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無處可逃]御繁華[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49:11
標題:
[無處可逃]御繁華[全文完]
御繁華
作者:無處可逃
【內容簡介】:
驀然間被人抓住頭髮,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她被迫得抬起頭,驀然對上那雙漩渦翻湧的眸子。
年輕男人聲音沉沉——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PS:其實這個故事中的愛情無關帝王將相,只是一個男人,很愛很愛一個女人,只是那個女人並未那麼愛他罷了。
---------------
出書版文案
:
杏花林中初遇時,她尚是不諳世事的小郡主, 而他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關外掃蕩敵寇, 功高蓋主,卻為新帝所忌,遠貶他方。
彼時他尚無意競逐天下,她卻因家恨國仇, 以溫柔之鄉為陷阱,以繾綣之愛為利刃, 狠狠將他推上叛君叛國之路。
三年後重逢,他已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手攥長劍欲直取天下。
而她是落魄琴師,一無所有。
皇權霸業,永嘉混亂……金戈鐵馬,漫漫征途, 人命如草芥,愛恨亦浮雲。
愛別離、求不得、生死兩隔, 她辜負他的一切,終究用最決絕的方式償還於他。
直到他君臨天下,卻與她咫尺天涯。
這一世的愛恨輾轉,皆付予她留下的一絹素箋上 ——承君深意無以報,望君此生御繁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0:10
第一章 長風(一)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的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黏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麼?」
「再來!」同僚還在起鬨。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乾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台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洩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豔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裡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譁——」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裡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譁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髮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只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絃刮如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彷彿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髮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捲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盪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噹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於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髮,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0:28
第二章 長風(二)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髮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裡,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彷彿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乾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髮,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裡,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僕僕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麼?」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麼?」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裡?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髮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閒閒道:「景雲你想知道麼?」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淨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髮。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彷彿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閒閒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裡,還有商榷的餘地麼?」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黏稠的液體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裡,侍從們低著頭,彷彿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裡,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藉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彷彿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麼?」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拚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將軍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佈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彷彿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黏稠的熱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0:36
第三章 長風(三)
維桑翌日醒來時,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唇皮已經乾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光透進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顫慄,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髮,最後勉力結了一個髮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麼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後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麼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麼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彷彿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麼?」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裡。」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並未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鬆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緻的替他理著長髮,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髮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乾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捲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並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閒閒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蜀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里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後,自然知道蜀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份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彷彿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裡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彷彿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羶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麼?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髮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餵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嚥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裡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麼?」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濛濛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並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並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並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樑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雲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後苑你怎麼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帳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纍纍,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迴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0:49
第四章 長風(四)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乾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麼?」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並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遊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麼?」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麼?!」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將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乾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飢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飢,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麼?」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彷彿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麼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麼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鬆了鬆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彷彿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淨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衝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麼?」
「這三年,你在哪裡?」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於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並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於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麼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麼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癒,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癒,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淨了淨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麼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麼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麼?」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裡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裡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隻手中不知攥著什麼,只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髮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彷彿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湧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湧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裡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剪水雙瞳隔著窗櫺,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後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麼,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麼。」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並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麼?」江載初抿唇一笑,長髮髮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麼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1:02
第五章 長風(五)
三日之後,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胯下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託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性?」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雲,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雲行得並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准他們入城,將他們趕上週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里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癒。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週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眼見景雲帶著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雲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後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麼?」
徐叔沉吟了一下,並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雲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裡是極乾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並沒有什麼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後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鬍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瀰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濛濛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眯眼望瞭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乾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飢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麼?」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台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髮都被烤得微微捲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裡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於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雲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雲目光如刀鋒,彷彿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衝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光陽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餘萬,務必將逆賊斬殺於城下。
許多年後,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顫。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處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瀰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紮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裡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鬍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餘,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雲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雲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並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於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雲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雲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麼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雲後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牆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後,青黑色的石牆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雲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於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禦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牆上,真正是銅牆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後,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拚死拚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牆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麼?!」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雲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衝,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並發,射向牆頭。城牆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衝向城腳。
雲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屍體,依舊往前衝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雲梯業已架穩,南牆一隅反覆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麼!」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於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衝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後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佔了第二輪衝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麼?!」
「絕——不——!」
「好!那便隨我衝!」
「殺!殺!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1:16
第六章 長風(六)
這一戰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帳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影拖於案桌邊。景雲隨侍上將軍身側,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的,又被虎豹騎一激,兩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麼?」景雲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咱們統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麼?」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先生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雲,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們穿梭在戰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屍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刺鼻。韓維桑捲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捲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雲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夥都在拚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牆上,三日之內,他們已經打退了敵軍數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幹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牆,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初初見到,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嚥下發霉一般、凍得像磚頭似的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歷練一年有餘,最後離開之時,只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後來的江載初並未令他失望,先皇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暢飲一番,擊節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晉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卻不知是自己會不會在他百戰百勝的記錄上,添上一筆呢?
這一筆,又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牆箭垛後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場相見,殿下,不須多禮。」
「恩師,可願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雲霄般的城牆,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面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既然效忠了大晉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繞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卻只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裡,只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呵呵……」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的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歷沙場的老人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笑得愈發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麼?」老人環顧這佔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吶。」
「我軍又進攻了!」景雲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維桑數日未曾闔眼,此刻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只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
「這樣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湧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雲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賁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忽然罵自己太過糊塗,叫來了數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松樹搬過來。
「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面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夥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只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湧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雲面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於被撬動,轟隆隆的滾向一側。
新的渠道打通!
來不及歡呼,眾人忙不迭的四肢並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牆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
數十聲巨響之後,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扔下武器便開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後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於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鬥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後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鬥志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牆頭,手持火把,在沙石瀰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節敗退的情景,卻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後,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於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彷彿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後一支親衛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後,清掃戰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餘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彷彿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摺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籲——」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洩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靜,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寧王!」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呵,在我這裡沒有寧王,只有兵士和將軍!」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餘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麼?」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願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並不似剛剛生死相搏,彷彿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鬍子,「只是今年都已經七十九了,若再變節,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低,變得柔和,「初兒,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裡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覆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道,「往後,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麼,江載初轉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上。
裡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死此處,你們怕麼?」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1:27
第七章 長風(七)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湧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捲走的。」
景雲靜默片刻,環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雲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後一戰已經結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收拾穩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雲下來了麼?」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捲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捲進去,左將軍說了麼?」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謔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後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裡。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雲,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後的事務相比起戰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佔領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並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們便愈發的提心吊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彷彿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雲進門時疲憊不堪,髮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
倒是景雲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雲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裡,景雲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裡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鬆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顫。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捲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後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闔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捲而下的洪流,終於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捲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雲一顆心就這麼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將軍,我去把人救過來。」親衛往腰上繫繩子,卻被景雲奪了過來,淡聲道,「我來。」
摸索到岔道對岸,爬上巨石,景雲先伸手探維桑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流在指尖捲過,他倏然放下心來,隨即俯身抱在維桑腰間,用力一拖將她抱了出來。
維桑本已神志不清,這一下被驚動,只以為自己要被水捲走,用力攥著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雲凝神一看,原來是這山間巨木的根莖,足有小孩臂膀粗,想來她被沖走之時,伸手拉住了這樹根,才支撐到現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膚都已虛浮起皺,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壯了數倍。
景雲手中短刃一揮,將樹根砍斷,將她抱了出來。
脫力蜷在他懷中的韓維桑忽然睜開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還,活著?」
「死不了。」景雲雙手抱著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著頭,下頜方正而驕傲,「郡主,我想不到你這般想要求生。」
韓維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著景雲的手臂,喃喃的說:「活著雖累,可我,還不能死。」
韓維桑這一覺約莫是睡足了好幾個時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另一件事,到底還是不安穩,最終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腳步輕快的走過來,扶她坐起來,順手在她後背塞上一個錦緞腰靠,又遞過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維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參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緩:「這裡……沒有參茶。」
倒是維桑反應過來,搖頭笑了笑:「什麼時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幾日過去了。」
「好幾日?」維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夏日綺羅衣衫。
從初春投身上將軍府,經歷了這長風之戰至今,堪堪三個多月過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維桑看著銅鏡裡的少女,雖不是極美,卻也清秀,一笑的時候唇邊露著梨渦,望之親切可親。
「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少女笑著說,「我很小就被賣進將軍府,做的是雜事,總是被阿三阿四的亂叫。不過前幾日上邊說了,以後讓我服侍姑娘。」
維桑一抬頭,院中一棵桃樹至今未敗,深粉淡白綴滿枝頭,輕輕一笑:「滿樹繁華開未稀。你叫未稀好麼?」
「謝謝姑娘,這名字聽著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還在替她簪髮,笑道,「今日已經是六月六了呢。姑娘還是要男裝打扮嗎?今兒外邊可熱鬧呢。」
「六月六了?」維桑一驚,「上將軍呢?」
「將軍們總在後院書房議事,這兒可見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吧。」
維桑來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趕到後院門口,卻見重重士兵把守,連半步都無法邁進。
「煩請通報,韓維桑求見上將軍。」維桑向侍衛行了一禮,候在後院門口。
片刻之後,侍衛便來回報:「韓公子,上將軍說了今日不見客。」
「景雲將軍呢?」
「景將軍去城外巡視了。」
「那我便在此處等吧。」維桑無奈苦笑,靜靜立在門苑處。
初夏輕柔的陽光透過了陰霾的天色,也透過榆樹茂密的枝葉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顆顆圓圓的光斑。這座城池熬過了那時的殺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寧。
維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頭從東挪移到中央,她聽到一名侍衛壓低聲音道:「韓公子,你還是別等了……上將軍一早就出府了。」
維桑只覺得這兵士有些眼熟,才記得原來是當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來他也是好意。維桑道了謝,轉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為何……他要瞞著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會梳螺髻麼?」維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髮,又解開外袍,「還有,這裡有女裝麼?」
「姑娘,慢慢來。都備著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靈巧地捲起維桑長髮,從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嗎?」
維桑走出屋外,一時間為這陽光所攝,眯了眯眼睛。她本以為此刻的長風城城牆碎裂,必然滿目瘡痍,卻未想,短短數日過去,戰事結束,瞬間便恢復了生機。中軸之道上,城內居民們往來不絕,而遠處城牆上兵士們正在修補牆體,兩相無擾,很是和諧。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兩岸,卻見不少人站著,笑嘻嘻的將懷中家養的貓狗扔進河中。貓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謂六月六,貓兒狗兒需得沐浴的習俗,到了此處竟也未斷。
維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見到岸邊站著的年輕男人。
穿著深藍色卷雲紋紋重錦長袍,背影肩寬腰窄,長髮以玉冠束著,靜靜立著,氣勢卻彷彿淵渟嶽峙。那衣料雖貴重,卻無織金,可見地位雖尊崇,卻又刻意低調。她沉默著注視半晌,心中掙扎,到底還是決定轉身悄悄離開。
恰巧一隻大黃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掃來,那年輕人一時間沒有閃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連忙上前賠不是,年輕人只是擺擺手,側了身,淡淡道:「既然來了,又打算這麼悄悄的走麼?」
維桑腳步頓了頓,折了方向,卻見江載初臉上都是水,數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墜欲墜的時候,折射出正午日頭絢爛之極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她並未多看,只遞出了一方錦帕。
江載初接過來,卻只握在手中,唇角抿著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書、衣裳都曬了麼?」她微微仰起頭,下頜處的弧度柔和清麗,笑得雙眸彎彎。
江載初極慢極慢的側過頭,目光中掠過她此刻的模樣,窄窄的鵝黃衫袖,蔥綠長褲,褲腳處拿紅線結住,上邊還竄著銀色鈴鐺,踏著軟線鞋,走路的時候叮叮咚咚的作響,遠遠聽著,便知道是她來了。他的眼神輕輕恍惚,彷彿見到那時的韓維桑一臉驕傲的跑來,肌膚如雪,額間點著殷紅鳳尾,高興的說:「剛才父兄阿嫂都來誇讚我呢,說我家阿維真俏。」
他從未見過這般喜歡自誇的女孩子,卻也覺得這冰雪雕琢的模樣實在是很好看,於是故意轉過臉不:「哼,比起我晉朝的姑娘,差的遠了。」
只是時光簌簌,無聲地從身旁流淌而過。
現如今,他眯了眼睛,一絲一毫的搜尋,終於,只是在那記憶的彼岸找到那一劍,嗤的一聲插入,鮮血濺入瞳孔中,變得猩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1:39
第八章 長風(八)
將軍府內寂靜無聲,維桑是跟著上將軍進來的,一路皆暢通無阻,直到後院門口,上將軍跨了進去,她卻被攔了下來。
維桑只是停下腳步,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順從的站下了。糕點已經冷卻,她也沒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著。
「你先走吧,上將軍和諸位將軍約了喝酒,一時半會的還是不見人。」侍衛勸道。
她卻笑著搖搖頭:「那我便在這裡等等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總以為他還是有那麼分毫是會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無常,要揣測那心思,實在是太難了……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舉目東望,可以見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猙獰如同巨獸之齒。因是迎著陽光,那鋒銳齒鑷之處,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來的法子麼?
且不算那沙場上的傷亡,她明知道獨秀峰下還有著一個村落的,他們上山時,還曾向其中幾戶人家要了水喝。可因為擔心城內守軍起疑,她不能告訴他們,讓他們搬走……山裂之時,想必那個村落,也被湮滅在石流之中了。
韓維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聲音不知是誇是諷,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將軍府的書房內,景雲已經回來,與江載初對座飲酒。
窗外最後一絲亮光已滅,江載初握著酒杯站起來,微醺之時,腦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銀鈴聲,叮鈴鈴的,甚是惱人。
「她還在麼?」他只覺得自己開口時帶了淡淡酒氣。
「還在等。」景雲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不是一道回來的麼?她在等什麼?」
江載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報。」
「蜀地的急報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雲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去把她趕走,太煩人了。」
江載初並未阻止他,看著景雲走到門口,又折過身,「大哥,你見她今日穿的衣裳麼?」
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讓她滾。」景雲跨出了半步,卻聽身後面容平靜的年輕男人淡聲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江載初仰頭喝下一杯酒,聽到身後一聲怯怯的「上將軍」。
他本就心下煩躁,重重將酒杯擲下,快步繞到維桑面前,冷笑:「穿成這樣跟著我一天,韓維桑,你可真用心吶。」
維桑怔了怔,臉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著頭:「維桑不敢。這身衣服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即刻便去換。」
江載初由上至下睨著她,不再說什麼,卻不叫她起來,只是在桌邊坐下,背對著她,自斟自飲。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幾分薄醉。
維桑膝蓋漸漸的麻木了,她卻咬著牙,並未挪動身子,小心問道:「將軍,蜀侯……可有消息麼?」
「未到。」江載初答得甚是平靜。
維桑低著頭,不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麼?
「何時才能到長風城?」
「不知。」江載初笑了笑,「許是今晚。」
「維桑能在此處,和將軍一道等麼?」她生怕觸怒他,聲音分外柔緩。
江載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聲,「起來吧。」
跪了許久,甫一站起來,膝蓋有些難以承受。維桑伸手扶著牆壁,見江載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識趣,慢慢走過去,伸手從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長頸酒壺,穩穩地往空酒盅中倒滿。江載初仰頭飲盡。她又再斟。
其實維桑清楚他的酒量,遠遠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處,也算極限了。可自始自終,她不曾開口勸酒,只是慇勤的服侍,一言不發。
江載初見她垂著眸子,視線始終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劃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藝長進了麼?」
維桑搖搖頭,低聲道:「王老將軍看來也愛下棋。」
江載初伸手,輕輕撫摸著刻畫得平整的棋盤,笑罵了一聲:「他也是臭棋簍子——我十三歲便能下贏他。」
維桑小心的抬眼,看他側過頭,望向窗櫺之外。
此時已是初夏,夏蟲開始悄鳴,長長短短的聲響中,烘得整個園子愈發安靜。
「那時我母妃剛薨,被遣派到此處,說是協同駐守長風城,可是皇城裡被驅趕出的失勢皇子是什麼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臉上亦不見往日的戾氣,竟出奇的像是個孩子。
維桑心尖上輕輕抽動了一下,附應道:「想必王老將軍對將軍很好。」
江載初笑了起來,「他哪是對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進軍營,同士兵們一道操練。那些老油兵子見我是新人,想著法兒欺負我。」
「最初我心裡老想著母妃,每日都渾渾噩噩的,被欺負了也全無反抗。後來忍不了了,一個人同他們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頭這才把我叫回來,命我每日上午隨軍操練,下午便去他府上學習軍法。呵,一開始就讓我和他演練沙盤,輸了一次,就要罰跪。看到門口那塊青石板麼?」
維桑側過身看了一眼,上邊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執了滿滿一壺酒,細頸對著嘴,酒水匯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過癮,黑色髮絲落在肩上,微挑的鳳眸愈發顯得明亮逼人,說話也大聲起來:「這個老頑固,救了我一命,卻不肯讓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極限,隨手將酒壺一扔,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頭,你說這輩子以老為尊,不論做什麼,我都該聽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讓你死,你為何這麼固執!」
江載初發起脾氣的時候總是扯著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著:「是啊,老將軍太固執了。將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蹌著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將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著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著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歷歷可數,隨著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於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脫下外袍的時候,內裡的綢衣一道被拉開,那道疤痕就這麼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裡,淺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麼厲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於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胸膛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將軍在裡邊麼?」
旋即有侍衛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將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著她的腳踝處:「那是什麼?」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將軍面向床內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著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面頰上,沉沉問:「你怎麼來了?」
「聽聞將軍打了勝仗,又怕沒人服侍,就趕來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聲音輕柔。
他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三更半夜的,你叫韓姑娘來這裡,存的是什麼心思?」她有意嬌嗔。
江載初依舊閉著眼睛,唇角勾著一絲含義未明的笑,片刻之後,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長裙。她的身子還是溫軟柔順的,抱在懷裡的時候如同暖玉,可他將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動作卻極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來,表情似是愉悅,又似痛楚。
「將軍……」她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除了我,以後,不許在別的女人身邊……喝醉。」
他哈哈大笑,用力挺腰,戲謔笑道:「你看我醉了麼?」
美人的表情意亂情迷,芙蓉帳內旖旎溫軟,可江載初卻只覺得心臟的某一處溫度正在急遽褪卻,他知道那句話還未說出口:「對著她的時候,我又怎敢……酒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1:56
第九章 長風(九)
翌日,維桑醒得很早。
流鶯啾啾,日光輕快地從窗櫺外落進來,估摸著快卯時了,她想去書房那邊問問,卻又知道昨晚薄姬過來了,只怕上將軍沒那麼早起來。
「你誰啊你?這院子能讓你隨便進出嗎?」
「出去出去!姑娘還沒醒呢!」
維桑披了外袍,簡單束了束,便推門出去。
未稀手中握著掃帚,立在小院門口橫眉冷對:「你誰啊?出去出去!」
維桑探過身,輕聲喝止未稀:「未稀,何人?」
「是個莽漢!一大早的過來,說要見你。」未稀的聲音清脆潑辣,「我把他趕出去!」
「住手。」眼見未稀已經揚起了掃帚,維桑連忙喊住她,繞到前邊,果然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門口,嚷著「韓維桑是哪位」。
維桑笑盈盈站在那裡,雙手一拱,「見過孟將軍。」
「你,你不就是那個彈琴的嗎?」虎豹騎主帥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維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將軍把你賜給了那個謀士?!」
維桑依舊笑吟吟的:「哪位謀士?」
「獻計取長風城的謀士啊!」孟良身上還穿著盔甲,走動間哐啷作響,「我要見見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這長風城,當受我孟良一禮!」
維桑站著不動,只是淡淡笑著。
「怎麼,先生還在歇息?小娘子,快幫我通報一聲。」孟良面對女人,倒也收斂了些,只能一疊聲催促。
維桑輕輕咳嗽一聲:「先生在此,將軍怎麼不行禮?」
「你——」孟良如遭電擊,呆呆立著,看著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獻計之人?」
「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著扶他起來,「將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將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麼?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髮:「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將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將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場,數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鬍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稀關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麼凶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將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稀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將軍那裡一趟。」
將軍府並不大,維桑走到後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將軍並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蜀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雲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蜀地的急報可到了麼?」維桑溫言問道。
景雲並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雲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蜀地,維桑不敢等,也不願等。」
景雲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雲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後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雲當先而入:「將軍,蜀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鬆鬆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雲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將軍,他怎麼說?」
「楊林廢了蜀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云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麼敢?!」
「他怎麼不敢?如今南北對峙,蜀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峙,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蜀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謐:「怎麼?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麼?」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麼?」
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蜀侯。」
空氣凝稠得彷彿要滴下水來,裡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彷彿一觸即斷。景雲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麼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著頭,彷彿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屈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裡似乎盛滿了枯槁的餘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雲忽然大喝一聲,將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雲,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麼?」他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雲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麼,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拚命才是!」景雲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雲,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拚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蜀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雲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裡,用力蹙著眉。
「阿雲,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麼?」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並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麼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蜀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想,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蜀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麼?」景雲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裡。」
「是。」景雲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雲,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禦,其餘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紮下,宏圖霸業彷彿已近在眼前,景雲心中激盪,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2:07
第十章 長風(十)
維桑回到小院,未稀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乾淨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彷彿沒有聽到,走進裡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裡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彷彿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裡,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如今韓維桑的一舉動,彷彿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麼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蜀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她拚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著,「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莊的……我以為……」
唇上想來已經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著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著血,將那縮成小小一團的孩子塞給她,一字一咳,「小妹,阿莊就託付給你……」她將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裡,「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麼,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託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莊出來,那些旁事、天下,又與你何干?
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掛著淚珠,呆呆坐了很久,才聽到未稀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麼?」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裡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將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麼了?」未稀盯著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麼?」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麼?」
未稀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乾淨鬍鬚,儀表堂堂站在那裡,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將軍收拾之後,真正是風度翩翩呢。」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般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的將軍聽到這句誇獎,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稀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吶,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稀一眼,卻見這小丫鬟並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鬥。」
「未稀,別看準了孟將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兌。」維桑搖了搖頭,「我這邊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將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
孟良迎上幾步,「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著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裡?」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禦,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落在維桑臉上,她刻意側著頭,也塗過脂粉,卻隱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將軍倒是虛心。」
「將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後散步小憩麼?」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後,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髮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著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維桑恭順的點了點頭:「維桑記得。」
他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著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將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將軍,我看孟將軍是不是鍾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麼?」
「你看他何曾將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日,每日孟良都來請維桑一道去巡防。維桑其實並沒有真正上陣的經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將官們多是豪邁之士,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也磊落大方,與眾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罈酒進來,笑嘻嘻道:「將軍,這罈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碗,與眾將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愈發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麼樣?」
維桑略略有些尷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鬨:「將軍都這般沒臉沒皮的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維桑笑著讓開了些:「將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的站起來,狠狠瞪著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將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帳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鎧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帳裡可真熱鬧,在聊什麼?」
「上將軍,咱們將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雲數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眾人起鬨聲中,她微微紅著臉頰站在那裡,低著頭,彷彿有些害羞。他今日陪著江載初巡視城防,本該往連秀大營而去,只是剛出了將軍府,上將軍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騎如今駐紮何處?」他立刻領悟,輕車簡騎,便隨著他趕來此處,不想卻撞到這麼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們起鬨,索性對著主帥單膝跪下,大聲道:「上將軍,當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韓姑娘了。那時求你賞賜,你不肯,我老孟也不願,還得謝謝你。」
江載初似笑非笑:「為何?」
「當日你把她賜給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賞賜般,帶回府就忘了——斷不能如今日般珍視。孟良求上將軍成全,娶韓姑娘為妻。」
「孟將軍先起來,你總得問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啊。」景雲笑著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只是眼神卻不經意掠過江載初,暗暗心驚。
「韓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個,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維桑身前,鄭重行了一禮,「你答應麼?」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維桑怔怔抬起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鼻尖一酸,輕聲道:「將軍怎樣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麼,我總順著你的意。你不是尋常女子,又比我聰明,我便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載初安然坐著,不動聲色瞧著這熱鬧的場景。
維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雙眉彎彎:「那你府上蓄著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聲道,「往後上將軍再有賞賜,我也都不敢要了!」
維桑輕輕轉身,直視上堂坐著的江載初,而後伏拜,輕道:「上將軍覺得呢?」
她這樣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溫柔的後頸,以及濃密如雲鬢的長髮,纖纖的瘦腰不盈一握。
彷彿一絲看不見的火星蹦起,江載初霍然站起,雙眸如寒冰,一個個掃過帳中將士,最後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長風城剛破,工事未穩,大軍不日還將北伐。孟將軍,此刻你在軍營中喝酒嬉鬧,可曾把將軍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驚,背脊上登時起了一層冷汗,連忙跪下道:「孟良知錯。」
江載初大步走向營門外,侍從牽來了馬匹,他翻身上馬,忽聽身旁景雲趕上來,「上將軍,你不該……遷怒孟將軍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載初勒住駿馬,下意識駁道:「我何曾——」
只是這句話並未說完,景雲卻若有所思道:「將軍,你不覺得她,近日行徑有些古怪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2:18
第十一章 長風(十一)
入夜,馬蹄聲清脆如落雨,各營帳的將軍們皆帶著手下親兵們踏進將軍府。如今佔城一月有餘,北邊朝廷還未有反應,上將軍下令召集眾將領佈置城防。
「都到了麼?」接過親衛遞來的佩劍,江載初隨口一問。
「孟將軍還未到。」親衛躊躇片刻,「已經派了親衛來,說是要晚些時候。」
江載初心下滑過一絲不安:「出了什麼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議事遲到者,嚴懲不赦麼?」江載初厲聲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約莫半柱香後,議事廳中的將軍們面面相覷,只有上將軍坐在案邊,手指扣著桌木,一下一下,雖無規律,卻無端叫人覺得心悸。
大門推開了。
孟良一臉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將軍,孟良來遲了。甘願受罰。」
江載初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漠然道:「何事遲了?」
「我,我。」孟良顯然有些難以啟齒,良久方道,「午間喝了些酒,結果把令牌給丟了。」
江載初握著劍站起來,戾光一現,軍中更是無人敢開口,無不屏住呼吸,不知將軍會不會發這雷霆之怒。
良久,預期般的斥責卻並未傳來,孟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卻見上將軍站在床邊,目光落在西邊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後,他轉過了目光,望著底下諸將:「孟良喝酒誤事,丟失軍中令牌,自去領軍棍五十,罰三月俸祿。」他頓了頓,語氣中彷彿有些蕭索,「今日散了吧,景雲留下。」
人人看出上將軍心頭窩著火,也無人敢觸逆鱗,走得又急又快。景雲心領神會,待到諸人散去,侍衛已經傳回密報:「那邊沒人了。」
景雲一顆心重重沉了下去,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如何?」江載初面色平靜。
「她……想是拿了虎豹騎的令牌,已經走了。」景雲艱難道,「難怪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載初卻低了低頭,兀自一笑,側臉在光影明滅間,說不出的陰蟄難定。
「景雲,你替我駐守,萬事以穩重。」
「將軍!」景雲心裡重重嘆了口氣,勸阻道,「還是我去吧……」
江載初卻只揮了揮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這麼漫不經心,景雲心中愈是駭然,「你知道她去了何處?」
「何處?」江載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急急道:「我點上些兵馬——」
江載初揮了揮手:「我即刻出發,不要驚動任何人。」
「將軍,你會殺了她麼?」景雲站在原地,終於還是道,「還是殺了吧,就此了結,於你於她,都是解脫。」
那句話已似懇求,江載初俊美的臉上依舊佈滿戾氣,雙眉輕輕一蹙,開口之時已帶了殺伐之音:「我知道。」
維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點火,便只能蜷著身子,靠在樹邊淺眠。
入了夜,雖是盛夏,到底還是有些涼意,蚊蟲又多,她睡著片刻,又立刻驚醒,瞧著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終於踏實了幾分。
前日她趁著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著約定,她將令牌給了未稀,命她騎著快馬一路往西,而自己則千辛萬苦地從斷裂的獨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來,江載初也是會這樣以為的吧。
她揉揉眼睛,從包袱裡拿出一塊烙餅,掰了一半下來,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餅許是放得太久了,口感著實又乾又澀,她又趴到河邊,掬起一把水,喝了幾口。
靜靜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這幾天,雙腿著實又酸又痛,可維桑掙扎著坐起來,告訴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確定江載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也許……她只是多慮了,畢竟現在的自己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夜梟的叫聲,淒厲得似乎撕裂了這寂靜的夜。
維桑霍然坐起,心底卻是一沉。
這一聲信號,同伴在山下告訴她,江載初……已經開始著手搜捕。她必須盡快趕到山下,換上準備好的馬匹,快馬加鞭的逃離此地。
維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來,抬頭望瞭望天上幾顆黯沉的星,勉強辨了方向。
雖然早已料到這條路不好走,可是出來得匆忙,只備下些吃的,如今腳上布鞋早已走爛,卻也只能簡單拿撕下的布纏一纏,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往前走。
這條山路罕有人煙,小徑早已不能稱其為徑,荊棘碎石遍地,時不時刺進腳底,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這種被人追趕的恐懼,催促得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走。
再翻過兩個山頭,應該就出了長風城群山,到達琅溪縣境內。
維桑抹了抹額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經不忍去看鮮血斑斑的腳,正估摸著時辰,忽然見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鴉撲扇著翅膀,嘩啦啦的飛起來。
維桑連忙將身子隱藏在大樹後,凝神屏息,聽到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趕著朝自己的方向而來。
她不敢貿然現身,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得愈發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聲音尖銳,刺破了這大片樹林的深邃寧謐,直刺維桑耳中。
「郡主,別出來!」女子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的喊著,很快,維桑聽到了兵器格架聲,沒過兩招,就有人悶哼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維桑後脊緊緊貼在樹上,剎那間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膚和神經都繃緊了。
男人聲音低沉:「你們用什麼彼此聯繫?」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聲,沒有吐露一個字。
輕輕嗤的一聲,尖銳的物體刺透身體,或許還有鮮血淌出的聲音。
維桑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韓維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個女子,十七個男子。若是你不想他們死,就自己出來罷。」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甚至低低笑了一聲,「你該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處,你跑不了了。」
維桑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是要將所有的恐懼排出體外,又重重的吐了出來。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裡,她慢慢的走了出來:「我在這裡。」
江載初手中倒提著一柄銀色長槍,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這般平日清貴俊美的男子,臉上帶了嗜血的表情又會如何。
她只聽到他朝自己走來,槍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劍是先皇賞賜的名劍瀝寬,劍術也是世數一數二,可她知道他其實少用劍。因為在戰場上、在真正殺人時,他愛用長槍。
這一次,他親自出來找她,帶的是長槍。
隱約能感到勁風氣流捲過,然後那點冷硬停滯在胸口的地方,維桑閉上眼睛,也做好了準備。良久,卻並沒有被刺穿的感覺。
她疑惑著睜開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胸口處赫然是一個血色窟窿,一槍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睜著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懼。
「殺了我吧,求你。」她轉過頭,對上那對墨玉般的眸子,輕柔的笑了笑,「快一點,狠一點。」
江載初看著她,彷彿是看著已經垂死的獵物,英俊的臉上如蒙嚴霜:「為什麼?」
「為什麼要走麼?」維桑覺得有些不耐煩,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莊啊。」
他唇角無聲牽動起來,只是那絲笑像是虛無的,匿藏著無窮無盡的寒。
「韓維桑,和當年一樣,你還是辜負我。」他淡淡的開口,手中長槍往前送了半寸,穩穩抵著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層衣料。
維桑一動不動,彷彿聽不懂他的這句話。
他左手一動,一團事物拋向眼前閉目待死的少女。
維桑伸手接過了,展開的剎那,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了,霎那間蒼白如紙。
是一張調兵令。
本該是在前日,正是她計劃逃離的日子,他已準備下令麾下兩支軍團、十萬人向西,征伐蜀地楊林。
江載初看著她惶然間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韓維桑,你還是不信我。可我江載初,何曾背信於你?!」
或許,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這樣的,擰著力往那裡走,可偏偏,那是條岔道。
她竭盡全力,走到此處,就此,算了吧。
維桑慢慢閉上了眼睛,用低得難以辨識的聲音道:「是我始終不敢信你。」
江載初看著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槍還穩穩端在手中,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柔軟的壓迫之力。竟是維桑自己狠狠向槍口撞去。
輕柔的嗤聲。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2:29
第十二章 長風(十二)
她的胸膛即將被穿透。
那一個瞬間,無數個念頭如同蔓草般瘋狂在江載初心中生長起。
那個最冷靜自持的聲音在告訴他,她這樣死了,會很好。往後的深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心悸,不會有胸腔中尚未散盡的鬱憤,不會有從來不曾得到的無力……
從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還這個四分五裂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這是他欠這個天下的,卻也是替她還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過下意識的反應,她可以死,但是絕不許她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死!
江載初猛然驚醒過來,將長槍用力往後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臉頰,咬牙切齒:「韓維桑,你既然已是我的,何時能夠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顧忌的扯開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槍尖只刺進半寸模樣,只破了皮肉。他隨手將一個瓷瓶扔在維桑身上:「擦上藥。」
瓷瓶從身上滾落到地上,維桑並不撿起來,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載初面前:「你為何不殺我?江載初,我已準備好了。」
他抿唇不言,陰翳滿佈,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蒼白,卻很甜美,彷彿還在循循善誘:「留著我還有什麼用處?江載初,你……殺了我吧。」
江載初轉過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劍雪呢?」
「你——」維桑下意識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許是因為恐懼,聲音微啞,「你怎會知道——」
「你當真以為,這三年時間,我只當你死了?只當蜀地孱弱無人麼?」江載初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脖頸,微涼的手指慢慢卡緊,「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我會將劍雪中每一人,拉著去給你陪葬,這黃泉路,你也走得不那麼寂寞。」
話音未落,並不見他手中如何動作,可他手中的長槍卻直直刺入那名已經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貫穿——那具早就沒了知覺的身體,在這樣的巨力之下,一蓬鮮血洶湧而出,還帶著溫熱,濺在維桑臉上。
「住手——」
維桑被他卡著脖子,動彈不得,眼淚混雜著鮮血,一滴滴滾落下來,落在江載初的手背,柔軟而灼熱,他就這麼怔了怔,鬆開了手。
維桑後退了兩步,她知道自己不該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們看到了麼?我想軟弱一回的時候,我想死的時候,卻還是不行啊……
倉皇之間,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克己自持,抽噎著轉過身,像是個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雙膝。
這個徒勞而虛幻的懷抱,令她想起那時阿嫂抱著自己,自己又抱著阿莊……
她無聲的咬住唇,眼淚滾落下來,彷彿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呵,若是流盡了淚,身上的血也一併流盡,或許便能見到你們了呢。
維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邊,極緩極緩的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閉上的眼睛,然後扶著那桿槍,用力的拔起來。
她的身體又是抽動一下,姿勢僵直,再也不會動了。
維桑捧著那桿槍,復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載初腳邊。
他唇角噙著冷笑,看著她一舉一動,淡淡道:「哭夠了?」
拔出那桿槍時,她已不再哭。維桑驀然回望他,眼神重新變得清晰而堅定,只是聲音中透著那麼一絲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們,你們都逼著我往前走。」她閉了閉眼睛,輕笑,「我只能,這樣往前走。」
江載初的指節不自覺的握緊,眸中的黑色漩渦彷彿要將她吞噬其中:「你們?」
是啊,你們……阿爹,大哥,阿嫂,還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們。」
許是這笑太刺眼,江載初轉開了目光,只沉聲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邊,烏金駒正打著響鼻,不耐的轉圈。
驀然間見到主人,駿馬歡快的蹦近,蹭著江載初的身子不願再離開。
江載初將長槍縛在馬上,翻身上馬,又將手伸出。
維桑站著未動,低聲問:「我的族人呢?」
「你還活著,他們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她半仰著頭,那隻手平伸著,修長有力。她定定神,終於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將自己捲起來,下一瞬間,自己已經坐在了他的身前,烏金駒歡鳴一聲,撒開四蹄,往前躍去。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雖是夏夜,卻也覺得有些寒意。
背後的胸膛雖然寬闊溫熱,維桑卻絕不敢往後靠,微微挺直著背,顛簸之中,覺得這姿勢異常難受。只是維桑不斷的往前挪移時,並未注意到身後那人刻意在貼近,而身後有意拖長的笑聲,似乎是貼著胸膛傳來的。
等到她反應過來,腰便已經被卡住,就在烏金駒飛奔之時,身子從前往後掉了個。維桑面對江載初坐著,雙腿分開在他的腰側。
因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維桑倒吸了口冷氣,眼冒金星。她看著他驀然間靠近的眉眼,忽然覺得不妥。
江載初單手持著馬韁,另一隻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麼?」維桑只覺得腿下一涼,下意識反手去阻止。
他的動作遠比她快,嗤的一聲從她裙子上撕下一長條布料,將她雙手反綁在身後,順勢扶著她的腰背,不讓她往後倒下:「不做什麼,只是本將軍覺得,深夜行路,太過無趣了。」
隔著布料,維桑能感受到雙腿間牴觸著的東西,堅硬而灼熱。
風聲在耳邊刮過,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可他——要在這裡,他是瘋了麼?
絕望和羞恥的情緒霎那間壓了上來,她呆呆看著他,下意識掙扎起來:「江載初,你敢!」
「我不敢麼?」他一隻手扶在她的背腰處,不知在哪個穴位上輕輕一拍,她拚命踢蹬的身子驀然間痠軟下來,柔順的貼著他的胸口,難以挪動分毫。
他微微昂著下頜,俊美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旋即低下頭,彷彿在刻意欣賞她此刻的無措和屈辱,鳳眸中濃濃湧動著一種極為激昂的情緒,扶著她腰的單手慢慢往下,托住她的臀,用力抬了起來,幾乎跨坐在他的腰間。
他的慾望蹭著她大腿內側的肌膚而來,瞬間,維桑覺得自己的下身被狠狠貫穿了。那股力道帶著難以抗拒的灼熱,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空間,直直的進來,漲滿了她的下身。
撕裂的瞬間,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大腿根部滑下來,維桑痛得一仰頭,他居高臨下、微帶猙獰的表情撞入視線裡,遙遠,卻又那麼清晰。
絕望霎那間蓋過了羞恥,她忽然想起那柄銀槍……那時沒有死,可真傻。
江載初絲毫沒有顧忌到她的感受,單手微微用力,將她托得更高一些。烏金駒疾奔時的一顛一頓,彷彿是天然的助力,讓他不用費力便能更深的撞入她的體內。
一下,兩下……維桑仰頭看著這夜幕,從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顆又一顆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錦緞上繡上的銀絲啊,那般華貴,那般柔美……
淚水無聲從兩頰滑落,她或許已經將半邊星空數完了。
許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緩馬速時,終於勻出了一絲力去看懷裡的少女。她的纖腰還在自己的手裡,彷彿再多來一次便會折斷。
她的鬢髮濕濕地貼在臉頰上,還睜著眼睛,有些茫然的盯著自己身後的夜空,只是呼吸輕弱,密密如篩的睫毛正微微顫抖,就這樣隱忍地承受下剛才的一切。
他還在她體內,終於覺得盡興,伸手將她手上的繩子解了,看著她慢慢撐起自己,然後收回了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
江載初慢條斯理的俯下施,彷彿還是沒有過癮,要親手拿著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來,在她耳邊輕輕開口:「郡主,當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燭你不要,如今便只配這野外馬上的苟合。」
那些字句分明傳進了維桑耳中,可一個個組合起來,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輕男人,還是那時的模樣,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雋微微凹下的臉頰,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呵,她記起來,是她先變的,她先騙了他……
若是時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捲,她寧願,那時杏林春暖,她與他只是擦肩而過,不曾相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2:44
第十三章 杏林(一)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輕卷,蜀都街上家家戶戶結著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握拿著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著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糰子……」
少女穿著鵝黃色小襖,蔥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繫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的繫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傢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傢伙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可憐巴巴的仰著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裡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裡人人手中拿著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著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的城門,著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麼?」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著歌兒,「阿莊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的抬起頭。
「呃……」少女微惱,什麼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果然見到杏林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著小傢伙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爭。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著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個口中嚷嚷著「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著要找機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著:「你將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小白臉,瞧你穿著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吶!」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硬生生的搆不著,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裡邊裝著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的鑽在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裡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裡裝著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數!」
少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轉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讚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蜀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著,沉靜溫和——想必父親見了,會讚一聲「這小夥長得精神」。
「喂,你說,這錢袋裡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裡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鬆了鬆手,覺得為這件事再爭執下去並無什麼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將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蜀地乃蠻夷之地,無禮樂之教?」少女瞪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頜,譁的拉開錢袋,裡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說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著,伸手去接。
少女卻將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斷案,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麼我便將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唇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小,這般決斷,當真稀里糊塗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麼?」少女轉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將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蜀人的臉都丟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於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身將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丟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著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鬆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的走了,少女轉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蜀地其實並非盜賊橫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髮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的笑了笑,「姑娘說的很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處數螞蟻的小傢伙,「阿莊,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著那個方向。
少女穿著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豔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十里晚霞傾倒進了眼角,當真是明媚善睞,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漫漫隱入了杏花春事中,終於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適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雲,蜀侯還不知我們已經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聖諭,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雲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心道:「我將兵符留在京裡,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託辭,實則外出遊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將匈奴趕出了這關外,領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雲恨恨道,「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雲,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著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並無意與他爭這天下,便閒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並不知曉,自己的後半生,卻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支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溫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麼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兩人,偏過頭,坐著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著溫文笑意,彬彬有禮的問。
「我家侄兒。」少女訕訕一笑,「我帶他出來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裡之前就聽聞,蜀地小二郎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背你吧?」
小傢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說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著往城門衝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麼快幹嘛!」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雲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而道:「我去看著小公子。」
少女看著遠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裡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
很多年之後,江載初都還記得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閒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並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隻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隨著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後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2:53
第十四章 杏林(二)
待到阿維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雲已經帶著小傢伙買了好幾包熱糕,就著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阿維原本要坐下,抬頭看了看時辰,忽的跳了起來:「阿莊,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莊抬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維桑匆匆對江載初和景雲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伴遊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追著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雲微微側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雲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著的銀鐲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麼?」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維桑帶著阿莊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著一條細縫。
「快進去。」維桑拍了阿莊一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要進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硬著頭皮轉過身:「嬤嬤。」
嬤嬤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莊,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說什麼,老婆子也沒話講。可你還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麼事,你怎麼向侯爺交待?」
不過嬤嬤今日話鋒一轉,卻並未嘮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嬤嬤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遊廊,維桑差點撞上另一條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著頭道:「郡主。」
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後,微笑望著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
「阿嫂,我來扶你。」維桑示意侍女們都起來,繞到世子妃身邊,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世子妃的娘家在蜀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溫和大度,維桑很是喜歡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世孫之後極少外出,府裡就維桑帶著小侄子四處瞎鬧。
「我也還沒看到呢,一起過去吧。」世子妃由她扶著,忽道,「阿莊貪吃,你可別老縱著他。」
「啊……哈哈!」維桑驀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虛,「嬤嬤們會看著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從她的身側落進來,透過遊廊便翠竹,淅淅瀝瀝,襯得她的側臉尤為柔和美麗。維桑看得有些發呆,忍不住稱讚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轉,世子妃撲哧一聲:「別說些討巧的話,想要糊弄過去。」
維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談。
因為自個兒身子的緣故,世子妃總是盼著兒子長得活潑健壯,維桑帶著他四處亂跑,她心下是清楚的。於是堵住嬤嬤們的嘴,有時還在老侯爺面前美言幾句,世子妃明裡暗裡,總是幫著維桑。
「阿嫂,台階小心。」維桑小心的引著阿嫂跨過一處台階,興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來了吧?也不知我讓他給我帶京城的玩意兒,他找到沒有。」
老侯爺面色沉沉,拈著花白的鬍鬚站在窗邊,一見維桑的打扮就沒好氣:「又溜出去了?」
維桑卻不怕,吐吐舌頭,搶著道:「阿爹,我今日還在城外抓了個小賊呢!」
老侯爺卻並未如同往日般寵愛地將女兒誇上一誇,嘆氣道:「賦稅日重,蜀地民生多艱,這才盜賊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張雪白信紙,低低問道:「父親,世子來信說什麼?」
讀完了信,世子妃臉上僅有的紅暈一點點褪去,似是難以置信:「朝廷怎會這般荒唐?」
維桑心急,連忙接過來讀了,尚未看至最後一行,便憤然道:「不是才打了勝仗嗎?這皇帝為何還要親征匈奴?!親征也罷了,憑什麼要咱們出錢出糧草?!還要大哥隨行?!」
老侯爺苦笑一聲:「蜀地素來是天府之國,糧草豐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壓榨這裡,卻又去哪裡要軍費?當初他們要你大哥監運貢品入京時,只怕已做好了這打算。」
世子妃卻很快的收起了擔憂之色,匆匆向老侯爺行了一禮道:「父親,信上說太后喜歡上番進貢的錦鯉小屏,我這便再去做幾件。世子在那邊,總能過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繡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維桑大急,眼眶都紅了。世子妃在蜀繡上的功力,這世上當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點水般的繁複繡法,繡娘們學不會,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會。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貢品,皆是世子妃親自動手的。
「小妹,這幾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針,眼睛卻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著阿莊,阿嫂就謝過你了。」
阿嫂模樣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誰都要堅強。維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岔開話題道:「阿爹,我聽人說,周景華不日便要離任,新的轉運使五月會來,卻不知會是何人。」
「是啊,聖旨下月便要來了。」老侯爺嘆氣道,「皇帝是鐵了心,這親征的糧草銀錢補貼,是要從咱們這裡要去啊。」
維桑咬了牙,這周景華仗著是太后內侄,在這裡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離任……她眼珠子一轉,卻聽父親厲聲道:「你別再給我惹事,聽到沒有?!」
維桑乖乖的點了點頭,腦中卻在開始盤算起來。
玉池街是錦城最繁鬧的街道,小販們挑著吃食一路叫賣,店家打開了門,往來的行人隨意便進去喫茶喝酒,從早至晚,人聲鼎沸。
江載初在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妙卻妙在,這院落是三重進深,前後中庭皆植下榆樹,枝葉繁密,冠蓋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裡坐在樹下讀書下棋,當真清幽,取的正是鬧市求靜之意。
這日他在石桌邊下棋,自攻自守,廝殺到激烈之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江載初眼尾輕輕一挑,是景雲走進來,面色不郁:「皇帝要親征了。」
「是麼?」江載初掩飾下一絲失望,輕輕落下一枚黑子,「退隱的太傅、司馬兩人皆勸不動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們趕到漠北,正好趁著這幾年休養生息,他怎會這般固執?好端端的便要勞民傷財。」景雲氣道,「再說咱們這陛下,能不能打仗還是個問題。他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殿下你強麼——」
江載初接二連三落子,恍若不聞。
「還把你派遣到這裡,督促徵糧徵兵,這不存心讓你招惹蜀地怨恨麼?」景雲還未說完,白子卻已輸了,江載初興致闌珊拂了棋局,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尋我?」
「不曾。」景雲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說那位姑娘嗎?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為何,表情素來都是雲淡風輕、極少動怒的寧王殿下,這次臉黑了黑,一言不發便回了裡屋。景雲尚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他,咕噥道:「這蜀地的女子又有什麼好了,遠不如咱們中原的溫良賢淑。」
話音未落,從窗櫺射出一粒暗器射出來,速度雖快,準頭卻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隨手便格擋開,未想便算準了他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雲齜牙咧嘴,以至於偏偏在這一日,他見到了維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著他眉心的一點紅痕,委實有些吃驚:「你怎的學著姑娘家去點了花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3:08
第十五章 杏林(三)
她卻也不是故意將景雲的臉上弄得一陣紅一陣白,一轉頭見到江載初,很是高興:「江兄,好久不見了。」
江載初立在景雲身後,甫一見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幾日甚是想來找你,只是家裡有些事,著實出不來呢。」維桑原本嘆著氣,轉而眉開眼笑,「幸而今日出來逛逛,這麼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載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無妨。」
「對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載初耐心答著,見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包袱,忍不住問道:「姑娘買了些什麼?」
維桑卻頗警覺,順手將小包袱放在了身後,裝作不在意道:「無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紅罷了。」說著看見路邊有小販在賣熏香,便湊了過去,道:「我看看這香佩。」
江載初怔了怔,這路邊賣的熏香是尋常人家用的,製作頗為粗劣,味道也辛濃,遠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瀰散開的素馨味優雅,卻不知她為何這般興奮。
維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錢放進小包袱裡,心滿意足道:「這下可齊全了。」江載初見她盡挑些味道濃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類,且小包袱裡瓶瓶罐罐,微微蹙了蹙眉。維桑不覺有異,轉頭望了江載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麼?我請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過,還是我來做東吧。」江載初沉吟道,「只是我對這錦城不熟,姑娘你來選地方吧。」
維桑也不推辭,呵呵一笑:「那便跟我來。」
三繞兩繞,到了一座酒樓門口,維桑正欲踏進,江載初腳步頓了頓,景雲面色尷尬,好意提醒道:「阿維姑娘,這是,咳咳,花樓。」
「今春樓這三字,我識得的。」維桑轉過頭,眼角處滑過一絲狡黠之色,「此地巴蜀聞名,姑娘們唱得好曲兒,糕點又好吃,我特意帶兩位來見識見識的。」
景雲這才發現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兒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著漢白玉,活脫脫便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還要說話,卻被阻住了。
江載初瞧著她胡鬧的樣子,改了稱呼笑道:「兄弟,那便進去瞧瞧吧。」
維桑不與他客氣,一進門便要了二樓雅座,順便點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隨侍在旁。
江載初與景雲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難免還有些拘謹,維桑卻甚是熟絡,笑問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兒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這樓,許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過癮,索性這午後也不來了。」
「周大人?可是轉運使周大人?」維桑眼珠子一轉,彷彿很是新鮮,「周大人也會來這裡麼?」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馬上便要離任了。」
維桑手中握著那杯酒,並未喝下去,卻聽到江載初身邊的女子輕輕驚呼一聲:「公子,這傷……當時一定很痛吧?」
維桑一時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去,江載初已經若無其事間用袖子將腕骨處遮住了,她只來得及瞄到上邊一道極深極長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載初輕描淡寫,「過去許久了。」
「江兄,人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雖是蜀人,卻從未走過,是真的這麼艱險麼?」維桑腦中勾畫了那一番凶險場景,略略有些唏噓。
「太白這詩雖做得有些誇張,卻也差不離了。只是這路越艱辛,自然風景愈加壯闊,倒是值得一覽的。」
維桑極是嚮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載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卻拿眼睛淡淡將她看了看,眼中帶著一絲笑意,「下次不若咱們結伴同行?」
維桑笑著應允了,正說著,唱曲的姑娘調了調弦,輕柔婉轉地唱了起來。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淺不定的心思唱絕了,就連江載初也似是聽得極為專注,只有景雲一直冷眼旁觀,見維桑雖是安靜坐著,其實心思不定,眼神四處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麼。不多時,她便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兄長,小弟家中還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東,請兩位喝酒。」
江載初並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東張西望下了樓,還在低著頭,彷彿研究手中酒盅已經入神。景雲卻懶懶站起來,問道:「何處解手?」
雅閣內只剩下江載初一人,他懶懶靠在案邊,直到景雲回來,手中為琴姬而合的節拍聲未斷。
景雲的表情卻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輕輕在江載初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並未有太多詫異之色,只是閒閒問身邊美人:「周大人來這裡,是入夜後即走麼?」
「有時卻會留宿。」
江載初點點頭,令景雲結了帳,起身離開。
因他出手闊綽,那樓中老鴇追著兩人笑道:「兩位公子,下回再來。」
江載初點頭笑了笑:「必來。」
入夜,錦州水路轉運使周景華聽著時下最流行的小曲兒,漫不經心地同一眾同僚聊著天,老鴇則不失時機的湊上來,低聲笑道:「周大人,您這多久不來了?特意給您留著一個雛兒呢。」
如今皇帝雖已親政兩年,太后卻依舊權勢熏天,當時將內侄派到此處,便是瞧準了錦城水陸轉運使是個肥差。周景華年過四十,養尊處優著,身子倒還精壯,手裡抱了個美人,卻見有人湊過來,小心問道:「卻不知那寧王是否好相與?」
周景華笑著唾了一口:「你們消息倒靈通。」他眯著眼睛想了想,「寧王我只見過幾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輕人嘛,又剛剛在北邊打了勝仗回朝,驕縱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員提著耳朵皆聽得仔細,心下各懷心思,卻是在想著如何討好新來的上司,至於這眼前這個也不決不能得罪,回京之後只怕更能幫襯著提攜。
酒過三巡,周景華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後房。
房中果然坐著一個女孩子,瞧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兒尚未長開,只是容貌已初見秀色。這種年紀的處子,風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細膚嫩,果然是按著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華滿意地拈鬚,也不多說,伸開雙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幫他寬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臉頰紅得要幾要炸開:「大人,我去,去吹了蠟燭。」
還未走出半步,卻被周景華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燈光下露出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乳,周景華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氣的揉捏下去。
這樣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卻又竭力忍著,不敢表現出來——這種有些凌虐的快感,總是令周景華覺得自己處在權勢之巔,他正自盡興,呼的一聲,蠟燭竟滅了。
周景華頓了頓,一回頭,卻見窗開了。
這晚上並無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頗有些瘆人,他有些掃興的從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喚小廝來點蠟,窗外忽然飄進一條長長的布帛。
周景華一愣之下,覺得那布帛有些面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府上已經死去的一名侍妾玉珮兒生前喜歡繡的錦緞紋樣。
這般一想,他渾身起了激靈,口齒不清喊道:「來,來人……」
只是話音未全,一個白色身影已經飄在他面前,枯槁長髮披散下來,手中持著雪寒利刃,面容慘白,吐著長長的紅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歡,卻忘了玉珮兒吧?」
一股濃烈的茱萸香氣撲鼻而來,周景華想起她自盡那日,恰是重陽,府上四處是茱萸香氣,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玉珮兒湊得更近一些,匕首輕輕一劃,霎那間就在周景華臉上割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滲落下來。她輕輕笑道:「奴家一年不見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華渾身顫抖,「你,你去找別人。」
玉珮兒持著匕首的手衝他用力揮了揮,周景華卻真正嚇呆了,不管不顧,大聲喊了出來:「救人啊!有鬼!」
瞬時,今春樓燈火通明,門外響起紛亂腳步聲。
「女鬼」皺了皺眉,一拳將周景華擊暈,自己則趁著侍衛們奔來之前,躍身出了窗。
奔在安靜的長街兩側,「女鬼」心下狠狠罵了一聲,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樓的地形位置,本來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卻未想到這人這般怕死了,逛次青樓卻帶了這麼多侍衛。
耳聽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火把照亮了半邊街道,前邊又是死胡同,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卻又不敢停下,忽見前邊一條黑影朝自己衝過來,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腳貓功夫,若是前邊還有人堵截,這可就難以逃跑了。
只是那條黑影掠過了自己,卻和身後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剛想回頭看一眼,另一人閃出,壓著她耳邊,低聲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點點頭,稀里糊塗被拉著衝進了小巷,只是沒跑出幾步,那人停下步伐,無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側過頭,黑衣人雖蒙著面,一雙眼睛卻是狹長明亮,熠熠的彷彿吸進了漫天星光。
「怎麼辦?」「女鬼」哭喪著臉,「跑不掉了嗎?」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還拍拍她臉,白粉便一層層落下來,他眼中笑意愈深,沉聲道:「跟在我身後,別怕。」
他並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徑直繞開了前邊那人,衝他二人奔來。黑衣人拳打腳踢,侍衛們躺了一地,呻吟打滾,慘不忍睹。
只是耽擱得太久,周景華卻也親自帶著人追了來,遠遠站著氣得跳腳:「格殺勿論!」
眼見人越來越多,黑衣人反手攬著女鬼的腰,輕笑道:「不和他們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帶,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往牆上掠去。
只是她回頭一看,身後卻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話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飛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反手一揮將箭矢格開了。
一劍之威,鋒芒閃露,她卻看見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帶著她幾個起落,身子頓了頓,低聲道:「動靜太大,錦城防禦使也帶人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支黑甲軍正馳騁而來,火把照亮半邊夜空,為首的年輕將軍劍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趕去。
他帶著她悄然翻落,低聲道:「送你到此處,趕緊回去。」
女鬼環顧四周,真巧,不遠處便是侯府偏門。
她鬆了口氣,一轉頭,卻見黑衣人手臂上還插著一支箭,漓漓滲出血來。
「你受傷了?」她大驚,「你,你隨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輕輕將那箭桿折下,毫不在意道:「無妨。」頓了頓,終於還是含了無奈之意,溫和道:「下次別再胡鬧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3:17
第十六章 杏林(四)
府中燈火通明,似乎許多人來來往往,維桑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濛濛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鎧甲的城防使蕭讓。
一晚的奔波,讓年輕的將軍看上去頗為疲倦,維桑叫住他,問道:「將軍,這麼早來找我阿爹嗎?」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還是都跑了。」蕭讓上前幾步,他與維桑自幼相識,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說是要封城,挨家挨戶搜尋刺客。」
維桑一時間有些心虛,訥訥道:「這錦州城這般大,誰知到刺客長什麼樣?」
「其中一人受了傷,或許能查到線索。」蕭讓沉吟解釋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間隱含不屑之色。
「這老賊,怎麼不讓刺客殺了乾淨呢!」維桑恨恨低聲道。
見蕭讓笑出聲來,「別胡說,讓你爹聽到了又得挨罰。」
維桑不便耽誤他太久,獨自一人回了房。嬤嬤來服侍她梳洗,見她正翻牆倒櫃的找東西,「哎呦」了一聲:「郡主,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維桑含糊道:「找些東西。」
嬤嬤將她摁在椅子上,嘆氣道:「小祖宗,這幾日你可別出去玩了,外邊亂著呢,到處抓刺客。」
維桑手指上繞著一縷長髮,後知後覺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爺書房裡不依呢。」
維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個兒行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幹嗎?」
「我看,是想走前再撈一筆。」
維桑雙手握了拳,又是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這麼衝動……又或者不那麼心軟,徑直殺了他也好……嬤嬤梳完了頭,又吩咐丫鬟們端上早膳,只覺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帶她漱了口,才心滿意足的帶人離開了。
維桑心中卻有萬千隻螞蟻啃齧著,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找到機會,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經戒嚴,即便有行人走過,也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
維桑繞到玉池街,輕輕敲了敲門。
景雲來開的門,一見是她,不由皺了皺眉:「姑娘,你今日還來作甚?」
維桑卻不答,只憂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裡屋休息呢。」
她直闖裡屋,果然,江載初坐在書桌邊,左手持著書卷正在安然看書。他在家中只穿著在普通不過的素袍,唯獨眉目如畫,遠比素衣更加華麗。一抬頭見是她來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麼來了?」
維桑一股腦兒將懷裡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訥訥道:「這些是傷藥。」
江載初站起來,右手卻始終放在身後,淡笑道:「我沒事。」
「嚇死我了,只怕你已經被那老賊抓去。」維桑至此,一顆心才完全放下,額上還滲著冷汗,「昨夜,我……真是,對不住。」
景雲忍著笑意道:「你還真魯莽,就這三腳貓功夫就敢去當刺客。」
維桑垂頭喪氣,也不好反駁救命恩人,只道:「我沒想著當刺客,只想著他要走了,我總得嚇嚇他。」
江載初慢條斯理看了景雲一眼,制止他再說出什麼諷刺的話來,卻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無事,你也不需難過。」
「他帶了人正四處搜捕,我只怕會查到此處。」維桑急急道,「不如——」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維桑霍然站起:「真的查來了?」
景雲卻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維桑跟著景雲走至門口,一開門,果然是一群侍衛,挎著長刀,正砰砰砰叫門。
還未等景雲開口問,為首那人便已經極傲慢的跨了進來,環顧四周,最後打量他二人:「昨夜城裡有刺客,似乎是往這兒跑的,你們可曾見到?」
「不曾。」
「家中幾人?」
「我和我家公子兩人。」
「那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維桑,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專程來探望他的。」景雲彬彬有禮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變得警覺,「你們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還是傷了?」
「大人,民宅豈可擅闖?」景雲腳步輕輕移動,擋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豈會無事做刺客?」
「哼,是與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讓是不讓?」
景雲依舊立著,身姿挺拔,巋然不動。
那軍官瞧著這年輕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來,此番搜城,名義上是搜捕刺客,實際上見到了大戶人家,敲詐勒索一番,彼此心照不宣。他見這兩人衣著不凡,心中已經動起了這念頭,面上愈發兇狠:「把你家公子叫出來。」
景雲輕輕一笑,語態輕蔑,「就憑你?」
軍官面上掛不住,呼喝一聲:「抄傢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聲,鋒銳冰刃晃亮了維桑的眼睛。她退在景雲身後,眼見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經將那為首軍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亂:這樣下去,他們人多,勢必要進到裡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雲卻已輕鬆將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頭望向那鼻青臉腫的軍官:「還要再打麼?」
這一幕,與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衝殺何其相似,那軍官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喝道:「圍住這裡,是他!就是他們!」
景雲唇邊抿著一絲諷刺的笑意,將維桑拉進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衛們,冷冷道:「誰敢進來試試。」
他一進屋,卻換了一副模樣,沖著江載初抓了抓頭,「公子,沒忍住,還是動手了。」
江載初搖了搖頭,彷彿預見到此事,並未開口。
「你怎麼這麼魯莽?」維桑急得跺腳,「現下他們去搬救兵了,一定會進來查看的。江兄的手臂還受著傷呢!」
景雲哈哈一笑,戲謔道:「你說我魯莽?」
維桑此刻哪有心思與他開玩笑,愁腸百結,事已至此,想來想去,也只剩最後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載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過,不過,也不需擔心,昨日的禍是我闖的,我自會承擔。」
江載初側過頭,聽她說得這般鄭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卻要如何承擔?」
「其實,其實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嘩啦一陣腳步聲,有人一腳踹開了書房的門:「什麼東西?給滾出來!」
景雲幾步走上前,冷冷看著來人:「你又是什麼東西?」順勢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將他踢出了門口。
庭院中一個男子臉上還包紮著布條,身材精壯,神色猙獰,狠狠道:「三個刺客一個都不准少,給我殺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滿了弓,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景雲依舊安靜站著,聲音雖輕,卻滿是威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人——我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周景華聽聞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卻見那年輕人站著,器宇軒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動手!」
長弓拉滿,箭在弦上,維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話未說完,江載初卻已攔在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右手負在身後,淺淺道:「周景華,你卻是要對誰動手?」
雖已天暮,最後一絲光亮未歇。
周景華驀然得見這俊美淡漠的容顏,正冷冷看著自己,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年初入京述職,恰逢寧王北征歸來,他在群臣中見到殿下穿著黑甲走在大殿中,雖然年輕,卻眉宇沉靜,腳步沉穩,只是渾身上下那讓人無法釋然的殺意,凜得他縮回了目光。
卻未想到,此刻這「刺客」抓得竟是寧王!
周景華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喝退了弓箭手,轉身狠狠給那軍官一個巴掌,雙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後的侍衛們不明所以,卻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載初淡淡移開目光,心下卻只記得回過身。
韓維桑愣愣看著他,「你便是新來轉運使,晉朝的寧王殿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3:28
第十七章 杏林(五)
她的目光裡有震驚,也有難以克制的一絲厭惡。
彷彿是最輕薄的琉璃展碎了,又或是最壯美的日落匿在黑暗中。終有一日,他們得面對真實的彼此——可這一日來的時候,我希望是我先開口。至少,這是我力所能及的誠意。
江載初輕輕嘆了口氣,歉然道:「先前瞞著姑娘,很是對不住。」
維桑還未開口,院子裡又呼啦啦來了些人,為首的卻是蕭讓。
他不認得江載初,只見到維桑站在那裡,連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華呆呆抬起頭,卻見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著,忽然明白自己這一抓,既抓了寧王,卻還抓了蜀侯的寶貝女兒,嘉卉郡主。饒是他素來橫行霸道,卻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晉帝下旨,令寧王江載初赴蜀地,任錦州水陸轉運使,五月上任,督運所徵糧草與賦稅及上供錦緞,同理蜀地監察一職。
諭旨尚未正式到錦州,寧王卻已如此尷尬的方式出現在錦州各股實力前。
蜀侯韓文景得知此事,即刻趕來,要將寧王接入自己府上。寧王殿下略略謝過後,便不再推辭。
蜀侯伴著寧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時候,特意看了女兒一眼,維桑心虛,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江載初不動聲色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彎腰入轎前,貌似不經意道:「王爺,郡主只怕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呢。」
蜀侯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兒一眼:「小女素來頑劣,還請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錦州城,確是掩飾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極窘迫的時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還沒機會表明身份,倒是讓郡主受驚了。」寧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趨的周景華:「這倒是要謝謝周大人了。」
周景華脊背一涼,饒是他老謀深算,此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託詞,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沖擾了殿下,下官實在罪該萬死。」
江載初淡淡道:「我初入錦州,城裡很是繁鬧,卻不知周大人在搜尋什麼此刻?竟將好好一座城攪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華慌忙解釋。
「依本王看,所謂刺客,不過是寥寥幾人罷了,周大人在錦州還是頗得民心的。」江載初說得頗意味深長。
「是,是,下官原也擔心殿下初來此地,或許也會被驚擾。這樣想來,是下官做得過了。」周景華忙道,「我即刻讓人撤了這禁令。」
「周大人很是寬厚子民。」寧王笑了笑,拂袖進轎。
至此,追蹤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離開蜀地,周景華都不敢再提起半個字。
當日蜀侯便在府中設宴,將寧王請了進來。因前任周景華尚未離開,且轉運使府邸也未修葺,蜀侯便一力邀請寧王先在府上住下。寧王淺淺推辭了一番,便答應了。
他獨自住在侯府東苑,這幾日蜀地官員絡繹不絕的趕來,輪番這般接見下來,也真是耗費了不少精力。這日下午,寧王殿下終於厭倦了,留下景雲一人頂著,自個兒出了門。
侯府的花園雖比不上御花園,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園林還小些,卻勝在精緻。江載初沿著小徑,一路欣賞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邊大柳樹下的石亭中坐著一大一小,周圍並沒有丫鬟嬤嬤伺候著,可兩人動靜卻不小,遠遠聽著便覺得熱鬧。
「鳥鳥——」童音。
「不對啦。」大的那個不輕不重的彈了一指在小娃娃額間。
「咕咕雞……」
「不對——」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傢伙終於開始不配合,踢蹬著小腿開始吵鬧。
「噓,輕點聲!想姑姑被罵死啊?」維桑連忙塞了一塊糕點在小傢伙嘴裡,「等過了這陣再說。」
身後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維桑一回頭,卻見數日不見的寧王殿下背著手,含著淺笑站在身後,也不知聽自己和阿莊胡鬧說話聽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寧王殿下。」順腳還輕輕踢了踢侄子。
「咦?」阿莊抬頭看了一眼,高高興興的說,「是大哥哥嗎?」
「叫殿下。」維桑重重咳嗽了一聲。
到底是世家出身,雖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麼分別,阿莊還是極有禮數的站起來,像模像樣的行禮道:「殿下。」
「免了。」寧王一把抱起小傢伙放在自己膝上,翻著他扔在一旁的小人書,疑惑道,「這是什麼?」
「姑姑在教我認字兒。」阿莊努力解釋道,「她非說我錯了。」
江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首詩歌,第一句是……鵝鵝鵝。他失笑,微微抬眸,維桑坐在石桌對面,卻沒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隱隱露著警惕疏離。
阿莊卻不喜歡大人這般直愣愣的坐著,被江載初抱著又覺得無聊,掙扎了數下,自個兒去樹下玩了。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琢磨著正是個離開的好機會,將將要站起來時,寧王殿下微微垂下眼簾,嘆了口氣道:「打算就這麼生分了麼?畢竟和姑娘也是過命的交情啊。」
維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不肯看著他,江載初只覺得心尖那一處又酸又癢,愣了好一陣才開口:「是怪我瞞著你麼?」
維桑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可你是朝廷派來的轉運使大人啊。」
江載初的眉目忽然舒展開,「你大可不必說得這麼客氣。」
「呃?」
「你是討厭朝廷派來的人。」他唇角輕輕勾著,眸色清亮,「可韓姑娘,你並不討厭我。」
維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來的麼?」
「唔,寧王是朝廷派來的水陸轉運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聲音篤定,很是鄭重,「你以為我很是喜歡轉運使這頭銜麼?被派到此處收取糧草稅賦,這邊的農夫商販,哪個不罵寧王?可稅賦是朝廷定的,只是經了我的手送去,千兩也好,萬兩也罷,與我有半分關係麼?」
他一長串說著,維桑聽得一愣一愣,下意識要反駁:「可是周景華——」
「我知道你要說他。」他雙唇抿得薄而鋒銳,只語氣淡淡說了一句話,「可你要將他與我相提並論麼?」
維桑無意識的卷弄著垂下的髮絲,她知道他說的每個字都沒有錯,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像之前那樣相處了。她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站起來,想要牽了侄子離開。
「韓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還要大些。」
他卻彷彿沒有察覺,徑直輕聲說著話。
「很小的時候,我還跟著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時他便為我置下這產業。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對我們很好,好到大娘總覺得,我會分了她兒子的家產。」他望著碧綠的柳枝,慢悠悠的說著,「我娘不是個喜歡爭的,也從未那樣想過。可是爹太喜歡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們娘倆早晚得受欺負。」
他講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語氣卻像是在家長裡短一般閒適,維桑聽得入神,停下腳步,輕聲問道:「後來呢?」
他卻不答,悵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沒倆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兒子繼承了所有的家產,大娘卻始終對我不放心。於是將我派去很遠的地方,打理一樁很危險的生意。稍有差錯,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三年時間,在那地方認識了一幫兄弟。那裡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緻,每日間面對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寬闊,從不互相算計。要和人拚命的時候肝膽相照,性命相托;閒下來便圍爐吃酒吃肉,過得很是快活。」
「大約是他們又怕我在那邊紮下了根,於是我又被叫回家中,來到了此處。」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裡,你是我交下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說。只聽郡主的意思罷。」
溫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角,維桑想著那個故事裡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裡凝思半晌,她終於轉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莊出去轉轉麼?」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隱現溫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盡力。」
「江載初,打匈奴人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的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視為「黑羅剎」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輕快,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暱。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著老闆端湯麵上來,江載初看著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略戰術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衝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維桑聽得臉色發白,老闆將她平日裡最愛的蔥油麵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麼?」他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髮重新挽在她的耳後,笑笑說,「放心吧,他是隨著御駕親征,又是蜀侯世子——皇帝不過是想將他放在身邊,倚此督促你父親多徵糧草,絕不會讓他陷於險境。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著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維桑聽著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的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並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灑脫,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掛。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麵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帶著他們的時候,只會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說,還是皇帝不好。」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嘆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3:43
第十八章 杏林(六)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晉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晉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寧,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藉著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餘,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俊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晉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溫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裡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又起殺意,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並未將那種慾望脫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後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名支持,最後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並不是幸運,而元家背後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晉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至今。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雖說這個職務並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佈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後,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陰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著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佈朝廷旨意,蜀地課稅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蜀侯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守蜀地,蜀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徵收如此重稅。」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彷彿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著,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稅向來與蜀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稅改了麼?」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稅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爭時期並非常態,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悅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陝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並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蜀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稅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後,憐惜我蜀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的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稅,他,他這是不把我們蜀人當人看麼!」
只是江載初並不在錦州,新稅令已經頒佈,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蜀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麼做就是助紂為虐。」維桑握緊了拳頭,說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雲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們來到這裡之前,朝議給蜀地定的稅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該這般憤恨他了吧?」
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雲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說,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這個大晉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著實艱難,一不小心,便裡外不是人。
「景雲,你總說中原的女孩子美,那麼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雲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
景雲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麼從未聽說?」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麼?」維桑卻並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麼好看麼?」
景雲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
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
如今,她卻是聖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說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說一句。
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維桑之時,唇角輕輕一勾:「郡主怎麼跑來了?侯爺知道麼?」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麼?」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雲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雲。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蜀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再者,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只怕不依不饒告到朝廷,還得再把蜀地剝一層皮。
呵,維桑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對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並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著來的。
這麼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少女心中正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換衣之後,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髮大約只是簡單的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後,身上帶著濕漉漉好聞的香料味道,襯著劍眉星目,彷彿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閒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稅賦收上來了麼?」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戶戶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說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呢。」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僕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麵條上來,維桑四顧:「景雲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著身邊的少女,突如其來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飛紅,搖頭道,「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過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那你,有喜歡的人麼?」其實維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把這樣一句話說了出來。
或許,或許是因為下午在府上聽到父親說起京城裡的事,才知道他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滿天下的元家小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為他在沙場上功成名就,回來便能迎娶佳人,最後她卻進了深宮內院,他則黯然被貶至此處。
江載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乎不意她會這麼問,不過兵來將擋,他的聲線沉穩而鄭重,一字一句道:「來錦州之前沒有;到了這裡,卻遇到了。」
「啊?」維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說的話,兩頰更是紅透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裡他看著她的眼神溫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隱藏的熱烈情感卻澎湃而出,大約是怕她嚇到而拒絕,隱隱還帶著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蜀地最活潑最大膽的少女,此刻大腦裡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卻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聽到自己用最輕的聲音:「那你去問我阿爹吧。」
塞外戰場上殺氣凌人的修羅,瞬間卻融成了繞指柔,他只覺得這一生都不曾這般如釋重負,只一個字,卻又承諾如同千鈞之重:「好。」
此時的維桑心口彷彿小鹿亂撞,少女情竇初開,意中人也鍾情自己,或許是最美好的事了。她總以為,只要父親答應了,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遠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卻從未謀面的皇帝,還有這天下間,萬千子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4 23:53:55
第十九章 舊知(一)
一日一夜的疾馳,暮靄之中,長風城龐然大物般地輪廓已經出現在視線盡頭。
江載初勒住馬韁,箭垛間有士兵問道:「來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與那名士兵對視了一眼。
「是上將軍。」
城門後是忙亂的鐵索絞動聲音,包裹著厚實鐵片的城門緩緩打開了,江載初催馬而入,馬蹄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響。只是沒跑多遠,迎面就是一支巡邏騎兵小隊。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雲親力親為,為防敵人夜攻,他需佈置當晚城防重點,今日也不例外。眼前城門口有人孤騎而來,景雲勒住馬,直到看清來人,年輕的將軍唇角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旋即揚了揚手,騎兵們齊齊翻身下馬,整齊劃一的行禮。
上將軍騎在馬上,身姿未動,只淡淡道:「起來吧。」
景雲對身邊的副官壓低聲音說了句話,騎兵們便紛紛上馬往前離去了,景雲牽著馬,正要說:「將軍,你一個人回來——」驀然卻見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顯然,黑色的斗篷將另一個人隱匿了起來。
景雲倏然間沉默下來,苦笑:「你還是把她帶回來了?」
江載初沒有接話,深沉的眸色中不見任何表情,也叫人難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攬緊了身前的女子,夾緊了馬腹。
烏金駒飛馳而過,只在於景雲擦肩而過時,他說:「到府上來找我。」
烏金駒停在將軍府門口,江載初解開斗篷,裹住維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馬,跟著向她伸出手來。維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將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將她抱下馬,徑直走向府內。
維桑跟著他走到門內,逕自轉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卻停下腳步,淡淡看著她,冷聲問道:「你去哪裡?」
她的目光卻彷彿是失焦,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從昨晚那件事後,她就一直是這樣,渾渾噩噩,彷彿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與精神,整個人遲鈍下來,停下了腳步。
「西苑是給軍中謀士住的。韓維桑,你以為我真的將你當做謀士麼?」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進他給她披上的斗篷裡,裡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他隨手一觸,就能摸到細膩滑嫩的肌膚,他的眸色帶了幾分輕佻異樣,「現在是什麼身份,你這麼聰明,還不知道麼?」
放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上明顯帶著常年行軍留下的厚繭,維桑只覺得自己在微微發抖,幸好在這裡他似乎沒有打算要對她怎麼樣,很快抽出了手,頗為隨意對趕來的侍衛道:「帶她去南邊,景雲一會過來,讓他去書房找我。」
江載初身邊最寵愛的是薄姬,可是並不代表他的身邊只有薄姬一個女人。
有些是手下將領送來的戰俘,有些則是地方官討好送來的歌舞伎,絕大部分都是有名無實,但她們統統都是一個身份——上將軍的侍妾。
如今只不過又多了一個。
院子裡有女孩子們說笑的聲音,在維桑走進去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們好奇的看著這個裹著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著猜測,或許還有不自覺的嫉妒——多一個人,便多分一份榮寵。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薄姬那樣的幸運的。
維桑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在一個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時才回過神來。
「姑娘,你沒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臉上淚痕未乾,抽噎道,「是我沒用,是我不好。」
維桑定定看著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幾句,可終究她還是沒有動,只是艱澀地開口:「不關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來了熱水,一桶桶的往澡盆裡倒。
維桑坐在那裡,眼神直愣愣的,一動不動,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熱氣的蒸騰之後愈發的模糊。未晞探手進去試了試水溫,「姑娘,可以了。」
這幾日她提心吊膽的等著,只怕維桑出什麼事,幸好她安然無恙的回來了,雖然看著精神不大好,但是只要人安然無恙就好。未晞不敢多問,繞過浴桶走到維桑身邊,伸手去替她解開斗篷,卻未想到維桑伸手擋開了,她的聲音嘶啞而暗沉:「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外邊等著。」
未晞有些疑惑,卻也沒多問:「那我就在門口等著,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門,就坐在台階那裡,聽到屋裡隱約窸窸窣窣的解衣聲,然後是水聲,她稍稍放心,低頭拔了根草在指尖撥弄。
天色已經暗了,未晞估摸著桶裡的水也快涼了,打算起身卻廚房再要些熱水來。
南苑的門忽然被重重推開了,幾名侍衛立在門口,身形筆直,年輕男人的身影在他們之後才出現,腳步堅實,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未晞停下了腳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並沒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輪廓,他雖是輕袍緩帶,只是身上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氣質還在,未晞連忙跪下,低下了頭:「上將軍。」
上將軍腳步頓了頓,「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試圖擋在門前,「我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頭,卻見上將軍的下頜輕輕繃緊了,甚至沒讓她將話說完,徑直踢開了門。
哐噹一聲巨響,門栓碎裂。
驀然而起的碎屑塵埃中,一豆燈光明滅,卻看不到人影。
江載初大步走向屏風後,黃楊木的浴桶望著空空蕩蕩的,只有平靜的水面上淡淡的霧氣,隱約的細痕波瀾。
他深邃濃黑的目光驟然收緊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順滑如荇草般的長髮,嘩啦一聲提了起來。
韓維桑纖縷未著,就被他這樣提出了水面,許是被水嗆到,重重開始咳嗽。或許是因為受驚,她的身子軟軟的要倒下去,卻因為被他狠狠的拉著頭髮,只能用手臂半支撐著自己,狼狽不堪。
黑色長髮有些散亂下來,蓋住了胸房,卻掩不去胸口那塊刺破的皮肉疤痕。那個晚上,她是報了必死的決心撞上去,他雖然收了槍,卻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長風城,她竟從不曾理會,彷彿這個傷口不曾存在。此時因為熱水一泡,皮肉裂開泛著白色,那個傷口足足有寸許,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現在只怕愈發惡化。
江載初定定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手指不由收緊,硬生生逼她抬起頭,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許又那麼一瞬間,觸到她枯槁的眼神時,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種冷漠與強硬便淹沒了一切,他鬆開手,轉身對站在後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兩步,他徑直將一個小瓷盒扔在她懷裡,淡聲道:「給她敷藥。」
他冷冷退開兩步,看著未稀把她從水中扶起來,給她披上乾淨外袍,背對著自己開始給她敷藥。直到她將一切收拾妥當,他平靜道:「跟我去書房。」
那一晚後,她再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此刻隔了未稀,她終於慢慢開口:「將軍要見我,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無笑意:「韓維桑,我說過你現在還不能死——或者說,你死之前,還有東西沒有交出來。」
維桑咬著唇,一言不發站起來,她的身子還帶著些踉蹌,卻固執地推開了想要來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著江載初:「你做夢!」
他並不動怒,甚至微微揚眉,只輕輕吐出一句話:「阿莊的下落,你不想知道麼?」
維桑的兩頰上驀然泛起紅潮,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從那個傷口的地方落出來:「你,你當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聲音篤然,轉身拂袖離開。
「姑娘,姑娘……」未稀的聲音很輕,卻顯得很是焦慮,而維桑彷彿不曾聽到,跟著江載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門外。
南苑裡無數的目光盯著這引人注目的身影,維桑卻全然沒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時每刻的呼吸其實都在牽動著傷口,而眼前這個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個晚上——他就這樣冷酷的毀去她所有的廉恥和驕傲。
心底那種翻湧的感情到底是什麼?維桑只是覺得茫然,是恨麼?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還是更甚於自己。至於曾經的愛,亂世之間,誰又敢愛?
依稀那是阿嫂告訴自己的,世上之人,情愛最是誤人,放不下的那個人,便比旁人多了弱點——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這個可怕的弱點摒棄了,用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維桑腳步踉蹌著跟著他走到南苑門口,江載初放緩了腳步,轉身看著她。
她倉促止步。
「阿莊,你為了他……受這種種屈辱,是心甘情願的麼?」
「他是我侄子,也是韓家唯一的血脈。」維桑語氣平靜。
「那麼我呢?」江載初唇角笑意驀然間變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韓家人,你的族人,所謂的心意便全然無用了,是麼?」
維桑低了頭,並未讓他看見自己的臉色,只輕聲道:「什麼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輕輕挑起她的下頜,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便更好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1:02
第二十章 舊知(二)
書房中站著兩名陌生的士兵,江載初略一揮手,他們呈上一個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載初將包袱打開,裡邊卻露出一對孩童的銀鐲,以及一件對襟馬褂來。
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她認得那時侄子自小戴著,從不離身的鐲子——還是大哥尋了式樣,親自讓府上的銀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繡上團福圖案時,自己還曾不解道:「這件小褂阿莊總得三四年後才能穿吧?」
「小丫頭,等你將來有了孩子就會明白了,做娘的……總是想著早早替孩子準備妥當。」
現如今,阿莊已經七歲了,她卻已有三年未見到他。
「楊林廢了蜀侯,把孩子送了過來,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著。」他慢慢坐下,「現在可信了?」
維桑回過神,顫聲道:「他沒事麼?如今在何處?」
江載初卻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輕扣,鳳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卻一言不發。
她知道他在等什麼,可是這樣東西,她手中握著的,僅剩的籌碼,她如何能給?
他見她不說話,唇角輕輕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尋死麼?既然如此,何不當劍雪也已死了?」他頓了頓,輕聲道,「韓維桑,將劍雪的暗令和名單交出來。」
維桑微微後退了半步,本就蒼白的臉色褪去最後一層生機。
「阿莊的是叫做韓東瀾吧?想來你也有三四年沒見到他了。」他將一支筆擲到維桑面前,「你當真不想見他麼?」
「你要劍雪做什麼?」維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筆上,啞聲問。
「你拿它做什麼,我就要它做什麼。當年你怎麼樣從皇宮逃出來,不正是依仗著這些死士麼?」江載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韓家在蜀地也已斷了根,劍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劇痛扯得維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載初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只覺得自己從未這般躊躇不定。
門外有人輕輕扣了扣,江載初說了聲「進來」。
侍女托著托盤,輕輕將一碗藥放在維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載初下頜微揚,示意她喝下去。
維桑低頭看了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藥,清苦的味道在書房內瀰散開,她盯著那碗褐色液體,心中卻想著,自己這條命,大約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時,還顯得金貴些。
未幾,維桑將藥端起來,喝了下去,江載初狹長明亮地鳳目盯著她,直到她將碗放下,卻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韓維桑,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所以,這藥可不是治你傷口的。」
維桑怔了怔。
江載初卻笑得愈發輕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罷了。」
維桑驀然想起那晚的事,臉色滾上一片詭異的潮紅,全身微微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卻沒了再同她說下去的耐性,只叫來侍衛將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拿劍雪換韓東瀾,韓維桑,別高估我的耐性。過了今晚,即便你想換,我卻也不記得這筆賬了。」
維桑站在那裡,已經止了抖,身影卻又顯得蕭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著江載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衛對她頗為客氣道:「韓姑娘,請吧。」
她卻不動,只說:「我本可以傾盡劍雪之力,將阿莊劫出來的。」
江載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許是我太傻了。」她輕輕笑了笑,腳步踉蹌著轉身欲離開。
江載初卻已繞過案桌,攔在她面前,玄色厚錦長袍下襬微微晃動,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現一絲錯綜之意:「那你又為何要來找我?」
維桑與他對視,往日那雙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卻到底不肯再說了,只道:「我會將劍雪交出來,盼將軍保韓東瀾平安。」
他猶自站在那裡,並未讓開,怔忪之間,維桑卻已繞開他,跟著侍衛出了門。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夜風掠過屋外竹枝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或許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話,江載初不自覺間,已經握緊了雙拳,胸口鬱結之氣竟難發洩,直到門口有人輕輕嘆了氣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載初這才發現景雲在門口站了許久,以他的聽力,竟也沒發現,可見真正有些失態了。
不過須臾,江載初已經恢復從容,只冷淡了聲音道:「你喚我什麼?」
「是,將軍。」景雲暗悔失言,忙道,「她願意交出劍雪麼?」
江載初卻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這兩日,朝廷有什麼動靜?」
「就那樣唄。朝廷分成兩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聲勢浩大,嚷嚷著要派人征討,不過最後拍板的,應該還是元皓行吧?」
江載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斷,長風城被奪,卻已拖了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實在有些古怪。」
景雲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江載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麼要說,只有你我兩人,還需顧忌麼?」
「將軍,這是你說的。」景雲深吸了一口氣,「這番話景雲忍了很久了。」
江載初略有些詫異,卻也淡聲道:「你說。」
「你說元皓行拖了這麼久沒有行動,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奪下長風城便趁勢追擊,以騎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進方是上策,你卻……為了她,拋下這裡整整數日。」
江載初怔了怔,一時間沒說話。
景雲已經瞧出他的臉色鐵青,只是話了說一半,斷也沒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適才維桑喝過的藥碗,放在鼻下輕嗅了嗅。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殿下,這明明便是消炎療傷的用藥,你又何苦這樣對她說?」
江載初面無表情聽著,卻一言未辯。
「劍雪雖好,卻到底是蜀人的死士,韓維桑交出來,殿下你敢用麼?」景雲頓了頓道,「你脅迫她交出劍雪,究竟為了什麼,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載初目光涼涼,只是看著景雲,聲音薄淡:「你說為了什麼?」
「你把她找回來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尋死?」景雲咬牙道,「你覺得用阿莊一人已經不夠,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籌碼多一些,她便不會輕易尋死,是麼?」
「夠了!」江載初驀然打斷他,「我留著她的用處,不用一一告訴你。」
景雲原本還要再說,卻見江載初臉色著實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氣便驀然間消散了,只單膝跪下,輕聲道:「將軍,此女禍國。」
他將自己的呼吸壓抑得很低,卻聽案桌後江載初呼吸聲,竟比自己粗重了數倍不止。
他知他終究還是無法說動江載初,只嘆了口氣,欲要離開。
「你心裡,是不是在嘲笑我,像個傻子?」江載初卻輕聲開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緒彷彿神遊。
「不敢。」景雲腳步滯了滯。
身後終究再沒有聲音,景雲離開時,大著膽子往後看了一眼,上將軍卻已經低頭看著那張輿圖,側顏如雕斫般冷硬,彷彿……並不曾問出那句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1:13
第二十一章 舊知(三)
夜愈發深了。
侍女悄無聲息地在上將軍手邊換上一盞熱茶,後退開三步,方問道:「將軍,子時了,要去薄夫人處麼?」
江載初自案卷中抬起頭,一口飲盡熱茶,淡聲道:「今日不去了,讓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廂房門口腳步頓了頓,隱約能看見坐在桌邊的人影。
並未敲門,徑直入內,韓維桑在燈下坐下,亦未回頭。
他便倚著門,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空氣裡彷彿凝聚著無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墜下,她微微動了動,輕聲道:「劍雪有無名四使總領,甲乙丙丁。甲使就是那日……死於你長槍之下的女子。另有三使,需要召喚時,才會出現。」
他淡淡「嗯」了一聲。
「劍雪的主人,只能姓韓。我自兄長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東瀾自然成為劍雪主人,除此之外,蜀人的死士,絕不會聽從外人調遣。」
「你這是在告訴我,沒辦法交出來麼?」江載初走至維桑身邊,但見溫柔暖色燭光將她小小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長長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這是劍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寫下。」維桑恭順站起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將軍若要驅動劍雪,只需用上邊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細看那套紛繁複雜的切口暗號,問道:「什麼信物?」
維桑右手手掌綻開,掌心是一塊一寸長短、色澤溫潤的魚形玉珮。
江載初從她手中接過,玉珮冰冰涼涼,雖是好玉,卻不見有何特異。
許是察覺他的疑惑,維桑拔下髮間一根銀釵,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鮮血湧在指尖,彷彿一團紅花驀然綻放。
她將指尖的鮮血擦在玉珮上,原本玉潤光澤倏然染上了一層血色,那些血液彷彿是活的,竟絲絲滲透進玉珮裡層去了。
「暗令,血玉,兩者缺一不可。」維桑輕聲道,「上將軍,這便是您要的劍雪。」
「只有韓家人的血,才能令這塊玉成為血玉?」江載初沉吟問道。
「是。」維桑答道,「晉朝開國之初,蜀地多巫人,善巫蠱,韓家先人能平定蜀地巫蠱之患,和血統中多少帶有巫術有關。」
她淡淡抬起視線,與江載初對視,平靜無瀾:「這些,將軍應該已經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縮,不過片刻,已經恢復平靜。
「劍雪門下雖是死士,但是也請將軍……勿要濫用。」維桑輕輕拜倒在地上,「請將軍答應。」
「起來吧。」江載初凝眸在她後背一瞬,揚手便將那張紙放在燭焰上燒了。
紙屑飛飛揚揚,如同黑色枯蝶翩躚起伏,維桑還跪著,有些震驚地抬起頭,江載初抿唇一笑,聲音從容道:「如今韓東瀾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有二心。至於劍雪……需要用到時,我自然會要你的血。」
維桑躊躇片刻,心中雖想問侄兒的下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略一遲疑的樣子被江載初盡收眼底,他卻並不追問,只往內室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早了,睡吧。」
這間廂房想來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維桑被勒令來此廂房內默寫出暗令時,便知道江載初並不打算僅僅以劍雪放過自己。在這裡的一個多時辰,維桑早已有了準備,可當他這樣開口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抖,倉皇間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卻是一軟。
江載初背對著她,彷彿對身後發現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是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寬衣。
維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後,雙手繞過去,小心解開他胸口衣結。江載初只一低頭,她的指尖修長柔軟,適才被戳破的那一下並未即刻癒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點上了一枚硃砂般的血點。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許是因為太過用力,她合身撲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因撞到胸口傷處,悶悶輕哼一聲。
也只是一聲輕哼罷了。
旋即再無聲響。
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透過薄薄的布料,一直傳到肌膚上,江載初微微閉著眼睛,屋中只聞燭火畢啵聲響,夜色無限綿長。
「你在發抖?」江載初的聲音穿透此刻靜謐傳來,分外平靜,「是怕我麼?」
維桑並沒有答話,卻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終於還是放開她手腕,她便順勢後退了一步,只逆來順受地低著頭,輕聲道:「是怕服侍得不稱將軍心意。」
那個類似擁抱一般的溫熱的觸感迅速消融,江載初抿著唇,眼角露出諷刺笑意:「像馬上那一次,你哭喪著臉,的確不合我的心意。」
維桑身子僵了僵,眼睜睜看著他在床上躺下,渾身上下卻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層疊這一層往外滲。
「是要我親自抱你上來麼?」他半靠在床邊,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維桑咬牙,走向床邊只有短短五六步,於她卻不啻於千山萬水,當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這般毫無廉恥的事吧?
他卻饒有興味地靠在床邊,彷彿在欣賞這一切,並不出聲打擾。
膝蓋剛剛屈起觸到錦墊上,身子便是一輕,江載初已經攬著她的腰,迫不及待將她抱起,放在床的裡側。單手撐在她的枕邊,他修長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來,維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強迫自己看著那張臉,依舊是那樣,劍眉星目,好看得挪不開眼睛,卻也籠著冷漠殘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具獵物罷了。
「當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記起那句話,可是此刻,這句話又這樣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實……你怎麼知道我不要那時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難以克制地低低說道,目光卻是渙散的,彷彿並不是在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江載初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可她的語氣這樣輕柔恍惚,他用力看著她輕微蠕動的唇,良久,目光變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頸上,一點點,慢慢地收緊。
「韓維桑,我問過你多少次,求過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時,又是怎樣答我的?」
她臉色發白,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卻又怎敵得過他此刻的暴怒氣力,只是徒勞地掙了掙,發出絕望嘶啞的聲音。
月光從窗櫺外落進來,透過層層床幔,他意識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時,終於鬆了手。
維桑雙手撫在脖子上,劇烈咳嗽起來。
他卻已經恢復冷靜,看著她滿臉通紅、咳嗽得渾身顫抖的狼狽樣子,輕聲笑道:「還敢不敢說那樣的話了?」
她縮在床角,拚命搖頭。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來,「睡吧。」
咳嗽了許久,方才止住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覺卻還在,維桑看著他微微張開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維桑終於還是靠過去,輕輕將頭放在他的手臂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年輕男人的呼吸輕緩平和,分明是交頸而臥,這樣纏綿旖旎的場景,可她心裡卻始終是涼的,又……怎麼安眠呢?如今他,大多數時候冷酷淡漠,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出難以克制的戾氣。可她……卻也只能這般承受。
江載初約莫是在兩個時辰後起來的。相擁著睡了一晚上,他除了將她抱在懷裡,並未再如何進一步動作。
維桑還在沉睡,乖乖地側著身,卷在被衾中一動未動。
江載初自行起來,穿上了外袍,出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還帶著晨起的慵啞:「韓維桑,以後日日給我暖床,你這樣夜不能寐,恐怕會撐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窗幔輕輕飄動。
維桑動了動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從被衾中坐起來,聽到門扣上的聲音,昏昏沉沉的閉了閉眼睛。
她確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門,身體才算鬆弛下來。
可她拚命將呼吸壓抑得這樣低,他竟然也知道她並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們還是在彼此防備吧?
維桑苦笑著慢慢躺回床上,傷後脫力睏乏至今,他不在的時候,她終於可以稍稍安心睡一會兒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1:24
第二十二章 舊知(四)
凌晨還是月明星稀,侍衛已經備了馬。江載初隨手牽過,翻身上馬,向永安門附近駐紮的軍營疾馳而去。
天還未亮,長風城籠罩著淡淡一層白霧,馬蹄聲敲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幾大軍營還在休息,只有巡邏士兵見到他,恭謹立在一旁行禮。
虎豹騎的主帳還亮著燭燈,江載初下馬,踢門而入。
卻見孟良倒是已經起來了,今日本就該他當值城牆守將,前次已被上將軍訓過,他倒不敢遲到誤事,正催促衛兵裝備鎧甲。一抬頭見到上將軍進來,倒是被唬了一跳,忙問道:「上將軍……」
江載初也不多說,順手從兵器架上抽了兩支長矛扔給孟良:「你的親衛,陪我練練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過來,卻扔給了身邊親衛,笑道:「你們小子好運氣,上將軍想拿你們練練手。」
親衛們手中持了長矛,站在練武場上,看著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將軍,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動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們別給我丟人,誰手中長矛能刺到上將軍衣角的,我重重有賞。」
江載初手中卻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長桿,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騎侍衛,笑道:「誰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為虎豹騎千夫長。」
他素來積威極重,雖是這樣說了,卻依然沒人敢動作。
江載初略皺了皺眉,手中長棍橫掃而出,帶出烈風一片,其中一名動作略慢了一些,沒有及時避開,被棍風掃到,往後翻了個觔斗。
餘下三人對視一眼,一咬牙,三柄長矛同時刺出,威勢驚人。
「不錯!」江載初低低讚了一聲,翻身避開,手中長棍如同蛟龍出海,速度快如閃電,卻已將其中兩柄挑飛。
「真他媽沒用!換人!」孟良看得著急,手一揮,又換了四人。
旭日初昇,練兵場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還沒爬著挪開,又有人被掃在地上,呻吟聲不斷。
這一場練兵驚動了幾大軍營,小半個時辰後,眼見自己的親衛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將連秀等人一併請了來,心中想的,大夥兒一起丟人,便也不怎麼算丟人。
親衛們依舊一個個在倒下,場中的上將軍卻並沒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眾將領紛紛咂舌。孟良更是低聲問剛剛趕來的景雲道:「他是不是那個……那啥……?」
景雲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滿。」孟良壞笑道,「薄夫人不是帶在身邊麼?」
景雲瞪了他一眼,揚聲道:「上將軍,差不多了——再練下去,便要誤了全軍操練的時辰。」
江載初放緩了動作,卻不料場中眾人廝殺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長槍沒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載初小臂處。他雖急身避讓,到底還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嚇得扔下長槍,呆若木雞站著。
江載初從天色未亮練到日出東昇,真正酣暢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個營的?」
「虎豹營。」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戰場上,我這條手臂便賠給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長!」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載初隨手將手中長棍扔給旁人,招呼眾人道:「你們自去練兵。」又將景雲招至身前,邊走邊道,「練完兵你同他們一道過來。」
他翻身上馬,景雲卻道:「上將軍,昨晚……」
江載初練得興起,渾身臉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帶著笑意。忽然聽他這樣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來,「我自有分寸。」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這般不眠不休找人練武,卻又是何時呢?景雲心中盤算追憶了一會兒,也只記得那還是他初初領兵征討匈奴之時,許是因為血氣方剛,打了勝仗難免得意。可現如今,上將軍一日一日間,威名盛熾,喜怒不動於顏色,可今日這一場練兵下來,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鬱結或是開懷……
可無論如何,還是那個女人的緣故。
景雲驀然間想到往事,卻不知將來會如何,亦只能輕嘆一聲,抿唇不語。
維桑只覺得淺眠了一會兒,便被門口的爭執聲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當下索性披衣起來,一開門,卻見到未晞攔在門口,正被兩個丫頭扭著,另一個年長些的一大耳刮子正要扇過去。
維桑皺了皺眉,輕聲道:「住手!」
聲音雖輕,卻極有威嚴,那三個丫頭不由自主的停手,望向身後。
未晞趁勢跑到維桑身邊,氣道:「姑娘,她們硬要闖進來——」
維桑已經見到薄姬站在不遠的地方,唇角微抿,那雙美目正望著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恨意。
她怔了怔。
「你還叫她姑娘?」薄姬冷冷笑道,「上將軍都收了她,總該叫聲夫人了吧?」
維桑凝睇著這渾身上下皆是醋意的美人,又或許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開了目光,輕聲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腳步輕抬,徑直進了屋內。昨晚她得知江載初留了人宿在廂房,一時間難以置信,她受江載初獨寵近兩年,首次嘗到被分寵的滋味,原本就酸澀難當,一大早便過來要見江載初——未想到他已去練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內。
原來還是她。
薄姬見她面色蒼白站在那裡,容顏雖憔悴,卻也帶著楚楚動人的姿態。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師之名進入府中,扮成謀士的樣子,更是步步經營,到現在上將軍竟留她在廂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將軍呢?」
維桑卻只是看著她,眼前的年輕女子穿著藕荷色襦裙,鬆鬆綴著望仙髻,雖未施脂粉,卻也美得清麗動人,那雙眼睛裡……更是翻湧著各式各樣的情感,如今她能讀出來的,便是憤恨。
自古女人爭寵,無不將自己掩藏在溫婉順和的面具之下。江載初是該有多寵一個人,才能允許她將種種情緒不加掩飾的表達出來呢?
彷彿是有什麼東西爬過了心口,維桑勉力收斂起情緒,笑了笑:「我也不知——」
話音未落,薄姬卻轉過身,狠狠道:「別以為將軍一時寵幸你就敢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
維桑笑了笑,彷彿事不關己道:「夫人若能勸得將軍……將我放離此處,我也感激不盡。」
她尋尋常常的語氣,聽在薄姬耳中,卻不啻於極大的諷刺。
薄姬一時氣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雖是女子的力道並不甚重,卻恰恰推在她傷口的地方,維桑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劇痛,一時間竟再也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你——你還裝柔弱!」薄姬更是怒極,正欲再上前斥罵,門口丫鬟卻喊道:「夫人,上將軍回來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糾纏,轉身便去尋上將軍了。
屋內未稀連忙跑上來扶起維桑,幾乎要哭出來:「姑娘,你沒事吧?」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強把那陣劇痛壓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來。」
未晞將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開衣裳,卻見先前敷著藥的傷口,原本結了淺淺一層痂,此刻又盡數裂開,鮮血正緩緩淌出來,觸目驚心。
未晞嚇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來:「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載初將將從熱水中站起來,身後便有一雙柔軟手臂將他抱住了。
溫熱的觸覺讓他回憶起昨晚,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很快意識到是誰在抱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手,他淡聲道:「怎麼了?」
她卻不依不饒,手中雖拿著白色軟布,卻也未替他擦拭身體,只哽咽道:「將軍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麼?」
江載初轉過身,薄姬微紅了眼眶,有些執拗地盯著他看,一字一句道:「將軍,你還,喜歡我麼?」
他的臉上原本帶著幾分淡漠似的不經意,驀然聽到這句話,「你還,喜歡我麼」……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只是語氣溫柔了些,抬起她下頜道:「什麼事不開心了?」
薄姬見他並未生氣,膽子便大了些,雙手纏在他頸間,嗔道,「你不是收了別的女人麼?」
如今她全身皆緊緊貼著他,薄料長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熱氣一熏,更是曲線畢露。她又是一意要討好鬧他,纖細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壯的腰身處廝磨,又順勢踮起來,去親吻他的唇。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1:36
第二十三章 舊知(五)
江載初站著不動,一手扶著她的肩膀,由她輕喘著吻在唇上,良久,卻不輕不重推開她,沉聲道:「別鬧了,景雲他們還在等我。」
薄姬驀然被推離,重重咬了咬唇,幾乎要哭出來。
他卻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門口,方回頭,皺了皺道:「 你不要去見她。」
他說的是那個女人。
屋內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內的水還帶著白色霧氣,正裊裊飄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還是在鄉下田間勞作的採桑女。
聽阿爹同鄉里鄰間聊起來,說是這江南府變了天,有人帶著造反了。當時她還不甚明白造反的含義,卻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親不會被抓去當兵。
結果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並未有什麼變化。照例是在春日採桑,餵給蠶寶寶們吃。倒是聽說帶著造反那人傳了道命令,將稅錢和徭役皆減輕了。省下的錢,或許能央著阿娘給自己買盒胭脂呢。這樣想著,每日去桑林中採桑,也分外高興了些。
那一日春光極好,她和鄰里姐妹們一道出門,因穿著母親的褲子,式樣老舊了些,怕被姐妹們取笑,便兩根細繩綁在了褲腳處,走路也輕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時候,數匹駿馬極快地從身邊掠過,揚起漫天飛塵。
她被嗆得轉過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詛咒著那些騎馬的人,卻不易一匹黑馬去而復回,直直衝自己而來。
她從未見過這般高大的駿馬,清亮的嘶鳴聲中,它揚起前蹄,在她以為一定會踢到自己的時候,卻穩穩地停住了。
馬上的年輕人輕袍緩帶,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頭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而他的身後,皆是回身追來的騎兵侍衛們,退開大約兩三尺的距離,拉開成兩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驚魂未定,卻對上那雙深邃明亮的雙目,驀然間緋紅了臉頰。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年輕男人……只是,臉色蒼白了一些,神情卻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麼?」收斂起那些目光,他輕聲問道,聲音悅耳且低沉,是一口標準的官話。
「爹娘叫我阿蠻。」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訴了他。
「好,阿蠻,你……願意跟我走麼?」他淡淡笑著,目光落在她一身並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陌生人說:「可我有了婚約。」
年輕人輕輕扶著胸口大笑起來,直到雙頰上泛起紅色,「有了婚約又如何?」他俯下身,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那一籃未採完的桑葉落了滿地,四散飛揚。
那是她是第一次騎馬,嚇得一動不動。
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阿蠻,你只要跟著我便好。」
那樣深沉卻又悵然的聲音,幾乎令她覺得,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寵愛她。
將她帶在身邊,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勞作,過上了以前從不敢想的日子。
一開始拘謹,到後來慢慢地有恃無恐,她覺得這樣的幸福和幸運,來得實在太過輕易。十多年未曾這樣的被一個人寵著,她自知常常做些刁蠻的事,並不是她天生刁蠻,只是想試探他的底線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會生氣,眼神看著她,更像是看一個孩子。
現在,他皺了眉,聲線冷淡:「你不要去見她。」
薄姬手一鬆,軟布啪的一聲,落在水池內。
此時的書房內,江載初推門而入,麾下諸將皆已齊聚,一時間沒了聲響,只聽聞他腳步不急不緩走至案前,指著輿圖,沉聲道:「我已考慮清楚,大軍明日開拔,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戰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更遑論其餘老沉持重的將領,心中顯然皆有無數疑慮,只是憚於上將軍威嚴,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
江載初將諸將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抿唇輕笑,修長指尖觸在羊皮紙製成的輿圖上,沿著山巒起伏、河流彎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輕聲道:「兵分兩路,這便是第一軍出兵的路線。」
「這,這不是繞了很多路麼?」孟良皺眉道「上將軍,最短的路線,應當是從長風城出,一路經寅水、太原、雁門,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線,卻不是最快的。」江載初目光巡視眾人,顯然並非在對孟良一個人講,「太原雁門皆是易守難攻之地,雖說並非打不下來,卻足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而這一條路,雖然難行,卻少有人經過,守將及兵力也不足為慮。」
「我們的騎兵足夠精良,快速突進,十五日內就可抵達皇城之下。這時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時的太原、雁門、平城等地軍隊開拔往皇城,守備空虛,第二軍從孟良講的這條路行軍,當可輕鬆取下這數個關口。」
「此時數支軍隊必然回趕,騎兵繞過皇城,前後夾擊,先將這幾支軍隊剿滅。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這樣啊……」
諸人皆是帶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頓開——這條路不是沒人走過,卻是從未被人用作兵道。
輕輕感嘆聲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卻是一句:兵行者詭,眼前這舉重若輕的男子,卻著實是這兵道的大家。
「上將軍,我還有一事不明。」關寧軍統帥連秀踏上半步,「原本我們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時機。為何卻又要拖了這幾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呢?」
江載初面容平靜如水,似是輕輕掃過了立在一旁的景雲,開口道:「我特意給朝廷留了這幾日的時間。」
「若是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絕無二話,定然即刻調兵遣將前來圍堵。若是給了他們幾天時間……」江載初唇角露出諷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會起矛盾。」
景雲一直沉默著,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載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兄長周步銀如今是丞相,為人傲慢狂妄,卻因是外戚,且控制著小皇帝,權勢滔天。青年官員的首領元皓行心思縝密,手段周全。兩派之間爭執不斷,常常勢同水火。
江載初取下長風城,並未即刻北征,並非為了女人沖昏頭腦,失去戰機。
相反,他是刻意留給朝廷這兩派內訌的時間,坐收漁翁之利。
這般一想,昨晚自己實在是太過唐突,也太過淺薄了。
「關寧軍的騎兵,我素來信得過。」江載初笑著指了指連秀,「阿秀,你跟著我,咱們辛苦點,皇城下跑一趟。」
連秀雙眸放光,大聲道:「是!」
「至於第一軍,景將軍,交給你了。」他淡淡抬起頭,望定景雲,「我會將虎豹騎神策軍整編後交給你,第一軍七日後出發。」
能夠感受到同僚們羨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雲只覺得氣血激昂,單膝觸地,低聲道:「定不辱上將軍期望。」
他想起剛起事那個夜晚,江載初與他商討佈陣,末了輕道:「阿雲,連累你跟著我,腦袋說不定也會不保。」景雲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時間,上將軍麾下良將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將軍將性命託付出去的,也不過一個景雲罷了。
軍令已下,後續籌備糧草、繪製行路圖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領去,江載初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聽到侍衛來稟報:「厲大夫看過了韓姑娘,在門口等著。」
厲大夫原是京中老御醫,告老還鄉之後回到江南。又因為江載初起事,老人家不請自來,笑眯眯把著鬍子道:「殿下,您幼時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現如今,可還用得上這把老骨頭吧?」
老人家醫術精湛,江載初素來敬重,見他一步一搖地進來,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傷怎麼樣?」
「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厲大夫橫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紅痕,胸口的傷好不容易結痂,又裂開了。」
江載初沉默不語。
「不過這些都是外傷,也都能治。」老人話鋒一轉,「你可知她體內有些怪異?」
他怔了怔:「什麼?」
「老夫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對,可按理說女子的寸脈尺脈總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脈極為怪異……」老先生皺了皺眉,「總之,這種脈象的女子,將來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載初輕聲重複一遍,「是她……體質如此麼?」
「不。」老人搖頭道,「這才是詭異之處。我瞧著她的寸脈似是被什麼壓制住,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卻絕不是尋常用的金石藥物。或許是,蠱吧。」
心中瞬時有鬱結,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江載初沉默良久,方問道:「先生,這樣的體質,能調理好麼?」
「姑且一試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1:48
第二十四章 舊知(六)
送走了厲大夫,江載初走至廂房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裡邊的低語聲,似是有人在低聲抽泣。
他皺了皺眉,手扶在門上,便沒有用力推進去。
一念之間,卻聽到維桑的聲音,雖然虛弱,卻是安靜的:「未晞,別哭了……我沒事。」
「怎麼沒事呢?那麼大一個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該攔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沒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斷斷續續道,「我現在睏極了,你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著呢……」
驀然間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給姑娘看藥,姑娘睡一會兒。」
哭的並不是她……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卻不知為何,心底鬆了口氣,卻又空蕩蕩的無所著落。她早就不會哭了,哪怕昨晚差點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著他,一意的忍受。
江載初恍然間記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劍瀝寬,趁著他不在時偷偷抽了出來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長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還被劍氣割破了手指。
他鐵青著臉走近,她卻以為他要責罵,一抬頭的時候便含著淚水,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明知割破手指沒那麼痛,也明知她不過在裝可憐,可竟然還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樣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淚,無奈道:「手指給我看看。」
至今還能記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卻又十分靈動。
並不是現在這樣,隱忍沉默,叫他再也窺測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開了門,卻見上將軍立在門口,倒是嚇了一跳,正要行禮,卻被制止了。上將軍微微頷首,並無什麼表情:「她還好麼?」
「剛剛睡著。」
他點了點頭。
「將軍……要進去看姑娘麼?」未晞還記得昨日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一時間不敢離開。
他並未回答,似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
長風城內諸大軍營兵馬開始調動,街道上人馬往來不絕。
神策軍主營,江載初坐上座,手中展開輿圖,與景雲低聲商討數個關口如何突進。
正午至深夜,期間簡單用了餐,江載初將自己所慮詳細告知景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更多的,卻是要依仗統帥的經驗和判斷。
「上將軍,我卻有些擔心你……」景雲擯退了侍衛,低聲道,「關寧軍雖精銳,到底不過三萬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軍圍剿過來……」
江載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強攻,有硬仗要打,關寧軍也綽綽有餘。」
「或者,還是您帶著第一軍,我來帶第二軍。」
「這次騎兵只求一個快字。我曾帶著神策軍在荒漠追擊匈奴九日九夜,騎兵突擊經驗,我比你們都更熟悉些。況且,遣你去奪關,我亦經過思慮,行兵佈陣上,你習的是最正統的兵法,軍中無人能勝過你,再合適不過。」他輕輕搖頭,「畢其功於一役,阿雲,若是順利,以後便不用這般顛沛流離四處征戰了。」
景雲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由衷的信服,輕聲道:「是。」
「還有件事。」他頓了頓,「交給別人我並不放心。」
景雲心中隱約猜到了,卻不說破,只道:「將軍請說。」
「我揣測元皓行的反擊,除了就地圍剿,還有一個……就是直搗後營。」江載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輕微上挑,眼神明銳,「長風城,或許會是他的目標。」
「你是說他可能不管兩支軍隊,直奔這裡而來?」景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一細想,卻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風,皺了皺眉,「那怎麼辦?」
「兩軍動作要快——至於這裡,你派人將女眷老弱送回後方。」
「女眷?」他頓了頓,有意問道,「都送回去麼?」
江載初站了起來,「她留在這裡調理身子,過兩日我會讓人送她過來。」
景雲並不問「她」是誰,額角輕輕一跳,追問道:「送去哪裡?」
「我身邊。」江載初簡短道,「劍雪能護住她,我另從親衛中選了幾人,還需神策營中數人,你知道就好。」
「將軍——」景雲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行軍打仗帶著她,實在諸多不便。」
有夜風從營帳外捲進來,燭火明滅,年輕男人狹長明秀的雙目輕輕眯了眯,卻終究還是黯了些,終不復指點萬軍時的從容。
他彷彿沒有聽到那句話,直到走至營帳門口,方才聽到景雲又說了一聲:「將軍,我將她送至後方,日夜讓人看著……這樣呢?」
「她若是不見了呢?」他腳步頓了頓,並不回頭,「我輸不起這第二次。」
將軍府靜悄悄的,江載初走進廂房,未晞原本靠在桌邊守夜,一個激靈便醒了。
江載初示意她出去,徑直走至床邊。
維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邊坐下,許是床榻有輕輕一動,她甚是警醒,立刻睜開了眼睛。一抬眼,方見到是江載初,她掙扎著便要爬起來。
他不輕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聲道:「韓維桑,你究竟對你自己做了什麼?」
她睜著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長睫柔軟而微翹,彷彿並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俯下身,愈發得迫近她,「你身上帶的,抑制寸脈的,究竟是什麼?」
維桑倏爾微笑起來,聲音謙卑而柔和,「這不正是合了將軍的心意麼?其實昨日,你不必給我喝那碗藥——因為我本就無法受孕。只是……卻也沒有機會告訴將軍。」
他的瞳孔有輕微的收縮,唇角冷硬地抿起來:「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維桑終究還是慢慢坐起來,目光垂下,輕聲道:「我對自己做了什麼,與將軍有何干係?這不是將軍所要的麼?」
他的眸色正一點點的變緊,濃黑,凝濯,忽得變成勃發怒氣,「你何時在自己身上種下的?如何拔除?」
「出蜀之時。」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中,卻未帶著絲毫情緒。
「三年前?」
「將軍說得不錯,我不配有將軍的孩子。」她輕輕揚起唇角,笑容微薄卻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與固執,「可是一個蜀人,卻不該,也不會懷有晉人的孩子,不是麼?」
清脆的啪的一聲——
他揚手揮去,下手亦不輕,維桑臉頰紅腫了半邊,唇角裂開,細細一道鮮血滑下。
她卻不避不閃,只是輕笑,彷彿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
江載初冷冷看著她的臉,一字一句道:「韓維桑,為了你這句話——將來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們川蜀之地,男為奴,女為婢,永世不得翻身!」
終於還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著修長的背影漸漸離開,維桑卻慢慢攏起雙腿,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未晞匆忙奔進來,小心翼翼打量維桑,輕聲道:「姑娘,你……在哭麼?」
她慌忙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沒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鮮血,「上將軍他……打你了麼?」
維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後卻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難過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卻不肯,仔細聽了聽外邊的動靜,方才問道:「外邊出了什麼事麼?」
「不知道,跑來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輕聲道,「姑娘,我聽到……適才上將軍的那句話了。」
維桑怔了怔,「哪句?」
「男為奴,女為婢……」
維桑見到她擔心的眉眼,只輕輕地笑了。
她身上處處負傷,眉宇間又時常鬱結,這是未晞頭一次見她笑得這般舒心——彷彿是一朵花,在滿是塵埃的土上綻開了一朵花,這一笑的風華,又遠勝人人讚譽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麼?」她忽然輕聲問道。
「我記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醬呢。」未晞心情竟也好轉起來。
「總有一日,咱們會回去的。」她喃喃地說,「不會有人再欺負咱們,不會有人逼阿娘阿嫂繡到雙目滲血,不會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卻又覺得,這樣的姑娘,又是她從未見過的。
這般頑強,又這般好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2:03
第二十五章 舊識(七)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維桑梳洗時,咕噥了一句:「怎的外邊多了這許多侍衛?」
維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裡站著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許是江載初換了衛隊。
「讓我進去見上將軍!」
門口忽然響起女子聲音,未晞立時警覺,低聲道:「又是她,姑娘你別出去。」
維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倚著窗邊聽了一會兒,那聲音卻越來越大,直欲闖進門來。想來這麼多侍衛也知道薄夫人是將軍最寵幸的女子,也不敢對她如何阻攔。
片刻之後,門外動靜小了些,卻聽見男子清冷卻有禮的聲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處喧鬧?」
「上將軍為何要將我送回後方?」薄姬的聲音收斂了些,卻依舊不肯罷休,「我要親自找將軍問清楚。」
「上將軍已經不在長風城了。將軍走前吩咐人將你送回後方,亦是為了你的安危,還請夫人勿讓我們難做。」
「那她為何能夠留下?」薄姬怒道,「她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雲沉默了片刻,回道:「韓姑娘身上有傷,不宜挪動。」
薄姬驀然指向維桑,「她能下地,能走動,有什麼傷?」
景雲見到維桑,只略略點了點頭,轉而對侍衛道:「送薄夫人回去,馬車半個時辰後出發,不得延誤。」
「我要見上將軍。」薄姬卻彷彿沒有聽見,怔怔地站在那裡,「他說過,無論何處都不會拋下我……」
維桑無聲地打量這個年輕女人,她今日是細心裝扮過的,髮髻結得活潑可愛,原本寬鬆飄逸的裙褲,卻拿紅繩縛住褲腳,嬌俏甜美,如今卻紅著眼眶,站在那裡,只是不肯走。
「上將軍走了麼?」她問景雲。
景雲並不想同她說話,只生硬點了點頭。
「那我也去後方吧。」她不欲她難做,低聲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雲脫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懟的眼神,頓時覺得頭大,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道,「你的傷不能長途行路。」
維桑怔了怔,也不欲糾纏下去,轉身回房。
身後的喧鬧聲漸漸小了下去,大約景雲到底還是將薄姬勸走了,她卻看了一眼如今空無一人的書房,江載初竟真的已離開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邊,喝水的時候才覺得味道有些古怪,維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這才發現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剛熬好的藥。
「姑娘一氣喝了吧。」未晞笑道,「剛剛煎好呢。」
她捏著鼻子喝了下去,卻見門口景雲大步進來,看著她將藥喝完,方道:「將身子養好,再過上十餘日,我會讓人送你過去。」
「去哪裡?」
「將軍那裡。」他平靜道,目光卻深深地在韓維桑身上臉上輾轉,似是在仔細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維桑怔了怔,「我會與他添許多不便……」
「這點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雲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維桑沉默下來。
「韓維桑,我若是他,見你之初,便已殺你百次千次。」
維桑並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唇角帶出一絲笑來,卻又牽動昨日裂開的傷口,密密帶著刺痛:「那麼,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的一樣。」
景雲清亮的眸色中劃過一絲怒氣,最後卻忍了下來,「這一次,你莫要再辜負他。」
她靜靜望向窗外,輕聲道:「我欠他多少,總歸,我會一一還他就是了。」
疾行數日,關寧軍騎兵精銳的前鋒已經抵達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個時辰,數萬人馬並未埋鍋造飯,只是在細雨中無聲地吃著乾糧,就著冰涼的雨水,靠著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傳來了命令,不能耽擱,即刻前行。雨勢漸漸變大,道路變得泥濘難走,騎兵們下了馬,默不作聲地牽著韁繩往前走。這樣艱苦的行軍,卻並沒有人出聲抱怨。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他們的統帥在最前邊,一樣淋著冷雨,啃著石頭一般的乾糧。
「京師傳來的密保。」連秀勒住馬韁,將一粒蠟丸遞給江載初。
雨水越來越大,彷彿是將天幕傾倒下來,江載初接過蠟丸,驅馬行至一棵柳樹下,命左右點亮了火摺。
捏碎蠟丸,裡邊紙上卻只有一句話: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過柳樹枝葉落下來,很快便將字跡打濕,墨團糊成一片。江載初收攏掌心,沉吟著沒有說話。
「還有一封。」連秀趕至他身邊,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遞上一張蓋著封印羊皮紙卷。
封泥上印著金烏的圖案,他撕開後看了一遍,臉色漸漸凝重。
「將軍,上邊說的什麼?」連秀察覺到他臉色有異,追問了一遍。
「景雲那邊動身了麼?」
「前日開拔。」
江載初凝視那道幾乎劃破長空的閃電,忽道:「奪下長風城至今,已經過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可當此時,除了一力奮進,並無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軍上馬,明早務必趕到淮州境內。」
關寧軍接到命令,但見黑甲翻騰,騎兵們默不作聲地翻身上馬,綿綿不絕的隊伍彷彿是一條覺醒的巨龍,由前及後,在暗夜中向前方奔馳。
巨雷聲響,滾滾而來,而閃電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視線彷彿被那那長長的閃電灼傷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江載初猛地勒住馬,竟覺得風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識喊道:「連秀!」
「在!」
「你帶上我的親衛營,即刻回長風城,去將韓姑娘接出來!」他面沉如水,握緊手中韁繩。
「即刻?」連秀怔了怔。
「馬上回去!」江載初唇角緊抿,雨水從臉頰邊滾落,線條冷峻。
「上將軍,你的親衛營從不離身——還是我從關寧軍抽調些人……」
江載初卻並未聽他說完。
他的身後一支數十人的騎兵已經出列,駿馬低著頭,打著響鼻,呼出的白氣在雨夜中團成一圈又散開,騎兵們一色玄色鎧甲,靜默無聲。這支親衛從神策軍中精選而出,六七年前就開始跟著上將軍,平日裡悄無聲息,也不見蹤跡——卻如一團暗影,寸步不離。
「無影,跟著連將軍回去,務必把她接回來。」
此時的長風城亦是疾風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牆上值守,因為幾大軍營都在數日間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顯出幾分寂寥空闊。
雨越下越大,將城頭的火把幾欲澆滅。
士兵往城牆上的箭樓屋簷下躲了躲,試圖稍稍避開這雨,然而轉身的一瞬,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城牆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儘管也被雨水攪得搖搖欲墜,卻在暗夜之中,如同無數野獸的眼睛,瑩瑩發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返身衝進箭樓,拚命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
肅穆低沉的聲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迴蕩。
維桑胸口的傷已經漸漸地好了,卻被這一晚上風雨聲催得睡不著覺。
未晞奔了進來,大聲道:「姑娘,不好了!敵人打過來了!」
甫一進屋,她就看見維桑站在窗邊看著遠處城牆,身上卻已穿好衣裳,神容鎮定。
「姑娘,說是敵人在攻城呢!」未晞嚇得有些發抖,「……怎麼辦?」
維桑回過頭,撫慰般對她一笑,「別怕,咱們不會有事的。」
她只簡簡單單說了這句話,未晞卻覺得鎮定下來,彷彿瞬間拂去了慌亂。
「韓姑娘。」屋外有人敲門,聲音極是有禮。
維桑示意未晞去開門,進來一身鎧甲的士兵,恭敬道:「長風城有敵軍來犯,末將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麼?」維桑輕聲問道,「是什麼人來犯?」
「這些末將不知。」那人只道,「姑娘這便跟著走吧。」
待到走至將軍府外,才發現門前街道上已經站了數十人,為首的男子將韁繩遞給韓維桑,問道:「姑娘可會騎馬?」
維桑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又問未晞:「你會騎馬麼?」
未晞搖了搖頭。
「來,和我共乘。」維桑向她伸出手。
那軍官卻將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馬前,清斥一聲:「走!」
他們前行的方向是往東北,經過城中一個路口時,維桑忽然勒過馬頭,徑直從隊伍中穿過,一夾馬匹,往城頭奔去。同行的侍衛們顯然不知道她的騎術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馬追上去。
維桑奔至城頭遠眺,卻見大雨之中,城門北向的攻城之戰已經開始。城牆下是望不到盡頭的火把光亮閃爍,雲梯正密密架起,箭矢如流星般在空地上穿梭。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
維桑終於看得清楚,敵軍之中,帥旗迎著暴風烈雨並未墜下,寫的是一個「元」字!
轟隆隆的聲音從遠及近,連堅固地城牆都微微顫抖。
「是元皓行麼?」她眸中露出訝色,喃喃道,「怎麼會是他統軍?」
「韓姑娘,城樓危險!」侍衛終於策馬奔近,攔在維桑身前,擋住了視線道,「姑娘,快下樓吧!」
「我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誰長途來襲。」維桑抱歉一笑,「我這便下去。」
「守城大將是誰?」維桑忽然問道。
「洪陵將已經在受到攻擊最為猛烈的北牆上督戰。」
「那我們出得去麼?」
還未等到回答,東北方向已經馳來一隊軍士,口中高喊:「快!要出城的趕快!」
離開之前,江載初果然已經全盤佈置妥當,只是……他有沒有預料到元皓行千里奔襲,直取長風呢?若是預料到了,他又會如何反擊?長風城又能不能抵禦攻擊?
維桑心中轉過萬千個念頭,奔至東北城門下,城門已經打開一個小口,恰能容一人一馬通過。維桑正要上前,卻被拉住了馬韁,那名侍衛肅然道:「姑娘,以防萬一,我們的人先出去。」
侍衛們出去了三分之二,他才放開韁繩,示意她先走。
滴水不漏。卻不知防的是城外敵軍,還是她……
維桑心中瞭然,卻並不說破,順從地策馬而出。
身後城門緩緩合上,似乎也隔斷了慘烈的攻城防守戰役,而他們沒有片刻的停歇,直奔東北而去。
將近一夜的疾馳,快天亮的時候,雨終於漸漸止歇。
「前邊有廢棄的廟宇。」
為首的侍衛揮了揮手,「便去那裡歇上半個時辰。」
維桑並不知道這是哪裡,只是叢林掩映,茂林修竹間,那座破落的土地廟也只有幾片黑瓦遮蔽著。佛像早已傾倒,蛛網四結,走進去便是一片嗆人的味道。
「姑娘,騎馬怎得這般難受?」未晞坐在維桑身邊,低聲抱怨道,「好像……都裂成兩瓣了。」
維桑無聲地笑了笑,「習慣就好了。」
「會有人來追殺咱們麼?」未晞往那火堆靠近了些,雖是夏日了,卻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她凍得有些哆哆嗦嗦,「姑娘,你怕麼?」
維桑抱著雙膝,耳邊是柴火燃燒時的畢啵聲響。
「……你怕麼?」
那時他躺在自己懷裡,渾身都是血,那麼多傷口……她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處幫他止血。
可他回過頭,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聲線溫和鎮定,「你怕麼?」
她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終於說,「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2:14
第二十六章 舊識(八)
從回憶中驚醒,維桑笑著撫了撫未晞的肩膀,「別怕,不會有事的。」
——話音未落,廟外卻響起了尖銳的哨聲。
維桑豁然起來,卻見侍衛奔進,急道:「韓姑娘,即刻上馬,往東北走,會有人接應——」
門外已經有稀稀疏疏的箭矢射來,侍衛們全都一應而起,看樣子會留下一半迎敵,另一半則護送維桑離開。維桑與未晞共乘一騎,跟著數名侍衛往東北方向急衝,身後已經傳來近身肉搏的廝殺聲,想來敵人來襲的速度極快。
一口氣奔出了十多里,斜斜一支箭矢射來,就在維桑身側的一名騎兵中箭,從馬上摔落下來。馬匹受了驚嚇,往前狂奔,卻將那侍衛的身子拖在一側,鮮血四濺。
「這邊也有敵軍!」
侍衛們抽出了長刀,護在維桑馬前,撥開第一輪箭陣,為首那人回過頭,沉聲道:「往前跑。等解決了這一批,屬下等會趕上來。「那陣箭雨已經過去了,地下凌亂的箭支,以及開始負傷的侍衛,都昭示著這只是開始。不遠的地方,應該有更多的敵人正在聚攏,準備圍殲。
這或許也意味著,留在那座破落的小廟中伏擊的侍衛們,也已經盡數陣亡。
剩下的人不多,不過二十多人,可是他說出這句話時,卻如同一堵銅牆鐵壁,無聲地帶有一往無前地強悍氣息。
維桑眸光在這個至今她還不知道姓名的侍衛臉上停駐半瞬,微微頷首,「保重。」
身後的未晞還在發抖,此刻維桑分不出精力安慰她,只是控制著身下駿馬,躍過一條小溪,忽然間又勒住了馬頭。
「姑娘,怎麼了?」未晞嚇得一哆嗦。
維桑卻輕盈地翻身下馬,將馬韁放在未晞手中,「你在這裡等我,哪裡都別去。」
未晞還未來得及說話,維桑便已經撥開樹叢,往深處去了。
一路往裡行走,橫七豎八倒了不少的屍體,從衣著上看,有自己人,也有敵軍。
維桑擯住呼吸,將腳步放輕,終於看到前邊的人影,以及哭喊廝打的聲音。
「啪」的一聲。
腳下踩斷了一根樹枝,那名士兵轉過了臉,先是看到有人,手下動作便頓了頓。旋即才發現又是一名女子,倏然間放鬆下來,笑道,「又來了一個。」
他的身後,卻是個女人,趁機往後退了幾步。
維桑慢慢走上前,那士兵迎上來,扭住維桑的手臂,刺啦一聲,撕下了她長裙上一條布料,正欲將她綁住,因見她並無絲毫放抗之意,倒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卻只是這樣一眼,他手中動作慢了下來,一絲光亮,冰涼之意在喉間滑過,瞬間,大蓬鮮血飆射出來,他嗓中發出荷荷的聲響,悶聲倒地。
臉上還濺落數滴鮮血,帶著溫熱黏稠的觸感,維桑也不抹去,徑直走過去,一把拉起了那個衣衫凌亂的女人,沉聲道:「快跟我走!」
薄姬還記得那個男人撲過來時,身上帶著汗水混合血水的惡臭,她想過要死,可衛隊盡數戰死,身邊連武器都沒留下。他的手已經伸到了自己胸口,衣襟已經被扯開,又聽到了腳步聲。她曾聽過有女眷在戰場上被敵軍羞辱,卻未想到自己也會輪到這樣的厄運……只覺得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未想到竟有人來救她。
而那人,卻是韓維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昏昏沉沉間問道。
「你的首飾落了一地。」維桑不欲多言,只是催促她腳步快一些,「快點,這裡隨時還有人來。」
走出了小林子,未晞還牽著馬,焦急地張望著,見到她出來,鬆了口氣:「姑娘你回來了!」她看清了維桑身後帶著的女人,眉目沉下來,「姑娘,你要帶她一起走麼?」
許是陽光倏然間落下,薄姬忽然間被驚醒了:「你——你殺了人?你剛才使了什麼法子,殺了那人?」
維桑皺了皺眉,心知她受驚嚇太過,也不在意,只道:「未晞,扶著薄夫人上馬。」
未晞雖不情願,卻也只能伸出手。
薄姬卻用力推開了她,長長的指甲在未晞手臂上化出血痕,尖聲叫道:「滾開!別碰我!」
維桑皺了皺眉,「這個當頭你再發瘋,我就把你扔下,你自尋活路吧。」
許是想到了剛才衛隊被全殲的場景,薄姬瑟縮了一下,「你……你為什麼救我?」
「你是他的女人,我便不能看著你被糟蹋。」
薄姬怔了怔,慘白的臉色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維桑卻毫不在意,將韁繩交到未晞手中,「這匹馬負荷不了三人同乘,你們往東北走,會有人來接應。」
她轉而望向薄姬:「你會騎馬麼?」
薄姬只是死死盯著她,卻不開口。
「未晞,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昨日騎了半宿,剛才我又一路帶著你,你如今總會一些了吧?」維桑語氣沉緩而溫柔,「你帶著薄夫人,往那邊走,不要停下。」
「姑娘你怎麼辦?」未晞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你和她一道走吧,未晞留下來!」
「不許哭!上馬!」維桑表情轉而變得肅然,未晞瞧著她的臉色,竟不敢違抗,爬上了馬背。
「你也上馬!」維桑親自伸出手去扶薄姬,她終於驚醒過來,大聲喊叫:「你算什麼東西?我,我不要你救!上將軍會來救我的!」
維桑冷冷看著她,忽而一笑。
薄姬從未見過這個年輕女人這般的笑容,在這之前,她總是低著頭的,謙卑,收斂,忍辱負重。可是現在,她卻彷彿變了一個人,微微仰著下頜,笑這樣驕傲,眼角隱露出的輕蔑,似是對她的,卻又依稀不是——更確切的說,她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間明白過來,之前韓維桑對自己的退讓,並非因為恐懼,只是因為……漠視。
心頭狠狠被剜了一下,她想要說什麼,去打破此刻心底的脆弱,維桑卻收斂了笑意,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你的上將軍江載初,或許是你視若珍寶的男人,可我並不稀罕。」維桑一字一句,眸色清冷,「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麼?知道那是怎麼來的麼?你又知道他為何反出晉朝?」
薄姬怔怔看著韓維桑,她的面容平靜,可氣度清貴至極。一字一句看似荒謬,可她心中……心裡隱隱約約,竟然覺得她並沒有騙自己。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麼?」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維桑頓了頓,眉梢微揚,無聲淡笑:「你要知道,我救你,並非為了你——」
「只是因為,江載初還能願意這般寵你,是他心未被我傷絕,你於他,還有些用。」
她唇邊滑過一絲苦笑,卻吞下最後一句話,用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音道:「這一輩子我欠他的,不過是盼他莫要再心寒。」
一句句的話語,卻比昨晚無聲的驚雷更為令人膽顫。薄姬用力咬著唇,分明她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女人,可她卻覺得,在這一字一句中,自己卑微到了極點。
維桑卻不再多言,用力在馬臀上拍了一下,清聲斥道:「快走!」
馬匹嘶鳴一聲,躍蹄往前而去。薄姬緊緊抱著未晞的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韓維桑就站在泥濘的地上,髮髻早已散開,衣衫亦是髒亂,甚至臉頰上還有血跡未曾擦去。可是狼狽的形容絲毫未損此刻的皎然氣度,她骨子裡所帶著的驕傲,終於令薄姬覺得……那樣難以逼視,難以企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2:28
第二十七章 舊識(九)
視線盡頭已經看不到馬匹和馬上的兩人身影,維桑聽到身後的馬蹄聲、腳步聲,越來越逼近。
一隊異常精銳的騎兵,身著銀色鎧甲,頭盔上方紅纓烈烈,是之前自己從來的方向疾馳而來。
維桑立在原地不動,直到那隊騎兵圍住了自己,為首那人冷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長風城連夜護送出來的,是個婢女?」
他手中長刀虛劈了一下,作勢要砍下來時,維桑不避不讓:「我要見元皓行。」
那人手中長刀收住,「元大人的名諱是你可以直呼的麼?」
「我要見元皓行。」維桑依舊用平靜地聲音說,「我就是江載初連夜讓衛隊送出的那人。帶我去見他。」
那人又細細看了她數眼,又和身邊的人輕聲商量了幾句,收起長刀,俯身將維桑提到自己身前,勒轉馬頭,呼喝了一聲:「收隊!」
約莫是在傍晚時分,重回長風城。
只是離開之時,維桑在城牆上方,看著城下洶湧而來的攻城巨浪;此刻,她身處巨浪之中,徑直被送去了主帥營帳。
侍衛掀開了厚重的油氈布,案桌後方坐著的男人抬起頭,淡茶色的眸色流轉,最後落在這個腳步依舊從容、並不見如何懼怕的年輕女人身上。
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輕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嘉卉郡主。」
記憶中的元皓行還停留數年前,他站在群官之間,品階不高,面容亦是俊美秀氣,那時維桑對上他的眸子,只覺得冰如寒潭,莫名的心中微顫,卻還是江載初在她耳邊說:「那便是元皓行。」
沒出川蜀之前,她便已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號。晉朝中武將盡數出自景家,而文官則以元家為首。那時維桑因為知曉京城第一美人便是元家的女兒,更是曾被指婚給江載初,連帶著對元家也極感興趣。
「那京城最好看的男子呢?」
江載初笑道:「這可難倒我了,景雲你說呢?」
景雲斟酌道,「也有人說過元皓行好看……」
維桑歪著頭,上下打量江載初,秀挺的鼻樑,劍眉斜飛入鬢,薄唇又那樣斯文好看……那個元皓行,莫不是比他還好看麼?
許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江載初唇角笑意更深,卻只淡淡道:「皓行確有美男之譽,京中號稱風儀無雙,只是他心中未必喜歡這個稱謂吧?」
「你和他……和元家很熟麼?」維桑躊躇片刻問道。
景雲已經識趣的躲了開去,他便沒什麼顧忌,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低聲笑道:「我雖與元家小姐有過婚約,也只在幾次宴席上見過。你還想問什麼,不妨直說。」
她用手托著下頜,低低問道:「你和那位元小姐的婚約若是沒有取消,可你又遇到了我呢?」
他輕柔地笑了笑,指尖捲著她長而柔順的髮絲,戲謔道:「你可有願意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
維桑直起身子,用力搖了搖頭,極是認真地鼓起腮幫子:「那你可別想!」
他似是能猜出她的回答,溫柔笑了笑,「總歸我要把你明媒正娶接進門,那麼,那個婚約總得想法子推掉的。」
明明是說著玩的話,她卻當了真,嘆氣道:「那元小姐可真可憐……」
江載初輕輕笑了笑:「怎麼會呢?京中貴胄,求娶她的人千千萬萬。我卻覺得,她跟著我這樣一個落魄的皇子,以後日日提心吊膽,才是可憐呢。」
維桑知道他是開玩笑,卻笑不出來,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怎會這麼想?」她頓了頓,面頰略略有緋紅,「我卻覺得,嫁給你,也是件很好的事。」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彼此允諾的事,竟一件一件的,都沒再能實現,卻也令人嘆惋。維桑揚起微笑,「元大人,三年未見了。」
元皓行繞過了案桌,站在了她面前。
他是文臣出身,即便在軍營之中,亦是輕袍緩帶,素白長袍簡單清雅,面容俊美如畫,聲音亦是溫文爾雅:「寧王殿下夤夜護送的原來是郡主,那麼我便明白了。」
時至今日,他依然叫江載初寧王殿下,維桑笑了笑,卻不點破。
元皓行眸色在她身上頓了頓,「其實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郡主到底何處吸引了寧王殿下,令他甘願為了你,不惜傾覆了天下。」
維桑知他只是感慨,並未回答,心中卻悵然,那段王朝的往事,她又該如何回答?
他卻依舊不緊不慢道:「若論姿容顏色,只怕郡主還比不上舍妹……」
「元大人是文臣領袖,今次怎得以身犯險,親征長風城?不怕京中皇帝與太后有什麼不測麼?」
「郡主倒是很關心我。」元皓行微笑,命侍衛端上了茶,一副長談的樣子,「如今朝中的形勢,也不必瞞著郡主。太皇太后和周銀生都盼著我鎩羽而歸才好呢,一時半刻也不會對皇上下手,這我倒不擔心。」
「所以,長風城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你便星夜入宮,向太后和皇帝要了兵符,直奔此處而來?」
「不錯。」元皓行輕描淡寫道,「當然也稍做了準備。」
「可惜江載初不在城內。」維桑嘆息了一聲,「大人可白跑了一趟。」
元皓行笑了一笑,鳳眸好看地彎起來,似是有些苦惱:「也是。我倒沒想到他已經跑了。」他話鋒一轉,「幸而郡主在我營中,興許,他會願意為了你,再回來這一趟。」
維桑抿了抿唇,「那麼,只怕大人要失望了。」
元皓行一笑不答,卻似對那些往事極感興趣:「郡主可知道,當年若是朝中那幫人聽了我的話,卻也不會落得這個局面。」
「大人當時說了什麼?」
「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覺得,那一日便應該將寧王殺了,那幫人囉囉嗦嗦,惹出了那麼多麻煩。」元皓行嘆惋道,「也是天意如此吧,只可惜了郡主一段好姻緣。」
維桑微微笑著,「都過去這麼久了,原也不記得什麼了。」
「今日與郡主暢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陰若過客……」元皓行手中托著茶盞,輕聲感慨。
維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親貴胄皆難求一片的汝瓷華口茶托。
雨過天青的溫潤色澤,與這年輕男人的氣度交相映襯,彷彿這不是軍營,更像是是曲水流觴的精緻園林。
「外出打仗,還把汝瓷帶著,大人真風雅。」
「郡主喜歡?我家中還有一套,遣人去拿了來送與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錯。」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讓人送你去休息。」
維桑跟著侍衛出門,抬頭才發現,這夏日的天氣,竟也這般陰冷。
遠處兩軍似乎暫時休戰,她抬頭望了望直欲壓下的雲層,輕輕咬了咬唇,江載初……這些年過去,你該當不會如同那時一般不顧一切了吧……
因為連日暴雨的天氣,關寧軍被困在暴漲的禹河邊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寬了整整一倍,橋又被沖垮,士兵們忙著伐木做工事,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搭成,將領們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這一日傍晚,江載初終於接到了來自長風城的密報,他看了看落款時間,心中略略盤算,忽然大步出營,示意侍衛將烏金駒牽來。
「將軍,去哪裡——」
未等侍衛說完,他已經飛身上馬,輕輕「籲」了一聲,胯下駿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濕潤的夏風擦在臉頰兩側,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載初只覺得一顆心終於漸漸放下來了。
大雨後突起洪峰,隔斷了去路,卻也讓她趕了過來,這樣想來,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略略緩了馬速,聽到遠處有零星馬蹄聲傳來,心思一動,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數匹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韁繩,靜靜等著。
約莫是十數人,為首的騎兵間路中央一人一馬,揚手示意同伴放緩速度,抽出了長刀:「前方何人?」
烏金駒不耐地嘶鳴一聲,那人驀然見到江載初的臉,急急喊了聲「籲!」
旋即十數人皆翻身下馬,單膝扣地,唯有中央護著的那人以風帽遮面,依舊坐在馬上,緩緩催馬前行。
她行至身側,江載初沉默看著,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愈來愈快……明知將她帶在身邊諸多不便,可現如今,亂世之間,他實在不放心將她留在身後。卻不知,這一路,她又經歷了艱險不曾。
這般想著,他探身過去,雙臂微微用力,將她抱至馬前。
然而抱起的瞬間,那顆尚在用力跳動的心,卻倏然頓住了。
他抱過她許多次,可這一次……
風帽滑落,露出女子的側臉,美豔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臉,可不是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2:43
第二十八章 舊識(十)
江載初只覺得渾身僵住,任憑她撲進自己懷裡嚶嚶哭泣起來,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繼而放開她,翻身下馬,走至連秀面前,怒聲道:「韓姑娘呢?」
「韓姑娘在我們趕到之前,已被擄走。」連秀不敢抬頭,沉聲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難而來,末將便擅自將她帶了來。」
「你說她落入了敵營之中?」江載初咬著牙,重複了一遍。
「元皓行在長風城陷落的翌日就趨軍疾行,抵達長風城下立刻攻城。那一晚侍衛隊護送韓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殺,侍衛隊全部戰死。韓姑娘被擄走——」
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海,江載初一言不發,卻赤紅了眼睛,回身走至烏金駒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馬。
正欲催馬前行,忽然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載初低頭一看,卻是親衛營無影。
無影自他起事開始跟隨他左右,雖是啞巴,武藝卻精深,素得江載初的信任。
他無法開口,只能用力抱著江載初的腿,只是不放開,目光中滿是懇求。
「滾開!」他低聲喝道。
無影用力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在自己喉間比劃了一下。
江載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掃,徑直往他胸口踢去。
這一踢何等力道!
無影承受不住這樣的巨力,噴出一口鮮血,卻依然緊抱著他,一動不動。
連秀與眾騎兵皆跪下,一臉驚懼,齊聲道:「將軍,不能回去!」
幾滴鮮血濺在臉上,漸漸變涼,江載初終於冷靜下來,那股暴戾之氣漸漸褪下去,他終於啞聲道:「放開。」
無影臉色蒼白至極,依舊倔強地抬頭看他,彷彿在等他一個承諾。
江載初握緊了腰間佩劍瀝寬,這細雨茫茫中,仰頭長笑。
這世事待他,為何這般艱難?
他只想退隱避世之時,叫他遇到韓維桑,傾心待她的後果,卻是片體鱗傷;
如今他奮起於亂世之間,重遇當日騙他的女子,卻也決意將她留在身邊,陰差陽錯,她又被擄走,生死不明。
他與她若是無緣,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緣,又為何總是這般錯身而過?!
笑聲漸漸止歇了,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上將軍!浮橋已經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載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這是渡河的最好時機。他該趁著元皓行率大軍被長風城拖著,全力向前行軍,直抵京師。
可……就這樣將她拋在身後麼?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若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軍作為交換,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這一生中,他經常要做兩難的抉擇,卻又覺得,從未有一次,如這般艱難。
雨水順著鬢角,漸漸滑落至下頜……他只覺得頭顱要炸開一般,思考與衡量變得異常艱難。直到無影跪著,扯了扯他的長袍,對著北方,比劃了一下。
他先是漠然看著。
忽然間茅塞頓開!
江載初勒轉了馬頭,對傳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誤者斬!」
人人鬆了口氣。
江載初俯身,將無影拉了起來,低聲道:「多虧你提醒我。」
無影白森森的牙齒上還有鮮血,甚是可怖,卻對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著元皓行找上來未免太過被動,但是他可以盡快長驅直入,直抵皇城,以整個大晉朝廷來脅迫元皓行,交換韓維桑。
這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和元皓行爭奪時間,不給他拖延的機會!
波瀾壯闊的禹河上浮橋已經搭建起來,徵調的民船樓船也已經在岸邊就緒,兵馬嘶鳴,卻又井然有序。先鋒營已經渡過河去,在對岸接應,同時預防敵人突襲,連秀帶著親兵在橋邊督視,忽的想起了什麼,低聲問:「景將軍那邊還有消息麼?」
親兵搖頭道:「還沒有。」
他抬眼望向主帳,這個素來勇敢果決的軍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錯綜複雜之意。
江載初回到營帳之後,絕口不提適才之事,神色如常。大軍過河之際,他還在靜靜看著輿圖,指尖頓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麼。
薄姬悄聲踏進,他也不曾抬頭,只道:「這一路急行軍至京城,不知有幾場硬仗要打,我會送你在附近小住,戰事結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卻恍若不聞,只是走到江載初身邊,跪了下來:「將軍,你帶著我吧。」
從下而上的角度望過去,他的下頜方硬堅定,目光卻是只落在桌上,並未有絲毫流連在她身上,只說,「別胡鬧。」
「你帶著她就不是胡鬧麼?」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長袍,輕聲道,「將軍,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終於俯下身,將她拉了起來,淡淡道:「我不喜一樣的話,卻要說上許多遍,阿蠻,你知道的。」
眸色那樣的深冷陌生,薄姬記得適才自己戴著風帽,慢慢走近他時,他就在馬上看著自己的身影,眼神卻是灼熱喜悅的……從指尖開始發麻、變冷,她直直仰起頭,看著這個年輕男人,輕聲道:「可你就不問一聲,為什麼是我來這裡麼?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險了不曾?」
江載初皺了皺眉,聲音愈發冷淡:「你好好的在這裡。」
「當日我被景將軍送出了城,是我一心要見你,便吩咐衛隊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敵軍。衛隊全部戰死,我差點被人污辱,是韓維桑救了我。」薄姬一雙明澈的眸子緊緊盯著江載初,「可你知道她和誰在一起麼?」
江載初怔了怔,「誰?」
「是個極好看的年輕人,我聽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絲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寧可在那裡便死了!可她救了我,還對我說……」
她分明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聚集起越來越重的寒意,曾經溫柔將她望著的眼睛也變得陰鷙可怕,彷彿有無形的壓力迫在自己身上,竟無法再說下去。
「你說,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親暱——還,請他放了我。」
「阿蠻,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獨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聲道,「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薄姬駭得雙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瞞將軍。」
「這件事我並未同連將軍他們說,因為,因為,韓維桑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不敢說。」
江載初略略低頭,看著她修長潔白的後頸,輕道:「你說。」
「我聽到他們在說起什麼蜀地,侄子之類……然後那位元大人請她放心。韓維桑對元大人說,說她欠你良多,便請他將我放了,算是……還你的人情。」
說到這裡,她悄悄抬起頭,覷了一眼江載初的臉色,卻見他俊美的臉上收起了怒色,竟沒什麼表情了,怔忡之間,只問道:「她還說了什麼?」
此刻薄姬心中稠亂如同燙粥,驀然想起路上那人對自己說:「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聽我的話,這般告訴上將軍——」
那時自己還問:「可這般騙上將軍,他發現了怎麼辦?」
「韓維桑的事,他會失了分寸,我會叫他相信的。」
……
事到如今,她竟開始覺得害怕,不敢再說下去。
「我問你,她還說了什麼?」上方傳來的聲音已然冰涼徹骨。
她打了個哆嗦,只能鼓起勇氣,學著韓維桑當日的語氣道:
「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麼?知道那是怎麼來的麼?你又知道他為何反出晉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麼?」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
主帳中就這樣沉寂下來,可是空氣之間,分明有暗流在激湧,薄姬分不清那是什麼,此刻她只是跪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絕不敢抬頭去看那個人的臉色。
那根細細的弦被拉緊到了極致,下一秒就要斷開。
「你信她說的麼?」江載初忽然間開口,語氣極為淡漠平靜,彷彿說起旁人的事。
薄姬難以克制地開始顫抖,她依舊伏身,將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斷續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聲,卻不置可否。
案桌上燭火明滅不定,侍衛掀簾進來,遞上一封急報:「蜀地急報。」又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江載初壓住胸口翻湧的情緒,在燭光下展開密報,上邊只有一句話:
韓東瀾被劫。
砰的一聲巨響。
薄姬瑟瑟抬起頭,卻見一張黃木案桌已經被擊得粉碎。他不再是那個遇事舉重若輕、待人溫文和雅的年輕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臉上那樣駭人的神情。
暴怒,卻又哀涼。
平靜,卻又洶湧。
他踏著一地狼藉,徑直走出營帳外,翻身而上烏金駒,疾奔至禹河邊。
關寧軍已經渡過了小半,江風拂在臉上,黏黏濕濕,他望著奔騰而過的河水,忽然開口道:「她又騙了我。」
身後無影慢慢催馬而出,在離他一丈的地方,神情複雜地看著年輕統帥。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莊,這一次,她又拿了什麼去換呢?」江載初用指尖輕輕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悵然無奈,「這世上,大約也只有我一個人,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無影默不作聲地站著,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江載初鳳眸輕垂,從不曾與外人言說的軟弱與徬徨就這般漸次而起。他望著奔騰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絲冰涼的笑意:韓維桑,你心中可曾想過,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卻也經受不起……這般再三的背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2:51
第二十九章 婚約(一)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稅率在蜀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時,戰事膠著,兵部從全國緊急徵兵。蜀地軍力素來不強,卻也勉強湊出精壯男子三萬,奔赴西北。蜀地民生日艱,又遇上百年難遇的大旱,鄉間鬻子賣女,民怨沸騰。
維桑拉著小侄子去給父親請安的時候,老遠在門口,就聽到父親的嘆氣聲。
她將阿莊拉到自己面前,低聲道:「韓東瀾,爺爺心情不好,你一會兒背詩給他聽,可別背錯了。」
阿莊似懂非懂地聽著,用力點了點頭。
門嘩的一聲拉開了,蜀侯韓壅負手走出來,阿莊小跑過去,一疊聲叫:「爺爺!」
韓壅俯身,抱起孫兒,笑道:「阿莊今日認字了麼?」
「認了!」阿莊忙道,「爺爺,我背詩給你聽!」
且聽著小侄兒流利地背完了,維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飯吃了麼?」
蜀侯看了女兒一眼,「上午去了哪裡?」
阿莊搶著答:「去了寧王叔——」
維桑連忙拿手摀住小傢伙的嘴巴,「我帶著阿莊去街上轉了一圈。」
素來寵愛女兒的蜀侯臉卻微微一沉,伸手喚了侍女過來:「帶世孫去休息吧。」
「我帶阿莊去——」
他打斷了女兒的話,徑直道:「你跟我進來。」
維桑略有些惴惴,跟著父親進了書房,父親卻只坐著,並不開口。
「去了轉運使府?」
「呃……」
「寧王昨日已經和我說了。」韓壅長嘆了口氣。
維桑臉漲得通紅,低了頭,暗暗地想,早上的時候江載初為何不曾說起這件事。
「尚德侯與虞文厚的世子,我皆去看過,人品與才識都不錯。我韓家與他們又幾代交好……都是良配。」韓壅頓了頓,許是因為頭次這般和女兒說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寧王雖貴為皇子,為父卻覺得……」
「父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川蜀之地,沒有一個人喜歡他。」維桑抿了抿唇,輕聲道,「可他現在做的,並不是他想做的事。」
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父親,「你說的那兩位世子,他們都很好,可是,女兒不喜歡。」
韓壅盯著女兒,許久方道,「你知道寧王的身世麼?他這般的處境,我怎麼放心將你嫁過去!嫁過去留在京師終日擔驚受怕麼!」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爺。總能護著我。」維桑低了頭,輕輕咕噥了一句。
韓壅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女兒自小捧在掌心長大的,正因為太過寵愛,養成了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時間要勸她回頭,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寧王……他並不是討厭這個年輕人。
按理說,晉朝的二皇子,戰功彪炳的大將軍,也足以配得上女兒……昨日他也確是真心實意地向他提親,可現如今的朝廷內憂外患,皇帝對這個弟弟如此忌憚排斥,他如何能答應?又如何敢答應?
心中下定了決心,蜀侯將臉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麼!今日起我會讓人看著你,不許再出門找寧王!」
維桑怔了怔,仰著頭,只是盯著父親,用力咬著下唇,眼神分外倔強。
「沒聽到我的話麼?」他不得不又提高了聲音。
「阿爹,我喜歡這個人。哪怕嫁過去是吃苦,我也是甘願的。」她用又輕又快的語速說完,再不敢看父親的表情,轉身奔走了。
韓維桑長到這麼大,不知道在錦州城闖過多少禍,會被嬤嬤嘮叨,卻從未被人禁足。
她的阿爹給了她最大的自由,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格。
有兩次她同往常一樣使了老伎倆,想要矇混出門,剛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維桑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還能出去……並不是因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許的。
如此這般心煩意亂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來陪她說話,她也悶悶不樂,到了晚上,更是輾轉想著父親的話,難以入眠。
門被輕輕敲了敲,維桑有些不耐煩地拿被子矇住頭:「嬤嬤,我不要喝蓮子粥!」
果然安靜下來,她捲著錦被翻了個身,忽然聽到低沉悅耳的聲音:「那麼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縮在厚厚的被子裡沒動彈,隔了一會兒,猛的掀開。
江載初就坐在自己床邊,素色長袍,也未披狐裘,這般俯身看著她,眉宇間全是溫柔。
「你,你怎麼進來的?」維桑大驚。
「給你送吃的來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紙包著的小食,「喏,這麼久沒出門,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維桑慢慢伸出手去,並未接那個小紙包,卻握住了他的手。
外邊飄著小雪,他的手亦是冰涼的。維桑用力的握住,輕聲說:「你和我爹爹說了?為何沒告訴我?」
「你爹爹當時並未允諾我,我便沒告訴你……」江載初由她握著手,低聲道:「是我不好。這些本該由我解決的事,卻讓你為難。」
「我沒有為難啊!」維桑盤膝坐著,忽而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說了……」她頓了頓,似是有些難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會嫁給旁人的。」
因在臥房中,她本就只穿著鵝黃色的裡衣,隱約露出胸口精緻的鎖骨,脂粉未施,臉頰卻帶著一抹淡紅,長髮末梢擦過江載初的手臂,輕柔而微癢。他忽而情動,卻只是輕柔至極的將她攬在懷中,「維桑,你去過江南麼?」
她在他懷中搖頭,能夠感受到他胸腔輕微的震動,安心而妥帖。
「是個很美的地方,春天會下小雨,雨水沾濕了青石板,馬蹄踏上去的聲音很好聽。到了初夏,可以乘船遊湖,還能向農夫們買些菱角吃,剝開來脆脆苦苦的,回味卻又是甜的。秋天可以吃蟹,就著你最喜歡的桂花黃酒,涼風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維桑聽得神往,追問道,「那冬日裡呢?」
「冬日裡,那邊卻有個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彷彿觸手可及。可風又透不進來……咱們生一個火爐,溫上一壺清酒,就像現在這樣,一起說說話。」他微笑道,「你若是願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讓我十子!」維桑皺了皺鼻子,「還得允諾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頭去,鼻尖與她的廝摩,輕笑:「讓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會帶我去麼?」
他將她抱到自己膝上,雙手扣在她纖細柔軟的腰間,「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給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們就去那裡……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那我豈不是能無法無天了?」維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處,她喜歡的男人這般寵溺地望著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都是多慮的——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麼?」嬤嬤忽然來敲門。
維桑嚇得一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倒是江載初還鎮定,順手把簾子一拉,默不作聲地將她抱在懷裡,一同躺了下去。
維桑趴在他身上,作出睏倦的樣子,答了聲「嗯」。
按著每日的慣例,嬤嬤還會來檢查火爐燒熱了沒有,維桑聽到她走進來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光線中,她的身影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亂跳,她隨手拖起被子,把兩個人都罩了起來。
黑暗之中,卻依稀聽到江載初輕微至極的笑,悶悶的。她本就擔驚受怕,湊到他耳邊,想叫他別出聲,只是腦袋剛剛動了動,卻被溫軟的東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撲在他身上,他卻翻了個身,順勢將她壓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卻也能看到她受到驚嚇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驀然間捲起了幾分情動的波瀾,而耳邊依稀還有她劇烈的心跳聲,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舊捧著她的臉頰,不輕不重地,綿長地吻著。
嬤嬤終於出去了。
維桑在近乎迷亂的情緒中找回了一點理智,雙手扶在他肩側,用力推開他。
他順從地離開她的唇,卻依然抱著她不放。
「江載初,你耍流氓!」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
江載初眼中滿是笑意,卻同她一樣紅了臉,「遲早你也是要嫁給我的。」
「可是沒有拜堂成親之前,你便……不能這樣。」她語氣雖有些氣急敗壞,只是盈盈眸色,柔軟似水。
「是說不能這樣嗎?」他很快俯下身,輕輕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卻在她一怔的時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沒有踰矩之舉。
被衾早已掀開,亂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櫺外的月光隱約透進來,江載初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歡她,便更應該尊重她,只是剛才的那個瞬間,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那樣溫軟的身體抱在懷中,他畢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載初深吸了一口氣,提她將被子拉起來,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額角親了一下,「提親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維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邊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載初腳步一頓。
「你等我睡著了再走。」她只將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來,甕聲甕氣地說。
他轉身坐在床邊,輕輕將她的長髮攏起來,又將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溫柔道:「這樣呢?睡得著麼?」
她沒有再說話,他便安靜地看著她的側臉,膚色如雪,睫毛長長的,輕柔地捲著,鼻尖翹翹。
她睡得迷迷糊糊,卻還記得輕聲問:「阿爹不讓我出門,你可以……每天晚上都來陪我麼?」
他輕輕「嗯」了一聲,心中滿是柔軟的情緒。
這是他深愛的姑娘,他願意以後每個晚上,都這樣陪著她入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3:05
第三十章 婚約(二)
維桑翌日醒過來,她幾乎以為自己昨晚做了一場美夢,夢裡江載初一直在身邊。可是醒過來了,卻發現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長頸瓶裡插著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塊已經冷掉的桂花糖年糕還在呢……
維桑半張臉埋在被子裡,想起昨晚他們說的話,他在暗色中溫柔的親吻,紅了臉,無聲地微笑起來。
在床上賴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門口有響動聲,嬤嬤跑進來,臉色驚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麼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時,一直在刺繡,今早起來,眼睛便不停流淚。剛才更是暈了過去……把小世孫都嚇到了。」
維桑顧不得洗漱,推開門就往外跑。
後邊嬤嬤追著喊她穿上裘衣,她卻什麼都顧不上,跑過了兩個遊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裡,果然見到婢女端著熱湯和藥水往來不斷。她心中焦急,跑到門口,聽到屋內低語:「世子妃,您得保重自個兒身體。若是世子好好地回來,看到您這樣子,可不又得心疼麼?」
「朝廷有消息傳來麼?」阿嫂的聲音低弱,「世子他……」
「侯爺來看您的時候不是說了麼,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敗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敗了?
皇帝親征敗了?
維桑腦子裡轉過這兩個念頭,推開門,極暖和的屋子裡藥香撲面而來。阿嫂雙眼上蒙了白布,白布上隱隱滲出鮮紅的血跡來,觸目驚心。
「阿嫂,你怎麼又熬夜了?」維桑小心在床邊坐下,帶著哭意道,「你眼睛又出血了。」
阿嫂伸出手,四處摸索著,維桑連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我在這裡呢。」
「維桑,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若是世子出了事……你不能瞞著我。」世子妃的臉色已經比紗布更加蒼白,「你要告訴我。」
「世子妃,你可不能哭啊!」侍女在旁邊急道,「大夫吩咐了,再哭眼睛可看不見東西了啊……」
「大哥怎麼會出事呢?」維桑喃喃道,「阿嫂,你怎知道皇帝親征匈奴大敗了?」
手背被阿嫂用力抓著,隱隱生疼,阿嫂輕聲說:「我也是無意間聽到侯爺同蕭讓大人在說……可想問再多的,他卻絕口不提了。」
皇帝真的大敗了麼?
聽到這個消息,心裡無疑是解恨的。可是又一想到兄長生死未卜,一顆心卻又沉甸甸的落下去。阿爹素來不會同自己說起國家大事,那麼……該找誰去打聽呢?
看完阿嫂又陪著侄兒玩到了傍晚,阿爹又不在府上用膳,一入夜,乳娘將阿莊抱去睡了,維桑乖乖待在房內,倒惹得嬤嬤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兩眼。
維桑裝著在燭火下看書,時光慢慢滑去,終於等到有人在窗下輕輕咳嗽一聲。
她跳起來,將窗打開。
修長的身影就輕鬆地躍了進來,還帶著一身風雪,他卻不急著抖落,伸手將維桑帶進懷裡,溫言笑著:「在等我麼?」
維桑在他懷裡踮起腳尖,勉力替他拂去肩上薄雪,輕聲問:「外邊下雪了麼?」
江載初「嗯」了一聲,又將她抱了許久才放開,徑直去桌邊將燭火吹滅了,他低聲道:「別讓外邊瞧見咱們的影子。」
好端端一個寧王,誰見了都得肅然行大禮,此時卻像一個小賊,維桑忍不住想笑,可是轉念想起兄長,眉宇間笑容便消隱了。
「有心事麼?」江載初藉著月光仔細打量她的神情,蹙了蹙眉問。
「皇帝是不是打不過匈奴人?」維桑遲疑著問,「戰事的結果如何?你知道嗎?」
江載初難得躊躇了一下,不答反問:「是在擔心你兄長的安危嗎?」
維桑點了點頭。
「皇上將他待在身邊,無非是當做質子。並不會令他衝鋒陷陣。」江載初沉吟道,「即便此次敗了,世子也不會有事。」
「你是說,真的……敗了?」維桑瞪大眼睛,黑暗中攥住他的手,「消息是真的?」
江載初默然不語。
她知道他不會騙自己,兄長的事暫且放在一邊,卻愈發擔心起來。皇帝會不會再遷怒到他身上呢?雖然這個弟弟一直待在蜀地徵糧徵人,可也保不準帝王惱羞成怒,將他貶到更遠的地方去。
「你不會有事吧?」維桑有些擔憂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皇帝他會……」
「我不會有事。」江載初很快地回答,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橫抱在床上,柔聲道,「別胡思亂想。早些睡吧。」
同昨日一樣,他半靠在床榻邊,將她攏在懷裡,慢慢地等她睡著。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柔沉,江載初知道她已睡熟,卻實在捨不得放開。
昨日凌晨,他已接到密報,皇帝在關外大敗,數十萬軍隊被圍殲,只剩下數千人的殘兵敗卒護著皇帝回到關內。匈奴騎兵氣勢大振,一路圍追堵截,幸而土木關守將孟良率領神策軍出關接應,打了場漂亮的伏擊戰,順利將皇帝接了回來。
江載初自小長在帝王之家,浸淫最深的便是權術謀略,雖然並不想著要奪皇位,但為了自保,在京中、甚至皇帝身邊也都有著人脈暗線,消息來得比普通渠道準確得多。他特意求取的蜀侯世子下落,卻沒有被報過來。
就連景雲都知道,沒有消息,意味著,不好的消息。
因為人若進了關,必然能見到;若是留在了關外,恐怕便凶多吉少了。
只是現如今,他又怎能這樣對她說?
萬一,若是有著萬一的指望呢?
江載初無聲地嘆了口氣,將她的頭小心放在枕上,又俯下身,在她眉心親了親。
許是因為怕癢,維桑在睡夢中還記得躲了躲,可是唇角微勾著,氣息甘甜。
他分明是想要再吻下去的,可最後還是不忍驚動她,悄悄立起身子,翻身出了屋子。
窗外寒風凌烈,川蜀的冬日比起京師更加陰冷一些。江載初回到自己府上時,雪下得愈發的大了,黑色大氅上積了一層白雪。
他一進屋,就見景雲站著等他,神容肅然。
心神一凜,江載初沉聲問:「可是有消息了?」
「世子韓維巳戰死,蜀地徵調的三萬士兵掩護皇帝入關時全軍覆沒。」
江載初喉間一澀,倏然間說不出話來。
景雲見他臉色變得鐵青,一時間也不敢說話,屋子裡兩人就這般相對,細弦繃緊,一觸即發。
「世子怎會戰死?」江載初開口時還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出關時帶了那麼多精銳,陛下又怎麼會留下蜀軍斷後?」
「呵,皇帝本就不會打仗。慌亂的時候做出什麼都有可能。」景雲諷刺地笑了笑,「他還能帶著幾千人回來,我卻覺得很了不得了。」
江載初極緩地吐出一口氣,臉色變得極為冷峻,眸色清冷得如同窗外雪景,只說了兩個字:「蠢貨。」
景雲自小便是寧王的伴讀,也深知他處境的不公,卻也是頭一次,聽到他這樣說自己的兄長、亦是當今皇帝陛下,心知他心中定然已經憤懣異常,小心問道:「殿下,郡主那邊,如何是好?」
江載初卻恍若不聞,只一字一句道:「世子戰死的事……確定無誤了?」
「無誤。」景雲眼神一黯,「棺木已經在回京路上了。」
「我們的消息會比蜀侯那邊早上兩三日,但是終歸……還是會知道的。」江載初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眉心,低低道,「我去告訴她,比旁人告訴她好一些。」
景雲疑惑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江載初卻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只搖了搖頭道:「她雖任性,卻是個明事理的姑娘,不會遷怒在我身上。」
「殿下,我還有些擔心。」景雲道,「你和郡主的親事……又該如何是好?」
江載初唇角浮起了一絲冰涼地笑,只是笑意並未浸潤到眼底,冷靜得近乎殘酷:「景雲,皇帝若不慘敗,世子若不戰死……我少不得要多費些功夫,請宮裡的人慢慢說動。可世子死了,他便不得不將郡主指給我。」
「一來聯姻是為了安撫川蜀民心;二來,明知兩邊矛盾日深,卻將我留在此艱難之地,他樂見如此。」
景雲恍然大悟。
他揮了揮手,示意景雲出去休息,負手立在窗下。
鵝毛般的雪片落下,淡淡的白梅縈繞鼻尖,江載初閉了閉眼,那絲冷靜終於全然散去,輕聲自語:「可我心中,卻寧願這場親事莫要這般結下。維桑,看著你難過,我可怎麼辦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3:20
第三十一章 婚約(三)
翌日江載初等到子時之後才悄然潛入蜀侯府。
維桑的屋子裡已經熄了燭火,他輕輕掀開床邊帷幔,她正睡得安好。
江載初看了許久,終於輕聲道:「要裝到什麼時候?」
維桑咯咯咯笑了起來,睜開眼睛,「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等得我都睏了。」
今日大夫來看過阿嫂的眼睛,說是好了許多,她心頭也一塊大石落下,正要告訴江載初,他卻將她從錦被中拉起來,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頭髮:「跟我去個地方。」
「現在?」維桑有些愕然。
「嗯。」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玄色狐裘外氅,替維桑繫上,「外邊還在下雪。」
「可是怎麼出去啊?」維桑心中雖然願意,卻也躊躇了一下,「我先換衣服吧?」
「不用。」他伸手將她的風帽戴上,風帽上滾著的那一圈絨絨的毛襯得她表情很是可愛,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背你。」
維桑裡邊只穿著薄薄的綢衣,攏著大氅,乖乖地任他背了起來。江載初腳尖輕點,便躍出了屋內,伸手把窗關上,低低說了聲:「抱緊我的脖子。」
維桑將腦袋靠在他肩頸的地方,雙手攏在他身前,冰涼的雪片不時吹在臉上,她只能偏一偏頭,完全地將臉埋在他脖子那裡,隔著風帽,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身子也是起起伏伏的,可是背著自己那個人氣息沉穩,肩膀溫暖而令人安心。
「我們去哪裡啊?」維桑咬著他的耳朵問。
江載初身形有片刻的停滯,隨即又是一個躍起,壓低聲音道:「別鬧。」
維桑怔了怔,不滿道:「我哪裡鬧你?」想了想,索性蹭過去,輕輕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這樣嗎?」雙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掐了好幾把。
轉運使府邸與蜀侯府相隔不遠,江載初幾個起落,就已經到了門口,只是身後搗亂不斷,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沉聲道:「下來。」
「啊?」維桑剛要跳下來,才發現出來的時候根本沒穿鞋。
身子一輕,也不知道他怎麼一抱,維桑已經站在他身前,雙腳……踩在他的靴子上。
她怕站不穩,就只能緊緊抱著他的腰,因為有些冷,小巧的腳趾已經蜷曲起來,又踩在黑色靴子上,愈發顯得嫩白。
江載初托著她的腰,又將她抱得離自己近一些,居高臨下看著她,深邃的眸色中卻滑過一絲難解的複雜神色。
維桑笑著躲開他迫下的身影,「我不鬧你啦!真的不鬧了!」
他卻伸出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扣住她的後腦,注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薄唇微動,最終卻只是將她緊緊攬在懷裡:「別動,讓我抱抱你。」
雪越下越大,維桑透過他的肩膀,只覺得睫毛上沾了一片,又被呼出的熱氣的融化了,眼睛癢癢的。她踮起腳尖,笑著問:「你怎麼啦?想家了嗎?」
他終於放開她,額頭與她相對,輕輕靠了一會兒,「我父皇和母妃死後,我早就沒什麼家了……」頓了頓,「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吧。」
「咦?寧王,你是要入贅麼?」維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抿唇笑。
他深吸了口氣,將她打橫抱起,輕輕躍進了圍牆裡邊,徑直去了自己的臥房。
屋內已經燒得極暖和,又鋪著厚厚的絨毯,維桑赤腳踩著也不覺得冷。她隨手解開大氅扔在一旁,不知想起了什麼,臉頰微紅:「你為什麼深夜帶我來這裡?」
江載初眸色微微一深,只是走上前,輕柔的替她捋了捋微亂的發絲,「維桑,我答應過你,不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你問我,我便不會瞞你。」
她好奇地看著他,輕快地說:「我記得呢。」
江載初唇角牽起一抹澀然苦笑,停頓了許久,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朝廷已經來了消息……你兄長,很快就能回來。」
維桑眼神一亮,「真的嗎?」她的雙眼彎成新月的形狀,心中卻在琢磨著,自小大哥最是疼愛自己……若是請他去和父親說一說……
江載初微微閉眼,終於還是一字一句道:「……皇帝下旨,棺槨送回故土,厚葬世子。」
維桑眨了眨眼睛,脫口而出:「什麼?」
「世子在關外戰死。」他咬牙重複一遍。
維桑身子微微晃了晃,小心翼翼地查看江載初的神情,勉力勾起一絲微笑:「江載初,這個玩笑可不好笑。你再……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他抿著唇,深深注視她,卻沒有開口說一聲「對不住」。
「你騙我的吧?」維桑恍惚了一瞬,走到他面前,用力仰起頭,「大哥他,他怎麼會死呢?」
他看著她變得蒼白的臉色,眼神柔軟而憐惜,卻無法告訴她一句「我騙了你」,只是沉默著將她帶進懷裡,溫柔摩挲她的長髮。
維桑呆呆地任由他摟著,想起很多往事。
大哥的性子穩重寬厚,自小從來都是她闖禍惹事,最後卻是他受罰。最嚴重的那一次,是她偷偷溜進阿爹的書房,卻將他新得的一方端硯摔得四裂。她傻傻站在那裡,是大哥走進來,帶她去淨手,等著阿爹回府,從容對父親說:「父親,我今日去您書房尋一冊書,將那方新進的硯台摔裂了。」
父親果然大怒,倒不是硯台真當金貴到不得了,只是那一方卻是皇帝御賜的。
當下令世子禁足、罰抄經典,足足折騰了月餘。
維桑在旁邊低了頭,一句話不敢說,每日在傍晚的時候,溜去看兄長。
韓維巳長她六歲,已是一個明秀的少年了,正坐在書桌前餓著肚子罰抄經典。他看了眼滿是愧疚的妹妹,只是笑說:「哥哥代妹妹受罰,本就是應當的。維桑,你自己可別說漏嘴。」
她就這麼順當地一路長大,明裡是父親護著,暗裡兄長更加疼她。
可是現在……江載初說,大哥他,回不來了。
身體從僵硬,再到顫抖,終於艱難地消化了這條消息,維桑無意識地咬住他肩膀處的布料,慟哭失聲。
他認識她,約莫有大半年了,從未見她哭過。而這一次,哭聲並不如何撕心裂肺,卻彷彿是利刃,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刻劃。
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用力地抱著她,彷彿在抱一個無措的孩子。
許是漸漸哭得無力了,他輕輕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榻上,自己卻單膝跪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滴。
她接著燭光,目光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他的動作,忽然下意識地躲了躲,「你,你是那個人的弟弟。是他害死了大哥——」
江載初的手懸在半空中,卻什麼都沒說,略略低頭的時候,髮絲滑落下來,遮住了此刻黯然地眼神。
屋子裡安靜地只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沙沙沙地響,亦不知過了多久,維桑的眼神終於變得不那麼空洞,彷彿想起了什麼,「哇」的一聲痛哭出來:「對不起,江載初,對不起——我不該遷怒在你身上……可是我大哥,我大哥真的回不來了啊!我心裡,心裡真的很難受……阿嫂該怎麼辦呢……」
他握著她冰涼的手,卻只溫柔地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哭出來好受一點。」
維桑斷斷續續地哭了許久,又語無倫次地同他說大哥的事,他將她攬在自己膝上,皆沉默而溫柔地聽著,直到她哭得累了,靠著他的胸口慢慢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卻已經快亮了。
維桑坐起來,江載初依然在自己身邊,維持著抱著她的姿勢,彷彿怕驚嚇到她,聲線異常柔和:「我送你回去。」。
她忽然間想起了兄長,心底那種近乎痠痛的絕望又浮了起來,可她深吸了一口氣,生生將那股情緒壓下去,只說:「好。」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再等等,我……我回去之後,不能哭。」
家中阿嫂還有著嚴重的眼疾,阿莊又這麼小,父親知道了這個消息,只怕也會承受不住。
她拿雙手摀住眼睛,低著頭在榻上靠了一會兒,努力平靜情緒。
江載初靜靜地將她攬在懷裡,吻了吻她的額角,「好姑娘。」
她睜開眼睛,江載初不再是素衣便服,換上了深紫蟒袍,胸前後的五爪金龍紋案燦燦,將他整個人襯得挺拔威嚴。
「你……」她怔了怔。
「我送你回去,再去見蜀侯。」
他用了官職稱呼她父親,便意味著是以錦州轉運使的身份與蜀侯見面,談的內容,多半也是皇帝的旨意,無外乎追封、厚葬。
呵,想著父親卻還要跪下謝恩,維桑只覺得無法克制心中的憤懣與仇恨。
她的眼神太過直白坦率,江載初不是看不出來,卻只是背過身,低低道:「天快亮了,我們走吧。」
「會弄皺你的官服。」維桑站著不動,語氣生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慢慢轉過身看著她,懇切而溫柔道:「韓維桑,你難道不知在我心中,你比這官服、比寧王的頭銜,重要得多麼?」
她的表情輕輕一震,水澤幾乎要漫上眼睛。
他跨上一步,修長的身子覆住了她,低聲道:「對不住,可我還得穿著它……就像是你是嘉卉郡主。我們都是如此,很多不得已的身份,生來便是。」頓了頓,又道,「可在我心中,你只是維桑,我喜歡的姑娘。」
她的眼神變得溫柔而悲愴,定定看著他,輕聲說:「你若不是寧王,我也不是郡主,那就好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3:31
第三十二章 婚約(四)
江載初將她送進臥房,便又出去了。
天色微微亮了起來,雪已經止了。維桑獨自一個人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果然,不多時嬤嬤就已經進來了,見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通紅的樣子倒嚇了一跳,小心問:「郡主,昨晚又做噩夢了?」
維桑搖搖頭,聲音還有些嘶啞:「阿爹呢?」
「一大早寧王殿下就來了。」嬤嬤有些不解地說,「我來這裡的時候,正遇上侍衛帶著殿下去找侯爺呢。」
維桑換好了衣裳,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是該去父親的書房那邊,還是去看看阿嫂。恍惚的時候見到站在一旁的嬤嬤。往日間她總是嚴肅端莊的樣子,今日不知怎麼回事,看起來分外疲倦,甚至忘了在用膳時叮囑她「慢些吃,要有郡主的儀態」。
「嬤嬤,你怎麼啦?」就連維桑都看出了嬤嬤的異樣
老人卻只是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聽說半年前被徵去打仗的都快回來了……昨兒我回家了一趟,街坊鄰居們都盼著呢。想著我兒子也能回來,就覺得日子過得真快。」
維桑手輕輕一抖,嬤嬤剛成親不久丈夫就死了,只留下一個兒子,在軍中當了百夫長,也在被朝廷徵用的三萬人之列……出征之前聽說就要成親,姑娘是青梅竹馬的街坊,可他堅持要回來再迎娶那個姑娘。
可是這三萬人……最後會有多少人回來呢?
她慌忙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將眼底的水澤堵回去。
丫鬟剛剛將早膳的碗筷收走,就有人用力敲了敲門,在屋外問:「郡主在麼?」
維桑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站了起來。
「侯爺請您去一趟。」
維桑站在書房門口,裡邊卻是一絲動靜也無,幾乎叫她疑心裡邊沒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恰好見到父親手扶著桌角,身子卻在慢慢的倒下去。
她腦子裡嗡的一聲,不顧一切衝了進去,用力推開正要扶父親起來的江載初,慢慢護著父親坐了起來。
江載初手懸在半空中,因為被她推開,便只能後退了兩步。
送她回來的時候,她還乖乖地依偎在自己後背;可現在,她像變了一個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隱約還有赤紅的顏色,失去了理智一般看著他,尖聲叫道:「你對我爹說了什麼?」
他慢慢將手放下,眼神由黯然變為平靜,目光移到韓壅的臉上,淡聲道:「侯爺,還請節哀。只是陛下的旨意……恐怕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元熙五年元月。
皇帝親征歸來後,第一次在儀鳳殿召見群臣。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色有些懨懨的。自然沒有人敢提起剛剛結束的那場慘烈戰爭,新年伊始,為了讓這個帝國的年輕統治者舒心,大臣麼無不選擇了最輕鬆吉祥的話語。皇帝聽完大臣們所奏的事,輕輕揮手便宣佈散朝。
內殿裡有內侍服侍他更衣,緩步出來的時候,周景華早已在外等著。
周景華是周太后的親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與他並不見外,略略問了些蜀地民生,便沉吟著問:「寧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天,他的親弟弟便注定要過著這樣遭受排擠猜忌的日子,周景華對這一點很是瞭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連忙答道:「寧王在蜀地任轉運使,別的都好,只是賦稅加重後蜀民反彈太大,寧王擅自將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聲,臉色有些鐵青。
隔了一會兒,周景華小心翼翼道:「蜀侯那邊,陛下該如何撫卹?」
「不是賜了厚葬,也追封了麼?」皇帝臉色沉了沉,「死都死了,還能怎樣?」
周景華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當即嚥下了口中的話,連連點頭道:「是。」
話音未落,內侍進來通傳,「陛下,元大人到了。」
「讓他進來吧。」皇帝略略頷首。
元皓行著嚴整的官袍,整個人顯得豐神俊朗至極,緩步踏進,先對皇帝行了禮,方才看了周景華一眼,略一躬身:「周大人。」
儘管元皓行官階不高,周景華卻不敢怠慢,連忙回了一禮。
「戰後撫卹的事,皓行你還有何建議?」皇帝慢悠悠地問。
皇帝因為好大喜功,吃了這個大虧,元皓行心中清楚,卻不動聲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國庫的收入,十之二三,來自川蜀?」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這個,應了一聲:「江南澇災,關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蜀也是一場大旱,朝廷並未賑災,反倒加重賦稅,甚至派出寧王作為轉運使,可見……」元皓行頓了頓,淡聲道,「盤剝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蜀之地,蠻夷之民,多負擔些,原也是應該的。」
「原本那一處地方民眾秉性溫和,倒也無所謂。只是這一次折損了三萬青壯年男子,連蜀侯世子都沒了,稅率卻依舊不更改……陛下,指望一個寧王在那裡壓著,只怕會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輕輕低頭,轉動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聲道:「現在不是沒事麼?」
元皓行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臉上凝睇半晌,對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瞭若指掌。皇帝是巴不得川蜀出了事,最好借亂民之手解決了寧王……再不濟,也能給寧王追加一個監管不力的罪狀。呵……真正是,目光短淺。
他自小便與皇帝及寧王熟識,也清楚皇帝的心結,卻只能說,誰來坐皇位這件事,立嫡不立賢,真當是天注定的。心中雖這般想著,元皓行面上卻並未展現絲毫,只是謙卑地低下頭,緩聲道:「川蜀一亂,今年的國庫,便撐不過三個月。」
皇帝盯著這個年輕人,悚然心驚。
寧王是要對付的。可是國庫的銀錢,也是國之根本。
若不是他這麼一提,只怕自己還沒想到。
皇帝雖不懼蜀地的蠻子,只是要撐過眼下這一陣再說。
「那你看,這片刻之間,要如何才能穩住那邊?」皇帝沉吟道。
元皓行抿了唇角,輕聲說了兩個字:「聯姻。」
皇帝鳳眸微挑,笑道:「如何聯姻?難不成要我大晉朝的金枝玉葉嫁去那裡?」
「蜀侯有一女,嘉卉公主正當婚配的年紀。」元皓行緩緩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這位郡主,自此長留蜀地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一些,「寧王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寧王少不得要在那裡多留幾年了。」元皓行點頭稱是。
「我這弟弟,倒還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卻一樁心事。」
元皓行拱了拱手手,輕聲讚道:「陛下英明。」
轎子一路搖晃著回府,元皓行微微合著雙目,卻驀然間想起了兩年前……素來嫻靜優雅的妹妹從未有過這般驚慌失措,哭得雙目紅腫:「大哥,先皇明明將我指給了寧王,如今他還在外征戰,我若是入了宮,以後如何自處?」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元家的祖訓。
龍椅上那個人,儘管並不是元皓行心中所稱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盡握,還握得十分穩當,自己便會竭盡全力地去輔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鍾意的是寧王,也明知皇帝將她接進宮,不過是為了證明,如今他比這個弟弟強了百倍不止,可是元家還是如皇帝期許的那樣,先退了婚,將妹妹送進了宮。
幸而寧王倒是淡然,並不說什麼,大勝匈奴後班師回朝,甚至還為皇帝送上了賀禮——一匹來自大宛的汗血寶馬。只是京中傳言烈烈,更有嘲笑寧王吃了啞巴虧的,不計其數,哪怕是他的戰功彪炳,卻被這些閒話奪了風頭。後來寧王很快地接任川蜀轉運使,只怕也與躲避這些流言有關。
想到這裡,這個素來不動聲色的年輕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人生在世,誰沒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況如他們這般天生承受著家國期望的,若是執著於情愫,為了一個女子死去活來,未免也太過可笑了。
正在沉思間,轎子忽然間一晃,似是停了下來。
元皓行正欲掀開轎簾,忽聽轎外有人大聲道:「元大人,宮裡傳來的消息,妍妃娘娘剛剛誕辰下龍子。」
皇帝並未立后,如今妍妃生下的便是長子。
對於帝國來說,這大概是這個蕭條的一年始端,唯一一個好消息吧?
元皓行慢慢閉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聲道:「知道了。」
元熙五年元月,帝國皇帝親征匈奴大敗而歸,二十萬士兵最終帶回關內的,只餘萬人不到。朝中大將、川蜀世子韓維巳皆戰死,皇帝在入關之時,徵調的三萬川蜀士兵作後勤用,卻意外地在回軍撤退的時候成為抵抗掩護的主力,雖因統帥判斷失誤中了敵人的陷阱,卻死戰不屈。最終皇帝安全入關,三萬人卻隨著世子戰死他鄉。
此時的錦州城內,雖是元月新年,卻是死氣沉沉,一派暮色。
阿莊似乎還不懂「阿爹走了」是什麼意思,只是乖乖地換上了孝服,跪在靈柩前盡孝。許是因為時間久了,小腦袋一低一低的打瞌睡,維桑看著心疼,將他抱起來,吩咐婢女送他回房睡覺。
一夕之間,家中死了兄長,父親與阿嫂都病倒了,府上喪葬的事務管家大多來找維桑商議,她這才體會到操持這一個家,曾經兄長和阿嫂付出了多少心血,遑論掌管蜀地軍政之權的父親兄長了。思及兄長,維桑心中又是一痛,正恍惚的時候,錦州城防使蕭讓將軍正大步走來。
「將軍來找我父親麼?」維桑連忙起身。
「剛從侯爺那裡出來。」
「蕭將軍,你臉色不大好。」維桑看著這個劍眉星目的年輕將軍,輕聲道,「父親這幾日病倒,許多事麻煩將軍了,還請注意身子。」
「朝廷允諾的撫卹金一分都沒撥下來,不知道被哪裡剋扣了。」蕭讓咬牙,壓低了聲音道,「侯爺聽了,也只說用府庫的銀子先墊上——可如今我們蜀地的府庫,哪還有錢?」
「朝廷真是欺人太甚!」
「寧王今日還要來弔唁,郡主你還是先回房去歇歇,一會兒陪著侯爺一起出來吧。」
「寧王?」維桑怔了怔,她已經好幾日沒有見到江載初。
「代替皇帝來的。」蕭讓唇角微微一抿,冷道,「只怕馬上要到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3:44
第三十三章 婚約(五)
韓壅換了官服,在門口迎接寧王的車駕。
江載初隨從不多,輕車簡騎,只帶了景雲就過來了。
按照官階品級,蜀侯還需向他行禮,他連忙伸手扶住了,「不用多禮。」頓了頓,又道,「侯爺身子好些了麼?還請節哀順變。」
韓壅因這一場大病,清瘦了許多,一夜之間,連帶著頭髮都白了大半。此刻他已恢復了冷靜:「好了許多了。」
身旁侍從遞上了一個錦盒,江載初道:「這是本王從西域帶回的歸元丹,侯爺大病初癒,還需補一補元氣。裡邊還有一支雪蓮,有明目之效,不妨讓世子妃用一用。」
韓壅道了謝,又命人收了起來。兩人行至靈堂,江載初下意識地看了看一旁戴孝的韓家人,卻沒見到維桑的身影。心中微微失落,卻聽到清脆的童聲喊道:「寧王叔叔。」
他轉過身,阿莊被人牽著,正向自己走過來。小娃娃穿著一身白衣孝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因為驀然見到他,表情還有幾分高興。
他唇角抿出了一絲笑,目光慢慢從阿莊身上,挪移到牽著他的那個少女。
數日未見,維桑瘦了許多,腰間的線條空空落落,烏鬢雪膚,卻又多了幾分憔悴。她不輕不重地拉了拉侄兒的手,低聲提醒道:「韓東瀾。」
阿莊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江載初走上兩步,將他半抱起來,又撫了撫他的頭,「世孫不用多禮。」頓了頓,方道,「好好照顧你母親。」
阿莊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維桑行了禮,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終究沒有伸手去扶。
敬香,作揖……寧王將三支香插入案桌的香爐內,轉過身,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從容掀起了官袍,跪了下去。
韓壅臉色微微一變,連忙上前阻止道:「王爺,與禮不合,不可!」
「侯爺,世子為國盡忠,我替晉朝百姓跪他與川蜀三萬子弟,合情合理。」他推開了韓壅相扶的手臂,鄭重叩首三次,方才起來。
韓壅不再多說什麼,帶著女兒和孫子叩首還禮。最後維桑攙扶起父親,輕聲道:「阿爹,小心身子。」
蜀侯輕拍女兒的手背,淡淡笑了笑,轉向寧王道:「王爺,可有空去我書房內一敘?」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輾轉落在維桑身上,又慢慢抬起,直到她的視線與自己凝望。
兩個人分明都沒笑,可他的眸色中,卻有一種安定的力量,沉靜地等待。
維桑唇角輕輕抿了抿,悄悄挪移開了視線,低下了頭。
「王爺?」韓壅輕聲提醒了一句。
寧王回過神,心中淡淡嘆了口氣,鎮定道:「侯爺請。」
維桑不知道江載初要去同父親談些什麼,大約又是些朝廷撫卹的事,這幾日因為要總理府內大小事務,竟沒閒下片刻。況且如今府上發生的事,自己又怎能安得下心來?
那日阿嫂聽到了這個消息,原本已經好些的病症忽然又嚴重了,竟生生暈了過去,醒了之後悲慟過度,大夫再三叮囑她不能再哭,她卻終究還是忍不住,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維桑還記得自己跑去看她時,繡枕上全是斑斑血跡,阿嫂終於還是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大夫過來診脈,也只搖頭開了幾張方子,卻也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每次夜裡,精疲力竭地睡下,竟是無夢無懼。可是今日見了江載初,心頭除了兄長離世的哀痛,卻又多了一絲茫然,她與他之間……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呢?
嬤嬤因為回家去料理兒子的喪事,不再有人時時盯著她,她倒覺得有些不習慣起來。丫鬟已經用湯婆子暖過了被子,她在被窩裡縮起身子,忽然聽到床幃外有輕微的動靜。
維桑怔了怔,躺在被窩裡一時不敢動,只輕聲問:「是你嗎?」
床幃輕輕飄動,他的聲音低沉,又帶著一絲疲倦:「是我。」
維桑坐了起來,隔著帷幔,隱約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她忽然沒有勇氣掀開去看看他,只說:「你和我爹,談了些什麼?」
「都是些朝廷的事。」他簡單地說,頓了頓,「這些日子本該陪在你身邊的……」
維桑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很忙,沒關係。」
床幃忽然被掀開了,他修長的身影就站在她的床邊,陰影攏住了她的身子,他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動作中滿是不言而喻的溫柔。
他彷彿沒有聽到她同他說的那些客套話,只是抱著她,從輕柔到用力,在她耳邊說:「韓維桑,我們成親吧。」
她的身子僵了僵,呼吸掠過他的頸側,良久才說:「江載初,你想過沒有……可能,我並非是你的良配。」
他悶悶笑了聲,卻緩緩道:「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配得上我。」
「你最好能娶一個家世顯赫、能幫到你的小姐,像元小姐那樣的……」
她的話並未說完,江載初卻驀然側臉,用力堵住了她的唇,含著她的氣息,一字一句道:「傻丫頭,我已是出身天下最顯赫的家族,還需要誰來幫襯?」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寸許,維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的睫毛微卷,長度竟不遜於自己。她認識他這麼久,總覺得他這人內斂謙遜,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或許是因為,他從來都把這一份驕傲十分小心地掩藏起來了吧。
他慢慢放開她,低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聲說:「我今晚來這裡,是要告訴你——我想娶你,和家世、朝廷全然無關。我想娶你,只是因為你韓維桑。」
維桑怔怔看著他,有些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含義。
他拿掌心輕輕揉了揉她的臉頰,「不多久朝廷應該就會給你我賜婚……我想,你要有心理準備。」
「賜婚?」維桑一愣,脫口問道,「朝廷為什麼要賜婚?」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心中雖然無奈,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這一戰川蜀傷亡太大,加上你兄長又戰死……朝廷為了緩和關係,便只能令兩地聯姻。最合適的對象,就是我和你。」
月光從窗櫺外落進來,她看著他輪廓雋然的側臉,那雙狹長明亮的眼睛正帶著難掩的忐忑望向自己——明知不該衝著他發脾氣,可是維桑還是難以控制地,氣得渾身發抖。
「皇帝那麼昏庸,死了我們這麼多人,如今他想出的補償法子就是『恩賜』我們這些賤民可以和他的家族聯姻?!」
江載初沒有說話,只是將唇抿成了一絲繃緊的直線,牢牢攥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維桑與他對視了良久,那腔憤怒漸漸的湮滅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無力,眼淚一滴滴的,彷彿珠子一般,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對不起,我想娶你,本是再單純不過的事,卻不得不讓這件婚事變得這樣複雜……」
她打斷了他:「我爹呢?我爹怎麼說?」
「侯爺已經答應了。」
真的能嫁給他了,不用擔心父親的阻力,可是不知為什麼,那種喜悅感卻漸漸淡漠了,只留下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
「好,我嫁。」她側過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頸,慢慢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上邊,又重複了一遍,「江載初,我嫁給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3:55
第三十四章 婚約(六)
上元節原本是維桑一年中最愛的節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親的允許,光明正大的去城裡看燈會。好幾個月前,她便向江載初和景雲描述過錦州燈會的繁華盛景,可那個時候,自己絕對不會想到,真正過上了這個節日,卻是這樣一番慘淡的情景。
剛剛料理了韓維巳的喪事,皇帝冊封世孫韓東瀾為下任蜀侯。此外,明裡暗裡,朝廷已經放出了風聲,皇室將和川蜀聯姻,儘管聖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卻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卻並無一絲喜悅。
府內蜀侯與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稅賦不改,這一次的聯姻更像是皇帝急著緩和關係,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會覺得此舉甚是敷衍,並無多少誠意可言。
轉運使府中,景雲正與寧王對弈,已落了數十子,再差兩三步只怕就要全軍覆沒了,卻見寧王拂袖站了起來,意興闌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燈會吧?」景雲想了想,建議道。
「她哪有心思看燈會?」江載初搖了搖頭,看了看窗外的已變得墨蘭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這個時候,京城已經滿天煙火,若萬花綻開,若是有那樣一日,能帶著維桑去看一看,想必她會喜歡。
「我看您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麼事麼?」景雲小心翼翼問道。
江載初只是搖了搖頭,今日天氣格外嚴寒,屋內雖燒得暖和,他還是鬆鬆披著一件黑色狐裘,頭髮亦慵懶得沒有紮起來,時不時望向屋外,彷彿在等待什麼。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侍衛聲音低低道:「殿下,信使來了。」
江載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無知覺,只道:「快帶我去見。」
景雲頗不明所以地跟著,卻見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淨無鬚,一身寶藍色尊貴錦袍,腰間綴著一塊白玉,正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王公公。」江載初笑著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來,躬身便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遠道而來,又何須多禮?」
王祜原是先帝身邊的掌印太監,因謹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兩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帶著聖旨前來,江載初絲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帶著寧王的好消息來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蜀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東西麼?」江載初含笑道,「這一路可辛苦了。」
「辦完正事要緊。」王公公笑道,「喫茶喝酒的事,以後也不遲。」
寧王爽然一笑,也不強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備馬,又派人前去蜀侯府通傳,江載初伴著王祜來到門口。送他入馬車的時候,寧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長道:「寧王放心。」
江載初看著王祜上了馬車,自己方才上馬,景雲策馬行至他身側,低聲笑道:「恭喜殿下了,原來這一日,都在盼著這賜婚的詔書。」
寧王只淡淡一笑,並未說話。
景雲卻只覺得好笑,眼前王爺素來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為了伏擊敵人,潛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見急躁。如今這終身大事,卻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欽差送去蜀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雲卻並不知道,正是為了這一夜的心急,後來,他們所有的人,卻又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蜀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門口恭候。
寧王伴著欽差走進府內,重病未癒的蜀侯韓壅攜世孫、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著。王祜手中拿著尚未打開的明黃色聖旨,先打量了一旁立著的維桑數眼。
維桑被他瞧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卻也只能微微笑著,作出鎮定的樣子來。
王祜便點頭笑道:「郡主果然端莊明慧。」
「公公謬讚了。」維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後的江載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滿是煦和。
「侯爺,世孫,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轉向寧王,「還有寧王。」
齊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開手中捲軸,念道:
「……天地暢和,陰陽調順,萬物之統也。茲有韓氏維桑,溫柔和順,儀態端莊,聰明賢淑……」
江載初就跪在維桑身側,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纖細的腰,柔順的長髮。他知道她此刻低著頭,表情必然是不耐煩聽皇帝的這些賜婚之語。可是這些原本無味的話,描述的卻是他的妻子……這讓他覺得,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唸到最後,頓了頓,「……乃依我皇晉之禮,冊立為皇貴妃,擇日送入京師,欽此。」
大堂中有一種古怪的氣氛,明明有那麼多人,可是……他們彷彿聽不懂一般,依舊直愣愣跪著,竟沒人起身接旨謝恩。。
他不由加重了語氣,又說了一遍:「——欽此!」
韓壅顫顫巍巍抬起頭,「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爺了,還不接旨?」王祜喜笑顏開道,「這可是莫大的榮耀呀。」他又轉頭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卻見她依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韓壅站起來,慢慢接過了聖旨,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遵旨」。
王祜又轉向寧王,笑道:「還有道旨意是給寧王的。聖上另派了轉運使接替寧王,寧王屆時護送郡主入京,待婚禮禮成,寧王便可回封地了。」
寧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側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臉色亦是鐵青,一句話未說。
王祜只覺得今日人人都這般古怪,卻也沒多想,只笑道:「恭喜寧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為了陛下允許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寧王站了起來,聲音沉啞,一字一句道。
王祜臉色僵了僵,不明白寧王這突如其來的怒氣來自何處,他侍奉先帝數十年,自然知道寧王如今處境的艱難,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對於這個處境尷尬的弟弟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優待,不是恭喜又是什麼?
江載初又低頭看了維桑,卻見她已經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氣忽的就消散了。
後悔與憤怒已經沒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辦法。
年輕的王爺接過了王祜手中的聖旨,從容而冷靜道:「不知陛下要我們何時啟程?」
維桑循著他的聲音,慢慢找到他的臉,他的眼神已經明銳而堅定,彷彿早就這知道這件事……她忽然有些懷疑,是他……一直在騙自己麼?
身邊的交談聲忽遠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攙扶起來,最後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爺,郡主,請儘早啟程。」
江載初伴著他離開了侯府。
維桑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呆呆看著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韓壅看著面色蒼白的女兒,先前他雖不願女兒與皇家聯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歡寧王,那麼,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卻急轉直下成了這般局面——川蜀餓殍遍地,白髮蒼蒼的父母們因為皇帝發起的無謂戰爭失去了孩子,他卻還要把女兒送給那人麼?
韓壅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親的情況稍稍穩定了下來,維桑趴在桌邊守著,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侍女忙問道:「誰?」
「蕭讓。」
維桑一下子驚醒過來,親自去將門打開,「蕭將軍,怎麼現在過來?」
「侯爺沒事麼?」蕭讓風塵僕僕地向內張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剛聽說賜婚的事,特意趕回來的。」
維桑苦笑了下,不知該說什麼。
大夫開了張極溫和的方子,說的是和給阿嫂把脈時一樣的話,盡人事而已……眼看府裡沒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慮婚事。
「府中的事交給我,郡主……還是準備婚事吧。」蕭讓抿了抿唇,輕聲勸道。
「我不會嫁給皇帝的。」維桑平靜地說,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準備,若是父親與阿嫂不測,左右是沒了牽掛,她便不惜抗旨,也絕不會嫁給皇帝。
「郡主,你要嫁給皇帝。」蕭讓眉目不動,他的一身銀色鎧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異常肅穆。
「你瘋了麼?那個皇帝——」維桑冷冷笑了笑,「我寧可死。」
「你死了,世孫怎麼辦?」
驀然間一盆冷水潑下來,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莊怎麼辦?
「如今川蜀飢民遍地,隨時可能會有暴亂。一旦起了動亂,朝廷雖打不過匈奴,可是鎮壓這裡,卻是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著這裡的子民因為活不下去而被殺麼?」
維桑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呼進胸腔的氣息那樣冰涼,吐出來的時候也沒有暖意。
她該怎麼辦?
委曲求全地嫁給皇帝?
她怎麼肯嫁給皇帝?又怎麼能嫁給他?
迷迷瞪瞪的時候,盔甲輕響,蕭讓單膝下跪,低頭道:「郡主,為川蜀蒼生計,為世孫計,末將懇請您,嫁給皇帝。」
維桑並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蒼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討好他,善待子民麼?」
「不,皇帝生性狡詐多疑,他永遠不會把我們蜀人當做真正的人看。」蕭讓沉聲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緊緊盯著一臉茫然無措的維桑,示意她俯下身,緩緩說了一番話。
維桑一字一句聽完,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被這夜風給冰凍住了,踉蹌著後退一步,幾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識道:「你瘋了麼?!」
「若是末將瘋了,也是被他們逼瘋的。」蕭讓唇角的笑意冰涼,「為了我大蜀,為了世孫,我願為餌,萬死不辭。郡主,你呢?」
維桑神情恍惚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將軍,聲音微微顫抖:「可他,他是無辜的。」
蕭讓收起那絲冷笑,步步緊逼:「朝堂紛爭,亂世之禍,沒有人是無辜的。」
維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過氣來。
府外打更的人經過,寂靜的冬夜,敲鑼的聲響分外驚心動魄,如同雷鳴。而伴隨雷鳴的,是屋內侍女驚呼聲:「侯爺!侯爺走了!」
維桑眼前一黑,軟軟倒在了地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4:06
第三十五章 婚約(七)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蜀侯韓壅薨。
三日後,世子妃病逝。
世孫韓東瀾年五歲,繼任蜀侯,時蜀地民不聊生,暴亂叢生。
元月二十三日,韓氏在錦州城東門外相國寺進行法事,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蜀侯主持。這一日天氣晴好,綿延了多日的風雪止了,因這一場盛大的法事,數里之外可聞唸經木魚聲,慈悲而柔和。
維桑跪在蒲團上,素衣白裳,輕聲默念《地藏菩薩本願經》,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滾落,週而復始,身邊縈繞著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諸不如意事,漸漸消滅,即得安樂……」
不知時光走了幾何,這地獄般的七天時間,她頭一次感到平靜下來。
「郡主。」隨侍跨進殿門,俯下身道,「枯榮大師剛剛禪定出關。」
維桑將最後一段唸完,方才提著裙裾站起來,「請人通傳,就說我想見一見大師。」
枯榮大師的方丈院卻是在大相國寺後的碧璽山上,那條通往山上的小徑少有人,積雪未化,松枝滿地,兩側又是竹影叢叢,清靜之極。
走了一炷香時間,方才見到黑瓦白牆的小院。
維桑整理衣衫,輕輕叩響了木門。
「郡主請進。」
偌大的一間居室裡,空蕩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兩個蒲團,枯榮大師面壁坐著,只露給她一個穿著僧衣的乾瘦背影。
維桑雙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禮,方才盤膝坐在蒲團上。
父親生前與枯榮大師是好友,常來此處下棋參禪,或許當日,父親也在此處這般坐著……
維桑心口一酸,又強自忍住,忽聽大師開口說道:「郡主的名諱,是喚作維桑吧?」
「是。」
「你出生後,侯爺很是高興,與我商討取什麼名字方才合襯。」
維桑安靜聽著。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大師嘆息道,「侯爺那時說,願你始終記得這片故土。」
維桑只覺得自己眼間漸漸泛起了水澤。她自然知道父親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含義,也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期許……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這一趟,她是專程來請教大師的。
「大師,有一件事,我始終困惑無解。大我與小我,皆是愛……又該如何取捨呢?」
「這一場人生的漫漫長路,無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師輕聲嘆息道,「郡主,要如何取捨,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維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著,她真的已有偏向了麼?
「只是這一路艱難……」枯榮大師頓了頓,「愛不得,生別離……世間的兩大苦,郡主,你當真想清楚了麼?非意志堅定者,只怕走不到盡頭啊。」
她低著頭,並不說話,只是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門口,有些恍惚道:「大師,為何……這世上人人都這般苦?」
這一句並非問句,更似感嘆,她也沒有聽到大師的回答,只是輕輕帶上門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後叢林中有窸窣聲響。維桑聽得分明,腳步頓了頓,對隨侍道:「你們先下去吧,我一個人走走。」
眼看他們走遠,她才轉過身,望著那片竹林,修長的身影緩步而出。
江載初依舊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髮髻間,從滿是碧色的竹林中出來時,身形修長,只是神容略帶了些憔悴與落寞。
維桑靜靜看著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輕輕刺了刺,滲出了一滴血,又漸漸湮滅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將她鬢間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輕聲喚她名字:「維桑。」聲音帶了微啞,可見這些日子,他也過得不好。
維桑避開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來,良久,只聞竹林葉子唰唰拂過,如同雨聲。
「維桑,跟我走吧。」他慢聲道,聲音輕柔,「我不是寧王,你也不是郡主,我們去找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
「阿莊呢?阿莊怎麼辦?」她的聲音苦澀。
「阿莊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總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著她的肩膀,迫著她抬起頭,「只要你答應我,我們就遠離廟堂,再也不用如現在這般受人掣肘。」
「江載初,能去哪裡呢?」她怔怔看著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你是大晉朝的寧王、驃騎大將軍,你要帶著我私奔,又能去哪裡?」
他熱切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應。去哪裡,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當。」許是察覺到自己語氣過於激動,江載初略略調整了片刻,「土木關的守將是我舊部,當能放我們出關。在塞外待上兩年,你若想念關內,咱們還能再回來。到那個時候,咱們再去江南,或者回這裡,找個地方隱居下來。」
維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顯得溫婉,可是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的唇,卻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寧王,可我不能不做這郡主。你我的過往……就這樣算了吧。」
江載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絲笑容,輕聲道:「韓維桑,就這樣算了麼?」他握住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問問這裡,你能就這麼放下麼?」
隔著布料,還能感受到那顆心臟,砰砰砰地在跳動,掌心的觸覺溫熱而柔軟……維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離世前,她都這樣抓著他們的手,一樣的溫熱柔軟,可他們終究還是走了。阿爹走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可是眼神看著她,殷殷的帶著期冀,或許是在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好好的過下去。而阿嫂……她用盡了力氣,將兒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後唇角帶著笑意,呢喃著說:「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莊終於懂了什麼是「死」,小小年紀的他,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徒勞的抱著母親不肯放開,也不允許任何人將她帶走。
她就這樣看著侄子,短短的三個月,身邊的親人接連離世……儼然,這個家中,這個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長的那一位。
沒有人可以再由著她撒嬌,再沒有了。
維桑慢慢抬起頭,將眼中的水澤重新忍了回去,她輕聲道:「江載初,皇帝讓你去駐守邊關的時候,你為什麼一言不發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時先皇剛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絕,你若不願,沒人會逼你。可你還是去了——因為匈奴的禍患一日不除,晉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維桑將自己的手從他胸口慢慢抽離,「我自小錦衣玉食,頭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數月的米麵銀錢——這些是蜀地臣民供養給我的,你要我在這個時候,拋下他們,同你私奔麼?」
「江載初,我同你,是一樣的人。我們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晶瑩的一滴淚就綴在眼角,將要落下之時,她不欲他看見,急急地轉身便走。
身後,他並未拉住她,卻只低低地說:「維桑,我們只自私這麼一回好麼?」
他深了一口氣,見她腳步踉蹌,卻並未停下,終於還是搶上前,攔在她面前,「維桑,我不能眼看著你進宮——你不知道那個地方,是多麼可怕。」
他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紛亂複雜的心緒,「我絕不能讓你過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維桑退開了半步,仰著頭,有些倉惶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見慣了他舉重若輕的模樣,卻未見過他,這般的慌亂無措——這個男人,她本已下定決心,同他廝守一生一世,可原來,誓言是這世間最脆弱的東西呢。
「你的母妃很愛父親吧?那麼她在宮中,一定是過得很辛苦。」她的雙手用力攥成拳頭,指甲幾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會。我不會愛他,只要討好他。」
後山烈烈的風中,她的鬢角髮絲被掠起,如玉的臉頰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帶著難言的決絕。是真的要失去她了麼?江載初慟到極處,竟想仰頭大笑,這樣的局面,或許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這般急匆匆地將王祜請進了蜀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聖旨的內容,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
他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曾經在戰場上,身邊戰至只剩親衛,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這般絕望!
因為,他心中那樣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4:22
第三十六章 辜負(一)
元熙五年四月,寧王護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過三月,於情於理時間都太短,最後太后下了懿旨,囑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頓下,而後再進行婚禮。
維桑本可以拒絕,最後卻答應了。
用阿莊的璽印鄭重回覆信使後,小傢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帶阿莊一起去麼?」
維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會帶著阿莊……」阿莊低頭,泫然欲泣。
「韓東瀾!」維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情緒激動起來,「你多大了!還要哭?!」
被她嚇了一跳,阿莊生生將眼淚吞了回去,怯怯看著她不說話。
她說完便後悔了,深吸了一口氣,將他拉到身邊,低聲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讀書,趙大人會督促你……有什麼不懂的,也盡可以問他。」
「趙爺爺好凶啊!」阿莊苦著臉道,「每日要我讀書。」
「不讀書怎麼成才?」維桑柔聲道,「要聽趙爺爺的話。」
趙鼎宇是川蜀中書令,深得韓壅信任,如今把大權委任給他,維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寧王叔叔去京城玩,什麼時候回來呢?」他扶著桌面習了會兒字,忽然抬頭問道。
維桑安靜地想了想,又低下頭給他研墨,慢慢地說:「很快吧。」
「多快呢?」阿莊不依不饒,「姑姑,我給你三個月時間好嗎?這樣還能趕得及七月回來,帶阿莊去看花燈。」
她低著頭,又側了側身,不叫侄子看見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溫熱的眼淚輕輕墜落在硯台的墨汁中,一滴,兩滴,又輾轉輕輕濺開,落在手背上,開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莊安安心心地重新習字時,維桑終於抬起頭,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傢伙——因為想念母親,他瘦了許多。
再往後,連自己都不在他身邊。
可是怎麼辦呢……
這條路這樣艱難,她要為了他,堅定的……繼續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蜀侯在錦州城外送別嘉卉郡主及寧王。
韓東瀾儘管才半人高,卻穿著著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樣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給寧王。
寧王俯身接過,一飲而盡。忽聽孩童聲音,輕道:「寧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卻見小蜀侯仰著頭,努力踮起腳尖,一臉急切。
他俯下身,湊到他臉邊,低聲問:「怎麼了?」
「我姑姑她這些天身體不好,你要多照顧她呀!」他急急地說,「她還答應七月回來陪我看花燈呢!寧王叔叔,那時你也要來!」
江載初心中一酸,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她尚未從馬車中出來,或許……是不敢出來吧?
「好,我會看著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撫一撫阿莊的頭,卻又覺得不妥,改為一拱手,「蜀侯,就此別過了。」
「再會了!」小傢伙揚起小手,大聲沖不遠處那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喊道,「姑姑,再會!」
四匹駿馬並列在車前,忽然有了響動。馬車深紅滾金燙邊的帷幕忽然被拉開,穿著大紅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現。
維桑聽到侄兒的喊聲,不顧侍女的阻攔,提起裙裾,衝了出來。
直到站到阿莊面前,她紅著眼眶看著他,俯下身,將他摟在懷裡。
已經化了極明豔的妝容,眉眼嫵媚,臉頰輕紅,鬢髮如雲,她只是緊緊抱著孩子。
「姑姑,你哭了麼?」阿莊覺得自己脖子上熱熱濕濕的,被她抱在懷裡,一動不動,反倒極懂事地安慰她,「別哭啦!七月裡你就回來了呢!寧王叔叔會陪你一起回來的。阿莊會很乖的等你們。」
她抽泣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懷裡這個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氣。
「郡主,出發的吉時快到了。」嬤嬤紅著眼睛走出來,提醒道,「寧王和蕭將軍都在等著呢。該……走了。」
維桑一點點放開了孩子,臉上猶帶著淚滴,卻勉強笑了笑,對他說:「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個月見不到你……會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寫五百個字,等你回來給你看。」這大約是小傢伙唯一能想出來、安慰姑姑的話了。
「好。姑姑回來檢查。」維桑抬起頭,對嬤嬤說,「嬤嬤,煩你照顧蜀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顧我一般。」
「我會的。」嬤嬤終於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淚,「郡主,一路小心。」
維桑站起時,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間抬頭看到那張清俊的臉龐,心臟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扶著她,直到將她送上馬車,一直未曾放開,親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臉終於隱在黑暗之中,見不到分毫。
寧王深深吸了口氣,牽住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
「啟程!」
春日煙柳中,車隊揚起塵埃,慢慢走向東北的官道。
命運的巨輪,也在此刻開始轉動。
無人可以逃離。
一行人已經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隊伍約莫百人,包括隨行的十數名奴婢隨行,而錦州城防禦使蕭讓將軍統領三百名蜀軍精銳以及寧王親衛軍護駕。
寧王一直行在隊伍前列,而郡主則一直在隊伍中央的馬車中,除了夜間休息投宿,幾乎不出來。
「郡主,前邊是月亮峽,路頗難走,你看是趁著天還亮著就過去,還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驛站投宿?」
馬車內傳來低低的聲音:「問寧王吧。由他決定。」
「是。」
不多時,蕭讓回到馬車邊,「郡主,寧王說今日還是過月亮峽,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維桑坐在馬車內,伸手掀開了車簾。
人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月亮峽的名字歲雖好聽,可是行走起來,卻無關風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覺得驚心動魄。小路將將夠一輛馬車通過,往下一望,數十丈下是洶湧奔騰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會墜入水中。
水是碧藍碧藍的,呈半月的形狀,這般險惡之地,景色卻又奇美壯觀。維桑不禁感嘆造物的神奇,渾然忘了此路的異常艱難。
馬車忽然停下了。
蕭讓的聲音道:「郡主,前邊一段路太過狹窄,人人需得下馬。我扶你下來吧。」
維桑早已換下了厚重繁複的喜服,穿得也輕便,自己跳了下來。腳下江流滾滾,多看一眼,也覺得頭暈。
「郡主小心。」蕭讓連忙將她往裡邊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盞茶時分,便能重新坐車了。」
遠處江載初見到她下了車,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開。
景雲看著他的神色,知他心中絲毫未曾放下,不禁嘆口氣,轉了話題道:「殿下,這條路只怕得小心,這一路上馬賊越來越多,這可是伏擊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聲,「傳令後邊,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務必出月亮峽。」
隊伍用一種並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動,終於出了最狹窄那段路,大部分輜重也都運了出來。
「哎呦!什麼東西?」忽然有士兵摀住額頭蹲下去,五指間都是血。
懸崖上開始落下石塊,一開始如同細細的冰雹,漸漸變大,腦袋大小的石塊滾落下來,轉瞬砸中了好幾個士兵。
「是山崩麼?」維桑被士兵們護在中央,有些膽顫心驚問道。
遠處一聲尖銳的哨聲,由遠及近,蕭讓臉色一變:「是馬賊!」
話音未落,已經有兵刃響動和慘叫聲,從隊伍首尾兩端傳來。
「保護郡主!」蕭讓大喝一聲,唰的一聲拔出長刀。
侍衛們開始迎敵,隊伍中央數十人護著維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峽谷。
兵刃交加聲音越來越響,馬賊竟是來勢洶洶,想來是跟蹤了這送親隊一路,特意選了這裡地形險要才動手。
蕭讓所帶的護衛隊亦是精銳,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馬賊們裝備卻很是奇怪,身上那層藤甲衣看似綿軟,卻是「刀槍不入」,若沒有極強臂力,很難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著身上的藤甲,馬賊異常勇猛。身邊許多侍衛負傷、倒下,維桑一顆心跳得越來越急,四處張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江載初。她愈發焦急起來,連聲問:「寧王呢?」
身邊的侍衛尚未回答,不知哪裡衝出來的一隊馬賊已經靠近,為首那蒙面的漢子劈頭一刀就將那侍衛的腦袋砍下了。維桑真正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殘酷的場景,臉上還濺了滾燙的血,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呆呆站著一動不動。
蕭讓將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開刀鋒,只是幾縷長髮飄落下來,可見那一刀之險。
身後馬蹄聲傳來,維桑來不及回頭看,蕭讓卻已經將她腰間抓住,甩給馬上那人,喝道:「殿下,護著郡主先走!」
維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攔腰抱住,放在了馬前。
耳邊只聞呼嘯的風聲,背後那人的胸膛寬闊,心跳隱隱,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江載初的馬術極精,一手控韁,另隻手持著瀝寬,往斜一劈,將一名馬賊斬於馬下。雙腿微微用力,胯下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竄去。
維桑側身坐在他身前,一顆心猶在猛烈跳動,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聲道:「怕的話閉上眼睛。」
她在他懷裡搖頭。
這一路她都膽顫心驚,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險,或許連命都會沒了,心中卻反倒安定下來。
她的一隻手不由用力摟緊了他的腰,忽然聽見一聲低喝:「閉眼!」
維桑下意識閉上眼睛,耳邊聽到嗤嗤兩聲,有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心知他又砍了兩個敵人,卻不知前方還會遇到多少馬賊。
所幸江載初的馬匹極為神駿,不過半盞茶時間,已經帶著兩人遠離了身後戰場,眼見便要出月亮峽。他心中剛剛鬆一口氣,忽見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峽口還埋伏著人。他若一個人,自然無所畏懼,可是眼下還要護著維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卻也不能再退。
江載初清斥一聲,維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柄長劍已經入鞘,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支自己從未見過的銀色長槍。她怔怔抬頭看他,他低頭對她一笑,放脫韁繩,將她的臉往自己胸口輕輕按了按,迫著她靠著自己,用身後大氅將她裹起,柔聲道:「別看。」
眼見她乖乖閉上眼睛,他長槍指向前方,用力一夾馬肚,衝著馬賊而去。
江載初的武力自然不可與士兵們同日而語,手中長鋒嗤嗤兩聲,已經砍進了藤甲,挑開了為首兩人,馬蹄踏過,兩側不斷可聞慘叫聲,江載初面容不動,黑色長髮散落在肩上,眼神堅定鋒銳,手起槍落,必將一人挑落。這般的氣勢如虹,竟將那數十名馬賊嚇得肝膽俱裂,直欲將他放過去。
馬賊中忽然有人大聲道:「他身前帶著人!」
話音未落,三柄長刀已往維桑身上砍去。
江載初右手剛挑落一人,來不及回槍,眼見刀鋒要落在維桑腰上,情急之下便是一側身,踢開了兩柄刀,到底還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著馬賊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槍,將那人刺死。
這將軍再勇悍,到底也受了傷。馬賊們興奮起來,一個個殺紅了眼,口中喊著:「抓住他們,必然是要緊人物!」
維桑本就是側坐著,顛簸之中身子不斷往下滑,她原本攀著江載初的腰,卻覺得手上濕漉漉的有些滑膩,鼻中又聞到血腥之氣。於是偷偷睜開眼睛,卻見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傷了。一驚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載初無法,拋開韁繩,用力將她提上來。
這一動作,腰間傷口裂得更大,又是兩柄刀同時砍來,他只能用後背去擋,悶悶兩聲入肉,他倒吸一口涼氣,回身長槍掠過,將那兩人攔腰截成兩半。
趁著這一槍之威,馬賊一時間不敢追來,江載初用力夾緊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著韁繩,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來路。
維桑只覺得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而馬不知奔到了哪裡,忽然被一絆,兩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馬。地勢似乎是由高到地,頗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塊石頭,不由自主地往前滾下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4:34
第三十七章 辜負(二)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滾了多久,地勢漸漸平坦下來,維桑緩了許久方才爬起來。
身上臉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從雲層後鑽出來了,藉著這抹清輝,維桑在不遠處找到了江載初。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因為穿著深藍色長袍,血跡也不明顯,一時間看不出受了多少傷。
「江載初!」她連忙跪下去,將他的頭輕輕抬起來,帶著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載初!你醒醒啊!」
他沒有醒來,她咬牙,藉著月光,小心將他後背上的衣料撕開了。
這一撕開,維桑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他的後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傷,皮肉翻捲,可以看到裡邊筋脈肌理,鮮血幾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來。
維桑知道自己的手開始顫抖,那麼多血……她該怎麼幫他止血?
大腦一片空白時,許是吃痛,江載初醒了過來。
回過頭,那雙眼睛鎮地看著她,聲線亦是溫和的:「你怕麼?」
怎麼會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維桑怔怔想著,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努力展開一絲笑意:「江載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那麼我努力活著吧。」
維桑慌忙揉了揉眼睛,「你身上有傷藥麼?」
「前襟。」他連說話都開始吃力斷續。
維桑連忙從他胸口摸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將藥粉盡數倒在那三道傷口上。
這藥竟然有奇效,鮮血還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卻明顯減緩了。
維桑鬆了口氣,眼見他因體力不支,又昏睡過去,心知是藥粉起了作用,漸漸鎮定下來。又從他前襟處掏了一支火摺出來,她四處尋了些乾柴,堆攏在一起,試了許多次,終於把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來。
來時那件大氅落在很遠的地方,維桑跑去撿了回來,拿牙齒撕咬著,拉成許多一掌寬的布條,跪在他身邊替他包紮。
許是因為疼痛,江載初驚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條,斷續道:「草木灰。」
維桑「噢」了一聲,連忙拿樹枝撥拉出那些剛剛燒成的草木灰,等到涼去,捧了一些小心灑在他的傷口上,這才用布條包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邊,小心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火光漸漸微弱下來,夜間的樹林裡頗有些寒意,維桑被他一陣一陣的顫抖驚醒,連忙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掌心只覺得滾燙。她知他失血過多,如今發起了高燒,只怕身上極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緊,江載初牢牢拉著她,只是不願放開。
「江載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邊道,「我不走,我在這裡。」
他燒得迷迷糊糊,卻聽到了,慢慢放開了手。
維桑將火燒得旺了些,回到他身邊。明滅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緊緊皺在一起,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喃喃地說著話。
她靠得近一些,聽到他叫著「爹娘」,怔了怔,才想起來,他曾經說過,先帝在與他們母子獨處時,從不許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尋常人家那樣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維桑輕輕握住他的手。
胡亂叫了許多聲爹娘後,他終於安靜下來,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後,他又有些不耐地動了動,喚了一聲「維桑」。
維桑身子僵硬住,聽他一聲又一聲的喊自己的名字,聲音那樣溫柔,那樣小心翼翼,彷彿是在說兩個極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後,她真的很久沒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這樣身負重傷,躺在這裡,一遍又遍,喚她的名字……
眼淚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來。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溫柔的,直到懷裡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無意識地回握她的手,緊緊的,彷彿有所感應。
渾渾噩噩中,江載初回到了京城。
大晉皇城號稱萬宮之宮,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軸線上依次矗立,氣勢恢宏至極。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從龍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個時辰。可如此巍峨壯闊的宮殿,母親卻並不喜歡。母親出生在江南,自小見慣的婉轉秀麗的江南園林,很不習慣這般朱紅赤金的宮殿。
父親獨獨為她在宮殿的東南角修築了一個園林,仿造著母親家中的一切,哪怕這個院落同整個皇宮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歡就好。
母親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適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鬥角的皇室。她從不奢求丈夫會立自己的兒子為儲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為兒子在江南要了一塊封地。
帝國的儲君是早早立下的,因為皇后周氏出身名門,種種關係盤根錯節,幾乎不可能動搖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動過改立儲君的念頭。最後當然沒有實現,可皇后對他們母子的恨意早已經根深蒂固了。
後來江載初不止一次地想,他們這般恨自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在這人情淡漠、權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愛的。父親甚至歉然對母親說:「我這一生,若還有什麼歉疚,便是不能陪著你回你家鄉去看一看。」
那時母親正輕聲哄著自己入睡,長長的頭髮落在自己脖子裡,癢癢的,他悄悄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燭光下,母親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華流轉,只說:「你有這心,我便滿足了。」
……
後背的劇痛迫得江載初不得不從皇城宮殿的夢中驚醒,勉力睜開眼睛,視線望出去還有些模糊,自己正身處一個極破敗的屋內,身下墊著的稻草,週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心下一驚,身子微微動了動,只覺得後背要裂開一樣,忍不住悶哼一聲。
維桑急急忙忙跑來,跪在他面前,急急地問:「你醒啦?」
聲音還帶著哭腔,又彷彿是如釋重負地喜悅,江載初看不到她的臉,心底卻是一鬆,問:「這是在哪裡?」
維桑不答反問:「我餵你喝點水吧?」
言罷用一個破瓷片盛了些水餵到他嘴邊,小心道:「燒終於退去了些。」
「我沒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閉上眼睛,可旋即又睜開道,「我睡過去多久了?」其實他說完一句話都覺得吃力,卻又不想她擔心害怕,只能強自撐著道,「他們找來了麼?」
「噓……」維桑輕柔地將他的頭抬起來,放在自己膝上,「你別說話啦,我在這裡陪著你,你再睡會兒吧。」
他閉了閉眼睛,卻又摸索著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輕聲道:「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維桑輕輕反握住,用哄孩子的聲音道,「你睡一會兒吧。」
他還是沉沉睡過去了。
她離他這樣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紙的唇瓣一點血絲都沒有,鬢邊落下的頭髮,有幾絲拂到了嘴邊,她輕輕替他挑開,手指滑過他的臉頰,又停駐了一會兒。
體溫已經漸漸下降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三日三夜。說起來,幸好是那匹馬後來竟又找到了他們。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放上馬匹,又找到了這個已經破落許久的小廟,將他放了進來,總算暫時有了遮蔽風雨和曝曬的地方。
好幾次深夜,她驚醒過來,總是忍不住去探江載初呼吸,生怕他就這樣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可是就這樣看著他安靜的睡顏,維桑心裡反倒安寧下來。
這條路這樣艱難且茫然,一眼望過去,她看不到盡頭……可若是江載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糾結了,就這樣陪著他一道死了,對自己來說,真的輕鬆了許多呢……
胡思亂想的時候,靠著自己那個人忽然動了動,用輕到只有她能聽清的聲音叫她名字:「維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們,他們,應該也在找你。」
她稍稍將他抱緊一些,微微笑了笑說:「我不去。」
「聽話。」他動了動,慢慢放開她的手。
維桑安靜地抱著他:「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麼能不救呢?
維桑的笑意更深:「江載初,我們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麼,我也會活下去的。」
他無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維桑便伸出手指,輕輕摁在他眉間,輕聲笑說:「我喜歡你不皺眉頭的樣子。」
在她指尖輕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開眉頭。
他的嘴唇早已裂開了,上邊還留著紫紅色的血痂,這樣狼狽,可她安靜地抱著他,又覺得這樣溫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4:45
第三十八章 辜負(三)
火焰漸漸滅了下去,維桑小心挪開江載初,往火堆裡添了些柴。
「維桑……這附近有水麼?」他迷迷糊糊地又醒轉過來。
「要喝水麼?」維桑連忙跑到他身邊。
「附近有水麼?」他有些堅持地問。
「有個湖,在不遠的地方。」維桑遲疑著說,「怎麼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臉色雖蒼白,可是表情很堅定。
「你瘋了麼?你才剛剛退燒!」維桑摁住他的肩膀,「不准去。」
他的頭髮有些凌亂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經破爛不堪,俊秀的臉上表情卻像個孩子一樣,「我要去。」
向來都是她對他撒嬌,也沒見他這樣堅持——維桑一時間有些無措,糾結了許久,終於說:「傷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覺得不舒服,那我幫你擦擦身子吧?」
破廟外,因為白日裡下過一陣新雨,空氣潮濕,還帶著泥土的味道。維桑扶著他走到外邊,月色星光十分稀薄,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在很遠的地方交疊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其實那湖水就在不遠的地方,可他們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遙遙見到了水光。
偶爾有夏蟲的悄鳴聲音,卻更顯萬籟俱靜。
一步步踏在沙沙樹葉上,離那汪湖水越來越近,維桑放開他,用隨身帶著的帕子沾濕又絞乾,走回江載初身邊,「我幫你擦。」
他轉過了身,她便小心揭開了後背上破破爛爛的衣裳,藉著月光,小心地擦拭。
這幾日並未來得及好好替他淨身,江載初原本精壯的後背上全是乾涸的血漬,不一會兒帕子就染成了暗紅色,她便去湖邊洗了洗,再幫他擦拭。反覆了好幾次,終於整理乾淨,維桑轉到他面前,躊躇著問:「胸口我也幫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動作,維桑是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地觸到年輕男人的身體。
和白淨虛弱、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們不同,江載初的身體顯出軍人才有的強悍,哪怕是重傷之後,猶可見結實的肌理。
維桑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撫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頭問他:「這是什麼?」
「以前受過傷。」他不在意地說,「在戰場上,算不了什麼。」
「肩膀上,胸口那些傷疤都是嗎?」維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說。
她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他身上傷疤雖多,卻沒有一道比他背後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為了救她的話……以他的身手,又怎麼會被折騰成這個樣子?
有水澤悄無聲息地漫上來,凝聚在眼底,酸酸癢癢的幾乎要滾落下來,她吸了一口氣,想要忍住,到底還是落了下來,熱熱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間的印記。
「傻姑娘,哭什麼?」他坐在地上沒動,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牽動了身體,於是輕聲笑,「每個男人的夢想,都是能救下心愛的女人。」
她用力點了點頭。
許是因為呼吸不穩,她的指甲輕微地刮到他的胸口,有輕微的刺痛。江載初緩緩地抬起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韓維桑,我問你最後一次。」劍眉之下,他的雙目璀璨如同天邊明星,也帶著一絲難掩的顫慄與緊張,「你……願意跟我走麼?」
他的掌心這樣熾熱,幾乎叫她疑心他又開始發熱,可他的動作分明又是鎮定的,「我想帶著你和阿莊離開這裡。」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蒼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維桑靜靜地看著他,年輕男人那樣誠摯而懇切的眼神……讓她知道,這個世上,如今也只有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送給自己。
她也知道現如今是兩人一起離開最好的機會,朝廷認定是馬賊所為,不會牽涉到旁人。
一個「好」字就在唇邊,她幾乎要說出來,可她看著他,目光盈盈,還帶著水光,卻只是說不出口。
天邊的星星漸漸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畫,可捲軸上的墨跡已漸漸乾涸了,再沒有意氣風發和鮮活妍動。
江載初慢慢鬆開她的手,無力地滑落下去。
她連忙扶著他。
他微微彎下腰,笑聲啞澀:「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著他的胳膊,一點點地貼近過去,抱著他的身子,帶著哭腔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他一下一下,輕柔地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我沒怪你。」
這幾日的擔憂與焦慮,終於在靠著他的時候,徹底的發洩出來。維桑伏在他懷裡,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麼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雖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證——我會在你身邊,離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說,「這樣想,你會不會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給皇帝——」她猶在大哭。
他卻依舊不急不緩地撫著她的後背,「你嫁給皇帝,我會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裡沒人認識,我會一直在那裡……」他唇角的笑意不變,卻又帶著淡薄的哀涼,「維桑,你想要做什麼,我總會幫你。」
「可我是要嫁給皇帝啊!」她在他懷裡拚命搖頭,「我要給他生兒育女,你看到會難過。」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樣一日,你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應你,我會將他送上帝國最高的那個位置——這樣,你會高興一些吧?」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承諾什麼?
他這般不喜朝廷內詭譎爭鬥、兄弟爭權的人,竟允諾她,會將她的孩子送上帝國儲君之位……這意味著,接下去的數年,數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歡的人和事周旋,只是為了她而已。
這一輩子,為什麼要讓她遇到這樣一個人,卻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這漫漫一生?
或許這便是命運吧。
維桑含著眼淚,笑著同他對視:「我不要你承諾那樣多……只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他眉眼沉靜。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深深吸了口氣,一滴滾燙地淚滑落下來,「不值得。」
「不願嫁給我,還不許我心中記掛你麼?」他深深地凝視她,幾不可聞地嘆氣,「維桑,這件事,我也許做不到。」
這一晚後,江載初身上的傷一日好似一日,也不再整日昏睡。只是維桑頗為憂心的是,他們兩人如今在這小小的山谷中,整日吃些野外採摘的果子——這些東西,又怎能助他恢復呢?她有些發愁的將剛剛洗淨的一袋果子放在江載初面前,「我本想看看湖裡有沒有魚,可又抓不著……」
江載初看見她打濕的裙襬,臉色沉了沉:「你去捉了?」
「沒有——」維桑抬頭看見他的臉色,忙說,「放心吧,我不會讓自己出事……」
他的表情略略和緩了一些,隔了一會兒才說,「我在關外時,受過比這個還重的傷,那時連果子都沒得吃,水都沒有,還不是熬下來了?」
「就是你胸口的傷嗎?」維桑怔了怔。
「嗯。」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同我說?」
「說給你聽讓你擔心麼?」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麼好事。」
兩人談談說說之間,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濟,倚著柱子閉上了眼睛。
維桑正在撥弄柴火,隱約聽到遠處的車馬喧譁聲,下意識望向江載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睜開眼睛,低聲道:「我的劍呢?」
維桑將瀝寬遞給他,又扶他站起來,眉眼間一片平靜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馬賊追來的話。」
「不怕。若真是馬賊,你重傷不敵的話,請你讓我先走。」她安靜凝望他。
他牢牢握著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樣,我隨後就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她戀戀看著他的眉眼,笑:「總之,我要走在你的前邊。」
「好。」
他的長劍指向地上,垂眸斂目,維桑卻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凜冽寒意。
維桑忍不住向遠處望去。
凌亂的馬蹄聲中,還有盔甲武器輕輕敲打發出的聲響。
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馬,表情如釋重負:「寧王,郡主!」
是親衛隊的侍衛長——馬賊已經被肅清,而這七八日他們一直在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江載初慢慢將長劍入鞘:「起來吧。大家無事就好了。」
「請寧王和郡主隨屬下一道回去吧。」
維桑一顆心終於重重墜落下去。
這一日終究還是會來的。她同他安靜待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山谷,也終究會被人找到。
她那樣果決地拒絕他私奔的提議,可到了這一刻,原來,心底還是難過,無以言說。
江載初微微側身,看了她一眼,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傷口忽然間又痛了起來,忍不住低聲咳嗽。
她連忙伸手去扶他。
他卻避開了,維桑忽然明白過來,他已在避嫌。
侍衛上前扶住了江載初,他正要跨出廟門,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裡來的?」
維桑怔了怔,卻沒有回答。
他們全家皆篤信佛教,可她……竟然為了他能取暖,劈開了寺廟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載初微微嘆息了一聲,臉上驟顯溫柔:「你不該這樣做……」
她從他身邊走過,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總有一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會有報應的吧。既然總要有報應,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大隊人馬候在谷口,見到他們找到了寧王與郡主,不由歡呼起來。
景雲雙目微紅,跪在江載初面前,低聲道:「殿下,是景雲沒用。」
江載初將他扶起來,簡單一個動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來,和你有什麼關係?」
景雲又看了維桑一眼,卻見她正踮起腳尖,有些焦灼問:「蕭將軍呢?」
景雲臉色一僵,沉聲道:「郡主,蕭將軍他……他帶隊全殲了馬賊。」
「這我知道,可是他人呢?受傷了麼?」維桑皺了皺眉,「他在哪裡?」
景雲低下了頭,「蕭將軍他……力戰殉職。」
維桑身子微微搖晃一下,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大約是要開口反駁,可最終,她伸手扶住了車轅,輕聲問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處?」
那一場戰事已經是十幾天之前了,景雲還記得蕭讓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漸漸力竭不支。隨後被馬賊的屍身往後一帶,便一道滾落進了萬丈懸崖。
景雲當時奮力往前一抓,卻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襬。
看著維桑此刻的臉色,他著實不敢再將這句話說出來,只是躊躇著看了江載初一眼。
「屍骨無存,墜下懸崖了麼?」維桑閉了閉眼睛,聲音微啞。
他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維桑深吸了口氣,轉而走向西方,遠遠望著月亮峽,怔怔看了許久。
「郡主……」景雲剛開口,卻被江載初止住。
他只是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輕聲嘆道:「讓她靜一靜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隊人馬都在無聲地等待,偶爾有馬匹嘶鳴聲,更顯得天地寂寥。
維桑終於轉過了身,輕聲吩咐:「走吧。」
景雲扶著她上馬車,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卻察覺不出異樣,只是眼眶紅了一些。他心中擔憂,忍不住便道:「郡主……」
「我沒事。」維桑腳步頓了頓,勾起一絲微涼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遙遙。蕭將軍……他能留在故土,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只覺得她的語氣這般冷靜,又這般蒼涼,彷彿一盤冰水,將自己也澆得徹底。他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寧王已經換好了傷藥,卻並未進馬車,只是遙遙望著這裡,目光雖然克制,卻難掩關切。
眼見這個慘淡的結局,景雲忽然覺得維桑說得沒錯,「此去京城,路途遙遙」,對於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5:09
第三十九章 辜負(四)
回程異常的順利,二十日之後,車馬便已經進入京都郊外。
這一日已是傍晚,車隊在驛站中休整,遙遙已看望見京城巍峨城牆。
維桑剛下馬車,見江載初走來,動作頓了頓,問道:「殿下,明日便入城麼?」
「郡主且在此處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衛軍來此處看護,擇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極為有禮地落在她眼睛與嘴唇間,「我這便回宮中覆命,就此別過了。」
維桑一手已經扶在車轅上,只是手指卻不經意間抓緊了。
這些日子,他們不曾說話,不曾目光交錯,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如今,他到底還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懼,目光不由自主抬起來,半晌,方才低低道:「寧王,你的傷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對她一笑,轉身要離開之前,薄唇卻輕輕一動。
她看得很清楚,無聲地,他對她說:「別怕,我在你身邊。」
快馬疾馳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後換上官服,宮中內侍已經在寧王府候著,一見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著您吶。」
江載初恭敬道:「煩請公公領路,本王也急著入宮面見聖上與太后。」
寧王趕至宮內,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見他便擱下象牙箸,笑道:「回來了?」
他絲毫不敢怠慢,依著儀禮跪下磕頭,直到皇帝親自來扶他站起。
「皇弟這一去可清減了許多。」皇帝拉著他的手,仔細端詳,嘆道,「我聽聞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馬賊,還負了傷?」
寧王含笑抬頭,「陛下,所幸無事,馬賊已被全殲。郡主亦是安好。否則臣弟便是有負所托。」
「來來來,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坐下,「一會兒再讓御醫看看傷處。」
寧王推讓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剛剛落座,忽然想起了什麼,重又站起,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事物,雙手呈上,低頭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兒,臣弟尋來尋去,只有這塊古漢玉能作賀禮。」
「改日讓妍妃將你侄兒抱來。」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過一絲光亮,笑道,「你還沒見過呢。」
「那敢情好。」寧王笑容未變,「太后身子可好?」
「你與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這一年在蜀地,可有歷練長進?」
寧王怔了怔,似是掙扎了許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額頭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將稅率由四抽一改為五抽一……如此膽大妄為,請陛下恕罪。」
看著寧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臉上已經斂去了笑意,只餘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來吧。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蜀馬賊橫行,連你的車隊都敢劫持,可見那些賤民橫行枉法,囂張到何種地步。」
寧王依舊伏地不動。
皇帝唇角勾著一絲諷刺的笑,站了起來,慢悠悠道:「我聽聞,寧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卻性命不要,也要護她安全。」寧王平靜道。
皇帝狹長的眸中閃動著殘酷的笑意,輕聲道:「載初,你是我大晉寧王,又豈是川蜀的什麼郡主可比?」他頓了頓,含著笑意道,「若非為了此刻大局著想,朕又怎會同她聯姻?你也知那裡的賤民,只怕連廉儀禮恥都未知。」
寧王身子依舊一動不動伏著,聲音中聽不出什麼波瀾:「是。」
「再說個笑話給你聽。你先起來。」皇帝拉起了他,盯著他的眼睛道,「先時還有人提議,讓你娶了那郡主,朕思來想去,就你一個弟弟,如何能讓寧王正妃被一個蠻夷女子佔去?」
寧王深邃的雙眸依舊靜靜看著皇帝,沒有什麼表情,卻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覺得有些發慌,頓了頓,依舊將那番話說完:「朕尋思著,還是將那郡主送到後宮吧,左右蠻夷女子,朕便關她在冷宮一世又如何?」
他話鋒一轉,「依你看,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與她並無多少接觸,樣貌倒是工整,儀禮也齊全。」寧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驛館,陛下不知打算何時將她迎進宮?」
「已讓人算過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雜著幾分惡毒,「只怕到時還得辛苦皇弟,為朕主持儀式,將她接進宮內,也算有始有終。」
他似是在刻意強調「有始有終」,寧王略略低下頭,雙手在袖間用力握成拳:「臣弟樂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親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剛剛散食回來,忙扶著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親自來了?」
「寧王剛來看過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先在京城待一段時間吧。」皇帝輕描淡寫道,「過一陣或許會遣他去關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負責籌備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難以克制地溢出一絲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娶那蠻夷女子?」
太后看著兒子,眼角笑意一樣在閃爍。
「他既然鍾情那個女子,我便要他知道,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誰的!」皇帝越想越覺得舒暢,「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興便好了。」太后伸手撫了撫兒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總要留個後手。」
「兒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會不會急了些?」太后又道,「我這心裡,總覺得太過倉促了。」
「娶個蠻夷女子,不過是叫那裡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韓壅已死,如今蜀侯不過是一孩童,朕自然有辦法掌控那邊全局。」皇帝漫不經心道,「母后你且放寬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個月的時間,每日都有宮中女官來教維桑禮儀,不厭其煩的讓她記住繁複的過程。
「明日一大早,寧王便會來接郡主入宮。」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將這些再溫習一遍。」
「寧王?」維桑回過神,「寧王來接我?」
「郡主不知是寧王在替陛下籌措這場婚事麼?」
維桑雙手不自覺得抓緊了裙裾,茫然搖搖頭。
「總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宮前的最後一夜,維桑躺在床上,卻是輾轉難眠。左右是睡不著了,她索性坐起來,命侍女挑亮了燈,研了墨,在紙箋上寫字。
寫了一張,又燒掉;再寫一張……
不知不覺,屋外已有了一絲天亮。她從容擱下筆,躺回床上,過不了多時,卻有侍女進來,輕輕喚起了她:「郡主,該起了。」
她坐了起來,任由人打扮梳妝,換上鳳冠霞帔。
這一身大紅喜服,皆是從錦州帶來的。
阿嫂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幫她準備嫁衣,那時她還不知自己會嫁給誰,阿嫂卻繡得極為用心,紅色絲線中並著織金,華美秀麗。她那時迫不及待地試了試,前襟的鳳凰拖著尾翼,昂首欲飛,美不勝收。阿嫂亦是滿意的笑:「將來我們維桑會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維桑對著銅鏡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鳳凰,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只覺得眼中水澤要漫出來。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著替她擦去那絲潤濕,「郡主,咱們出去吧,寧王殿下已經到了。」
鳳冠上的珠簾隱約遮擋了視線,她便順從地扶著侍女的手,走至門外。
肅穆而莊重地迎親隊伍,大約皆是皇帝的禁衛軍,一色銀色鎧甲,頭盔上繫著紅纓,初晨霧靄中,壯闊至極。
隊伍的最前邊,是她熟悉的身影。
寧王以玉冠束髮,腰配玉劍,深紫朝服上金龍張牙舞爪,襯得身姿挺拔修長,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馬,親自來扶她:「郡主,請上車。」
她立在原地不動,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覺到她的手在微顫,一顆心失律片刻,終究還是穩妥地將她帶上車。維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簾,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合禮儀,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載初尚未離開,她觸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顆心忽然砰砰亂跳起來,心底是難以描述的軟弱與混亂——幾乎想要落下淚來。
他能讀出她的心意,卻只是掩飾起那絲黯然,放下了車簾,深吸一口氣,喝令:「啟程。」
一路行至皇城,車隊行過丹鳳門,最終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龍尾道兩側,看著寧王下馬,扶下這位來自川蜀的郡主。
這也是維桑第一次見到這般壯闊的宮殿。
大晉朝五代帝王修築的宮殿,在這晨輝中,一眼竟難以望到盡頭。所謂九重宮闕,千宮之宮,那種氣吞萬里的氣魄,一時間令維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寧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與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從氣勢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開,低低說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側,引著她走上龍尾道,身後是長長的禮官隊伍。
龍尾道兩側站滿了官員,維桑用眼角餘光望去,只見烏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個年輕人,便是元皓行。」許是為了緩解她此刻的緊張,江載初壓低了聲音同她說話。
維桑不為人知地偏了偏頭,目光恰好與那年輕人相撞。
身上彷彿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來,她的腳步頓了頓。
元皓行……明明年歲並不大,為何這雙眼睛這般鋒銳,彷彿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維桑心中一驚,儘量從容著轉回目光,不經意落在江載初所配的劍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禮用的禮器。」他答道,「是把玉劍。」
「我進了含元殿,你……你會陪著我麼?」她只覺得手心漸漸潮濕,眼前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懼意。
「我會在。」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秀麗的側顏,嫣紅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著嫁衣,是多麼美麗……而他陪在她身邊的時光,卻只剩下這數十步路而已。
他要親手將她,送至皇帝身邊。
從此深宮幽幽,再難相見。
「你會在哪裡?」她的聲音幾乎要哭出來。
「你和皇帝之間。」他胸口一片透涼,「只要你抬頭,我便在那裡。」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從頭至尾打量維桑,最終停留在她珠簾後隱約的五官間。雖然已經聽王祜說起過,可是眼前這穿著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過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靜地同他對望。
是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著,將目光落在了她身邊的寧王身上。他並沒什麼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數分,皇帝招來身邊內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兩側官員們魚貫而入,禮官開始宣讀詔書,待到宣讀完畢,文武百官皆跪下,齊呼萬歲。
皇帝慢慢站起來,走向維桑。
維桑亦是伏在地上,這針落可聞的殿中,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直跳,就連腦子也是恍惚著的,一副又一副凌亂的畫面四散飄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錦州城他拉著自己疾馳在小巷中,大雪紛飛的那一晚,他低下頭,溫柔的親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親、阿嫂,卻一個接一個的走了……戰場枉死的兵士,流離失所的難民,賣妻鬻子的族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維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覺得自己的情愛那樣渺小。
紛亂的思緒中,最為明晰的,是肩上的責任,和鋪天蓋地的恨意。
她偏過頭,靜靜等了片刻——果然,寧王感應到她的目光,亦輕輕抬起頭,眼神似在無聲詢問。她的面容平靜,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間充滿了口腔,心中無聲地滑過三個字……對不起。
終究衝他甜甜地笑了笑,紅唇輕動。
江載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全身的熱血湧上了腦海,淹沒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這細微動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過一絲疑慮,照理說,在這樣的典禮中,他們不該這般眼神交匯。他莫名覺得有些不安,卻見皇帝已經站在了郡主面前,笑著向她伸出手:「郡主遠道而來,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順從地將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牽起了她的手,轉向眾人,笑道:「眾卿平身。」
百官紛紛起身。
當此時,寧王亦站了起來。
皇帝與郡主離他只有三步之遠。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間玉劍。
因入殿之時,百官皆是搜過身,不許攜帶武器,寧王身上配著的玉劍因是禮器,玉質脆弱,自然沒想到會成為此刻的凶器。
——這個舉動太過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著中央立著的那三人。
寧王一把推開了郡主,徑直將那把劍插入皇帝後背。
凌厲至極的冷風劃過,皇帝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閃,堪堪避開,肩上龍袍卻已經劃破。
他看到寧王赤紅的眼睛,以及周身散發的戾氣,大喊起來:「救駕!」
禁衛軍這才反應過來,抽出兵器從殿門口奔來。
只是含元殿寬敞之極,他們奔來也需一段時間。大殿裡一片混亂,皇帝身邊的內侍頗為機靈,拿著手中拂塵重重格向寧王手中玉劍。
卡啦一聲,玉劍裂開成兩截。
寧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將那內侍擊得飛開,跨上一步,終究還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著這個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開始發抖:「你——你要做什麼?!」
寧王恍若未聞,雙目赤紅,神色極為可怖,右手用力,將手中碎裂的玉劍,嗤的一聲,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數下,口中噴出一大蓬鮮血,頓時軟倒在地上。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而江載初刺出那一劍後,只是呆呆站著,任憑禁衛軍將他拿下,竟是沒有掙扎反抗。
他雙目中的赤紅已經漸漸淡下去,心頭那股邪火也被澆滅,只剩下茫然。
剛才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看到維桑的眼神,耳中聽到低低的咒語聲,他便立刻抽離出了所有的意識,自己做過了什麼?!
御醫已經趕了過來,查看了片刻,站起顫聲道:「陛下……歸天了!」
江載初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跡,地上碎裂的玉劍……是自己殺了皇帝?
窒息感一層層浮上來,最後湧成巨大的浪潮,將自己席捲其中。
他又怎麼會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劍弒殺皇帝?
「中邪」……
腦海中浮現這兩個字,像是被一把鋒銳至極的劍刺進了心臟,江載初下意識的轉過頭去找維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衛軍身後,唇角嫣紅,眼神卻同他一樣,有些恍惚。
韓家是巫蠱世家,進京,遇襲,重傷,痊癒,弒君……
彷彿有一根絲線將這一切串接起來。
她一次次地說對不起他,原來如此——
那把無形的劍又被深深送進去,鋒刃狠狠的絞動,將一顆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樣信任她,心甘情願地,將一切都給她。
可原來,她一直在欺騙他。
這個陷阱,是她親手挖下的。
她要他殺了皇帝,這樣不會有人將這一場滔天之禍怪罪在蜀人身上……
她要他……背棄一切,要他將這個帝國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這就是他傾心相愛的女子!
他最後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終於抬起,與他交錯,沒有笑容,臉頰上分明帶著脂粉,卻神色蒼白如同白紙。
沒有解釋,沒有心虛,什麼都沒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氣沉沉。
悲慟到了極致,江載初只想仰頭大笑,可是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他喉間微微一甜,嗆出一口鮮血,閉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靜無聲,人心惶惶六神無主,閣老重臣們面面相覷,竟無一人出來主持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眾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說了兩句話。
王丞相回過神,走至眾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衛軍將寧王押入天牢,又命御醫看護太后,將嘉卉郡主與一眾女眷送入內殿。
朝堂上留下數位重臣,不過半個時辰,晉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個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為新帝,由母親妍妃、太皇太后輔政,即日登基。
解決了最重要的帝國子嗣問題,便是如何處置寧王。
後世將這一場議事稱為「元熙密議」,參與者皆是當時朝廷上份量最重的官員。他們推立了新君後,獨獨在如何對待弒君的寧王問題上,兩派意見相持不決。
元皓行淡淡道:「諸位大人,新帝已立,寧王眾目睽睽下弒君叛逆,決不能留著。理應快刀斬亂麻,即刻在獄中賜死。」
簡單的一句話,卻如同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之中,刺啦一聲,激起強烈反應。
「寧王敢這般當中行刺皇帝,又怎麼會全無準備?」
「冒失殺了寧王,只怕他西北舊部不答應——便是在京中,景家與他交好,又如何會袖手旁觀?」
……
愈是討論,便愈發沒個結果出來。待到最後,元皓行皺眉道:「我倒覺得,這次行刺,像是寧王隨意為之,並無精心準備。」他頓了頓,「此刻寧王舊部尚未動手,若能一舉將他殺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待到他們想到營救之法,才會天下大亂。」
一眾官員皆是持重之人,商議之後,依舊決定將寧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繳了寧王舊部的兵權,再移交給大理寺行,依律處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親,突遭變故,亦不能視作後宮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驛館處,再做處置。
元皓行後來無數次想起,若是這一場廷議,晉朝大員們聽了自己的建議,史書便會沿著另一個方向書寫。可惜,那時自己資歷尚淺,人微言輕,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數千黑甲武士強闖天牢,劫出江載初。
事發後被軟禁的景雲從家中偷出城防魚鑰,在南門同眾人匯合,擁簇著江載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雲的伯父景貫,親向新帝與太皇太后請罪,並率禁衛軍出城追擊。
彼時元皓行站在城門口看著那支遠去的軍隊,卻輕輕搖頭,心知已經來不及了。
寧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將他的舊部打散,以防他擁兵自重。帝國全境,遍佈那時的西北軍。卻不曾想,這樣一來,卻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這一路上,皆能遇到舊部,也能不斷的吸納新軍。
亂像已成,再無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卻覺得有些寒意,他靜靜看著城牆遠處飄忽不定的雲彩,忽聽侍衛來報:「嘉卉郡主受了驚嚇,在驛館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驚,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團,還想要問問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說她不祥之人,屍身已經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遠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議由寧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華在一旁輕輕笑了一聲。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見?」
「不,不……」周景華連忙直起身子,擺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樣,陛下了卻一件心事,寧王也稱了心呢。」
皇帝臉色微微一凜。
周景華卻用閒話家常般的語氣道,「我離開錦州之前,倒是見過郡主。那時寧王還未赴任,卻已認得郡主。他們言談舉止間,頗為親暱。若是陛下賜了這段美滿姻緣,寧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賀。」
元皓行在旁聽著,心底咯噔一聲,慢慢去看皇帝臉色。
皇帝倒笑了:「寧王喜歡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華忙道:「聽聞寧王就是為了討好這位郡主,才將蜀地的稅率一減再減。」
皇帝依舊在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閒閒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後,同周景華一道出了後殿。
走至宮門口時,年輕人狹長明亮的目光落在身邊同僚洋洋得意的臉上,卻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機鋒。」言罷,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徑直掀開轎簾走了。
那個時候……雖覺得周景華嘴臉無恥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卻也決然想不到今日這個局面。
若是能預料到,真該感嘆一句,喜事變為喪事,真正是世事無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霧霾中皇城的巨大輪廓如同在海市蜃樓中沉浮,這樣愈壓愈近的風暴中,這個年輕人很清楚,晉朝最為艱難的年代,即將到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5:19
第四十章 引狼(一)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帳之中,聽著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帳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晉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莊,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湧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著,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閒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元某心中著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著,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唇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湧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待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晉朝為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跡,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待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瞭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為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藉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晉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蜀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維桑身子微微一顫。
「若是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寧王弒兄,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倒的確沒有人再想到曾有這麼一件郡主入宮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會再遷到川蜀去。」
「再者,我輾轉找到了那柄玉劍。那把劍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寧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鮮血。」
「過了近一年時間,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寧王吐出那口血——鮮紅一如當日吐出之時。問過了巫醫,方才知道寧王當時中了一種極為罕見的蠱毒。」
維桑霍然站起,冷聲道:「大人心中既有決斷,何必又來問我?!」
元皓行依舊坐著,心平氣和道:「郡主這般反應,元某心中便更確定了。」
維桑緩緩坐下來,「這件事過了這麼久,元大人追究還有什麼意思?」
元皓行興味盎然地看著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斷的一切無誤,時隔三年,寧王竟不殺你,可見郡主在寧王心中所佔份量。」
「大人想要以我來跟寧王交換?」
「若說要交換什麼,元某總得先弄清我手中籌碼的價值罷……」
「大人可知我本有機會逃跑,卻心甘情願被抓?」維桑眉眼舒展,如願以償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絲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很快,我對你來說,便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頭轉得極快,「郡主想要尋死麼?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維桑只覺得喉間一陣微癢,不由重重咳嗽出聲,這一陣咳嗽遠比之前的都要厲害上許多,聽得元皓行微微皺眉:「你可是著涼了?」
「稍稍有一些,不礙事。」她的面頰略有些潮紅。
「郡主還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讓軍醫給你看看。」他終於站起,徑直道,「不日大軍便要啟程,郡主於我大有用處,身子還是要保重。」
雖然在長風城下不過一日,維桑卻已看出來,晉軍並沒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調整戰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這長風城了?」維桑皺眉問道,「我本以為你會強取而下,直搗他的後方。」
「你我能想到,江載初怎會沒想到?」元皓行悠悠道,並未有瞞著她的意思,「我猜寧王在後方給我拉了好幾條防線,只怕一跨過長風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來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元皓行雙手負在身後,深深看了維桑一眼:「倒也不用瞞著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趕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圍。可我偏不。」
「他要先發制人,我便讓他先。」他唇角溢出篤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這邊,只要拖住小景將軍就行了。」
「小景將軍?」維桑眉頭皺得更深。
「哦,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帥是景貫將軍。也是景雲的伯父,景雲的兵法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如今,景將軍已經率部出發,前去截擊景雲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只要景雲被拖住,那麼寧王那邊,便是,孤軍無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5:37
第四十一章 引狼(二)
原本以為渡過禹河時會受到守軍阻攔,未想到數萬士兵默不作聲地過了河,竟未見一個敵軍。水岸邊是低窪之處,為防敵軍留有伏擊,連秀早已四散開騎兵偵查,此刻紛紛回報安全。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滅了幾隊無意間撞到的人馬,並未打過一場真仗,這讓連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馬至江載初身側,問道:「將軍,要休息片刻麼?」
「全部渡河了?」江載初的側臉掩在頭盔內,並不見什麼表情。
「是。」
「上馬!出發!」他握緊韁繩。
「上將軍……」
江載初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隨意一個眼神,連秀心裡卻打了個突。昨晚沒有接到那位韓姑娘,他便覺得上將軍有些變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上將軍,我覺得——」
「你覺得一直沒有遇到敵軍阻攔,有些古怪什麼?」他的冷靜敏銳到令人覺得害怕。
「是。」
江載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覺得古怪,我們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邊就是重鎮永寧,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將軍,你是說……要攻克永寧?」連秀眼睛一亮。
永寧是京師最後一個屏藩護衛重鎮,他們固然能從一旁的崇山峻嶺中繞過,直插京師,只是這樣未免要多花上好幾天。如今,上將軍若決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寧,便意味著……他們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軍,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蹤。
「若是兩日之內能攻克永寧,消息傳到朝廷,太后和周景華知道我離他們不過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來勤王。」江載初話鋒一轉,「只是我不知道,關寧軍能否在兩日之內,將永寧拿下?」
對於以騎兵速度行進、習慣快速剿滅對手的關寧軍來說,長時間的掩飾自己、不與敵人交鋒,顯然已經忍耐了太久。連秀一聽這話,熱血湧上,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關寧軍必不負使命!」
「起來吧。」他揮了揮手,目光眺望北方,彷彿站在此處便能望見那久違的皇城。
他長抒一口氣,心中卻帶著輕微的茫然與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懷,又如何呢?君臨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麼?
最終將那些寂寥沖散的,卻是耳邊兵馬喧囂,戰旗高懸,一張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往前奔襲而過。江載初看著這些年輕的士兵,是他帶著他們踏上了這個戰場,也有許多人從此再不能回到故土。
但他曾許給他們的榮華與榮耀,如今,便帶著他們,奮往直前,一一兌現吧!
兩個時辰之後,關寧軍先鋒已經抵達永寧城門之下。
騎兵們無聲蟄伏在城南的小叢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覺得有些詭異。
隊伍緩緩從中分開,年輕的將軍遠遠眺望青黑色的城池。已是宵禁時間,士兵們正要關上城門,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帶口地從裡往外出來,人流中還有許多板車,上邊似乎放著全部家當,倒像是出城避難。
「上將軍,他們這是知道要打仗了嗎?」連秀不解道。
江載初靜靜看著城門,「如果知道我們過來,他們就會往北邊逃,而不是在南門。」
城門那邊起了爭執,大約是士兵們強行要閉門,而後邊的人流卻還在往前,一時間不肯罷休,幾乎要哄鬧起來。
連秀揚手招來了一個士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便換上了隨身便服,混跡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載初看著那名斥候的身影漸漸遠去,心底莫名起了一絲不安。他俯下身,輕輕摸了摸烏金駒的鬃毛,心中卻細細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勢。
正在沉思的時候,那斥候匆忙回來了,「上將軍,將軍,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難的。說是……說是……」許是覺得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他一時間有些躊躇。
「說什麼?」連秀有些不耐煩追問道。
「說是匈奴人要來了。」
「匈奴人?」連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麼消息?」
那士兵頭低得更低,又不敢辯解,只囁嚅道:「他們都在那麼說。」
江載初目光掠向遠處城池,制止了要發怒的連秀,神容變得異常嚴肅。
「上將軍?」連秀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弄錯了?」江載初唇角微微抿起來,狹長明亮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憂慮,「全軍就地休整,等前方確切線報。」
「上將軍,現在看來這座城池還沒有防備,是進攻的最好時間……」
江載初揚了揚手,在部下面前,他從不會展露出絲毫情緒,可是此刻,心底那個想法已經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強自按捺下心中的焦慮,問道,「關寧軍後部尚未到的,還有多少?」
「再過一個時辰,騎兵們能夠盡數趕到。」
他輕輕吐了口氣,「連秀,此次出征前神策軍一分為二,留在關寧軍中的大約是八千人,將他們提到陣前,準備作戰。」
「攻城戰用最精銳的騎兵?」連秀疑惑問道。
「只怕用不著攻城了。」江載初平靜道,「連秀,去傳令吧。」
一個時辰之後,全軍趕至永寧城下,江載初往後望去,黑壓壓的士兵就地休息,卻沉默著沒發出絲毫聲音。這是他的精銳之師,平素並不顯山露水,可是戰場之上,卻強悍得一往無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將決定他的軍隊,是否要去迎擊另一支宿敵。
終於,好幾匹馬從前方回來,黑衣人們一翻身下來,尚未平復氣息,就半跪在江載初面前道:「上將軍,已經探明了。前方確是有一支騎兵正快速而來。流民都在往這邊過來,他們說那是匈奴人,一路殺了不少人,也搶了很多東西。我們留了一半人繼續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連秀表情僵硬,「他們如何會入關到了這裡?」
引狼入室……江載初心中猜測成了事實,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寧城見守將。」
永嘉三年六月。
帝國的亂局到達頂峰。
元皓行、景貫率晉軍由京城潛行至長風城下,本欲趁江載初毫無防備之下奪回重鎮;未想江載初兵分兩路,親自率領麾下精銳騎兵直取京師而去,在離京師百里之外,突遭變故。
匈奴騎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現在帝國內,一路燒殺搶掠,往南方而來。
而此時,京師皇城內,亦是一片亂象。
紫宸宮內,太皇太后周氏接到各地傳書,臉色鐵青。
丞相周景華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釋,卻聽上邊重重哼了一聲:「不是說付佣金就足矣麼?!這群蠻荒之人卻四處燒殺搶掠,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傳來訊息,他們已經趕往永寧城了。」
「呵,那這是什麼?」太皇太后將手中奏摺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華膝行上前,捧起奏摺讀了一遍,汗珠從臉頰往下頜滾落:「這,這?」
「他們為何分出一支騎兵直往京城而來?!」太皇太后大怒道,「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時約定了酬勞為五萬金,剿滅逆賊江載初,他們便如約出關,我想必是哪裡有了誤會。」
「誤會到南方與北方不分麼!」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們不得再行前進!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殺勿論!」
「是,是!」
周景華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將大部軍隊討去南征,我們也不會落到這般左右難以為繼的地步!」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通報聲:「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著未動,只是看著小皇帝快步跑來,嘴角露出一絲和藹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禮,方才對周景華道,「周大人免禮。」
太皇太后將四歲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輕的太后,等她問了安,方道:「不須多禮。」
太后不過雙十年華,鬢髮如雲,紅唇嫣然,卻如同往常一樣,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總是含著一絲怯意,輕聲道,「母后,我帶皇帝來給您請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長如今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氣湧上來,「你不知道卻還偷用皇帝的玉璽,放你兄長去南邊?!若不是他和景貫帶了幾萬人馬去了長風城,我們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來有些懼怕太皇太后,此時駭得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小皇帝見母親跪下,連忙從祖母膝上爬起來,同母親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氣。舅舅去南方,是孫子同意的。」
眼見這個唯一的孫子眉眼無不肖似自己的兒子,太皇太后聽著孫子稚氣的話語,終究還是心軟了。
「元皓行雖是你舅舅,卻也是你的臣子。」她講孫子招到身邊,平靜道,「以後有記住這一點。」
「是。」
「當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軟,將那逆賊當做了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難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彷彿還在眼前,她愈發不敢說話,將頭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義發急詔給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師回朝,勤王救駕!」太后想了想,「詔書並發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論處。」
周景華微微一喜,忙道:「是。」
「匈奴騎兵你務必與他們首領聯繫,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囑咐道,「事成之後,女子玉帛金銀,哀家自不會虧待他們的。」
永嘉三年發生的種種事端中,最為影響深遠的便是這一樁。
晉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務由其親侄周景華主持。趁著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書景貫南征之時,周景華獻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萬人為傭兵,酬以金銀玉帛而入中原,意圖剿滅江載初之亂局。太皇太后以為然,引匈奴人入關。未料匈奴人入關後,撕毀與晉朝的協議,大肆掠奪,無惡不作。一時間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連連,史稱「永嘉胡亂」。
[以下為出書版內容,原為四大章,為閱讀與版面整齊統一,依照作者之前章節字數(約一萬字)分成數小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5:48
第四十二章 引狼(三)
而當此時,江載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卻對此事一無所知。
帝國的亂局,到達了頂峰。
此時永寧城外,正式探明了確實有匈奴騎兵後,江載初索性不再掩飾行蹤,列陣於城下,等待使者從城內回來。
城頭火把將半邊夜空都照亮了,巋然未動的城門漸漸裂開一條縫,三騎馬從城門中疾馳而來,臨時搭建的主帳中江載初聽到侍衛來報:「上將軍,派去的使者回來了!」
「見到宋安了嗎?」江載初注視著底下站著的使者,許是因為急急趕來報信,他的風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樣貌,「前線逃回來的難民情況如何?」
使者嘆了口氣,並未回答,只是緩緩摘下了風帽。
一張頗經風霜的臉,兩鬢都已斑白,卻雙目炯炯,望著江載初,神容複雜。
「宋將軍?」江載初刷地站起,「你——」
當年含元殿一劍,洛明帝薨,江載初被老部下們劫出了京城,這一場動亂之後,朝廷上下亦是經歷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輕將領一意追隨寧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這位宋安將軍。
江載初始終記得那時宋安還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時自己同部下率領的皆是戰場上錘煉而來的精兵,原本以為攻克江陵十分簡單,未想到便是這座小小城池,困了大軍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從西北而來,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雖敗,敗而猶榮。
此次江載初派人與他商談,本並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膽量親至敵營。
「寧王開口便詢問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並不對他行禮,只冷冷道,「匈奴入關,茲事體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親至此處,與寧王面談。」
他一口一個「寧王」,江載初也不生氣,只道:「如今北面情勢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氣,鬢髮更是染白了一層,嘆道:「慘絕人寰。」
江載初面色一沉,雙手無聲捏成拳:「將軍請細說。」
「我已問過數批流民,他們原籍為涿郡、上谷郡、漁陽郡等九郡,據他們所說,匈奴騎兵所到之處,無不被屠城掠奪……如今兵鋒直指永寧,只怕明日午後便到。」宋安微微閉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戶,家中養著馬匹。那麼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經被滅戶。
「此外,我還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嘴角驀然露出冷笑,「命我打開城門,迎匈奴騎兵入城,共同剿滅叛逆。」
營帳中沉默下來。
江載初著實覺得這件事像是一個笑話,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會引匈奴入關來剿滅自己,他必然覺得太過荒謬。
可如今這件事真正發生了。
明明是針鋒相對的敵人,此刻一樣的無話可說。
宋安沉默了許久,終於克制不住,仰頭大笑,可笑聲中卻藏有難以消解的憤懣。
「將軍準備怎麼辦?」江載初靜靜看著他,問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於蠻夷刀下百姓不計其數,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銀供奉匈奴,方才換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數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詐,無禮儀之教,入關之後又怎肯遵守約定?朝中太皇太后與周相怎麼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關外守將,死於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為國為家為民,也絕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寧關!」
江載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塊大石緩緩落下了。
宋安與他目光接觸,不閃不避,昂然道:「寧王,情勢如此,宋安為黎民蒼生,誓要剿滅匈奴賊寇,換我中原平安。你須知,並非是我懼你,不敢與你一戰!」
江載初繞至案桌前,低聲道:「將軍大義。」
「朝廷昏庸無道,宋安願……」他頓了頓,咬牙跪下道,「宋安願請將軍入永寧城,剿滅匈奴!」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不定,江載初自上而下看著宋安堅毅的眉眼,伸手將他扶起,旋即傳令:「關寧軍何在?」
傳令兵小跑而去。營地上方命令漸次傳遠:「全軍上馬,即刻進城。」
夜色之中,關寧騎兵們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馬蹄聲清脆如同雨落。
連秀看著城池的吊橋開始落下,卻難掩憂慮。
「上將軍,你真的相信宋安嗎?萬一這是個陷阱,他騙我們進城,再來個甕中捉鼈……」
「連秀,我出征匈奴的時候你尚未跟著我吧?」江載初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過我朝與匈奴邊界之地吧?」
「是。」
年輕的上將軍神色平靜:「若你去過那裡,當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掃蕩而過之地,妻女淩虐,男子梟首,野墳幢幢,血腥之氣一年不盡。那種恐懼,是作不了假的。」
連秀注意到兵營後邊那幾個平民,在宋安來此之前,只怕上將軍已經親自審問過了。目光重新落在這個神容寧靜的年輕男人身上,連秀臉上多了一絲敬佩。上將軍心思如此縝密周全,可見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確實是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將兵符交給我,他在城內的人馬,便歸你統制。」江載初在暗夜中凝望著此刻看來安靜的城池,伸手喚了無影,「帶上你的人,去北門候著。」
無影的身影尚還在望,宋安快馬趕來,氣喘吁吁道:「寧王,北方流民還在不斷湧進,城池工事還有哪些要加強?您隨我去城頭看看?」
江載初攥住了韁繩,嘴角抿出一絲淡笑來:「宋將軍,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處呢?」
宋安一怔,匈奴騎兵即將兵臨城下,國難當前,他一咬牙便去見了江載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與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為,必然不肯罷休。
「宋將軍便蓋上印,快馬送回京師,就算是給朝廷一個交待吧。」江載初悠然遞了一張信紙過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過來,藉著火把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信是以永寧守將的名義發出的,彈劾周氏一族挾天子而引外敵,言辭極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入京城,自己便被劃為逆黨,再無商榷餘地。
「宋將軍?」江載初許是看他躊躇,淡淡一笑,「你若不願,我也不會強逼。只是抗擊匈奴一事我卻是不敢拖遝,與立場不明之人並肩抗敵太過危險了。」
宋安低頭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沒了選擇餘地,江載初的人馬開始進城,遲早是要傳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罷便從懷中掏出印章,又拿馬刀劃破指尖,直接便拿血塗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遞給江載初。
江載初接過來,隨手遞給了侍衛,只是淡淡看著他,並不開口讓他起來。
宋安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適才給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像,什麼民族大義、天下蒼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籌劃好這往後的每一步了。
「這世上早沒有寧王了。」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沒有觸到他的目光,卻被凜然而起的氣勢震懾到,宋安自認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後背卻出了一層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哪裡說錯了,忙道:「是,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臉色溫和了許多,「城內工事你與連將軍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納不下,則打開南門,讓他們去後方避難。」
宋安表情略有些驚疑不定:「如何擊退敵寇,守住永寧,還請將軍決斷。」
「若要擊潰匈奴,唯有一個方法。」江載初目光遙遙望著北方,神容肅然,一字一句道,「正面迎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6:00
第四十三章 引狼(四)
此時的陳留郡,戰旗獵獵,兩軍隔河相望。
景雲望著對面的那面帥旗,一模一樣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對陣的是他的伯父,撫養他長大、親授他兵法武藝的伯父。
年幼時,是伯父每日送他入宮中,作為皇子的伴讀,陪著寧王練習武藝、操練兵陣。成年後,作為寧王副將同他在沙場歷練,當真親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寧王地位尷尬微妙,他執意陪著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時元家已將女兒送入宮中為妃,立場已明。那時伯父官至兵部尚書。雖知侄子這樣緊隨寧王於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許了他固執的請求。
而後便是含元殿上驚變,景雲偷了城門魚鑰,隨著江載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趕他們至城外,其實已到弓箭射程之內,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開百石的強弓,可最終,箭支卻射偏在他的身側,他知道伯父終於還是放了自己一馬。
回頭望一眼,兵馬嘶動間,那條來路,終於已經徹底斷絕。
一路血戰至南方,景雲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將自己除名,老人家辭去了朝中一切官職,上書「景家子孫有愧,不再入朝為將」。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卻冷得彷彿寒冬。他收到那紙書信,默然不語,只是去了庫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損的盔甲。
江載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後悔嗎?」
他搖頭,並不後悔,卻也難抵此刻心中對家族的愧疚。
江載初神容平靜:「阿雲,你伯父說景家子孫無臉入朝為將。日後改朝換代,你便是景家家主,舊朝之事,還有誰記得?」
他至今能回憶起江載初平淡的話語下隱匿的鋒芒與霸氣,如同帝王一般,給他許下了承諾。而對此,景雲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荊斬棘到了今日,他不懼任何硬仗,卻沒有想到,元皓行將伯父重新請了出來,與自己在戰場上敵對。
於忠,他絕不能背叛上將軍。
於孝,他又怎能對長輩執起劍鋒?
「景將軍,咱們對峙了半日了,為何不見對岸有動靜?」孟良有些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拖住我們,不需戰,就贏了。」景雲低頭看著輿圖,揉了揉眉心。
「這老賊……」孟良脫口而出,轉瞬想起了景雲與他的關係,訥訥道,「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景雲擺了擺手,輕聲道,「我伯父用兵最為正道,若要贏他,需得想個妥當的方法才好。」
「可現在是他們不同我們打。」孟良心中憤懣不已,「但凡咱們往前挪上一挪,他們卻又跟上來了,甩都甩不掉。」
景雲心中憂慮的正是這一點,洛軍雖不攻打,卻拖慢了自己的行軍速度,只怕上將軍抵達皇城之下,獨木難支。
「的確不能拖下去了。」景雲心中主意已定,「請諸位將軍來我營帳,我軍即刻拔營。」
此時在南岸望向北岸,卻見楚軍營帳燈火通明,兵馬調動聲喧譁,主帥營帳中,斥候不斷來報:「將軍,對岸兵馬調動,正在拔營,方向是往西行進。」
景貫捏著花白的鬍鬚,目光落在陳留郡西北部,那是丘陵山地,極難行軍,他居然領兵往那裡走!
「將軍,依我看景雲是為了繞開陳留郡城,防止我們前後夾攻,才特意繞走山路。」謀士緩緩道,「他們急著與江載初會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這樣而已嗎?
景貫不語,這三年屢屢聽聞侄子戰場上捷報,也知他長進不少。
他心中隱隱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調教出的景雲會這般簡單粗暴地解決眼下的問題。
「將軍,咱們跟不跟?」副將著急道,「半日時間足夠他們進入丘陵腹地,我軍卻還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轉瞬,老將軍心中有了決斷:「搭建浮橋,徵調民船,全軍渡河。」
「景將軍,為何不在敵軍渡河時攔截攻擊?」
「你以為他會沒想到嗎?」景雲站在暗處的高地,淡淡道,「我這個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後發制人,那些樓船裡邊必然裝了他最為得意的火炮。數量雖少,殺傷力卻十分驚人。他便是瞧準了咱們沒有這個,才敢這般大模大樣渡江。」
孟良懊惱道:「就讓他們這麼過來嗎?」
景雲不動聲色:「走吧,也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一行人輕車簡騎離開了陳留郡城,身形淹沒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隻往來不絕,到了天亮之時,終於將士兵運送完畢,景貫老將軍喚來親衛,前去二十里外的陳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開城門,部隊隨即拔營。
一個時辰後,先鋒軍已抵達陳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卻並未將城門打開。一名軍官騎著快馬從洛軍隊伍中掠出,手中高高舉著軍令,前往交涉。
那名軍官駐馬在吊橋下,仰頭望向城池上方,忽見明晃晃的箭如野獸利齒般出現了,不禁愕然:「景將軍的命令你們沒有收到嗎?」
「哪位景將軍?」城頭有人大聲嗤笑,「我們只認這位景將軍。」
話音未落,城牆易幟,篆刻的「景」字獵獵揚起,卻見一個黑甲執箭的身影出現,年輕的眉眼堅毅沉著,淡淡低望:「回去告訴你們主帥,陳留郡守早已臣服我軍。你們要戰,便來戰!」
彷彿是為了此話留下註腳,城牆兩翼兩支騎兵正逼近而來,赫然便是之前所說「繞丘陵而走」的隊伍。
景貫看著城頭變幻的大旗,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難怪這幾日他走得不急不緩,原來是早已與陳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結,在他以為能和陳留守軍前後夾擊時,被反將了一軍。
「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心眼了。」景貫遙遙看著侄子城牆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感情極為複雜,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憤怒。他手中握著韁繩,沉思了片刻,喚來副將,輕描淡寫道:「那便攻城吧。」
「將軍,不會中了圈套吧?」
「中軍攻城,左右兩翼與敵軍騎兵列陣對峙。」景貫道,「他既然要與我們一戰,我便陪著他耗時間。」
即便三面重圍,他也不擔心。
因為洛軍不用大敗敵軍,只要拖住他們,切斷了他們的供給,便是立於不敗之地。
後軍之中忽然有人快馬趕來,老遠就在喊:「景將軍,元大人的密信!」
景貫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凜。那紙以指甲蓋大小的金泥封印,應是元皓行不離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見事情緊急,元皓行根本沒時間以軍令行文。
封印被撕開,素色紙張上只有簡短一行字:匈奴入關,停戰。
景貫以為自己看錯,又讀了兩遍,方才確認了信中內容。
「元大人說,請景大人務必以大局為重。」
「匈奴入關……如何入關?又怎麼會入關?」一時之間,饒是想破了腦袋,這位耿直清白的大將軍卻也沒有想到個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讀懂了。
景貫當年曾經隨同先帝親征,與洮侯世子並肩死戰,方才護得皇帝安全入關,自然知曉敵人的兇惡。莫說關內諸軍戰力本就不如驍勇好鬥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皆是未知。
安內必先攘外。
為了將外虜驅逐出中原,恐怕他們還必須和此刻的「敵人」聯手。因為當世唯一可與匈奴抗衡的,也只有當年的「黑羅剎」江載初了。
老將軍長嘆了口氣,下了最後一道軍令。
半盞茶後,陳留郡城牆上,孟良疑惑道:「他們不是要攻城嗎?怎麼這般磨嘰?」
黑壓壓的敵軍中,卻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無一字。
大旗立起之時,敵軍齊齊下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麼回事?」孟良大喜,「停戰不打了?那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景雲慢慢鎖住了眉頭,身後侍衛疾奔而來,將上將軍的密令傳至他手中。
他打開一看,眉宇間儘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軍傳我的命令,停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6:15
第四十四章 引狼(五)
長風城下,韓維桑在洛軍中被囚的數日,日子過得很是悠閒,只是風寒一日比一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來看,最後也不過開了些清肺祛痰的藥物。
「郡主,大人請您立即過去一趟。」婢女掀簾而入,「這邊的東西,奴婢會收拾好,隨後便送來。」
韓維桑有些愕然,卻見婢女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只能滿腹疑惑地去主營。
她與元皓行相處已經有半月了,見慣了他如沐春風、舉重若輕的樣子,主營內,這個臉色鐵青、深瞳中怒火滿盛的年輕男人,令她覺得有些意外。
他見到她,只簡單問道:「會騎馬嗎?」
「會。」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營帳口,侍衛隊早已整齊候著,牽上兩匹馬。
韓維桑默不作聲地打量這隊騎兵,僅僅從這沉默的氣勢、無聲的殺意來看,她便知道這必然是元皓行身邊最為精銳的親衛隊,可他們要護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裡呢?
馬亦是極難得的大宛駒,疾馳出數十里,元皓行放緩了速度,行至她身側,問道:「需要歇一會兒嗎?」
「不用。」韓維桑回望長風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問我去哪裡嗎?」跨馬疾馳下,此人的風儀竟未見絲毫淩亂,玉簪束髮,輕袍緩帶,氣度清貴難言。
「我問了大人就肯說嗎?」韓維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覺得奇怪,大人派景將軍截擊景雲,卻又半途而廢,不覺可惜嗎?還是說,北方出了什麼變故?」
這年輕女子敏銳得可怕,念頭如電閃一般劃過,元皓行已經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臉上唯有從容:「不錯,是有了些變故。」
韓維桑微微蹙眉,北方的變故……莫非江載初已經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軍勤王?可他卻沒有帶上大軍同行……或者,江載初戰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後方坐鎮?這個念頭湧上心頭,韓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手上的力氣正在慢慢消失,幾乎要從馬上滑落下來。
元皓行適時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聰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聲道:「江載初好好活著。」頓了頓,又道,「現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韓維桑心中一定,安靜地望著他,眸中驚慌之意一除,立時顯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覺得與眼前這個女子說一說,倒也無妨。
「匈奴騎兵已經入關。」他薄削的唇中吐出這幾個字,飛揚的眉梢間,卻帶著淡淡的肅殺之氣。
韓維桑疑心自己聽錯了,勒住馬韁,脫口而出:「什麼?」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輕聲道,「我也沒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這般迫不及待,想要分權吧?」韓維桑嘆氣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他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心頭輾轉的,便是這八個字。心中固然自責太過大意,竟然未讓人死死盯著周景華,卻也感嘆,這世上真有這般的蠢人,便是要搶功平亂,卻也總要思量一番,請來的幫手究竟是何人。
「現北方形勢如何了?」韓維桑正色問道。
「北方精銳被我抽調至此,現在……那邊剩下能抵抗的軍隊,只怕就是寧王帶去的整編之後的關寧軍了。」他思及此處,心中十分焦慮,只是面上淡淡的,「我還不知寧王此時會作何打算。」
韓維桑抬眸望向遠方,聲音平靜,宛若說著家常之事:「他素來是最識大體之人,元大人心中怎麼想的,我想他也會怎麼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動,無聲望向韓維桑,眼神閃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顧地反了。」韓維桑嘴角微彎,笑意清淺,可眸色卻是清冷的,低聲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話音未落,她伏在馬上,重重地咳嗽起來,難以自已。
元皓行看著她瘦得幾乎能被折斷的身影,眸色複雜,良久,輕聲道:「周景華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關便毀了約定,分為兩支,一支直撲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則直入京城而去。太皇太后帶著皇帝,已經棄城而逃了。」他一字一句說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著難以言說的冷瑟之意。
「他們就這樣把京城拱手相讓了?」韓維桑駭然道。
「此刻還不能得知那邊戰況如何。」元皓行抓著手中韁繩,指間用力,可見手背青筋。
「大人帶著我,是要拿我同江載初交換條件,請他救下皇帝嗎?」韓維桑已然明白前因後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帶我北去。」韓維桑躊躇片刻,「他也斷然不會為了我一人,用天下交換。」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說了算。」元皓行悠然揚起下頷,「你可知這三年的時間,楊林為何能在洮地隻手遮天?」
韓維桑心臟漏了一拍,揚眉望向元皓行,皺眉道:「我侄兒年紀幼小,無人照應,被權臣掌控,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為了控制楊林,寧王又在洮地佈置了多少暗線嗎?」
她的胸口如遭重擊,臉色驀然間變得慘白。
「你是說,江載初在扶持楊林上位、逼宮,引我主動去找他?」韓維桑喃喃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只覺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時間不知身處何處。良久,只是閉上眼睛,慘然一笑:「可我並不值得,他這樣費盡心機。」
「為了你走投無路的這一日,寧王可是籌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說,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數日,元皓行快馬兼程趕往北方,倦極之時,便就地搭起帳篷,睡上兩個時辰便又趕路。
這一路的情況越發令人擔憂。
越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親自詢問過難民們,卻得不到確切的情報。
有人說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也有人說軍隊前去勤王,阻擋住了部分匈奴,他們才能跑至此處。這其中大部分的訊息皆是以訛傳訛,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點是確認無疑的——太皇太后攜著小皇帝,果然已經棄守京城了。
這一日他們已趕到禹河邊,河上架起的浮橋亂糟糟擠滿了難民,不時有人尖叫著墜下水去。元皓行在河邊已休整了一個時辰有餘,韓維桑抱膝坐在樹下,神色懨懨,不知在想什麼。
「郡主的病一直未見好嗎?」他沉吟片刻問,「現在又不適了?」
許是因為連日趕路,她更見消瘦,淡淡道:「無妨。」
「寧王在禹河對岸的永寧城與匈奴對峙,若是行程順利,後日就能見到他。」元皓行仔細觀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寧,當可安然休息。」
韓維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們離得這樣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見他嗎?」
「在等寧王回信。」元皓行直言不諱,「當下這種情形,他也不得不見我。」
她重將臉埋進雙膝之間,再不言語。
前去探路的侍衛還未回來,倒是有幾戶剛剛從對岸過來的人家尋了個地方坐下了,就在離韓維桑不遠的地方,開始分食乾糧和水。
「老丈是從哪裡過來?」元皓行主動與其中一位年歲頗大、面容威嚴的男子攀談起來,「對面情勢如何?」
「老朽帶著這一大家子,是從涿郡避難而來。出城時,上谷郡和漁陽郡都已經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燒殺了兩日兩夜,姦淫擄掠不說,還把孩子挑在槍尖上取樂。」許是想起了那些殘酷的畫面,老丈打了個哆嗦,搖頭道,「唉,幸而逃了出來,聽說涿郡也是被毀了。」
「老丈一路過來,洛軍沒有抵抗嗎?」
「先時沒有,好幾個郡守一聽是匈奴人來了,城中守軍又不多,便都棄城跑了。」老丈嘆道,「只到了永寧城,咱們才打了個勝仗呢。」
一說起這個,周圍又有些人圍過來,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們都是親眼看到的!那位將軍帶著騎兵與匈奴人對陣,就在離永寧城不遠的那塊平地上,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幫畜生都給打蒙了!別的郡要不棄了,要不閉著門,只有永寧城將我們收了進來,將軍還跟我們說,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終有一日,他會替我們收復故土。」
元皓行安靜聽著,嘴角微微一勾:「哪位將軍?」
「就是……就是……」人群安靜了一瞬,彷彿這問題頗為為難。
「就是那位上將軍。」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說他是大逆賊,如今我是不信了!」
週遭又是靜了一瞬,響起一陣附和之聲。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們了,也就上將軍還顧著我們!」
「那麼多郡城沒有一個肯收留我們,只有永寧城開城門,上將軍說我們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趕走……」
「皇帝都跑了,哪還顧得上我們……」
韓維桑不自覺地去看元皓行的表情,他的嘴角微抿著,其實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靜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麼思緒,只讓人覺得深遠。
探路的侍衛說話間便已回來了,低低地在元皓行耳邊說了幾句話,元皓行便站起來,朝眾人拱手道:「老丈,我們先行趕路了。」
「你們,你們這是往北方走嗎?」老丈驚疑道,「那邊去不得啊!」
元皓行卻沒說什麼,只笑了笑,往浮橋走去。
「看來寧王已經同匈奴人打過一仗了,倒是收攏人心的好時機。」元皓行淡淡道,卻不知是不是說給韓維桑聽的。
韓維桑腳步一頓,側身望向身邊神情從容的男子,緩聲道:「韓維桑雖是女流,卻覺得大人這句話錯了。」
「哦?」
「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當此國難,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奮戰的,只有一個江載初。大人卻只用權術之道揣測他此刻所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臉色微微一沉,淡聲道:「未想到郡主卻是寧王的知己。」
「我並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個人,只怕我比你更瞭解一些。」韓維桑微微一笑,舉目望向遠處茫茫人群,那些不安、驚恐、悲慟一一收入眼中,「我素聞元家忠君,我卻以為,忠君更應忠天下。」
她抬手攏了攏鬢髮,心中無限涼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這般執著……」
都是江家的天下……元皓行卻是心中輕輕一震,面上卻未露端倪,只道:「上將軍已在永寧等候。郡主,咱們趕路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6:28
第四十五章 引狼(六)
離永寧城還有十多里的時候,空氣中竟也瀰散開一種古怪的味道,彷彿是血腥氣,又像是殺意,濃烈得胯下駿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離開已經足足有半日了。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中,他竟還能找到城外一座極為妥帖隱蔽的院落,讓韓維桑先行住了進去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輕柔地擦著頭髮,又端上了一碗銀耳羹湯,放下之後便悄然退開了。
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座城池裡,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經見到他了……韓維桑心中卻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暫時不會將自己交出去,畢竟,他手中可用的籌碼不多。
「郡主,元大人從城中回來了。」
韓維桑連忙站起來,一頭長髮來不及梳理,便簡單束了束:「帶我去見他。」
元皓行亦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地坐在書桌後,低頭看著輿圖正在沉思。
「大人見到上將軍了嗎?」韓維桑不欲再與他兜圈子,徑直問道。
元皓行抬了抬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目光落到桌面上,涼涼道:「郡主當心著涼,否則我不好對寧王交代。」
「韓維桑只是來問一句,大人準備將我交還至他手中嗎?」韓維桑眉梢微揚,伏下身的時候,只覺得涼意要滲透過胸腔,再難克制。
「交還是要交的,不過不是現在。」他用平淡的語氣道,「寧王出城去了,我並沒見到。」
「這些話,維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說了。」她依舊伏著身,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表情,聲音卻極為鄭重,「請大人不要將我送回他身邊。」
元皓行手中的筆頓了頓,極自然地擱下,走至案桌前,親自將她扶起來,笑道:「你既然這般說,必然有了說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聯手,驅除匈奴,對嗎?」韓維桑雙眸灼灼地望向他。
「是。」
「對於外敵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劍,無人能擋其鋒芒,是嗎?」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麼人?」韓維桑忽而輕笑,笑容卻極慘淡。
元皓行從未見她這樣自棄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動,卻不再追問下去了。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韓維桑收起了那抹笑,長睫深瞳中,帶著難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復故土,便不能將我送回他的身邊。於他而言,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許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含意,元皓行微微皺了皺眉,門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寧王已經來了!」
韓維桑一驚,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新望了韓維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間左壁豎著的那博古架緩緩打開了,露出黑漆漆一個暗室。
韓維桑立時會意,閃身躲進去,博古架剛剛複位,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屏住呼吸,從牆面上那一絲縫隙間望出去,視線撞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似在瞬間停止跳動。
江載初剛從戰場上巡視回來,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趕至此處。
進門之時,帶來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寧王,三年不見了。」
江載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應酬話語,沉聲道:「左屠耆王剛出京城,揮軍南下,至此大約還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將笑容抹去了:「不是剛打了一場勝仗嗎?」
「匈奴的前鋒,不過萬餘人,贏了也沒什麼厲害。」江載初淡聲道,「待到他們兩軍會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萬人,如今停在陳留郡。以陛下的名義令各地勤王,總還能徵十萬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寧王你呢?」
「景雲手中十萬皆是精兵,我這裡還有六萬人。」江載初指間扣著瀝寬劍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載初在朝中為親王時,這兩人也並無多少交道可言,遑論後來反出,兩人更是宿敵。可是此時,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騎兵正不斷從平城等關口入關。若是不截斷源頭處,一味被動圍堵,便是殺不盡的外敵。」江載初輕舒一口氣,「若是元兄無異議,不如便請景雲、景貫兩位將軍攜手,收復平成關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不過與平成關口數百里之遙,當可託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載初一點頭:「如今永寧是抵禦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鎮防線,不知在十日之內,元兄能為我籌措多少人馬?」
元皓行淡淡一笑:「籌措兵馬不難,難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連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數位大人。」江載初不動聲色道,「到了那時,他們可不如元兄這般好說話。」
「亂世之中,寧王手中有兵,又有何懼?」元皓行道,「至於亂世之後,天下誰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論。」
江載初定定看著這個男人,他的風儀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可這般風姿之下,此人智謀之深遠,心智之堅定,足以讓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順利,在長風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軍自救,最後臣服於皇帝腳下,三年內亂當可了結。」元皓行似是讀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料世事變遷竟如此之快,我竟要與你聯手,當真可嘆。」
江載初的神容卻極平靜,薄薄唇中,只吐出四個字:「天意如此。」
這一刻,拋開一切朝堂上的爭鬥,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的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綿延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為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之人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為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可曾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著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韓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元皓行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珮,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韓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元皓行低低嘆了口氣,掌心摩挲著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6:44
第四十六章 引狼(七)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著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裡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著頭站著,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著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等著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徵來的糧草方才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為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整編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著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的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著。」江載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後期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幹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著告退了。
屋內之餘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來。
她以為元皓行能庇佑她嗎?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一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地往那間屋子走去,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淩淩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著呼吸輕動,她睡著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剎那,她卻醒了。
猶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著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著。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又躥了起來,無形之中,越燒越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嗎?」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彷彿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頷用力抬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的,在她雪白的下頷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韓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著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給她留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才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韓維桑已經從床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舊低著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的?」江載初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江載初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嗎?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嗎?
她那樣騙他、害他,他卻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睛卻明亮得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韓維桑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著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彷彿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淩虐你嗎?」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雙眸看著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嗎?」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他抿唇,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為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著,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濕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惘然間彷彿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韓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著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江載初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濕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你說。」
「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韓維桑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伺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才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韓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韓維桑捂著嘴開始咳嗽,而身體彷彿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她慢慢爬回床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耳朵還帶著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著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著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嗎,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唇,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著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地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嗎?!」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為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後,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著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越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布下反噬這一步嗎?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力,只餘下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她要死了。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拈鬚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落,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6:58
第四十七章 迷心(一)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韓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微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韓維桑胸口微涼,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韓維桑被他放上馬背,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地傳至她的耳中。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永不會原諒你。」
韓維桑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道:「將軍在說什麼?」
江載初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我不許你死。」
韓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越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後卻沒有死?」
韓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嗎?」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韓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拽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躥出去,身後車伕侍衛呆呆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幾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韓維桑身後,又從髮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阿莊已經救出來,你再無牽掛了是嗎?」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江載初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韓維桑卻越加心涼,脊背僵硬,默然不語。
江載初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江載初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
可韓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針無聲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淚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水不可逆。」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中蠱毒,無藥可醫。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厲先生把脈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第四次讓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厲先生習慣性地撚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韓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韓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韓維桑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實給人下了迷心蠱。」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厲先生等了半晌,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而後?」韓維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韓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容老夫好奇地問一句,那人可是你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韓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韓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韓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遊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鬱鬱蔥蔥的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江載初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著:「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藥,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嗎?」江載初一字一句,說的艱難。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為重要……請先生盡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遊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帖。」
韓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見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卻始終不曾坦誠。
「韓維桑,到了此刻,你依舊是這樣對待我嗎?沒有多一句的解釋?」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頜的衝動。
她於恍惚間抬起頭,卻柔柔笑了笑:「將軍,你要我如何解釋?三年之後你我重見,我若說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諒我?你便不會折辱我?」她截斷他的話,「你便是這樣做了……我心中,卻也是覺得意難平。江載初,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靜無波,他斂盡情緒,終究黯然道:「韓維桑,時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我的心意?」
韓維桑仰頭看著他,一瞬不瞬。
江載初轉身欲走,忽聽身後低低一聲「殿下」,腳步便是一滯。
回過頭去,韓維桑卻已經跪在地上,聲音切切:「殿下,請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江載初心中有一絲極不好的預感,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頓道:「你說。」
「我所剩的時日已經不多,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後悔過,只是,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見過阿莊……請殿下允我,能重回蜀地。這一生,也算落葉歸根。」
風聲掠過屋外枝葉,發出如細雨落下的聲響。
江載初輕笑起來:「該做的,不該做的,你都已做了嗎?」
韓維桑不由得抬頭看他,見他清俊至極的臉上那抹掩飾不去的蕭瑟。
「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江載初的笑意苦澀,「那時你答應嫁我,最終卻負我。我用三年時間,將你逼到絕境,不得不回來找我,心中雖恨你入骨,卻也抵不過一個情字。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麼?」
「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已經還不過來了。」她仰著頭起牽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頭新抽出的花蕾,毫無瑕疵,微揚的眼角亦含著淡淡的淚水,「江載初,你便……再讓一讓我吧?」
江載初魔怔了一般,幾乎要將一個「好」脫口而出,可終究還是理智覆壓了過來。他閉了閉眼睛,將手抽了出來,一言不發地離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7:14
第四十八章 迷心(二)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陽,距永寧不過三日行程。」城牆之上,連秀正在和元皓行低聲商討,「速度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些。」
正說著便見到江載初上來了,臉色沉沉,徑直道:「有件事我忘記吩咐你們,遣一支馬術精的騎兵隊,將還未入城的流民儘快護送進來。守城的士兵,統統換成外鄉的,離此地越遠越好。」
元皓行輕輕蹙了蹙眉:「這是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驅使附近蒐羅而來的平民百姓來哭城。若是守將心軟放他們入城,則藉機攻克城池。若是守將堅持不開城門,那麼第一批射上城牆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頭。」
連秀這些年不知打過多少硬仗,聞言臉色微變,咬牙切齒道:「那來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總會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靜道,「也算是這些人命中的劫數。」
連秀匆匆領命而去。
江載初遠眺北方:「元大人似乎並不意外,想來對匈奴的手段已熟悉過了?」
「聞所未聞。」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總要死人的。」
「元大人這幅冷硬的心腸,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載初語氣帶著輕微的諷意。
「朝廷上的明爭暗鬥,往往比戰場冷酷萬分。」元皓行恍若不覺,笑道,「殿下親身經歷過,又怎會不知?」
江載初分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腔,只遙遙望著遠處山河,心中卻並無半分大戰前的熱血慷然或是悲壯豪闊,只覺得心底某處空蕩蕩的。
「數日之後,這裡便是屍山血海,也不知這城池是否會被鐵騎踏破。」元皓行輕聲道,「殿下,你昨日實不該將她追回來。」
江載初轉頭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舉動並沒有瞞過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將她放回你身邊,當時我不懂她是何意,現下卻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我確實不該將她送還給你。」
江載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寧雖有你坐鎮,卻遠不如長風城穩固,依我看,留她在此處還是危險。若是城破全線後撤,你更是顧不上她。」
「元大人,你素來以天下為重,何時這般關心一個女子了?」江載初截斷他的話,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關心皇帝遠勝你的親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元皓行道:「向各地徵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擬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動,凝眸望向落款處,卻見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邊。
「皇帝如今在哪裡?」元皓行不復之前輕緩的神容,正色問道。
「元大人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江載初絲毫不避諱,輕笑道,「如今皇帝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攜手合作,先將這胡人之亂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這幾日他布了不少明線暗線,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卻一無所獲。如今江載初已經將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後,天下局勢大變,江載初打的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
許是察覺到他的神色,江載初卻笑了:「你在擔心嗎?擔心我從此以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會如太皇太后與周景華一般,放匈奴人入關!」江載初眼神中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元大人以為如何?」
元皓行一時語塞,卻見江載初眸色閃動,從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況?」
江載初叫來一名士兵,不多時,便拖了一人到兩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兩名士兵托挾著,背亦是佝僂的,暮然見到了元皓行,便猛撲過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臉色鐵青:「周景華,皇帝如今在何處?」
周景華此刻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猶自帶了幾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這逆賊在一起?還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見他一副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蠢樣,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城牆去,只能捺住了性子問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載初抿著一絲淡笑道:「我在淮水邊找到御駕,陛下便已經病重了。」
「殿下自小一直體質健壯,得了什麼病?」元皓行一怔。
「這就要問周丞相了。」
周景華肥碩的身軀微微一抖,竟一個字說不出來。江載初便漠然道:「那麼我替你說。」
「匈奴騎兵兵臨皇城之下,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守城直到援軍前來,一派主張棄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張南逃的。可朝會之上,小皇帝卻堅持要守城。」江載初頓了頓,眸色略有些複雜,「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而言,自然沒有人將他的話當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權臣開始覺得皇帝不好控制,於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藥,保證這段時間,小皇帝不會再出聲反對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隨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華的衣領:「你竟敢給陛下下藥?」
「他這個逆賊說的話,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華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篩一般,說話結結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開周景華,轉向江載初。
「算是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危險。」江載初淡淡道,「不論如何,他也是我親侄子,我會讓人照顧好他。」
元皓行一腳用力踹在周景華胸口,明秀清軍的臉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內亂,我會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棄守京城南逃。途中頒下旨意,為平叛亂,擢皇叔寧王江載初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封大司馬,節制各地兵馬,務必將匈奴驅除出關,光復中原。
聖旨一出,舉世皆驚。
三年前因為含元殿弒君一劍而成為叛逆的寧王,一日之間重回朝廷,引起了無數質疑。而頭一位響應這道聖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無怨言地將手中兵馬皆交予寧王,這一舉動,被視為皇帝真正認可了這位親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軍隊開始源源不斷的往永寧一線開拔,以此同時,左屠耆王冒曼的騎兵先鋒已經出現在永寧城郊,後續部隊在兩三日內必將抵達永寧城下。
此時的城內,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韓維桑站在府門口略等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這天,盛夏的暑氣一層層逼上來,到了下午,或許便會有一場疾風驟雨。
天氣悶得一絲涼風也無,韓維桑下意識地望向北門方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一趟離別之後,或許,真的相見無期。
她悵然轉身,踏上馬車之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動。在這座變得無聲無息的城池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動聽,如同落雨。
她暮然轉身,撞入視線的卻是一個陌生軍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軍士勒住了馬頭,利落地翻身下馬,遞上一封信箋。
韓維桑接過來,紙上卻只有兩個字。
她怔怔看了許久,內心最柔軟的深處彷彿被重重一擊。
那淚水無聲落下,洇濕了挺拔峻峭的字跡,再抬頭望出去的時候,視線一片模糊。
「丫頭,走了走了!」前一輛馬車的簾子忽然間被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再不走來不及了。」
韓維桑吸了吸鼻子,將那張紙小心摺疊好放在掌心,對老先生揚起一個微笑道:「來了。」
城牆上,江載初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手中握著瀝寬劍柄,越握越緊,直到視線盡頭,再也看不見那一隊人馬。
「上將軍。」
江載初並不回身,只問道:「交給她了嗎?」
「是。」
「她說了什麼?」
「郡主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他「嗯」了一聲,聲音中難分喜怒抑或失落。
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都已交付在那張紙上。
他想,她會懂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7:32
第四十九章 迷心(三)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關軍隊,一路氣勢洶洶而來,直插永寧。若是永寧失守,則中禹水以南只剩長風重鎮作為最後防線,再無遮擋。
十三日下午,永寧城以北約五十里處,一支急行軍的匈奴大軍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鋒急報,不遠處已能見到洛軍斥候身影。
隨軍回來的匈奴貴族休屠王年歲稍長,行事頗為謹慎,一掃之前志得意滿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們是大部而出?還是至今仍在永寧關?寧王呢?」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連京城都被我們拿下,何況區區一個永寧城?」
「當年江載初出關之時,沒人知道他會打仗。」休屠王嘆氣道,「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一敗塗地了。」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儲君,能征善戰,當年江載初出征關外時,他恰好出征月氏,兩人並未對陣。因此,雖然久聞「黑羅剎」之名,冒曼心中並不恐懼,相反,心中存著躍躍欲試之心。
「這個人,你說他是狂妄呢,還是太過自信呢?」冒曼看著輿圖,指尖指著如今他們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陣嚴密,但騎術遠不如我們。他竟然敢在此處佈陣,意圖與我騎兵對衝。」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我倒要看看,這黑羅剎,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鎮永寧城,大司馬江載初率軍出北門,精銳盡至永寧城北垂惠縣。在歷經了前期不戰而敗、京城失守的困局後,中原軍隊終於首次正面迎擊匈奴軍團,軍隊中瀰散著一種古怪的氛圍,約莫是緊張的躁動,只有當年跟著江載初出過關的老兵們老神在在地就地閉目養神。
營帳內,江載初正在擦拭瀝寬,連秀站起踱步,暮光頻頻落在帳外。
「不知西北戰況如何了。」許是受不了戰前這樣沉悶的氛圍,連秀問道,「景雲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頂住。」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將軍素來謹慎,無需擔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麼容易堵上的,也會是一場苦戰。」江載初頓了頓,插劍入鞘,隨意道,「走吧連將軍,咱們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
他說的甚是輕鬆隨意,彷彿是要去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連秀看著他,眼神頗有些複雜。一日之前,他決意出城之時,遭到了幾乎所有麾下將領的反對。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沒有出擊的必要。
最後唯一出聲支持的,確實御史大夫元皓行。
元皓行只說了一句話:「是該先打一場勝仗了。」
江載初亦淡笑道:「這一仗不主動,天下人便以為我們不敢打。」
一文一武兩位統帥,其實彼此間並沒有事先約定,卻又不謀而合。正如後來寧王給將領們解釋的那樣——以永寧城為屏障,固然能穩守一時,哪怕敗退,也有背後長風城馳援,可是天下戰意卻為此而一再衰竭,這場戰事,也許會因此而綿延更久。
兩邊的兵馬都在無聲地調動,冒曼眯起眼睛,借看夕陽,遙望對陣。
怎麼,他們也正在把騎兵往前拉,步兵方陣往後退嗎?
真要與自己的騎兵實打實地對衝?
冒曼嘴角帶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高高舉起手中長刀,身後是地動山搖一般的呼聲。
中原對匈奴的戰爭,之所以長久都佔不到上風,並非雙方戰力差距過大,更多是因為長久以來中原士兵對匈奴人心理上積累起的恐懼。騎兵對沖時,轉瞬間敵人已經殺到眼前,那種恐怖的衝擊感,會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間起了怯意,放棄勇戰的決心。
江載初在關外待了三年多,頭兩年一戰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煉騎術刀法,每月的考核異常嚴苛,長官與士兵一視同仁,若是不過關,一樣罰俸祿和加練。後來江載初回到中原,在訓練麾下士兵時,用了同樣方法。
火把光亮無聲地閃爍,江載初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的士兵們,去迎戰暗夜中環伺的強敵。
萬事俱備,如今便只缺第一場勝利,來徹底消融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了。
江載初勒過馬頭,聲音低沉,卻又清晰地在戰場上迴響。
「你是哪裡人?」他手中長槍隨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騎兵列陣而出,許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個九歲的妹子。」
「他們,他們遣人來送信,已經南去避難了。」
「你呢?哪裡人?」
……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士兵,烏金駒馳到了陣型中央。
「對面的那些人,你們怕嗎?」
士兵用一種比往常高亢得多的聲音道:「不怕。」
江載初無聲地笑了笑:「你們不怕?可是我不想瞞你們,我在害怕。」
戰場瞬間靜了靜。
「我怕你們看見他們的駿馬時就怕了,我怕你們見到他們的馬刀就怕了,我怕你們在兵器交加的那個瞬間就怕了。你們怕了可以跑,或許跑了還能活下來。可你們身後的那些人呢?你們要保護的那些人呢?」
江載初指著那些一個個報出鄉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著家中父母的頭腦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淩辱致死嗎?」
薄暮自遠處蔓延開,莫名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背後升起,一張張或年輕或年長的臉掩在盔甲之後,眼神無聲的閃爍,泛起深刻的恨意,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我們可以死,可我們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輕的將軍可以停頓了片刻,吼聲低沉。「你們現在還害怕嗎?」
彷彿悶雷一般,每一個男人的聲音彙聚在一起:「不怕!」
「你們手中的長刀,現在,跟著我舉起來!」
明晃晃的刀鋒舉了起來,將每個士兵的眉眼都襯得異常堅毅。
「殺!」
「殺!」
「殺!」
戰鼓擂東昇中,烏金駒長嘶一聲,江載初一馬當先,已經衝向敵陣。
他的身後親衛營無聲跟上,再往後,是所有騎兵們,聲勢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對面同樣蓄勢待發的敵人。為騎兵們衝刺作掩護的,是他們身後的步兵方陣。弩箭手們將手中的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對面的敵軍。
遊牧名族還在使用弓箭時,中原的弩箭已經相當完善,射程也遠遠大於普通弓箭,兩軍尚未接戰,一些匈奴的騎兵邊陸續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為這支軍隊中最尊貴的王,他並未在前陣列衝鋒。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場戰爭,也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可是敵軍敢於出擊的勇氣,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了,他本以為,這場戰鬥會如同入關之後的每一場那樣,毫不費力的擊敗對方。
匈奴騎兵的前部已經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響間,冒曼目光落在一員黑甲將領身上,他的騎術極精,所到之處,有摧枯拉朽的破敵之勢。
「那便是江載初?」冒曼揚起馬鞭,低聲問身邊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幾分恐懼,直到聽到左屠耆王喚自己,方才回過神:「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前可汗命休屠王剿滅來犯的洛軍,休屠王之子便是死於江載初槍下,是以休屠王一族人對江載初心有餘悸。
左屠耆王似是讀書了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王為你報仇。」
休屠王緊緊鎖著眉,良久,方道:「賢王,不可輕敵。」
「江載初的部隊果然和尋常部隊不同。」冒曼冷冷看著陣仗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的被洛軍撕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們迅速向中間突進,勢如破竹。
「就是這個陣勢。」休屠王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當年在關外,江載初就是用這個中央突破的陣法,幾乎無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馬夠快,刀夠利,膽子夠大,就能做到極致。」冒曼冷冷盯著那道鋒線,一字一句道。
「賢王,弟兄們快頂不住了!」前線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還有他們的人馬……」
左屠耆王也已經看出了己軍的頹勢,自己的騎兵即將被分割成兩塊,左右合圍之下,敗勢已顯。他緊緊皺起眉:「我本指望他們在多頂一個時辰。」
「這支軍隊並不是隨便湊起來的,如今是元皓行駐永寧,江載初帶出的這支軍隊,是他麾下的主力軍。」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馬匹頗不安的打了聲響鼻,心中略有些難以決斷,只是緊緊盯著前方的戰況,一言不發。
此時的洛軍卻殺得極為興起,前鋒如同一把尖刀,已經深深插於了敵軍內部。
江載初略略收起了手中長槍,極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關寧軍為主力,輔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騎兵,並不算困難。
他不指望這一戰就能擊潰匈奴,而這一戰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鼓舞匈奴入關以來的己方士氣,告訴他們匈奴人並不是怪物,一樣也是可以戰勝的。
該適可而止了。
江載初喚來親兵,身後戰鼓變換點奏,騎兵們紛紛勒住馬韁,身上沾滿鮮血血漿,意猶未盡地望向主帥。
此時,江載初的目光卻望向前方,憧憧人影之中,匈奴騎兵雖然在不斷敗退,但是戰場上的直覺卻告訴他,或許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前方傳來重物壓過土地的沉悶聲響,如同鼓點,又似馬蹄,隱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
洛軍的鼓聲加急,如同驟雨一般,騎兵們加速回營。而寧王卻停留在原地未動,只是舉起了手中瀝寬長劍,低喝道:「神策營何在?」
他的身後是五百匹列陣以待的駿馬,騎兵們一色的銀白鎧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從夕陽西下決戰至此時,天地間已沒有光亮,只餘對陣兩營之間點燃的火把。
淡淡薄霧中,匈奴騎兵崩潰的態勢終於止住了。
因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軍隊集結列陣,緩緩地向洛軍推進!
連秀縱馬至江載初身側,高聲問道:「上將軍,那些是什麼?」
那支騎兵約有千人,連成一線,前後三層鋪開,胯下所乘馬匹異常高大,黑色鎧甲將人與馬連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堅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進。
「列陣!」江載初低喝一聲。
連秀舉起手中長刀,身後神策營將士皆是曾經跟著江載初遠征關外的精銳,片刻之間已經調整隊形,刀鋒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對準了敵軍。
敵軍推進的速度也在加快,馬匹因為負重緣故,快跑起來,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江載初列陣在最前,身後跟著的是自己最為心腹的軍隊,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催動了烏金駒。
假若對方那支黑色的騎兵是盾,他也有足夠的自信,神策軍中百里挑一的騎兵們,也能將它切開。
塵土飛揚中,兩支騎兵越來越近!
直至轟的一聲撞在一起。
像是兩堵巨大的牆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陣線只是略略搖動片刻,卻如同一柄巨大的馬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一切,又開始往前切進。而洛軍騎兵們被撞得反彈開去,人仰馬翻間,敵軍鐵蹄轉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馬。
烏金駒也是嘶鳴一聲,往後退了數步,江載初終於看清這般巨大的反彈之力來自哪裡。這些匈奴騎兵由人至馬,皆以黑鐵盔甲覆身,彼此之間又用鐵鍊鏈接,當其整齊劃一地壓迫而來,足見威悍強懾之力。
面對這樣強勁且陌生的兵種,若是普通軍隊,必然已經一敗塗地,所幸此刻洛軍大部已經撤離,留下掩護的皆是江載初麾下身經百戰的精銳親兵們。
無影吹起尖銳至極的鐵哨,已經陣容淩亂的神策軍往兩側一拉,士兵們催動胯下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後時分,避開了敵人鐵騎致命一擊。
在洛軍騎兵們紛紛往兩側避讓的時候,江載初卻並沒有同士兵們一道離開,反倒勒住了金馬駒,掂了掂手中長槍,直直向前刺出。
銀槍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鏡子甲,精鋼煉成的鐵甲擋住了這銳利的一擊,雄渾的力量卻傳遞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將他撞下了馬。人狠狠摔了下去,鐵甲卻還和旁人連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慘叫聲漸漸湮滅。
江載初又勒住馬,仔細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論,這是一支無懈可擊的重騎兵!
唯一的弱點,大約就是行軍速度不快。
無影焦急地伴在他身邊,無聲地催促他趕緊回營,江載初沉沉應了一聲,跟在神策軍後邊,撥馬離開。
普通士兵們遠比他們早進入了營地,因為並未經歷最後那一戰,皆以為打了一場勝仗,個個展開笑容,紛紛對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們喊他「上將軍」,而原屬朝廷的士兵們則喊他「大司馬」或「殿下」。江載初滿臉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著回應。
「我軍傷亡八百多人。」連秀奔近道:「匈奴那邊死傷約是我軍三倍。」
月光之下,江載初鬢邊的長髮已經落下來,側臉如同石刻般:「神策軍呢?」
連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陣亡近兩百。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平靜無瀾的五官,雙眉終於皺了起來。
這支極為精銳的隊伍隨他征戰三年多,從不曾在一場戰鬥中傷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麼騎兵?」連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處,猶有些後怕。
「阿秀,你聽過鐵浮屠嗎?」江載初沉聲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馬匹與騎兵皆渾身披鐵甲,從不輕易動用,我出關近四年,也只是聽聞而已。」江載初雙眉緊蹙,「今日終於見到了。」
永寧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馳至垂惠。
侍衛替他牽過馬,他撩開簾帳,逕自入了主帳道:「戰況如何?」
江載初手執了捲軸,淡淡抬起頭來:「你怎麼趕來了?」
元皓行也不與他多說,徑直道:「他們帶了鐵浮屠入關?」
江載初放下手中捲軸:「匈奴人從不輕易動用鐵浮屠,如今這支重騎兵已在冒曼手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冒曼已經在匈奴內部掌權,二是可汗冒頓也將入關。」
「不管哪種可能,足見此次匈奴入關都是籌謀良久的事,並不是以前他們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行徑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擊在榻上,越想越憤,「周景華和那婦人真正壞我大洛萬代基業!」
江載初眉梢微揚,這是他頭一次聽元皓行如此憤怒,也不尊稱一句「太皇太后」,可見這些日子他雖四處奔波,力挽狂瀾,內心著實積怨不小。
「說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鐵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我聽聞今日撤退掩護的是你的親兵,損耗也極大。」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這軍中佈下多少眼線?」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擔憂戰局罷了。」
「大部分士兵在鐵浮屠出戰之前就已經撤回,並未見到這重騎兵。」江載初緩緩道,「這是唯一的幸事了。」
「當真這麼嚴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嗎?」
江載初沉吟良久:「以我軍騎兵的戰力與衝擊力,並不是鐵浮屠的對手。」
「你的神策營也不行嗎?」元皓行駭然道,「你以前在關外時沒見過這支重騎兵?」
江載初搖頭。
「那麼,我們按著鐵浮屠的樣子,也操練這樣一支重騎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們中原的鍛造工藝比匈奴精湛得多,這種連人帶馬的盔甲應該也不難鑄造。」
江載初徑直搖了搖頭,簡單道:「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驚,江載初說的不錯,中原產的馬大多個矮,負重能力差,腿力不強,這也是中原對匈奴戰力頗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戰,有喜有憂。」江載初站起身來,緩緩道,「最後我們固然沒贏,可是他們本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勝了。」
元皓行沉思片刻:「殿下是說,他們本可以不用使用鐵浮屠?」
「不錯。」江載初輕聲道,「這一仗我軍是為了士氣,可對他們來說,即便敗了,也無損當下的形勢。」
「他們本可以不用這麼早派遣出這支重騎兵的。」元皓行點頭道,「冒曼初領大軍,確實心浮氣躁了一些。」
時值深夜,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門外腳步聲踢踏,連秀掀簾進來,口中道:「上將軍,整軍完畢——」話音未落,才瞧見元皓行坐在一旁,當下行了禮,放道,「現在就撤嗎?」
「現在撤。」江載初乾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著連秀離開的身影,沉吟道:「真的無法可破?」
「短期內雖無法可破,可鐵浮屠也有一個弱點。」江載初頓了頓道,「這支重騎兵雖然強悍,可人數有限,不過千人,加上對承重、馬術要求極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補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卻又嘆道:「若是用人海戰磨完他們,我軍的傷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載初心意已決:「所以在找到破解之術前,全軍退回永寧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7:54
第五十章 迷心(四)
元熙三年七月中旬,垂惠一戰中洛軍首次獲勝,只是戰事結束時,也見識到了匈奴鐵浮屠的強悍。為避免過多傷亡,大司馬江載初下令全軍退守永寧,以堅固的城池拒敵軍於外。此後左屠耆王冒曼數次強攻永寧,皆不能破,遂聽取休屠王建議,指揮大軍往西北方向行軍,直取睢陽、麻鄉等地,守軍皆不能擋。
與此同時,洛朝另一隻大軍,由景氏率領,在西北平城等處截擊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族部援軍。雖一時間無法將其盡數趕出關外,卻也開始堵住敵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頒佈詔令,凡屬戰火延綿之地皆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下糧草補給。
因為被匈奴鐵騎淩虐數月,民憤積攢,各地民眾、豪強皆紛紛響應,開始往南線撤離,大洛立朝百年,積攢下無數珍寶,乃至口食糧草,皆被付之一炬。
這場戰事,漸漸在中原大地上呈現出膠著態勢。
永寧城內雖有江載初坐鎮,今日卻傳言匈奴可汗冒頓將入關,親自征伐中原,漸漸人心慌亂起來。
宋安負責收納各地而來的難民,籌措糧草,對於連秀頻繁地請求出城追擊敵軍,這位沉穩持重的守將總是以「耗費糧草」為名拒絕。三番兩次被拒之後,連秀終於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載初座下。
這一次,江載初倒沒再勸他,只說:「若是見到鐵浮屠,你預備怎麼辦?」
「打不過自然就跑。」連秀毫不猶豫道。
「那便去吧。」他笑著揮揮手。
連秀領了五千關寧軍,興沖沖地便出營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著江載初:「你信他會見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讓他去送死?」
江載初還未回答,忽然看到無影閃身進來,遞給他一封密報。
江載初看完,神色一鬆。
「郡主如何?」元皓行閒閒問道。
「無事。」事關韓維桑,江載初並不願多說,只是命侍衛取來了盔甲,「元兄,此處還是勞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連秀率五千關寧軍輕騎突襲匈奴,在湖嶺相遇,展開激戰,鏖戰至深夜,鐵浮屠加入戰局。
許是因為前一次已經見識過這可怕的兵種,這一次洛軍的應對顯得鎮定得多,數千人馬並未和鐵浮屠正面衝撞,左右拉開呈包圍態勢。略略與敵軍拉開距離後,騎兵們紛紛解下背後弩箭,近距離向鐵浮屠射擊。
嗤嗤聲不絕,幾乎能聽到箭支射向盔甲時金鐵撞擊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弩箭穿過嚴密的鐵甲,漏入盔甲連接之處,數名重騎兵倒在馬下。
可是更多的鐵浮屠安然無恙,繼續穩妥地向前推進,碾碎了部分落在後邊的洛軍。
連秀正欲吹響口哨,喝令騎兵們再射一輪,忽然之間從鐵浮屠的身後,冒出無數箭頭,對準了洛兵。
江載初原本只是在後邊掠陣,心念一動,己方對鐵浮屠終究瞭解太少,原來鐵浮屠身後配備了輕騎兵的掩護,以防被人從後背突襲。
果然,連秀的撤退指令還未下達,便有許多士兵被對方箭雨射中,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而鐵浮屠卻已催動了馬匹,快速向前推進,眨眼之間和關寧軍戰到了一起。
關寧軍一時間失去指揮,不知該留該撤,開始混戰起來。
混戰之局已經形成,江載初心知須將關寧軍帶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夾緊胯下馬匹,直入戰陣,大喝道:「關寧軍向我靠攏回撤。」
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關寧軍因為得知主帥位置,無不精神大振,而匈奴軍則不約而同地開始向江載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地將己方要害暴露在敵軍面前,這著實是一個勇敢卻又莽撞的舉動。
箭陣如同雨點般襲來,無影揮舞長槍,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載初擋開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口中呼喝道「保護上將軍」。
主帥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後一揮,關寧軍開始準備撤離。
只是鐵浮屠如同鐵甲,牢牢將他們包裹起來,讓他們的撤退顯得異常艱難。
這是江載初從軍十數年來,經歷的最兇險的一次苦戰,明明只是想撤退,卻彷彿被關進了鐵籠中,作困獸之鬥。
將士們只能不斷砍殺,試圖在敵軍戰線上撕開一個缺口,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上鎧甲已經濺滿了敵人血肉,黏稠滑膩,幾乎已經握不住長槍,全憑著毅力在支撐。
從深夜戰至淩晨,東南處響起了馬蹄聲,永寧方向終於來了援軍!
內外夾擊,戰局一變,洛軍終於開始從缺口處撤離。
策馬奔出了數十里,江載初回頭一看,身後跟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成了血人,渾身負傷,狼狽至極。
他忽然勒定馬頭:「無影!」
一直緊隨著他的無影早已在馬上搖搖欲墜,前胸後背好幾處刀傷,再也難以支撐,身子直直墜到了地上。
人馬回到永寧城,死傷大半。
連秀極為自責,掙扎著去主帳請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來,皆是因為我好大喜功。」
江載初欲扶他起來:「你起來,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輸,卻放任你去打。」
連秀一怔。
「不這樣打一場,便無法得知鐵浮屠真正的實力。如今既然知道他們會與輕騎兵配合,便知這段時間咱們的應對戰術全然無用,必須另想他法。」江載初嘆道,「連秀,你與關寧軍,大大有功。」
連秀虎目含淚,想起麾下弟兄,便不願起來。
江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先回去養傷。這一戰於大局無關緊要,日後決戰之時,咱們再向他們討回來。」
好不容易勸走了連秀,江載初便去看望無影,掀簾而入,卻見無影臉色白的似紙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戰中,他飛身掩護江載初,中了兩箭,幾乎力戰而竭。
如今他的傷口已經包紮,躺在床上,上邊卻是傷痕纍纍。
無影是從江載初叛出京城開始便跟隨他,那是他是天牢中的獄卒,在寧王舊部衝進牢獄,想要將他劫走時,他主動帶著他們,給了許多指引。
後來江載初問起,他才比劃著說,自己家在關外,一次江載初擊退來犯匈奴,救下了本該被屠戮的城池,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關內關外的百姓一樣,他也感念寧王至今。之後他便一直擔任江載初的親衛長,雖不能言語,卻極忠心,每有危險,總是奮不顧身護主。
江載初問過軍醫,得知他沒有大礙,正欲離去時,目光無意間略到無影右臂內側的一塊疤痕上,黑眸瞬時一凝。
傷疤不大,不過一塊銀幣大小,像是炙烤過後留下。而傷疤的下邊,卻隱約有一塊青紫色的皮肉,彷彿是……紋身。
江載初看了許久,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可似有風暴開始在眼中聚集,他頓了頓:「再叫軍醫來。」
深夜,無影醒過來時,營帳中江載初還在。他一時間覺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禮,身上卻實在沒有氣力,只在喉間發出呵呵聲響。
江載初淡淡望向他:「蕭將軍,這些年委屈你了。」
無影怔了半晌,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坐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重又滲了出來。
江載初目光轉為淩厲,自上而下地打量這個啞巴侍衛:「磨骨,扮啞,這三年多時間,堂堂錦州城防禦使,可真是忍辱負重。」
他惱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內側那塊屬於荊州城防軍的紋身未徹底毀掉,只怕還是不能識破此人身份。
無影側著身子滾到了地上,悶悶的聲響,又強撐著磕下頭。
江載初看著他,一言不發。
空氣中似乎有蘸著水的棉絮,沉沉墜下來,死一般的靜謐中,「啞」了三年的無影終於開口了,頭一句話完全不成語調:「殿下……」
「誰讓你一直埋伏在我身邊?所謀又是何事?」江載初抽出手中長劍,抵在無影喉間,語氣中已經蘊含怒氣,「是不是她?」
劍尖已經刺破皮肉,鮮血流下來,無影卻並無懼色,雙目直視江載初:「殿下,這些事與郡主無關,請……勿要牽連她……」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聲,手微微用力,劍尖便往前送了半分:「與她無關?」
「當日的迷心蠱,全是我的主意。一開始,郡主並沒有答應,後來侯爺與世子妃接連去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孫無人照應、被人欺淩,方才聽了我的話……」
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又何嘗不明白韓維桑心中的糾結與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頭罷了。
「路上的馬賊,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在昏迷的數日內,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蠱……按照約定,我假裝力竭身亡,實際上悄悄趕赴京城,削骨易容,換了身份,做了獄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蠱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計找來了術士,將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確保殿下無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江載初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層,只是蕭讓是第一個親口這般證實的。
他狹長雙眸輕輕眯起,聲音不辨喜怒:「你繼續說。」
「事發那一日,黑甲軍在深夜前來救人,雖是聲勢浩大,一路強攻……可是殿下,若沒有郡主事先佈置下的人裡應外合,卻也很難將人從天牢中就出。」
「殿下可知道……當日我向郡主進獻此計,郡主沉默良久,問我,若是她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邊做護衛。否則,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她拼盡全力做下了這一切,三年後……我卻看著她留在你身邊,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忍下來……」
營帳中重新安靜下來,無影的目光望出去,視線已有幾分模糊,他只覺得自己胸前背後傷口皆在裂開,火辣辣地疼痛,可他此刻強自撐著,繼續道:「殿下,你可以殺了我……可不要再責怪郡主……」
背後那道刀傷終於裂開,濃稠的熱血瞬間流了出來,無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喃喃地重複:「殿下,請不要再責怪郡主……」
最炎熱的夏季已然過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經帶來絲絲涼意。
江載初站在營帳之外,心中氣結翻湧往復,一時間竟不能平順下來
世事弄人,他肩上負擔的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如何能說拋下便拋下?
而他只是要見她,親口問問她,卻也關山萬里,見面亦是奢念。
「大司馬,元大人在四處找你。」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請您即刻前去主營。」
江載初強行壓下心中鬱結,緩聲道:「知道了。」
元皓行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不復當初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眼瞼下一片墨青色,顯然也都不曾睡好。
「新陣法還是破不了鐵浮屠嗎?」元皓行徑直問,「一點辦法都沒有?」
江載初額角隱隱生疼,揉了揉,啞聲道:「不行。我們的輕騎兵對於馬匹來說,還是太重,無法將速度優勢發揮到極致。只要稍稍慢下來,便會被對方所克。」
「是啊,總不能讓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陣。」元皓行面有憂色,「最新邊關來的線報,冒頓可汗果真已經入關,景雲景貫沒有攔住,只怕他很快就會過河西,入函谷關,同冒曼回合。」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佔據函谷關和關中平原,即便日後能收復中原大地,從此以後也沒了天塹格擋,匈奴騎兵隨時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
江載初疾步走至輿圖前,深鎖雙眉,目光緊緊落在中央那一塊:「他們是在誘引我們,希翼兩處大軍彙聚在函谷關下。那裡適合匈奴騎兵衝擊,將我們一舉殲滅。」
「那如何應對?」元皓行緊緊抿著唇,「不能眼看他們佔據關中平原。」
「我軍氣勢、戰力皆不遜於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鐵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們一戰。」江載初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心中一時難以定奪,「若是沒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有用人海戰術,與他硬拚了。」
「對了,你的侍衛沒事吧?」元皓行轉而問道,「剛才你是從他那裡來?」
無影……蕭讓……
腦海中有隱約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載初驟然沉默下來,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適才你說我們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來了,可以從容在鐵浮屠前變陣夾擊。」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如何能不穿盔甲?」
「如果能找到一種更輕卻又堅固的甲冑……」江載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騎術更為精湛的士兵的話……」
無影再一次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那年你們佈置下用來伏擊送親隊伍的馬賊,是從何處找來的?」年輕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殿下。」蕭讓又一次掙扎著要爬起來。
「不必起來了。」江載初淡淡道,「躺著吧。」
「那些馬賊……皆是川洮真正的馬賊。」
「數量有多少?」
「那時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馬賊,人數不下萬人。我們找了大約五百。」無影頓了頓道,「其實那些馬賊雖然出身卑賤,卻極為桀驁不馴,也是因為郡主的緣故……」
「她那時小小年紀,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時川西馬賊興起,一次抓了許多,按侯爺的意思本要盡數抄斬的,後來是郡主開口求了情,才改成流放。」無影低聲道,「後來消息傳出去,那些馬賊很承郡主的情。」
江載初站起身,在軍營中踱了幾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頓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馬賊為我所用呢?」
無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幫一次忙。」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左屠耆王率軍向西北與其回合,統軍約三十五萬之眾,一直在河西、西州兩郡牽制敵人的景雲引軍南歸追擊,與此同時,鎮守永寧一線的寧王江載初亦率軍二十萬北上追擊,收復中原淪陷之地。
大部軍隊開始往函谷關調動的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寧王江載初,沒有在前往函谷關的路上。
官道之上,十數騎人影正悄然無聲地疾馳向蜀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8:01
第五十一章 許諾(一)
九月之後,便是一場秋雨一場寒。
四合院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練劍,用的是一把木劍,一招一式雖然稚嫩,倒也是像模像樣。一套劍法練完,在旁等著的少女手中拿著一件外袍,急忙要幫他披上,小男孩卻抹了抹臉:「我再練一遍。」
少女本想勸阻的,身後有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練吧。」
小男孩一見到她,笑得眉眼彎彎:「姑姑,我練給你看。」
「姑姑看著呢。」韓維桑笑道,「練完咱們再一道吃飯。」
她是在一個月前見到阿莊的,時隔三年多,小傢夥長大了不少,個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間,比起小時候肉乎乎的樣子,眉宇間已經是顯出了一絲清秀俊朗來,就像他的父親。小傢夥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愣了愣,並沒有同她十分親近。她立在原地,也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眼眶卻已經是濕潤了。
「是……姑姑嗎?」小男孩終於遲疑著跨出了一步。
她沖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頭看著她,終於撲進她懷裡,喃喃地說:「姑姑,你騙我……你說三個月便回來的啊……」
如今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韓桑偉心中覺得既慶倖有滿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時間,留下侄子一個人。她也曾經害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因為當了三年多的傀儡而變得膽小懦弱。可如今再見,他雖然有些認生,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嚴。
阿莊練完了劍,未晞便帶著他去擦臉換衣,厲先生推門進來,都總嘟囔著:「餓了,何時用午膳?」
韓桑偉抬起眸子,笑道:「先生來了,今日備下了梅子酒,想來先生會喜歡。」
厲先生慢悠悠的走過來,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後還是要記得去泡藥浴。」老人施施然往裡邊走,直言不諱,「每日這麼做,雖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蠱毒,但也能保你無恙。」
厲先生嘔心瀝血,終於尋到一張古方,上邊要用到一蜀地特產的名貴藥材,喚作赤箭。因新鮮摘下的赤箭葉舒緩氣血的功效最強,江載初便將她送到了川西產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兩個月了。
午膳十分簡單,是新鮮的竹筍燒肉和炒青菜,桌上三個人,吃的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還是要泡藥水嗎?」韓東瀾放下碗筷,禮儀十分周全,「那我去練字了。」
午後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藥澡的時間。
韓維桑是真的不大願意去,偏是厲先生和未晞盯得緊,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裡飄淡淡的藥香,韓維桑遵照厲先生的囑咐,每日午時要泡整整一個時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這藥水中,渾身上下像有無形的小針密密紮著,這一個時辰著實十分難熬。
韓維桑閉著眼睛忍受著身上的痛癢感,聽到身後大門響動的聲音,低聲懇求道:「未晞,今日泡半個時辰好嗎?」
未晞並沒有理她,只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這件事上未晞很是堅持,只能輕輕嘆口氣道:「那你幫我把頭髮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會,才找出了篦子。
長髮被放了下來,重新挽了挽,紮上去的時候卻有些笨手笨腳,韓維桑被扯到了幾縷頭髮,忍不住低低呼了聲痛,回頭道:「輕點——」
屋內蒸騰的熱氣中,她的視線裡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劍眉星目,比起數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異樣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盡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接著,在那黑沉的漩渦之中,泛起了幾絲笑意。
韓維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間,只覺得自己病發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魔怔一般,將手伸出來,直到濕漉漉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咦?那樣真實的觸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聲線低沉悅耳,「不是在做夢。」
韓維桑終於反應過來,驚駭之下,整個人沒入藥水中,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在外面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著笑意,揉了揉她的頭髮,轉身離開。
屋外是匆忙趕來的厲先生,因為剛從午歇中被叫醒,見他從韓維桑房間出來,老人有些不悅地皺起眉。
江載初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尚來不及換衣休整,顯出幾分風霜之色來:「先生,她現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給你遞書信嗎?」老先生橫眉冷對,「男女授受不親……殿下怎的這般隨便?」
江載初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從容道:「本就是內子,我關心她有何不妥?」頓了頓,心中卻只關心一件事,「先生,蠱毒有辦法拔除嗎?」
「當年韓姑娘將血凝放在自己的體內……我找遍了法子,也沒辦法化去。」說起這個,厲先生又愁得揪起鬍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強壓著。」
如此說來,赤箭只是治標不治本。
儘管信中早已得知,課江載初這近一個月快馬加鞭兼程來此處,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為會有些進展,只是聽到此處,他心中重重一沉。
「寧王叔叔!」身後忽然有童聲傳來,還帶著幾分驚喜。
江載初回身一看,卻見阿莊正興奮的向自己跑來。只是跑出了數步,孩子又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江載初,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層淡淡的倔強隔閡來。
江載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來與他對視,摸著他的頭道:「長這麼大了。」
阿莊下意識的想要避開,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動,低聲道:「姑姑和你都騙我。」
胸口的酸澀難以抑制,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道:「阿莊,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們都忙不過來吧,所以,早就不怪你們了。」阿莊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認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們就不說這個啦!不然,她好像很難過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說話間未晞走來,牽過阿莊的手,笑道:「咱們練字吧,小姐醒來還要檢查呢。」他拉著阿莊走開,經過江載初身側時,目光猶自惴惴。
因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藥水,韓維桑總要沉沉地睡上一個時辰。
未晞給她換上衣裳,扶她走至床邊,低聲道:「上將軍來了。」
「嗯。」她眼神已經微倦,正欲躺下去,卻見未晞為難的樣子,又問,「怎麼了?」
未晞至今還能記得在長風城他對小姐兇神惡煞般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是他問起之前的事……」
「他不會問你的。」韓維桑安慰般輕輕拍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因為藥效,往日裡這一覺皆是無夢,彷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韓維桑又體寒,即使早早在被內放了湯婆子,每每覺得那個深淵總是又暗又冷。
可這一次,不知怎麼回事,彷彿有人生了火,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於神智慢慢回來時,竟貪戀這夢裡的溫暖,不願睜開眼睛。
她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強迫自己睜開眼。
江載初就睡在身邊,蓋著統一床棉被,自己枕著他的手臂,正縮在他懷裡,向來冰冷的雙腳因為貼著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沉睡,許是剛剛沐浴,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隨便撥在一旁,眉眼鬆弛,嘴唇勾著笑意,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韓維桑睜大了眼睛,適才匆忙的一瞥,她並未看得如何仔細。
可現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兩頰都凹陷下去,更顯得五官的深邃立體,眉骨處幾乎凸出來,而劍眉斜斜揚起,幾乎插入鬢間,只是如同裁剪過的鬢裡,竟混雜了一絲白髮,是老了嗎?
就像自己照鏡子時,也能發現眼角下極為細微的皺紋。
她的眼眶微微發燙,身子輕輕動了動,他在夢中彷彿察覺到了什麼,手臂更加用力,將她扣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韓維桑慢慢將頭低下去,額頭抵著他結實的胸口,重新閉上了眼睛。
而她並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後,江載初卻悄無聲息睜開眼睛,用一種緩慢而堅實的力量,一點點地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8:16
第五十二章 許諾(二)
韓維桑第二次醒來時,對上他清醒的雙眸,雙頰緋紅,掙扎著便要起來。
「陪我躺一會兒。」江載初靜靜地說,輕撫著他的肩膀,彷彿在懇求,「就一會兒。」
他的手臂抱著她,這樣用力,他也無從選擇。
「每一日我在軍中,和匈奴人對陣的時候,都在擔心……擔心你有一日悄無聲息就走了。」他將臉埋在她烏黑如瀑的秀髮間,喃喃地說,「幸好你還在。」
「上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韓維桑遲疑著問,「匈奴人被打敗了?」
江載初不答反問,「你還叫我上將軍?」
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習慣稱他上將軍。
「有一件事,我還未謝你……」韓維桑鼓起勇氣道,「這三年,多謝你一直照看著阿莊。我一直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做著有名無實的蜀侯,終日被人擺佈,變成了怯懦遲疑的性子。多謝你將他保護起來,他如今……和我預想的,很不一樣。我……很高興。」
這三年時間,江載初一直扶持楊林,又將蜀侯接到一處別苑,由專人看管。阿莊每日心無旁騖地習武練字讀書,從未受到政局影響。
江載初輕描淡寫道:「將來天下大定,川蜀這一帶,終究還是要還給他的。我怎能看著他自小成為傀儡,迷失了自己的性子。」
她怔怔地自他懷中抬起頭,他亦低頭看著她,聲音溫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該這麼做。」
韓維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說些什麼,卻無從說起,只能愣愣的看著他。
「我曾向你求親,是你不願意。我為你傷痕纍纍,反出洛朝,這些不是你對別說的嗎?」江載初長長嘆口氣,伸臂抱緊了她,嘴角笑意輕柔,「我江載初這一生,也只遇到了一個你,如今,你可還願意嫁給我?」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這幅樣子極是可愛,江載初忍不出湊過去,與她鼻尖廝磨,又動情的吻了下去。
良久,韓維桑用力推開他,微微氣喘,卻搖頭,堅決道:「江載初,我不願意。」
他深深看著她,並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眼神有一瞬間黯然:「你還是不信我。」
韓維桑掙扎著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並不望向他,輕聲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
「我信將來總有一日,四海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輕微的迷離,遙遙地望向那裡,最終聲音變得清晰,「江載初,會有那樣一日的。所以,你絕不能娶我。」
他坦然望著她,想了想,低聲道:「是擔心沒有子嗣嗎?」
「不,我並未想那麼久遠……」韓維桑靜靜道,「只是過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諒我了,我也沒法原諒自己。」
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載初總覺得彷彿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至於其中的愛恨,他也不願再去分辨了。
可他知道她素來固執,也知一時間無法勸她回心轉意,索性略過這個話題不說,只是貪戀一般看著她,此刻她在自己身邊,便已心滿意足。
韓維桑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你過來這裡,誰替你鎮守中原?」
「元皓行。」
聽到這個名字,韓維桑眼神略略閃爍了一下,欲言又止。
倒是江載初不甚在意道:「他還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雲背了黑鍋吧?」
韓維桑頗有些心虛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嗎?」
「你何時和景雲串通的?」江載初淡淡看她一眼,「那時送走薄姬,冷靜下來,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
「你來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著幾分對過往情分的把握。可元皓行,你同他毫無淵源,怎會求他相助?」江載初頓了頓,「我只是氣你,即使到了後來,亦不肯對我說半句實話。」
他亦坐起來,口中說著氣她,可眼神卻是平靜而和煦的。又問:「那個時候你自顧不暇,為什麼要將薄姬送回我身邊?」
他有些彆扭地看她一眼,其實心中想問的是另一句話:「難道你對她,真的沒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說不出口,良久,才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行軍打仗,帶個女人在身邊很方便嗎?」
韓維桑從容地回望他,不知為何,清透的眸子裡露出淡淡的悵然,輕聲道:「我錯了……那時我總以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雲,求他替我劫出阿莊。這樣,你會覺得我又一次背叛了你,會真正對我死心。」
她在說話時,長睫如同蝶翼般在輕顫,江載初專注地看著她,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你還錯在哪裡?」
「我還錯了許多。」她將頭放在他的肩膀靠著,「我不該以為,自己這般逆來順受,你心中會覺得高興一些。」
他不輕不重地擁著她,閉著眼睛,鼻中能嗅到溫暖的藥香味道,內心深處只覺得溫熱踏實,語氣繾綣至極:「還有呢?」
「……還有?」
「還不懂嗎?你最錯的是……隔了三年,隔了這樣久,才來找我。」江載初側過頭,去親吻她的臉頰,喃喃道,「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為你不再會回來了。」
淚水終於決堤而下,韓維桑靠著他的肩膀,抽噎著說:「江載初,可我不敢去找你……」
他微笑,繼續尋覓著她的唇:「對我,你還有不敢做的事嗎?明知道我頂多就是生氣,也不會殺你。」
「我不是怕你殺我……」她被他含住了唇,聲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只是怕見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樣……對不起,江載初,真的對不起……」
他漸漸加深這個吻,不依不饒,彷彿在她唇邊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
「後來找你,是因為我體內的蠱毒越來越頻繁地發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莊……」韓維桑微微將他推開,慢慢地說,「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她說了一個「死」字,江載初心中一痛,可面上卻若無其事,只替她擦去眼淚,哄她道:「不許再說死字。你身上的毒,總會有辦法治好的。」
她明知他是在安慰她,卻只含淚點了點頭,說:「好。」
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經入夜,廚房單獨為他們做了些飯菜。大廳內,江載初剛坐下,一名面孔陌生的親衛走進來,目不斜視,彎腰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韓維桑手中筷子頓了頓,等到侍衛出門,方不經意道:「無影沒跟著來嗎?」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你把他怎麼了?」她只說這一句,韓維桑便知道無影的身份已經被識破,略略有些驚慌,「他……他雖瞞著你在先,可是是我讓他這樣做的。」
他終於長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
他的掌心因為有著薄繭,顯得有些粗糙,卻很溫暖。
韓維桑垂下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輕聲道:「我也只能這麼做。」
這終究還是他們之間的心結,即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終記掛著,負疚至今。
江載初看著她黯然的側臉,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得很是清淡,不過兩碗清粥,再加上涼拌的幾碟小菜。
如果……他們只是普通人的話,這幾年,就能一直這樣相伴而過,煩惱的也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小事,或許孩子都已能學步走路,牙牙學語。
終究,在彼此的身份面前,連這樣簡單的念想都只是奢念罷了。
江載初放開她的手,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晝夜行了十多天,終於能吃上一頓熱飯菜。」頓了頓,又道,「你放心,蕭將軍無事,只是受了些傷。」
韓維桑想了想,雙眉蹙得越深:「能傷的了無影,敵人必然已經離你很近,是匈奴人嗎?」
他面色如常,只道:「上了戰場,難免要受傷,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有事瞞著我。」韓維桑忽然道,「厲先生每日都與你傳書,告知我你暫時無恙。你雖牽掛我身上的蠱毒,可匈奴入關這樣的大事,你怎會不在意。我不信你會放下蒼生不顧,只為了來見我一面。」
江載初眉宇間有意含了輕薄怒氣:「維桑,你真的不願陪我安安靜靜吃了晚飯,再談那些倒胃口的軍國大事嗎?」
韓維桑只得不語,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沒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載初吃了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餓得狠了,只怕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餓,正要叫廚房再做些吃的,江載初卻擺了擺手,眼角眉梢都含著滿足笑意,道:「夠了,你吃什麼我便吃些什麼吧。」
碗筷收拾乾淨,廳內只有他們兩人,江載初卻有幾分躊躇,沉吟良久,方道:「維桑,我若想要向蜀地借兵,你可會答應?」
韓維桑怔了怔,面色凝重起來:「外邊的局勢已經這般緊張了嗎?」
江載初不願瞞她,點了點頭。
她沉默下來,跳動燭火將她一張象牙白的小臉映得明暗不定。
「你若不願意,也可與我直說。」江載初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畢竟中原與匈奴交戰百年,川蜀之地少有波及,強徵你們出戰,也無甚道理。」
「不。」她抬起頭,秀麗的臉上是一種令人覺得平靜的堅定,「川蜀子弟自當與你們並肩而戰。」
江載初怔了怔,當年洛朝強徵世子和三萬士兵隨御駕親征,全軍覆沒,悽慘之景歷歷在目。彼時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現在竟然能完全放下心結。
「我雖愚鈍,也知道如今這情勢不能與當年相比。那年我兄長與三萬士兵皆是枉死。」韓維桑看出了他的錯愕,低聲道,「這次若是蜀人不同你們站在一起並肩抗敵,下一處遭到屠戮的,便是這裡,這數月時間,亦要多謝你們在外拒敵。」
江載初看著她,唇上漸漸帶著笑意,握緊了她的手。
「你笑什麼?」韓維桑只覺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說的不對嗎?」
「不,很對。」江載初抿唇道,「我只是在想,得妻如此已足矣。」
她怔了怔,表情卻漸漸轉為苦澀,不置可否地抽開手:「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他目光灼灼:「你說。」
「韓東瀾年紀雖小,可我還是想請你帶她出去歷練,總好過在我身邊,事事無憂。」她思及往事,又低聲道,「我當年,便是太過驕縱了……」
江載初低低一笑,應承道:「這件事我答允你。」頓了頓,又道,「韓維桑,這一次徵兵,並非如你所想。」
「何意?」
「這次要徵的兵,卻只有你能徵來。」他含著笑意道,「因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
韓維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徵什麼人?」
他詳細向她說了鐵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軍面臨的窘迫局面。
「我的軍中,缺的是川西馬賊。」江載初一字一句道,「韓維桑,你能幫我嗎?」
「他們真的能克制鐵浮屠嗎?」韓維桑躊躇著問,聽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騎兵。
「我雖沒十分的把握,可衝著三年前那些人能將我砍成重傷,你還不信他們嗎?」他目光含著促狹笑意,有意同她玩笑。
她臉頰有些微紅,認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們就啟程吧?」
「你告訴我如何找到他們,我去就行了。」江載初搖了搖頭,「你的身子不宜遠行。」
「只怕你頂著堂堂大司馬、寧王的名號,他們不會見你。」韓維桑淡淡笑了笑,「況且此處離他們所聚之處也不算遠,兩三日便能來回。」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明日問過厲先生再說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8:26
第五十三章 許諾(三)
說活之間夜色已深,未晞過來提醒道:「姑娘,該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該嚷嚷了。」
「好。」她起身,又問道,「隨你來的那些侍衛都安排下住處了嗎?」
江載初明亮的眼神中含著淺淺笑意:「安排了。那我呢?我睡在哪裡?」
遣走了未晞,江載初到底還是跟著韓維桑到了房門口,伸手便要推門進去,她卻躊躇了片刻,低聲道:「這裡屋子很多,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隔壁這一間。」
他的手還伏在門上,臉上笑意卻凝注了,終究沒說什麼,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悶悶說了句:「那你早些休息。」
韓維桑有意忽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門,忽然一雙手伸進來,卡住了門,他的聲音低沉,似乎還帶著一絲懇求之意:「維桑。」
當真是臉皮厚的很。
韓維桑卻輕輕嘆了口氣,終究沒有那麼冷漠,其實在他面前,那些堅強都是易碎的琉璃,只要他略略執著,便能輕而易舉地擊碎吧?
「像以前那樣,我只想看你睡著。」他閃身進來,臉上掩不去的得意。
燭火吹滅,江載初坐在床邊,如同那是一般握著她的手。
「這三年的時間,很多個晚上,我都夢到這樣的場景……」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頭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臉,你卻不在那裡。」
韓維桑身子微微動了動,半張臉埋在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邊也並不是沒人啊。」
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似乎還有些尷尬。
他的聲音良久才響起,有些不自然道:「嗯。」
韓維桑翻了個身,被子忽然被掀開,涼涼的,有風灌進來,隨即男人躺下,順勢將她圈住了。
韓維桑掙了掙:「你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無恥了,不妨再過分一些。」他用一種半是認真,半是賭氣的語氣道。
韓維桑無聲笑了笑,她並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寵姬,事實上,薄姬對她做的那些事,她也並未如何放在心上,於是順便問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處?」
「逃回南邊了。」
韓維桑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胸口,低聲道:「江載初,你信嗎?其實……我很羨慕她。」
她的掌心分明不帶什麼溫度,卻將他的體溫撩撥得滾燙。
「她的眼中只有一個你,所以願意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韓維桑的聲音帶著悵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江載初慢慢靠過去,輕輕吻她的額頭。
「我也想像她那樣,喜歡一個人,就不顧一切地對她好,有別的女人覬覦他,可以不用裝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鬧就鬧。」韓維桑的聲音漸漸帶了哽咽,「可我喜歡一個人,卻要騙他,利用它……」
他的薄唇貼在她的額上,秀長的雙眉輕輕蹙著,明明想要安慰她,卻又無話可說,只能慢慢地低頭,親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廝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點點地加深,糾纏。
她沒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雙手鬆鬆攔在他的頸後,許是因為難以承受這樣的柔情蜜意,星眸亦帶了一絲迷濛。
不知吻了多久,江載初的手撐在她的頸側,將自己的身子支撐起來,輕輕覆壓在她的身上,薄唇從她的唇齒間往下,至尖俏的下頜,又遊移至鎖骨間。
她的身子終於僵硬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推他,他一抬頭,對上那雙清泉般的眼眸,驀然看到了幾分懼意。
那一次在馬上,他本就因為她想要逃走而怒極,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顧的決然,真正令他一時間措手不及,於是帶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離開自己身側。
事後時時想來,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瘋了一樣。
將她撥轉至身前,明明見到了她絕望恐懼的眼神,還是衝動到無以復加。
那時她所有的保護只剩下殘存的幾分驕傲,可他毫不憐惜地傷了她的自尊。
江載初停下了動作,重新在她身邊睡下,將她攬在懷裡,低聲道:「對不起。」
韓維桑努力將呼吸平緩下來,卻不願再想起往事,只是側過了頭,只是閉上了眼睛。
翌日醒來的時候,江載初已經不在枕邊。
時辰還早,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韓維桑簡單洗漱了一下,剛走進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在細雨中比劃著練劍。
韓維桑放輕了腳步,側身在一根廊柱之後,不想打攪他們,就只靜靜看著。
江載初換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袍,正半蹲著,耐心糾正阿莊刺劍時的姿勢。
兩人不知在這細雨中淋了多久,比劃之間卻是興致勃勃,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韓維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勸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練了,他不肯聽。」
「沒事,讓他練吧。」韓維桑淡淡道,「是男孩子,總要能吃苦些。」
江載初將阿莊的手肘往上抬了抬,點頭道:「再站一炷香時間,今日就練得差不多了。」
阿莊很是懂事,維持那樣的姿勢一動未動。
江載初走向韓維桑,低頭含笑道:「這裡風大,我先陪你進去。」
兩人用完澡膳,阿莊才跑進來,一臉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卻嚷嚷著:「叔叔,我練完了!」
「未晞,帶他去把衣服換了,小心著涼。」韓維桑摸摸他腦袋,誇道,「今日練得很好。」
「我還想再練一會兒。」小男孩卻盯著江載初,認真道,「叔叔,你趕緊將整套劍法都教我!若是這幾日不教完,往後又見不到了。」
「韓東瀾,要切記練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載初含笑道,「叔叔答應你,往後時時會指導你,這樣可好?」
「不能很快學會那套劍法嗎?」阿莊有些懊惱,「可我想快些學會,這樣……我就能保護姑姑了。」
韓維桑心底柔軟之處被這孩子簡單的一句話擊中了,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怕孩子多想,將他拉至身邊,柔聲問:「阿莊,你還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莊心中數了數年份,很是糾結,不由大聲道:「寧王叔叔很早就去戰場歷練了,那時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使是拿寧王叔叔的年歲來看,你還差著好幾年呢。」韓維桑溫柔地替他撥開一絲落下的頭髮,「在這幾年裡,姑姑會在你身邊好好照顧你,待到你長大了,那時,便是你照顧姑姑了,可好?」
終究是孩子,阿莊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又跟著未晞去換衣裳,韓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又是在哄騙他……自己這身子,還能撐到什麼時候呢?又能照顧他多久呢?
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江載初一直看著自己,將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韓維桑連忙收斂了思緒:「我已經問過厲先生,他說離開兩三日無關緊要,一會兒咱們就走吧?」
江載初猶自不放心:「你這身子,能騎馬嗎?」
商議了半天,帶上了厲先生熬製的丸藥。兩人趕在午膳前出發,韓維桑便和江載初同乘一騎,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將她密密裹起來,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牢牢攬在胸前,方才催動馬匹。
江載初來時帶的二十多人,並未全數跟去,只挑了四人隨行。
雖下著綿綿密密的細雨,韓維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無知覺,只是馬匹總比大車顛簸些,江載初不敢弄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遠的路程,卻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個名為「十崖」的小鎮。
小鎮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細雨洗過之後,露出賞心悅目的深淺綠色來。層層疊疊,如波浪般鋪展開。韓維桑推了推江載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邊停下來。
他身後濕了一大片,卻小心替韓維桑拉下了頭上風帽,又觸了觸她的臉頰,並不覺得冰冷,方才鬆了口氣。
煙雨中,一個穿著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們走來。
韓維桑迎上去,那人面無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禮,轉過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韓維桑悄聲道,「他們的首領叫顧飛,喚一聲顧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異常的綿長,東擱西繞,走了一炷香時間,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門大院前。
門口立著一個身量頗矮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黑黃,容貌極為普通,站在那裡十分不起眼,韓維桑上前一步,笑道:「顧大哥,許久不見了。」
顧飛連忙行禮,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見韓維桑身後的江載初,顧飛的臉色頗有些複雜,冷冷道:「這不是寧王殿下嗎?」
江載初並不意外他能認出自己,只以為是韓維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顧大哥。」
顧飛陰陽怪氣地看了他幾眼,冷冷哼了一聲:「當年寧王殿下蜀地剝皮的名聲,當真響亮的很。」
他對江載初這般不敬,四名侍衛頗有怒容,江載初卻對他們輕輕搖頭,示意不可惹事。
韓維桑只當做沒有聽見,顧飛伸手相扶:「裡邊有熱茶,郡主請。」
屋內果然奉了茶,卻只有一杯放在首座。韓維桑並無不悅之色,徑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這天氣忽然就冷了。」
她轉頭看了江載初一眼,重又向顧飛道:「寧王一路送我過來,身上都已淋濕,顧大哥可否允他換件衣服?」
江載初深深看了韓維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勞顧大哥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8:39
第五十四章 許諾(四)
待江載初離開,堂內只剩兩人,韓維桑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便道:「顧大哥,這一趟來,實是有事相求。」
顧飛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開口的事,顧某義不容辭。」在她開口之前,他又補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規矩,洛人的事是不幫的。」
韓維桑從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顧大哥這樣特意關照我,是覺得我會做出一些對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嗎?」
顧飛怔了怔,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空氣中漸漸沉寂下來,似是有看不見的張力橫亙在兩人之間。
韓維桑十指交疊在膝上,輕聲道:「這一趟來,是為了寧王,卻也不儘然是。」
顧飛不置可否。
「匈奴入關,中原大亂的事,大哥一定比我還清楚。」
「他們洛人也有這一日。」顧飛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請顧大哥能出關,助寧王抵抗匈奴。」
顧飛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看著韓維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說笑了。」停了停,言辭間毫不客氣道,「郡主忘了當年狗皇帝強徵我蜀人出征,三萬子弟盡數埋骨關外的慘劇了嗎?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稅率逢五抽一卻不變,各處賣兒鬻女,盜賊四起的往事了嗎?若是我沒記錯,當時的轉運使便是這位寧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記得,甚至記得比你清楚得多。」韓維桑終於開口,聲線清晰而堅定,「我的兄長在關外戰死,我的父親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卻要嫁給皇帝……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記得這些深仇大恨了。」
顧飛有三年多未見到她了,那時候匆匆見過一面,印象中是個極漂亮又帶著幾絲天真的少女,可如今看,她的容顏依舊,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從容與滄桑。
他心中一動,低聲道:「是。」
「我記得父親說過,顧大哥當年是因為家中母親病重,卻無力醫治,才做了馬賊。其情可憫,其因可嘆,是以,他想盡方法救了你們。後來蕭將軍又找到你,顧大哥和弟兄們答應他的囑託,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車隊,傷亡極重。這些韓維桑皆記在心中。」
顧飛聽她提起劫持送親車隊一事,心知有異,只是他當年並不知道其中內情,全然是出於對蕭讓的信任,方才答應下來。
此刻便忍不住問道:「郡主,當年一事,我始終不明白原因。」
韓維桑慘然一笑,並不避諱,直言將原委說了。
她平鋪直敘,並無一絲刻意的轉折,其間動人心魄之處,卻令顧飛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蜀地三年的休養生息,一半功勞是顧大哥和兄弟們用命博來的,維桑很承你們的情。」
顧飛眼中看著這個嬌滴滴的年輕女孩,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寧王這般深仇大恨,他如今……」
韓維桑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卻還是這般包容我,可是顧大哥,我今日來求你之事,並非是因為他的緣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統帥,如今以他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別人,我也一樣會來求你。」
「匈奴若當真滅了大洛中,下一步,必然是吞併我川蜀。顧大哥覺得,以我川蜀的兵力,能抵抗他們的鐵騎嗎?」
顧飛心中衡量了片刻,搖頭說:「的確不能。」
「洛人的骨子裡的貪婪,卻也講究假惺惺的禮義廉恥,便是要盤剝我們,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樣子,可是換了匈奴呢?」韓維桑低聲道,「他們燒殺搶掠,毫無顧忌,顧大哥,咱們好不容易掙來這三年平和,很快又要毀於一旦。」
被一語驚醒,顧飛思及這般前景,越是覺得可怖。
「況且,此時我們選擇幫助洛朝,還可以提出條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亂,他們必得遵循約定,廣設學堂,減輕賦稅,再不能如往日般在這裡橫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過嗎?」
韓維桑微微一笑:「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哥能信得過我。」
顧飛手指在桌面上輕叩,良久,終於抬起頭,決然道:「如此,顧某願聽君主調遣。」
韓維桑亦鄭重站起,輕輕一道:「此戰艱難,維桑先行謝過諸位了。」
江載初「拾好」換好了衣裳,緩步走進大廳。
顧飛再看著他時,便無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這杯茶喝的可不易。」江載初意味深長道,「此行前來,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顧大哥了嗎?」
他已見到韓維桑如釋重負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憂心。
「顧某答應了。」顧飛徑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載初伸出手,比劃了一下。
「五千……」顧飛沉呤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馬賊遍地,後來皇帝老兒死了,這邊賦稅倒是減了許多,兄弟們眼看著種地也能活下來,紛紛金盆洗手,我這邊組了個鏢局,留下些武藝最精深的,大約是數百人,旁的……要重新籌募。」
「多久能籌到?」
「最起碼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還請顧大哥即刻招募,川蜀的弟兄們此次仗義而出,與我洛軍並肩抗敵,本王絕不會虧待各位,將來平定叛亂,每位的酬勞……」
顧飛冷冷打斷了江載初:「寧王殿下,我們兄弟這次答應幫你,並非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銀。」
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挺直了腰桿,一字一句道:「你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為了川蜀父老家眷,死在戰場上也不後悔,你若用金銀來補抵,卻是小看了我們!」
江載初心中敬意油然而起,鄭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顧飛方看他一眼,冷哼一聲:「我這便去讓人傳信。兩位先在這府上住上三日,三日之內,我帶五千人馬跟你走。」
長途奔波至此處,韓維桑已不勝睏倦,顧飛讓人收拾了房間,江載初扶她去休息。
遊廊外風雨聲漸急,不時有風帶著碎雨落進來,江載初伸手攬著她消瘦的肩膀,笑道:「你同顧飛說的話,我聽到了。」
她停下腳步:「聽到哪句?」
很多句,幾乎都聽到了。可他只記得她說:「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哥,信得過我。」
他的嘴角越發含著笑意,卻不說,只淡淡看著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掌心包裹其中。
「我並非同他信口開河。」韓維桑卻認真起來,「廣設學堂,減低賦稅,不可派人來此地總領政事耀武揚威……這些事情,你答應我,將來定要做到。」頓了頓,猶自不放心,「立字為憑。」
他將她的手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你便是不說,我也會做到。」
她放下心來,笑容亦變得明媚。
江載初看著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額角親了親。低聲道:「我還得和顧飛去商議些事,你先睡一會兒。」
她乖順地閉上眼睛。
江載初等她呼吸變得平緩,方才離開,去前廳找顧飛。
徵募令已經發出去,顧飛略有些懷疑道;「我雖是草莽之人,卻也知道中原騎兵以殿下的神策軍、虎豹騎、關寧軍為首,如今殿下捨棄自己的兵團不用,指望咱們一幫匪寇能克敵制勝嗎?」
江載切分明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卻也不惱,淡然道:「這正是江某要與顧大哥商討的事。」
他簡略地將鐵浮屠說了,顧飛面上浮起難以置信的神色:「真有這麼可怕的的騎兵?」
「說來也不怕顧大哥見笑,我麾下關寧軍與鐵浮屠交戰兩次,皆大敗而歸。我雖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無人可用,才想到了你們。」」
「我們?」
「鐵浮屠衝擊力雖大,行動卻緩慢,是以我四處尋覓一支負重輕、馬術又極為精湛的騎兵,可以用最短的時間,破他們的陣法。」江載初定定看著顧飛。
「這世上,若說有著最輕便鎧甲、騎術又個個精湛的,真正只有你們了。」
言罷,江載初示意顧飛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邊畫邊說。
顧飛時而沉思,時而點頭稱是,聽到後來,站起道:「口說無用,殿下,咱們去馬場試練一回?」
兩人去了練馬場,直到深夜才回。
韓維桑見他滾了一身泥回來,駭然道:「你去做什麼了?顧大哥找你打架了嗎?」
江載初也渾不在意,不經意問道:「你曾救過顧飛?」
韓維桑想了想,輕笑道:「還是瞞不過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滅蜀道馬賊,我爹自然不敢違抗,官兵清繳了許多賊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農民,加之他們也算盜亦有道,搶掠時並不殺人……所以,最後並沒有殺那些人,只是遠遠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來錦州之前,那時為了堵住周景華的彈劾,阿爹還給他送了許多財物……後來旁人以訛傳訛,不知怎麼的,就成了我救過他們。」韓維桑抿唇笑道,「他們雖是賊寇,卻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幾年未再做馬賊,這蜀道也清靜了許多。後來朝廷賦稅又加重。民不聊生,他們便重又幹起了這勾當,當時蕭將軍才將他們請了出來,劫掠你我入京的車隊。」
「原來如此。」江載初點頭道,「顧飛雖是草莽,倒是有錚錚鐵骨。」
「你覺得他們能破鐵浮屠嗎?」
「十成中總有五六成吧。」江載初輕描淡寫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下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8:52
第五十五章 許諾(五)
翌日,小鎮上果然人馬喧譁,四下的鄉親們牽著自己的馬,負著一套看上去許久未用的藤甲,陸續趕來了。
川蜀的男子個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卻又不失精壯,往往是某一鄉里來兩三人,彼此間熟絡地打著招呼,叉結伴去顧飛設下的數個接待處。
最後被招募入伍的每個士兵,皆是顧飛遴選過的。
韓維桑看著一張張樸素、平淡無奇的臉。分明還足農夫模樣,著實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舉著大刀,做過馬賊。
身旁有個男子牽著馬往前走,不經意間撞到了韓維桑,忙略帶欺意道了聲「抱歉」。
韓維桑卻覺得他有些眼熟,出聲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腳步,訥訥笑道:「小姐還記得我?」
面皮黃瘦,下頜上幾根稀疏的鬍子,就連江載初都認出來了,那是他剛到錦州時偷他錢包的小賊。
「我,我不是來偷東西。」那人結結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韓維桑有些吃驚.「你曾經做過……馬賊嗎?」
「之前做過,後來大家都回家種地了,也養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搶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頭髮,「昨天有人來村裡,說是那些洛人不頂用,快打不過匈奴人了,咱雖不喜歡他們,也不能看著那些蠻子打到自己家裡來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著糧呢,夠他們吃個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沒了當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那日的事,實在對不住了,也多謝這位公子沒有將我送官。」
「你此去戰場,不怕死嗎?」江載初忽然靜靜問遒。
那人抹了抹臉,低頭想了半晌,方道:「昨晚來募兵的兄弟道理說得明白,這仗咱們不打,將來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時為了一家老小,我馬賊也當了,錢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當,打仗還有什麼好怕的!」
韓維桑看著他平凡甚至有些醜陋的臉。他的辭藻並不華麗。甚至結結巴巴的,她卻覺得眼眶微熱——
這幾年的時間,她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守護腳下的這片土地和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人。
她也曾經覺得太過疲倦,難以支撐,可到了這一刻,她真正覺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遠處有人喊;「張二,我替你簽了!」
他遠遠答應了一聲,一骨碌翻身上了自己牽著的那匹瘦弱的馬匹,朝兩人拱了拱手:「我先過去了,兩位,再會了。」
韓維桑看著他瘦弱的背影,無意識地握緊了江載初的手,輕聲道:「你答應我……會帶著他們打勝仗,讓他們能……回家。」
江載初微微偏過頭,聲音低沉:「將他們盡數帶回來,我或許做不到。可是,維桑,我允諾你,只要在戰場上一日,我就會和他們在一起,絕不背棄。」
韓維桑握緊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靜,溫暖堅定的力量,也一併傳遞而來。
到了第三日,小鎮上便容納下了遠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鎮上有數個曬穀場,被闢為新兵操練營,顧飛開始著手訓練新入伍的士兵們。
江載初午時過後匆匆回來,「我下午送你回去。」
韓維桑怔了怔:「這麼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無其事轉開目光,只說了一個「嗯」。
顧飛抽身出來,親自將他們送至小鎮外,臨別之時,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朝韓維桑拱了拱手,大聲笑道:「郡主,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了。」
身後江載初將韓維桑的風帽拉起,烏金駒歡嘶一聲,直往前奔出去。隔著風帽,他的臉頰在她側臉輕輕摩挲,溫暖而貼切,忽聽她輕聲問:「你何時走?」
他的目光注視前方,並不願回答她這個問題,卻也不得不說:「明日。」
她在他懷裡微微蜷曲起身子,並沒有什麼反應,只說:「哦。」
入夜時回到谷中,江載初鬆開韁繩,懷中韓維桑已經沉沉睡去。他小心將她抱下馬,徑直送去了臥房。侍衛遞了封急信過來,江載初拆開看過,有片刻怔忡,隨即將信紙放在燭火上點燃了。眼看著紙片化為灰燼四散,他目光遠眺東方,低聲道:「準備一下,淩晨起程。」
韓維桑迷迷糊糊間睡到半夜醒來,屋內點著一盞燈,江載初坐著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並不是有意想要驚動他,可是稍稍翻了個身,他卻已經察覺,走至床邊道:「我吵醒你了?」
她搖了搖頭,江載初的表情有些僵硬,雖是刻意放低了聲音在同她說話,卻帶了些沙啞。
「你怎麼了?」韓維桑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卻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會兒。」
躺下後,韓維桑才覺得他的睡相不太規矩。翻來覆去,似乎藏著心事。她並未開口詢問,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一時間竟捨不得睡去。
江載初忽然一個翻身,薄唇落在她纖細溫熱的頸上,像是孩子一樣,蜷縮在她懷中。
「你怎麼啦?」她終於遲疑著問他。
他的聲音略略有些沉悶:「皇帝病重。」
韓維桑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如今不過三歲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有個模糊的想法,卻又不敢去求證,只能沉默下來。
「不是我做的。」江載初忽然說,「周景華給他下了藥。」
驀然間被他猜中心思,韓維桑有些尷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懷中抬起頭,似笑非笑:「你心中從沒這麼想過?」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希逸就已經不能說話了。」江載初嘆了口氣,「加之一路難逃,路上難免艱難困苦,又受了風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說,恐怕會早夭。」
「他叫希逸嗎?」
江載初並不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低聲道:「名字好像是他母親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無拘無束的意思嗎?
韓維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親,她是元家的小姐,本是江載初的未婚妻,最後卻嫁給先帝……那時也曾在含元殿見過她一面,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他們……皆算是名門出身吧?可是,若能夠自己選擇,那位年輕的太后大概會和自己一樣想,寧可安安穩穩地生在尋常人家,遠勝留在帝王家,整日擔驚受怕。
「你打算瞞著元皓行嗎?」韓維桑輕聲問道。
江載初一時間沒有回答,這些天元皓行與自己攜手抗敵,一是因為國難當頭,而是為了自己手中掌握著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駕崩,自己手中變沒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韓維桑摸索著去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元皓行那邊,我想,若是皇帝駕崩,與你們反倒是一次轉機。」
他抬起眸子,嘴角抿緊,如同刀鋒。
「你父皇只有兩個兒子,你兄長那一支血脈若是斷了,本就應將天下交還你手。」她的聲音平靜,「元家向來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還能再去輔佐誰呢?」
微弱的燭光之中,她的聲音很輕,卻極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殘酷,帶著血腥瀰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卻只是輕輕合上眼睛:「維桑,這三年時間,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劍,總有一日,我與他也會反目,或是他將我賜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將他逼死。」他的聲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說,我這樣想,其實不過是因為心中不安,極自私地找個藉口吧?」
韓維桑只覺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這恍惚的語氣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裡是在給自己找藉口,他分明是……是在給她找藉口。
當年若不是她,又怎會把他逼到這條路上,自此背負弒君弒兄之名?
敘事察覺到她忽然間地落下的情緒,江載初伸手攬緊了她,低聲道:「不說了。這些朝堂上的事,總是不令人省心罷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卻是一片空洞洞的涼:「我們這樣的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卻是最難得到的吧……江載初,有時我也慶倖自己沒有孩子。」她喃喃地說,「即便上天給了我一個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話說的慘烈,他並沒有接話,也沒有安慰。
良久,燭火明滅,他側頭去看她如明玉般的側臉,長睫輕輕顫動,彷彿蝶翼,擦在他的心間。
忽然間便醒悟過來,他們彼此的人生,終究已是這樣不完整了。
只留了當下而已。
他抬起頭,輕輕吻著她的下頜,最後遊移至唇上,吮吸般的親吻由輕至重。最後幾乎變得如同狂風暴雨般,瞬間將她拉入極熱烈的情緒之中。
韓維桑勉強握住他開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睜開眼睛,卻只在他一雙如同深淵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浸湧的深情。
「江載初……」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破碎。
他滾熱堅實的男性身軀已經覆蓋在她身上,一隻手輕柔地托著她的後頸,彷彿身下這具纖瘦的身子上抹著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地探索,不願錯過分毫。
他的吻纏綿動情,用盡了全力,想要讓她放鬆下來,卻終於還是頓了頓。
韓維桑並沒有再抗拒,只是微微側過了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體,溫熱而細微的,卻那樣的鹹澀。
江載初直起身子,捧著她的臉,拇指滑過她的臉頰,微微帶著粗糙,低聲說:「對不起。」
男女間的情事,本該是相愛之人自然而然的發生,是他那時強迫了她,而在那之後,她心中的陰影便一直橫亙在心間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韓維桑低低抽了抽鼻子,強自克制住微微發顫的身體,聲音低弱下來,「我真的……沒有害怕。」
蠟燭快要燃盡,靜謐的夜中發出嗶剝聲響。
他安靜地看著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從今以後,我只有你一個。」
他修長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軟的胸前,似乎要讓此刻的話深深銘刻進她的心上。
淚水接連地滑落下來,這個瞬間,韓維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過往的一切撲面過來,塵煙紛繁間,他待她,卻猶如初識。
若是只有初識,沒有後來種種,又該多好?
韓維桑的手臂攬在他堅實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輕輕扣攏,這樣輕微的一個動作,他卻讀出了暗示,伸出手,指尖拂過她的額髮,低聲道:「你真的可以嗎?」
她眼角還帶著淚光,卻只是溫柔地努力抬起頭,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一下。
那盞油燈噗的一聲滅了。
像是有人將火摺扔進了松油之中,升騰而起的熊熊烈火,剎那間吞沒了江載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兩人交疊的身影,在這落下的床幃間,從疏離漸至交融。
而他竭盡全力的,只是將他自己的體溫,傳至她的身上。
寅時。
因為他折騰了她半宿,最後韓維桑睡去的時候,鬢邊的黑髮還帶著濕漉漉的汗意。
他卻捨不得睡,輕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臉頰,乃至唇邊,她便不自覺地躲著,直到大半張臉埋在了錦被中。
起身穿衣的時候,他終是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極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輕輕一動,他說的是兩個字。
便是那時他留給她的手書——等我。
戰場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閒,可我會為了這兩個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纏身,一日日活得艱難,可你為了這兩個字,也請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9:07
第五十六章 許諾(六)
江載初輕輕帶上門,侍衛早已在院外候著。
阿莊是睡夢中被抱過來的,猶自揉著眼睛:「叔叔,要去哪裡?」
他伸手將他放在烏金駒上,淡淡笑著,並不回答:「韓東瀾,以後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著他,他摸了摸他的腦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嗎?」阿莊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有什麼差別?」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馬,身後卻是厲先生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過來了:「殿下!」
「老先生。」江載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鄭重道,「內子的身子請務必上心,我不求蠱毒拔盡,只求……她還能活著。」
厲先生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聽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馬時,終於還是轉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卻只有三個字:「我信你。」
雨水漸漸變大,這二十多騎快馬在小道間大氅飛揚,終於消匿在這一川煙雨中。
因是快馬,出蜀道不過花了五六日時間。
阿莊是在第二日清早時,徹底醒了過來。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莊呆呆地看著江載初:「姑姑呢?」
他塞了塊餅子給他,淡聲道:「韓東瀾,前幾日你不是還說要隨我去打仗嗎?」
「你真的帶我去?」阿莊立刻站了起來,雙眼放光。
江載初拍著他的肩膀,重新讓他坐下,慢聲道:「自然是不能讓你上戰場的,可怎麼打仗,怎麼治人,你可以慢慢學。」
阿莊埋頭狠狠咬了幾口餅子,驀然間又抬起頭:「那姑姑怎麼辦?」想了想,皺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個人留在那裡,誰來保護她?」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誰都要勇敢,也都要堅強。不過阿莊,我答應你,咱們打完了仗,就馬上回去找她,好嗎?」
小男孩將一塊餅子吃完了,默默點頭,自覺地爬上了馬匹:「姑父,咱們快點走吧!」
江載初應了一聲,翻身上馬,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前方戰報已經如雪片一般飛來,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即將和左屠耆王冒曼會師函谷關。而中原軍隊主力亦在向函谷關移動,雙方如今尚未正式對陣,但是不日的一場決戰不可避免。
江載初策馬卻沒有直接馳向函谷關,出蜀道至陳縣,又花了足足兩日時光。
縣城前的官道上,已經有一隊人馬停在那裡,似是在等人。甫一見到西南方向來人,便有人疾馳而出,翻身下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許久了。」
江載初策馬至那株大榆樹下,目光落在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男人身上。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勒轉馬頭,當先入了縣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獨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發現,此處守衛極其森嚴,他走近江載初身邊,冷道:「殿下費了不少心思。」
江載初亦不否認:「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豈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進去了嗎?」
江載初做了個請的姿勢,隨他一道入內。
遊廊上亦是站滿了士兵,最後一間屋子門口,元皓行聽到了裡邊低低的抽泣聲。他隱約識得是妹妹的聲音,心下一緊,用力推開了門。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裡邊一股藥香苦澀,撲鼻而來。
年輕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約是在給皇帝餵藥,不時發出抽泣聲。
「阿逸,阿逸,張開口……」
她勸說的聲音忽然被一道尖銳又有些蒼老的女聲打斷了:「哭什麼哭!哭了皇帝就能聽到嗎?!」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對著他們,聲音顯得煩躁不安:「把皇帝的嘴掰開,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兩位侍從正要上前,卻被太后擋住了,她轉過頭,幾乎用一種狠戾的目光看著那兩人,嘴唇微微顫抖者,正要斥責,倏然見到元皓行,手中藥碗幾乎要翻倒:「——大哥!」
元皓行幾步上前,踢飛了兩名侍從,扶起妹妹,低聲問道:「皇帝現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亂,只是垂淚:「從昨晚起,就什麼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過她手中的碗,一隻手扶在小皇帝的額上,低聲道:「阿逸,是舅舅來了。」
小皇帝臉色青白,肌膚是滾燙的,起先沒什麼反應,慢慢地,眼皮竟動了動。
元皓行連忙試探著將勺子放在他唇邊,他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兩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著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帶走的十萬多精兵,如今終於來救駕了嗎?」
元皓行恍若未聞,將一碗藥餵完,才轉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萬多精兵盡數交給寧王殿下,抵抗匈奴,這是陛下頒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嗎?」
「你,你好大膽子!居然和逆賊勾結!」大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氣,眉目猙獰,「好,你們元家也是要反了嗎?」
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平靜道:「太皇太后縱容周景華與匈奴勾結,釀下滔天大禍,此等叛國之大事,太皇太后又準備如何自處?」
太皇太后被噎得說不出話,嘴唇氣得發抖,用指尖指著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聲道,「你們都是勾結好的!」頓了頓,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歡的是那個逆賊!現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門,身份極為尊貴,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聽著,臉色越來越白,沒有絲毫血色,兩行眼淚便撲簌滾落下來。
「皇帝還在,豈容你瘋了一般胡言亂語。」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來溫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噴出火來,「把太皇太后請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內的紛亂告一段落,江載初終於緩步而入。
恰好兩名侍衛「扶著」太皇太后出門,她一見到江載初,真正如瘋了一般便要撲上去。
「江載初!你還我皇兒命來!」她尖聲叫著,眼中佈滿了血絲,「你這個賤婢生的逆賊……」
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微微側頭,望向她的目光錯綜複雜。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輕而易舉地壓倒了她的胡亂尖叫,平靜道:「三年前我殺皇兄,並非本意,可事後我想,我若不殺他,遲早也會被你們所殺。」
他諷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這一步,我不悔。你們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時間沒了聲響,只是死死盯著他,嗓子裡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他終是不再看她,侍衛將她拖走,呼喊聲也漸漸遠去了。
床榻邊,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著緩步而來的寧王。
數年不見,他和記憶中那個清貴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逕庭了。
那時的他,遠沒有此刻這般沉著內斂的氣度和這樣舉重若輕的眼神。
江載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終究依著規矩,向他和太后行禮。
太后眼睜睜地看著他給自己行禮,身子輕輕顫抖著,卻遲遲不能說出一句「免禮」。
這個男人,她曾以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終自己的丈夫卻死在他的手上……
而當她僅有的兒子,頂著「天子」的名號,被迫逃離皇城,甚至被灌下啞藥……卻又是他派人將他們救走,留在此處悉心醫治。
她最不想見的人,見到了她最狼狽無助的時刻。
多麼諷刺……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卻真的已經欲哭無淚。
江載初並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時,元皓行出來,同他並肩站在遊廊拐角處,極目遠眺:「阿逸是個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記住了。」
被後世稱為「鐵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記憶紛至遝來……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卻也是他的親外甥。沒有旁人在時,他很愛爬到舅舅的膝上,聽他講故事。他給外甥講自古以來皇帝們的故事,講他們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國門,他聽懂了,便說:「舅舅,以後我也要做那樣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腦袋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聲音亦是稚氣,可元皓行卻並不知道,小傢夥真正記住了這句話,且在朝堂上,親口駁斥了周景華「棄守南逃」的提議。
「我知道。」江載初頓了頓,低聲嘆道,「畢竟,他也是我的親侄子。」
說起來荒謬,他雖然弒殺了先帝,可畢竟和這孩子有著相同的血緣,真正到了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過。
「寧王,這句話我不得不問,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放把這句話說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風自花窗外掠進來,兩個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無聲的肅殺。
「秘不發喪,待中原平定,再行喪禮。」江載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願意以他的名義,平定這場胡亂?」
「他本就是一個好孩子,卻承受了太多醜惡之事,身後不該再留下駡名。」江載初輕聲道,「這大概是我這個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華呢?」
「可以交給你,任由你處置。」江載初毫不猶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當年賜婚之時,正是因為周景華橫插了一腳,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這般淡定了。
江載初停了停,又道:「我還需趕去函谷關,此間的事物,便勞煩元大人了。」
「這般信任我?」
「驅逐匈奴之後,你心中願奉誰為主,我心中並無把握。可至少現下,你我目標一致,無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著他,輕聲道:「若是我願輔佐殿下呢?」
江載初淡淡掃他一眼,依舊沒什麼表情:「我自是樂意之至。只是來日尚且方長,大人不妨長思慮後再決斷,以免搖擺不定,傷人傷己。」
江載初離開時,玄色錦緞長袍被風帶著微微掀起,腳步沉穩而堅定。
這是元皓行心中尋覓已久的帝王,敏銳,擔當,智慧,冷酷……可惜,並不完美。
他尚有一個弱點,元皓行心中那個念頭一閃而逝。
既然決意奉他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點瑕疵。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9:19
第五十七章 登基(一)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馬調動,漸漸彙集在函谷關下。
此時距匈奴入關,已過去半年時間,中原大地烽煙四起,難民們背井離鄉。洛軍分為兩支,寧王率部堅守永寧關數月,儘管城牆工事並不甚牢固,卻也未讓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貫景雲一路西進,雖未能將匈奴後續援軍完全隔絕於關外,卻也極大地牽制住了敵軍後部。雙方接戰數十次,互有勝負。
匈奴軍隊按著遊牧民族的習性,就地掠奪糧草。後皇帝下令各地堅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糧倉在軍隊退守前被毫不吝嗇地燒燬,洛人在這一戰中開始表現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決絕,而匈奴人的補給漸漸短缺。
只是對匈奴人來說,數百年來擺脫寒冷貧瘠的土地,入住富饒中原的夢想近在此刻,他們也絕不會放棄。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同左屠耆王會師意圖在最短時間內徹底擊潰洛軍。
江載初趕到函谷關以東數十里外,已能察覺到此處地勢極為險要。據說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併轡」,此處偏偏又是關中平原與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兩軍不約而同選擇此地決戰。
遠處一小隊人馬急速趕來,尚未至身前,為首那年輕將領就已經翻身下馬,單膝跪下,他仰頭看著來人,神情隱隱有些激動。
輕車簡騎而來的江載初扶起了他,臉上帶著笑意,用力拍肩:「起來吧。」
「殿下……」景雲心神激盪,這個許久未喊的稱謂脫口而出。
自長風城一別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江載初仔細打量他,景雲自小便跟著他,遠勝親弟,如今雙鬢依稀染上風霜,遠比半年前沉穩得多了。
「西北這幾仗打得不錯。」江載初拍拍他的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說起這個,景雲臉上卻有了慚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嗎?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頓就不會入關了。」他語氣中還帶著不忿,顯然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是這麼說,這幾月我不能盡殲左屠耆王的軍隊,豈不也是失職?」江載初輕輕搖了搖頭,「景雲,你我能堅持住這段時間,這函谷關下的決戰,我便多了幾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關後,直取千里,大破京城,銳氣不可當。但之後我們守住了陣腳,不就不算輸。如今時間已過去半年,這個時節,關外已開始飄雪,他們不思鄉嗎?」江載初緩緩道,「軍人也是人,最大的弱點在於心志軟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時間,才同他們決一生死。」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景雲卻莫名地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他心知,這或許便是江載初作為統帥之於全軍的意義所在,只要有他在,他們便覺得一切都是妥當的,面對再強的敵軍,都能覺得心安。
「對了,那些鐵浮屠究竟是什麼怪物?」景雲翻身上馬,同江載初並行,「我前天剛從西北趕來,尚未與其接戰,為何連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樣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載初莞爾一笑。
「哦?關寧軍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雲哈哈一笑,「那神策軍和虎豹騎就更不能錯過了。」
「你的神策軍,也被打怕了。」江載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還有哪支軍隊,能強過咱們?」景雲臉上頓時有些驚訝。
江載初也不答,只回身望了望。
景雲隨著他的目光,竟看見另有一支隊伍,緩緩地從視線盡頭出現。
其實道路並不寬敞,密密麻麻的騎兵們湧出來時,景雲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支極威武的雄師,甲冑精良,眼神無畏,卻不想眼前這支軍隊,騎著的皆是蜀地所特產的矮腳馬,偏生那些馬還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著實不是什麼良種。至於那些士兵,個個黑瘦,身上穿著黃色的古怪護甲,哪有半分精兵的樣子。
「是他們!」景雲看清他們的護甲時,恍然大悟,「他們不是……那時劫持過我們的馬賊嗎?」
「是他們。」江載初直接道,「是韓維桑帶我去找的他們。」
「這麼說,當年的馬賊,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雲咬牙道,「殿下,你怎麼——」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計較了。」江載初安靜道,「如今她遠在故土,自然也不會再禍及我,你不必憂慮過重。」
景雲漲紅了臉,看江載初的臉色,明白正是因為他沒傷害到韓維桑,才這般好說話。
當時是她親自來找自己,言明只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載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後來韓維桑遇上薄姬卻是巧合,只是他們索性順水推舟,想來那番話讓薄姬說出來,更能令江載初死心罷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過?」景雲此時也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難以置信道,「強盜小賊,如何上得戰場?」
江載初皺眉不答,徑直道:「入了軍營之後,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將軍中最好最快的馬,換給他們。」
「什麼?」景雲幾乎要跳起來,額上起了青筋,「殿下,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帶著幾分不屑回望,「他們能抵擋得住匈奴人的馬刀嗎?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軍軍中,他們蜀人也只配運送輜重嗎?」
江載初勒停了馬匹,甚是冷靜地看了景雲一眼。
「知道我為何讓你去做嗎?」
景雲心中一凜,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動怒,可自己如今能這般胡來?將麾下精銳騎兵們的戰馬讓給這一幫來歷不明的馬賊,他又如何跟通遼將領們交代?
「讓你去做,是因為要破鐵浮屠,非得如此不可。」江載初一字一句道,「與敵寇的決戰就在來日,主帥的命令,你如今也不聽嗎?」
他們在戰場上並肩,從來就極有默契,他也從未同景雲說過這般重話。
景雲愣了半晌,方才低聲道:「是。」
往前行了數十里,終於見到函谷關。
這連接關內外的重地,在夜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關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佔據,隔著厚重工事和城樓,江載初默然抬起頭,高懸的燈籠透出瑩瑩光亮,是這殺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兩軍各自的陣線之前,是一塊極大的空曠之地,足以承載雙方騎兵們的慘烈廝殺。
他微微閉上眼睛,鼻中彷彿能嗅到血腥味瀰散開來。
「殿下,元大人傳來的迷信。」
江載初接過那枚蠟丸,捏碎之後,卻見裡邊只有兩字:帝薨。
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小皇帝的狀況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時,他還是覺得胸口透涼——是一種十分寂寞的哀涼。
這個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難以選擇自己人生的那個人死了,儘管他只是個孩子。
而剩下的這一切,家國、戰爭、權謀,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無路可退。
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聽到親衛低聲道:「還有件事,將周景華自永寧城押往陳縣途中,他……跑了。」
「何時的事?」
「半個多月前了。」
「他不會武功,如今又沒有同夥,如何能跑?」江載初聞言一怔,皺眉道,「捉回來了嗎?」
「沒有。」
如周景華這般敗類是該殺,可他若是跑了,對如今戰局亦毫無影響,況且他這般小人,如今沒了權勢,很難掀起波瀾,頂多是讓元皓行覺得心下不爽罷了。
江載初待要將這件事放在腦後,卻驀然間覺得,心底有一絲難以言明的不安。
此時匈奴軍營中,一輛馬車正緩緩駛入,最終停在主營帳口。
從車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許是因為精神不佳,臉色暗沉,又像是頗富態之人倏然間瘦下去,面皮都是鬆鬆垮垮的。
在這精兵圍繞之中,男人略有些緊張與拘束,腳步又急又快,幾乎是踉蹌著跪倒在營帳中間,頭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開口,卻是一口極流利的中原話:「周大人起來吧,無需多禮。」
「謝左屠耆王。」
男人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心抬起頭,卻見手臂粗的牛油蠟燭間,那人身材高大,濃密的長髮紮成一條條小辮,又匯成一股極粗的束在腦後,五官極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說的『厚禮』何時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審視著男人,克制住心底冷嗤聲,若不是他找了人送來一封密信,直言有辦法對付江載初,他早就忘了當日能入關來,便是託了這位仁兄的福,竟異想天開地許諾萬金「借兵平亂」。
為了以防萬一,冒曼派人將周景華救出,聽他說的那個方法,他卻覺得頗不靠譜。
若不是可汗親臨此處,自己又頂著巨大壓力,想要在最短時間內迅速擊潰洛軍,他也不會聽著周景華的建議去做那件事。
「還有幾日能到此處?」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內必到。」周景華忙道。
乍聞這個名字,周景華臉上頓現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只要這件事聽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難事。」
「周大人,如今江載初著實對鐵浮屠一籌莫展,連戰連敗,我救你不過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聲道,「你那些手段,當真是洛人風格,下作得很。」
周景華用力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光亮,低下頭道:「是。」
冒曼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先下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9:33
第五十八章 登基(二)
這個夜晚,已經可以察覺到對方正在頻繁調動方陣,冒曼一伸手掀開厚重的幕簾,遠眺這函谷關。決戰就在近日,關山萬里,戎馬半生,先輩們用了數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如同戰鼓。
這一夜洛軍的營帳中,確實頗不平靜。
副帥營帳中,擠滿了高級將領。
景雲看著底下一張張不甘的面孔,只覺得腦袋如針刺般,一波接著一波的痛。
「景雲!為何讓我虎豹騎讓出一千五百匹戰馬?!」孟良從進帳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樣,「我的士兵沒了馬怎麼打仗?!」
他開始還在耐心解釋,無奈進來的將領越來越多,漸漸地,景雲沉了一張臉,一言不發。
吵了好半天,景雲的耐心耗盡,終於猛地拍了桌子,大聲道:「你們鬧夠沒有!」
帳內安靜了半晌,景雲站起來,面色陰晴不定,看著眾人道:「不願換馬,你們怎麼不願去向殿下請命?一個個在我這裡鬧算什麼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辦事嗎?!」
「你虎豹騎換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營換了多少?」景雲狠狠盯著孟良,逼問道。
孟良怔了怔,猶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願換!我這就去找上將軍,就說虎豹騎明日願首戰出征。那鐵浮屠就交給我們來對付好了。」
景雲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將軍!」
營帳中火藥味漸濃,忽聽有人道:「關寧軍願意換出這一千匹戰馬。」
人人轉向那個方向,連秀面容平靜道:「我這便去佈置。」
「連秀!你可是被鐵浮屠打怕了嗎?」孟良聞言脖子一梗,沒好氣道,「你可知這些戰馬是換給誰的嗎?那幾千人我已去看過,個個蔫巴巴的,哪像能打仗的樣子!回頭你怎麼對得起你手下的兵!」
「連秀正是為了對得起手下將士的命,才願意將戰馬換出。」連秀深吸一口氣,「在座各位,可曾和鐵浮屠交戰?」
無人應聲,只是從他們的臉上,能看到不服與好奇之色。
「關寧軍五千精銳,追擊匈奴時與他們撞上,上將軍同我親在前線指揮,五千人還是被打殘,只剩一千多人回來了。」回想起當日慘痛戰況,連秀用力咬牙,臉頰上肌肉微微鼓起,「諸位或許覺得是關寧軍不夠勇武,可我現在敢這樣說,關寧軍若是和鐵浮屠重遇,我們眉頭不皺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還是會如上一次這般,折損大半而歸!你說我怯懦也好,膽小也罷,這一次,我還是信上將軍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連秀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營帳。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良久,孟良等人終於不甚甘願地點了頭。
江載初在淩晨時召集了諸將領,陣圖展開,指著劃成片區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軍與匈奴皆已備戰多日,天亮後戰端開啟,再無退路。」
麾下眾人眼神皆是一亮,他們從各地趕來,等這一日,亦是等了許久了。
「左翼,孟良領虎豹騎。」
「是!」
「右翼,景雲領西北軍。」
「是!」
「中陣——」
江載初頓了頓,目光巡視眾人。
按照往日的習慣,他從來都是自領中陣。而中陣被選中的軍團,亦是覺得能和上將軍並肩作戰,極為榮耀。尚未領命的諸位將領皆都屏息,眼神中卻是極為期待。
「景貫將軍,請你領神策軍與你原本麾下四萬精銳,坐鎮中央,務必向前推進。」
景貫是軍中將領年歲最大之人,聞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負殿下期望。」
「上將軍,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腦袋。
江載初淡淡笑了笑:「我領五千蜀軍,居後策應。」
不顧在座之人錯愕的臉色,江載初霍然站起,一字一句道:「諸位將軍,中原氣數在此一戰,請務必竭盡全力,驅逐胡虜,不死不休!」
天亮之時,雙方不約而同擺出陣勢。
朔風已起,旌旗獵獵。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擁下,冒頓可汗登上高臺。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萬士兵,加上自己入關帶來的十萬,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當年自己橫掃漠北各大部族之時。
「開始吧。」冒頓簡單一句話,傳令兵飛馳而去,高臺之下的人浪開始湧動。
黑壓壓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齒輪,往前翻滾。
「父汗,我去掠陣。」冒曼手握長刀,單膝跪下。
冒頓揮了揮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軍隊先行挑釁不同,這一次,卻是由洛軍率先發起攻擊。
左右兩軍先行,勢不可擋,如同雄鷹展翅一般,將匈奴軍陣包裹在兩翼之間。
而匈奴軍隊順勢被壓成錐形,尖峰處已經同洛軍中部衝撞到一處。
在將領的催促下,騎兵們開始一次次反覆地往前衝擊,洛軍試圖包圍對方後圍剿,而匈奴軍隊則意圖中央突破,期冀但時間內將洛軍中央方陣一割為二。
如此拉鋸戰最是考驗士兵的戰意和耐力。
戰爭開始之時,往往他們還能殺紅了眼。可是持續兩三個時辰後,還能活著的士兵們手中多少已有了數條人命,砍殺的動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只想停歇下來。
「那人是誰?」冒頓指著遠處陣中一員黑甲猛將問道。
「可汗不記得了嗎?當年洛朝皇帝親征我匈奴,被打得大敗而歸,入關時還險些被活捉,是當時土木關守將前來救駕。」
冒頓尚有些印象:「原來是他。」
「呵,又是江載初。」冒頓環視這烽煙四起的戰場,並未發現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來站在一線,這次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餘力,對付鐵浮屠。」
冒頓點頭微笑起來。即便是好幾年前,江載初率軍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頓也沒有出手下這支最為強悍的重騎兵。
時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揮了揮手,淡聲道:「讓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動鐵浮屠。」
兩下相持的軍隊忽然間起了一絲異動。
洛軍明顯察覺到敵軍開始有了退意,景貫經驗極為豐富,緊緊抓住這一瞬的機會,下令中軍全軍突進。洛軍狂飆猛進之下,匈奴軍隊開始節節後退,然而一炷香時間後,低沉整齊的鐵蹄聲開始在匈奴軍後部響起。
景貫聽到前方急報,並不驚慌,只略一揮手,身旁傳令官點起了一枚火炮。
尖銳的聲音響徹天空,老將軍沉穩下令:「所有騎兵停止追擊,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後,步兵就地待敵。」
中軍雖有六七萬之眾,令旗一到,鼓聲一變,變陣卻迅捷。
景貫眯起眼睛,已經能看到視線盡頭,鐵浮屠黑色身影,如同憧憧鬼影,在地平線另一端出現。
待他們近一些的時候,才發現用「鬼影」一詞又不足以形容這支重騎兵,不如說他們是一座移動的堅實巨型城堡,輕而易舉地就能絞碎對手的抵抗。
行軍打仗這麼多年,景貫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敵人,凝神屏息,正欲發令,忽然掩護用的左翼軍中起了混亂。
一支騎兵全力往前突進,直直衝向鐵浮屠,為首那名勇將一身黑甲,口中呼喊著「虎豹騎兒郎跟我上」,身後騎兵們亦是豪邁熱血,揚起無數塵土。
「這——」景貫很快反應過來,定是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寧王指令便擅自突擊。
可如今,說什麼也晚了。
眼看著虎豹騎已經要撞上鐵浮屠,老將軍一咬牙,令旗重揮:「中軍掩護虎豹騎,全軍突進!」
大戰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騎也已經初到了鐵浮屠的鋒芒。
這個生性勇猛的將軍這才發現,之前自己對鐵浮屠的種種猜測,真的只是想像而已。
他不是沒有暗中嘲笑過連秀的謹慎和膽小,心中認定一樣的戰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騎必能撕開對方戰線。可是今日一戰,方知鐵浮屠真正如同銅牆鐵壁,上邊還有無數利刃刀鋒,輕而易舉地就絞殺了自己的士兵們。
後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臉,單手勒住馬匹,大聲向士兵們喊道:「重整隊伍,再衝!」
虎豹騎不負江載初麾下最為勇猛騎兵的稱號,聽到主帥這般呼喝,紛紛勒住馬頭,身子伏低,義無反顧地準備第二次衝鋒。
然而幾次衝鋒之後,鐵浮屠傷亡不大,虎豹騎卻已折損近三分之一。
這是極危險的數字,跨過這條線,再勇猛的軍隊也會面臨士氣崩潰。
所幸此時中軍開始填補虎豹騎逐漸薄弱的陣容,他們人雖多,確實一點點用血肉阻攔鐵浮屠的推進,場面堪稱慘烈。
而匈奴軍隊在鐵浮屠之後,意識到對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開始猛攻。
整個戰場的局勢因為鐵浮屠的加入,驀然實現了逆轉。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後張望一眼,看到高臺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揮,下令道:「全力突擊,爭取在傍晚前擊潰洛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09:50
第五十九章 登基(三)
此時江載初正落在洛軍後方,收到了前方急報,孟良擅自出戰迎擊鐵浮屠,景貫不得不上前應援,合兩軍之力,卻無法拖住鐵浮屠,已落了下風。
江載初側眸,鋒銳之色一閃而過:「顧大哥,是時候了。」
顧飛在他身側,翻身上馬,淡聲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後,五千蜀兵身著藤甲,背後皆負著長刀,也都上了馬,動作雖然不齊整,可這支隊伍莫名帶著令人心寒的詭異殺氣,無聲望向遠方。
江載初在馬上回過身,目光從左至右,聲音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我的妻子是蜀人,這一戰,是她將諸位請至此處,也是她要我答應,將你們活著送回故土,再見到你們的親人。」
黑瘦的漢子們沉默地望著這個挺拔的年輕統帥,眼神中閃爍光芒。
「可我無法答應她,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必將把這條命留在函谷關!」江載初頓了頓,「我能答應她的是,無論如何,我與你們並肩在同一個戰場,為了父母妻兒,不死不休!」
漢子們的心怦怦跳動起來,這樣冷的天氣裡,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熱的!
「不死不休!」
隨著雄渾的呼喊聲,三枚響箭依次射出。
這是軍中最高等級的指令,前線將領一旦收到,無論何種情況,都要立刻命令下屬撤退。
虎豹騎和中軍當即開始後撤,而鐵浮屠依然用不緊不慢的姿態往前推進,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戰場空了出來,冒頓可汗看著戰況,仰頭大笑道:「讓孩兒們再衝一把,今日就全線擊潰洛軍!」
正當此刻,一支數千人的騎兵用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鐵浮屠突進。
一盞熱茶的工夫,就已經距離鐵浮屠不過數十丈遠。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騎兵中看到了江載初的身影,一身銀色鎧甲,手持銀槍,與週遭士兵土黃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後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滾下馬,藉著馬匹衝力,迅疾往前打滾,從腰間抽出數把明晃晃的短刃,輕巧至極地在鐵浮屠的馬蹄下滾過。
在他們滾進鐵浮屠陣仗之後,戰場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聲巨響——
無數披著銅盔精鐵的馬匹轟然倒地,鐵浮屠的士兵們因為穿著連接馬身的盔甲,隨之摔倒在地上,一時間無法起身。
塵土夾雜著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撲到每個人鼻間。
蜀兵們一個個敏捷無比滴爬起來,扔下短刃,抽出後背所負長刀,精準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間——這是全身武裝的重騎兵們渾身上下,唯一的連接之處,只要刀法精準,便能一擊即中。
對於這些出身馬賊的士兵來說,滾落下馬後避開鐵蹄,專割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們在劫貨時,用最快的速度挑開捆綁貨物的粗繩,雖有不同,但大同小異。練了一個多月,個個駕輕就熟。
果然一戰而勝!
左屠耆王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到大批鐵浮屠已經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麥子,輕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輕騎兵上前掩護。
變故來得太快,匈奴輕騎兵們正要上前時,洛軍的中軍與右翼已經上前,同時掩護蜀兵後撤。
瞬息之間,戰局依然是膠著,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於匈奴軍來說,王牌鐵騎慘遭覆沒,自然是對信心的極大摧殘。而對於洛軍來說,去除了鐵浮屠這一巨大心理負擔,鬥志為之一漲!
雙方都好不吝惜兵力,開始往戰場上填人。
日頭慢慢挪移,光線越發的慘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親自上陣,忽然又親兵奔近:「大王,那漢人說的人到了!」
殺紅了眼的冒曼聞言一怔,視線觸及遠處的江載初。
他在陣中左突右砍,如入無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這一戰無論如何勝不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趁著夜色尚未降臨,挫一挫洛軍銳氣,明後日再行來過,也未必會輸。
他勒轉馬頭,向後營疾馳。
清晨至傍晚,天邊的雲彩多了幾分血腥一般的玫紅。
「殿下,夜戰嗎?」
江載初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水,沉聲道:「一鼓作氣!絕不能停!」
「是!」
虎豹騎和中軍開始後撤,關寧軍、黑甲軍填補了主力位置,數個軍團輪迴上陣進行車輪戰,是洛軍的拿手好戲。
「殿下,你看那高臺上……」
江載初停下手中動作,抬眸望向高臺。
原本冒頓可汗站在那裡,如今卻換了一男一女。
遠遠的,他本看不清是誰,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種強烈的不安又泛了起來!
江載初夾緊胯下烏金駒往前直奔而去,那高臺原本築造在匈奴軍內部,因為洛軍的突進,如今離自己不過十數丈而已。
他終於還是看清了!是韓維桑!
似是一支無形的箭刃射中心臟,週遭的殺伐之意剎那間如同被虛幻了,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麼會被他們抓住?
種種紛雜年頭一閃而逝,臺上的兩人又有了動作。
冒曼伸手將韓維桑推至高臺欄杆邊,她的半邊身子都幾乎折往下方,她的一頭黑髮在朔風中飛揚而起,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上,此刻更帶著決絕的淒豔。
「江載初!這是你的女人嗎?」冒曼目光投射而下,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由近及遠,士兵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皆望向高臺。
「你們洛人,就是這樣保護自己的女人的嗎?」冒曼一把拽起韓維桑的長髮,逼她抬起頭來,目光與江載初相觸,狂放笑道,「江載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個頭,我便暫時饒了她。否則,今日便剝下她的衣裳,讓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長什麼樣。」
冒曼的話傳進了江載初的耳中,嗡嗡作響。
可他恍若未聞,自下而上,同韓維桑的眼神對望,那裡沒有驚恐,也沒有顫抖,只是無聲的悲愴。
冒曼見江載初在原地未動,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開韓維桑,伸手喚了親兵來,作勢便要撕開韓維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蜀軍,他們一個個認出了韓維桑,直欲跳起來拚命。
江載初伸手,示意他們靜下來,聲音沉靜,卻又極為清晰。
「冒曼,戰場之上本是男人間的你死我活,不辱婦孺。」
「你當年以戈穆弘之名,縱容洛人殺了我匈奴多少婦孺!」冒曼咬牙切齒道,「如今抓你一個女人又如何?」
江載初眼神掠過高臺一角,卻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裡——周景華。
一切頓時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結,獻上此計,從蜀地劫了韓維桑來威脅自己。
這樣的陰毒小人,本該一早就千刀萬剮!
「江載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載初周圍數位將領疾馳而來,搶在他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載初半生倥傯,大小戰事無數,也曾九死一生,可當此時刻,往日的決斷皆不見了。他只是定定看著她,他們明明在同一個戰場上,視線可及,彼此間,卻又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
江載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憑自己英雄半生,可這一世,他從未真正照顧好她。
她的故土被橫徵暴斂,她被強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時,他從來都是無能為力!如今更是身陷敵營,便是得了這天下,卻無力救回最愛的女人,他要這天下何用?
江載初翻身下馬,仰頭望去,卻見韓維桑嘴角輕抿,笑容如水般溫柔。
那親兵已經撕開韓維桑第一層紗衣,嗤啦一聲,很輕,卻極為刺耳。萬千目光注視下,韓維桑口角處流下細細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舊無畏無懼。
江載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與她目光交融,耳邊響起低聲呢喃一般的咒聲,心神俱蕩。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感覺,清醒的神智正漸漸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後負著的強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長箭。
「你們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這樣折辱!」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在戰場上響起來,送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將他們打敗,下一個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親,你的女兒!」
長弓拉滿,江載初的雙臂已經負荷到極致,可是頭腦中隱約還有一個聲音在叫喊: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這箭……絕不能射!
高臺之上,韓維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開。
是,她又一次對她用了迷心蠱,因為血凝還在自己體內,她便隨時能迷惑他的心智。
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這是你最不會原諒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見天下太平,得見你君臨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後對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個字。
這三個字,她一次一次,對他說過很多遍:「對不起。」
很多年之後,經歷函谷關一戰的士兵們尚能回憶起那一幕。
寧王手中的強弓已經被拉滿,那支長箭直指高臺,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樣的臂力與精準!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終,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纖細的身子,擋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鮮血飛濺開,身子亦軟倒下去。
士兵們不忍地挪開了視線……而寧王站在那裡,已成石雕。
「為郡主報仇!」顧飛紅了眼睛,飛騎而出。
他的身後,是許許多多早就沒了戰馬,卻徒步奔襲的蜀兵們。
他們被洛軍騎兵們追趕而上,適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讓他們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臨的,便是這般殘酷的種族。
這一戰,他們必須要勝!
而匈奴人因見主帥在眾目睽睽下欺淩弱女,這個民族骨子裡的英雄情結被這一幕折損耗盡,驀然間沒了戰意。且戰且退,終於在深夜時分,數個洛軍兵團的輪番轟炸下,匈奴士兵開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竄。
「殿下!清掃了好幾遍戰場,沒有找到郡主的……遺體。」
親兵們在這幾日裡反覆地告訴寧王這句話,可是江載初魔怔一般,走在纍纍屍骨之間,用手翻起那些殘骸和斷肢,心中存了萬一的念想。
他甚至將追擊匈奴殘部的重任一併交給了景雲,留在此處,細細尋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確射進了她的身體。
可無論如何,他要將她找到……
便是死了,這一縷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這裡遊蕩。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10:04
第六十章 登基(四)
士兵們開始掩埋屍體,以免造成軍中的瘟疫。這個戰場不復那一日嗜血的輝煌,安靜到如同一幅壯闊且亙古不變的畫,無聲而泣血。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江載初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麼。
夕陽餘暉下,他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極目遠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還活者?」寧王看著那個人,黑黃面皮,身材瘦小,帶著一身血腥味道。
「斷了三根手指。」張二舉起草草裹著的右手,咧開嘴笑了笑,「還活著。」
江載初沒再和他說話,聽任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耳邊是呼呼而過的朔風。
「以後可能沒法做農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嘆了口氣,又從褲腰帶裡翻出了些劣質煙草來,扔進口中咀嚼起來。
江載初從他手裡抓了些,學樣扔進自己嘴裡,剎那間口裡滿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張二忽然啞聲道,「每個人都這麼想。」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真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嗎?
江載初忽然想笑,為什麼他的維桑,從來不這樣想?為什麼她從來只想要他好好活著,卻從不顧慮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會拿她來擋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過去,卻假裝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她用這樣蠢的法子,讓冒曼在族人面前顏面盡失;她用這樣蠢的法子,將這場勝利送給了自己。可她給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臉頰上有冰冷的液體滴落,江載初仰頭看了看天,聽到身邊那漢子輕聲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寧王江載初率洛軍於函谷關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與左屠耆王率殘部西退,景雲一路追擊,收復太原、平城等地,追至關外,匈奴入關時的精兵四十萬,最後只剩四萬多人。
江載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軍隊,前往陳縣迎皇帝御駕回京。
十月,傳皇帝御駕回京途中感染惡疾,薨,諡號明帝。
後世的史書這樣記載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帝雖幼,其志堅。佞臣周景華引匈奴叩關,後欲棄守京城南逃,;帝於朝堂之上,朗朗開口曰:『天子守國門,君王思社稷,寧戰不逃!』後景華藥之,帝自此聲啞體虛。然心智清明,召寧王,命其節天下兵權,力抗敵寇。九月匈奴敗走;十月,寧王迎帝還都,帝薨於途中,諡號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樹,不知幾何。」
史書的記載自然成王敗寇,真假參半,其中的曲折經過,卻也帶著依稀的真實,多少留下了當年的影子。
十月,寧王率眾臣回京。
這一年的冬日來得分外的早,路上隨處倒著饑寒交迫的平民,江載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瀝寬,仰頭站在丹鳳門下,昔日輝煌的帝都經歷了匈奴鐵騎的踐踏,大肆燒殺搶掠之後,大片的宮殿燒成焦土,已頹敗之至。
而就在這樣蕭瑟的天地間,御史大夫元皓率眾跪倒在地,請立寧王為帝。
寧王三辭三讓,天地間忽然飄起這冬日第一場細雪。
他的鬢邊沾染了那些新雪,彷彿青絲驟白,一雙清亮鳳眸望著瑟瑟發抖的文武百官,面上無波無瀾:「起來吧。」
群臣間對望數眼,不約而同叩首,額頭貼在地面上,只覺冷如生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永維。
國庫因連年戰事告罄,百廢待興,修築宮殿的事便一再推後。
江載初如今暫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極宮內,群臣議事亦大多安排在此處進行。這一日剛剛送走幾名即將去西北守關的將領,內侍急急來報:「厲先生到了。」
江載初扔下手中狼毫,急聲道:「請。」
厲先生是顫顫巍巍地被人抬進來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猶負著傷,掙扎著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扶住了:「先生免禮。」
老人定定地看著皇帝許久,嘆道:「老頭子知道,終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時間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著他:「先生,當日的情景……能再告訴我嗎?」
老人想了想,輕聲道:「你走後沒幾日,就有一隊人進來劫人。那時老頭子在谷外散步,韓姑娘不放心,又讓未晞陪著我,我二人方才逃過一劫。等到回來之時,家中的僕役、侍衛被殺得乾淨,屍橫遍地……那丫頭已經不知去向。回來之時……桌子上還隔著廚房剛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頭最愛吃的……」
江載初怔怔聽著,他說得越是詳細,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畫面來。
她必然鬆鬆挽著長髮,穿著半新不舊的襖子,笑眯眯道:「這辣椒還不夠辣嘛!」
「殿下,那丫頭……真的死了嗎?」
江載初木然搖了搖頭,並不願說出一個「是」。
「老頭子有一個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躊躇道。
江載初眼睛一亮,鄭重道:「先生請說。」
「先前我告訴過殿下,韓姑娘體內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蠱便一直有功效。」
江載初嘴角輕抿,是啊……青州府雲榭台他們別後初見,她受盡他的淩辱,卻默然承受。原來……那時迷心蠱一直在,只要她願意,便能讓他屈從己意。
可她再沒有催動迷心蠱。
直到函谷關下,她要他,親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時,卻聽厲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猶有此蠱,那麼韓姑娘便還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了……」
江載初命人取來一枚銀針和一隻淨瓷碗,親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於碗內。
老先生全神貫注地取出藥粉,灑入碗中,又靜候片刻,舉起細觀。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覺得這時光這麼漫長,日晷大約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來碗,嘴角邊是一抹苦澀的笑意。
江載初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驀然間啞了,竟不敢開口詢問。
「陛下,須知生死有命。即便沒有匈奴人,丫頭身中劇毒,亦是熬不過一年。」
九月至今這四個多月的時間,江載初不曾放棄,四處遣散了暗探去追尋她的下落,皆因堅信未見她屍首,她必然還活著。
「陛下,你身上迷心蠱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著,蠱主已亡。」
他卻比老人想像的平靜得多,只是命內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獨自一人坐在殿內,安靜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無數雪白蓬鬆的棉絮飛落而下。
景雲進來之時,便見到這樣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卻又那樣蕭索,彷彿這天地間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雲輕聲喚道。
江載初便循著聲音回望一眼,眼神卻是空落落的,彷彿什麼都沒看到。
「阿雲,日後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個溫順聽話的。」江載初的聲音低沉悅耳,似是在和景雲閒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絕不可騙你。」
景雲心中澀然:「我知道。」
江載初嘴角卻浮起一絲模糊的笑,低聲自言自語:「你可知道,我寧可她還活著,騙我說死了,也不願她如今這般……真的死了。朕這心裡,就這麼空出一塊。」
永維元年四月,朝廷罷黜偽蜀侯楊林,還權於韓家。
只是韓東瀾年歲尚幼,皇帝留其在身邊親自撫養,最終派遣去蜀地的朝廷大員,卻讓所有人驚訝——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輔佐寧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關之初,兩人更是並肩抗敵,私交甚篤。絕沒想到皇帝會把元皓行派去川蜀任職。
臨行之前,元皓行最後一次去太極殿見了皇帝。
彼時江載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該當知道,朕為何將川蜀交給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後,待韓東瀾成年重回川蜀,臣自然會交還他一片富庶之地,禮儀之邦。」
江載初點了點頭,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離開。
「陛下,臨走之前,臣還有數件事啟奏。」
「你說。」
「臣的族弟元豐佑,能識善斷,性子秉直,臣想推舉他為大理寺卿。」
「准了。」
「元家如今如婦孺,若是舉家南遷,深恐他們體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會照應著。」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無他事了。」
他正欲離開,江載初卻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為何不殺你嗎?」
元皓行毫無懼色,淡淡道:「臣也覺得古怪。陛下對臣,著實是寬容。」
周景華與冒曼之間的暗線,是他讓人牽上的,至於韓維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華的。函谷關大戰之時,元皓行留在陳縣,看似什麼都沒做,卻又將一切做絕了。
韓維桑一死,江載初再無弱點。
他所要的,便是這樣一位冷酷、毫無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這個時刻,他便是死,也已無憾。
江載初的目光重新落在摺子上,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在他即將跨出大殿時,沉聲道:「好好治理蜀地,便算是你欠著她的吧。」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回想起那個女孩,他們相處過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沉鬱卻又聰敏,病弱卻又美麗,只是偏偏不該,被帝王所牽掛。
元皓行仰頭深吸一口氣,極目遠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還給她的故土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10:16
第六十一章 儲君(一)
盛夏時分。
錦州城外的相國寺週遭,卻是鬱鬱蔥蔥,草木長得極深。日暮,前來上香的信徒們早就歸家,只餘檀香繚繞,這座千年古剎,驀然顯出一種滄桑與沉靜來。
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輕女子提著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
「娘親,快點!門都關了呢!」她身前不遠處卻是一個四歲模樣的小男孩,穿著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綢褲,很是討喜可愛。
女子站在遠處歇了歇,似是在調勻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跑至她身邊,笑嘻嘻地牽起她的手:「娘親,我扶著你。」
她便由著兒子牽了手,慢慢往前走。
「啊呀,真的關門了。」小男孩懊惱道,「你看嘛娘親!」
「阿恆,寺廟門口,不能大聲喧譁。」年輕的母親溫柔地拍拍他腦袋,以示告誡,她又指了指大相國寺的山門,「這寺廟的山門,常年是關著的。咱們去上香呢,走側門就可以了。」
阿恆抬頭仰望,卻見此刻晚霞斑斕,如同彩錦一般鋪陳開,煞是好看,一時間看呆了,良久,才問:「為何?」
母親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才能令兒子明白。因大相國寺是蜀中第一禪寺,儘管往來貴胄極多,只是這山門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開的,百餘年才開過一兩次而已,據說百年前洛朝開國皇帝到此地遊玩,碧璽山樣瑞景現,有紫龍盤旋,久不離去,被當時住持方丈認出,才大開山門迎接。
正在此時,卻見側門中有人走出,為首的卻是一名灰袍老僧。
母子二人連忙避讓在一側,那老僧手持念珠,走過兩人身旁,倏然間停下了腳步。
年輕母親低下頭,輕聲念了句「阿彌陀佛」,阿恆卻很是好奇地盯著那老僧人瞧,末了還說:「大師你好啊!」
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兩位來敬香?」
母親忙道:「是。」
「惠風和暢,民眾日安,轉眼已是好多年過去了。」老僧人安靜看著年輕的母親,「當日有人問我,世上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題可解開沒有?」
女子意外這老僧人還記得,身子輕輕一震,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當真如珠似玉,卻又容華流轉,輕聲道:「解開了。」
「何解?」
「以我之苦,換人之樂。」
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
女子亦報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誤大師外出。」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大師卻站在原地,肅然不動,白色長眉垂至臉頰處,輕聲道,「女施主,貧僧代故土萬千平民,多謝你當年慨然大義。」
那年輕母親卻驀然間有些倉皇,搖頭道:「我的慨然大義,卻也連累天下蒼生。大師謬讚了。」
老僧念了句「阿彌陀佛」,伸手招來身邊小沙彌,輕聲吩咐了一句話。那小沙彌連忙跑出去了。
片刻之後,山門霍然洞開。
許是因為長久未曾打開,鎖鑰銹蝕斑斑,開啟之時,還帶著吱呀聲響,驚起叢林中老鴉一片。
「女施主與這位小施主請進。」老僧笑道,「大相國寺本該中門洞開,恭迎貴客。」
女子臉色一變,忙道:「大師,這門百年來不曾開啟一次,如何能為小女子而開?況且犬子頑皮,更是不能承受這般福澤……」
低頭一看,原本手中牽著的兒子,早己掙脫了自己,此刻正大步邁向山門內,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穩坦然。
「阿恆!」
她連忙出聲想要喊住兒子。
阿恆卻是走過了正門,才回身望向母親:「娘親快來啊,既然開了門,為何不走?」
「你——」母親輕輕揉了揉眉心,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門你如何能走?」
「我怎麼不能走?」阿恆站在那裡,抬頭望望極高的山門,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徑,當走正門,不對嗎?」
小小年紀,說起這句話來,竟也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老僧看著這個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額骨隆起,光澤明淨,此乃帝……」他頓了頓,方才尋思著換了個詞,「大貴之相。」
女子聞言,卻並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師,犬子如何能有這般福氣……不過,還是多謝大師吉言。」
她雙手合十,向大師躬身行禮,旋即往側門走去。
走出兩步,她又停下腳步,回身望向老僧,誠摯道:「若是……我不想我兒入帝王家,只想他這一生平安喜樂,大師覺得可妥?」
枯榮大師雙眸中有一種淡然的力量,聲音蒼老而悠遠;「女施主七年前問我前路如何取捨,那時你明知前途艱險,卻還是走了最難那一條路。我本以為,你己經參透了。須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無可改變。這位小公子天生貴相,聰慧無雙,心志又堅,本就當得起這天底下最顯赫之權勢,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幾年呢?」
母親默然不應,只是看著兒子活潑的背影,秀美的雙眉輕輕蹙起來,驟然陷入沉思。
是夜,阿恆正在屋內專心致志指揮一套木質偶人行軍打仗,忽然抬頭望向母親,問道:「娘親,那大師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在替他縫補一件小褂,聞言一怔:「什麼?」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很久之前,娘親和這位大師是認得的。」
「那他……認得阿爹嗎?」阿恆忽然拋下手中人偶,一雙透亮的眼睛灼灼地看著韓維桑。
「不認得。」韓維桑伸手將他抱在膝上,下頜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問,「阿恆,娘親送你去見你阿爹,好嗎?」
阿恆急急回過頭來:「娘親你說真的嗎?」
她將他摟得緊一些,想起適才在大雄寶殿,阿恆像模像樣地同她一般跪下祈願,口中唸唸有詞,卻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菩薩保佑我能見到阿爹……
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賭咒發誓說過,不願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這孩子天生聰慧,甚至能比那人更為適合那個至尊之位……
終究,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她伸出手去,撫了撫他軟軟的額髮,年輕的母親看著孩子帶著濃濃稚氣的小臉,微笑道:「是真的。」
永維四年,對於朝廷來說,既平穩,卻又暗流湧動。
在永嘉胡亂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宮終於在去年五月修繕一新,江載初便從太極殿搬入了新的宮闕。六月始,朝廷之上陸續有臣子發聲,要求皇帝立后選妃,充實後宮,儘早誕下皇子,是為國之根本。
最開始只是幾個小言官上書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
隨後,朝中大臣開始聯名上書,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無子嗣,國危矣」。
接到這本奏摺的時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馬景雲下棋,倒是停了下來,仔細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國運?」
景雲手執白子,目光落在棋盤上,低聲回道:「陛下,天子無家事。」
江載初淡淡抿了抿唇,卻轉了話題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帶進宮裡來?」
前年皇帝將前戶部尚書、陸大學士的獨女指婚給景雲。
下旨的前幾曰,他還特意將景雲召進宮來:「你真要朕指婚?」
景雲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溫順良善,陛下選的陸小姐,臣覺得很好。」
江載初的雙眸平靜無波,淡聲道:「那麼倒是朕多慮了。」
景雲看著他,眸色中隱含複雜之意,良久,嘆道:「情愛一途走來,不是每個人,都有陛下這般的勇氣與堅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勸說他。
第二年,景雲便有了長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個小女孩,抱在手中會用烏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載初很是喜歡,常常要景雲帶進宮來逗玩。
「陛下這般喜歡孩子,為何不要一個呢?」
「這麼說,這封奏書,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隨手將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間卻己經蹙起薄怒。
景雲單膝下跪,卻毫不退讓:「陛下不能因為一己情愛,置國祚而不顧。」
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盤琉璃棋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不絕的聲響。屋內立刻跪了一地的內侍與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絲毫異動。
「陛下,這封奏書上,不止有我的簽名,亦有連秀、孟良、宋安……皆是當日隨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體諒一二。」
「我曾答應過她……」江載初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來,竟似還有些恍惚。
「她都己經死了!」景雲咬牙道,「再深厚的約定,也都過去了。」
江載初依舊蹙著眉,緩緩擺了擺手,竟不再理他,逕自走了。
此後,各地求請江載初立后選妃的奏摺如同雪片一般飛來。
在這滔天的浪潮中,始終巋然不動、不曾上書的,卻是如今被貶在錦州做轉運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側擊,問他道:「大人關心天下事,為何獨獨對此事置之不理?須知這也事關國運啊。」
彼時元皓行正在提腕寫字,左看右看,均覺得那一捺不夠有力。只是既然落筆,無從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會聽的。」
他淨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嘆道:「當年我本該記得這一茬……他又怎肯讓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
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時光模糊了君王如鐵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許還有奇蹟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10:29
第六十二章 儲君(二)
江載初雖不厭其煩,但在後宮一事上,卻也始終心志堅定,絕不肯退讓半步,朝廷之上,接連貶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員後,終於將奏書返退了一些。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卻在皇帝強硬手段下,婉轉曲折地表現了出來。
宮廷宴會,狩獵馬球……但凡有機會,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臉。秦國公的壽宴上,皇帝手中把玩著酒盞,帶了酒意的鳳眸微微揚起,笑道:「有人膽子再大一些,只怕朕這酒杯之中,也會被抹上催情之藥吧?」
歌舞頓歇,舞姬們倉皇退走。
最後還是秦國公勉強笑道:「陛下說笑了,誰能這般大膽?」
「朕看你們之中,還真會有人這般大膽。」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閨秀,竟要獻舞求寵?這算是變著法子讓朕選妃嗎?」
秦國公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只得跪下謝罪道:「陛下,老臣想著這場宴席並無外人,侄孫女又自小善舞,這才命她適才獻舞……」
壽宴最後不歡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地駁斥了朝中各級官員。雖然換了暫時清淨,卻也令君臣關係倏然緊張起來。
九月初,景雲奏議,請陛下於初九帶領群臣外出「辭青」。
江載初准奏,九月初九這一日,年歲五十以上大臣皆賜茱萸絳囊、菊花酒,登礬山賞景。
礬山山勢平緩,棧道又修得齊整,站在棧道上便能望見皇城全景,開闊壯觀之至。
禁衛軍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來也愛來此處登山,便只囑咐封了西坡。
江載初軍人出身,體力自然遠勝一眾上了年歲的大臣,不多時,便已經到了半山腰,見到半山亭掩在蔥蔥秀木間,不由心情大好道:「景雲,咱們去那裡坐坐,等等他們。」
半炷香工夫,山道平緩,半山亭已近在眼前,江載初卻停下腳步。
只見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個小孩兒,手中拿了個香囊拋著玩。
「陛下小心。」侍衛頓時緊張起來。
江載初不禁失笑:「這麼個小孩兒也值得你們這般緊張?許是哪戶來遊玩的人家走丟的,父母可要著急了。」
他緩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對著他們,並未發覺,還興高采烈地哼著歌。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
幾句歌聲飄入了皇帝耳中,牽動了腦海中最是遙遠飄渺的記憶,他一時間如遭雷擊,頓時停下了腳步。
「陛下,待臣去將他抱開——」
江載初驀然伸出手,制止了侍衛的動作,獨自一人邁進涼亭,走至小孩兒面前。
小孩兒穿著深藍的錦緞襖子,底下是綢褲,略略有些肥大,看起來卻極是可愛。他乍一見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帶起一串清脆的銀鈴聲響。
江載初凝眸看去,深藍的褲腳上,果然拿紅繩紮起來,上邊還穿著銀鈴。
他再緩緩望向那張小臉,天庭飽滿,眼珠子烏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來,年紀雖小,卻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頓了片刻,只是看著小男孩的臉,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卻覺得這樣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張魂牽夢縈的臉來……
「阿爹?」小男孩仰著頭,口齒清晰地喊了出來,「你是我阿爹嗎?」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句,江載初卻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活了三十多個年份,從未如此刻般心神激盪。連這短短的話,都在耳中起了重疊的回音,遠遠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麼?」江載初蹲下身去,與孩子平視,雖已狠狠克制,卻依然能察覺到自己聲音在發抖。
「你不是我阿爹嗎?這麼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樣啊!」小男孩回頭望著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衛軍們,撓了燒腦袋。
江載初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見恆。」孩子大聲道,「見微知著,日昇月恆,見恆。」
「見恆……」江載初輕輕唸著這個名字,一時間竟有著怔忡。
「對了,我姓江。」阿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娘親前些日子才告訴我我姓江,阿恆總是忘掉呢……」
「江見恆……」江載初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柔聲問,「你今年虛歲五歲,娘親的名字,是叫韓維桑,對嗎?」
「呀!你真的都知道!」阿恆喜得不由分說,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真是我阿爹!」
江載初任由他樓著,卻輕輕閉上了眼睛,心中卻愛恨交織之至。
她果然還活著……
她活著,還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這五年間,明知他相思欲狂,卻也能真不來找他……
韓維桑,這世上,狠心之人,實在莫過於你。
小孩兒很快放開他,有些手忙腳亂地去摘脖子上的一塊玉,一邊嘟嚷道:「娘親還說了,這塊玉是給阿莊哥哥的。阿爹,哪個是阿莊哥哥?」
江載初定睛望去,卻是當年劍雪用作信物的血玉。
她……這算是輾轉告知他,該將一切交回至東瀾的手上了吧?
他心中更是再無半分懷疑,伸手摁住阿恆的手,微笑道:「你先戴著,你阿莊哥哥在家中,回頭阿爹帶你去見他。」
果然是天生的父子,這樣同他娓娓說話,竟沒有絲毫的疏離感,阿恆當即停了手。
江載初站了起來,自然而然地伸手給孩子,讓他牽住了,走向亭外。
上了年紀的臣子們也都爬到了半山腰處,因不知前邊發生了什麼,都在半山亭外的空地上等著,卻見皇帝牽了個小娃娃出來,
素來不苟言笑的江載初,此刻眼角眉梢,竟然綴滿了溫柔笑意,他本就是極俊秀的男子,這樣更顯得豐神俊朗。
「陛下……這孩子是?」秦國公越眾而出,代百官問出了心中疑惑。
江載初淺淺一笑,彎腰抱起孩子,從容道:「你們不是說朕欠這帝國一個子嗣嗎?」
眾人惶惑間互視,一時間不明所以,唯有見過韓維桑的舊臣們,看著孩子的眉眼,心中猜到了幾分。
皇帝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便是朕的兒子,你們要的儲君!」
秋風輕輕拂過山間草木,散開天上雲翳,又送來淡淡酒香與桂花香,沁人心脾。
洛朝的臣子們反應了半晌,終於倒吸一口涼氣,明白過來,無數目光落在孩子那猶有些不明所以的小臉上。
立儲君乃國之根本,原本不該這般兒戲,可這憑空冒出的孩子,卻並沒有令官員們覺得疑惑。
這一日江載初穿的是家常的深藍重紋厚錦長袍,那小孩兒也穿的同色的掛子長褲,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竟說不出的神似。
剎那間,半山亭外,跪倒了一大片身影。
「吾皇萬歲!儲君千歲!」
「恭喜陛下冊立東宮!」
阿恆被抱在江載初的懷中,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轉過頭問他:「他們是在跪我嗎?」
江載初含笑點頭。
阿恆的目光落在幾個年紀頗大的老人身上,半晌,掙扎著想要回到地上。
江載初有心要看他做什麼,俯身將他放在地上。
小傢夥大步走到看上去年歲最大的秦國公面前,伸手欲扶起他,又落落大方道:「諸位爺爺伯伯叔叔,請起來吧。」
他這樣一說,眾人更是覺得惶恐,頭越發的埋低。
江載初走上前牽了阿恆,聲音中亦含著微笑:「儲君既然說了,你們都起來吧。」
阿恆因為尋到了父親,十分高興,回身眉眼彎彎地笑,仰頭道:「阿爹,母親還有一樣東西,讓我交給你。」
江載初深吸了口氣:「什麼?」
阿恆在自己袖中掏啊掏,最後摸出一枚圓圓的蠟丸來,遞交到皇帝手上。
江載初伸手接過,捏碎之後,展開裡邊的字條。
是她的筆跡,卻只有兩行話。
風聲自耳邊輕柔捲過,那年她不過二八年華,最是鮮妍華美的年歲,雲霞盛開的杏林中,他見著她,傾心愛了這一場,也攪亂這盛世繁華。
江載初一字一句讀過去,過往的每一幕,在這短短的瞬間翻湧至腦海,亦承載在她給他的這十四個娟秀的小字之間——承君深意無以報,望君此生御繁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10:53
尾聲 重逢
因這一日的辭青意外尋到了帝國儲君,御駕即刻回宮。
阿恆第一次見到皇宮城闕,很是新奇訝異,一路上看得眼請都不眨。
皇帝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這個孩子,見他雖然好奇,也僅僅止於目光而已,安安靜靜坐著,行為舉止卻極為從容大方。想來,這般儀禮都是他的娘親教的。
「阿爹,這裡的房子都這般大嗎?」阿恆有些吃驚地問道。
江載初微笑著應了一聲:「是,以後也是你的家了。」
「可娘親說過,不能太過奢華。」阿恆一本正經道,「有小一點的房給阿恆住嗎?」
江載初輕笑,問道:「阿恆,你和你娘親,住在何處?」
「錦州城外,」阿恆道,「平日裡只有我和娘親兩人,不過顧叔權會常來送些東西。」
顧飛……江載初心中記住了這個名字,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道:「你娘親如今在何處?」
阿恆茫然搖搖頭,「娘親說送我來找你,卻沒說自己會待在何處。」他頓了頓,祈盼一般望向父親,「阿爹,你會找到她的,是嗎?」
江載初沉吟片刻,卻並未說話,良久,又聽到阿恆道:「阿爹,你為什麼不要我和娘親呢?」
江載初只覺得胸口受了內傷,一口老血都要噴出來,卻又沒法對兒子說出實情,只能嘆氣苦笑道:「是阿爹不好,沒有將你們找回來。」
他又極細緻地問了他們母子過去四年的生活起居,聽阿恆說起娘親身體很好,不禁鬆了口氣。厲先生是在前年走的,臨死之前,卻猶自不甘心道:「韓姑娘若還在,其實身上的蠱毒,卻是有一個法子能解的。」
若是蠱主懷上中蠱之人的血肉,自然而然的,就能化去她身上排異了多年的血凝。
只是韓維桑她極難受孕,卻是事實。
如今想起來,這樣難得的一個機緣,她竟然得到了。
可見老天……終究還是眷顧著她。
只是函谷關下,她如何從那裡逃脫,又是什麼人在照顧她……生阿恆時吃了苦沒有……
江載初思及這些事,真正是坐立難安,恨不得立時將她抓來問個清楚。
馬車頓了頓停下來。
江載初親自抱著阿恆下車,卻見寢殿門口,阿莊早已等在那裡,一見到皇帝就疾奔過來:「我姑姑還活著是嗎?」
韓東瀾如今已有十三歲,是一個挺拔俊秀的少年郎了。因皇帝疼愛,一直帶在身側當做兒子一般對待,在宮中也從不拘於禮數。
江載初含笑點頭,另一隻手牽過他,笑道:「這是你的表弟,江見恆。」頓了頓,又道,「阿恆,這便是你的阿莊哥哥。」
阿恆倒是很快叫了一聲「阿莊哥哥」。
韓東瀾看著這小傢夥,有些難以置信道:「姑父,這真是你和姑姑的孩子嗎?」
江載初點頭之後,韓東瀾才笑起來,親熱地牽過阿恆的手,又問道:「那姑姑人呢?」
江載初輕輕嘆口氣:「她終究是不願踏入這裡的吧。」
韓東瀾「哦」了一聲,失望黯然之色不言而喻,掌心忽然間涼涼的,是阿恆將一塊玉塞在了他的手心,仰頭憨憨看著他道:「這是娘親讓我給你的。」
韓東瀾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手中的血玉,又抬頭看看江載初。
「既然是你姑姑給你的,你便收下吧。」江載初輕撫他的頭,遙遙望向西南,「阿莊,過不了多久,姑父也該送你回去了。」
大洛朝如今有了儲君,朝廷上下便顯得其樂融融許多。
自然還有一些書呆子、一根筋的史官孜孜不倦地上書,要求皇帝弄清儲君生母的身份,不過皇帝因為心情甚好,恍若未見,他們自覺沒趣,便也漸漸淡忘了。
同韓東瀾一樣,帝國赫赫有名的大儒被招至東宮,為儲君授課。而景雲和連秀等數名立下卓絕戰功的將軍們,則開始教給儲君軍事謀略。
江載初愛極了這獨子,卻不在面上表現出來,只是每日間必和他及韓東瀾一道用膳,用膳後也不過淡淡地詢問孩子們功課的進度。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阿恆各種課業進展極快,江載初一直細細觀察他的性子。這孩子每日勤快背書,又要操練基本的軍法,間隙也纏著表兄玩鬧一會兒,竟沒有絲毫抑鬱或不快。所有人都對他讚不絕口。
只是好幾次晚上,皇帝起身去看他睡得是否安穩,阿恆口中嘟嚷的卻是「娘親」。
江載初心下微微一酸,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未想他竟醒了。
阿恆迷迷糊糊看了江載初一眼,輕聲喊了句「阿爹」。
「這些天,會不會覺得阿爹待你太嚴厲了?」江載初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額角。
「不會啊。娘親自小都這樣對我呢。」阿恆蹬了蹬腿,「可我不怕娘親,我知道她心裡可疼我呢。」
「你娘親自小這樣對你?」
「有時比阿爹還凶……」阿恆翻了身,又睡去了。
江載初卻靠在孩子的床邊,心中五味雜陳。
所謂嚴父慈母,他自然是見過韓維桑以前慣著阿莊的樣子。直到世事大變,她意識到阿莊總有一日必得獨當一面,才漸漸對他嚴厲起來。
可是如今對這唯一的兒子,韓維桑竟也能狠下心……可見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遲早要將他送回到自己身邊。
「可你自己呢?」江載初揉了揉額角,苦笑著站起來,負手在身後,望向窗外。
花窗外的白梅早已結下數串花蕾,淡淡幽香飄來,他忽然想到,這一生,看似是他君臨天下,可原來,是她事事走在他之前,甚至從不給他迴旋的餘地。
「維桑……」他喃喃道,「你真的就這樣把兒子扔給我,再不出現了嗎?」
永維五年的上元節,帝國己經經過了五年的休養生息,輕徭薄陚,民力得到極大緩解;而匈奴經此一戰,冒頓可汗在出關後病逝,部族內部四分五裂,再也無力在邊界挑起戰爭。左屠耆王冒曼在內鬥中被族人所殺,因新任可汗欲要和洛朝修好,將周景華送回了洛朝。只是在回國途中,周景華因憂思過重,暴斃而亡,倒是省了一番被千刀萬剮的痛楚。
邊界安寧,四海昇平。
皇城外的朱雀大道,寬敞本可以容十二匹馬並肩疾馳,此刻卻熙熙摟攘擠滿了人。
江載初敕令,取消這一晚宵禁,小販們在大道兩邊便擺起小攤,販賣各式首飾、面具或是吃食,有些精巧的玩意兒甚至不遠千里來自關外,寫著燈謎的燈籠一連串地展開,將人們的臉頰襯得容色溫暖。
「看,看!陛下來了!」
人群忽然湧動起來。
按照往年的慣例,江載初皆會在朝陽門上觀賞一年一度的煙火盛會,與民同樂。
城門足足高有數十丈,仰頭望上去,其實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罷了。可人們還是一個個努力仰起頭,去尋找那個高高在上的身影。
況且,今年與往時不同的是,儲君也將出現在城門上,第一次接見臣民。
江載初傾身向臣民們揮了揮手,頓時朱雀大道上便如驚雷一般,響起了「吾皇萬歲」的呼喊聲。
更有眼尖的看到皇帝臂彎裡還抱著一個圓滾滾的孩子,那自然是儲君了,只可惜也只能遠遠看見而已。
忽然之間,遠處轟的一聲,皇城似乎靜默了一瞬,旋即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深藍色的天空被畫下,卻又巧妙地婉轉而起,如同牡丹一般瑰麗!
「開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終於從城樓上移開,望向遠方,不時發出讚嘆之聲。
城樓之上,朔風更烈。
江載初肩上披著厚厚的白狐裘,手中抱著阿恆,微微眯著鳳眸,亦望向那煙花綻放處。
他的身旁,是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瘦瘦的身子上穿著黑色大氅,見到極精彩的煙花,也偶爾輕輕擊掌。
「姑父,我幼時在錦州城,似乎也見過煙花。只是,不如此處的盛大絢爛。」少年忽然開口,聲音微涼。
江載初抿唇笑了笑,「你姑母曾經約我上元節去看錦州的煙花……」
他的聲音略有些低沉,韓東瀾不由得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對父親少有印象,自七歲時被姑父帶在身邊,便視他如父。在他心中,寧王也好,皇帝也罷,都只是他的姑父,深於謀略,勇於戰場,是個無所不能的人物。
可他也知道,唯有提起姑姑,這個泰山崩於前不會變色的帝王,方才會短暫露出這般黯然之色。
果然,片刻後,江載初己經面容平靜,笑道:「韓東瀾,將來你真正成了君侯便會知道,再絢爛的煙火,也不及民生安穩,會令人覺得真正喜樂。」
「侄兒記下了。」
他們低聲交談時,帝國的儲君正看著這漫天煙花,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漏掉最精彩的一幕。
趁著一個間隙,阿恆轉過頭,認真地同皇帝道:「阿爹,我想和娘親一道看煙花,你什麼時候能把她找回來?」
這般的童言無忌,韓東瀾想要阻止表弟也已來不及,他只得抬眼,小心望了一眼皇帝。
江載初安靜地抬起頭,月光與煙花交雜著,明滅不定的光在他俊美的側臉上留下閃爍的痕跡。他淡淡望向遠方,卻和普通人一樣,帶了些惆倀。
良久,江載初笑道:「三個月後我將她尋來,那時正是春日,咱們一起去踏春,好嗎?」
阿恆笑著拍起了手,
韓東瀾略帶疑問地望向姑父,卻見他依舊沒什麼表情。他心下頓時明瞭,那只是姑父想要安慰表弟罷了。
在城樓之下,所有人仰著脖子,為一朵朵綻開的煙花歡呼的時候,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立在城牆之下,安靜地看著朝陽門上隱約的身影,一瞬不瞬。
她兜著風帽,雙手亦籠在裘衣中,也不知這樣站了多久。
周圍的喧譁聲被阻隔在外,風帽柔軟的絨毛間,她的臉隱隱透出白玉般的色澤,鼻尖微翹,嘴角的笑意柔和如同此刻皎然的月光。
丈夫,兒子,侄兒……
或許一年之中,也只有此刻,她才能見到最親的人吧。
他們就在那裡,她知道他們都很好。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深,終於低下了頭,正欲離開,忽被身邊看煙花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識抬起頭,卻見到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女,因被人群推搡了一下,便跌在她身上。那少女正欲道歉,卻瞥見風帽下這女子一瞬容華,驀然怔住。
待到回過神來,那道身影己經消失在人海中了。
上元節過後,宮廷內外卻為了一件事擔憂不已——好不容易皇帝有了儲君,小太子卻偏偏在上元節賞煙花時著了涼。
本以為是普通不過的傷風,太子雖年幼,身子卻好,多吃幾服藥便能痊癒。未想到這病卻越來越兇險,連治了十幾日,反反復複的總是不見好。一月過後,竟轉為沉屙,儲君日日躺在床上昏睡,牙關緊閉,連一滴藥都灌不進去。
江載初日日守在病床前,十餘日不曾上早朝,更是一連罷黜了五名御醫,儲君卻始終不得好轉。
所謂病急亂投醫,各地開始不斷遣送珍稀藥物和所謂名醫入京,甚至不乏所謂「秘術」,卻無法讓這個幼小的身軀再獲得新生的力量。
宮闈深處,燒得滿臉通紅的孩子勉力睜開眼睛,似是在找尋什麼,最終卻歸於失望,喃喃說了句「娘親」便又昏睡過去。
江載初陪了他一天,終於慢慢站起:「命欽天監選一個吉日,朕去天壇祭天,祈求上天憐佑吾兒平安。」
「陛下,有關殿下的病……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江載初眼中佈滿血絲,聲音亦是啞澀:「朕連秘術都信了,還有什麼不當講?」
「京城外有個盲人,算命很是靈驗,昨日臣遣人去算了一卦……那人說,說是殿下命格與這紫宸殿不合……若是能送出靜養,當能疫癒。」
江載初仔細想了想,不由道:「宮外的數處別苑,那人可說哪個方位與太子合宜?」
「城西的天攬閣最為合宜。」
江載初嘴角帶了一絲苦笑,長嘆了口氣:「也罷,命人將天攬閣收拾出來,明日便送太子過去。」
城西的天攬閣是皇家別院,每年中秋,皇家皆愛在此登高閣賞明月,往常卻是沒人住的。因要移為儲君養病之所,頓時喧鬧了許多。
儲君在第二日便悄無聲息地被送出宮。
江載初親自抱著他,心急如焚,送至閣樓內,又是無眠無休地照看了一夜。
欽天監選的吉日是三月二十四,皇帝因要提早齋戒沐浴,便早早離開了天攬閣。
此處的守衛雖不比大內,卻也極為森嚴。
入了夜,儲君所在的暖閣內門窗緊閉,雖是初春,天氣已不再嚴寒,卻依然燒著暖爐,瀰散淡淡一股藥香。
侍女靜靜守在一旁,忽然宮中李女官走到門口,悄聲吩咐道:「你們先出去。」
她是宮內品級最高的女官,侍女們聞言忙退了出去。
待到她們走後,女官帶著隨從進了屋內,那隨從急步走向床邊,低頭望向的孩子,卻見他滿臉通紅,用力閉著眼睛,幾乎要將長長的睫毛夾斷了。
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低聲喚他:「阿恆……」
阿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恍惚間見到了娘親,猶自不敢相信,搖頭道:「是娘親?」
「是我。」韓維桑扮作了極不起眼的宮女,想盡了辦法方才進來。
如今見到了兒子這副樣子,既後悔不該讓他離開自己身邊,卻又怨恨江載初不曾好好照顧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擔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親,我好難受……」阿恆輕聲道,「好難受……」
韓維桑一開始得知孩子生病,還以為是江載初想了法子,總歸是要騙自己出現。未想到阿恆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個多月,幾乎驚動了整個帝國。她想方設法找人去詢問了好幾名御醫,又苦心安排民間良醫入宮,得到的消息確鑿無誤——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她趕回京城,得知江載初在祭天的前一晚要離開此處,便想了法子來探視孩子。
「阿恆,娘親在這裡。」她心中焦灼,「如何難受了?」
「就是……就是……」阿恆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踢開了被子,大口喘著氣道,「熱得難受!」
「你——」韓維桑一時不曾反應過來,還要替他蓋上被子。
「娘親,我裝病也裝得很難受!」阿恆跳起來,哈哈大笑,順勢抱住了她的脖子,「娘親你終於回來了!阿爹沒騙我!你回來了!」身後腳步聲響起,韓維桑一顆心倏然間漏跳了一拍。
「阿爹,你看,娘親回來了!」阿恆的聲音歡天喜地。
韓維桑輕緩地掰開兒子的手臂,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
江載初就站在那裡。
她眼中驀然泛起水光,便看不清他的五官與表情,只能一步步走過去,微顫著伸出手去,用指尖描摹那在時光長河中變得越發清晰的眉眼。
手指剛剛觸到他的臉頰,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放在自己臉頰邊,用力握著,雙眸深邃,彷彿要將她吸納到無底的漩渦中去。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江載初一字一句地說。
明明是想做出威嚴的恐嚇的樣子,如同五年前在青州府一樣,可他知道自己克制不了嘴角的笑意,因那是從心底泛起的喜悅,失而復得的喜悅,只怕這世上,再沒一種情感,能強烈如此。
她被他握住了手,滾燙的淚落下來,燙得要灼傷他的手背。
可她只是揚了揚眉,聲音清泠,又帶著哽咽:「這些年,你好嗎?」
江載初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忽然微微用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裡,薄唇貼著她的耳側,閉上了眼睛:「承君深意無以報……韓維桑,你負我整整八年。」
她在他懷裡用力點頭,勉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此刻他不再是冷酷的帝王,只是和妻子久別重逢的丈夫,他輕柔至極地拍著她的背:
「望君此生御繁華……維桑,你可知道……你在何處,那處便是我的繁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1-15 00:11:47
番外 溫柔
帝國的儲君略略有些不開心。
娘親已經找回來了,可是他卻沒見上幾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宮內,又過上了背書習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來的,兄弟倆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看表兄微腫的眼睛,好奇道:「阿莊哥哥,你哭過了嗎?」
俊秀的少年還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般擦了擦眼睛:「沒有,沙子吹進了眼睛。」
「見到我娘親了嗎?」
「見到了。」韓東瀾沉默了片刻,「姑姑……終於回來了。」
「你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
「姑父說姑姑一路趕來累了,就讓人送我回來了。」
「……阿爹還在那裡?」
「嗯。」
阿爹居然還在那裡!
阿恆委屈得有點想哭!
昨日是誰一本正經地教育自己,說是作為國之儲君,不可一日荒廢學業。到頭來呢,他一國君主都沒回來。而辛苦裝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熱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卻不能多和娘親多待一會兒呢?
此刻在天攬閣,江載初陪韓維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攜了她的手道:「咱們去園子裡走走可好?」
韓維桑默默看了他幾眼:「你今日不走了嗎?」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氣爽,理所當然道,「要去哪裡?」
白日裡終於見到數年未見的侄子,見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這個姑姑,只覺得說不出的高興。
只是江載初早早地將他送走了。
至於兒子,今日壓根沒送過來。
「可……阿恆和阿莊,他們……」韓維桑略有些躊躇。
「他們每日在宮中都有許多功課要做。」江載初輕描淡寫,「天子侯爵,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做的。」
「可我……著實想他們。」
韓維桑的聲音輕輕柔柔,又低著頭,皇帝便瞧不見她的臉色,心中驀然想到一件事,聲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個我,這輩子,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再見我?」
初春的夜晚,天氣涼涼的,又彷彿帶些微甜,韓維桑知他心中的鬱結,想了想,反手與他十指交扣,輕聲道:「那時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時閉了氣,他們就以為我死了,將我拋在了那裡,是顧飛找到了我。我那時還醒著,求他帶我離開……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樣,你不知道該多難過。」
江載初停下了步子,澀然一笑。
「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現,又離開,反反復復那麼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棄了。」她緩緩將頭靠在他胸口,聽到那顆跳動得平穩有力的心,低聲道,「多謝你一直這樣堅持,一直不曾放棄我。」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恍惚間想起前塵往事,忽然覺得能有靜靜相擁的這一刻,真正如同奇蹟,他和她,竟也這樣走過來了。
「後來他們告訴我,我已經有了阿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緣故,身子也好的快了。那時你已稱帝,我心中想著,天下女子千千萬萬,如今你萬人之上,總能找到合適之人……」
「所以你就躲著,原本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讓我知道你們母子還活著嗎?」
她自他懷中仰起頭,討好地蹭了蹭:「這幾年過去,卻一直沒聽說皇帝立后納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氣又犯了。」
江載初低頭在她眉心輕輕一吻,皎皎月色落在兩人身上,涼涼似水:「當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後的每一日,我都在這樣的夢中驚醒……你要我怎樣去接受枕邊睡著旁的女人?再說,我也曾答應過你,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別人。」
「那時你自說自話時許下的諾言,我都已忘了。」韓維桑低低笑了聲,卻被他一把攫住下頜,抬了起來。
「維桑,每一次,我向你許下的承諾,心中都是當做一等一重要的事!」江載初有些惱怒,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猛然間低頭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腳尖,雙手亦攬在他的頸後,溫柔地應承著他,最後,輕喘著氣,笑著躲閃開:「這次我真的記住了……」
他略略放開她,唇指間的甜美尚在流連,心中的微怒也散盡了。
「說真的,如果我不把阿恆送回你身邊,你真打算就這樣和大臣們對峙嗎?」
「是啊。」江載初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別人,他們還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給他們找個皇帝不就行了。」
韓維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沒對自己說實話。
「江載初,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輕輕吸了口氣,「阿莊。」
他略帶詫異地看他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瞞不過你。」
「這怎麼可以!朝中百官怎麼會答應?」韓維桑苦笑,「你太胡鬧了。」
「怎麼不可以?你不在的時候,阿莊跟在我身邊,和親生兒子也沒差。」他深深凝睇她,「再說,他身上總有你的血脈在……無論給你什麼,我總是甘願的。」
韓維桑克制住哭意,輕聲道:「你總是對我這麼好。」
「不說這些了,阿恆能回來,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江載初帶著她往花叢更深處走去,真正志得意滿。
「元皓行……也能讓他回來了吧?」韓維桑輕聲道,「這些年我再錦州,親眼見著他真正將那裡治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嗯。」既然她還活著,江載初覺得心中那口悶氣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恆能順利送到你身邊,也是多虧元大人幫忙。」韓維桑笑道,「不過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會幫的。」
「哦?」江載初的眼睛莫名地輕眯起來,這件事,他之前還不知道。
「阿恆不是你讓人送到礬山半山亭的嗎?」江載初頓了頓,輕笑,「我知道當日劍雪的事,你還有些瞞著我。」
韓維桑怔了怔:「那時你為何不……揭穿我?」
江載初伸手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那時雖然惱你,也不得不拿劍雪來威脅你……可我心中並不想真正將劍雪毀去。若沒了劍雪,只怕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真的要派上用時,你獨力難支。」
韓維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劍雪,其實不過是皇宮侯爵大臣府上繡女們……地位雖低微,卻能探聽到許多朝廷大事。昨日是我請李女官帶我進到此處,也是宮中繡女替我牽的線。你……別怪她們。」
江載初確實也是第一次聽說,見她略帶憂慮的樣子,低聲撫慰道:「將你送回到我身邊,我重賞她們還來不及。」
「不過如今川蜀平民生活富足起來,卻也不用將女兒賣給富貴人家做繡娘了,以後劍雪……也會漸漸沒有了吧。」
江載初應了一聲,心中卻想著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難怪元皓行沒跟著眾人湊這個熱鬧。這麼說了,他安排阿恆到我身邊,是早就知道你好活著這件事了?」
「嗯,也沒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時候,派人同他聯繫……」
「他卻不告訴我?」江載初冷冷笑了聲,「你還替他求情,讓他早日回來?」
「嗯……」
「依我看,他還是再留在錦州歷練幾年吧。」江載初的語氣斬釘截鐵。
韓維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相勸,卻見皇帝表情已轉為溫柔,「走累的話咱們回去休息吧。」
「江載初,你為何不問我今後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終究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江載初看著她,不意她會這麼問,皺眉道:「這還需要問嗎?」
她安靜地看著他,神色中卻略有一絲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願意和我一道回宮。」江載初輕聲笑道,「另外替你備下了住處,你什麼都不用擔憂,只有……不離開我就好。」
韓維桑身子輕輕一震,什麼都沒說,目光盈盈地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腳,在他薄唇上輕輕觸了觸。想要退開時,卻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雙鳳眸迷濛著情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只有這樣嗎?」
她莞爾道:「還要怎樣?」
江載初忽然攔腰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向暖閣,順勢低頭看她一眼,輕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支開他們?」
夜半之時,韓維桑迷迷糊糊醒來了一次,卻沒睜開眼睛,伸手推了推身邊男人。
「嗯?」江載初低低應了一聲。
「我想喝水。」
身邊傳來窸窣之聲,江載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來,扶起她肩膀,將一盞熱茶放在她口邊,低聲道:「小心燙。」
屋內沒有留下一個侍從,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這樣的事,卻得心應手得很。韓維桑被他用力托起,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軟軟靠著他的手臂,喝了半盞水。江載初又將她放回床上,自己將剩下的水喝了,又躺回她身側。
韓維桑翻了個身,他的手卻如影隨形,依舊扣在她腰上。
大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將她往自己身邊扣得更緊一些,胸口完全貼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卻從她腰下繞過去,撫摸在她柔軟的胸前。
她的肌膚十分滑膩,可唯有胸下那裡,那塊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輕輕觸到,也覺得驚心動魄。
「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江載初的聲音沉沉。
「還好……」韓維桑覺得癢,不由得往前躲了躲,「比不過生阿恆的時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裡,滾燙滾燙的,心中只是覺得愧疚,生阿恆那樣重要的時刻,他竟也一無所知。
「你怎麼還不睡?」她著實有些被他鬧得惱了。
「睡不著。」江載初低頭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著一會兒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嗎?」韓維桑喃喃地說。
他良久沒有答話,忽然間用力摟著她的腰,將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韓維桑半睡半醒之間抬起頭,眼神帶著淺睡未醒的迷惘,長髮柔柔落在他的肩上,讓他覺得又輕又癢。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灼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後,低笑道:「明早你睡個懶覺不讓人來吵你,好不好?」
韓維桑只覺得他真正是索求無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過了午時才起來的。剛剛洗漱完,門外就是一陣腳步聲,內侍來報:「夫人,是崔國夫人來了。」
韓維桑連忙道:「請她進來。」
「小姐——」那貴婦人打扮的女子已經站在門口,雙目盈盈,「我知道你還活著。」
韓維桑乍見故人,亦是心神激盪,拉過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圓潤富態了,只是眼角眉梢還是清秀,如同那年長風城初見,院中花滿枝椏。
「這些年多謝你幫著照顧阿莊。阿恆入了宮,我也聽聞,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該做的。」如今未晞已是一品崔國夫人,驃騎將軍孟良的夫人,卻還是以往那般潑辣直爽的個性,「那日孟良回來說陛下突然立了儲君,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韓維桑微微笑了笑。
她猶自拉著韓維桑的手,想起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淚來:「他們聯名上書,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簽了名,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氣哭。小姐,他們沒見過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納了別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猶記得那時她毒發時,全身蜷縮成一團,痛得難以自己的樣子,微微打了個寒戰,低聲道:「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韓維桑看著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宮廷宴會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背後都會說些什麼……這下她們再不能說陛下喜好男風什麼的……」
「未晞,我不會入宮,也不會當皇后。」韓維桑靜靜打斷她,嘴角的笑異常柔美,「我回來,只是想見一見你們,看看你們過得還不好。」
未晞怔住。
韓維桑並沒有解釋,只淡淡道:「這是陛下允諾我的……他一直這樣縱容我。」
江載初是用過了晚膳才回來的。
他在燈下批奏摺,她就陪著看書。
江載初顯然有些心猿意馬,草草翻了幾本,正欲擱下筆,韓維桑恰好給他換了一盞茶,掃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摺子。
「咦?」
皇帝若無其事地想收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誰寫的?」
「……景雲。」江載初勉強道,「是密奏。」
「他應該很討厭我吧?」韓維桑笑道,「怎的還要立我為后?」
「討厭你和立后這兩件事上,我想他還是會選擇後一件。」
韓維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麼答他?」
「不立。」江載初嘆口氣,伸手將她攬在膝上,鼻尖輕嗅到她沐浴後帶著的淡香,「我何時勉強過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沒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對勁。」韓維桑低頭,忽然覺得,他對自己,實在是好得不像話了。多年之後,史書上該如何記載這位後宮凋敝的君王?又該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極為突兀地就被立為儲君的阿恆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後宮,你想想,光脂粉錢,一年到頭就能幫國庫省多少錢?」江載初一本正經道,「再者,一群女人勾心鬥角,再弄出些外戚奪權的事來,以後阿恆的江山也坐不穩當。」
他雖是這樣說,韓維桑心中卻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她這一生,對誰都好,只有對他,始終是太過任性了。
多少人要爭那個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願」,他便再沒有逼過她。
須知立她為后不過是一道詔書,一場盛大禮儀……可是將她藏在身後,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閒話,要頂住的壓力,他只一句雲淡風輕的「不立」就過去了。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過身,雙手攏在他的頸上,對她嫣然一笑,「不然怎麼會遇到你呢?」
江載初深深凝視她,也只輕輕嘆口氣,帶著促狹的笑意道:「那麼……我大概是做了許多許多惡事吧。」
江載初最近有些心煩,倒不是哪裡起了戰事,或者鬧了饑荒,只是阿恆和阿莊的師父們紛紛回報說,這段時間儲君同蜀侯的學業進度,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
他當即查看了兩個孩子的功課,果然,文章寫得亂七八糟不說,以往一套劍法韓東瀾四五日就能學會,如今也要花上兩倍不止的時間。至於儲君,更是在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授的兵法課上睡著了。這是他以往最愛的科目,這下極大地打擊了連大人的積極性,更是覺得有負聖恩,連連在皇帝面前請罪。
皇帝心中焦慮,想要找兩個孩子談談,卻又擔心拔苗助長,左右為難。
這日在用膳之時,他的話也比往日少一些,韓維桑覺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嗎?」
「沒有。」江載初忙否認。
她稍微揚眉,只是見他不願詳談,便也識趣地不問了。
用到一半,忽聽內侍的腳步匆匆,稟告道:「陛下……儲君殿下今日……」
江載初瞟了瞟韓維桑,一句話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他又怎麼了?」
「殿下今日背書時候挨了陸大學士的打……」
江載初眼風掃去,內侍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阿恆不會背書?」韓維桑只覺得匪夷所思,兒子幾乎是過目不忘的記性啊。
江載初臉色有些尷尬。
「你瞞了我什麼?」韓維桑冷了臉,「江載初!」
江載初終於還是把這些日子孩子們的表現說了出來。
韓維桑一直蹙眉聽著,良久,才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英俊的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低低咳嗽一聲,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這幾年一直是我帶著阿莊在身邊,現在又多了阿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江載初微微抿著唇的樣子,有些懊惱,像個孩子一樣。
韓維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親,也沒有怪過你啊。」
他「嗯」了一聲,神色還是悶悶。
「阿莊和阿恆都是聰明孩子,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韓維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們談過嗎?」
翌日,江載初在午膳時間去了東宮,沒有帶上任何內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聽到屋內兩個孩子一邊吃飯,一邊在說話。
「阿莊哥哥,我才不要學得那麼多呢。」阿恆的嘟囔聲,「我聽到阿爹那天還說呢,要是等我長大了,他就帶著娘親四處去玩……留我在這裡幫他做事。」
江載初怔了怔,他前幾日是和韓維桑說起過:「這些年總是要委屈你,陪我待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著阿恆快些長大,到時候我便帶著你去江南看細雨,去塞外看日落。」沒想到被阿恆偷聽到了。
屋內靜了靜,阿莊的聲音若無其事,卻在贊同表弟:「嗯,我也不想一個人去錦州。」
「就是,阿莊哥哥,你別去錦州……」
原來是這個緣故,江載初靜靜站在窗下,一時間心神起伏,忽聽屋內少年的聲音十分警惕:「什麼人在外邊?」
韓東瀾拉著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來,見是皇帝,頗有些驚訝:「姑父,怎麼是你?」
江載初若無其事地往屋內走:「看看你們這兩日的功課做得如何。」
兩個孩子立刻有些心虛,只見江載初在裡屋坐下來,笑道:「阿恆,今日你將陸學士氣得不輕?」
阿恆往表兄身後躲了躲,只拿一直眼睛瞄著父親。
江載初倒也沒責怪他們,又略略問了幾句話,對阿莊說:「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愛吃,一會兒你去看看她。」
阿莊還沒說話,阿恆已經擠出來,一臉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親。」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書出來:「你娘親說了,背出來這本《策論》,才能去看她。」
阿恆:「……」
礬山以南是個山谷,谷內是白牆黑瓦的一座別院,看著並不起眼,唯一可取之處大約是三兩枝桃花探出來,帶著幾分溫柔地寫意,令人覺得這主人該是風雅之人。
裡邊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別緻,穿過前廳,已能聽到潺潺流水聲。
後庭的水是從礬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滿青荷,此刻未到盛開季節,之間嫩綠圓葉,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愛。水中央卻是一個琉璃亭,夏日將琉璃窗推開,掛上竹簾,風聲細細,十分涼快。冬日則在中間生起暖爐,烘焙清酒,亦是暢快。
韓維桑如今便住在此處,皇帝第一次帶著她來的時候,見到這水榭,不由笑道:「此處甚佳。」
「你沒來過嗎?」韓維桑也喜歡此處巧思,不由笑道,「怎麼也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
江載初默然不語,只是走過九曲回橋,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前年就造好了,卻是第一次來。」
「為何?你不喜歡嗎?」
江載初輕嘆一聲,望向竹簾之外,「這裡的每一處,皆是按著你喜歡的樣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來又有什麼意思?」
「好吧,以後我便住在這裡。」她去握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每日等你下朝。」
江載初仔細想了想,不由得嚮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掙錢,每日回到家中,見妻子一直等著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羨慕他們,可他們卻也羨慕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享盡齊人之福。」韓維桑微微出神道,「可見人心皆是不滿足的。」
「誰說的?如今我心滿意足得很。」江載初笑著摟過她,「只恨不得阿恆快些成年,將來天下交給他,咱們就住在這裡,老得走不動了,每日盼著他和阿莊能回來看一看。」
韓東瀾騎著快馬一路從花樹下穿過,待到勒定馬匹之時,身上肩上,皆落滿了深淺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韁扔給侍從,整了整衣冠,方才進入院落。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邊,手中拿了一卷書,看得十分認真。
他不由想起幼時姑姑教自己識字,為了一個「鵝」字爭論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時候許多記憶都消失,唯有這件事,記得這樣清楚。
「阿莊來了?」韓維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邊坐下,「擦擦汗。」
「姑父說今日下午還有朝議,晚些過來。」阿莊伸手撿起一塊熱糕放進嘴裡,笑道,「姑姑,阿恆說給他帶一份過去。」
韓維桑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也不說話,等他吃完,方道:「阿莊,今年幾歲?」
「十四。」韓東瀾心中一緊,不由得望向姑姑。
「十四歲……」韓維桑一手托著腮,眼睛輕輕眯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我在十四歲的時候,整日在侯府闖禍,是大哥明裡暗裡幫著我,才沒被阿爹禁足。」
韓東瀾對父親的記憶著實不多,低聲笑道:「所以後來我一直闖禍,是姑姑明裡暗裡幫著我。」
「唔,大約是我帶著你出去闖禍比較多。」韓維桑淡淡道,「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好孩子。」
韓東瀾眼神微微閃爍,低下了頭。
「姑姑在你四歲的時候離開了錦州。後來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裡。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節的煙花……那時你還那樣小,我總是想,若是大哥還在,或是阿爹還在,也不用我這樣辛苦。」韓維桑抬起頭,看著侄兒有些不安的臉,輕聲道,「韓東瀾,你跪下。」
韓東瀾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頭道:「姑姑,是阿莊不孝,讓你這般辛苦。」
「韓東瀾,今日讓你跪在這裡,並不是因為姑姑曾經做過些什麼,吃過什麼苦。而是你身為蜀侯,打算為你的臣民做些什麼?」她的聲音漸轉嚴厲,「如今只是背幾本書,練幾套劍法,你就覺得是讓你在吃苦?!」
韓東瀾聞言抬了抬頭,嘴唇動了動,良久,還是委屈地說:「我不是怕苦才不練劍,不背書……」他的眼中已經有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滾落下來,「我只是怕回到那裡,就又見不到你了……」
韓維桑怔了怔,看著他倔強的小臉,拚命想要忍住眼淚的表情,忽然覺得心酸。
他才十四歲啊……
韓維桑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輕聲道:「年底,你姑父還是會送你回錦州,那裡終究是我們韓家的故土。」
韓東瀾眼神一黯,低聲懇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捨不得。」她終究還是將他拉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目光遙遙望向遠方,聲線模糊而輕柔,「姑姑十六歲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時候,心中又何嘗捨得下你呢?」
韓東瀾身子微微一震,望向韓維桑。
後來發生的事,雖然她從未對自己提起過,可韓東瀾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事聽崔國夫人說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說的。雖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並不能拼湊還原出完整的過往,他這樣聽著,已覺得驚心動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們這樣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將來阿恆,誰都要這樣過來。」韓維桑將侄子摟在身邊,微微笑道,「別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風凜凜的樣子,可他剛剛入伍,去長風城那會兒,卻也是被人欺負,整日想家呢。」
「嗯?」韓東瀾實在難以想像姑父會有那樣的時候。
「阿莊,姑姑這半輩子,該為蜀地做的,自認為都做了,也算是對得起嘉卉郡主這個身份。」她伸手將一絲被風吹落的鬢髮夾在耳後,悵然道,「我只是想,往後的日子,你能不能讓……姑姑覺得驕傲呢?」
韓東瀾只覺得熱血上湧,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聲道:「姑姑,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並未讓他起來,眼神中卻掠過一絲惘然。
「你要離開這裡,離開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準備嗎?」
「……是。」
「若是將來朝廷對蜀地課重稅,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卻是阿恆,你也做好準備了嗎?」
「……姑姑。」韓東瀾惶然抬起頭。
「阿莊,我並不是說真的會有那一日。」韓維桑柔聲道,「可是居高位者,總會免不了地遇到這樣的衝突。若是必得割捨些什麼,你心中準備好了嗎?」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麼做的?」韓東瀾不答反問,仰頭望著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輕聲道:「我做了許多自己都無法原諒的事。」
少年俊秀的臉上,帶了幾分錯綜複雜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諒我了。」她微微笑著,眯起眼睛的時候還是像靈動的少女,帶著幾分狡黠。
「那姑姑你後悔過嗎?」
「我常常在想,若是這一生重新來過,我會不會還是那樣做——」韓維桑漸漸收斂起了笑,「想來想去,只覺得還是會那樣去做的。儘管我知道,那會傷害到許多無辜的人。我也自責,可是,從不曾後悔。」
午後的琉璃亭寂靜無聲,只有春風拂過圓荷,帶起輕輕漣漪波瀾。
少年郎的眼神漸漸變得明銳堅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將他拉起來,輕柔道:「真的懂了的時候,只怕會很傷心。姑姑倒希望你這一生,能平平順順地走下去,永不會懂呢。」
永嘉五年十一月,蜀侯韓東瀾自京城回錦州。
紫宸殿上,十四歲的少年下跪請辭,皇帝沉默良久,卻只照著慣例勉勵一番,便匆匆退了朝。
大司馬景雲、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自到丹鳳門送別,因從小教他謀略,師徒情深,各個囑咐他良久。韓東瀾翻身上馬,少年在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別後,往西門而去。
許是因為天氣不佳,官道上並沒什麼人,遠遠看見一個車隊停在路中央。
侍衛正欲上前將他們趕開,韓東瀾卻伸手止住了他們,獨自一騎往前而去。
「阿莊哥哥,我來給你送行。」阿恆掀開車簾,猶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嗎?」
韓東瀾翻身下馬,伸手摸摸它的腦袋,又望向馬車前站著的男人,便欲下跪。
那人卻只是伸手扶住他,靜靜道:「今日來送你的,是你姑母和姑父,一家人不分君臣。」
「姑父……」韓東瀾眼眶微紅,此去西南,路途遙遙,終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元皓行大人會留在錦州再照看你一年。」江載初拍著他的肩膀,「有什麼不懂的,你盡可以請教他。一年之後,他將軍政大權交還給你。那時,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
「終於等到這一日,你阿爹和爺爺,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韓維桑往前走了兩步,如今阿莊的身高竟比她還高了一些,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時候,已經不必俯身了。
她一邊替他整理,到底還是忍不住,眼淚落下淚,臉上卻是含著笑的:「姑姑心裡呀很高興。」
「你一哭,阿莊心裡更不好過。」江載初輕輕拉開韓維桑,笑著拍拍侄子的肩膀,卻巧妙地將他推至旁邊,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韓東瀾,你姑母這一生,吃了許多苦。可她能堅持走下來,多半都是為了你和故土。如今,我將她最珍視的東西交給你,你莫要令她失望。」
少年用力點頭,滿是塵土的官道上,他直直跪下,又重重磕了三個頭。年輕的蜀侯翻身上馬,再沒回頭,背影決絕。
韓維桑看著侄兒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阿恆。小傢夥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江載初俯下身,將他抱了起來,不答反問:「江見恆,若是有一日,爹娘也將你送去了遠方,再不能回來呢?」
孩子皺了皺眉,聲音依然稚氣,卻也十分鄭重:「那我也不會哭,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讓你們放心。」
江載初與韓維桑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詫異,卻也明白,這孩子已經答得夠好了。
因為遲早有一日,他也會走這條路,孤單而誘惑,危險卻榮耀。
不能回頭,只能奮進。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