祖留在世間的不過這麼簡單至極的五個字。

  那字飄逸灑脫,卻嵌入極深,觀之蕭索冷清,一看便是用劍破鋒劃上。

  韓燁行到墓碑前,他回首朝任安樂招手,任安樂抿住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停在墓碑一米開外的地方,不再進寸步。

  「安樂,見臣禮吧。」

  韓燁的聲音清冷歎然,任安樂抿唇,朝韓燁看了一眼,眉極淺凝住,卻依舊極鄭重的朝身前長眠的帝王行下大禮。

  臣禮,非晚輩之禮,她以為入京半年,韓燁至少已視她為友,卻不想千里奔波登上蒼山之頂他讓她行的只是臣禮。

  「殿下,為何帶臣來此?」任安樂輕聲問。

  韓燁未答,俯身上前半蹲,拍落碑上黃土,「安樂,這碑上的字是帝家家主留下的,太祖遺旨獨葬於蒼山,除韓帝兩家骨血,天下之人皆不可入。父皇曾說皇爺爺此舉荒唐肆意,給皇家留了閒話,我卻知道皇爺爺這麼做只是想為自己留一處淨土。」

  墓碑遙望晉南,那是帝北城的方向。

  「殿下今日帶臣前來,可算違了祖制?」

  「不會,我想讓皇爺爺見見你,他老人家會很欣慰。」韓燁聲音微沉,回首望向任安樂的眼底如蒙珠玉,「安樂,我可預見你會陪我創大靖盛世,世間能與我在朝堂比肩者,唯有你。」

  韓燁的話鏗鏘篤定,任安樂微微一怔,嘴角勾起微不可見的弧度,「哦?殿下想說的好像不只於此?」

  「你鋒芒過露已成事實,回京後,無論你是否願意,我都會上奏父皇是你尋出了沐王謀反之證,此功偉,父皇會厚待於你。」

  「為何,殿下應知我不願過多介入朝廷黨派之爭。」任安樂蹙眉。

  「你踏入其中已成事實,安樂,我以太子的身份懇請你留在我身邊。」韓燁起身,行至任安樂面前,眸色深沉,「但我永遠只能視你為友,無論你將來功至幾何,我都不會將你迎入東宮成為東宮之主。」

  這句話意外而猝不及防,任安樂從沒想到會如此之快的聽到這句話,至少不該是在她和韓燁歷經生死、榮辱與共之後。

  韓燁,你與嘉寧帝,原來竟是一樣嗎?

  她開口,情緒不見一點波動,瞳中倒映的青年身影漸漸模糊起來,「為何不可以?」

  如果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任安樂、晉南的女土匪,在為你竭盡全力之後,你為何還能拒絕得如此徹底?

  韓燁轉頭,似是沒看見任安樂眉間的冷意,望向石碑上淩厲肆意的刻字,輕聲道:「因為太祖,因為帝家家主,因為父皇,還有……因為梓元。」

  他沒有看見,背後立著的人影片刻的僵硬。

  「因為太祖當初的遺旨?」這句問得太輕,以至於韓燁沒有聽出身後女子話語中的嘲諷乾澀。

  「不僅僅如此,帝梓元是我這一世必須相護之人,我的太子妃,我的中宮皇后,除了帝梓元,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韓燁緩緩轉頭,溫柔至極的聲音,卻偏偏能說出最決絕的話語。

  任安樂突然想,若她只是任安樂,此時心境,又該如何?

  可終究,她從來不只是任安樂——不只是那個在晉南之地肆意灑脫的女土匪,遊戲人間的安樂寨主。

  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影,鄭重到極致的諾言,任安樂看著一尺之距的青年,突然笑了起來,「殿下何須如此言重,殿下希望安樂守臣禮,臣決不再逾越半步,殿下若要安樂為朝廷之上的助力,臣亦肝腦塗地。」

  明明早就猜到如果是任安樂,一定會回得這般灑脫,韓燁心底苦笑,微微沉眼,問:「你當真願意?」

  「自然,無緣做夫妻,做知己亦可。」安樂擺手,轉身準備離開,「殿下,沐王之事為重,未免施將軍久等,我們還是儘快回晉賢城。」

  韓燁點頭,和任安樂並肩而立,簡宋看著二人走來,快步跟在二人身後。

  蒼山頂峰安靜寧和,韓燁突然開口,「安樂,你可讀過大靖立國野史?」

  任安樂微一思索,頷首,「小時候聽老頭子說過不少……」

  「渭南山之役聽說過嗎?」

  韓燁的聲音很輕,任安樂腳步一頓,微眯眼,曲指在他掌心極快的劃過。

  還未行出三步,淩厲的劍風夾著驚雷之勢從背後驟然而來——直指韓燁。

  頃刻之間,韓燁和任安樂同時向前躍出數米,韓燁腰中寬扇反手擲出,和任安樂背後突然拔天而起的長刀一齊朝來劍會去。

  鏗鏘刀劍相撞聲不絕,強盛的內勁讓四周的楓葉紛紛落下,塵土飛揚。

  這一劍速度奇快,詭譎至極,即便是久經沙場的任安樂也在這煞氣濃厚、死意彌漫的劍勢下微微心驚。

  劍發神鬼莫測,劍收輕若驚鴻,她和韓燁站定,回頭看向不遠處持劍而立的男子,未有意外,卻帶了凝重和失望之色。

  「屬下竟不知殿下您身手如此之好。」簡宋抬眼看來,長劍觸地,嘴角微勾,帶了一抹自嘲。他瞳色幽深淡漠,平時厚道的面容此時看來竟是十足的邪肆恣意。

  任安樂歎然,數十年前天下逐鹿之時,太祖和帝盛天曾被心腹追殺,被圍困於渭南山頂,兩人苦戰三天三夜,破敵方大軍,取背叛者首級方才了結這段恩怨。

  蒼山山頂只有他們三人,韓燁來蒼山雖有告誡她之意,可真正目的卻是圍誅簡宋。只是她未想到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氣,在簡宋拔劍之際才點穿佈局,論謀略心思之深,世上千萬人皆弗如。

  「不及你。」韓燁瞧了一眼地上碎成粉末的摺扇,淡淡回。

  「我在殿下身邊七年,以為最瞭解殿下者非我莫屬,如今倒鬧了個笑話。我猜到殿下今日會來蒼山,也知曉殿下除了我不會帶任何侍衛前來,卻不想任大人然會成為計劃裡唯一的例外。」簡宋撫掌而笑,頗為讚賞,「我自以為以殿下心性為餌,現在看來倒是我入了殿下設的局,只是殿下千金之軀,親自將我引出來,未免太高看於我了。」

  「沐王座下暗衛之首、大靖不出世的劍法天才歸西,當得孤如此。」韓燁向前一步,雙手負於身後,沉聲道。

  歸西眉毛一挑,輕彈劍身,眯眼問:「殿下是何時察覺我的身份的?這七年間殿下之令我從未違過半點,竭盡所忠竟還得不到殿下信任?」

  「不,如果不信任你,你怎麼會成為孤身邊的第一護衛,統馭東宮禁衛軍。」韓燁搖頭,目光複雜,「若不是沐王對河堤款流入鞏縣之事太過忌諱,孤未必猜得到你是沐王的人。從孤入沐天府第一晚遇刺開始,孤便知曉身邊必有背叛之人。刺來得太及時,不為取孤之命,只是為了震懾孤,想必也是你的授意?」

  「我入東宮七年,殿下處處厚待,於我有知遇之恩。」歸西收起玩笑之意,正色道。

  「可你依然背叛了孤。」韓燁淡淡開口。

  「殿下在沐天府時事事吩咐長青、苑,將安撫災民之任交給任大人,一直將我縛於身邊,想必早已是在防著我,就連夜襲趙家莊之事也是如此,殿下借我之口將消息送到鐘禮文手中,是我對自己過於自信,親手毀了沐王爺的佈局。施將軍在城外守了兩日,防的根本不是鐘禮文,而是我。」

  「若非密信,我也不能確信背叛之人便是你。」韓燁微頓,望向歸西,隱有怒火,「為何?難道孤不夠信任於你,對你不夠推心置腹?」

  「都不是,殿下,十年前我垂危之際被沐王爺所救,從此便入王府為其暗衛之首,七年前領命到殿下身邊,唯此一生,為還一命之恩,歸西答應助沐王登上大靖儲君之位。」他拔起長劍,眉峰堅韌如初,「殿下之德足以讓天下之士相護,只可惜歸西從一開始所報之人便不是殿下。」

  「只要殿下交出鞏縣帳簿,歸西不會傷殿下半分,也算全我主僕七年情誼。」

  歸西的聲音認真誠懇,一如這七年生死與共榮辱相系,韓燁突然有些感慨,開口:「沒有,孤身上沒有帳簿。」

  「怎麼可能?」歸西神色微變,終於凝重起來,「如此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麼會不帶在身上」

  「既然蒼山是引你出來的局,孤自然不會將沐王謀反的唯一證據帶在身上,一日多前孤離開晉賢城之際已將帳簿交給諍言,此時證據應該被送到上房了。」

  歸西怔住,苦笑:「不愧是殿下,算無遺漏,我差之遠矣。讓禁衛軍出來吧,殿下將我困於此處,想必整座蒼山都已成了殿下手中棋局。」

  韓燁沉默半晌,徐徐開口:「蒼山之巔只有我們三人。」

  一直在旁打著哈欠看得津津有味的任安樂嘴角一僵,難以置信的轉頭朝韓燁看去。

  這是什麼話,歸西乃一代劍術高手,劍法超絕,他這個太子殿下算無遺策,怎麼會忘記在蒼山布下重兵圍剿這個沐王心腹,難道還指望著她一個弱女子挺身而出不成!

  即便是一直神色淡然的歸西,在聽到這句話時,亦是一怔,他神色複雜的朝韓燁望去,歎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你為孤效力七年,無論你是為何而來,除了沐天府之行,不曾危害孤半分,若你今日能闖下山去便是你命不該絕,若贏不了孤,蒼山多了一位劍俠孤魂陪伴太祖亦可。」

  韓燁解下隱於腰上的軟劍,內勁注入,長劍發出清越的劍鳴,直指歸西,「自孤從漠北疆場而歸後,已有五年不曾啟過此劍,歸西,陪孤一戰!」

  「殿下坦蕩磊落,我自然相陪。」

  長劍驟然出鞘,歸西朗聲大笑,如鬼魅般的劍勢驟然朝韓燁襲來,韓燁迎上前,長袍於空中揚展,大氣豪邁。

  安靜了十幾年的蒼山之巔迎來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決鬥,漫山如火楓林皆淪為此二人身後之景。

  看著二人生死相搏,任安樂眉一挑,退至一旁,著實有些意外。

  歸西之劍快詭淩厲,韓燁劍勢大合,能制住他絕殺的每一劍,兩者相爭,韓燁勝在內力溫和正統,根基渾厚,而歸西卻有幾分劍走偏鋒之意,不免落了下乘。

  堂堂一國儲君,在東宮裡成日的養尊處優,然能習得如此令人驚懼的劍法,任安樂手指微點掌心,略有幾分感歎,嘉寧帝倒是對這個嫡子極盡寵愛。韓燁所用的內功,是泰山永寧寺淨玄大師三十年前成名的般若心法,劍法也是寺內伏魔棒法演變而來。

  天下武學宗殿除了帝北城和韓家宗祠,便是泰山永寧寺。

  歸西不是韓燁的對手。幾乎在任安樂此念剛入腦海的瞬間,劍刺入身體的悶哼聲傳來,鮮血濺落一地,任安樂抬首,微微怔住。

  山頂邊緣,韓燁手中緊握的長劍刺入歸西胸前三寸,他雪白的衣袍沁滿鮮血,面色蒼白,他笑了笑,低聲道:「殿下,如此心慈可殺不了我,我是沐王心腹,若活著必為沐王效忠,會成為你帝皇之路的大患。」

  韓燁唇角輕抿,眉皺起,一字一句道:「歸西,你是孤之友。」

  「能得殿下看重,七年效忠倒也值得。只是我歸西昂立於世,輸便是輸,即便輸的是性命又如何!」歸西長笑,他隨手一擲,手中長劍朝山崖下落去,猛地握緊胸前劍鋒朝身體刺入。

  鮮血自口中湧出,長劍穿透肺腑,他眉角肆意灑脫,仍是帶笑,韓燁握著劍的手微不可見的一抖。

  任安樂歎息,看見歸西在韓燁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然後驟然抽出長劍,縱身朝蒼山之巔跳下。

  韓燁未及抬首,一切已成定局,劍尖猶有血跡滑落,他佇立半晌,未動亦未言。

  任安樂緩緩走近,沉默良久,終是道:「他始終未生害你之心,你不帶一兵一卒入蒼山,原是想在此處放他一命吧?」

  「可惜,他太過驕傲,不願承孤之情。」韓燁輕歎。

  「他已經承了,若非如此,以他的功力,即便你能勝,也不會毫髮無傷。」

  「走吧。」韓燁轉身朝蒼山連天的石階走去,步履不如來時一般輕鬆,身影隱有落寞。

  任安樂未再言語,靜靜跟在他身後,踩在石階之前,她驟然回首,望向楓林紅葉中湮沒的墓碑,看了最後一眼,眼神寧和,卻滄桑如拂過白駒歲月。

  終有一日,她也會拔出手中之劍。太祖,若你預見了那一日,當年可還會賜下那榮寵至極的諍言。

  上承於天,斯得重任。這八個字,是我帝梓元一生命運的開始。

  半晌後,蒼山頂峰突然出現一個身影,自頂峰漫步而下,雪白長髮,玄色長袍,腰間一根錦帶,唯見背影,不見容貌。這人在千峰奇陡的山澗間如履平地,最後停在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歸西身旁,沉默片刻後伸手扶起他徑直朝山腳而去。

  模糊間,歸西睜開被鮮血染濕的眼,徹底昏迷前只來得及看到一雙墨深的眼,那眼神尊貴至極,卻偏偏有著世間最平淡的透徹蒼渺。

  太像了……那個突然闖入世間、聲明鵲起的女子,怎麼會和這人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

  山巔的石碑旁,放了一壇果子酒,酒香四溢,醉遍整座山頭。

  楓葉落下,蒼山重歸寧靜。

  世間最無奈者非仇恨,不過生死相隔而已。

  韓子安之於帝盛天,帝靖安之於帝梓元,便是如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7:30:14

卷一 任安樂 第二十九章

  帝都遙遙可望,疾奔兩日的駿馬在京城千米外緩速而行。

  「諍言在城門前等我們,苑書和苑琴與他同行,你不用擔心。」

  似是覺得這兩日任安樂安靜得異常,臨近城門,韓燁握緊韁繩,望著身旁肅眼斂眉的任安樂,開口勸慰。

  任安樂未答,挑眉朝韓燁看去,突然笑道:「我有些話,想問問殿下。」

  「你說。」韓燁回首,神色淡遠。

  「歸西在蒼山之巔說殿下下了一盤好棋,如今想來,不只是他成了殿下手中棋子,我亦只是棋盤上一卒,殿下帶我親赴蒼山,應是為了讓他對殿下之局不起半點疑心,可對?」

  韓燁望著她半晌,回過眼,聲音淡淡:「安樂聰慧過人,我無話可說。」

  任安樂搖頭,「殿下倒是老實,皇家中人本就如此。」她停頓片刻歎氣道:「皇權至尊之下難覓真心,也不知將來誰能得殿下例外。」

  說完任安樂揚鞭而揮,朝城門處奔去,在她身後,韓燁靜靜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長長歎息一聲。

  「任安樂,你翱翔九天之翅,不該折斷在我手裡。」

  這聲音太輕,飄散在飛揚的塵土中,漸不可聞。

  半刻之後,兩人臨近城門,百餘米外之景盡入眼底,奔馳的二人收緊韁繩,眼底隱有動容。

  城門口,數百禁衛軍列陣兩旁,身披戰甲長戟指天,鐵血之勢讓這座古老的城池厚重威嚴。

  施諍言一身戎裝,攜溫朔並立,兩人遙望遠方,擔憂的神色終於在見到韓燁和任安樂出現在官道盡頭的一瞬間悄然散去,幾乎是同時,如雷的鼓聲自城頭敲響,長戟震地,勾勒出豪邁之音。

  見任安樂神情怔然,韓燁轉頭笑道:「看來沐天府發生的事已經傳回京城了。」他極快靠近,又飛快離開,任安樂耳邊只落下輕渺的一句——「安樂,恭喜你容顯回京,天下歸名。」

  任安樂驟然抬首,只來得及看見韓燁眼底滿滿的笑意。

  「恭迎太子殿下回京,恭迎任大人回京。」

  數百禁衛軍熱血之聲響徹天際,轟然聲響,城門被推開,即便隔得百米,依然可見城內百姓湧滿皇城街道,一眼望去難以見頭。

  「聖旨到!」

  「聖旨到!」

  數騎快馬自城內奔來,領頭之人竟是嘉寧帝身邊的內宮總管趙福。凡過之處,百姓跪了滿地。

  鼓聲停,趙福停在二人面前,韓燁和任安樂對視一眼,從馬上躍下,跪地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韓燁,破沐天府河堤款貪污案,撫慰江南,朕心甚慰,賞黃金萬兩,並賜太子出入皇宮佩劍之權。」

  低垂的眼底拂過驚訝,韓燁抬首,恭聲回:「謝父皇恩旨。」

  趙福朝韓燁頷首示意,然後望向太子身邊神情平和的女子,尖銳的聲音響徹帝都城門之處。

  「大理寺卿任安樂,安撫災民,寧止暴亂,得萬民心,其將武之才遠馳邊疆,今賜其為一品靖寧武將,統馭五城兵馬司,賞黃金萬兩。朕以此旨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帝都城下有片刻寂靜,眾人望向那個跪地接旨的身影,臉上皆是不可思議之色。

  一品武將,尊號靖寧,統轄京城護衛軍,大靖開國始上,還從未有過如此榮寵至極的女將軍。

  但那個以三百護衛阻下一城百姓暴動的女子,或許真的擔得起如此榮耀。

  「謝陛下隆恩。」

  任安樂叩首,和韓燁同時站起,趙福見她神情淡然眸色透徹,有些意外。即便是他,在看見嘉寧帝親自寫下這道聖旨時也是驚愕萬分,卻不想任安樂竟如此平靜,難怪她會得嘉寧帝看重。

  「恭喜殿下和任將軍。」趙福朝二人拱手,將聖旨交到韓燁手中,笑道:「沐天府的案子兩日前施將軍已在金鑾殿上向陛下稟告,陛下龍心大悅,今晚在太和殿為兩位備下酒宴,殿下和將軍先回府休息,晚上會有侍衛來接二位入宮。」

  韓燁頷首:「多謝趙公公。」隨即看向任安樂,眼帶笑意,「安樂,同孤一起入城。」

  太子一笑算得上京城奇景,趙福被這場面唬得一愣,眨了兩下眼退至一旁,假裝沒看見,讓出入城之路。

  兩人上馬,在鼓聲和禁衛軍的護送下緩緩朝京城內而行,在逆光下望去,兩人身後透出淡淡金暈,耀眼華貴,端莊威儀。

  近至東宮,聚攏的百姓才慢慢散去,遠遠可瞧見苑書、苑琴並長青三人侯在東宮大門處。

  只有一百米的距離便要分道揚鑣,任安樂朝一旁始終肅冷端嚴的太子爺看了看,開口:「殿下已經讓施將軍稟告陛下沐王造反的證據是我尋得?」

  韓燁點頭,「若非如此,即便是沐天府之功,你也未必能得父皇如此看重。」

  「為何做到如此?」任安樂蹙眉。

  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頓,青衫如墨的男子突然回首,「安樂,我不會迎你入東宮,但會讓你站到你真正想站的地方,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晉南安樂寨以敬獻水軍之功在朝廷苟安的俘將,而是我大靖朝萬民所歸的一品靖寧將軍。所以……」他回過眼,聲音裡有片息的淡漠和無奈:「從今以後,你不需要為卸下父皇和朝臣的防備再以東宮太子妃位為藉口。」

  「一個忠愛這片國土和子民的將軍,不會對大靖有任何威脅。」

  話音落定,已行至宮門前,韓燁從馬上躍下,徑直邁進東宮,再未回首,任安樂甚至來不及瞧清他臉上的情緒。

  果真是吃不得半點虧的太子爺,她說他將天下人盡入棋局,他回她為安於朝廷以整個東宮為藉口。

  倒也不算大錯,任安樂笑了笑,走進長青備下的馬車,朝任府而去。

  沐完浴,換了一身絳紅麴裾,任安樂端著溫茶立在窗前,問:「苑琴,說說京城這幾日發生的事。」

  苑琴還未開口,苑書已經端了一疊瓜仁盤腿坐在榻上,興致勃勃碎嘴起來。

  「小姐,這兩日你是不在,京城可熱鬧得很。我們和施將軍一路回了京城,他入宮稟告沐天府的案情,然後……」苑歪著脖子想了想,「一夜之間你的名聲就響遍了整個皇城,乖乖,比咱們當年在晉南一月連挑十八寨還要威名赫赫!」

  「小姐,有人在京城大肆宣揚鐘禮文在江南的惡行,挑起了百姓對江南局勢的關注,歷數你在沐天府護民之為,煽動百姓情緒,再加上數月前的科舉之案……本來在沐天府許多事皆是太子的部署,但傳言說沐天府之行,您十有八九功,才會讓小姐一夜間名揚大靖。」苑琴換過任安樂手裡漸涼的茶杯,將這兩日京城局勢娓娓道來。

  「這兩日整個京城都在談論小姐當年在晉南的戰功,百姓今日齊聚城門迎接小姐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沒想到陛下會將小姐晉為一品上將軍,統轄五城兵馬司。」苑書蹙眉,有些不解。

  「因為沐王。」任安樂淡淡道:「韓燁讓施諍言稟明嘉寧帝是我尋得了沐王造反的證據,他才會如此厚賞於我。至於這兩日京城的傳言應該是在嘉寧帝的授意下才會傳散開來,畢竟沐天府之功還不足以讓我晉為一品上將。」

  「沐王兩日前被診出患了急症,陛下令其休養西山,非病癒不得回京,原來是因為如此,沐王一世榮華算是到了頭。」苑琴歎息一聲。

  「有什麼好可惜的,謀逆大罪不過是休養西山,你當任誰都會有這個活命的機會不成?」

  任安樂眯眼冷冷道,苑琴自知失言,退至一旁垂眼不再開口。

  「五城兵馬司原是沐王的人所掌,最近朝廷定會不安,沐王一派瓦解,兩相爭權勢在必得,苑書,交代長青,自今日起拜訪之人全都拒之門外。」

  「是。」苑書朝臉色冷沉的任安樂瞧了幾眼,領命退了出去。

  半晌後,任安樂才緩緩開口:「苑琴,可還記得八年前你闖入晉南大山的那日?」

  「記得,那日下了大雪,山裡很冷,如果不是小姐,我八年前就死在賊寇手裡了。」

  「你要好好記住那日,這世上沒有人能替你記住過去,沒有過去,就不會有如今的苑琴。」

  苑琴頷首,抬眼朝窗外看去,神情遙遠而追憶。

  八年前的那一日,她唯一還記憶鮮明的是冰冷的白雪,赤紅的鮮血和……那雙自馬上將她溫暖握緊的手。

  左相府房,杯盞驟然摔碎在地,管家駭得退至一旁,不敢看高坐之上滿臉怒意的老者。

  「統馭五城兵馬司之權,好一個任安樂!」

  「相爺,那任安樂不過是個女土匪,陛下怎會將京城防禦之職交給她?」

  左相拂袖,冷冷道:「沐王犯下大罪,雖密而不發,但朝臣皆知是任安樂立下首功,如今京城派系複雜,陛下有了前車之鑒,自然會將兵權交到和京城全無干係的任安樂手裡,更何況盛名之下……陛下此舉也算得盡民心。」

  「相爺,任安樂和太子交情匪淺,右相又看重於她,我們便眼睜睜看著她在朝堂坐大不成?」

  「她已經坐大,當初我們都小看了此人,沒想到不過大半年,她便能升至如此高位,沐王剛剛被陛下懲戒,老夫素來與他交好,這兩日陛下對我甚是冷淡,應也有此因,我不宜親自在陛下面前貶謫任安樂……」

  「相爺的意思是?」

  「送信入泰山告訴那位,我會儘快尋機會讓她入京,但她必須除掉任安樂。」

  管家一楞,遲疑道:「相爺,那可是帝家孤女,我們相府和帝家……」

  「你是說老夫在帝北城砍了帝家滿門?」左相冷哼一聲,「她帝梓元不先求到我手裡,老夫又怎會知道堂堂帝家遺孤早就無心振興帝家,只一心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這樣的帝梓元,對我還有何威脅!」

  「相爺說得是。」管家拱手回,就欲退出去,卻被左相喚住。

  「姜成,讓人備衣,今晚太和殿之宴,本相要親眼看看大靖開國以來第一位一品女將軍,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傍晚,皇城流燈璀璨,盛大的宴會在太和殿開席,為睹名震京城的任安樂巾幗風采,三品以上朝臣早早便驅車入了皇宮。

  只可惜,直到宴席開始前一刻,始終未見任安樂和太子身影。

  任安樂抵達宮門的時候,宮門處已是寥寥,她從馬車上走下,苑琴替她整理衣袍,突然一輛甚是奢華的四駕馬車從他們身旁經過。

  「小姐,是太子殿下。」

  馬車緩緩停住,韓燁著一身四爪金龍冠服,腰縛淡黃錦帶,面容溫潤,立於不遠處朝她望來。

  韓燁眼底有毫不掩飾的驚訝,隨即頷首道:「安樂,這一身很適合你。」

  絳紅古裙大開大合,甚是大氣寫意,腰際和裙擺處的淡金竹繡讓任安樂整個人飄渺俊逸起來。她迎上前,站在與韓燁比肩之處,笑言:「殿下欲與臣同往太和殿?」

  「不錯。」韓燁轉身朝太和殿下走去,「滿朝文武對我二人翹首以盼,怎可負了他們一片拳拳之心。」

  任安樂苦笑一聲,跟上了前,此等宴席下若和太子同進,無異於告訴朝臣,她和太子干係莫逆。

  太和殿內,安坐的群臣議論紛紛,忽而腳步聲在殿外響起,眾人忙提起精神朝殿門口看去,俱是一怔。

  走進來的二人一個冠雅如玉,一個肆意風流,遠遠一望,相攜而進,實實一雙璧人。

  一座下朝臣忽而想起半年前朝堂上那封響徹大靖、自晉南遠遣千里而來的求婚,喃喃開口:「佳偶似有天成之像,倒是可惜了。」

  這聲音不低不高,卻讓安靜異常的太和殿眾人聽了個真切,一時間眾臣臉上神情極是精彩,各種花樣來了個遍,要知道當初那紙求婚送進京城時,朝臣挖苦蔑視皆有,不曾有一人為任安樂進言半句,哪成想那晉南女土匪竟是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

  兩人行至御座下首位坐定,終於隔了眾臣探尋惋惜的眼神。

  任安樂拿起酒杯,望向一旁的韓燁,突然開口:「殿下,若我說求太子妃位並非單單只為在朝堂立足……」她看著韓燁,目光灼灼,眼底盛華萬千:「你此時心意是否還和蒼山之巔時一樣,從無改變?」

  韓燁看著那雙近在咫尺墨深的眼眸,半晌後,緩緩回:「自然。」

  ……

  上房至太和殿的路上,嘉寧帝突然頓住腳步,趙福見狀,小心問:「陛下,何事煩惱?」

  嘉寧帝望向太和殿的方向,笑得躊躇意滿,「趙福,朕在想如何為朕盛譽而回的太子和上將軍送一份真正的大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0:11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章

  太和殿的宴會終於在嘉寧帝御臨後盛然開席,左右這些國宴,不過是天子一番誇讚,群臣應和,受賞之人謝恩這種八股文一般的套路,可今兒個眾臣皆瞧出了前兩日面色不愉的帝王心情著實不錯,詫異之餘倒也感念太子和任安樂回來得及時,遂端著桌上貢酒喝得格外愜意。

  任安樂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就好像片刻前她從沒問過韓燁任何問題一般,笑容依舊得體,謝恩也恰到好處。

  韓燁實在琢磨不透她的用意,乾脆不去想,一口口抿著酒。

  「眾卿。」琴樂聲漸止,舞姬從大殿上退下,嘉寧帝舉杯,聲帶威儀:「江南吏治重回清明,百姓和樂,朕心甚慰,來,眾卿同飲。」

  眾人手持酒杯,起身恭聲回:「陛下德厚,我大靖才得上天庇佑!」

  嘉寧帝朗聲長笑,神色更是愉悅,待眾人坐下,他才朝韓燁和任安樂的方向看去,「江南平定之功不在於朕,朕有個好太子,更有個好臣子。」

  「父皇言重,兒臣豈敢。」

  「陛下言重,臣豈敢。」

  太子和任安樂幾乎同時起身,加之動作神態語氣默契得幾近一樣,本來只是一句普通的謝恩,卻在兩人過於整齊的動作下使得整個太和殿詭異的安靜下來。

  無論眾臣打量的視線有多讓人發毛,任安樂和韓燁垂著眼,皆是雲淡風輕。

  「太子和任將軍無需謙虛,這次你們大功於朝廷。」嘉寧帝放下酒杯,突然開口,笑意煥然:「任將軍,不如……朕圓你一個心願,你說可好?」

  「陛下還請明言?」任安樂拱手行禮,微蹙的眉間帶了明晃晃的疑惑。

  坐於下首一直神情淡淡的左相面色一變,端著酒杯的手不自覺握緊,眯起眼來。

  眾臣見嘉寧帝望著這位新晉的上將軍像是滿意得不得了,瞅了瞅大殿上站著的一雙璧人,心底一咯噔,頓時生出個荒謬猜測來……

  太子至今只有一位側妃,陛下該不是想把這位得盡民心的女將軍指進東宮吧?

  「朕歲數大了,到如今也未享到東宮兒孫繞膝之樂,深以為憾,任將軍性情率直,朕看與太子實乃良配,朕欲賜東宮側妃位予卿,卿是否願意?」

  嘉寧帝淡淡開口,雖只是詢問,但帝王威壓瞬間在太和殿上彌漫開來。

  若是尋常貴女,他一道賜婚聖旨足矣,可是半年前他親口回絕了任安樂自請入東宮之舉,如今任安樂在朝堂民間享有盛望,又是他御賜的上將軍,自是不能隨意待之。不過……他親自開口,又在文武百官面前賜婚,如此大的恩寵,想必能讓她釋懷。

  左相聽嘉寧帝只是許側妃位,神情一鬆,仍板著臉坐得筆直,倒是右相一直笑眯眯的,神態未見半點波動。

  眾臣屏息看向任安樂和太子,雖不敢出聲,倒也暗歎任安樂好運氣,上將軍雖尊貴,可太子是儲君,大靖未來的天子,若任安樂答應入東宮,將來至少都是貴妃位份,這才是真正的貴不可言。

  眼見著一場國勳宴席演變成皇家賜婚之宴,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眾人都卯足了勁等任安樂回話。

  「陛下,臣……」任安樂垂眼,剛欲開口。

  「父皇。」

  哪知一直未有所動的太子突然從席間走出,眾目睽睽之下跪於大殿之上,神色鄭重緩緩開口:「請父皇收回成命。」

  太和殿內氣氛陡然凝滯,望著跪在殿中央的太子爺,眾臣面面相覷,難以置信。當初認為任安樂只是個粗鄙的女土匪時,太子尚不介意讓她入宮,如今明知任安樂風采斐流,又得嘉寧帝看重,他怎麼倒不願了,還敢公然抗旨?

  嘉寧帝神色一沉,輕叩在龍椅上,凝視太子,不輕不重哼道:「哦?太子,讓朕收回成命,難道朕的上將軍還配不得你?」

  「父皇,兒臣惶恐,並非如此。」韓燁抬眼,望向嘉寧帝:「兒臣有不能迎任將軍入東宮的理由。」

  立於一旁的任安樂瞥眼,淡漠的眼底瞧不清情緒。

  「你說。」嘉寧帝按捺住怒火,道。

  「任將軍文武皆備,乃棟樑之才,若她入東宮,父皇會失去一個忠心的臣子,大靖朝堂會失去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天下百姓會失去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兒臣為大靖儲君,愧不敢如此。」

  韓燁沉聲回,聲聲落地,身影筆直堅韌若青松。

  任安樂轉眼,靜靜看著半跪於地昂首以對的青年,唇角輕抿。

  太子此言不可謂不震撼,世人皆知,太子自小被立為儲君,素來自持甚醒,從不與朝臣深交,也不摻合任何黨派之爭,即便是對其恩師右相也不過淡然處之,滿朝上下從未見過他如此義正言辭的贊許過一位朝官,甚至為其能留在朝堂而公然違抗聖旨。

  但此言實在太過擲地有聲,且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是以一眾大臣紛紛點頭,眼帶讚賞,嘉寧帝神色亦和緩不少。

  眾臣正思索之間,任安樂終於動了起來,雖然她只是極隨意的挽了挽袖擺,但平時個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臣們一雙眼珠子還真就黏在了她身上,見這個女將軍一直神遊太虛的擺弄她的挽袖,一些肝火旺盛的武將差點沒吹鬍子瞪眼。

  你個女娃娃,不知道一堂朝官為了你的婚事著急,不想失了太子這個夫君就快些求情,磨蹭些什麼!

  似是沒注意滿堂目光,任安樂折騰完挽袖,拂手,朝左大踏幾步,幾乎與太子平齊,跪於地,望著嘉寧帝,聲音朗朗:「臣亦不願,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太子拒旨時眾人還只是驚訝,現在輪到任安樂底氣十足說出『不願』時,整個太和殿的大臣都要淩亂了!

  當初不是你千里迢迢遣婚而來嗎?不是你這個女土匪要把咱們大靖朝如珠如寶的太子爺搶到手嗎?怎麼如今天子賜婚,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然說『不願』,你當這滿朝文武沒個心氣不成?

  嘉寧帝眉眼微眯,盯著任安樂,嘴角勾起危險的弧度,「哦?任卿,太子說不能讓朕失了一個好臣子,朝廷失去一個好將軍,你又是為何不願意?」

  任安樂抬眼,神態肆意,微笑的眉間竟有說不出的風流,「陛下,臣半年前遣婚來京,安樂心意,句句如婚上所寫,如今依然,是以無法依皇命入東宮,雖知有負皇恩,但請陛下贖罪,收回成命。」

  韓燁轉頭朝她看去,眼中映出任安樂卓然芳華的模樣,竟有片息怔忪。

  半年前的婚?幾乎是立時間,朝臣便知任安樂拒絕的原因為何,望向她的眼神少了當初的荒謬,倒多了幾分欣賞。

  她這是在告訴嘉寧帝,她任安樂從一開始要的便是太子妃位,無論她是晉南女土匪,還是大靖上將軍,這一點從未改變。

  嘉寧帝未出聲,只是淡淡打量著座下眉眼飛揚的女子,明明屈身跪在大殿上,卻能讓一朝文武折服,這份堅持和篤定他有生之年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太過相似,竟生出了灼目之感。

  世上並非任何人都能在太和殿上對著他這個天下之主的賜婚說『她之心意,從未改變』,也沒有一個女子能忍住嫁入東宮一朝為鳳的佳話傳頌,可是任安樂偏偏做到了。

  嘉寧帝突然開始好奇,安樂寨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怎麼會教出任安樂這樣的女子來?

  望著跪地的兩人,恍惚間嘉寧帝竟有種回到二十年前看著那二人的錯覺,微一自嘲,他擺手道:「太子之言有理,任卿有大才,有你在朝廷,是大靖之幸,朕考慮欠妥,此事便作罷,你們起來吧。」

  既然嘉寧帝願將此事作罷,眾人自是忙不迭的遞梯子轉移了話題。

  只是如此重事,卻絲毫不見帝王發怒,眾臣不由得對太子和任安樂聖眷之濃暗自感慨起來。

  宴席重歸喧囂,但終歸不復剛才,是以當嘉寧帝借不勝酒力離席後,眾人只多留了片刻便散席了。

  由始至終,有心人都可觀出,太子和任安樂神情始終淡淡,就如這賜婚之事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從皇宮出來,一路回了任府,任安樂未言片句,苑書在殿外聽得宮人碎嘴,在浴室替任安樂解衣時,終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小姐,太子殿下雖說先拒婚,可畢竟為小姐說了不少好話,您別往心裡去。」

  任安樂回過神,見苑書張大眼一副擔憂的模樣,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一個側室的位份,難道你家小姐我會稀罕不成?

  苑書見任安樂未受半點打擊,仍然神采飛揚,這才放下心來,立刻便成了張牙舞爪的螃蟹,哼道:「陛下也慣會欺負咱們,明知道咱們入京是為太子妃位,然還給小姐賜了個側妃位,真不實誠!小姐你別擔心,明日我和長青替你尋尋京城的好兒郎……」

  任安樂揉眉,進入浴池,實在嫌棄苑書聒噪,讓苑琴把她給轟了出去。

  「小姐,您一早便猜到太子會拒婚?」苑琴點上熏香,聲音輕柔。

  任安樂閉眼,水花濺在頸間,她勾唇,「韓燁的確聰明,他在讓施諍言將我之功呈於嘉寧帝時,便猜到了嘉寧帝會賜婚,所以才會在蒼山說出那番話,讓我知難而退。」

  「小姐,我不太明白,陛下正當盛年,您如今掌管京城護衛,他怎會放心讓您嫁入東宮,若您和太子連成一氣,必對皇權不穩。」

  「苑琴,想想近月京城的傳聞?」

  苑琴微一思索,漸漸明白過來,「小姐,朝中傳出陛下召回安寧公主和施少將軍,有意讓九皇子入西北掌控軍權。難道陛下今日賜婚是為了安撫太子?」

  「不錯,沐王被廢,五皇子醉心佛法,他如今只能扶持九皇子來分薄太子的威勢。」任安樂點頭,「只是他沒想到我和韓燁會同時拒絕,如今賜婚不成,陛下恐要傷神了,安撫功在社稷的儲君,可難以輕易為之。」

  「皇家權勢最是麻煩,讓他們自己煩去。」

  苑琴埋怨一句,苑書的聲音自屏風外傳來:「小姐,長青說秦叔從晉南運了兩株金焱花過來。」

  苑琴神色微微一動,朗聲道:「苑書,你先搬到院子裡去。」

  苑書嘟囔了一句『老是使喚我』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苑琴小心的替任安樂解開長髮,「小姐,金焱花粉快用完了,秦叔送來的正是時候。」

  任安樂『恩』了一聲,並未言語。

  苑琴見她眉宇微皺,知她心頭不快,歎了口氣,「普通顏料製成的面具終究太過粗糙,若遇上內功高深之人,或許會被看出端倪,秦叔遠走邊疆數年才在北秦皇宮偷了幾株金焱花回來,小姐,我知道您不願意帶上面具,可是……」

  世間唯有金焱花粉製成的面具毫無破綻,如真人皮膚一般無二,但卻需三月一換,未免他們行差步錯,秦叔才會將金焱花這種異域之物送入京城。

  「苑琴,我知道你們為我做了多少。」任安樂垂眼,看著水中印出的面容,平凡普通,卻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

  「帝梓元十年前就死了,我如今只是任安樂。」

  「我去取下花粉製成面具。」苑琴眼眶微澀,轉頭退了出去。

  任安樂閉眼,長長歎息一聲,整個人沉入浴池之中。

  半個時辰後,苑琴叩門而進,看著浴室內的光景,頓在了原地。

  屏風上掛著的衣袍被取走,水面上飄著一副薄薄的面具,浴池裡早已空無一人。

  永寧街位於皇城最繁華的地帶,卻十來年沒人敢提這地兒的名字,到如今連走過的人都極少。

  街道盡頭,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雖然宅子猶若遲暮的老者,但府門前掛著的靖安侯府牌匾卻滄韌如昔。

  這晚,皇宮內駛出一輛馬車直直停在街道盡頭斑駁生銹的大門之前,韓燁抱著一壇酒,從馬車內走下,他讓侍衛離去,獨自走上石階推開大門,尖銳的聲音落入耳裡,他抿住唇,一步步朝裡走去。

  十年前華貴的侯府只剩下沾滿青苔的石階,老朽的古木,敗落的大堂,凋零的花園。每邁進一步,韓燁眸色便更深幾分。

  他很有些年沒有進過靖安侯府了,睹物思人,這座太祖賜下的宅子,承載了帝家的榮華,也見證了帝家的敗落。

  韓燁停在一處樓閣前,門前糊著一張發黃的宣紙,上面寫著『歸元閣』幾個大字,尚顯稚嫩,卻筆鋒銳氣。他頓住腳,慢慢走近幾步,坐在回廊前的石階上,不顧塵土沾了他冠服滿身。

  這裡是帝府的房,他看著歸元閣,神情追憶。當年父皇經常微服來和靖安侯下棋,他便只能和同齡的帝梓元玩鬧。

  「帝家丫頭,你府裡真寒酸,房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時候,嘉寧帝盛寵帝梓元,他總是忍不住逗弄那個白白嫩嫩的小女娃。

  他記得很清晰,才七歲的帝梓元抱著古書坐在回廊上,連眼皮子都懶得抬,只是邁著小短腿從房裡拿出一張宣紙,正兒八經寫了『歸元閣』幾個字就要貼在門上,奈何實在太矮,只得又委委屈屈跑進房,搬了一張板凳出來。

  他瞧著有趣,站在一旁看熱鬧,哪知他眼皮子一眨,小女娃腿一軟便從凳子上摔了下來,腳腕磨了一大塊皮,鮮血直流,他看得直心疼,抱著小姑娘就要安慰,哪知一抬眼只看到她嘴扁著,眼淚直打轉,就是不肯哭出來。

  「你呀,就是太倔,一個孩子,哭一聲又能如何?」韓燁撕開酒罈上的封條,灌了一口,望著那發黃的字跡,小聲埋怨。

  聲止,韓燁苦笑,他怎會不知道她倔強,若是不倔強,帝家出事後,她在帝北城傷成了那個模樣,也不會拼死拒絕他救治,只是跪在帝家宗祠前,一步也不肯挪開。

  夜風拂來,吹散了落在地上的枯葉,韓燁看著歸元閣,嘴唇輕動。

  「梓元,對不起,我差一點就對別人動了心,對不起,對不起……」

  他靠在橫欄上,閉著眼,長髮被卷起,極低的聲音散在風中,微不可聞。

  皇城乾元殿寢宮,嘉寧帝解衣正欲就寢,見趙福匆匆走進來,漫不經心問:「太子回東宮了?」

  趙福沉默,片刻後才低聲回:「陛下,殿下他……抱著一壇酒去了靖安侯府。」

  嘉寧帝解衣的手一頓,行到窗前,滿室清輝,良久之後,寢殿裡終於傳來極深一聲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0:26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一章

  陽光透過窗戶直直射進,落在金刺紋繡的錦帳上,韓燁猛然睜開眼,從床上坐起身,看著寢宮內熟悉的擺設,有片刻的怔忪。

  宿醉後的頭疼襲來,他揉著額角,顯然沒有回過神,明明剛才還在靖安侯府飲酒,怎麼一睜開眼就回了東宮。

  垂眼,不經意看見手裡緊握的寫著『歸元閣』的泛黃宣紙,韓燁頓住,猛地起身,破碎的記憶若隱若現。

  梓元,他看見了梓元……不對,韓燁抿住唇角,自嘲:他不過是喝醉了酒,以為自己看到梓元罷了。

  明明十年未見,他卻覺得梓元就該是他想像出來的那般模樣。

  素眉青黛,絳紅長裙,立在敗落蒼涼的靖安侯府裡,望著他唯有淡漠。

  「殿下,您可算醒了,昨晚您一個人醉醺醺回宮,陛下連夜呵斥東宮侍衛失責。」溫朔從殿外走進,「今早還讓趙公公送了醒酒湯來,可要用點?」

  韓燁合上手裡的紙,走到桌旁,將紙放進一個盒子裡,遞給溫朔:「不用了,你把這件東西封好,替孤……送到泰山。」

  溫朔一怔,隨即了然,「對哦,三月之期已到,該給帝小姐送禮物了,殿下,您記得真清楚,這些年一次都沒有忘記過。也難怪您昨晚會拒了陛下的賜婚,今日整個京城都在議論昨晚太和殿上的事,說您心無私情,又說任將軍風骨傲然……」

  「堂堂戶部左侍郎,成日裡不誤正事,怎麼學得如民婦一般碎嘴。」韓燁皺眉呵斥。

  見韓燁動怒,溫朔立馬抿緊嘴,小心翼翼瞅著他。

  溫朔在沐天府尋出涉案官員有功,嘉寧帝嘉獎其才,將其調入戶部。自任安樂執掌五城兵馬司後,大理寺卿便由皇甫升任,自此一事後,沐王一派在京城不再具備任何威脅。

  「這幾日昭王府上如何了?」

  「殿下,趙岩說曾經追隨沐王的官員近來和九皇子交往頻繁,想來應該是怕您秋後算帳,所以想攀上昭王府。」

  「他們也是摸住了父皇的心思,韓昭即將入西北掌軍權,又有左相庇佑,在朝廷已漸成氣勢。」

  韓燁行到桌邊,散開宣紙,溫朔走上前,挽起袖子替他磨墨。

  「陛下是怕殿下您在朝堂一人獨大,才會扶持九皇子制衡於您。」

  韓燁贊許的朝他看了一眼,見他躍躍欲試,笑道:「你還想說什麼,一併說了。」

  「殿下您剛破了沐天府大案,又揭露沐王爺謀反,功在朝廷,陛下此舉必會惹來朝臣諫言,說陛下對您太過寡恩,所以陛下昨晚才會在太和殿賜婚,即可堵悠悠眾口,又能安撫殿下您,只是陛下沒想到您和任將軍會同時拒婚……」溫朔頓了頓,拖長腔調道:「如此一來便成了陛下欠咱們東宮一個交代,殿下,您昨晚拒婚,不會是早就猜到如今的景況吧!」

  韓燁笑而不語:「溫朔,替孤請安王爺入東宮一趟。」

  溫朔不肯動,固執問:「殿下,您還沒有回答我故意推拒賜婚,讓陛下陷入兩難中到底是為何?」

  韓燁下筆有力,不一會兒,他收筆朝溫朔看去,笑道:「半月內孤必讓你知曉原因。」

  說完徑直朝外走去,溫朔看著紙上筆勒深痕的『策』字,若有所思。

  任府,苑琴推開房門,見天近拂曉才悄悄潛回來的任安樂已經起身,走上前埋怨:「小姐,你昨晚上哪去了?讓我和苑書擔心了大半宿。」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把京城街道逛了一遍……順便送個醉鬼回家。」

  苑琴眨眨眼,湊上前就要細問,卻被任安樂不耐煩推走:「出去出去,好好一個休沐日,我要去院子裡看書。」

  苑琴撇嘴,從背後拿出數封請帖:「小姐,您剛晉升為上將軍,送來的請帖哪能少,那些貴女的我都推了,這是各府的請帖,您好歹出席幾個,免得得罪人。」

  任安樂接過來一起合上:「選了誰都是得罪,還不如全去,苑琴,京城王侯各府我都還未拜訪過吧。」

  「恩,咱們不比剛入京城之時,小姐如今是上將軍,想必所有人都在看小姐會站在哪一派。」

  「陛下忌諱朝臣弄權,與其選擇一派,不如和京城諸侯交好,不理朝堂之爭,這些人大多是開國元勳,德行厚重,和他們來往,陛下不會有芥蒂。苑琴,備車,我去拜訪拜訪幾位侯爺。」

  「是。」

  安王府後院,遠遠傳來幼童嬉鬧之聲。

  安王妃面容和藹,坐在涼亭裡,望著玩樂的孫子孫女,笑得很是滿足。

  「愛妃,你前幾日才染了風寒,怎麼不回房休息。」安王從東宮回來,憂心王妃身體,不免叮囑幾句。

  「陛下遣了太醫來問診,昨日便大好了,王爺不必擔憂。」安王妃起身,忙迎安王坐下,「太子請王爺入東宮,可是出了事?」

  安王搖頭,朝庭院中撒丫子跑的孩子看了幾眼,「無事,太子只是說……陛下和太后年紀大了,喜歡兒孫繞膝之樂,讓你這幾日挑個時間帶孩子入宮給陛下和太后瞅瞅。」

  安王妃一愣,這等小事怎麼也輪不到日理萬機的太子鄭而重之將王爺請入東宮吩咐吧。

  「可是所有孩子?」

  「不。」安王搖頭,「我臨走時殿下有吩咐,只帶嫡系入宮請安便可。」

  安王妃點頭,有些疑惑,不安問:「王爺,殿下此舉……?」

  「愛妃勿用擔心,太子殿下胸中有丘壑,你照辦便是。」安王摸著花白的鬍子,敦厚的眼底劃過一抹狡黠。

  嘉寧帝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見他這個兄長兒孫繞膝,總該念及東宮無嫡系,退一步才是。

  次日,嘉寧帝在上房批閱完奏摺,想到幾日未向太后請安,吩咐趙福擺駕慈安殿。

  慧德太后在大靖享譽甚高,她出身北方詩書世家,十五歲嫁給太祖,乃大靖開國元后,太祖崩逝後便退慈安殿。

  普天皆知,嘉寧帝對慧德太后極為孝順,凡太后所言,必會應諾,是以滿朝上下對太后尊崇有加,只可惜太后身體素來欠安,極少接見外臣。

  「韶華,你這隻八哥真有趣,老太婆我每日都指著它來陪我解悶呢!」

  「皇奶奶,韶華天天都來看您,您這是嫌棄我還不如一隻八哥!」

  「你呀,都成大姑娘了,還要和隻小鳥置氣。」

  慈安殿內,請安的宮妃坐了滿殿,韶華嬌憨的靠在上首的慧德太后身上,不依不饒的撒嬌,太后眉角含笑,對著孫女直揶揄。

  不得不說皇家駐顏之術冠絕天下,太后五六十歲的年紀,卻髮如黑綢,容顏不顯老態,只是瞧上去有些蒼白孱弱。

  「哪有哪有,皇奶奶慣會取笑我。」

  「你祖母說得不錯,韶華,都快招駙馬了,還一副小孩子心性。」嘉寧帝從殿外走進,笑道。最近韶華日日都來慈安殿陪太后,他很是滿意。

  見嘉寧帝走進,眾妃慌忙起身見禮,韶華見嘉寧帝神色愉悅,暗舒了口氣,又聽他提及選駙馬,一時害羞,跺著腳道:「父皇,你和皇奶奶一樣,都取笑我,兒臣不和你們說了」。說完紅著臉跑出了慈安殿。

  嘉寧帝和太后看著韶華一溜煙跑個沒影,相視一眼笑得有些無奈,他朝眾妃擺手:「你們回去吧。」

  嘉寧帝是個勤於政事的皇帝,平日裡宮妃見他的時間不多,也就能在太后這碰機會,此時都有些悻悻,沒精打采的退了出去。

  太后瞧在眼底,搖頭道:「皇帝,政事固然要緊,可後宮和前朝干係緊密,也別冷落了諸妃。」

  嘉寧帝點頭應是,坐到太后旁邊,關切道:「母后近來身體可還安好?」

  「好,只要朝廷安穩,百姓康泰,哀家自然會好。」太后抿了一口嘉寧帝遞過來的參茶,道:「聽說太子立了大功,百姓都在稱頌。」

  嘉寧帝笑了起來:「他還算爭氣。」回答間與有榮焉。

  知道嘉寧帝素來對太子格外不同,太后只是笑笑,漫不經心問:「哀家還聽說朝廷出了個女將軍,你將她賜給太子,但太子和她都拒絕了。」

  嘉寧帝斂住笑容,淡淡道:「母后,任安樂確有大才,入東宮為妃可惜了,此事是兒子考慮不周,也不怪太子會拒絕。」

  「女人相夫教子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朝廷也不缺這麼一個人才,他為何不迎妃入東宮你難道不知道緣由不成?」太后眉眼肅冷,手中杯盞落在案桌上,碰出清脆的聲響。

  大靖初立時,太后雖為中宮之主,卻遠不及帝盛天在大靖的威望聲明,她平生最不喜女子談論朝政,持劍沙場,更何況太子一直為了帝家女拒選別家貴女為太子妃,此事一直為太后心底的一根刺。

  嘉寧帝知道此話觸及太后心裡隱痛,歎了口氣,「母后,任安樂確於朝廷有功,此事和她無多大干係,只是太子如今……還對靖安侯的事放不下。」

  「亂臣逆子,何須對他們仁慈?」太后不悅。

  「太子心慈敦厚,當初太祖就是念及此,才會將他立為皇太孫。」

  當年嘉寧帝欲效仿帝家禪讓天下之佳話,立靖安侯為太子,曾令朝堂動盪。

  好在韓燁自小聰慧,同時得太祖和帝家家主喜愛,太祖將帝位傳於嘉寧帝,也是顧念於此。太后念及當年帝位之爭的兇險,面容總算緩和下來,卻歎了口氣:「皇帝,東宮無太子妃無嫡系,實在太過荒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0:41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二章

  「太后,陛下,安王妃攜小世子前來請安。」

  太后話未完,殿外有聲音奏請。

  「讓他們進來。」太后揭過這個話題,笑道:「安王府的幾個小傢伙機靈得很,你也一起見見。」

  嘉寧帝點頭,見跑進殿的小娃娃個個憨態可掬,臉跨了下來。

  這個安王,明知東宮無嫡系,他還成日裡把他府上的小崽子送進宮來膈應人!抬眼看太后摟著安王府的小世子笑得挪不開眼,嘉寧帝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安王妃陪著太后說笑,見太后喜愛自家孫兒,也很是高興。

  「皇上,聽說貴人快生了,若是生個小皇子,宮裡也能熱鬧些。」太后感慨,見嘉寧帝未答,不由加重聲音喚道:「皇帝?」

  嘉寧帝回神,朝安王妃略帶深意看了一眼,回頭笑道:「母后,您說得對,皇家無嫡系確實荒唐,東宮該選太子妃了。」

  太后和安王妃同時怔住,東宮太子妃?太子一直不肯迎娶任何一家的貴女,皇帝如今鬆口,難道是要迎回囚禁在泰山的帝家孤女不成!

  「皇上,你此話何意?」太后放開手中的小世子,聲音沉下,慈祥的面容微帶肅冷。

  安王妃眼觀鼻鼻觀心,像是絲毫沒有看出大殿裡瞬間冷凝的氣氛。

  「母后。」嘉寧帝拍拍太后的手,笑道:「您放心,朕定不會選讓您不喜的女子入東宮為太子妃。」說完告退離去。

  安王妃如坐針氈的留了片刻,見太后沒了興致,抱著小世子告退。

  慈安殿恢復了往日的清淨,蘇嬤嬤端著御膳房剛燉好的雪蛤盅走進來,見太后神色懨懨,勸道:「太后,您放心,帝家當年犯下謀逆大罪,即便太子再堅持,陛下也不會將帝家孤女立為太子妃。」

  「她有先帝留下的遺旨。」太后睜眼,不急不緩,聲音中滿是冷意:「你以為真的是太子堅持,陛下才不擇定東宮太子妃人選?」

  蘇嬤嬤不解:「若不是為了殿下,陛下何必忍讓至此?」

  「糊塗,當年先帝留下的遺旨裡,除了立帝梓元為太子妃,還寫了什麼,你忘了不成?」

  蘇嬤嬤回:「還有立陛下為帝……」話到一半,蘇嬤嬤愣住。

  「沒錯,處死帝梓元、將她入主東宮的資格剝奪,就等於違背了先帝留下的最後一道遺旨,陛下不僅會為史官所諫,就連他繼承帝位的正統性,也會受萬民質疑,朝中王侯當年有大半曾受帝家恩惠,若非當年靖安侯謀反之事罪證確鑿,你以為韓家的天下還能坐得穩嗎?將帝梓元囚而不誅,不是顧念太子,而是為了大靖朝堂的安穩,這一點,陛下很清楚。」

  「太后,那我們該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太后接過蘇嬤嬤遞來的補品,聲音淡淡:「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她被皇家養了十年,你以為還是當年的帝梓元不成?大靖天下,永遠都只能姓韓!」

  也只有此時,才能在這個頤養天年的太后身上,看到曾經母儀天下的威嚴深沉。

  嘉寧帝要為太子擇定太子妃的消息在朝堂上下不脛而走,各家王侯聞之興奮,想來也是,太子二十有二,尚無嫡子,無論是為朝堂安穩,還是國祚延綿,都應該早日解決此事。是以消息一出,各府適齡待嫁的貴女皆停止議親,觀望太子的應對,哪知處於流言蜚語中的東宮這次卻保持了緘默,無論朝臣如何旁敲側擊,太子殿下都是一副清風淡月、事不關己的模樣。

  倒是民間堂口因這事熱鬧紛呈,他們將各王侯府家的貴女列出三六九等,為太子妃的擇定興起了賭局。

  半月後,賭盤開出,位其首的是左相幼女姜蝶雲、遠東東安侯府的三小姐趙琴蓮、晉南洛老將軍長女洛銀楓。

  此三女名冠大靖,文采出眾,是東宮太子妃的上佳人選。

  除此之外,為了讓這場賭局更加盡興,地下賭莊還列了兩人的名字在盤口上,當然,因為這二人的身份,沒人敢將她們的名字放到明面上來。

  帝梓元,太祖崩逝之前親自擇選的太子妃,如今是個罪女。

  任安樂,千里求娶太子名聲斐然的上將軍,前身是個土匪。

  此二人名諱的出現讓京城的地下賭莊沸騰起來,雖然賠率驚人,敢下注的人卻極少,無他爾,眾人皆知,他們能入東宮為太子妃和六月飛雪的奇跡恐是相差不遠。

  上最近遞進的摺子比以往半年都要多,左右不過是些老臣言太子年長卻子嗣稀少,希望陛下能從王侯府裡擇出品行德厚的貴女入東宮的言辭。嘉寧帝這幾日翻看摺子,總算知曉了自家兒子雖不受他待見、卻被一朝文武當成香饃饃成日惦記的事實。

  趙福在一旁磨墨,見嘉寧帝神色有異,垂下眼默不作聲。

  「朕等了幾日,還真有人不怕死,敢諫言讓朕請回帝梓元。」嘉寧帝將奏摺仍至一旁,神情莫測。

  趙福一凜,恐嘉寧帝心煩,問:「陛下,哪位大人如此大膽?」

  嘉寧帝擺手,亦有些詫異,「是左相一派的。」說著便皺起了眉,左相和帝家可謂是死對頭,不可能願意見到帝家捲土重來,難道是這個臣子自己的想法?

  想到不少老臣子的奏摺中亦隱晦提起接回帝家孤女的請願,嘉寧帝也沒有太過在意。

  「陛下,如今殿下選妃之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您真想為殿下擇定太子妃?」

  莫說其他人,就連成日跟在嘉寧帝身邊的趙福也被這兩父子鬧得一頭霧水,見大臣重提帝梓元之事未引得嘉寧帝震怒,不由好奇問了一句,話音剛落,對上嘉寧帝淡淡瞥來的目光,趙福面色一白,跪在地連連叩首,「陛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叩問帝王之心,確實罪該萬死。嘉寧帝未言半句,繼續翻看其他奏摺,上房裡只能聽見偶爾的翻閱聲和趙福叩首的聲響。

  半柱香後,嘉寧帝才開口:「好了,起來吧。」

  趙福如蒙大赦,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額頭已漸現血漬,「謝陛下恕罪。」

  「若不是太子的意思,你以為這些為帝梓元說話的老臣敢開口。」嘉寧帝合上奏摺。

  趙福不敢再言,只安靜的聽下去。

  「他始終認為朕當年對帝家太絕,為了一個帝梓元和朕磨了這些年,既然他心心念念,朕便把人送到他面前來,朕就不信朕花十年時光盡傾皇家富貴養出來的帝家幼女還是當年的心性……」

  「朕倒想看看,他究竟能為帝梓元做到什麼地步。」嘉寧帝起身,行到靠近內牆的桌邊,拿起銀架上墨綠鐵劍,觸手冰涼,端正無方。

  微眯眼,仁慈的面容上現出冰冷之色,出口之言讓上房凝滯下來。

  「太子他也該長點教訓了。」

  無論這場立妃風波如何風高浪漲,即便京城賭坊將任安樂的賠率升至了一賠一百,她還是每日奔波在各府侯爺的宴席之上,對此事沒有半點上心。

  一個月後,安寧公主府的回廊上,苑書跟在大踏步朝內堂行去的任安樂身後哀嚎:「小姐,咱都吃了一個月宴席了,就不能歇歇!這些京裡的貴人怎麼個個癖好怪異,喜歡和您下無賴棋也就算了,那幾個武侯爺打不贏我,還偏要隔幾日就和我決鬥,一群花白鬍子的老頭,筋骨又不經打,我還得憋著氣來,小姐,這一個月我陪練了二十五天,你說說,哪裡有我這麼命苦的丫頭,我要回晉南!」

  任安樂回頭,見自家丫頭怒氣衝衝,她摸著下巴打量了一下,見這個向來鐵打的姑娘眼底黑成了圓圈,聳嗒著腦袋活像被蹂躪過一般,難得生出了些許同情心,揮手成全:「得,別訴苦了。等今日安寧的宴席過了,我放你半月假,還讓你在庫房裡挑一件寶貝。」

  「真的。」苑書眼睛瞬間閃亮無比,她想著府裡庫房的寶貝,頓時生龍活虎,拱著任安樂朝內堂走,「小姐小姐,你快進去,早點完了宴席咱們好早點回府。」

  苑書拖著任安樂一路快走,臨近內堂聽到安寧豪爽的大笑:「怎麼樣,諍言,我說只要放風公主府搜羅到了前人傳下來的古書,皇兄自會不請而到吧!」

  「你既然敢放出這個消息讓我上門,自然不敢說假話,我來一趟又如何?」韓燁的聲音清越淡雅,任安樂眉一挑,大步一跨走進了內堂。

  「安樂,你來了。」正被韓燁氣勢壓得喘不過氣的安寧瞥見安樂,活像見著了菩薩,立時從椅子上站起,朝她迎來,仿佛任安樂一到,她對著太子的底氣也足了不少。

  「今日好熱鬧。」

  任安樂朝內堂一望,見大多是進京述職的西北將領,微微明瞭。安寧如今被嘉寧帝縛在京城,怕是日後見這些同袍的機會也少,這才會在他們離開前舉辦宴會,至於韓燁,聽聞他曾在西北領過幾年軍,堂中眾人神情鬆散,毫無拘謹,想必也和他有些交情。

  任安樂沙場喋血之名遠揚,在座的都是疆場裡練出來的血性漢子,見到她和對待安寧的態度一般無二,豪爽快意,不過片刻便熟絡起來。

  自任安樂進來,韓燁的目光一直未放在她身上,只是懶懶望著院外盛開的梅花,神情淡淡。

  安寧有些奇怪,推了推韓燁,低聲道:「我可是為了你才專門把安樂叫來的,你還不快點和她好好說說。」

  韓燁挑眉,「說什麼?」

  「父皇就要為你選太子妃了,王侯各府裡的鶯鶯燕燕瞅著你就像瞅著塊大肥肉,讓人膈應得慌。你看安樂多好啊,上次父皇賜婚,你就不該推拒,讓人家姑娘下不來台,你快些說點好話,向父皇再求個恩旨,哪怕是側妃也好堵了眾人的口實啊。」

  「不用。」

  「為什麼,你看不上人家?」

  韓燁朝堂中和眾將聊得熱火朝天,就差掀桌子上房揭瓦的任安樂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問:「你瞧瞧她的樣子,若是真的關心東宮太子妃位的人選,會是這麼一副模樣,這一個月她和京城各府的老侯爺相處甚歡,怕是沒時間顧慮到孤的婚事。」

  安寧一怔,轉頭任安樂看去,覺著自家皇兄說得沒錯,不由有些惋惜,憂心忡忡:「一定是你惹惱了她才會如此,皇兄,你什麼都不做,若是父皇真的為你賜下太子妃,你難道要隨便接受不成?」

  韓燁笑了笑,「孤迎入東宮的人,你知道只會有一人。」

  安寧頓住,神情複雜,「皇兄,父皇不會讓她下泰山的,你還是放下吧,別再堅持……」

  安寧話音未落,堂外腳步聲急促響起,公主府守門的小廝從外間跑進,表情活像見了鬼一般怪異得不像話。

  眾人停住玩樂,狐疑的朝這個連喘氣都困難的小廝看去,眼珠子隨著他上下伸縮的脖子轉溜。

  「殿……殿下。」他先是望向安寧的方向,然後覺得不對,冷不丁轉頭對著韓燁,哆嗦著語不成調:「太子……太子殿下,宮裡……宮裡有旨傳來……」

  安寧是個急性子,哪裡受得了這般磨蹭,喝到:「好好說話,再不說順溜點自己到軍營領軍棍!」

  小廝被安寧駭得打了個冷顫,猛地抬首:「回殿下,宮裡傳來陛下的聖旨,說陛下令禁衛軍護送東安侯府和晉南洛府的小姐入京。」

  安寧眉一擰,知道嘉寧帝已經下定決心為韓燁選妃,不耐煩擺手:「京城的賭坊盤口都開了一個月了,你以為本公主不知道,沒出息,還不快下去。」

  小廝眨眨眼,見自家公主鄙夷的眼神,拳頭一握,昂首,扯著嗓子視死如歸喊了一句:「殿下,陛下還下旨讓禁衛軍統領親入泰山,請回帝家小姐!」

  難以言喻的窒息,整個大堂突然安靜下來。眾人怔怔對望,看著堂下跪著的小廝,一時沒回過神,這人剛才說什麼……陛下下旨讓東安侯府和晉南洛府的小姐入京,還有什麼,哦,對了……迎回帝家小姐……

  迎回帝家小姐!當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句話包涵的意思後,幾乎是立時間,所有人都轉頭朝堂上坐著的太子爺看去,這一望,便愣在了當下。

  太子高坐上首,手裡握著一本古書,望向窗外,唇角勾起,整個人帶著淡淡的喜悅,溫潤淡雅得猶如從畫裡走出來的一般。

  任安樂立在武將之中,看向不遠處的韓燁,眸色深處蕩開極淺的漣漪。

  她沒有在韓燁臉上見過這樣如釋重負的笑容,至少……在她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的這些日子裡,從來不曾見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0:54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三章

  永寧寺後山,寧靜清渺的房外,零碎急促的腳步聲臨近,身著碧綠襦裙的丫鬟一把推開房門,朝裡面跑來。

  端坐桌前握筆描紅的女子抬首,見貼身侍女臉上的欣喜若狂,不由一怔,心底微微一動,「心雨,出了何事?」

  「小姐,陛下降旨了……」

  女子頓住,猛然起身,語調微顫:「陛下降旨,心雨,快說,陛下降了何旨?」

  「小姐,陛下要為太子殿下擇妃,親自下旨迎您回京!」

  心雨話音剛落,見自家小姐素來沉靜的面色被驚喜籠罩,亦是十足的歡喜,她十年前被送入泰山照拂帝家小姐,山中清冷歲月,一過便是十來年。

  「心雨,快些收拾東西,我平時臨摹的古書和縫好的衣袍,陛下賞賜的珍寶,還有……殿下送來的東西,全都帶上,一個不落。」

  「小姐,全都帶上嗎?」心雨有些愕然,呆了呆,問。

  雖然他們不能出泰山,但皇室十年間賞下的東西可不少。

  「我們不會再回來,自然全都要帶上,心雨,替我換衣。」帝梓元眸色一冷,將筆擱在硯臺上。

  「是。」見帝梓元轉身朝內室走去,心雨咬了咬唇,終是小心翼翼喚住了她:「小姐,陛下的聖旨中不止請您回京這一道旨意……」

  帝梓元轉頭,歡喜的神色稍稍斂住,盯著心雨,蹙眉:「說。」

  心雨咽了口口水,「小姐,陛下聖旨中言……您下山入京乃沐天恩,自今日起,您需得改名承恩,以奉皇室恩典。」

  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半晌不聞帝梓元之聲,心雨忐忑抬首,見自家小姐臉上奇異的神色,不由一怔。

  帝梓元垂眼,慢騰騰將腰間微散的錦帶繫好,聲音似笑非笑,帶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的如釋重負。

  「承恩,帝承恩,好名字,是個好名字。」帝梓元抬首,眼底素來的清冷淡雅一掃而光,瀉出滿溢的張揚銳氣:「既是天子恩典,我承恩便是。心雨,自今日起,我名便為帝承恩。」

  說完,一拂袖擺轉身走進內室,心雨看得瞠目結舌。

  帝梓元,太祖賜下的傾世之名,怎的小姐竟會如此的棄若敝屣,就如從來不願為此名一般。

  ……

  帝梓元,這個名字帶來的榮耀曾被整個大靖的女子羨慕追逐,即使是在帝氏一族被淹沒至歷史塵埃的十年後,這個人的重回京城依然讓朝堂和世族震動。

  太祖傳位遺旨中傾力賜予榮耀之人,叛國謀逆罪中仍得皇家庇佑的人,便是大靖王朝對帝梓元此人的解讀。

  只是同樣未曾有人料得到,嘉寧帝迎回帝梓元的聖旨上,竟會將其改名『承恩』。

  承恩,承天家之恩,這不僅是嘉寧帝在提醒重回京城的帝家孤女,也是在提醒大靖朝臣世族,無論帝家當年如何榮寵,如今已是他韓家天下,他願意賜下的,才是皇恩浩蕩。

  自此,世人口中,再無帝梓元,唯有得天家恩寵、有幸回京的帝承恩。

  除去帝承恩重回京城的震撼,太子欽選太子妃的事實也讓京城氏族磨刀霍霍,眾氏族眼裡,太子實則一待宰肥羊——儲君之位穩坐,無正妻嫡子。誰家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役裡拔得頭籌,便是坐穩了將來的外戚之位。

  雖太子一心屬意帝梓元為太子妃,但大靖國君畢竟是嘉寧帝,逆賊之女為未來國母,即便有太祖留下的遺旨,也未必能成事實。

  嘉寧帝下旨在太子壽宴後三月內擇定太子妃人選,是以半個月後在東宮舉辦的宴席,引得滿京城貴女趨之若鶩。

  這場漩渦流言中,東宮穩如泰山,絲毫未因太子妃擇定而顯得隆重熱鬧,也未因帝梓元改名而顯得焦躁憤慨,嘉寧帝像是極滿意太子的穩妥,遂將江南遴選士官之責交於太子,月內東宮內政因此更加繁忙起來。

  東宮房內,安寧尋到和幕僚商討江南水災安頓事宜的韓燁,在一旁守了半日,總算爭了點時間和他好好說說話。

  「皇兄,父皇下旨讓洛銀輝和趙琴蓮同時入京,你猜他打得什麼主意?」安寧搖晃著腿,把宮娥端進來的流雲糕扔進嘴裡,模糊不清問。

  韓燁翻著屬臣送來替選沐天府官員有關德行的摺子,頭也未抬,「你在西北待了四年,歷經的事也不少,父皇在想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

  「疆場快意恩仇,看得順眼就大口喝酒交朋友,看不順眼就拔刀一見高下,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我寧願待在西北大營,也不願意回這個心眼多的京城。你看看韶華,才十幾歲便學的和那些宮妃一個模樣,對面菩薩反面虎,瞧著都膈應人。」

  韓燁皺眉,抬眼朝坐得吊兒郎當的安寧看去,「安寧,你是一國公主,不可妄議宮妃!」

  「什麼宮妃,那個懷著龍種的古昭儀和我差不多大,真想不通忠義侯府門庭也夠貴了,為何還要將好好的女兒送進宮裡來……」

  「安寧!」韓燁忍無可忍,好脾性被磨光,終於呵斥這個無法無天的皇妹起來。

  「放心,皇兄,也只在你面前我才會如此說。」安寧見韓燁面色難看,噗嗤一笑,屈身上前,「難得見你動怒,看來你挺關心我的,說實話,施諍言這個木頭樁子在西北老是護著我,是不是皇兄你交代了的?」

  韓燁沒好氣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讓他護著你,憑你在疆場上不知死活的莽勁,孤連棺木都備不過來。」

  安寧一怔,她沒想到韓燁竟真的曾將她託付給施諍言,既為兄長的關心感動,心底不知為何也有些失望。她撇撇嘴,道:「父皇的心思也不難猜,洛老將軍掌管祟南大營,當年帝家敗落後的軍隊全在他手裡,忠義侯的軍權被剝奪,如今咱們大靖在兵權上能說得上話的便只有洛家和施家,東安侯乃是傳了幾百年的儒家世族,得天下士子敬重,我看你的太子妃不外乎就是這二人之中擇其一了。」

  韓燁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安寧,你知道,還有一人。」

  安寧努力將糕點咽下,灌了口茶,勸道:「皇兄,如今不比當年,如果你的太子妃不是這二人中的任一人,太子位將會不穩。別忘了,九弟也到了適婚的年紀,父皇在未做定論前將兩家貴女同時迎入京,想必已經做了打算。」選剩下的那個必然會是昭王妃。

  見韓燁不語,安寧歎了口氣,「皇兄,你太子位不穩,便護不了她。父皇將其賜名承恩,若你將來不能登上皇位,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帝梓元了。」

  韓燁拿著奏章的手一頓,半晌後放下,行到窗外,望向整個東宮。

  黃昏下,巍峨的宮殿古樸厚重,院子裡楓葉落了滿地,深秋的蕭瑟將東宮淹沒。

  「安寧,太祖和帝家家主戎馬山河十年才有大靖,父皇經諸王混戰才坐穩皇位,若我的江山需要外戚來支撐,這般的帝王,要來做什麼。」

  「至於梓元,這個名字從來不只是太祖賜下的榮耀,帝梓元這個名字屬於她,融進她的骨血,就算是父皇也不能真正剝奪。安寧,你知道嗎,我在等她回來,十年了,一直在等這一天。」

  從始至終,韓燁都未回首,安寧坐在房內,望著青年立於窗前的單薄卻堅韌的背影,眼眶澀然。她突然明白,她這個兄長為何會對一個十年不見的人如此執著,並不是帝梓元值得如此,而是帝家從消亡那一日開始,帝梓元同樣融進了韓燁的骨血。

  他對帝梓元,一如當年的太祖對帝盛天。

  只是太過可惜,兩人的命運竟是驚人的相似。

  當年太祖和帝家家主隔著十年之期的相見恨晚,而如今的韓燁和帝梓元隔著帝家一百多條人命的血仇。

  任安樂聽到消息的時候,正蹲在院子裡照料著她那幾株稀罕的金焱花,苑琴見任安樂眼皮子都未抬,特意瞅了兩眼又重複了一遍:「小姐,陛下下旨賜帝梓元改名承恩,現在外間百姓都在議論此事。」

  「急什麼,有些事他說了不算,你以為聖旨一出,便什麼都管用了,讓他們議論去吧,京城這地兒,還是熱鬧些好。」

  苑琴見任安樂樂得偷閒,撇撇嘴道:「小姐,您打算什麼時候告訴苑書實話,苑書知道您真正的面容,等泰山上的那位入京,我怕她多半會猜出來。」

  任安樂擺弄花苗的手頓住,起身,苑琴走上前替她將手上的土拭淨。

  「安樂寨裡的老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在苑書之後入寨,你可知我為何對你坦白,卻不對她說?」

  「苑書心思單純,小姐怕她藏不住秘密?」苑琴猜道。

  任安樂搖頭,「苑書是單純,於行軍打仗上卻有奇才,往往能出人意料扭轉乾坤,且在武功一途上的天分不下於我,若讓她過早知曉這些事,以她的性子不會有如今的成就。」

  「那……若是苑書見著了泰山上的……」

  任安樂笑笑,擺手,「你日後可喚她帝承恩。」

  苑琴點頭,「苑書見了帝承恩可怎麼辦?」

  「這丫頭膽子素來便大,嚇一嚇她也不錯。」任安樂伸了個懶腰,就欲往房裡走。

  苑琴欲言又止,喚住她:「小姐,剛才有請帖送進府裡,請您出席半月後太子在東宮的壽宴。」

  任安樂頓住腳步,回頭,皺眉,「此次東宮宴會邀請的是京城貴女和世家子弟,我如今的身份並不適合出席,韓燁怎會遞來請帖自討沒趣?」

  苑琴沉默,眨眨眼才道:「小姐,是慈安殿的總管親自送來的請帖,這次的壽宴是太后一力舉辦,太后雖不出席,但是參加的人選皆由太后選定,除了小姐,得了太后親自下帖的還有正在路上的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以及……帝承恩。」

  「是嗎?太后真正想邀請的恐怕只有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我純粹是個應景的。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一下子來了三隻,東宮的火怕是要殃及池魚了。苑琴,你替我挑一套正經衣服,我在一旁陪著唱台戲,也算圓了太后的恩旨。」

  任安樂懶懶揮手,踩著木屐三兩下遁進了房。

  苑琴一想半月後的東宮壽宴便很是期待,眨了眨眼,摸摸鼓鼓的荷包琢磨著京城哪家衣飾店口碑不錯,一溜煙沒了人影。

  幾日後,官道上,迎面而來一行人,禁衛軍護衛兩旁,中間的馬車極是華麗張揚。

  「鄭統領。」車內一聲喚,一旁的禁衛軍統領鄭山靠近窗邊,低聲問:「心雨姑娘有何吩咐?」

  窗布被掀開,露出一張秀麗溫婉的臉,心雨柔聲道:「我家小姐久不下泰山,身體微恙,希望統領能在下一城為小姐尋個大夫,將車程放慢些。」

  鄭山微怔,粗獷的面容略有苦惱:「心雨姑娘,離京城還有些路程,太后有令讓帝小姐參加太子殿下半月後的壽宴,若是遲了……」

  「統領放心,只是會遲些日子,絕不會延誤殿下的壽宴讓統領為難。」

  見小姑娘可憐兮兮的求情,念及馬車裡那位的身份,若是病了他也擔待不起,鄭山點頭,應諾:「心雨姑娘莫擔心,等入了城,我會為帝小姐請個穩妥些的大夫。」

  心雨笑著感謝,放下窗布,縮回馬車裡,轉頭見帝承恩抿著茶神色沉靜,遲疑片刻問道:「小姐,您好不容易才能下山去見殿下,怎要拖延著不入京城?」

  帝承恩放下杯盞,半晌後淡淡道:「你這幾日沒聽說嗎,陛下迎入京的不只是我這個帝家孤女,還有晉南洛家和東安侯府的小姐,我怎能和她們同時入京。」

  「為何不能?」心雨神情懵懂。

  「他們有背後的家族為靠山,一入京城便得前呼後擁,我如今毫無依靠可言,京城波譎雲詭,我自然要賭一賭太子殿下的心慈,若他能在壽宴上對我高看幾分,壓一壓那幾人的風頭,遲幾日又何妨。」

  心雨恍然大悟,只是看著冷靜的帝承恩,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感慨,那個往泰山送了十年禮物的太子殿下,恐怕不知道在他惦記了十年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心裡,他也是可以被算計的。

  數日後,京城街道上,一輛樸素的馬車湧入人流中,馬車周圍護衛之人極少,卻個個天庭飽滿,臉帶煞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之人。

  「大哥,京城真是熱鬧,你說太子殿下長得什麼模樣?」

  馬車內,穿著一身簡單布衣,臉龐圓嘟嘟的小姑娘脆聲問著另一個垂眼翻冊的青年,神態嬌憨可愛。

  「銀輝,你可見過大靖史冊上見立國元勳的畫像?」青年眼皮子都未抬,漫不經心回。

  「當然見過啊!那和太子殿下有什麼關係。」

  「聽說太子肖似太祖,你念著的太子長得和埋進土裡的人一個模樣,沒什麼好期待的。」

  青年淡淡回,抬眼,望著洛銀輝,認真無比。

  微風襲來,將窗邊布簾吹開,外面行走的路人不經意間瞥見馬車內的光景,著實一怔。

  倒不是馬車內小姑娘的嬌憨可愛難得一見,而是馬車內端坐的青年,雖然臉龐蒼白孱弱,一雙眼卻若繁星般睿智清澈,蘭華之姿,竟絲毫不弱於享譽京城數年的溫朔公子。

  如此佳人,平生僅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1:08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四章

  東宮太子壽宴矚目之際,帝承恩病於途中將與壽宴失之交臂的消息已人盡皆知,京城貴女聞之欣喜,隨著洛家和東安侯家的小姐相繼入京,京城銀樓衣飾老店的店門幾乎被踩破,江南進獻的綢布亦是一搶而空,一場東宮壽宴,在皇室的鄭而重之的對待下,演變成了太子擇妃的重頭戲。

  皇宮花園內,正陪著古昭儀賞花的嘉寧帝聽見趙福稟告,神情有些古怪:「你說帝承恩還未入京?」

  「是,陛下,鄭統領派人快馬傳信回宮,帝小姐偶然風寒,行程延緩,還不知能否趕上太子殿下的壽宴。」

  「隨她去。」嘉寧帝擺手,頗為敷衍,「她等了十年才能下山,倒是能沉得住氣。」

  趙福見嘉寧帝神色淡淡,懂眼色的退了下去。

  「陛下,臣妾聽說帝家小姐容顏絕色,不知可言過其實?」古昭儀嬌聲道,肚子顯懷,臉龐日漸圓潤。

  「哪裡聽來的話,她入泰山時不過八歲,何談得上絕色。」嘉寧帝被逗得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古昭儀遞到口邊的清茶,才繼續道:「不過,、這丫頭幼時頗有當年帝家家主的氣韻,也不知如今和帝盛天有幾分相似?」

  「只是相似罷了,到底不是帝家主本人,陛下何必掛懷。父親前幾日進宮,跟臣妾說起當年和陛下戎馬天下的過往,臣妾聽著很是遺憾,沒能見到陛下當年在馬上的風姿。」

  「朕的小皇子正好是冬日裡出世,到時朕帶你去圍場裡替他獵一件大裘回來,也好圓愛妃所想。」

  見嘉寧帝神色愉悅,古昭儀咬了咬唇,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謝陛下,臣妾小妹今年也到了適婚的年紀,臣妾還指望著陛下替她指個好人家呢!」

  「哦,好人家,忠義侯在京城位極人臣,什麼樣的家世對你們來說才是好人家,莫非是……東宮?」

  嘉寧帝握著茶杯的手一頓,似笑非笑的看了嬌羞可人的妃子一眼,眼冷了下來。古昭儀摸著肚子的手一顫,不敢迎上帝王莫測的神色,心底著實懊惱。

  數月前因古齊善的妄為,忠義侯府兵權被奪,聲勢大不如前,她小心討好了數月,終於憑藉肚子裡的龍種讓嘉寧帝重新寵倖於她。若非父親想讓幼妹嫁入東宮,她也不會急著對嘉寧帝提起忠義侯。

  「愛妃,忠義侯和朕君臣幾十載,朕非寡恩之人,賜予忠義侯府的榮耀已是朕顧念舊情,東宮妃位和西北兵權……還容不得他忠義侯來指手畫腳,告訴朕該如何行事。」

  見嘉寧帝目光如鷲,古昭儀慌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臣妾妄言。」

  「起來吧,在小皇子出世之前不要離開雲瑞殿了。」

  望著嘉寧帝遠走的背影,古昭儀癱軟在地,臉色蒼白。

  壽宴前一日,見太子一如既往安排江南諸事,溫朔總算忍不住開口:「殿下,帝小姐染病,怕是來不及趕上您的壽宴,您就一點也不著急?」

  「有什麼好著急的,她遲早會到。」韓燁皺著額角,遞給溫朔一道摺子:「這是我這幾日挑出的厚重穩妥的官員,讓禮部尚傳諭江南,令其即日上任。」

  「誰都知道這場壽宴是太后為您擇妃的先頭戲,哪家小姐品性才情兼備便八九不離十了……」見太子起身抬步朝房外走,溫朔嘀咕一句:「太后親自派人將請帖送到了上將軍府,明日若是任將軍到了,該如何是好?」

  「明日以貴禮來迎任安樂,不可輕浮待之便是。」

  溫朔連忙點頭,「這我自然知曉,殿下,聽說送洛小姐入京的是洛銘西,京城子弟對此人議論紛紛,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韓燁腳步一頓,行至回廊,望向東宮深處北闕閣的方向,半晌後才聽到他些微肅冷的聲音。

  「此人與孤同歲,善謀,通曉政事,洛將軍一介武將,洛家在晉南的聲勢十年內如日中天,逢戰即贏,人心得盡,便是他的功勞。只是洛銘西自小身體孱弱,父皇每年都會將不少珍惜藥材賜予洛家。」

  聽見韓燁聲音頗為感慨,溫朔狐疑:「殿下難道認識他?」

  韓燁笑笑,言:「帝梓元性子倔強,當年晉南靖安侯府一家獨大,她在晉南過得逍遙自在,即便父皇以公主之禮相迎,她亦不肯依父皇之旨入京,靖安侯試盡各種方法,她最後終於答應入京,但提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好奇心被勾起,溫朔湊到韓燁身邊,忙不迭問,他實在不知,當年僅七歲的帝梓元在嘉寧帝以公主之禮相迎後都敢拒絕入京,還能有什麼方法能讓她改變主意。

  「當年洛將軍是靖安侯手下最得力的副將,帝梓元答應入京,唯一的條件便是在她入京的一年內,洛家長子洛銘西必須隨侍她左右,皇家需賜予洛銘西出入宮禁之權,來往東宮之便。」

  溫朔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開口:「殿下,那豈非帝小姐所行之處,洛銘西皆可前往?」

  這等行徑,跟安寧公主叫囂著養面首何異,更何況那時候,天下皆知帝梓元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大靖太子未過門的太子妃!

  「不錯。」韓燁回首,苦笑:「若非當年帝梓元只有七歲,孤恐怕就戴了一頂大靖子民人盡皆知的綠帽子。」

  「殿下,帝小姐果真女中巾幗,等幾日你要替我好好引見引見。」難得看見太子如此無可奈何的模樣,溫朔強忍住爆笑的衝動,擠眉弄眼著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望向溫朔跑遠的身影,韓燁神色隱隱複雜,立在原處半晌未言。

  第二日,未及傍晚,東宮前車水馬龍,大半京城貴女及世家子弟盡及此處,素來清冷厚重的東宮喧囂榮盛。自嘉寧帝登基、當年的忠王世子韓燁以儲君之位入主東宮之後,還未曾有過這樣的熱鬧。

  琉璃瓦燈長燃,龍紋錦毯鋪地,碧綠明珠點綴,一入東宮,幾乎所有人都能從這座比擬皇宮的宮殿上看出天子對儲君的看重,也讓一眾看花了眼的貴女對東宮長久以來缺出的席位更加嚮往。

  太子妃位已是如此榮華,未來國母又當如是?

  大殿內聚滿賓,不知有意無意,今日靠近上座的皆是貴女,世家公子反而位列後席,此時宴席臨近,大殿內可謂百花爭豔,唯首兩位少女更是出挑。

  左相幼女姜蝶雲,俏麗嫵媚,矜持高傲,端坐右首,和她身旁圍繞的眾女高談闊論,一見便是京城貴女之首。

  她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女面容素淨,不施粉黛,襲著濃濃的卷氣,觀之淡雅高貴,腰間香袋上繡著一個精緻寫意的『東』字,想必是東安侯府的大小姐趙琴蓮。

  趙琴蓮下首之位空缺,洛家小姐還未入席,比之候位太子妃的她,京城子弟對名揚晉南的洛銘西更加期待。

  智謀無雙,濁世晉南,十年未入京的洛家長子久違京城眾人之耳。

  當然,除了洛銀輝,左首兩座亦還未等到主人,但眾人入東宮前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左首之位乃太后親自安排,為大靖新晉的上將軍任安樂所留,至於在她之下的位置,滿座觀去,只剩一人,便是到現在還未入京的帝承恩。

  「任將軍,走過這條回廊便是大殿。」宮娥小心引著身後的女子,不時回頭觀望,眼帶驚歎。

  任安樂瞧著有趣,懶洋洋問:「小姑娘,你瞧了半晌,怎麼,是在比較我和大殿上的貴女哪個能得你們殿下歡心?」

  引路的宮娥腿一抖,差點摔倒,停住身惶恐的行禮回:「將軍恕罪。」

  「無事,我已知道如何走,你引到此處便是。苑琴,走吧。」說完大踏步朝前而去。

  留在原地的宮娥望著前面倜儻風流的女子,久久未能回神。

  任將軍怕是自己亦不得知,不談模樣,她這般氣質打扮,足以讓殿中貴女相視無言。

  大殿燈火通明,杯盞交錯的歡笑聲落耳隱約可聞,苑琴看著一路走來宮娥皆歎的自家小姐,亦是躊躇意滿。小姐懶散慣了,下沙場一身布衣,上戰場一身盔甲便混了十來年,入京後也是官服多,想不到這麼一打扮,倒是頗為出人意表。

  「等一下。」急促的呼喊聲自身後傳來,兩人回頭,停在了原地。

  圓嘟嘟的臉龐略顯嬌憨,一雙大眼烏黑明亮,鵝黃的長裙著在她身上清新可人,跌跌撞撞奔來的少女朝兩人連連招手,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在她身後,幾個宮娥面容急切,想是怕她摔倒。

  任安樂頓住腳步,眼底隱有笑意而出,微微感慨,這孩子和她母親極像,十年過去,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燼言若是還活著,該和她一般大了。

  一念間,少女已跑到身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任安樂忙扶住她,笑道:「慢點,無人追著你,何需著急?」

  「剛才在殿門外我聽到就差我一個人未到了,若是遲了,兄長定會怪我貪吃誤事,姐姐行行好,和我一起進去吧……」少女雙手作揖討好,抬眼話還未完,圓鼓鼓的眼睛一怔,話便忘了說。

  「姐姐,你真好看!」

  少女清脆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讚歎,任安樂活了這般年歲,從未被如此直白的讚揚過,到底女為悅己者容,當下便笑了起來:「哦,當真?小姑娘,我哪裡生得好看了?」

  看著洋洋得意的自家小姐,苑琴後退兩步,甚感丟臉。

  「呃……」洛銀輝眨了兩下眼,極為認真道:「姐姐你說不上哪裡好看,但是我就是覺得好看。」

  任安樂笑容一頓,看著洛銀輝,問:「你是洛家小姐洛銀輝?」

  洛銀輝點頭,「姐姐是……」

  「我是任安樂,聽過嗎?」

  洛銀輝小臉一跨,「你是晉南的大土匪……」隨即又堆滿笑容,「也是咱們晉南的女巾幗,還是大靖的上將軍,我自然聽過!」

  看著伶俐可人的洛銀輝,任安樂哈哈大笑:「走吧,晉南的土姑娘,咱們一起進去瞧瞧,看看京城世家公子稀罕的貴女都是些什麼模樣,咱們也好學著點!」

  洛銀輝連連點頭,抓住任安樂的手朝大殿走去。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立在回廊後著一身白色長袍、面冠如玉的青年笑得頗為無奈。

  待兩人不見,才轉頭對一旁的侍女淺笑道:「我身體微恙,殿下免我入席,不知東宮可有休憩的地方?」

  宮娥臉龐紅的發燙,被青年一望更是連頭都不能抬,聲如蚊音:「回公子,花園有一石亭,公子可以去此處休息,我替公子領路。」說完握著燈籠急急領著洛銘西朝回廊外的假山處走去。

  大殿內早已正襟危坐,畢竟臨近門口的笑聲並不淺,見剛剛入殿端坐上位的太子殿下好整以暇的望著殿門口,眾人對這位名震京城的新貴將軍更加好奇起來。

  心思未落,懶散隨意的腳步聲踩在大殿口,眾人抬眼,皆是一怔。

  粉雕玉砌的少女可愛嬌憨,如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出現時一般讓人眼前一亮,但她身邊立著的女子,讓整座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墨黑的廣袖長袍,淺紋印底長靴,腰間斜插一把錦扇,長髮挽於頸後,嘴角輕抿,目若燦星,一身古時晉南雅士的裝扮。

  如此女子,換下將袍,著上晉衣,名士之態,極盡風流。

  沒有人想到上將軍任安樂會以男裝出席,亦無人料到,這身氣質竟與她如此契合。

  一眾貴女面色微凝,望著緩步走來的任安樂,不由漸生自慚之心。

  韓燁垂在膝間的手一頓,眼底微歎,望著殿門口盈盈而笑的女子,起身撫掌,「上將軍大駕光臨,孤有失遠迎,請上座。」

  「哪裡,太子殿下大壽,臣來遲了才是。」任安樂回得肆意,手一拱,便拉著洛銀輝大步朝殿內而去,行過一眾驚歎莫名的目光,極坦然的坐在左首首位,端起桌上酒杯朝太子遠遠一敬:「願殿下身體康泰,早日迎回太子妃,也好絕了臣大不敬的心思!」

  看著妄言不羈的任安樂,眾人目瞪口呆,哪知太子長笑一聲,舉杯迎向下首:「承將軍貴言,若東宮有喜,必請將軍為座上!」

  兩人默契十足,一飲而盡,竟晃似對大殿諸人視若無睹。

  滿殿貴女看著相處契合的二人,古怪之意頓生,太子和任安樂拒了陛下賜的婚事,何以還能相處得如此毫無介懷?

  還未回過神,和太子飲完酒的任安樂已朝整座大殿中的貴女世子望來,手中酒杯再次倒滿,「安樂遲來,自罰一杯,諸位盡興!」

  整座大殿有片息的凝滯,但幾乎是立時間,所有人臉上有一晃而逝的受寵若驚,無論是威名赫赫的晉南女土匪,還是人心得盡榮寵冠京的上將軍,對在座貴女而言,今日一見,都無法再生攀比之心,唯剩敬服。

  女子立世能如任安樂一般灑脫不羈,除去當年盛名立國的帝家家主,他們亦是未見一人。

  臨近關閉城門之際,一輛由禁衛軍護送的馬車遠遠而來。

  晚宴已近尾聲,戲已陪著唱足,見一眾貴女望向韓燁的目光殷殷急切,任安樂難得做回好人,借不勝酒力提前離席。

  韓燁垂眼看她一身輕鬆離去,望向大殿面容俊凜,又成了任安樂入殿之前的模樣。

  舞酒盡酣,已入深夜,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無心此宴,眾女只覺無力,但仍忍不住對著坐於上首的青年心生傾慕。

  由始至終,能在太子高坐上首間仍舊毫無所動的只有東安侯府的大小姐和一直瞪著大眼一個勁盯著貴女猛瞅的洛銀輝。

  酒席終散,太子起身就要離席,大殿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看著跑進殿的侍衛,眾人面面相覷,今日東宮夜宴人盡皆知皇室矚目,有誰敢在此時來煩擾太子。

  韓燁停步,望向大殿上跪著的侍衛,「何事?」

  「回殿下。」侍衛垂頭,聲若洪鐘:「宮門侍衛傳話,說是帝小姐已至宮門前……」

  侍衛話音未落,眾人愕然瞧見——他們一晚上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唇角輕抿,毫不猶疑抬步朝大殿外走去。

  步履生風,月色餘光下,唯剩他拂袖而過的衣袍浮影。

  此時,東宮假山石亭上,青年拖著下巴望著費了半日手腳爬上來吹風的任安樂,嘴角勾了起來,指著涼亭滿是笑意。

  「任將軍,此地是我先來,你若想坐,得按咱們晉南的規矩來,喏,你腰間別著的沉香木錦扇,我看著不錯,便算買路錢,可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1:24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五章

  任誰手腳並用費了半日力氣尋得一個舒適地兒打算養神時被割宰一刀都不會高興得起來,更何況還是任安樂這樣的主。

  她涼涼打量了石亭裡的青年一眼,腳一抬踩在石凳上,痞笑道:「甭管按什麼規矩,我任安樂從來只有劫人的份,還沒有人能劫到我身上來……」說著展開腰間錦扇,眉一揚,「報上你的名號,若是和府上有些舊情,本將軍可以既往不咎。」

  這兩人都是東宮的上賓,一旁立著的宮娥瞧著互不相讓的二人左右為難。

  洛銘西看著面前橫行霸道的女子,長笑出聲:「雖入京城,將軍性子倒是未變,我與將軍雖未見過,在晉南也有十年交情,將軍莫不是將在下的恩義忘得一乾二淨?」

  任安樂神情狐疑,迎上青年的笑臉打量片刻突然道,「你是洛家長子洛銘西?」

  見青年不置可否,任安樂朝一旁宮娥擺手,神色愉悅:「我倒是誰敢劫我任安樂的買路錢,原來是你這隻狐狸,去,多搬幾壇好酒來,今日借太子的貴地,本將軍和老友敘敘舊,去年你借道讓我劫殺南海水賊,我任安樂欠你一個人情!」

  宮娥看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喜不自勝,忙不迭踱著小步朝假山下跑去。

  此時四野無人,除卻偶爾巡衛的侍衛難見其他人影。

  半晌後,任安樂端著酒杯,行至石亭圍欄處,笑意稍斂,秋風瑟瑟,廣袖揚展,手中錦扇朝後扔去,正好落在洛銘西面前。

  「拿去,你不是說滇藏進貢的沉香錦扇可遇不可求,這是嘉寧帝前些時日賜下的。」

  洛銘西拾起錦扇,展開,扇面上謄寫的佛經清雅素淨,笑道:「能得此扇,這趟京城之行倒也不虛。」見任安樂懶得應他,洛銘西摸著鼻子討饒:「我知道你不願讓我入京,但你一個人在京城,我終歸不放心。」

  「嘉寧帝一直憂心洛家成為第二個帝家,若非晉南民風彪悍,他難以掌控,也不會將祟南大營交給你父親掌管,你如今一入京身份堪比質子,何必讓洛將軍憂心。」

  照拂在月色下的身影清冷肅寒,洛銘西將錦扇收攏,眼底暖意一閃而過:「他還需要老頭子來制衡施家、掌控晉南,不會動我分毫,更何況他有意讓銀輝入東宮,我也不放心銀輝一人來京。」

  任安樂蹙眉,「東宮之爭干係朝堂,銀輝性子單純,別讓她捲進來。」

  洛銘西點頭,端坐石椅上飲酒,眉色淡淡,遠處望來,只會覺得二人相處淡薄。

  「你入京半年,可尋得了當年帝家之事的證據?」半晌,洛銘西開口問。

  任安樂回頭,漫不經心的瞳孔裡肅殺一閃而過,「當年在西北施家和忠義侯兩人分執兵權,青南山乃忠義侯管轄之內,洛家八萬大軍被北秦坑殺在此,古雲年必定知道真相。」

  洛銘西垂眼,細長的鳳眸掩在柔和的夜明珠光下,溫潤睿智,「先借科舉舞弊案讓忠義侯府名聲掃地;再讓古雲年在西北跋扈囂張之聞傳入嘉寧帝耳裡,致其君臣相棄;此次你沐天府之行,沐王被禁,忠義侯失去依仗,只能轉投東宮,打東宮妃位的主意,如此勢必讓嘉寧帝厭煩。忠義侯府半年內在京城威勢一落千丈,朝堂眾臣對忠義侯落井下石,彈劾他的摺子最近多了不少,想必你出力不少。」

  杯中清酒一飲而盡,任安樂神色淡淡:「忠義侯受嘉寧帝信任了十幾年,要侯府衰落且不受人懷疑並非簡單之事,只要古雲年被逼上絕路,我自然可窺當年之事的緣由。」

  「安樂,要還帝家青白非一日之功,切不可操之過急。當年你在東宮曾住過一年,太后、嘉寧帝和太子對你很熟悉,若非帝承恩一直被圈禁在泰山,他們或許早已發現不妥……」

  「你說的是她?」

  任安樂安靜的聲音突然在石亭裡響起,洛銘西起身,循著她的目光望去,眼落在不遠處東宮正殿前。

  萬千燈火,明月朗星,東宮大殿的琉璃長瓦下,立著一個女子,素白衣袍,容貌端盛,貴氣凜然。

  聞訊而來的韓燁停在石階上,靜靜看著階梯盡頭遙遙相望的女子,眼底深沉如海,在他身後,京城的公子貴女站滿殿外,屏息看著靜默的二人。

  韓燁停住的腳終於動了起來,他一步一步朝石階下行去,停在那女子面前。一眾貴女雖不喜帝承恩入京,可都忍不住想看看,十年相隔的二人再見面時,究竟是何般光景?

  兩人隔得極近,當年只有七八歲的女童已經長大,依昔可見當年之容,韓燁看著她,卻有片息的晃神。十年前帝北城帝家宗祠前冰冷決絕的眼神,怎麼會……煙消雲散,猶如當初種種從來不復一般。

  太過溫和鎮定,竟讓他生出陌生荒謬之感。

  「殿下,可還安好?」

  雖然看見韓燁隱隱激動的神色,可他眼中的陌生卻騙不了人,帝承恩心底一動,驟然開口。

  「好……」韓燁回神,緩緩道:「我很好。」聲音中卻有著誰都聽得出來的澀然。

  「十年不見,今日殿下生辰,可願一聚?」帝承恩唇角帶笑,貴氣的臉龐巧笑倩兮。

  「自然願意。」見韓燁頷首,她笑意更深,提步朝東宮內走去,韓燁站在她身後,突然開口:「梓元。」

  不知為何,前面的人卻未停,韓燁眉角微不可見的一皺,「梓元……」

  聲落耳裡,帝承恩猛的頓住腳步,掩在裙袍下的手握緊,背對著眾人的眼底驚惶轉瞬即逝。她在泰山被圈禁十年,從未有人這麼喚過她,『帝梓元』三個字對她而言,從來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名字。

  她回轉頭,神情平靜如水,垂眼,帶著幾分苦楚:「我有十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韓燁微怔,面有愧疚,走上前,看著她:「我只是想問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得殿下掛念,我一切安好。」握緊的手緩緩鬆開,帝承恩開口:「殿下,久不入東宮,有些不記得路了,不如同行?」

  「好,宋岩,替孤送。」韓燁點頭,朝立在一旁的東宮總管淡淡吩咐一聲,攜帝承恩朝東宮後殿房內而去。

  從始至終,廣場上一殿世家公子名門貴女,帝承恩連一眼也未曾瞧過。

  眾人看著消失在宮闈盡頭的兩人,感慨片刻,顧自離去。

  石亭上,洛銘西緩緩開口:「安樂,若是帝家還在,如今站在那裡的……本該是你。」

  「當年的帝梓元就不在乎,更何況是如今的我。」

  任安樂拂袖,神色冷靜自持,絲毫未被廣場上那一幕似是感人至深的重逢場面所觸動。

  夜色深沉,頃刻間喧囂盛宴落幕,侍女行來的聲音臨近,洛銘西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兩步,終是停住回首。

  「安樂,她學得很像,當年你為她寫下帝梓元八歲之前經歷的所有事,便是為了有一日她不會被韓燁揭穿?」

  他問得漫不經心,這個問題似乎也沒有非回答不可的必要,洛銘西始終沒有等到任安樂的回答。他垂眼,神色難辨,握著猶帶沉木香的錦扇朝涼亭外走去。

  素白衣袍裡的身影淡然沉寧,卻有微不可見的單薄。

  身後腳步聲漸不可聞,任安樂沉眼看著不遠處空蕩蕩的石階盡頭。

  洛銘西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她當年為帝承恩留下了帝梓元八歲以前的所有過往,防得從來只有嘉寧帝和慧德太后,而非韓燁。

  就連洛銘西亦不知,那幾頁簡裡帝梓元的平生戛然而止在帝家覆滅之前,而不是帝北城下她見韓燁的最後一面。

  遺落了帝梓元的血海深仇,無論帝承恩學得有多像,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帝梓元。

  太后寢宮後堂內設的佛堂裡,低沉的木魚敲擊聲幽幽響起,使深夜的宮殿平添幾分森冷之意。

  慈安殿總管張福推開門,冷風灌進,燭火明滅不定,佛堂內愈加幽暗,他走到潛心禮佛的太后身後,低聲稟告:「太后,太子殿下和帝承恩敘舊約有半個時辰,然後親自送她回了錦園。」

  錦園在皇宮和東宮之間,富麗堂皇,是嘉寧帝前些時日特意為即將入京的帝承恩備下的。

  手中轉動的佛珠停住,太后睜眼,神情微有緩和:「由得他鬧,只要帝承恩沒有住進靖安侯府和北闕閣便無事,壽宴上太子和東安侯府、洛家的小姐相處如何?」

  太后問得甚是平和,張福額間卻陡然沁出冷汗來,他頭埋得更厲害,「回太后,殿下除了和任將軍相談甚歡,對其他小姐……皆是泛泛。」

  幾乎是立時間,佛堂內陡然幽冷暗沉下來,良久以後,才聽到太后淡淡的聲音:「任安樂?張福,尋個時間召她入宮,哀家要好好瞧瞧她。」

  「是,太后。」張福應是,見太后擺手,小心退了出去。

  帝承恩在太子壽宴最後一刻抵達京城、太子攜其單獨離席的消息被當晚入東宮的世家子弟傳得繪聲繪色,帝承恩雖十年不入京,但一直是京城百姓八卦的對象,念及她十年圈禁之苦和太子數年的執著,兩人緣苦情慳的傳言在京城漸漸傳散開來,博得不少百姓同情,上內亦出現了遵循太祖遺旨,立帝承恩為太子妃的請願摺子。

  三日後,嘉寧帝下旨,帝承恩可自由出入宮禁,此旨一出,滿朝譁然,眾臣紛言帝承恩雖不復十年前榮寵,於嘉寧帝心中分量卻也是尋常貴女難以企及。

  此旨降下的第二日清早,旭日拂曉,慈安殿內,太后正欲更衣,接過侍女送到口邊的漱口水,張福匆匆入殿,垂頭稟告:「太后,帝小姐……在殿外求見。」

  寢床上的身影一頓,紗帳下那雙手中端著的瓷杯突然掉落在地,碎裂開來,刺耳的聲音讓殿內瞬間安靜。

  一眾宮娥跪倒在地,臉色驚駭蒼白。

  「來人,替哀家更衣,張福,讓她進來。」

  平日慈祥寧和的聲音不再,自寢床上走下的太后唯剩肅冷凜冽的面容。

  與此同時,早朝將啟。

  任安樂行上太和殿石階,瞧見本欲走進大殿的韓燁在宮人低聲稟告後望向慈安殿眉頭緊皺,她嘴角一勾,神情淡漠,大步從韓燁身邊走過。

  韓燁,你盼了十年,我送你一個如許歸來的帝梓元,你……可有失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1:38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六章

  帝承恩走進慈安殿的時候,耀眼的晨光灑滿殿門,太后一身正紅鳳翼冠服,罕有的帶上了塵封在珍寶閣裡的九鳳額冠,手裡握著一串佛珠,筆直坐在御座上,她看著逆光中緩緩走進的女子,審視的目光探究而冷漠。

  慈安殿安靜異常,帝承恩垂眼慢慢走進,在離御座幾米遠的地方行禮叩首,「帝承恩見過太后。」

  上首傳來的聲音威嚴冷冽。

  「無需多禮,起來讓哀家看看。」太后看著跪在殿中的女子,眼底隱有情緒露出,當年被先帝榮寵至極的帝梓元,如今還不是一樣要跪拜在她面前。

  帝承恩起身抬首,素來清冷的面容柔順恭謹。

  太后轉著佛珠的手一頓,瞳孔微縮,眼眯起。這幅容貌和當年的帝盛天差之雖遠,卻有幾分相似。

  似是察覺到太后突然間的冷意,帝承恩看起來忐忑不安,望向太后的眼底帶著小兒女的濡沫。

  「承恩十年未見太后,太后身體可安好?」

  太后打量她半晌,端著清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哀家很好,你一回京便來慈安殿請安,有心了。」

  「承恩得太后和陛下之恩才能在泰山安穩度日,這些年太后對承恩照拂有加,來向太后謝恩是承恩應為的。」

  帝承恩盈盈一禮,看上去大方貴雅。

  太后放下杯盞,似是漫不經心問:「你可曾怨我和陛下將你禁在泰山十年,連太祖賜下的婚事也一併擱置了……」

  帝承恩連行兩步,近到太后身前,眼帶霧氣,就要跪下:「當年父親犯下大錯,若不是陛下洪恩,承恩今日焉能立在太后身前,太后心慈,承恩對太后和陛下絕無半點怨憤,唯有感激。臣女如今待罪之身,萬不敢攀殿下之軀,只願太后能讓臣女時常入宮請安,已是對臣女天大的恩賜。」

  一旁立著的張福目瞪口呆的看著行到太后面前眼角含淚的帝家小姐,如同見了鬼一般,十年未見,當年不可一世張揚肆意的女娃娃,怎麼成了如今這幅脾性,雖說容貌盛麗氣質高貴,卻總有幾分難以言喻的違和。

  也難怪,無論當初如何盛極一時,帝家總歸是沒落了,帝梓元被圈禁泰山十年,若還是當初的性子,也枉了太后對她十來年的打算。

  一雙手極合時宜的拖住了帝承恩,太后面容慈祥,冷漠散去,微怒道:「你是帝家的女兒,誰敢妄言你為待罪之身。」她抬手輕輕拍了拍,「別擔心,哀家看著你長大,你父親的錯和你無關……即便你如今的身份難為太子妃,哀家也會在宗室裡為你尋個品行謙厚的好夫婿。」

  帝承恩一怔,勉強笑了笑,回:「謝太后掛心。」

  太后眼底一抹深意劃過,嘴角抿起,「你當初性子活潑跳脫,想不到在泰山休養十年,倒是沉靜溫婉了不少,若是帝家主能瞧見,也能安心了。」

  帝承恩被太后握著的手有微不可見的僵硬,不經意瞥見太后眼底的狐疑,從袖裡掏出一本字帖遞到太后面前,輕聲道:「永寧寺清淨安寧,臣女在泰山每日聞鐘聲,回想幼時桀驁難馴,甚為後悔,遂每日禮佛誦經,清心明智,這是臣女為太后臨摹的佛經,望太后能身體康泰。」

  太后眼帶訝異,接過帝承恩遞到手裡的佛帖打開,見帖上字跡和帝梓元幼時極為相似,不過幼時肆意大氣,如今看著圓潤工整,疑竇頓消,眉角舒緩開來,滿意道:「你這孩子,山中清苦,難為你還記掛著我這個老太婆,日後出入慈安殿無需稟告,常來就是。」

  「謝太后。」帝承恩神情感激,朝太后行禮謝恩。

  「你十年未回京,想必對京城很是陌生,明日哀家派個女官到錦園跟你好好說說,順便逛逛京城。」

  「是,太后。」見太后面色疲乏,帝承恩懂眼色的請安恭順的退出了殿外。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慈安殿外,立在一旁的張福小心抬頭,不經意瞥見太后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怔——他服侍太后二十餘載,還從未在她面上看到過如此快意的模樣。

  「張福。」太后的聲音突然響起,駭得他一怔,立馬走上前,「奴才在。」

  「早朝快下了,去把任安樂請到慈安殿來。」

  張福應是,朝殿外走去,跨過殿門時,隱約聽得裡面極低的一聲嘲笑,他回轉頭朝後看去。

  太后背對著立在大殿御座上,佛經被隨意踩落在地,望著大殿上方太祖賜下御牌之處。

  「先帝,這就是當年你和帝盛天為我大靖朝選擇的皇后,帝盛天,你給哀家好好看看,你帝家女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哈哈哈哈……」

  張福歎了口氣,匆匆消失在殿門口。

  金鑾殿裡,早朝已下,宮人向韓燁回稟帝承恩已從慈安殿出來,正朝宮門處而去,他面色微緩,還未及走下石階,瞥見慈安殿大總管張福在殿外攔住了任安樂私語。韓燁眉角微皺,略一猶疑,還是行上了前。

  「張福,何事攔住任將軍?」

  張福正在驚奇這位響徹朝野的女將軍果然人如其名,極為隨性灑脫,冷不丁太子殿下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急忙回頭:「回殿下,太后請任將軍去慈安殿一趟。」見太子眉宇淡淡,福至心臨繼續道:「殿下,帝小姐向太后請完安,應已到了御花園。」

  任安樂見韓燁眉頭緊皺,笑道:「你這幅模樣做什麼,難道怕我這個鄉野莽婦驚擾了太后不成。」

  說完一馬當先朝慈安殿行去,張福朝太子拱手行了一禮,急忙邁著小步跟在行走如風的任安樂身後。

  韓燁停在石階上,朝御花園看了一眼,微一猶疑,往慈安殿的方向追去。

  走過上書房,深入內宮,眼見著過了小徑便到了太后的慈安殿,張福還來不及緩口氣,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轉頭,便瞥見太子爺三兩步越過他拉住了前面的任安樂。

  太子面帶潮紅,跑得有些急,向來服貼的朝服瞧上去略顯褶皺。

  張福眼睛眨了眨,立馬當自己不存在,乖覺的後退一步。

  任安樂被拉得一踉蹌,抬首,好整以暇揚眉問:「殿下何事?」

  韓燁顯然也被自己的毛躁怔住,頓了頓,避開任安樂的眼,沉聲道:「太后素來不喜女子上疆場,喜歡禮佛,你可多談談佛經……」他頓住,朝任安樂看了一眼,「算了,想來以你的性子佛經也看得少,還是說些晉南的趣事……」

  看著一點點細心交代太后喜好的太子,張福目瞪口呆,這真的是他們那個威嚴冷漠的太子殿下?

  任安樂嘴角輕勾,看著面前板著臉的韓燁,朝日落在他俊秀堅毅的臉上,有些恍惚難辨,突然極淺極淡的歎息了一聲。

  「小姐,太后今日見了您可曾刁難……」心雨跟在帝承恩身後,一路從御花園行來,小聲問自家小姐在慈安殿的遭遇。

  「我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太后到底是一國之母,怎會在我面前失了氣度。只不過……當年太后一定很忌憚帝家的存在。」帝承恩隨意摘下園中一朵牡丹,想起太后那一身格外華盛的冠服,輕聲道。

  「小姐為這次回京做足了準備,如今太后和陛下對小姐喜愛有加,若是殿下堅持,那小姐的婚事定會有轉機……」

  兩人轉過小徑,心雨話音未落,生生卡在喉嚨裡,不可思議的看著不遠處的場景。

  一身絳紫朝服的女將軍側身對著她們,觀不清容貌,卻也能感覺到她身上盛然凜冽的氣質。太子殿下立在她身旁,輕聲說著話,眉目間有著淡淡的無可奈何,兩個人站在一塊,仿佛隔出了一方天地,只是望著便靜謐美好。

  帝承恩眯眼,手中握著的牡丹花碎落滿地,半晌後才聽到她冷靜得異常的聲音:「走吧。」

  心雨神色忐忑,見帝承恩頭也不回,急急跟上前去。

  韓燁交代了足有半刻才滿意的停下,不等任安樂回應,他朝張福看了一眼,轉身朝前殿行去。

  張福臉皺成了一團,朝慈安殿的方向連連拱手,「將軍,得快些走了,太后還在殿內等著。」

  「行,走吧。」這聲音聽著有些飄忽,張福這麼一想,抬眼,眼瞪得斗大——剛才還在身前的任安樂早已行了數米之遠。

  任安樂的慈安殿之行並不算長久,才不過半刻鐘就退了出來,她走出來的時候,見天色還早,便出了宮直接朝翰林院而去。

  慈安殿內卻是反常的安靜,張福見到了午時太后仍未傳膳,只得低聲:「太后,御膳房準備了清淡的粥食,可要奴才傳上來……」

  話音未落,榻上傳來低悶的咳嗽聲,他急忙走近,見太后略顯疲態,靠在榻上無精打采擺手,「不用了。」

  「太后,快入冬了,您小心著涼。」張福將太后膝上滑落的毛毯重新放好,將參茶端到太后手邊。

  「趙福,哀家老了。」太后突然感歎的聲音讓張福一怔,他笑道:「奴才瞧遍了後宮大大小小的美人,就沒瞧見一人能和太后您相比的。奴才想著這恐怕和容貌無關,太后御領後宮,母儀天下,大靖子民誰不敬重啊……」

  「你就是會說話。」太后接過參茶,緩緩道:「你跟在哀家身邊幾十年,你來說說……帝承恩和任安樂,誰更配得上太子?」

  「奴才怎敢妄議太子殿下……」

  「恕你無罪。」

  想著剛才在大殿不卑不亢,正兒八經告訴太后非太子妃位不入東宮的任安樂,張福略一猶疑,回:「帝小姐如今的性子柔順溫婉,可奴才瞧著任將軍大氣魄力,更適合太子殿下,況且依奴才看,殿下怕是對這位任將軍很是上心。」

  太后垂眼:「柔順溫婉?哀家只怕她是隻養不熟的狐狸。唯一能讓燁兒上心的偏偏……」太后頓了頓,臉色有些難看:「脾性和當初的帝盛天一樣桀驁難馴!」

  「太后無需擔心,當年帝家犯下謀逆大罪,只要陛下不點頭,即便有先帝遺旨,帝小姐也未必能入選東宮。」

  「哀家就怕他會點頭。」

  「怎麼會?陛下和殿下僵持了十年都未答應……」

  「你以為他把帝承恩禁在泰山十年,真的只是為了制衡帝盛天和朝野世族?」太后拂袖,「泰山有淨玄守著,帝盛天是救不了帝承恩,可哀家……也一樣殺不了她。」

  空蕩的大殿內,幽冷的聲音緩緩迴響,漸不可聞。

  自從科舉舞弊案後,任安樂這個深山野林裡出來的女土匪和翰林院學士也算是有了革命情誼,半年多的相處下來交情篤深,任安樂被封為上將軍後,任府每日門庭若市,眾人便對她時常藏於翰林院編纂樓躲清閒一事睜隻眼閉隻眼。

  今日她照例溜進編纂樓,只是卻未如往常一般在樓下休憩,直接朝二樓走去,守閣的翰林編修何正是這次科舉的士子,有些靦腆,喚住她道:「任將軍,二樓是翰林院藏閣,陛下有旨,除了幾位大學士,其他人不能進入。」

  任安樂苦著臉,眉皺成一團:「何大人,你也知道太子選妃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那任府實在躲不了清淨,行個方便,把二樓的地兒借我半個時辰?」

  若非任安樂當初秉公直斷,何正也未必能入翰林院,遲疑片息後無奈道:「將軍要躲了清淨也成,只是藏閣裡珍藏著不少先帝和陛下的聖旨奏摺,將軍小心些。」

  見任安樂連連保證,何正說著便上樓替任安樂打開了藏閣。

  任安樂走進二樓,關上門,笑容斂下,朝書閣中堆積如山的卷軸藏書看去。

  大靖立國二十載,每一道皇帝頒下的聖旨和平時批閱的奏摺,幾乎盡藏於此。

  任安樂行上前,一本本耐心翻看書冊箋紙,半刻鐘後,她停在書閣中間,拿著一道佈滿灰塵的聖旨,眼眯了起來。

  這是一道十幾年前諸王內亂時嘉寧帝調遣邊境守將的聖旨,當時內亂紛爭,嘉寧帝以密旨調軍,用的是皇帝私印。

  大靖朝除玉璽、虎符能調軍外,傳言皇帝有一枚私印能在危機時刻調動大靖邊疆軍隊,任安樂要找的正是這一枚。

  她從袖中拿出一張泛黃信箋,對比聖旨和信箋上的字跡私印,神色冷凝。

  除了內容不盡相同,無論筆跡私印都一般無二。

  永寧,北秦叩關,西北危機,你接信之日,令帝家軍遠跋西北,與忠義侯於青南山兩面夾擊,共誅北秦鐵騎。

  沒有落款,可是靖安侯怎麼會認錯嘉寧帝的筆跡和皇帝私印?

  十年前若沒有這封來自京城的皇帝密旨,帝家八萬大軍何敢遠赴西北,她帝家又怎會背上叛國罪名,滿門抄斬!

  姜瑜查抄帝府,為的便是這封密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搜城三日,卻沒想到密信就在當時還是幼童的她身上,十年來從未離身。

  合上聖旨,任安樂行到窗邊,神情難辨。

  雖然筆跡和私印都證明十年前送來密信的是嘉寧帝,可卻不能斷定是他,否則當年父親大可公開證據,而不是用自盡來證明清白。

  若送密信者是嘉寧帝,他便不會讓姜瑜大張旗鼓去帝北城查探真相,因為密信一旦大白於天下,他勢必帝位不穩,受天下人口誅筆伐。

  若他是帝家冤案的始作俑者,也絕不會對帝家有一絲惻隱之心,洛川麾下的兩萬將士也不會得以保存,更不會留下她的性命,只是將她遠送泰山,交由淨玄看管。

  可嘉寧帝也絕不是能相信之人,帝家冤案雖可能不是由他而起,但帝家一百三十二條性命,是他降旨賜死,帝家一夕間煙消雲散大廈將傾也是他一手造成。

  父親以命換來的機會,他終究選擇了權勢,而非帝家的清白。

  將密信折好重新放回袖中,任安樂望向巍峨的皇宮,眼眯了起來。

  到底是誰對帝家有不死不休的仇恨,恨到要拿八萬將士來陪葬,讓傳世百年的帝家永無翻身之日?

  送來這封密旨的人,究竟是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1:54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七章

  傍晚,韓燁處理完政事從書房走出來,看見溫朔期期艾艾守在門口,遂行上前,「何事?」

  溫朔朝花園的方向一指,擠眉弄眼道:「殿下,總管說帝小姐來了,正在花園裡休息。」

  韓燁一怔,並未如溫朔想像的一般欣喜,只是拍著他的肩道:「溫朔,你……見過梓元了?」

  溫朔搖頭聳肩,「殿下壽宴那日我在戶部未回,這幾日帝小姐在錦園足不出戶,還未見過。」

  難怪守在這,想必是要他引見帝梓元。見溫朔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韓燁遲疑片刻,突然問:「溫朔,你最近可想起小時候的事?」

  韓燁冷不丁一問,讓溫朔著實意外,想了片息才道:「我只記得小時候和鐘姨住在城西,然後便是遇見了殿下……」說著撓撓頭,「鐘姨說我染過一次傷風,去了半條命,養了幾個月才好,之後五歲之前的事就記不大清了。」

  韓燁看了他一眼,抬步朝花園走去,「記不起來就算了,以前的事無關緊要,去見見梓元。」

  溫朔點頭,跟在韓燁身後,有些奇怪。他跟在殿下身邊八年,殿下從未關心他幼時之事,怎麼會突然問起?

  帝承恩的拜訪打破了東宮平日的安靜,出於對這位傳說中的帝小姐的好奇,花園裡外觀望的宮娥明顯多了起來。

  韓燁走進花園,見帝承恩背身立於池塘邊,遠遠望去頗為落寞,他疾步走上前,「梓元。」

  帝承恩眼底飛快劃過一抹情緒,回轉身淺淺行了一禮:「殿下。」隨即垂眼緩緩道:「陛下賜名承恩,以後殿下不要再喚我梓元了,這個名字十年前就該消失了。」

  韓燁看著她半晌未言,直到帝承恩抬眼望來,他才笑道:「也好,以後你便是承恩。」

  溫朔自覺走到韓燁身旁,清脆有力地咳嗽了一聲,韓燁搖頭苦笑:「這是溫朔,你們……」他頓了頓,才繼續道:「之前沒有見過。」

  溫朔狐疑地瞥了韓燁一眼,他和帝梓元素未平生,自然是沒有見過,但仍是極鄭重的朝帝承恩見禮。

  帝承恩早瞧見了這個面容俊秀氣質出眾的少年,溫朔才名冠絕京城,又是韓燁教養長大,念及他在韓燁心裡地位非比尋常,帝承恩亦是對他溫婉一笑,「溫小公子多禮,早聞公子大才,今日一見果真不負盛名。」

  溫朔有些愕然,倒不是因為帝承恩誇讚得直白,只是這樣賢淑貴雅的女子和韓燁平日裡說的帝梓元太過不同了。

  即便是被囚在泰山十年,帝家小姐也不該是這副性子才對。

  韓燁哪裡看不出他的失望,心裡微歎,對帝承恩道:「溫朔年幼,無需如此誇讚,日後你若有時間,替我多教導他一些。

  這話一出,不僅是溫朔,連帝承恩亦是一愣。

  溫朔師從右相,乃大靖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帝承恩被禁在泰山十年,只學女紅刺繡,如何能教導於他?

  只是未及兩人把話琢磨明白,韓燁已朝溫朔揮手,「入冬後西北顆粒難收,戶部責任重大,回去幫錢大人,少在東宮消磨時間。」

  溫朔被韓燁一頓訓,想著他平日裡攆人可沒這麼急,朝帝承恩瞅了兩眼,恍然大悟,笑著行禮退了下去。

  「聽說溫小公子是殿下一手養大的,如今小公子才名遠揚,殿下應很是欣慰。」帝承恩行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輕聲道。

  「他很爭氣。」韓燁坐在帝承恩對面,不吝嗇對溫朔的滿意,笑了起來。

  帝承恩垂眼,眸中現出傷感,低聲道:「若是燼言還活著,和溫小公子一般大了。」

  韓燁倒酒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開口:「當年你回帝北城時把燼言託付給我,是我沒能照顧好他。」

  靖安侯手握重兵,帝梓元十一年前入京本就有質子之意,十年前靖安侯在晉南大壽,帝梓元回晉南祝壽,靖安侯便把幼子帝燼言送入京城,帝梓元離京之日,將幼弟親手交到韓燁手上,望其能護他萬全,原本兩人約定帝梓元一月後回來便送帝燼言回晉南,哪知……

  一個月還未過,帝家謀逆事出,帝家被滿門抄斬,就連當時身在京城不過五歲的帝燼言也被皇家秘密處死。

  「是燼言無福,我看不到他長大,與殿下無關。」見韓燁面有愧疚,帝承恩飲盡杯中酒,幽幽道:「這些年陛下和太后對我很好,得殿下看重也是我的福氣。我這次回京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想來見見殿下,於願足矣。」

  見帝承恩和幾日前歸京時的淡定神采完全相左,韓燁皺眉,問:「可是皇祖母說過什麼?」

  帝承恩苦澀的扯了扯嘴角,握著酒杯手有些發抖,「太后說……會為我在宗室擇夫,殿下,終生大事關乎一生,我雖為罪女,可亦不想隨意託付他人。只求殿下選定太子妃後,能允許我回泰山了此殘生,每日誦經念佛,為燼言祈福,超度帝家先人。」

  「梓……承恩!」略帶頹然的聲音打斷帝承恩的話,韓燁抬首,望向她,緩緩開口:「可還記得十一年前你帶著洛銘西來京城,我在城門接你時說過的話?」

  帝承恩蹙眉,掩在袖袍下的手兀的握緊,當年那封交到她手裡細數帝梓元經歷的信箋中,只是寥寥帶過此事,根本沒有仔細提及。

  她垂首,只是道:「殿下,那時候我只有七歲,怎還會記……」

  話還未完,墨黑龍紋長靴印入眼底,韓燁行到她面前,半蹲下,握住她的手,「梓元,當年我便說過,你是我東宮太子妃、韓燁的正妻,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改變。」

  帝承恩怔怔望著他,眼底冰峭退卻,暖意彌漫。

  「殿下,禮部尚書求見。」院外侍衛的聲音傳來,韓燁拍拍帝承恩的肩,笑道:「你回錦園好好休養,不用計較皇祖母所言。」

  他起身朝小徑外走去,衣袍一角突然被拉住,韓燁回頭,帝承恩眼眶泛紅,隱有委屈,輕聲開口:「殿下可是心儀任將軍……」

  見韓燁怔住,她垂眼:「前幾日我去慈安殿給太后請安,看見殿下和任將軍在御花園裡……若是殿下喜歡任將軍,將來也可迎任將軍入東宮……」

  「梓元,你想多了。」韓燁回身,一字一句開口道:「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國之柱石,我不會將她迎入東宮,更何況她亦不會以側位之位入宮。」

  韓燁說完,不再看帝承恩的神情,朝外走去,行了兩步,終是頓住,背對著她,身形蕭索,說出的話擲地有聲。

  「梓元,當年我沒能保住帝家,也沒有護住燼言,我知道你不願意再相信我,但當初對你承諾之言,我韓燁有生之年絕不毀棄。」

  帝承恩望著消失在小徑盡頭的身影,半晌後,悲苦的神情斂住,端著石桌上的酒慢慢品起來。

  她面容冷靜,神態從容,全然不復剛才的落寞淒苦。

  從始至終,她聽得很清楚,韓燁的這番承諾只是對帝梓元而說。

  韓燁,即便你承諾的人不是我,我仍然相信你不會毀棄諾言。

  帝梓元已經死了,能回來守約的人,只有我。

  華燈初上,簡樸的馬車在長柳街上緩緩而行,今日難得月圓,耐不住溫朔體察民情的說詞,韓燁被攛掇著出了東宮。

  「殿下,我在聚賢樓為您訂了廂房,趙岩說今兒翎湘樓琳琅姑娘演奏古琴,我去看看便來。」

  眼見著臨近聚賢樓,溫朔錦衣摺扇,捂著嘴朝韓燁揮手,一溜滑下了馬車,朝歌舞昇平的煙柳街跑去,韓燁向來對他沒脾氣,讓兩個侍衛隨身跟在他身後,進了聚賢樓。

  太子出巡,雖是微服,譜還是有的,掌櫃一見韓燁進門,便殷勤的將一行人迎上了二樓。

  「公子,您今兒好運氣,咱們翎湘樓可來了一位貴人……說不準您和貴人聊兩句便可飛黃騰達了。」

  經商的人難免誇大其詞,跟著的侍衛正欲將掌櫃請走,卻見自家殿下望著窗邊的方向頓住了腳步。

  侍衛偏頭望去,身著錦衣的女子懶懶坐在窗邊,神態肆意,瞧出那女子身份,不由恍然大悟,難怪滿堂賓客噤聲,原是任將軍高坐在此。

  作為大靖朝唯一的女將軍,又掌管著五城兵馬司,任安樂的容貌在京城有心人眼裡早已爛熟於心,更何況是士子齊聚的聚賢樓,也不外乎任安樂一身布衣,仍能讓滿堂俱靜。

  樓口的動靜並不小,再加上韓燁一身氣質常人難及,甫一出現在二樓,便惹了滿堂注目。

  任安樂回轉頭,見是熟人,咧嘴一笑,隨手朝對面木椅一指,以示邀請。旁人不知韓燁身份,可隨行的侍衛是知道的極清楚的,見任安樂這副召喚的架勢,臉都綠了,只是還沒等到他們表忠心為太子爺不忿,韓燁已經眉一揚朝窗邊走去。

  被拋下的侍衛面面相覷,嘀咕著自家殿下一見這任將軍,風骨便傾頹了,垂頭喪氣守在一旁。

  能得當朝上將軍相邀的自非凡人,況且素聞任安樂性子桀驁,鮮少有能入她眼的,來人身份定不一般。跟在一旁的掌櫃見賓客顧自詫異,喜不自甚替韓燁奉上茶點後將二樓一眾賓客請入了包廂。

  一位貴人尚可迎合聚賢樓規矩,若是兩位,那自然便是要聚賢樓為其改規矩了。

  眨眼間,二樓大堂便安靜下來。樓下燈火萬千,行人如履,熱鬧非凡,樓上古香寧靜,涼風徐來,觀京城百態,別是一番風景。

  即便是韓燁坐下,任安樂也懶得理他,仍神色如常拖著下巴看著京城繁華的街道,眯著眼極為愜意。

  韓燁抿了口茶,茶香清冽,入口澀苦,他很是意外任安樂的性子居然會好此茶。抬頭朝對面眉目坦蕩淡雅的女子瞧去,韓燁突然有些感慨,半年前還是滿京城鄙夷不屑的晉南女土匪,如今已成了一品上將軍,掩在眾人對她女子之身的好奇下,極少有人注意到……如此不可思議的仕途晉升,大靖開國數十年來,亦從未有過。

  難怪右相曾說,任安樂此人,決不能與之為敵。

  覺得自己想得有些多,韓燁心底失笑,道:「此處風景甚好,你這回尋了個好地方。」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不急不緩苦著臉道:「殿下,托您這場聲勢浩大選妃的福分,如今整個京城的貴女都想瞧瞧我這個拒絕了太子殿下的女土匪是個什麼模樣,如今家宅難安,不到半夜臣連府邸都不敢回。殿下……」

  任安樂哀怨歎息一聲,手伸到韓燁面前巴巴攤開,「臣的俸祿也是每日巡城辛苦賺來了,將軍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要靠臣養活,再說聚賢樓的茶水也不便宜,您若是體恤下臣,不如把臣每日在外吃喝的銀子一併包了?」

  韓燁顧自端著茶盅細品,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瞧著她,「任將軍,孤這人有個毛病,若是五城兵馬司需要兵帑,孤為鼎力相助,若是將軍要孤行個方便……」韓燁頓了頓,正兒八經繼續道:「孤銀子沒有,貴命一條,將軍有本事,拿去便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2:07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八章

  韓燁話音落定,任安樂瞪大眼足足愣了半晌,她以為這種無賴的扯皮話素來只有她這種土匪會冠冕堂皇的說出口,想不到堂堂一國太子用起來也是極為順溜,毫不汗顏。

  清了清嗓子,她尷尬的收回手,抿了口茶,「殿下的命貴比國祚,臣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今日殿下好興致,怎一人出宮,溫朔呢?」

  韓燁聞言露出被拋棄的神情,歎道:「俗話說的好,女大不中留,溫朔也一樣,被趙岩帶去翎湘樓喝花酒了。」

  任安樂嫌棄的看了韓燁一眼,「以溫朔的年紀說親足矣,喝花酒這點小事算什麼,殿下你太護著他了,若是他由我來養,早丟到西北大營和北秦韃子對練去了。」

  韓燁這才想起面前的主本就是個吃喝嫖賭皆不忌諱的女中豪傑,懶得跟她多說,隨口問:「你今日身邊亦無人跟著,苑琴、苑書呢?」

  任安樂擺手,「今日十五,我讓她們休憩一整日,管她們去哪了,不在眼前晃正好。」她話音微頓,酒杯送到嘴邊,突然問:「殿下這幾日身影難覓,想必每日都在陪著帝小姐?」

  每日陪著?韓燁看向任安樂,「哪裡傳出來的話?西北冰災,我每日都在東宮……」實在覺得這句話太像解釋,韓燁收住口,沉默半晌道:「聽宮娥說,承恩入東宮那日你和洛公子在花園石亭裡偶遇閑坐,想來應該見過她了,安樂,你覺得……承恩如何?」

  只遙望一眼,便讓她評價帝承恩此人。說真的,任安樂還真不知道如何開口,眨了眨眼,笑道:「承恩小姐姿容無雙,是個難得的美人,殿下好福氣。」

  韓燁聞言並未欣然,眉頭仍然微皺,任安樂瞧得稀罕,問:「怎麼,如此美貌,殿下不滿意?」

  韓燁搖頭,朝窗下望去,人群熙攘,他的聲音安靜而漠然:「和這些無關,安樂,我只是沒想到梓元她……」竟變成了和當年完全不一樣的模樣。

  他記憶中的帝梓元,絕不會忘記帝家的血仇,對皇家低頭,去求太后給一個機會,也絕不會以燼言的死讓他心生愧疚,來確定當年的婚事不會被毀棄。

  這樣的帝梓元,根本讓他難以適從,就好像他等了十年從泰山歸來的只是個模樣相似的陌生人一般。

  任安樂透過繚繞的霧氣,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只能看見他略顯寂寥的側臉。

  「算了,有些事多想無益。你說過,只要人還在,便要惜福。」韓燁笑笑,回轉頭。

  任安樂一愣,實在想不到當初一句勸誡韓燁的話在如今會有這麼一副新的解釋,托著下巴靜靜道:「到底是要和殿下過一輩子的人,殿下想得開,便好。」

  韓燁點頭,輕輕歎了口氣,端著茶杯仿似不在意的開口:「聽說安樂和洛銘西相談甚歡……不知以前在晉南可曾見過?」

  「公子您小心著樓梯,咱們聚賢樓今日來了兩位貴客,公子您若是能和兩位說上話,保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掌櫃諂媚的恭維極合時宜的響起,這聲音比剛才韓燁入樓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生了好奇之心,轉頭朝樓梯口望去。

  來人一身白色長袍,挽袖上竹葉零落,面容俊逸,翩翩晉士風采,正是洛銘西。

  韓燁神色一變,輕吐濁氣,極快掩下情緒。

  「臣於晉南對任將軍心儀久仰,在殿下東宮一見如故,這份因緣要謝謝殿下成全。」洛銘西朗聲道,手中錦扇展開,眉目含笑,朝二人走來。

  韓燁眼微眯,神情難辨。他瞧得分明,洛銘西手中所持的正是嘉寧帝賞賜給任安樂的御品,沉香木錦扇,此物千金難求,前些時日任安樂將鄉野土匪的暴發戶氣息運用得活靈活現,日日揣著此扇,這幾日未見她招搖過市……

  他朝尷尬的任安樂瞧去,笑道:「能將此物割讓,兩位確是一見如故……」

  話還未完,洛銘西已近到兩人身前,朝韓燁行了一禮,道:「帝北城一別數年,殿下音貌如初,不減當年風采。」

  洛銘西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韓燁的,眼底卻如放空了一般沒有把他瞅進去,通俗點說『目中無人』四字足以概括。

  韓燁絲毫未在意,淡淡道:「洛公子病體未癒,為孤婚事奔波千里,孤也甚是惶恐。」

  「雖遠居晉南,可皇室一旨令下,焉有臣子能不奉詔,若殿下能將婚事處理妥當,臣也不必入京城淌這趟渾水。」

  洛銘西針鋒相對,一句亦不肯相讓。韓燁沉默,半晌後,歎道:「銘西,在祟南大營磨了十年,你的性子還是一點都沒變。」

  洛銘西坐下,端著茶杯顧自品嘗,嗤笑:「我若是變了,你連一個可以追憶往昔的人都沒有,人生多蒼白。」

  韓燁搖頭,神情無可奈何。任安樂瞅得稀罕,問:「洛公子十年前隨帝小姐入京,我聽說你們的關係……」說著在兩人之間打量了一眼,「甚是對立。」

  「對立?」洛銘西懶懶道:「說起來也不算錯,當年在西郊大營以沙盤演練,他言北秦鐵騎威脅大,若對戰主張先聯東騫對付北秦,我則認為東騫人狡猾善變,不能信任,還不如先滅東騫。」

  任安樂聽得搖頭晃腦,皺著眉,「外間不是傳言兩位為了帝小姐相看生厭……」

  「這是謠言。」韓燁打斷任安樂的話,有些哭笑不得,「當年梓元才七八歲,我們也不過才十二歲,她再是傾國傾城,也只是個女娃娃,不過是有些好事者見梓元帶著銘西入京,才會傳出這種流言,我們初識時的確誰都不服誰的氣,後來靖安侯時常帶他入西郊和我操演沙盤,算是不打不相識,如今也算故友一個。」

  洛銘西飲茶的手一頓,眼未抬,瞬間他便感覺到旁邊的女土匪森寒的冷意。他年少時意氣風發,看不慣自小保護之人生來便是皇家媳婦,強拗著入京要和當今太子比劃一番,哪知在西郊相處一年,初識對立,之後惺惺相惜,但他入京時對帝梓元信誓旦旦,勢必要讓皇家小兒跌盡顏面,便未對帝梓元說真話,只說兩人關係惡劣,乃生平宿敵。

  哪知十年後,風雲輪轉,韓燁會在這般境地下說出兩人在西郊大營的相處種種。

  「我倒是不知兩位竟有這番交情,殿下和洛公子惺惺相惜,這是好事。」任安樂聲音涼涼,皮笑肉不笑,這句話活像牙縫裡蹦出來的一般。

  韓燁狐疑看了她一眼,突然看向洛銘西:「當年我沒能把她保在帝北城,而是一意孤行把梓元送往泰山,我以為你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入京城。」

  這句話一出,洛銘西面色微變,握著錦扇的手合緊。

  任安樂倏然抬頭,「殿下說的什麼話,當年陛下下旨將帝小姐禁於泰山,怎會是殿下一意孤行之舉?」她說著朝洛銘西看去,眼底微帶疑問。

  兩人不再開言,半晌洛銘西才道:「殿下可直言,臣相信任將軍不會將當年的事外傳。」

  韓燁垂眼,轉著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看向任安樂:「你知道也無妨,我十年前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一道聖旨。」

  「怎麼可能?殿下只是儲君,就算陛下再大度,應該也不會容忍此事。」任安樂瞳色冷沉,背脊挺得筆直。十年前的帝北城,只有過一道聖旨,就是那道聖旨,賜了帝家滿門盡誅,囚禁帝梓元於泰山。

  「安樂。」洛銘西看著任安樂,緩緩開口:「聖旨是左相在帝家搜出謀逆證據後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本來陛下旨意是將帝小姐帶回京城囚於大理寺。當時太子殿下在整個帝北城百姓面前篡改聖旨,左相驚愕之下只得依太子說出的旨意,將帝小姐送往泰山。」

  左相除了如此做,根本沒有選擇,嘉寧帝看重嫡子天下皆知,當場拆穿韓燁的謊言,即便韓燁貴為太子,篡改聖旨也是大逆不道之罪,若是嘉寧帝遷怒下來,左相亦是自身難保。

  「她回京城,我護不了她,若是她在泰山,以永寧寺在雲夏的地位,即便是父皇,也不會將賜死的聖旨降到泰山。」韓燁開口,自嘲,臉色冷凝蒼白:「我唯一能做的不過如此,是我親自下了那道聖旨,賜了帝家滿門死罪。」

  他並不後悔此事,只是至今亦不明白,嘉寧帝除了將他禁於東宮三月,並未有任何懲罰。

  滿室靜謐,韓燁垂著眼,沒有看見任安樂幽深的瞳色,待聽到行走的聲響時,任安樂已經行到了樓梯口,背對著二人擺手:「故友相遇,往事頗多,我不宜在此,兩位自便,我去瞅瞅太子治下繁樂京城夜景。」

  任安樂轉瞬間已不見,留下的兩人顧自無言,酒壺盡空,韓燁緩緩道:「你還沒見過梓元吧,改日去錦園見見她。」他頓了頓,「也許當初她留在京城,會比在泰山更好。」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凡事豈能強求。」洛銘西聲音淡淡,「不去見了,我父親如今執掌祟南大營,我去見她,恐怕兩人皆難逃帝王之怒。」

  「你說得對。」韓燁微怔,苦笑。

  「殿下,往事已矣,當年太祖賜下的婚事不如作罷,如今的帝承恩不適合你,更不適合做東宮妃位之主。」

  洛銘西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聲音中有著難得的勸解。

  在泰山被禁了十年,這個帝承恩是個什麼心性,如今根本無人得知。

  即便皇家有錯,可韓燁不該是那個食下苦果之人。

  韓燁神色不動,手執壺,酒如銀線入杯,「無所謂適不適合了。洛銘西,只要她是帝梓元,我就不可能放棄,你有治世之才,可願留在京城?」

  「你太執著了。」輕渺的聲音傳來,洛銘西已行至樓梯口,頓住,咳嗽一聲:「至於留在京城……?當年我的確未跟梓元說和你在西郊大營相交一載後惺惺相惜,但有句話卻未騙她。韓燁……我和你宿敵一生,此事,恐不能化解。」

  腳步聲漸行漸遠,大堂內只剩下韓燁一人,他長歎一口氣,眼垂下,神情追憶悵然。

  韓燁明白洛銘西此話之意,並非是為當年一紙婚書而對峙半生,只是自帝家傾頹那日起,洛銘西和他再無交情可言。

  伯牙子期,當年莫逆之情,早已煙消雲散,一為臣,一為君,便是結局。

  空蕩冷清的街道盡頭,幽深森寒的廢宅裡,洛銘西找到了靜靜站在靖安侯府裡的任安樂。

  他還未靠近,略帶怒意的質問聲已經響起:「為何這些年沒告訴我,韓燁是降旨之人?」

  「怎麼說?告訴你是他宣讀聖旨,賜死帝家滿門,還是告訴你他冒謀逆大罪來救你。梓元,我什麼都說不了。」

  半晌無言,任安樂回轉頭,清冷月色下,眉峰冷冽,容顏盛然,赫然便是拿下面具的模樣。

  「你怕我會放棄帝家的血仇?」

  「不是。」洛銘西走上前,「我怕你會因為韓燁,終有一日放棄這十年的努力,你應該知道,我盡忠的是整個帝家,而不僅僅只是你。」

  儘管到如今,帝梓元便是帝家,是他唯一能守護的人。

  院子裡一片靜默,咳嗽聲響起,任安樂抬眼,看見冷風下洛銘西潮紅的臉,神色柔和下來:「回去吧,苑琴去了翎湘樓,應該拿回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說完率先朝府外走去,洛銘西看著任安樂單薄的身影,淡淡歎了口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2:22

卷一 任安樂 第三十九章

  翎湘樓,月色正濃之際乃是此處歌舞盡酣之時,趙岩素來仰慕翎湘樓頭牌琳琅,今日十五,邀了一眾好友前來聽曲,權貴子弟佔據了二樓大堂半壁江山。

  溫朔名滿京城,模樣又生得俊俏,頭一次來煙花之地飽受翎湘樓姑娘的垂青,惹得眾人豔羨不已。

  不一會兒溫朔便被灌得滿臉通紅,見眾人無散席之心,心底直嚎嗚呼哀哉,不經意抬頭瞥見對面廂房中走出的身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溫香軟玉中露出腦袋朝對面回廊喊去:「苑……」

  只叫出一個字他猛地想起來人身份便止住了聲,眼底狐疑卻是明晃晃的:苑琴一個小姑娘,來翎湘樓做什麼?

  溫朔一舉一動皆受眾人矚目,雖停住了聲,眾人仍循著他的目光朝對面望去,回廊上站著一人,隔得甚遠,只能依昔辨出那人稍顯單薄的身姿。

  待那人回首朝這邊走來,一眾世家子弟個個面露尷尬,坐得筆直起來。

  明眸皓齒,肌膚勝雪,面容溫婉秀麗,耳朵剔透小孔,雖身著男裝,可瞧著分明是個模樣氣質極為出挑的少女。

  這姑娘神情坦然,足下生風,直直停在溫朔面前,先是朝圍攏溫朔的舞女不急不緩打量了幾眼,待幾人哀怨散開後,才眉一揚朝溫朔道:「瞧你的出息,誰灌你酒了?」

  溫朔眨眨眼,興致問罪的氣焰被壓下,朝趙岩瞅去,這狀告得正大光明。

  溫朔素來無法無天,見他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如此服帖,眾人不由面面相覷。趙岩暗笑,這位八成是溫朔心儀的主,這可是個稀罕事,立馬起身拍著溫朔的背搖頭晃腦道:「小公子放心,溫朔裡外都清白得很,絕無被染之嫌,我等可以作證。」

  「哦……?」話音落定,眾人神色古怪,憋著笑意來回打量溫朔,眼底滿是裝模作樣的探究。

  溫朔哪還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麼,回過神來臉色通紅,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看架勢就要和趙岩死磕,哪知被一雙手不動聲色壓住。

  他抬頭,見苑琴眯著眼神情鎮定,心一凜,生出一股子涼意來。沐天府同行一月,他可算領教了苑琴的能耐,比之大大咧咧蠻力超群的苑書,他更不想得罪這個看起來溫婉純良的小姑娘。默默為趙岩哀歎一聲,溫朔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望向趙岩抱以同情之光。

  眾人還沒被溫朔瞬間的風平浪靜弄明白,只見這少女回轉身,行到趙岩面前,笑了起來:「這位是齊南侯世子?」

  趙岩一愣,咧嘴點頭:「小公子好眼力……」

  「不敢,上次安寧公主宴席上,少夫人一手好丹青,博得滿堂彩,我與少夫人相見恨晚,原本約好明日去拜訪府上,正愁不知該備下何禮,今日正好遇見世子……」苑琴稍一停頓,似是沒看見趙岩越來越黑的臉色,朝他身旁的歌女瞧了一眼,笑道:「這位想必是世子的心頭好,不如我將此女贖下明日送到府上為禮服侍世子,我全了少夫人賢德之名,她定會好好謝我,世子覺得如何?」

  滿堂噤聲,眾人瞅著溫朔身旁滿臉笑容的女子,只覺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來,涼颼颼的。

  京城誰人不知,齊南侯府少夫人可是大長公主之女,身份高貴,性格彪悍,若是這歌女被送進侯府,趙岩怕是家宅難安了。

  眾人同情的朝趙岩望去,對視一眼後默默和身旁的歌女拉開了一尺之距。趙岩更直接,摟著歌女的手如同灼燒了一般,倏地甩得老遠,差點一蹦三尺高,待看到溫朔洋洋得意的臉才尷尬起身朝苑琴鄭重拱手道:「小姐雅量,適才我說了胡話,還請莫跟我一般見識,小姐想必喜歡丹青,我府上珍藏著幾幅魯跡大師真跡,願為小姐奉上。」

  這世子果然是個聰明人,苑琴實打實受了他一禮,「無妨,世子厚禮,在此謝過。」說完朝溫朔旁邊看了一眼,見一眾舞娘面含驚懼躲得老遠,遂毫不客氣坐下,對著一眾臉色僵硬的公子哥笑眯眯道:「諸位不用管我,盡興便是。」

  溫朔清了清嗓子,朝苑琴一指:「這是任將軍府上的苑琴姑娘。」

  心照不宣的乾笑聲此起彼伏,眾人正襟危坐,紛紛朝苑琴見禮,剛才風流不羈的公子哥頓時變成了儒善溫雅的模樣。

  難得見到這些人吃癟,溫朔瞧著好笑,苑琴此時在他眼底簡直能射出萬丈光芒來,樂了半晌才想起一事,問:「苑琴,你怎麼穿成這樣來翎湘樓了?」

  苑琴笑容一頓,吃了一勺魚翅,聲音清脆:「小姐說翎湘樓的琳琅姑娘琴藝超絕,讓我來拜會拜會。你今日怎麼也來了?」

  一旁豎著耳朵的眾人聽得連連咂嘴,不愧是將軍府上出來的姑娘,如此豪爽風範滿城難及啊!

  「琳琅姑娘名震京城,我自然亦有愛美之心,不過只聞曲聲,難見其人,可惜了。」溫朔神情甚為歎惋。

  苑琴放下湯勺,托著下巴:「食色性也,想不到你還頗有雅趣。改日你來將軍府,我讓苑書為你奏一曲。」

  溫朔大為驚奇,「苑書會奏曲?」

  「當然。」苑琴笑得像隻狐狸,「每次寨子裡開戰,苑書的征戰鼓一響,十里大山裡飛鳥絕跡,走獸四散,敵軍不戰而降。」

  溫朔神情僵硬,卡著喉嚨訕笑兩聲,連連擺手。

  一旁眾人樂得看溫朔被捉弄,哄堂大笑。

  歌舞盡歡,曲終人散。

  溫朔把苑琴送上馬車,正準備回府,瞅見趙岩領著小廝站在他馬車前面,行上前,「世子何事?」

  趙岩雖有些風流,卻從不亂來,對家中嫡妻更是敬重,今日遇上苑琴,實在是沒選好出門吉日。

  趙岩朝遠走的馬車看了一眼,道:「她是上次秋狩上作畫的丫頭吧?」

  溫朔點頭,「你瞧出來了,難怪會以魯跡大師的真跡相送。」

  「素芬喜歡作畫,難怪兩人能成好友,不愧是跟在任將軍身邊的,我看這小姑娘小覷不得啊。」趙岩感慨道:「若是她的名聲在京城傳開,又有上將軍撐腰,日後任府求親的門檻都會被踩破,溫朔,你和這姑娘年歲相仿,要是中意她,不如早些讓殿下上門求親……」

  溫朔被趙岩感慨得一愣一愣,忙道:「世子,你胡說些什麼,我和苑琴姑娘以友相交……」

  趙岩笑了起來,意味深長:「溫朔,知己可貴,紅顏難尋,莫和殿下一樣,一等數年難得佳人,才是真的可惜了。」

  說完拍了拍溫朔的肩,慢悠悠踱上馬車離去。溫朔頓在遠處半晌,望著苑琴消失的方向,想著她剛才在翎湘樓裡降妖伏魔的聰慧,眼底隱有笑意逸出。

  街道上,齊南侯府的馬車內,小廝瞅著自家笑得格外開懷的世子爺,狐疑道:「世子,您真覺得那苑琴姑娘和溫大人是良配?小人瞧著這位姑娘可厲害著呢,咱家少夫人都比不上!」

  趙岩手握摺扇扣在小几上,眼底泛光,「這女娃娃確實厲害,幾句話便得了我辛苦為素芬搜羅的真跡,溫朔是個一根筋,以後有得她忙活了,哈哈哈……」

  任府書房,任安樂等了半宿,總算等到了姍姍歸來的苑琴,還未等她詢問,苑琴已開口。

  「小姐,我剛才在翎湘樓遇到了溫朔。」

  「他察覺了?」聚賢樓裡韓燁提過溫朔去了翎湘樓,不想兩人正好撞見。

  苑琴搖頭,「我糊弄過去了,沒人知道翎湘樓的真正老闆是琳琅,以後還是讓她派人將消息送來,我若再入翎湘樓,定會讓人生疑。」

  五年前任安樂一手扶持琳琅建立了翎湘樓,用來收集京城消息,注意百官動向。

  任安樂頷首,神色淡淡:「想必琳琅已經察覺了,她自會安排,你不用擔心,忠義侯查得怎麼樣了?」

  苑琴從袖中掏出一疊紙,放到任安樂面前,「小姐,這是忠義侯這些年克扣西北糧餉中飽私囊的證據,我們要用這個去要挾忠義侯,讓他說出當年的真相?」

  任安樂翻看紙上搜羅的證據,搖頭,「克扣軍餉和帝家的冤案,你說他會守住哪個秘密?」

  「帝家的冤案。」苑琴神色一凜。

  「如果這些東西被送到大理寺,忠義侯府樹大招風,牆倒眾人推,屆時他唯一能求的,便只有帝家冤案的主謀。」任安樂神色篤定,將證據放在苑琴手裡。

  「小姐,我們何時將證據送到大理寺?」

  「不急。」

  任安樂行到窗邊,天色隱隱泛白,晨曦微明,破曉之光劃破蒼穹,落在院子裡。

  「京城好久沒有熱鬧過了,我還欠韓燁一個太子妃,待他東宮主位定下之時,你再把這些證據送到大理寺去,算是……我帝梓元送給皇家的第一份賀禮。」

  隨著東安侯府大小姐和洛家、帝家小姐的相繼入京,太子妃位的擇定成了京城世家矚目的焦點,宮中傳聞太后對幾位小姐亦是皆是讚譽有加,讓人一時難以猜測究竟誰將會入選東宮。

  嘉寧帝下旨半月後在皇宮宴請宗親,幾位小姐同時出席,想必便是最後定奪之時。

  壽宴還未來臨,宮裡便出了一件稀罕事,吃齋念佛多年的五皇子終於下定決心遁入紅塵,為自己挑了一位王妃,並親自入宮懇求太后賜婚。

  若不是他中意的人選太過尷尬,這原本是件極為圓滿的喜慶事,偏偏他看中的是太后親自召入京城為太子準備的東安侯府大小姐趙琴蓮。

  兄弟為一女子鬩牆,這無異於讓皇室淪為京城氏族的笑柄,聽聞太后震怒之下差點將五皇子綁到宗人府思過,連趙小姐也險被遷怒。幸得太子趕到慈安殿,為五皇子說盡好話,歷數東安侯府對朝廷之功,才成全了這樁婚事。

  嘉寧帝即日下旨,正式冊封五皇子為臨王,為兩人賜婚,皇室大喜。

  秋高氣爽,西郊後山的楓林數里金黃,秋葉落在地上蓋成厚厚一層。

  任安樂翹腿躺在楓葉上,閉眼養神,聽到走近的腳步聲,睜眼——洛銘西一身絳紅長袍,靠在不遠處的歪脖子樹上,很是煞風景。

  「京城傳聞,東安侯府大小姐半月前入國安寺上香還願,巧遇五皇子,兩人一見鍾情,這才成就了一段人人豔羨的佛緣佳話。」

  任安樂懶得瞅他,「你什麼時候在意這些八卦之事了?」

  洛銘西低沉的聲音傳來:「趙小姐初入京城,帶她去國安寺的是齊南侯世子的夫人。」

  盡人皆知,齊南侯世子趙岩,乃東宮第一幕僚。

  任安樂眉毛微挑,沒有出聲,洛銘西緩緩開口:「梓元,韓燁在為帝承恩入選東宮竭盡所能……」

  「那又如何。」任安樂朝他望去,嘴角勾起,眼底諱莫難辨,竟有涼薄之意:「與我何干?」

  半晌無言,洛銘西垂眼,打趣道:「也不盡是壞事,若帝承恩是個溫婉賢淑的性子,也算我們還他一個太子妃。」

  話音剛落,天色陡變,大雨磅礡,洛銘西轉身朝山下走去,行了幾步回轉頭。

  任安樂站在巨石上,雨水自她衣袍上滑落,瞬間被蒸發,不濕一分。

  墨黑長髮,玄衣曲裾,雨霧中,身姿皎皎如明月。

  洛銘西嘴角輕抿,露出笑意。

  韓燁,你定然不知,這十年,你究竟錯過了怎樣的帝梓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2:34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章

  安寧公主是大靖王朝唯一一個未出嫁卻能出宮建府的公主,在她戍守西北的第二年,嘉寧帝力排眾議,圈西郊數裡,為長女修建了富麗堂皇的府邸,直到三個月前安寧公主自西北歸來,公主府才算迎回了主人。

  平日裡公主府極少有人敢登門拜訪,全因安寧公主將她在西北的親兵全數帶回,守衛府邸,加上公主放蕩不羈的傳言愈演愈烈,如此一來,原本生了和皇家結親心思的世家紛紛偃旗息鼓,畢竟好日子享受慣了,誰也不想娶尊殺神回家不是。

  這日,公主府邸後院,趙福苦著臉,看著躲在廊簷下膽顫心驚的幾位公主,對著院內連連喊道:「長公主,您小心點,八公主還小,可經不得嚇!」

  院內空地上,安寧一身勁服,英姿勃發,勢不可擋,長劍在她手中如出海蛟龍。劍氣橫飛,枝葉灑落在幾位小公主頭頂,惹得她們驚奇興奮得哇哇大叫,穩坐的韶華雖白著臉,眼中亦有幾分嚮往敬服。

  風止,劍停,安寧長舒一口氣,把劍交到侍衛手上,拿起布巾擦汗,朗聲道:「趙福,她們是我大靖公主,怎麼能小家子氣,小八,明日讓侍衛帶你去圍場狩獵,練練膽子。」

  八公主才七八歲,邁著小短腿從椅子上跳下來,眸子烏黑發亮,學著安寧的架勢抱拳,清脆回答:「是,大皇姐。」

  安寧走近,拍了拍她的腦袋,很是滿意,朝趙福看去:「趙公公,來我公主府何事?」

  趙福正瞅著公主府滿府侍衛,沒半個侍女伺候渾身不自在,突然被點名,一個激靈回過神,忙道:「殿下,陛下讓您出席三日後的宗親宴會……」

  「不去,五皇兄剛定下親事,他這麼急著把我嫁出去做什麼。你替我回稟父皇,我和幾位將軍約了練兵,沒時間赴宴。」自安寧回京後,但凡皇宮有宴,嘉寧帝必讓她盛裝出席,希望能博個好名聲早日擇定夫婿,如今她一聽這話便頭疼,躲都躲不及,哪還會送上門讓人當猴子耍弄。

  趙福面露難色,「公主,陛下宣了各家世子前來,您好歹也露露面。」

  安寧眼一瞥,帶了幾分淩厲的煞氣出來:「哪家府上的,我先去會會!」

  要讓您會會那些世子恐怕連渣滓都不剩!趙福臉皮一抖,靈光一閃忙道:「殿下,屆時帝小姐和洛小姐皆會出席,您回京後還沒見過帝小姐吧,陛下說不準會在那日定下太子妃人選,您若在場,也能替太子殿下分憂,說幾句好話。」

  安寧擦汗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道:「好吧,三日後我會赴宴,你把她們送回皇宮。」

  說完徑直朝書房行去,龍行闊步,將一眾公主扔給了趙福。

  時近半夜,書房內,安寧靠在軟榻上翻閱兵書,侍衛泡了一杯濃茶進來,放在榻前,安寧抿了一口,伸了個懶腰,「還是咱們邊塞的茶葉好喝,那些江南進貢的雨茶,也就只有那些整日吟詩作對的文弱書生喜歡。」

  侍衛聽著安寧的感慨,隨意瞥了她一眼,疑惑道:「公主,您……」

  「如何,我說的不對?」

  「不是。」侍衛面目肅然,端著託盤邊說邊退:「屬下今日才知道公主之才冠絕古今,這書要倒著才能讀。」

  安寧一愣,垂眼,看著膝上倒蓋的兵書,歎了口氣,扔到一旁。

  帝梓元,如今你該是什麼模樣了……

  未及感慨完,她一晃神,手裡端著的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在深夜格外清晰。

  安寧抬眼,望向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夜空,地面蔓延的茶漬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書房內安靜而冰冷,她神情恍惚,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那個窒息的夜晚。

  無論在西北經歷多慘烈的戰役,無論被多少敵人包圍,她都未如那夜一般害怕絕望過。

  十年前,深夜。

  「公主,不好了!」慌亂的叫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安寧,她睜開眼,看見良喜從殿外跑進來,連滾帶爬,「公主,宮裡到處都在傳靖安侯謀逆叛國,陛下大怒,降旨賜帝家滿門死罪!」

  安寧一下子直起身,只著著裡衣就從床上跳下來,抓住老太監的領子,怒氣十足:「你在胡說什麼,靖安侯怎麼可能叛國,誰在傳這種謠言,不想要命了!」

  良喜哭喪著臉,「公主,奴才沒說假話,左相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爺和北秦勾結的證據,陛下剛才降下聖旨,太子殿下今早一個人偷偷跑到帝北城去了,讓奴才知會您,免得您擔心。」

  安寧手一鬆,喃喃道:「和北秦勾結?這不可能,父皇一定是弄錯了。」

  「哎喲,我的殿下,慎言慎言。」良喜一把捂住安寧的嘴,小聲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怎麼會錯。」

  安寧掙脫良喜的手,神情惶急,「我去求皇祖母,她最疼梓元,一定會相信帝家沒有謀反之心。」

  說完光著腳朝殿外跑去,良喜拉之不及,只得顫顫巍巍跟在她身後。

  冷意從四肢百骸沁入心底,安寧抱著腿蜷縮在榻上,閉上眼。

  從寧瑜殿到慈安殿,長長的回廊,曲折的小徑。那一晚不知為何,整座宮殿好像突然空寂下來,她數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跌倒過多少次,只記得慈安殿守衛森嚴,她情急之下翻過後殿佛堂的小門悄悄跑了進去,身後的老太監良喜嚇得渾身發抖,還是視死如歸的跟在她身後。

  後來,她一直想,若是那晚沒有去過慈安殿,她這一生,是不是便會帶著母妃的祈願——安寧一世。

  「主子,左相剛才送來密信,帝北城大局已定,讓您無需再擔心。」安寧本來要走出佛堂,突然聽見外間的說話聲,急忙拉著良喜藏在了佛像後。

  吱呀聲響,佛堂的門被推開,月色照進來,她隔著布紗小心翼翼望去,瞥見那兩人的臉,猛地一怔。

  太后一臉肅容站在佛像前,她身旁立著的是慈安殿總管張福。

  「靖安侯如何了?」太后的聲音冰冷而森然,和平時慈祥濡沫的模樣大相徑庭。

  張福停頓了一下,才回:「已經在帝北城自盡了。」

  佛堂內有瞬間的靜默,太后垂眼,拿起案桌上的木魚輕輕敲起來。

  「死了也好,免得看到帝家大廈傾頹,到時生不如死。」太后頓了頓,又問:「陛下降旨了?」

  「是,陛下降了兩道聖旨,一道秘密送往西北,令忠義侯和施老將軍攔住叛亂的帝家軍,還有一道讓禮部尚書親自帶到帝北城,賜了帝家滿門死罪。」

  「好,皇帝總算捨了婦人之仁,不枉哀家為他籌謀至今。」

  「只是……」趙福期期艾艾停住了口。

  「只是什麼?」

  「陛下雖賜死帝家滿門,但是聽趙福說陛下饒了帝梓元一命,讓龔尚書把她帶回京城。」

  太后嘴角笑容一斂,淡淡道:「一個孤女,留條命堵舉朝諫言也好。等過個兩年,讓她暴斃便是。」說著漫不經心指向張福:「你此次大功於朝廷,哀家會賜你家門榮光,福蔭張氏一族。」

  「謝太后。」張福大喜過望,跪地磕頭謝恩後站起身,行上前彎腰托住太后的手,諂媚道:「是太后您計謀巧妙,否則就算奴才偷出了陛下的私印,靖安侯也未必會相信那是陛下的密信,將帝家八萬大軍派往西北……」

  「帝永寧和陛下是自小的交情,即便是我下旨,他也不會把帝家軍調往西北。告訴姜瑜,一定要把那封密信找到,毀了它。」太后聲音冷沉。

  佛像後的安寧被這番話駭得倒退一步,一雙手從身後及時探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轉頭,良喜神情驚恐,站在她身後,使勁搖頭讓她安靜。

  布簾被扯動,燭火飄搖,太后猛地抬頭朝他們藏身之處看來,聲音尖利:「誰在那裡?」

  安寧臉色慘白,聽見腳步聲靠近,一動不動,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後的老太監駭得渾身顫抖。

  「喵……」貓叫聲突然響起,一隻圓潤富態的波斯貓從佛像後躍下,從窗戶口跳去,瞬間不見蹤影。

  張福停在布簾前,舒了口氣,轉身對太后道:「太后,是齊妃娘娘養的貓,前幾日說是跑丟了,正尋著呢,殿外守衛森嚴,沒人能闖進慈安殿來。」

  太后點頭,面容稍霽,擺手道:「你下去吧。」

  張福一愣,「太后,已經夜深了,您還是休息……」

  「不用,帝盛天不在,哀家要好好替她帝家子孫超度。」

  張福行完禮退了出去,森冷的佛堂內唯剩木魚敲響的聲音,燭火飄曳,如鬼魅一般讓人不得安寧。

  木魚聲響了一夜,待天明之時太后才從佛堂離開。良喜抱著渾渾噩噩的安寧從佛堂後門小心翼翼翻出來,帶她回了寧瑜殿。

  「良喜,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父皇,帝家沒有勾結北秦,是皇祖母她……」安寧尖叫著推搡老太監,抖著手去拔房門木栓。

  「公主,您不能去啊。」良喜噗通跪在她身後,「聖旨昨夜就送出去了,您就算說出來也於事無補啊!」

  安寧頓在原地,回轉身,小眼通紅,「良安,帝家一百多條人命,還有西北的將士……」

  「可那是太后,陛下的生母,您的親祖母啊!」良喜老淚縱橫:「天子令出,朝野盡知,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韓家定會江山不保。陛下一定不會撤回聖旨,問罪太后,你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條啊!」

  安寧癱倒在地,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太子哥哥不在皇宮,我該怎麼辦?梓元該怎麼辦?」

  「公主,這件事您千萬不能告訴太子殿下,殿下若知道了,咱們大靖就沒有儲君了,您也不用擔心帝小姐,陛下保住了她的命。」良喜抱住安寧,聲音疲憊,掩住了她流淚的眼:「您記住,千萬要記住,一定要忘記昨晚的事,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看到,這輩子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看到,這一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那是良喜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第二日,這個從小照拂她長大的老太監自縊在陰暗冷沉的太監房裡。

  安寧知道,良喜是為了保住她。

  自那日起,她大病三個月,足不出殿,病癒後返回泰山,下山後戍守西北,成了大靖邊疆守將,一晃便是十年。

  她在西北飲最烈的醇酒,殺最悍勇的敵人,可卻永遠都不敢靠近埋骨八萬帝家將士的青南山。

  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展顏,也不能回京做那個富貴安樂的長公主。

  晨曦初明,安寧睜開眼,望著泛白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悲涼。

  帝梓元,你說,我欠你的,這一世,怎麼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2:47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一章

  距離皇室宗親宴會還有一日光景之時,安寧長公主的拜帖悄悄送到了錦園。

  滿園上下皆知剛回京的新主子對安寧公主的拜訪格外看重,是以卯足了勁佈置安排,來討好這位甚得太子之心的帝家孤女。

  只是時已至,等候在大門口的侍女沒有瞧見華貴的公主御駕,只見得一輛由侍衛執鞭、簡單樸素的馬車停在錦園面前。

  侍女瞅了一會兒,感慨一句『馬如其主,兵如其主』。

  錦園外,一人一馬安靜威武護著馬車,肅殺之氣迎面撲來,讓她硬生生停在自家大門口不敢上前詢問。

  馬車內,閉目養神半晌的施諍言抬頭看了一眼神遊天外的安寧,在她頭上嘣脆敲了一下,「你已經磨蹭半柱香了,還不進去?」

  安寧甩開他的手,嘟囔道:「急什麼,天色還早。」

  施諍言聽她這口氣明顯還要拖下去,眉一皺,直接掰過安寧藏在角落裡的頭,盯著她道:「安寧,你沙場上的悍氣哪裡去了?如果連見她也不敢,你回京城幹什麼,在西北一輩子守著黃沙不就是了!」

  「施諍言!」被戳中了痛腳,安寧瞪大眼,滿臉不悅。

  「皇家和帝家的仇怨已成往事,你當時只有八歲,兩家舊恨與你何干?更何況當年你和帝梓元一同在宮裡住了一年,情誼也和常人不同。」

  「你不懂,我欠她的。」安寧聳拉著腦袋,氣焰頓失。

  「你今日來錦園,想必是有話對她說,難道你還要她親自到門口來接你?若是如此,明日京城裡不堪的傳聞只會更多,對她更是不利,這是你想要的?」

  安寧神情一頓,眉眼裡帶了幾分果敢,倏然轉頭,一字一句開口:「當然不是,我會盡全力保她一世平安喜樂。」

  說完掀開布簾跳下馬車,朝施諍言擺手豪爽一笑:「你還算有點用,等我出來了,咱們去翎湘樓喝酒。」

  施諍言看著她消失在錦園門口,笑了起來,有些無奈。

  這些年,安寧心有鬱結,過得並不安樂,她一直不肯回京,或許便是為了這位帝家小姐,但願這次她能解開心結。

  錦園是皇家別苑,院內牡丹盛開,繁花似錦,一片安詳。行過回廊,安寧遠遠看見園中木椅上背對而坐的女子,腳步頓了頓,遲疑片刻才走上前,還未等她開口,輕笑聲已然響起。

  「安寧,你若再不進來,我怕是要親自去門口迎你了。」

  安寧看著驟然轉身言笑晏晏的女子,微微一怔。

  華貴紛繁的宮廷長裙,盛研的妝容,滿臉的和氣溫柔,和她想像中那個應該滿腹仇恨歸來的帝梓元完全不同。

  猝不及防,甚至是荒唐的不同。

  她沉默半晌,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迎上前,道:「梓……承恩,好久不見。」

  帝承恩沒有錯過安寧眼底的疑惑和尷尬,她拉住安寧的手,讓她坐下,沏好茶,緩緩開口:「我們確實很久沒見了,當年在圍場裡我借了淨玄大師送你的馬鞭,說是從帝北城回來後就還給你,可惜……」

  見安寧眼底疑竇漸消,她心裡一穩,歎了口氣,「可惜後來帝北城大亂,我把馬鞭給弄丟了,安寧,你不會怪我吧?」

  安寧道:「自然不會,一根馬鞭算什麼,我讓師傅再做一根便是。」

  話這麼說,她眼底卻有微不可見的黯然。

  那根馬鞭是師傅用百年樹藤親手所做,是她七歲生辰的禮物,她自小入泰山習武,最敬重之人便是淨玄大師,對師傅所贈之物更是愛如珍寶。可是……如今只是是帝梓元想要的,別說一根馬鞭,就算是她安寧的命,她也能立刻給她。

  「安寧,你能在明日宴席前來見我,我很高興。」帝承恩飲了口茶,彎了彎眼,「這些年我在泰山,總是記掛著你,想著咱們在京城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也是。」安寧有些悵然:「如今看你無恙,我也算放心了。承恩,帝家只剩你一個人,我一定會好好護著你,不會讓你再受罪。當年你走的時候咱們約好去西山賞雪,等入冬了,我們一起去吧。」

  安寧神情認真而懷念,帝承恩眼眸深處的冷意一點點消散,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點頭重重應道:「好,等下雪了咱們一起去西山賞雪。」

  她代替帝梓元被禁十年,或許能承得起這份原本屬於她的友情。

  大靖長公主的情誼,任是誰,想必都求之不得。

  「安寧,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承恩,我有話想對你說。」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安寧尷尬的喝茶掩飾,擺手道:「你先說吧。」

  帝承恩亦是一愣,她搖頭,「主不奪客之好,安寧,還是你先說吧。」

  見帝承恩讓她先開口,剛才還神情隨意的安寧陡然沉默下來,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帝承恩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覺,輕聲道:「安寧,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承恩,你這次回京,可是為了太子妃位?」安寧倏地抬頭,看著帝承恩,眼神清亮。

  帝承恩端著茶杯的手頓住,她笑了笑,點頭又搖頭:「安寧,我有婚約在身,我是為了守諾才回來的。」

  帝承恩回答得認真無比,安寧瞧她半晌,長吸一口氣,緩緩開口:「承恩,我今日來,是希望你能放棄這樁婚事,無論如何,都不要嫁給皇兄。」

  花園裡有片息的靜默,帝承恩神情僵硬,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她看著安寧半晌,幽幽開口:「安寧,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我以為……你會很歡迎我重回京城。」

  「承恩,我很高興你能回京,但是……」

  「這就是你說的補償守護?我從泰山千里迢迢回來,對太后低頭,全都是為了和你皇兄的婚事能順利完成,你現在怎麼能對我提出這種要求?」

  帝承恩神情激動,她原本是個極冷靜的人,今日她原本是希望能說服安寧在明日的宴席上為她在嘉寧帝面前進言,哪知這個大靖的長公主,帝梓元傳聞中最好的摯友竟然會說出截然相反的話來,她怎能不急不氣?

  「承恩,我是為了你好,不入東宮才能保你日後無憂。」安寧語重心長,沉聲道。

  當年皇祖母為了消除帝家對皇室的掣肘,不惜讓帝家滿門盡滅,甚至還讓八萬將士埋骨邊疆,十年後她又怎麼可能容忍帝梓元嫁給大靖儲君,成為未來的國母,讓帝家血脈在韓氏皇朝延續下去?

  帝梓元若入東宮,恐命將絕,若她能安穩在京城度日,祖母遲早有崩逝的一天,到時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寧。

  「你是想說深宮內爭鬥不休,我不入東宮能躲個清淨……還是怕我給太子殿下帶來麻煩,讓陛下和太子父子相鬩,亂他儲君之位?」

  安寧皺眉,「承恩,我並無此意,若是真的怕你牽連皇兄,這些年我也就不會幫他送信到泰山,當年帝家之事雖已掩入塵土,可有心之人必不願看著帝家東山再起,皇宮本就是是非之地,我怕你會為自己惹來禍患。」

  「這些話你可曾對太子殿下說過?」帝承恩驟然抬首問,見安寧沉默不語,她眼底的嘲諷一閃而過:「安寧,你若能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婚約,那這樁婚事……我便作罷。」

  她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不去看神色無奈的安寧,揮手道:「看來今日不適合敘舊,我們明日宴席上見,心雨,送長公主出園。」

  「承恩。」安寧驟然起身,神情複雜,聲音冷靜:「皇兄他一生虧欠於你,迎你入東宮乃是他所願,可是父皇才是決定太子妃的人,我會以大靖長公主的身份勸誡宗室與父皇,阻止你入宮。」

  帝承恩倏然回身,望向不遠處立著的安寧,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緊,嘴唇輕咬,泛出青白的印痕來。

  安寧沒有說謊,她看得出來。

  那個在帝梓元信箋中溫婉秀麗的長公主早已不復當年,長年累月的征戰沙場使她身上襲上了軍隊的剛烈和淩厲,帝承恩毫不懷疑她說到便能做到。

  在百姓心中聲望崇高,得盡嘉寧帝聖寵的長公主有說這句話的資格和豪氣。

  「心雨,送客。」帝承恩轉身,冷冷丟下一句,朝小徑外走去。

  從始至終,再也沒有回轉頭。

  安寧站了半晌,直到帝承恩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輕聲歎了口氣,出了錦園。

  自安寧長公主拜訪後,整個錦園一下午皆是緊張難安的氛圍,生怕一個小錯便能惹得書房裡休息的那位勃然大怒。

  夜晚,心雨悄然走進書房,見帝承恩已換好衣袍站在窗前,低聲道:「小姐,他們已經到了,我讓管家吩咐僕人和侍衛不得靠近書房,沒人會發現我們出去了。」

  帝承恩一身書生模樣打扮,眉微皺,「錦園裡定有太后和陛下派來的人,打發遠了也好,來接的人可穩妥?」

  「上次便是他送信去的泰山,小姐放心。」

  帝承恩點頭,將臉掩在摺扇下,和心雨走出書房,朝錦園後門走去。

  一路上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拉開後門,兩人坐上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消失在月色裡。

  馬車停在郊外一座別莊前,莊內守衛森嚴,雞犬不聞,安靜異常。蒙著黑布的人將帝梓元領進園子,行過長長的回廊,來到別莊內最深的一間書房前。

  帝承恩示意心雨留在門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夜明珠柔和的亮光在房內靜靜閃爍,這是一間極簡單也是極奢華的房間,雖看著簡樸,卻無一不是御品。

  大靖王朝裡,能享得這份尊榮的人並沒有幾個。

  「帝小姐,數年不見,別來無恙?」

  書房上首,一老者靜然安坐,手裡轉動著兩顆顏色翠綠的瑪瑙,抬眼朝門口望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3:00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二章

  帝承恩抬頭,望著木椅上溫良謙和的老者,走上前行了一禮:「得您照顧多時,多謝相爺掛念,承恩一切安好。」

  仿似極為受用這個禮,左相哈哈大笑,鬍子直抖,虛抬了帝承恩一把,「帝小姐無虛多禮,請上坐。」

  說完深深看了帝承恩一眼,見她笑容得體溫婉,遂眯著眼道:「帝小姐如此深夜都要急著見老夫一面,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帝承恩言笑晏晏,「唐突約見,實乃有一事相求,還請相爺相助。」

  左相並未應承,只是慢悠悠飲了一口茶才道:「帝小姐可是忘了當初在泰山的承諾,如今小姐回京已有一月,從未曾對付過任安樂,小姐當初之言都如同虛話?老夫又何敢再幫?」

  「相爺。」帝承恩神情淡定冷靜,不急不緩開口:「任安樂得盡民心,和太子交好,又得陛下寵信,連相爺您都輕易撼動不得,何況是我這個剛回京城的孤女。」

  「哦?帝小姐此言何意?難道是要放過任安樂不成?」左相沉眼,轉著瑪瑙的手猛地一頓,發出沉鈍的撞擊聲。

  「當然不是,帝承恩奈何不了任安樂,可是東宮太子妃,未來的皇后卻未必不行。」帝承恩斬釘截鐵的開口。

  左相瞧著她,笑得意味深長:「帝小姐想做什麼,不妨直言。」

  「請相爺幫我做一件事。」她起身,走到左相面前,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左相神色大變,眼底明滅不定,驟然抬眼朝帝承恩看去,「帝小姐,這是大逆之罪,本相可不會陪你做這種蠢事!」

  帝承恩眼底幽沉一片,後退兩步,信誓旦旦:「相爺也知太子一心迎我入宮,絕不會娶別家女子,若是相爺肯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入東宮後,定會為姜小姐留下側妃之位。」

  左相神情微動,仍是未應允。帝承恩嘴角輕抿,繼續道:「我聽說相爺和太子殿下關係一向不太和緩,日後太子即位,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就要拱手讓給右相了。相爺,上次科舉後,令郎遠赴江南,至今未歸,只要此事成功,我便會向太子殿下舉薦姜少爺回京,相爺覺得可好?」

  左相疼惜幼子天下皆知,可這個姜少爺不成器亦是天下皆知。

  夜風飄搖,屋內滿室靜謐,良久後,左相才緩緩開口:「帝小姐回錦園吧,這個忙老夫幫了。」

  帝承恩行了一禮,轉身欲走,卻聽到身後一聲感慨:「是老夫看走眼了,想不到帝小姐如此聰慧,日後風雲便要看帝小姐了!」

  帝承恩未轉身,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輝:「相爺謬贊了。」說完消失在月色中。

  半晌後,管家推開書房,見左相立於窗前,上前道:「相爺,都佈置妥當了,咱們真要冒這個險幫帝承恩坐上太子妃之位?」

  左相哼了一聲,「姜浩,這些年無論我們做什麼,都不能撼動東宮地位一分,這個帝承恩是太子唯一的軟肋,用好了,對九皇子百利而無一害。」

  「可小姐若真屈居側妃之位……」

  「急什麼,路長著呢,一時得勢又能如何?當年帝盛天冠絕雲夏,最後還不是落得個牽連滿門的下場!像帝承恩這種人,野心極大,又不得太后之心,遲早會禍及東宮,成為眾矢之的。」左相摸著鬍子,神情森冷:「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居然也敢說幫老夫坐穩相爺之位,真是笑話,她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呼風喚雨的帝家小姐帝梓元不成!」

  嘲諷的聲音在書房內久久迴響。

  翎湘樓內,歌舞鼎盛,弦樂之聲遠傳街道,牡丹閣內,安寧抱著酒罈大醉如泥,醉話連篇,施諍言素來對她的酒品敬而遠之,這次無奈成了長公主酒後吐真言的知心人,年輕耿直的少帥眉頭擰成了一團。

  他幾乎可以想像,明日當朝長公主和少將軍同游青樓的謠言會傳得滿城皆知,然後他會被嘉寧帝請入宮,好好暢談一番。

  「明日宮裡有宴席,你醉成這樣也不怕失了皇室體統。」

  安寧翻了個白眼,朝榻上一躺,翹腿醉著嚷嚷:「皇室哪裡有什麼體統,不過就是個人吃人的鬼地方,和咱們西北比一百個不如!」

  施諍言捂住她的嘴,喝道:「安寧,你給我清醒點。今日在錦園你和帝梓元到底說什麼了?」西北四年相處,他從來沒有見過安寧如此失態的模樣。

  聽到『帝梓元』三個字,安寧總算有了一點清醒,她愣了半晌,嘴角扯出苦澀的笑意,坐起身,看著施諍言,低聲道:「諍言,我今天告訴梓元我要毀了她的婚事。」

  施諍言愣住,神情不解:「安寧,你不是一直盼著帝小姐能從泰山回來,怎麼會不願她嫁給你皇兄?」

  「我希望她能自由,但她不能嫁進皇家。」安寧突然握住施諍言的手,喃喃自語:「諍言,梓元一定不能嫁給我皇兄,一定不能。」

  「好好,她不能嫁進皇家。他們倆的婚事讓他們自己愁去,你攤在身上做什麼!」見安寧酒氣熏天,已經開始毫無意識的胡亂說話,施諍言順著她的話安撫,小心翼翼背起她朝外走去。

  「你不懂,我欠她的,這是我欠她的。」

  耳邊傳來安寧胡亂的嘟囔聲,施諍言身子一頓,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門。

  京城盡人皆知,翎湘樓牡丹閣從來只招待最尊貴的客人,可卻沒人知道,這間閣房內的隔音卻有些差強人意。

  旁邊的朝鳳閣據說只在每年花魁選出之日開啟拱花魁休息,是以這間房從未有任何客人踏足過。

  此時,朝鳳閣內,沉木雕刻的木榻上,盤腿坐著一個女子,她拖著下巴,神情若有所思。

  素來清冷傲絕的翎湘樓頭牌琳琅立在她身後,神態恭謹,見榻上女子半晌不語,請示道:「小姐,可要派人暗中護送安寧公主回府。」

  榻上女子聞言轉頭,赫然便是任安樂,她笑道:「琳琅,施將軍是個正人君子,安寧有她護著不會出事。」

  琳琅臉一紅,吶吶行上前替她滿上酒杯,她自小在風月場所長大,嘗盡人間冷暖,對男子更是痛恨不屑,自然也不相信施諍言。

  「小姐可是在生公主的氣。」琳琅聽到了剛才安寧的酒後之言,見任安樂沉默,還以為任安樂在為安寧阻止這場原本屬於她的婚事而生氣。

  任安樂搖頭,起身行至窗邊,推開紗窗,望向街道盡頭施諍言背著安寧緩緩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

  「當年帝家的事,或許安寧……知道一二。」

  琳琅愕然,「怎麼會?帝家的案子雖牽連甚廣,可是太過突然,知道內情的幾乎沒有,我在京城五年,除了探出可能和忠義侯有關外,連一點別的消息都沒查到,再說安寧公主當年只有八歲,怎麼可能牽涉其中?」

  任安樂負手而立,唇角輕抿,沒有回答。

  若安寧不知道當年的事,以她的性子,絕不會去阻擋韓燁的婚事,可她不惜與帝承恩反目,讓韓燁失望,依然如此做,那便只有一個可能——安寧無比確定,帝承恩若為太子妃,必將禍及性命,而大靖王朝裡能對太子妃造成威脅的,只有皇室中人。

  當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能相信嗎?即便是那個曾經乖乖巧巧跟在她身後,笑得單純率直的安寧。

  墨黑的青絲隨風而起,拂過臉頰,冷意襲來。任安樂閉眼,放在木窗上的手悄然握緊,泛出青白的痕跡來。

  大靖的長公主,十年前帝家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呢?

  「琳琅,去查查十年前宮裡照顧安寧的人。」

  琳琅聽到任安樂略顯疲憊的吩咐聲,有些愕然,抬眼,看見窗前立著的孤寂身影,輕輕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第二日上午,慈安殿的總管太監張福守在上書房門口,見御駕前來,急忙迎上前跪地道:「陛下,太后請您去慈安殿一趟,說是有事兒和陛下商量。」

  嘉寧帝眯著眼瞧了張福一眼,步履未停,走進了上書房。

  「回去稟告太后,說朕今日身體欠安,恐不能前去慈安殿,待晚宴過後再去向太后請安。」

  上書房的門被關緊,張福聽出了嘉寧帝口中的不耐,悻悻回了慈安殿。

  上書房內,趙福替嘉寧帝泡了一杯龍井,見他揉著眉角神色不虞,忙道:「陛下的頭可是疼得很,奴才這就去請太醫過來。」

  「回來。」嘉寧帝斥道,睜開眼,「無需大驚小怪,朕剛才只是拿托詞來擋太后。」

  趙福聞言立馬轉身走回來,神色輕鬆不少。

  「朕知道太后要見朕是為了何事,她不想讓帝承恩入東宮。趙福,你來猜猜朕今晚會作何決定。」

  趙福被問得惶恐,乾笑道:「陛下的所思奴才哪裡能猜得到。」

  嘉寧帝靠在御椅上,聞言笑笑,突然轉頭朝書房角落裡擺著的青色長劍看去,神情深沉難辨,卻又帶著深深的悵然。

  大靖未來的國母,十幾年前太祖頒下聖旨時幾乎人人都認為只能是帝家幼女帝梓元,如今,一場東宮選妃惹得整個大靖世族趨之若鶩。

  十六年過去,大靖子民心中,他終於成為了能代替太祖的帝皇,成為這個王朝真正的主宰。

  但卻是以鐵血的統治,帝氏一族的隕落為代價。

  父親,這是你當年期望的……或者永不期望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3:13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三章

  傍晚,皇宮馬車將帝承恩和洛銀輝請入後宮於四季閣休憩。洛銀輝原本抱著滿心歡喜來見見當年京城的傳奇人物,哪知端著點心討好了半日,帝承恩言談客氣,面上卻是顯而易見的疏離。

  這姑娘率真不假,可卻不是個癡傻的,自然瞧出帝承恩對她只是明面上的應付,失望之下呆坐在一旁踢著腳尖晃蕩,直到傍晚歌舞聲漸起,宮娥來請她們出席她才嘴一咧朝外跑去。

  帝承恩亦觀察了她半晌,待洛銀輝跑出去後她才漫不經心的拂了拂裙擺,勾起嘴角,起身往外走,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太子和皇室怎麼會看得上!

  只是……她身後手握雄兵的洛家確實是個阻礙。

  這場皇室宴會雖不盛大,卻是少有的鄭重。出席者皆是皇室宗親,就連素來極少現於人前的太后亦是擺駕前來,大靖太子妃的擇定之重,由此可見一斑。

  宴會在御花園舉行,帝承恩這些日子常入慈安殿請安,對去御花園的路很是熟悉,讓領路宮娥退下後,她只領著侍女心雨閒步而往。

  一路上,華麗的宮燈將整座皇宮點亮,巍峨的宮殿隱隱綽綽,在黑夜中猶為莊重。

  近到御花園門前,帝承恩突然頓住腳步,神情莫測,藏在月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心雨見她停下,有些擔憂,低聲問:「小姐,長公主定會阻撓婚事,左相真的會幫咱們嗎?」

  昨日帝承恩讓她侯在書房外,她並不知道帝承恩做出了什麼安排,今晚帝王之言定結局,若不能扭轉乾坤,那主僕一生際遇由此而變。

  「放心,此事對相府有利,他是個聰明人,只能和我聯手。」

  帝承恩長吐一口氣,臉上襲上溫婉得體的笑容,朝御花園內走去。

  此時,東宮護衛隊的馬車正停在朝陽門前,韓燁從馬車上走下,一身淺黃冠服,挽袖處蛟龍欲騰空而起,面容俊美,薄唇輕抿。

  他朝皇宮外當年帝家的府邸望了一眼,神情鄭重端毅,毫無猶疑的抬步朝宮內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急切的呼喊聲從身後傳來,韓燁轉頭,見新任大理寺卿黃浦匆匆朝朝陽門前揮鞭而來。

  他皺眉停下腳步,以黃浦的穩重,若非事關重大,他絕不會在此時前來驚駕。

  「殿下!」奔到韓燁面前,黃浦從馬上跳下,行禮道:「剛才城北五柳街有乞丐為搶奪銀錢發生暴動,爭鬥之下不慎燃起大火,現在整座街道都進去不得。」

  韓燁沉聲問:「可派人前去救火……」話到一半猛地怔住,五柳街是他將溫朔帶回來的地方,當初照顧溫朔的老人盡在此處,每月十五溫朔都會去五柳街,今日正是十五月圓之夜。

  韓燁聲音有些乾澀:「可是溫朔……」

  黃浦點頭,「附近有百姓看見溫大人傍晚入了五柳街,卑職本不該在此時叨擾殿下,只是五柳街百姓之數向來繁多,且多是老弱婦孺之輩,光憑大理寺的衙差……」

  韓燁擺手,神情鎮定,「五柳街裡不止溫朔一人,百姓之命同樣重要。黃大人,孤馬上調遣東宮侍衛前去五柳街救人,你親自去一趟五城兵馬司,請任將軍調兵援助。」

  說著將太子令牌扔到黃浦手裡,對守宮禁衛吩咐了一句『將此事稟告陛下,等火勢撲滅後孤再回來參加宴會』後跨上俊馬,飛奔而去。

  黃浦有些驚愕,儘管他知道太子殿下極為看重溫朔,但卻未曾想到擇定太子妃如此重要之事,他都可為此拋至一旁。

  宮門前的插曲先不管,御花園內仍是歌舞昇平之景,嘉寧帝淡笑高坐上首,不時和太后閒聊,五皇子正在府邸裡忙著準備聘禮,九皇子去了西北軍營歷練,是以只有幾位公主在席。

  至於一向厭煩皇室宴會的長公主安寧盛裝出席宴會,倒讓眾人一陣稀奇。

  此時,她坐在嘉寧帝右首處,不時打量御花園門口,待一道人影緩緩走進時,她眼一眯神情複雜起來。

  「帝小姐到。」比之剛才已經入園的洛家小姐,這一聲猶如在平靜的湖面投下石子,園中宗親皆抬眼朝入園口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素白宮廷裙裝的少女緩緩行來,容顏盛麗,端莊大方,和當年帝家家主的面容有幾分相似。

  嘉寧帝高坐上首,這是他第一次見帝承恩,這個少女和他想像中帝承恩理應變成的模樣極為契合,可不知為何,見到這樣的她時,他卻有幾分失望。

  嘉寧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著行到面前的少女,微微感慨。

  這便是當年那個太祖賜名親口許下大靖未來國母之位的帝梓元?失了帝家氣度風骨的帝承恩,實在太過可惜了。

  或者說,待真有一日他見到這樣的帝梓元時,失望大於心安。

  「臣女見過陛下,太后。」帝承恩停在一米遠的地方,盈盈而拜。

  「無需多禮,坐吧。」嘉寧帝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很是平淡,這是帝承恩第一次見嘉寧帝,她坐到一旁,微微抬眼朝高位上端坐的帝王看去,

  嘉寧帝龍目威嚴,帝承恩掩在裙擺裡的手悄然握緊,生出冷汗來。

  眾人皆齊,唯有太子還未前來,嘉寧帝神情有些不虞,安寧見狀,忙舉杯笑道:「父皇,今日皇兄選妃,他遲遲未到,不如這皇嫂便由我定下算了!」

  帝承恩聞言,神色一冷,望著突然起身的安寧抿緊了唇。

  「你這丫頭,你皇兄選妃,你倒鬧騰得慌!」安寧素來不喜入宮,且難得開玩笑,嘉寧帝罕有的得了長女一個笑臉,心底極為受用,摸著鬍鬚不輕不重的呵斥。

  「皇帝,安寧去了西北這些年,長了見識,說不準還真能替咱們皇家選個好媳婦出來。」太后擺擺手,面容慈祥,望著安寧笑道。

  安寧舉著酒杯的手微不可見的一僵,她抬眼朝太后看去,聲音突然有些淡:「祖母說得極是,西北大營裡男兒多,不說別的,安寧替自己擇個把夫婿,還是綽綽有餘。」

  今日她拜訪了幾位王爺,極力勸服他們在宴席上舉薦別家女子為太子妃,太后想必是聽到了消息,不願親口阻撓帝承恩入東宮,此時才會幫她。

  可她偏偏,不想領這個情。

  「安寧,胡說什麼!」見太后面色微有尷尬,嘉寧帝神色一沉:「罷了罷了,你坐下吧!」

  「父皇,您還沒有聽我的意見呢,要做我的皇嫂,總得德容出眾賢良淑德才成,即便不是如此,能如我一般征戰沙場也行,素來咱們大靖的女子便能撐得起半壁江山。」安寧停住聲音,突然抬眼望向太后,眸色深沉,道:「皇祖母,您說……是不是?」

  御花園內有片息的靜默,太后漫不經心放下酒杯,輕輕轉動手腕上的佛珠,看了安寧半晌,笑了起來:「安寧果真是長大了,皇帝你聽聽,這孩子說自己都能撐得起半壁江山了,不愧是咱們大靖的長公主!」

  太后的笑聲打破了御花園的沉默,嘉寧帝沉下臉,無聲警告了安寧一眼,揮手道:「安寧,坐下,太子妃人選等太子來了再定不遲。」

  安寧揚了揚眉,大咧咧坐下,對上帝承恩望過來的眼,頓了頓,並未移開,而是坦蕩的回了過去。

  帝承恩眼底劃過嘲諷,舉起酒杯對著她遙遙一敬,安寧舉杯一飲而盡,不經意垂眼,瞥見帝承恩嘴角的笑意,心底陡然生出古怪的感覺來。

  就好像有什麼事悄然發生,她卻完全不知一般。

  「太后娘娘,陛下,我大哥今日身體欠安,未能前來,臣女替他敬陛下和太后一杯。」許是瞅出了園裡的沉默,洛銀輝從座位上起身,眨著黑溜溜的大眼脆聲朝嘉寧帝和太后敬酒。

  太后笑著說『無妨無妨』,對比帝承恩,顯是更喜歡洛銀輝。

  「你兄長一向身體孱弱,明日朕讓太醫去行館看看。」嘉寧帝對洛銀輝亦是格外和氣,擺手讓她坐下,見太子還未前來,正欲讓侍衛去請。

  「陛下,臣女有一事請陛下成全。」帝承恩的聲音突然響起,她神色鄭重,緩緩起身,走出案桌,行到嘉寧帝面前。

  這一幕太過突然,眾人悄然沉默下來。

  嘉寧帝眯起眼,不動聲色。

  「哦?承恩有何求?」

  「得陛下洪恩,臣女這十年才能在泰山安穩度日,皇家之恩,承恩永不敢忘。」帝承恩緩緩跪下,抬首,神情感激而真摯,「臣女一介罪人,萬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位,今日承恩入宮,只願陛下能取消當年太祖賜下的婚事,承恩願自此回歸泰山,潛心修佛,為我大靖王朝昌盛繁榮祈福一世。」

  帝承恩叩首,「唯此一事,請陛下成全。」

  御花園內死一般的靜默,眾人不敢置信的望著跪在嘉寧帝面前的帝承恩,神情驚愕而荒謬。

  他們料想今晚的宴席不會平凡,但卻絕對想不到帝承恩竟然會親口放棄太祖當年賜下的婚事。畢竟這樁婚事,對於已經沒落的帝家而言,是最後一個機會。

  太后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她眉頭微皺,眼底隱有懷疑逸出。安寧身子朝前傾,面容僵住,連杯中之酒倒出亦不自知。

  嘉寧帝盯著地上跪著的女子,有些歎然,神色微有柔和,正欲開口,一個侍衛從園外跑進,跪地稟告:「陛下,城北大火,百姓被困,太子殿下已經領著東宮侍衛去城北了……」

  此言一出,滿園皆驚,嘉寧帝皺眉晃神之際,突然一道劍光電閃雷鳴般劃過黑夜,朝嘉寧帝刺來。

  這一幕太過突然,直到劍尖臨近嘉寧帝,驚慌的尖叫聲才驟然響起。

  「陛下小心。」

  「父皇小心。」

  「來人,有刺客,救駕!救駕!」

  嘉寧帝身前的侍衛根本攔不住此人,一劍而過倒下大半。聞聲趕來的禁衛軍將太后和一眾公主團團圍住,朝嘉寧帝的方向跑去。

  嘉寧帝仍是坐於御座上,望著刺來的長劍眉宇不動,他身旁的趙福腳步一錯,平時略帶笑意的臉此時鄭重無比。

  眼見著長劍已近到胸前,嘉寧帝眼睛眨了眨,突然,長劍刺進血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垂眼,看著驟然出現擋在身前的人,臉上隱隱動容,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長劍入胸而過,帝承恩臉色蒼白,素白的衣裙上滿是鮮血,身體緩緩朝地上滑去,臉上帶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決絕。

  這一息幾乎被靜止,刺客見一擊不成,抽出長劍,砍殺了幾個侍衛,躍上高牆,朝宮外逃去。

  「梓元!」安寧瞥見這一幕,臉上血色盡失,推開侍衛跌跌撞撞朝這邊跑來,抱起倒在地上的帝承恩,大聲叫道:「梓元!」

  「趙福,去,抓住刺客,給朕帶回來。」嘉寧帝神情冰冷,沉聲吩咐,趙福瞬間消失在嘉寧帝身旁,身形之快,在場之人幾乎無人能看清。

  眾人隱隱驚駭,想不到這個平時總是笑臉相迎的內侍總管竟然是個絕頂高手,剛才即便沒有帝承恩擋在陛下身前,恐怕那刺客也傷不了陛下分毫。

  只是……她終究是擋了這一劍,救了陛下一命。

  太后推開侍衛,著急的行到嘉寧帝身旁,知他無礙才鬆了口氣,見嘉寧帝盯著已經昏迷的帝承恩默不作聲,低聲喚道:「皇帝。」

  正在此時,帝承恩一口鮮血噴出,臉色更加蒼白,好像隨時就會死去一般。

  嘉寧帝像是突然驚醒,朝侍衛擺手,朗聲道:「讓太醫院院正即刻入宮,傳朕諭令,若是帝承恩出事,朕唯他是問!安寧,你帶她去元華殿照顧,給太子傳話,讓他儘快回宮。」

  嘉寧帝說完,負手匆匆離開御花園,朝上書房而去。

  安寧抱著帝承恩手忙腳亂的跑向元華殿,宗親請安離宮,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而幾乎所有人在此時都已隱隱明白,大靖太子妃,怕是已經定下了。

  張福扶著太后回了慈安殿,幽深冰冷的宮殿裡,太后立在佛像前,一夜未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3:25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四章

  任安樂一騎當先趕到五柳街時,整條街道已經被吞沒在火海中,漫天的火光染滿天際,哀嚎聲此起彼伏,房屋倒塌,圍著的百姓面容驚駭悲痛,卻不敢再跑進這處死地去救人。

  東宮的小太監林海哭喪著臉跪在火焰外,身上灰撲撲的全沒了平日裡太子近侍的神氣。

  任安樂掃了一圈,沒瞧見要找的人,從馬上躍下,林海呆滯的看著一身絳紅盔甲落在他面前的女將軍,打了個激靈,瞬間有了生氣,撲到任安樂腳下,朝火焰滔天的五柳街裡使勁指,嚎叫起來:「任將軍,快去救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這個不讓人省心的,任安樂臉一沉,喝到:「好好說話,太子怎麼了!」

  「殿下知道溫小公子入了裡面還沒出來,二話不說就跑進去了,奴才攔不住啊,東宮的侍衛全進去了,可殿下讓他們先救百姓……」

  不時會有侍衛將受傷的百姓帶出來,卻始終沒看見韓燁和溫朔的身影,五柳街一片火海,濃煙密佈,小路彎曲難辨,即便是韓燁的身手,想完整無缺的把溫朔帶回來亦是難上加難。

  「混帳,他是什麼身份!」任安樂聽見這話,眉峰一肅,帶了幾分淩冽的煞氣出來,林海被駭得一跳,臉白著聽任安樂吼出的話,活像見了鬼一般。

  若是他沒聽錯,任將軍這是在罵太子爺吧,他搖搖頭,或許是在罵他這個奴才沒護好太子。

  身後馬蹄聲響起,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和黃浦一齊奔來,黃浦見太子沒了蹤影,任安樂臉色又沉得可怕,心底一咯噔,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來。

  天可憐見的,皇上看重太子天下皆知,他若是把太子給弄沒了,掘了老黃家十八代墳怕是都不能息帝王之怒啊。

  任安樂待黃浦下馬,沉聲吩咐:「黃大人,火勢兇猛,將百姓儘快驅散此地,令一半侍衛入街救人,你領著另一半在此滅火。」話音落定,任安樂行至一旁的商鋪前,砸破門口水缸,澆了自己一身,隨手抄起將士手中大刀,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朝五柳街裡跑去,瞬間被吞沒在濃煙中,不見身影。

  任安樂雖名頭響,說白了也只是個十八的大姑娘,黃浦看她波瀾不驚吩咐好眾人,又一聲不吭進火海救太子,一張端正的國字臉頗為赫然,忙不迭指揮著將士救人滅火,盼著這兩尊菩薩快些出來。

  五柳街裡頭,任安樂用袖子遮著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手中長刀不停揮舞,將攔路的火舌和不時從屋簷落下的木頭擋住,憑著當初跟著溫朔來過一次的記憶,她一步不停的朝街道盡頭走,足足過了半刻鐘,繞過曲折的小徑,她瞥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蹣跚身影,才鬆了口氣,任安樂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急道:「溫朔,太子在哪?」

  待溫朔一抬頭,她微微一怔。少年頭髮被燒掉大半,冠服破爛不堪,右肩處焦黑一片,血肉模糊,他抿著唇,臉色蒼白。

  任安樂見慣了他英氣歡快的模樣,此時猛地一見,心裡猝不及防像被咂了一下,神情一沉,臉色很是難看。

  溫朔忙道:「任將軍,殿下在裡面,還有幾個孩子被困在院子裡……」

  任安樂掃了一眼溫朔懷裡和背上昏迷的幼童,點點頭,朝前面一指,「從這裡出去,我把來路清理出來了,韓燁交給我。」說著一馬當先進了院子,溫朔一怔,見任安樂毫無自覺的直言『韓燁』二字,古怪的抽著嘴角,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剛才若不是太子趕到,他和一院子孩子早就被困在屋裡燒死了,不趁著現在出去,只會給任安樂和太子添亂。

  任安樂跨進院子,只見得韓燁正一個個把嚇傻了的幼童從即將倒塌的房裡搬出來,舒了口氣。韓燁是大靖正兒八經的儲君,他死了朝廷可是會動亂一陣子。

  韓燁俊美的臉被黑煙熏得不成人樣,累贅的冠服下擺隨意綁在腰間,臉上有幾道被木刺劃過的細小血痕,這幅模樣怎麼瞅著怎麼慘,實實成了個黑金剛。任安樂卻偏生瞧著很順眼,見韓燁一個不落的把孩子抱出來,她走上前道:「殿下,您今兒個受苦了。」話說著,拽起一個女童,抱在了懷裡。

  韓燁見任安樂出現,臉一沉,怒道:「一個個不省心的,我剛剛才把溫朔給弄出去,你怎麼又給進來了,外面那些廢物,誰敢不攔住你!」

  這場火勢蔓延太大,整條街道都毀於一旦,身手好的禁衛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偏這渾人混不把自己當個丫頭,本就生得平凡,若是被煙熏了被火燒了更嫁不出去,韓燁怒從心中來,頭一次懶得講什麼禮儀。

  任安樂瞥了他一眼,朝四周湧來的火舌打量道:「殿下,臣這輩子打算著將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可不是為了死在一場火災裡頭的,要再不出去,咱們可真成個笑話了。」

  韓燁哼了一聲,手裡抱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朝外走,任安樂咧嘴一笑,頭一次見他如此沉不住氣,竟生出些許笑意來,剛一挪步,身後的木房轟然倒塌,兩根房樑柱毫無預兆朝韓燁砸去,他抱著兩個孩子,根本來不及反手躲開。

  千鈞一髮之際,任安樂神情一凜,將右手女童挪至左手,瞬間躍到韓燁身後,手中長刀帶著渾厚的內勁將倒下的木柱揮斷,雷厲風行,整個院落的火勢都似不及這一刀劈下的威力駭人。

  韓燁緩緩轉頭,有瞬間的驚愕,深深的看了任安樂一眼,半晌未動,炙紅的火光印著他墨黑的眸子,片息冷寂。

  任安樂恍若未見,收起長刀,朝韓燁抬了抬下巴,「殿下,要謝臣您還是換個地兒吧!」說完把長刀往肩上一抗,大踏步朝外走去。

  韓燁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眉輕輕皺了起來。

  兩人披荊斬棘走出五柳街,一眾伸長了脖子望著的屬官恨不得立刻向諸天神佛謝恩,巴拉一下全聚上來圍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渾然不覺這位尊貴的殿下其實跟個黑炭差不多。

  溫朔見兩人出來,蒼白的臉有了血色,韓燁揮退眾人,正要領著溫朔回東宮招太醫,一騎快馬自皇宮方向本來,馬上禁衛倉惶緊張,一見韓燁便下馬跪在了地上。

  「殿下,陛下於御花園中遇刺,帝小姐為救陛下受了劍傷,陛下請您即刻回宮。」短短一句話,語焉不明,卻讓剛才還雜亂無章的街道兀的安靜下來。

  皇帝遇刺!大寧王朝開國幾十年,國祚安穩,還從未遇過如此荒唐之事。

  韓燁神色一變,聽明白了侍衛口中的意思,急忙翻身上馬,握韁繩時回轉頭朝任安樂道:「安樂,溫朔受了傷,你把他帶回任府去,我把他交給你了。」

  任安樂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眯著眼笑容有些漫不經心,她行到馬邊,隔韓燁極近,輕聲開口:「帝小姐救駕之功,功在社稷,恭喜殿下多年心願遂成,臣……功成身退。」

  話音落下,任安樂抓起愣在一旁的溫朔,拽著他上馬,朝任府揚長而去。

  皇帝遇刺,怕是今夜整座皇城都不得安寐了,她還是早些回去躲清靜得好。

  韓燁愣在馬上,硬是待那絳紅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回過神,一言不發朝皇宮而去。

  「恭喜殿下多年心願遂成,臣功成身退。」

  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忘卻任安樂眼底的暗沉和嘴角微涼的笑意。

  元華殿內燈火通明,侍衛在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圍得似個鐵通一般。殿內安寧臉沉得快擰出水來,指著一殿顫顫巍巍花白鬍子的御醫,怒道:「她到底怎麼樣了,你們看了半個時辰,就沒個結果?」

  太醫院院正方簡之也是有苦說不出,大半夜的整上這麼一齣,若帝承恩救不回來,他們怕是晚節不保,遂擦了擦汗,不去理會暴跳如雷的長公主,以金針刺血止住了流血,見帝承恩好歹保住了一口氣,回過身長舒了一口氣道:「公主殿下,幸得這一劍刺偏了些,否則臣也回天乏術,若是能撐得過今晚,帝小姐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安寧心裡繃緊了的弦猛地一鬆,身子一軟差點癱在了椅子上,她素來剛強,此時也懶得應付御醫,緩緩朝帝承恩床前走去。

  方簡之完成了諭令,拱拱手說著下去為帝承恩配藥,領著一眾倒黴催的御醫退下了。

  殿內,清寂幽冷,安寧望著床榻上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的帝承恩,半晌,閉上了眼,緩緩開口:「梓元,若你能醒過來,我便再也不阻你和皇兄的婚事了。日後……只要我安寧還在,總能護你周全。」

  她這聲極輕,卻也極重。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安寧回頭,見韓燁披著亂糟糟的冠服黑不溜秋從外面走進,也是一愣,只是想到床上重傷的帝承恩,算是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損太子的機會,她識相的退到一旁,見韓燁在窗邊瞅了半晌,只是眉頭緊鎖,雖神情悵然緊張,卻並無他想像中的悲痛和慌錯。

  安寧是個藏不住話的,問:「皇兄,一場火災,跟去的侍衛多的是,你怎麼把自己整成這個模樣了?」

  「溫朔被困在了裡面。」韓燁回的言簡意賅,安寧聽得直搖頭,「皇兄,你如此看重溫朔,難道這小子還能比得過梓元?今日若是再偏上一分,梓元就沒命了。」

  韓燁垂眼,「皇家欠她的,又多了一分。」

  安寧頓了頓,沉聲,見韓燁眉宇沉重,帶了幾分勸解:「皇兄,我知道任安樂人才超絕,非尋常女子可比,可是你不能負梓元。」她朝榻上臉色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女子望去,歎了口氣,「也負不起了。」

  安寧說完,出了元華殿,身影在月色裡有些蕭索冷寂。

  元華殿裡,韓燁坐在榻前,沉默無聲。看見任安樂出現在火光中的一瞬,那種不安恐慌,尤甚於聽到梓元出事時的心境。

  他騙了所有人,卻惟獨自己不能。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任安樂或許遠不止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聰慧睿智的女將軍。

  那一道淩厲的刀氣,是永寧寺淨玄大師的般若內功所化。

  他自小修習的心法,即便任安樂只露出分毫,他也不可能會認錯。

  國寺宗師,二十年不曾下過泰山,遠在南疆的任安樂,兩人之間怎麼會有半點干係?

  他閉上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任府,溫朔被任安樂請來的老中醫抓著剮腐肉,疼得哇哇大叫,任安樂實在聽不得半夜鬼叫,拿了一罎子陳年老酒出來,灌了一口徑直噴在他傷口上,被嬌生慣養的少年眼一直,差點沒昏厥過去,看著大口飲酒的女將軍,欲哭無淚。

  任安樂假裝沒瞧見,完全沒有罪惡感,瞪著大眼道:「是韓燁把你交給我的,你在我府裡頭擾人清夢,我作為一家之主,當然得制止。」

  溫朔一時悲憤,不顧按著他的老中醫,扯著嗓子喊起來:「若不是有人想把我關在五柳街活活燒死,殿下才不會把我送到你府上來!」

  任安樂眼一眯,朝溫朔走來,看著他可憐兮兮的煤炭樣,心底猛不丁怒火滔天,臉上煞氣滿溢。

  「哪個混帳東西活膩了,敢把你關在火坑裡!」她說著行到溫朔面前,摸了摸他被燒得不成樣子的頭髮,對著少年懵懂的神情,打了個響指,豪爽一笑「來,溫朔,叫聲姐來聽聽,等姐找到了那個混帳,替你滅了他九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3:44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五章

  溫朔在東宮長到十四五歲,是太子親自教養、大靖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大世面是見過的,但現在神情可憐的少年除了愣愣瞧著面前颯爽神氣的女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滅九族?如果他過往十五年所受的天地君綱的教育沒錯的話,這句話貌似好像似乎只能從帝王嘴裡聽到吧?

  菩薩啊,救救我吧。若是傳出去,連他這個聽到的人怕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這個沒見過世面、為所欲為、傻裡傻氣的山大王!

  但是任安樂眼底的怒氣一絲不假,對他是真的好。

  溫朔一個激靈,順勢起身,拉住任安樂尚來不及收回去的手,緊緊握住,臉板得老緊,一字一句說得極順溜:「任將軍……」見任安樂眉一揚,忙換了稱呼:「姐,你太實誠了,帝都水深,這話在自家說說也就算了,千萬別拿出去顯擺,要讓陛下知道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你才十八歲啊,連人都沒嫁過,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溫朔仿似天性中對『姐』這個稱呼格外看重,見任安樂不把他當外人,一改平日裡的老成,抓著任安樂喋喋不休,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

  一旁的苑書見溫朔抓著自家小姐的手不放,眼瞪得似銅鈴大,只是任安樂不為所動,她也只能鼻孔哼哼著出氣。

  任安樂瞧他這模樣,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瞧你這出息,還是在東宮長大的。」

  沒等她說完,抓住機會的老中醫手一動,將最後一塊燒焦的地方以迅雷之勢解決,對著小臉煞白煞白的溫朔笑眯眯道:「小公子,養個把月就好了,只是肩膀上怕是要留疤了。」

  溫朔逞強笑笑,咂著嘴角:「無事無事,本公子又不是個姑娘,哪裡在意這些。」

  任安樂見他無大礙,讓他早些歇息,抱著酒罈子俐落轉身,搖搖擺擺出了房間。

  苑書跟在她身後,幾次欲言又止,任安樂將酒罈扔到她懷裡,斜眼道:「說吧,這麼扭捏做什麼?」

  「小姐,溫朔細胳膊細腿的,你別是看上他了吧。」苑書被砸了個踉蹌,小跑上前小聲問。

  「想什麼呢,他這麼點歲數,太嫩了。」

  任安樂橫眉冷對,踩著木屐一路到了書房,苑琴坐在書桌前眉頭緊皺,見任安樂進來,迎上了前。

  任安樂換下將袍,著一身裡衣,掃了桌上一眼,淡淡問:「今晚宮裡到底出了何事?」

  「有刺客潛進宮裡行刺,帝小姐替陛下擋了一劍,剛剛宮裡傳來消息,刺客自斃在西山,趙公公無功而返。」

  任安樂皺眉,「帝承恩如何了?可礙性命?」

  苑琴搖頭,「方太醫醫術高超,聽聞那刺客刺偏了些,沒有傷及心脈。她頓了頓,加了一句:「殿下現在還守在元華殿裡,沒有回東宮。」

  任安樂倒是滿不在乎,「帝承恩為救他老子才會受傷,這是他應為的。」

  就算知道任安樂是個大咧的性子,苑琴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任安樂往榻上盤腿一坐,托著下巴,「刺客的身份可查出來了?」

  苑琴搖頭:「沒有,陛下已經下令關閉城門,搜查餘黨。刺客劍法極高,聽說陛下身邊的禁衛軍連一劍都擋不下來,但是劍法單一普通,瞧不出任何來歷,趙公公找到時,那刺客已經自盡於西山,我懷疑刺客是……」

  「是豢養的死士,所以陛下才會懷疑不止這麼一個刺客潛進了京城。」任安樂眯眼,緩緩接口。

  苑琴點頭,「我便是如此猜想的。只是到底有誰會如此大膽,敢行刺陛下,更奇怪的是那刺客無心戀戰,一擊不中就逃離了皇城。」

  「應該說誰能捨得用一個高手來做這麼一件完全不討好的事。」任安樂叩了叩扶手,聲音有些悠長。

  苑琴微愣,「小姐是說今晚的行刺不是為陛下而來……」

  「我只是猜測。」任安樂眸色深沉,「皇城禁衛森嚴,刺客若想混進去,除非有人接應,否則你以為皇城是這麼好闖的,再者,刺客既然已經逃出,卻自盡於荒野,擺明了是身後之人在滅口。想來那人沒料到趙福有如此身手,才會匆忙之際絕了後患。」

  「小姐,照你所說,此人平白損了一名高手,又沒傷到陛下分毫,反而讓宮裡有了警覺,如此拙劣的刺殺,豈非愚蠢至極?」

  任安樂閉眼,眉頭輕皺,這件事確實太過奇怪,嘉寧帝和太子未必看不出端倪,只是如此佈局太過愚蠢,反而讓人陷入迷霧之中。

  不過對她而言這倒是個好機會。任安樂聲音幽幽:「苑琴,把這件事查下去,既然做了,斷不會不留半點痕跡。還有……去查查五柳街的大火,溫朔被人鎖在裡面差點活活燒死,連太子也被引了去,這件事絕對不會簡單。」

  苑琴一聽這話,想到那個人前板著臉、人後喜歡插諢打科的小子,秀麗的眉眼一肅,應了一聲,急急退了下去。

  這丫頭倒是對這件事格外上心,任安樂摸著下巴,有些晃神。

  這件事雖透著詭異,但若是逆其道反過來想卻有一絲線索,萬事皆有其因,誰在這件事裡討了好處,或許便是誰做下的鬼祟。

  但……偏偏,那個人卻最不可能,或者說沒有半點能力做下這件事。

  一個被皇室囚禁十年與世隔絕的孤女,能布下行刺嘉寧帝的局,這種猜測,才是真的笑話……恐怕誰都會這麼想吧。

  時至明曦,露出淺白的天色,任安樂立在窗前,望向皇城的方向,神情莫測。

  京城被封了足足三日,直到禁衛軍把整座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尋出半點可交差的線索後才算安生。禁衛軍雖動了三日,可皇城龍椅裡端坐的那位卻半點聲色都不動,讓一眾勳貴吊在喉嚨裡的一口氣不上不下,把人都能愁死。

  皇城裡混進了刺客,上至禁衛軍統領,下至九門提督,沒一個不是擔一身罪責的,可偏偏向來手腕鐵血的帝王雷霆之怒硬是沒降下來。

  想著宮裡還昏迷不醒的功臣帝家女,眾臣一琢磨,難道是因為帝家小姐沒醒過來,陛下顧不得其他,聽說太子殿下守了元華殿三日,還未回過東宮,想來便是這個理了。

  哎,雖說莫名其妙的去了半條命,但一醒來便是鐵板釘釘的太子妃,這一劍是福是禍還真說不清。

  太子日夜守在元華殿,嘉寧帝不好宣召,便尋了個傍晚乘著御輦自己找上了門,見東宮屬臣不時進出,有些寬慰,雖說記掛著一個女子,太子到底沒忘了儲君的本分。

  偏殿裡,韓燁一身月白冠服,神情端毅鄭重,見嘉寧帝信步走進,忙迎上了前,「父皇怎不提前告之,兒臣也好出去迎駕。」

  嘉寧帝一聲不吭,坐在榻上,揮退侍婢,瞧了太子半晌,緩緩開口:「三日不出元華殿,連政事也搬到了此處,太子,你這是在逼朕表態?」

  帝承恩救了嘉寧帝,可已經過去三日,嘉寧帝既未封賞,也未踏足元華殿半步,能平息朝臣和太后阻撓立帝承恩為太子妃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可以說是千載難逢。韓燁三日未上朝,守在這裡寸步不離,便是表明了自己非帝家女不娶,亦是在等嘉寧帝的決斷。

  君臣博弈,以帝承恩的大功為籌碼,便是太子的打算。

  「父皇,她當得如此。若是還仇怨皇家,承恩不會替父皇擋下這一劍。」韓燁淡淡開口。

  「太子,你有沒有想過……」嘉寧帝神情難辨,冷聲道:「晚宴上朕身邊的人不知凡幾,怎麼會偏偏這麼巧就是帝承恩擋劍救了朕。」不是皇家冷心冷情,只是帝王生性多疑,遇事總會多想幾分。

  「想過。」韓燁驟然開口,望向嘉寧帝,「所以我給了父皇三日時間,若是父皇真的查出這件事與承恩有關,今日來元華殿的會是禁衛軍,而不是父皇。」

  嘉寧帝是一個帝王,自然希望繼承者聰慧睿智,可太過睿智冷靜了卻又是個威脅。

  他眯著眼,等太子繼續說下去。

  「皇城戒備森嚴,刺客要混入難如登天,宮內必有內奸,父王這三日可查出了端倪?」

  嘉寧帝剛欲開口,韓燁已道:「父皇可是查到京城世家勳貴的身上便斷了線索?」

  嘉寧帝眉眼微冷,臉色沉了下來。皇帝遇刺,儲君自然要避嫌,不能插手查探,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韓燁自然知曉嘉寧帝所想,緩緩道:「三日前五柳街大火,源於幾家酒肆,這幾處幾乎同時著火,兒臣覺得有些奇怪,便派人查探,不想果真是有人放火,只是無論怎麼查,線索都斷在了京城的世家勳貴裡頭。」

  太子這話的意思便是:哪一家勳貴都被栽贓了,反倒查不出來,就和這幾日他查刺客一樣,京城世家好像個個都有嫌疑。但是勳貴干係大靖王朝根基命脈,不是說動便能動的,更不可能連根拔起,如今這事處處透著蹊蹺,確實難辦。

  「父皇,能做下這兩件事的人在京城必定根基頗深,承恩回京不過一月,何能做到如此?當年之事已經過了十年,帝家土崩瓦解,南疆軍隊被洛將軍嚴控於手,他對您忠心耿耿。」韓燁頓了頓,突然以一種極艱難的聲音緩緩道:「帝家已經沒落了,對皇家再沒有半分威脅,只剩一個梓元,父皇,她三日前替您擋劍是為了救您也好,為了以功挾恩也罷,對帝家人來說都已經做到極致了。」

  嘉寧帝一口氣悶在心底,差點咆哮而起,「帝家怎麼算無患,你別忘了,這世間還有一個帝盛天。」

  「帝家主若想復仇,天下何處能攔她?她既然十年未出現,想必對當年之事已經放下,皇家再失德,這天下也是帝家主和太祖共同創下的。」韓燁緩緩跪下,「父皇,請您……看在太祖和帝家主的份上,為兒臣賜婚。」

  嘉寧帝看著這個親手教養長大的嫡子,半晌無言,這個兒子心氣倔強,自十年前帝家之事後,入朝參政,西北練兵,多少難事從來不皺半點眉頭,更別說下跪請求。韓家人到底是中了什麼蠱惑,當年的太祖,如今的太子,竟都栽在了裡頭。

  「等她能活蹦亂跳了再說,皇家古往今來就沒娶過病怏怏的太子妃!」嘉寧帝本是夾著質問而來,不想被太子的哀兵之策堵了個嚴嚴實實,揮著衣袖三兩步出了大殿。

  嘉寧帝的腳步聲漸不可聞,韓燁起身,行到內殿床前。

  皇宮裡續命的好藥全送進了元華殿,帝承恩雖未醒,面容卻有了血色,韓燁走上前,用布巾替她擦拭臉龐。

  「承恩,父皇已經答應我們的婚事了,你若還不醒,我的新娘子可要換人做了。」

  他本是一句笑言,卻不經意間瞥見那雙掩在棉被下的手輕輕一動,韓燁怔住,凝視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宇深沉凜冽,複雜至極。

  半晌,他召進內侍,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顧帝小姐,待她醒後回稟東宮』的話後走出了元華殿。

  他三日未出殿,傍晚的昀陽有些晃眼,垂下眼,韓燁掩盡嘴角的苦澀。

  若是等了十年的人心性早已不是往昔,那這十年的等待,究竟還值不值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3:56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六章

  距離行刺已過半月,大靖帝都的公侯世家,朝臣勳貴沒有一府能睡個安穩覺的。不知是否應了眾人之前的猜想,帝家小姐醒來的第二日,嘉寧帝開始大刀闊斧整改京城防務,禁衛軍統領吳飛和九門提督李原被同時貶黜於邊塞,京城裡的王侯世家深感此次帝王之怒非比尋常,紛紛夾起尾巴做人。

  兵部老尚書的姻親乃威定侯,偏威定侯長子是剛被罷黜的九門提督,老尚書深感朝堂詭譎,他一個半隻腳踩進棺材的老頭子實在玩兒不起,遂顫巍巍上書告老還鄉,欲享含飴弄孫之樂。

  此舉正合嘉寧帝之意,龍顏欣慰的為老尚書辦了還鄉宴,大筆一揮將左侍郎趙岩提拔為尚書。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剛和五皇子指了婚,和皇家之親更上一層,再加上東安侯府清名遠揚,嘉寧帝遂將安東侯府的長子召回京城為九門提督,在新任提督上任前,下令任安樂暫攝九門之權。

  這一舉實乃大出眾人意料,更讓人難以預想的是任安樂暫攝九門之職的第一日便開始例行檢查西郊大營的兵庫,這一查,讓剛剛才沉寂下來的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西郊大營的兵庫內,除了每日操練的將士所持兵甲光鮮亮麗完好無損外,封在兵庫內的刀槍劍戟皆生了鏽跡,一抹還有半指塵灰。持著這樣的武器上戰場,恐怕敵人還沒斬到,將士輕輕一握便斷了。

  每年撥下打造兵器的國庫銀子不知凡幾,這些生鏽的兵甲一看便已有數年未曾替換。作為大靖帝都最堅固的防禦力量,天子的護衛軍,西郊大營內兵器的荒廢讓滿朝皆驚,天子大怒。

  嘉寧帝將貶黜西北的原九門提督李原召回,親自問審,朝廷國帑被貪墨的事再也掩不住,牽連出一眾不大不小的朝官。短短半月,朝廷格局因此事驟變,威定侯府舉家被貶,原先權傾朝野的左相一派亦被牽連,勢力大損,未免帝王之怒橫屍遍野,左相權衡輕重,十年來頭一次在朝堂上對著百官和嘉寧帝請罪,自言御下不嚴,請嘉寧帝責罰。嘉寧帝雖大怒,卻看在齊妃和左相勞苦功高的份上,只讓他回府休養。

  朝堂波蕩成這個模樣,空出來的位置成了世家勳貴爭搶的香饃饃,右相這個成了精的老怪物遞了個染風寒的摺子躲病在家,任著一眾朝官折騰。

  半月後,待這場朝堂廝殺塵埃落定時,眾人一觀現今朝堂,皆生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奇和感歎來。只因誰都沒想到最後大獲全勝的竟然是那位號稱專幹實誠事的上將軍任安樂。

  世家勳貴權勢滔天多遭嘉寧帝忌諱,這次提拔上來的多是年輕的清貴和寒門子弟,這些力量皆為中立,是嘉寧帝和太子樂於見到的結果,至於查出軍需貪墨的任安樂,入朝一年連立大功,實在晉升太快,嘉寧帝已無官職厚賞,便許其可入內閣議事。

  武將兼女子之身議論軍機國事,十幾年來大靖朝堂上也是頭一遭。一時任安樂得盡帝心,風頭無兩。

  雖有朝臣問其為何一上任便能揭開如此驚天大案,任安樂立於金鑾殿,朗朗回:將軍欲攝兵,必先練其器,臣是個實誠人,新官上任,自然要開庫驗器,這乃常理。

  一句實誠人,一句常理,堵了滿朝憤慨之言。

  眼見著太子妃位如無意外已落在了帝家孤女身上,以任安樂如今的地位,斷無再入東宮為妃的可能,一些尚有年輕子弟無婚配的世家便把議親的主意打到了新貴上將軍的身上。

  任安樂也乾脆,對著上門打聽動響的的媒人都丟了一句忒響亮忒無賴的話:啥時候太子正妃過了門,她也就死心了,到時候自然會敲鑼打鼓為自己挑個好兒郎,不用你們急,急也急不來。

  這話一出,半個京城的目光都放到了東宮太子和正在養傷的帝家小姐身上,盼著兩人成婚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反正殿下您已經一棵樹吊死在了帝家女身上,現在這個還沒定下來的香饃饃您就別和咱們臣子爭了,您是君,得大度,得愛民,得體恤啊!

  流言傳入東宮的時候,韓燁正在陪大傷初癒的帝承恩賞花,見帝承恩沉默不語,他只是笑著道了一句『任將軍喜玩鬧,不用放在心上』便揭過了此事,並無如往常一般勸慰帝承恩,話語間神色淡了不少。

  帝承恩自醒後,嘉寧帝便下旨讓其搬進東宮養傷。她心知太子妃一位十之八九被自己攥穩了,倒也極是高興,短短半月奉承趨鶩的世家小姐不勝枚舉,幾日光景享透了未來太子妃的榮光。只是再盛的風頭,在屢立奇功、得嘉寧帝看重入主內閣的任安樂面前都有些不夠看,再加上最近任安樂那著實有些失體統的流言傳得甚廣,遂對任安樂怨憤更重。

  是以半個月後帝承恩傷勢大好之時,未來的東宮太子妃即將在東宮舉辦宴會的消息盡人皆知。

  時間是十五月圓,座上賓是皇朝公主和各府小姐,陪客是勳貴子弟攜寒門士子。

  滿城貴女,除了任安樂,盡皆出席。

  自然,任安樂這個實誠人一直自覺的認為自己乃血統純正的晉南山大王,和貴女半點不搭邊。

  但帝家女和上將軍針鋒對麥芒,王不見王的傳言還是在帝都上層傳遞開來,且八卦之風愈演愈烈,就差編幾台戲本在戲園子裡逗唱了。

  任安樂的日子過得逍遙且自在,每日在嘉寧帝面前表表忠心,在內閣提提意見,回西郊大營操練操練將士,神仙不羨。

  是以當她溜到翎湘樓聽曲,撞見滿臉愁容的安寧時,得瑟的上前打起了招呼。

  「公主,京城的土可比邊塞的滋潤多了。」任安樂湊近臉在安寧眼前晃了晃,指著自己道:「諾,你看,就連我也給養得水潤水潤的,你怎麼成了個怨婦樣了?」

  安寧給任安樂一番話弄得哭笑不得,不耐煩揮手推開她,「一邊去,您老如今是上將軍,還進了內閣議事,我這個公主都沒法和你比,自然心中鬱卒,老得快。」

  任安樂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安寧旁邊,端起酒杯咪了一口,「客氣客氣,咱出身差,模樣粗俗,比不了世家小姐,但是這運氣向來擋不住,老天眷顧實誠人啊。」

  安寧聽著拖長了腔調的『實誠人』幾個字,想起金鑾殿上任安樂所謂的剖心之言,灌了一晚上的酒差點吐出來。只是仍開口道:「李原吃了豹子膽敢貪墨軍餉,威定侯府的氣數盡了,你這人實不實誠我不知道,但你確實做了件對百姓好的實誠事。」

  安寧在西北戍守數年,平生除了宿敵北秦,最恨的就是貪墨軍餉的朝廷蛀蟲。

  任安樂聽著誇獎,聳了聳肩,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腿挑至桌上斜放,一副痞子模樣。

  她瞧了安寧半晌,漫不經心開口:「公主,難道你認為就憑區區一個威定侯世子,便有膽子貪墨朝廷軍餉。您……太看得起李原,也太看輕大靖朝堂了。」

  安寧眉一肅,端正了臉色,「安樂,此話何意?」她是個武將,向來懶得理會朝廷爭鬥。

  「兵庫裡的灰有半指高,至少五年不曾開啟過。」任安樂彈了彈手指,「李原任九門提督只有三年,之前的那位沒有被牽扯進來,貪墨案查到威定侯府便止住了。」

  安寧臉色騰地難看起來,原九門提督是太后之弟建安侯,難怪父皇近日因建安侯品行失德訓斥侯府,想來是礙於太后的情面,只是警醒了一下。

  侯門世家干涉朝政,姻親關係盤根錯節,日後難免欺辱到新君頭上,此次父皇借軍餉之事削弱王侯之勢,對忠心耿耿的老將榮賞,恐怕便是為此。

  建安侯、威定侯與左相交好,當年三人皆有從龍之功,如今兩侯遭父皇所棄,左相如斷一臂,休賦在家避了朝堂之爭,父皇念舊情,不會動相府,左相倒是個聰明人。

  到底是皇家公主,短短一念安寧便明白這次朝堂清洗是帝王、太后、世家三方權柄妥協的結果,對著揭露此事的任安樂有些赫然:「外戚尾大不掉,累得你奔波數日。」

  「陛下當年登基,建安侯居功至偉,如今陛下之舉倒也能理解。臣也因此被許入內閣議事,也算是大撈了一筆,沒什麼不滿意的。倒是公主……你就快要迎回皇嫂了,怎麼反而變得哀天怨地了?」

  安寧早已適應任安樂時不時的土匪腔調,只翻了個白眼,學她一樣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歎了口氣:「皇家是非多,帝家只剩這麼一個閨女,我寧願她做一介布衣,也不想她嫁入皇室。只是梓元對皇兄執念太深,我攔不了。」

  任安樂眼一眯,敲了敲桌子,「承恩。」見安寧不解,她極有耐心解釋道:「陛下賜旨,帝家小姐如今名喚承恩,公主莫叫錯了名諱。」

  她對韓燁可沒有什麼執念,怎可讓別人不明不白的壞了她的聲譽。

  任安樂是大靖朝臣,忠於皇帝之旨倒也說得過去,安寧只是覺得有些古怪,笑笑揭過了此話。

  安寧其實和幼時相貌相仿,只是多了些英武之氣,任安樂灌了幾口酒,突然毫無預兆開口:「公主不想讓帝承恩入東宮,除了後宮雲詭難辨,可是仍在顧慮當年帝家之事對帝小姐的日後會有妨礙?」

  安寧頓住,未料到任安樂峰迴路轉有膽子提及此事,遂沉默不語。

  「陛下早已赦免帝小姐,天子之令重於萬諾,公主何必擔憂?還是公主覺得後宮中除了陛下還有人有本事對帝小姐不利?」任安樂頓了頓,收起雙腿,坐得筆直端正,忽然抬頭望向安寧,「帝家事發時公主只有八歲,公主只是純粹擔憂,還是真的知道當年朝廷的辛密?」

  安寧臉色蒼白,眉峰肅冷淩冽。

  任安樂言笑晏晏,轉著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公主性子素來耿直爽利,難道不能解臣之惑?公主可知當年之事?」

  任安樂目光灼灼,眸色清冷,女兒紅的酒香溢滿口舌,卻品出了苦澀之感。

  安寧,我只問你這麼一次,若你能坦然相告,帝家當年之事,我帝梓元有生之年絕不將你牽涉其中。

  安寧怔住,膝蓋上輕放的手緩緩收緊,指尖插入掌心,印痕交錯。

  這雙眼墨黑清澈,清冷深沉,熟悉得讓人難以自持,恍惚十年驚鴻,仍是當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4:10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七章

  只是可惜,這幅相似的性子,卻偏偏不是梓元。

  或者說,正因為她不是帝梓元,才會得盡帝心,身居朝堂高位。

  笑容一點點逸到唇邊,安寧端起桌上酒杯,徐徐入口,醇酒濃烈,她抬眼,歎了口氣,「任將軍,你逾越了。」

  一語落定,安寧起身,輕拂袖擺,轉身離去,行到門前,頓住,「我只當今日從未聽過此言,安樂,記住,無論父皇如何看重你,你永遠都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帝家之事。」

  安寧的身影消失在二樓,任安樂將手中酒杯隨意扔在桌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閉上眼,手指合成半圓在膝蓋上輕叩,神情冷沉難辨。

  安寧是個稱職的公主,事關皇家陰私,一句口風都不露也是正常。

  只可惜,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房門被關緊,腳步聲響起,任安樂蹙眉望去,眉頭稍展:「你今日怎麼離府了?」

  洛銘西自小身體便不好,一入深秋便在洛府裡養病。

  洛銘西挑了挑眉毛,解開披風扔在榻上,「京城亂成這個樣子,我懶得被捲進來,連右相都稱病在家,我身份敏感,自然是要躲躲。」見任安樂神情沉鬱,笑道:「不管是誰入宮行刺,倒給了我們一個好機會,左相勢力大減,對晉南更有利。」

  任安樂笑笑,「行刺之人出乎我意料之外,老謀深算,不留一點痕跡,我替他多做些事,讓全京城的勳貴都有嫌疑,皇城裡的老頭子疑心甚重,自然會遷怒世家。」

  「你早就猜到他會換下九門提督?」

  任安樂點頭,「我只是沒猜到他會讓我暫代,如此一來更好,直接將軍餉貪墨揭出來,省得麻煩。」

  「左相倒是受了池魚之災,經此一事,他與你積怨更重,恐不會罷休。」

  「他權傾朝野十來年,做下的錯事必會少,一樁樁攤開算是便宜了他。」任安樂聲音淡淡,神色忽而冷下來,「再說,我與他的宿怨也非一日之功。」

  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便是左相親自從帝家搜出來的,一百多條人命亡於他號令之下,帝家與此人,不共戴天。

  洛銘西知道一時口快,忙道:「安樂,朝堂兇險,你如今又入了內閣,萬事小心。」

  「皇城行刺的事查得如何了?」任安樂要顧及朝政,難得分心,行刺之事便交給了洛銘西打探。

  洛銘西躺在軟榻上的身子微頓,手撐在額頭上,回得雲淡風輕:「尚還沒有線索,你只管顧好內閣便是。聽聞帝承恩幾日後會在東宮設宴,她沒有邀請於你?」

  「一群大姑娘悲傷春秋,吟詩作畫,我一個上將軍跑去摻和幹什麼?」任安樂擺手,眉一揚道。

  洛銘西嗤笑:「你這是打腫了臉充胖子,招惹了別人未來的夫婿,帝承恩這是在落你的臉面呢。」

  「未來夫婿,正兒八經算起來……」任安樂摸著下巴,「你確定韓燁是她帝承恩未來的夫婿?」

  洛銘西笑聲頓住,眸色一深:「安樂,你莫不是對韓燁另有打算?」

  「哪裡會。」任安樂被洛銘西端正的臉色唬得一跳,緩了緩才道:「我們當年救她一命,她在泰山以帝家孤女的名分被禁十年,算起來兩不相欠。她要嫁入東宮,是她自己的選擇,日後緣法際遇全憑她自己,我沒有插手的打算。」

  「那韓燁呢?你願意他娶一個和帝家根本毫無干係的人?」

  任安樂沉默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娶妻的是他,若是自己認不清,又能怪得了何人。」

  任安樂性子裡天生帶著帝家人的乖張,在她看來,韓燁娶妻是自己的事,實在和她扯不上什麼關係。

  洛銘西笑笑,不再提起此事。

  左相府向來門庭若市,近月來因軍餉貪墨一事被牽連,嘉寧帝令其休養在府,門前才算消停了些,只是有齊妃在後宮,九皇子又進駐西北,左相餘威猶存。

  相府書房內,管家輕腳走進,見左相一身儒服手握毫筆潑墨揮灑,頗為意外,上前稟道:「老爺,帝小姐差人送來的。」說完將一封信遞到左相面前。

  左相眉毛動了動,放下筆,撕開看了片刻點燃火摺子燒掉,有幾分滿意。

  管家心底一動,忙問:「老爺,可是帝小姐送來了好消息?」

  左相點頭,「她言冊封之時會向陛下進言為太子納側妃。」

  「老爺當初不是說小姐不入東宮亦可?」

  眼見手中密信已成灰燼,左相長舒一口氣,「陛下怕是對我已經不滿了。威定侯,建安侯如今被陛下所棄,相府若能和東宮交好,也能穩固我在朝中的地位。」

  「這次是兩位侯爺自己犯了大錯,和老爺沒什麼干係,再說老爺之勢在朝中無人可比……」

  「糊塗。」左相冷喝,「建安侯乃陛下親舅,仍然難逃天子之怒,你以為本相還能安穩?」他神情肅冷,隱有怒容,「行刺之事沒有留下後患,我原也以為陛下只會懲戒禁衛軍統領,沒想到連九門提督也會受到牽連。威定侯府本就是帝都世家翹楚,陛下此次是沖著世族來的……他是怕我們這些老臣欺主。這次無論是新入內閣的任安樂,還是新晉的寒門子弟、榮賞的老將,皆在朝中為中立之勢。兩相制衡,對太子更加有利。」

  「老爺,陛下尚在壯年,膝下又有五皇子,九皇子,太子若勢大,對陛下並無好處,陛下何以會如此做?」

  管家確實難以明白嘉寧帝的心思,陛下雖對太子看重,卻從未如現今一般給予太子如此實權,連這次提拔的兵部尚書也太子身邊的屬臣趙岩。

  左相微一沉默,行至窗前,半晌後,幽幽道:「是老夫這次失策,溫朔乃太子近臣,聰明絕頂,日後定成大患,我本想這次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他,沒想到太子會親身涉險,觸了陛下逆鱗。」

  嘉寧帝居皇位十幾載,動怒之事極少,太子在五柳街險些葬於大火,或許才是京城氏族被遷怒的真正原因。

  當年嘉寧帝雖為嫡子,卻因帝靖安的存在只能封王,日日如履薄冰,左相一直深知嘉寧帝因自身遭遇對嫡子格外看重,是以外孫雖為皇子,卻一直未露出爭儲之心。

  「老爺……」見左相沉默,管家小聲喚道。

  左相擺手,「派人告訴帝承恩,這個情老夫領了,若東宮和相府關係能緩和,日後定當全力助她。另外告訴她,任安樂對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帝小姐若是騰出了手,不妨動她一動。」

  管家神情一怔,這還是相爺頭一次認真吩咐帝承恩去對付任安樂,顯是對她已忌憚極深。

  管家應聲退下,左相復行到桌前,拿起毛筆繼續練字。

  自任安樂入京以來,先得士子擁護,再平南方民怨,挫沐王不忠之心,如今軍餉之案後,連手握兵權的老將都被其收攏。

  一年之內,連立大功,入主內閣,任安樂此人,已成大患。

  筆尖戛然而止,宣紙上重重的『誅』字冷意彌漫,左相眉頭緊皺,放下了筆。

  嘉寧帝遇刺後,太后免了後宮妃嬪請安,開始在慈安殿后的小佛堂吃齋念佛,為皇家祈福。

  嘉寧帝也有一月未曾見到太后,這一日批完奏摺,已近黃昏,便領了趙福去了慈安殿。

  這還是軍餉貪墨案後嘉寧帝首次來向太后請安,張公公遠遠瞧見嘉寧帝御駕,驚喜的侯在殿前,待嘉寧帝一下御輦,立馬上前恭迎。

  「陛下,太后在小佛堂等您。」

  嘉寧帝擺手,一眾內侍退了個乾淨,行過安靜的慈安殿,推開小佛堂的木門,太后一身常服,手握佛珠,立在堂中,他靜默半晌,走進,緩緩開口:「母后,已入深秋,佛堂清冷,還是少來的好」。

  「皇家孽障太多,哀家若不為你們父子倆祈福,心裡頭不安生。」太后轉身,坐到窗邊軟榻上,朝嘉寧帝招手,「皇帝,坐吧。」

  待嘉寧帝坐下,太后歎了口氣道:「你今日才來,想必已想好了如何安置帝家的丫頭。」

  嘉寧帝笑笑,「看來還是母后瞭解兒子。」

  「這次軍餉貪墨之事,你對建安侯府如此輕放,便是為了讓哀家不再阻撓帝承恩入東宮?」

  「母后哪裡的話,舅舅年紀大了,兒子這個做外甥的,自然會讓他榮養天年。」

  太后沉默片刻後才歎了口氣:「皇帝,哀家一直知道你對太子格外不同,往日縱容也就罷了,東宮太子妃是大靖未來的皇后,帝家雖然衰敗多年,可難保不會有對其忠心的外臣,他日若成大患……」

  「母后多慮了,若帝承恩有這個本事,兒子自然不會讓她入東宮,太子堅持雖是個原因,但這次她救了兒子,朝中老臣多為其進言,讓她入東宮,可得朝臣百姓之心,於我大靖無害。此事兒子已經決定,下個月會為太子和帝承恩賜婚,母后等著喝嫡孫媳婦敬的茶便是。」

  嘉寧帝笑著說完,拂了拂衣袍,出了慈安殿。

  守在外面的張福見陛下親臨後太后仍未從佛堂出來,輕手輕腳進來請安,不料見太后滿面肅冷立於佛像前,上前喚道:「太后,夜深了。」

  「帝盛天,你帝家女兒要嫁入東宮了,你可滿意?」太后對著佛像,聲音幽幽,突然開口。

  張福心底一駭,退到一旁。

  「他以為拿太子和朝臣為藉口哀家便不知曉他心底在想些什麼,他是對你有愧,對先帝有愧。」太后頓了頓,指尖一緊,手中佛珠斷裂,掉落在地,沉悶的敲擊聲在佛堂內響起,她緩緩閉眼,嘴角勾出冷冽之意。

  「只要我還活著,你帝家女永遠都不可能為大靖之后。當年如是,如今亦然。」

  薄薄的冷汗自額間沁出,張福跪倒在地,抬頭瞥見太后冰冷的面容,忽然憶起當年帝家一朝傾頹,滿門皆歿,埋下了頭。

  先不管皇城為東宮太子妃到底生出了什麼波瀾,十五這一日,踩著一雙木屐在院子裡吊兒郎當拔草的任安樂收到了一份禮物。

  這份禮物有些奇特,一張薄薄的請帖。

  只是這請帖鑲著金線,紙質是御供的江南宣紙,瞧上去著實有些奢華。

  任安樂翻開,挑了挑眉。

  東宮一宴,靜待任小姐前來。 帝氏承恩。

  短短十幾個字,卻讓任安樂笑了起來。

  滿朝皆知她為一品上將,她卻喚她,任小姐。

  帝氏承恩,好一個帝承恩。

  任安樂突然想見見……這個十年前被洛銘西選中送往泰山的女子,如今究竟是何般模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4:23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八章

  「小姐,您要出門?」

  近來上將軍府風頭正盛,苑書收各府送來的孝敬收得手軟,正準備攛掇著苑琴四處溜達溜達,在年節前讓府裡更殷實些,見任安樂收了一紙請帖後吩咐備馬車,好事落空,遂忙不迭跟在她身後問。

  任安樂打了個哈欠,拖著木履走進內房,朝後擺擺手,「苑琴,替我換一身衣衫。」

  苑琴應聲而出,苑書眼珠子一轉,「小姐,您這是要去哪家府上?」

  任安樂回頭,略一沉思,對著苑書露出個似是而非的惡劣笑容,「苑書,我今日帶你去看看大變活人。」

  苑書駭得倒退兩步,藏在門後,頗為頭疼:「小姐,您若是這麼笑,准沒使好心眼,我還是留在府裡看家吧……」

  話還未完,苑琴端著一套錦衣從房外走進,淡淡道:「今日帝小姐設宴,小姐要去東宮,咱們小姐素來溫雅得體,定是鬥不過這些心思彎彎繞繞的大家小姐,你不在身旁幫襯著怎麼成?」

  小姐願意去東宮看這場戲,八成跟近日京裡流傳的上將軍匪氣霸道,卻偏生肖想太子,如今茶飯不思日漸沉屙的流言有關,至於這流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便很是有些玩味了。

  任安樂撇撇嘴,假裝沒聽見,只伸長了手臂讓苑琴換衣,倒是苑書如雷轟了一般,顫抖的指著慣來喜歡裝大爺的任安樂,雙手叉腰:「溫雅、得體……苑琴,你說的真是咱們家小姐,我看是粗……」

  任安樂漫不經心回頭朝苑書腰間別著的賬房鑰匙一瞥,苑書喉嚨裡的笑聲生生止住,卡在半途,她捂住嘴,諂媚的朝任安樂眨眨眼:「小姐,您今兒只管賢賢惠惠的去赴宴,甭管什麼牛鬼蛇神我都會替您擋下來。」

  任安樂滿意頷首,緊了緊袖上紐扣,唇微抿,露出個含蓄的微笑,領著兩人出了任府,朝東宮而去。

  自皇宮行刺案後,嘉寧帝對帝承恩的看重盡人皆知,送入東宮的奇珍異寶不知凡幾,養傷的聖品亦皆是皇宮珍藏。

  作為未來的東宮太子妃,帝承恩這場宴席辦得恰是時候,她自入京後以帝家人的身份謹小慎微,如今擺出皇家媳婦的尊榮來也不為過。

  今日十五,秋高氣爽,東宮北朝苑歌舞昇平,賓客滿至。

  帝承恩一身大紅宮裙,面若驕陽,頭上琉璃步搖泛出華貴的色澤,端坐在苑中宴席首位,言笑晏晏。

  韶華公主坐於她右手,兩人相談甚歡,眉目間依昔有著相似的意氣風發,眾人言笑之餘,安寧一身晉士廣袖常服,信步走進。

  安寧公主從不出席宴會眾所周知,如今突現,惹得眾人紛紛稱奇。看來傳聞這位帝家小姐和安寧公主私交深厚並非空穴來風。眾人起身朝安寧見禮,看向帝承恩的目光愈加恭敬有禮。

  「安寧,你來了。」帝承恩的笑容溫煦真切,親自起身將安寧迎到左首軟席上,笑道:「你政事繁忙,請你來倒是叨擾你了。」

  安寧坐定,見帝承恩仿似早已忘卻月前兩人之間的不快,心底感慨:「無妨,你的宴席我自然要來。」

  帝承恩親手為她斟上酒,神情誠懇認真,低聲道:「安寧,我待太子之心一如當年,定會好好扶持於他,你定要相信於我。」

  安寧接過杯子的手一頓,掩下眸中異色,笑了起來,回:「我自然信你。」

  說起來自帝承恩回京後,兩人還未曾好好聊過,今日安寧格外給她面子,相談甚歡。

  韶華無意間被冷落,她打量了安寧一眼,笑著插進了口:「皇姐這一身穿得稀罕,雖是男裝,卻別有一番風流,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能進了皇姐的眼。」

  安寧一身純黑晉裝,腰間錦帶淡雅素淨,眉宇尊貴,生生奪了苑內一眾少年郎的目光。

  當下便有貴女笑道:「公主不知,自數月前任將軍在太子殿下的宴會上穿過此衣後,不少姐妹都很喜這般打扮,只是難及安寧公主和上將軍的颯爽英姿。」

  這話一出,眾人不可思議的望著苑中笑得嬌憨的少女,憋著口氣小心看了看上首的帝承恩,面面相覷。

  都說趙老將軍府上的小孫女性子單純,如今看來倒是句實話。

  誰人不知帝家小姐連封請帖都未送到上將軍府,她竟不知遮攔讚揚起任安樂來。

  氣氛有些沉默,安寧瞅了瞅下首有些無措的小丫頭,笑道:「尚衣局裡送了不少衣裙來,我瞧著就這套順眼,聽聞有人說任將軍匪氣霸道,我看這句話倒不可信。」她說著轉頭朝帝承恩道:「任將軍是個懶散的,今日休沐,想必在家閑養,如若不然,你們見上一面,也可化解一些誤會。」

  安寧公主話語間對任安樂的維護誰都聽得出來,想來也是願意做個和事老,讓帝家小姐和任安樂盡釋前嫌。

  「公主無需擔心,我送了帖子到任小姐府上,想必任小姐快到了。」帝承恩突然開口,抿了抿茶,神情和悅。

  眾人一聽這話,瞅著雲淡風輕的未來太子妃,心底一咯噔,今晚這場宴會怕是龍爭虎鬥,不得太平了。

  韶華神情有些不自在,她事先聽聞帝承恩未請任安樂才會欣然出席,如今若是離席,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安寧看了帝承恩半晌,突然開口:「皇兄可在東宮?」

  帝承恩眼底飛快劃過一抹沉鬱,頓了頓,道:「新任九門提督昨日來京,殿下一早去了西郊大營,恐怕來不及趕回來參加宴席。」

  「既是如此,任將軍雖是女子,亦為外臣,等會寒暄幾句後我便陪任將軍離去。」

  安寧雖想讓帝承恩和任安樂化解怨憤,但今日帝承恩毫無預兆將任安樂請來,定不是修好之心。帝承恩如今雖占著皇家名分,可任安樂無法無天的性子安寧比誰都瞭解,若真惹急了她,承恩今日的這場宴席怕是毀定了。

  帝承恩神色微冷,笑容淡了下來,「安寧,何必著急,我對任小姐很是好奇,日後殿下在朝堂上亦會仰仗於她,我又怎能怠慢,讓她提早離席?」

  「任將軍到。」

  安寧眉頭一皺,剛欲開口,苑門前宮娥柔婉恭謹的聲音突然響起,院內眾人暗歎主角已到,紛紛抬眼朝苑門前望去。

  長長的小徑上,行來一位女子,面容大氣,眉宇淡淡,素白曲裾襲於身,挽袖處用紐扣合住,雍容間猶帶爽利,裙擺處繡著修長的細竹,慢走間猶如行於搖曳竹海中,淡雅之質難以言喻。

  即便是素來慣有雅號的晉南文士,恐都不及此人一身儒雅氣息。

  這真的是那個自小在土匪窩長大,浴血疆場的任安樂?

  滿場靜默,端坐的一眾世家子弟名門貴女不是頭一次見任安樂,卻覺得她每一次出現都能帶來令人意外的驚歎。

  初入京城秋闈場上一箭三雕的不羈豪邁,東宮夜宴上與眾君盡飲的瑰麗慵懶……還有今日帝家小姐宴上眾人難以企及的溫雅素淡。

  如此女子,確實平生僅見。

  除了一副過於平凡的容貌,隱約間,似是有人歎息。

  任安樂嘴角微勾,走過小徑,行到宴席中央,朝案首上兩位公主並帝承恩略一抬手:「安樂見過公主殿下,帝小姐。」

  她這聲很是隨意清淡,安寧還未說話,韶華已經迫不及待的擺手,「任將軍無需多禮,坐吧。」

  韶華雖驕縱,卻也是天家養出來的公主,面前這人只是個四品副將時她都鬥不贏,更何況如今任安樂已入主內閣,掌京城防務,得盡帝心。

  任安樂一動不動,瞅著帝承恩,笑得很是無害。

  帝承恩坐得筆直,溫婉的面容肅穆端莊,唇角帶出點點笑意,朝安寧旁邊一席抬手:「貴客臨門,寒舍蓬蓽生輝,任小姐,請上座。」

  看來帝承恩這太子妃位是八九不離十了,看看,人家都自詡『寒舍』了,任安樂素來以為自己臉皮厚實,卻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遂淡淡笑道:「大靖之貴盡在皇城,帝小姐即將執掌一宮,太過謙虛了。」

  說著大踏兩步,行到安寧身旁坐下。

  帝承恩見任安樂神情平淡,自是更加端重,朝任安樂遙遙敬了一杯,「小姐是陛下寵臣,能親自前來,自然是承恩之幸。」

  寵臣,古往今來這詞兒的含義其實和佞臣差不多。任安樂身後靜立的苑琴眉一皺,拉了自進苑開始就飄忽著眼打量桌上好酒、連個正眼都沒瞧過帝承恩的苑書一把。

  苑書被拉了個踉蹌,忽而想起今兒個自己責任重大,咳嗽一聲,板著臉朝上首穿得金燦燦的姑娘看去,這一望,王霸之氣沒使出來,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差點憋死,晃晃悠悠哆嗦著手指朝自家悠閒自得的小姐看去。

  玉皇大帝啊,這是哪裡來的閨女,怎麼和小姐原先的模樣很有幾分相似。

  苑書明晃晃的盯著帝承恩,臉扭曲成古怪的弧度,一時歎氣一時搖頭。眾人瞧得莫名,俱不動聲色的朝任安樂望去,這是你家的侍女,總盯著主人家看是個啥意思啊。

  苑書是個妙人,她十七八歲便能在安樂寨裡爭得第二把交椅從來靠得便不是運氣,一身蠻橫軍伍之氣恐尤甚安寧,她這麼死不挪眼的望著,整個宴會都冷寂下來。

  其實任安樂是個爽利人,沒什麼別的心思,她帶著苑書來瞅上這麼一眼,是覺得有些事該讓這個木頭丫頭知道了,算是預先給她提個醒,另外還抱了一點別的心思——我就是帶著自家丫頭來膈應人,你能把我怎麼著?

  帝承恩本就對自己的出身很是忌諱,平生最不喜這種打量疑惑的眼神,神情一冷,輕笑出聲,對著任安樂突然道:「任小姐,我前幾日聽說不少公卿世家的公子欲與小姐結秦晉之好,都讓小姐婉拒了。任小姐與我年歲相仿,不知可有心儀之人,我讓殿下為小姐請旨,賜一門好親事,不知可好?」

  古人有云,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在座之人恐怕有點文墨的,怕都不約而同想起了此言。

  那些個引古喻今的朝堂諫官,博學善談的文人雅士,在這麼一句似是而非大義至極的詢問下,只餘兩字:完敗。

  北朝內苑回廊後,洛銘西抽出腰際別著的沉香木扇,徐徐展開,眼微眯,笑得意味深長,「殿下,看來您這位即將迎進宮的太子妃,遠超臣所預想啊。」

  他聲音微歎,細聽下來竟有微不可見的冷意。

  韓燁筆直地立在原地,墨黑的披風拖在地上,深沉莫名。

  他只是瞥了北朝苑中面容沉鬱的帝承恩一眼,然後眼神緩緩落在托著下巴靜默不語的任安樂身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4:34

卷一 任安樂 第四十九章

  任安樂眉宇清冷,慵懶無畏,讓人莫名熟悉。

  忽然一陣秋風,『吱呀』聲響,韓燁抬頭,兀地怔住——北朝苑上塵封十年的北闕閣木窗被風毫無預兆的吹開,隔著數米,閣內之景隱約可望。

  苑中眾人驚歎,十年前帝氏女入京,嘉寧帝以公主禮相迎,於東宮修建北闕閣為其居所,聽聞奢華之度遠超帝姬之府,閣中所藏皇宮珍樓弗如,一座北闕閣足抵萬金,除了十年前的帝梓元和太子,從未有人踏足過。

  眾人晃神之際,淡笑聲響起,任安樂微一後仰,望了一眼北闕閣,轉了轉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神色意味不明。

  她是真心只想來看看這個帝承恩到底是副什麼性子,好歹韓燁這個媳婦兒也算她一手定下的,若太不成體統,她稍微會有這麼一點愧疚。

  要不,她委屈委屈,提點提點這姑娘幾句。

  「帝小姐,聽說北闕閣是陛下十年前為你所建,奢華萬千,我自小遠居南疆,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閣中到底藏了什麼寶物,不如小姐替我說道說道?」

  帝承恩神色一僵,她哪裡知道這北闕閣裡是個什麼模樣,見眾人目光熱切,心下一轉,眉色一正,道:「任小姐,你既知道北闕閣是我幼時居所,事關女兒家的閨密,怎能隨意相問?」

  「哦,帝小姐,你這話說得真是有趣。」任安樂身子微微前傾,唇角勾起:「你連區區一個閨閣擺設都不願相談,我戀慕何人難道就不算女兒家的隱秘了?」

  女兒家的隱秘?在場之人看著面不改色神情鄭重的任安樂,差點咆哮而起。是誰當著各府勳貴說只要太子一日未娶,她便一日不死心的,現在怎麼就變成女兒家的隱秘了!

  「任小姐……」帝承恩顯是也未料到任安樂會正大光明說白話,眉頭一皺。

  任安樂擺擺手,端正了面容:「帝小姐,再有一言,任家唯我一人,安樂小姐之稱怕是談不上……」見帝承恩怔住,她笑笑,極為誠懇,「我乃陛下親封一品上將,即便帝小姐日後入主東宮,如此稱呼也是逾越了。」

  堂堂大靖上將軍,你以一家小姐相稱,確實是無禮之極。任安樂如今的聲望,在京城那是如日中天,甚得年輕一輩的敬服,此話一出,眾人瞧向帝承恩的眼底都襲上了些許微妙之意。

  一品上將和尚無名分的帝家小姐,身份誰優誰劣,捫心一問便能得出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剛入京城的任安樂,帝承恩如此稱呼倒還不算為錯,如今……確實有失體統。

  不待帝承恩開口,任安樂已長歎了一口氣,聲音突然低下來,「帝小姐,你剛才問我可有心儀之人,天下皆知我一年前做了件荒唐事……」

  她頓了頓,極到好處的停下,話語中無可奈何的悵然讓人一愣。

  瞧她這般模樣,眾人急得抓耳撓腮,任將軍,您要歎氣,也得把話說完了不是?

  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下,任安樂緩緩抬頭,望向帝承恩面容沉然,「帝小姐說得沒錯,我這個年歲的女子,怎會沒有心儀之人。前些時候,我戀慕一人,曾以舉家之產求他正妻之位,只可惜……他十幾年前便已有婚配之人,只此一事,乃安樂平生所憾。小姐這些年雖靜養泰山,但到底有人日日惦記小姐之苦,小姐否極泰來,福緣在後頭,又何必計較其他,還望小姐珍惜先帝所賜之福,莫失了帝家之女的氣度。」

  北朝苑內,一片沉寂,眾人愣愣瞧著神情淡然的任安樂,面色古怪至極。

  聽聽,這話說得……簡直無與倫比了。

  就憑任安樂剛才一席話,帝家小姐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設的這場宴會白費了不說,怕是陛下賜婚之前都不用見人了。

  說得什麼荒唐話!回廊後,韓燁神色默然,望著苑中聲聲落定極是悵然的女子,苦笑出聲。

  洛銘西瞥了韓燁一眼,目光回落在帝承恩身上,眉宇微冷。

  苑裡來回打量的目光滿含訕笑,帝承恩端坐得筆直的身子微微僵硬,胸口濁氣滿溢,神色陰鬱。她在泰山被關了十年,用盡一切手段重回帝都,才能擁有如今的地位,任安樂怎麼敢……

  「不過一介武將……」

  「好熱鬧的宴席,看來是我錯過了盛會啊。」清朗之聲突然在內苑響起,打斷了帝承恩才到一半的話,眾人朝回廊後看去,見一個身披銀裘的青年緩緩走出。

  來人生得極為俊美,一身氣質溫雅淡靜,樸若琢玉。

  他行到苑中央,對著安寧微一拱手後才朝帝承恩看去,笑了起來:「十年未見,小姐風貌如初,銘西甚感欣慰。」

  洛銘西?晉南洛家長子洛銘西?

  瞅著苑中風華絕代的青年對著帝家小姐感慨言笑的模樣,眾人恍然大悟。

  十年前洛家乃帝氏屬臣,洛銘西更是伴著帝小姐長大,聽聞情分很是不同,如今再見,應有唏噓之感。不過……當年也正因為洛家歸降嘉寧帝,才使得帝氏傾頹之勢再也難挽,幼時情分想來怎麼都敵不過十年圈禁之苦,看帝小姐的神情,也實在不似久逢故友的模樣。

  洛銘西目光清明,言笑晏晏。帝承恩望著不遠處的青年,眼底驚駭莫名,手中緊握的杯盞悄然滑落在地,華貴的妝容亦無法掩飾她蒼白的面容。

  十年了,她從來不曾想到,這一生她再見此人之日,竟然是她即將為大靖太子妃之時,他不是應該永遠都不出現嗎?帝承恩從未想過,當年將她從街頭帶回送到泰山的人居然是洛家長子洛銘西!

  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只是個無名無姓的乞丐孤女,而非帝家小姐帝梓元的人。

  帝承恩的失態太過明顯,眾人看著面容蒼白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帝家小姐,同樣很是疑惑,即便洛家今非昔比,可你堂堂未來太子妃也不必害怕成這般模樣吧?

  任安樂亦想不到洛銘西會突然出現,瞅著苑中央笑得溫柔無害的青年,她眉一揚,品了口酒,唇角微不可見的勾起。

  洛銘西性子自持冷靜,卻打小就有個怪毛病,明明只生了一副楊柳纖薄的身,卻偏生有一顆時刻捍衛帝家聲譽的心。

  晉南民風彪悍,她幼時常偷了下人的衣袍出去和大街小巷的流浪娃幹架,自詡晉南街頭一霸,只是到底勢單力薄,大多頂著一對熊貓眼回侯府。久而久之,靖安侯府大小姐外強中乾的流言便在帝北城謠傳開來,靖安侯聞之大怒,道其三腳貓功夫丟了帝家顏面,綁了她在軍中養馬三月。

  若是較真,此事或許才是帝梓元平生之憾。

  那時洛銘西比她年長五歲,三月之後,她養馬歸來,惡習難改,披了一身布衣重新入街挑釁,尋了半日,才從帝北城百姓口中得知洛家那個冰琢玉器的小少爺在侯府門外擺了擂臺,以帝家小姐的名號挑戰全城,勝者可得黃金萬兩。

  三日之內,應戰者不計其數,卻無一人過擂。

  那時她才知,洛銘西真真一副狐狸心腸,他在擂臺上以沙盤為陣,鬥兵法策略,滿城悍勇智絕之士,竟無一人能贏弱冠少年。

  自此之後,帝家聲望大漲,投軍者不知凡幾,洛銘西之名響徹晉南,而她,帝家大小姐,尚在軍中養馬的帝梓元,也借著帝家顏面承了他一次大情。

  「帝小姐,可是怪銘西來得太遲。」

  洛銘西儒雅的笑聲打斷了任安樂略帶悵然的回憶,她瞅了一眼如見鬼魅的帝承恩,摸了摸下巴,銘西這顆七竅玲瓏心,用在帝承恩身上,著實折煞她了。

  「我與太子殿下同去西郊大營練兵,才會遲了小姐宴席。小姐若怪,銘西自罰一杯。」洛銘西神色柔和,回身兩步隨手拿起任安樂桌上的杯盞,將酒敬到帝承恩面前。

  這番動作若是常人來做,確實無禮之極,可偏偏洛銘西做來,卻別是一番風流隨性。

  被遞到身前的酒杯不過一尺之距,哪怕青年面上溫煦的笑容如燦陽一般,帝承恩心底亦生出了冬九霜月的寒冷來,她抬眼,面容僵硬,「少將軍願意前來,承恩榮幸之至。」

  她顫抖抬手欲接,一隻骨節修長手突然出現,拿起桌上酒杯,輕碰了洛銘西手中杯盞,朗聲笑道:「不過邀你去趟西郊大營,你倒趕著訴苦來了,這杯酒孤來敬你,算是謝你給孤面子來了東宮之宴。」

  韓燁的突然出現讓眾人頗為意外,一眾世家子弟急忙起身見禮,惹得剛才還靜默非常的北朝苑一陣兵荒馬亂。

  任安樂托著下巴瞅著你來我往的兩人,歎了口氣。

  哎,韓燁是個心軟的,想必是看不慣洛銘西這隻狐狸欺負他未過門的媳婦,跑出來當和事老了。

  帝承恩怔怔看著身旁的韓燁,掩下眸中的驚訝失措,連忙起身,退至一旁,忙問:「殿下何時回的宮?」

  韓燁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笑了笑才道,「不算早,一回來便瞧見了銘西朝你敬酒。」

  帝承恩舒了口氣,她剛才在洛銘西面前如此失措,韓燁聰明絕頂,若是瞧出了端倪……帝承恩到底非常人,極快恢復了鎮定,朝洛銘西盈盈笑道:「十年未見故人,今日突見,承恩失態了。」復又轉向韓燁行了一禮,「多謝殿下回護。」

  韓燁托起她,將酒杯擱置桌上,沒有回應,反而朝下首坐著的任安樂淡淡道:「任將軍素來是個懶散的性子,孤也未想到她會前來參宴,看來承恩的名頭孤亦有所不及。」

  帝承恩神情一僵,吶吶欲言:「殿下……」

  韓燁擺手,徑直望向任安樂,「今日任將軍來得正好,孤有些政事想和將軍及銘西商討,兩位可有時間?」

  韓燁這話一出,眾人亦是一怔,太子此舉怎麼看著想回護之人是任安樂,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樂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請,安樂卻之不恭,聽聞殿下得了西域進獻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飲,殿下可不要捨不得。」

  韓燁眉宇稍展,未答,領著任安樂和洛銘西朝內殿而去。

  眾人舒了口氣,想著宴席總算能進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安寧。」

  一直躲在一旁看熱鬧的安寧突然被韓燁點名,心生不妙,忙起身回:「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頓,微淡的聲音緩緩傳來。

  「替孤入宮向父皇請旨,言帝小姐常年居於泰山,不諳宮中規矩,請父皇賜下兩位宮中女官,替帝小姐分憂。」

  回廊深處,任安樂驟然抬首,朝一旁的韓燁望去,神情莫測難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4:45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章

  青年隱在回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任安樂勾勾嘴角,越過韓燁,徑直朝後園走去。

  洛銘西一言不發的跟在龍行闊步的任安樂身後,沉木扇不知何時別進了腰間,單薄的身影恍惚望去竟有些守護的意味。

  韓燁目光倏地深沉下來,長吐一口濁氣,緩緩朝二人走去。

  苑琴正欲跟著任安樂離場,哪知苑書一把拉住她躲在回廊橫木後,朝苑中的帝承恩擠眉弄眼。苑琴知她對帝承恩甚為好奇,只得由著她躲在了一旁。

  太子一言落定,剩得滿場靜默,待眾人再抬眼時,太子併任安樂早已消失在回廊深處,身影難尋。

  至於案首上立著的帝家小姐……眾人低眉順眼,實在不敢去瞧這位的臉色。

  太子素來厚待帝承恩,此話已是極重,這場宴會過後,任安樂在京城世族中的地位當更甚一層。

  安寧看了面色青白交錯的帝承恩一眼,知她沒了宴客之心,起身吩咐幾句,散了宴席。

  眾人眼瞅著今日宴席已毀,只是酒水伺候足了不說,還瞧了一場不見硝煙的前朝後宮之爭,甚感圓滿,朝安寧和帝承恩行了禮一順溜回了府。

  北朝苑內,盛大的宴會頃刻蕭索,只剩得安寧和帝承恩兩人。

  帝承恩雖不喜任安樂,可最在意的還是突然出現的洛銘西,她稍一遲疑,朝安寧道:「安寧,洛少將和殿下的情誼看來很是深厚?」

  安寧蹙眉,望向帝承恩頗為意外:「承恩,你忘了不成,當年洛銘西陪你入京,和皇兄相處一年,兩人惺惺相惜,漸成莫逆。」

  帝承恩神情一頓,勉強笑笑:「我在泰山住得久了,當年之事大多記不清。」

  見安寧神色犯疑,帝承恩大悔自己糊塗,帝梓元和洛銘西乃幼時好友,此事又怎會不知。

  安寧歎了口氣,不再提起此事,未免剛才之事讓帝承恩心底不自在,便替韓燁說了幾句好話:「承恩,皇兄剛才之舉也是為了你好,任安樂是父皇親封的上將,在朝中頗有聲望,若你今日之言傳了出去,怕是會有不少言官彈劾,於你入主東宮也有妨礙。」

  聽得安寧此言,帝承恩面色才算和緩些,她微一沉默,道:「安寧,京裡的流言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任安樂在勳貴面前所言讓我顏面無存,若我無動於衷,日後又有何威信嫁入皇家,替殿下執掌一宮?」

  這話細細品來,倒也沒錯。只是任安樂此人不能以常理對之,皇兄對她一向也是無可奈何。

  安寧搖頭,正色道:「任將軍性子狂放滿朝皆知,得罪的又不止你一人,她如今身處朝政,更不能以尋常官家女兒對待。」她頓了頓,「承恩,皇兄不會薄待於你,你實在不必多想。」

  安寧說完,就欲離去,身後卻傳來帝承恩莫名低沉的聲音:「安寧,我待殿下之心一如當初,可若是殿下變了……你覺得我在這皇城之中還能依仗於誰?」

  安寧頓住腳步,沒有轉身,眼垂下,略帶深思。

  這是帝承恩第二次說出對皇兄之心一如當初,本是一句極為情真意切的話,可偏偏……這句話最不可能從帝梓元口中說出才對。

  她壓下心底異樣,回首,道:「承恩,皇兄待你之重天下皆知,你安心在東宮養傷,待父皇降旨便是。」說完顧自離去,轉眼便出了北朝苑。

  帝承恩未想安寧說走便走,臉色騰地沉鬱下來。

  候在一旁的心雨行上前,安撫了帝承恩幾句,帝承恩一甩繡擺,怒氣衝衝回了沅水閣。

  苑書見好戲收場,拉著苑琴的袖子準備離開,見她盯著帝承恩身邊的侍女一動不動,遂問:「苑琴,你瞅什麼?」

  苑琴搖頭,默不作聲拉著苑書悄悄從回廊後退下。

  東宮後園,行到半路,韓燁便尋了個藉口讓洛銘西先離開,洛銘西走的時候唇角帶笑,揮一揮衣袖退得甚是爽快。

  任安樂一直在前領路,待實在弄不清東宮彎彎繞繞的小徑後才轉頭道:「殿下,你的葡萄酒藏在哪裡了?」

  韓燁瞥了她一眼,「好在你還問我一聲,要不然我還真以為任卿這是回了自己府上。」說著領著任安樂轉了個彎,朝東宮深處走去。

  任安樂聳聳肩,慢騰騰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行了半刻鐘,停在一處四周種滿桃樹的小院前,已近秋天,桃樹枝丫枯敗,頗有幾分蕭索之意。

  任安樂踏進院內,見樹下橫臥著一張沉木躺椅,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是雅致之人。」她朝四周打量片刻,見此處實在簡樸,忍不住問:「太子莫不是平時便休憩在此?」

  「此處安靜。」韓燁淡淡回,有宮娥迎上來,他解下披風吩咐:「去把葡萄酒給任大人搬出來。」

  任安樂聞言大悅,眯著眼一邊說著叨擾殿下了一邊迫不及待的占著一旁的躺椅坐下,當起了大爺。

  韓燁由得她胡鬧,進屋換了一身常服出來望向院裡的時候微微一怔。

  任安樂盤腿托著下巴,不知何時起閉上了眼,腦袋一垂一垂,素來凜冽的面容瞧上去淡雅而安靜。

  韓燁靠在回廊上,靜靜看著樹下淺睡的女子,眸色柔和。

  直到燈火通明,任安樂才從沉睡中醒來,深秋的夜裡已微有冷意,身上蓋著的薄毯卻很暖和,她睜眼,書房裡微弱的燈光透在院落裡,印著淡淡的柔光。韓燁一身月白常服,端著一本書靠在對面的躺椅上,容顏俊美,眉間唯餘暖意。

  這一刻之景實在有些過於美好,任安樂托著下巴,盯著對面的俊俏郎君一動不動。半晌後,韓燁歎了口氣,抬頭,略帶無奈:「蒲柳之姿,可能入任卿之眼?」

  任安樂笑眯眯點頭,「能入,殿下之顏冠絕京華,當然能入。」

  韓燁憶起一年前朝堂上自南疆送來的婚書上寫的便是這麼一句,臉一板放下書,朝一旁放置的木盒指了指,「裡面是西域王進獻的葡萄酒,順帶了一套品酒的夜光杯,一起拿回去,免得日後眼饞,埋汰我藏東西。」

  任安樂伸手便欲打開木盒,韓燁拿書一擋,淡淡道:「回去再喝,我有事問你。」

  見韓燁面色淡淡,任安樂撇了撇嘴,念念不捨收回手:「我說你今日怎麼這麼大方……」說著眉一揚,哼道:「怎麼,我剛才欺負了你心心念念的帝家小姐,秋後算帳來了?」

  「宴上是承恩無禮在先,此事怪不得你。」

  任安樂一聽這話,樂了,煞有其事的點頭,「殿下這話說得公道,帝小姐畢竟是要做一宮之主的人,我不過嘴上占了殿下一些便宜,她便容不得我,未免太小氣了些。」

  任安樂這話說得著實蠻橫,即便韓燁知道她素來張狂放肆,也有些哭笑不得。

  「安樂,承恩在山中關了這些年,性子不比當初,你多見諒些,別與她起爭端。」

  任安樂見韓燁好像絲毫未對帝承恩跋扈的性子生厭,疑惑道:「殿下,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帝小姐和當初不同,也不在意?」

  韓燁微一沉默,望向任安樂,緩緩開口:「梓元性子不好,我會幫著她改,她不適應京城,我會慢慢教她,她若是還對皇家有怨,我總會讓她知道我等了這些年,待她的好。安樂,我等了梓元十年,不是十天,不會因為她和當年不同,便將她棄若敝屣。只要她是帝梓元,其他一切,對我而言都不重要。」

  月色下的青年神色太過認真,即便是素來無心無肝的任安樂,心底恍惚都有些不能承受之感,她坐直身子,掩在袍中的手握緊,聲音有些低啞,「殿下,若有一日帝梓元求的不止是這東宮妃位呢?」

  韓燁怔住,任安樂緩緩欺近,墨黑的瞳孔印出滿園靜謐,「若她要的是你韓家血債血償,江山傾頹,你又當如何?難道因為她是帝梓元,你便能對一切視若無睹?」

  見韓燁不語,任安樂突然笑得雲淡風輕,坐了回去,咄咄逼人的神色瞬間消失,歎了一句,「殿下啊,世上最難守的便是承諾,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別去那位帝小姐面前顯擺,免得人家不屑一顧,讓殿下落了笑話。」

  院子裡有片息的安靜。

  韓燁看著任安樂,像是沒聽到她剛才說過的話,突然開口:「安樂,你一身功夫,從何學來?」

  任安樂眉角輕動,微微眯眼,神情漫不經心:「一身草莽武藝,難得能入殿下的眼……」

  「永寧寺的般若心法若只是江湖糊口的武藝,雲夏之上便沒有人敢自稱宗派了。」韓燁打斷任安樂的話,「安樂,除了淨玄大師的關門弟子,般若心法從不相授外人,我幼時父皇親上泰山叩關,才得了淨玄大師三年教導,你長於晉南,又是如何習得?」

  任安樂朝後一仰,「殿下是從永寧寺習得,我難道便不能,再說戲臺子裡不是多有戲本寫著幼時江湖奇遇,一朝飛黃騰達的稀罕事,殿下便當我走了好運便是。」

  「十年前淨玄大師閉關參禪,到如今都未出關。」韓燁聲音冷靜,帶了莫名篤定的深意,「你一身功法根本不可能傳自淨玄大師之手。安樂,你在騙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4:57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一章

  秋風襲來,枯萎的花瓣自樹上吹散,落在兩人身上。

  韓燁望著任安樂,目光灼灼,眼底有著毫不掩飾的失望。

  「安樂,我在蒼山說過,願和你相攜立於朝堂,創不世功勳,我以你為友,你難道連一句實話都不能相告?」

  任安樂漫不經心抬眼,劃過他俊美的面容,「殿下,不過是一些拳腳功夫罷了,即便我習得的是永寧國寺的不傳功法又如何?」她垂眼,眸色冷銳冰誚,「難道只因為我這一身功夫來得詭異,任安樂便不是任安樂,沐天府之義,蒼山之諾便是假的了不成?」

  韓燁皺眉,他知道任安樂話裡的深意——每個人都有藏於心中不願說出之事,他為一朝太子,又何必咄咄相逼。

  不待韓燁開口,任安樂已抬首,徐徐道來:「殿下想知道也無大礙,我幼時生了一場寒病,只剩一口氣吊著,家中長輩帶我到永寧寺苦求數日,才求了淨玄大師出關為我用般若心法續命,不過是一場幼時際遇,說來也無趣,恐不能讓殿下心悅。夜深了,臣一介外臣,不便久留東宮,告辭。」

  任安樂說完,起身朝院外走去,步履凜冽,不停片息,墨綠的廣袖流裙在暗夜中越發深沉。

  見她遠走,韓燁垂眼,笑了笑,拿起石桌上放下的書,重新翻看起來。

  家中長輩求得淨玄大師出關,若任家有能讓淨玄大師放棄閉死觀的長輩,哪還需要她以三萬水軍降於朝廷,千里迢迢得一偏將之位?

  任安樂剛一離去,院外匆匆走進一人,行到韓燁面前,面有遲疑之色:「殿下……」

  「趙岩,可查出了五柳街縱火之人?」見他進來,韓燁詢問的聲音微冷。

  趙岩搖頭,恭聲回:「殿下,與先前查的一樣,沒有任何線索,只是……臣覺得抹掉這些證據的人或許並非縱火之人。」

  「哦?怎麼說?」韓燁放下書問。

  皇宮行刺案和五柳街大火發生在同一日絕非碰巧,他只是擔心那人有意置溫朔於死地是因為得知了溫朔的身份。

  「殿下,當初我們查此案時,得到的證據幾乎將京城所有世家都卷了進來,也正因為如此,陛下和您才會將此事罷休,只是訓斥了各家侯府。如今想來,各府應該都是被栽贓了才是,做下此事之人心思細密,算無遺漏,若真是他於五柳街縱火,又怎會在生了誅殺之心後讓溫朔逃出來?」

  韓燁略一沉吟,緩緩道:「此人之舉不在溫朔,而在朝廷諸侯身上。」

  趙岩怔住,「殿下,您的意思是……?」

  「滿朝勳貴被捲入行刺和縱火案中,父皇即便知道他們是冤枉的,也會心生疑竇,疏遠世族,削弱他們手中的權利。」

  「殿下,臣不解,此舉於這人能有何益?他若是世族中人,必受牽連,若不是,陛下也未必會正好重用到他頭上。」

  韓燁聽著趙岩相問,抬首輕叩於沉木椅上,半晌後,倏然抬首,神情冷沉。

  「大靖建國不過數十載,京城榮養的勳貴大多在建國時立下重功,權柄甚重,此次父皇發落諸侯,雖對朝廷安穩無礙,卻會讓他們與父皇離心離德,皇室之威定受波蕩。」

  趙岩被這話唬得一愣,小心臟一時拔涼拔涼的,這話聽著……

  「殿下,您是說……有人會對皇家不利?」

  韓燁沉默,「此事先放下,趙岩,孤有一事交予你去查探。」

  趙岩精神一振,忙道:「請殿下吩咐。」

  「你派人去晉南一趟,查一查安樂寨和任安樂……」

  趙岩一怔,「殿下可是在懷疑任大人?」

  韓燁搖頭,「和此事無關,你替孤去查一查任安樂的生平和家中長輩。」

  趙岩面色古怪,查任將軍的家中長輩,殿下您該不是要去晉南下聘吧?

  「還有,派人去泰山一趟,問一問主持,淨玄大師這些年可有出關。」

  趙岩被兩樁毫不相關的差事弄得糊裡糊塗,但還是應聲退了下去。

  院落裡安靜下來,韓燁拿起書翻了幾頁又放下,揉了揉眉角,瞥見樹下靜靜放置的木盒,目光柔和下來。

  任安樂,安之若福,樂之如素。

  這名字明明與那女子相去甚遠,卻偏偏又極為契合。

  但願真相真如你說的這般,雲淡風輕,無波無痕。

  否則,安樂,你甘心踏進波譎雲詭的大靖朝堂,究竟是為了什麼?

  東宮外面一輛馬車晃悠了幾個時辰,若不是守宮的侍衛識得是安寧公主府上的馬車,早就不耐煩的轟走了。

  馬車在東宮外又轉悠了一圈,趕馬的小廝實在受不了整整半日只對著東宮前這幾個死人臉的侍衛,一把掀開布簾,朝著神遊天外的安寧殷勤的喚了一聲:「公主……」

  安寧轉過臉,面色不改朝他看來。

  小廝咽了口口水,一張臉笑成了菊花:「您想去哪裡打發打發時間?翎湘樓?還是施將軍府上?」

  安寧瞥了他一眼,「就在這。」

  哎,公主又端出了西北領軍的駭人模樣了,小廝碰了個硬釘子,歎了口氣,縮回腦袋,繼續對著東宮大門前木頭樁子似的侍衛發呆。

  安寧盤腿坐在馬車裡,眉高高肅起。

  不對勁,這場宴會後,她渾身上下都覺得不對勁,一旦離了東宮這地兒就更不對勁。

  『我對殿下之心一如當初』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在安寧腦子裡回旋。

  即便是梓元不再記恨皇家,她也不會說出這句話來,外人或許以為帝家小姐自小被太祖賜婚,定會將太子視為一生相繫之人,可當年她明明問過梓元……

  「梓元,趙福說你是咱們大靖朝未來的皇后,我皇兄才貌雙全,人人稱頌,你當真是好運氣?」那時候安寧才七八歲,在她看來,帝梓元能嫁給韓燁是一件無上榮光的事兒。

  「安寧,你急什麼,我才多大,你皇兄現在也不過是一黃口小兒,待他何時有了我父親一半英勇,再來晉南下聘不遲!」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在西郊圍場騎著西域進獻的汗血之馬,一身火紅騎裝,驕傲張揚,笑容璀璨。

  那樣的女孩,怎麼會在圈禁十年之後,對她說出『我待你皇兄之心一如當初』這樣的話來!

  安寧驟然睜眼,掀開布簾,望向燈火華盛的東宮之內,半晌無言。

  任安樂出了小院徑直朝前殿走去,苑琴和苑書在御花園裡等到她,見她面色冷沉,皆收了嬉笑的臉色跟在她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東宮門口,苑書駕來馬車,任安樂擺手道:「苑書,你先回去。」

  苑書平時大咧咧,此時倒是極懂眼色,朝苑琴丟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後駕著馬車晃悠悠走了。

  「小姐,您想去哪?」苑琴低聲問。

  進了一趟東宮,裡頭的華貴肅穆讓人渾身不舒坦,任安樂皺著眉,半晌後,輕聲道:「東郊的無名塚,你可知道路?」

  苑琴愣住,小聲回:「入京後認過一次路,我想著小姐或許將來會去……」

  任安樂擺手,「上前領路吧。」

  任安樂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懶沉頓,苑琴在心裡歎了口氣,行上了前。

  安寧的馬車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東宮外圍一顆百年老樹後,她苦著臉朝東宮望了半天,瞅著任安樂跟著侍女離開,突然福如心至,從馬車窗戶口躍下,悄悄跟上了前。

  至於捏著馬鞭望著東宮侍衛已經風化成了一尊石像的小廝,半點也未發覺。

  已至深夜,繁華的京城人漸稀少,苑琴領路朝東郊而去,越走越荒涼冷清。

  走過皇城,行過荒野,任安樂像是融入了黑暗的夜色裡,如一隻孤豹一般。

  安寧跟在她們身後,如同做賊,心底忐忑而異樣,漸漸的,她的一雙眼只停留在任安樂單薄的身影上,難以挪開分毫。

  這身影太孤獨執著,即便隔著數米之遠,都能從她身上感覺到莫名的冰冷沉寂。

  突然,任安樂停了下來,安樂猝不及防的頓住腳步,然後循著那道身影,朝前方望去。

  這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黃土暗沉,荒草叢生,陰冷鬼魅,無數的木樁被橫插其中,或許一個空白的木樁便代表了一個毫無聲息死在這裡的人,或許那只是被人隨手丟棄在此,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安寧長居西北,生於皇家,她也知道這個地方。

  這是京城的亂葬崗,有人給它取了個頗為貼切的名字,叫無名塚。

  世上既有光明,自然也會衍生出黑暗,繁華盛世之下也有難以掩蓋的冰冷淒涼,東郊無名塚便是這樣一處所在。

  凡無親故者,惡疾而死者,叛國不忠者,大奸大惡者,死後皆長埋此地,無人供奉,屍骨荒涼。

  看著不遠處停住的身影,安寧神色疑惑,這樣的時間,這樣一對主僕,來到無名塚幹什麼?

  任安樂在晉南長大,難道還會有親眷亡於京城不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5:09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二章

  月色愈加暗沉,鬼魅的墳塚周圍陰森的嗚咽聲時隱時現,瘴氣彌漫,不時會有零星的火點在四周飄過,即便是久經沙場的安寧在這死氣甚濃之地亦有些不自在。

  突然,荒墳前的身影動了起來,安寧凝神看去,任安樂毫不在意地邁過荒草叢生的土堆,朝裡面緩緩而行。

  冷清的荒墓中,落眼之處唯有死寂。任安樂一眨不眨的盯著一座座墳塚上空白腐朽的木樁,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緊,嘴唇抿成冰冷的弧度。

  地面橫生的鉤刺將裙擺劃破,腳上沾滿髒汙的黃土,任安樂沉默的朝裡面邁進,一步未停。

  「小姐,到了。」

  苑琴的聲音在安靜的深夜格外清晰,安寧隔得甚遠,只能模糊的看見她們停在一低矮之處,那裡有一座墳塔,似是被小心的隔離開來。

  據安寧所知,被埋在無名塚若是有這種待遇,生前定當為人所知,總不會是無名之輩。

  冷風吹過,平添幾分淒涼。

  任安樂看著荒墳上那截小小的木樁,經年的歲月模糊了上面的印痕,木樁枯敗而卑微。

  任安樂緩緩蹲下身,抬手拂下木樁上的塵土雜草,仔細的、一遍一遍的擦拭乾淨。她眼中的眸色很淡,淡到除了這一處孤墳,什麼都映不進去。

  怎麼能在這裡呢?任安樂想,燼言這麼乖巧懂事的孩子,怎麼能睡在這種地方呢?那個軟軟糯糯抱著她喚『姐姐』的孩童,做錯了事會拉著她的袖子討饒的小弟,怎麼能就這麼孤單的一個人被埋在這裡十年?

  他只有四歲,或許死的那一刻連這個世界的黑白善惡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任安樂的手顫抖而冰涼,眼緩緩闔住,坐在這個十年前她就該來的地方,無聲沉默。

  任安樂面上的神情太過哀默,苑琴瞧得不忍,低聲道:「小姐,咱們給小公子換個地方吧,這裡……太冷清了。」也太委屈了,帝家的孩子,即便是死了,也不該埋在這種地方才是。

  「不能動。」任安樂的聲音隱忍而深沉,「塵歸塵,土歸土,燼言就在這裡,不要動他。」

  任安樂撫摸著殘敗的木樁,就好像拂過十年前幼弟的臉頰,微弓的身子僵硬而哀慟。

  『燼言就在這裡,不要動他。』

  幽幽的歎息聲極低極輕,安寧卻不知為何,字字落耳,清晰無比,震撼若雷。她驚得倒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荒墳中遙遙側立的女子,幾乎不能言語。

  燼言!這世上若只有一個帝梓元,那便也只有一個帝家嫡子帝燼言!

  十年前父皇下旨賜死的那個孩子,帝家尚還只有四歲的幼子,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京城東郊無名塚。

  她突然明白那座墳塚為何只是小小的一塊,才四歲的孩童,能占掉世間多大之地?

  任安樂的身影好似一點一點融進了那座墳塚的陰影中,安寧的視線變得模糊而忐忑,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嘴唇甚至因為用力抿緊現出蒼白的痕跡來。

  安樂,帝家的孩子,為什麼會是你來憑弔,怎麼能是你來憑弔?

  那樣無辜死去草草掩埋的孩子……這世上有資格來見他的,只有一個人。

  無名塚內哀痛緬懷,無名塚外驚愕無措,一座墳墓,隔開兩個世界。

  不知靜默了多久,暗沉的夜晚逐漸彌散,晨曦微明,天空泛出淺白的亮色。

  半跪的女子身上曲裾有露水滑落,一滴滴落在矮小的墳頭上,如無聲泣血。

  苑琴心中歎息,低聲道:「小姐,回去吧。」

  這一聲像是石破天驚,同時驚醒了沉默而不自知的兩個人。

  任安樂緩緩起身,一言不發朝墳塚下走去,片息之後,面容沉寂的主僕走下了無名塚,沿著來路緩緩消失。

  安寧一直盯著任安樂,從她微凜的眉眼,修長的身姿,一直到沾滿塵土草屑的曲裾長裙。直到那身影再也望不見了,她才遲鈍的收回眼,望向空蕩的墳塚,然後突然……抬起已經僵硬的腳,緩慢而堅定的朝那座小小的墳墓走去。

  野草叢生,荊棘遍佈,安寧在西北荒漠裡走過比這更森冷陰寒的地方,可心底的心悸卻和那年路過青南山遙遙一望時一般無二。

  燼言,燼言,若這只是個普通的名字,該有多好。

  腳步戛然而止,碎小的石塊從土坡上滑落驚醒了她,安寧緩緩跪下,如剛才的任安樂一樣輕輕拂過那塊腐朽的木樁,她屏住呼吸,一點點拿開木樁上蔓延的青蘿,眼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辨的幾個小字上,然後冰冷的涼意從四肢百骸狠狠朝心底湧去,猝不及防卻又意料之中。

  帝燼言。

  歲月腐蝕了木樁的年輪,卻沒能把那道淺淺又刻板的印痕一起消去。

  是否老天也在譴責十年前那場慘無人道的殺戮,所以才會讓無名塚中這座小小墳墓保存得完好如初,就好像是在親自等著必須要回來的人一般。

  燼言,你在等她回來嗎?就如我和皇兄一樣,等了十年嗎?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公主,往事已矣,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那晚的酒肆中,那個肆意的晉南女土匪,是如此回她的。

  我是該慶倖你的一如當初,還是該逃避……十年後你竟以這樣的姿態重新歸來?

  往事已矣,不如放下。梓元,你不知道,世上最沒有資格如此對你的人,是我。

  眼眶澀然,秋風吹來,安寧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跪倒在地,茫然若失的對著那截短短的木樁,突然間,淚如雨下。

  任安樂回了任府洗浴換了一身衣袍後倒頭便睡,這一覺極長,足足一整日。

  直到又一次月上柳梢頭,她才從長長的沉睡中酣然醒來,一抬眼,便看到了桌前抱著茶杯細品的洛銘西。

  他斜著一雙狐狸眼,笑得寬慰而釋然,「你總算醒了,若再不起,苑琴煮茶的功夫再好,我這肚子也灌不下了。」

  苑琴罕見的沒有應聲,在一旁低眉順眼煮茶,很是沉默。

  洛銘西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任安樂隨意披了件外袍從床上走下來,行到案桌旁端起煮好的茶一飲而盡,舔了舔嘴角,舒服的展眉。

  「暴殄天物。」洛銘西哼了聲,極快的將剩下的茶攏到自己懷裡。

  「就你講究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風雅。」任安樂打了個嗝,伸了個懶腰,朝窗邊軟榻上一躺,「哎,離開寨裡久了,一身骨頭酥得很,京城真是個好地方啊!」

  她的感慨還沒完,洛銘西已經道:「你昨晚去了無名塚?」

  任安樂垂眼,半晌後淡淡道:「那地方眼生,去認認路,這些年一次都沒去過,以後……」她頓了頓,「總不能再讓他孤孤零零一個人。」

  洛銘西歎了口氣,突然開口:「梓元,昨夜安寧也去了無名塚。」

  房裡陡然沉默下來,洛銘西見苑琴煮茶的手片息未停,微微明瞭。

  「她也去了啊!」任安樂的聲音微微拖長,讓人聽不出其中蘊含的意味。

  「安寧若是知道了,韓燁遲早也會猜出來。你想如何做?」

  「她知道便知道了,有什麼關係。」任安樂朝後一仰,靠在軟榻上,突然問:「銘西,我來京城多久了?」

  「再過三個月,便是一年了。」任安樂從晉南出發的時候,剛剛初春,如今已至深秋。

  「入了冬便離年節不遠了,京城不比晉南,朝貢的年禮可輕不得。」任安樂一勾嘴角,朝苑琴道:「苑琴,東西準備好了?」

  苑琴點頭,「只聽小姐吩咐。」

  聽得此言,洛銘西端著茶的手一頓,「梓元,你決定了?」

  任安樂回首,彎起了眉眼,「自然,銘西,你呢?」

  洛銘西抬眼,淺墨的眸子璀璨萬千,「洛家十年蟄伏,全為你今日之劍。」

  溫睿淡雅的聲音,從他嘴裡一字一句吐出,生出了勢如破竹的凜冽豪邁來。

  任安樂笑了起來,轉眼看向窗外漫天繁星,「你這話,我記住了。」

  苑琴一路送洛銘西出了小院,彎彎繞繞的花園裡,兩人格外沉默。

  假山空庭裡,洛銘西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苑琴仿似早有所感,停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

  「苑琴,你有何話想問我?」洛銘西幾乎是看著苑琴在帝梓元身邊長大,她心中所想,他一看便知。

  「公子。」苑琴微微遲疑,緩緩開口:「我昨日跟小姐去了東宮。」

  「我知道。」

  「我瞧見了帝承恩身邊的那個侍女……」

  「所以呢?」洛銘西唇角勾起細小的弧度。

  「八年前我曾在公子府上見過這個女子,雖說模樣有些改變,但我不會認錯,定是此人。苑琴想問,她可是公子派到帝承恩身邊去的?」

  「你記性倒好,不錯,帝承恩的身份不容有失,我自然會派人看住她。你想問的便是如此?早些開口便是,這件事無關痛癢……」

  洛銘西不慌不急回應,臉色未見任何變化,一腳踏出準備離開。

  「公子,你可曾有事瞞了小姐?」

  苑琴大踏一步,攔在洛銘西面前,聲音清脆,望著洛銘西毫不躲避,素來沉婉的眼底似有焰火在緩緩燃燒。

  洛銘西微微眯眼,瞧著面前幾乎是一手教大的苑琴,眸色深沉難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5:21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三章

  「瞧你如臨大敵的模樣,不過是在帝承恩身邊放了一枚棋子,梓元當年便知道,只是未瞧見她長什麼模樣罷了。」洛銘西聳了聳肩,後退一步靠在一旁的假山上,笑眯眯拍了拍苑琴的肩,回的輕鬆且自在。

  苑琴琢磨著他臉上的表情,硬邦邦道:「公子,您一說謊右肩便會朝後靠,嘴會笑成這種膈應人的弧度,小姐看不出來,可別想糊弄我。」

  洛銘西神色一僵,稀罕的朝苑琴打量了半晌,「嘖嘖,你這丫頭都成精怪了,說吧,是不是查出什麼來了?」

  「小姐前些時候讓我查五柳街大火和皇宮行刺案,我沒查出線索,後來小姐吩咐將京城世家都拖下了水……」苑琴頓了頓,「當時我便覺得有人在為這兩起案子遮掩,才會讓我們半點線索都查不出來。」

  「哦,既然什麼都沒查出來,那此事成無頭公案就好了,世族對皇室的忠誠不如當初,這人也算間接忙了我們一個大忙。」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查出來,我才會生疑,若不是太瞭解我們的暗探,又豈會瞞得天衣無縫,能做到的只有公子你。」

  「你繼續說。」洛銘西眉一揚,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我想起小姐曾經說過一句話,這兩件事若是反過來想,不去尋找證據,直接看誰在裡面最受益,誰便可能是所為之人。」苑琴瞥了洛銘西的臉色一眼,飛快的開口:「現在即將嫁入東宮的帝承恩,在我看來,嫌疑最大。她為陛下擋了一劍,言官必會為其諫言,又有太子的堅持,太祖的賜婚之旨,如今太子妃位對她而言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本來這事我只有五分猜測,昨日在東宮見了帝承恩的侍女,便有八成是她做下的。若公子早已知道她便是幕後策劃之人,替她將後患掃除,擾亂我們和皇室的探子,並非難事。」

  苑琴徐徐道來,不見半點慌亂,見洛銘西沉默,她問:「我如今還查不出究竟是誰幫了帝承恩。她被禁泰山十年,不可能有如此本事將手伸到京城裡來。」

  見苑琴瞪著眼瞅著他,洛銘西失笑,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這些都猜得不錯,但不是我幫的她。」他笑得很是欣慰,「苑琴,如今你不僅煮得一手好茶,終於還能頂點別的用處了。」

  洛銘西有些感慨,八年前梓元一時興起在南疆大山裡順手救下的小姑娘,竟然生了這麼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肝。

  苑琴沒有理會他的感慨,眉一肅,「我知道不是公子,五柳街大火致使百姓死傷無數,公子不會做這種事,只是既然帝承恩身邊有公子安排的人,公子可知到底是誰幫了她?」

  見苑琴回的言之鑿鑿,洛銘西略一沉吟,才道:「苑琴,帝承恩此人比之我們所想,更能為自己謀劃,幫她的人……是左相。」

  苑琴整個人怔住,她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洛銘西的繡擺,臉色兀然沉下來,「公子,你是說幫她的人是左相姜瑜?」

  洛銘西點頭,像是沒注意到苑琴突然的失態一般。

  苑琴收回手,垂眼,「當年便是姜瑜從侯府上搜出了老爺謀反的證據,監斬刑場。」她的聲音冰冷無鋒,「帝承恩竟然敢和他聯手。」

  「人心大了,自然是敢與虎謀皮。」洛銘西懶洋洋擺手,「既然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吧。」

  苑琴一動未動,搖頭,固執地站在原地,「公子,我還沒問完。」

  洛銘西瞧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打了個哈欠,睏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你幾時把苑書聒噪的毛病學得十成十了,問吧,問完了我好回府。」

  「按皇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陛下最遲下個月便會賜下婚旨,帝承恩必會嫁入東宮,帝承恩的秉性,您對小姐隻字未提,為的便是這樁婚事不受阻礙,對嗎?」

  少女詢問的語氣篤定而認真,洛銘西緩緩眯起眼,沒有回答。

  「公子,這一年我一直在小姐身邊,小姐待太子殿下……」她頓了頓,才道:「我其實瞧不大明白,但也知道小姐絕不會允許如此蛇蠍之人嫁給太子。若這場婚事塵埃落定時小姐才知道帝承恩的心性,定會愧疚於太子。您這樣瞞著她,真的好嗎?」

  洛銘西輕歎一聲,突然開口:「苑琴,你在梓元身邊多久了?」

  「八年。」苑琴不知洛銘西為何問起此事,老老實實道。

  「那我呢?」

  苑琴怔住,神態瞬間恭謹起來:「我聽苑書說過,小姐自出生起,公子您就在小姐身邊。」

  「梓元這些年在安樂寨的日子,你每日都守在她身邊,可還記得?」

  苑琴抬眼,「自然,小姐這十年是怎麼走過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你便應該知道我們入京究竟是為何而來。」洛銘西的聲音突然凜冽肅穆起來,「苑琴,洛家要守住的是整個帝家,我要保護的也從來不止是梓元,她知道要為帝家拿回什麼。帝承恩此人,對如今的我們而言,不動會是一枚好棋。這件事你若想告訴梓元,便告訴她吧,其實……」他垂眼,眸中帶著莫名的意味,「我比你更想知道她究竟會如何抉擇。」

  是會破壞這樁婚事,毀了一直的謀劃,還是會絲毫不在意韓燁娶一個什麼樣品性的女子。

  洛銘西說完,抬步朝院外走去。

  苑琴看著他的身影緩緩消失,歎了口氣,待她回了書房,任安樂抱著一本書睡得正酣,聽到腳步聲響,迷迷糊糊抬了抬眼皮子,「去了這麼久才來,你莫不是把那個病秧子一步步送回府了?」

  「我有些事要問公子,拖了些時間。」苑琴拿了薄毯出來蓋在任安樂身上。

  任安樂『哦』了一聲,復又閉上了眼。

  「小姐,你不問問我和公子說了些什麼?」苑琴看著撒哈子都快流出來的任安樂,突然生出了懶人是福的感慨來。

  「不想,等你想說了再說吧。」任安樂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苑琴拿著薄毯的手一頓,道了聲『好』,退到一旁的書桌前,抱著一本書細細翻看起來。

  不一會,房間裡只剩下書頁偶爾翻過的聲音,半晌後,書頁聲停止,苑琴托著下巴朝榻上睡得混熟的女子看去,突然想起,小姐其實一直淺睡,尤其是在安樂寨的時候,可自入京城後,小姐便開始嗜睡起來,或許是因為終於可以不再忍耐了吧……

  不再年復一年的容忍自己去看著帝家荒蕪的宗祠、敗落的門庭、慘死的親族和那個埋在萬里之外的孩子而無能為力。

  十年時間,她的小姐披上鎧甲,手染鮮血,一步一步從晉南的土匪窩走到如今的朝堂內閣,吃了多少苦,她一點點看在眼裡。

  十年前的帝梓元只是一個張揚驕傲的世族小姐,十年後的任安樂才是真正可以繼承帝家百年門庭的繼承者。

  只是,這條路,走得太苦了。

  苑琴合上書,拿出案桌裡早已備好的東西,起身朝外走去,步履雖緩,卻極是堅定。

  小姐手中的劍,從來不止洛家一把。

  第二日清早,大理寺前的鳴冤鼓被敲了整整半個時辰,鼓聲傳遍寬闊的街道。

  早聞得聲音的衙差從府衙內跑出,但也只是愣愣看著敲鼓的人,不敢隨意上前詢問喝止。

  敲鼓的是一群面黃肌瘦、邋遢髒汙的人,可是他們卻穿著大靖西北守將的將袍,背著厚重無鋒的長刀,儘管衣衫襤褸,可滿身悍死之氣讓人三尺生寒。

  這是一群真正的浴血之徒,大靖最精銳的悍死之士。

  沒有人敢奪下他們手中鳴冤的利器,只能眼睜睜看著因為鳴冤的鼓聲引來的百姓擠滿了街道。

  大理寺卿黃浦剛剛下朝便聽聞有人鳴冤敲鼓,馬不停蹄趕回大理寺,隔得老遠看著人山人海的百姓,臉板得古板剛硬,一顆心卻繞成了麻花。

  今年的大理寺,各種大案已經整整一年都沒有停歇過了,但願到了寒冬,能消停點,過個安靜舒坦的年。

  但當他看見府衙前那站成一排的將士時,心一沉。

  來人穿著西北軍士的將袍,恐怕是真的出事了。

  黃浦公正為民,素得百姓敬重,他一出現,圍著的百姓便讓了一條路出來,他行上階梯,還來不及詢問,鳴冤的鼓聲戛然而止,領頭之人從懷中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紙,舉過頭頂,突然石梯上十來個面容肅穆的將士對著黃浦和滿街百姓半跪於地。

  「大人,我等乃西北青南城的副將,因有冤情,千里赴京,請大人收狀。」

  十來個人齊聲大喊,氣勢駭人,百姓瞧得倒是稀罕。

  青南城,是忠義侯所轄之城。黃浦眉一肅,連忙走上前扶起領頭之人:「諸位請起,本官職責所在,定不會讓大家白走一遭。」

  領頭將士推開黃浦的手,十來人突然拔出腰上纏著長鞭,黃浦瞧得一愣,府衙前的衙差瞧得不對,衝了下來。

  「大人,副將離城,大罪於朝,願以軍紀自罰三十鞭以正我大靖軍威之重。」領頭之人話音剛落,五人跪於地,五人起身,手舞長鞭。

  趕來的衙差怔在原地,破空聲連番響起,短短片刻,受刑之人背後已是血肉模糊。

  一鞭接著一鞭,毫無停歇,落在眾人耳裡,只覺驚濤駭浪,到底是什麼樣的冤情能讓這一群邊疆將士遠赴萬里,做到如此地步。

  黃浦離這群將士最近,感受到的血腥味最強,但他卻不能大理寺卿的官位阻止,這群人,錚錚鐵骨,無堅不摧,攔住他們,便是侮辱了他們。

  六十鞭如振聵之聲完結在大理寺外的廣場上,黃浦直到此時才走到這群將士面前,面帶敬然,深深拱手,朗朗之聲響徹四周:「諸位將士但又所冤,我這個大理寺卿辦得了,辦不了,都一併接下,決不推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5:33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四章

  府衙前鮮紅的血跡滴滴濺落,安靜得落針可聞,領頭將士從懷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狀紙,高舉於頂。

  「末將鐘海,一告忠義侯長子強佔民女,橫行鄉鄰。」

  黃浦正欲接狀,哪知鐘海從懷中又掏出一張狀紙,聲若洪鐘:「二告忠義侯包庇長子,毀滅證據,害死此女。」

  黃浦怔住,倒吸一口涼氣,姦殺民女,殺人滅口,忠義侯世族門庭,竟然做出如此惡行來!

  見持狀將領悲憤莫名,黃浦忙問;「難得將軍千里奔波,只是這女子家人何在?」

  鐘海垂首,即便隔著數米之距,一旁的百姓亦能看到那雙舉著狀紙的手突然青筋畢露,顫抖起來。

  「鐘海父母早亡,唯有一妹鐘景相依為命,三個月前,小妹與下官親兵吳峰立下婚約……」

  「將軍是說……」黃浦愕然。

  鐘海驟然抬首,雙眼赤紅,「半月前下官從軍中歸家之時,小妹自縊於房,只留得一封遺書,大人,下官之妹絕不會在下官回家之日在我這個兄長面前自縊,定是有人害他性命,末將便是苦主,請大人做主。」

  鐘海話音剛落,身後十來位將士中有一人磨膝上前,直直望向黃浦和滿街百姓,年輕堅毅的眼底痛不欲生。

  「大人,一個月後就是我和小景成親的日子,我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只為了能讓她風風光光嫁進門,如今天人永隔,求大人接狀,還我一個公道!」

  幾乎在這個年輕的將士哀戚的話語含淚落定的瞬間,街道上原本默然的百姓憤怒的情緒幾乎讓整條街沸騰起來。

  領軍在外的兄長,為了能讓心愛之人風光大嫁的將士,待嫁而喜卻含冤死去的少女,沒有百姓能夠容忍這樣的慘事發生在保衛邊疆的將士身上。

  黃浦見民怨已有成勢之態,他執掌京畿治安,決不能讓忠義侯一府之事動盪京城,遂神情鄭重走上前,「兩位請起,大理寺管天下不平事,將軍請跟本官入府,若證據確鑿,本官絕不徇私枉法,定還死者一個公道!王虎,去請個好大夫回來。」

  黃浦說完,吩咐衙差,接過鐘海手中的狀紙,托起二人,率先朝大理寺內走去。剛才還肅穆無比的大理寺府衙前,頃刻間只剩下暗紅的血漬和圍在街道上久久不願散去的百姓。

  臨街的茶樓裡,苑琴替任安樂泡了一杯茶,面容沉靜,聲音感慨:「小姐,黃大人是個好官,當初小姐選擇先入大理寺,為的就是將他提攜起來吧。」

  任安樂抿了一口茶,望向大理寺目光清越,「以敵之矛,攻敵之盾,直到這把矛磨得尖銳無比,方得我們所用。世族權大,也不敵百姓眾口鑠金,皇家再貴,亦不敢挑戰百姓之怨。忠義侯府的尊貴……到頭了。」

  她沉下聲音,手中拋著的棋子落在桌上滴溜溜轉,碰出清脆的聲音。

  這一日,大理寺府衙外的茶樓酒肆幾乎人滿為患,圍觀的百姓受不了熱騰騰的太陽,花了幾吊銀子佔據有利位置密切關注案子的進展,直到下午,大理寺府衙大門重新打開,眾人親眼看著一臉肅穆的大理寺卿捨了軟轎,騎上快馬奔向皇宮的方向時,才算放下了一半懸著的心。

  東宮房內,趙岩義憤填膺回稟此事,聲帶憤慨:「一家子齷齪之徒,上次忠義侯府的幼子在會試裡舞弊,這次輪到他父兄做出如此令人髮指之事,忠義侯府枉為世族之列!」

  韓燁正在翻看奏摺,聽聞後沉聲道:「那守將敢離城千里入京告狀,想來有了證據,忠義侯府氣數已盡。」

  趙岩點頭,微微感慨,「青南城的守將倒也血性,在大理寺前自罰三十鞭,哎,這些疆場上的將士,最是受不得欺辱……」

  韓燁眉頭一皺,翻看摺子的手頓了頓,「你說那守將來自哪裡?」

  「青南城,在忠義侯管轄之內,其太守便是忠義侯長子古齊輝,這次入京告御狀的是青南城副將鐘海,聽聞此人一身好武藝,厚待將士,在西北頗有名望,他此次入京,便有十來位將士跟隨他前來,殿下難道識得此人?」

  韓燁搖頭,「不過隨便一問。」說完,復又低頭批改摺子,但卻不如剛才專注,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趙岩正欲出去,想起一事,突然開口,神情有些遲疑。

  韓燁抬首,朝趙岩看去。

  「這兩日臣在圍場遇見過安寧公主……」

  「安寧怎麼了?」

  「臣見公主的面色像是不大好,便問了圍場管事,才知道這兩日公主每日清晨入圍場,日落才回,日日練習弓箭,整日不歇,臣怕長此以往,公主身體恐會堪虞。」趙岩的正妻素芬郡主和安寧公主交情不錯,是以他才會多嘴一句。

  韓燁眼中劃過些許疑惑,對趙岩擺擺手。

  見趙岩出去,他才揉了揉眉角,安寧這麼大咧的性子,有什麼事能讓她掛在心裡?

  皇宮上裡,趙福送走了入宮請旨的大理寺卿,回到房,見嘉寧帝神情冷沉坐於案桌前,小心寬慰道:「陛下,忠義侯自己品行不端才會惹來民怨,您只是下旨讓黃大人秉公而斷,而非封了侯府,已是顧慮侯府的臉面,萬不可再為了侯府之事傷神。」

  「忠義侯在朝裡屹立十幾年,還不至於隨便受制於人。」嘉寧帝摩挲著指間的扳指,神情有些漫不經心,「趙福,剛才黃卿說鳴冤的守將從何而來?」

  趙福一怔,回:「陛下,黃大人說此人是青南城副將鐘海。」

  「青南城啊……」嘉寧帝眼底意味不明,「忠義侯府今年的是非太多了些了。」

  多到一年內所出的案子讓這座原本權握西北十幾年的侯府一步步瓦解,到如今已現頹勢,若真是忠義侯府氣數已盡,倒也罷了,但若是……

  嘉寧帝眉峰一凜,吩咐道:「趙福,若是忠義侯求見,便給朕擋了。」

  趙福上前,遲疑道:「陛下,若是古昭儀……」古昭儀到底懷有龍種,若是強闖,他只是個奴才,擔不起皇家血脈的重責。

  「一併攔了。」嘉寧帝聲音有些沉,淡淡道。

  「是。」趙福低頭應諾,退了出去。

  待關上房,他才長長吐出口氣,青南城……北秦和大靖的交界之城,當年帝家八萬大軍就埋在城外的青南山,難怪陛下會對一個告御狀的副將如此在意。

  趙福望著皇城外大理寺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大理寺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怎的,直到黃浦入了皇宮請旨,忠義侯古雲年才聽說了這一消息。

  大堂內,他狠狠將手中杯子朝地上砸去,對著跪倒在地的大管家怒吼,「你怎麼辦的事,一件小事然鬧到大理寺去了!」

  管家古粟四十上下,生得一副忠厚模樣,但平時為人卻很是毒辣。此時他顫顫兢兢跪在地上,有苦不能言。

  一個月前他和老侯爺去青南城看望大公子,大公子酒後亂性動了副將的妹子,老侯爺當時也知道此事,便吩咐他將這件事處理乾淨,他確實處理得乾乾淨淨,知情的人全都處死了不說,甚至吩咐下人在此事過後半個月、那鐘海回家之日將鐘景縊死在家中,此事天衣無縫,他也早就安穩回京,哪知今日石破天驚,鐘海然帶著將士一狀告到大理寺,喊出了真相不說,還將整個侯府都牽連了進來。

  「老爺,奴才該死!」古粟癱倒在地,知道自己怕是活到了頭,鐘海既然入了京,八成是有漏掉的活口。

  古雲年神情陰鷲,看了古粟半晌,突然淡淡道:「你對本侯素來忠心耿耿,本侯相信你。古粟,你要知道,只有忠義侯府得以保全,你才能保住想保的人。」

  古粟臉色慘白,一家老小都仰仗著侯府,若是忠義侯府跨了,那一雙兒女的前程……他猛地朝忠義侯叩首,「老爺,此事原就和老爺沒有半點干係,所有事都是小人自作主張,自不會讓侯府受了小人的拖累,只是大公子……」

  忠義侯面色一僵,沉聲道:「這個孽子犯了大過,日後便看他的造化了。」

  古粟呼吸一滯,垂下頭,應道:「小人知道了。」

  大公子雖是庶子,這些年也得侯爺喜愛,想不到為了侯府,侯爺說棄便棄了。

  兩人話音剛落,便有小廝跑了進來,「老爺,大理寺的衙差叩府,說有件案子請大總管過府問話。」

  小廝身後跟著幾個神情肅穆的大理寺衙差,忠義侯面色一沉,黃浦敢如此堂皇入侯府拿人,想必已經入宮請了聖旨,他朝古粟深深看了一眼,才擺手道:「你去吧。」

  古粟磕了個頭,死氣沉沉從地上爬起來,被大理寺衙差帶走。

  傍晚,忠義侯被笑意吟吟的趙福攔在上房門口時,臉色才是真正難看起來。

  「老侯爺,陛下說此事已交給黃大人審理,若是那鐘海說了胡話,攀咬侯府,陛下定不輕饒,自會還侯府名聲……」他笑得意味深長,「若是此案屬實……瞧瞧我說得什麼話,侯府一向聲名赫赫,怎麼會出做出這種事來,陛下派了兵部侍郎去青南山請回大公子,待大公子回京,此案自是水落石出,這不是還有十天半個月,侯爺安心回府等消息便是。」

  古雲年一愣,神色微悟,朝趙福拱了拱手,「多謝公公點撥。」說完急急離去。

  古奇輝還有半個月才會回京,忠義侯府在京城經營數年,半個月時間,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東宮沅水閣,帝承恩端坐在桌前臨摹佛經,聽到腳步聲,見侍女心雨走進來,神情有些急切,「如何了?」

  「小姐。」心雨走進,低聲回:「我遣人入洛府求見洛公子,洛公子說小姐如今身份貴重,不宜接見外臣。」

  帝承恩面色一沉,「他還說了什麼?」

  心雨垂眼,掩下眸中情緒,「公子還說……小姐命途乃天定,幼時際遇,忘卻便是。」

  帝承恩握筆的手一抖,大滴的墨汁濺落在臨摹好的佛經上,慢慢暈染開來。

  命途天定?她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天堂地獄,你洛銘西一句話便可決定,哪裡算得上天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5:45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五章

  忠義侯府案子的進展讓滿京城注目的百姓頗為失望,倒不是那千里奔赴而來鳴冤的副將說了假話,三堂過審後,忠義侯府的大管家見那被害女子的侍女出來作證,極爽快的承認此案是大公子犯下,只是他言之鑿鑿滅口的是他自己,和忠義侯沒有半點關係,倒讓眾人譁然。

  若真如這管家所言,忠義侯府頂多也只會擔上長子惡毒,下人亂權的名聲,雖受世人唾駡,可忠義侯府卻會得以保全。

  但也因這管家只是片面之詞,黃浦遂下令關押管家古粟,待忠義侯府大公子被押回京城後再當堂對峙,若是大公子亦言指使滅口者只是古粟,此案便能了結。

  雖不若黃浦心中所想,但對他來說,這已是極致。畢竟古雲年乃一府王侯,他就算吩咐過古粟,可一句話卻不會留下憑證,若古粟一力承擔,世上便無人能將忠義侯定罪。

  任府後花園,任安樂抱著她那兩盆稀罕的金焱花正在曬太陽,腳上的木屐被扔的老遠,光滑的腳背上濺著泥土,按一句老話說,這幅做派極富南疆的鄉野氣息。

  苑琴走進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姐,鐘海想見您。」

  「怎麼,他求到你面前來了?」

  苑琴點頭,「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在翎湘樓留了一段口信。」

  任安樂擺擺手,「不用去見了,見他能頂什麼用。」

  「小姐,咱們手中握著的忠義侯欺民霸市的證據不知凡幾,且都罪證確鑿,就算不用鐘海,也未必不能將忠義侯逼入絕境,為何一定要選此案來打頭陣?」

  苑琴月前在翎湘樓收集關於忠義侯的罪證時,偶然得知了鐘海妹子慘死之事,一時惻隱,便告知了任安樂,沒想到任安樂竟然不惜動用西北密探,花了一月之功將此事查了個清楚明白,幾日前鐘海收到了她令人送去的人證物證後,便領著十來個將士一路疾奔至京城。

  任安樂的聲音懶洋洋的,眼底的神采卻睿智而清明,「苑琴,戍守邊疆的將士是一個王朝最特殊的存在,他們在百姓心中享有的聲望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軟綿綿的文士可比,鐘海此案不僅僅能讓民怨四起,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若大白於天下,就連一國之君也不能輕易姑息,這才能讓忠義侯走進絕境。」

  「可是小姐……您也猜到這件案子會陷入僵局吧!忠義侯就算親自下了命令,沒有證據,我們也奈何不了他,還不如以其他罪證……」

  任安樂笑笑,「怎麼會沒有證據,忠義侯說出的話,最不濟也過了三個人的耳。」

  苑琴怔住,「小姐是說……」

  任安樂比出手指頭,笑眯眯的一個個掰起來,「忠義侯,古粟,古奇輝。這三個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哪裡是沒有證據。」

  「小姐,忠義侯老奸巨猾,早已令古粟在大理寺承擔了一切罪責,古奇輝又是忠義侯的長子,更不可能指證親父。」

  任安樂眯眼,「正是因為忠義侯老奸巨猾,懂得棄卒保帥,我們才會有機會。」

  苑琴聽任安樂說完,細細一品,若有所思,忙道:「小姐,古奇輝正在路上,還有十天便會抵京。」她笑了起來,「難怪您同意黃大人入府借苑書去西北,這丫頭一身好蠻力,正好派得上用場。」

  自從苑書在沐天府領兵削了知府的烏紗帽後,京城上下都知道上將軍府出了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混實丫頭。

  「黃大人真是個聰明人,看來和小姐你想到一塊去了。小姐,我去給您泡杯茶,您先慢慢歇著。」苑琴邊說著邊跑了出去,腳步輕快了不少。

  任安樂笑著搖頭,垂眼望向手中抱著的金焱花時神情悠遠。

  為什麼一定要選這件案子叩響忠義侯府傾頹的大門?……大概是因為不想這群熱血灑盡的將士跟當年慘死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帝家軍一樣,到如今魂不得所歸,一身冤屈世人不知!

  京城愈演愈烈的忠義侯府風波顯是沒波及到公主府,近日公主府上到管家,下到守門的侍衛都沒心思理旁的事,他們操心的是家中那位向來喜歡插諢逗趣的公主殿下已經足有幾日不曾笑過了,且日日入圍場練弓,這才幾日便消瘦了下來。

  一大清早,安寧陡然睜開眼,喚了侍女進來更衣。

  她揉了揉額角,越來越沒辦法睡個安穩覺了,每日一閉上眼,慈安殿的小佛堂和無名塚裡孤寂冷沉的身影便會交錯出現在腦海裡。

  安寧換上衣,天才微亮,侍女欲言又止,見她神情冰冷,退到了一旁。

  安寧取了長鞭繫在腰上,一把推開房門,微微怔住。

  施諍言一身儒袍,端坐在院子裡,身形筆直,面容沉靜。安寧看多了他穿著將袍的模樣,突然變成名門貴公子的友人讓她頗為不適。

  「你今日怎麼來了?」安寧神色微緩,行上前。

  「才這個時辰,你要出府?」

  安寧摸了摸鼻子,點頭,「去圍場練練弓箭,要不,一起?」

  施諍言的眼神著實有些滲得人慌,安寧只得委婉提議。

  施諍言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眼,沒有回她,反而朝一旁低著頭的侍女吩咐,「去取些膏藥來。」侍女忙不迭挪著小腳朝後院跑去。

  「安寧,坐吧。」施諍言朝石椅上指了指,安寧挑了挑眉,大踏一步坐在石椅上,「你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出什麼事了?」施諍言問得單刀直入,絲毫不給安寧留搪塞的時間。

  安寧身子一僵,笑道:「什麼意思?京城裡安逸得很,我每日好吃好睡的被供著,哪裡有什麼事?」

  施諍言歎了口氣,「安寧,我倒情願你在西北,至少會活得輕鬆些。」

  安寧不喜歡京城,他早就知道,可以前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眉眼裡全是沉寂,不見一點笑容。

  侍女從院外跑進,將膏藥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安寧垂眼看向地面,神情有些茫然,指尖一暖,她猛地一驚,帶著厚繭的手突然出現將她握得死緊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手掌因為日夜練弓早已磨破了皮,隱有暗紅血塊凝固。

  青年眉眼沉下,神情微肅,「你的命還要留著上疆場殺敵,這般平白糟蹋了幹什麼!」

  安寧沉默,一語不發。

  見她如此,施諍言長歎了一口氣,「安寧,太子說你有些不妥,讓我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見施諍言提及太子,安寧眸中微微動了動,突然開口:「諍言,如果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安寧,你會怎麼辦?」

  施諍言的手頓了頓,抬眼朝她望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旁人沒資格說你,你自己說的我也不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

  安寧怔住,嘴角帶出一抹苦笑,「真是實誠的性子,你也只適合待在西北了。諍言……」安寧沉默半晌,突然起身,背對著施諍言,「如果有一日要你在真相和親人之間取捨,你會如何去做?」

  安寧的聲音太過蕭索,施諍言難以回答,他有些不忍,緩緩道:「安寧,我們向陛下請旨,回西北吧。」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安寧心中有什麼結,他自會在西北這一方天地內,保得她平安喜樂。

  安寧沉默半晌,緩緩合上眼,「不用了。」

  太遲了,梓元已經回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留下來,不再如十年前一般逃開。

  深夜,從西北入京城的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人馬,一看便是大理寺衙差,中間護衛著一輛馬車,這群人日夜兼程,眉間可見疲態。

  毫無預兆間,鋪天蓋地的長箭從林中射出,不少衙差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一群黑衣人從林中衝出,領隊的兵部侍郎急忙率領衙差抗敵,但終究敵不寡眾,半柱香時間便現了頹勢。

  馬車中被關押的人聽見外間殺喊聲,掀開馬車布簾一角,見黑衣人前仆後繼朝馬車湧來,哆哆嗦嗦朝車內一角睡得踏實自在的人大聲喊:「喂,臭丫頭,你不是成天嚷嚷著是來保護我的,本官每日的吃食都被你搶了去,你現在裝死做什麼!」

  刀劍鏗鏘聲愈來愈近,馬車木板不時會被鈍器敲中,苑書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看這個成日裡作威作福的大少爺驚恐難安的模樣,不屑的抬了抬眉。

  害死那麼年輕的姑娘,本姑奶奶恨不得補上兩刀,不讓你嚇破狗膽,怎麼對得起那些冤屈上京的將士!

  一念間,黑衣人已經欺近馬車門邊,一道劍光閃過,直直朝古奇輝命門揮來。

  「救命啊!」驚恐的聲音被生生卡在喉嚨裡,古奇輝瞪大眼,駭得差點昏厥。突然一道長鞭揮過,將長劍卷開,苑書奪了黑衣人手中的長劍,一腳將古奇輝踢進馬車角落裡,躍下馬車和四周的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半柱香後,殺喊聲漸止,直到微不可聞,古奇輝聽見外頭兵部侍郎連連道謝的聲音:「苑書姑娘,果然不出黃大人所料,確有殺手來滅口,今日多謝姑娘了,改日本官定上將軍府親自向任將軍道謝。」

  古奇輝沒聽見那女子回答,只感覺到有人逼近馬車,突然馬車布簾被掀開,紅彤彤的火把印著一張滿臉是血的面容出現在他面前。

  見識過了苑書剛才的煞神模樣,他只是畏縮的躲在角落裡,臉上努力擠出僵硬的笑容來。

  「大公子!」苑書突然開口,咧嘴一笑,帶出幾分陰森恐怖的意味,「京城的案子您也清楚,今日刺殺的人是誰派來的,您恐怕比咱們都明白吧。」

  古奇輝神情一滯,不肯吭聲。

  苑書低下頭,聲帶嘲諷,「在咱們晉南大山裡,虎毒尚且不食子,嘖嘖,您真是有個好父親啊!」

  說完,揚長一笑,放下布簾,陡然間,黑暗的馬車裡只剩下古奇輝粗重的呼吸聲和滿是憤恨的面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18:05:58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六章

  忠義侯在書房裡左右踱步,臉色罕有的陰沉,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新提拔上來的大總管古忠推開房門匆匆走進,額上沁著薄薄的冷汗。

  「老爺。」

  忠義侯三兩步走到他面前,擺手道:「如何了?」

  「大理寺內戒備森嚴,派去打點的人一個都進不去,黃大人閉府於後堂,也不肯相見。」古忠擦了一把汗,神情小心翼翼。前任大總管鋃鐺下獄,他這個臨時被提拔上來的,自然希冀忠義侯府不受動盪,自己的富貴能長久。

  「區區一個寒門進士,還真把自己當東西了,若不是……」忠義侯咆哮的聲音戛然而止,陰鷲的掃了古忠一眼,手上握著的瑪瑙玉石轉了轉,「古粟的家眷安置好了?」

  古忠連忙點頭,「已經送到近郊的莊子裡嚴加看守了。」

  「等堂過完了,好好處理掉,免得古粟說漏過嘴,給侯府平生事端。」忠義侯淡淡吩咐,神情漫不經心得絲毫不像一句話便奪了幾條性命一般。

  想起那兩個尚還稚嫩的孩童,古忠打了個冷顫,藏起眼底的膽寒,低聲應了聲『是』。

  「派往西北的人還沒傳信回來?」忠義侯皺著眉,問。

  古忠點頭,遲疑道:「老爺,西北官道山高路遠,又有大理寺的衙差護衛一旁,或許他們還沒尋到機會接觸大公子。」

  「不過是帶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話,能有多難!黃浦素來善於審問,若是讓他察覺了那逆子在說謊,忠義侯府便難以輕易從這件事裡摘除出去。去了十天,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最多再過五日,這個逆子便會被押回京城,萬一出了紕漏……

  「老爺,我派一批人去城外官道上等著,待一見到大公子的車馬,便尋住機會交代一番。」古忠急忙出謀劃策。

  忠義侯不耐煩的擺手,心不在焉道:「宮裡還是沒有消息?」

  古忠一愣,「陛下這幾日和太子殿下商量江南事宜,聽說不怎麼重視大理寺的案子,老爺,大小姐如今身份貴重,陛下看在小姐份上,定會將此時大事化小。」

  想到女兒肚子裡懷著的龍種和那日趙福模糊的建議,忠義侯擺手讓古忠退了下去。

  院子裡有些冷清,比起一年前熱鬧繁盛的府邸,忠義侯府如今已敗落不少。忠義侯眯著眼,總覺得有些不安。

  大理寺戒備森嚴,派往西北的人了無音信,就連宮裡的昭儀也傳不出一點有利的話出來……難道這些真的只是巧合?

  又過兩日,任安樂起了個大早,著了一身簡單的儒袍,喚了長青和苑琴一起出去溜大街,這對於任府來說可是件稀罕事,苑琴將整理到一半的忠義侯罪證放下,陪著任安樂出行。

  馬車行過長柳街,任安樂買了一盒新鮮出爐的疊雲膏,一籠狗不理包子,十來串冰糖葫蘆,樂和的吃著觀賞京城早街的風景,苑琴一夜未睡,面上有些倦容。

  「小姐,您在這條街道上已經來回逛了三遍了,您到底想去哪裡轉悠?」

  任安樂瞧著天色,在軟枕上挪了挪腰身,吩咐:「走吧,去大理寺,給那位遲早白頭的黃大人送點心意。」

  苑琴瞅了瞅任安樂手中大包小包的零嘴,打了個哈欠,「小姐,您倒是大方。」

  「一家子老小都指望著我過活,我恨不得一個銅錢掰成了兩個用,心意到了就好,浪費幹什麼。」任安樂擺擺手,望著隱約可見的大理寺府衙大門道。

  大理寺半月來門禁森嚴,達官顯貴一概拒之府衙外,但是任府的馬車隔得老遠一出現在街道上,便有衙差入府稟告,任安樂抱著埋過頭頂的吃食歪歪斜斜下馬車時,黃浦正理了理冠服,擺了一副肅穆端正的臉迎接她的到來。

  甫一抬眼,見任安樂整個人被香飄數里的零嘴掩住,黃浦嘴角抽了抽,咳嗽一聲,朝左右努力憋著笑的衙差滿含威嚴的望了一眼,忙不迭卷起袖子接過任安樂手裡的東西,「任將軍,今日怎麼……」

  「秋高氣爽,我閑來無事,便來瞧瞧府裡的各位。」任安樂的聲音清朗而愉悅,毫不客氣將東西塞了黃浦滿懷,足下生風朝大理寺內走去。

  黃浦抱著東西跟在她身後,短短十來個石階,硬是跑出了一身熱汗來。

  大堂內,任安樂打開盒子,各式點心擺了一桌,朝黃浦招手道:「吃點吧。」

  黃浦走上前,哭笑不得:「將軍今日這是怎麼了?下官即便清廉,養家的俸祿還是有的。」

  倒也只有這人敢直白的誇獎自己清廉,任安樂笑了起來,「我給你丟了個清水又不討好的衙門,自己享高官厚祿去了,覺著於心不忍,便來看望一二,大人未早生華髮,仍然容光煥發,我瞧著欣慰得緊。」

  黃浦聞言歎了口氣,「將軍倒是說了一句實誠話,大理寺卿確實難為,但……」他面色鄭重起來,「將軍當初一力在陛下面前舉薦於我,為了將軍這份信任,下官也定要做好這一府寺卿。」

  黃浦朝滿桌子點心瞧了一眼,「將軍今日前來,怕不是為了送這些東西,可是為了忠義侯之事?」他與任安樂共事數月,知道她從來不做無用功,今日能讓她親自前來的只有忠義侯府的案子。

  任安樂朝黃浦扔了一個贊許的眼神,道:「忠義侯府綁來的總管審得怎麼樣了?」

  黃浦眉頭一皺,「他一心擔上罪名,死咬滅口之事與忠義侯無關,下官慚愧,至今無法從他嘴裡審出真相來。」誰都知道指使之人是忠義侯,可古粟卻偏偏橫了心抗到底,任是他向來鐵腕神斷,也沒有絲毫辦法。

  「你能把大理寺守得如鐵桶一般,已是很好了。」任安樂開口,朝羈押嫌犯的地方望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我想見見這個古粟,不知瑜安可否行個方便。」

  黃浦一愣,「將軍是想親自會會此人?古粟冥頑不明,下官看他已生了尋死之心,怕是難輕易撬開他的口。」

  「無妨,試一試,也算盡了心意。」任安樂笑道。

  見黃浦神情疑惑,任安樂道了一句:「我在晉南養了個怪習慣,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雖然那幾人遠在西北,但守著的也是我大靖國土,此案不明,咱們這些在京城享福的,對不住這些將士。」

  想起半月前大理寺前跪滿府衙的邊關將士和青石板上至今都洗刷不淨的暗紅血漬,黃浦神情立馬肅然起來,他朝任安樂拱了拱手,「若是將軍有辦法解了此案,鐘將軍和本官一併欠將軍一個人情。」

  任安樂擺擺手,起身行了兩步,道:「今日之事,乃我一時興起,還望瑜安不要對別人提及。」

  任安樂雖貴為上將軍,干涉大理寺審案總歸有礙名聲,黃浦當然明白,忙道:「將軍放心,今日下官只與將軍品茶閒聊,其他事一概不知。」

  任安樂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徑直朝古粟關押之地而去。

  行過戒備森嚴的右堂和略微昏暗的長廊,牢房裡最裡面一間關著大理寺最重要的嫌犯古粟。

  陰森冷寒的鐵牢盡頭,突然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一步步敲在人心裡頭,如鐘鼓一般。

  角落裡,古粟睜開眼,看著突然出現在牢房外的女子,微微一怔。

  哪怕是王侯公爵,以黃浦的秉性,這件案子審完之前,都不可能私下見到他,這女子是……望著面前人沉穩素雅的面容,他心地一動,恐怕她就是那位一手將黃浦提攜至大理寺首位,如今已入主內閣的上將軍,任安樂。

  「任將軍。」古粟站起身見禮,他在侯府摸爬滾打幾十年,縱使已經做好了丟命的準備,可有些人就算是死也不能得罪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你認人倒是很准。」任安樂面容不變,淡淡道。

  「將軍威儀,響徹京城。只是古粟乃一介將死之人,在堂上已經說了全部實話,實在不敢勞煩將軍再來此污穢之處。」他垂下頭,回得很是卑微。

  任安樂瞅了他一眼,突然開口,「古粟,若你在堂上說出真相,我可保你一雙兒女萬全。」

  古粟整個人僵住,驟然抬頭,眼中隱有陰狠之意,「任將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堂堂一朝上將軍,怎可牽連我的兩個稚子!」

  大理寺內堂,黃浦正在仔細研究案子的卷宗,突然衙差來報太子親至,他一愣,忙朝外迎去。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

  堂外,韓燁一身常服,領著溫朔邁進大堂,見黃浦面有倦容,笑道:「無事,剛才和父皇商量了江南諸事,路過大理寺,便進來看看,順便問問忠義侯的案子如何了?」

  黃浦暗想這二人倒是心有靈犀,連掛心的事都一模一樣,忙道:「下關無能,尚不能從古粟口中問出一二,去西北的衙差也要兩日後才到,到時下官會讓忠義侯長子和古粟當堂對峙,或許此案會有進展。」

  韓燁頷首,交代道:「這件案子事關公侯和邊關將士,非同一般,京城百姓皆矚目於此,卿定要仔細審斷。」還未等黃浦開口,他已道:「孤看大理寺外有任府的車馬,難道安樂在大理寺內?」

  黃浦神色微頓,任將軍喲,您這車馬被太子一眼就瞧了出來,還讓我保什麼密!

  心裡這麼想著,黃浦仍是肅著臉,緩緩道,「任將軍和臣有幾月香火之情,今日特地來瞧瞧往日的同僚,此時正在後堂和其他同袍敘舊,殿下可要同去?」

  韓燁是瞧見了任安樂的車馬才會入大理寺看看,本以為她是為了忠義侯的案子前來,想不到竟然是和昔日同袍敘舊,著實有些意外。

  「不用了,孤在前堂飲杯茶,等她出來。」韓燁淡淡道,朝堂內木椅一座,便如一尊佛般不動了。

  黃浦面上坦然,吩咐著內侍上茶,和韓燁細聊,心裡已經亂成了一團麻花。

  任將軍,您再不出來,下官就要犯欺君罔上之罪了!

  安靜的大牢內,唯剩古粟惶急的喘息聲。任安樂沉默的看著古粟,眼中的冷厲讓他緩緩收了聲。

  「稚子?無辜?」任安樂隨手一揮,鐵鎖應聲而斷,她推開鐵門,走進腐朽陰森的牢房,停在古粟三步之遠的地方。

  「你的子女無辜,那鐘景呢?」她俯下身,一字一句開口,「那個姑娘只有十六歲,這個月便是出嫁之期,被姦辱了不算,還在兄長歸家之日被活生生吊死在親人面前,你有沒有想過,她無不無辜?她的兄長和所愛的人可不可憐?」

  「像你這樣喪盡天良之人,有什麼資格為人父母,你一雙兒女成人後,又有何面目面對世人詰責!」

  任安樂眼底的怒火淡漠微凜,對古粟誅殺之心毫不掩飾,古粟駭得倒退一步,癱在木床邊,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

  「我只是奉命行事,只是奉命行事……」他喃喃自語,突然回過神來,捂住嘴,驚慌的看向任安樂。

  「你在忠義侯身邊幾十年,他的手段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真的覺得你擔下一切就能保住兒女?」

  古粟頓住,神情漸漸動搖,忠義侯對親子尚能說棄就棄,他死後,若是忠義侯反悔,他在黃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可是任安樂……她就能相信嗎,她又為什麼要插手這件事?

  任安樂瞧出了他眼底的遲疑,緩緩道:「你不用管我為什麼要介入此事,只要你在堂上說了實話,我擔保你和一雙兒女還有再見之日,待此案了結後,我會送他們遠走他鄉,改名換姓,不用擔著你的罪責受世人嘲笑,一世活得坦蕩無屈。」

  任安樂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塊綠佩丟到古粟身上,然後轉身朝牢房外走去。

  古粟抓起綠佩,神情大變,這是幼子滿月之時他親手掛上的,他猛地手腳並用朝門口爬去,抓住鐵欄。

  「將軍,任將軍!我答應你,我說實話,只要你能保住他們!」古粟的聲音嘶啞而希冀,任安樂止住腳步,回轉頭,「我任安樂言出必諾。」

  說完,消失在鐵牢深處。

  牢裡重歸寧靜,拐角處的陰影裡,一雙赤紅的眸子盯著角落裡蜷縮的古粟,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

  他身旁的少女一聲不吭的從另一條路朝牢房外走去,他安靜的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走出牢房,世界陡然變得光明起來,鐘海朝面容清秀溫婉的少女拱手,神情感激:「多謝姑娘助我平反小妹之冤,請問姑娘姓名?」

  苑琴嘴角微抿,「鐘將軍剛才不是聽見了,我家小姐姓任,名安樂。」

  「一品上將任安樂。」鐘海微微明瞭,神情鄭重,拱手道:「想來日前那些證據也是將軍搜集的,他日任將軍但有吩咐,鐘海萬死不辭。」

  說完他轉身便走,苑琴瞧得意外,問了一句,「你不問我家小姐為何幫你?」

  鐘海搖頭,陽光下的身影格外堅韌,「對鐘某而言,世上再無一事能比此恩更重,無論將軍緣何相助,鐘海皆不敢問。」

  「那可不一定啊。」苑琴看著鐘海走遠,低喃聲緩緩響起。

  大堂內,黃浦對著太子殿下已經添了三道水的茶杯面不改色,朝內侍招手又要添茶,韓燁擺手,淡淡道:「想不到大理寺內的屬臣倒是挺多的,一場敘舊便要小半個時辰!」

  說著他眉頭一動,起身欲朝後堂親自去尋,黃浦猛地一起,攔在了韓燁面前。

  韓燁頓住腳步,眼底微有明瞭,看著黃浦意味深長道:「想不到黃卿一介文臣,身手倒是很利索。」

  「哪裡哪裡。」黃浦笑得臉都僵了起來,「殿下過獎過獎,臣一般一般。」

  這話一出,黃浦恨不得涮自己一巴掌,這算回的什麼狗屁謝恩話,簡直有辱斯文,墮了他當年三甲翰林的名頭!

  韓燁正欲開口,頗為驚喜的聲音已經在堂後響起,「喲,殿下,今日是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臣今日吃壞了肚子,專程借大理寺的茅房一用,一入此間便忘了時間,殿下怎麼在此,難道和下官來意相同?」

  任安樂攜著苑琴從後堂走進,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

  黃浦眼前一黑,差點昏厥。

  我的上將軍啊,您是個大閨女,是個十八歲的大閨女啊!

  這才是有辱斯文,真真的有辱斯文!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6:51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七章

  大堂裡外一陣靜默,任安樂的聲音著實不算低,守在堂外的衙差聽了個十成十,豎高了耳朵無比關切他們向來溫潤而有涵養的太子殿下會如何作答。

  「右相近日休賦在府,安樂若有時間,明日我攜老師去將軍府拜訪拜訪。」韓燁淡淡的聲音在堂內響起,「老師熟通詩書典儀,安樂定能受惠。」

  黃浦看著連眉頭都不皺的太子,憋笑憋得內傷。絕,這兩人真是絕了,恐怕也只有太子殿下能這麼堂而皇之的對一朝上將軍說『你學問低俗,未免貽笑大方,該尋個老師了!』

  任安樂嘴角笑容一斂,「右相政務繁忙,身繫朝政,哪能把時間花在下官身上。」這個老頭子是出了名的嚴師,她還是避著些好。

  見任安樂跨下了臉,韓燁額角一動,道:「今日尚早,施老將軍送了一批好馬回京,不如同去圍場?」

  任安樂見韓燁不再提及右相,連忙點頭,「殿下有邀,卻之不恭。」

  幾人朝外行去,黃浦鬆了口氣,只是剛喘到嗓子眼,韓燁的聲音在門邊突然響起,「瑜安,孤聽聞忠義侯的長子性情懦弱,若是從那管家口中尋不到真相,不妨在他身上多用些手段。」

  任安樂和黃浦俱是一怔,朝韓燁看去。

  「如此喪盡天良之徒,瑜安無需顧忌。」韓燁說完,抬步出了府衙。

  馬車上,任安樂瞅著神色淡淡的韓燁,實在忍不住,來了一句:「想不到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韓燁瞥了她一眼,「那安樂原本以為我是什麼人?」

  任安樂張口便道:「重承諾,守信義,明是非。」

  韓燁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安樂此言可寫進史為後世楷模。入京一載,官話倒是學得字正腔圓。」

  任安樂懶得理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朝一旁顧自看笑話的溫朔道:「溫朔,你身上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溫朔擼起袖子,亮出一口白牙,「早沒事了,上次在圍場見識了姐的箭術,今日姐指教指教?」

  任安樂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笑著道,「下次吧,這幾日懶得動。」

  一旁坐著的韓燁放在膝上的手微頓,朝兩人看去,神情錯愕。

  溫朔有些赫然,「殿下,前些時候任將軍說和我投緣,便……」

  任安樂一把摟過溫朔的腦袋,無視他通紅的臉,朝韓燁大咧咧道:「殿下,溫朔對我的胃口,奪了殿下所愛,殿下不介意吧。」

  韓燁瞧著處得自然的二人,眼底笑意湧出,「溫朔自來便聰慧,你喜歡他也是應該。」話語中的與有榮焉倒是不含糊。

  任安樂這次沒有反駁,拍了拍溫朔的肩,忽而有些歎然,「白撿了這麼大一個兄弟,也是我的福分,這張臉我怎麼瞧著怎麼歡喜,溫朔,想要什麼就跟姐說啊,別客氣!」

  這麼說著,安樂突然發現溫朔的眉眼確實有些眼熟,正待仔細看,溫朔朝布簾外瞥了一眼,已經賊兮兮靠到她耳邊,「姐,我也老大不小了,過些時候給我做個媒吧。.....」

  任安樂頗為意外,低聲擠眉弄眼笑道:「看上哪家閨女了?讓那個把你當寶貝疙瘩的太子殿下去說,滿京城誰敢拒絕?」

  溫朔搖頭,「說不準真會拒絕,那姑娘性子挺倔強的,姐你的名聲唬人些。」

  任安樂連連點頭,「也是,不讓嫁咱們也能搶,到時候只管說,姐替你出頭。」

  見兩顆腦袋湊到一塊喋喋不休了半晌,韓燁咳嗽一聲,道:「安樂,今日邀你去圍場還有一事……」

  「何事?」任安樂立馬抬頭。「殿下不是為了和我去馴服烈馬?」

  韓燁見任安樂質問得來勢洶洶,搖頭,「安寧在圍場,我想讓你去見一見她。」

  任安樂笑容微斂,「哦,原來公主也在圍場,安寧出了何事?」

  韓燁道:「這幾日公主府裡的女官來報安寧整日待在圍場練箭,我怕她身體吃不消。」

  「殿下待公主倒是好。」

  「她性子耿直,說來也有十來年沒見過她如此模樣了,你和她脾性相投,她也許會聽你一勸。」

  任安樂擺手,掀開布簾,圍場隱約可見,「以我和公主的交情,即便殿下不說,我也該來一趟。」

  天氣有些悶熱,安寧一身盔甲,長弓拉滿,凝神望向草地上的紅心,四處散落著不少長箭。

  一箭射出,破空聲響,箭偏落在一旁,安寧皺著眉,身後隱有腳步聲響起。

  「不是說了圍場這幾日不要放別人進來?」她回轉頭,看到來人,冷喝的聲音戛然而止,面容愕然,握著弓的手微微一抖。

  幾米之外,一身淺綠曲裾的女子緩緩走來,停在她面前,「安寧,你脾氣漸長,箭術倒是退步了不少。」說著她按著安寧的手,將弓拉至滿月,手一鬆,長箭離弦,穩穩射中靶心。

  輕鳴聲將安寧的心神拉回,她神情複雜的看著突然出現的任安樂,嘴唇動了動,含糊吐出兩個字,「安樂。」

  任安樂笑了笑,退後一步雙手抱胸靠在擱放兵器的木架上,「你這麼心不在焉,再過十年也沒什麼長進,怎麼回西北領軍打仗?」

  安寧放下長弓,「反正父皇也沒打算放我回去。」她說著行到任安樂身旁,一同靠在木架上,問:「你怎麼來圍場了,聽說京城裡這陣子鬧騰得慌。」

  「你每日在這裡,知道的事還挺多。」任安樂瞥了她一眼,「你皇兄擔心你,讓我來勸一勸,誰讓我是做臣子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寧,這句話你聽過吧!」

  明明是一句帶著調侃的笑語,安寧心底卻一沉,她望向一旁笑意吟吟的女子,隨口道:「你幾時聽過他的話了。」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抬首見任安樂連頭都未轉,暗想她應該沒聽到,輕輕舒了口氣。

  「我不過是閑得無聊,來圍場打發打發時間,皇兄也來了?」安寧解下手臂上的護甲,問。

  任安樂朝圍場門口一指,伸了個懶腰,朝圍場外走去,「在那等著呢,既然無事便回府吧,我好回去睡個回籠覺。」

  「安樂!」安寧突然疾走兩步,喚了她一聲。

  任安樂頓住,回首,「怎麼了?」

  「你不想見我,是嗎?」烈日下,盔甲中的安寧安靜而固執,緩緩開口,似乎在確定些什麼。

  「你說什麼呢!」任安樂笑道,「我只是覺得,這種遇到事就躲起來自怨自艾的做法,不是你的性格,你皇兄讓我來勸你是好意,但是若你自己都尋不到辦法,旁的人隨便說幾句,又能有何用?」

  「安樂。」安寧微一沉默,突然開口:「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任安樂挑了挑眉,看著安寧半晌,道:「安寧,我現在是大靖一品上將,有什麼是我要不到的?」

  安寧猛地走近幾步,「安樂,我是說……」她頓了頓,笑得有些尷尬,「我好歹也是個公主,你若是有什麼想做的,想要的,我可以……」

  「去求你皇兄,或是陛下,讓他們降下恩旨,賜我福蔭?」任安樂勾了勾嘴角,直直望向安寧眼底,「安寧,你覺得我會需要嗎?」

  安寧呼吸一滯,狼狽的移開眼。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帝梓元,她怎麼可能去接受父皇和皇兄的恩賜,這對她而言,原本就是最大的侮辱。

  「安樂。」安寧嘴唇動了動,眼垂下,「你曾經告訴過我,有些人有些事太久了,不如放下,你可以放下嗎?」

  任安樂眯著眼,沉默不語。

  安寧抬手,輕輕抓住任安樂的繡擺,眼底隱有希冀,「為了我和皇兄,可以放下嗎?」

  「安寧。」任安樂的聲音略帶感歎,「你能放下嗎?」

  安寧抬著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能讓帝梓元放下什麼呢?或者說,她有什麼資格呢?

  任安樂緩緩拂開安寧的手,聲音淡淡,「安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任安樂說完,緩緩朝圍場外走去,安寧怔怔站了半晌,神情黯然苦澀。

  圍場外,韓燁看著獨自出來的任安樂,頗為意外,「你也沒能把這丫頭勸動?」

  任安樂笑著答,「哪裡需要我親自來一趟,公主心性豁達,過個幾日定就和往常一樣,殿下,送我回府吧。」

  韓燁點頭,擔憂的朝圍場看了一眼,吩咐馬車先回任府。

  半個時辰後,沅水閣的帝承恩聽聞安寧拜訪東宮,頗為意外。

  「心雨,讓宮人備好點心,我馬上就到。」帝承恩換了一身宮裙,親手沏了一壺清茶,半刻鐘後才到東宮大殿,見殿內無人,朝立在一旁的心雨看去。

  「小姐,公主在殿外。」

  帝承恩朝半點未動的點心看了看,眉頭輕皺,放下茶壺,朝殿外走去。

  安寧一身盔甲,站在石階旁,背影有些冷冽。

  「安寧,怎不在殿內坐著?不如去我的沅水閣,我這幾日寫了幾篇佛經,你替我帶進宮捎給太后娘娘和陛下。」

  安寧轉身,看著語笑嫣然一身華服的帝承恩,眉眼肅然。

  她當初怎麼會認為這個人就是梓元呢?

  這個對皇兄逢迎,向太后和父皇曲膝,努力嫁入東宮求得權勢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梓元沒有半點相似,甚至遠不是她和皇兄所期待的模樣。

  除了帝梓元這個身份,她什麼都沒有。

  或許,他們只是一廂情願的希望梓元早就放棄了帝家的仇恨,真的活得如此就好了。

  「不用了,我在這裡等皇兄回宮。」

  安寧的聲音冷漠而肅穆,帝承恩一怔,面前的安寧和上次離開東宮時太不一樣了,她神情僵了僵,「殿下去了宮裡和陛下商量江南之事,還沒有回來……」

  「承恩,皇兄的行蹤,你一向便是如此清楚嗎?」安寧打斷她的話,眯著眼道。

  帝承恩話語一頓,連忙解釋,「我只是……」

  「我不過隨便說說,這麼著急幹什麼,皇兄若是知道你掛念著他,定會高興。」安寧微微一笑,見帝承恩臉色緩和,漫不經心道:「承恩,當初父皇下旨將你送往泰山,護送你去的是哪一位,你還記得嗎?」

  帝承恩神色一頓,有些警醒,她遲疑了片刻才道:「當年帝家傾覆,我尚還年幼,此事過去太久,我記不大清了。」

  「是嗎?」安寧回轉身,看著東宮大門口緩緩進來的太子行轅,目光悠長。

  「記不大清了啊,也對,這些事太久了,忘記了也好。只要……你別忘記,你如今是帝梓元,就好。」

  帝承恩倏然抬首,不可置信的望著背對著她肅冷而立的安寧,臉色蒼白而慌亂。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7:02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八章

  「安寧,你在說什麼?我一直都是……」帝承恩掩在袖中的手握緊,說出的話磕磕絆絆。

  安寧轉頭,看了帝承恩一眼,笑了起來,「父皇賜你名諱承恩,我只是希望你仍能記得自己是梓元罷了。」

  帝承恩鬆了口氣,細細打量安寧面上的表情,見她毫無異色,微微放下了心。

  「皇兄回宮了,我去和他聊幾句,承恩,你回沅水閣吧。」

  望著提步走遠的安寧,帝承恩神情漸沉。如果真當她是帝梓元,又怎麼會口口聲聲喚她承恩,安寧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大殿下,走下馬車的韓燁看著突然出現的安寧,明顯愣了一下,但眼底隱約的笑意極為明顯。帝承恩望著這一幕,眉頭皺緊,轉身回了沅水閣。

  「如今連諍言都不管用,你還真就怕了任安樂了,說吧,到底出了何事?」書房裡,韓燁換下冠袍,笑道。

  安寧端著茶,低頭沉思,冷不丁聽見韓燁的感慨,沒有回答,突然抬頭道:「皇兄,你覺得任安樂如何?」

  「什麼如何?」韓燁一愣。

  「品性,愛好,你說說,她這個人到底如何?」安寧放下茶杯,一個勁問。

  「你回京後接觸得最多的便是她,還用問我?」見安寧瞪大眼,韓燁略一遲疑,坐到安寧對面的軟榻上,拿起小几上一粒黑色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展眉:「任安樂……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人。」

  安寧怔住。

  「善謀略,長於兵法,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聰慧至極。」韓燁微一停頓,神情感慨,「如此之人本應善弄權術,惹人厭煩,她卻天性豁達,從不掩飾心中所想,重百姓,守信義,心懷天下,濟懷蒼生,如此女子,可惜不為男兒。否則……」

  話到一半,連韓燁自己都愣住,他搖頭笑了起來。

  見韓燁談及任安樂時,神情中的讚揚毫不掩飾,她藏住眼底的苦澀,歎道:「若她不是女子,又怎會讓皇兄為她動心。」

  韓燁笑容一斂,他右手執下白子,「安寧,我不會負梓元。」

  安寧呼吸猛地一滯,她臉色複雜,欲言又止,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皇兄,帝承恩和梓元幼時性子完全不似,當年靖安侯之事錯不在你,你何必擔起這一切,一定要娶她為妻。」

  「安寧。」韓燁皺眉,聲音一重,「帝家主和靖安侯皆於我有授業之恩,帝家只剩梓元,我韓家已負了當年帝家相讓天下之義,又怎能毀了太祖對帝家主和梓元的承諾!如此毀言棄諾之族,怎能享天下權柄,執掌萬民?」

  毀言棄諾,恩將仇報!安寧心底一凜,面容有些黯然,她狼狽的別過眼,轉移了話題,「皇兄,如今帝承恩還沒嫁進來,執掌東宮未免太過逾越。」

  「最遲下個月父皇便會賜婚,她願意如何,便如何吧。」韓燁淡淡道。

  「皇兄,你很少去沅水閣吧?」安寧微微眯眼,問。

  韓燁執棋的手一頓,眉也未抬,「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嫌我囉嗦了?算了,我回公主府。」安寧起身朝門口走去,行了幾步頓住,她回頭望向坐得筆直的韓燁,終是不忍,輕聲道:「皇兄,承恩的性子變了很多,她未必對皇家一點怨恨都沒有,你若是有時間,多去沅水閣坐坐,和她談談小時候的事,或許,你會改變今日的決定。」

  在她弄清梓元回京的原因前,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梓元的真正身份。但若是皇兄……提早知道了真相,這個死結也許會有解開的一日。

  安寧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韓燁放下半空的手,眸色驟然深沉下來。

  改變決定嗎?安寧,到底你知道了什麼,竟能篤定我會放棄堅守了十年的決定。

  忠義侯府一片愁雲慘淡,大總管古忠慘白著臉跪倒在地,和數日前被帶走的古粟模樣上倒是異曲同工。

  「老爺,咱們的人在城門口守了幾日,也沒看到大公子一行,清早有人來報,昨日衙差護送大公子從後城門回大理寺了。」

  『砰!』琉璃茶杯被摔得粉碎,忠義侯望著跪在地上不中用的奴才,臉色陰沉,剛欲開口,堂外小廝跑了進來。

  「老爺,剛才別莊的侍衛回稟,大管家的家眷都不見了!」小廝說的大管家,自然是不久前才被抓進大理寺的古粟。

  別莊裡是忠義侯親自安排的親衛,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這些人救走,根本不是大理寺能做到的。

  忠義侯神情錯愕,還未等他回過神,守府的侍衛臉色難看的跑了進來。

  「侯爺,侯爺……」

  「出了何事?」

  「大理寺開府了,府衙前貼出了告示……古粟總管在堂上和大公子對質後突然反口,言當日在青南城是您指使他將鐘景滅口,侯爺,街上傳得沸沸揚揚,都在說、說……」

  「說什麼!」忠義侯征戰沙場數十年,雖然這些年榮養在京少了些戾氣,但擺著架子倒也有幾分殺伐之氣。

  「說咱們侯府氣數已盡,走到頭了。」

  大堂裡外死一般的沉默。

  忠義侯隨太祖南征北戰,曾手握西北半數兵力,侯府一直繁盛容顯,哪裡聽過這種話。

  「混帳!」忠義侯驟然起身,臉色青白交錯。「我倒要讓這些人看看,本侯究竟保不保得住侯府。」

  大理寺的案子峰迴路轉實在讓人措手不及,忠義侯府即便近年來隱有頹勢,但到底樹大根深,想看大理寺卿笑話的朝臣不在少數,可隨著這件案子的深入審斷,傳出來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整個京城沸騰起來。

  鐘景被害的堂審上,忠義侯府大公子良知發現,慟哭悔改,在堂上將自己過往的罪行一一坦誠了不說,就連侯府的醃臢事也一骨碌全說了出來。

  傳聞因罪行太多,大理寺堂上的燈籠一連升了半夜,大理寺卿更是悲劇的在一年內第三次闖皇宮求見嘉寧帝。

  克扣軍餉,橫行西北,私藏兵器,滅口奪地,屠戮百姓以充軍功……條條樁樁,樁樁條條,別說是一個忠義侯,即便是大靖朝最尊貴的王爺和外戚,犯了這些事,也只有死路一條,禍連九族。

  消息第二日清早就傳遍了京城,忠義侯府半里之外簡直人鳥絕跡,淒風陣陣。

  侯府書房內,忠義侯沉默的望著房中傳了百來年的古氏一族的族匾,閉上了眼。

  宮中華陽閣,古昭儀聽聞消息,臉色蒼白,喝到一半的安胎藥掉落在地,倒在了床上。

  京城裡外因為這件案子兵荒馬亂,原本只是一件簡單的欺辱民女之事,到最後不僅搭上了忠義侯府百年名聲,連一府幾百口性命恐都不得保。

  若不是大理寺卿黃浦素來公正嚴謹,堅持一一為古奇輝的口證尋找證據,否則忠義侯府連這幾日光景都守不住。

  傍晚,任府。苑書舒坦的休息了兩日,走進書房,見任安樂斜撩著腿哼著小曲,樂道:「小姐,我在外跑了幾千里,你倒是會享受,聽說前兩日還和殿下去了圍場,他都已經是別人嘴裡的肉了,你還不換個饃饃?」

  苑書說話向來口無遮攔,任安樂也不在意,挑眉問:「大理寺內安排妥當了,能攔住忠義侯?」

  苑書點頭,「小姐,黃大人如今把大理寺守得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根本不用我們插手。」她頓了頓,神態頗為鄙夷,「那個古奇輝簡直就是個孬種,我不過是安排幾個刺客嚇了嚇他,他就把自己老子全給賣了,嘖嘖,看來京城世家府裡養出來的也不見得好,小姐,咱們還是回晉南替你尋夫婿算了!」

  苑書話音剛落,苑琴從外面走了進來。

  「苑書,你是自己想回晉南了,才拉上小姐的吧。」

  苑書摸了摸腦袋,忙不迭朝苑琴眨眼。苑琴走到任安樂身邊,低聲道:「小姐,忠義侯府的罪證我都安排好了,黃大人定能尋得到,且一尋一個准。」

  她嘴角微有笑意,向來淡然的眼底亦有淺淺的激動,「這些天我們在京裡將忠義侯府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真想看看忠義侯能撐到什麼時候?」

  「撐到侯府要倒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動了。」任安樂懶洋洋抬了抬眼皮,「滿京城都在等著宮裡那位賜下抄家滅族的聖旨,一旦黃浦將證據搜齊……」

  「不用等下去了。」

  清冷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洛銘西取下籠在頭上的黑衣,「忠義侯剛才一個人入了宮。」

  「他去求嘉寧帝了?」任安樂問得漫不經心。

  「不是。」洛銘西的面容冰冷銳峭,眸色深沉凜冽,「他去了慈安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7:13

卷一 任安樂 第五十九章

  慧德太后這一生,很是有些傳奇。

  她在大靖的名聲雖不若當年的韓子安和帝盛天一般榮顯雲夏,可數十年之後,卻無人不羨慕她這一生的運道。

  十五歲嫁與北方大族繼承者韓子安為嫡妻,三十八歲登上元后之位,四十二歲以太后之尊榮養慈安殿,此後十幾載,成為大靖朝最尊貴的存在。

  詩書傳禮,賢德兼備,慈善天下,短短十二字,便是雲夏百姓二十幾年對這位太后的傳誦之言。

  但世人皆知,聖人之品亦難十全十美,更遑論慧德太后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轉念一想,能在世家大族、後宮傾軋中笑到最後,讓唯一的兒子登基為帝,穩坐慈安殿的人,一生際遇又怎會平凡。

  更何況,她和帝盛天生在同一個時代,一生鋒芒卻未被其掩盡。

  慧德太后這個女人,即便是其親子嘉寧帝,也未必能對其瞭解通透。

  自嘉寧帝遇刺後,左相休賦在府,右相魏諫被嘉寧帝委以重任,重振朝堂風氣,近日除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的黃浦外,最繁忙的便是這位老丞相了。

  剛從內閣議政回府,右相聽聞下人來報任安樂求見,很有幾分意外。隨著左相勢微後,登府拜訪者不知凡幾,任安樂除了朝政外,極少和他私下往來,這也是右相贊許看重任安樂的原因。

  「請任將軍到書房。」

  右相吩咐一句,在後園轉了個彎,往書房走去,隔得老遠便聽到任安樂俐落的腳步聲,回頭,見任安樂捧著幾卷書走過來,笑著迎上前。

  「今日任將軍怎麼來了?」

  兩人一起走進書房,任安樂將一疊書放在窗邊木桌上,略有些尷尬,「前兩日太子訓我文墨不通,讓我跟相爺多學學,我便尋了幾本古史來向相爺請教,相爺可有時間?」

  右相見任安樂一臉認衰的模樣,摸著鬍子笑道:「人各有長,將軍善布兵法,老夫亦有所不及,不過……」他話鋒一轉,拿起桌上的書,坐到木椅上,「若是安樂想學些古史,老夫也當盡力。」

  「得相爺相教,是安樂的福氣。」

  聽見任安樂爽朗的笑聲,右相近日來的疲憊也一掃而空,他翻著書,『咦』道:「安樂喜歡大靖開國的歷史?」

  雲夏這塊土地上數千年王朝變遷,大靖立國不過數十載,史官書寫的史籍並不算多,但任安樂帶來的幾乎盡是開國以來攥寫的野史。

  「相爺,我如今在大靖的朝堂上討日子過活,臨陣磨槍也得有個輕重緩急啊。」任安樂眨了眨眼,小聲嘀咕道。

  「哈哈,你這個性子,難怪會被太子訓斥。」右相被逗得大笑,「這些書被翻得有些舊了,安樂還有哪裡不通的,儘管問老夫便是。」

  任安樂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這兩日窩在府裡翻看古書,才知大靖建國著實不易,只是野史中對太祖提及過少,相爺歷經兩朝,可否說說太祖和太后立國時的情形?」

  「太后?」任安樂想知道太祖之事無可厚非,但太后居於深宮……

  「夫妻若是不齊心,又怎能開創大靖王朝的盛世,再者我為女子,實在對太后這般母儀天下的長者心存好奇。」任安樂撓了撓頭,面上是罕有靦腆。

  任安樂說得合情合理,右相卻神情一頓,片刻後才道:「時間過得太快,安樂今日不提,我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當年的事了。安樂也知數十年前雲夏混戰,若非帝家禪讓天下,雲夏百姓未必會有如今的安穩太平。」

  魏諫徐徐道來,絲毫未如其他人那般對當年帝家往事避如蛇蠍,「太祖受天之道,他與帝家主可算生得逢時,一生際遇不用多說。至於太后……賢明智達,當年王朝初立時我以為其不過一介婦人,後來太祖驟然崩逝,新帝即位,朝政能安穩過渡,諸王之亂得以平定,雖有陛下和靖安侯的功勞,但京師穩如泰山,卻是太后之功。」

  任安樂挑眉,「想不到右相對太后如此推崇。」

  「就事論事。」右相頗為凝神,神情鄭重起來,「太后出生北方大族鄭家,自小熟知經綸,又有建安侯府的外戚之力為其護航,有此能力不足為奇,不過……恐怕若是太祖在世,也會對太后很是意外。」

  「哦?為何?」

  右相抓了抓鬍子,「聽聞當年韓家老族長為長子擇嫡妻,選中鄭家的小姐是因其知書達理,溫婉柔順,賢德之名天下知,怕是太祖臨至駕崩,都以為太后的性子便是這般了。」

  右相的話語格外意味深長,任安樂卻聽得很是明白,若真的只是柔順膽小,那位又怎能踏著後宮屍骨,一路走到如今母儀天下的地位。

  「不過,太后確實飽讀詩書,陛下的啟蒙之師便是太后。」右相回憶過往,不免帶了抹悵然。

  任安樂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壓下眼底的異色,漫不經心道:「陛下的授業之師不是相爺的父親嗎?」

  魏家乃北方有名的儒林氏族,魏諫之父更是響徹一方,乃當世大賢,太祖親自入府延請其為嫡子之師。

  「我聽父親說過,他入府時陛下已經識字,是太后親自所教,陛下與太后母子感情深厚,連字跡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後來陛下位重,為防有心人以此做文章,太后已經很久不曾動過筆,也只有當年入府教過陛下的家父才知道此事。」

  書房裡一時靜默無聲,右相抬頭,微微一怔,任安樂眼底的冷沉幾乎顯而易見,他喚了一聲:「任將軍?」

  任安樂回過神,笑道:「不知太后竟有此淵博之識,一時有些意外,相爺勿怪。」她略一停頓,然後道:「剛才聽相爺所言,帝氏一族於我大靖有大功,若是當年禪讓天下的是韓家,不知如今的天下會是何種光景?」

  饒是魏諫做了幾十載丞相,波折一生,也被任安樂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震得一愣,但也虧得是他,右相沉思片刻,竟然神來之筆來了一句。

  「安樂所言倒也率真,太祖和帝家主治世能力在伯仲之間,當今陛下剛硬驍勇,靖安侯溫斂仁厚,若是換了帝家來坐江山,如今的大靖是什麼模樣,還真說不準。」

  任安樂朝外間看去,已近黃昏,她起身,朝右相道:「今日得相爺所言,受益匪淺,他日若再有疑問,定來向相爺請教。」

  右相眯了眯眼,笑了起來:「若是安樂還有想知道的,儘管前來,老夫知無不言。」

  任安樂微怔,「相爺知道……?」

  「老夫什麼都不知道。」右相搖頭,緩緩道,「你當初答應老夫所請親下江南,老夫欠你一個人情。再者……老夫活了這把歲數,一生閱人無數,看人的眼力自詡還是有幾分,你絕非奸邪之輩,既然你開了口,老夫自然會回答。」

  任安樂朝右相深深行了一禮,「相爺今日之義,安樂定不敢忘。」

  說完大步離去,也不扭捏。

  右相抖了抖花白的鬍子,暗自感歎,這般脾性,倒很有幾分當年帝盛天的影子。

  此時,慈安殿,嘉寧帝對著神情冷凝的太后,頗為無奈。

  「母后,忠義侯這次犯的乃是大錯,若是保了他,朕如何對滿朝文武、西北將士和天下百姓交代?」

  太后手裡轉著的佛珠一頓,「昭儀肚子裡的龍種即將臨世,忠義侯府若定了謀逆罪,你讓他們母子日後如何在宮中自處,更何況忠義侯當年為大靖朝也算立了汗馬之功……」

  「母后,功不抵過。」嘉寧帝打斷太后,淡淡道:「朕知道昨晚忠義侯入宮求了母后,母后若是看在當年恩義上不忍心,不如去泰山避一避,眼不見為淨。」

  太后沉默下來,她露出疲憊的神情,低聲對嘉寧帝道:「皇帝,我老了,朝政之事本不該插手,此事完後,我便去泰山禮佛,過幾年再回來,但忠義侯府……不能動。」

  嘉寧帝神情微有不忍,歎道:「母后,可是有事瞞了兒子?」

  太后坐得筆直,垂眼,「你應該猜到了,是十年前的一些舊事,忠義侯府若是倒了,這些事就掩不住了。」

  「朕會保下他的嫡子和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只要他肯安安靜靜的領罪,忠義侯府或許還能延續下去。」

  嘉寧帝開口,說完起身朝房外走去,行了幾步,頓住,「母后,兒臣有時候會想,當年若不走到這一步,如今的大靖或許……」

  他沒說完,留下半句話在慈安殿,緩緩走遠。

  「若是不走到這一步,韓家的江山又怎麼能坐得穩?」太后面色沉寂,驟然抬眼,冰冷一片。

  「太子殿下?」沅水閣,帝承恩坐於桌前練字,突然聽到心雨的驚呼,眉梢一喜,擱下筆,朝門口迎去,韓燁著一身月白冠服,正好走進。

  「可住得習慣?」

  韓燁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這還是她住進東宮後韓燁第一次來沅水閣,帝承恩心底酸澀,行了一禮回:「得殿下掛念,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韓燁走進房,見房中擺設盡是華貴珍惜之品,微有些詫異。

  帝承恩見他面色有異,道:「這是這些年陛下送到泰山的物件,我回京的時候,一齊帶了回來。」

  韓燁點頭,沒有多談,氣氛有些沉默,他朝桌上瞥了一眼,「這是……」

  「我閑來無事寫了些詩詞,殿下見笑了。」帝承恩說著便要收起,韓燁攔住,拿起桌上的紙張看了起來,眉微微一動。

  這字跡很熟悉,和梓元八歲時的筆鋒極為相似,可是……過了十年,早已成人的梓元怎麼還會是幼時筆力,全不見長。

  「你的字還和小時候一樣,頗為銳利張揚。」韓燁笑笑,轉頭,將紙放到帝承恩手中,道:「你以前為侯府提過字,可還記得?」

  「自然。」見韓燁神情柔和,帝承恩愈加欣喜,神情懷念,「那時我還年幼,一時魯莽,在殿下面前寫了『歸元閣』三個字,如今一想,也有十年了。」

  「為了這件事,父皇還訓斥過我……」聽見帝承恩悵然的聲音,韓燁眼底隱有柔和。

  「哦?為何?」帝承恩挑眉。

  「當然是為了你……」韓燁低頭,話到一半怔住。

  雖入深秋,天氣卻很是沉悶,帝承恩在沅水閣休息時,向來只是踩著木屐,腳上露出的皮膚光潔剔透。

  韓燁猛地抬首,望著帝承恩,眼神深不見底。

  「殿下,怎麼了?」帝承恩被盯得心底發怵,輕聲開口。

  「無事,我想起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韓燁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帝承恩神色訝異,只得望著他走遠。

  沅水閣外,韓燁疾走的腳步頓住。

  他長吸一口氣,倏然抬眼朝東宮深處佇立一方的北闕閣望去,神情複雜難辨。

  帝梓元七歲那年在靖安侯府題字,從書房門口摔下,腳上受了傷,即便是請了宮中最好的御醫,後腳跟依然留下一道半寸的疤,為了這件事,他受嘉寧帝訓斥,在侯府照顧了帝梓元整整十日。

  可是剛才,帝承恩的腳上,根本沒有一點傷痕。

  十年時間,改變的終究只是脾性,或是連那個人……?

  韓燁不敢深想,掩在袍中的手緩緩握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7:26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章

  在忠義侯長子於堂上陳述侯府所犯之案後的第五日,黃浦終於上奏嘉寧帝,請旨將忠義侯拿入大理寺問案,嘉寧帝允奏,聽說忠義侯在一日的清早被衙差靜悄悄的鎖進了大理寺,百年氏族已現崩頹之勢。

  犯下如此驚天大案,京中權貴亦認為忠義侯府再無翻身之日,一時間,眾人對這座曾經繁盛無比的府邸避如蛇蠍。

  在波譎雲詭人人自危的京師重地,倒有一人過得格外愜意。

  嘉寧帝擇定帝承恩為太子妃不是什麼秘密,洛銀輝半月前被洛銘西送回了晉南。他以太醫院院正醫術超絕之名請求留京休養,嘉寧帝巴不得他留下來牽制洛家兵力,降旨大手筆將東城的秋淩莊賞賜給洛銘西,他一人躲在裡面悠閒自得,快活似神仙——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認為。

  因著洛銘西的特殊身份,尋常人皆對秋淩莊避而遠之,罕有客來拜訪,但莊上卻一連三日將同一位訪客拒在門外。

  守莊的總管老態龍鍾,駝著背笑眯眯的攔住安寧,「公主殿下,我家少爺自小體弱多病,今日身體欠安,臥病在床,實在不便接見殿下。」

  安寧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擺了擺手,她身後的侍衛掀開大門前的馬車布簾,太醫院院正繃著臉從馬車上走下,立在安寧身後,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

  「你前日說洛銘西去西山賞景,昨日說他訪友未回,本公主都相信,今日他既染了病,我帶了院正過來,正好一起進去瞧瞧。」

  安寧一臉嚴肅,眉目含威,老總管阻擋的話被噎住,正欲開口,安寧漫不經心揚了揚手,垂眼道:「我今日把公主府的侍衛都帶來了,若是你家公子還不願見我,折騰大了,鬧到御前,總歸不是他想見到的。」

  「喲,公主好大的威風!」

  略帶嘲諷的聲音在大門旁響起,安寧轉頭,洛銘西披著銀白的大裘倚在回廊上打哈欠,面色紅潤,哪裡有半點染病的模樣。

  「你在西北這些年,就學會了壓辱老弱之輩?」

  瞧這話說的,明明是他三番四次毫無道理的將人拒之門外。老院正一聽,鬍子眉毛一齊瞪了起來。

  安寧隔著一米來寬的距離,沉默的望了他一眼,鄭重道:「洛公子,安寧不會占你太多時間,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洛銘西連眼皮子都沒抬,淡淡道:「沒空,公主請回。」說完抬步就走。

  「洛銘西,你想護住的,我亦珍若萬金。你憑什麼認為我沒有資格?」

  洛銘西猛地回頭,眼底冰冷一片。

  「洛叔,讓她進來。」

  洛銘西冷冷留下一句,提步朝莊內走去。安寧頓了頓,讓侍衛和院正留在莊外,亦步亦趨跟上前。

  這一路都很沉默,安寧跟著洛銘西停在一條小溪前,潺潺流水,莊內楓林如火,銀白的大裘拂過地面,面前單薄的身影竟有種冷硬剛強的韌勁。

  「公主,你有什麼想說的,我洗耳恭聽,說完立刻走。」

  淡淡的聲音落入耳裡,劍戟般俐落不屑。安寧猶疑片息,篤定道:「洛銘西,東宮裡的那個女人根本不是梓元,十年前是洛家把梓元給換了出來,對不對?」

  洛銘西轉過身,微微眯眼,「臣不知道公主在說什麼。」

  「你竟然說不知道!」安寧壓下的怒意爆發,三兩步走到洛銘西面前,「你明明知道安樂才是梓元,你怎麼能什麼都不說!你和我皇兄雖未深交,當年在軍營也有一載相識之情,他等了梓元十年,用盡辦法把她從泰山迎回來,你怎麼能眼睜睜看他娶一個貪慕權勢的女子,斷送一生幸福!」

  洛銘西眼底毫無波動,看著暴跳如雷的安寧,他勾起唇角,神情冷漠,只是道:「這些話,你怎麼不去問帝梓元?韓燁等的人是她,要娶也是她,與我何干?」

  安寧眼底的憤怒戛然而止,似被生生扼斷,她無力的垂下肩,眼底的神采驟然消失,聲音小的有些可憐:「洛銘西,你剛才說的沒錯,我沒有資格。」

  在韓家為了江山將帝氏一族血脈盡毀後,作為大靖公主的她,有什麼資格去為兄長在帝梓元面前叫屈,她根本連面對帝梓元的勇氣都沒有。

  「安寧,你憑什麼認定當年是我洛家救了梓元?」

  「我查過,十年前是洛老將軍親自把梓元送到泰山,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把梓元換出來。更何況……」安寧頓了頓,「父皇或許不清楚,但我和皇兄都知道你一直對梓元關懷備至,就算是顧及皇家,也不會在入京後連一面都不去見她。更何況,你和安樂太過一見如故了,不是嗎?」

  洛銘西笑笑,點頭,「說的不錯,陛下到現在都不知道安樂是梓元,看來你的確是想護住她,那你今日來我府上幹什麼?在大門口嚷嚷就不怕陛下的探子查到蛛絲馬跡?」

  「我只是想知道,梓元究竟想要什麼,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問誰。」不等洛銘西回答,她已經緩緩開口:「只用了一年時間,她就已經入主內閣議政,滿朝文武對其嘆服有加,盡得百姓世族之心……洛銘西,安樂做這麼多,究竟想要什麼?」

  「梓元所做的一切皆是利國利民之舉,安寧,你認為她想做什麼?」

  「忠義侯府的案子是不是和你們有關?」安寧遲疑道。

  洛銘西眼底拂過一抹意外,想不到安寧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想必她已經生疑。

  「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若是怕帝家再崛起,你踏出秋淩莊後,直接去乾元殿就是,最不濟也不過是帝家再多一抹冤魂罷了。」洛銘西沒有回答,轉身朝內院走去,行了幾步,頓住,淡漠的聲音傳來,「反正,你韓家也不差這一條。」

  安寧一個人孤零零立在楓林內,手緩緩握緊,垂著頭,面上難見神情。

  東宮書房內,韓燁站在窗前,望著院內枯敗的樹枝,神情恍然。

  趙岩走進來,敲響房門,「太子殿下。」

  韓燁回頭,「進來吧。」

  趙岩小步挪進來,近來他領的差事可謂是稀奇古怪,去晉南查探安樂寨的人還沒回來,殿下又讓他查宮裡的這位。

  眼見著馬上要成夫妻了,又等了十年,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感覺到太子的眼神開始有些不耐煩,趙岩心底一凜,回過神,急忙回稟:「殿下,我讓宮人仔細留意了帝小姐的飲食起居,她的喜好和習慣與當年伺候她的老嬤嬤所說的一模一樣,沒有半點改變,帝小姐就連一些幼時小事也記得極為清楚。」

  「安寧的行蹤你查得如何?」

  「公主已經沒有去圍場練箭了,不過公主這幾日連著拜訪了洛公子幾次,每次都被洛府的人擋在門外,今日領了太醫院院正為洛公子看病,才算進了秋淩莊大門。」

  見韓燁沉默不語,趙岩神情亦有些惶恐,「殿下,帝小姐和公主難道出了什麼事?」

  韓燁未等他說完便擺手道:「無事,我不過是忘了梓元的一些喜好,怕惹她不快,你下去吧。」

  明知韓燁只是敷衍的隨便尋了個藉口,趙岩也只得退下去,畢竟事關東宮,他還不敢干涉。

  韓燁行到桌前,面容未改,拿起毛筆開始練字。

  一筆一劃,寫得極慢。

  這世上,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十年後任何習慣都沒有絲毫改變,除非年復一年的重複著模仿幼時的喜好。也不會有人將七八歲時發生的每一件事記得清清楚楚,除非有意識的每天回憶。

  毛筆的勁力緩緩加快,躍然紙上隱有鏗鏘之感。

  帝承恩,安寧,洛銘西,還有……韓燁手腕一頓,大滴墨汁濺在宣紙上,模糊了字跡。

  找到了藏起來的那個人,是不是真相,就會出現。

  帝梓元……韓燁抬眼,望向窗外,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正當整個京城都關切著忠義侯府的案子時,一道不急不緩的奏摺被送入了京畿。

  離京城三日路程遠的地方有一座化緣山,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但山上卻有一群不普通的人,說白了,就是和朝廷盜匪都不搭邊的江湖人。雲夏大地上一向人才輩出,當年也是淨玄宗師領著江湖俠義之輩才助帝盛天和韓子安穩定了江山,所以這些人亦不可小覷。

  這次忠義侯府之事民憤太大,散落江湖的義士在化緣山聚集,拉起祭天旗喊著入京取下忠義侯的頭告慰西北慘死的百姓,一來二去便有了些聲勢。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忠義侯已被收監,問罪是遲早的事,待此案了結,這群江湖中人自會散去,只是國有國法,嘉寧帝既然得知了此事,自然不會姑息,遂將大臣急招上殿商討此事。

  朝中多年無戰事,一些閑在京城的將領想掙點戰功,便在殿上嚷著出兵討伐,將目無朝廷的江湖人士一網打盡,亦有大臣奉行兵不血刃之策,一時爭吵不休。

  任安樂優哉遊哉立在堂下,此事無論哪種結果,都輪不到她來爭功,免得惹來嘉寧帝的疑心,她只是覺得奇怪,向來體恤百姓的韓燁竟然反常的未言一句。

  雖說是些飲血江湖的綠林中人,算起來也是大靖的子民吧。

  「閉嘴,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嘉寧帝被鬧騰得頭昏眼花,沉聲喝了一句,殿上馬上安靜下來,他朝殿下望去,眼落在一聲不吭的太子身上,突然開口:「太子,你領兵三千,明日便去化緣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更好,他們若繼續挑釁朝廷,便不要留下後患。」

  此話一出,不僅韓燁愣住,連殿上一眾大臣也很是錯愕。

  一群江湖宵小,哪裡值得大靖儲君奔赴千里,但皇命已下,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韓燁走出兩步至殿中,半跪領旨。

  「好了,眾卿若無事,便退了吧……」

  「父皇,兒臣有旨要奏。」

  嘉寧帝話音剛落,清朗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

  眾臣回頭望去,愕然的神色不下於剛才聽到聖旨時的表情。

  安寧一身公主朝服,緩緩走進殿中,鎏金的朝陽下,映出她冷峻威嚴的臉龐。

  任安樂眯起眼,看著她,眼深如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7:55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一章

  看著安寧緩緩走進的身影,眾臣面面相覷,安寧除去大靖公主的身份,還是戍守西北的一員大將,只不過她性子狷狂,是以也沒人要求她和其他朝臣一般上殿問政。

  像今日這般盛裝上殿,尚屬頭一次。如此鄭重出現,難道這位彪悍的公主終於想通了,來向陛下請旨賜婚。這個念頭一劃過,府中有適齡子弟的老大臣們望著殺氣騰騰的安寧,齊齊縮回了腦袋。

  阿彌陀佛,這等皇家富貴,還是免了吧。

  安寧一路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朗聲道:「父皇,兒臣有旨要奏。」

  韓燁眼底隱有疑惑,不經意瞥見任安樂望向安寧時漠然清冷的瞳色,微微一怔。

  「安寧,你有何事?」嘉寧帝向來對這個女兒極有耐心,溫聲道。

  安寧未答,突然抬眼望向任安樂的方向,任安樂唇角輕抿,雙手負於身後,定定看著她。

  「父皇,江湖中人散亂不羈,毫無法度,皇兄乃大靖太子,一人之身干係國祚,不可輕易涉險。」

  嘉寧帝聲音微揚,「哦?那你的意思是……?」

  「任將軍出身草莽,想必能應付這些江湖中人,不如讓她陪皇兄前去,也可護衛皇兄安全,不動兵禍妥善解決此事。」

  安寧這話一出,眾臣大為意外,幾個武林人士而已,不僅當朝太子親赴,如今還加上一個上將軍,實在也太浪費了。

  不過眾人皆知安寧公主和太子感情深厚,她緊張太子安全,倒也可以諒解。

  任安樂和韓燁皆是一怔,任安樂看了安寧一眼,眼底晦暗不明。

  聽得此言,嘉寧帝的眼落在任安樂身上,他沉吟片刻,沉聲道:「也好,武林中人喜好逞強鬥狠,有任卿一同前往,朕更放心。任卿,你便陪在太子左右,朕在京城等你們凱旋回京。」

  任安樂神色平淡,行了幾步走到安寧身旁,她淡淡瞥了一眼安寧攥緊的指尖,勾唇,叩首領旨。

  從始至終,韓燁都只是沉默的看著朝堂上的這番變化,面容溫和,神情毫無起伏。

  散朝後,任安樂走下乾元殿,安寧不遠不近沉默的跟在她身後。

  朝陽門前的石階上,任安樂突然停步,空曠的皇城之中,遠遠望去,絳紫的身影淡漠疏離。

  「安寧,我以為……十年不見,你會願意我重回京城。」

  突然響起的聲音石破天驚,安寧眼眶發澀,垂在腰間的手握緊,靜靜望著任安樂的背影,嘴唇動了動。

  「梓元……」這句稱呼極輕,轉瞬便淹沒在風裡頭,她急走兩步,就要去拉任安樂的袖子,卻在她轉頭的瞬間猛地停住,訕訕收回了手。

  那雙望著她的眼太過淡漠,像是冷到了骨子裡。

  「我不是要趕你離開,等避過這陣子,一切都相安無事了你再和皇兄一起回來,你不會有事,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你的身份。」

  安寧回得混亂急切。任安樂只是淡淡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她看著任安樂漠然的面容,頹然垂眼,「安樂,忠義侯府是傳世百年的氏族,皇家沒有出手便這麼輕而易舉的垮了,連我都覺得不對勁,更何況是父皇,他只是還沒察覺是誰動的手,若他知道任安樂就是帝梓元,這天下間便沒有人能護下你……」

  「所以,你是為了我好,才將我驅離京城?」任安樂嘴角勾起微嘲的弧度。

  「不止如此。」安寧神情有些狼狽,卻依然望著任安樂,神情堅定,「安樂,我是大靖的公主,洛老將軍一生效忠帝家,晉南十萬大軍一定早已在你掌控之中,除了你的安危,我更擔心安穩了二十年的雲夏會兵戈再起。安樂,我不知道你回來究竟想要做什麼,我不能拿大靖的安穩來冒險。」

  「我既然敢回京,就自然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任安樂轉身離去,冷漠的質問聲緩緩傳來,「安寧,我想要什麼,你真的不知道嗎?」

  安寧頓住,神情微黯,待任安樂走遠,才提步離去。

  數十米遠的太和殿外,韓燁倚在橫樑上,面容沉穩,看著兩人消失在視野裡,抬首,望向巍峨宏偉的皇宮,眼輕輕闔住,半晌未動。

  殿上,見趙福欲言又止,嘉寧帝放下奏摺,道:「怎麼,連你也覺得朕派太子去化緣山是大材小用了?」

  趙福連忙屈身道:「奴才哪敢揣測陛下的心意。」他一邊說著一邊替嘉寧帝滿上茶杯,「奴才猜著陛下定是另有考量。」

  嘉寧帝點頭,「近日京裡的事太多了些,讓太子離京也好。」

  「陛下是說……」

  嘉寧帝抿了口茶,「你還要和朕打馬虎眼?古家敗落得如此之快,尋常人可辦不到。」

  「陛下是懷疑……帝家的那位回來了?」趙福問得小心謹慎。

  或許從十年前帝家覆滅的那一日起,嘉寧帝就在等帝盛天回來,只是如今真的當這一日到來時,誰都不知道,韓氏天下還能不能坐得穩。

  嘉寧帝微一沉默,才道:「現在還說不準,要不是青南山是忠義侯府的轄地,朕也不會如此猜測,這次若忠義侯之事就此定案,不出差錯,便是他古家氣數已盡,和那人無關。」

  「陛下,既然如此,五城兵馬司護衛皇城安全,至關重要,陛下為何還會答應公主所請,讓任將軍隨太子遠赴化緣山?」任安樂雖說行事狂放不羈,可實力卻是一等一的出眾,朝中鮮有人及。

  嘉寧帝輕叩案桌,「太子乃大靖儲君,朕自是擔心他的安全,再者……如今朕誰都信不過,傳旨下去,此案了結前,五城兵馬司除非受君令,任何人不得調動。」

  趙福頷首,正欲退下去,卻被嘉寧帝叫住。

  「趙福,在東宮多安排些侍衛,看緊帝承恩,看是否有外人和她接觸。」

  陛下這是要防帝家家主劫走帝承恩,趙福應了聲『是』,心底一動,退了下去。

  深夜,任府。

  洛銘西裹著一件大裘,抱著熱騰騰的茶坐在木椅上瞅著任安樂,「沒想到安寧不動聲響的就把你給弄到化緣山去了,真不愧是嘉寧帝的女兒,她倒是聰明。」

  兩方都想護住,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能耐,洛銘西暗暗搖頭。

  任安樂坐在窗戶上,兩隻腿在窗下晃悠,望著月亮,沒有回答。

  「陛下把五城兵馬司都給抱手裡了,看來對古家的事起了疑心。明日你就要離京,打算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我離開了,你不是還在,再說這趟最多也不過就半個月。」

  「我是個病秧子,指望不上。」洛銘西懶洋洋擺手,「你自己折騰出來的麻煩,自己解決。」

  「白耗了晉南這些年的糧食,苑書雖說吃得多,有時候蠻力還能頂點用。」任安樂鄙視的掃了他一眼,朝一旁立著苑琴道:「大理寺該怎麼查就怎麼查,把忠義侯的證據都拿出來,其他事不用理會。」

  洛銘西挑眉,「梓元,你不打算讓忠義侯來指證太后了?」

  任安樂回頭,笑了起來,眯起眼,「我從來就沒這麼想過,忠義侯惡名昭著,就算他指證太后當年構陷帝家,又有誰能相信?」

  洛銘西一怔,「那你是想……」

  「等我回來後再說吧,化緣山之行是逃不過了。」任安樂朝洛銘西擺擺手,從窗戶上跳下來,踩著木屐朝房裡走去。

  東宮書房,韓燁正在,聽得宮人稟告帝承恩求見,抬眼道:「讓她進來。」

  帝承恩端著煮好的參茶走進來,朝韓燁行禮,「見過殿下。」

  韓燁神情溫和,朝對面的軟椅指:「無需多禮,坐。」

  帝承恩替韓燁倒了一杯參茶,韓燁淡淡開口:「這些事讓宮人去做就行了。」

  帝承恩笑道:「下個月陛下便會賜旨,我們馬上就要做夫妻了,以後這些事我都會親自來做……」她望向韓燁,眼底隱有情意,「殿下這十年待我一如當初,我受殿下之恩,也想替殿下做些事。」

  韓燁聞言,翻著書的手一頓,抬首,看向帝承恩頗有些意味深長,「有恩?你待孤如此之好,是在還恩?」

  韓燁目光灼灼,帝承恩面上有些赧然:「自然不只是恩,承恩對殿下……」

  即便是不說出口,看她面上的神情,韓燁也能猜到幾分,笑道:「說吧,你來見孤,可是有事?」

  聽韓燁如此說,帝承恩這才道:「殿下,江湖中人向來兇狠,殿下此去千里,定要當心。」

  「放心,有任將軍在,此行無憂。」韓燁道:「夜深了,你回沅水閣休息吧。」

  聽到韓燁如此說,帝承恩神色一僵,但極快的掩住,起身行了一禮,緩緩離去。

  圓月深空,冷風吹進書房,韓燁放下書,望向窗外,突然有些期待明日早些到來。

  左相府,管家將一封密信送到姜瑜手上,他打開密信,挑了挑眉,將密信放在燭臺裡燒掉。

  「老爺,東宮裡的那位連夜送來的,可是出了什麼事?」

  「看來她比老夫更心急。」左相淡淡道:「明日任安樂陪太子去化緣山,帝承恩想讓老夫派人趁亂取了任安樂的性命。這的確是個機會,你去安排人手。」

  「是,我馬上讓白虎先去化緣山埋伏。」

  「不夠,讓青龍一起去。」左相吩咐。

  管家一愣,青龍和白虎都是相府豢養的殺手,劍法雖不及當初沐王府裡的歸西,但皆在頂尖之列,雙劍合璧更是罕逢敵手,平日裡便是他們負責左相的安全。

  「老爺,只是一個任安樂,何必派他二人同去?」

  「去的可不止是一個任安樂,化緣山上武林人士眾多,太子若是不幸亡故,和我們可沒有半點干係。」

  左相摸了摸鬍子,燭火下的臉龐幽暗不明,露出點點笑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01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二章

  和數月前出京南下沐天府被莫名其妙擄上馬車不同,這一次,太子行轅在任府外足足等了一上午,直到正午任府大門開啟,任安樂才伸著懶腰走出來。據過往的百姓所言,任將軍將一府侍衛留下,只帶了一個英氣悍勇的丫頭,這做派,倒也符合她一貫的脾性。

  待行轅出了京城,人人皆歎,在上將軍府外,他們的太子爺簡直將厚待重臣這個詞兒顯現到了極致,當然,那是對任安樂這個女土匪,要擱別人身上,朝堂之上一個藐視君威的罪名都算輕了。

  不過這次出行倒也有些異曲同工之處,任安樂一踏上太子馬車,便如上次一般開始呼呼大睡,別說請安,連個正眼也沒落在等了她一上午的韓燁身上。

  韓燁看了她一眼,斜靠在一旁,眼底墨沉,瞧不出深淺。

  馬車顛簸了兩日,隊伍行到臨西府,知府一早便迎到了城門外,任安樂在馬車裡睡得昏天暗地,被問候聲吵醒,不耐煩的拱到角落裡,不小心撞到桌几碰出沉悶的響聲,她哼了哼,轉了個方向繼續埋頭大睡。

  韓燁瞧得好笑,掀開布簾朝窗外巴巴等著上意的知府擺了擺手,知府瞥見馬車內的光景,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默默領著太子行轅入了別莊。

  夜晚,任安樂酣睡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別莊房的軟榻上,她踢開被子,望著桌前的韓燁有些晃神。

  「醒了?這裡是臨西府,今晚我們就在這裡休息,明早再啟程,再過一日便到了。」韓燁朝她看來。

  「我還以為你會馬不停蹄趕赴化緣山。」任安樂打了個哈欠。

  「今晚十五,臨西樓的燈會遠近聞名,你睡了一整日,我們出去走走。」韓燁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

  任安樂這才看見韓燁穿著一身常服,挑眉道:「殿下不擔心化緣山出亂子?」

  「只要忠義侯問罪,他們自會散去,無需多慮。」

  見韓燁一眨不眨的盯著她,任安樂撇嘴,懶懶從軟榻上爬起來,「臣遵旨。」

  瞧著任安樂一身邋遢的就要往外走,韓燁拉住她,朝內房裡指,「我讓人準備了溫水和衣飾,換了再出去。」說完不待任安樂反對,徑直出了房。

  任安樂瞅了瞅衣袍褶皺的自己,摸了摸下巴,搖頭晃腦踱進了內堂。

  半刻鐘後,房門被打開,韓燁站在院內,抬頭,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清淺的笑意。

  高挑的身姿,長髮高高梳起,任安樂立在回廊上,一身素白的廣袖流裙,腰間繫著根錦帶,零丁的殷紅梅花點綴在袖口處,眼眸璀璨,翩然靜雅。

  見慣了任安樂著將袍穿晉裝的俐落模樣,韓燁沒想到,她竟也極適合大靖貴女的裝束,雍容間猶見貴氣,像是天生便契合她一般。

  見韓燁半晌未動,任安樂大步走到他面前,擺擺手,「走了。」說完一馬當先朝外走去。

  韓燁搖了搖頭,就是這性格太過俐落灑脫了。

  臨西府離皇城不遠,一向平安富饒,每月十五的燈會吸引著臨近城池的百姓相繼而來。

  此時街道上掛滿各式各樣的動物燈籠,行人川流不息,韓燁尋了契機,趁侍衛不注意,拉著任安樂竄進了人群,待侍衛回過神來,兩人早沒了身影。

  一條小巷內,燈火有些暗,任安樂朝拽著她袖擺的韓燁道:「殿下不是向來最喜歡循規蹈矩,今日怎麼如此玩鬧?」

  韓燁放開手,眨了眨眼,笑道:「我少時性子叛逆,時常帶著安寧悄悄出宮。」他頓了頓,「當年梓元不喜歡皇宮,我也曾經偷偷帶她出去過,那年京城的元宵燈會,我花了十個銅板套了兩隻燈籠兔送給了她,第二日聽宮人說梓元的生辰是正月十六,我急著和舅舅出京巡視京畿,便臨時寫了封信說將那對燈籠兔作為她的生辰之禮,也不知道她嫌不嫌我小氣……」瞥見任安樂沉默的面容,韓燁感歎一句,「如今一想,竟有十年了。」

  任安樂望了韓燁一眼,回得意味不明,「殿下的記性真是好,連這點小事也記得清。」

  「我記得住,只是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韓燁聲音淡淡,朝小巷外走去。

  任安樂腳步一頓,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後,小巷外萬家燈火,繁華熱鬧,她遠遠瞧著韓燁的身影,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單薄清冷。

  兩人都不是習慣閒散度日的人,慢步走著一時有些沉默,遠處喧嘩聲傳來,隨著人群行走,望見百姓圍成圈,兩人一時好奇,湊近了才瞧清是臨西府龍悅堂舉行的射箭比賽,場內百米遠處擺著三個箭靶,右邊搭著一個高臺,高臺上沒有什麼遮擋,只是在中央懸掛著一個打造精緻的木盒,聽說木盒裡的彩頭是龍家的寶貝。

  龍悅堂是江北之地上有名的製造焰火的世家,世代鑽研焰火,皇宮節慶燃放的焰火爆竹亦是龍家御供,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皇商,而龍悅堂的老宅,就在臨西府。

  臨西府的射箭比賽月月十五的燈會都有,龍悅堂的老爺子一年前掛木盒時說過,只要箭射得准,木盒自己就會打開,彩頭便歸此人所有。只是連中紅心者不在少數,木盒卻從未開啟,眾人也不知射箭的條件到底為何,遂每年武者用盡方法去射紅心,卻皆無功而返。

  久而久之,這裡的射箭比賽也成了臨西府的一項傳統。今日許久不曾親自出府觀看射箭的龍老爺子親至,是以高臺前格外熱鬧,此時,廣場外圍了數十人,每當有武者三箭皆中時,人群中便會響起友善的歡呼聲,畢竟那個木盒掛了這麼久,也沒人指望誰能輕易奪下魁首。

  這比試算是有些稀罕,兩人覺得有趣,停下來看了半刻鐘後,已經再無人入場,高臺上的老者顯然有些失望,看情形正欲離開。

  任安樂朝韓燁擺手:「走吧。」她走了幾步,才察覺身後無人跟著,一回頭瞧見韓燁徑直朝場內走去,微微一愣。

  韓燁生得一副溫文俊美的好相貌,一身貴氣,面露威儀,一時場中有些靜默,高臺上的老者來了興趣,問:「這位公子也來試試手氣?」

  韓燁笑了笑,拱手道:「龍老爺,可是只有臨西府的人才能射箭?」

  「當然不是,誰想來都行。」龍老爺走到高臺邊,頗為疑惑,「看公子穿著不似好博彩頭之人,可是有些緣由?」

  這其實算來只能算街頭雜耍之流,又是商賈舉辦,每月上場的武者雖多,但有些臉面的世家公子自持身份,從來不會參與。

  「龍老爺,我下個月成婚,還沒想出送什麼禮物給未過門的妻子,今日路過臨西府也是碰巧,所以上來試一試。」韓燁咳嗽一聲,朗聲道。

  聽見韓燁的話,周圍的百姓明顯一愣,默默將眼光挪到和韓燁一同出現的任安樂身上,人群中慢慢響起意味不明的笑聲,不少姑娘望著任安樂的眼底有著羞澀的羨慕。

  任安樂挑了挑眉,見韓燁一副溫潤如玉高潔凜然的模樣,走出人群,神情坦然,一揮袖擺聲音忒豪邁,「當家的,你且去吧,若是拿不回彩頭,你我之間從今以後便不提嫁娶,只言入贅!」她向來不是個軟糊的性子,韓燁既然當街拿她玩笑,她自然不會示弱。

  此話一出,周圍百姓當即轟然大笑,連聲叫好,一時場面甚是熱鬧。高臺上的龍老爺摸著鬍子,笑著道:「這位姑娘看來是性情中人,公子可要用點心了,要不然貴府失了傳繼者,可是我龍家的罪過。」

  他摸著鬍子,說得自信滿滿,退到高臺角落處,眼底有些老頑童的狡黠。

  一旁已經有人將弓箭遞到韓燁手上,韓燁將弓拉至滿月,三箭懸於弦上。

  一次三箭皆中靶心不是沒人試過,眾人見韓燁也是如此,不由有些失望,噓聲連連響起。

  韓燁恍若未聞,他朝四周掃了一圈,眼落在人群中孑然出眾的任安樂身上,半晌未動,眼神溫暖柔和。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哄笑,任安樂微怔,神情有些疑惑。

  突然間,韓燁轉身,拉至滿月的弓箭隨之轉移,以驚雷之勢直直朝高臺上方射去。

  轟然聲響,眾人還未回過神,便瞧見懸在半空的木盒落在了地上,因為撞擊力過大,扣鎖斷裂,木盒支離破碎。

  黑夜之中以箭射斷鐵線,簡直神乎其技!

  裡面藏著什麼東西瞧不真切,但看著臺上破碎的木盒和神情意外的龍老爺,眾人面面相覷,突然明白過來,木盒一直以三條鐵線掛在高臺上,龍家說的射箭准者拔頭籌,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擺著的靶子只是障眼所用,從始至終所謂的射箭不過是試人的心態罷了。

  韓燁棄了弓箭,走到任安樂面前,勾了勾唇角,一言不發的拉著她的手朝人群外走去。

  指尖傳來的溫度有些灼手,任安樂微怔,卻未掙脫。

  龍老爺子從高臺上探出個頭,喊道:「這位公子,這彩頭你不要了?」

  韓燁腳步未停,聲音遠遠傳來:「龍老爺,獨樂不如眾樂,龍老爺的好意分給大家便是。」

  這話聽得很是讓人疑惑,眾人不再去管顧自離去的兩人,眼巴巴的湊近了高臺,對龍家的寶貝充滿了好奇。

  龍老爺若有所思的望了人群外一眼,先朝高臺下的管家打了個手勢,再對著台下的百姓略一拱手,笑眯眯道:「諸位,龍家在臨西府立府十來載,多謝鄉鄰支持才有今日之盛,我龍家以煙花開府,藏的寶貝自然便是此物,從今以後,每月十五,臨西河畔都會燃盡焰火,為大家助興!」

  眾人一愣,突然間,半空中轟然聲響,抬頭一看,臨西城上空及眼之處,萬千焰火齊燃,璀璨銀花,一片盛景。

  不遠處的河畔旁,韓燁放開任安樂,退開一步倚在一旁的樹上。

  任安樂瞧了一眼空中的焰火,朝韓燁看去,「你早就猜到箱子裡什麼都沒有,龍家備下的是滿城焰火?」

  韓燁點頭,「我不過這麼猜了猜,其實若不是龍老爺說箱子裡裝著龍家的寶貝,恐怕早就有人這麼做了,只是他們捨不得寶物,才會到如今都沒人去直接射下木箱。想必他也頭疼的很,火藥易燃,龍府必定經常更換,還要派人守著,我幫他一幫,也算體恤於民。」

  任安樂抬頭朝空中華美絢麗的焰火望去,隨口道:「殿下好心意,只可惜帝小姐遠在京城,看不到這般盛景。」

  韓燁抬眼,淡淡的詢問聲伴著焰火轟鳴的聲音落在任安樂耳裡。

  「安樂,我們認識也有一載了,還未問過你幾時生辰?」

  任安樂轉頭,神情意味不明,「還遠得很,殿下為何突然問起?」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焰火瞧著還不錯,所以打算湊個現成預先給你做生辰之禮。」

  「殿下真是大方。」任安樂撇了撇嘴,懶洋洋回。

  韓燁聽見她不情願的回答,過了半晌,他垂下頭,望向面前立著的女子,突然開口:「安樂,我回京後上表父皇即日以太子妃禮將承恩正式迎入東宮,你說……可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13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三章

  焰火璀璨,漫天銀華,無可比擬的風流夜晚,恍惚間會讓人忘記兩人之間橫隔的天壑。

  青年的身影仿佛和十年前元宵燈會上的少年悄然重合,她記得那日韓燁牽著不大的她在人群中躲著侍衛東藏西竄,套中燈籠兔時的躊躇意滿,送她回宮的念念不捨。

  有些事沒有忘,只是似乎也不需要再被記起。

  那時候她尚在稚齡,韓燁也不過是個弱冠少年,在分不清何為因緣時就已牽連著雲夏之上兩個最尊貴氏族的承諾和傳繼。

  開國之帝賜婚,天子為媒,江山為諾,世間傳誦的天作之合恐怕也不及如此圓滿。

  面前站著的是她自出生起就擇定的夫婿,正直善良,心懷百姓,或許她這一生都再也尋不到這樣的人。

  只可惜……這世上誰都可以,只有韓燁不行。

  任安樂抬首,手負在身後,聽見自己篤定清晰的聲音。

  「殿下,帝小姐容德顯貴,性情溫良,會是殿下良配,下月殿下成婚之時,臣定備上晉南最醇的美酒,親入東宮,為殿下道喜。」

  笑顏如斯,聲聲落耳,韓燁望著面前立著的女子,眼底深藏的希冀一縷縷消失,直至完全沉寂。

  他垂下眼,道:「安樂有心了。」稍一停頓,又重新抬頭,定定看著任安樂,「借安樂吉言,此後年歲,想必我與承恩能如你所說……琴瑟和鳴,相攜一生。」

  韓燁未再看她,轉身朝另一邊走去,行了幾步,頓住。

  「昨日我已遣驍騎營統領先入化緣山談判,青城掌門言只要朝廷不姑息忠義侯,他們自會散去,絕不會和朝廷作對,明日我親自對武林人士做下承諾後便可回京。出京前我已向父皇奏請太子妃冊立之事,父皇亦已賜旨,想必現在京裡已在準備嫁娶事宜,安樂,最多十日,便是我成婚之期。」

  他回轉頭,眼底深沉如海,「我原本便猜著……你會如此回我。」

  任安樂怔住,神情破天荒的有些無措。

  「韓燁……」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青年眼底蕩著淡漠的笑容,隔著漫天煙火,如是開口,然後毫不遲疑的轉頭,離去。

  流水潺潺,梨花飄落,韓燁的身影消失不見的那一刻,任安樂蹲下身,雙手抱膝,半晌後,她突然揭下臉上的面具。

  水面上倒映的面容有些蒼白,眉峰如墨,一雙眼深不見底。

  「韓燁,我聽見了。」

  煙火繚繞的臨西河畔,最終只傳來這麼一句極輕極淡的聲音。

  第二日清早,在臨西府知府的恭送下,行轅悄然啟程。

  不愧是在朝堂混得如魚得水的一朝太子和上將軍,兩人一前一後走上馬車,面容平靜,問了聲好,然後一個照舊酣睡,一個看書,兩不打擾,和氣十足,就像昨晚臨西河畔的對話只是幻境一般。

  時至傍晚,臨近化緣山,任安樂醒來,見韓燁面色微有冷沉,馬車外兵士氣氛肅然緊張,掀開布簾看了一眼:「化緣山出了事?」

  韓燁點頭,「鄭統領昨日傳信,說今日會在化緣山外的麗水鎮等行轅前來,剛才侍衛來報,跟隨鄭統領上化緣山的一百人到現在還未下山,山上的武林人士也突然隱跡,想必是出了事,我剛才派出侍衛入山查探,我們先在麗水鎮外駐紮,等消息來了再說。」

  原本以為這一趟不過是應付了事,卻沒想到了化緣山會異變陡生,任安樂道:「山上皆是高手,我讓苑書走一趟,以她的武功會方便很多。」

  任安樂掀開布簾,正準備讓苑書上山,哪知她擺出個沮喪的臉,朝韓燁撇撇嘴:「殿下剛才吩咐了,我不能離開小姐一尺之距。」她頓了頓,又朝窗口方向挪了兩步,「好像遠了點。」

  任安樂啼笑皆非,有些無奈,轉頭:「當初在沐天府我如此吩咐過長青,可他好歹也是我的人。」她頓了頓,對著韓燁道:「殿下未免喧賓奪主了。」

  「你的人?」一整天風輕雲淡、連化緣山出了事也沒皺下眉頭的太子爺抬頭,神色鄭重:「你一個尚未出嫁待字閨中的大家小姐,以後這種混話休得再說。」

  「喲,一個山旮旯裡蹦出來的女土匪,在殿下眼裡什麼時候成大家閨秀了?」任安樂叉腰,蠻不講理的頂撞。

  韓燁見她一臉無賴模樣,放下書,板著臉,「待回宮後,我讓安寧的教養嬤嬤入將軍府一趟。」

  任安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訕訕收了口。不知怎的,自她昨夜恭賀韓燁成婚後,在他面前總有些氣短的感覺。

  任安樂自詡堂堂巾幗,心有愧疚不是常有的事,但偏生對著最不可能的一個人,恰有此心,哎……

  深夜,帳中,韓燁和任安樂正在聽下山的侍衛回稟。

  「殿下,山上戒備森嚴,我們難以進入山頂,鄭統領蹤跡全無,只查探出各派都在召集弟子趕赴化緣山,殿下,我們可要將周圍駐軍調入化緣山護駕?」

  化緣山後山乃萬丈峽谷,深不見底,山勢詭譎,易守難攻,眾多高手聚集,勢必成為大患。

  韓燁擺手,「江湖中人熱血當頭,調軍隊過來只會適得其反。」

  「苑書,去山上走一趟。」

  任安樂吩咐,見韓燁正欲反對,沉聲道:「山上各派高手雲集,一般的侍衛尚未靠近山頂便會被他們攔下,事急從權,他們還不敢對我們出手。」

  韓燁沉思片刻,點頭。一旁站著的苑書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吆喝一聲,瞬間便不見了身影。

  時近淩晨,苑書還未歸來,營地的守衛漸漸鬆懈,十來個黑衣人悄悄潛進周圍,不見聲息間,外圍的將士便倒了滿地,這些人招式雖各異,卻無一不是高手。

  黑衣人靠近正中間的兩間大帳時,被發覺的東宮侍衛攔住,兩方人馬纏鬥在一起,但顯然東宮侍衛自保有餘,出手卻沒有這些人老練,攔不住他們的進犯。

  頹勢漸顯時,三支利箭劃破長空,越過纏鬥的雙方,直直射在黑衣人身上,氣勢如虹,箭無虛發,只傷在右肩,損其武力,卻無礙性命。

  因這突然的三箭,黑衣人眼露驚駭,停下來退到營地邊緣,他們朝利箭射來的方向看去,有些不可思議,東宮之中居然有人能將他們中的三人同時逼退!

  待看到從大帳中走出的人時,眾人俱是一愣。

  走出來的黑衣青年神情威儀,額上束冠,袍服上四爪金龍躍然欲飛,一見便知是大靖太子。一素衣女子站在他身旁,手握長弓,竟然是射箭之人!

  「諸位皆是武林名宿,何以做此宵小之舉?」韓燁運起內力,朗朗之聲響徹兵營。

  黑衣人對望了一眼,知道今晚所圖無望,手中長劍盡出,卷起劍勢朝韓燁和任安樂襲去,然後反身後退。

  「我們宵小之舉?此言不敢,還比不上太子殿下屠戮我各派子弟的惡行!」略帶憤怒的長者之聲從黑衣人中傳來,待塵土散去時,一眾人早已消失在晨曦中。

  這群人剛走,苑書就回了大營,見營內滿地瘡痍,撇了撇嘴,走進了帳內。韓燁和任安樂沉著眉,正襟危坐,正在等她。

  先行了個禮,苑書臉色也有些凝重,道:「殿下,山上出了事。」

  「各門各派的弟子都被傷了?」韓燁抬首,問。

  苑書一怔,朝韓燁豎起了大拇指,「殿下果真了不得,先知於千里外啊!」

  韓燁眼皮一抬,「你上去查別人,別人也下來擄人了。」

  苑書聞言眼一瞪,「殿下,您沒事吧!」

  一本書突然從一旁砸來,落在苑書頭上,任安樂沉下臉:「臭丫頭,你是吃哪家的糧食長大的,怎麼不擔心擔心我!」

  「這不是還沒輪到問候小姐您嘛。」苑書嘿嘿笑,躲到一旁。

  「放心,你家小姐一夫當關,那群人被嚇走了。」韓燁打斷這對主僕即將上演的全武行,朝苑書道:「剛才來的只是幾派的高手,若是這些門派裡隱世的老怪物來了,才是真的棘手,苑書,山上到底出了何事?」

  苑書端正了神情,回:「我上山查探了一下,才知道昨夜鄭統領上山和各派掌門相談甚歡,本來準備今早便下山,卻不想一夜間各派弟子有半數被屠戮於山中,逃出來的弟子皆言是驍騎營的將士偷襲,各派掌門大怒,聯手欲將鄭統領一行關押,鄭統領不從,打鬥一番後將士死傷無數,只有鄭統領並幾個貼身侍衛活了下來,現在被關在山頂的寺廟裡。」

  苑書此話一出,韓燁和任安樂才知道此事遠比他們想像的嚴重,能被各派掌門帶上化緣山的皆是精銳首徒,這樣無辜在山上慘死,等於斷了門派未來的延續,也難怪這些武林名宿居然會蒙面夜襲帥營。

  「看來有人故意裝成驍騎營的侍衛去劫殺這些弟子。」韓燁頓了頓,眉皺起,「能對這些人動手,隱在暗中的人身手必然不低。」

  「此事必須儘快解決,一旦那些老頑固下山,見徒子徒孫被殺了個盡,不反了朝廷才怪。」任安樂淡淡道。

  韓燁點頭,沉吟片刻,朝苑書道:「苑書,我修書一封,你替我送上化緣山,記住,這次正大光明上去。」

  見韓燁展開信箋就要提筆,任安樂道,「若是肯和我們談,剛才這些人也不會只留下一句話便憤然離去,江湖裡自成一體,怕是很難讓他們改變主意。」

  「所以……」韓燁寫完,抬頭,「我不是以大靖太子的名義寫下這封邀約書。」

  任安樂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淨玄大師入室弟子的名頭,在武林中中還有點威懾。」韓燁笑笑,朝任安樂看去,「你這一身武藝想必也出自名師,不如一同落個款,也好讓他們掂量著點。」

  苑書一聽這話,緊張的朝任安樂眨眼,任安樂掃了她一眼,苑書忙捂住嘴,訕訕退到一旁盯著地面不敢再動。

  「不了,淨玄大師的名諱一出,哪還容得下其他人班門弄斧。苑書,將此信送上山,儘快回來。」

  苑書領命而去,任安樂看向韓燁,「能提早入山埋伏各派子弟,且裝扮成驍騎營,這些人的來歷殿下可知道?」

  韓燁面色微有嘲諷:「引起兩方爭鬥,坐擁漁翁之利,若要的是我的命,左右不過為了皇城裡的那把椅子。」

  帝位爭奪,向來便是血流成河,爭鬥不斷。只是不知道這次前來攪局的是五皇子還是九皇子?

  任安樂暗腹這一國儲君坐得也不容易,胡亂找了句話安慰:「殿下不用擔心,臣定護得殿下萬全,讓殿下平平安安回京,高高興興做個新郎官!」

  這話一出,瞧見韓燁投過來的眼神,任安樂猛地收住嘴,笑得有些尷尬,摸摸鼻子,搖晃著逃了出去。

  回到帳子裡,任安樂不順心的往榻上一倒,踢開毛毯,眉毛鼻子皺成一團。

  格老子的,不就是給你塞了個媳婦兒,放別人身上那是三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內疚個啥!

  第二日清早,韓燁的大帳收到了一封從京城送來的密信。

  此信八百里加急,金封密印,落款人是趙岩。

  韓燁屏退信使,手輕扣在桌上,眼底有微不可見的遲疑,微微合上。

  這些日子他吩咐過趙岩又未報回來的,只有一件事。

  徹查安樂寨,還有……任安樂。

  若是打開,所有的過去都會被掀開,連那場掩在記憶裡無能為力的殺戮和背信……

  韓燁猛地睜眼,用力攥緊信封,手上顯出青白的印記,他穩住有些顫抖的手,緩緩撕開金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24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四章

  苑書從山上回來,馬不停蹄奔赴大帳,被大帳門口臉板得一本正經的侍衛攔住,她轉了轉眼,正準備搬救兵,任安樂已經走了過來。

  「殿下還未起身?」時至正午,化緣山上情況不明,韓燁到此時還未起,著實稀罕。

  「進來吧。」侍衛正欲回答,略顯疲倦的聲音在帳內響起,任安樂有些詫異,掀開布簾走進帳內,瞧見桌前立著的人,腳步頓住。

  韓燁白袍黑靴,腰間卷著軟劍,額髮如武林人士一般束起,正朝大帳門口望來。他整個人站在那裡,全然不見平日的皇族貴氣,仿似一把磨盡銳利的鐵劍,重韌無鋒。

  只是一夜,任安樂卻覺得面前站著的人像是突然瞧不清了一般,明明是一副溫潤帶笑的模樣,卻內斂冷銳,整個人透著疏離淡漠。

  「山上各派的掌門如何應答?」韓燁抬眼朝苑書看去。

  苑書顯是沒見過這樣的韓燁,斂了嬉笑的模樣,規規矩矩道:「殿下,山上五大門派齊聚,各掌門見了殿下的拜帖,說他們不會下山,但允許殿下帶兩個侍衛上山解釋。」

  「張雲趙擎,備馬,和孤上山。」韓燁雖皺眉,但仍朝帳外吩咐了一聲。

  任安樂當即反對道:「殿下,山上高手眾多,你不能……」

  「不用多說,你在營裡等著,有師父的名頭在,他們不會輕易動手。」

  「韓燁!」見韓燁抬步就往外走,任安樂攔住他,頭一次在人前直呼其名,「誰都知道淨玄那個老頭子躲在泰山閉死關,山上的那些掌門和你齊輩,不敢動你,等那些老怪物來了,見徒子徒孫死了個乾淨,不劈了你才怪!」

  韓燁轉頭,直直望向任安樂,「安樂寨的老寨主本事再大,也教不出敢將天下武學宗師稱為老頭子的弟子,安樂,中原不比晉南,記住,禍從口出!」

  任安樂一時口急,知道自己差點露餡,咳嗽一聲,仍是不肯讓開,「這次明顯是有人從中作梗,想坐收漁翁之利,單獨上山太過兇險,我和苑書陪你去。」

  「不行。」韓燁想也未想,斷聲反對。

  任安樂跟沒聽到一般,拿起掛在大帳上的長弓,掀開布簾。

  「張雲趙擎,我們走後你們即刻拔營,守在山腳,山上若有異動,隨時攻山接應。」她躍上馬,朝韓燁望去,「你攔不住我,要不和我一起上山,要不我和苑書把你打趴下了我們再上山,殿下,你選一樣吧!」

  大營內外鴉雀無聲,四周將士望著馬上威風凜凜的任安樂,朝臉色冷沉的太子爺瞅了一眼,大氣都不敢出,悄悄埋下了頭。

  「張雲。」韓燁朝一旁的侍衛看去。

  「殿下……」候在一旁的張雲小聲朝韓燁瞥了瞥,一副無能為力的小媳婦模樣。誰不知道任將軍在殿下您心中的分量,我是活膩了才敢上前奪馬啊!

  「安樂,山上不太平。」韓燁使喚不動手下,只得自己開口。

  「我知道,但現在你是一國儲君,你的命比我的重要。」任安樂勾勾嘴角,俯下身,手差點杵上韓燁的下巴,「韓燁,我們一起去。」

  伸到面前的手光潤修長,不是他瞧慣了的嬌弱蒲柳之姿,對上任安樂堅持的眸子,韓燁歎了口氣,突然抓住她的手,躍上馬,面不改色在她耳邊落下一句:「走吧。」

  熱氣撲面而來,任安樂毫無防備的被抱了滿懷,老臉罕見的一紅,見營內侍衛神情古怪,她咳嗽一聲,朝張大嘴的苑書慍道:「愣著幹什麼,還不上馬。」說著甩鞭離去,塵土飛揚。

  「哦……」苑書拖長腔調應道,飛快躍上馬緊緊跟在二人身後,臉上露出看好戲的笑容。

  想不到她這個在晉南臉皮錘煉得忒厚實的小姐,也會有擔不住的一日。

  傾城國色,太子殿下這份上的人物倒也不枉小姐千里奔波了!

  一路皆是沉默,至半山時,三人被守山的武林子弟攔住,這些人年紀輕輕,神情哀痛,見韓燁僅帶了兩個女子上山,眼底的戒備微有減少。

  「太子殿下。」領頭的青年走上前,抱拳道:「在下青城派魯文浩,師父有交代,若殿下應諾前來,便讓我等帶殿下上山,殿下請下馬。」

  韓燁頷首,朝四周看了一眼,青城,武當,三清觀,南宮世家,永慈蘇家五大門派齊聚,雲夏之上除了泰山永寧寺的淨玄外,唯有武當閉關的老掌門位屬宗師之列,這次在化緣山上怎麼會是處於中流的青城派出來做主?

  他壓下疑惑,從容從馬上跳下,將手伸到任安樂面前,「安樂,下來。」

  馬背離地不過才半米,任安樂古怪地看了韓燁一眼,順著他的手從馬上躍下,足不染塵,拍了拍裙擺,站在他身旁。

  聽到韓燁的稱呼,眾人這才知道陪同太子前來的居然是這些年名聲斐然、躍居朝堂一品上將的任安樂。

  江湖草莽素來難立足於朝堂,任安樂以女子之身做出這番毫不遜於男兒的作為,雲夏之上,自古以來還是獨一份。

  就算是當年的帝家之主帝盛天,亦是晉南帝氏一族舉族栽培,才能有此傳奇一生。

  這些年輕一輩的武林後起之秀望向任安樂的眼底,滿是複雜的感慨和敬服。

  「殿下,請解佩劍。」

  韓燁帶著二人往前走,魯文浩猛不丁地攔住他們沉聲道。雖然面上瞧著恭敬,動作卻有幾分無禮。

  除了青城派弟子,其他幾派的領頭者見此情形,面色皆是一變。韓燁是什麼身份,他身為一國儲君,願意以淨玄大師弟子的身份上山約談,本就已是退讓到了極致,如今的雲夏,若真和皇家結了仇,勢力再大的門派遲早也不過毀滅一途,這次若非子弟損失慘重,幾派心氣難平,也不至於聯合在一起和當今太子叫板。

  武當首徒柳行正欲上前,韓燁漫不經心將手負在身後,朝苑書看了一眼。

  只聽得一道振聾發聵的嬌喝聲猛然響徹在山林,太子身後跟著的丫頭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一陣風捲殘雲,待心神被震得紊亂的眾人回過神來,看著眼前一幕時,難以置信的怔在原地。

  青城派的弟子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手中長劍散落滿地,嚎叫連連。一向桀驁難訓的魯文浩被那丫頭一隻手舉在半空,動彈不得,見眾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面色漲得青紫。

  這女娃的功力,毫不遜於早已成名的武林前輩,但她顯然只有十五六歲,實在匪夷所思。

  「即便是你青城掌門在此,也不敢取孤之兵刃,遑論於你。」韓燁淡淡瞥了魯文浩一眼,未再理會眾人,抬步朝山上走去,神態從容。

  任安樂勾了勾嘴角,跟在他身後。

  苑書舉著魯文浩停在原地,直到韓燁和任安樂的人影隔得老遠,她才一把丟出手上的人,拍拍手,施施然吊在兩人不遠處。眾人忌憚於她,也只敢亦步亦的在山中慢行。

  唯有被留下的魯文浩,站在原地踟躕半晌,終是沒臉跟著各派弟子,壓下眼底的怨毒領著受傷的青城派弟子轉身從另一條山道急速朝山上而去。

  化緣山三面峭壁,只幾條偏僻小徑直通山頂。山頂處有一古靜清幽的小廟,外間稱之為化緣寺,此寺素來只有一位年邁的方丈並兩三個沙彌,這次各派將聚集地選在此處,才使得這裡有了些名聲,自各派陸續到達後,老方丈便休憩於後院,將寺院交給各掌門打理,只是眾多弟子的遇害讓各派將這座寺廟嚴密的守衛起來。

  二個時辰後,韓燁一行行至山頂,入眼便是寺院外空地上放著的十幾具裹著白布的屍體,兩人對視一眼,朝寺內走去。

  佛堂內,五位掌門肅眉正襟危坐,遠遠瞧著韓燁走來,眉毛動了動,卻都沒有起身,其中以坐於首位的青城掌門臉色最沉,他身後立著提前趕到的魯文浩,另有三位臉色有些蒼白,右肩明顯帶傷。

  韓燁走進大殿,微一抬手,以江湖禮算是打了個招呼,「韓燁代師尊向諸位掌門問好。」

  他這話一出,各派掌門面色都有些尷尬,淨玄大師在雲夏身份崇高,在座的都只能算是個晚輩,按江湖裡的規矩來說,韓燁確實能和他們以平輩相論,只是他們哪個不是一把年歲了,丟了臉面又跌了輩分,實在有些氣悶。

  「殿下請坐,無需多禮。」青城派掌門吳岩松擺手,朝他身旁的椅子指了指。

  韓燁頷首,殿上只備了一把椅子,他乾脆立在原地,懶得動彈。

  蘇家家主蘇振東動了動右肩,朝任安樂打量了一眼,「殿下先不急,老夫有些話要問,這位姑娘昨日一箭傷了我們三人,不知師從哪位前輩?」

  任安樂武功雖高,可也勝在奇襲,各派歸隱的前輩出山,未必不能拿下她,他們只是想知道任安樂師從何人,免得犯了忌諱。

  任安樂微微一笑,朝蘇振東瞅去,「本姑娘赤手空拳打的天下長於晉南鄉野之地,,姓任名安樂。各位掌門就別裝了,青城派的人一早便上了山,我就不信他沒跟你們告狀。這位高徒是不是說我們不分青紅皂白的傷了他?」

  青城派掌門哼了聲,正準備開口,任安樂抱胸於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化緣山是大靖國土,你們是我大靖子民,一個青城派微末弟子,憑什麼敢讓一國儲君解下兵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36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五章

  任安樂聲音懶洋洋的,卻擲地有聲。各派掌門臉上皆有些尷尬,顧自望了一眼,顯是沒想到這個素來名聲在外的女土匪如此蠻橫。

  但他們都沒計較任安樂之言,畢竟對於習武之人來說,劍在人在,兵刃絕不會輕易被捨棄。各派掌門也是此時才知青城派弟子有此之舉,遂都朝青城派掌門望去。

  青城派掌門臉色數變,沒有開口。

  「任將軍無需動怒,此事乃我們思慮不周,並無怠慢將軍和殿下之意。」堂中坐於左下手的武當掌門古蒼解了圍,他神情平和,緩緩道:「前晚各派子弟突然暴斃於山中,昨日我們才會一時心急下山闖營問責於太子殿下,昨晚殿下修書於老夫解釋此事,是以老夫今日才會邀了諸位掌門與殿下一見,殿下願意不帶一兵一卒上山,足見殿下誠意。」

  原來韓燁昨日的書信是送到了武當掌門古蒼手中,古蒼向來公正,想必也是瞧出了不妥,才會有今日的會面。任安樂朝他右肩打量了一眼,見他並未受傷,心知他武功定是高於堂中眾人。至於青城派掌門,昨日他縮在後頭,任安樂的箭自然也就沒能傷到他。

  殿中一時有些靜默,各派掌門都對古蒼極為信服,紛紛點頭,吳岩松眼神一冷,敷衍的轉頭朝韓燁看去。

  「殿下,你於信中說可以證明此事非驍騎營所為,到底是有何證據?」

  「諸位掌門是為了忠義侯才聚集化緣山,如鄭統領前日和諸位所言,朝廷定會嚴查此案,我與諸位無冤無仇,怎麼會派驍騎營的人來圍剿各派弟子?朝廷若真要對付武林人士,也不會等到如今,更何況大靖建國時太祖與師父有約,朝廷江湖,兩不干涉,大靖在一日,此諾便會守。」

  韓燁是一國太子,說出的話分量自是不同,眾人神情漸漸和緩,微微點頭。這些年朝廷和江湖各派相安無事,這件事確實蹊蹺,就算嘉寧帝要對付各派,也不會把太子送往化緣山當甕中鱉啊。

  「殿下說得不錯,只是劫殺之人穿著驍騎營的衣飾,各派弟子身上所受致命傷也是驍騎營兵士的刀法所為,武功可做不得假,殿下如何解釋?」

  吳岩松說完,就連古蒼也朝韓燁望來,若非證據確鑿,以他的身份,絕不會和諸人聯手下山偷襲帥營。

  韓燁沉默片刻,見眾人盯著他目光灼灼,笑了起來。

  「請各位掌門給我一晚時間,明日正午,我會在寺外給大家看證據,來證明我軍中將士的青白。」

  韓燁神色坦然,舉手投足間便有強大的自信,由不得人不信服。吳岩松一怔,提聲問:「一晚時間?」

  「不錯,若明日韓燁不能給諸位一個交代,隨各位掌門處置。」

  「好。」古蒼點頭,「殿下乃一國儲君,老夫相信殿下不至於空口白話,就給殿下一夜時間。」

  其他人見古蒼應允,跟著點頭,吳岩松雖不信,但也只能遂眾人的意思。

  「那殿下今晚?」吳岩松問得猶疑。

  「諸位掌門放心,今晚我和任將軍會留在化緣寺。」韓燁說完,朝眾人虛抬一禮,拉著任安樂徑直朝佛堂外走去。

  兩人片息便不見了身影,眾人倒也不急,寺中皆是各派子弟,兩人還翻不出花樣來。

  古蒼摸了摸鬍子,神情有些感慨,「太子倒是很有些太祖當年的風範,但願此事能如他所說不是朝廷所為。」

  幾位掌門紛紛點頭。畢竟在太平盛世下,沒有哪個門派願和朝廷為敵。

  回廊裡,任安樂挑眉,「寺裡草木皆兵,你去哪?」

  韓燁鬆開她的袖袍,打了個哈欠,「昨晚一夜沒睡,我現在去找個廂房補眠,聽說化緣寺風景不錯,你和苑書在寺內隨便逛逛。」

  任安樂靠在橫樑上,漫不經心問:「昨晚我見京裡送來了密信,你一夜沒睡,莫非是東宮出事了?」

  韓燁推開房門的手一頓,聲音陡然淡下來,「沒什麼,婚期臨近,東宮總管有些瑣事來問我。」說著他推門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砰」的一聲響,著實有些無禮,苑書站在回廊後,見任安樂半晌未言,小心瞅了瞅她,期期艾艾喚了一聲:「小姐……」

  任安樂陡然轉頭,神情有些微妙,「幹什麼?」

  苑書被唬得一跳,隨便朝四周一指,「殿下說景色不錯,我們去走走?」

  任安樂抬步朝院外走去,哼了一聲,「寺裡面有什麼好看的,去外面。」

  在他們不遠處,一個青城派弟子悄悄縮了頭,消失在院外。

  任安樂抿了抿唇,眼底劃過一抹狡黠。

  寺內外,任安樂領著苑書一路逛得威風凜凜,苑書在山下的橫行傳得滿寺皆知,兩人做了半日螃蟹,硬是沒半個人敢攔下他們。

  傍晚,韓燁睡了半日,推開房門,微微一怔。

  任安樂坐在院內的槐樹下,一隻腿彎曲,閉著眼小憩,墨綠的裙擺隨意貼在地上,碎小的花瓣突然被風吹散,拂過臉頰落在肩上。她眉頭一皺,轉個頭繼續睡。

  韓燁靠在門邊,沒有再靠近一步。

  這一幕安靜得過於美好,就像十年時間從來不曾流逝,他們還停留在十年前一般。

  那封密信其實簡單至極,趙岩或許永遠都不知道他到底送來了什麼。

  殿下,晉南密探來報,任將軍乃安樂寨寨主獨女,此一身份經探無誤。只是偶然聞得曾有傳言……老寨主獨女幼時染病亡故,安樂寨一度後繼無人,引得周圍賊匪異動,任安樂八歲時現於人前,讓傳言不攻而破,小小年紀聰慧霸道,解了安樂寨之危。自此,安樂寨雄霸晉南,勢力大漲。

  任趙岩如何探尋,在晉南也不過得了這麼隻言片語。但對韓燁而言,已經足夠。

  十年前任安樂橫空降世,五年前安樂寨老寨主亡故後,自此孤孑一身,再無親故。

  可半年前三口鎮的小店裡,任安樂卻分明說,她曾有一弟,幼年而殤。

  任安樂沒有說謊,趙岩的查探也沒有錯,任安樂沒有兄弟姐妹,可是……帝梓元有,帝家嫡子帝燼言當年死於皇家聖旨之下時,只有四歲。

  任安樂說的,是那個她親手交到他手裡的孩子。

  若不是帝承恩被洛川帶到泰山圈禁,朝廷又難以探知安樂寨的消息,晉南這個聲名鵲起的女子,定會惹得皇家懷疑。

  他早該猜到,能讓安寧和洛銘西如此重視的人,天下間除了帝梓元,還能有誰。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略帶懶意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韓燁回神,眼底雲淡風輕,朝不知何時醒來的任安樂道:「剛才。」他走近兩步,「怎麼不去房間裡休息?」

  「這座寺裡不知道藏著多少鬼魅,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放心。苑書守在院外,這裡現在沒人能靠近。」安安靜靜一句話,任安樂說得很平常,韓燁兀地一愣,沉默片息才道:「下午你和苑書查到什麼了?」

  「鄭統領被關在最右邊的廂房裡,武當和青城派的弟子守著他,這裡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任安樂起身,壓低聲音道:「明日若是生變,我和苑書攔住他們,你先下山。」

  韓燁沒有點頭,只是挑眉:「你看出來了?」

  任安樂哼了哼,「死的弟子皆是各派新秀,武功不差,卻被人同時圍剿於半山,定是有內賊。」

  韓燁點頭,「鄭統領當初在密信裡提過,這次江湖中人齊聚化緣山是因為青城派掌門對各派送了英雄帖,所以這次青城派才會居於鼇首。」

  「你懷疑吳岩松?」任安樂摸摸下巴,「也對,我今日看他賊眉鼠眼,沒什麼一派之掌的氣度。」

  韓燁咳嗽一聲,解釋道:「他是上任青城派掌門之子。」

  「難怪,那青城派老掌門呢?」

  「閉關了,聽說當年他在師父手裡吃過不少虧,如今師父閉關,他也學上了。」

  「畫虎不成反類犬,明日小心青城派便是。」

  正在這時,院外有輕微的響動。任安樂和韓燁眉頭同時一皺,朝夜色濃濃的院外瞧了一眼。

  「安樂,明日軍醫會上山,記得早些領各位掌門去前殿,屍首上的刀傷是否是驍騎營所為,軍醫一驗便知。」韓燁突然抬聲,雖不至洪亮,卻也能讓院外隱隱聽到。

  任安樂心領神會,接口道:「殿下放心,一早我便讓苑書去守著,殿下早些休息。」說著抬步朝門口而去,一步步踩得倍兒響。

  外間窸窸窣窣的聲音倉皇遠去,任安樂行到院門口,回頭笑著朝韓燁眨眨眼,消失在月色裡。

  墨黑的身影漸漸不可見,韓燁倚在廊上,眼底瞧不出深淺。

  帝梓元真的很聰明,他只是一句話,她便能猜出他想做什麼。

  只是,若面前的這個人從來便是帝梓元,那任安樂呢?

  如果將來有塵埃落定的那日,那個為了百姓一身正氣,笑傲朝堂,讓他動心,活得肆意灑脫的女子,還會不會存在?

  京城相府,左相染疾休賦在家已有數月,齊貴妃一向孝順,請旨歸寧。

  後宮裡人人都道齊貴妃天生菩薩心腸,是個溫柔似水的好性子,她生得一副溫婉的好相貌,是以孕育皇子皇女,得聖寵數十年。

  書房裡,貴妃替左相倒滿清茶,和老父對弈,聲音不急不緩:「父親,您已休賦在府三個月了,還不願入朝?」

  後宮和前朝一向休戚相關,她要穩住地位,左相在朝中的勢力便不能動搖。

  「文秀,送封信去西北,讓昭兒做好回京的準備,萬不可再隨意出城,免得捲入邊塞北秦的兵事中去。」

  齊貴妃雖也擔心兒子安慰,卻有些反對:「父親,昭兒還沒有立下軍功,就這樣回朝豈不落了太子之下?」

  當年太子在邊疆禦敵三年,名聲赫赫,他廣得將領擁戴和百姓之心便是因為此般緣由。

  「不用了。」左相抿了口茶,聲音突然冷了下來,「一個死人,以後還有什麼好比的,咱們等了這麼多年,時候到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48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六章

  齊貴妃猛地一怔,握著棋子的微抖,片息後極穩當的將棋子落在棋盤上才抬頭,目光灼灼看著左相,「父親,此事慎重萬千,萬不能輕率。」

  太子去了化緣山處理江湖人士聚集之事,左相能出此言,想必是在化緣山有了佈置。但這件事賭上的是他們姜家已經萬人之上的富貴權勢,一旦敗露,必會萬劫不復。

  見女兒到此時還能忍得住告誡他慎重,左相很是滿意,摸了摸鬍子,露出一絲笑容,「此事籌謀雷霆萬鈞,無人能瞧的出來,你放心。」

  齊貴妃仍是皺眉,「父親,陛下尚在壯年,太子如今長大了,日後定會威脅皇權,遲早會遭陛下所棄,到時候不用動手,皇位也會是昭兒的,當初我們也是如此商議,這些年才會一直對太子小心逢迎,父親,您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左相微一沉吟,緩緩道:「倒也不是突有此想,只是這一年我感覺陛下對太子之心不似我們當初所設想的那般。」

  齊貴妃一愣,神情疑惑。

  左相淡淡道:「你可還記得當年你請陛下讓魏諫為昭兒啟蒙時,陛下說的話。」

  齊貴妃神色一變,面容浮出些許憤恨,點頭。

  魏家世代皆出帝師,文名知天下,左相雖與右相在朝堂上不和,但齊貴妃也知道若有魏諫教導,九皇子在儒林中必能與太子分庭抗禮,左相也是如此打算,便沒攔了齊貴妃的心思。

  韓昭三歲生辰時,嘉寧帝賜了滿殿珍品,齊貴妃笑言婉拒,只求嘉寧帝能為韓昭賜個好老師。

  嘉寧帝自然應允,只是在聽到齊貴妃言讓魏諫為九皇子啟蒙時,輕飄飄看了齊貴妃一眼,淡淡說了一句話。

  「魏卿,乃帝王師。」

  此話之重,齊貴妃自嫁入後宮、代已崩逝的皇后執掌六宮來,從未有過。

  她倉惶請罪,忙道只是一時口誤,嘉寧帝雲淡風輕揭過此事,只是之後三個月,再未踏入鐘秀宮半步。若不是左相乃大靖股肱之臣,她恐怕早遭了嘉寧帝厭棄。

  「父親,當年陛下確實對太子看重有加,但這些年他們兩父子相處平淡,甚少有言,陛下對昭兒也更加和悅,說不定已是對太子有所猜忌……」

  「我曾經也如此以為。」左相打斷齊貴妃的話,眉頭皺了起來,「當年太子在西北駐守三年,軍功無數,除了施家,武將一派也更靠攏於他,年初時陛下派太子下江南,自此江南之處也被控制在東宮之手,如今兵部,戶部,禮部尚書皆與太子交好,就連掌控京城的五城兵馬司使任安樂與太子的交往也在陛下默許之列。太子之師是魏諫,伴讀是齊南侯嫡子,一手教養的溫朔不過十五歲之齡就已官拜兵部侍郎……」

  左相一口氣說完,朝面色凝重蒼白的齊貴妃道:「文秀,我來問你,你以為朝中還有哪位皇子能與太子爭勢?就算是有我鼎立相助,昭兒也難以撼動東宮之位。」

  「朝中的形勢已經如此有利於太子了?」齊貴妃雖聰慧,可後宮向來不得干政,她並不知道朝政短短半年內已有如此變化。看重儲君是可以,但任東宮勢力膨脹至此,對於看重皇權的嘉寧帝而言,根本不是明智之舉。

  左相以一種格外意味深長的聲音道:「陛下一步一步走得精妙,我察覺時已經阻止不及,為了以示相府沒有不臣之心,我如今自然要休賦在府。」

  「父親,天無二主,東宮權大對朝政沒有半點好處,陛下他究竟為何如此?」

  左相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終於石破天驚來了一句,「文秀,忠義侯府之事並不簡單,恐怕和帝盛天有關。」

  齊貴妃握著棋子的手一抖,棋子落在棋盤上,碰出雜亂的響聲,不可置信的朝左相看去。她在嘉寧帝尚未為儲君時已嫁入忠王府,自是知道帝盛天對大靖朝的影響是何等恐怖,更知道嘉寧帝對帝家的忌憚。

  「父親,帝家家主不是早就亡故了,怎麼會突然扯出她來?」她問得又快又急,幾近倉惶。

  「誰說過帝盛天死了?」左相眼底劃過一抹嘲諷,「這些年是沒人敢在朝堂裡提起帝盛天,但你想想,又有誰敢說她已經死了?」

  齊貴妃面上有些尷尬,沒有接話。帝家十年前被整得連渣滓都不剩也沒看這個帝家前家主出來復仇,作為皇家人,自然會心安理得的以為帝盛天已經死了。

  「陛下沒有出手,忠義侯府百年世族,一年之內就敗落至此,若不是忠義侯府氣數已近,大靖之內就只有帝盛天能做得到,當年帝家大軍被坑葬青南山,忠義侯估計早被捲進帝家之事中,如今恐怕是帝盛天為了帝家回來了。」

  帝盛天此人,文達天下,武至宗師,其威望心性皆能與太祖比肩,這等人物,即便是要忠義侯府為當年之事付出代價,也只會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

  「但是這和陛下寵信太子又有什麼關係?」齊貴妃不明。

  左相沉默半晌,長歎一口氣。

  「太子雖以魏諫為師,但帝盛天當年卻對他十分喜愛,曾經將他接入靖安侯府親自教養,為其啟蒙。前幾日宮裡已經傳出消息為太子準備婚禮,太子妃正是暫居東宮的帝梓元,你當陛下不顧太后反對執意將她封為東宮妃位之主,真的是顧念當初舊情不成?」

  齊貴妃嫁入忠王府是在韓燁出世之後,自是對這些瞭解不多。她臉色大變,明白了左相話裡的含義。如果帝盛天十年後真是為顛覆韓氏江山而重現世間,那大靖未來的帝王,沒有人會比娶了帝梓元的韓燁更適合。

  「父親,那我們該怎麼辦?陛下這樣打算,豈不是斷了昭兒的路!」

  左相拍拍齊貴妃的手,安撫道:「我已經有了安排。」他頓了頓,眼神有些暗,「我入忠王府為幕僚起已過二十幾載,從未生過不臣之心,姜府效忠這麼些年,要的不過是新的從龍之功罷了,等太子亡於化緣山,為了對付帝盛天,陛下必會重新仰仗我姜家。文秀,你回宮吧,待這幾日消息來了再說。」

  齊貴妃今日回來陡聞這些事,正心緒不寧,點點頭,起身朝門口而去。

  左相突然想起一事,喚住她交代:「文秀,忠義侯如今對皇家和姜家都還有用,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現在還不能動。」

  齊貴妃腳步猛地一停,柔順的面上變幻莫測,心不在焉應了句『好』,回了皇宮。

  鐘秀宮,齊貴妃屏退眾人,臉色難看的把貼身女官喚來,低聲道:「錦繡,去把華陽閣裡的藥停了!」

  錦繡一愣,「娘娘,眼見著古昭儀就要生了,待她生下死胎,咱們也可為九皇子除了一個禍患。」

  「她肚子裡的孽種還不能出事,馬上把藥停了。」齊貴妃厲聲道。

  錦繡從未見過齊貴妃這個模樣,駭得一驚,「是,娘娘。只是……」她猶疑著回,「就算是現在停了藥,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也未必還保得住。」

  這藥古昭儀吃了大半年,臨近要生了才停,天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齊貴妃朝後一躺,靠在軟榻上,神情疲憊,「罷了,看天命吧……」

  鐘秀宮內安靜了一整晚。

  與此同時,化緣山,臨近晨曉。

  寺外的空地上,幾個黑衣人趁著守衛的弟子昏昏欲睡,悄悄潛近了蓋著白布的屍體旁,見無人發現,幾人相視一喜,就欲抬著屍體朝山下而去。

  正在此時,一聲爆喝傳來,巨大的寬劍夾著雷霆萬鈞的氣勢砸在這幾人身上,真的是硬生生的咂,那幾人一個踉蹌,肩上背著的屍體落在地上,不遠處昏睡的各派弟子也清醒過來。

  眾人抬眼,只見苑書威風凜凜站在寺門上,雙手插腰笑得正歡。

  「小的們,把這些見不得光的給姑奶奶我扒了,讓我看看這些賊人長什麼慫樣!」

  領頭的黑衣人眼見不妙,盯著苑書的眼底顯出幾分怨毒,但仍是急忙打手勢讓自己人後退。

  這是哪裡來的土匪腔調!各派子弟面上的古怪之意來不及消散,見黑衣人退散,也知道不妥,頓時欺上前攔住他們,刀劍鏗鏘聲在幽靜的古寺前響起。

  苑書居高臨下看著兩方打鬥,眉高高挑起,黑衣人訓練有素,身手一點也不低於各派弟子,甚至隱隱還強上些許,再加上他們招式狠毒,一時間竟有突出圍堵的跡象。她哼了哼,看了一眼天色,從寺門上飛下來,拿起插在地上的巨劍,朝黑衣人劈去。

  苑書的加入讓兩方形勢陡變,黑衣人被圍攏在圈子裡,漸漸不敵,眼見著就要被擒,幾人對視一眼,除了領頭之人,竟用盡全力逼退眾人,突然劍鋒一轉,朝自己的脖子抹去。

  苑書即便武功高超,也無法阻止這些人同時自盡,記起任安樂的叮囑,她面色一變。

  就在幾個黑衣人命喪當場之際,十來個石子突然從寺中飛出,打在這些人右肩上,劍鋒停在脖子半寸之處,黑衣人被點了穴道,瞪大眼靜止不動。

  晨曦漸明,遠處朝陽升起,天際第一抹曙光劃過蒼穹,落在化緣寺外。

  各派弟子轉頭,看向寺門口處,任安樂和韓燁領著眾掌門,急急朝寺外走來,任安樂手中還握著幾粒石子摩擦,顯然剛才是她出的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8:58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七章

  「師父,這些人潛上山,想偷各派弟子的屍體,是苑姑娘幫了我們。 」武當首徒柳行收劍,快步走到古蒼面前,朝苑看了看,拱手道。

  古蒼和幾位掌門對視一眼,揮手讓柳行退下,看向韓燁:「殿下……」

  韓燁和任安樂在晨曉時將他們喚醒,什麼也沒說就直奔寺門,正好碰見歹人搶奪屍體,這事兒定不簡單。

  韓燁行上前,「諸位掌門,昨晚我告知任將軍今日晨曦時會有軍醫前來驗傷,這一早便有人來搶奪屍體,來人意欲為何,想必不用我說諸位也明白。」

  幾位掌門紛紛點頭,神情凝重起來。下山的路早被各派弟子封鎖,這些人卻從天而降,行蹤鬼魅,只可能是一早便潛伏在化緣山伺機而動,再者對軍醫上山如此警惕者,想來想去也只會是前幾日屠殺弟子的真正兇手。

  古蒼朝柳行揮手,怒道:「將這些人的面紗都揭下來。」

  他沒吩咐把啞穴解開,看黑衣人的狠勁,咬舌自盡也不是不可能,一般只有豢養的死士才會如此,古蒼朝韓燁望了一眼,心底隱隱明白,這件事恐怕是朝廷幾位皇子爭位,禍及了他們武林。其他幾位掌門也不是糊塗人,都猜到了幾分。

  沒人瞧見站在後面的青城派掌門突然變幻的臉色,他朝柳行看了一眼,神色冷沉。

  黑衣人的面紗被揭開,皆是些普通的容貌,只是眉宇間很有幾分戾氣。柳行在他們身上搜了搜,只在一個人腰間尋到一把驍騎營慣用的匕首,立刻轉身交到古蒼手上。

  「去把鄭統領請出來,讓他認認此人可是驍騎營的。」這些人顯然是冒充的,古蒼此時已經信了韓燁,連帶著對鄭華也用了一個『請』字。

  柳行領命而去,不一會,鄭華被帶到寺外空地上,一見韓燁,他眼底露出幾分慚愧,聽明寺外的情形後,仔細辨認那幾個黑衣人,他搖頭道:「殿下,諸位掌門,這些人絕不是我驍騎營的將士,前幾日定是他們冒充,劫殺了各派弟子。」

  鄭華說得篤定萬分,一時間,幾位掌門皆有些頭疼,這些黑衣人意欲挑起太子和武林的爭鬥,顯是針對太子而來,他們各派此次受了牽連,不可能忍下這口氣,現在最重要的是必須知道想漁翁得利的究竟是誰!

  「古蒼道長,可否讓鄭統領先將這些人帶下山,等審出幕後之人,我必給大家一個交代。」韓燁行上前提議道,見古蒼和幾位掌門點頭,他揮手讓鄭華把人帶走。

  吳岩松見殿前之事落定,朝黑衣人望了一眼,舒了口氣,甫一轉頭,正好撞上任安樂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覺來。

  「慢著。」清亮的女聲突然響起,吳岩松驟然抬頭,見任安樂越過鄭華,朝被定住的黑衣人而去。

  眾人不知任安樂為何突然開口,只是她身份擺在這,也無人斥責於她。韓燁不經意瞥見吳岩松難看的神色,眼底明瞭,劃過隱約的笑意和期待。

  任安樂繞著那幾人走了一圈,眼眯著,停在領頭的黑衣人面前,突然轉頭朝青城派掌門看去,「吳掌門,昨日我家的丫頭可是將你的徒弟傷得不輕?」

  任安樂這一句突兀而不知所謂,吳岩松露出個僵硬的笑容,「任將軍,此事無需介懷,小徒無禮在先,不過是受了點皮肉傷,此時正在廂房休養……」

  幾位掌門聽見這番解釋,才發覺一向緊跟在吳岩松身邊的魯文浩然不在,心底頗為不屑,堂堂男兒,只是點小傷,竟還需要臥床休養!

  「難怪,青城派弟子皆在,唯獨不見他。」任安樂挑了挑眉,突然開口:「吳掌門,我有件事想問你,請掌門不吝相告。」

  「任將軍請說。」

  任安樂走到地上青城派弟子的屍體旁,看向吳岩松:「吳掌門,你青城派的青嵐劍典冠絕江湖,只是我聽說此劍典必須以左手持劍才能將威力發揮到更大,是也不是?」

  吳岩松神情驟變,向前兩步就要抽出佩劍,「任安樂,這是我青城派秘事,你是如何得知!」

  「吳掌門且慢。」古蒼攔住吳岩松,轉頭看向任安樂神情嚴肅,「任將軍,我們武林有武林的規矩,你提起此事究竟為何?」

  任安樂嘴角一揚,突然抽出身旁一弟子的佩劍朝地上躺著的青城派弟子刺去。

  「任安樂你欺人太甚!」吳岩松驚怒莫名,拔劍朝任安樂而去。

  突然兩道人影出現在任安樂面前,同時朝吳岩松擋去,吳岩松被彈開,連退三步。

  眾人定神瞧去,韓燁和苑書肅目站在任安樂面前,不動分毫。

  古蒼心底暗驚,韓燁是淨玄大師的弟子,有此身手不足為怪,但這丫頭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麼一身蠻力。

  冒犯屍體乃是大忌,眾掌門顧不得其他,正欲朝任安樂責問,卻見她手中長劍停在青城派弟子屍體的左掌上,劍尖一挑,掌心翻開朝向眾人。

  「吳掌門,你青城派弟子既然慣用左手,那為何掌心卻不見一點厚繭?」任安樂抬眼,不緩不急慢慢開口。

  眾人紛紛朝那青城派弟子望去,見左手虎口處果然不見一點傷痕,心底犯疑。柳行得了古蒼的眼神,走到這些穿著青城派衣袍的屍體旁,翻開兩掌,發現所有人皆是右手使劍。

  古蒼朝吳岩松望來,「吳兄,這是怎麼回事?」青城派弟子數百,他們不可能都識得,平時只憑衣袍辨識,但若死在這裡的不是青城派子弟……

  吳岩松一怔,昂頭聲音有些僵硬:「古兄,不要聽任安樂胡說。」他頓了頓,陰沉的朝任安樂看去,「我青城派的劍典只有入室弟子才能學,這些位份低下的弟子自然沒有資格,任安樂,你如此污蔑本派,是何心!」

  「哦,是嗎?」任安樂眼底拂過一抹深意,無視吳岩松的氣急敗壞,身形一動,突然移到那黑衣領頭人身旁,以劍翻開那人左掌,笑道:「吳掌門,此人你可識得?」

  眾人望去,那左手虎口處滿是厚繭,想必平常慣用左手,黑衣人面色大變,薄薄的冷汗自額間冒出。

  「賊匪之人,本掌門自是不認得。」吳岩松拂袖,「況且諸位掌門也可以作證,我青城派入室弟子中,並無此人……」

  他話音未落,任安樂突然起劍朝黑衣人臉上劃去,眾人一陣驚呼,長劍飄忽而過,極快的落下幾道殘影,任安樂收劍,吹了吹劍尖上的皮屑,哼了一聲。

  「吳掌門,這種東靈樹皮做成的的人皮面具,破綻太大,給弟子用這種不上檯面的末流東西,你們青城派缺銀子了不成?」

  那領頭黑衣人臉上的面具被任安樂劃開,出現的面容赫然便是青城派首徒魯文浩!

  吳岩松臉色陰晴不定,手中本已鬆掉的長劍猛地握緊,警惕的望向一眾掌門。

  「吳岩松,屠殺我門弟子的竟然是你青城派!」饒是古蒼一向心性寬厚,此時瞧見這麼一副情形,也忍不住怒喝。

  這次武林召集帖是青城派所發,他們為了響應才會千里遠赴化緣山,哪知卻陷入了青城派早已布好的陷阱,跟來的半數子弟盡皆喪命於此,他豈能不恨!與他有同樣遭遇的其他三位掌門亦是如此,猜出了緣由,紛紛跟在古蒼身後沉著臉朝吳岩松圍攏而去。

  吳岩松打了個手勢,他身後的青城派弟子立刻擺陣擋在他前面,從寺中更是躍出不少黑衣人站在他身後。

  見吳岩松退至後面,又有黑衣人接連出現,古蒼等人一怒,紛紛運力拔劍,哪知他們突然臉色一白,吐出一口血來。

  除了古蒼,其他三位家主本就受了箭傷,更是不濟,蘇家家主神色冷凝,「吳岩松,你在我們身上下了化功散!」他們在武林中已是翹楚,能不動聲色將藥下到他們的吃食裡,除了吳岩松,根本沒有人能做到。

  場上情形陡變,韓燁和任安樂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底的凝重。

  各派的弟子急忙護在各自掌門四周,為其護法。幾位掌門盤腿坐下,點住周身大穴,開始運氣療傷。

  「不錯,你們這幾日的吃食都被我做了手腳,三日之內,只要運用內力便會血脈逆流。至於那些弟子,自然也是我安排的人取了他們的性命。」 見事蹟敗露,吳岩松也不再偽裝,臉上的陰狠表露無遺。

  「卑鄙無恥,簡直枉為一派掌門。」三清觀五合道長是個倔老頭,當即便怒駡起來。

  「吳岩松,你青城派相傳百年,今日做出這種事,就不怕武林群雄群起而攻之?」古蒼沉聲喝問。

  「我怕什麼!永寧寺也就罷了,你武當崛起不過幾十年,憑什麼位列在我青城派之上。今日只要你們都死在化緣山上,到時候還不是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他陰測測的朝太子和任安樂看了一眼,「世人只會知道太子率兵攻打化緣山,四派掌門和太子慘死於此,不用我出手,你們自會被朝廷剿滅,到時候我青城派便能成為武林第一大派,揚眉吐氣!」

  吳岩松的視線逡巡過幾個掌門,最後落在任安樂身上,「任安樂,你不好好待在晉南,跑出來多管閒事,老夫今日就把你的命一併留在化緣山,也好給太子陪個伴。」

  「吳岩松,你和誰勾結來取孤和諸位掌門的性命?」韓燁走出,攔在任安樂面前,聲音淡淡,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

  吳岩松呼吸一滯,對著韓燁眯眼道:「太子,皇城裡的那把椅子太燙手,你還是安心做個糊塗鬼上路得好。」

  「你若說實話,你的命留下,但孤可以給青城派一條生路。」

  「太子殿下好大的口氣。」吳岩松笑得陰險,拍了拍手,「出來。」

  他話音落地,兩道人影從寺內躍出,出現在兩方人馬之間,他們身負長劍,身影如鬼魅,一見便知是頂級殺手,絲毫不遜於早已成名的江湖高手。

  苑書握著巨劍向前兩步,眉頭皺起,護在任安樂和韓燁面前。

  韓燁神情微有凝重,緩緩抽出腰中軟劍,運力一彈,清越的劍鳴響徹在化緣寺外。

  幾乎是瞬時,四野山林中鳥雀四起,寒光隱射,眾人抬眼,倒吸一口涼氣,不知何時起,化緣山四周的高地茂林中被無數驍騎營士兵圍住,長弩架於山間,弓箭拉至滿月,指向寺外的空地上,似乎只待韓燁一聲令下,此地便能被夷為平地!

  各派掌門見此情形,朝面容不改的韓燁看了一眼,暗暗驚歎。他想必是早就猜到了會有這場動亂,才會將驍騎營將士埋伏於此。

  吳岩松臉色一變,正欲開口,一道蒼老沉鬱的聲音響徹在化緣山頂,渾厚的內力震得所有人心神一凜。

  「好一個大靖太子,臨危不亂,心思深沉,韓仲遠倒是教了個好兒子出來!」

  眾人聞言大驚,世間敢直呼當今天子名諱的寥寥無幾,除非……大靖立朝之前,此人就已名動雲夏,和太祖相存在同一個時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9:09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八章

  山巔掠過一道浮影,身著湛青衣袍的老者瞬間出現在寺外的一塊圓石上,鷹鉤鼻,相貌生得極為冷厲森寒,青城派掌門和這老者有幾分相似,顯然來人便是青城派老祖吳征。

  幾位掌門神情沉鬱,陡然變了臉色,就連任安樂和韓燁也是如此。

  剛才拂過山巔的人影御氣無痕,感覺不到一點內勁波動,就連此時他人站在不遠處,也瞧不出一點氣息,通常能達至如此境界的,唯有宗師。

  青城派老祖隱數年,不想修為竟已到了這般恐怖的地步,難怪吳岩松敢信誓旦旦留下各派掌門和當今太子的性命,原是有了倚仗。

  就算太子布下精兵,恐怕也不及青城老祖一人之力。二十年前大靖得以建朝,便是得了永寧寺淨玄大師和武當天演道長鼎力相助,宗師之力往往可敵萬軍,足以逆轉一場戰役的勝利。

  韓燁吐出一口濁氣,俊朗的眉肅了起來,他算准所有,卻偏偏沒料到吳征已經晉位宗師之列。

  吳岩松見老者出現,喜不自勝,行到他身邊道:「爹,這些人不識好歹,您出手教訓教訓……」

  「沒用的東西,幾個廢人都解決不了。」吳征打斷吳岩松,冷聲呵斥,吳岩松神色怏怏,退到一旁。

  「苑書,等會無需戀戰,帶你家小姐離開化緣山。」

  苑書聽得吩咐,離任安樂更近了幾分。任安樂陡聽此言,負在身後的手一頓,眯眼朝韓燁看去,神情莫名。

  韓燁走出眾人之列,毫無畏懼迎上前,拱手:「吳老掌門?」

  已近古稀,看上去卻只有五十開外的吳征笑得很是僵硬,「小娃娃若是願意,喚我一聲老前輩,老夫也受得起。你師父如今在何處?」

  「師父在泰山閉關,吳老前輩可是想再續麓山之約?」韓燁回的不卑不亢。

  其餘掌門一聽這話,暗暗咂舌太子對著青城老祖然敢提起這件往事,著實是個膽大的。數十年前雲夏大亂,江湖之上也是一陣腥風血雨,當時淨玄大師和武當天演掌門約戰各派高手於麓山,青城老祖慘敗,自此青城派龜縮山門,大靖立朝後也是尊泰山,重武當,青城自此風光不再。

  這件事,可謂是青城老祖平生恥辱。

  果然,青城老祖的面容登時便陰沉下來,他打量了韓燁幾眼,冷冷道:「不愧是韓子安的孫子,不怕死的硬骨倒是傳承了幾分。 」

  不待韓燁回應,他抬眼朝任安樂看了看,目光劃過苑書的時候很是露出幾分意外,「老夫久不出江湖,如今的年輕人倒是後生可畏。小丫頭,你師尊是誰?」

  向來無法無天的苑書神情有些緊張,她握緊巨劍,全身繃緊,「老頭子,本姑娘天賜神力,無師自通。」

  青城老祖哼了一聲,望向寺外眾人,「誰的徒弟都好,今日都得把命留在這兒。」他眼底露出一抹猩紅,森冷一笑,乾癟的右掌上紫紅色的內勁若隱若現。

  「驍騎營護好各派掌門,苑書,帶你家小姐走!」幾乎是瞬時,韓燁驟然躍向半空,手中長劍鳴出清越之聲,朝青城老祖而去。

  韓燁的劍法大開大合,頗具氣象,吳征輕『咦』一聲,生了好奇之意,未盡全力,單手迎向韓燁。

  與此同時,吳岩松揮手,黑衣人和青城派弟子朝各派掌門攻去。掌門全都負傷,又有大宗師出現,各派弟子士氣大跌,抵抗得很是有些疲乏。

  「小姐,你先走,我來擋著。」看著寺門前一片混戰,苑書拉著任安樂後退幾步,低聲道。

  任安樂皺眉,就欲推開苑書的手,苑書神色一動不動,攔住她,「小姐,這裡有宗師,我和太子攔不了多久。」

  任安樂看了她一眼,朝前走去,「以前在晉南,我什麼時候丟下過你。」

  「苑琴說過不能讓您出一點事!」

  「我也答應過苑琴,每年年節都會讓你陪她放煙火。」任安樂轉頭,眼底微有笑意,「本當家的承諾向來千金不換。」

  話音落地,她隨手卷起一把長劍,身形一動,攔住了就要朝半空中的韓燁襲去的兩個黑衣人。

  「背地裡偷襲,真是浪費了一身武藝。算了,委屈委屈本當家的劍,送你們一程好了。」任安樂聲音懶洋洋的,攻勢卻一點都不緩,雜亂無章的劍法硬是讓兩人連退幾步。

  那兩人對視一眼,眼底有些驚駭,突然劍鋒一轉,互相配合,化成劍陣,頓時威力驟升數倍,一時間倒也不弱於任安樂。

  任安樂皺眉,這兩人很是有些難纏,且招式狠毒,想不到青城派除了青城老祖,然還有這等幫手。

  場上混戰片刻,吳征以掌為劍和韓燁交戰,漸漸不耐煩起來,他看了四周一眼,見不少青城派弟子和黑衣人死在四野山林裡射出的密箭之下,心底一怒,終於用了八成力拂袖推出一掌。

  韓燁被震得倒退數步,心血翻湧,吐出一口血來。

  任安樂瞧得此景,眼神一暗,奈何被兩個黑衣人死死纏住,挪不開身。

  「小姐,你去幫殿下。」巨劍陡然插入交戰之中,苑書用力砍下,對任安樂大喊。

  任安樂點頭,抽身朝韓燁和青城老祖的方向而去。

  韓燁劍尖杵地,手腕處有血跡順著劍流下,青城老祖立於他不遠處,掌心內勁湧動。

  「老夫便提早送你去見見你那個短命的太祖!」

  咆哮聲響起,青城老祖飛身朝韓燁天靈蓋劈來,韓燁猛地沉眼……千鈞一髮之際,一把長劍橫空出現挑開青城老祖的掌勁,拉著韓燁連退幾步。

  青城老祖看著突然出現的人,神情有些訝異。

  任安樂面容泛白,氣息不定,手中的劍斷成兩半。韓燁眉頭皺得死緊,剛才差點喪命於青城老祖手中之時亦不曾動容的神色破碎開來:「胡鬧,你怎麼還不走!」

  「哪這麼多廢話,我想留便留,不想留你拖都拖不住我,怎麼,你想一個人留在這做個千古流芳的大英雄?別忘了,你回去還要成親娶新嫁娘的!」

  「任安樂!」見她此時還有心情開玩笑,韓燁氣得發抖,怒吼出聲。

  任安樂懶洋洋捂了捂耳朵,「殿下,我聽到了,不用如此大聲。」

  「你這女娃娃膽子不小,本事也不小,竟然能攔下老夫一掌。」青城老祖眯著眼,「年紀輕輕的,能多活片刻便是片刻,急著來尋死做什麼?」

  任安樂眉毛一挑,她把斷劍朝地上一插,隨手挑起地上散落的長劍,聲音朗朗:「我的命除了天誰都不敢收,老頭子,你一把年紀了,可別紮了手!」

  「去後山。」她朝韓燁丟出三個字,劍尖一挑,淩厲的劍勢卷起,刺向青城老祖。

  韓燁一怔,朝遠處在樹上待命卻又怕傷了他的弓箭營將士看了一眼,心底明瞭,只要引開青城老祖,有苑書在,其他人還有一線生機。

  心思一動,他輕喝一聲,內勁注滿軟劍,拼盡全力和任安樂前後夾擊將青城老祖朝後山逼去。

  不過片息,寺門前便不見了三人身影,苑書擔心任安樂,一把巨劍使得風生水起,那兩個黑衣人眼見不敵,心一橫,以血氣運轉內力,招式更加兇狠。

  各派子弟見有了求生的機會,士氣大振,一邊抵抗一邊抬著自家的掌門朝山下跑。

  後山,任安樂和韓燁配合默契,雙劍渾然一體,合力將青城老祖逼到懸崖處才停下來,只是兩人氣息紊亂,韓燁因為先前受了傷,面色更加蒼白,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

  青城老祖沒想到閉關數年位列宗師後還會被兩個小輩逼到這種地步,臉色更是陰沉。

  「無為心法!」剛才任安樂出手時他只是懷疑,現在交過手,完全可以確定面前的這個女子也會永寧寺鎮寺心法,青城老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想不到淨玄這個老和尚竟然收了兩個徒弟,我一次解決完也好。」

  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他皺起眉,「不對,我只聽說過老和尚收了韓家的後人,任安樂,你究竟什麼來頭!」

  任安樂咧開嘴笑了笑,在青城老祖的注視下吐出兩個字:「你猜!」

  她和韓燁對視一眼,手中長劍舞動,合成半圓,猛地一齊朝青城老祖而去。兩人的心法皆傳自泰山一脈,珠聯璧合更是威力大漲。

  青城老祖被逼得倒退幾步,連衣衫都被淩厲的劍鋒劃破,他神情陰鷲,「好,好,然能逼我用全力,這次下山倒也不算白走一趟!」

  他話音落定,十成之力盡出,掌心處以內勁化出猶若實質的血紅之焰,躍向半空,夾著毀天之勢朝韓燁和任安樂而去。

  一時間,飛沙走石,兩人被這股可怖的內勁壓制得連連後退,逼近懸崖邊,只能憑劍鋒的餘勢死死抵抗。

  「安樂,退開!」韓燁朝任安樂怒吼。

  任安樂搖頭,唇抿得死緊,「韓燁,別說廢話。」

  「誰都走不了!」

  青城老祖眼中寒光更甚,加重內勁,任安樂一口血吐出,臉上漸現枯敗之色,眼見青城老祖的掌風臨至任安樂身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旁的韓燁猛地拽過她,抱住任安樂,擋在她面前。

  掌風透過身軀的勁力讓任安樂一震,但……血肉被劃破,骨頭碎裂的聲音落在耳裡更加清晰,她不可置信的抬眼,韓燁抱著她,眼底的神采幾近枯敗。

  他的手緩緩鬆開,大口大口的血從嘴裡吐出,衣衫染盡。

  「安樂,快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9:20

卷一 任安樂 第六十九章

  寺門前,吳岩松見場面僵持,青城派弟子在弓箭突襲下損失慘重,也紅了眼,一劍迎上苑書,將青龍從戰局中換下來,聲音陰冷:「去後山,殺了太子!」

  這次化緣山之局本就是為了太子而設,若是太子活著,一切都是白搭。

  青龍收劍,點頭,飛身朝後山掠去,苑書被白虎和吳岩松纏住,只得眼睜睜的看著青龍離開。

  後山懸崖邊。

  韓燁的聲音嘶啞暗沉至極,任安樂從沒見過他這幅模樣,她認識的韓燁一直淡雅溫潤,冷靜睿智,哪裡會像現在這般狼狽不堪。

  「安樂,我無事。」似是看到了任安樂的臉色,韓燁安撫的笑笑。

  懷裡的人死死把她往外推,卻漸漸沒了力氣,任安樂手間滿是鮮血,墨黑的眼底顯出猩紅之色,素來淡漠的面容驟然破碎。

  她猛地揮出手中斷劍,用盡全力扔向青城老祖,青城老祖被逼得退後,見掌間被斷劍劃破,嗜血之意更甚,重新凝聚掌力,兩人都無再戰之力,只得看著淩厲的掌風再次襲來。

  突然,一把鐵劍橫空出現,劍勢快如疾風,硬生生將青城老祖的掌力劈開,護在兩人面前。

  來人劍法高深,絲毫不遜於韓燁和任安樂,青城老祖皺眉,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收掌淩空而立,心底暗暗心驚,他久不下山門,沒想到如今的後起之秀居然都不容小覷。

  任安樂和韓燁驟得生機,抬眼看著背對的人影,俱是一怔。

  歸西身著布衣,手握鐵劍,一身氣勢比之半年前猶如天壑,隱隱竟有跨入宗師之列的意境。

  「你是何人?為何壞老夫之事?」青城老祖臉色鐵青,如果這人要硬拼,他少不得也會受點傷,雲夏之上何時出了這等人物!

  「受人之托,保這兩人的命。」歸西握劍的手穩如泰山,他回頭,「任將軍,帶殿下離開。」

  任安樂點頭,眼底露出一抹感激,扶起韓燁朝一旁退去。儘管奇怪,可這也不是問他為什麼死而復生、又恰好入化緣山救他們的磨嘰時候。

  「前輩何必苦苦相逼,與人方便,他日青城派或許能留一縷香火。」歸西劍眉微凝,淡淡道。

  「混帳!小子,只要你一日未入宗師之列,老夫的事就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青城老祖眼厲如鷹,手中炙火更甚,朝歸西撲來。

  「任將軍,現在走!」歸西大喊一聲,鐵劍舞出連天幻影,遮住青城老祖。

  任安樂扶著韓燁繞過戰圈正欲離開,猛不丁的一把劍從旁邊而來,直直刺向任安樂頸處。千鈞之際,已經功法散盡的韓燁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她,用盡最後一點真元凝聚成劍氣刺向來人。

  任安樂踉蹌兩步,驟然回身,呼吸一滯,指尖因為無法自持微微顫抖起來。

  一把長劍從韓燁胸前穿胸而過,鮮血一滴滴濺落,染紅了任安樂的眼。

  她瞧見韓燁望過來時眼底的一抹決絕,遍體生寒。

  「韓燁,停手!」任安樂這一聲叫得冷厲驚慌。

  青龍抽出劍就要朝任安樂而來,卻發現怎麼都動不了,低頭一看,眼底隱有驚駭。

  韓燁左手握住劍身,猛地朝自己身體裡刺去,青龍猝不及防下被他拉近,面容大變。

  韓燁右手凝聚的劍氣死死刺進他胸口,青龍神色一狠,居然拉著韓燁一起朝一旁的萬丈深淵跌去!

  「韓燁!」任安樂的聲音響徹在化緣山頂峰,悲愴莫名。

  與此同時,看到這一幕的歸西神情一凜,手中鐵劍陡然幻出無數虛影,化成強大的劍陣朝青城老祖襲去。

  「萬象劍法!你居然會萬象劍法!帝盛天是你什麼人!」青城老祖面容陡變,甚至生出些許驚駭,他被劍陣逼退,大聲質問。

  歸西沒有回應,轉身朝懸崖而去,只來得及看到任安樂毫不猶疑的跟著韓燁一起跳下萬丈懸崖。

  「帝盛天居然沒死,她也在化緣山裡?」

  歸西轉身,冷冷道:「老祖若是想見帝前輩,我便喚她出來和前輩一見。」

  青城老祖眉毛動了動,朝空蕩蕩的四周看了一眼,陰測測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帝家是亡在韓家身上,她不可能派你來救韓燁,你要救的是那個女娃娃!」他略一停頓,「剛才的那個女娃娃是……」

  想來是突然明白了個中緣由,青城老祖臉色變了又變,突然轉身朝山下掠去。

  韓燁身受重傷,掉下萬丈懸崖必死無疑,若是這個女娃娃的身份真的如他所想,青城派恐怕大禍將至,有面前這人在,他也殺不盡化緣山上的人,看來只有儘快入京,將一切告知姜瑜,或許能借著此功在嘉寧帝面前討價還價,為青城派留點香火,他雖然間接害死了韓燁,可是比起帝盛天重臨世間,對韓仲遠而言,死個把兒子想必他也只能認了。

  青城老祖活到這把年歲,一個念頭轉過就為自己重新找好了最堅固的盟友。

  歸西見青城老祖被自己嚇走,舒了一口氣,看著深不見底的懸崖皺起了眉。

  「小姐!」苑書的咆哮聲陡然響起,驚天動地的嗓門駭得歸西一跳,他見苑書躍到懸崖邊,劍一甩就要跳下去,急忙伸手攔住她,怒道:「你瘋了,化緣山下瘴氣遍佈,跳下去死路一條。」

  「不用你管!」苑書一把甩開他的手,雙眼通紅,「我家小姐在下面。」

  「什麼狗屁話,你家小姐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歸西喝了一句,冰冷的聲音怵得苑書一愣。「我受人之托來救人,人沒救到不會走。任安樂和殿下都不像是短命的人,你死了,誰來找他們。」

  苑書從沒見過說話這麼刻薄的人,任安樂出了事,她也是一時情急,現在想明白也安靜下來,「我家小姐真不會有事?」

  歸西見這姑娘生得憨厚,聲音緩了緩,「青城老祖離開了化緣山,吳岩松肯定也會跟著逃走,你先把各派掌門送下山,吩咐張雲趙擎協助鄭統領清點陣亡將士,將驍騎營駐紮在山下隨時候命,然後派人秘密送信回京,一定要將密信交到陛下手裡,就說殿下和任將軍跌入懸崖,生死未知,請聖命裁決。」

  苑書掰著指頭一件件記下,聽完後著實一愣,這個不知道打哪裡冒出來的人怎麼對東宮如此熟悉,她睜大眼仔細瞧了瞧歸西,突然一咋呼,「你是簡宋統領!」

  半年前的簡宋每日穿著盔甲,老實敦厚,哪像現在布衣著身,清冷傲氣,十足的武林人士,再說功夫氣質也相隔甚遠,是以她一時沒認出來。

  「你不是掉下了蒼山,怎麼詐屍了?」苑書曾經聽任安樂說過,簡宋乃沐王細作,受了太子一劍,死在了蒼山。

  「誰說掉下懸崖就必死無疑。」歸西著實被這個一驚一乍的姑娘鬧得頭暈,擺了擺手,收劍,「我被人救了,如今來還恩。」

  這時苑書琢磨明白了,摸了摸下巴,「我知道了,是我師父救了你。」

  歸西挑眉,「你師父?」

  「你剛才不是使了萬象劍法嗎,那是我師父壓箱底的絕技。」

  「帝前輩的徒弟不是任將軍?」歸西驚得不淺,被帝盛天收留教導半年,他已經知道任安樂才是帝家小姐,但卻沒想到帝盛天的弟子居然不是帝家後人,而是面前這個丫頭。

  「小姐在武學一途上的天分沒我高,所以我就拜師了,小姐學的是泰山淨玄大師的無為心法。」苑書聳聳肩,丟下歸西,轉身朝山下走去。

  歸西看她走得雲淡風輕,「你不擔心你家小姐了?」

  「連你掉下山崖都能活過來,我家小姐定會無事,簡宋,你先下去,等我把山下的事安頓好了再去找小姐和殿下。」

  看著苑書遠走的身影,歸西咳嗽一聲,喊道:「丫頭,我叫歸西。」

  苑書擺擺手,示意聽到了,歸西看了懸崖下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化緣山三面皆是萬丈懸崖,瘴氣密佈,尋常將士根本下去不得,憑他和苑書兩人,一時半會還真尋不到。任安樂還好,只是輕傷,但是太子……先受了青城老祖一掌,又中了一劍,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但他真沒想到這兩人能做到這份上,韓燁不惜以身擋劍,任安樂連一絲猶疑也沒有,就跟著韓燁直接跳了下去。

  滅門之仇啊……歸西歎息一聲,有些感慨,從崖上躍下,找人去了。

  兩日後,風塵僕僕的青城老祖看著隱約可見的帝都城門,總算舒了口氣。他身後跟著的吳岩松面容疲憊,很是倉皇。

  「爹,您如此著急趕赴京城,難道是淨玄下山了?」行過這片樹林就是京城,見青城老祖難得有了個好臉色,吳岩松小聲問。

  青城老祖哼了一聲,「那個老禿驢向來滿嘴仁義道德,有什麼可怕的。我擔心的是另一個人……」

  「爹,您現在位列宗師,還有誰能取您的性命?」

  見城門遙望可見,青城老祖鬆了心神,沉聲道:「帝盛天入世了。」

  吳岩松神情愕然,驚得目瞪口呆。帝盛天!那個輔佐太祖建立大靖朝的煞神帝盛天居然還活著!

  青城老祖提起這個名字,也沉默下來。

  淨玄是出家人,天性豁達慈悲,不會趕盡殺絕,可是帝盛天不同,她若願意,青城派百年山門一夕間便會蕩然無存,無論老幼。

  恐怕數百年歲月,雲夏之上也難得出這麼個人物。

  十八歲位列宗師,傲嘯江湖,十年時間磨練出銳不可當的帝家鐵騎,二十八歲和韓子安建立大靖王朝。

  二十年前的錦繡江山,雖是韓子安稱帝,可無冕之王帝盛天當之無愧。

  只可惜,她遇見了韓子安。若不是如此,恐怕大靖江山如今早已是帝氏把持。

  他一直以為韓家十年前敢如此對付帝家定是帝盛天已死,卻沒想到她竟然還活著。

  「爹……」吳岩松的聲音有些哆嗦。

  青城老祖心神一凜,猛地抬眼朝前方看去,握著韁繩的手抖了一下。

  林子內飛鳥絕跡,方圓百米突然寂靜無聲。

  不遠處的涼亭內,一人身著墨黑長袍,髮絲如雪,悄然負手而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9:32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章

  即便只是個背影,青城老祖也絕不會認不出此人——帝盛天。

  身下的馬躁動的退後了幾步,他從馬上躍下,行了幾步,和涼亭保持數米距離。

  此時,帝盛天回轉頭,眉眼淡漠。

  青城老祖一怔,帝盛天隱跡十幾載,容貌竟和當初沒什麼變化,想必一身功法早已晉入大宗師之境,一時不由心下膽寒。

  「想不到雲夏之上又多了一位宗師,老祖瞞得真好,天下間知情者恐怕寥寥無幾。」

  「不過是邀天之幸,遠比不得帝家主。數年不見,帝家主可還安好?」青城老祖負手笑道,向來陰鷲森冷的面容罕見的露出了和暖之色。

  「不好。」帝盛天淡淡道。

  青城老祖被噎了一下,他本就是隨便一問,哪知帝盛天竟連場面話都懶得應付。他一邊打手勢讓一旁傻愣著的吳岩松伺機逃走,一邊打著哈哈道:「誰這麼不開眼,敢惹得帝家主生氣。」

  「你要殺我帝家的人,我怎麼會心情好?」帝盛天抬眼,回得一本正經。

  青城老祖心一抖,看來帝盛天是專門等在京城外攔截他,難道她已經知道韓燁和任安樂都掉進了萬丈懸崖?

  「老夫不知那任安樂是帝家後人,才會出手莽撞了些,但帝小姐無甚大傷,斷不會禍及性命……」

  「無需多說。」帝盛天打斷他,「你知道我的規矩。」

  青城老祖神色一變,帝盛天二十年前執掌半壁江山,手段鐵血,凡冒犯帝家者,從不心慈手軟。

  「你如此匆忙趕赴京城,想必是為了入皇城去見韓仲遠。」

  見被帝盛天猜了個十成十,青城老祖一張臉皮都懶得再要,拱手,話語乾澀,「只要帝家主不計較此次化緣山之事,老夫願回青城山,十年內不再踏出山門半步。」

  「爹!」吳岩松急道,青城老祖此舉等於是將青城派在武林中的勢力全盤放棄,十年之內青城派再難占得一席之位。

  「閉嘴!」青城老祖怒喝一聲,朝帝盛天看去。

  「青城老祖,當年淨玄心慈,我才沒有在麓山取你性命,況且你的承諾連三歲稚童都不如。今日,留你不得。」帝盛天搖頭。

  「帝盛天!」青城老祖虛偽的面具被撕破,口不擇言怒道:「你帝家十年前被韓仲遠滅了門,你怎麼不去找他尋仇。」

  「你急什麼,韓家欠的自然要還。」

  聲音落定,帝盛天自亭中走出,緩緩朝林中空地而來。

  「岩松,走。」青城老祖驟然起身,手中凝聚已久的火紅掌勁完全爆發,擋在帝盛天面前。

  帝盛天挑眉,看了一眼慌不擇路朝樹林右邊逃竄的吳岩松,手一揮,強大的氣息瞬時將整座樹林籠罩起來。百米內的樹葉皆從枝上脫落,化成無數利刃朝吳岩松而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吳岩松落在地上,沒了聲息。

  「帝盛天!」

  青城老祖眼睛變得血紅,掌心的火焰突然生得丈高,灼熱的氣息似要將樹林點燃,夾著漫天怒火朝帝盛天襲去。

  瞬間,帝盛天所在的地方被這片火海吞沒。

  皇城御花園,假山上的石亭裡,趙福正在恭聲稟告。

  「陛下,忠義侯的案子已經審完了,證據確鑿,現在京城裡因此案民心沸騰,黃大人剛才將卷宗送進了上書閣,只等陛下降旨了。」

  趙福回稟的時候,帶了幾分舒心。忠義侯的案子一路審下來,一點也沒牽連到旁的事,看來確實是忠義侯府氣數已盡。

  嘉寧帝頷首,眉頭也鬆了幾分,「你去告訴黃浦,朕明日自會降旨,給西北的將士和百姓一個說法。」

  嘉寧帝話音剛落,自遠處而來的毀天滅地的煞氣讓他和趙福同時一怔,兩人驚愕抬首,轟天的響聲隱隱從京城外百米處傳來。

  什麼人敢在京城四野放肆?這些武林蠻人如今越發無法無天了!嘉寧帝肅眉,起身行到石亭旁,「來人,派御林軍出城查探。」

  「陛下,不可。」趙福顧不得禮儀,連忙阻止。

  見嘉寧帝沉眉望向他,趙福閉眼凝神片刻後,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底隱有驚色,才道:「陛下,城外交戰的是宗師,恐怕……其中還有一位是大宗師。」

  趙福本是太祖親自為韓仲遠選的護衛,這些年嘉寧帝把搜羅到的奇珍藥草全用在了他身上,三年前,趙福踏入宗師之列,他的話應該不會出錯。

  嘉寧帝神握著棋子的手不自覺抖了抖。

  雲夏之上世人皆知泰山國寺的淨玄大師早已臻入大宗師之境,至今尚未聽說有第二人能有此造化。但兩人下意識都覺著……城外的那人恐怕不是淨玄。

  「趙福,你去瞧瞧。」

  「陛下,京城外陡然出了兩位宗師,定不尋常,奴才還是護在陛下身邊……」

  「無妨。」嘉寧帝擺手,頓了頓,眯眼道:「如果真的是她,朕的命還保得住。朕要你親自去看看。」

  「是。」趙福明白嘉寧帝話裡的意思,點頭,身形一動,消失在石亭裡。

  嘉寧帝沉默半晌,抬步朝石亭下走去。這一路,他行得極慢,浩大肅穆的皇城闔在他眼底,漸漸變得恍惚而遙遠。

  嘉寧帝停在昭仁殿前,目光悠久綿長。

  這座宮殿自太祖駕崩後便從未開啟,朱紅的殿門上甚至生出了些許鏽跡來。

  他猛地推開殿門,伴著『吱呀』聲響,一腳踩了進去。

  湛清的石階透過十幾年歲月,似乎沒有絲毫改變,嘉寧帝行過石階,走到回廊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十六年前的那日,大雪皚皚,他就是躲在此處看著太祖靠在石階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帝盛天陪在太祖身旁,直到天近拂曉,才打開昭仁殿大門,言帝王已崩。

  他如今一身黃袍,君臨天下,但走進這座宮殿,卻突然發現他和當年沒什麼不同,十六年過去,他對那個人埋進骨子裡的恐懼並沒有消失。

  太祖離世前,曾經交給帝盛天一個木盒,他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帝盛天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但太祖去世前將此盒交予帝盛天時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大靖就交給你了。」

  唯此一句,如鯁在喉,十六年不得安寐。

  他才是大靖的君王,韓家的江山怎麼能讓外姓人把持,帝家的存在,就是他頭頂高懸的利劍。

  「帝盛天……」緩緩吐出這個名字,嘉寧帝闔上眼,冰冷銳峭的寒風拂過,恰如十六年前那個夜晚的心境。

  城外樹林旁,趙福小心翼翼靠近,兩大高手的交戰讓周圍人鳥絕跡,越是靠近樹林,氣息越是紊亂,若非是晉入宗師之列,他恐怕早被兩人交戰的陣法捲進去屍骨無存了。

  兩道模糊的人影懸浮在半空,掌勁與劍氣四溢,只聽見一聲清喝,半空中的千百道劍氣突然凝聚成巨大的寬劍橫劈在火紅的人影上,轟然巨響,火紅色的人影直接被劍氣砍倒在地,陷入大坑之中,百米之內的樹林也因這驚天動地的一擊而被夷為平地。

  巨坑裡的人氣息全無,堂堂一個宗師就這麼死了,大宗師的境界,竟然已經到了如斯地步!

  趙福突然覺得自己晉為宗師也沒什麼好自得的,面對大宗師依然只是個炮灰命。他遙遙望了巨坑一眼,頗為意外,想不到死的居然是青城老祖,只不過他忒不走運了些,晉位宗師後還沒在江湖裡招搖便無聲無息的死在了這麼個地方。

  看見了剛才恐怖的一戰,趙福遍體生寒,藏在小坡後的草叢裡,大氣都不敢喘,遲疑著抬頭朝半空中緩緩降下的人看去,這一望,連尚還跳著的半顆心也一併給嚇沉了。

  儘管隱約猜到了些許,可到底不如親眼見到震撼,無論那人消失多久,她的震懾數十年如一日,從不曾減弱半分。

  他看著那人落在地上,隨意看了坑中一眼就抬步朝樹林外走去。

  趙福剛準備緩口氣,卻聽見腳步聲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探出頭,呼吸一滯。玄色的人影轉身朝這邊望來,讓他恨不得一時間連手腳也蜷縮起來。

  在趙福埋頭的一瞬間,帝盛天挑了挑眉,眼深如墨,消失在原地。

  半晌未聞聲音,趙福忐忑抬頭,見樹林內空無一人,死裡逃生的慶倖感席捲而至,他一個躍身跳起來,不顧一身草屑,瘋了一般朝京城裡逃去。

  皇城裡,趙福尋了半晌,才在昭仁殿的石階上找到沉默而立的嘉寧帝。

  「陛下,是帝家主回來了。」趙福努力自持著聲音,但仍聽得出來有些顫抖。

  「大宗師啊……」嘉寧帝閉眼,長歎一聲,道:「朕知道了。」

  從始至終,他只回了這麼八個字。

  一日後,韓燁和任安樂掉下萬丈懸崖、生死未知的密信送進上書閣時,嘉寧帝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

  「混帳,居然敢動我大靖的太子,青城派活膩了不成!」

  像是積聚的憤怒找到了宣洩口一般,案桌上的奏摺被他扔了滿地。

  趙福立在一旁,眼都不敢抬。半晌後,他聽到嘉寧帝冰冷的聲音。

  「趙福,傳朕御旨,青城派包藏禍心,擾亂朝綱,令齊南侯統馭一萬兵力,即日出發剿滅青城派,不留一條活口。另宣一道聖旨去化緣山,言太子化解武林危機,甚得朕心,朕予他一月時間,替朕暗訪百姓,可推遲回朝之期。」

  趙福一愣,觸到嘉寧帝暗沉的眼,忙回:「是。」

  看來陛下是要替太子穩住東宮之位了,這也難怪,帝家主重現世間,沒有人會比太子更適合繼承皇位。只是青城派既然在化緣山為太子布了局,青城老祖和吳岩松又怎麼會突然入京自投羅網,還被帝盛天截殺在京城外。

  青城老祖到底知道了什麼?

  趙福暗自沉吟,卻想不通個中因果,想必陛下也察覺出了蹊蹺,才會急著找回太子,若是太子真的出事……

  「趙福,派禁衛軍守在東宮外,沒有朕的御旨,誰都不能隨意進出。」

  趙福明白嘉寧帝這是在防著帝梓元,應了聲是,垂眼退了下去。

  上書房內,只剩下嘉寧帝一人,他沉著眼,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化緣山送來的密信,神情莫測。

  敢和青城老祖勾結謀害太子的人,京城裡能做到如此的,屈指可數。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9:42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一章

  這裡是一處山谷,四面被高山所圍,走過數百米處才有一洞口可攀岩出谷,洞口外瘴氣密佈,隱有灼人的陽光落下。

  任安樂站在僅有一人寬的洞口下興歎了半日,怏怏往谷內回走。

  哎,也不知道苑書那個傻二缺姑娘什麼時候能尋到這裡。如今她別說越過洞口,體內剩下的這點功力能不能使劍都是個問題。

  潺潺的溪水清澈見底,深秋季節,楓葉落了滿地,但垂著眼胡亂踩的任安樂完全沒心情欣賞這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兒,她推開竹門,靠在門邊,看著床上躺著人,眼一眨不眨。

  韓燁平日裡溫潤俊俏的臉龐蒼白透明,嘴唇枯澀,衣衫上的血跡沉澱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兩隻手無力垂下,沒有一點生機,像個已經死去的人。

  她和韓燁一起掉進了河裡,迷迷糊糊順著水流飄進了這座山谷,如今除了那個洞口,根本尋不到別的出路。

  她怎麼就做了這麼件虧本的買賣呢,居然鬼使神差跟著韓燁跳下了化緣山顛,那可是萬丈懸崖啊!任安樂敢打賭,那時候她要是稍微還有點腦子,絕不會做這麼實誠的事,被困在這裡陪一個將死的人不說,連一身功力也散得七七八八。

  谷裡有些草藥,但只能止血,韓燁內傷過重,任安樂花一天一夜,耗盡半生修為,才保住他的命,可是,韓燁仍舊沒有醒過來。

  這兩天她連眼都沒合過,她不敢睡,怕一睡韓燁吊在心口的一點氣就給沒了,只要一閉眼,韓燁推開她擋住那把刀的情形就會浮現。

  那把劍從肺腑而過,再差一點,韓燁就會命喪當場。

  這事太殘酷,她沒法接受。說句實在話,她不是沒法接受韓燁死,而是不能看著韓燁為她而死。

  在這麼個鬼地方,無聲無息的死去。

  床邊的手動了動,任安樂眼底猛地有了一絲神采,她三兩步跨到床前,觸到韓燁的手冰冷異常,臉上浮現不正常的潮紅,忙用手探了探韓燁的額頭,掀開他的衣裳,見胸口位置隱有暗紅之色,眉皺了起來。

  千防萬防,還是因為劍傷染上了寒症,再這麼下去,韓燁撐不過今晚。

  床上的人氣息微弱如燭火,任安樂穩了穩顫抖的手,當機立斷扶起韓燁,把他攏在懷裡,掌心貼在他心脈處,源源不斷的內力朝他體內湧去。

  算了,反正一身內力沒了七七八八,留著也不能當飯吃。任安樂嘴角發苦,樂天知命的自我安慰。

  兩個時辰後,感覺到懷裡的人身體有了暖意,氣息也恢復正常,任安樂神色疲憊,收回手,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了暗下來的天色一眼,她隨意擦了擦額間沁出的汗,出去尋了幾個野果,回到床邊守著韓燁。

  咬了一口果子,脆蹦響,死寂的竹屋內隔了半晌,傳來任安樂疲憊不堪憤憤不平的聲音。

  「韓燁,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你金山銀山,這輩子才會遇到你!」

  晨曦微明,暗沉的山谷迎來新的一天。

  任安樂杵著下巴,頭朝地一點一點的跟小雞啄米一樣,每次都在即將昏睡過去的一瞬間猛地驚醒過來,然後看一眼韓燁……

  咦,她睜眼,怔住。韓燁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半靠在床上靜靜的看著她。

  他臉色有些紅潤,眼中有了神采和生機。

  任安樂眨眨眼,突然起身,湊到韓燁面前,韓燁呼吸一滯。

  她伸手在韓燁臉上和額頭上摸了個遍,在韓燁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扒開他的衣袍,瞅了傷口一眼,點了點頭,「看來命是保住了,死不了了。」

  然後一把推開韓燁,就著空下的半張床,閉眼,沉沉睡去。

  整個過程,韓燁連眼都來不及眨就已宣告結束,他垂眼一瞧,任安樂已經睡得昏天暗地,唇角一抿,笑了起來。

  韓燁錯過傷口,握住任安樂的手腕把她往裡拉了拉,卻在觸到的瞬間陡然怔住,神情驚愕複雜至極。

  脈搏虛弱散漫,平時渾厚的內勁全然不在,任安樂一身功力,竟快散了個乾淨!

  他垂下眼,盯著渾然不知世事的女子,眸色漸濃,歎了口氣。

  旭陽升了又落,直到傍晚,任安樂才醒過來。恢復神智的一瞬間,她只覺得全身骨頭跟散架了一般,有種重新活過來的舒暢感。

  竹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想起昏睡前的一幕,任安樂起身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空地上生著一堆火,韓燁靠在樹下,手裡拿著一隻兔子在烤,精神頭還好,只是面容仍然蒼白羸弱,任安樂在心裡舒了口氣,想著她一身功力也沒白費,欠的冤枉債倒是還的乾淨。

  「皇家的命還真是金貴,你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模樣了,閻王也沒膽收。」任安樂冷著臉,雙手抱胸靠在門前。

  韓燁聽見她不滿的聲音,抬眼望向她,笑了起來,顏如冠玉,「有你在這邊拉著我,別說閻王,怕是佛祖都不敢收。」

  任安樂破天荒的沒有頂嘴,只是道:「吃了快點進去,我可不想再守幾天。」

  韓燁放下手中的兔子,突然開口,「安樂,過來。」

  這一聲喚得很是有些低沉餘韻,任安樂一愣,回眼,撞進韓燁望過來的眼。

  韓燁拍了拍一旁的草地,然後朝天上指了指,「過來,看星星。」

  這種騙小姑娘的手段也敢使到她身上來,任安樂嘴一撇,心裡這麼想,卻三兩步走到韓燁身旁,沒志氣的一屁股坐下。

  山谷因為四面環山,空幽而寧靜,繁星閃爍,抬頭望,天空格外純粹安然。

  「宮裡從來沒有這樣的夜晚,也看不到這樣的風景。」韓燁話中有些悵然。

  「晉南的大山裡也沒有。」任安樂朝後仰,靠在了樹上。

  晚風驟起,韓燁的袖擺和她的裙角纏在一起。

  兩人面容平靜,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已經遙遠難憶。

  她沒有責問韓燁為什麼要為她擋下一劍一掌,韓燁也不曾開口問她失了一身功力可會後悔、可是值得?

  其實於他們而言,有很多事,早已不必開口。

  兩人半晌無言,任安樂闔眼,靜靜聽著溪水潺流而過的聲音,隱約會有幾聲鳥叫,楓葉落在拂過額角,輕柔而清香。

  「安樂,活著真好。」韓燁的聲音似遠還近,落在她耳邊。

  任安樂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是啊,活著真好。」

  她知道韓燁沒有說出口的話——能活著,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亦如此,韓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4 23:59:55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二章

  安寧立在上書閣裡,渾身冰涼,難以置信的望著嘉寧帝。

  「父皇,你說皇兄和安樂掉下了化緣山的懸崖!」

  嘉寧帝面容冷沉,點頭,「鄭卿密信裡說你皇兄受了重傷……」

  「那安樂呢?」安寧脫口而出,迎上嘉寧帝疑惑的眼神,她聲音低了些許,「皇兄受了傷,如果安樂無事,應該會照應好皇兄。」

  嘉寧帝神色稍霽,聲音有些低冷,「青城老祖已經晉位宗師之列,他們和他交手,焉能討得了好去。」

  安寧有些疑惑,「父皇,青城老祖既然已是宗師,那他怎麼會放過皇兄和化緣山上的人?」

  嘉寧帝把案桌上的信朝安寧扔去,「自己去看,鄭華說你皇兄以前行走江湖時救了一個劍客,那劍客途經化緣山,聽說太子有難,便前來相救,如今那劍客和驍騎營的將士一起在化緣山內搜尋你皇兄。」

  能將青城老祖逼退的人,至少也是個准宗師。

  只是皇兄和安樂與宗師交手,又掉下佈滿瘴氣的萬丈懸崖,兩人全身是傷,能活下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安寧神情黯然。若不是她一力主張將安樂遠送化緣山,至少她不會和皇兄同時出事。

  但就算再急,安寧也沒失了理智,她朝御座上沉默的嘉寧帝望去,緩緩開口:「父皇,一個青城派還沒膽子敢算計我大靖的太子,化緣山之事絕不簡單。」

  嘉寧帝微征,他召安寧入宮原本是想讓她儘管趕赴化緣山尋找太子,他們兄妹倆自小感情深厚,安寧是最適合也是最穩妥的人選。

  見嘉寧帝不語,安寧上前兩步,話語中隱有憤怒,「父皇,皇兄一人之身干係整個東宮的安穩,朝中定有人與青城派勾結,否則青城老祖也不會折返京城……」

  嘉寧帝猛地抬首,聲音威嚴,「安寧,你怎麼知道青城老祖來了京城?」

  安寧微一沉默,回:「昨日我在府裡感覺到有高手在城外交手,便出城探個究竟。那兩人的氣息太盛,我不敢靠近,只遠遠看了片刻,師傅曾說過青城老祖吳征一身火陽功獨步天下,罕逢敵手,昨日使那至陽內勁的想必便是他,沒想到他閉關數年已入宗師之列,只是……」她眼底露出一絲讚歎和驚駭,「吳征有如此功力,竟然不過片息就敗在了另一人手中。想不到雲夏之上除了師父,還有人也跨進了大宗師之境。」

  一旁立著的趙福聽著安寧的感慨,小心翼翼瞅了瞅嘉寧帝越來越沉的臉色,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低下了頭。

  「夠了,一介武人罷了,無需再提。」嘉寧帝拂袖,眉頭皺起,「安寧,你速帶御林軍秘密趕赴化緣山,將你皇兄找回來。」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安樂昂首,靜靜開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膽敢加害於他,便是挑戰我大靖國威和整個皇室,無論是誰,父皇都必須嚴懲不貸,若安寧帶皇兄平安歸來,請您給他一個交代。」

  安寧擲地有聲,定定望著嘉寧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嘉寧帝眯起眼,不自覺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長女望去。

  感覺到書房內陡然沉下來的氣氛,趙福耳朵豎起,愣是沒抬眼。

  安寧公主果真是個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來算計太子的,不過就是為了那儲君之位,朝中並後宮合起來數也只有那麼幾人夠格,陛下到如今對太子失蹤之事密而不發,便是為了不將此事擴大。

  此事一旦大白於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機而起,定會橫生波瀾,若是往常,陛下或許不會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經不得一點風浪。

  「安寧,不要胡鬧,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寧帝淡淡道,揮手讓她出去。

  「父皇。」安寧沒有動,突然開口,聲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裡,難道還比不上朝堂一時的動盪?」

  「安寧!」嘉寧帝頓時臉色鐵青。

  安寧兀的抬頭,在嘉寧帝的威壓下毫不退讓,「朝中能做到者寥寥無幾,他們要皇兄的命,為的就是東宮太子之位,如今父皇成年之子只有五皇兄和九弟,五皇兄醉心佛法,從不介入朝堂,父皇,這件事是誰做下的,您當真不知?」

  此話落地,趙福倒吸一口涼氣,心底豎起大拇指,終於抬起了眼。

  骨肉相殘,皇位相爭本就是天家見不得光的隱秘,帝王之術旨在制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禮才能皇權穩固,降罪左相,讓東宮勢大,無異於動搖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來,敢如此質問於他的,尚還只有面前這個恐怕活得有些膩歪了的安寧公主一人,而已。

  嘉寧帝猛地起身,手邊的杯盞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淨玄為師,在西北領個幾年軍就無法無天了,混帳東西,給朕跪下。」

  安寧神情不變,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會染出斑斑血跡來。

  安寧不同於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氣狂放,這麼一跪,就帶了幾分沙場喋血的悍氣來。

  她抬頭,看著怒氣滿溢的嘉寧帝,突然開口,「父皇,皇兄他太難了,您別再為難他了。」

  「他難什麼!」嘉寧帝向來寵愛安寧,今日被他氣上頭,口不擇言:「朕用盡心力培養他,兢兢業業保住江山,還不是為了他,你還要朕如何?他一個大靖太子,連這點苦難都受不得,日後如何執掌天下!」

  「父皇,皇后娘娘過世的時候,皇兄他只有七歲。」

  安寧一句話,嘉寧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親口頒下賜帝家滿門死罪的聖旨時,皇兄十二歲。」

  趙福這次乾脆連呼吸都給停了片刻,不可思議的望著安寧。

  「入西北戍守邊疆那年,皇兄十五歲。」

  安寧緩緩起身,膝上的鮮血滴落在地,濺出觸目驚心的紋理。

  「父皇,您有沒有想過,皇兄今年只有二十二歲,他甚至沒有為自己活過哪怕一天。如果這次他回不來了,還要這把椅子來幹什麼?兒臣會領兵去化緣山,但不能領君命保證一定能帶回活著的皇兄。」

  安寧說完,轉身出了上書房。

  直到安寧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趙福始終沒有聽到嘉寧帝的呵斥,上書房內一片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小心的抬了抬頭,朝御座上望去,兀的一怔。

  嘉寧帝臉上仍是平常的威嚴淩厲,只是整個人卻仿佛瞬間老了數歲。

  半晌,他聽到御座上蒼老的聲音,極輕極淡。

  「他生來便是皇家嫡子,這是他的命。」

  這日下午,城門邊,安寧輕兵簡從出城時,看見了候她已久的洛銘西。

  「把他們帶回來。」

  洛銘西靠在馬車裡,伸出半個頭,輕飄飄吩咐了這麼一句。他自是瞧見了安寧膝上的傷口,神情頓了頓,但最終沒有說旁的話。

  以他的眼線,早就知道了安寧和嘉寧帝在上書房驚天動地的爭吵,雖是因為韓燁重傷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銘西知道,安寧想嚴懲左相,也是為了帝梓元。

  「恩,他們兩個福大命大,會活著回來的。」話雖這麼說,爽朗的笑容也壓不住安寧眼底的擔心和自責,「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裡等著會更好。」

  洛銘西留下這麼一句,縮回了馬車裡,朝他擺擺手。

  見馬車走遠,安寧歎了一聲,揮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裡如何驚濤駭浪,化緣山下的谷內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說……過於平和了。

  韓燁似是要把這二十幾年的悠閒日子都補回來一般,每日以有傷在身的藉口光明正大的犯懶,除了吃,就是靠在樹下曬太陽,不過幾日就養得富態圓潤起來,一點不像落難逃生的倒黴蛋,反倒像個十足的紈絝公子。

  直到任安樂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擰著在谷內拖著走了一圈後,他才苦著臉每日陪著她走上半個時辰。

  有一次兩人進行每晚例行活動——看星星的時候,任安樂皺著眉問他,「怎麼一到這麼個鬼都見不著的地方,你就成這樣了?溫潤剛直呢?睿智威嚴呢?」

  他懶洋洋靠在樹上,是這麼回的,「平日裡你見著的太子,現在湊合著過的是韓燁。」

  韓燁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裡面還蘊著溫煦的笑意。

  任安樂一時晃神,差點來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裡和你君君臣臣忒禮貌的是任安樂,現在恨不得揍你兩拳的是帝梓元。

  只是到最後關頭,她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話,一旦開了口,便如覆水之舟,再也難回了。

  第十日,韓燁的傷口終於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樂忍夠了他一身臭氣,哼著小調把他領到谷後一處蔭蔽的水源旁,神氣的指了指:「本當家的今晚把這泉眼賞賜給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來。」

  說著轉身就走,猛不丁被一雙手拉住。

  任安樂回頭,挑眉看向韓燁。

  韓燁放開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裡指了指,突然開口:「你先洗個臉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髒了,這裡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時候水就乾淨了。」

  任安樂怔住,沒動。

  韓燁笑得溫潤而善良,「安樂,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0:09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三章

  聲音落耳,任安樂眨了眨眼,差點笑出來。她在強盜窩裡長大,成日裡混在身邊的都是滿嘴跑溜的野蠻漢子,什麼混話沒聽過,倒是韓燁也能說這種話,讓她頗為意外。任安樂想著,朝身旁一人高的石頭上一靠,聲音懶洋洋,對著泉水指了指,模樣說不出的輕挑。

  「殿下,臣不嫌棄你,臣就在這看著您浴洗,等您洗得白白淨淨了,臣便用這水來洗臉。殿下是君,能有此殊榮,是臣的福分。」

  這句話積客套感恩於一身,說得冠冕堂皇,韓燁被埋汰得連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樂老神在在點頭,韓燁挑了挑眉,開始解腰間錦帶。

  韓燁的動作『慢條斯理』四字足以闡述,他的手修長光潔,骨節分明,這麼一動,便帶了幾分天潢貴胄的優雅出來。

  任安樂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看著他。

  安靜的山洞裡,於是便出現了一副美男子對泉解衣,英氣豪邁的女子虎視眈眈的詭異畫面。黃昏漸至,溫泉的熱氣升騰在洞中,平白染了暈紅曖昧的氣息,一時間靜默得嚇人。

  錦帶落在地上,韓燁去除上衣,剛露出赤裸的後背,「喲呵」一聲清亮的口哨吹來,頓時氣氛全無,韓燁手裡提著衣袍,轉身,和任安樂亮晶晶的眼對視半晌,終於認了輸,「卿……退下吧。」

  韓燁光著上半身,努力擺出威儀的姿態,任安樂彎了彎眼,歎笑:「殿下裝著三千佳人的東宮,看來還真是個擺設。」說完拍拍手轉身出了山洞,留下臉色僵硬的韓燁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樂輕快的步伐緩了下來,她鬆開袖中微微握緊的手,舒了口氣,無意識摸了摸藏在頭髮裡的耳朵,一觸,發覺燙的厲害,眼底露出幾分詫異,搖頭晃腦好一會,待回過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裡靜悄悄的,任安樂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蒼白的臉龐,用水擦淨,看著手中的面具,眉皺了起來。這面具是用藥草製成,瞞不了幾日,若苑書還找不到這個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樂是個樂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見尋不到方法,重新戴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開始睡覺。

  待韓燁通體舒暢的洗浴完,濕著頭髮回竹屋時,便瞧見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樣。

  按理說任安樂在土匪窩長大,又是執掌三軍的統帥,睡覺時應該是警醒的,可這數日在山谷裡,韓燁見得最多的,便是她這幅忒坦蕩放鬆的睡姿。

  或許是因為功力散盡才會這樣,他心裡有些發堵,放輕手腳走到竹床邊,半蹲下來。

  任安樂的眼睛狹長,韓燁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樂,杵著下巴瞅著看,看久了總覺得有些不對經,對著這張臉發了半天愣,總算回過了味,這幅容貌,配上任安樂囂張到淩厲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緣山寺外,連那些混跡江湖大半輩子的掌門都沒瞧出魯文浩臉上的面具,面前這人卻不費吹灰給看了出來,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種可能——她必定深諳易容之術。

  他從見任安樂第一面起心底隱約的彆扭之意終於得到了解釋。

  韓燁手指頭不自覺動了動,有些苦惱,掙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覺得這地兒人鳥絕跡,實在是幹偷偷摸摸之事的好時機,他努力保持著淡定的神情,幾根手指挪著朝任安樂的臉觸過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覺屏住,心跳得比臨陣對敵時還要厲害,只要動作再快點,他就可以看見心心念念了十來年的人到底長成什麼模樣了。

  但……手卻在落到任安樂臉頰的瞬間猛地停住,韓燁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來,任安樂便再也不存在,這世上,只會有一個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現在眼前,和任安樂爽朗溫暖的眉眼緩緩重合,韓燁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意志生生收回了手,盯著熟睡的人半晌,不輕不重歎了口氣,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竹床上熟睡的人睜開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抬頭望向窗外靜立的身影,眼底不見情緒,復又合住。

  谷內安靜祥和,化緣山底大營內的氣氛卻異常沉重,距離太子失蹤落下懸崖已有二十幾日,嘉寧帝頒下聖旨言太子微服巡遊的日期也漸到,一群人愁眉苦臉,整日裡滿山尋人,大眼瞪小眼,長籲短歎。

  這丟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儲君,若真尋不回來,恐怕滿營將士都得受個株連之罪。

  安寧尋了一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營,正好遇見搜另一座山頭的苑書和歸西,抬手打了個招呼,兩方人馬顧自無言入了大帳。

  「歸西,你把當日的情景再說一遍。」安寧皺著眉,坐在中位上,神色雖疲憊冷凝,卻別有一番英武大氣。

  歸西和苑書坐在下首,他朝苑書看了一眼,緩緩將韓燁和任安樂墜崖之時的情景複述了一遍。當然,不該說的,他一個字都沒多言。

  安寧聽完,歎了口氣,「皇兄雖然受了一掌一劍,安樂卻沒有受重傷,她怎麼還沒回來?」

  不管韓燁是生是死,任安樂也早該平安回來了。恐怕在場所有人心底都是這麼個想法,只是沒人敢在安寧面前提出來,如今連她都如此說,怕是真的對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這麼重的傷,崖底又沒有大夫,如何還能活?將近一月過去,連對任安樂抱有信心的諸人也沮喪起來。畢竟崖底兇險萬分,瘴氣密佈,出了什麼意外也有可能。

  「公主,明日你休息,我和歸西再找找,或許會有消息。」苑書心裡也不好受,見安寧日夜不休的尋人,建議道。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安寧揉著眉,朝苑書和歸西擺手,「你們也勞累了,先回帳休息吧。」

  待兩人起身走到大帳口,安寧淡淡的聲音傳來,「若是三日後再尋不到,我會稟告父皇,為皇兄和安樂……送喪報入京。」

  兩人腳步一頓,沒有反對,只是低著頭走了出去。

  大帳裡沒了聲息,安寧也卸下剛強的面容,頹然朝木椅上一靠,捂住了有些澀然的眼。

  安寧曾經以為她十年前在慈安宮佛堂度過的那一晚便是這一生最難熬的時候,卻不想剛才說完那句話時更加難以自持。

  如果帝梓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因為她死在這裡,那她的罪,還能找誰去恕?

  如果皇兄至死都不知道任安樂就是帝梓元,那他這一生,也太冤枉了。

  安寧從未如此時一般真切的感受到,背負帝家冤屈長大的,從來不止她一個。懸崖下生死未知的皇兄和任安樂,是這世間最有資格活下去的人。

  帳外,苑書垂著頭,神情很是沮喪。歸西跟在她身後,小心瞅了她幾眼,輕咳一聲,見她轉頭,才道:「你別急,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出事。」

  「太子殿下呢?」

  歸西回得極順口,「殿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會活著的。」

  苑書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抬手揮開他,「去去,這麼一句話,我都聽了一個月了,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苑書說著氣衝衝進了營帳,歸西罕見的有些無措,他摸了摸劍,轉身朝山頂而去。

  算了,還是繼續找吧,這大營裡一個兩個都是爆竹做的女人,如果那兩人真回不來了,恐怕這兩丫頭說不準哪天就給燃了,殃及一山池魚。

  韓燁和任安樂又在谷裡疲懶了兩日,任安樂實在渾身都不得勁,便拖著韓燁去例行散步。如今韓燁的身體好了,他們散步的旅程便擴散到整個谷,慢慢走也能打發大半個時辰。

  一路走來,芳草萋萋,楓葉正紅,夜晚至,意境不錯。

  見任安樂腳步有些散漫,韓燁道:「回去後我送些人參和靈芝去你府上,好好吃。」

  任安樂懶洋洋點頭,擺手,「知道了,你每日都要說上幾遍。」她說著打了個哈欠,隨意道:「咱們被困在這一個月,也不知道外頭是啥模樣了?」

  「天下太平。」韓燁神色不急不緩,「父皇把我們遇險的消息瞞一個月也不是難事。至於青城派……若是青城老祖不在人世了,青城派不足為患。」

  任安樂抬抬眉,「哦?」這還是他們入谷以來頭一次說起外面的事。

  「歸西失蹤半年,怕是造化不淺。」韓燁突然來了一句,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任安樂也恰到好處的避過這個話題,打趣道:「你這麼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回去,也不怕京城裡的新嫁娘擔心。」

  韓燁笑笑,聲音有些遠,「回去後就成婚了,先不讓她瞧見了便是。」

  這句話一出,陡然沉默下來,兩人間氣氛有些尷尬,半晌才聽到任安樂的笑聲,「也是,回去了便是婚禮,殿下可要……」

  話音還未落,只聽得一聲突兀的『哎呀』,便沒了下半句。韓燁急急回頭,看見任安樂半蹲在地上,臉扭成了一團,忙回轉身問:「怎麼了?」

  任安樂抬眼,乾巴巴回:「沒事,你先走,這兒風景不錯,我先回味回味再跟上。」

  「你剛才想說什麼?」韓燁未理她,沉默的站著,問。

  「我說新嫁娘是個大美人,殿下婚期在即,可要積蓄精力,龍精虎猛才成。」任安樂沒心沒肺開口,眼裡明晃晃的,像是半點也沒把韓燁放在心裡。

  只是任安樂不知道,她眼底有絲霧氣,看上去竟罕見的有些可憐的意味。

  韓燁想,沒了內勁,腳踝『哢嚓』扭到的聲音並不小,想必是疼到心裡頭去了。

  韓燁看她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半跪下來,拂開她的手,握住她的腳踝運氣揉捏,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了武功的任安樂成了隻沒牙的老虎,硬是沒阻止成。

  腳踝上的力度不輕不重,正好,溫熱的內勁順著肌膚滲入,暖洋洋的感覺。

  青年低著頭,任安樂安靜的打量他的眉眼,沒有出聲。

  唇有些薄,估計是個無情的,劍眉斜飛,皮相倒還英挺,前兩日看過上身,身材也是罕見的好……任安樂神遊天外,突然發現自己著實想得有些逾越了,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韓燁也收了手,問她:「可好些了?」

  任安樂動了動腳踝,舒服了不少,見傷勢未癒的韓燁額間沁出薄薄的冷汗,有些心虛,忙點頭,「好了好了。」她歎了口氣,「看來今日是逛不了谷了,真可惜。」

  這時,韓燁背過身,半蹲在她面前,「安樂,上來。」

  任安樂神情錯愕,一時倒真的手腳無措了,還來不及擺手,韓燁已經從前面伸出一隻手,準確的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往上一提,任安樂便落在了他背上。

  世界有瞬間的安靜,任安樂的手正好搭在韓燁胸前,她觸到隱約的心跳,不急不緩,很是安然。

  兩人都沒有說話,韓燁背著她沿著小溪慢慢走。

  半晌後,韓燁低低的聲音傳來。

  「安樂,你的內力要養多久?」

  「半年吧,我護了一點元力在體內,不至於散功,回京後休養半年估計可以恢復一半。」

  「只有一半?」

  「恩。」

  「回去後別告訴別人你沒了武功,誰都別說。」

  「恩,知道,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懶洋洋的聲音不耐煩的響起。

  韓燁聽見,輕笑,終於開口。

  「安樂,我們再住幾日吧。」

  任安樂抬了抬擱在韓燁肩上的下巴,挑著眼朝青年的側臉望瞭望,眼底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好。」回答得遲,卻不含糊。

  韓燁的表情突然有了神采,面上是滿滿的喜悅。任安樂正好看見,心底竟微微有些酸楚,她打了個哈欠,把頭重重朝他肩上一倒。

  「睏了?」

  「恩。」含糊的聲音傳來。

  「那就睡吧,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身後沒了聲息,韓燁卻覺得背著的人整個都壓了下來,想必已是熟睡狀態。他勾了勾嘴角,一步步走著。

  安寧、苑書和歸西一身泥汙的從洞口躍下,沿著小溪走了半晌、尋到山谷裡時,正好瞧見了這麼一副光景。

  三人停的突兀而驟然,所有的擔憂憤慨驚喜在這一瞬間,都被生生的吞回了肚子裡。

  月色下,太子唇角帶笑,神情寵溺的背著身上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在小溪旁。他眼底有著從未見過平和安然,滿足恬淡,生生隔出了兩個世界。

  很多年以後,歸西都記得這個夜晚。

  他曾經效忠了七年的太子,威嚴冷漠的大靖儲君。

  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背著他心愛的女子,走了整整一晚。

  晨曦微明的那一瞬,韓燁立在溪邊,偏過頭,背上的人睡得安詳而愜意,他抬眼朝破曉前最後的夜空看去。

  其實世界是黑暗的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白天不會來臨。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極輕極緩。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0:22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四章

  車軲轆轉著的聲音嘈雜落耳,不時有歡欣喜悅的請安聲此起彼伏,遠不是這大半個月來她習慣了的安靜祥和,任安樂眼閉著,被擾了好眠,忍無可忍胡亂摸了個東西扔出窗外。

  「韓燁,給本將軍安靜點兒,走遠點拾柴火!」

  這一聲霸氣十足,正常行走的隊伍陡然停滯下來,護衛著太子御輦的禁衛軍目瞪口呆的望著地面上摔得清脆響、打著旋的御供景窯紅瓷盞,一時無措。

  就算裡面躺著的那個是上將軍,這話怕也太過驚世駭俗了!

  半晌,御輦車架上露出個腦袋,正是禁衛軍副統領張雲,他朝四周的將士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殿下有旨,眾人噤聲,慢行上路。」說完腦袋便縮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馬夫。

  眾將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後收緊嘴,提馬前行,連呼吸聲也給緩了下來。

  不少將士雖肅穆端嚴,卻總忍不住朝馬車裡投上幾眼,心底偶爾感慨一句。

  做上將軍能做到這般地步,任安樂還真是開了雲夏君臣之別的先河!

  馬車裡,韓燁看著如來時一般睡得昏天暗地的女子,就著孤零零剩下的一小杯參茶,垂眼翻書,藏起眼底的無奈。

  他背著她在谷裡走了一整夜,那三個倒黴的也跟著站了半宿,清早他喚醒任安樂時,她只是垂著腦袋掀開眼皮子看了他們一眼,回了聲『哦』,然後又接著睡過去了。

  任安樂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豁達坦蕩……也是最沒心沒肺的姑娘。誰對她上了心,輸的不是一時,是一世。

  黃昏之時,許是『嘎吱』的聲音實在刺耳,任安樂不情不願睜開眼,抱著被子盤腿起身,對著豐神俊朗一身貴氣的韓燁瞅了半晌,一出聲,嗓音有些乾澀:「我們出谷了?」

  韓燁挑了挑眉,還未答,守在外面的苑書聽得聲音,風風火火掀開簾子,眼底含著兩包淚,聲若銅鑼,「哎呦喂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上山時是怎麼答應我的,您要是死了,咱們一大家子可要靠誰去啊,這馬上就要入冬了,咱們全府上下連件棉襖都還沒買上……」

  苑書嚎嗓子的功力精進了不止一點半點,倍兒清脆,一時間車隊前後百米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明白。禁衛軍將士面色古怪,臉漲得通紅,若不是怕壞了殿下的旨意,恐早就笑破喉嚨了。歸西抱著一把劍隨在最後頭,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丟臉,乾脆捂住了耳朵。

  馬車裡,熱鬧了一陣後是詭異的安靜。任安樂施施然裹著纖薄的棉襖坐在角落,托著下巴,待苑書嚎完了,才不慌不忙懶洋洋道:「苑書,我還沒死,你這是嚎喪呢?」

  苑書被噎了個慘不忍睹,頓時委屈起來,一臉悲憤,「小姐,您的功夫……」

  一直垂首看書的韓燁突然抬頭,朝苑書輕飄飄看了一眼,可憐的姑娘被嚇得一哆嗦,忙捂住嘴,小媳婦一樣退了出去。

  「再過一日便是京城,我讓趙擎先回京稟告,入京後你便回將軍府休息,過幾日再上朝聽政,至於五城兵馬司之位……待你的傷好了,我再向父皇請旨。」韓燁略顯平淡的聲音傳來。

  這是要暫時解她的兵權?任安樂眼底有幾分玩味,『哦』了一聲,道:「殿下思慮周到,這樣也好。」

  隨即馬車內歸於平靜,半晌,韓燁都未再聽到任安樂任何的隻言片語,他有些好奇,抬首,微微一怔。

  一臉淡漠的女子倚在窗邊,眉眼冷冽,落日的餘暉印在她身上,像是籠罩了一層看不見的薄霧一般。

  韓燁拿著書的手漸漸握緊,眼底微黯,只是到底,一句辯白的話也未再言。

  深宮寢殿內,睡得不安穩的嘉寧帝聽到門外趙福的呼聲,猛地驚醒,沉聲道,「進來。」

  趙福小心推開殿門,躬身走進,手裡握著密報,一臉喜氣,「陛下,太子殿下找到了,殿下的貼身侍衛趙擎剛剛從化緣山趕回來,給陛下帶了殿下的親筆信……」

  趙福話還未完,嘉寧帝已從床榻上光著腳走下來,氣勢十足地奪了老太監手中的密信,展開來看。

  寥寥數筆,簡單乾脆,是那個混小子的筆跡。年近不惑的老皇帝長長舒了口氣,素來剛硬健朗的身子一時竟有些發軟,朝床邊踉蹌了兩步。

  趙福急忙上前去扶,被嘉寧帝躲開,「無事。」他坐了片息,待恢復了幾分精神,朝趙福一揮手道:「趙福,去左相府,把姜瑜給朕傳進宮來。」

  趙福一怔,不由問:「陛下,現在?」

  嘉寧帝聲音淡淡,「朕還嫌遲了,朕想問問他,是不是富貴日子過久了,便忘了姜家的尊榮是誰給的?」

  嘉寧帝聲冷如冰,夾著滿滿的陰沉怒意,趙福生生打了個寒顫,急急領命退了出去。

  左相府後院,姜瑜一身儒袍立在庭院裡,向來肅穆端嚴的面容隱有疲態,因著已入深夜,寒氣頗重,年邁的身子扛不住,重重咳嗽了幾聲。

  一旁的老管家急在眼裡,走上前,「老爺,夜深了,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左相擺手,聲音暗啞,「化緣山可有消息了?」

  老管家搖頭,回:「沒有,青龍、白虎和帶去的人手一個都沒有回來,我差人去大理寺打探,如老爺所料,前些時日死在京城外的果然是青城老祖。」

  「若是青城老祖還在,青城派何至於絕了脈,斷了根。」

  「老爺,聽說淨玄大師已入了死關,那青城老祖已是宗師,世上還有人能取了他的性命?」

  左相負於身後的手動了動,眼一眯,沒回答,只淡淡道:「太子之事陛下瞞到如今,想必是其生死不知,對我們而言倒也不算太壞……」

  話音未落,院外有小廝輕喚:「老爺,宮裡來人了。」

  左相額角不自覺一抽,老管家憂心忡忡,急道:「老爺!」

  這麼晚了傳老爺入宮,陛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念及當今聖上的手段,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無事,不必驚慌,守好家門。」左相吩咐了一句,揮了揮袖擺朝院子外走去。

  相府門外,他看著馬車裡正襟危坐的大總管趙福,平靜的眼底終於裂出縫隙來。

  「相爺,您坐穩了,陛下在宮裡等著您呢。」

  伴著這麼一句莫測難辨的話,馬車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時至深夜,皇城靜謐無聲,唯有上書房明如白晝,守衛森嚴。

  左相跟在趙福身後,心裡越來越冷,甚至有兩次差點絆倒在暗沉的石階上,但每一次都被走在前面的趙福及時扶住。

  「相爺,早知如此,您又何必做到如此呢?」

  尖細的感慨聲響起,左相抬眼,望見趙福略帶不滿的眼神,嘴巴張了張,半晌,只言一句,「阿福,我也是身不由己。」

  嘉寧帝當年還是忠王時,兩人便在王府裡當差,算起來,也有幾十年交情了。

  貴為一國宰輔,哪裡有什麼身不由己,不過是心大了,想要的更多了罷了,趙福未答。

  上書房近在咫尺,左相踟躕了一下走進去,趙福關上門,守在門外。

  上書房內靜悄悄的,嘉寧帝披了一件外衣,連眉都沒抬一下。

  左相行上前,對著御座上翻看奏摺的帝王直直跪下,六十幾歲年紀了,這一跪倒是半點不含糊。

  嘉寧帝一臉冷沉,未叫起,左相就這麼一直跪著。一個時辰後,嘉寧帝批完奏摺,抿了一口漸冷的濃茶,皺著眉,猛地將杯子掃到地上,碰出刺耳的響聲。

  「趙福,滾進來換茶。」嘉寧帝話音未落,趙福已經端著一杯溫熱的茶走了進來,他避過左相跪著的地方,將茶送到嘉寧帝手邊,又默默退了出去。

  待嘉寧帝抿了幾口,潤了乾澀的喉嚨,他才抬眼朝地上已現佝僂的左相看去。

  「卿……可怨憤於朕?」這是今晚嘉寧帝對姜瑜說得第一句話。

  左相精神一振,像是看到了盼頭一般,聲帶惶恐,「臣不敢。」

  「哦?」嘉寧帝的話涼幽幽的,帶著一絲兒冷意,「那你說,朕該不該怨,該不該憤?姜瑜,你有幾個腦袋,你姜家有幾族人命,你真當朕捨不得一個皇子,被你拿捏在手裡擺弄不成!」

  左相呼吸一滯,話噎在了喉嚨裡,觸到嘉寧帝森冷的目光,伏在地上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突然一個激靈,磨著膝蓋湊到嘉寧帝面前:「陛下,臣有罪,臣大罪啊!臣一時糊塗,才會做下這等錯事,只望陛下看在老臣幾十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給姜家留個根,老臣來世為陛下做牛做馬,報陛下今世知遇栽培之恩啊。」

  左相哽咽難言,頭磕在地上,一聲聲悶響,聽得著實駭人。

  嘉寧帝沉默的望著地上老淚縱橫追隨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盞茶後,待他頭上一片青紫時才突兀開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這冷冽之聲一喝,抬頭。嘉寧帝看著他,半點情緒也沒有,「你這條命,朕給你留著,什麼時候拿去,朕說了不算……由你自己決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輔佐得當,朕會賜你一個終老。」

  左相臉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頭,「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報。」

  嘉寧帝看他這副模樣,眼底劃過一抹譏誚。若倒退個二十年,他倒是不懷疑姜瑜的話,如今……能有個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寧帝擺手。左相從地上爬起來,顫顫巍巍躬身往後退,至門口時,突然傳來嘉寧帝微冷的聲音,「朕昨日頒了旨意去西北,讓小九去安化城守著,他還小,可以學學他皇兄,多歷練幾年,兩三年內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邊緣處,遠離軍權中心,陛下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趙福立在門外,倒是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完好無損的走出來,笑著走上前,扶著左相往石階下走,絮叨叨的念著,「相爺,陛下心底到底念著舊情,您日後別再讓陛下寒心啦。」

  左相聽著,一個勁的歎氣搖頭,嘴裡說著後悔之詞,下了石階,他推了趙福的相送,笑著讓他回去服侍嘉寧帝。待趙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階盡頭,入了上書房,那一聲『吱呀』的關門聲落入耳裡,他才陡然泄了心神,癱軟的靠在石牆下,不停地喘息。

  嘉寧帝剛才對他是真的起了殺心。也難怪,他一介臣子,妄圖禍亂朝綱,死百次亦足矣。只可惜……左相嘴角詭異的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只可惜,他於大靖還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滅不得!

  那人回來了,陛下若想保住韓家的江山,怎會動他這個可以左右朝堂的宰輔,他倒了,朝廷必會不穩,帝家定有機可趁。

  姜瑜此生從未想過,姜氏一族竟然會因為帝盛天的出現而保全一門,這倒真真是老天無眼,他古怪的笑了半晌,佝僂著身軀,緩緩朝宮門前走去。

  第二日,宮裡降下一道聖旨,言齊貴妃侍君不恭,御下不嚴,致後宮規矩紊亂,罷黜其貴妃之位,貶為齊妃,攜其他三妃一齊統馭後宮。

  此旨一出,前朝後宮皆是一片譁然,齊貴妃執掌後宮十餘載,備受寵倖,怎會這麼不明不白的遭了天子厭棄,正待眾人幸災樂禍時,嘉寧帝一旨詔書賜進左相府,召其重新回朝議政。

  一日之內,兩道聖旨,鬧得整個京城糊裡糊塗,實在猜不透金鑾殿裡坐著的那位是個什麼心思,倒是有些個心思靈活的大臣瞧出了些苗頭——這恐怕是陛下在為未來的天子鋪路了,一時朝廷裡外好不熱鬧,齊皆盼著出巡的儲君早日歸來。

  一日後,太子御輦出現在京城外百米處,延綿的明黃旌旗一眼望不到底。

  韓燁掀開布簾,看著不遠處的城牆,對閉目養神的任安樂道:「安樂,我們到了。」

  任安樂睜開眼,循著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她幾日都未怎麼搭理韓燁了,臨到皇城腳下,突然開口問:「殿下,你回了京,可歡喜?」

  韓燁道:「自然,人生得意事,不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安樂說……我歡不歡喜。」

  任安樂回轉頭,望向韓燁,勾了勾嘴角,「殿下所言亦是我所想,只不過……殿下要的是洞房花燭,臣要的是金榜題名。」

  任安樂說完這麼似是而非的一句,復又懶洋洋靠在軟枕上,恢復了疲懶模樣。

  韓燁盯了她半晌,終是轉頭,未再言語。

  與此同時,慈安殿,嘉寧帝剝了個金桔,遞到太後手裡,對靠在榻上的太后溫聲道:「母后,宮裡久不逢喜事,該熱鬧熱鬧了。」

  太后猛地坐直了身體,手裡握著的金桔沁出水漬來,她望著嘉寧帝,眉目肅然。

  「皇帝,你說什麼?」

  「母后,欽天監擇定下月十五為吉日,朕決定三日後於早朝上為太子和帝家女賜婚,大赦天下,以賀我皇室之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0:36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五章

  此話鄭重威嚴,甚至帶著一國之君的諭令之意。太后望了嘉寧帝半晌,聲音微冷。

  「若是哀家不允呢?皇帝,你要忤逆哀家?」太后這一生最不待見的人就是帝盛天,她費盡周折才將帝家這頭虎狼之師滅於晉南,若是帝盛天的侄孫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那她當年一番心血豈不付諸東流?何況如此一來,大靖江山延續下去的為韓帝兩家血脈,這更讓她無法容忍。

  嘉寧帝坐得四平八穩,見太后氣得不輕,只垂了垂眼,低聲道:「母后,前幾日青城老祖死在了京城外。」見太后面色微訝,他補了一句,「據朕所知,吳征已入宗師之境。」

  大殿內陡然靜默下來,太後手裡握著的金桔撲騰一下落在地上,慢慢滾遠。她倏然望向嘉寧帝,面容失了血色,嘴唇青紫,手不自覺微微顫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無波,但卻掩不住聲音的乾澀,「她……可是她回來了?」

  嘉寧帝心底微歎,看著神色慌亂的太后,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母后不用憂心,這些事兒子自有應付之法。」

  一聽這話,太后反而鎮定下來,沉下聲問:「你把帝梓元送到泰山養到如今,為的就是這一日?」嘉寧帝沉默不答,太后又道:「皇帝,帝盛天是何等心氣,她若是未死,蟄伏這些年,怎會為一個帝梓元放棄對皇家的報復?」

  「若是帝梓元和太子成婚,天下或可避過一番動亂。」見太后不信,嘉寧帝神色未變,道:「母后,帝家如今只剩下帝盛天和帝梓元,她會怨憤我皇家寡恩負義,卻不會毀了帝梓元一生機遇,況且太子自小長在她和太祖身邊,當年她待太子,與對待帝梓元,並無半分不同。」

  太后臉色瞬時難看起來,當年大靖立朝後,太祖多居於皇家別院,韓燁六歲之前便是在那裡被太祖和帝盛天養著。

  「她這些年沒有出現,怕就是顧忌著帝梓元在皇家手中。母后,太子大婚後,您去泰山禮佛,先避一陣子再說。」泰山屹立千年不倒,即便是帝盛天,也不敢在永寧寺妄動殺戒。

  聽見嘉寧帝此話,太后臉色一沉,「她回來了又如何,哀家如今乃是天下人之母,還怕她不成!」

  嘉寧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母后,您年事已高,無需捲入當年之事,離了皇宮也能得些安靜。」

  見嘉寧帝面有擔憂,太后神情稍緩,有些不忍,點頭。帝家之事乃由她起,若是帝盛天知道她避退泰山,或許不會怒及皇室。

  「帝家已亡,大宗師之力雖不可硬碰,卻也不是無法對付。天下隱世的高人並非沒有,耐心些尋,許以重諾,總會有願意為皇家賣命的,只要帝盛天一死,則萬事無憂。若帝盛天執意卷起天下之爭,淨玄是佛家人,必會出面制止,不如你修書一封入泰山,動之以情,請淨玄下山。」

  「母后說的在理,只是淨玄大師數年前便已入定閉關,恐不會輕易……」

  太后擺手,「不過是些場面話,不試一試又怎會知道。」她話音一轉,板正臉叮囑:「皇帝,這樁婚事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萬事哀家都可妥協,但……帝梓元決不可誕下我皇室血脈!」

  嘉寧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意,點頭,「母后放心,此事絕不可能。」

  太后見嘉寧帝亦有此意,算是暫時放了心。

  短短一席話,太子的婚事便這麼不鹹不淡的定了下來。較真算起來,雲夏之上歷代皇室,恐怕也只有大靖嘉寧這一朝,會有如此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迎娶一個女子的時候。

  太子行轅招搖入了京城,卻未往東宮的方向行去,在長雲街上拐了個道進了貴臣齊居的浩雲街,圍攏的百姓心裡雪亮雪亮的,想必太子殿下是要先送任將軍回府,這一對君臣,倒是君恤臣忠的楷模。

  任府遙遙可見,得了消息的苑琴領著管家立在門前,儀態萬千,相比任安樂出行前,很是有了幾分溫華的氣度。一眾侍衛肅穆而立,氣勢十足。

  馬車停在任府門口,任安樂掀開布簾就要下車,挽袖被猛不丁地拉住,她回頭,韓燁望著她,目光沉沉:「安樂,你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內力盡失,確實不能再勝任五城兵馬司一職,殿下此舉無錯,何須給臣交代。」任安樂笑著就要揮開韓燁的手。

  韓燁抓得更緊,他靠近任安樂幾分,帶了幾近堅持的力度,聲音微重,「任安樂,我父皇執掌大靖十幾年,心智之堅之狠遠非你能想像,你這性子張狂桀驁慣了,在我能護住你之前,別犯了皇家忌諱,給我好好活著。」

  這一聲警告突兀而荒唐。任安樂怔住,墨黑的眸子裡滿是深意,她盯了韓燁半晌,笑得雲淡風輕,「殿下多慮了,陛下一代仁君,厚待眾臣,臣深受隆恩,銘感五內,怎會去犯陛下的忌諱。」

  「如此便好。」韓燁收了眼底情緒,鬆開手,淡淡道:「你回府吧。」

  太子行轅已經在任府前停了很久了,大門前張望的老管家有些擔憂,正欲上前詢問,卻被苑琴制止。她立在門前,藏住眼底的情緒,沒好氣瞪了車轅上擠眉弄眼的苑書一眼。

  突然,布簾被掀開,任安樂的藏青裙擺露出一抹顏色,苑琴精神一震走上前,纖弱的手臂甚至在苑書回過神前落在了任安樂身前。

  迎上苑琴憂心忡忡的面容,任安樂朝她眨眨眼,順著她遞過來的手下了馬車。

  任府大門被緩緩合住,韓燁掀開窗角布簾,瞥見一道墨綠的身影在大門裡一閃而過,他嘴角露出苦澀之意,隨意朝後靠去,清淺的歎聲在車內響起。

  東宮昨日就已撤了守宮的御林軍,聽聞太子今日歸來,帝承恩一早便候在了書房前,左盼右盼得了太子御駕去了浩雲街的消息後衝回沅水閣摔了一對青花瓷杯盞。若不是宮裡有消息說她和太子的婚期已經定下,她少不得要為此事入宮和陛下陳訴一番。

  待得知太子已經回了寢殿的消息後,帝承恩沒忍住擔心,領著侍女匆匆去了內宮。

  帝承恩如今是皇家內定的太子妃,嘉寧帝對其聖寵有加,東宮內無人敢阻其腳步。她一路暢行無阻入了寢殿,正好瞧見韓燁在換紗布,胸前的劍傷猙獰可怖,她臉色一白,急急跑進殿。

  「殿下,您受傷了!」帝承恩先是懸淚欲滴,忽而轉頭,掃向跟進來的張雲和趙擎,眼底盛滿怒意,「你們是殿下貼身的侍衛,居然讓殿下受了重傷,該當何罪!」

  兩人面面相覷,顧忌帝承恩的身份,急忙下跪請罪。心裡卻在哀嚎,殿下為了任將軍受一掌一劍,可實在不單單是他們護衛不利啊!

  「承恩,此事與他們無關。」韓燁抬了抬眼皮,避過帝承恩為她換藥的手,道:「化緣山上入了刺客,他們這次隨孤吃了些苦,無需再責難。」

  帝承恩還沒碰到韓燁便被他躲開,神色一僵,她頓了頓,眼眶通紅,「殿下,您身子貴重,擔負萬民,日後萬不可再深入險境。即便是為了我,也要保重自己。」

  帝承恩的聲音溫軟纏綿,哭得梨花帶淚,韓燁卻突然想起山谷裡任安樂每日沒心沒肺的笑容來。

  她可以為他毫不猶豫的散了一身內功,卻永遠不會強求他做出取捨。

  「我受傷之事在朝裡不宜宣講,無需向外人提起。」韓燁沉聲吩咐,帝承恩點頭應是,心下微沉。明明是去了結任安樂的殺手,怎麼會牽連到太子?而且聽說任安樂只是受了輕傷。難道是去行刺的人有問題?

  她壓下此事,想起宮裡這幾日的傳聞,紅著臉:「殿下,過幾日、過幾日陛下會……」

  韓燁眼底明瞭,道:「回來的路上我收到父皇的密旨,三日後他會在早朝上宣佈婚期。」

  帝承恩的手抖了抖,眼底滿是掩不住的激動,雖然小道消息滿天飛,可這還是韓燁頭一次開口證明,正欲說些什麼。韓燁已經擺手,神情不溫不火:「從明日起你便去宮裡住著,安心準備,大婚之日我再迎你回東宮,你先回沅水閣吧。」

  帝承恩喜色一斂,眼底複雜難辨,但最終也未說些什麼,只是道:「我聽殿下的,殿下照顧好身體,我先回去了。」既然嫁入東宮已成定局,那其他事她便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韓燁畢竟是太子,能遵守和帝家的婚事已是難得。

  帝承恩走後,韓燁靠在榻上看了會書,東宮總管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稟告:「殿下,相府有人叩宮。」

  韓燁神色一動,鄭重吩咐:「把人請進來。」

  總管匆匆退了出去,韓燁站起身,坐到書房正中間的木椅上,一臉肅穆。

  不一會腳步聲響起,來人走進,一身氣質睿智儒雅,全身裹在墨黑的斗篷裡,對著韓燁,他只是微一拱手,道:「殿下平安歸來,大靖得天之幸。」

  韓燁微歎,起身托起來人,沉默半晌,緩緩開口:「老師深夜前來,可是學生所托,已經有了結果。」

  ……

  任府,待任安樂在水房裡泡舒服後,已至深夜。她照例踩著木屐,拖著一頭濕髮吹著冷風走過回廊,去了書房,苑琴跟在她身後,拿著布巾跑得直喘氣。

  書房內,一直等著的洛銘西見她這般模樣,眉皺起,訓道:「你如今這副身體就是個病西施,怎麼,還把自己當蠻牛使?」

  任安樂眼一挑,「你不也一直病怏怏的,哪裡來的資格說我?」

  洛銘西懶得和她計較,接過苑琴手裡的布巾,把她按到軟榻上,見她還使勁扭動,心裡來火,虎著臉道:「坐好。」

  任安樂被這聲駭得一跳,立馬坐得規規矩矩。她對著韓燁可以無法無天,可是洛銘西不行。她還未成年的這些年裡,幾乎是洛銘西一個人替她撐起了頹倒的帝家。他打娘胎裡本就落了病根,這些年為了帝家心力耗損太多,身體也遠不及常人。

  洛銘西不止是照看她長大的兄長,更是她帝梓元的恩人。

  洛銘西一點一點替她拭淨水漬,指尖觸到溫溫熱熱活著的人,緊皺了一個月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端詳著安安靜靜坐著的任安樂,突然有些感慨。

  他看著她長大,從垂髻小童到如今的韶華之姿,沒有人會比他陪著的時間更久,他幾乎見證了帝梓元半生的成長。

  可是,他到現在才相信,不是只有他才能為她傾盡所有。

  那人雖居宮牆,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同樣耗掉了十年歲月。

  「梓元,你於武途上天分並不高,再加上十年前那場病,本就身體受損,如今散盡功力,日後最多也只能恢復一半,你可知道?」

  十年前帝家被誅後,帝梓元生了一場大病,命在旦夕。父親一路押著帝承恩去泰山,他便帶著患病的帝梓元混在了隊伍裡,好不容易求了閉關的淨玄大師出關才把她的命救回來。

  聽見洛銘西詰問,任安樂咳嗽一聲,抓著垂在腰間的髮尾打了個旋,解釋得頗為丟臉,「那啥,韓燁救了我兩次,差點就死了……也不是他死不得,我總歸是欠了他兩條命,我不習慣欠著別人,早些還了好。」

  洛銘西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頓了頓,才道:「昨日宮裡有消息傳出,三日後嘉寧帝會在早朝上為韓燁和帝承恩賜婚。」

  手掌下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隨後任安樂無所謂的聲音響起,「你這都是舊聞,這次出行之時,韓燁早告訴過我他回京就要娶媳婦兒了。娶就娶吧,娶了安靜。帝承恩的性子雖然跋扈倨傲,但對著韓燁倒是溫柔似水,想必成婚後會收斂……」

  「梓元。」洛銘西打斷了任安樂的絮絮叨叨,抬眼,望向窗外皎潔的月光,輕輕歎了口氣,「苑書說……韓燁在化緣山上替你受了一劍一掌?」

  任安樂面色古怪,左顧右盼,不肯正面承認,含糊的咳嗽了一聲,算是應了。

  「你散盡內力救他一命,算起來還欠他一次。」

  任安樂不甘不願點頭。「他是一國儲君,想必災禍不少,我時常去東宮遛遛,若有機會就還了算了。」

  「不用,你現在就能還。」

  任安樂挑眉,抬頭朝洛銘西望去,「真的?他又攤上什麼倒黴事了?」

  洛銘西垂眼,半晌後緩緩開口。

  「安樂,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帝承恩此女或許……並非韓燁良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0:47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六章

  很少有事能讓任安樂動容,但她的臉色卻在聽到洛銘西這句話的瞬時冷凝下來。

  「銘西,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頓了頓,「帝承恩的確出身不好,性子也乖張,但她只有年歲尚輕,日後入了東宮……」

  「不是這些。梓元,當年我選了帝承恩去泰山,你統共也就見了她一面,後來也沒有過問於她,帝承恩的性子不只是乖張這麼簡單。」

  「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任安樂皺眉,將洛銘西放在肩上的手拉下,起身問。一步步走來,韓燁大婚本在他們計劃之中,可如今卻能讓洛銘西如此鄭重以待,帝承恩定是做了什麼難以容忍之事。

  一旁立著的苑書神色隱有擔憂。公子將這件事瞞了這麼久,小姐她如今又欠了太子生死之恩,還不知會有什麼舉動。

  「當初嘉寧帝在宮內遇刺,五柳街大火,還有這次化緣山的圍殺……都和她有關係。」洛銘西的聲音清楚明瞭,任安樂聽了個明明白白。

  「帝承恩被關在泰山十年,深居簡出,怎麼會有這種勢力?」嘉寧帝遇刺之時正好被帝承恩救下這件事一直是任安樂心裡的疙瘩,可是她卻一直沒有找到證據證明此事和帝承恩有關,如今看來,想必是被洛銘西給瞞下了。

  洛銘西拿著布巾的手微緊,一句話石破天驚,「自她下山後,便和左相連手,她一直隱於幕後,連嘉寧帝和韓燁也不知道。」

  洛銘西話音落定,任安樂神色大變,隱帶憤怒:「和姜瑜連手!她居然敢和姜瑜連手。洛銘西,你不知道姜瑜是何人不成?」

  洛銘西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十年前就是姜瑜從帝家搜到了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給帝家定了謀逆叛國的死罪。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連嘉寧帝和韓燁都未察覺,想必她行事極為隱秘。」

  「帝承恩的貼身侍女是我親手安排在她身邊的……」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她做的一切。」任安樂眼底蘊滿怒火,「刺客入宮,五柳街大火,化緣山的陷阱……你為什麼不阻止?」

  「梓元。」即使是受任安樂責問,洛銘西神情依然淡漠,眼底理智而通透。「當年我把帝承恩送進泰山時便想過,她會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有帝承恩在,你的身份就會一直保密。她的手段的確在我意料之外,你說的對,我沒有阻止,甚至放任了她的作為。姜瑜對嘉寧帝忠心耿耿,若是沒有帝承恩主動與他連手,他未必會做這麼多事,大靖朝堂君臣相隙對我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你應該知道,只有嘉寧帝覺得帝承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晉南和安樂寨才會安穩,若是帝承恩身份被疑,嘉寧帝自然就會懷疑於你,在京城裡,便沒有人再能護住你。」

  任安樂的年歲和當年的帝家幼女相仿,再加上她這一身肖似帝家主的性子,嘉寧帝頭一個便會懷疑到她身上。

  「我雖知化緣山是左相設局,卻想著有苑書在你身邊,必不會出事,未料青城老祖已入了宗師之列,以致你和韓燁墮入崖底,這次若非家主讓歸西去化緣山,又在城外親自攔了青城老祖,我們多年謀劃必會功虧一簣。梓元,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一句一句,慢聲道來,沒有半點推脫。

  任安樂後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氣。她根本沒有資格責怪洛銘西,從十年前開始,洛銘西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帝家,為了她。

  可是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卻要以韓燁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就算韓家天理不容,可韓燁卻從來不欠她。

  「這不是你的錯。」任安樂聲音低頹,有些無力。

  「梓元,韓燁救了你的性命。我不想你日後後悔,無論你現在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

  如今這樁婚事在各方推波助瀾下已成定局,除非韓燁自己悔婚,否則無人能阻止。

  任安樂神色沉沉,涼風吹來,未乾的髮尾滴下水珠,濺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應答,轉身回了房。

  安靜的夜晚,襯得這腳步聲越發孤寂冷清。

  眼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洛銘西眼底露出黯然之色。苑書行上前,勸道:「公子,小姐不會怪您的。」

  「我知道。」洛銘西抬首朝窗外看去,「她會怪自己。」

  輕歎聲響起,一室靜默。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裡,右相一臉肅穆,迎上韓燁沉冷的面容,鄭重點了點頭。

  韓燁吸了口氣,眼神一黯,聲音幽幽,笑容有些乾澀,「可是如我當初所想?」

  右相頷首,「殿下,當年帝家軍密赴西北之前,宮內確有密使去了晉南靖安侯府,我查出那密使攜著一封密信。帝家叛逆的真相應該便在那密信之中,只是帝家傾頹後,帝家人一個都不剩,靖安侯又自盡於宗祠,當年姜瑜搜府,這信恐已被他給毀了。」

  十年前姜瑜領著禁衛軍入帝北城,頭一件事不是盤問帝家人,而是搜城三日,想來便是這麼個緣由。

  「老師還查到了什麼?」右相會親入東宮,必不止查到了這麼點似是而非的消息。

  「帝家的事,怕是忠義侯也牽扯到了裡面。」右相凝神,緩緩道:「帝北城一直有陛下的探子,洛家又在晉南隻手遮天,帝家之事我們知之甚少。所以這些年我遵殿下之令派人入了西北各軍,查探數年才有些蛛絲馬跡。」

  「老師請言。」

  「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城外被北秦鐵騎坑殺天下皆知,可不知為何青南山的守軍卻在這十年間大多消失了。」見韓燁面有疑惑,右相解釋,「若不是老臣一直注意西北動向,怕是也難以察覺。這些年,青南城三萬守軍,上至參將,下至軍士,一年年被打亂遣送至邊塞各城,融進各軍之中,很多人都已查不出去向。如今的青南城守軍,是這些年重新招兵建立起來的。」

  韓燁沉眼,他明白右相話裡的深意。一支軍隊的磨練絕非易事,將領和士兵歷經戰火、生死與共,花數年之功才能鑄就一支軍隊的軍魂,譬如當年所向披靡的帝家軍。青南城是邊塞重城,臨近北秦,如此重要的城池,一般絕不會輕易更換將守軍,更何況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將士兵融進整個西北防守大軍中,如今三萬將士便如大海尋針,根本無跡可尋。這些年年年戰火,誰知道還能活下多少。

  「老師的意思是……帝家軍在青南山被北秦大軍坑埋之事,或許別有隱情?」

  右相點頭。一時房中氣氛有些凝重,八萬大靖將士,八萬條人命,即便韓家是天下之主,怕也承擔不起天下萬民口誅筆伐。

  「殿下,如今怕是只有天牢中的忠義侯知道當年的隱情。」

  韓燁眉頭微皺,終於明白過來。忠義侯府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重罪,到如今也只是古雲年被判了個秋後問斬,忠義侯府仍在安在,他一直以為父皇是看在古昭儀的面子上,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忠義侯想必是以當年帝家軍之事為把柄,逼得皇室不得不保住忠義侯府的爵位和古昭儀肚子中的龍種。

  右相說出此言,想必也是猜到了幾分。

  「忠義侯既然生了赴死之志保住侯府,就絕不會再開口說出當年之事。」韓燁緩緩搖頭,問:「老師,去西北的人還查到什麼?」

  右相略一沉吟,道:「畢竟是八萬鐵騎,當年青城山發生的事不可能只有忠義侯摻和其中,他手下老將許知道一二,只是這些人散落各處,我近來得了幾位老將的消息,怕是再過不久,此事會有進展。」

  韓燁點頭,朝右相拱手道謝,「我居於東宮,不便查探此事,多謝老師這些年不辭辛苦,鼎力助我查出真相。」

  右相連連擺手,稱不敢當,歎了聲道:「殿下,臣乃大靖屬臣,不該論君王功過,只是帝家主乃大靖開國之勳,靖安侯義薄雲天,帝家當年太慘了些,老夫我實在不忍拂袖。但是殿下,你可曾想過……若你有一日查出了真相,朝野會如何?天下百姓會如何?韓氏江山又會如何?」

  這件事一旦真相大白,則會石破天驚,一朝動盪。

  韓燁沉默良久,朝右相看去,眼底的堅持一如當初。

  「老師,我大靖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欠帝家一個交代。我是大靖儲君,將來無論此事如何,我都會一力抗起所有後果。」

  右相輕歎一聲,這份心胸和擔當,便已不輸當年的太祖。

  「夜深了,老師早些回府,待有了進展,只需知會我一聲,我會親入相府詢問老師。」

  「也好,殿下早些休息。」右相起身朝外走,行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事,道:「殿下,我派人入西北的時候,發現有人亦在查探青南山老將,這件事……可要詳查?」

  這件事除了他們,在意的就只有皇家和帝家,皇家掩都掩不及,不可能派人查探,哪便只剩下……他會讓韓燁定奪,也正是因為如此。

  韓燁眼神微動,搖頭,「此事放任即可,老師不必插手。」

  右相得了答覆,點頭,蓋住斗篷,跟著總管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東宮深處,靜默無聲,韓燁著一身裡衣,隨意披了件藏青大裘,立在回廊上。

  大風起,刺骨的涼意滲來。他低低咳嗽兩聲,胸口的劍傷疼得沁入骨子裡。一片兩片雪花從天降下,落在他手間,轉瞬即化。

  深秋已過,入冬了。

  他突然想起今年出暖花開時,城外圍場裡,任安樂一身紅袍,策馬揚鞭,笑得驕傲凜冽,頓馬於他身前。

  原來,不知不覺,他期盼的人回到這座城池,竟已快整整一年。

  三日後,他大婚之期便會昭告天下。

  梓元,若終是此般結局,如此,也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0:59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七章

  「小姐,小姐!」

  任安樂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發呆,苑書接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甫一轉頭,望見苑書扭捏的模樣,挑了挑眉,「何事?」

  苑書摩挲著衣角,期期艾艾望著任安樂,道,「小姐,安寧公主想見您。」

  任安樂神色微頓,擺手,「不見。」

  「小姐。」苑書難得的對任安樂的命令沒有完美執行,她拉了拉任安樂的挽袖,「您見見公主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

  自兩日前任安樂回京時起,安寧公主每日都會上門求見,但皆被任安樂拒之門外。苑書和安寧在化緣山下同甘共苦一個月,有了些革命情誼,遂攬了簍子來替她說好話。

  任安樂臉色不虞,苑琴端了兩杯溫茶從廊上走來,朝苑書使了個眼色,苑書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苑琴將茶放到石桌上,「小姐,您的消息傳來後,公主一直在自責,我聽苑書說這一路從化緣山回來,公主都在躲著您。若是沒有急事,想必她不會一日三趟的來將軍府,您見她一見吧。」

  任安樂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沉默半晌,揮揮手,「讓她進來。」

  話音剛落,院外已有腳步聲響起,任安樂抬眼望去,安寧著一身將袍,從院外走進來。苑書埋頭躲在角落裡裝死,看都不敢看任安樂的表情。苑琴倒是知情識趣,見自家小姐有遷怒的跡象,輕手輕腳拖著苑書遁走了。

  安寧緩步走進院子,朝榻上靠著的人瞧去,任安樂臉色微白,沒什麼精神頭,她知道任安樂為了救韓燁折了幾分功力,如今仔細一瞧,心裡暗驚,這怕是不止折了幾分這麼簡單。這樣一想,話到嘴邊更是難以出口。

  「梓元。」她立在不遠處,不敢靠近,眼神飄忽,喊了她一聲就不動了。

  任安樂候了半晌就得了這麼一句,心裡頭本就冒火,再瞧見安寧這麼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一肚子火全發在她身上。

  「杵在那兒幹什麼,過來。」她功力沒了,訓起人來倒是威勢十足,安寧被她唬得一跳,又走進了幾步。

  「坐下。」任安樂朝對面的石凳一指,安寧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說吧,你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梓元,是我沒有考慮周到,如果不是我讓你去化緣山……」

  安寧低眉順眼開始請罪,任安樂掏了掏耳朵,打斷她的話,懶洋洋道:「安寧,我真不喜歡你這樣。」

  安寧頓住,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一朝公主,三軍統帥,何必對我如此小心翼翼?我寧願你是剛回京時囂張跋扈的安寧公主,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不論當年皇家在帝家之事上謀劃多少,都和你沒有關係。」

  安寧吸了口氣,望見任安樂眼底的通透睿智,心裡的愧疚一陣陣淹沒而來。

  「況且這次化緣山之行,誰都意料不到,我和韓燁已經活著回來了,你若為此來請罪就不必了,回去吧。」任安樂說完便開始轟人,這兩日她連院子都懶得出,皇家的人更是不想瞧見。

  安寧卻沒有走,不聲不響坐了一會兒,巴巴道:「梓元,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見你的。」

  任安樂眼皮子動了動,眼垂著沒有接話。

  「梓元。」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安寧加重了聲音,「父皇明日早朝就要為皇兄賜婚,那個帝承恩根本就不是你,皇兄娶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

  任安樂不疼不癢的擺手,「安寧,這是你皇家私事,與我何干?」

  「怎麼會沒干係!」一聽這話,安寧的脾氣也騰地上來了,完全不見剛才的唯唯諾諾,「我皇家是對不起帝家,可是皇兄他做錯了什麼,當年他為了你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年來為了抗住眾臣的壓力不娶嫡妻,他十五歲就去了西北,回來後抬進東宮的側妃也就是個擺設,為了迎那個假帝梓元下山,大臣府邸的門檻都快被他踩破了。」

  安寧壓抑住情緒,身子往前傾,幾近哽咽,低低懇求:「梓元,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皇兄,去勸他取消婚事,別讓皇家的罪過毀了他一輩子的安樂。」

  滿園靜謐,暖暖的冬陽落在身上,安寧的話卻猶若冰刺一般直入心間。

  任安樂掩在袍中的手握緊,緩緩抬頭,墨黑的眼底望不見任何情緒,一字一句開口。

  「安寧,韓燁之事,與我無關。」

  安寧雙眼通紅,喘著氣,難以置信的盯著任安樂。「帝梓元,你怎麼能如此殘忍!好,與你無關就無關,就當我今天沒有踏進過將軍府!」

  她猛地起身,桌上的杯盞被她掃落在地,氣衝衝朝外走。

  院外的苑書和苑琴看到這一幕,怏怏的躲著,不敢進來。

  淩亂的腳步聲遠走,任安樂頹然朝後靠去,懶得動彈。破碎的瓷杯落在地上猶在打著旋,刺耳的聲音落入耳裡平添煩悶。

  她乾脆兩眼一閉開始睡覺。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靠近悄悄披了件薄毯在她身上,淺睡中,任安樂猶自有些憤憤。

  一個個淨說著放寬心,失了功力也沒什麼打緊,如今還不是把她當個深閨裡的小姐看待。

  冬日一至,白日就短了。待她覺得涼意襲人時,甫一睜眼便看到了漫天星斗。恍惚間,她有些怔然,看著昏暗的天空,眼底突然有些乾澀。

  化緣山的萬丈懸崖下,韓燁曾經說過,京城裡從來沒有那樣的星空和夜晚,原來沒有說假話。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韓燁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然後對自己說,這是他的選擇,和自己沒有半點干係嗎?

  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記得韓燁十年前在帝北城驚慌自責的模樣,記得他在東宮殿門前迎回帝承恩時的失而復得,記得他落下懸崖時的決絕,更記得他在那座谷裡,對著天際盡頭第一抹晨曦說的話。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喚的……是帝梓元,而非任安樂。

  他一直都知道他要娶的是帝承恩,而不是帝梓元。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臨西城河畔,萬千焰火下,他曾經如此說過。

  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的韓燁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墊腳石?

  圓月一點點升至半空,照耀大地。夜晚過去,白日降臨,明日一早,天下人就會知道帝承恩是他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帝梓元猛地起身,薄毯落在地上,她顧也未顧,朝院外走去。

  「苑琴,備馬。」

  話音一落,院外就有弱弱的回聲傳來,「小姐,您身子未癒,我讓管家去給您準備馬車。」

  「哪裡這麼多ㄠ蛾子,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去,備馬!」她一聲怒喝,苑書駭得一跳,急忙朝馬圈跑去。

  任安樂一路行得極快,幾乎沒有半點停歇。府裡的侍衛僕婦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模樣,一時都慌了手腳。

  苑琴從書房趕來,正好瞧見任安樂接過苑書手中的馬鞭,躍上了馬。

  任安樂傷勢未癒,這麼大動干戈一番,臉上便帶了抹蒼白之色。

  「小姐!」來不及制止,任安樂抬手一揮,駿馬長嘶,調轉馬頭消失在月色裡。

  眾人被她丟在府門前,面面相覷。迎上苑琴譴責的目光,苑書撓撓頭,也傻了眼,「苑琴,我沒想到小姐這麼匆忙,連我也不帶。」

  苑琴懶得理她,轉身,剛入府門,便看見洛銘西立在回廊下。

  她突然覺得洛銘西比太子更可憐,這兩日,洛銘西一直沒有離開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裡坐了一整日,他也在回廊後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尋回來?」

  洛銘西搖頭,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經做了抉擇,就隨她去吧。」

  已至深夜,東宮殿門前突然閃出一匹快馬,來勢洶洶。守宮的侍衛頓時嚴陣以待,手中長矛橫握,待看清了來人,盡皆怔住。

  冬夜裡,冷風颯颯,素來威嚴端正的上將軍任安樂只著一身單薄的古裙坐於馬上,她腳上踩著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潔嫩白的腳背。想到太子對這位的看重,守宮的將士傻了眼,齊齊低頭,直到那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宮內?」

  頭頂響起的聲音從容中隱有急切,侍衛行了個禮,低聲回:「任將軍,殿下已經休息,容末將先去通報一聲……」他可不敢讓任安樂回府明日再來,只是此時也太晚了,按規矩還是先通報通報得好。

  「不用了。」只看見一道身影自馬上躍下,素白的裙擺從眼前拂過,停也未停便朝宮門裡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順眼的不敢抬頭,待回過神,木屐聲早已遠去。眾將士抬眼,苦著臉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瞭之意。

  聽聞明日一早陛下會在早朝為太子殿下賜婚,任將軍傾慕殿下天下皆知,這會兒怕是實在難過的緊,才會深夜來東宮,見一見殿下吧。

  哎,著實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東宮內安靜默然,是以當沉悶的木屐聲在宮內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宮娥看著一路視若無睹、穩穩走向深宮內閣的任安樂,俱都一臉錯愕。任安樂氣勢淩人,又身份特殊,沒人敢上前詢問攔截,宮娥們只得小心翼翼舉著夜燈跟在她身後,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任安樂抿著唇,神情難辨,顧自循著記憶裡韓燁曾經領她去過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韓燁應該在那。

  行過回廊,走過小徑,小院遙遙可望,依昔的燈火逸出來,冬夜裡,竟有一絲暖意。數月前枯敗的桃花在雪水的滋潤下,偶有花骨朵綻開,仿似嶄新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空中又開始飄蕩著小雪,透著燈火別有一番意境。

  任安樂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以一種勢如破竹的姿態朝小院裡走去。

  院子裡,韓燁立在樹下,披著墨黑的龍紋大裘,神色漠然,不時咳嗽幾聲,面色蒼白。

  錯亂的腳步聲在院門口響起,院門被推開,宮娥急急的喚聲傳來,「殿下,殿下……」

  「何事喧鬧?」韓燁沉下眉,轉身,倏然怔住。

  燈火微瀾,任安樂一身素白古裙,長髮未梳,懶懶散散落在肩上,她腳上踩著木屐,身後跟著一群舉著夜燈的宮娥,這一身裝扮氣勢,就好像正兒八經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閒逛。

  韓燁有瞬間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滿足甚至大於任安樂突然出現在此處的震驚。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他想,若是當年種種從來不曾發生,是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會以這樣一種模樣生活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風雪,他只看得見那一道人影。

  十年歲月,恍若不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1:12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八章

  任安樂神氣活現的衝進院子,一眼便望見了桃樹下立著的韓燁。許是尚未痊癒的緣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裡,頗有些形銷骨立的味道。

  任安樂皺著眉,朝身後的宮娥揮了揮手,「怎麼照看殿下的,再去取一件大裘來!」

  任安樂這架勢忒有威勢了,一眾宮娥望著韓燁不知所措。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再過不久嫁進東宮的是面前這位呢!

  韓燁已經抬步朝任安樂走來,她還未回過神,身上一暖,龍紋大裘就壓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韓燁的一畝三分地兒,他一發令,宮娥侍衛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

  瞅著單薄消瘦的韓燁,任安樂砸吧砸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來還給他。韓燁微怒的聲音卻傳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個未出嫁的大家閨秀,要端莊守禮,穿成這樣出門成何體統!」

  任安樂循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腳丫子上,滿不在乎擺擺手,「我在山野裡長大,這算什麼。倒是你,劍傷還沒好,站在這麼處冷地兒悲傷春秋做什麼,不好好養著身子,平白浪費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樂說話時活蹦亂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韓燁下意識抬手去繫,手伸到半空頓住,眼沉了沉,他退後一步,淡淡道:「這個時辰你來東宮幹什麼?」

  任安樂搪塞了半日,回的忒不誠心,「我來瞅瞅你的傷勢。」

  韓燁眉一皺,「什麼性子,想到一齣是一齣。這麼冷的天,跑出來做什麼,既是看過了,便回去吧。」

  「你不樂意我來東宮?」

  韓燁神情頓了頓,「明日之後,父皇會為我賜婚,安樂,你不適合再入這裡。」

  韓燁說完這話,沒有去看任安樂的神色,院子裡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低低的歎聲響起,無奈又釋然。

  「韓燁,明日一早你進宮,取消這場婚事吧。」

  這一聲猶若石破天驚,韓燁猛地抬首,目光深沉複雜,他望了任安樂半晌,回:「安樂,這樁婚事是太祖所賜,與你無關。」

  「韓燁。」任安樂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賜婚。」

  「安樂!我說了,這件事和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你要娶的人……」任安樂滑到嘴邊的話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問:「韓燁,你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韓燁笑了笑:「習慣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來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諾。」

  他回答得簡單乾脆,沒有半分猶疑。他怎麼可能告訴帝梓元,父皇已對帝家心存猶疑,若是婚事被毀,那她的身份定會被父皇察覺。

  這樁婚事,是護著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韓燁,你糊不糊塗!」任安樂上前一步,拉住韓燁的衣領,面上因憤怒染出一抹慍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的霜雪。

  韓燁被拉得踉蹌兩步,差點撞進了她懷裡,待回過神知道她剛才說了什麼時,眼底驚濤駭浪的驚喜幾近洶湧而出。任安樂怔住,心底微澀。

  韓燁定定看著她,漫天風雪,猶自暖意襲身。但最終,他只是掰開任安樂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點點沉寂。

  「安樂,我等的就是她。 」

  見韓燁如此固執,任安樂心裡頭來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臉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說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臉頰的手被緊緊握住,溫熱的觸感傳來,韓燁一寸寸將她的手拉下來。

  任安樂抬眼,撞進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樂,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會平安。

  韓燁放開任安樂,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繫在她肩上。他望著她,一點一點刻進心底,但臉上唯有淡漠。

  「任安樂,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這裡,便是結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韓家一手造成,他會還她一個公道,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卻永遠都不願看到她染手其中,否則將來他們之間隔著的就不止是帝家冤仇。

  那一日,怕是連『知己』二字都會成為奢談。

  任安樂沉默半晌,倏然轉身朝小院外走去,踢踏的木屐聲戛然止在小院門口。韓燁抬眼,正好望見任安樂回首。

  沉黑的大裘,襯得她肌膚若雪,眉間凜然端華。

  「韓燁,自我重回大靖帝都開始,便沒有什麼結束。韓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還回多少。」

  聲音落定,她轉頭離去,消失在小院外。

  韓燁望著一地風雪,閉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裡分外冷清沉寂。遠遠的街道上傳來不甚清晰的吱呀聲,仔細聽著,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過的聲音。

  一個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現在街道盡頭,她提著一盞宮燈,神情淡漠。

  晨曦微明,天際第一抹光亮驟現。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轉身消失在街道裡。

  ……

  一清早,臨近早朝,皇城裡是久違的熱鬧。

  這一年大靖王朝估計是走了黴運,從春闈舞弊案起就沒個好勢頭,江南水災,忠義侯府的驚天大案,太子遇刺,樁樁件件都是觸黴頭的混事。這幾日初雪至,忠義侯被判了秋後問斬,百姓人人稱頌,萬事落定,總算給這多災多難的一年收了個好尾頭。

  百姓的頌德聲一出,天子便高興了,前幾日給那幾個奔波萬里上京喊冤的將士賜了不少撫恤銀,甚至大筆一揮恩賜他們上殿還恩,這不,今日便正是這好日子。

  其實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真正讓皇城內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攏嘴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們俊勇無雙的太子爺也終於要正兒八經的迎娶太子妃了。聽聞那太子妃人選,是當年太祖遺旨中擇定的帝家女。

  時過境遷,十來載歲月,到如今能有這麼個結局,對大靖上下而言,雖是唏噓不已,卻都覺得甚至圓滿。

  不計當年是非曲折,這一樁婚事若蓋棺落定,言普天同慶亦不為過。

  是以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個個威儀不凡,倍兒有精神。即便是平日裡不對盤的文武兩派大臣,今兒個在大殿外遇見了,那都是和和氣氣的。

  早朝還未開始,便有不少眾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淺黃冠服的新郎官道了聲『恭喜』。太子面色淡淡,嘴角噙著笑容,矜持而得體。

  皇鐘敲響前,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道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臨近大門處的朝臣看到來人,歡欣喜悅的笑容一下斂了下來。這種尷尬瞬間在回望的大臣中感染開來,來人尚未入殿,金鑾殿裡外已是靜默無聲。

  韓燁心底明瞭,藏住眼底的情緒,轉頭,便看見任安樂一身絳紫朝服,施施然走了進來。

  幸好這時間不太長久,她剛行到右相身後站定,皇鐘敲響,早朝正式開始,眾臣伴著鐘聲跪下,三呼萬歲。

  鐘聲落定,帝王威嚴的聲音如往常般響起。

  「眾卿平身。」

  眾臣起身,觀著嘉寧帝的臉色甚是慈目和氣,暗腹今日陛下的心情看來不錯。

  「昨兒個夜裡京城下了場大雪,朕起早觀了半晌,風景尚不談,琢磨著這是個好兆頭啊。」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像這樣和朝臣在大殿上嘮嗑,也算是個稀罕事。

  「陛下澤被萬民,得天眷顧,我大靖來年必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說這話的是禮部侍郎,四十開外的年紀,很是富態。

  「陛下,太后大壽將至,不如借著冬雪之吉為太后在裕德殿舉辦,也好讓臣等借點皇家尊氣。」緊接著的是大學士張文濤,也算說了個應景的點子。

  ……

  天子之言想來一呼百應,這才一會,各種宴席名目就給想了出來,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裡頭。任安樂望著平日國難民危時屁都蹦不出來的大臣此時生龍活虎的模樣,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鑾殿裡生存,倒也是個技術活。

  「眾卿之意皆為上佳,可交由禮部理個章程出來,今日早朝,朕還有其他事要議。」

  嘉寧帝話音落定,趙福上前一步,尖銳嘶啞的宣昭聲響徹朝堂裡外。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

  宣將入朝的諭令一聲聲傳往大殿外的石階下。眾臣滿臉肅穆,不一會,端重有力的腳步伴著盔甲鏗鏘之聲在大殿內響起,最後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鐘海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鐘海身軀魁梧,戍守邊疆的將士又大多悍氣十足,他這麼一喊,頂得上半個大殿的朝臣,連地兒也給抖了三抖。

  眾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領著十幾個兵就敢上京告御狀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領將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輩。

  「愛卿平身。」嘉寧帝看著如此模樣的鐘海,也很是滿意,朝中得力的武將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後定得大用。

  他摸著鬍子,神色越發和藹,「忠義侯為禍西北多年,得卿不懼權貴,捨身揭露,才為我大靖除了禍患,否則朕西北子民必無見天之日,卿大功於朝。趙福,替朕宣旨。」

  嘉寧帝此話一出,眾人心底明瞭。看樣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鐘海替代忠義侯來接掌青南山的兵權了,一時間眾人望著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漢子,眼底多了幾分熱切。

  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貴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青南城副將鐘海忠君護國,一身錚骨,朕甚賞之,今擢升其為二品龍威將軍,執青南城帥印,另賜黃金千兩,以示朕拳拳愛才之心。欽此。」

  趙福聲音落定,瞥見朝下眾臣臉上欽羨之色比比,帶了抹笑意出來。一鬆一馳,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權位才會穩若泰山。

  「臣鐘海領旨,謝主隆恩。」鐘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趙福走下御階,將聖旨放在鐘海手中,噙著笑回到嘉寧帝身旁。

  忠義侯的案子到此時總算是有了定論,如此之後,怕再也沒人會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兒就著這個好兆頭,也讓我大靖雙喜臨門。」趙福剛走到御椅旁,嘉寧帝的聲音就已響起。

  眾臣精神氣一足,立馬擺正了臉色恭聽聖諭。盼了一早上,重頭戲總算來了。

  不知何時起,太子已然垂了頭,神情漠然,那模樣實在不似個歡天喜地的新郎官兒。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立得筆直,雙手負於身後。

  「眾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為太子定下一樁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寧帝話至一半,被一道渾厚的聲音生生截斷,眾臣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的望著說話的人,這才看到剛才接了聖旨的鐘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舉聖旨。剛才嘉寧帝急著宣佈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給忘了。

  就算如此,打斷帝王言也是大罪,這粗莽無知的大漢,是不是也忒沒體統了些。

  嘉寧帝面色不虞,顧著這是自己剛封的大將,忍了下來,沉聲道:「鐘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鐘海高舉聖旨,頭埋向地面,一動也不動。

  嘉寧帝臉上失了耐色,「鐘海,即領了聖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鐘海緩緩抬頭,手中聖旨仍高舉於天,他磨著膝蓋向前一步,頭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負重罪,於國不忠,於民不義,雖領旨卻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哪有這麼蠢的人,身在朝堂,誰沒有個半點過錯,至於在金鑾殿上當著天子和百官坦誠嗎?

  「鐘卿,人孰無過,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氣之爭時難免刀劍相向,朕恕卿無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寧帝淡淡開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聖恩。」鐘海仍未抬頭,只是伏於地上。

  殿上氣氛有些僵硬,嘉寧帝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聽一聽,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眾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鐘海緩緩抬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面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望著御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大靖一脈同根的袍澤手足,八萬將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1:22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九章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那時天還未亮,大雪蔽日,壓得整個天空一片霧沉。

  三個月前鐘海入京,盤纏用了個乾淨,城南一間客棧的掌櫃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挪了個小院出來。

  如今忠義侯的罪判下來了,秋後問斬,總歸是個死,不過是早幾日遲幾日罷了。等覲見完陛下,他就領著兄弟們回青南山,守著那座城。

  這怕是他在京城的最後一日了,鐘海心裡頭雀躍,起了個大早,撲騰一下從床上立起,隨便抹了抹臉,準備去院子裡練會兒劍。

  他提著劍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院子裡立著的女子,她身上披著件墨黑的大裘,還未開口,那人便轉過了身。

  他一怔,這姑娘的模樣倒是比他這輩子見過的女子都要出挑,一身氣勢更是不輸男兒。鐘海心底犯疑,不動聲色握緊了手中的劍。

  「你應該見過我。」那人開了口,聲音威儀,隱約有些耳熟,「在大理寺的天牢內。」

  這話一出,鐘海握著劍的手抖了抖,眼帶愕然,急忙走下石階,「任將軍?」

  任安樂點頭,「我平日裡帶了面具。」

  鐘海雖有疑惑,卻不是個喜問是非的人,更何況任安樂對他還有大恩,他問:「將軍此時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任安樂不回,反問,「鐘副將,可是我讓你做任何事,你都會做?」

  鐘海抱拳,言之鑿鑿,「將軍但有所令,鐘海萬死不辭。」

  「恐怕我這趟來,要的確實是你的命。」任安樂淡淡開口,見鐘海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問鐘副將,希望鐘副將能據實以告。」

  「將軍請言。」

  「鐘副將可是十年前入的軍營?」

  「是。」

  「可是去了青南城?」

  「是,末將投軍後就在青南城守城門,過了三年才攢下軍功晉升,比不得將軍年少成名。」鐘海有些赧然,不知道任安樂為何會問這些問題。

  任安樂停了片息,才繼續開口。

  「你十年前是否誅殺過一支軍隊?」這話一出,鐘海神情陡變。

  「你誅殺之處可是在青南山?他們可是毫無還擊之力?」

  鐘海一步步後退,臉色慘白,語不成聲,「你、你怎會知道,你究竟是誰?」

  「果然如此啊,他們真的是死在……」任安樂歎息,聲音微凝,緩緩走近,面容淡漠肅冷,「我是誰?我是安樂寨的土匪頭子任安樂,不過我曾經用過一個名字,想必鐘副將聽過,十年前……我喚帝梓元。」

  鏗的一聲,鐘海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任安樂,全身顫抖。

  半晌後,他隱隱有些明瞭,重新拾起劍,遞到任安樂面前,垂頭,視死如歸。

  「鐘海當年犯下大錯,如今只有一條賤命可以還給小姐。」

  遞出的劍沒有人拿起,鐘海瞥見墨黑的大裘拂過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轉朝門口走去。

  他抬首,任安樂已經走到了小院門口,急忙喊:「帝小姐!」

  任安樂回頭,靜靜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可願意?」

  鐘海沒有半分遲疑,點頭,「小姐請說,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任安樂立在雪地裡,素白的世界只剩她的聲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帝家的公道,我只要那八萬將士死得其所。」

  一個時辰後的金鑾殿,因為鐘海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世界安靜了。

  大靖立朝足有二十載,金鑾殿是決議天下事的地方,這座宮殿看遍浮華,再大的風浪都經歷過。

  但如今哪怕是挺著腰板閱盡世事的兩朝元老魏諫,也未曾想過有生之年能聽到這麼一句話,看到這般場面,驚世駭俗這詞兒用在這都淺薄了。

  恐滿朝文武搜腸刮肚,亦想不出什麼妥帖的話來抒發心底的震撼。

  這可是韓氏皇朝,八萬帝家軍埋骨青南山這樁舊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諱,更是逆鱗,誰提了,誰就是和天子過不去。聽聽,剛才這混帳莽漢說什麼了,他誅殺了八萬帝家軍……

  誅殺八萬帝家軍!仔細咀嚼這句話後回過神來的朝臣瘋魔了,緊接著便是更大的震驚和荒謬。

  誰不知道當年八萬帝家軍秘密奔赴西北意圖叛亂,卻和勾結的北秦生了嫌隙,結果在青南山被北秦鐵騎坑殺得乾乾淨淨。八萬將士,無一人還生,也正因為如此,偌大的帝家才會一夕傾頹,晉南再無可用之兵,戶戶門前滿掛白幡。那時的帝北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青南山位於大靖青南城和北秦洪風城的正中,隔兩城皆有不短的距離。

  鐘海是青南城守將,他怎麼會誅殺帝家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謬!

  可詭異的,望著大殿中央昂首跪著的鐘海,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來斥責他滿口胡話。那雙眼中的誓死決絕,悔恨愧疚,直白得讓人顫慄。

  帝家之事,被埋進大靖深處無人敢言,卻未想十年後竟會在這樣一個契機下於金鑾殿上血淋淋攤開。

  十年前的青南城,埋骨荒野的八萬帝家軍,到底經歷過什麼?

  無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現在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們不敢。

  御座之下,韓燁垂著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緊,太多情緒洶湧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後,才抬眼朝任安樂望去。

  一身朝服的女子靜默立著,不見半點情緒,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鄭卿,帝家軍十年前乃是和北秦交戰,才盡歿於青南山,卿之話荒誕不羈,到底何意?」

  安靜的大殿上,嘉寧帝的聲音響起,只一句話,殺伐之氣滿溢。眾臣頓然覺得御座上高坐的帝王竟在瞬間有了當年剛登帝位時的血腥暗沉。

  左相冷眼看著大殿上跪著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猶疑慌亂來。

  帝家的事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被這麼個人牽扯出來?帝盛天等了十年,究竟要做什麼?

  鐘海承受著帝王之怒,饒是久經沙場,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勁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話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虛言。」

  「好,好。」嘉寧帝緩緩坐直身子,不見情緒,朝鄭海一指,「朕聽你說。」

  「十年前臣投了軍,守衛青南城城門。那時城裡的守將不是古奇輝,而是他爹忠義侯。有一日,城裡傳北秦大軍翻過青南山,意欲攻城,傍晚侯爺帶了一萬騎兵,數百長弩,出城截殺北秦人。臣想立軍功,多得點封賞養活幼妹,便混在了老兵裡跟著去了。到了青南山下,侯爺下令讓我們守在山腳,封鎖從青南山到大靖的所有路口,凡有敵闖進,無論對方所言為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殺。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可是能從青南山上下來的,只有北秦的軍隊。」

  鐘海說得並不快,但他的神情卻極為認真。大殿上連呼吸聲都給壓抑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隨著他的話而顫抖。

  「這是臣這輩子第一場仗,臣那時想著,這場仗打的真他媽痛快,那些北秦蠻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居然沒有掩護就從青南山上衝了下來。一邊衝著還一邊對我們喊他們是帝家軍,中了北秦大軍的陷阱,要入青南城求援。侯爺一箭射死了領頭的小將,言他們北秦人胡說八道,想以詭計乘機攻陷我大靖城池。」

  「一眾將士義憤填膺,百弩齊發,北秦人還未近到身前,就被攔在了半山處,死得乾乾淨淨。整整一夜,我們一萬人守在山腳,沒有放進半個北秦人。」

  能在這金鑾殿上立著的哪個不是通曉世事的人精,鐘海一句句說到這個地步,眾人隱隱猜出了些端倪,只是這猜測太過可怕,實在沒人敢相信。

  鐘海頓了頓,突然睜大眼朝嘉寧帝望去。

  「臨近拂曉,山上沒了動靜,再也沒有北秦人衝下來。侯爺說北秦人嗜殺如命,不用為其收殮屍骨,說我們立了大功,連山也沒上就領著我們回了青南城。陛下,臣不記得舉了多少次弓弩,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個北秦人,但是臣知道,臣立了功,回去後可以領賞了,臣能把妹子養活了。臣得了二十個銅板,回去給我妹子買了套過冬的厚棉襖。」

  沒人指責這麼重要的時候,鐘海還能想到用那立功的二十個銅板給他妹子買了套衣飾,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恐怕就算是嘉寧帝,在鐘海說完之前,也不能。

  「但是第二日,京裡來了一道聖旨,說是帝家犯上作亂,謀逆叛國,帝家軍悄悄潛進了西北,和北秦人勾結要破大靖國門,各城守軍若遇帝家軍,不得擅開城門,勸降為上,誅殺為後。咱們全城上下嚴陣以待,沒有等到攻城的帝家軍,卻等到了五日後八萬帝家軍被北秦鐵騎坑殺在青南山的消息。」

  「陛下可能不知,臣的老爹是個老兵,入的是施家的將營,咱們大靖立朝後他就回鄉養老了,沒活個幾年。他活著的時候一直跟我說,當年跟著太祖打天下,他被帝家的將士救過好幾次,讓我記著恩情,若是遇上帝家軍,就替他還恩。」

  「那時候,城裡的百姓都說帝家軍奔了萬里入西北叛亂,卻被盟友給出賣了,死的活該。臣想著咱家還欠帝家軍的恩,就一個人背著一麻布袋子冥錢偷偷去了青南山……」

  眾臣聽得心神歸一,鐘海卻突然停了下來。眾人疑惑的朝這二愣子莽漢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鐘海跪得筆直的身子竟難以自持的顫抖起來。

  「臣趕到青南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屍骨,一個壓著一個,看不到底,望不到頭,臣在山腳給他們燒了紙錢,想著上山去埋些屍體,能埋多少是多少,算是報恩……但是臣埋不了,陛下,臣埋不了啊,那些屍體上插著的全是我大靖的弩箭,那些傳言死在北秦鐵騎下的帝家軍,有一半是死在了我們手裡啊!」

  「臣領了二十個銅板,臣的兄弟都攢了軍功,可是咱們殺的是咱大靖的將士,是咱的同袍!」

  「陛下,帝家軍不是要攻打青南城,他們是被北秦鐵騎圍殺,回青南城求援啊。可是我們一萬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圍了所有入城的路,沒讓一個帝家的將士活著走下來。」

  鐘海一頭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鮮血濺落在地,滿大殿裡,只剩下他哽咽難言的聲音。

  「八萬將士,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1:33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章

  「陛下,臣看過那滿山的帝家軍,一輩子不得安寧,一輩子都只能守著那座城,守著青南山!」

  震撼動容,無語言表。

  伴著鐘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話,今日金鑾殿上的早朝,這些立了半輩子朝堂,在京裡享慣了權柄的重臣,所感受的,不過如此。

  何為天下之主,何為諸侯?

  天下之主執天下,國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諸侯大公掌一方,管個囫圇地兒足以。

  嘉寧帝是大靖天子,中原也好,西北也罷,即便是晉南的百姓,都是他名正言順的子民。

  丈高的武將跪在大殿上,滿身顫抖的喊著……『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的時候,他尋不到話來安撫。

  如何施恩,那八萬將士埋骨青山,白骨皚皚,施恩何用?如何撫恤,歷經喪夫喪子之痛的妻子老母,賜下一道聖旨、幾十貫銀錢又能如何?

  但他不能什麼都不說,鐘海提起的不是一場普通的過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將士。

  那八萬人在他頒下的聖旨裡,是叛軍,是逆賊。帝家軍若未叛國,那便意味著帝家沒有叛國。那八萬人死得冤屈,同樣預示著帝家一百多條人命亡得冤枉——這是韓氏皇朝的恥辱。

  趙福眼尖的發現嘉寧帝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退後了半步。

  「鐘海,你可知道……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話?」

  靜默無聲下,嘉寧帝開口,金鑾殿上,天子的聲音格外肅重。

  「臣知。」鐘海一頭磕到底,回。

  「你所言,無半點虛假?」

  「是,天地可證。陛下,帝家軍沒有背叛大靖,帝家沒有叛國。」

  「證據呢?」

  天子之問,猶若千鈞,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問的。

  十年前帝家叛亂,證據確鑿。靖安侯府裡搜出了私通北秦的信,上面蓋著北秦皇室的金印,而事情傳到北秦後,北秦皇室沒有否認,此乃其一;帝家八萬大軍在無皇命御旨下詭異的出現在西北,此為其二。若無這兩項鐵證,大靖百姓誰能相信帝家會謀反。

  「鐘海,你只是參與了一場不知敵我的夜戰,便有此結論?那朕來問你,帝家軍究竟是和北秦私謀叛國後,生了嫌隙被截殺,還是從進西北起便入了北秦的圈套,這兩種境況,你可能說得明白?」

  「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戰跡難尋,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帝家軍是死在青南城守軍箭弩之下?即便如你所言,帝家軍真是被你們所射殺,那也有可能是忠義侯誤以為北秦鐵騎意欲攻城,才會領軍出戰誤殺帝家軍。以上萬般皆有可能,朕暫不言你是對是錯,但你今日在金鑾殿上提出此事,可有證據解朕、文武百官及天下萬民之惑?」

  帝王就是帝王,即便鐘海在早朝上毫無預兆的掀開了帝家往事,嘉寧帝也沒有半分慌亂,一句一句慢慢問來。

  朝官連連點頭,帝家之事何等重要,一人之言,不足為證!

  跪在大殿上的鐘海抬首,聲音猶帶嘶啞。

  「陛下,帝家軍究竟是因何種緣故和北秦騎兵交戰,臣無證據,不能言明。」

  沒有證據!沒證據也敢闖上金鑾殿?眾臣目瞪口呆。

  「但臣確實參與青南山下一役,當年參與此戰者上萬餘人,陛下若不信,可召西北尚活於世的老將入京作證。只是……當年老將大多離了青南城,要尋起來恐怕有些難度。」

  「哦?照你所言,若是這些老將尋不到,或是已經殉國,這個疑惑朕還尋不到答案了?」嘉寧帝沉目開口。

  「不,即便這些人都已戰死沙場,還有人能證明帝家軍之死與青南城有關。」

  「你說。」嘉寧帝眯起了眼。

  「忠義侯爺。」鐘海抬首,「當年是侯爺親點大軍出城迎戰,他自然知道真相。」

  忠義侯?眾臣面有疑色,雖說聽鐘海之言忠義侯參與了此事,可如此大罪,他會說實話?敢說實話?一旦認下了,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忠義侯府也會毀得乾乾淨淨。

  左相心下一轉,神情肅然,踏出一步,朗聲道:「鐘將軍,忠義侯因西北之事被陛下定罪,關在天牢。如此罪犯滔天之人,所言豈能為證。再者忠義侯與將軍亦有仇怨,他若存心不言實話,我們又能奈他何。將軍剛才所說的證據或已無跡再尋,或已成階下之囚,實難服眾。帝家軍為何亡於青南山,亡於何軍之手關乎朝堂社稷,妄言不得,將軍信口拈來,怕是不太妥當……」

  左相之言合情合理。眾人竊竊私語,面上微有贊同。不一會,便有少數左相一派的人竟相幫言。一時間,跪在地上的鐘海倒顯得有些可憐。

  任安樂站在左相身後,她筆直的立著,不知為何,單薄的身影和鐘海有些模糊的相似。此時,她一直垂著的頭緩緩抬起,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神情漫不經心,目光卻清醒而理智。

  沒有人發現她努力自持著因憤怒而顫抖的身影,除了——韓燁。

  他靜靜的望著她,墨黑的眼底深不見底。

  這一日本不該來的如此早,若不是要阻止他的賜婚,她不會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下讓帝家軍之事被掀開。

  可他此時,什麼都不能做。滿殿大臣,誰不能分辨真話假話,但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敢第一個站出來。他是大靖儲君,同樣不能。

  嘉寧帝沉默不語,只高坐御台上望著鐘海被左相責問。朝廷費了幾十年俸祿養著這些人,關鍵時候他們總該有點價值。

  喧鬧之下,鐘海的眼珠子突然動了動,他一直是殿上的焦點,一舉一動牽動人心,他這一動,即便是左相,也神經質的抽了抽額角。

  鐘海的腰背挺得比剛才更直,他抬眼緩緩掃過朝堂上或贅言或沉默的大臣,直到這些大臣面帶訕色的避過眼,他才動了動嘴唇,整個人有些發抖,一開始說出的話嘶啞微低,到後面卻若鐘鼓一般,震得大殿裡外的人臉色發白。

  「各位大人說得不錯,末將與忠義侯確有大仇,臣之指證,不可盡信,忠義侯所言,亦不可證,當年參戰的老將難尋,也算不得證據。」

  「但……世上卻並非無作證之人,陛下……」鐘海抬首,眼眶通紅,「如陛下所言,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上唯剩白骨,可即便屍骨衣袍盡化,那白骨之上屬於青南城將營的精鐵箭矢卻不會消失。只要陛下肯掘開山下埋骨之處,帝家軍之死必可大白於天下!」

  此言一出,滿殿靜默。掘開青南山下的巨坑!誰都沒有想到鐘海會說出這麼一個方法來。

  可他說的沒錯。十年歲月,山移水改,當年背負駡名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白骨,是如今這樁鐵案唯一的證據。

  世事難料,大抵便是如此!

  天理昭昭,恐怕更是如此!

  任安樂面上拂過些許動容,她望了鐘海一眼,眼底情緒複雜,攥進掌心的手緩緩鬆開。鐘海是所有計劃中的意外,數月前鐘家慘事發生後,傳到了徹查西北的苑琴耳裡,苑琴循跡一點點查下去,竟然偶然查出鐘海參與了當年青南山一役。任安樂從始至終也只是想讓鐘海尋個時機將此事提出,她比誰都清楚,鐘海一個人根本不能證明帝家的冤屈,可他今日做的……已經足夠了。

  那場戰役中的青南城將士有何罪?鐘海又有何罪?他若不是為了替帝家軍收殮屍骨,根本不會知道那一萬人出現在青南山的真相,也不會受十年譴責,餘生不得安寧。

  他只會喜滋滋的拿著那二十個銅板,認為自己是滅了北秦鐵騎的英雄。

  眾臣望著鐘海,面面相覷。沒有人可以斥責他荒唐,左相亦是神情錯愕,立在大殿上無言以對。他能以三寸之舌對付文人言官,卻無法應對這般從疆場上走下的只認死理的武士。

  到此時,無論嘉寧帝會不會允鐘海所請派人入青南山掘開山坑,都沒有一個人再懷疑鐘海今日在殿上所言的真假。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抬首朝御座看去。他們不止是韓家皇室的朝臣,也是大靖萬民的朝臣。朝堂之上的大部分臣子所在的世族,這二十載是大靖勳貴,但更多的都已傳世百年。

  若在鐘海以如此之態將帝家之事掀開後,他們依然毫無動容,便不配立在朝堂之上。當年韓氏創天下不假,可這江山有一半,是帝家相讓的。

  此一事實,幸好不過二十年。當年一同打江山的世族,尚存大半。

  他們明白,大靖的朝堂,怕是從今日起,要不得安寧了。

  帝家軍的覆滅牽連著整個帝家傾頹的真相,即便是君臨天下的嘉寧帝,也無法不給朝堂、百姓、帝家……還有那冤死的八萬將士一個交代!

  朝官世族,勳貴諸侯,真正凝聚江山的便是這些力量,如今十之八九盡在這金鑾殿上。用好了,便是手中利劍,一旦為別人所有,便是傷己的利刃。這些人若同心協力要求個真相和明白,於嘉寧帝而言,是場災難,譬如現在。

  所以,嘉寧帝開口了:「鐘海所言,眾卿都聽見了?」

  眾臣齊聲稱是。

  「朕……也聽見了。」嘉寧帝從御座上站起,神情肅然,望著滿殿大臣,聲音沉重,「帝家軍亦是朕的子民,朕會諭令青南城守軍,掘開青南山下大坑,問審忠義侯,找出當年八萬將士慘死青南山的真相。鐘海在此事查清前,禁於大理寺,不得離京。」

  「帝家軍有無叛國朕尚不知,但若這八萬將士如鐘海所言,亡於我大靖軍隊之手,朕必會嚴懲當年做下如此殘暴之行的人,給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

  大殿之上,朝臣皆大禮參拜,無論嘉寧帝此言是否發自肺腑,但天子一諾,便是九鼎之言。

  「退朝!」

  趙福尖銳的聲音響起,皇鐘之聲傳進大殿。待眾臣起身之時,御座上已沒了人影。

  即便天子退了朝,但殿內仍是一片默然,連一絲絲兒的聲音也沒發出來,眾臣除了對望還是對望。這幾乎是個罕見的景象,但這般情形下,倒也符合氛圍。

  只有在不經意望見殿上仍沉默立著的太子爺時,眾人這才驟然想起一件早忘了的大事。今日陛下好像似乎大概……是要為太子殿下和帝家女賜婚的吧!

  此事一被想起,朝臣就不淡定了。都不知道是該可憐太子好,還是該恭喜他好。盼了十來年的媳婦兒,就差臨門一腳了,還是撲騰個空。可偏偏帝家軍的事若屬實,帝家或許能洗清謀逆的罪名,帝梓元的身份會立刻提升數個階層。

  但這絕不是嘉寧帝願意見到的,到時陛下還想要這個兒媳婦……除非他是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太子的婚事,真真應了『命運多舛』這幾個字兒。

  此時,只有大理寺卿尚還記得大殿上跪著的鐘海,他走到鐘海身旁,將他扶起。

  「鐘將軍,陛下下了御旨,還請你跟本官同回大理寺。」黃浦的聲音很是鄭重,對鐘海無半點輕待之意。

  鐘海點頭,起身,跟在黃浦身後,高大魁梧的身軀如進殿時一般挺立筆直。他從始至終,都未朝任安樂的方向望過一眼。

  這事再驚世駭俗意想不到,等在這也得不出結局,眾臣巴巴望了半晌,沉默而有秩序的出了大殿。

  任安樂和韓燁幾乎是同時走出,他們在石階上立了半晌,一個朝宮門處走,一個朝內宮裡去,面容平靜,擦肩而過,無半點言語。

  韓燁行過回廊,然後陡然頓住腳步,他一點一點回轉身,看著石階下遠遠消失的絳紫身影,眼底翻騰的情緒猶若驚濤駭浪,到最後只剩下沉沉的死寂。

  不用娶帝承恩,他不是應該高興?梓元盡全力阻止這場賜婚,他不是應該欣慰?

  可是,帝梓元,我從未如此時一般覺得,縱使我窮盡一生,也無法站在你身旁。

  所有的努力、堅持、愧疚、彌補,甚至是和你經歷的一切……在這八萬條人命面前,都太輕,太可笑,太不值一提。

  我曾想過你我之間最糟糕的不過是昨夜之景,如今才知——是你仁慈了。

  到今日才提醒我,韓家欠下的,究竟是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1:45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一章

  這一場驚濤駭浪的早朝之後,金鑾殿裡外靜默無聲。

  「安寧,安寧。」沉穩的喚聲在金鑾殿的屏障後響起,施諍言立在安寧身旁,眼底隱有擔憂。

  安寧轉身,踉蹌了兩步,沒有站穩,施諍言急忙扶住她,「安寧,你怎麼了?」

  安寧恍恍惚惚搖頭,沉默的朝外走去,出了大殿,寒風刮到臉上,才清醒幾分。她停在殿後的石階下,閉上了眼。

  她擔心皇兄的婚事,拖著諍言悄悄來聽早朝,卻沒想……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自她八歲那年知道真相起,從未如現在一般茫然無措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能為受盡冤屈而死的八萬將士和帝家滿門做什麼?

  她是大靖的公主啊!

  帶著暖意的觸感傳入心底,安寧怔怔垂眼,施諍言握著她冰涼的手,沉聲問:「安寧,你心裡到底放了什麼事?」

  安寧搖頭,突然反手緊緊握住他,眼底帶著迫切的希冀,「諍言,我們回西北。我把西北守好,不讓一個北秦人闖進關,我一輩子都待在邊疆……」安寧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做大靖的公主,只做一個守將,是不是就能和鐘海一樣贖罪?是不是就能替咱們韓家贖罪了……」

  施諍言愣愣望著她,眼底浮現凝重之色。十年前帝家的事,安寧是不是知道什麼?

  寒風散去安寧的嗚咽,在冬日裡格外哀戚。

  趙福跟在嘉寧帝身後,沉默的朝上書房走。許是金鑾殿上的事已經傳開,一路上,遠遠瞧見嘉寧帝一行,皆都悄悄繞開,不敢靠近。

  嘉寧帝一把推開上書房房門,裡面正在清掃的宮娥和小太監駭得一跳,瞥見天子的臉色,急忙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喘。嘉寧帝大踏幾步行到牆邊案桌旁筆直的立著——那裡擺著帝盛天當年離京時解下的碧璽劍。

  趙福擺擺手,讓一旁伺候的宮娥和小太監退下去,剛欲勸慰嘉寧帝幾句……

  突然,嘉寧帝一掌劈在御桌上,轟然聲響,御桌裂了開來。等趙福回過神,嘉寧帝附近的瓷器茶杯都被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看著嘉寧帝因憤怒而顫抖的身軀,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萬不可動怒,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

  碎掉的瓷片還在地上滴溜溜的轉,上書房裡寒氣四溢,冷得讓人想打哆嗦。

  半晌後,嘉寧帝終於動了動,他一腳踹開地上的木屑,拾起地上的碧璽劍。

  碧璽劍乃帝氏一族傳下的兵器,當年爭奪天下時曾一度擁有號令帝家軍之力。太祖駕崩之日,帝盛天塵封碧璽劍,束之高閣,此後十六載,碧璽劍從未出鞘。

  嘉寧帝手腕微動,鏗鏘一聲,長劍破鞘而出,光華萬千,竟和當年毫無區別。

  他沉默的端凝著手中長劍,只覺格外刺眼。這把碧璽劍就和帝家一模一樣,哪怕用盡心力埋了十幾年,都藏不住原本的模樣!

  他猛地一揮,長劍夾著洶湧之勢朝地面而去,劍戟鏗鏘聲自地上傳來。

  碧璽劍筆直的插進了青瓷石板中,立得堅韌強勁,劍身上鳴出清越之聲。

  滴滴滴……死寂的上書房內這聲音格外清晰,趙福小心望了地面一眼,瞅見散落的幾滴鮮血,心底一怵,朝上望去,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嘉寧帝死死握緊雙掌,虎口處撕裂開來,鮮血滴落在地。

  「陛下!」趙福驚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奴才這就去傳太醫。」

  「閉嘴,給朕站住!」嘉寧帝怒喝,趙福收住腳,膽顫心驚地立在一旁。

  「帝盛天,好一個帝盛天。早知如此,朕當年便不該心軟,留她一命!」嘉寧帝平靜得詭異的聲音響起,森寒冷冽。

  「陛下,這是帝家主所為?」趙福一不留神問出了口,自知失言,神情忐忑。

  嘉寧帝哼了一聲,「你以為鐘海正好在今日翻出帝家舊事,只是巧合不成,他都在青南山忍了十年,又何至於這一兩日!」

  「陛下的意思是……」

  「怕是帝盛天來向我皇家尋仇來了!」

  八萬帝家軍冤死青南山,仇怨太深。他早該想到,如果帝盛天還活著,即便他厚待帝梓元,遵循太祖定下的婚事,也未必能讓帝盛天罷手。

  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上書房外,小太監顫顫巍巍的稟告聲響起。

  嘉寧帝掃了滿地狼藉的地面一眼,朝趙福揮手:「讓他在外面候著。」

  趙福推開房門,喚了小太監進去收拾,對著韓燁苦著臉告罪,「殿下,陛下心裡頭正窩著火呢,您等會進去得好好勸勸,免得傷了龍體。」

  韓燁沉著眼,未點頭也未搖頭,只道:「公公放心,孤有分寸。」

  「哎,殿下,您說怎麼就這麼不如意呢,眼見著您和帝小姐的婚事都定下了,卻出了這麼個ㄠ蛾子。老奴都心疼您和帝小姐啊……」

  趙福說這話的時候,不露痕跡的打量了韓燁一眼,見他表情連一絲變化也沒有,心下稍安。太子盼了這場婚事十幾年,應該沒有摻和在裡面。也是,帝家主當年再怎麼喜愛太子,如今這情分恐怕也淡了。

  兩人相顧無言站了一會,上書房的門再次被打開,小太監跑出來,低聲道:「太子殿下,陛下傳您進去。」

  韓燁頷首,抬步進了上書房。

  上書房內,地面的木屑碎片被收拾得乾乾淨淨,連瓷器都給重新換了一套。嘉寧帝坐在御椅上,把玩著碧璽劍。一個小太監跪在他身旁,正小心翼翼的替他在手掌處纏上紗布。

  「父皇。」韓燁本就舊傷未癒,這幾日折騰下來臉色更是蒼白,出口的聲音暗啞乾澀,一雙眼倒是黑沉沉的。

  嘉寧帝垂著眼,神情冷冷淡淡,微有嘲諷,「太子,你為了這樁婚事和朕鬥了十年氣,現在可滿意了?」見韓燁不答,他抬首朝嫡子看去,「帝盛天不想領你的情呢,你說,如今咱們韓家該如何收場?」

  韓燁在嘉寧帝錯愕的神色下突然跪倒在地,話語極慢,卻也極為堅定。

  「父皇,兒臣想知道……十年前帝家謀逆之事的真相到底為何……」韓燁叩首於地,句句沉重,「請父皇相告。」

  伴著韓燁說出的話語,上書房內,陡然一片死寂。

  內宮秋水閣,帝承恩一身豔紅華裙,正坐於梳粧檯前為自己描眉。

  鏡中,映出的女子眉目嬌美,神情喜悅。她在等嘉寧帝正式賜婚的旨意傳進這內宮,從此,她便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之一。

  宮娥跌跌撞撞地衝進內室稟告金鑾殿內的消息時,她手中握著的眉筆掉落在地,面上是掩不住的憤怒荒謬。

  「混帳,這怎麼可能,誰這麼不知死活,在金鑾殿上提了帝家之事……」盛怒之下,帝承恩明顯有些口不擇言。

  心雨瞥見宮娥疑惑的神色,安撫了兩句將其遣出去,扶住帝承恩小聲道:「小姐,您剛才這話怕是不太妥當,這裡是皇宮,言多必失啊。」

  帝承恩打了個激靈,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生出冷汗來。她是帝家僅剩的遺孤,怎麼能因為有人給帝家翻案而發怒。可她如何能不恨,她盼了十年才有這一場賜婚,過了今日,她本該是待嫁的新嫁娘,大靖未來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如今全毀了,還是毀在帝家手中!

  帝承恩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扶住梳粧檯微微顫抖。心雨立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勸慰。

  突然,帝承恩動了動,她緩緩抬頭,嘴唇抿得死緊,顯出青紫之色來。

  「心雨,替我更衣。」

  「小姐。」

  「去,替我取件素樸莊重的衣袍來。」帝承恩站直身子,話語漸重,神情鎮定下來,不復剛才的激動慌亂。

  「小姐,您這是要去……」

  「讓人出去探探消息,看陛下此時在何處。」

  望見帝承恩漠然的神色,心雨心底一凜。公子交代若宮裡出了狀況,一定要安撫住帝承恩,切不可讓她露出馬腳,可是以帝承恩的性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說我要坐以待斃,我帝承恩就是不認命!」帝承恩神色發狠,「只要我能解了陛下的困局,這樁婚事自然算數,誰都不能阻止。」

  「小姐,帝家軍冤死之事震驚朝野,如今滿朝上下都等著陛下查清事實,咱們就算有左相相幫,也沒有資格介入,您可千萬要想好,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若是惹怒了陛下……」

  「誰說我沒有資格。」帝承恩神情莫測,眼眯起,竟笑了起來,「我是帝家唯一活著的人,給帝家討公道,大靖上下,誰會比我更有資格!」

  上書房內。

  哢嚓聲響,嘉寧帝手裡剛剛換上的青瓷杯現出絲絲裂縫,他猛地朝韓燁砸去,瓷杯落在韓燁腳邊,赴了前任屍骨無存的命運。

  溫熱的茶水潑了韓燁一身,他跪得筆直,不動分毫。嘉寧帝座下的小太監被這情景駭得癱倒在地,瑟瑟發抖。

  「給朕滾出去!」嘉寧帝薄怒之聲驟響,小太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尋了生機,連膝蓋被碎掉的瓷片劃出了血都顧不得。

  上書房的大門被重新關上,這一次,只剩下了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

  「好,鐘海要對帝家報恩,他逼朕;滿朝武文要個說法,也來逼朕;你是朕的嫡子,我大靖太子,你也要逼朕!朕養了二十幾年,就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出來!」

  嘉寧帝怒吼,站起身,指著韓燁,額上青筋畢露。

  韓燁緩緩抬頭,嘴張了張,開口,只言了一句,卻若千鈞九鼎。

  「父皇,那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將士,是我大靖的子民。兒臣,是大靖的太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1:57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二章

  韓燁的聲音在安靜的上房內迴響,嘉寧帝定定凝視他,突然笑了起來。

  嘲諷而通透,眼睛深處不知名的悲涼轉瞬即逝。

  「太子,你這是在責問朕這個一國之君不愛民,不恤民,不配坐在皇位上,不如你這個太子嗎?」

  嘉寧帝問得一聲比一聲重,韓燁低下頭,不能答。

  御座上的不止是天子,還是他的父親。他可以指責君王,卻無法問責老父。

  「你要真相?朕問你,帝家的人都死光了,那八萬人也埋在土裡十年了,要真相有何用?」嘉寧帝沉下眼,「勝者王侯敗者寇,贏了就可以坐擁天下,享盡權勢;輸了就只能子孫皆歿,家門傾頹!」

  「父皇,當年靖安侯自請放棄皇位繼承權,根本無心帝位之爭,我韓家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他是無心江山,那他的兒子呢?孫子呢?帝家握著晉南十萬兵馬,又有開國讓位之功,他日若帝家後人反了韓氏江山,勢必在南方一呼百應,到時天下紛爭起,大靖分崩離析,你待如何?」

  韓燁抿住唇,肅眉而視,一言不發。

  「你是要為天下主的人,如此意氣用事,怎麼執掌天下!你問朕帝家的真相,朕告訴你,沒有真相,你若覺得是朕冤枉了靖安侯、誅殺了八萬帝家軍,那便就是朕,朕無話可說!」

  上房內一時靜默異常,房外突然響起趙福恭謹的稟告聲。

  「陛下,帝小姐求見。」

  嘉寧帝眉毛揚了揚,也不去管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韓燁,重新坐下。

  「讓她進來。」

  韓燁神色冷靜,未見半點難堪。

  上房外,趙福為帝承恩推開門,帝承恩對他溫婉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一入上房,她便被房內的景況驚得一怔,望見跪在地上的韓燁,神情複雜,走了幾步,跪在韓燁身旁。

  「給陛下請安。」

  嘉寧帝未讓她起身,反而饒有深意的打量御座下的女子。帝承恩會不會早就知道帝盛天的安排,平日裡的唯唯諾諾不過是裝出來的,若真是這樣……他眼底劃過陰狠,任帝梓元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她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時,才漫不經心開口。

  「前殿發生的事想必已經傳到了後宮,承恩,你想見朕,是來求恩典為你帝家翻案?」

  帝承恩垂眼,回得恭敬,「陛下,臣女不為此來。」

  「哦?那你見朕,所為何事?」

  「臣女想為陛下解憂,願為大靖國祚連綿盡一份心。」

  此話一出,不僅嘉寧帝一愣,就連一直紋絲不動的韓燁也抬首朝帝承恩望來。

  嘉寧帝眯了眯眼,轉動手上的扳指,「大靖國祚連綿,這話言的好,你且說說,能為朕解何憂?」

  帝承恩穩住心神,抬首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臣女聞大殿上有青南山守將要為我帝家軍當年埋身青南山之事尋個真相……既如此,就請陛下給這八萬將士一個真相。但帝家需要的,也只是這一個真相。」

  嘉寧帝挑了挑眉,聽她說下去,他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帝承恩有些意思了。

  「若那八萬人真是亡於忠義侯爺之手,就請陛下將忠義侯數罪並罰,還那八萬人一個公道。」

  「至於……當年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奔赴西北,帝家有無謀逆之行,時過境遷,天下早已無人能尋個究竟,請陛下將此事放下,臣女實不敢為一家之事擾亂朝綱,禍亂天下。」

  伴著帝承恩話音落定,韓燁眉頭不自覺緊皺,望著她頗為無言。

  他總算明白昨晚任安樂闖進東宮時那句話的意思。

  「韓燁,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如今看來這句話倒還清淺了,帝承恩此女,何止是不簡單?

  嘉寧帝神情微緩,聲音也慈善下來,「承恩,你可知道若是失了這次機會,你帝家的事就再也沒有機會徹查了,或許當年真是朕犯了錯,冤枉了帝家。若是查下去,或可還你帝家青白……」

  恐怕還沒等查出真相,她帝承恩就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命不久矣!帝承恩心底冷笑,面上卻是一派柔弱之色,眼底隱有感激。

  「陛下,不論當年如何,臣女自八歲起托庇於皇家,享十年太平安穩。臣女受皇恩,自然要報,父親和帝家先祖若是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臣女,請陛下成全臣女不情之請!」

  嘉寧帝摸了摸鬍子,面有難色,「帝家軍之事牽連帝家,且干係帝王之信,朕已承諾朝臣,必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若言而無信,只查帝家軍死因,對帝家隻字不提,怕難平眾怒。」

  「陛下。」帝承恩抬首,「臣女有個方法,不是是否可行?」

  嘉寧帝眼一閃,道:「你說。」

  「半月之後是太后大壽,陛下不妨為太后在華陽殿設宴,請百官入席。到時臣女會在殿上叩謝陛下十年照拂之恩,以帝家繼承者的身份請陛下將帝家事作罷,還朝堂安寧。」

  韓燁的眼猛地沉了下來,帝承恩如今是帝家名正言順的血脈,若她以受恩者的身份在百官前叩拜帝家,又自請放棄調查帝家真相,到時候即便是百官想討個說法,恐怕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加上皇家的壓制和天子之威,這件事只會在忠義侯這一步戛然而止,帝家之事定會被再次掩埋。

  上房裡沉默半晌,陡然一陣大笑響起。嘉寧帝從御座上走下,行到帝承恩面前,親自將她扶起,眉眼和藹慈祥,戾氣散盡。

  「世侄通情達理,朕心甚慰,甚慰啊!」

  帝承恩受寵若驚,神情惶恐。

  「你與太子的姻緣乃天作之合,待太后壽宴後,朕會為你們賜婚,朕等著到時候你能叫朕一聲『父皇』。哎,成全你和太子的婚事,也算是朕唯一能為永寧做的了。」

  帝承恩面色微紅,忙跪倒在地謝恩。她不經意瞥見韓燁黑沉沉望過來的目光,心底一抖,避開了眼。

  「陛下,太子殿下可是惹了陛下不快,還請陛下寬心,殿下一向孝順……」帝承恩咬著唇,終究是不忍心,欲為太子向嘉寧帝求情。

  「哼!」嘉寧帝擺手,「他脾氣大得很,朕可不敢惹他。你先下去吧,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

  帝梓元點頭,小心瞥了韓燁一眼,行禮退了出去。

  上房內重新歸於安靜,韓燁猶自垂眼跪著,天子的龍紋黑靴停在他面前。

  「太子,你等了十年,就盼回這麼一個女子?」 嘉寧帝微嘲的話語在韓燁上方響起,片息後,只聽得吱呀聲響,上房的門被打開。

  「朕倒是明白為何帝盛天不將帝梓元接回晉南,如此脾性,簡直辱沒了帝家之姓。」

  伴著這句話,嘉寧帝出了上房。房內空餘韓燁一人,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不去理會滿身狼藉,緩緩從地上站起,毫無預兆地朝前走去。

  一步一步,他停在御桌旁,望著那把被嘉寧帝隨意放在桌角的墨綠鐵劍,伸手拿起。

  劍身微涼,狹長堅韌,仍是他六歲時握在手裡的感覺。

  韓家、帝家,一者為宗、一者為師,到如今這地步,他究竟該如何抉擇?

  ……

  任安樂剛踏進府門,便瞧見了凝眉候著的苑琴和苑,她走過去,解下披肩,「殿上的事都知道了?」

  苑琴點頭,接過披肩,朝房的方向望去,「小姐,公子在等您。」

  任安樂擺擺手,大踏步朝內院房而去。

  房內燃著檀香,細細的煙絲打著旋飄浮在半空,角落裡燃著火爐,窗戶口打開,室內溫暖又通透。

  洛銘西盤腿坐在榻上,凝神翻看西北密報,聽到爽利的腳步,他抬眼朝門口望去,正好瞅見任安樂走進來。

  「回來了?」

  任安樂早就做好了接受暴風式批評教育的準備,猛不丁對上這麼春風細雨的態度,生生打了個哆嗦,擠出個笑臉,湊到洛銘西身旁,「銘西,這事我沒跟你商量一聲就自作主張,是我不對……」

  「梓元,你沒有不對。我前兩日便說過,這件事先錯在我,你要如何處置我都不會插手。」洛銘西朝她笑笑,拂掉她髮梢上凝著的寒露,「你身體還未復原,京城冬日天寒,不比我們南地兒,我讓苑琴燉了盅雪蓮,等會暖暖身子。我剛才重新查了一遍十年前青南山老將的卷宗,看能不能尋出蛛絲馬跡,找到這些人的下落。」

  任安樂怔怔看著他,鼻頭有些發酸,突然毫無預兆的抓住洛銘西的衣袍,半蹲在榻前,嬉笑怒駡的神色全然不再,眼底滿是悲涼。

  「銘西,我今日才知道他們全被堵在了青南山上,一個都沒有活著下來。他們死的太慘了,我帝家滿門死的太冤了……」

  努力自抑的哽咽聲在房內斷斷續續響起。帝家滿門被斬於帝北城後,洛銘西還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輕歎一聲,一點點掰開任安樂埋下的腦袋,對上她通紅的眼,「梓元,不要哭,更不要退後一步。樁樁件件,我們和韓家所有的一切,如今才算正式開始,只有你才能為帝家和枉死的帝家軍討一個公道,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欠韓燁的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頷首,望向窗外,皚皚白雪覆了天地。她陡然想起那年姑祖母帶著她行走萬里至青南山時,也是冬日。

  那時距離當年一役已有數年,青山埋骨,滿山之上,她尋不到屍骨,只能依稀看見散落在地的快化為廢墟的帝家旌旗。

  「梓元,你可知從今日起你再無半點退路,此事非一年兩年之功,或許十年二十年亦不能做到,你仍甘願?」

  她點頭,神情堅毅執著。

  「那好,你要記住這個地方,完成你的責任和承諾,洗刷他們的冤屈,把他們正大光明的送回帝北城。從現在開始,你不止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繼承者,帝北城的主人,晉南子民的王。」

  姑祖母一頭白髮,望著天地白雲,如此道。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任安樂突然不願想起。

  數年後,她站在大靖帝都的上將軍府,對著洛銘西垂眼,回:「銘西,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帝梓元,不會忘記我入這座城池要拿回的究竟是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2:09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三章

  古往今來,禁宮中可算得上主子的從來只有三位——太后,皇帝和皇后。

  皇后十幾年前薨於逝,是以金鑾殿上帝家軍之事在宮裡傳開後,上至妃嬪,下旨宮娥太監,齊皆噤聲。聽聞太子在上書閣不知為何惹怒了嘉寧帝,禁宮中一時人心惶惶,臨至深夜,連巡邏的侍衛也放輕了腳步,唯恐觸了天子和太后的黴頭。

  此時,慈安殿后堂內,太后斜靠在軟榻上,盯著地上跪著的老者,漫不經心挑了挑尖細的指蓋,平日慈善的面容冷漠冰誚。

  「忠義侯。」

  聽見上座的冷哼,忠義侯古齊善忙垂下頭,磕到底:「見過太后娘娘。」

  他一身麻布囚衣,身形消瘦,面容疲老,遠不是數月前一品公侯封疆大吏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昨日大殿上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哀家如此信任你,不惜犯了皇帝的忌諱保住你忠義侯府和宮中古昭儀的龍種,你就是如此替哀家辦事的!」太后朝他猛地揮手,手腕上的佛珠順勢掃在忠義侯臉上,撲騰騰落在地,不一會,忠義侯額角便顯出了青紫之色來。

  忠義侯伏倒在地,微帶惶恐,「太后恕罪,老臣十年前便遵懿旨秘密調開了青南城守軍,連跟在老臣身邊多年的副將也送到了漠北深處的邊陲小鎮,老臣實在不知鐘海竟然也參與了當年一役,否則這些年又怎會提拔他,給我忠義侯府帶來滅頂之災,給太后您帶來後患,還請太后明鑒!」

  「本宮最不喜推脫之詞。古齊善,本宮問你,當年之事除了鐘海,可還有人證在世?」

  太後話中的冰冷之意讓忠義侯手腳發涼,他忙道:「太后放心,臣當年的副將早已改名換姓,無人能尋出蹤跡。除了鐘海,便只有老臣一人知道真相。」瞥見太后眼底的殺意,忠義侯臉上浮出肅穆之色,「太后留了我忠義侯府一絲香火,又替老臣保住了宮裡的昭儀,老臣銘感五內,這條命死不足惜,絕不會說出讓皇室失顏面的話來。」

  他努力挺直了身子,讓自己看起來更可信,「日後過堂,當著天下人,老臣只會言十年前誤收消息,以為北秦騎兵要越過青南山攻城,才會在山下圍剿,此事乃老臣一人之過,與旁人無半點干係。太后放心,帝家軍之事絕不會把帝家當年的謀逆案牽扯出來,就算是他們想查個究竟,也會斷在老臣口裡。」

  十年前嘉寧帝勸降帝家軍的聖旨傳來之前,他收到宮裡送來的密信,太后不僅說出了帝家軍化零為整秘密奔赴西北之事,連帝家軍出現在青南山的時間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密旨令他領軍攔住青南山通道,不放一個活口下山,他又驚又喜。驚得是此事若為天下知,必定受盡唾棄;喜得是助了太后一臂之力,古家自會貴不可言。果然,此後十年,忠義侯府平步青雲,權勢滔天。只可惜,到頭來,空歡喜一場,長子背棄家門,嫡子碌碌無為,撐不起家門,他汲汲營營半生,只能寄希望於宮中那點他古家的皇室血脈,以圖日後忠義侯府能崛起……

  至於當年之事的真相到底如何,不過是一句飛鳥盡,良弓藏罷了。帝家礙了太后的眼,又得盡民心,自然只有毀滅一途。

  「好了,只要你記得今日之言,哀家必會善待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那也是哀家的金孫,你下去吧。」

  太后肅眉揮手,張福從殿外走進,扶起忠義侯,退了出去。

  半晌後,太后繃緊的面容微緩,朝後靠了靠,神情幽幽。

  「皇帝,聽了忠義侯之言,你該放心了。」

  腳步聲在屏風後響起,嘉寧帝掀起瑪瑙珠簾,沉著臉走出來,坐在太后對面的榻上。

  太后見他不語,順手拿起桌上的參茶遞到他面前,瞥見他手上的傷,眼底微動,「皇帝,你是一國之君,如此小事怎能亂了心神,損傷龍體。帝家軍之事提起就提起,我們也不是無應對之法,此事過後,帝家便再也不是隱患。帝盛天整這麼多麼蛾子出來,能奈我們何?剛才聽你言,那帝承恩願在本宮的壽宴上請大臣揭過此事,有忠義侯和帝承恩在,此事不足為患……帝盛天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她帝家女兒會被我們養成了這麼個模樣,哀家心裡頭真是痛快!」

  「母后,當年帝永寧已經在帝北城自盡,帝家軍群龍無首,您實在不必讓古齊善截殺八萬帝家軍,我大靖尚有北秦、東騫兩個虎狼之師在側,實非明智之舉。」

  嘉寧帝沉默半晌,歎了口氣。

  「所以你才頒下勸降的聖旨?」太后抬了抬眼,聲音肅了起來:「帝盛天還活著,死個帝永寧對帝家有什麼損害,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有傷天和又如何,哀家老了,活不了幾年了,這些罪孽哀家一人擔著,下了地獄又如何,總歸損不了咱們韓氏血脈。皇帝,到如今你還覺得太子是儲君最合適的人選?」

  太后話鋒一轉,竟提到了太子身上。嘉寧帝明白太後話裡的意思,太子天資聰慧,謙得愛民,挑不出半點錯來。只可惜……他太過在意帝家了。

  「母后放心,此事兒臣自有分寸。繼承大統的人干係韓家江山傳承,馬虎不得。」

  太后點頭,眼底露出些許疲憊,揮揮手,示意嘉寧帝可以退下了。

  嘉寧帝行了一禮,退出了慈安殿。

  「張福。」太后幽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張福推開殿門走進來,恭敬立著。

  「派人去西北查清楚當年參與此役的一萬將士還剩多少,包括忠義侯的副將……給哀家一個不留。」

  張福打了個寒顫,低頭應是,退了出去。

  這一次,慈安殿倒是真的安靜下來。

  這幾日,皇城裡的聖旨那是一道道的往下傳。嘉寧帝先是諭令青南城守將掘開青南山,再是令大理寺卿重審忠義侯,一副查清此事的架勢。不過結果出來前,一眾大臣和百姓也只能眼巴巴的乾等著。

  韓燁剛從圍場練箭回東宮,便在宮門口遇上了垂頭喪氣的溫朔。

  自溫朔晉升為戶部侍郎後,便搬出了東宮,獨自立府。他回京後瑣事纏身,一時忘記向管家詢問他的近況……或者是他不太想面對溫朔。

  「今日怎麼來了?」韓燁從馬上躍下,把可憐兮兮的娃兒領進了宮門。

  溫朔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的控訴:「殿下,您在化緣山出了事,我和苑琴在任府一日日的望,您回京了也不見我。」

  「你這個臭小子,如今翅膀硬了,獨自建府快活得很,平日八抬大轎都把你請不回來,現在來倒打一耙,孤看你是想去老師府上再學個數日禮法了。」

  右相那可是出了名的嚴師,對他更是嚴而教之。溫朔一聽這話就發怵,急忙討饒,「殿下,我只是說說而已,別讓我去右相府了,苑琴不見我,您要是也不待見我,我就沒地兒可去了。」

  溫朔悲從中來,說得那叫一個哀戚。韓燁腳一頓,轉身皺眉,看他半晌,突然手上的馬鞭順溜的揮了過去,「孤養了你十年,在你心裡頭就和個小丫頭一般的地位!」

  溫朔口不擇言的下場便是被韓燁揮著鞭子在東宮裡追了半日,鬧騰的上下不安。

  倒是東宮的守將宮娥多有感慨,虧得老總管聰明,遣人去把溫小公子請了回來,殿下都半個月沒笑過了,這回總算有了些笑容。

  下午,溫朔穿著被抽得只剩下布條的衣袍哭喪著臉跟在韓燁身後入了書房。想必知道他們剛才耗了不少體力,御膳房準備的吃食豐盛異常,饑腸轆轆的溫朔狼吞虎嚥,舉著一個雞腿對著韓燁直傻笑。

  韓燁額角直抽,想必是在任府混久了,這小子把苑書土匪窩的做派學得十成十,還說被任府拒之門外,滿口謊言,任安樂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比小時候更……韓燁歎了口氣。

  望著無憂無慮的溫朔,他突然問:「溫朔,你可想去尋親生父母?」

  握著雞腿的手頓了頓,溫朔沉默半晌,搖頭,「不想。」

  韓燁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在叫花子堆裡被殿下撿到的……要不就是我爹娘不在人世,要不就是他們不要我了,哪一種都好,沒必要找了。」溫朔朝韓燁笑了笑,露出一排虎牙,「放心,殿下,我沒忘了這些年您當爹又當娘的把我拉扯大,等您老了,我把您當親爹孝順。」

  「帝家之事定會有解決方法,雖然我不太喜歡那帝家小姐,但是陛下遲早會把這個媳婦兒還給您的,您放寬心,好好養傷就是了。」

  溫朔放下雞腿,就著油膩膩的手替韓燁舀了一碗白米粥,遞到他面前。

  韓燁眼眶微澀,使勁拍了拍溫朔的頭,笑駡一聲,「你這個臭小子!」

  溫朔嘿嘿一笑,低著頭又開始猛吃。韓燁凝看他尚顯青澀的臉龐,轉頭朝窗外看去,仿佛看見……尚還年幼的帝梓元拉著虎頭虎腦的帝燼言跑進東宮的畫面。

  「韓燁韓燁,你快來看,我小弟抓了一隻蛐蛐!」

  那時候她無法無天,在東宮內就敢喚他這個一國儲君的本名。

  可也只有那個時候,他在她臉上見到過那樣純粹的笑顏。

  梓元,燼言已經長大,只可惜,你不能陪著他,我亦……不能告訴你。

  任府,苑琴走進書房,對著凝神查看西北卷宗的任安樂低聲道:「小姐,有人托門房傳了口訊進來,邀您在涪陵山一見。」

  「哦?是誰?」任安樂抬首,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

  苑琴默不作聲,只是遞上一把平凡無奇的竹劍。任安樂頓住眼,接過竹劍,站起身,行到窗邊。

  從她離開九華山,入安樂寨,回京師,像這般的竹劍,已有六年不見。

  她記得極清楚,那些年,為了學好劍法,她曾經在帝北城外的九華山上練斷了七百三十二把竹劍,她用斧頭一把把削好,再一把把折斷。

  這是最後一把,她下山那日,留給了她的老師,也是帝家最後和她血脈相連的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2:20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四章

  涪陵山坐落於京師西北,山下是皇家圍場,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頂峰梅花殷紅一片,難得的好山好景好寺。平日裡文人騷客、達官貴族、貴家小姐多喜來此祈福求願,陶冶陶冶情操。

  任安樂統共來過兩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圍場上一箭三雕技驚四座,十年後和韓燁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現在,她徒步前來,取下配飾,換上最簡單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當年她一身無垢被帶入九華深山時般,來見帝盛天。

  帝盛天這個名諱太過遙遠,雲夏之上多野史傳記,有尊其為帝家主,有駭其為修羅,但她更願意稱她一聲『老師』,雖然她從來沒有如此喚過。

  其實任安樂八歲之前,對這個名震天下的姑祖母並無過多印象,太祖駕崩時,她才兩歲,之後帝盛天隱跡天下,甚少現於人前。六年光景後帝家傾頹,她被洛家護下,洛銘西悄悄送她去永寧寺求醫,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現,直到兩年後……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風凜冽,枯樹遍山,她一個人抱著冥錢香燭花了兩個時辰爬上九華山的帝家先輩墳塚,見到了那個墳塚盡頭跪著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蒼白面容,如雪長髮。

  筆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墳塚前,雖一人單薄之軀,卻凜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頂峰似乎都被那一襲素白身影的蒼涼染盡,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哀默悲戚。

  唯一個背影,她便能認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會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墳塚前。

  任安樂無法形容當時的震撼,或許她這一世都不能忘記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蒼涼天地間,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單一人背著滿門血債和八萬英靈的冤屈,懵懵懂懂沉重絕望的走過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滅族的七百多日後,她心底的滾燙和希冀頭一次一點點湧了出來。

  任安樂從始至終都沒有問帝盛天為何會消跡在雲夏之上數年,也沒有問她是否猜到韓家有一日會背信棄義滅盡天良,甚至沒有問她怎麼能在帝家滿門被誅、帝家軍含冤慘死的時候消失無蹤。

  從前她想過無數次質問的場面和說辭,卻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言語。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無法責問她唯一的親人,若時間能輪回倒轉,這世上有一人願犧牲所有挽回當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後,連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階上雖有沙彌清掃,還是留下了薄薄的軟雪,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任安樂緊了緊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氣,一步一步朝山頂走。

  年紀大了,經歷的事兒多了,總是喜歡悲傷春秋。

  那時候,九華山的帝家墳塚前,帝盛天看見她時又是何般光景呢?

  她不是菩薩,著實猜不出來。但……卻永遠記得帝盛天眼底轉瞬即逝的驚喜珍惜。

  哪怕此後朝夕相處的三年,她再未見過帝盛天一個笑容,可任安樂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對待當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寧般用盡心血。

  任安樂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劍嚇人或是對付些宵小還成,遇到高手一準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望見山巔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氣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頂。

  許是這幾日大雪,涪陵山清冷異常,她步履未停,走進梅花林,遠遠望見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執棋子,凝神觀局,一身墨黑長袍,襯得一頭白髮格外顯眼。

  哦,任安樂突然想了起來,洛家大叔說過,姑祖母這一頭白髮不是在太祖去世時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後她出現在九華山,對著帝家墳塚,跪著半月未動,朝夜輪回間,自此,髮白如雪。

  洛大叔說,這是姑祖母對自己的懲罰。這世上已無人能譴責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樂原本亦步亦趨行上前,臨到頭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幾聲,跑了幾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對面,露出一口白牙。

  「喲,姑祖母!今兒個真巧,您也來這賞雪看梅呢!」

  如果這片桃林裡有第三人在場,同時還知道這二人身份的話,恐怕一口氣提不上來,就給不明不白的往生了。

  但好在這地兒除了她們,沒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著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樂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盤邊上指了指,「咯,下這,下這,以己為餌,誘剿敵軍……」她來了興致,連連督導,「再下那,咱們來個空城計,整死那些賊嘎子!」

  她這個姑祖母被世人傳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謀略,醫術兵法皆冠絕於世,可唯獨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歡關在家裡一個人磨練,這些年頭,硬是沒有半點長進。

  哎,這個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裡有那麼十全十美的人,不過是吹出來的罷了。任安樂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時,棋盤上只瞧得見任安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兩隻爪子。

  帝盛天被擠兌得不剩半點城池後,總算抬了眼,望著整個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樂,揮了揮手,呵斥,「觀棋不語真君子。」

  「這叫啥對弈啊,不就是您一個人閑得無聊找點樂子,我來指點指點,也好讓您破了這局。姑祖母您說,是不是?」任安樂笑嘻嘻抬頭。

  猛不丁撞見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聲音在梅林裡突兀響起。

  「帝家祖訓第一百零三條。」

  任安樂倏地立起,聲音朗朗:「不得忤逆長輩之言。」

  「老規矩。」帝盛天懶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樂脫下大裘,只著一身單薄布衣,繞著石桌在梅林空地上開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淨,握著棋子左右手你來我往,很是滿足。

  一炷香過去,兩柱香過去,細細的喘息從一旁傳來,但腳步聲卻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樂才頂著滿頭汗苦哈哈的走過來。

  「姑祖母……」任安樂拖長腔調,一腔委屈還沒開始傾訴,就被帝盛天一句話堵在了嗓子裡。

  「氣息浮弱,內力散盡,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華山上苦練數年,一朝毀於一旦。韓燁值得如此?」

  任安樂面上的嬉鬧之色散去,她斂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為有所不為,欠了就要還,還好如今欠的我尚能還。」

  帝盛天頓首,抬眼,「能還就好,韓燁……這些年,怕是難為他了。」

  任安樂極少看到帝盛天情緒有波動,卻沒想她提及韓燁時竟會有些許不忍,這實在是個稀罕事兒。

  「半年前在蒼山下,是您救了歸西?」想起那個至今賴在任府的吃貨,任安樂問。

  帝盛天點頭,「途徑蒼山,順手救了,他天賦不錯,你如今散了功力,留著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樂琢磨著她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歸西這個護衛來得如春日細雨,那叫一個準確及時。瑣事問完,她開始請罪了。

  「姑祖母,我為阻韓燁的婚事,讓鐘海提早將青南山的事揭出來了。」

  帝盛天眼底雲淡風輕,仍一個人興致勃勃下著棋,只是問:「你攔住他的賜婚,可有理由?」

  任安樂頓了頓,杵著下巴,有氣無力的打量著棋盤上兩軍對壘的戰況,「那帝承恩一開始入泰山原本是給皇家備著拖延時間的,哪知那個二愣子一心把她娶進門,我看他這一路披荊斬棘的挺不容易,就仗義了一回;再者我這回走了眼,沒看出這姑娘實心裡其實是個黑的……實在不敢推去禍害那愣子,免得日後心裡有愧,睡覺不安生。」任安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如此也算救人半生喜樂,善哉善哉。」

  帝盛天由她打諢,「阻了就阻了吧,青南山帝家軍的事,你待如何?」

  得,重點來了。任安樂坐直了身子,微一沉吟,道:「只差尋到青南城的老將了,若那些老將還有人活著,此事十拿九穩。」

  帝盛天聽到這話,方才正色朝她看去,「知道當年誣陷帝家的人是誰了?」

  任安樂頷首,神情肅然,「太后。當年送到爹手上的書信是太后仿嘉寧帝筆跡而寫。前幾日鐘景揭出此事後,忠義侯被秘密帶到了慈安殿。這些年,忠義侯府權勢滔天,也是太后一力提攜。姜瑜當年從府裡搜出了私通信箋,要不就是他參與了此事,要不就是太后提前將信箋放在帝家,栽贓陷害。」

  任安樂說完,帝盛天半晌無聲。

  她看了帝盛天一眼,瞥見她眼眸深處不知名的清冷,輕輕歎了口氣。

  一陣風起,梅花吹落,帝盛天從袖中掏出一方墨盒,放在棋盤上。

  「我撬開了淨玄老兒閉關的山洞,讓他煉了幾顆藥丹,一月一粒,三月內內力可恢復一些,你如今散了個乾淨,也只能恢復一半了。」

  任安樂心想爬了半個時辰山路,總算撈了點本回來,默默為那個每次閉關都被拖出來福澤眾生的老頭子默哀幾句,一把抓起盒子放進了袖裡。

  「你既然查了這些出來,想如何做就如何做,若想見我,來這山頂小寺便是。」

  任安樂朝四野看了看,好奇問:「姑祖母,那主持若是將您在此處的消息說了出去……」

  帝盛天輕飄飄擺手,「他不敢,這座寺是帝家名下的,他如若是說了,我明兒就拆了這座廟,建個青樓。」

  任安樂神情僵住,朝這座得盡京師達官貴人香火錢的廟眼巴巴瞅了半晌,「這是咱家的?」

  這回輪到帝盛天驚訝了,她抬頭,轉著手裡的棋子,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下面那座城池……」她朝帝都指了指,「當年我早了韓子安半日進城,皇城以東所有地契房契被我搜刮了乾淨,我是個實誠人,給他們韓家留了一小半。如今那些房契……還在京城帝家老宅的廚房裡墊桌角,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宅子,直接拿著房契上門趕人就行了。」

  她頓了頓,摸了摸下巴,「若是誰不想挪窩,你遣人送個信來,我修封書信,上門去討還。」

  看著帝盛天坦然正直的目光,任安樂嘴角動了動,眼眨了半晌,突然通透起來。那些野史裡關於帝盛天肆意狷狂的傳言到底是如何來的。

  哎,古人誠不欺我也!

  只是,區區評價,實在是太給帝家面子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2:33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五章

  任安樂從涪陵山回來,臨近宅子,看到任府門口停著的禁宮車馬,眉挑了挑。她從馬上躍下,抱著一捧紅梅入了府。

  大堂內,趙福笑得和和氣氣,正和苑琴拉家常,顯是驚訝於苑琴的知書達理,他嘴邊的笑容漸深,眼底亦有不知名的深意。

  聽見堂外俐落的腳步聲,趙福轉頭,瞅見抱著紅梅走進的任安樂,忙起身見禮:「聽苑琴姑娘說將軍去了涪陵山賞梅,我還以為是在誆我這個老頭子呢!」

  「入京久了,怎麼著也得學點風骨充充門面,我可不想老被那幾位老大臣躲著走。」

  任安樂如今領著一品上將的官銜,許內閣議事,只是時常一口土匪腔調,讓幾位注重禮儀的老大臣躲之不及。但也奇怪,雖無甚私交,幾位老大人倒是對任安樂滿口讚譽,言其不善汲營,坦蕩無垢。

  自任安樂入內閣後,沉悶古板的議事處通透開明了不少,於朝有益。陛下對內閣如今的現狀很滿意,連帶著對這位攪亂死水的上將軍更是看重。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這多事之秋仍單獨召她入宮了。

  「哪裡,將軍赤子之心,在朝中那是獨一份兒,咱家很是喜歡呢。」

  「公公謬言,哎,不知道公公今日過府,若不然定等了公公一道去涪陵山。山上景色著實不錯,我這個粗人也喜歡得緊,得空了問問陛下,多少銀錢能把那山上的景給買下來,我想著把咱這個將軍府搬到山上去,每日裡看著,也沾些仙氣。」

  任安樂剛知道半座京城的地皮兒都是她家的,現在豪氣得緊,活像個鄉村暴發戶。一旁角落裡立著的苑書眼一瞪,忙不迭把自己腰上的庫房鑰匙藏到了懷裡,警惕的盯著自家牛氣哄哄的小姐。

  趙福先是被任安樂的土匪話逗得發笑,接著一愣,神情頗為感慨,這都多少年沒聽過這話了。

  當年的帝家主也是個霸道張狂的主,不喜歡在京城裡的帝家府邸住著。一日百官宴上,太祖知其看上了涪陵山的梅林,大筆一揮,涪陵山方圓十里都劃給了那位做休憩之處。

  哎,如今一晃,都二十年了。

  苑琴抿緊了唇忍笑,上前接過任安樂手裡的紅梅。任安樂見趙福神遊天外,咳嗽一聲:「公公此時上門,可是陛下有吩咐?」

  趙福這才想起竟忘了正事,忙行了個禮,道:「陛下召將軍入上房,還請將軍隨我一同回宮。」

  這話一出,苑琴和苑書同是一怔,嘉寧帝召見,下一道旨意足矣,怎會讓趙福這個大總管親自來任府走一趟?

  任安樂眼底一閃,揮手道:「公公稍等,我去換套衣袍,隨公公入宮。」

  趙福笑吟吟點頭,看著任安樂朝內堂而去。

  不一會,任安樂換了身墨綠晉士古袍出來,那叫一個風流大氣。趙福心底讚歎,難怪太子硬將這麼個土匪姑娘放在了心上,這般穿上將袍是將軍,著上晉衣是古士,倒也稀罕。

  「將軍,走吧。」趙福上前,和任安樂一道出了任府朝皇宮而去。

  嘉寧帝從林昭儀的汝陽殿出來,享受了半日溫香軟玉,有了精神去打理正事。想著趙福去任府也有一個時辰了,哼了聲,這個任安樂,他都派了內廷大總管去接,也不趕緊著入宮覲見。

  殿外的小太監見嘉寧帝面色和善,忙上前回稟道:「陛下,安寧公主在殿外候著,求見陛下。」

  嘉寧帝一愣,隨即黑了臉。被女兒堵在妃子殿外,可不是件甚有臉面的事,自從化緣山太子遇刺兩人在上房大吵後,安寧還是頭一次入宮求見,他捨不得攆走,擺手:「讓公主去御花園裡等著。」

  端了端步子,嘉寧帝頂著輕快的步伐去了御花園,見到了這個一向很寶貝的女兒,剛坐上石椅,在聽到安寧的請求時沉下了眼。

  「父皇,兒臣想回西北為青南城守將,望父皇恩准。」

  安寧比數月前剛回京時沉穩內斂了不少,卻沒了當初一往無前的銳氣。嘉寧帝看著變化明顯的長女,淡淡道:「朕不准。」

  安寧皺眉,據理力爭,「父皇,青南城與北秦比鄰,向來是北秦覬覦之處,如今失了統帥……」

  「西北的將軍只有你一個不成?朕已下旨讓李福年暫代鐘海之職。」

  李福年是施老將軍座下第一大將,嘉寧帝如此安排倒也鄭重,安寧如今一心想著回西北,頭一抬就要反駁,「父皇,李將軍要幫著守隆裕關……」

  「安寧!」嘉寧帝面色不悅,「不過是說了你幾句,怎麼,你如今也要學著那些紈絝子弟離家出走不成,朕這個當老子的,還留不住你了!」

  「父皇,兒臣是大靖的公主。」

  這句話對嘉寧帝來說那就是跟刺兒,前些時候才聽韓燁那臭小子在上房嚎過,他瞅著自家閨女,怒從心中來,「你是大靖的公主,還是朕的長女。父母在,不遠遊,宮裡的師傅沒教過你!等召了駙馬,朕才懶得管你是不是留在京城。」

  嘉寧帝顧自起身,拍拍衣袖把安寧晾在御花園,朝上房而去。

  安寧立在涼亭裡,神情複雜,半晌無語。

  趙福領著任安樂到了上房,才知道嘉寧帝被安寧公主絆在了御花園,遂讓任安樂在上房裡坐著,他退下去準備茶點。

  上房內只剩任安樂一人,她眼睛四處晃,目光凝在了御桌上置放的那把劍上。

  通體碧綠,墨澤深沉。如果她猜得不錯,這應該是他們帝家傳世的碧璽劍。

  自從數日前嘉寧帝一掌劈了碧璽劍的老窩後,就把它給挪到御桌上來了。其實趙福也不是很理解嘉寧帝成日把這把屬於帝盛天的劍擱在眼皮子底下膈應自己的想法。

  任安樂猛地立起,不由自主朝那把劍走去,停在御桌前。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她離御座只剩半米之遠,早已超了一個臣子該有的位置。

  取下墨石架上的碧璽劍,任安樂臉色沉下,眼緩緩眯起,握著劍身的手甚至微微顫抖。

  滅了她帝家滿門,怎麼還敢把帝家的傳世信物如此堂而皇之的擺在天子御桌上!

  任安樂倏地抽出碧璽劍,劍光掠過浮影,森冷的殺氣頓時在上房內彌漫。

  幾乎是同時,上房的門被推開,嘉寧帝一腳踏進,看著房內的場景,神情頓住,眼底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逆光下,著碧綠晉袍的女子手握碧璽劍立在御桌前,淩厲的背影,一身氣勢,竟恍若十六年前那個消失於世間的人。

  ……

  韓燁一身布衣,一個侍衛都未帶,悄悄入了城外近郊一間寒磣簡樸的茶館。茶館的掌櫃見著他,樂呵呵的打了個招呼,「喲,葉家小哥,今日又來喝茶啦!」

  韓燁點頭,面上露出些許憨笑,「我那老師來了?」

  「哎呀,老先生早就來了,涼茶都灌了兩壺啦,你快進去吧。」掌櫃一個勁的把韓燁朝裡面轟,想必是把他當成了上京求學的學子,只是不湊巧找了一個寒磣的老師。

  角落的隔間內,右相穿著麻衣草鞋,腰上挎著個小酒壺,抱著涼茶正小口咪著。右相魏諫是當世大儒,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儒生的典範,若是京師內稍有權勢的人在此,見著了這般模樣的魏諫,保准會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韓燁想必是早就看慣了,進來後行了半禮,坐到竹椅上,「老師送信到東宮,可是西北的事有了結果?」

  右相放下涼茶,點頭,「臣派去的探子在西北邊陲於寧城尋到了忠義侯當年的副將劉勇,如今他們正在回京的路上。」

  韓燁聽完,神色既像鬆了口氣,又像更加沉重,只回:「辛苦老師了。」

  「殿下,西北的人不止帶回了劉勇的消息……」右相頓了頓,「老臣還探知當年參與青南山一役的其餘老將這些日子都相繼過世……」

  葉韓朝右相望去,見他猶帶深意的點頭,眉眼沉了下來。

  能做此事的,唯有宮中的人,只是不知是父皇,還是祖母。

  韓燁得了消息,朝右相拱了拱手,「老師再坐片刻,孤先回東宮了。」

  右相卻喚住韓燁,稍一遲疑,道:「殿下,若此次帝家冤屈大白於天下,殿下可是要告知溫朔……他的身世?」

  見右相提及溫朔,韓燁沉吟片刻,問:「老師認為不妥?」

  當年便是右相幫助韓燁救了溫朔,否則憑他當時的力量,肯本不足以瞞住嘉寧帝和遍佈京城的密探。

  這些年右相盡盡心教導溫朔,把他當成了入室子弟來教,沒有右相,就沒有如今的溫朔,更沒有帝家還存活於世的帝燼言。

  右相頷首,「就算陛下到時被朝臣和天下百姓逼得不得不還帝家一個公道,也不會容忍帝家還有繼承人存在。殿下,只要天下之主的位置還是陛下的,溫朔的身份就不能公開。」

  見韓燁沉默不語,右相勸了一句,「殿下,世事不能盡善盡美,殿下這些年做的……若是靖安侯還在,定會瞑目了。」

  韓燁沉默良久,搖搖頭,出了茶館。

  茶館內重新恢復安靜,右相獨自悲傷春秋了一會兒,丟了幾個銅板在竹桌上,朝外間走去。

  「掌櫃的,今日下山得急,出門忘帶了銀子,這個扳指換幾杯清酒,可好?」

  稍帶冷氳的聲音在冷清的茶館內突然響起,右相掀開竹簾的手一頓,不可思議的朝大堂中看去。

  那裡,身著墨黑長袍的女子只現了個側臉,手中把玩著一隻血玉扳指。

  「好叻,我給您上酒,您想喝幾杯都成。」許是看出了那血玉扳指的不凡,洗淨了手,掌櫃小心翼翼走過來,接過了那女子手中的扳指。

  右相認得那隻扳指,二十年前大靖建朝之初,有一人在東北大敗東騫,東騫國君求和,送上了萬金難求的血玉扳指。

  那人,是帝盛天。

  右相眼眶微澀,幾乎不能相信那個懶懶坐在小茶館裡黑髮盡染的女子就是當年傾盡天下的帝家家主。

  可那氣勢,那模樣,卻分明就是她。

  「掌櫃的,多上幾壺好酒,今日我遇上了故人,有恩情要謝。」帝盛天轉頭,朝右相看來,眸色清冷,卻有淡淡的笑意。

  「一別十六載,先生可還願與我把酒言歡?」

  韓燁重新換了身衣袍,騎馬回東宮,剛入宮門,便看見東宮總管侯在走廊後,一見他便小跑過來。

  「殿下,宮裡傳來消息,陛下把任將軍召進上了。」殿下吩咐他注意任將軍的動向,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回稟。

  「父皇要見臣子,無甚奇怪。」

  「是內宮大總管親自到將軍府請的。」

  韓燁腳步頓住,擰眉,倏然轉身,躍上還未被侍衛牽走的馬,揮鞭朝皇宮而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2:45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六章

  房門陡然被推開的聲音猶若打破了塵封的靜謐,嘉寧帝一步一步朝裡走,眉頭緊皺,神色沉下,趙福靜悄悄跟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這個姑奶奶,怎麼跑到御座前,還把碧璽劍拿在手裡把玩,嫌命長了不成!

  在嘉寧帝邁過房正中間的時候,御桌前立著的女子突然動了動。他眯起眼,看著那人驟然轉過身,一副稀罕的咋呼模樣。

  「陛下,這把劍真是上品,看看,這鍛造,這觸感,簡直是奪天之造化。不知陛下是從何處尋得,能不能賜給微臣?」

  嘉寧帝頓在原地,盯著任安樂晶亮亮的眼,斂了眼底的異色,摸著鬍子笑了笑:「怎麼,任卿是嫌朕賜到將軍府的賞賜少了?」

  「喲,任將軍,您怎麼到御桌那去了,還不趕緊著下來。」趙福連走兩步,忙對任安樂招手。

  任安樂朝自己站的地方瞅了瞅,駭得一跳,忙不迭從臺階上跳下來,落在嘉寧帝面前,就要叩拜,「臣見了好劍,一時迷了心竅,冒犯了聖威,請陛下責罰……」

  嘉寧帝抬手,正好虛抬了她一下,「任卿真性情,朕豈會怪罪,只是這劍乃一故人相贈,朕不便相送,趙福,給朕從珍寶閣裡挑兩把劍送到將軍府去。」

  趙福響亮的應了聲是,唯恐任安樂沒聽見。

  「陛下厚待臣了,安樂愧不敢當。」任安樂順勢起身,摸了又摸手中的碧璽劍,還挽了個華麗的劍花將劍入鞘,才念念不捨不甘不願的將劍遞到趙福手中,「哎,真是把好劍啊!」

  趙福嘴角抽動,瞥見嘉寧帝古怪的臉色,忙不迭將劍拿去偏殿收好。這劍在上房擺了十六年,若真被任安樂拐跑了,陛下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卿坐吧。」見任安樂眼巴巴的望著趙福跑走的方向,嘉寧帝順了口氣,朝一旁指了指,然後抬步朝御座而去,還沒等他坐下,任安樂已經麻利的安坐在木椅上。嘉寧帝眉頭微皺,這般大咧咧又毫無尊卑的脾性,他這個決定真的沒有做錯?

  「任卿,朕今日召你入宮,乃有一事相商。」

  這話說得有意思了,向來天子的決定臣子都只有受著的份,今日不僅讓趙福親自請她入宮,還這麼一番姿態,定不是好事。

  任安樂心裡算著小九九,臉上倒是一片惶恐驚訝,「不管殿下有何旨意,臣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甚大事,只是此事干係卿日後一生際遇,朕特意邀卿入宮,問問卿的意思。」

  一生際遇?任安樂揚了揚眉,「請陛下明言。」

  「朕想為卿做個媒……」嘉寧帝瞧著任安樂的臉色,慢騰騰道:「卿看太子如何?」

  正從偏堂回來的趙福被這話驚得不淺。

  此話一出,任安樂臉上的神情凝住,她鄭重朝嘉寧帝看去,「陛下,聽聞再過幾日的太后壽宴上,帝小姐會為太后祝壽,祈我大靖繁榮延綿,有此兒媳,陛下定當欣慰,帝小姐太子妃之位穩如泰山。至於臣……當初便說過,臣不會為東宮側妃,懇請陛下體諒。」

  帝承恩在太后壽宴上拜夀已經不是什麼秘聞,想必是嘉寧帝將消息傳了出去。數日前這則消息傳出後,讓朝堂上為帝家軍請願的文武百官尷尬不已。帝家唯一的孤女哭著喊著要叩謝皇室之恩,倒襯得他們的行為有些不知所謂。是以這幾日朝堂清淨了不少,連帶著百姓對朝廷的口誅筆伐也不再理直氣壯。

  任安樂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嘉寧帝頗有些意外,抿了一口茶:「人生之路漫漫,一日長短爭來無趣,卿是個聰明人……應能明白朕話裡的意思。」

  任安樂目光微凝,嘉寧帝此意再明白不過。側妃能爭過太子妃,不過子嗣一途,看來皇家從來沒想過讓帝承恩孕育皇子,誕下皇室血脈,不過是把她當成收攬民心的工具。

  儘管她不是帝承恩,任安樂心底也不是很舒服,眼底的冷意更甚。

  韓燁對帝家的重視天下皆知,讓她嫁入東宮,便是為了消弱帝家對韓燁的影響,看來嘉寧帝對這樁親事勢在必得,今日召她入宮不過就是告知一聲。只是……若嘉寧帝知道,他一力促成的側妃人選才是真正的帝梓元,不知會是何般心境?

  「陛下打算何時頒旨?」任安樂也不囉嗦,徑直問。

  嘉寧帝見任安樂不再反對,滿意頷首,「朕打算在太后壽宴後為太子納妃,正妃為帝承恩,卿為側妃,也好讓我皇室雙喜臨門。」

  嘉寧帝話音剛落,上房外小太監的聲音隱隱傳進。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嘉寧帝望了一眼任安樂,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來卿無需憂心,太子必是可以託付之人。好了,你回府吧,把太子也弄走,讓朕清淨些,反正他也不是來看我這個老父的。」

  任安樂神態倒是坦蕩,起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見到門口神情微焦的韓燁,什麼都沒說,就把他給拖走了。

  上房內,趙福聞得上首半晌無言,抬頭朝嘉寧帝看去,微微一怔。

  嘉寧帝神情莫測,目光悠長。

  「趙福,你說……任安樂這性子是不是和她有些相似?」

  何止是性子相似,剛才若不是任安樂轉過了臉,陛下怕是真以為帝家主打破誓言,重回皇城了!

  「但願只是朕的錯覺。」御座上淺淺的低吟聲消散在上房。

  御花園內,韓燁和任安樂沉默的朝宮外走,一路的宮娥心領神會,齊皆繞著走,一路行來,偌大的皇宮,安靜得詭異。

  「怎麼,你急急忙忙趕來,是怕我一個想不開,砍了當今聖上。」

  「你如今內勁盡散,不是父皇的對手。」

  「那你是怕我被你父皇發現,英雄救美來了?」任安樂懶洋洋道。

  韓燁神色微僵,沒有回答。

  「放心吧,你父皇只是為你說了一門親事。」任安樂停在花圃旁,摘了一朵盛開的牡丹,拿在手裡把玩。

  見韓燁面色詫異,她指了指自己,「你父皇說會在太后壽宴後為你迎娶正妃和側妃,在下不才,恬側妃之位。」

  回廊後,帝承恩出來散步,正好聽見了這句話。她神情愕然,盯著不遠處立著的任安樂和韓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陛下竟然要封任安樂為東宮側妃!

  她神情一變就要衝出去,卻被身後的心雨拉住,「小姐,太子殿下也在。」

  帝承恩攥緊指尖,退後兩步。

  韓燁瞥見任安樂說這話時眼底的嘲諷,顧自沉默。

  「其中深意,殿下想必猜出來了,陛下真是一位好父皇。」

  不遠處的窸窸窣窣之聲瞞不了二人,韓燁朝回廊後看了一眼,拉著任安樂朝御花園外走去。

  待二人走遠,帝承恩才從廊後走出,一臉陰沉。

  出了宮門,韓燁徑直將任安樂拉上馬車。

  「你知道帝承恩在,才會在御花園內說出父皇賜婚之事。」他立側妃,雖不是什麼需要隱藏的秘密,可是在太后壽宴前說出亦多有不妥。

  「何止是我知道,恐怕現在陛下也知道帝承恩在御花園偷聽了我們說話,那姑娘心腸不太好,日後難保不會為了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中傷於我,我自然要先想個法子自保。」任安樂揮了揮手,看著坦誠,眼底卻有一抹深意。

  嘉寧帝可以利用帝承恩堵住百官和萬民之言,她又為何不能利用帝承恩的嫉妒之心在宮裡掀出點波浪來。

  不需要帝承恩做太多,只是暫時轉移一下宮裡的目光就好。

  「安樂,青南城昨晚已經傳回消息,他們掘開了青南山,證實帝家軍確有半數屍骨上插著大靖的箭矢。黃浦連夜審了忠義侯,忠義侯承認他當年收到消息,以為北秦鐵騎要越過青南山攻城,才會領軍攔阻。事後他派人收屍才知道自己誤殺了帝家軍,未免此事為天下人所知,他讓人將屍骨掩埋,並將原來守城的將士秘密調往各邊塞城池。」韓燁頓了頓,「安樂,忠義侯已經認罪,擔起了所有罪責,太后壽宴後,此事就會落定,不會再有任何人提起。」

  任安樂聽完,只是挑了挑眼,「挺好的,乾淨俐落,皇家半分也沒有卷在裡面,你也認為當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韓燁沉默不語,任安樂笑了笑,打了個哈欠,在馬車內敲了敲,「停車。」

  馬車停下,任安樂連一眼都懶得看韓燁,掀開布簾,徑直跳了下去。

  車外是熙熙攘攘的百姓,韓燁看著那襲身影緩緩消失在人群中,再也難尋。

  五日之後,就是太后之宴,到時帝家十年的冤屈便成定局,再難翻案。

  這一日晚,左相收到了一封來自宮裡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話。

  煩請左相徹查任安樂。

  「老爺,今日聽宮裡傳出消息,陛下有意讓任安樂入東宮為側妃,難怪帝小姐會如臨大敵,讓老爺去查任小姐的秘事。」

  「任安樂的身世天下皆知,有什麼好查的。」左相近日正為帝家之事頭疼,懶得理會帝承恩這些個胡攪蠻纏的無理要求,抬手就將密信在燭火上燒了。

  一旁的管家連連點頭,「老爺說的是,老奴只是感慨,任安樂這麼一個土匪頭子,如今都能入東宮為側妃了,不知讓京裡多少大家小姐心生羨慕。」

  聽到管家之言,左相眉一皺,心底一根弦像是豁然被撥動。

  任安樂一年前還只是安樂寨的女匪首,短短時日,不僅官拜一品,還讓嘉寧帝另眼相看,欽點其為東宮側妃。這些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非數年之功不得成,她偏偏只耗一年時間,就爬到了大靖朝堂的頂端,一個邊疆之地出來的鄉野丫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耐?

  「姜東,去查查任安樂,一定有什麼東西是老夫忽視了。」左相擺手,沉聲吩咐。

  管家愣了愣,領命退了出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2:56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七章

  帝家軍的事未塵埃落定前,朝堂上實在談不上喜樂平和。忌憚著嘉寧帝的心情,近日金鑾殿上和平得出奇,左右兩相不鬥了,文武派系也不扯著嗓子嚎個你長我短了。只是,最近精神頭過於旺盛的右相還是讓百官驚奇了一把。

  誰都知道,右相這些年性子溫溫吞吞,有政事紛爭的時候,總是頭一個出來糅合,朝裡大臣遇上啥事了也總愛尋他去聖上面前求情。但近半月來,右相的行事作風簡直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雷厲風行,嚴正公明。內閣之事更是極力推行上行下效,一掃朝廷上下數年來的濁氣。

  右相一身錚錚風骨,兼又為兩朝元老、太子太傅,他在朝中的聲望即使是左相也難以企及,這般折騰下來,硬是沒有一個人敢言他半句不是。

  只是奇怪……這些年看著像隨時都能進棺材的老丞相,怎麼突然就這麼龍精虎猛,倍兒精神了?

  韓燁也覺得奇怪,遂有一日攔右相於重陽門前,小聲提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右相抓著鬍子,笑得忒爽利。他回:前些時日遇了老友,那老友約著一年賞一次紅梅,但埋汰他身軀朽矣,怕不能赴約。遂他每日為自己尋些事,讓自己活得長久彌堅一些。

  這話傳到滿朝文武耳裡時,讓人哭笑不得,古往今來,像這樣無心的一句埋汰話便改變了朝堂風氣的人物,著實有些稀罕!

  「小姐,後日就是太后壽宴了,咱們什麼時候把壽禮送進宮?」

  按規矩,太后、天子大壽的禮物提早就得入宮封庫,當然品階較高的朝廷命婦有資格將禮物送到慈安殿給太后過目,若得了太后青睞,那自然對闔府有益。

  內室裡,任安樂換了一身墨綠百褶裙,將頭髮高高束起,聞言道:「今日太后在慈安殿接見命婦?」

  苑琴點頭。

  「把東西帶上,我們進宮。」

  苑書取了大裘披在任安樂身上,「小姐,也帶上我唄。」

  「你的性子入宮不妥,留在府裡看家。」說完,任安樂大踏兩步出了內室,苑琴知道苑書入宮那純粹是看好戲,安慰的看了苑書兩眼,嘴角一抿跟著任安樂跑了出去。

  苑書孤零零被扔在角落裡,滿臉沮喪。窗戶被推開,歸西倒掛著出現在房外。

  「喲,被丟下了?別愁,我陪你玩。」

  苑書抬頭,神情冷冷靜靜的,隨手從荷包裡抓了一把瓜子仁朝窗外地上扔去,「去,自己玩,別來招我。」

  她拍了拍手,慢悠悠跺了出去。歸西額頭抽了又抽,只覺這對主僕惹得人撓心抓肺的功力倒是傳承得十足十。

  再過一日便是太后六十大壽,在雲夏上,如此年齡也算得高夀,更何況太后身份尊貴,更是祥瑞皇家。這幾日慈安殿裡請安的嬪妃命婦不知凡幾,送來的賀禮更是一府比一府珍貴,一家比一家稀罕。這不,未至晌午,慈安殿裡就坐滿了人。

  「祖母,這是母妃專門遣人去南海尋的珊瑚樹,聽說能福瑞長輩,您瞧著可喜歡?」韶華坐在太后左手邊,指著宮人搬進來的銅盆大小火紅珊瑚,笑吟吟為齊妃爭臉面。

  太后滿臉笑容,「喜歡喜歡,你們送什麼給我這個老太婆,哀家都高興。」

  「母后說的什麼話,您身子骨硬朗著,還要為韶華挑個好夫婿呢。」齊妃捂著嘴,接過話頭。

  「是、是,哀家還要替韶華挑個好兒郎。」太后拍著孫女的手,朝下座的命婦投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韶華一臉嬌羞,紅暈從脖頸處爬到了臉上,垂著眼不肯抬頭。

  「哎,轉眼你們都到了婚配的年紀了。」太后感慨一句,頓了頓,「只是你皇姐還未招駙馬,你越過了她倒也不好。」

  此話一出,滿殿命婦的神情都尷尬起來。安寧大公主那一身軍伍做派,誰敢把這麼一尊菩薩娶進門活受罪啊。

  韶華眼底隱有無奈,她已經十五了,皇姐一直不肯招駙馬,連累得宮中一眾公主都不敢提及此事。

  齊妃正欲進言,未想殿外突然有小太監跑進殿,響亮的稟告聲生生截斷了她的話。

  「任將軍求見太后。」

  「哦?宣她進來。」太后只是愣了愣,然後噙著笑容擺了擺手。齊妃的臉色微有難看,交叉相握的手緊了緊。

  朝廷命婦齊聚的時候,一朝將軍求見,何其不妥!慈安殿內突兀地靜了一下,各命婦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才猛地回神是女將軍任安樂來了。一時間,在座的嬪妃命婦皆都不由自主的整理裙擺,扶扶頭上的金釵步搖,坐得端莊而又儀態後才朝大殿門口看去。

  能讓陛下親自定下的太子側妃,實在值得好好瞅瞅。

  在座的幾乎是大靖品階最高的誥命夫人,她們眼光的挑剔甚至不在那些入主朝堂的大臣之下。

  小太監話音剛落,一道俐落的身影就走了進來,步子不是一般貴女小姐的小碎步,不急不緩,一開始殿內的命婦們還說不上這是個什麼感覺。待回過味來了才覺得這任安樂的神態和家裡那些位高權重的公侯將相們著實異曲同工,甚至在太后高坐的慈安殿上要來得更加從容泰然些。

  閒雅舒適的墨綠百褶裙,身上披著雪白的大裘,額髮高束,露出光潔的額頭,黑紋長靴踩在殿上,一聲一聲落在耳裡,甚是爽利,最後眾人的目光落在那雙倍兒有精氣神的墨黑瞳孔裡時,咯噔一下,齊皆一怔。

  難怪不是誰都能做那威震晉南的女土匪,官拜一品的上將軍,這雙眼也太有氣韻了,讓那張平凡的面容立時便威儀尊貴了起來。

  任安樂立在殿中間,朝太后遙遙拱手一禮。

  「臣見過太后。」

  眾人一愣,這姿態雖爽朗大氣,但太后面前竟敢不拜,任安樂倒也大膽!

  太后第一次在慈安殿接見任安樂時,她入京時日尚短,頂著女土匪的名頭,太后便未在意任安樂的無禮,這次也不好計較,遂抬手了事。但心底猶自詫異,那時的任安樂粗魯張揚,遠不是如今的溫雅內斂,朝堂上一年光景,真能將人磨礪到如此地步?

  但好歹……也算配得上東宮側妃之位了。

  太后有些感慨,替太子選了任安樂為側妃,看來皇帝還想在太子身上下些功夫,不忍就這麼放棄了。

  「任將軍政事繁忙,今日怎得空來了哀家的慈安殿?」太後手上尖細的指蓋在額角上劃了劃,溫聲問。

  「娘娘後日大壽,臣為娘娘備了一份兒壽禮。苑琴,呈上來。」任安樂擺了擺手,她身後立著的苑琴垂眼走上前,將手上端著的木盒呈到太后身旁的嬤嬤手裡。

  苑琴氣質嫺靜,眉目輕靈,眾人這才發覺任安樂身邊的丫頭竟如此出眾,皆有些歎然,若是投生到好人家府裡,這般儀態容貌,定能惹得京城子弟盡皆相爭。

  可惜了,只是一個丫鬟。

  「讓任將軍親自送來慈安殿,定是稀罕的物什吧。」齊妃捂著嘴笑道,朝嬤嬤手上那個不起眼的木盒看去。

  任安樂身份不比常人,怎麼也得應付一下。太后笑得和善,正準備招手讓嬤嬤呈上前來一看。

  任安樂卻搖了搖頭,誠懇道:「齊妃娘娘過言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是臣聞太后甚喜佛法,便親自抄了幾本經,太后閒暇時可翻來一閱,臣一點微薄心意,祈上天庇佑太后……福祿雙全。」

  任安樂說這話的時候,神態語氣溫溫和和的,眼底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深意在裡面。

  「哦,任將軍有心了。」太后喜佛眾所周知,得的經更是不少,這的確算不得什麼大禮,但心意卻也有點。太后歇了看佛經的心思,正待說些套話,殿外的小太監又跑了進來。

  「太后,帝小姐求見。」

  這一聲響起後,倒真的是滿殿靜默了。眾人瞧出太后眼底的笑意瞬時淡了下來,不由面面相覷。看來……儘管這帝家小姐甘願在壽宴上叩拜皇恩,揭過帝家之事,也難得太后歡心。當年太祖對帝家主如此看重,也難怪太后對帝家忌憚頗深。

  「讓她進來。」太后隨意招了招手。小太監領了命,忙不迭跑了出去。

  「太后,臣在兵部還有些事兒要處理,先告退了。」殿外的腳步聲徐徐響起,任安樂朝太后行了一禮,朗聲道。

  眾人露出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聽說任將軍和帝家小姐的關係可不怎麼好,如今又是這般尷尬的情形,確實不宜撞上。

  「也好,你先退下吧。」在壽宴的節骨眼上,太后也不想這二人生出事端,擺擺手讓任安樂退下。

  任安樂轉身朝殿外走去,正好帝承恩領著侍女走進來,見任安樂也在,她瞥了殿上看好戲的眾人一眼,噙著笑容,姿態端莊典雅,主動朝任安樂迎去。

  「任將軍……」

  哪知任安樂竟像是沒看到她一般,步履未停,徑直越過她身旁,就這麼大模大樣的出了殿門。

  帝承恩行禮的動作頓住,臉色僵硬,整個人氣得隱隱顫抖。殿內一陣靜默,就連韶華和齊妃也被任安樂的妄行搗騰得面面相覷。

  這也著實太無禮、太大膽了!

  「承恩,任將軍性子不羈,妄為慣了,你上前來。」太后適時地開口,她對帝承恩和任安樂都喜歡不起來,便揭過了此事。

  帝承恩青白著臉,強顏歡笑行上前,捧過心雨手中的託盤遞到嬤嬤手上,「承恩為太后繡了一副百壽圖,希望太后娘娘能喜歡。」

  太后笑得慈目善目,殿內的命婦使著老勁誇讚,一會便讓殿內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帝承恩垂下的眼底滿是嫉恨,望向殿外,劃過一抹異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3:07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八章

  慈安殿外,苑琴跟在任安樂身後,憋著笑,神清氣爽。任安樂瞅了她一眼,問:「很解氣?」

  苑琴連連點頭,任安樂哼了一聲,「差點把溫朔燒死在五柳街,還讓我在化緣山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窩了一個月,便宜她了。」她頓了頓,「銘西不是今日入宮,他在哪?」

  「公子在御花園內等您。小姐,您約公子在宮內見面,是不是不太妥當?」苑琴皺著眉問。

  「不妨事。」任安樂擺手,領著苑琴朝御花園而去。

  花園石亭內,洛銘西裹著墨黑的大裘,穿得比任安樂更誇張更暖和更金貴,不時咳嗽兩聲,俊逸的臉有幾分蒼白。

  任安樂走近,瞥見他窩在一旁的木椅裡,皺起了眉,「怎麼,一下雪就耐不住了?」

  洛銘西身旁的貼身侍女遞了一盅熱茶過來,洛銘西接住,抿了一口,「老毛病了。」他揮了揮手,遞茶的侍女神色警醒,就要出去守著。

  任安樂看了她一眼,「不用看得太緊。」侍女點頭,退了出去。

  洛銘西挑眉,「安樂,你想做什麼?」

  任安樂答得從善如流,「敘舊。」她坐在洛銘西對面的木椅上,朝外面湖內凋零的荷葉望去,突然道:「銘西,你活了二十幾個年頭,這輩子記憶最深的事是什麼?」

  洛銘西不知道為什麼在帝家冤屈只剩一日時間的緊迫時刻,任安樂還會有心思把他約在最危險的地方問他這樣一個問題。他看著倚在木欄上的女子,很用心的思索片刻,淡淡笑了起來,眉目溫暖,「你出生的時候。」

  任安樂愣住,洛銘西性子清冷,十年前帝家出事後她很少見到過他笑,任安樂一直以為洛銘西這輩子記得最清楚的應該是帝家滿門被斬的那一日。

  怎麼會是她出生?她出生時洛銘西只是個蘿蔔頭,好像才……八歲吧。

  這娃最深刻的記憶保存的可真久遠……

  「那時大靖剛立,邊疆多被北秦和東騫侵擾,我記得那年冬日,侯爺得知夫人要生的消息,從東疆馬不停蹄趕回晉南。大雪落個不停,天地皆是白色,我爹領著我跟侯爺一起回府,剛跨進門,夫人生了你的喜訊就傳來了。大夫說這個千金伴瑞雪而生,福瑞我晉南。侯爺那時是真的高興,甭管什麼喜慶話都打賞,我爹踹了我一腳,我上前說了句『恭喜侯爺』,侯爺順手把腰上一直繫著的盤雲玉佩贈了我,還說……」

  任安樂正聽得起勁,見洛銘西陡然停住,忙伸長了脖子問:「我爹說啥了?」

  洛銘西看了她一眼,「侯爺說……以後你就是我妹子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那日帝家有後,侯爺開倉放糧,晉南普天同慶,走到哪都是笑聲。安樂,我這一生,最歡喜的是那一日。」

  那一日,他八歲,帝家女降生,他一世的使命也是從那一年開啟。

  任安樂怔了怔,眼底莫名的柔軟,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剛才的話題。

  「那你呢,再過一個月就是你十九歲生辰,你記得最清楚的又是哪一日?」洛銘西有些好奇,這些年他和帝梓元能這樣聊天的機會太少,雖然這狀況和時機都不對,但他卻想知道。

  「姑祖母出現在九華山的時候。」

  不同於洛銘西的思量,任安樂回的毫不遲疑,她甚至都懶得藏起眼底的凜冽肅寒之氣,張揚萬分,「那一天我便知道,韓家總有還債的一日,天下皆崇佛道,韓家想必記得一句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任安樂話音落定,石亭外輕輕的咳嗽聲傳來。

  兩人不動聲色的朝不遠處的假山後瞥了瞥,那裡,淺紅的裙擺露出一角。

  帝承恩今日入慈安殿請安送禮時,穿的正是一套淺紅宮裝長裙。只是這距離,不諳武功的帝承恩最多只能看到兩人的神情,聽不見到底說了些什麼。

  「你在等她?」洛銘西挑了挑眉。

  「不是,別傷我心,她哪值得我等,我分明在和你敘舊。」任安樂像是一點都不在意帝承恩的出現,對著洛銘西依舊一副坦蕩熟悉的模樣。她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問:「銘西,那你猜猜假山後的那位這輩子最不能磨滅的記憶是什麼?」

  洛銘西被問得一愣,摩挲著手裡的茶盅,「應該是她被禁在泰山十年後回京入東宮的那一日吧。」

  那一日的帝承恩,盛容喜悅,也曾驚了滿城貴女士子。

  「不是。」任安樂搖頭,緩緩朝後一靠,讓自己陷在舒適的大裘裡,透過淡淡的霧氣,目光悠長。

  「十年前,你在街頭遇到她,把她帶回帝府的那一日,才是帝承恩永生難忘的日子。」

  任安樂聲音幽幽,通透而睿智。洛銘西怔了怔,竟開始認真回憶那一日的光景來。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誅,韓燁篡改聖旨將梓元送往泰山,父親知道梓元這一去,定再難逃出皇家桎梏,便令他儘快尋一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那些時日梓元大病,遣送的御史怕帝家孤女出事惹上麻煩,便允了推遲半月。他是在一次出行時偶然遇到了帝承恩……亦或者是命中註定。

  那日梓元高燒未退,他帶著她跑遍了帝北城的醫館,大夫只說寒氣入心,悲慟過度,傷了體脈,回天乏術。他聽了只覺遍體生寒,怏怏的回侯府,哪知馬車卻在路上被攔住了。

  他不耐的掀開布簾,一眼便望見了一身襤褸,奄奄一息,死命揪住車夫乞討的帝承恩。

  那模樣眉眼肖似梓元,但才七八歲的女童,眼底的圓滑討好連成年人都難企及。這是一個被生活磨礪得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孩子,一個瀕死的乞兒,對當時的洛銘西而言,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帝承恩要活下去,要活得比誰都好,要活到人上人的地位,就必須永遠保住帝梓元的身份。

  餘生歲月無窮無盡的桎梏和永遠拋棄自己的身份來換一條命,帝承恩沒有半分猶疑。

  無需威逼,無需利誘,甚至在帝承恩被帶回府後,他只見過她一次,交代過一次便再也沒有見她。

  從始至終,這只是一場交易,但是帝承恩……觸到了梓元的底線。

  「你說得不錯,她這一生最難忘的恐怕便是那一日。」

  生或死,一念之間,永遠比富貴權利來得重要,只可惜那個曾經在街頭苦苦乞討的女童忘記了。

  洛銘西望著任安樂,歎著笑了笑,眼底隱有溫情。

  不遠處的假山後,帝承恩皺著眉,望著石亭中暢談的二人,心底生出古怪的感覺來。自從上次求見被拒後,她一直不敢靠近洛銘西,生怕他對太子說出自己的底細,但後來卻想通了,若她的身份被揭穿,一同倒黴的還有洛家,洛銘西不僅不會拆穿她,反而會保住她才對。

  任安樂是晉南的女土匪,洛家管轄晉南治安,兩人分明應是死對頭才是,怎麼看上去像是很熟悉一般?而且……像洛銘西這樣清冷的脾性,怎麼會對太子未來的側妃如此溫煦,甚至毫不忌諱的親近。

  不知想到了什麼,帝承恩心底一抖。

  洛銘西的神情態度好像……和十年前對著馬車中半躺的女童一模一樣!

  幾乎是立時間,她便回憶起了那一日。因為對於帝承恩而言,這一生的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洛銘西掀開馬車布簾的那一瞬。

  他一念之間成就她餘生的命運。無關感恩,無關仇恨,只是那一刻介乎生死際遇,所以記得格外牢固,時時刻刻印在心間。

  可當年的女童是洛銘西照顧長大的帝家小姐,如今他面前的女子只是任安樂。

  任安樂、任安樂、任安樂……

  帝承恩臉色驟白,倒退兩步,眼底露出難以置信的荒謬和震驚。

  安樂寨寨主年僅十八,謀略蓋世,威震晉南。

  若是當年那場傷寒沒有要了帝家小姐的命,帝梓元如今正好十八!

  她怎麼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個土匪頭子,怎麼能有勇氣以區區三萬水軍向皇室求娶當今太子?一個出身粗鄙的人,怎麼能在一年之內得盡民心,成為一品上將?一個毫無干係的女子,怎麼能讓太子對她與眾不同,放在心尖上寵?

  除非她從來不止是任安樂,她是……

  連舌尖卷過這個名字都覺得恐懼,帝承恩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她努力自持心神,卻再也不敢抬眼朝石亭中談笑風生的女子看去。

  心雨見她滿身冷汗,拉了拉她的衣袖,卻被帝承恩猛地躲開,她轉過頭,神情驚恐,如同海中飄蕩的浮木一般,頓了片息,倉惶的朝秋水閣的方向跑去。

  心雨抬首朝石亭內望了一眼,微一頷首,才跟著跑走。

  亭內,洛銘西望著任安樂,皺了皺眉,「她恐怕覺得不妥了。」

  「但是她沒有證據,你覺得她會去嘉寧帝和太后面前嚷嚷『我是冒牌的帝家小姐,我懷疑真正的帝梓元就是任安樂』?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一旦說出口,第一個死的就會是她。」

  洛銘西不解,「那你把她引到御花園來,讓她知道真相做什麼?」

  任安樂彈了彈肩膀,起身,笑得忒壞,「嚇唬她呀,讓她白天心惶惶,晚上睡不著覺。拿把劍去報復人太份了,我又是個弱女子,所以只能嚇唬嚇唬她了。」

  洛銘西罕見的露出個『信你才有鬼』的神色,道:「後日就是太后壽宴,你做好決定了?」

  「恩。」帝梓元頷首。

  「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洛銘西斂了玩笑之意,正色問。

  帝梓元正好行到石亭邊,停住,轉頭,「不用了,該做的你都已經做完了。壽宴之前,有些人還要見,我會帶著歸西,不用派人跟著我。」

  洛銘西點頭,瞳色有些深,「你要見的第一個是帝承恩,剛才已經見完了,第二個……是誰?」

  任安樂嘴邊露出一抹笑意,卻格外冷冽,「銘西,這麼瞭解我,你猜?」

  話音落下,任安樂轉身,踏下石階,身影消失在小徑深處。

  石亭內,洛銘西捧著已經變涼的茶盅,目光深沉悠遠。

  「梓元,你說錯了,如今這世上,早已沒人能真正瞭解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3:19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九章

  這一日晚,任安樂裹著安樂寨老大娘托人送進京的厚棉襖,躺在回廊下的軟椅上數星星。苑琴破天荒擺了張桌子在一旁,提著細毫作畫,她坐得筆直,認真地將任安樂懶散的模樣勾勒出來。苑書在一旁百無聊奈地嗑瓜仁,不時朝上空扔幾粒,只見一隻手極快出現接住瓜仁,然後房頂上窸窸窣窣的聲音隨之而起。

  任安樂覺著這兩人相處得很是和諧,苑書這姑娘完全把當年在安樂寨馴養獵犬的功夫拿了十成十出來。

  腳步聲陡然在院外響起,穩健不迫。眾人抬首,看見回廊上走來的男子,皆露出了釋然之意。苑書更是誇張,直接撲上了前。

  「長青,你可算回來啦……」長青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團莽物直沖沖撞來,板著臉還沒來得及躲,就見苑書以一種僵硬的姿態凝固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

  回廊上有瞬間的沉默,然後陡然響起苑書不甘的嚎叫聲:「歸西,放開我!」

  眾人沉默地看著歸西提著苑書的領子朝上一躍,回到了屋頂上。然後……就沒聲音了,整個過程快得甚至不足一息。齊齊抬頭望了屋頂半晌,見不起一點波瀾,三人面面相覷,能讓苑書乖乖聽話,看來這兄弟不可貌相啊!

  任安樂笑了笑,起身用桌上的筆在畫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撕下揉成一團朝屋頂上拋去,「時間剛剛好,替我跑一趟。」

  「如何了?」任安樂揉了揉發僵的脖頸,朝走近的長青問。

  「小姐,這幾個月我在西北暗訪,當年青南城的將士大多戰死沙場,沒留下什麼人,我按小姐的吩咐去尋了忠義侯的副將張堅,半個月前才得了一點消息。只是仍遲了一步,我趕到的時候張堅已經被人帶走,我摸著線索追了十天,在回京城的路上截下了他們,現在那人就在府裡,小姐可要見見?」

  任安樂挑了挑眉,「可傷了押送張老將軍的護衛?」

  長青搖頭,「那些護衛出手只求自保,我便沒有下重手。」

  苑琴聽見這話,放下筆朝任安樂看去,「小姐,這些人應不是太后派去的。」

  任安樂點頭,神情未有異樣,「把他帶上來。」

  不一會兒,長青領著一個老者走進了院子。那老者瞧著六十幾歲,著一身麻衣,眉目堅毅,身板兒筆直,只是長居漠北,難免看上去會有一股子風霜老態之感,兼年紀過大,行走間已現蹣跚。

  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何在安享了十年平靜後被帶到這座繁華的都城,老者安靜地跟在長青身後,停在任安樂面前。

  他知道這裡是新晉上將軍的府邸,只是不明白劫走他的怎麼會是任安樂?

  任安樂凝視他半晌,最後起身,行到張堅面前,一字一句開口:「老將軍,我是帝梓元。」

  老者猛地抬首,眼底隱有不可置信之色。

  「我只想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聽到這句話,張堅整個人顫抖起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抬手說些什麼。但最終他只是對著帝梓元深深一鞠,老淚縱橫:「帝小姐,末將對不住帝家,對不住那八萬將士啊!」

  庭院內一陣靜默,只聽得見老人沙啞蒼老的嗚咽聲,分外淒涼。帝梓元死死托住老人佝僂的身軀,抿住唇望向無邊夜色中,神情靜默,緩緩合上眼。

  她從未如此時一般感受得無比真切,當年那一場埋葬在青南山的戰役……十年來不得安寐的從來不止帝北城的百姓和她自己。

  這些知道真相而心存良善的大靖將士,同樣也是最無辜的犧牲者。金鑾殿上以血直諫的鐘海,面前這個守了一輩子疆土卻在垂暮之年連腰都不敢直起的老人,還有十年來在西北邊境上無辜送命的一萬青南城鐵軍……

  誰欠了他們的債,誰把她大靖錚錚鐵骨的將士變成了手染同袍的劊子手,誰讓這冤屈深埋墓碑下長達十年……

  無論是誰,她都不會放過。

  與此同時,左相府邸內室,姜瑜脫了衣袍正欲就寢,管家稟告的聲音卻在房門外響起。

  「老爺,有客人來訪,正在書房等您。」

  如此深夜,還有人上門叨擾?左相眉頭一皺,但也知道若不是重要之事管家也不敢喚他,只得重新穿上衣袍,安撫了老妻幾句,沉著臉朝書房而去。

  書房內,帝承恩裹著斗篷,素顏端坐,聽見房外的腳步聲,立刻起身迎上了前。

  左相推開房內,看見眼底有些驚惶的帝承恩,亦是一怔。帝承恩平日裡矜傲沉著,今日怎麼這般模樣,還深夜前來相府,也不怕被陛下的探子尋出端倪來。

  「帝小姐,你如今住在宮裡,輕易出宮必惹陛下猜疑,怎可如此魯莽?」左相耐下性子道。

  帝承恩顧不得他的態度,急忙開口:「前幾日托了相爺查那任安樂的底細,不知相爺可有結果?」

  左相愣了愣,沒猜到帝承恩居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帝小姐,這才幾日時間,任安樂深居晉南數年,自然不是一日之功便可查出。恕老夫直言,現如今小姐應潛心留在宮內,想想後日壽宴上要如何說才能堵住朝臣對青南山帝家軍之事的疑慮,實在不必把心思都放在任安樂身上。」

  帝承恩聽見這話,脫口而出:「左相不知,我正是擔心壽宴有變……」

  話到一半生生止住,左相臉色一變:「小姐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任安樂只是晉南的女土匪,怎麼會和帝家軍扯上關係?」

  帝承恩瞥見左相眼底的精明和疑惑,扯了扯嘴角,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道:「相爺,任安樂身份不明,又來自晉南,我擔心她入京的目的並不單純,恐怕她會破壞後日的太后壽宴。再者……聽說當年是相爺親入靖安侯府搜出了我父親通敵賣國的證據,不知那些書信可還在……」

  左相神色一凜,眼眯了起來,「帝小姐此話何意?」

  「相爺勿急,承恩只是覺得帝家的事過去了就算了,無需再掀開,這些證據留著也只會給有心人留下空子。煩請相爺時刻警醒著任安樂,承恩就先告退了。」帝承恩朝左相勉強笑了笑,朝他行了一禮,出了書房。

  她在宮內思索半晌,也只能想出這麼個隱晦的辦法來。如果任安樂是帝梓元,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帝家冤屈深埋,後日的太后壽宴定不會太平。左相當年搜出的書信是帝家叛國的鐵證,只要這些證據消失,任安樂就難以洗刷冤屈,皇家的名聲就能保住。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揭露,也可憑此功在嘉寧帝面前保全性命。

  如果她猜錯……任安樂和帝家沒有半點干係,那便是老天佑她!

  帝承恩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消失在左相府邸。

  書房內,左相遣了管家出去,坐在木椅上,手指輕叩。

  這個帝家小姐倒是一心諂媚皇家,甚至不惜拋下帝家榮辱。以帝承恩的性子,若不是有了證據,也不會懷疑到任安樂身上去,難道這個女土匪真的和帝家有關?

  左相皺眉,猛地起身,端上桌上燭火,打開房門獨自一人朝後院而去。

  偌大的相府,只能遠遠瞧見一抹明滅的火光在黑暗中前行。

  左相走了小半柱香時間,停在後院一處不起眼的偏堂前,看模樣這應該是相府平日裡收拾舊物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去,將燭火放在木架上,越過一眾破舊的器皿,行到靠裡的石牆前,尋了一處輕輕一扣。石牆應聲而啟,一個半人大小的格子出現在左相面前。格子裡擺著個木盒,左相急忙打開,看見裡面擺放的書信,舒了口氣。

  他朝不遠處的燭火看了看,眼底明滅不定。要不要真依帝承恩所言,毀了這些書信?當年太后下令焚燒,他偷偷用了幾封假信函偷龍轉鳳,留下了證據。

  他皺眉半晌,然後猛地扣緊木盒,怎麼能因為帝承恩的危言聳聽,就毀了姜家日後自保的底牌。有了這幾封信函,就算最後是太子繼位,相府的榮華仍能傳繼下去。左相做了決定,輕叩在石牆上,牆面翻轉,不留一點痕跡。

  他拿著燭火小心翼翼出了偏院,像是從來沒來過一般。

  半晌後,偏院房頂上陡現一抹劍光,歸西立在房檐上,對著苑書頗為感慨:「你家小姐倒是算無遺漏。」

  苑書洋洋得意,「那是自然,快去,把東西取出來,回府了賞你瓜仁。」

  歸西臉色黑了黑,卻無可奈何。身形一動,消失在房頂上。

  清晨,任安樂起了個大早,她看了一眼歸西帶回來的書信,收進袖子裡,擺手說了聲『知道了』,然後牽著一匹馬出了將軍府。

  苑書在大門口眺望,戳了戳苑琴,「苑琴,明兒個就是太后壽宴了,小姐怎麼還有閒心出去逛啊?」

  苑琴搖頭,「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猜准過小姐的心思了。」

  這個時候時辰尚早,任安樂獨自一人牽馬走在街道上。

  因著太后大壽將至,京城街道上喜氣洋洋,彩綢滿掛,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熱鬧。她走過了長長的街道,行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停在一座奢華威嚴的府邸前。

  府門口,安寧正準備騎馬去圍場射箭,看見陡然出現的任安樂,愣在了原地。

  不遠處,任安樂望著她,神情溫溫和和:「我尋思了半晌,這京城除了你還真沒什麼朋友,可否賞個臉同遊帝都?」

  安寧突然想起,半年前她從西北回來,在天鑒閣頭一次看見任安樂時,也曾撲在樓閣頂端對著遠走的她喊過這麼一句。

  「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寧甚喜,改日共遊帝都,可否賞個臉!」

  那時的心情如何她已不想去追憶,其實她知道,任安樂會來見她,一定會。

  所以安寧放下韁繩,將眼底的情緒深埋,揚起眉眼,朝任安樂走來。

  「好,安樂,你說如何便是如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3:30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章

  安寧甫一答應,任安樂卻不等她走近,直接躍上了馬,朝她招手,「安寧,我知道你是個空有名頭的公主,沒什麼銀子花。你若追上了我,今日我便請你去翎湘樓聽琳琅彈琴!」

  安寧大笑,毫不遲疑往府門前自己的馬跑去,指著任安樂大喊:「居然敢埋汰當朝大公主,任安樂,你膽子不小啊!好,我讓你半柱香時間,咱們誰先到城郊的涪陵山腳,便算誰贏。」

  望著任安樂遠去的身影,安寧眼底神采飛揚,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她剛回京城的模樣。

  兩匹快馬挑著寬闊且行人較少的街道奔馳,馬上的兩個女子笑容燦爛,大氣溫雅,惹得路旁的百姓紛紛側目,不一會兩人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臨近晌午,涪陵山腳,安寧銜著一根枯草站在雪堆裡張望,老半晌才遠遠望見任安樂揮著馬鞭而來,她使勁招手,「哎!任安樂,我在這!」

  待任安樂靠近,她得意洋洋挑著眼,一臉得瑟,「你是在晉南長大的,京城附近的彎彎繞繞哪裡有我知道得清楚,我抄了條近路,比你早到小半個時辰。」

  她倒不含糊,耍起小心思來防不勝防,任安樂瞥了一眼『我就是贏得卑鄙你能把我怎麼招』的安寧,從馬上掄起一腳就朝她屁股踹去,「德行!」

  聽著安寧揉著屁股在原地『哎喲哎喲』直叫喚,任安樂抓著韁繩,自上往下俯視,「別裝了,走,去翎湘樓。」

  安寧咧開嘴笑,順溜地爬上馬,「安樂,這青天白日的,想必姑娘們都在睡覺,哪裡找人啊?」

  「從床上拽起來唄,咱們又不是男人,還講究什麼非禮勿視不成。」任安樂懶洋洋道,按原路返回朝城裡走。

  安寧追上她,「你不看看風景?我覺著這地兒不錯啊!」

  「哪有時間,咱們還要去翎湘樓聽曲,景德園看戲,長柳街猜謎,然後到聚賢樓裡喝兩杯茶水,看四海聚來的士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今兒個忙著呢!」

  當真便如任安樂所言,她和安寧兩人一日之內幾乎玩遍了整個帝都。繁華的街道亂了眼,百姓明朗的笑容充斥於耳,直到夜幕降臨,兩人才從熙攘的人群中念念不捨地離開。

  兩匹馬早就不知道被丟在了哪裡,行過幾條街,越走越安靜,燈火下只剩兩人拉長的背影和沉穩的腳步聲。

  「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酒館?」任安樂停下來,指著不遠處昏暗的燈火問。

  街道盡頭有家破舊的小店,年紀有些大的老人賣些自釀的酒水討生活。安寧和任安樂頭一次出來逛的時候也來過這裡。

  「當然記得。」安寧朝小酒館走去,「走,你請我逛青樓,我請你喝酒。」

  兩人坐在幾塊木板搭成的小酒鋪裡,四面透著風,桌子斑駁老舊,但兩人神清氣爽,沒有半點不適。

  安寧點了兩壺酒,老掌櫃年紀大了,耳朵不中用,用手比劃半天才明白安寧的話。喜滋滋拿了酒上來,替兩人倒滿,又轉回去繼續笑呵呵的燒酒起了。

  「這老掌櫃活得挺喜樂的。」安寧被這小老頭一樂,喝了口酒,笑著感慨。

  「是啊,京城的百姓都挺活得挺不錯的。看看我們今天去的地方,人人歡欣,處處歡騰。」任安樂漫不經心問,「安寧,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寧想了想,「快過新年了唄,辛苦了一整年,家家戶戶都等著這一日呢。」

  任安樂搖頭,手沾了幾滴酒,在桌上隨意畫著圈,「不止是如此,明日太后大壽,想必陛下會大赦天下,賜賞京城百姓,這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自然值得高興。」

  「你瞧京城這地兒多好,士子通達,文才彙聚,鶯鶯燕燕,歌舞昇平。百姓受著皇恩,領著賞賜,等著年節……」任安樂笑得溫和而認真,「安寧,你說,這麼好的日子,咱們晉南的百姓怎麼就等不到呢?」

  安寧神色頓住,朝任安樂看去。她知道,梓元有話想對她說,不管是遲了十年,還是二十年,她總有一日,會聽到。

  「我們等了十年,也沒有等到。」

  「你知道死在青南山的是什麼人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每一個死去的人是什麼名諱,年齡幾何。但是在晉南,說不準哪一戶裡,這些死去的人中就有他們的丈夫、兒子、兄長。你可還記得琳琅第一次在翎湘樓給我們彈的《安魂曲》?不是因為你從邊疆回來,她才談給你聽,那是琳琅彈給那八萬個回不了故土的孤魂聽的。琳琅的兄長和父親十年前死在了青南山,她母親哭瞎眼過世了,後來她去了妓院。我遇到琳琅的時候她十二歲,已經是帝北城花名最盛的雛妓。」

  安寧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臉色蒼白。

  「安寧,咱們不說我帝家的冤枉,帝家是晉南的守護者,沒能護住自己的百姓,這是帝家無用。比起那八萬人,我帝家一百多條性命,有什麼值得喊冤的?」

  「你知道殺了八萬人意味什麼嗎?意味著整個晉南地界上的女人再也沒了依靠,意味著八萬家百姓亡了親人,意味著這些人餘生都要活在懷念和後悔中。為什麼後悔?他們誰不是盼著兒郎入軍護國,守護疆土,但他們送走了親人,卻只換回叛國逆賊的恥辱和天下人的聲討,連一副白骨都沒盼回來。」

  「十年了,每一年帝家軍的祭日裡,整個晉南都是白幡蔽天,每一年的年節都聽不到歡聲笑語,妻離子散,血脈斷盡。安寧,你是大靖的公主,你知道你的國土上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嗎?你覺得十年時間很長,長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掩埋和遺忘?我告訴你,那些人只要還活著就快活不了,喜樂不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俯身靠近安寧,眼深如墨,瞳色分明:「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死在萬里之遙的地方只是因為皇家的權欲和一個女人的不甘心!多麼可笑的事實,你說,對不對?」

  安寧手裡的酒杯落在地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甚至不敢迎上任安樂的眼。

  她乾澀的開口:「梓元,別說了……」

  「安寧,你生在皇家,長在泰山,遠赴西北,你已經是韓氏皇朝最好的公主,但你……不是大靖子民最好的公主。你十年前就知道真相,是不是?」

  安寧猛地起身,踉蹌地退後兩步。

  任安樂沉眼看她,「你果然知道。我讓苑琴查過十年前宮裡的事,當年你父皇頒旨去帝北城的那一夜,你曾經悄悄潛進過慈安殿。第二日,照顧你的老太監良喜就自縊了,如果不是知道了什麼秘事,他不會死的這麼突然。」

  安寧看了任安樂半晌,手死死攥緊破舊的木桌,「梓元,那是我親祖母!」

  「我知道。」任安樂眉色未動,「所以我不會逼你說出真相,說也好,不說也罷,都隨你。我只是覺得,這些話藏了十年,太憋屈了,想告訴你聽聽,膈應膈應你。」

  「梓元,你要做什麼?」安寧走近兩步。

  「做我父親若在世,十年前就該做的事。安寧,你覺得,這種罪孽,一句放下就可以嗎?」

  任安樂拿起桌上酒壺,一飲而盡,「多謝你的酒。」說完轉身離去。

  「梓元。」安寧喚住她,低低地問,「當年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早一點說出真相……那八萬將士也許就不會被忠義侯截殺在青南山……」

  身後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任安樂垂眉,藏盡眼底的疲憊不忍。

  「安寧,十年前,你跟我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你錯在是大靖公主安寧,而我是帝梓元。

  這偏偏是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的。

  任安樂蕭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安寧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淚如雨下。

  任安樂沒有回府,她徑直一人去了東宮,沒有走近,只是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望著宮門的方向。

  這個時辰還不是很晚,街頭不時會有行人走過,但無人發現她,任安樂整個人融進了夜色裡。她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來這裡,但總覺得,應該來看看。

  她站了很久,才看到從街道另一頭緩緩而來的儀仗隊。

  太子御輦停在東宮前,韓燁一身深黑冠服,手裡握著一把摺扇,翩翩風流的濁世公子模樣。東宮的總管迎上前,引著韓燁朝裡走。任安樂凝視著他,一動不動,眼底平和得沒有半點情緒。

  突然,跨過宮門的人停了下來,像是有所感應般,轉身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但是他所望的地方烏黑一片,什麼都瞧不見。

  「殿下,可是要遣人去看看?」總管循著太子的目光看了看,小聲詢問。

  「不必了。」韓燁搖頭,掩下眼底的波動,轉身朝宮門內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半個時辰後,任安樂從樹後走出,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朝任府的方向而去。

  慈安殿,太后選完了明日壽宴穿戴的冠服,靠在躺椅上休憩。

  貼身嬤嬤見太后精神頭尚好,笑著道:「聽宮外傳來話,說是為了娘娘的壽辰,很多百姓都上了涪陵山上的寺廟為娘娘祈福。」

  「哦?有這等事?」太後面上的神情很是滿意。

  「那是自然,娘娘福澤天下,百姓感恩著您呢。」

  太后笑了起來,「就你會說話。」

  兩人談笑間,宮娥將這兩日品階高的命婦送來的壽禮搬進了內室,嬤嬤慣會琢磨上心,道:「娘娘,我讓她們把禮物拿進來給您瞧瞧。」

  太后點頭,不經意瞥到任安樂送來的木盒可憐巴巴壓在最底下,指了指,「把任安樂抄的經書拿來看看,都說她寫的字比幼童都不如,讓哀家好好瞅瞅。」

  「是,太后。」見太后有了興致,嬤嬤也高興,親自去取任安樂送來的木盒。

  「這也是京城裡的百姓傳著說的,好像還沒人瞧見過任將軍的字到底好不好呢?」

  嬤嬤拿了木盒,雙手遞到太后面前,面對太后替她打開。

  太后噙著笑,俯身一看,幾乎是立時間,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底戾氣橫生,一把將木盒掃落在地,神情陰沉難辨。

  砰地一聲巨響,駭得內殿的宮娥魂飛魄散,嬤嬤見太后渾身顫抖,滿臉詫異,不經意朝地上散開的書頁瞥了一眼,嚇得跪倒在地。

  冷風吹進殿,書頁被吹得沙沙作響。

  上面的字颯爽不羈,頗有氣韻,像是武將能寫出來的。

  可那內容——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任誰都能瞧出來,這佛經,是超度亡魂,消彌自身罪孽的往生咒。

  這個東西,怎麼能出現在即將大壽的太后面前!

  我的老天啊!任將軍是瘋魔了不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3:44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一章

  嘉寧十七年真的不是一個好年頭,但這一年的重要亦無人能夠否認。無論是科舉舞弊,抑或江南水災,都清了朝廷污垢,一掃濁氣。如今只剩帝家軍之事懸而未決,是以這次太后的壽宴便格外引人矚目,嘉寧帝甚至將宴席定在了只有年節祭拜時才開啟的仁德殿外。

  不同以往,這次壽宴的特殊意義使得賓客的身份更加矜貴和重要。各王公貴族,宗室皇親,朝廷大員,身著朝服,皆攜嫡妻前往。重陽門外的官家馬車自清早起就堵了半條街道,仁德殿外的宴席更是望不到頭,比新年之時嘉寧帝宴賞百官的場面更加盛大熱鬧。

  頭一晚下了大雪,整個皇宮銀裝素裹白雪茫茫,一清早兒,太監們就把仁德殿外的空地打掃得乾乾淨淨,彩燈高掛,一片喜氣洋洋。

  仁德殿外的石階上設明黃御台,御台上龍鳳雙椅並排而置。往下一階,天子左手之下乃太子位,其次便是各親王皇子;太后右手之下為嬪妃公主位。石階之下的廣場上,長長的十幾桌是公侯大臣攜妻落座之處。

  廣場中間搭了個戲臺,上面已有名角依依呀呀甩動袍角唱著戲詞。今兒太后壽宴,不可免俗地點上了一齣八星拜夀。

  此時,除了皇帝、太后與太子,已座無虛席。

  緊鎖的昭仁殿大門外,韓燁著淺黃太子冠服,靜靜立著。一旁跟著的小太監聽見不遠處仁德殿若隱若現的戲曲聲,原地轉著不知所措。

  這太后壽宴都快開始了,太子爺還杵在先帝崩逝的宮殿外幹啥喲!

  韓燁立了半晌,倏然轉身朝仁德殿而去,肩上襲著的墨黑披肩摩挲了一地細雪。

  太子入座,免了百官行禮。他朝石階下望去,任安樂一身正一品上將緋色朝服,大氣端方。溫朔端著一壺酒跑到她身旁,擠眉弄眼地笑,任安樂眼底滿是溫煦,兩人氣氛和融。他的眼在公侯世子中坐得溫雅安靜的洛銘西身上停留了片息,然後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品,面容沉靜。

  望著御台上的空座,眾臣漸漸有些狐疑,已到正席之時,太后和陛下怎還未出現?

  慈安殿外,嘉寧帝沉眼喝問一早被召進宮的太醫院院正:「太后鳳體如何了?」

  方簡之行禮回:「陛下,太后娘娘無大恙,只是一時急怒攻心,才會精神不濟,臣為娘娘開一副凝神的湯藥,休養幾日就好了。只是今日的壽宴太過喧鬧,娘娘不宜……」

  方簡之回的時候很是惴惴不安,普天同慶的大壽之日,太后卻不能出席參宴,著實不是好兆頭。但他話還未完,太后已經扶著蘇嬤嬤的手走了出來。

  嘉寧帝皺眉,馬上迎上前,「母后,您多加休養就是,宴會不去也罷。」

  「胡鬧,這是哀家的壽宴,宗親齊聚,百官拜見,哀家若是不到,皇家威信何在?」太后頭戴鳳冠,絳紅朝服上鳳鳴雲翔,襯得神情格外威儀。

  她朝孫嬤嬤瞥了一眼,「就你慣會來事,一點小毛病也去驚動陛下。」

  蘇嬤嬤惴惴不安,嘉寧帝見她神色有異,沉聲問:「蘇嬤嬤,太后最近的身體一直安泰,怎麼會突然急怒攻心,莫不是慈安殿的宮人伺候得不妥當?」

  蘇嬤嬤剛欲開口便被太后打斷,「好了,此事等壽宴完後再說。皇帝,大臣們想必等急了,我們走吧。」說完扶著蘇嬤嬤的手徑直朝仁德殿而去。

  嘉寧帝有些奇怪,卻也不願在太后壽宴這日拂了她的意,只得跟上。

  嘉寧帝和太后的盛裝出現使得眾人眼底疑慮頓消,一陣兵荒馬亂地請安後,太后和嘉寧帝高坐御台上,和眾臣一起欣賞戲曲。

  此時,八星拜夀已至尾聲,一眾戲者齊聚臺上請安,和樂氣兒十足。

  宮中久不見此般熱鬧,嘉寧帝打賞戲角後朗聲道:「今兒母后大壽,朕甚是高興,這是京裡最有名的東福班,聽說平日裡難請得緊,朕今日為各位愛卿借花獻佛,眾卿想聽什麼,儘管說來!」

  嘉寧帝威嚴慣了,難得有這麼平易近人的時候,一眾大臣犯了傻,開始後知後覺地琢磨起該點什麼戲本才能準確無誤地迎合上心來。

  嘉寧帝是個雷厲風行的皇帝,自然不耐大臣們個個凝神苦思,朝下座望了一眼,正好瞧見任安樂迎上來的眼神,手一揮:「任卿,你來自晉南,點一齣好戲來聽聽。」

  太后笑意吟吟的臉微微一僵,撥動腕上佛珠的手頓了頓,眼底神情難辨。

  一眾大臣朝任安樂望去,見她不慌不忙起身,朝嘉寧帝方向抬了抬手,朗聲笑道:「陛下戎馬出身,微臣也是武將,不如唱一齣沙場點兵吧,陛下覺得可好?」

  眾臣心裡一咯噔,直歎這任安樂著實是個二愣子,帝家軍的事讓皇家膈應得不行,你居然還要聽武戲?

  果不其然,嘉寧帝笑容一斂,卻沒有反對,只是朝戲臺上淡淡道:「依任卿所奏,唱一齣沙場點兵。」

  安寧坐在齊妃之下,臉色肅然,盯著任安樂一眨不眨。

  戲臺上頓時響起鏗鏘頓銼的軍馬之聲,皇帝和太后臉色端凝,氣氛陡然肅了下來。眾臣顫顫兢兢地聽戲,不時瞅瞅那個聽得倍兒有精神的任安樂,歎了一聲「莽婦」,簡直欲哭無淚。

  直到半柱香後,連戲臺上的青衣小生都遲鈍地感覺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的視線太過詭異時,戲終於落幕了。這回嘉寧帝倒是魄力了一次,直接讓這群倒黴催的退了下去。

  廣場上恢復了安靜,嘉寧帝適時的開口。

  「眾卿,今日太后大壽,時值年節,朕欲大赦天下,惠澤萬民。」

  「臣等公主太后娘娘洪福齊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起身,行禮歌功頌德。

  這恢弘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整個皇城隱約可聞。

  秋水閣中,帝承恩換了一套正紅宮裙,頭上佩著華貴精緻的琉璃步搖,腰肩繫著內廷前幾日送來的鳳佩,正在梳粧檯前對鏡描眉。

  「心雨。」她喚了一聲,侍女心雨從房外走進。

  「替我把陛下賞的狐狸大裘拿來,我們該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後,未依言而動,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細細梳弄起長髮來。

  「心雨!」帝承恩皺眉,就欲起身,一雙手卻壓在了她肩上。這雙手很是熟悉,平時替她梳理頭髮,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卻從不知這雙柔弱無骨的手按著她時,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還是不去得好。」心雨輕輕解下她的頭飾,一件件重新放回梳粧檯上。

  秋水閣外不知從何時起安靜下來,空蕩蕩的,沒有半點聲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鏡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臉上少了一貫的唯唯諾諾,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剛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抖,像是有什麼感覺豁然開朗一般。

  「公子讓我給您帶句話,他說和您的約定自今兒起就沒了。從此以後,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鳳釵落在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鏡中的心雨,雙手攥緊裙擺,指尖刺進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邊十年了,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自她被送進泰山起,身邊一直只留著這個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隱藏得最深的細作。

  「小姐對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只是奴才的命是公子從晉南的死人堆裡救回來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誰?她是不是還活著?」帝承恩聽見自己顫抖得冷沉的聲音。

  「小姐不是已經猜出來了,何必再問呢?」心雨聲音低低的,回道。

  「好一個洛銘西,好一個帝梓元!」帝承恩放聲大笑,她猛地轉過身,抓住心雨的手腕,眼底悲涼難當,「好、好!你們一個個都好得很,當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秋水閣內,只能聽見帝承恩憤恨難當的哀戚聲。

  與此同時,剛剛換了身衣袍準備參加太后壽宴的太醫院正被華陽閣的宮娥慌慌張張攔在了御花園內。

  小宮娥見著了他,像遇見了救星般連連叩首,「方大人,我家昭儀娘娘要生了,太醫院的大人們都在仁德殿為太后娘娘祝壽,一個人都沒有,再尋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簡之一驚,原本宮裡待產的後妃都會有專門的太醫守著,以防誤事。哪知因為忠義侯府沒落,負責古昭儀的太醫竟完全沒當回事,在這個時候去了太后壽宴。

  怎麼也是皇家血脈,非同小可,方太醫連連擺手:「走,快些去華陽閣。」

  小宮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領著方簡之朝華陽閣而去。

  華陽閣內,古昭儀面容消瘦,臉色蒼白,氣若遊絲,手放在肚子上,床上隱有血跡逸出。她房裡的太監宮娥慌得團團轉,駭得只剩下半條命。

  方簡之走進來,一見床上古昭儀的模樣,臉色立刻就白了,這、這怕是難產之象!

  古昭儀看見他,眼底驟然冒出一抹希望來。

  方簡之急忙上前為古昭儀把脈,手一探,心沉到了谷底,「娘娘,怕是脈象不穩,要儘快稟告陛下,讓陛下定奪是保……」

  「不、來不及了……」古昭儀死死抓住方簡之的袖袍,乾癟的手攥出青紫之色來,聲音斷斷續續:「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宮保住孩子!」

  古昭儀尚在韶華之年,半年前還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榮寵至極。哪知世事難料,才過半年就落魄到這般田地。方簡之聽著她嘶啞的聲音,也知時間緊迫,朝後擺手。

  「快去燒熱水,把穩婆喚來,為娘娘拿人參續命。」方簡之有條不紊地安排,轉頭對古昭儀道:「娘娘放心,老臣現在就去熬藥,定當竭盡全力為娘娘保住龍胎!」

  古昭儀點頭,眼底的眼淚奪眶而出,鬆開了方簡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后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儀,以大壽之名賜恩三公,厚賞眾臣,贏得一片恭維之聲。

  她笑著將話語權交給了嘉寧帝,嘉寧帝不輕不重咳嗽一聲,石階下安靜下來。

  眾人抬首,只見嘉寧帝站起身。

  「眾卿。」嘉寧帝頓了頓,「朕知道月前金鑾殿上青南山副將鐘海為帝家軍喊冤,朕亦對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這壽宴上,朕便還眾卿真相。大理寺卿黃浦何在?」

  黃浦從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間,跪下,「臣在。」

  「你審案月餘,此事個中原委想必已經問清,你來告訴眾卿,真相到底為何。」

  黃浦抬首,稍一停頓,朗聲道:「回陛下,青南城將士挖開青南山,證實半數帝家軍屍骨上的確有我大靖箭矢。忠義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誤截假信,以為北秦鐵騎攻城,才會於深夜劫殺帝家軍於青南山下,此罪他願一力承擔。」

  「可還有其他……?」

  「臣無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隱情。」

  「不怪黃卿,此事已過十年,本是陳年舊案,現帝家軍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落定。傳朕旨意,忠義侯因一人之過累得大靖將士慘死,三日後問斬,那一萬將士不知原由,誤殺同袍,朕特赦其無罪。」

  嘉寧帝長歎一聲,神色沉重,「八萬將士埋骨青山非朕所願,晉南百姓之痛朕感同身受,即日起,朕將免晉南十年賦稅,以示皇恩!」

  一場石破天驚的大案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以忠義侯問斬而塵埃落定?眾臣雖有疑慮,可在鐵證前也無話可說,只得異口同聲的三呼萬歲感念皇恩浩蕩。

  任安樂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起已死死握緊。

  八萬條人命,帝家百年榮辱,滿城十年哀慟……到如今,一個區區的忠義侯,施捨一般的十年賦稅便是你給晉南百姓的交代!

  韓仲遠,你有什麼資格為天下之主,主宰萬民!

  嘉寧帝回到御座上,眉宇威嚴,「當年靖安侯做的錯事朕如今想來都甚為痛心,但帝家主禪讓天下之義朕一直銘記。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宣佈。」他朝一旁的趙福擺擺手,「讓她上殿來。」

  趙福心領神會,尖細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

  「宣帝小姐覲見。」

  「宣帝小姐覲見。」

  ……

  安寧朝石階下望去,神情有些不安。韓燁由始至終垂著眼,沒有半點動靜。

  眾臣心底有了譜,八成帝小姐叩謝皇恩、拜完壽後陛下就要賜婚了。

  哪知,趙福的聲音在殿外響了個遍,也沒瞅見帝小姐從石階下上來。眾臣面面相覷,這種時候,總不會出什麼ㄠ蛾子吧……

  太后和嘉寧帝的臉色越來越沉,趙福心底發怵,抹了抹汗,昂首再加了把勁。

  「宣帝小姐覲見!!!」

  百官席上,有人毫無預兆地立了起來。

  這等萬籟俱靜之時,一點動響都會惹得人人側目。眾臣抬眼,瞥見那人有些哭笑不得。這傻姑娘不會是不願太子賜婚,在太后壽宴上不知死活地跑出來攪局吧!

  任安樂從一品王公的宴桌上走出,著緋紅朝服,面容凜然,一步一步走到石階中間的廣場上。

  然後,萬眾矚目之下,緩緩跪下,昂首,望著嘉寧帝,朗朗之聲,直沖雲霄。

  「臣帝梓元,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3:55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二章

  若在一年前,讓大靖朝臣選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兒,必是晉南土匪旮旯裡的女山大王一紙婚書遞到京城以三萬水軍求娶一國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頂著蠻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圇著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為了一品上將;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將鐘海在金鑾殿上為十年前的帝家軍喊冤……

  按理說,最後這事兒已經夠撓心撓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沒扯上半點干係!瞧瞧,光這一點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總不能一年上頭偌大個錦繡江山全圍著一個女子轉不是!

  但事實是殘酷的,人生是逆轉而荒謬的。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發生不了。

  他們剛才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慢慢來回想,先吸一口氣,再舒一口氣,別心臟跳得過快,一下子去見先帝了。到如今這位分上,誰不是折騰了好些年才有資格坐在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劍影地打了半輩子仗,落下一身傷痛,要不就一步步勞心勞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裡沉浮。若是臨到老了就這麼無辜地被嚇死,那多划不來!

  哦,想起來了,這姑娘剛才說了啥,她說——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幾十年的宗室皇親,王公大臣,此時心裡最想的就是假裝沒聽到剛才這句話。但是他們忽視不了,石階上跪著的緋紅身影筆直而堅韌,天子的一張臉早沒了半點表情。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反應,或者說他們除了靜默,不敢有半點兒反應。

  面前這女子是誰?她真的是帝家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樂呢?那個威震晉南數年的女土匪,民心得盡的上將軍任安樂又是誰?

  「任卿……你這是在幹什麼?」安靜的大殿外,嘉寧帝淡漠的聲音突兀響起。他望著石階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麼,這一幕下,太后抿緊唇,坐得更威儀起來。

  「沒錯,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領皇命,上前拜見。」任安樂坦然回。

  嘉寧帝起身,行到御台前,一字一句問:「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晉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說你是帝梓元,以何為證?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樂,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將,若在百官面前信口開河,愚弄於朕,朕縱使愛才,也饒你不得!」

  任安樂緩緩起身,展眉,「臣無憑證來證明臣是帝梓元。」

  眾臣一愣,不能證明,這是什麼話?而且陛下還未叫起,任安樂怎麼就自顧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沒啥好計較的,就算今天這土匪頭子把天戳出個窟窿來,他們也能泰然處之了!

  嘉寧帝沉著眼,淡淡看著任安樂。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麼可冒充的?」任安樂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親貴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過,不去管他們精彩紛呈的表情,朗聲而言。

  「她不過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負帝家叛國之名。而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入主內閣,前程似錦。敢問諸位大人,帝梓元與任安樂,餘生命途誰更順遂?」

  眾臣想不到任安樂會問出這麼一番話來,無可反駁。任安樂這個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並論。靠自身實力晉位、民心得盡的上將軍比只傳承了一個名諱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樂,過一輩子,不無不可。只是終是對不住我父親,對不住帝家。」她停了停,聲音有些追憶,「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與我父親對弈一局,父親落敗,輸了陛下一壇二十年陳釀的女兒紅,父親惆悵三日,輾轉反側。我曾在旁觀棋,笑言父親小氣,陛下可還記得?」

  廣場上安靜下來,眾人抬首齊皆朝嘉寧帝望去。

  嘉寧帝神色一變,沉默半晌,雙手負於身後,緩緩回:「朕自然記得,永寧輸了半子。那時帝梓元不過八歲。」他望著任安樂,眼肅了起來,「你竟知道此事?任安樂,你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誰?」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寧寺,我不願去,就尋了個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於我自己……帝家沒了,我被安樂寨老寨主收為義女,落草為寇,改名任安樂,成了晉南的女土匪。」

  「臣在晉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陛下,這便是臣十年過往。」

  眾臣擺好了姿勢,伸長了脖子準備等任安樂說這冗長苦情的十年艱辛往事,哪知她三兩句便把身份之事撥弄清,不帶半點含糊。

  「任……」嘉寧帝重回御座上,沉聲開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欽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顧聖旨,違抗皇命,欺瞞朝廷百官和天下萬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樣的女子,他尚能封為太子妃,可若任安樂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為掌控一切,卻沒想到竟被區區一個帝家孤女玩弄於鼓掌之間!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問一事,還請陛下允許。」任安樂立於石階上,道。

  「哦?你還有何問題?」

  任安樂轉身,朝禮部尚書龔季柘望去,拱手,「請問龔尚書,可記得十年前頒往帝北城的聖旨?」

  龔季柘一臉嚴肅,起身,道:「老夫自然記得,十年前那道聖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書可還記得我是因何故被禁於泰山?」

  龔尚書怔了怔,其實當初那道聖旨是將帝梓元帶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將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他也沒有點穿的必要。

  「聖旨中言:帝家謀逆叛國,滿門抄斬,帝小姐得太祖福蔭,才會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龔老尚書年紀大了,中氣依舊十足,廣場上眾人聽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頷首,轉頭,望向嘉寧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禍及天下,臣才會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樂頓了頓,墨黑的眼深不見底。

  「若我帝家並無叛國,也從未私自將八萬將士調入西北;若我父親還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義之名仍傳天下;若陛下當年未得真相,誤下了聖旨,錯斬帝家百餘條性命……那臣未尊聖旨、十年來隱姓埋名居於晉南,以任安樂之名安於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靜默,唯剩旌旗被冷風吹拂得沙沙作響。

  這算是在質問天子誤殺百姓,冤枉忠臣嗎?若是把命不要了,這世上還真是什麼荒唐事都有可能發生!

  「帝梓元。」

  嘉寧帝垂眼,帝王威壓緩緩彌漫開來。

  「就憑你剛才之言,朕便可賜你死罪。你口口聲聲說你帝家沒有謀逆,那朕問你,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出現在西北,從靖安侯府又如何會搜出勾結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謀逆鐵證如山,朕心存憐憫,看在先帝的份上留下你一條命,你便是如此回報於朕,回報於皇家?」

  任安樂不言不動,只是盯著嘉寧帝,半晌,聲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沒有叛國。」

  她從袖中拿出一份卷軸,揚手展開。從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卷軸一點點順著長長的石階鋪陳下來,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染滿墨字,眾臣凝神一看,肅穆的面容微微動容。

  帝家軍虎 騎營先鋒,張少成,年二十八,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千夫長,趙紅海,年三十二,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百夫長,孫兆方,年二十五,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 騎營將士,李子青,年十八,卒於青南山。

  ……

  數不盡的名字,一眼望不到頭,這張薄薄的卷軸,承載著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萬大靖將士的最後遺願。

  華陽閣內,女子的哀嚎聲讓人惴惴不安。方太醫站在房外,讓小宮娥把藥端進去讓古昭儀服用,淺淺地聲音微弱下來,只聽得穩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萬不能睡過去,小皇子快出來了,您再加把勁啊!」

  許是這聲音有了點效果,古昭儀本已沉寂的聲音再度大了起來,雖聽著痛苦不堪,卻帶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希冀。

  過了半息,內房裡猛地響起穩婆尖利的叫喚。

  「娘娘,小皇子出來了,恭喜娘娘,是個皇子……」房間裡外的人還來不及高興,這份喜悅的吶喊聲便戛然而止於內室中,不聞半點聲息。

  方簡之心底一怵,顧不得避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李嬤嬤,小皇子如何了?」

  滿是血污之氣的產房裡,筋疲力盡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抱著小皇子的李嬤嬤臉色青白,呆滯地望向衝進來的方簡之,牙齒打著寒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簡之望了一眼,頓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繈褓裡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雙眼緊緊閉著,根本沒有半點聲息,古昭儀誕下的居然是一個死胎!

  方簡之艱難地轉頭看向床上,雪白的綿帛上滿是血跡,古昭儀早已閉上了眼,只有嘴角還帶著最後一抹喜悅。

  方簡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過神。

  太后壽宴之日,華陽閣昭儀誕子,居然母子雙亡。如此不吉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大靖皇室必遭天下百姓閑言攻詰!

  與此同時,仁德殿外。

  任安樂一手握著卷軸,凜然立於石階上,如虹之聲響徹於蒼穹之際。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坦陳身份,只為洗盡帝家冤屈,只想還這些年孤魂難回故土的八萬將士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忠臣之冤,將士之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只請陛下給臣、給帝家、給晉南百姓一個公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4:06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三章

  仁德殿外一絲別的聲音都沒有,除了任安樂清朗的女聲。

  「證據呢?」御台上,太后按住嘉寧帝的手,朝任安樂望來:「任安樂,你說你是帝梓元,哀家便認你是帝梓元。但若拿不出證據,你剛才的厥詞就是藐視聖威,妄言天子錯判,按律當誅!」

  是啊,說了這麼多,任安樂是晉南女土匪也好,是帝梓元也罷,到了這地步,她的身份其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若是拿不出證據為帝家平凡,以她今日的做法,左右不過也就這一兩天活頭。可她要是拿出了證據,大靖的天怕是要翻過來了……

  十年前帝家究竟有沒有叛國,帝家軍是不是為了和北秦裡應外合才奔赴西北,才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事。

  「太后,臣棄了一品上將的身份,提著腦袋站在百官之前,不是這裡出了毛病。」任安樂抬手指了指腦袋,然後將手中握著的卷軸一拋,那卷軸正好落在戲臺上,從上而下掛著,明晃晃落在眾人眼前。

  她從挽袖裡拿出一封書信,高高揚起,「這是我父親十年前收到的一道諭令……」她頓了頓,「這封密信諭令我父親麾下的秦昭將軍領八萬帝家軍化零為整奔赴西北,與青南城守將在青南山下合擊北秦大軍。」

  任安樂的聲音響徹在仁德殿外,眾臣倒吸一口涼氣,灼灼盯著她手上的密信,議論聲轟然而起。

  天下間能命令忠義侯的屈指可數,更何況依任安樂所言,這還是御旨!大靖朝有幾人能頒下御旨!

  「荒謬!」太后眼底一縮,放在御椅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抖,猛地朝任安樂指去,「哪裡有什麼御旨,分明就是你捏造的!」

  任安樂淡淡看了太后一眼,朝右行了幾步到右相面前,鄭重將信遞到他手邊,「右相,您是兩朝元老,輔佐陛下十幾載,請您替下官鑒別這封密信。」任安樂頓了頓,執禮彎腰,「這本是我帝家私事,下官深知實在強人所難,但大靖朝堂上能如老丞相一般德高望重者寥寥無幾,還請老丞相看在我帝家滿門皆歿的份上,幫梓元做個明證。」

  御台上瞥下的目光猶若實質,百官亦望向此處,頭髮花白的右相望著身前半弓著腰的任安樂,立起身,抬手接過她手中已經泛黃的信函,將任安樂扶起。

  「老夫為大靖宰輔,還天下一個真相乃是人臣本分,帝小姐無需如此。」

  任安樂隱隱動容,眼底劃過一抹感激。

  太后臉色一沉,左相更是神情凝了下來。當年他受太后之令尋找此信,哪知搜城三日,連個信渣滓都沒找到。如今看來是靖安侯自盡之前將這封書信留給了帝梓元,他當年以為此信隨靖安侯一起長埋地下,便騙了太后說此信已毀,可如今……

  右相拆開信封,匆匆掃了幾眼面色大變,翻來覆去將信函看了好幾遍也沒說出半句話來。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拿著密信肅眉走出宴桌,行到御台前,朝著嘉寧帝跪下,一言不發。

  眾臣心底一咯噔,看右相這模樣,難道這密信是真的不成?議論之聲一時更盛。

  「魏卿,你既然看了這封書信,是真是假只管道來,朕恕你無罪。」嘉寧帝威嚴的聲音響起,隨即滿場靜默。

  「回陛下,密信上確實諭令晉南八萬帝家軍接信之日起拔軍去西北,上面印下的是天子玉璽,至於信上的筆跡……乃是陛下親筆所書。」

  右相一句話,讓仁德殿外詭異的安靜下來。天子玉璽,帝王筆跡!以右相兩朝元老、朝廷柱石的身份,若無把握,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嘉寧帝淡淡朝太后掃了一眼。太后身子一顫,頭上的鳳冠微抖,有些不敢迎上嘉寧帝的眼神。

  當年靖安侯只會遵循皇帝之命,根本不會相信她下的懿旨。

  王公大臣互相對視了一眼,又極快撇開頭垂下,此時,御台上嘉寧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茶,突然開口:「御林軍何在?」

  眾臣心中一凜,齊刷刷朝石階上的右相與任安樂看去,陛下不會是想……

  御林軍統領張沖身著盔甲從石階下跑上來,「臣在。」

  「此事關乎帝家謀逆與八萬帝家軍命喪青南山的真相,非一家之事,乃大靖舉朝國事,你將后妃公主與各府命婦送回錦繡殿休憩。齊妃,朕將後宮交給你了。」

  齊妃起身,臉色蒼白,卻很是鎮定,朝嘉寧帝行了一禮,「臣妾遵旨。」

  聽到這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也對,現在牽扯的是國事,讓后妃婦孺在此的確不妥。

  后妃命婦和一干公主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唯有安寧不動如山,她身份特殊,嘉寧帝也由得她。

  此時,嘉寧帝開口:「魏卿,你先起來。」

  右相聞言從冰冷的石階上起身。

  「朕問你,你確定密信上的筆跡乃朕所寫?」

  「是,這上面的確是陛下的筆跡。」

  嘉寧帝朝後靠了靠,望向百官:「朕從來沒有寫過這封信,更沒有派人將這封密信送往帝北城的靖安侯府。」見眾臣神情猜疑,他接著道:「朕聽聞天下間奇人異士多有,尋出一兩個來模仿朕的筆跡亦不是不可能,魏卿,你說是否?」

  右相一怔,忽而想起一事,朝嘉寧帝身旁的太后望去,臉色微變,拱手答:「陛下所言,亦有可能。」

  當今聖上的啟蒙之師乃太后,太后確實有可能寫出這封信,只是知道此事者寥寥無幾,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他不能隨便把太后牽扯進來。

  「況且十年前冬月,玉璽曾丟失過半日,朕當時未在意,如今想來也有些蹊蹺。但此事當年已在內務府記錄,吳卿,你來告訴眾卿。」

  內務府大臣吳兆清匆匆走出,叩地回:「陛下所言未錯,十年前冬月十九,玉璽曾於金鑾殿丟失,半日後在上書房尋到,當時臣以為是哪位小皇子將玉璽拿去把玩,便只將此事記錄於案,並未聲張。」

  「吳卿,你且回座。」嘉寧帝擺手,望向任安樂,「帝梓元,此信並非朕所寫,你可信?」

  任安樂頷首,一雙眼烏黑沉靜,「臣信。」說完,她將右相扶到坐席上,才轉身道:「陛下,先不管這信是誰所寫,臣敢問一句,天下臣子若有誰接到了這封密信,會如何去做?」

  嘉寧帝被問得一滯,沉默下來。

  眾臣聽見這話,連連點頭,那封密信上乃天子筆跡,蓋著皇家玉璽,連右相都沒瞧出來真假。只要是大靖的臣子,都會依命行事,若抗命不遵,才是真正的亂臣逆黨。這麼想著,眾臣皆打了個冷顫,靖安侯當年巨擎一方,帝家聲望更是無人能及,亦被幕後之人構陷,若這事落到自己身上……

  十年之後,這些琢磨出一丁點真相的大臣們竟在這仁德殿外生出了同仇敵愾的心境來,若是幕後之人尋不出來,帝家之事不能水落石出,那天子諭令必將成為百官恐懼的催命符,大靖上下從此以後誰還敢依皇命行事,朝政必亂,皇威更是蕩然無存。

  嘉寧帝一望眾臣臉色,便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眉頭皺了起來。任安樂不過一句話,便讓滿朝文武都朝帝家靠攏。一個十八歲的孤女,怎麼會有這等駭人的心智?嘉寧帝盯著昂首而立的任安樂,心底竟有微微冷意。

  御台之上,嘉寧帝緩緩開口:「若十年前此信送至靖安侯府後,八萬帝家軍才奔赴西北,此事確實不能定罪於他。」

  任安樂挑眉,只是帝家軍遠赴西北之事無罪?

  她朝左相看了一眼,朝御台徑直而去,朝臣一陣緊張,趙福更是想也未想便攔在了嘉寧帝面前。

  哪知任安樂停在御台下,從袖中抽出幾封書信,遞予趙福,「趙公公,請為我呈給陛下。」

  趙福訕訕接過,輕手輕腳拿到嘉寧帝面前。

  任安樂走回石階中央,道:「陛下,這是當年左相從靖安侯府搜出來的,是我父親勾結北秦的證據。臣從兵部偷了出來,以呈聖諭。」

  殿外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頓響,這麼不光彩的行徑,這位帝小姐怎麼就一點都不知道含蓄!

  兵部塵封的證據早就被他毀了,哪裡來的什麼書信!左相起身就要反駁,卻生生抑住,瞥見任安樂望過來的眼神,想起昨晚的事,他神色一變,頓時大悔,白活了這麼大把年歲。帝承恩會突然來相府提醒他,分明就是有詐,他竟著了任安樂的圈套!

  「劉太傅。」任安樂朝右相身旁的太傅劉世傑看去,拱手道:「十年前劉大人您是兵部尚書,當年的謀反證據裡蓋著的可是北秦王印?」

  劉太傅起身,點頭,神情嚴肅,「當年這幾封書信帶回京城後,乃我親自鑒定,確實是北秦王印。」

  「那王印可是完整無缺?」

  劉世傑一怔,點頭,「自然是完整無缺。帝小姐此話何意?」

  任安樂笑了笑,「誠如剛才陛下所言,世上奇人異士者眾多,既然連陛下的筆跡都可以偽造,那區區北秦王印又為何不能?」

  她轉身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請展開書信。」

  嘉寧帝聞言拆開信箋,沉聲道:「帝梓元,你如何能證明這上面的北秦王印為假?」

  任安樂昂首,「陛下,上面刻著的王印根本不是北秦王室所有,因為十年前北秦大公主潯陽一時錯手,將王印砸破了一角,自此以後北秦王印便不再完整。北秦與我朝連連征戰,邦交極少,所以我大靖上下無人知曉北秦王印早已殘缺。」

  她轉頭朝劉太傅望去,「若當年滿朝上下有一人能看出破綻,那幕後之人的謀劃必定功虧一簣,我父親必不會背著冤屈,十年來受盡天下駡名!」

  劉太傅面色灰暗,望著眼眶泛紅的任安樂,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帝家謀逆之事牽連甚廣,轟動朝野,本應仔細審案,小心立證才是,可偏偏此事是皇家忌諱,沒人敢深掘,一旦尋到了證據,便草草結案,以致於連如此明顯的破綻也沒瞧出來。

  劉太傅穩了穩身子,面容瞬間頹老下來,朝任安樂深深一鞠,「老夫審案不明,冤枉了侯爺和帝家,實在愧對靖安侯,愧對帝小姐。」

  任安樂沉默片息,緩緩扶起劉太傅,一字一句道:「當年定下帝家謀逆之罪的不是太傅,判我帝家滿門抄斬的也不是太傅,太傅不必如此。」

  此話一出,眾臣心有戚戚。是啊,若不是皇家雷厲風行地將帝家連根拔起,能和皇室比肩的百年世族,何至於頃刻間毀於一旦。

  任安樂轉身,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當年先有諭令送到靖安侯府,我父親才會派八萬大軍奔赴西北,左相搜出的北秦書信也是作假,根本沒有證據定罪於帝家,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也沒有叛國。」

  嘉寧帝長歎一口氣,沉默良久,緩緩道:「永寧確實沒有背叛大靖,是朕誤信假證,判了錯案,朕會擇日還帝家和帝家的將士一個清白。」

  「這不夠。」任安樂抬首,輕輕開口:「陛下,您不想知道那八萬帝家軍究竟是怎麼死在青南山的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4:18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四章

  帝家軍不是因忠義侯之過才會亡於青南山嗎?難道還有隱情不成?眾臣面面相覷,尤其是幾個靠軍功封蔭的侯爺,他們對於帝家軍之事比尋常人更加憤慨。

  韓燁抬頭朝任安樂望去,眼底拂過一抹歎息,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嘉寧帝神色微變,斂了面容,沉聲回:「帝梓元,帝家軍之事已有定論,乃忠義侯錯截假信,誤以為北秦鐵騎攻城,才會截殺帝家軍於青南城下,此事忠義侯已在大理寺招供。朕雖為這八萬將士痛心,卻也不能再遷怒於那一萬不知情的將士,徒造殺孽。」

  「那一萬騎兵自然無辜,和我帝家將士一樣,他們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利刃。黃大人……」任安樂朝黃浦望去,「堂審之時,忠義侯可曾說出他截獲的消息是從何而來?」

  黃浦起身,搖頭,「下官曾反覆詢問,但忠義侯不肯言半句。」

  任安樂揚了揚眉,「大人可想過,帝家軍奔赴西北之事乃絕密,忠義侯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北,他怎麼會截獲帝家軍的消息?以大人斷案多年的經驗,大人可否猜一猜,哪一種情形最為可能?」

  黃浦神情微凝,想了想,面容有些驚駭,「靖安侯爺當年遭人構陷才將帝家軍遠調西北,那知道這件事的除了靖安侯爺……就只有那頒下假皇諭的人!」

  隨著黃浦話音落定,仁德殿外一陣死寂。當年那人究竟是誰,不僅害得帝家百年名聲毀於一旦,連那八萬將士也殘忍的一個不留,簡直令人髮指。若帝家軍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慘死西北,那也太冤枉了!

  「帝梓元,朕知帝家軍亡於西北是人間慘事,可這件事絕非兒戲,你如何能證明?」嘉寧帝摩挲著手上的扳指,道。

  「陛下,臣有證人,能證明當年青南山之事絕不是忠義侯所說的如此簡單,請陛下允許那人上殿面見聖上。」

  太后眼一沉就要反對,嘉寧帝壓住她的手,面容格外淡漠,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歎息聲響起:「母后,現在已經動不了她了。」

  太后朝下望去,只見殿上百官面上憤慨,神色凝重,手握軍權的公侯更是一臉戾氣,心底生出了點點寒意來。太后虛弱地朝後靠了靠,本就不濟的精神更是頹散,這都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自從帝盛天消失,帝家被滅後,這種時時刻刻如鯁在喉、膽顫於心的日子已經十年沒有出現過了。

  「好,你今日要論個是非黑白,朕便允你,到底是誰,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陛下,草民知道十年前的青南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蒼老的聲音在石階下響起,眾人齊刷刷抬眼望去,只見一身著盔甲的老者從石階下行來,他的盔甲很舊很破,卻擦得乾乾淨淨。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但邁下的步子卻堅定無比。

  老者走到御台前的石階上,停在任安樂身旁,朝嘉寧帝緩緩跪下。

  「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一個歷經了戰火和生死的老將,他眼底的堅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所有人這一事實。當目光落在他垂老卻挺直的身軀上時,所有人無法不動容。

  「你先起來,告訴朕,你是何人?」御座上傳來嘉寧帝威嚴的聲音。

  「草民是十年前的青南城副將張堅。」張堅起身,回道。

  太后臉色一凜,前往西北的殺手遲遲沒有傳消息回來,想不到竟然還是讓此人給逃脫了,還被任安樂給尋到!

  此話一出,眾人一驚,不是說青南山一役的將士早就不在人世了,任安樂竟還能將當年的青南城副將給找了出來。

  左相見太后和嘉寧帝臉色沉鬱,起身喝道:「張堅,忠義侯已在堂上招供,他因誤截假信,以致在青南山下誤殺了帝家軍。如今當著文武百官和陛下,你要好好答話,若是信口雌黃,你那青南山一萬守將的一世聲名便要付諸東流!」

  張堅朝左相望去,目光沉定,「相爺,草民從西北邊陲萬里赴京,難道就是為了說假話不成。」

  不愧是上過戰場抗過刀的硬漢子,這些年憋屈在京城時不時被滿口文鄒的左相膈應的老公侯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看著張堅格外對胃口。

  左相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憤憤一甩袖袍,回到了席上。

  張堅轉頭望向嘉寧帝,聲音微啞:「陛下,草民正是為了我青南城一萬兄弟而來,我不能讓他們背上誤殺同袍的罪名。」

  「十年前侯爺根本沒有誤收假信,而是收到了從京城來的密信後才會領著騎兵營的將士去了青南山。」

  此話一出,猶若石破天驚,不少武將更是立時就站了起來,廣場上一陣喧鬧。

  嘉寧帝擺手,眼沉如墨,「張堅,你怎麼知道送信之人來自京城,又如何確定便是此信命令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

  以忠義侯的謹慎,若是知道副將得知了真相,根本不會留他活到如今。

  「回陛下,草民會知道是因為當年這封信是草民親自轉交給侯爺的。」張堅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聲音緩了下來。

  「十年前的冬日,有人來侯府送了一封信,只說是京城的老夫人思子心切,送來的家,當時草民巡營歸來,正巧在府門前碰見,便替侯爺拿進了房。第二日我拜府時聽管家說侯爺看了信心情沉鬱,草民以為是老夫人出了事,便欲入房勸慰侯爺,哪知房裡沒有人,草民無意中看到炭盆裡在冒煙,一時好奇上前查看,發現裡面焚燒的正是前一日草民帶回的家信。當時那信還未燒完,草民匆忙間看到了「帝家軍」幾字,草民雖心生疑竇,卻未往深裡想。

  「三日後,侯爺傍晚點兵,率將前往青南山誅殺北秦鐵騎,可是交戰之時,草民卻聽見衝下來的士兵喊著自己乃是帝家軍隊。當時草民察覺不妥,向侯爺諫言,哪知侯爺一意孤行,定要剿滅山上軍隊。到了深夜,山上就沒了聲息,侯爺說兄弟們英勇,犒賞全軍,領著我們回了青南城。」

  「草民心中疑慮未消,便在回城之時尋了個藉口返回了青南山,那時已至拂曉,天已視物,草民在山腰和山底看見……」他頓了頓,聲音乾澀老邁,「漫山遍野的帝家軍都沒了命息。草民驚慌大駭之下,未敢停留,轉頭便回了青南城,不敢對人提起半句。第二日,帝家謀逆的消息傳來,草民當時還隱隱竊喜,以為侯爺是奉皇命如此,哪知數日後,陛下勸降帝家軍的聖旨傳來,草民如晴天霹靂,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役後,侯爺陸續將參戰的騎兵同袍遣送至各邊疆小城,草民也不例外。從此遠邊塞,一晃便是十年。」

  張堅抬首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草民隱瞞真相,自知死罪。可這十年來草民不敢言半句,不是捨不得這條老命,而是為了我那些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們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在西北一待就是一輩子,最自豪就是自己是個保護百姓、效忠大靖的老兵。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殺的不是北秦人,而是和他們一樣的大靖將士,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安生!可是十年了,當年青南城的兄弟早就死的死,回鄉的回鄉,他們至少還得了百姓的照拂和祭奠。但那些死在我們手裡帝家將士,背了十年叛國的駡名,埋在不見天日的青南山……他們的冤屈又能向誰說!陛下,那也是我大靖的將士,大靖的百姓啊!」

  張堅猛地跪下,一遍又一遍叩首於地,老淚縱橫。

  仁德殿外,只聞得見身著破舊將袍的老者哀戚的叩首懺悔聲,不少年邁的老公侯和老將軍憤怒地移過頭,拂掉眼角泛紅的濕意。

  他們的年歲和張堅大多差不多,歷經十年戰亂,有了從龍之功才會榮耀全族、光宗耀祖。可面前這個老將,明明為大靖打了一輩子仗,守了一輩子疆土,保衛了一輩子百姓,臨到老了,卻不敢安享晚年,只因他遵循了軍令,稀裡糊塗地殺了同袍手足,所以一生良心不安,如今還要在這皇城之中、百官面前叩首請罪,偏那瞞盡世人的忠義侯卻在京城享了十年富貴,多麼可笑!

  韓燁坐得筆直,緊緊握住木椅,逼自己望著那老將,目光不移動半分。

  這是他們韓家造下的孽,他們韓家的罪!

  安寧臉色蒼白,不忍去看那青石的地板上漸漸現出的血跡。

  不知從何時起空中飄起了雪,像是映著老者嗚咽的低訴一般。任安樂抬頭,望著漫天飛雪,突然想起她帝家被滿門抄斬那一日,帝北城也是一日大雪未停,她當時的滿心悲怨和這老將何其相似?

  任安樂彎腰,低身,半跪於地,生生托住老者的肩,將他緩緩扶起。

  「老將軍,你沒有罪,那一萬將士也沒有,梓元拜謝老將軍給了我帝家將士一個真相。」

  任安樂的聲音不大,卻不可謂不動容,滿殿朝臣心生感慨,直歎這個真正的帝梓元倒是傳承了帝家風骨,頗有當年帝家主的氣韻。

  她安撫了張堅,將他扶至一旁,才抬首朝一直沉默的嘉寧帝望去。

  「張老將軍的證詞,陛下可信?」

  任安樂這一問,逼得嘉寧帝進退兩難,若答「信」,那這件事便會順藤摸瓜,從忠義侯身上繼續查下去;若答「不信」……嘉寧帝苦笑,廣場之上,文武百官,還有誰會不信這老將之言?

  「若陛下不信,可宣忠義侯至仁德殿,和張老將軍當堂對峙,以解陛下疑慮。」任安樂負手,朗聲道。

  正在此時,眾人未注意的地方,一小太監慌慌張張靠近御台,朝趙福低語了幾聲。趙福臉色大變,不動聲色靠近嘉寧帝稟告。太后隔得近,模糊聽到了幾句,華貴的妝容亦掩不去她眉間瞬時冷沉的鬱色。

  眾臣望見剛才尚算冷靜的陛下頓時冰冷的臉色,心底一凜,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不成?

  嘉寧帝擺了擺手,一雙眼深不見底,「不用了,朕相信張堅所言,確實如黃卿猜想一般,是構陷帝家的人指使忠義侯做下此事,殘害同袍,朕決不輕饒忠義侯。帝梓元,朕會著兵部和大理寺共查此案,早日尋到那幕後之人,給帝家和帝家軍一個交代。」

  直至此時,這一樁公案總算有了定論,眾臣心底懸著的石頭正欲落下來。哪知,任安樂清冷莫名的聲音將這塊石頭一下子便提了上去,不帶半點含糊。

  「陛下,那幕後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前,陛下今日便可還我帝家一個公道,何須再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4:28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五章

  二十年前大靖皇朝剛立之時,太祖和帝家主兩擎天下,韓家和帝家無論兵力,還是威望皆在伯仲之間。一山不容二虎,若天下間有誰對帝家心懷忌憚,說句心裡話,全大靖朝官百姓都知道,唯有皇家。

  但這話卻不能說,也沒有人有膽子說。

  此時,望著石階上立得穩如泰山的任安樂,眾臣齊皆沉默下來。他們也想知道,當帝家孤女隱姓埋名十載,一朝揭露十年前的真相時,皇家到底要如何應對?

  「帝梓元,你說主使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外?荒唐,滿朝大臣、皇親國戚誰敢做這種事?又有誰敢構陷帝家?」嘉寧帝的面容威嚴莫名。

  此話一出,眾大臣臉色一變,開始急哄哄地回憶自家當年可和忠義侯府有過過節,這種時候若是背上了構陷的名聲,光天下百姓的唾沫就足以將他們淹死。

  「陛下,臣從未言是諸位公侯陷害了我帝家。」

  聽見任安樂的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

  嘉寧帝挑眉,「哦?那你說的是誰?」

  當年帝家之事哪怕是證據全翻了出來,也根本尋不到人指證幕後指使者,這一點,嘉寧帝比誰都清楚。

  「陛下。」任安樂昂首,「先從那封送到帝北城的密信說起,能臨摹筆跡者雖有,可前提是那人必須熟知被臨摹者的慣用筆法。據臣所知,陛下每日的筆墨都會送進皇家珍閣典藏,無用的當日便會銷毀,皇宮守衛森嚴無比,陛下的物品更是被嚴加看守,恕臣直言,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便是陛下的御旨。至於天子玉璽,若非熟知內宮之人,又怎能輕易的偷到手。而且那人還能將污蔑的信函藏於靖安侯府,背後的勢力更是不容小覷。」

  這話說得太微妙了,眾臣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豐富多彩。嘉寧帝目光沉下,「帝梓元,你究竟想說什麼?」

  任安樂未答,只循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不止如此,那人一封信函便能讓朝廷一品公侯、手握重兵的忠義侯俯首聽令,毫不遲疑……」

  任安樂停下,稍一停歇,直直朝御台上的嘉寧帝望去。

  「臣斗膽,請陛下猜一猜,我大靖之上能同時做到剛才這些的能有幾人,而這仁德殿前最有可能做下的又是誰?」

  滿殿靜默。眾臣瞪大眼,望著朗聲質問的任安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靖之上視帝家為眼中釘肉中刺處之而後快的那人,不就是……儘管努力克制著表情,但眾臣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御台上飄去。

  韓燁眉頭一皺,連他也只能查到密信是從宮中送出,根本無法確定是父皇還是皇祖母,任安樂為何會如此說?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也不知道的?

  「好、好!好一個帝梓元!」嘉寧帝臉上的平靜終於破裂,他望向任安樂,微有冷意,「帝梓元,你說的……是朕。 」

  嘉寧帝猛地撫掌於御桌上,朝任安樂斥去:「荒謬,滑天下之大稽,朕是大靖天子,萬民皆為朕之子民,朕怎會做下如此人神共憤之事!你若懷疑於朕,拿出證據來,否則朕定不饒你!」

  任安樂毫不避退地迎上嘉寧帝的眼,緩緩道:「陛下,臣沒有證據。」

  眾臣呼吸一滯,韓燁神色亦是一變,卻聽得任安樂朗聲道:「可是依臣所見,若陛下是那幕後之人,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釋得通。為何我父親毫不懷疑那封信的真偽,為何忠義侯會依密令行事,未有半點推脫……天下間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可否認,陛下的嫌疑最大。臣不願冤枉陛下,可臣也不想一門冤屈不得昭雪,臣懇請陛下拿出證據,向臣和天下百姓證明……陛下無辜。」

  讓天子向萬民證明自己無罪!這等誅心之言,也太大膽了,眾臣靜默地看著對峙的兩人,心裡頭莫名古怪。

  若這句話沒被赤裸裸撕開,皇家尚可遮掩一二,拖些時日去尋個幕後之人,做個交代。可如今任安樂如此直白的在文武百官面前質問,皇家已退無可退。

  或許該這麼說,任安樂這是在逼陛下,要麼就竭盡全力尋出真凶,不得有半點推諉,要麼就擔下構陷帝家,屠戮八萬將士的罪名。

  今日之後,天下百姓雖不敢言,但所有人都會猜想陛下就是那陷害忠良的人,皇家天威自此蕩然無存。大靖立國不過二十載,根基尚未大穩,若有人因此事興風作浪,煽動百姓,那韓家江山恐會危矣!

  在座的大臣哪個不是深諳朝堂之道,幾乎是瞬間,就將這利弊給分析得清清楚楚,看向任安樂的眼神更是不同。一介女子,區區幾句話便能讓天下陷入動盪,也太駭人了些。

  嘉寧帝比仁德殿下的百官想得更多、更遠。他抿住唇,眼底的怒火幾欲洶湧而出,卻到底忍了下來。帝梓元蟄伏十年,將帝家謀反之事的證據全擺在了百官面前,皇家當年錯斬忠良已失了民心,若他這個大靖天子還擔上屠戮子民的罪責,必將被萬民口誅筆伐……好一個帝梓元,她竟是比當年的帝盛天更加棘手。

  太后沉默地坐在御台上,轉頭瞥向一語不發的嘉寧帝,心有懊悔。若是十年前在帝北城就殺了帝梓元,也不會留下隱患,到如今累得整個皇室都要背上駡名。

  后妃公主的位置上,安寧坐得筆直,她沉默地望向任安樂,一雙眼黑不見底。

  「這樁樁件件,陛下確實比任何人都值得懷疑,若要臣釋疑,請給臣一個說法。」任安樂見嘉寧帝不語,緩緩開口,那眼卻迎向了安寧,毫未躲避。

  廣場上陷入了僵持之中,百官望向御台的眼神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動搖。

  狡兔死,走狗烹。若當年忠君為國的靖安侯也難以善終,那難保日後的他們不會是同樣下場,仁德殿外的氣氛突然詭異起來。

  嘉寧帝知道這些大臣在想些什麼,看著他們眼中對帝王的尊崇愈加淡去,他皺緊眉,這種時候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父皇。」嘉寧帝剛欲開口,安寧卻毫無預兆地從席上走出,行到石階前,緩緩跪下,「兒臣知道真相。」

  安寧公主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讓眾臣瞠目結舌。

  嘉寧帝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女,冷聲斥道:「安寧,休得胡說,十年前你不過八歲,怎會知道如此秘事!」

  安寧垂下頭,撫掌於地,頭抵在青石石階上,一字一句回:「父皇,兒臣沒有說謊,兒臣確實知道十年前構陷帝家的幕後之人是誰。」

  望著神情凝重的安寧,太后心底有瞬間的不安,像是有什麼失去了掌控一般。

  「安寧!休得胡鬧!」嘉寧帝神色冷沉,怒喝。

  見嘉寧帝不允安寧說話,一旁的老公侯們倒是坐不住了,紛紛起身進言:「陛下,此事事關重大,公主當時雖年幼,或許曾窺得一二,公主說出真相對陛下亦有益,何不聽聽公主的說辭?」

  他們是大靖的朝臣,如果有證據能證明嘉寧帝是無辜的,朝堂得穩,他們自然皆大歡喜。

  眾臣相諫,嘉寧帝不好逆拂,只得盯著安寧,頹然一擺手,「安寧,你說。」

  安寧抬頭,望向石階下的百官,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

  「諸位大人,帝家之事和我父皇無關,我父皇也全不知情。當年將密信送往帝北城、命令忠義侯截殺帝家軍的人是、是……皇祖母。」

  石階上的滿朝文武已經不記得今日是第幾次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想過無數個可能,但絕對想不到從安寧口中說出的幕後之人然會是天子生母,當朝太后!

  慧德太后慈善天下,心懷萬民,自太祖之時起便是舉國百姓尊崇愛戴之人,這樣善名遠揚的太后,怎麼會是構陷帝家、屠戮子民的幕後黑手?

  但安寧公主性子剛直,素得朝臣敬重,若不是真相,她又怎會說出這種話來冤枉自己的親祖母?

  幾乎是立時,所有人朝御台上的太后齊刷刷望去,在看見太后蒼白的臉色時不由動搖起來。大靖之上若有誰的權勢能做到這些事,慧德太后好像……也是其中一個。

  「安寧,這種話豈能隨便出口,剛才你指證的可是你的親祖母,大靖的皇太后。」皇親中,鬍子花白的明王起身,神情嚴肅,顫巍巍道。

  明王是太祖唯一還在世的兄弟,在宗親中輩分最大,威望最高。此事已牽扯到太后,他縱使不願摻和,也不得不出來說一句。

  「明王,你讓她說,哀家要聽聽哀家的好孫女到底能說出什麼話來!」太后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格外冷漠。

  安寧回轉頭,平日頗有神采的眼睛就像失了魂魄一般。她望向御台,靜靜開口。

  「皇祖母,十年前父皇下旨賜帝家滿門死罪的那晚,我去了慈安殿的佛堂。」

  太后怔住,不敢置信地望著安寧,瞳孔猛地緊縮,握住扶椅的手微微顫抖。

  韓燁猛地抬頭,朝任安樂望去,目光灼灼,隱有指責之意。

  到了這一步,她早就知道安寧可能知道真相!

  任安樂迎向他的怒火,雖坦坦蕩蕩,卻同樣有些不忍。

  「那日父皇賜了帝家死罪,我本想去慈安殿求祖母為帝家求情,可是殿外守衛森嚴,我和良喜就爬進了慈安殿後的佛堂。當時,皇祖母和張公公也在佛堂,我在佛像後親耳聽到張福說是他偷了父皇的玉璽,遵皇祖母之令將偽造的御旨送往晉南,才騙得靖安侯發兵西北。」

  安寧垂眼,極慢卻一字一句說完,「若諸位大臣不信,只要審問慈安殿的大總管張福,便可得出真相。帝家之事,父皇毫不知情,和父皇也沒有半點干係。」

  太后身後站著的張福臉刷的就慘白下來,冬九臘月的時節,額上的汗竟比夏日出得還多。

  安寧叩首於地,淺黃的公主朝服上沾滿了雪漬,狼狽不堪。

  「父皇,兒臣十年前便知道真相,卻未說出來,讓靖安侯和八萬將士背了十年冤屈,兒臣枉為大靖公主,願受父皇責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4:42

卷一 任安樂 第九十六章

  任安樂垂眼望向一旁跪得筆直的安寧,緩緩握緊袖袍中的手,抿緊了唇。

  從一開始,這場帝家埋了十年冤屈的洗清之路裡,她唯一違背本心對待的只有一人——安寧。因為到如今這樁冤案還能說出真相的只有她。

  她逼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嘉寧帝,而是安寧。

  保住整個韓氏皇室,還是保住她的皇祖母,這就是安寧的選擇。

  或者說,作為大靖的公主,嘉寧帝的女兒,她根本沒的選。

  石階上一陣靜默,明王朝太后望去,滿是詫異,「太后,安寧這話可真?」

  太后肅著臉,一聲不吭,只不停地轉著腕上的佛珠。

  明王皺眉,看向嘉寧帝,「陛下,此事太過重大,不如便如安寧所言,審問於張福?」

  張福聽到這話,噗通一下跌在地上,整個人哆哆嗦嗦,神情驚惶。他不比趙福,本就是個膽子小的,平日也是靠著太后才狐假虎威,如今連太后都被逼得不能出聲,他早被嚇破了膽!

  看他這模樣,根本就不用問了。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眾臣心生嫌棄,看都懶得再看那閹人一眼,紛紛朝嘉寧帝望去。

  「明王,僅憑安寧一人之言,怎能定責於太后?」嘉寧帝緩緩開口,聲音格外沉重。

  此時,右相神情微不可見地變了變,望了一眼沉默的任安樂,心一橫,行出來,朝嘉寧帝拱手,「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可否問詢於陛下?」

  嘉寧帝擺手,「魏卿,你說。」

  「臣曾聞太后乃陛下啟蒙之師,太后熟知陛下字跡,且能臨摹得一模一樣,不知此事可是屬實?」

  嘉寧帝神色微冷,沉默下來。朝中知道此事者雖少,卻不是沒有,一開始只是無人敢提,這時聽見右相開口後,不少資歷較老的大臣皆心領神會對望了一眼,眼中有些明瞭。

  到現在這地步,不僅有安寧公主這個證人,連筆跡之事也契合,那幕後之人應是太后。可是太后賢名遠揚,已是大靖最尊貴的身份,她為何會構陷靖安侯,甚至殘忍的下令屠戮了八將將士,使得青南山冤魂無數。

  「陛下不肯答,想必老臣聽來的是實情。老臣剛才看這密信時,便很是震驚,天下臨摹者雖多,可若不是極其親近之人,必不能模仿得如此相似,陛下雖未落款,但靖安侯爺仍是相信此信是陛下所送,絕不止是密信上蓋了玉璽之印,更是因為這密信上字跡氣韻和陛下平時的極為相似,幾乎沒有差別。」

  右相頓了頓,沉聲道:「老臣斗膽妄言一句,能做到如此者,當今世上恐怕只有太后娘娘。」

  右相這一聲如一錘定音,震得滿殿靜默。眾人看著肅眉而道的老丞相,暗暗感歎,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右相怕是已經做好了辭官的準備。

  任安樂眼底隱有波動,望著一旁跪著安寧和立著的右相,嗓子漸漸澀啞。

  帝家的冤枉太大,背負的冤屈太久,否則……她不會把他們全都牽扯進來,更不會逼得安寧親口指證自己的祖母。

  一切都已明瞭。任安樂望向御台上盛裝肅眉的太后,輕輕開口,「當年冤枉我帝家謀逆,下令讓忠義侯屠戮我帝家將士的……可是太后?」

  「帝梓元!」嘉寧帝沉聲怒喝,眉宇隱見青色。

  大殿外重新靜默下來,所有人都在等著太后的回答。

  沒有人發現,御台上的太后悄然變化的眸色,她緩緩轉頭朝嘉寧帝望了望,眼底一抹奇怪的情緒極快地閃過,突然朝右相開口。

  「魏諫,把你手上的密信給哀家送上來。」

  右相一怔,有些遲疑。

  「怕什麼,你魏諫都當著文武百官證實了是哀家所寫,就算哀家毀了這封信又能如何?」

  右相聞言,朝任安樂望了一眼,見她點頭,走上石階將密信遞到太后手裡。

  太后接過密信,拆開信封,掃了一眼。她沉默良久,指尖捏著陳舊泛黃的信箋,一點一點重新坐得筆直,像是頃刻間重新灌滿了力量一般,朝任安樂望來。

  「帝梓元,安寧和右相說的不錯。帝家手握大權,功高蓋主,哀家如鯁在喉,容不下你帝氏一族。當年是哀家假傳諭令讓靖安侯調軍西北,也是哀家讓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隊,這一切都是哀家做下的,如今你待如何?」

  太后聲音沉穩,一身氣勢仍是平時的雍華貴雅。

  聽得太后此言,眾臣大驚,雖說猜到了事實,可太后親口承認帶來的震撼還是太過駭人。

  任安樂抬首,墨黑的眼底斂了所有情緒,「太后,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青南山八萬帝家將士,十年白骨已荒,您能拿什麼來還?」

  「你想要哀家為你帝家償命?」太后望了任安樂半晌,指著她,唇邊一點一點的笑意湧了出來,大笑出聲:「你然想要哀家為這些賤民償命?哀家是構陷了帝家,屠戮了八萬人,可哀家是大靖的太后,先帝已崩,當今聖上是哀家親子,她若要拿哀家,便是不孝,百官要審哀家,就是不忠!這大靖上下有誰可以判哀家的罪?」

  太后握著那封密信,緩緩起身,掃向殿下百官,「哀家是做了錯事,那又如何,誰若有膽,便到慈安殿來壓哀家去大理寺受審,哀家等著他。張福,扶哀家回宮。」

  一旁早就駭破了膽的張福哆哆嗦嗦爬起來,急忙去扶太后。

  太后從御台上走下,踩過地上的細雪,一步步朝慈安殿的方向走去。紅綢高掛的賀壽階梯印著這一幕,竟是分外諷刺。

  沒有人敢攔住太后,因為他們知道,護住太后的是大靖的帝王,無論他們有多憤慨,都不能逾越皇權去將天子親母壓下御台,能做到只有嘉寧帝。

  任安樂根本沒去管太后的離去,她望向嘉寧帝,沒有跪下求恩,亦沒有痛斥憤慨,只是淡淡開口。

  「陛下,剛才您言會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太后才是造成這一切的人,臣的公道向何處尋?」

  嘉寧帝未答,沉默地望著她。

  「臣知道陛下難為,可帝家同樣滿腹冤屈,不得昭雪。姑祖母二十年前禪讓一半江山,父親為陛下平定諸王之亂,帝家將士歷經生死為天下百姓打出了一個和平盛世。只因太后娘娘一句功高震主,八萬人便死了個乾乾淨淨。他們何其無辜?」

  「臣不求撫恤,不求恩賞,只求一個清白,一個公道。」

  任安樂立於石階上,目光灼灼,聲臨天際。

  此時,一直立在她身旁的右相叩首於地,蒼老的聲音若洪鐘般響起:「老臣懇請陛下還真相於百姓,以昭日月,正我大靖國法。」

  隨著右相聲音落定,一旁的各公侯大臣走出宴桌,行到一階階石梯上,叩拜於地。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

  一遍又一遍臣子的陳情聲,迴響在仁德殿前,伴著漫天飛雪,落在嘉寧帝眼裡。到此時還坐著的只剩左相和一些皇親國戚,他垂首迎向百官之前的任安樂,面無表情。

  帝梓元已近得盡臣心,而他能做的便是絕對的公正。

  他竟被帝梓元逼到了這一步……

  「眾卿請起。」嘉寧帝朗朗之聲響起,百官停聲,立起身看向御台。

  嘉寧帝緩緩起身,一步步走到石階邊沿,望向百官。

  「帝梓元。」

  任安樂上前一步,拱手,「臣在。」

  「你帝家謀逆一事確實是被構陷,靖安侯忠君愛國,一身傲骨,朕加封他為忠勇靖安侯,為其平反,以示天下。自今日起,朕恢復你帝家一品王侯之位,爵位由你替父繼承。雖你言晉南無需撫恤,但枉死的八萬將士亦是朕的子民,朕會依先前之言,免晉南十年賦稅,並為失親的將士血親賜下撫恤之銀,在晉南建下英雄塚,迎他們的屍骨回晉南。」

  任安樂叩首於地,「臣帝梓元領旨。」

  「起來吧。」

  任安樂聞令起身。

  嘉寧帝淡淡的聲音傳來,「是非對錯今日朕便一併論個清楚。安寧!」

  「兒臣在。」

  「你是大靖公主,知冤情而不訴,實乃大過。朕念你最後一刻說出真相,只罷黜你西北領軍之權,禁於宗人府三月,以儆效尤。」

  「兒臣領旨。」安寧垂眼,換換叩首。

  「張堅。」

  一旁的老將連忙跪倒於地,「草民在。」

  「青南山一萬騎兵雖誤殺帝家軍,但朕念在他們並不知情,遂特赦所有將士。你若想回青南城,朕也一併允了。」

  「謝陛下,草民領旨,叩謝皇恩。」

  「忠義侯心術不正,犯下如此惡行,禍連滿門。朕判他明日午時於午門斬首,由大理寺卿黃浦監斬,另將忠義侯府抄家,家眷流放西北,所抄金銀用於撫恤戰亡將士。」

  「臣黃浦領旨。」百官之中,黃浦出列,叩首領旨。

  「朕……十年前未得真相,以致帝家滿門皆喪,甚愧於心,朕自罰閉於太廟三日,為靖安侯、帝氏族人和枉死的將士祈福,以贖朕之過錯。」

  嘉寧帝沉默下來,平時威嚴的面容有些蒼老,嘴唇抖了抖,卻沒有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眾臣見得如此,感慨於心,到現在只剩下太后未得處罰,陛下身為人子,也是真的為難了。

  「眾卿。」百官齊皆抬首。

  「朕是大靖天子,深知朝綱國法重於忠義,重於仁禮,也重於孝道。如今真相已大白,太后是幕後主使之人,朕雖不願相信,但鐵證如山,不得不信。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不會為太后辯駁。只是朕為國君,亦為人子,太后生養之恩同樣大於天……」

  嘉寧帝身形踉蹌了一下,趙福觀得不妥,就欲上前扶住,卻被嘉寧帝推開。

  「朕只希望眾卿能給朕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朕必給帝家、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一個公道!」

  石階之上,觀得嘉寧帝滿臉哀慟的臣子也不忍再相逼,齊皆道:「臣等惶恐,謹遵聖諭。」

  任安樂隨著眾臣一起垂下頭,並未再言半句。

  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以依她所想,如若不肯退讓半分,反倒失了人心。

  不過三日而已,十年她都等了,難道還等不了三日?

  「眾卿回府吧。」嘉寧帝疲憊的聲音在御台上再次響起,「趙福,隨朕回上房。」

  眾臣瞧見嘉寧帝轉身朝御台下走去,行了兩步,卻停住,轉過了身,望向百官的方向。

  「帝梓元,朕再問你一句,從今以後,你是何身份?」

  百官皆怔,韓燁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

  任安樂昂首,神情有些微妙,「陛下,實不相瞞,臣不僅瞞了姓名,還有一件事也瞞了陛下和諸位大臣。」

  嘉寧帝一怔,任安樂身後的朝官也紛紛抬首朝她望來。

  任安樂挑了挑眉,突然抬手撕下臉上的面具,望向嘉寧帝,回:「陛下,這世上本就無任安樂,臣……是帝梓元。」

  頓時,一陣驚呼聲響起,不少公侯面露驚訝之色。他們這才發現那個頂著帝家小姐名頭回京的帝承恩其實和帝梓元並不相似。

  眾臣意外倒也不是因為任安樂真正的模樣有多傾國傾城,只是她這幅相貌也忒威儀了些,眉目裡的尊華比之當年的帝家主,竟也不遑多讓,難怪她要帶了面具入京,否則端就這身氣度,恐怕早就被識了出來。

  「好,從今日起,朕的朝堂上就只有靖安侯帝梓元,再也沒有一品上將任安樂。」

  嘉寧帝複雜地望了任安樂半晌,轉身走下御台,朝禁宮內而去。

  石階上的眾臣仍不願散去,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談論著這一整天匪夷所思的經歷。

  安寧一言不發地走下了石階,只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任安樂站在朝臣之中,望著她離去,一身疲憊,說不出是喜是悲。仿若福至心臨般,她突然抬頭,朝石階上望去。

  皇室宗親落座的地方早已散了個乾乾淨淨,韓燁一個人立在石階上,形單影隻,莫名的孤寂。

  他望著任安樂,眼底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沉寂,然後消失。

  任安樂怔住,那眼神,就好像他望著的不是任安樂,也不是帝梓元。

  只是……大靖的一品公侯。

  漫天大雪下,任安樂靜靜立著,神情雖疲憊,眼底的神采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執著堅韌。

  韓燁,我曾經想,作為任安樂時,所有你祈願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那是因為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毀了你人生中的所有。

  這只是一個開始。

  到如今,你已經猜到,我重回大靖都城,要拿回來的,究竟是什麼,對不對?

  世上從來沒有任安樂,我是帝梓元。

  任安樂篇,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5:11

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七章

  帝家有一孤女,天下皆知。

  但沒人知道這孤女不是禁在泰山十年的帝承恩,而是扛著一面土匪大旗一路從晉南招搖入京、短短一年內入主內閣的上將軍任安樂。

  任安樂是帝梓元,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十字足矣。

  帝家女,當得如此,也該是如此。

  她在仁德殿前痛斥當今聖上,為帝家一百三十二口和八萬將士討回冤屈和青白的言辭堪稱壯烈,也讓百姓對這個帝家僅剩的遺孤滿身傲骨和仁勇更為嘆服。

  不是誰都能如帝梓元一般,在舉家被滅十年後,還能頑強至此,以一己之力洗刷怨沉,重新扛起門庭。

  經此一事,萬民眼中,十年後的靖安侯,雖為女子,卻不輸於世間任何一個大丈夫!

  但同時,也沒人猜到這場皇室與帝家的角逐中,爆發的遠不止是殿上朝臣,仁德殿前發生的事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傳至了天下萬民耳中。不過短短三日,聲勢浩大的輿論席捲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或者說誰都沒有想到十年後的帝家還有如此之強的影響力,這時才有人真正瞧清楚這個曾能與皇室比肩的家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一個二十年前禪讓天下、十五年前平定諸王之亂、本該得天下尊崇的氏族,卻因被人無辜構陷而被皇家錯判,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背盡駡名的下場。只要還是大靖的子民,只要心中還存留一絲對帝家的感恩,就無法接受這樣慘烈而荒唐的事實。

  大靖建國時的第一代臣民仍在,他們猶記十年前的帝家是何能榮光。權握晉南、十萬雄兵、家族鼎盛……可如今呢?凋零的血脈、殘破的舊宅、枉死的族人……這樣的帝氏一族,誰能忍心?

  更何況,那犯盡逆天之行的還是當朝太后,天子生母!如此罪行,令人髮指!

  真相傳出的第二日,雖忠義侯被砍了腦袋,抄了家,但京城士子仍齊穿素服,聚於重陽宮門外,叩問太后惡行,諫言嘉寧帝嚴懲生母,以還帝家公道,天下清明。

  天子入太廟自懲三日,這百姓是知道的,然太后罪責太重,他們連這三日也等不得了。禁衛軍中也不乏熱血剛毅之士,但他們領皇命,看著這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只能沉默地立在宮門外。

  不斷有臨近城池的士子湧入京,重陽門前跪著的人也越來越多。士子、平民、商人,販夫走卒……到最後,只剩一片縞素。

  從未有一樁沉案,一府冤屈能讓大靖百姓凝聚齊心到這種地步,帝家是個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帝家舊宅十年未有人入主,老舊殘破,尚未修葺。是以帝梓元雖在仁德殿上承了帝家爵位,卻還未遷入靖安侯府。

  此時,她立在任府的書房窗邊,聽著苑琴細聲回稟。

  「小姐,安寧公主去了宗人府,陛下還在太廟,這幾日的朝會都是太子殿下代君而為。」

  帝梓元頷首,眼底未起一點波瀾。苑琴瞥了瞥她,舒了口氣才道:「慈安殿裡沒什麼動靜,只是……重陽門外聚著的百姓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恐會出亂子,不如小姐您去安撫一二?」

  帝梓元搖頭,「帝家之事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若再介入,反而不妥。放心,嘉寧帝不會讓百姓脫出他的掌控,如今這局面,是他想看到的,否則他又怎會拖三日期限。」

  「小姐的意思是……?」苑琴挑了挑秀氣的眉。

  「帝家在這件事上已得盡朝臣百姓的支持,反觀皇家,只剩討伐不屑之聲,要安撫百姓不是易事,除非……」帝梓元頓了頓,「當今聖上是個聰明的人,已經想好了為皇室解圍的辦法。你且等著看吧,明天是第三日,帝家之事會真正的塵埃落定。」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悠然深沉。

  第三日清早,皇城西南的宮門被打開,一隊侍衛小心地護著一輛皇家馬車匆匆出了禁宮,朝城外而去。

  馬車裡,孫嬤嬤滿面含憂,望著閉眼休憩的太后,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說吧。若是想求個恩典,趁現在早些說,哀家還能為你謀得一二,說遲了,哀家也幫不了了。」太后睜開眼,掃了孫嬤嬤一眼。

  不過三日,太后鬢間的烏黑之髮已現花白之色,神態頹老,眼底更是威儀不在,生氣全無。

  望著這樣的太后,孫嬤嬤悲從中來,跪在太后腳邊,小聲啜泣,「小姐,奴才十歲就跟著小姐,都五十年了,奴才什麼恩旨都不求。奴才只是難過啊,小姐您忍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卻……」

  聽見孫嬤嬤喚她還未出嫁時的稱呼,太后頓了頓,冷厲的面容緩了緩,別過眼,「淮香,別跪著了,坐吧,你年紀大了,跟哀家一樣,經不起折騰了。」

  孫嬤嬤爬起身,靠近了太后幾分,望見她臉上細細密密的皺紋,聲音哽咽:「小姐,都到這份上了,您何必再去見她,若不是那人,小姐您必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太后微一沉默,掀開馬車布簾。

  「我有些話,要問問她,若不然,哀家死了都不安生。」

  窗外,冰雪覆盡山道,涪陵山隱約可見。太后淡漠的聲音伴著車軲轆的響聲消散在風中,聽得孫嬤嬤滿臉哀容,連連歎息。

  孫家百年書香門第,三十年前名冠中原,高門貴閥中若有孫家女為媳,更是與有榮焉。她的小姐十五歲時才名遠揚,榮德慧嫻,天下英豪求娶之。哪知小姐千挑萬選,竟選了日後的開國君主韓子安。

  這婚事是韓家老家主定下的,定婚事時先帝尚在北方征戰,三年後先帝回祖宅才完了婚事,她家小姐進門時已是十八之齡,算是個老姑娘了。先帝不苟言笑,又是在疆場死人堆裡摸爬滾打慣了的,平日裡威嚴冷酷,小姐入門一個月,硬是連句話都不敢和先帝說。直到先帝披上盔甲重回戰場時,她才鼓起勇氣送到門外,流露不捨之意。那是她也還是個小姑娘,雖不大懂,卻也知道,小姐這是動心了。

  但是先帝……她一直瞧得分明,由始至終只是完成了一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對小姐只有嫡妻的敬重,卻無愛慕。

  她看明白了,小姐這樣聰慧的人,自然也看得懂。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她家小姐已經是韓家的長媳,這輩子,無論先帝娶多少女子進門,都抵不過她家小姐在先帝心中的地位。

  那時候,帝家主還是稚童之齡,還沒有聲震天下。

  她家小姐還不知道這世上會有如帝盛天那般的女子,雖不妖嬈,也不嫵媚,卻能令世人尊崇,如萬民對先帝那般的尊崇。

  但是誰能預知命運,她家小姐望不到日後的光景,所以甘心為了先帝洗手作羹湯,照料父母,那時誰不歎一聲韓家好福氣,娶了個賢惠識禮的好媳婦。

  先帝回戰場的那一年秋日,小姐生下了嫡子,喜不自勝,更得老太爺老夫人寵愛。可惜的也是自那年起,天下局勢愈加混亂,北方氏族相爭,戰亂不斷,先帝直到數年後率軍重返老宅時,才看到已經長大的嫡子。

  那時陛下已有五歲,是小姐一手帶大,已會讀個幾本書,寫得一手能入目的字出來。先帝大喜,對待小姐更是敬重,但……仍只是敬重。

  即便只是這樣,小姐也已經知足了,先帝的威名越來越大,韓家的疆土越來越廣,小少爺也跟著先帝去了疆場。直到有一日,韓家終於成了整個北方的霸主。那一年,離小姐嫁入韓家已經整整十八載,而先帝回家的次數,恐怕一隻手也能數的過來。

  之後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晉南帝家的家主帝盛天禪讓天下,韓家成為天下之主,建大靖王朝。

  消息傳來的那一日,小姐在府裡喜極而泣,人人都以為小姐哭是因為要做皇后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在高興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先帝終於可以脫了戰袍,平平安安回家了。

  那時候的小姐,對那個禪讓天下的帝盛天是感激的,哪怕世間百姓都在傳頌她和先帝的莫逆交情,分薄了她這個未來皇后的光華。

  在那之後,韓氏一族舉家遷進皇城,小姐住進了儲秀宮,成了開國元后,小少爺成了忠王,那時小姐尚不知為何少爺乃嫡子,卻未被加封為太子,只得了一個王位。

  直到建朝一年後,帝家在萬民矚目中入住京城時,小姐才明白始終。

  聽說,金鑾殿上,先帝給了帝盛天見皇族不跪的權利。聽說,帝盛天在內閣中指點江山,讓滿朝文武嘖嘖稱讚。聽說帝家在京城的宅子占了整條街道,比皇宮亦不遑多讓。聽說,先帝對靖安侯格外喜歡,甚至有意立其為皇儲。

  太多傳言了,到最後,小姐再也坐不住,平生第一次不顧身份在朝會之時去了金鑾殿後的偏堂,見了那個名聲傳遍天下的帝家主。

  小姐定是後悔的,很多年後,孫嬤嬤都這樣想,若是這一輩子都不見帝盛天,小姐或許會安寧地在後宮活一世,那之後就不會有這些年的曲折。

  那一天的朝堂之上,她陪著小姐見到了帝家主。

  不是多麼妖嬈狐媚的姑娘,也不是冷清得跟仙子一般的人物,但卻能讓天下女子自慚形愧。

  那樣的肆意飛揚,指點江山……那樣的豪氣凜冽,視萬物於無物……世間男子弗如,何況女子?

  她就那樣在金鑾殿上和先帝比肩而立,天生地般配和契合。

  先帝望著帝盛天時,眼底的欣賞縱容她也從未見過。

  那一瞬,她回轉頭,望見了小姐瞳中的恐慌不安,為自己恐慌,也為忠王恐慌。

  所以,那之後,小姐做了一件這輩子曾經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她以皇后之尊,去見了帝家主。

  「孫嬤嬤,馬車上不得石階,怕是換軟轎了。」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侍衛的聲音響起。

  孫嬤嬤恍然回神,朝太后望去,小聲稟:「太后,要換軟轎才能上山去。」

  太后睜眼,掀開布簾,沉默良久,擺手,「不用了,哀家走上去。」

  「太后!」孫嬤嬤驚呼。

  太后未理會孫嬤嬤,徑直從馬車上走下,一步步朝涪陵山頂而去。

  孫嬤嬤忙不迭跟在她身後,馬車旁的侍衛面面相覷,卻也不敢不隨,只得小心地護在不遠處。

  山頂,帝盛天一身青衫,望著茫茫石階上的一隊人影,忽而抬頭,眼底有瞬間的恍惚。

  當年她究竟是如何遇到韓子安的?這種緣分到如今究竟是對是錯?

  帝盛天這一世從未想過,她會在韓子安死去的第十五個年頭,這樣問自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5:24

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八章

  歲月悠悠,輾轉年華。

  她遇到韓子安那年十八歲,正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紀。韓子安三十歲,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樣的桀驁不馴,驕傲無方。若戰場一朝相遇,定王不見王。

  好在此後十年,晉南北地無戰事,他們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時間,他們一個雄踞晉南,一個征伐北地,見面的機會極少,所有的書信都是關於戰場心得,天下遠景,百姓之運。

  她和韓子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時候會覺得她和韓子安的這一生很有趣。兩人的性格和原則都極其相似,她不會歸於誰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髮妻嫡子。兩人這一世至多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卻唯獨不可能執子之手,白頭偕老。

  曾經有一摯友問她,可會遺憾相遇太晚,此生無緣。但她卻覺得,她和韓子安怎麼會是無緣,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攜手治山河,已是足夠。

  她和韓子安,這一世沒有說過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沒有言過半句情愛,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知韓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這是什麼情分,帝盛天說不透,但若一生際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階上的人影越來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個哈欠朝梅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裡這麼傷春悲秋幹什麼,矯情!

  臨近晌午,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頂。孫嬤嬤累得氣喘吁吁,望著咬牙一階一階走上來的太后,伸著手一直擔驚受怕,直到踏上最後一階,才算鬆了口氣。

  那人在這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太后讓侍衛守在寺前,只領著孫嬤嬤進了梅林。

  走了半柱香時間,兩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裡望見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時間沒有見過帝盛天,但這麼突兀地一望,卻凝在了原地,一步都邁不開。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著哈欠靠著彎枝坐在雪地裡。

  嫣紅的臘梅映著紅潤的面容,比當年猶自多了幾分肆意灑脫。

  孫嬤嬤倒吸一口涼氣,捂著嘴瞪大眼不敢說話。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過去,除了青絲化白髮,那模樣竟還一如當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時的尷尬難堪。

  太后毀盡帝家的一切就是為了帝盛天,哪知高興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頭來,帝家冤屈一朝洗盡,韓氏王朝名聲皆喪,就連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著帝盛天,眼底的難堪憤怒似要洶湧而出。

  為何這一世再見之時竟會是這般光景。她一臉蒼老之容,垂垂老矣,滿身腐朽,帝盛天卻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驁張揚,君臨天下的模樣,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忿,如何能心安!

  不論如何,她始終都是大靖太后,韓子安的嫡妻。太后斂了眼底的情緒,挺起背,端著太后的威儀,朝梅樹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個雪團砸在她腳邊,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孫嬤嬤護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卻在觸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間凍住手腳,訕訕放下手不敢言語。

  「我是個心胸狹窄又睚眥必報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會一個不慎劈了你,遠點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著雪團左右拋著,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太后臉色青白交錯,停在原地,身體顫了顫。

  帝盛天還是這樣,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所有的驕傲頃刻瓦解。

  就如當年她以開國元后的身份去見帝盛天時,那人也是隨意至極地躺在帝府花園水池的石亭木欄上,擺了擺手,只喚她一聲「皇后」。

  不起身,不見禮,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見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榮寵,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愛慕韓子安的女子,怎麼能在看見她這個嫡妻時還如此坦蕩,簡直可笑!

  太后不忿,心裡頭卻明白,她真正的不忿正是在此,除了韓子安的嫡妻名頭,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兒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轉轉,到如今,怎麼還是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帶回來的?是你讓她來毀了我、毀了我們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聲音霧靄沉沉,透著一股子陰冷。帝盛天抬頭,瞅著她,突然開口:「孫瑜君,你怎麼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了?」

  太后的喝問聲戛然而止,被這句話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難堪。

  「你在皇宮裡心寬體態地養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養,模樣應該好上不少才是,嘖嘖……」帝盛天搖了搖頭,「怎麼會這麼慘不忍睹?」

  太后臉色通紅,全身顫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幹什麼,想讓我看在韓子安的份上饒過皇家,將帝家的事高高放起,輕輕落下。韓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裡子也好,面子也罷,我都懶得看,而且天下人都當我死了,我也不愛玩詐屍這一套。梓元又是個打小就有主見的,她想做的事我攔不住,也不想攔。你做的這些個錯事,淩遲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殺你,是懶得髒我的手。」

  「知道我為什麼在這等你嗎?」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樣,膈應膈應你。」

  帝盛天說完,拍拍手,懶得再看太后一眼,轉身朝梅林深處走去。

  「你明明答應了我,你明明答應了我!」太后嘶啞暗沉的聲音在梅林中響起,「我都已經那樣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應過我,為什麼要反悔,為什麼?」

  當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奪走她兒子的太子之位,她願意以孫家舉家之產來彌補帝氏一族,也願意讓帝盛天入主西宮,忍讓成全。

  哪知帝盛天橫眉冷對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后你實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辭,認為她一心推脫,無奈之下跪於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記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種不加掩飾的驚訝和荒謬十幾年來如針刺一般紮於心間。

  但最後,她還是贏了,帝盛天對她說會離開京城回晉南,絕不插手皇儲之位,更不會讓靖安侯和仲遠相爭。

  可是……她毀約了,她帝盛天居然毀約了。就在她那樣歡天喜地地感謝佛祖庇佑她時,在帝盛天本該離去的那日,她卻和韓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別院,自此以後,韓子安就連批閱奏摺,接見外臣也是在那裡,一住就是三年。

  韓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別院,到最後,就連她的嫡孫韓燁,也被帝盛天帶進了那裡。

  她憑什麼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稱頌先帝功勳蓋世,帝家主仁義無雙,可是他們是如何對待她的,她是韓子安的嫡妻,卻被冷落宮中三載,她的兒子難封太子,在朝中受盡閒話,每日活得顫顫兢兢。

  那帝永寧得登大寶之日,就是他們母子的死期。他們怎麼能狠得下心?怎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這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嗎?我不去金鑾殿,因為那裡是你陪著他議政的地方,我不去上書房,那裡是你陪他批閱奏摺的地方,在他死後,我從來沒有踏進過昭仁殿半步,因為那是你陪他離世的地方。」

  「帝盛天,整個皇城,我只有一個他從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條人命和那八萬人,你跟我一樣手上全是鮮血,你跟我一樣!」

  這聲音太過冷厲不甘,在冬月的山頂,竟讓人生出不寒而慄的冰冷來。

  帝盛天停住腳步,緩緩回頭,清月一樣星朗的眼望著太后,沉默半晌,突然開口。

  「就是因為如此,你毀了我帝家百年基業,屠戮大靖八萬字民?孫瑜君,你知道嗎?你對不住的不是我,是韓子安。」

  淡淡溫溫的話語,因為太過認真,也因為說出來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讓人信服,太后眼底滿是悲憤:「我哪裡對不起他,我十八歲嫁給他,為他孝養父母,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業,可他呢,他又為我做了什麼?」

  帝盛天抬眼,極輕極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髮妻,他敬重於你,感恩於你,他在最後活著的時間裡,用盡全力為你留下了一個朗朗乾坤、錦繡光明的大靖,他為你們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麼可能,你在說什麼胡話,明明是你背棄承諾,他冷落於我,兩人廝守在皇家別院,讓我被天下人恥笑!如今倒說得好聽!」

  「大靖開國的第二年,韓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話,猶若石破天驚,孫嬤嬤被駭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開口:「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帝盛天望著她,眼底的漠然一塊塊碎成回憶。

  「你求我不要奪走韓仲遠的皇儲之位,我覺得你這個女人雖然荒唐,倒也難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晉南,等過幾年皇儲定下來了再回京城來串串門。我去向韓子安請辭,哪知發現他昏倒在上書房裡……」帝盛天頓了頓,「我探了他的脈門,發現他那些年四處征戰,傷了身體,早已無力回天,只有不到三個月的命,除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沒有人知道。他醒來後讓我保密,打算把大靖託付給我。」

  「我是個講義氣的,便揍了他一頓,把他擄到別院,用真氣為他梳理經脈,替他續命。」

  太后張大眼,聽見帝盛天的話,渾身顫抖,滿眼荒謬,緩緩搖頭,「這不可能,不可能,你說謊。」

  「我帝盛天從不騙人,為什麼要為你孫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剛剛開國,若是國君猝死,那朝堂定會不穩,人心未定的各路諸侯勢必重新反叛,北秦、東騫虎視眈眈,大靖四面環敵,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韓子安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怎麼能隨便死。我自作主張,每日為他以真氣續命,讓他多活了三年。把韓燁帶進別院,是因為韓子安時日無多,我想讓他享享天倫之樂。」

  「我們花了三年時間挑選百官,延請名宿,擴建軍隊,讓大靖牢不可破,韓子安在別苑耗盡了他的心血,直到最後我耗損再多的真氣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沒有時間了,所以我帶著他回了皇宮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應該死在那裡。」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說完,就像在說一件極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怎麼從來沒有告訴我,怎麼從來都不說……我是她妻子,仲遠是他兒子,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太后踉蹌幾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一般。

  「連你們都騙不過,如何去騙各路諸侯和兩國刺客。孫瑜君,你當執掌一國是你在內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鬧不成?」帝盛天淡淡看著她,皺眉道,「而且到最後,我沒有瞞所有人。你不是已經猜出了真相,這才是你今日來見我的目的,不是嗎?」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瑜君,你一手毀了韓子安最後留給你的東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轉身,留下最後一句話,折下樹上一株梅花,聞了聞,朝梅林深處走去。

  這句話,猶若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后再也站不住,終於癱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孫嬤嬤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揮開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淚縱橫,眼底是化不開的悲慟絕望。

  「先帝!你當初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嗚咽聲傳得漫山遍野皆可聞。

  帝盛天走在梅林裡,步履頓住,閉上了眼。

  「盛天,咱們三擊掌,你給我立個承諾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階上,韓子安靠在階台邊,笑著道。

  「你要說什麼,趁早了說,死了就說不了了。」帝盛天不慣這種生離死別,抬了頭看夜空,不想瞅他。

  「你的性子沒人管得了,我離得太遠,怕有一日拉不住。」

  八成是又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讓她幫著看顧,帝盛天心裡哼了哼。

  但聽見韓子安的氣息有些淡,她微微握緊了手,垂眼看他,「你說。」

  「大靖一日不安定,百姓一日不和樂,盛天,你不准來見我。我韓子安活一世,最後想說的,唯有此。」

  他努力睜著眼,淡笑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唯一一次毫不掩飾心中所想、所喜、所戀、所慕……望著帝盛天,如是道。

  帝盛天活了幾十載,那時才知,她只是個人,不是神。

  她留不住韓子安,哪怕終生不見,她也希望他平安和樂的活著。

  可是他活不了了,哪怕她為他散盡一身真氣,也活不了。

  原來,剜肉剔骨之痛亦不敵此時。

  但她笑得肆意而爽朗,接過韓子安的手,和他三擊掌。

  「你放心,花花世界,我必不捨得早走。」

  然後,帝盛天看著他一點一點合上眼,再也沒有睜開。

  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一句竟成諍言。

  韓子安,我遇上你,這一世,是註定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10-25 00:05:35

卷二 帝梓元 第九十九章

  傍晚,餘暉落下,太廟大門緩緩開啟,望見大門裡走出的身影,太廟外的禁衛軍跪了一地。

  趙福迎上前,小心地為嘉寧帝理了理有些褶皺的冠服,低聲道:「陛下,老奴來接您了。」

  嘉寧帝頷首,一雙眼比三日前入太廟時更加深沉晦暗,「回宮。」

  「陛下有旨,回宮。」隨著趙福響亮的吶喊,皇家駿馬的長嘶聲響徹在太廟之外。

  一個時辰後,嘉寧帝洗浴完畢,換了一身舒服的儒袍,走出了華烽池。他在皇城裡漫無目的的走著,身後只跟著一個趙福。

  許是前幾日仁德殿上的事太過匪夷所思,再加上內宮的兩座大山一個閉於慈安殿,一個禁於太廟,宮裡只靠一個齊妃掌管,宮人猶若失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是以禁宮內格外安靜。

  嘉寧帝一路走過上房和御花園,遇見的侍衛宮娥都是遠遠跪在地上,不敢靠近。路過緊閉的重陽門時,宮門外百姓的叩宮聲源源不絕,嘉寧帝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聽著,宮門裡面的侍衛見狀跪了滿地,過了一會兒,嘉寧帝才抬步離開。

  趙福悄悄瞥了嘉寧帝面上一眼,卻被他眼底的那股子冷沉駭得心一跳,不敢言半句。

  路過昭仁殿的時候,嘉寧帝有片刻的怔忪,總算擺了擺手,趙福行到他身邊,「陛下?」

  「華陽閣的事如何了?」

  趙福神情一凝,道:「已按陛下吩咐將知情的宮人杖斃,方老太醫明日便會告老還鄉,古昭儀和小皇子已經秘密地送出宮掩埋了。」帝家冤案被翻出的日子,古昭儀產子竟一屍兩命,若傳了出去,只會言皇家報應不爽,給皇室徒增笑柄。如今只能將此事密而不發,待帝家事淡下來後,再傳出小皇子久病不醫、而後夭折的消息來代替。

  嘉寧帝點頭,「方簡之那日說小皇子是娘胎裡帶了毒素才會如此,可查出投毒之人究竟是誰?」

  那人不止是謀害了皇室血脈,連忠義侯這顆最好的棋子也被迫成了棄子,把皇室逼到絕境,陛下是真的動怒了。趙福神色微斂,答:「下手之人很是隱蔽,老奴用了三日才逼問出背後的主子來自儲秀宮。」

  齊妃!嘉寧帝神情更冷,「蛇蠍心腸,左相倒是言傳身教,為朕送了個好女兒入宮。」

  趙福不敢應言,惴惴不安立在一旁。安靜了好半晌,他才聽到嘉寧帝低低問:「太后呢?這幾日可還安好?」

  趙福屏住呼吸,上前兩步,回:「陛下,這幾日太后娘娘閉於慈安殿,誰都沒有召見,只在今兒個清早由孫嬤嬤陪著去了一趟涪陵山。」

  「知道了。」嘉寧帝擺手,望了一眼昭仁殿,終於轉身朝禁宮深處走去。

  趙福陪著他一同停在冰冷的慈安殿外,平日裡這座威儀榮光的宮殿此時只剩寂靜清冷,就像這座宮殿的主人一般,精心打磨了幾十年的威嚴頃刻間散得乾乾淨淨。

  嘉寧帝站了半刻鐘後,慈安宮的大門被緩緩打開,孫嬤嬤一身素淨,行到他面前,神情凝重,「陛下,太后在等您。」

  嘉寧帝頷首,朝慈安宮內走去。

  一路行過回廊,靜悄悄的,除了零星的幾點燈火,滿座宮殿,竟一個人都沒有。趙福心生冷意,忐忑地跟在嘉寧帝身後。臨近殿門,他乖覺地頓足,孫嬤嬤領著嘉寧帝單獨入了大殿。

  平時恢弘的大殿內冷蕩無比,太后時常落座的鳳椅上空無一人,將嘉寧帝一個人留下後,孫嬤嬤默默去了後殿。半柱香後,沉鈍的腳步聲響起,最後落在鳳椅前。

  嘉寧帝抬頭,一怔。太后著一身素白綢衣,筆直坐在鳳椅上,肅眼望著他。

  「跪下。」冷冷一聲,從上首傳來。嘉寧帝沒有半分遲疑,跪了下來。

  「皇帝,你要拿哀家的命去抵帝氏族人的命?」

  嘉寧帝叩首,額頭砥地,「是兒子無用。」

  「你哪裡算無用。」太后沉沉的聲音傳來,「都說知子莫如母,皇帝,這話哀家信不得半分。」

  嘉寧帝抬頭,朝太后望去,神情晦暗不明。

  「十七年,你騙了哀家十七年,或者是……更久?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先帝的命是靠帝盛天的真氣續著的!」太后指著嘉寧帝,指尖發顫。

  嘉寧帝垂眼,「重昭三年,父皇讓我接掌內閣之時,兒子就知道了。」

  「逆子!」太后起身,猛地將桌上的暖爐拂落在地,「哀家含辛茹苦將你養大,為你捨了尊嚴去求帝盛天,你然眼睜睜看著哀家在慈安殿以淚洗面足足兩年,讓哀家誤以為先帝背棄髮妻,讓哀家以為你在朝堂上受盡靖安侯壓制……」

  嘉寧帝聽著,一言不發。

  「也是……」太后突然大笑起來,「若不是如此,哀家又怎會為了你構陷帝永寧,滅了帝家,一步步走進你為哀家早就設計好的戲本裡。」她重新坐在鳳椅上,眼底滿是悲涼淒苦,「皇帝,哀家是你生母,是懷胎十月將你生下的人,你想要什麼,哀家都會為你奪,為你搶,做你手裡的刀,可你卻偏偏選了最傷哀家的方式,為什麼?」

  嘉寧帝緩緩抬頭,唇角乾澀,一字一句回:「若是瞞不了母后,兒子又怎能瞞盡天下人?」

  「瞞得好,瞞得好啊!」太后朝後靠去,話語微嘲,「哀家原以為養了個不問世事、萬事忍讓的皇帝,哪知道哀家養出來的是一頭虎,一頭猛虎啊!哪裡需要哀家顫顫兢兢為你操持,你把全天下人都給算計了進去。」

  太后從挽袖中拿出一封泛黃的函,朝嘉寧帝扔去,「哀家早該想到,帝永寧那樣的人,怎麼會被哀家的偽信騙過去。他知道自己被誣陷,又怎麼會只是因為忌憚哀家就自盡在帝北城。他是猜出了真相,想用自己的死來換那八萬帝家軍一條活路!」

  「可惜啊,他不知道終究是晚了,你看在他自盡的份上只斬了帝家滿門,頒下聖旨入西北勸降帝家軍,哀家卻容不得這八萬人的威脅,陰錯陽差早你一步下了密旨給忠義侯,犯下了這彌天之事!兒子啊,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生出來的,你能狠,哀家怎麼又不能?」

  太后立在鳳椅前,冰冷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內迴響。

  「北秦、東騫虎視眈眈,朕從來沒想過要坑殺帝家軍,朕原本打算讓施元朗將帝家軍打散後編入西北各軍,在晉南重新召良民入軍,以消除帝家在晉南的影響。朕確實沒想到母后會早朕一步下令忠義侯坑殺帝家軍,以致留下今日隱患,是朕考慮不周。」

  嘉寧帝終於開口,神態淡漠,「兒子想知道,母后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一切都是兒子計劃好的。」

  「當魏諫在仁德殿前說這封密信沒有落款之時。」太后抬眼,「哀家知道你和帝永寧相熟,平時相處百無禁忌,寫的那封密信上明明署了你的名諱,可這封,竟只有一道印璽!」她朝地上的密信指去,「世上是只有哀家最有可能模擬你的筆跡,卻無人想到,如果是你親筆所寫的密信,靖安侯更會毫不猶豫的遵下御旨。」

  「還有安寧。」太后繼續道:「十年前她入慈安殿……是你一手安排的吧?哀家難道會不清楚當年為了防帝盛天報復,在慈安殿安排了多少暗樁不成?她只有八歲,怎麼可能闖進守衛森嚴的慈安殿?良喜第二日自盡,也根本不是為了保護安寧,而是為了護住他真正的主子,良喜是你為安寧準備的領路人。若不是你將他的痕跡在宮中消除得乾乾淨淨,哀家又怎會查不出一點端倪?」

  「到最後所有結局,就如你當年想好的一般,一步不差,一步不錯。你當真是個好兒子,一個好父皇!」

  「朕與永寧曾有約定,予他的密信皆都是只蓋皇印,不落名諱,以此區別真假。母后不知道,所以朕不能讓您當年寫的密信被送到帝北城,否則只會讓永寧懷疑。」嘉寧帝垂眼,緩緩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封你逼不得已親自寫下的密信才成為了唯一的證據。否則整件事裡,你根本不會留下半點痕跡,就連哀家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兒子知道母后在仁德殿前猜出了真相,所以才會惹怒眾臣,將一切擔在身上。」嘉寧帝抬首,「一切並未如兒子所想,否則也不會連累母后至此。」

  「你安排安寧知道這一切,是為了帝盛天?」太后聲音落寞,沉聲問。

  嘉寧帝頷首,微有自嘲,「朕沒料到根本不用帝盛天出手,只是一個帝梓元就把朕逼到了這種地步。」

  太后撫著額頭,盯著他,「說吧,這一切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哀家活不了多久了,你總得讓哀家死個明白。」

  嘉寧帝抬頭,沉默良久,緩緩道:「從十九年前知道帝盛天耗損真氣為先帝續命的那一刻起,朕便知道,這是老天給朕的機會。帝盛天不亡,帝家就不可能被摧毀。她為先帝續了三年命,一身真氣耗損乾淨,非十來年之功不得恢復。但那時大靖不穩,諸王權大,朕還不能動她,也不能動帝家。三年之後帝盛天獨自一人入南海尋寶,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朕親自選了十名即將跨進宗師門檻的殺手遠赴南海,欲誅殺她於南海荒島之上,只是朕沒想到……」

  嘉寧帝話語中隱有冷寒,「那十名武力超絕的殺手竟只有一個剩了半條命活著回京師,而且他言帝盛天拼著自散功力的下場殺出一條血路後從萬丈懸崖上跳進了南海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朕不能斷定帝盛天的生死,所以又等了三年,在仍然沒有帝盛天的消息後,才將她早已亡故的消息讓人秘密送進了慈安殿……」

  「是啊,所有的都謀劃好了,只等哀家知道帝盛天已死,剷除帝家的時機已到就行了。」太后接口道。

  「之後所有的一切就如母后所猜,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但是你還是對帝盛天的生死心存疑慮,怕她有一日會回來,所以你安排安寧成為了你最後的棋子,也讓哀家成為你最後的保命符。」

  嘉寧帝垂首,面容頹然,「朕沒想到,帝盛天散盡一身功力,落入萬丈懸崖後還能活著回來,不僅如此,她還成為了大宗師。母后,朕所有算計,在她面前,都成了一場笑話。」

  精心計劃十九年,到最後,還是讓帝家之事真相大白。

  陪上了皇室聲譽,陪上了長女十年愁苦,賠上了太后的性命。到如今,帝盛天仍然還活著,靖安侯府重新崛起,晉南更是不知深淺,這和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皇兒,你已經贏了。」太后起身,走下階台,一步一步行到嘉寧帝面前,緩緩蹲下,素白的衣衫染了一地灰塵。

  「帝盛天回來了,帝家的冤案昭雪了,可是你仍然是大靖的皇帝。仲遠,輸的是帝家,是帝盛天,是帝梓元,你贏了,哀家也贏了。」

  嘉寧帝抬首,望著近在咫尺的太后,怔住。

  「帝盛天以為哀家這輩子最記掛最上心的是先帝,以為哀家滅了帝家也是為了先帝。都不是,哀家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君臨天下,做個人人敬仰的好皇帝。」太后拾起地上的密信,一點一點親手撕成碎片,扔進一旁的火爐裡,瞬間便成了灰燼,「放心吧,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人會知道真相。」

  「哀家沒有怪你,你父皇這一輩子都沒有把哀家放進心裡去,哀家從進這座皇宮的第一天起,就是為了你能坐上皇位,好好的做天下霸主而活。哀家悲憤、怨苦你算計了哀家,可你是哀家的兒子,哀家的骨血。用哀家的命去換帝家一百多條命,八萬帝家軍,值了,去換我兒子安坐皇位,也值了。」

  「仲遠,好好保住韓家的天下,不要毀了你父皇留給你的江山,哀家去了底下,也能瞑目了。」

  「好了,該說的哀家都說完了,你走吧。」

  太后站起身,朝鳳椅上走去。

  嘉寧帝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母后!」

  「走吧,天就要亮了,哀家沒有時間了。」太后不再看他,移過了頭。

  嘉寧帝起身,一直望著鳳椅上端坐的太后,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慈安殿。

  慈安殿的大門被重新關上,他猛地跪在地上。

  「兒子叩謝母后生養之恩。」

  「兒子叩謝母后成全之恩。」

  「兒子拜別母后。」

  「兒子拜別母后。」

  ……

  青石板上顯出了血跡,但嘉寧帝一直未停,聲聲沉重如泣血。

  他不想的,雖然一開始因為帝盛天,他為自己謀劃好了退路,可是他一直以為帝家之事必定沉入地底,永世不會被人提起。

  他沒想到,十九年後,太后竟真的會被逼得擔起所有。

  慈安殿內,太后恍若未聞。風吹來,窗戶被吹開,太后抬眼朝外看去,望見一院枯敗,神情恍惚。

  一晃幾十年,終於到頭,先帝,你走得太久了,我怕是已經見不到你了。

  其實我知道,就算你在那奈何橋上,等得怕也不是我。

  我騙了自己四十年,該醒了。

  蘇嬤嬤端著兩條白綾走進來,一身縞素,跪在太后面前。

  片息後,慈安殿內再也沒了聲息。

  殿外的嘉寧帝陡然停住,咬著牙,額上的汙血入了眼底,面容可怖。

  直到晨曦微明,趙福才敢近到他身前。

  「陛下,太后娘娘已經去了。」

  嘉寧帝怔怔抬首,猛地站起,死死望向涪陵山的方向,渾身顫抖,突然朝地上倒去。

  「陛下!」

  趙福的驚呼拉開的這一日的序幕,也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嘉寧十七年冬,慧德太后自縊於慈安殿。

  自此之後,紛紛擾擾十來年的帝家案終於塵埃落定。

  這世上有絕對的真相嗎?

  怎麼可能,那不過是用來欺騙世人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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