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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晴 -【到處是秘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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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1:51
標題:
于晴 -【到處是秘密】《全文完》
到處是秘密
作者:於晴
哇,師父的裸身……她頭暈了……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她會先吐血而亡……
絕對不能告訴師父,不然她會死的很慘!
——這就是她十五歲的小秘密。
師父有個秘密跟她分享,讓她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尋不到他……
——這究是她從此不聽秘密的原因。
傳說中,江湖上聞人莊舅侄大鬥法,
斯文老舅爺藍天公子處心積慮要除掉身為莊主的侄子……
在遇見她之後,藍天公子也有個秘密……
——一輩子也不會告訴她的秘密。
原來,江湖上到處是秘密……
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終於找到了一輩子的伴侶……
那她內心真正的秘密……到底該不該說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2:16
楔子
“師父,為什麼我叫李聚笑呢?”
“你姓李,是因為我在李子樹下撿到你的。”
“哇!還好師父你不是在茅廁裏撿到我的,不然笑兒不就姓茅了?如果在麥田裏撿到我,那我可得叫賣笑賣笑,好險好險……師父,你的青筋有點浮現了耶。”
他暗深吸口氣,道:
“你叫聚笑,是因為……”
“因為笑兒成天笑口常開?”她很哀怨地指著天生的笑窩。這笑窩,害她不淺,每回認錯時都像在耍賴的笑,害她被師父再罰第二輪。
“不,一個人的名聲多少會帶有長輩的期許,我為你取名聚笑,並非逼你人如其名,而是希望你有幸福的未來。”什麼是她未來的幸福,他無法預測,只知當一個人時常展顏歡笑時,必是得到她想要的生活與幸福了。
“真是……用心良苦啊。師父,我寧願你不要這麼用心良苦,讓我也很苦,我罰抄名字時,那個聚……真的不好寫哪。”
“……”
“師父,可不可以少抄兩張?”
“……”
“那笑兒改名叫李二?”
“……”
“師父,你的臉色很臭,是不是要上茅廁了?不要忍啊,忍太多次會成仙的,笑兒監視你……不,是陪你去用力!”
“你坐下!沒有抄完不准吃飯。”
“哇,這麼慘絕人寰?”
“你放心。你不准吃,我也不會動筷。”
“師父,其實你已經偷偷成仙了吧?不用吃五穀雜糧也不會活活餓死。你存心要整笑兒,對不對?”她咕噥,見他的臉色硬得像石頭,極度哀怨的重複抄寫。“上輩子你跟笑兒一定有仇……等下輩于換笑兒撿到你,然後取一個讓你寫也寫不完的臭名字,歸……哇,這個好,寫到頭昏腦脹,有家歸不得,歸去來兮……”她喃喃胡亂謅著。
他聞言,看著她孩子氣十足的表情一會兒,便默默垂下那雙向來漠然的眼,注視著自己的掌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3:55
第1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問……”
似是吟唱,又像低誦,從遙遠的地方伴隨夜風四散,隨即——
“咦?這兒怎麼躺著個人?老伯,半夜看星星你不冷嗎?”
老人聞言又驚又喜,吃力地張開無法凝聚焦距的瞳孔。
“閣下……閣下是……”他氣若遊絲,只能隱約瞧見來人模糊的五官、飛揚的長髮,飄逸的纖纖白袍以及一把扛在肩上的長劍……真是瀟灑的少俠啊。
“我?我姓李。”
“李……”努力搜尋腦中的李姓,江湖上並沒有姓李的名人之後啊。也罷,他既身著白袍,必屬正道中人,將身後事托負給他,應該可以瞑目了。
“小兄弟……在下乃‘聞人莊’的總管……今遭不測,只能托你將權杖送回聞人莊了……權杖在我腰間……你一定要記得這權杖不能隨便給女子……”
“我是小兄弟嗎?”那聲音低啞而感到有趣:“老伯,你放心的走吧,權杖我拿了,若遇見閒人……嗯,還是聞人莊的人,我一定會交給他的。”
“多謝……小兄弟……你在笑?”五官模糊不清,卻隱約可見他唇邊漾笑。
“是啊,我是在笑。人生在世,逃不過一句‘生死有命’,即便它日我魂歸西天,我必也歡喜得很。老伯,你安心的走吧。”清朗的聲音果真在笑。
雖然,他瞧不清這少年的長相,但他的笑聲總令他想起聞人老莊主年輕時的豪邁與瀟灑……再加一點點搞不清楚狀況的瘋癲。
是啊,如今隨風飛揚的長髮、帶笑的唇角,一身俊俏的白衣,不就是當日聞人老莊主出外發瘋時的模樣嗎?
是老莊主有靈,知他臨死前尚有一個心願要完成,便暗引這小兄弟過來吧?
“小兄弟……”
“嗄?你還沒死嗎?我正在幫你挖墳,你可以安眠了。”
“……”根本是老莊主還陽了吧?
“老伯,你姓什麼?”
“在下乃聞人莊閔總管……小兄弟,在下還有一事相求於你……”
“請說。”長劍出鞘,無比瀟灑地在搬來的木板上刻字。
“小兄弟附耳過來……在下有個深藏多年的秘密,求你代為轉達給聞人莊莊主……”
“秘密?”
“是啊,世上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兩片唇抖啊抖的,抖到話不成串。快快,再不快靠過來,他的最後一口氣就要咽了。
“老伯,人要死了,就不用再說什麼秘密了。”那聲音依舊帶笑:“秘密留在世間,只會害人。”
“不不,你要能將這個秘密轉述給莊主,他必會重賞於你……”
“我不聽秘密的。”那聲音毫不遲疑打斷他。“半個時辰後,我再回來為你造墳吧。”
“……就當一個垂死之人求你?”
“不要。”很乾脆的拒絕,隨即腳步聲很決絕地離去。
遠方,宛如吟唱般的低喃,再度緩慢而詭異地響起——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一個月後——
最近江湖很活躍。
起因在於某個農戶路經山腳下,瞧見一座很粗糙的墓碑,上頭寫著:閒人莊閔總管之墓。
本來,就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墓,又不是沒見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盛世與亂世的差別,在於後者死了連埋都來不及,有人立碑表示有親人在,只是……不知道那個閒人莊裏是不是真的到處是閒人,不必為生活煩憂為生計苦?
就這麼茶餘飯後的一句話,農戶很順口地告訴剛回老家的弟弟。巧合的是,這個弟弟在城裏酒樓做事,酒樓裏龍蛇混雜,江湖中人來來去去不在少數,所聊起的話題可以是大江南北,也可以是各門各派的閒話。
閒人莊、閒人莊,再加上個很耳熟的閔總管,農戶的弟弟念了一晚上,直到東方天白,半夢半醒間看見有個老頭兒搬了一個很長的木頭,從“閑”字穿了過去,正好變成一個“聞”字。
“聞人莊!江湖第一莊!閔總管!”他驚醒,將一切串起。
聞人莊的確有個閔總管啊!
天一亮,他立刻租了牛車,趕往聞人莊報訊。
雖然他只是個江湖局外人,但聞人莊的事蹟他可不陌生。
例如,聞人莊是江湖中最具正義的象徵;例如,聞人莊歷經三代盛名百年不墜,這一代的莊主叫聞人不迫,功夫深不可測,是正道中眾所仰望的表率,即使江湖空懸盟主之位數年,人人心中也當他是公認的仲裁者,同樣擁有百年聲望的華師傅,已經開始撰寫聞人不迫的歷年事蹟,準備將其記入《武林錄》中,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只是……
根據傳說中的再傳說,聞人不迫功夫雖高,對江湖人有著豪邁的氣魄與果決的手段,但對內……則充滿了心結與詭譎的心態。
聞人不迫有個親舅,綽號藍天公子,兩人年歲相差不超過五指,但其舅自幼身纏苦疾,無法習武,不能繼承聞人莊莊主之位,只能眼睜睜看著嘴邊的肥肉被親甥奪走。
舅甥倆明爭暗鬥,舅舅處心積慮想拉下聞人不迫,聞人不迫卻早一步封死其舅,將他軟禁在莊內深處,不允見外人、不允管莊內事、不允吃肉……太多太多的不允了。
人人都在說,聞人不迫的舅舅這一輩子都難以翻身了。
農戶的弟弟在酒樓裏聽太多太多了,多到連聞人莊的丫鬟叫什麼都一清二楚,當他蒙聞人不迫親自召見時,他的雙腿不爭氣地發著抖,如同他抖落的句子——他敢發誓,任何人落在聞人不迫手裏,必是屍骨無存,嗯,好比那個被囚禁在莊內深處的可憐舅舅。
接下來發生的事,雖然與他再無關係了,但還是陸續由江湖人的嘴裏得知——
聞人不迫去了山腳下,目睹了那個將聞人莊寫成閒人莊的墓碑——而且字又碎又醜。然後聞人莊放出了消息。
閔總管遭人所殺,兇手乃用劍高手,識字能力不高,字跡如幼兒,若然有正道人士尋獲兇手,聞人莊必奉為上賓並感其恩情;同時,聞人莊正積極尋找閔總管失去的權杖。
出入聞人莊,除非在江湖上深具名望或聞人不迫親邀外,其餘人士進入皆須特殊權杖,這也是聞人莊在一般江湖人眼裏成謎的原因之一。但,縱然如此,失去一個權杖,值得聞人不迫窮盡心力去尋找嗎?
那,就是權杖上有鬼了?
這一個月來,江湖很活躍——至少,暗地裏很活躍。
會點功夫的江湖人,不論新舊,表面無事,暗地悄悄追蹤權杖的下落;不會功夫而聽過些江湖事的富戶,則跟販賣贓貨的黑商有密切的聯繫——
一時間,半夜房檐上有人飛來飛去,白天見到有人重傷垂倒在地上,假權杖喊價到十兩黃金等不可思議現象層出不窮。
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再一個月後——
不知始於何處的搖風,吹得十分張狂,讓看似萬里無雲的藍天顯得有些涼氣。
綠茸茸的野草在浮動,落葉紛飛,紛紛覆於樹下泛著白點的草皮;盤根錯節的樹根旁有抹疑似劍穗的黃白條物斜倒在上頭,仿佛一把長劍藏身其間。
兩具胴體很激烈、很用力、很不顧一切,很忘我的交纏在天地之間、滾在野地之上,褪去的衣衫被突如其來的強風吹上空中。
從天空往下俯望,透過奔騰的飛紗,兩具打結的身軀若隱若現的,充滿美麗的曲線與自然健康的顏色——
“師兄,你真要待我一生一世的好?”細碎的嬌喘求著最真摯的承諾。嗯,有毛毛蟲,破壞氣氛,拍掉。
“那是自然,你甘願為我退出師門,與我私奔,已經毫無退路了。我以楚姓發誓,會愛師妹譚小期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即使要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絕不放掉你的手——”好粗的蛾眉啊,還會扭動,差點讓他滿腔的愛意徹底毀滅,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長毛的蟲子。
他毫不猶豫撥開它,再續情在這天地之間——
蟲子真的有點多,但無損彼此的真情相愛,兩具身軀不離不棄地滾來滾去,一路滾到樹下的草皮上,好像輾過凹凸不平的物體,但不打算去確認。
“師兄!”
“師妹!”
短暫相離的唇舌在空中再度相會的?那,眼角好像瞄到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此刻出現的東西——
兩人的眼珠一致往左、右移去,一張蒼白的臉皮正卡在兩人中間的草皮上。
“不好意思啊,我本來沒要打擾你們的。”那張夾在兩人中間的臉慢吞吞地開口了。
打結的身軀立刻分開!
“你……你是誰?為什麼隱身於此?莫非,你是來追殺咱們的?”他直覺要摸刀,卻摸到光溜溜的身軀。
“我叫李聚笑。”她猛然坐起,忙著拍掉全身上下厚重的落葉。她笑:“天氣熱,我在睡覺,睡到一半就聽見奇怪的聲音……呃,不好意思,師妹姑娘,你壓到我的腿了。”非禮勿視她還懂得,師父教過的嘛。不能看、不要看,她也不想看啊,嗚,她的眼睛受到傷害了。
“哼,你分明說假話!今天天氣涼爽,哪兒來的毒日頭?說!你到底何時藏身於此的?”
“師兄,衣服啊……”那衣衫飛得好遠,要怎麼撿?
李聚笑搔搔頭,看著這東遮西遮實在遮不了什麼的少女,笑道:“你不介意的話,我去撿好了。”低頭偷瞄自己很平面的前胸,嗯,果然相差甚大啊。
“你想逃……”話末完,遠方馬蹄聲響起,不在少數。私奔的兩人臉色遽白,不及裸奔拾衣,只能忙不迭躲進李聚笑的背後。
哇,這樣也能擠?她有這麼胖嗎?李聚笑暗想,同時瞧見數匹駿馬賓士而來,馬上騎士個個佩帶兵器,馬匹之首表情驚慌,像在逃難——
“留下權杖!”有人叫道。
“這權杖是我高價買下,應由我送進聞人莊去!”
“憑你也配走進聞人莊門一步嗎?”
“是聞人莊的權杖!”躲在身後的楚姓師兄雙目閃著異采,瞧了生死相許的女子一眼,突然飛身而起。
“等等,師兄!”
“哇,嚇死人了!”李聚笑連忙閉眸,怕瞧見不該瞧的東西。眾目睽睽之下,還能裸著身搶權杖,真的太太太有勇氣了。
她沒有瞧見吧?她真的真的沒有瞧見啊!嗚嗚,這一輩子她只瞧過她師父美麗的裸背,再也不要亂瞄其他人的了。
“師兄!”
“人已經走了……耶,你也要去追嗎?不好吧?我承認你的身子很美,可是……嗯,至少我不曾當著師父面前大搖大擺過啦……耶耶,不要哭嘛,我去幫你撿衣物吧。”起身的同時,發現頰面上的汗滾了下來。抬眼看看無雲的藍天,真的好熱哪。
她拾起衣物慢吞吞走回來,腦中想著“聞人莊”、“聞人莊”,真的好生耳熟啊……突地雙眸一亮,擊掌笑道:
“難怪耳熟,原來他叫錯,應該是閒人莊才是。”
“姑娘何以認為是閒人莊?”
就在方才她酣睡的大樹後,轉出一名黑衣男子,腰間系著沒有劍鞘的追魂劍。
“哇,你偷窺?”李聚笑脫口的同時,那裸身的小師妹驚慌失措地躲進她的背後。
“誰偷窺?”歐陽罪惱怒:“我與我家舅爺只是路經此地,在此歇息片刻,哪料得這對男女突然來到,二話不說就寬衣解帶的——”
還不止一人啊。李聚笑偷瞄一眼樹後,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藍色的袍尾,隱約知道有個男人站在那兒而已。
“姑娘何以認為是閒人莊,而非聞人莊?”歐陽罪再一次問道,淩厲的目光鎖住李聚笑,完全無視於她身後有個秀色可餐的姑娘。
“那個……你要不要轉過身去?瞧,你的同伴,就懂得什麼叫非禮勿視。”
“有膽子在光天化日下男歡女愛,就要有承受後果的決心。不離不棄?好個不離不棄,在男人心裏,從來沒有這四個字,是她自己蠢,自以為能代替男人心中最想要的欲望。哼,上窮碧落下黃泉?那是女人才會幹的蠢事。”
李聚笑自動跳過他的最後一句話,很討教地問:
“男人心目中最想要的欲望……真麻煩啊,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請問,是什麼呢?”
“自然是……我跟你扯這些廢話做什麼?說,你是打哪兒認為聞人莊就是閒人莊?”
“閒人莊、聞人莊,你把我搞糊塗了。啊,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聽見閒人莊時,還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閒人莊呢?像我,下了山,覺得好怪,人人都跟我一般,穿著白衣佩著劍,怎麼他們有銀子進客棧吃飯喝茶睡覺,就我摸來摸去,只有幾文錢?瞧,我身上僅剩三錢,只夠買碗粥,接下來又得去餐風露宿了。”
唯有女人才能言不及義地說出令人頭昏腦脹的廢話!歐陽罪往樹下一看,瞧見黃白相間的劍穗,他追魂劍一出,勾起藏在落葉下的長劍扔向她。
殺閔總管的兇手,是個用劍高手。
“只要是江湖人,都知江湖只有個聞人莊,唯一錯把聞人莊當閒人莊的江湖人,就是兇手。”他緩緩道。
“啊?”
歐陽罪不再說話,一出手就是狠招,她只能狼狽的擋擋擋——
“等等,我後頭還有人哪……”後頭的少女像背後鬼一樣,死也不離開,怕壞了名節。嗚,這少女丟的是名節,她丟的是性命啊。
她的劍很想出鞘,但根本毫無機會,退一步,踩到身後的連體嬰:前進一步,劍鋒差點抹了她的脖子。
說是相鬥,不如說她一直閃閃閃,閃到歐陽罪大怒?道:
“你以為不出招,就能否認你是用劍高手嗎?”
哪有啊……李聚笑內心哀叫,想要抗議,但嘴一張,劍尖直逼她的門面。她差點咬了舌頭,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要去跟閻王老爺打聲招呼了……
跟閻王老爺打招呼嗎?好像也不錯啊。這個念頭短暫閃過她心裏,還來不及沉澱恍神,忽聞他怒叫:“你竟笑得如此得意!”
她張大眼,指著自己不笑也像笑的笑窩,真是無語問蒼天了。眼角突地瞄到樹後那不動如山的藍袍男子,她心生一計——
“低頭!”她警告身後少女的同時,整個身子猛然彎下,虛晃一招,隨即反身一撲,撲向樹後的藍袍男子。
原本,她預估撲住他的纖腰,沒料得身後的連體嬰使出無敵神力,拉住她的背衣,硬生生逼她翻身朝上,她根本連他的腰都碰不到,“咚”地一聲,就撲倒在他的腳邊,身下壓著寧當肉墊也要名節的連體嬰。
“好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想先擒王?可惜你火候未足,找死!”歐陽罪哼笑。
追魂名劍破空而來,她直覺以劍來擋,他趁機運氣過劍,震斷她的劍身。
“噗”地一聲,她噴口血花在他臉上,以及身邊那藍色的袍角。
歐陽罪瞪著她,鮮血從他削瘦有形的頰面滑落。
“好差勁的功力……”怎能殺了閔總管?“你師承何處?”
“不知道。”她喘道,五臟六腑像被移位,好痛。
“你師父是何稱謂?”
“師父就叫師父……”
“不想說?是怕你師父蒙羞,還是你羞於啟齒?”
她張口欲言,忽見身邊藍袍男子提腳欲走,她連忙抱住他的大腿,道:
“你可不能走啊!”擋箭牌走了,她也真的玩完了。
“姑娘請放手。”
那聲音冷淡漠然又平靜,像天生帶著一股不問世事的冷調子。
?那之間,她渾身微顫,如遭電擊。
“還不快放了咱們家的舅爺?”
歐陽罪的聲音遠遠傳來,她聽見了卻無法理解他的話。蒼白沒有血色的小臉停頓了很久,才緩緩仰起視線,對上那雙狹長的鳳眸。
“姑娘,請你放手。”那鳳眼的主人說道。
鳳眼薄唇,膚白而俊美,平滑的臉龐上找不到一絲的皺紋,她呆呆地瞪視著,忽然間,她棄斷劍欲抓他的右手。
清冷的鳳眼閃過一絲不悅,拂袖避開她的擒拿。
心口一激動,又痛又喜,發甜的喉口忍不住再度噴血,飛濺了他的衣袍。
歐陽罪見狀,拎起她的衣領,怒叫:“你搞什麼……”
“我叫李聚笑。”她啞聲道。
“李聚笑,江湖上根本沒聽過,你……”
歐陽罪正要細問,她又插嘴:
“我姓李,師父取名聚笑。你……如何稱呼?”
彎眸不離鳳眼,歐陽罪才知她從頭到尾根本不是問他。
也對,舅爺的相貌的確很容易讓女人春心大發。
鳳眼的主人漠然地注視她一會兒,才道:
“在下聞人劍命。”
她聞言,愣了下,噴笑出來,連帶著咳了好幾聲。
“原來……是賤命公子啊,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既然知道他是聞人莊的舅爺,你還不放手?若是敢傷他,你死上十條命都不夠!”
舅爺?聞人劍命……原來,他就是聞人莊的藍天公子,雜亂無章的回憶裏跳出一個疑似是夢境的過去。她脫口失笑:
“原來如此。”
“什麼?”
“好像有個老伯在臨死前,將一個黑色的牌子托我轉送閒人莊,原來是事實啊,我還當是哪夜的夢呢。”
歐陽罪大喜:“權杖在哪兒?”
“忘了。”
他一怒,正要開罵,不料她笑:
“對了,我想起來了。”她著迷地看著聞人劍命,後者連動都沒有動,顯然已當她是隱形。
“說,權杖在哪兒?”
“忘了。”
“你不是說你想起來了嗎?”他氣道。
“我想起來的是另一件事嘛。”
“混蛋傢伙!休想在我面前要花槍!”
“嗯,好像是個秘密……”她有點心不在焉,貪婪無比地將聞人劍命沒有表情的俊臉盡收在眼底。
“秘密?”歐陽罪雙陣一沉,眼底深處閃過微不可見的火花。
“那老伯托我轉述個秘密給閒人——嗯,或聞人莊莊主。”
“什麼秘密?”
“沒聽。”
“什麼?”
“我沒聽,他就斷氣了。”李聚笑笑道,終於將視線拉回,然後對著歐陽罪很煩惱地笑道:“不好意思哪,你臉上的血滴到我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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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4:31
第2章
樹下,一名年輕的男子徐步走出。他一襲藍袍飄揚,襯著身後的藍天,仿佛與其同化了。
他的眉目帶俊……嗯,有點淡漠無情,額面光滑,只是有小小的青筋在暴跳,身子頎長而狀似斯文,較之楚姓師兄的粗獷,這男子是有點欺騙世人的書卷味啊。嗚,她果然還是不小心看見了陌生人的肉體,才會得到被打成重傷的報應。
“歐陽下手自有分寸,姑娘,你並沒有受到重傷。”
可是,她還是不小心多看兩眼,一定會有報應的吧?
“……不過是一副皮囊,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你不算故意,不必掛在心上。”那清冷的聲音不似安慰,反像敷衍。
可是,她還是偷偷不小心想像一下不該想的東西……
“……”沈默了一會兒,那清冷男聲才勉為其難地說:“你可以選擇不說。”
那姓楚的師兄,赤身裸體的,跟我師父光著身,兩人並排在一塊……
這一次沈默更久,然後,那男聲很無情地說:“歐陽,你拉住她的腰,將她用力拖開,傷了無妨,再請大夫來看,我不願再留下。”
“等等,我沒事,我很好,我清醒了!”李聚笑中氣十足叫道,立刻掀被坐起。
聞人劍命坐在床緣,平靜地注視她。
“醒了正好,請鬆手。”
她低頭一看,看見自己正緊緊握住他溫熱的大掌。難怪啊……剛才好像不小心夢見青筋暴跳的師父了!
“姑娘家真不知羞。”歐陽罪在一旁冷語嘲諷:“你昏死過去也不放手,從大腿抱到了腰,名副其實的投懷送抱!若不是咱們使力掰開,只怕現在你還纏在舅爺身上。”女人的蠻勁他算是見識到了。
李聚笑瞄他一眼,奇怪地問:“你是誰?”
“你——”歐陽罪怒目而視。
“他叫歐陽罪,聞人莊大小事都由他管。姑娘,你有事儘管告訴他。”聞人劍命道,暗示要抽手,她抓得更緊。他一向不喜與人近身,尤其肢體相碰,她的手心都是汗,讓他眉頭微微打起折來。“姑娘,你可以放手了。”
“如果我放手,你會如何?”
“你與我並無任何關係,我自然是離開。”
“並無任何關係啊……”?那間,喉口又一陣甜意,她硬生生壓下,展顏要賴:“那我可不要放開你了。”
聞人劍命眯起鳳眼,內心微惱她的無賴,俊臉卻不動聲色,正要暗自強行擺脫她的糾纏,歐陽罪已先看不過去,將包袱用力擲向她的小臉。
她哀叫一聲,聞人劍命趁機起身退開,眼角一瞥,瞥見她蒼白小臉?那露出驚惶,一發現他並沒撇身就走,她又展顏歡笑。
他微眯了眼,內心起了淡淡的疑惑。
“咦,這不是我的包袱嗎?”她拉回視線,訝笑:“你要看我的衣物?”
“誰要看你的衣物?”歐陽罪怒道:“我要你親自打開包袱,瞧瞧裏頭有沒有權杖?”
“喔……敢問我睡了多久?”
“你‘昏迷’半天多了!這裏是聞人莊。”能把她一路從荒郊野外押回莊內,他功不可沒。
“都睡了這麼久啊……這包袱是你一塊帶回來的吧?”
“連斷劍一起。”
“……劍斷了你撿回來做什麼?”難道要她拿著兩截斷劍當子母劍到處招搖?
“那是你師承之劍,不一併拾回,它日你跟我討,我給不起!”
“那是撿來的。”
“……撿來的?”
她眉開眼笑,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見地上有一把劍,然後我摸摸身上,才想起我是練劍不練拳,怎能沒有防身的兵器,於是就把它佩在身上了。”
“……”歐陽罪短暫的無言,隨即打起精神,見她的視線仍依依不捨地在聞人舅爺身上打轉,他往前一跨,徹底擋住聞人劍命那張易惹是非的桃花貌。眯眼怒道:“打開包袱!”
“你自己不會打開嗎?我都睡了半天多,要偷偷打開我也不會發現啊。”她咕噥,慢吞吞地拉開老舊的包袱巾。
“聞人莊人人正大光明,豈會做出下三流的事?”歐陽罪冷冷往包袱巾裏的東西一瞧——
兩件替換的白色舊衣、一個看起來很老舊的簿子。
“簿子裏是什麼?”
“是我大師父的遺言,你要看嗎?”這一次她很乾脆的打開,上頭寫著龍飛鳳舞的草書“親親吾徒”四個大宇,接著一片空白。
即使之前對她師父的遺言完全沒有興趣,但一見這字跡,就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脫口問:“遺言在哪兒?”
“就這四個宇。我大師父大概有預知能力,壽終正寢前突然想要寫遺言給我,他說他有滿腹的親熱話要寫,所以我就替他找來簿子讓他寫個過癮,哪知他死前交給我,才這四個字,說是人要死了,還留什麼遺言?他將要說的、將要我做的,都已經在他活著的時候教過我了,何必再留?”
歐陽罪先是疑惑,後來瞧見聞人劍命唇邊有著極淡的笑意,才恍悟這瘋丫頭說的是“身教”。
“你師父真是高人。”清冷的語調稍嫌和緩些,仍保持距離。
“高人嗎……”她頗具玩味道:“他老人家在九泉到處跑時,一定很高興你這麼說,賤命公子。”
“劍命。在下聞人劍命。”他的語氣又冷了起來。
李聚笑暗暗扮了個鬼臉,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這人啊,讓她毛骨悚然,連她一點鬼心思,也能摸個透徹。
歐陽罪壓根不知這兩人在要什麼花槍,瞄到她包袱中的白衣裏露出牌子的一角,他脫口:
“果然在這!”探手去拿。
“哇,小、心,我的肚兜……”
“歐陽!”
拿起權杖的同時,勾起了一件很軟的白色肚兜。?那問,歐陽的臉綠了,內心產生極大的悲哀——對於他的未來以及權杖的被糟踏。
腦中紛紛亂亂,一時間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已見聞人莊最具隱士氣息的舅爺翻袖抓起肚兜扔回她面前,速度之快讓他錯愕萬分,簡直要誤以為聞人劍命身懷絕技。
“我……”不想負責啊。歐陽罪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肚兜這麼小,可以想見她很平……第一次,恨極自己的莽撞。
“這肚兜是師父縫的,你可別破壞啊。”她笑。
“原來尊師是女的……”歐陽罪打蛇隨棍上,轉移話題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是男的。”
“男……”歐陽罪一時啞口,瞄到聞人劍命八風吹不動,一點也不被她的瘋言瘋語給影響,相較之下,他的功力的確太淺了——
他覷到瘋丫頭與聞人劍命在對視……他向來很懂得察言觀色,這瘋丫頭打一張開眼,不,是從抱住聞人劍命大腿的那一刻起,心魂就被聞人劍命所迷勾了。聞人劍命當然瞧不上這種小丫頭,或者他可以……心中有了計較,他向聞人劍命拱拳道:
“舅爺,屬下再去找莊主,屆時必叫這丫頭說出閔總管的秘密來。”語畢,定出房,回頭再看他倆一眼,唇邊綻出陰險的笑來。
“我就說我沒聽……”
“李姑娘。”
“李姑娘啊……你是在叫我嗎?”
“如果沒有弄清楚真相,聞人莊不會輕易讓你走的。”聞人劍命提醒道。
“……”如果她說,她也不想離開,不知道會不會被視作瘋子?
“在下告辭了。”
“等等、等等,賤命公子……”在他冷眼瞪視之下,她陪笑改口:“聞人公子,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細長的鳳眸看著她的笑眼、笑眉、笑鼻、笑嘴,整張過於蒼白無力的臉蛋都是笑盈盈的。他平靜答道:
“人如其名,李聚笑。”語畢,毫不遲疑離開,臨走之前關上門。
“……人如其名嗎?”唇邊仍噙笑,笑得有些遲鈍,然後慢吞吞地打開右拳。
混亂的回憶在腦中交錯,疑惑、茫然的光芒流竄在她的笑瞳裏。
“怎麼可能……”頭有點痛。自從下山後,記憶模模糊糊的,可是,她很清楚曾發生了什麼,只是不願承認、只是細節不敢去回憶,一直到——
內心一激動,“噗”地一聲,血泉從嘴裏噴出。
“哇,不是說我沒受重傷嗎?還是,他在騙我?”她慘叫。
身子軟綿綿的,無力地仰倒在床楊上,軟軟的素色肚兜微揚,輕飄飄覆向她的面。
“難道你不知道……秘密……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近乎囈語地,帶著輕笑。
時間彷如靜止了,床上的人兒連動也不動。不知隔了多久,緩慢而輕細的低誦從肚兜下飄出: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江湖聞人莊……哈哈哈……”輕輕細笑著,笑聲帶著些微的悲涼與空洞。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他身在聞人莊,哪兒來的魂魄入夢,哈。
如絲的血線從唇畔滾落,逐漸滲進覆面的肚兜。右手無力地攤開著,遠遠看去,掌心有個很模糊很模糊的月形印記。
還有,亂七八糟的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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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張開眼——
“哇,眼前一片清明,我終於到了西方極樂世界嗎……原來是肚兜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瞎了眼。”連忙扯下蓋面的白色肚兜,瞧見室內已進夜色。“天黑了啊……怎麼沒人叫我吃飯?真狠,咳咳。”
有點狼狽地翻滾下床,覺得精神好過炙熱的白天。
連油燈也不點的,摸黑換了衣袍。走出門外,瞧見一雙很純真的大眼望著自己。
“黑鬼!”她俐落地跳回門內,立刻合上門。
門外沈默好一會兒,著急委屈的聲音才響起:
“姐姐,我不是鬼,你開門啊。”
“那麼黑,怎麼不是鬼……”
“……姐姐!”那聲音十分開朗,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她無心的傷害,笑道:“我不是中原人士,膚色本就偏黑,不像你白裏透紅,人見人愛,可愛風趣又漂亮。”
“原來是人啊……”
“我當然是人。你開門啊。”
“你催促我開門,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師父在我床邊說的故事。”
“故事?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莫名其妙。
“我師父說,有個妖怪老躲在屋外,騙人打開門,開門的都是笨蛋,最後都被妖怪吃了呢。”她還記得那時她十歲,師父受不了她活潑好動的性子,試圖以謊言當故事來誆騙她幼小的心靈。
門外隱約傳來尖銳的吸氣聲,然後,他笑道:
“……我是人,姐姐。”
“嗯,我想也是。”她開門。雖然月亮被烏雲覆蓋,仍能瞧見這少年發亮的白齒。
“姐姐。”那少年笑得好純真:“我姓李,叫易歡,我叔叔是江湖德高望重的前輩,這回他特地帶我來聞人莊見識。我聽聞人莊的下人說,你也姓李,好巧,原來五百年前是同一家啊。”
她也滿瞼堆笑:“李姓是我師父取的,五百年前我可能不姓李。”
“……”李易歡還是笑顏滿面,看起來很像心無城府的少年孩子。“那無所謂。我一見到姐姐,就覺得很親近呢。”
她訝異,笑:“莫非咱們是失散多年的姊弟?”
李易歡的嘴角立刻抽搐一下,隨即恢復燦爛的笑顏。速度之快,以他的膚色再加上純黑的夜色,沒有相當眼力的人是完全看不出動靜來的。
“那是絕不可能的。”他斬釘截鐵地笑道,就差沒一個宇一個字用力的聲明。“你我膚色不同,相貌相異,絕對不可能是姊弟。”
“是這樣嗎?”
“是的。”
“那你不是來認親,三更半夜裝鬼來嚇我做什麼?”
“我只是好奇嘛。我聽我叔伯說,最近聞人莊閔總管之死,鬧得江湖沸沸揚揚的,今天歐陽罪逮到個姑娘,說是曾為閔總管‘送終’過。我一時好奇,就來瞧瞧嘛。”他笑道,笑得天真無邪。
她聞言,也笑,笑得很率性。
笑了一陣再一陣,李易歡懷疑自己不先住口,再過一會兒整座莊園都會知道這裏有兩個瘋子。
“姐姐!”他叫道,逼她停止了沙啞的笑聲。
她的笑聲很不甘情願地停了,但笑顏依舊,好像天生就是這種笑臉,不知哀愁如何寫。
“姐姐,你是如何發現閔總管的?”迂回問法她裝傻,那就單刀直入。
“喔,我走著走著,就瞧見他了。”
“你運氣真好。”
她點頭,笑盈盈道:
“我運氣是很好,好到就算是下輩子所有的運氣都挪用過來,我也不會意外。”
哼,他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她這種人了!他張大天真的眸子,悄悄轉入重點,問:
“那秘密到底是……”
“我沒聽啊。”
“姐姐!”他撒嬌:“我只是好奇啊,又不會胡亂傳話,你滿足一個少年的好奇心又不會少一塊肉。”
“哇,你撒嬌撒得好噁心啊,拜託你不要把頭靠在我的前面,我會受不了的。”
深深吸口氣,然後緩緩吐出,小心地不讓她發現。然後,他用力拉動他臉部的肌肉,笑:
“……我沒有靠著你。”
“喔,我以前跟師父耍賴皮時,都拿頭去撞他的胸口。他一拍我的後頸,我就被迫躺在他的大腿上了。”
“……那叫做昏迷。”到底是什麼師父養出這種徒弟的?他的臉皮不受控制的抽搐,第一次感受到無法溝通的無力感。
李聚笑微笑道:
“是嗎?拜我師父之賜,現在我要被打昏,可不容易了呢。”
不管她是在暗示他不要動粗還是在閒扯淡,他終於明白從她的嘴裏是套不出什麼秘密來,他也沒有耐性再去磨她。
烏雲漸散,他的手膚下層彷佛有活物到處蠕動。一條活生生的蟲子從他的食指與中指的交接處鑽出。蟲身極黑,近頭處有金色的一點,鑽出之後,他的皮膚像是不曾受過任何破裂之傷,平滑而正常。
蟲子沿著衣褲,往下蠕動。
“姐姐,秘密,我可以保密。”不知道是不是冷風的影響,他的聲音不再那麼天真,反而有些冰冷。
李聚笑愣了會兒,才憶起他在說什麼。她淺笑:“秘密,說出去就不是秘密了。”
“你真的不說?”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聽見啊。”
“閔總管乃聞人莊的總管,地位僅低於聞人不迫。據說他是回家鄉探親,逾期未回,於是副總管歐陽罪回他家鄉尋人,卻發現從頭到尾他的家鄉不在那裏。聞人不迫必定交給他什麼任務去執行,而顯然中途失敗了。秘密,必定事關聞人莊,你說了,與你無害;不說,你絕逃不了聞人莊的手掌心。甚至,有許多想知道聞人莊秘密的人,都會糾纏著你。”
“……唔,哇,地上有蟲!”眼明腳快,一腳踏死那條大蟲。
李易歡眯眼,瞳仁中帶有真正的笑意。
“奇怪,蟲呢……”沒有蟲屍,明明她腳底是踩到軟趴趴的無骨活體啊。
“李聚笑,你看著我的眼睛……”
她抬首,瞧見他黑黝秀氣的臉龐逼近。“你眼睛有點老兒,難怪,笑起來始終有點假。”跟她比,是有點遜色了。
“……到底是什麼秘密?你坦白說。”如魅似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半眯起眼,白皙無瑕的臉蛋也跟著接近他的臉。
大眼瞪小眼,鼻息交錯,彼此近到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已十六了,並不是毫無經驗的小少年,早過了會臉紅心跳的時候,聞到她身上的氣味,並不會讓他有任何的感覺,只是……其中夾帶著極淡的熟悉藥味,讓他起了懷疑。
“秘密是……我的?還是閔總管的?”她輕聲問。
他回神,訝異她也有秘密的同時,耳力極佳地聽見歐陽罪的腳步聲,他有些惱怒,但很快放下心來。
這瘋丫頭已經被他控制,改日再問也不遲。他眼珠一轉,內心已有計較,道:
“聞人莊裏,依你三腳貓的功夫能對付的,怕也只有聞人劍命了,李聚笑,我一向覺得他不對勁。你,就去重挫聞人劍命吧。”聞人莊裏,即使聞人不迫沒有明白表示,他也可以隱約看出聞人舅甥間微妙的關係。
任何人、任何事,怎能逃過他的一雙眼?
“他啊……”
“是啊。”歐陽罪已近月亮拱門,李易歡身形極快,融進黑暗的同時,輕聲道:“他居住在聞人莊的禁地,最偏僻的角落裏。”
“果然是在那種地方啊……”
李易歡聞言,還摸不透她言下之意,忽然見她飛身而起,猶如棉絮般飄然降落在屋脊之上。
他著實錯愕。難道他看錯了她的三腳貓功夫?正這麼想的同時,見她腳底打滑,差點滾落下屋。
他很想嗤之以鼻,但歐陽罪已奔進拱門之內,他立刻屏息滅去自己的殺氣。
“你!”
她回頭扮個鬼臉,不知是對著誰,隨即,飄然的白衣消失在圓月裏。
歐陽罪身形一揚,立刻直追而上。
“哼。”李易歡漠然注視空無一人的夜色。想來是無法重挫聞人劍命了,也罷,就讓歐陽罪整整那個姓李的瘋丫頭好了。“運氣好嗎?哼哼,再好的運氣,都會在我李易歡的手裏結束,李聚笑,你以為你能靠你的運氣撐多久?我啊,最憎厭的就是你這種從小幸福到大,只會仰仗運氣的小人了。”這種人的下場,通常只能有一種,由他來執行。
李聚笑、李易歡,乍聽之下,真要以為他倆有關係了。
他緩緩垂下那濃密而微卷的黑色睫,唇畔浮起極冷的笑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4:44
第3章
“哪裡走!”
身後勁風直撲而來。她回頭,驚叫一聲,見劍鋒直逼門面,連忙彎身相避。
“哇,下手這麼狠!”
“對於奸邪之輩,我一向不留餘地!”
“我是奸邪之輩嗎?”
“殺了閔總管這種正道人士,就算你披了白衣,也不是個好人!”
李聚笑連閃三招,招招狼狽,退一步立刻轉身借力飛向對面屋脊。
他見狀,運氣削去她足下瓦磚;她腳下撲空,眼看就要跌落,腰間重心移位,硬生生翻了個圈子,同時抓住機會以左手折下樹上細枝。
“以此代劍嗎?恁地看輕我了吧!”
“不然你送把劍給我好了。”
“哼,胡言亂語!今日看我追魂劍非削下你那張嘴皮不可!”招招直攻她周身要穴。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她防守防得很困窘,很狼狽。好幾次差點滾下屋去,可是心頭疑惑很想獲得解答。
“問我為何取名追魂?很簡單,這把劍一動手就得要見血!”過了幾招發現此女功夫果然奇差無比,全仗靈巧的輕功閃移。
“不,我是想問,為什麼沒有劍鞘?”師父曾說,沒有劍鞘表示此劍魔性頗重,劍主殺氣必然可怕。但,這些都不是她想知道的重點,她一直很想知道的是——“我第一次瞧見你就很想問了,你把劍系在腰間,又沒劍鞘,你帶著它到處又走又坐,不會反刺傷自己嗎?”
“……”他短暫失神,沒有料到她會冒出這種奇怪的問題。
她扮了個鬼臉,轉身欲逃,他立刻喊:
“李聚笑,閔總管不會將聞人莊的秘密告訴殺死他之人,如今為了證實你的清白,唯有將秘密說出來。”
“哼。”她哼哼笑笑幾聲,不理。
“就算不談秘密,那聞人劍命呢?”見她身形一頓,他就知賭中了要害。他飛身上前,大聲喊道:“我知道你愛慕他、喜歡他,就如同白日你見到的那對姦夫淫……師兄妹一般!”
她回身,面露極度震驚,說出來的話抖啊抖的:
“我愛慕他……喜歡他,就如白天那個、那個……”實在無法說完整啊。
“哼,一見鍾情的事我可見多了。聞人劍命長相俊美,又是聞人莊的舅爺,即使沒有實權,他的地位仍不可小覷,加上他的氣質不同于江湖莽漢,會有女人喜歡他,並不意外。我早就發現你時時刻刻注意他,看他的眼神充滿迷戀……”
迷戀?有嗎?有嗎?她捧住雙頰,不敢相信。
“三更半夜,你飛簷走壁,為的不就是去私會他這個情郎嗎?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有沒有情,那可就難說了。”
她微啟雙唇,訝道:
“你在說什麼啊……”害她腦袋亂轟轟的。
歐陽罪撇下冷唇,怪她的裝模作樣,直截了當道:
“不就說,你迷戀他、愛慕他,巴不得與他情話綿綿、恨不得與他共譜連理嗎?”
她錯愕萬分,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瞧,你在笑了!”笑得多淫蕩啊。女人,都是一個樣兒的。
“哇,連我在笑你也瞧得出了。”連忙撫上沒有血色的唇辦。多冤枉啊,她就說她這一對笑窩害死她了,明明她頭皮發麻,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他還能說她在笑?
天地明鑒啊!
光是說迷戀他、愛慕他,就讓她渾身發顫。情話綿綿、共譜連理……天,她自幼在山上長大,在師父身邊學習寫字背書,可是師父從來沒有解釋什麼叫“芙蓉帳暖度春宵”;下了山人多嘴雜,再粗俗的話她也聽過,才知道……腦中驀然浮現一個美麗的裸背。糟糟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她又要噴鼻血了!
“咱們可以打個商量,我可以幫你。”
“幫我?”她一時回不了神。
“你若願意將秘密告訴我,併發死誓不再告訴第二人,我願為你向聞人不迫證實你的清白;願動點手腳,讓你委身于聞人劍命,這樣的條件,對你只有百利而無一害。”
夜色裏,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極大,她咽了咽口水,抖抖身子。
“你要動手腳?什麼手腳?”把聞人劍命五花大綁送到她面前嗎?
“話何必說得太白?聞人劍命一向不動七情六欲,要你委身,自然得借助春藥了。”
“春藥……拜託,別讓我幻想……”一幻想,渾身不對勁。尤其她以胡思亂想見長,一提到委身春藥,會讓她很不規炬地想到白天不小心撞見的“裸身奇景”。
聞人劍命的裸背……天,她要頭暈了。
“你不肯?”他眯眼。
“閔總管的秘密,我根本沒有聽啊。”她哀叫。
“你找死!”他一怒,快如閃電的飛身逼近,劍鋒直攻她的門面,見她輕鬆側身相避,他行劍動作不斷,身若飄絮,自認三招之內……不,五招……十招……
愈來愈驚訝,見她明明以左撇子之身擋劍,擋得如此狼狽,怎能連避數招而不落敗?他心一狠,痛下殺手的同時,忽見她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他砍落的白色袖袍。
藥味在身後!
全拜今晚南風之賜,他立刻回身——
“哎呀,不妙,被發現了。”嘴裏說是不妙,依舊沒有換下臉上的笑意。
事後,歐陽罪自認絕對能接下她那一招的,只是?那的震驚,讓他犯了兵家大忌。幸而她的功力普通,沒有好到能在一?那間取下他的首級——
當時的他,震驚無比啊!
聞人莊的功夫一向只傳聞人姓,絕不外傳,而他之所以學到聞人家的劍術,全仗他們施捨;甚至他敢斷言,這世上唯一學得聞人劍術的外人姓,只有他歐陽罪。
所以,當她從背後偷襲的那一招,很粗糙、很笨拙,只具形而未達意,但,他仍然認出這是聞人劍術最簡單的一招,也是在危急之中最能制敵的一招。他頓時僵硬,然後她扮了個鬼臉,枝條抵在他胸前時,拂手一丟,人便消失不見。
等他回神之後,連忙在夜裏四處張望。
“在那!”他眼尖,瞧見遠處屋內回廊有黑影,立刻飛身落地,奔向該處。
未久,伏在房檐下的李聚笑翻身而起,沒有費神瞧歐陽罪是否去而複返,只選了偏僻的方向飛躍而去。
黑夜裏,白色的身袍遇風飄揚,飛姿輕盈,宛如無骨身軀,融進風速之中。
雙足幾乎不點屋瓦,最後停在一棟屋子之上。
放眼所及,已到聞人莊的最偏僻之地。彎眸微流疑惑,匆聞屋內傳出細微的泣聲——
“舅舅,我受不了……”
“你最好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你必會後悔。”
她聞言,慢慢垂下眼,盯著腳下的瓦片。
“舅舅,如果不能跟你說,我還能跟誰說呢?那華師傅簡直是天殺的混蛋!三不五時就來報訊,今天又來說江湖上有哪幾個新人武功高強!倘若他們來找我挑戰,我打不過,壞了聞人莊的名聲,教我怎麼對得起九泉下的爹跟外公……嗚……”
“壞了就壞了吧。”淡漠的聲音帶絲絕情。“你再說下去,會更懊悔的。”
“嗚……名氣大也是很辛苦的。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道成名後的痛苦,那個混蛋華師傅,准是看穿我會心驚膽跳,三不五時來耍我一下——”
“他沒看穿,你做得很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我沒丟了聞人莊的臉嗎?舅舅,上個月才來個後生小輩,在莊前叫囂,要跟我挑戰,以為打贏了我,就可以取代我在江湖中的地位。我吃飽閑著,成天等人來挑戰嗎?我還有事做,還有一座莊園要管,我置之不理,他竟在外頭放話罵起聞人祖宗十八代來,我還得一笑置之,我怎麼這麼委曲求全啊,嗚……”
“你儘量哭吧,待會兒你會哭不出來的。”
“舅舅,你是聽煩了我的抱怨是不是?我只剩下你可以哭訴啊……身為一莊之主,連閔總管死了,我還得維持莊主的威嚴,只能躲在你這裏掉淚……舅舅,我真的只剩下你啊,你不要離開我……”
屋頂上,李聚笑露齒一笑,空洞迷亂的瞳眸讀不出任何思緒來,然後,她踩住一片瓦,一使勁,腳下瓦磚盡碎,整個身子重心不穩,筆直地跌落屋內。
“是誰?”驚慌失措的男聲喊道。
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
灰濛濛的塵埃彌漫整個屋內,碎瓦小礫紛紛落下,她眼也不眨地,正好降落在圓凳上。
圓凳的對面坐著一個人,像正在獨自賞月飲酒……嗯,從屋頂的破洞往外看去,的確能品賞圓月。
這人,依舊是一襲藍色的衣袍,俊美的臉龐很平滑,看不出一絲惱怒或皺紋,仿佛從天而降的,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毛毛蟲。
胸口又傳來熟悉的痛感,她不在意,暗扮了個鬼臉,笑嘻嘻道:
“真巧啊,賤命公子。”
鳳眸平靜無波,淡淡更正:“在下聞人劍命。”
“真可怕,好像不管我想什麼你都能摸個透,到底你是打哪兒瞧出蛛絲馬跡的?我的臉會說話嗎?”
他闔言,注視著她那張有點瘦弱又過於蒼白的鵝蛋笑臉。她的眉毛有點濃兒,眼眸透著坦率的光彩,唇色淡白而小,有幾分男孩子味,看起來像是一個天真爛漫不知江湖兇險的小姑娘。
她的臉,不會說話,可是,他卻能看穿她頑皮的心思。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有點訝異。
她捧著被瞧到有些發熱的雙腮,笑道:
“我的臉說了什麼話嗎?”
“姑娘深夜拜訪,有何要事?”
好嚴肅的口吻啊,平滑的臉皮連條青筋也沒有,害得她也不得不正襟危坐,正色說道:
“我是來賞月的,不小心掉了下來,明兒個一早,我再來幫你修補屋頂。”
“這倒不必。你是聞人莊的客人,這點小事自有他人包辦。”
“我是客人啊……也對,遲早要走的,不像你,複姓聞人,所以能留下。”她目不轉睛地打量他,仿佛想看穿他平靜臉龐下真正的情緒,偏偏他如老僧入定一般,真教人以為她只是個由正門拜訪的客人,接待完了從此不交集。
從此不交集嗎……思及此,心口又一陣絞痛,喉嚨湧上一股太熟悉的甜味。
“李姑娘?”
“哎啊,你在這裏飲酒賞月嗎?”她的笑臉充滿光彩,掀開覆在桌上的帕子,兩盤小菜,一壺酒,兩副碗筷。她用力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你習慣一人當兩人啊。”
“……嗯。”
“那多寂寞,我陪你!”她很豪氣地拍著很平的胸脯,笑道:“以前都是我陪我師父的,他嘴裏老嫌我吵,可是我知道他口是心非。”
伸手拿起酒壺,見他沒有阻止,便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順便將喉口那股甜味一塊灌進肚裏。
“我聽人說,賤命公子……”
“劍命。”
“哇,我已經很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了,你也能看得出來?”見他的神色絲毫沒有動搖,不敢再鬧他。她笑:“我聽人說,不,是很多人說,聞人莊有個藍天公子日日夜夜受盡外甥的虐待……”“咚”地一聲,床腳下發出劇烈的撞擊,她順勢瞧去,及時看見床鋪明顯震動一下。
眼珠子慢吞吞地栘回聞人劍命俊美的臉龐上,他不動聲色說:
“最近耗子很多。”
“喔……說起打耗子,我可就有經驗了,你需要我幫忙嗎?”
“在下心領。”
她也不在意,又灌了一大口,一路熱辣到腹間,他仍然沒有阻止。她又笑:
“我啊,曾有一度以為我師父快成仙,所以特地去翻佛書,可惜我沒有慧根,老記不住……”笑意不變,神色卻有點疑惑:“十八層地獄裏,有沒有哪一層叫聞人莊的?”
“聞人莊在陽世間。”他沉靜地答。
“是這樣啊……那你成仙了沒有?”
他注視她。“我是人。”
“是人啊……”她笑喃著,神色有些恍惚,仿佛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處陰陽兩界哪一方?他是人,對她卻異常冷淡,對她如對初識之人。難道他真的鐵了心?還是,從頭到尾,她一直在作夢?
“李姑娘?”暈黃的燭光與銀輝在她小臉交錯,形成她神色的詭譎,同時露出她的眉間至鼻樑中段有一條淡青線。
他眯起鳳眼。
她回神,很快地笑道:
“對了,我還有聽說哦,聽說你外甥要為你招親呢,他那人啊,八成想把你弄出聞人莊,好達到獨霸聞人姓的目的。這可不是我說的,我只負責聽,聽說聽說,總要有人說、有人聽的。”見他目不轉視地看著自己,她心裏極為高興,正要把所有的聽說一股腦兒全搬上來,床底下忽然又傳出極大的震動,讓人難以忽視。
她很無辜地對上他無波的眸瞳,兩人不約而同將視線栘向神秘的床底下,然後再相互對看上一眼。
她沖他一笑。
“是耗子。”他答。
“你屋子耗子真多,怎麼睡?我來幫你打吧——”她跳起來,奔向床腳。
“等等。”終究沒有她靈巧的身形快,只來得及抓住她……光滑細膩的藕臂?這才發現她藏在桌上的右手肘竟被人撕了一截袖子。
是誰撕的?內心竟是微微不快,一時之間不由得松了手。
她奔前蹲下,很快掀起垂至床底的羅幃。
一張黑漆漆方正的臉龐正被斜擠在床下跟地磚之間,高大的身軀側壓在地上,四肢很不自然地擠在胸前,看起來很像是臨時硬塞進去的。
老實說,如果不是那一雙震驚的眼珠跟潔白的牙齒還有點生氣,她真的會以為這人已經駕鶴西歸了。
“是賊嗎……”她喃道。
身後,已有微惱的輕歎。
“那是我的……小廝。”
“原來是小廝,躲在裏頭做什麼?”
“……不是躲,那是他就寢的地方。”青筋微微跳動,他不自覺。
“原來如此。那你好好睡,小心有耗子啊。”語畢,還很好心拉下床幃,遮住他那雙疑似很憤恨的眸子。
她起身,聞人劍命立刻趁她不備,翻袖握住她裸露的纖臂,逼得她不得不被動走向門外。
“夜深了,李姑娘請回房吧。”
“你這樣趕我,真是無情。”
“大半夜的,一個大姑娘待在男人房裏,總是不妥。”
她張圓了眼,指著自己又看看他,欲言又止的。
孤男寡女,男人與女人……他是指他倆嗎?
原來,他一直是男人哪!
微偏著頭,視線仰上,正好對上他俊美的五官。是啊,他的神色是十足的冷漠,可是擁有這樣神色的臉皮卻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唔,她一輩子不想離開了。
她癡癡望著他,眸瞳之間顯著迷惑與貪戀。
他閉上鳳眼,再張開時,帶點無奈。
“你閉上眼。”
撲通撲通,心跳竟不受控制起來。她是下是在緊張啊?她緊張什麼……
“我是叫你閉上眼,不是把眼珠瞪出來。”
溫熱的掌心愈逼愈近,直接覆住她的雙眸,她心一跳,?那間耳鳴了。
眼內一片黑,身軀頓時敏感,他只手抵住她平坦的腹部,掌心緩緩沿著她的曲線往上。她吞了吞口水,頭有點暈了……
掌心移到她喉口,一股腥臭味跟著湧上,聽見他冷靜地說:
“把嘴打開。”
她脹紅臉,依言。
修長的手指探進她的唇辦之間,好像在拉扯什麼東西,那腥臭愈來愈重,喉嚨好痛,像在跟他的力氣拔河,隨即,他的掌心自她眼前挪開,她有些迷惘,又感到身背被輕拍了一下。
她張口欲嘔,他迅速拉出一條黑色的……哇,是蟲?什麼時候她饑不擇食到去吃這麼一條大蟲……要吐了,不能忍了!
啪啦啪啦的,方才的酒一併全吐了出來。
聞人劍命在旁冷視。她的體內似乎百毒不侵,以致毒蟲一入體就死,但她也太迷糊,連蟲屍留在體內都不知道,她的師父究竟如何教她的?
“防人之心不可無,姑娘的身子雖可抗毒,但還是要防範周遭之人才好。”他道。
“周遭?”她淚眼汪汪抬起小臉,努力回想一陣,然後展顏笑道:“我周遭不就你一個人嗎?要我防你嗎?”
聞人劍命聞言,頓覺一陣陣涼意拂過背脊,異樣的感覺再度襲來。
“師……藍天公子,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個短命鬼,你會如何?”她搖頭晃腦,很好奇地問。
“生死有命,我能如何?”他答。
果然不出所料啊。她開懷笑著,身後的拳頭緊握,喉口濕濕甜甜的。她笑:“能看到人活著,真是件好事啊。至少,我好高興,我不用每天奢想……”原要再說下去,但喉嚨的甜意無法再壓抑,只得及時緊緊閉上嘴。
鳳眸直勾勾望進她眼底,然後平靜地問道:
“李姑娘,以往我都是怎麼稱呼你的?”
她張圓了眸。
“你是我的妻子?還是我傾心之人?”
她臉蛋猶噙笑意,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神色自然,說道:
“我不小心遺落了一些回憶。李姑娘,你是我回憶裏的一部份嗎?”
她傻眼,雙掌及時搗住唇,連帶著遮住她的半面。他只能從她的眼神裏得知自己果然沒有料錯。
從第一眼交疊的?那,就知眼前這姑娘對他有情意,視線時刻糾纏著他,他不以為意,這種一見鍾情,他看得太多,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她言談之間透著異樣,仿佛極力隱藏著一個與他有關的秘密,那時,他才明白,她眼裏的情意是經年累月的。
那,他呢?
他對這個叫李聚笑的小姑娘呢?
“原來……你……哈……哈哈哈……”她的笑聲細碎乾澀。“嘔”地一聲,終於不受控制一嘔再嘔。
“李姑娘!”
聞人劍命見她身子一軟,飛身及時撈住她的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5:15
第4章
夕陽西下,藍天園裏亭臺樓閣內,俊色男子倚著雕欄,只手捧書,微微托腮打盹。
“噓,小聲點,舅爺打盹,別驚動了他,擺下素菜就走。”家仆輕聲道。
“這也難怪他累,一個斯文人,還得應付這麼多事。昨兒個晚上女廂房的李姑娘昏倒在藍天園裏,到現在還沒醒來,今兒個一早,與聞人莊世交的‘靜玉山莊’大小姐突然來訪,莊主竟將她帶來藍天園裏見舅爺,我聽馬廄的人說,是莊主叫歐陽副總管連夜請大小姐來做客的,分明有心……”
“噓噓,別驚擾舅爺,這些事咱們都不能管的。”
未久,只允男仆進來的藍天園安靜了,一如過去一年多的歲月。
他托著腮面,半垂著眸,像在沉思,任由身後的晚飯涼了。等到他抬起鳳眸,天已初暗,家仆已掛上琉璃風燈。
她還沒醒嗎?
他起身,沒有取下風燈照路,便往女客廂房而去。
聞人莊莊園占地極大,重要地方皆掛上風燈,不常經過的路便是黑暗一片。靠近女客廂房前,一片黑暗,他仿佛能在黑暗中視物,巧妙地避開擦身而過跌跌撞撞的家仆,那家仆完全沒有發覺他在場,只咕噥道:
“這麼黑,早知取燈過來了。”
等離去之後,他走到廂房前,停步,瞧著一名少年翻窗而入。那少年與他曾有數面之緣,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輩帶他進莊。
他徐步走到窗臺前,從半掩的視窗往內看去,那少年坐在床緣,傾身靠向床上的人兒。
頓時,聞人劍命眯起眼,向來平靜無波的心境竟有幾分惱怒;而後,那少年哼笑一聲,無聲無息離開了。
他盯著少年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走進客房。
床上的人還在熟睡。小臉微白,唇邊含笑,這笑他看得很熟了,從第一次見到她,她就噙著這笑。
她當真是真心在笑嗎?
昨晚,她昏倒在他懷裏,請大夫過府診斷。那大夫說她只是醉倒,並無大礙,只是——
“小姑娘根基打得不好……幼年必受過重傷,傷及心脈,看她樣子曾學過武藝,強身最好,若是為殺戮而學,那可就傷身再傷身了。舅爺,你可要好好注意了。”
不是他的責任,要他注意什麼?眼神轉向床邊睡得很熟的年輕臉孔,她的唇色豔若桃李,指腹抹過才知那是斑斑血跡。
“她的性子如何?”老大夫問。
“我不知道。”幾次見面之緣,即使過去曾有牽絆,但如今他記憶已失,豈能看穿她的本性?
“那我就坦白告訴舅爺吧。小姑娘先天條件很差,中段有高人調養,可惜後期失調甚重,若是可能,最好學你一般修身養性、無欲無求、喜怒不形於色、冷眼旁觀,七情六欲全當廢物來看……”
“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這種人?”
“咳咳咳……反正老夫送你一句話:心頭一口血,足抵十年命,大悲大喜切莫再纏身啊。你要記得,老夫這話已是十分的含蓄了。”
送給他?身子出了毛病的,不是他,送給他做什麼?
那大夫醫術高超,當日曾在鬼門關前拉回他。對她的診斷要有誤是很難了……
短命鬼啊……那老大夫只差沒這麼說了。
凝視她蒼白的睡顏許久,忽覺她身子起伏幾乎是沒有了。他瞪著半晌,緩緩探向她的鼻息。
還有呼吸。
她還活著。
不知不覺暗暗吐了一口長氣,又望了她良久,望到連閉著眼也能清楚勾勒出她的容貌來——即使勾勒得出來又如何?對她毫無印象啊……
“啊!月亮!師父!月亮出來了!”突然問,她坐起來撲住他的腰。
他皺眉,要推開,而後發現她仍睡得很熟,只是在夢囈不斷。她小臉歪歪垂在他腰際,唇辦還在笑。
她到底在笑什麼?
拉下她的右手,不經意看見她的掌心全是疤痕,雜亂的疤痕裏有一個淡淡的半月烙印。
他垂眸,不語。
漫漫長夜,女客廂房裏——
他,一直在。
JJJ
兩天後——
“她……睡得好安詳……”
“是很安詳。叔叔,你是不是想說,她實在不像是將要死之人?”李易歡坐在床頭,像個天真孩子戳著她薄薄的臉皮。
“大夫說她只是累極,精神一松,睡飽了就沒事……”
“聞人莊請來的大夫是城裏的膿包大夫,那種大夫只能診一般病症,能看出什麼了不起的症狀?要我來說,我會說她的血裏藏著不該存在的蟲毒,那種蟲毒通常只能控制一個人的心志,嗯,是她的運氣不佳,抽中下下簽,體質無法與我相融,這種體質我至今只遇過三個,她算第四個,叔叔,你運氣算是很好了。”他頭也不回地笑道。
“她……她與你無關,為何要害她?”
“我不就說她運氣不好了嗎?”李易歡哼笑:“你應該值得慶倖,你沒像她這麼槽,連自己下了九泉都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叔叔,我現在要陪我的朋友走最後一程,你可以離開了。”
他一直沒有回頭,直到聽見遲疑戒慎的腳步遠離,唇邊才綻出殘酷的笑來。
“李聚笑啊李聚笑,你不說你運氣很好?有本事醒來給我瞧瞧啊!”他戳戳戳,簡直以戳她的臉皮為樂了。
她的肌膚蒼白柔軟,摸起來滑膩膩的,不像與他曾有過魚水之歡的女子們,皮膚粗硬而黝黑……他一向討厭中原人,男女皆然,部份原因在於他們瞧起來像一團噁心的白肉,自命清高卻又禁不起大風大浪。
“不過,我一看你更討厭。”戳戳戳,她連昏迷也猶帶笑意,仿佛從出生以來就不解憂愁。他見狀更為暗惱,咬牙俯近她的睡容,瞪著她。
淺淺的呼吸噴到他的臉上,他陰狠地笑道:
“你說你運氣好,好在哪兒?百殼蟲為我所養,日夜飲我的血為生,李聚笑,不瞞你說,我渾身上下都是毒,連我一眨眼,都可以死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他一撮黑髮垂到她的臉頰,更顯她的蒼白透明。
“打第一眼我見到你就討厭,巴不得將你從我眼前抹去,為什麼?”連他自己都猜不透啊。一見到她,內心就起了強烈的厭惡感。“好可惜哪,現在聞人莊上下都在謠傳,一個不速之客迷戀上聞人舅爺,可惜莊主屬意世交之女。”
他輕笑,充滿得意,指腹忍不住再度戳著她的臉皮。
“莊裏有什麼秘密逃得過我的眼?你以為為什麼我沒跟著一群江湖笨蛋搶權杖?那權杖是另有玄機,你這蠢蛋,聞人劍命曾經就在你的掌心裏,可惜啊,你連權杖的意義都不明白就交了出去……也好,總比知道了卻無福消受好。”
戳到她的臉頰通紅無比,他滿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唇上笑痕有些淡,平常連眉毛都會笑的,如今額面微皺,有點痛苦的樣兒。
夢到牛頭馬面了?也該是時候了。
“聞人不迫要為你心目中的藍天公子比武招親。那結親權杖共計二十面,分由二十個人送往江湖中有女兒的武林世家,靜玉山莊已持結親權杖來了。我猜啊,那閔總管必定還來不及送到,就遭莫名慘死。人人都以為聞人不迫重金懸賞,是因權杖有鬼,哪猜得到他是怕為自己挑錯了舅娘。好可惜哪,李聚笑。”愈來愈想開懷大笑,可又怕被經過的人發現,他只能隱忍。“你,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了。它日我若還記得你這號小人物,我會在那擂臺前,拎著你的牌位,讓你瞧瞧聞人劍命的妻子生得如何模樣……”話未完,突然見她猛地張開眼。
李易歡嚇了一跳,一時之間目定口呆。
“就是你!”她突然勒住他的衣領。
“你……”
“是不是你老戳我的臉,戳得我連場美夢都來不及作完!”
“好痛喔,戳到連牙都痛起來了!咦,對了,你是誰啊?”
“……你故意的?”
“故意什麼?”
“你會記不得我是誰?”
李聚笑聞言,愣了下,暗暗觀察他的臉。
“嗯……有點眼熟……”她很含蓄地說。
他眯眼,頓覺雙手好癢。她裝傻裝得太徹底了點吧?如果說他是路上隨便一抓就有的路人長相,他無話可說,但他的膚色很明顯透露出他非中原人士,她的眼界能有多大?最多也只看過一個異族少年而已吧!
“方才你都聽見了?”
“聽見什麼?”她訝問。
他暗暗吸口氣:“你昏迷了這麼久……”怎會再清醒過來?她的樣子絕不像回光反照,還是,有人為她解了毒?
“我睡了很久嗎?”難怪渾身骨頭好酸,好想伸懶腰。“我喝醉了就是這樣,有一回我偷喝了我大師父的酒,結果睡了三、四天,從此我師父再也不准我碰。對了,我睡了幾天?”
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自己看見他黝黑的額面出現暴裂的青筋。
忽然問,他衝動地伸出雙臂,掐住她的脖子,失控罵道: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就不信你死不了!
“哇,哇——死人了!會死人的!”她慘叫。
就是要你死啊!差點脫口而出。他的雙眼暴凸死瞪她的笑臉,緊緊咬住牙根,喘了好幾口大氣,才慢吞吞鬆開那雙很想暴行的雙手。
“你……原來是喝醉了啊。睡了三天,一定很渴了吧?我幫你倒杯水。”他極力放輕聲音,倒水時背對著她,手指撥了撥,微不可見的粉末立刻融於茶水之中。
世上只有他不想害的人,絕沒他害不死的人!
李聚笑目不轉睛地瞧他,淺笑道:
“你笑起來真有點陰險呢。”
“姐姐,我才十五歲,只是個孩子。”他強調:“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天真活潑表情多變是自然,是你多想了。”
“也是,你不說,我也實在看不出你才十五而已。”她笑眯眯道。
“……”忍氣吞聲親眼目睹她飲下茶水,他笑了,神態輕鬆地坐在床緣,柔聲說:“姐姐,我娘啊,曾經告訴我,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人是有運氣,而沒有實力者;第二種有實力,而沒有運氣;第三種則是運氣與實力兼俱者。通常第三種人極為少數,這種人多為上位者,好比聞人不迫。我娘還說,倘若有一天我遇上了這三種人,我會知道該怎麼做的,而現在,我的確明白該如何做了。”他微笑著,心情太好。
李聚笑想要掀被又忍下來,笑道:
“好巧,我大師父也說過呢……他說,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我師父,第二種是我爹娘,第三種則是我。當有一天,我明白這句話時,就是我選擇的時候了。”
“……”李易歡眯起黑瞳。“你在耍我?”
“咦,有嗎?我可是很認真的呢。”她淺淺一笑,然後低哺:“如今我明白了,可是,我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瞧,我倆挺像的呢。”
她語氣似是正經又帶笑,李易歡一時之間竟無法讀出她笑臉不是在耍他,抑或認真的?
“對了!”她問:“我叫李聚笑,你叫什麼啊?”
是在耍他!
“我姓李,叫李易歡。姐姐,你是第一個,也會是最後一個曾忘過我姓名的人。”他笑道。
“喔……不好意思啊。”她有點靦腆:“我忍了很久,你一直坐在床邊擋住我……算起來我也忍了三天吧?你能不能扶我到茅房,我內急啊!”
“……”他閉上眼,再張開眼時充滿笑意:“好啊。”
就讓你死在茅房裏吧!死在茅房裏吧!他內心詛咒著,扶她起身的同時,又聞到淡淡的藥味,跟他幼年時的氣味很像……難道她跟他一樣,小時多病?
驀然間,他聽見腳步聲。
一個是聞人不迫的,一個則是……聞人劍命?
他暗咒一聲。他與聞人劍命僅有數面之緣,都是遠遠的打過照面而已,彼此沒有說過話,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沒有,但出於本能,他在聞人莊這些時日,絕不正面對上聞人劍命。
他眼珠骨碌一轉,忽然將眼前的少女摟進懷裏,唇邊露出賊兮兮的笑。
“唔……”悶死她了!李聚笑一時不察,只覺滿臉被硬塞進一堆骨頭裏,痛得她想哇哇大叫,聲音卻消失在他訝異的叫聲裏。
“啊,藍天公子,你怎麼來啦?”李易歡連忙害臊推開她,讓她一頭撞上床柱。
哇,夠狠!她眼冒金星。
“我每天都來。”聞人劍命平靜說道,鳳眸栘向衣衫有些淩亂的李聚笑。他彷佛視若無睹,走到床前,問道:“李姑娘,你好些了嗎?”
“唔,嗯。”暗地瞪了李易歡一眼,卻不太敢看眼前的男人。總覺得,一個遺落記憶的聞人劍命很陌生。即使,現在他的眼瞳裏映著她的身影,她也明白對他而言,她的名字叫李姑娘,而非其他……
聞人劍命半垂著眼,凝視她略嫌無措的神色,淡聲道:
“既然不能碰酒,以後也不要碰的好。”
“是。”她很乖順地答道。
“姐姐,我晚點再來探你。”李易歡親熱地笑道,內心暗補一句:晚點再來探你的屍身,為你上二炷香啊!
臨走前,眼神直覺往聞人劍命瞥去一眼。他的背影不動如山,站在床邊,像座高山,擋去了任何危害到床上人兒的可能性……他暗笑自己的想像,搖搖頭走人也。
聞人劍命撩起袍角,坐在床緣,拿起空杯打量。她暗叫不妙,好想跑茅房啊。
“李姑娘,你跟他的交情不錯?”他垂眸道。
“啊?”
“以後,他經手的東西你一律不要碰。”
“喔……”如果托他抱她沖茅房……不不不!她不要啊!在他陌生無情的眼下走進茅房,那太太太丟臉了!
可是、可是以前她能死皮賴臉跟著師父沖茅廁,為什麼現在一想到就臉紅尷尬?
“最好也離他三尺以上。”
“喔……”她心不在焉。
“李姑娘,我打算這幾天出門。”
此話一出,果然立刻引起她強烈的關切。她脫口:“你要去哪兒?”
優美的唇形幾不可見的微揚,清冷的調子依舊,平靜道:
“我想回老家祭先父。”
“老家啊……”他指的老家該不會是……很想問,但不能也不敢問。
“你該知道我遺落了部份記憶。”他自動在“無意”間為她解惑,道:“一年半前,不迫跟閔總管在白雲山某處懸崖下找到我,當時我傷重瀕死,足足養了半年的傷,清醒之後,我記得先父的名諱、記得外甥聞人不迫,記得我姓什麼叫什麼,唯獨我這二十多年來的記憶完全沒有。”
“是……是這樣啊……”
即使她猶帶淺笑,聞人劍命仍注意到她的緊張,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頓覺她體涼而冒著冷汗。
果然與她有關啊……
“我記不得之處,不迫為我補上了。我自幼身差,與先父住在白雲山上,平日我就住在那處懸崖附近的老家裏。先父的牌位雖已迎回,但我想回去看看,說不得我會有點印象……”話方落,就見她的笑臉微微變了。他將一切盡收眼底,並不戳破,只平靜道:“李姑娘,你願意陪我回去嗎?”
“什麼?”她嚇了一跳。
“舅舅!”聞人不迫在他身俊低聲警告。鼓吹他回白雲山,可不是要他帶著李聚笑走!
“不迫,你不是有事要問她嗎?”他頭也不回地。
聞人不迫原是站在其舅身後,後來勉為其難跨出一步擺好姿勢,讓床上的人只能看見他的側面。
“李姑娘。”聞人不迫對著正前方的矮櫃,沉聲問:“我聽歐陽提到,是你巧遇閔總管,為他造墳,還有一個秘密托你轉述……”
“我沒聽,所以無法轉述。”圓滾滾的眼珠落在聞人不迫的側面上,總覺得他有點眼熟。
“你說沒聽,聞人莊絕對相信。即便閔總管有著聞人莊的秘密,在下也敢說,這個秘密對於行事光明磊落的聞人莊絕無影響,我真正想問的是,你師承何處?何以功夫招式與聞人劍術相仿?”
“我功夫是我大師父教的。他從來沒告訴我他叫什麼,不過……”她暗暗瞄了眼聞人劍命,若無其事道:“有人曾說,大師父人如其名,所以,我猜大師父的姓名之中應該有個‘瘋’字。”
“風?”聞人不迫立刻轉過臉,對上她的視線。一見她眼露懷疑,他以最快的速度扳回自己的臉,再度鎖住正前方的櫃子。“莫非,是外公?”
愈想愈有可能,雖然聞人功夫不外傳,但他外公人老瘋癲,若哪天跳出個聞人派掌門,他都不感到很驚訝,只慶倖外公人老,教出了一個功夫很差的女徒弟。
他正色道:“聽說外公早年喜愛雲遊四海,想必在外頭收了你這名女徒弟……”
在此之前外公僅將全部絕學傳授其女,聽說舅舅也只在幼年學了一點健身之法,而他自己則是由母親所教,算是外公的徒孫……
這種輩份一算下來,豈不是——
“你是我師叔?而舅舅是你師兄?”聞人不迫不由自主瞧向這個未滿二十的小姑娘。
“師師師師……師兄?”她的笑臉有點僵硬,尤其在聞人劍命的注視下,頓感頭皮發麻。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他一進來,那雙冷漠又細密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上。
“李姑娘,你的確曾說過你師父以八十有三高齡壽終正寢,正與先父相同。不迫猜錯了嗎?”
他的問話看似一個簡單的疑惑,但在她耳裏聽來,仿佛是一種試探。她有些迷惑,對上他那雙什麼都不知道的鳳眼……
什麼都不知道啊……她內心反覆再三的念著。什麼都不知道才會以這樣坦然的眼光看她,才會處處試她嗎?她閉上眼,再張開時,展顏笑道:
“我從不知我大師父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道什麼叫聞人劍術,如果你們認為我使的是聞人家的功夫,那我就是你的師妹。”看向聞人不迫,笑得更開心:“你的……”
“師叔。”聞人不迫臉色肅然,語帶恭敬。
“乖,師侄。打你一進門起,你老側著身子,不讓我看清你的長相,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你好眼熟啊……”
“眼熟?”聞人不迫方正的面容露出訝異:“怎麼可能呢?我可不記得曾見過師叔你啊。”
“我確定你讓我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呢。”
“那必是師叔你誤認了,我絕對不可能會出現在任何不該出現的地方讓你瞧見。”猶如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氣勢,足以讓任何人相信他每一句話。
李聚笑想了下,搔搔發尾,看向聞人劍命,發現他仍專注地望著自己,不由得心虛避開,忽地擊掌叫道:
“我想起來了!”
聞人不迫立刻強行插入,快速道:
“對了,舅舅,你不是說想跟師叔一塊回老家探探嗎?那正好,師叔既是外公的弟子,前去掃墓是理所當然,我去吩咐下頭準備準備。”不待說完,人早已離房。
“哇,走這麼快啊,我只是想說,他長得跟你……師兄有點兒的神似呢。”像火燒屁股似的跑了,真是……獨留陌生的聞人劍命,讓她實在有點不習慣也很想推開他,直奔茅廁。
她內急,很想去拜訪一下啊。
“李姑娘,你身體可有不適?”他問。
“我好得很,只是醉倒而已。”她笑,眉毛有點下垂。
她像刻意避開這話題,他也不強迫,改而問道:
“那日你喝了酒,多少有些神智不清,我等了你三天,就是要問清楚,你當真不曾見過我?”
她笑著搖搖頭。
“不是我妻子?”
她的臉有點紅,仍是搖著頭。
“也不是我心傾的姑娘?”見她依舊搖頭,雙腮紅暈漾深,他的懷疑還是無法從根消除。
“那個……”她很不好意思地說,圓圓的眸子蒙上一陣透明的水氣,帶笑,可是笑得很靦腆,不似她平日爽朗開心的笑。
聞人劍命心中一動,微傾上前去。
她小聲笑道:
“今天天氣很好啊……”
“嗯?”
“我記得茅廁附近的風景很美,師……師兄……”唇角綻出一個好小、好害臊的笑花。“能不能麻煩你抱我過去看風景呢?我好想好想看,簡直是急得要命!”
“……”
JJJ
“舅舅,你在茅房附近做什麼?”
聞人劍命回神,淡淡瞧了他一眼,答道:
“賞風景。”
風景?聞人不迫看了看附近唯一一株老樹,從不知道一株老樹就能讓他這個舅舅賞得這麼認真。
“舅舅,先前在她房裏不方便說話,現下你告訴我,為何邀她同行?”聞人不迫質問道,內心微微不悅。“我贊成你回白雲山一陣子,可不是要把你跟她兜在一塊的!”
“這事我自有盤算,你不必多管。”
聞人不迫暗惱,道:
“這事可以緩提。舅舅,靜玉山莊大小姐正等咱們一塊用飯呢。”
“我對她並沒有興趣,你不必再撮合了。”
“舅舅,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是而立之年,為聞人家開枝散葉是你應盡的責任,就算不喜歡靜玉山莊大小姐,沒關係,還有其他……”
“其他?”
“呃……將來有機會,也許會遇見其他姑娘。”當然不能明說莊前比武招親擂臺正近完工,他對莊內所有人吩咐,不得主動告訴舅爺。
“聞人家有你就夠了,不必太過寄望我。”
“舅舅,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是江湖中人,不必像我打打殺殺過一生。你的條件也極好,沒有幾分姿色跟能耐的女子是絕配不上你的。”例如那個小師叔。“此次,我極力鼓吹你上白雲山祭祖,不是要你給小師叔機會。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她迷戀你迷戀得緊……”
“是嗎?”唇角隱含有笑。
“若你只是想要有人相伴,我去跟靜玉山莊大小姐提,她必滿心歡喜,我瞧她對你也是迷戀——”話未完,就被打斷。
“你要敢自作主張,我就回白雲山上去,不再下山。”
好冷情的答覆啊,聞人不迫內心一陣受創,哭調一起——
“舅舅,我就只剩下你這個親人了!我是關心你啊!我總覺得那姓李的小師叔有點問題,你這麼快就跟她走近,太不符合你清冷的性子,我怕你是被狐狸精所迷惑啊……”原是沉穩威嚴的神色,一眨眼轉為沮喪可憐。若不是身在外頭,他真的會痛哭失聲地抱住舅舅的大腿啊——
匆地,他耳力極佳,聽見附近茅房的門被推動,他立刻往後一跳,像變瞼似的,英俊的臉龐恢復原狀,沉聲說道:
“舅舅,不要怪我沒有勸告你,站在同是親人的份上,我絕對拒絕李聚笑改姓!想入聞人門,除非從我身體踏過去!”他將滿腔怒火藏在沉穩的神色之下,拂袖而去。
“哇,你還在這啊?”李聚笑捧著雙頰,瞪眼笑道:“我可以自己走啦,師……師兄。”還是叫得不習慣啊。
聞人劍命轉過身瞧她一眼,淡聲道:
“我並沒有等你。”
“喔……”你要等我,我還害臊呢。
“李姑娘,之前我靠近你時,曾聞到一股極淡的藥味。你……身有宿疾?”
“沒啊!”她笑道:“我身壯如牛,連我大師父都說,我可以面不紅氣不喘地連爬兩座山頭呢!”
她的笑,看起來很爽朗,渾身上下散發無病無痛的健康氣息。他的視線落在她略髒的白衣,衣襟上有點呈黑狀的污漬,不去推敲,不會聯想到是血,她的膚色異樣的蒼白,不去注意,會以為她天生麗質。
“師兄,你每天都來探我嗎?”她跳到他面前,好奇問。
“嗯。”每天都會去瞧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還活著,順采她的鼻息。
短命鬼嗎……撫上腰間那張藥單子。過去,到底是誰花足了精神調她的身子?她的父母?還是她的大師父?
李聚笑聞言,笑顏璨璨:“那真是麻煩你了。我師父曾說,我醉倒時睡得像死人一樣,就算把我丟到山溝,我也照睡不誤呢。”
聞人劍命平靜地注視她,道:
“你師父有幾個?”話方出,瞧見她臉色一愣。
“就一個啊。”她的聲音放輕了,很自然地笑道:“我的師父,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啊。”
真是一個嗎?那她跟他爹還真是感情極好。這三天,他去探她,她嘴裏老喊著師父、師父,那口氣實在不像仰慕一個長輩,反而很像……
內心起了淡淡的不悅。她明明對他有情意,嘴裏喊著卻是另一個男人。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願意陪我一塊回去掃墓嗎?”
疑似恐慌的神情在她不會說話的小臉一閃而逝,然後對他的迷戀戰勝了她的掙扎。她很快樂地笑:
“師兄上哪兒我就上哪兒,何況,我也好久好久沒有看見大師父了。”
那語氣有些調皮,調皮之下卻帶著幾不可見的淡悲。
她果然是團謎啊。
而這團謎裏必定包含了他的過去。
翌日——
在送行的人裏,李易歡從頭到尾沒有出面打聲招呼。
因為他目瞪口呆,直到李聚笑上馬離開了,他——
還是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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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6:02
第5章
前腳跨進客棧大門,就覺四周投來異樣的眼光。
她一向就不是自戀的人,回頭看了一身青袍的聞人劍命,搖搖頭歎了口氣,吟道: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閏無人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幸好師兄是男的,萬幸萬幸啊。”瞄到聞人劍命平靜地回視自己,她暗扮了個鬼臉,立刻跟著歐陽罪走進客棧。
忽地,溫熱的掌心托住她的後腰,她才發現自己走路好像不太穩。果然,日頭一毒,她還是受不了啊,不像小時候,天熱她照樣跟著大師父爬遍整座山。
“客倌,用飯還是住宿?”
“都要。”歐陽罪挑了張靠牆的桌子。“小二哥,先來幾樣能填飽肚子的小菜,外頭的馬就拜託了。”
“小二哥。”聞人劍命叫住那店小二,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隨即將一張折好的薄紙交給他。
“舅爺,你要做什麼,我可以代辦……”
“這點小事,於你是大材小用了點。”
大材小用?是壓根不想讓他知道吧!就如同聞人不迫這次派給他一個“大材小用”的任務,讓他一路保護聞人劍命上白雲山。
他是個副總管啊,可不是什麼專挨人拳頭的護院!竟然叫他護送一個與江湖無關的男人!他自認為莊內盡心盡力許多事,如今閔總管死了,聞人不迫遲遲不願宣佈新任總管……即使他知依他背景難再升職,但那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並不好受。
思及此,他恨恨地看了李聚笑一眼。有的人,就是運氣好啊,莫名其妙就能成為江湖第一大莊的師叔!
“你不能喝酒。”聞人劍命道,為她跟自己珍了茶。
“我喝酒通常都是我大師父逼的,後來,我高興時才會偷喝。”
“沒人阻止你嗎?”他狀似隨意問。
她原要答“有”,後來及時咬住自己的舌頭。見他還在等著自己的答案,她用力搖頭,笑道:
“大師父老說我跟他一樣瘋,誰會阻止?”眼角瞥到四周。不知道是不是才黃昏,客棧裏的人並不多,約莫四、五桌,個個佩帶兵器,顯然是江湖中人。打他們一進來,那些人盡往這兒瞄,再也沒說過話。
“別多看。”聞人劍命輕聲說道。
“舅爺真是標準的自家門前掃雪啊。”歐陽罪半是諷道:“李姑娘,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咱們一行三人這麼容易受人注視?”
“咦,不是師兄長得太好看嗎?”
“……”歐陽罪嘴角抽搐一下,道:“不是,是因為我。”
“你啊……”
你那什麼口氣?聞人劍命是人,他就不是人嗎?好歹他五官端正、高頭大馬,站出去也是人模人樣的——很想這樣罵,但一夕之間她從聞人莊的客人化身為聞人不迫的師叔,這地位多尊貴,若是惹毛了她,難保他的日子不會很難過。
他忍住氣,道:
“因為,我很容易被認出來。”
“……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
“追魂劍沒有劍鞘,你不必重複再問。”
“不,我是想問,為什麼一路上你說話老是看著地上?”她笑問。
歐陽罪迅速抬眼望她,再看向彷佛沒有聽見他們交談的聞人劍命,然後,他再度垂下眼,咬牙道:
“李姑娘,你是老莊主的徒弟,會不知道嗎?”
“嗯……”李聚笑想了一會兒,笑道:“我大師父從沒跟我提過你耶。”
“廢話!老莊主遠遊之時,我壓根還沒出生,他會知道我?”用力吸口氣,咬牙低語:“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是什麼嗎?”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手背朝上。
李聚笑見狀,內心微愕,瞪著他手背上的弓形烙印。 “為什麼我會叫歐陽罪?我爹複姓歐陽,罪字是聞人家所命。我註定一輩子要為親爹贖罪的。”他說道:“只有弓,沒有箭,就永遠不會傷人。在世上,擁有這個烙印的人絕不止我一人,男的手背,女的手心,我好運,讓聞人家收留。現在,我走到哪兒去,只要看我一身黑衣加上這個烙印,就知道我是聞人莊副總管歐陽罪。”
李聚笑聞言,不由自主握住發汗的右拳。驀然間,有人覆住她的拳頭,她抬眼一看,是她那個剛認的師兄。
“你若不舒服,我吩咐小二將飯菜送上房。”
他說話沒什麼表情,但不冷不熱的溫度讓她感覺很熟悉,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可是,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
“李姑娘,你真是體弱多病啊。”歐陽罪轉移話題,道:“連坐在馬上都會突然掉下,若不是舅爺及時托住你,恐怕你早撞暈了頭。”
“我身子好得很,只是日頭好毒嘛!”她笑道。
有這麼毒嗎?明明天氣陰涼的——歐陽罪沒跟她辯,叫來店小二帶房。臨走之際,回頭看了眼那些江湖人,再垂下視線停在自己的弓形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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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
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躺在客棧床榻上,棉被隨意蓋在身子上,內心微微絞痛,痛得有點熟悉,很像是初看見他的?那,強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來。
“不一樣才好。一樣了,那豈不是表示他想起了一切?”她喃喃,想了想,將被子用力拉到頭上。“眼睛痛得要命,要笑、要笑,笑了……師父才會安心……”
敲門聲輕輕地響起。
初時她沒有聽見,後來老舊門板擦過地板的聲音讓她回神,她掀開棉被,直覺換上笑臉笑道:
“是誰……咦,是師兄啊……咦咦咦!”最後一聲疑似慘叫。她瞪圓了眼,笑臉僵住。
當著她錯愕萬分的笑臉,點起油燈,聞人劍命撩袍坐在床緣。
“師……”該叫師兄,還是……她的視線從那冒著白煙的藥碗往上移,移到一般人最易表露情緒的臉龐,看了很久,然後沮喪地垂下肩。
他的神色好平靜哪!平靜、平靜,還是平靜,永遠也找不出蛛絲馬跡來。
“店家小二將藥送來時,我聞到這股藥味,才發現它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老大夫開的藥帖果然沒有錯。”無形中,他為她解了圍。
“我又不是不洗澡,哪來的味道?”她咕噥,然後抬起臉,沖他一笑叫道:“師兄!”
果然還是沒有恢復記憶哪,那一瞬間真的以為他不知打哪兒撞上頭,突然記憶回籠,才會像個鬼一樣端藥出現。
聞人劍命向來冷淡的唇角淺淺揚起,語氣仍顯清冷:
“一靠近你,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就知你是被藥養大。李姑娘……”
“叫我師妹也好啊。”李姑娘、李姑娘,多沒人情味啊。
“你真要我叫你一聲師妹?”
她慢慢抬眼看他,內心閃過許多的記憶,然後很開心地笑道:
“不叫我師妹,要叫什麼呢?師兄妹,起碼親近點……哇,這藥真燙……”話未完,見他靠近自己,她心頭一跳,笑臉又僵,呆呆看著他吹涼藥湯。
不知道是不是藥太燙了,連帶雙頰都熱起來了。
“怎麼了?”他問。
“沒……沒……”心頭一陣抖抖抖。抖到連自己都嚇到,讓她想起她十五歲那一年,不小心偷看見師父的背,一晚睡不著覺。“我師父,從沒幫我吹藥過。”
又是她師父。不是大師父,而是師父。他不動聲色,問:
“你師父,對你好嗎?”
“好。”她毫下考慮地說,笑道:“他是天下間對我最好最好的人了。雖然有點凶、有點壞、有點冷、有點……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可是,他是我這一生中最崇拜的、最喜歡的、最甘願為他做任何事的師父。”
他聞言,鳳眼微微眯起,說道:
“你還沒有過完這一生,不用把話說絕了。”那種不悅又起。
“這不是說絕,是我已經篤定這一生都不會改變這樣的想法。”她笑道:“這世上,他是我唯一,即使要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毫不猶豫的師父。”話方落,見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是……
哇,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跡象。
她說錯了話嗎?
她談的是“師父”,跟他無關吧?
“快喝了吧。”
“喔……”識時務者為俊傑,她很順從地喝下那碗苦到快掉淚的藥湯。這碗藥,真的苦不堪言啊,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再喝到的一天。
“你想要我找回記憶嗎?”
噗——很想噴,但不敢,硬生生地消了鼓起的雙頰,才道:
“我……”想了一會兒,唇泛苦笑。“我不知道。”只知,他恢復記憶後,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樣了……
“以前,我沒想過該不該找回記憶。依我的性子,應無牽掛之人,所以我一切隨緣。”想來他是料錯了,他溫聲問:“倘若有機會,你想要我走進那扇門嗎?”
“我……”她還來不及說話,忽見他的眉頭打了微折,然後他一手抄起她的腰……她瞠目,想要開口說她只穿著薄薄的底衣耶,又見他拉開被子,整個人翻身躺進床的內側後,將她摟進懷裏。
“喀”地一聲,整問房內頓時黑了下來,不知是誰打滅了油燈。
黑暗中,她的眼力本來就是普通,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覺得臉頰窩著暖和的體溫。抖抖抖,她內心又是一陣很陌生的顫動。
“噓,有人用迷魂吹針。”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瞪圓了眼,覺得耳朵好癢。
一股異味飄到鼻尖,她微愕,這才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她從未遇過這種事,不知如何反應,只能依他的舉動判斷。
右手輕輕地撫上他的左胸,感受衣下的震動。果然,他是有心跳,還活著啊………有時候,在瞬變的天地裏,她根本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倘若哪日她清醒了,發現自己依舊躺在那處懸崖之上,她一定會發狂發瘋……或者,她已經發狂了卻不自知?
門輕輕地被推開。
“人都迷昏了吧?”有人低聲問。
“我下的迷藥可重了,連頭大山豬都會迷倒,何況是屈屈一個小姑娘?你確定她就是那個聽了閔總管秘密,卻不肯吐實的江湖女俠?”
“准沒錯的。你也瞧見歐陽罪跟她是一塊的,謠傳不這麼說嗎?歐陽罪身邊那小姑娘就是世上唯一知道閔總管秘密的人。”
“這倒是……不過那一身青衣的人,到底是誰?我怎麼看都沒個印象啊。”
“管他是誰,只要不是聞人不迫就好。”隨著說話聲,腳步已近到床邊。
“這麼黑啊,怎麼看得清楚?”
“床邊就個小姑娘而已,何必看清,擄了就走——”語畢,一雙手往她探去。
聞人劍命眯起眼,內心淡淡惱怒。尤其見那魔掌快碰到她穿著底衣的身子,他抿著唇及時無聲翻過身,將她牢牢壓在身下。
李聚笑瞪大了眼,很想抗議他壓住她發育不全的……嗯……男人沒有的東西,但是她心跳如鼓,喉嚨發熱,說不出一字半語來。
“哇,這姑娘的皮膚好粗啊……”
“這臉……這臉……倒是挺光滑的……”
她微啟雙唇,瞪著黑暗中那雙發亮的鳳眼。這樣摸他,好過分……連她都沒有放肆地摸過耶……
“喂喂,你在幹嘛?先帶走她,要不讓那歐陽罪發現,咱們都別想知道聞人莊天大的秘密了!”
“這倒是。”
黑暗之中,李聚笑無法看見那兩人的動作,只覺有人在拉扯壓在她上頭的聞人劍命,她連忙緊緊抱住他的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唇好像擦過什麼,驀地發燙起來。
“咦,還有個人?”
魔掌才碰到她的手臂,忽地一股強大的氣流震飛了那人。?那問,門破椅翻,隔壁房的歐陽罪立刻奔出,異樣的味道頓時讓他頭暈腦眼。他暗暗運氣,眯眼瞧見躺在地上狼狽的江湖漢子。
他直覺住房內看去,正好瞧見另一人被震飛而出,再定睛一看,那床上……
“舅爺……李姑娘?”連聲音也走調了。
“有賊。”聞人劍命道,拉過棉被蓋住她,見她好像要爬出來,索性把她的頭一塊蒙住了。
“賊……”賊的刺激還不如聞人劍命在李聚笑的房裏來得強。歐陽罪勉強回過神,盯著地上翻著白眼的小賊。“這兩人不是在客棧裏盯著咱們的江湖人嗎?莫非這是黑店?”
“不是黑店,只是兩個想要得知秘密的江湖中人。”即使神色平靜,仍可從聲調發現他有些動怒了。
“秘密?難道是閔總管的秘密?”不對啊,人人都已認為聞人莊已獲權杖,得知閔總管的秘密了,所以這一陣子的江湖平靜許多,哪來的謠言?
“會傳出來的,只有一個人。所以,他才會派你隨行,保護我;所以,才會形容她的長相,卻不曾提過我。”
“啊……”歐陽罪一時錯愕:“舅爺,你不會是指……”
“明兒個你去換件衣服,把手背上的烙印遮住,莫要人家認出你來。”
“……是。”
聞人劍命起身,瞧見她探出小臉來,一頭秀麗的黑髮全部披散在床枕之間。小臉不像以往的蒼白無力,不知是不是被悶壞的緣故,雙腮有抹暈紅,瞧起來有點健康。
很難得地,美麗的唇角掀起極淡的笑意,道:
“聚笑姑娘,方才冒犯之處,請多包涵,你好好休息吧。”
“也……也不算冒犯啦。”最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已。以前只有她壓師父過,沒遇過這種事,不過她希望別再來一次,她怕會前後一致,都很平。
她往地上瞧去,忍不住好奇,笑問:
“我一直有個問題……”
“又有?”歐陽罪實在不敢恭維她的問題。
“為什麼你們都稱呼閔總管為閔總管呢?”
“……他是聞人莊的閔總管,自然是叫閔總管。”歐陽罪答道。
“他無名無姓的嗎?”她指指地上攤成爛泥的兩人。“他們不是聞人莊的,也叫他閔總管啊。”
“……”歐陽罪一時竟想不出閔總管原本的名字來。人人都叫閔總管閔總管的,因為人人看見的,是一個聞人莊的閔總管。久而久之就是閔總管了。
聞人劍命微微淺笑,看了她一眼,讓歐陽罪拖出那兩具疑似屍體的人體後,將破了裂縫的門板搬回原處。
“你在想她的問題?”
“不,舅爺,我……我只是在想閔總管叫什麼。她又怎麼會問起這種事來?”
“你猜不出來嗎?她已經把閔總管的秘密說了一半,一個你絕不會感興趣的秘密。”
“啊?”什麼秘密,他聽不懂啊!難道,閔總管的秘密就是把他的真名說出來?這算什麼秘密?
聞人劍命趁他沉思的當口,將門輕輕一推,門板完全崁進牆內,無聲無息的。然後,他撫著薄唇,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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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
“不可能一模一樣了……”
“的確是不一樣了……好怪……”她側趴在床上,揪著自己胸口前的底衣,很不可思議地喃道:“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跟我說話的態度也不一樣,如果他沒有恢復記憶,一輩子都不會一樣了……”之前一想到心口就揪痛,喉口甜味四溢,可是,方才好像有哪兒不對勁了。
明明還是知道他會不一樣了,但她內心緊張得要死,手心發汗:心口亂抖,差點讓她以為她又要吐血了。
幼年她的確常吃藥的,尤其大師父簡直拿她當試驗,讓她東泡西泡,泡了什麼她也搞不懂,只知道五、六歲前最常回憶的是她跟師父坐在桌前,桌上有著兩碗藥,一人一碗,味道不同,可是一樣的苦。
她再大點時,只剩她一個人吃藥泡著藥桶,大師父沒有明說,她也知道她的身子比師父還差。
與她相伴成長的師父,並非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她死了,他不會掉淚、不會痛苦,只當兩人緣份已盡。可是,他不知他可以薄情寡義,她卻不行。
短命鬼啊……她才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個短命鬼,她只在乎在她每天張開眼的時候、在她每天呼吸的時候,眼前有沒有師父而已。
可是,有一天師父離開人世了,她生命中的喜悅與意義也跟著抽離了……直到現在。
“聞人劍命……聞人劍命……這名字,真是有趣。”她又笑又歎息。
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想起方才在黑暗中,他那雙看著自己的鳳眼,又黑又亮的,好像在說話,讓她有點迷惑又頭暈。
她撫住的不再是會發疼的胸口,而是滾燙的頰面。
“真怪、真怪……”眼角瞄到滾在地上的藥碗。“好像又有一點一樣……”
穿著薄衣的身子慢慢縮起來,縮得像是一隻剛煮熟的蝦子。身下的棉被被她旋得像個大漩渦,她撫住都不再發甜的喉嚨。底衣有些扯開,裏頭的肚兜若隱若現的。
肚兜啊……一件肚兜她可以穿好幾年。身上這件是師父縫的。他沒說過,但她知道他嫌下山買很丟臉,才會選擇親自動手的……
“轟”地一聲,她腦袋像是被炸過,整個小臉通紅,連忙壓住胸前的肚兜——
“哇,我是怎麼了?肚兜是師父縫的,又怎麼樣?怎麼樣嘛!”被肚兜覆蓋住的身子發熱,像方才聞人劍命壓住她的那種心悸感再起。
“哇!不要再亂想了!不要再亂想啦——”拼命撞床板子,希望能撞掉腦袋裏很淫穢的景象。
隔壁房內,歐陽罪訝異地瞪著那面薄薄的牆——
“我好像聽見……撞擊的聲音……”很像是有人提著自己的頭去撞?“算了,我完全無法與她溝通,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是聞人不迫的娘,我也不會驚訝,繼續睡。”才合眼的?那,忽然又張開眼,若有所思地喃道:“那兩人明明是內功所傷,李聚笑的功夫有這麼好嗎?舅爺不懂武,莫非……有高人相助?”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6:17
第6章
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要偷看師父洗澡,她只是……只是半夜驚醒,睡不著找師父,結果、結果——
水聲嘩啦啦的,簡直像魔鬼一樣控制她的行動。對不起,師父,現在我被控制了,接下來的所作所為絕不是出於笑兒的意識,笑兒被附身了,暫時先不要來救笑兒,嗚……
十指悄悄打開,從縫裏看見湖裏那美麗的裸背。
她沒見過其他人的裸背,更沒見過自己的,只是很單純的覺得師父的背真是……賞心悅目啊。
平常束起的黑髮濕答答的披散在肩後,銀色的月光灑在師父優美的裸背上,顯得有些白皙而優雅,從很久以前她就覺得師父的腰很細,只是從來沒有想過細得這麼的……想讓人吞口水。奇怪,口中唾液一直泛襤,她不住吞咽,張圓那雙笑眸,不放過任何的美景。
連平常看起來很普通的水花,一飛濺到師父的美背上時,好像成了閃閃發光的水珠,很耀眼哪……師父的纖腰之下沒入湖中,長髮也垂在湖面上,讓她頭昏眼也花了……如果她告訴師父,他跟楊貴妃相比,那個重色思傾國的唐明皇一定選他。不過即使她是很誠心的這麼認為,師父也一定會活活把她打死,再抓她的魂魄回來罰寫“長恨歌”吧。
不行了……她趕緊縮回石頭之後,撫住自己發熱的雙腮,心跳得好快。完了,莫非師父背後長眼,又使賤招對付她?
“哇,十指流血了……”不對,是她噴鼻血了!
“誰?”
糟!她腦筋動得快,連忙扒開衣物就往湖裏跳,大聲叫道:
“好熱好熱,我受不了啦,一定要背著師父來洗澡……”眼角瞄到那湖的中心已無人影。她大鬆口氣,拍著很平的胸部,暗幸自己逃過一劫。
她往自己的背後潑水,很期待能有方才那耀眼的水花襯托她的美背——如果她的背能看的話。
不過,她看不到,也沒有人要看,一直到現在,嗚。
那一年,她十五歲,天真爛漫,連首“長恨歌”都背不起來。
今年,她二九芳華,已知世上什麼東西對她最是重要。
“明天一早起程,山路難騎馬,用走的大概午後可到。”
“喔……”
“趕路趕過了頭,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聚笑姑娘,今晚只能夜宿野外了。”
“我常這樣,沒有關係……”
“……這幾天,你一直在躲避我?”
“耶,哪有?”
“你在看哪裡?”
她立刻眯笑著看向他俊美到閃閃發亮的臉龐,說:
“我在看你啊,師兄。”話一完,又調開視線,仿佛他身後的景色很美。
聞人劍命注視她的臉好一會兒,才露出很淡的笑意來。
“你好好休息吧。”
李聚笑見他走回對面的樹下閉目養神,暗松了口氣,撫上腮面,是熱呼呼的,跟冰涼的手指是天差地遠。
沒辦法啊,這幾天她就是這樣,一看見他,頓覺口乾舌燥,很想抓亂一頭快被她搞瘋的秀髮。
師父啊,為什麼我對“師兄”的感覺跟面對你時,有點一樣又有一點不一樣?你復活告訴我啊!她很想哭喪著臉,可是不知是不是平日扮慣笑臉了,連想發狂都還能強笑出來。
等到她發現時,她竟癡癡看了他好久。她暗歎口氣,覺得自己對師兄的美色好像無法抗拒了。
生起的營火弱了。她無聲無息地站起來,走了幾步,腳下無聲,確定並沒有驚動聞人劍命以及早已入睡的歐陽罪,再將薄毯覆住木頭,遠遠瞧來像是她在睡覺。
然後,她離開營地,奔進夜色裏。
她一路奔上山,盡挑沒有道路的野坡走,仿佛在自家後院奔跑。
她算過,一來一回正好天亮,沒人會發覺。奔過一個小坡,她知樹叢之後有捕獵陷阱,刻意避開的同時,往附近某處瞧去。
那地方,她還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曾溜下山,遇見怪叔叔,是師父及時救她;為了救她,師父的手心有了跟她一模一樣的“月亮”。再往上走,有一道峭壁,有一年下著雨,她藏得好好的,師父卻連找都不用找,就知道她在峭壁下的洞穴躲雨。
整座白雲山,她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她才要趁夜上來啊。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奔這麼長的路,胸口有些痛。她撐著一口氣,終於來到幾棟木屋前。
她喘了好幾口氣,不停歇的走進其中一間內室,看著那張簡陋的床半晌,才輕聲道:“師父,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輕輕撫過床上老舊的棉被,內心有些激動,明明知道師父現在很好了,可是,他一日那樣,她就心存著“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念頭。
她咬了咬唇,趴在床下,摸了老半天,摸到奸厚的一疊紙。拿出來之後,趁著月光看見上頭寫滿了“李聚笑”,她還記得她偷懶,寫到中途,索性改成“李一一”,師父有沒有發覺她不知道,只知師父沒再罰她了。
小臉埋進舊紙堆裏,眼眶好熱,但不能掉淚,掉了淚就辜負師父為她取名的用心良苦。
夜深露重,她咳了兩聲,回頭看見牆上還掛著師父的衣袍,她手心在冒汗,拼命想著師父把她的衣物收拾到哪去了?
她走進另一間小木屋裏,床有點小,像給孩子或者長不高的少年住的,她想起自己幼年沒什麼童玩,所以才會一天到晚賴在師父身上。
時間一直在過,她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她的衣物。幼年的,長大一點的,她明明記得她的身子抽長後,她時常在換衣服,從不穿不合身的,可她從不知他們將衣物放在哪兒,還是丟了?
她煩惱地走進原木屋裏,忽然聞到一股惡臭的味道,她不甚在意,正要拉開衣櫃,忽然看見地上有抹影子,從門口到她的腳邊,拉得長長的。
她心一跳,立刻回頭。
“你在做什麼?”
心跳短暫停止,她的臉皮拼命地動、勉強地動,才終於讓唇角微微扯上揚:
“你……賞月嗎?”她的聲音微顫。
那一襲青袍的男人緩緩走進屋內,緊緊鎖住她的眼。
“我一直在你身後。”
“師……師兄,你偷窺不好吧……萬一我解手,那我不是很丟臉?”
“你在害怕?”
她笑了,笑意末達眼底。“我啊,天不怕地不怕,有什麼好怕的?”
“在這世上你沒有害怕的事嗎?”
“唔……這是秘密。”
“你知道許多秘密,卻從不主動說出口。聚笑,你知道我有點功夫底子,卻一點也不驚訝。”
她搔搔發,笑道:
“這種小事我沒注意耶……”
她在打馬虎眼,他也不是不知道。視線從她蒼白的小臉移開,打量簡陋的小屋。屋內一塵不染,擺設簡單沒有多餘的贅物,可以想見主人的潔癖與性子。
再往牆上那套陳舊的藍袍看去,鳳眼微眯,像在回憶什麼。
李聚笑見狀,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真拉回他一些不該有的記憶。
過了一會兒,那雙在黑夜裏發亮的鳳眼,往她的小臉看來,她立刻擠出笑,他卻往矮櫃上看去。
她輕“呀”一聲,先前她為了找衣物,將那疊從床下翻出來的陳年舊紙擱在矮櫃上,見他伸手去拿,她連忙雙手壓住。
“我不能看嗎?”他問,在夜裏聲音顯得十分的平靜。
“也、也不是……”她結結巴巴,明明天氣有點冷,她卻滿頭大汗了。
“那就是可以了?”唇畔隱約有笑,很輕鬆地從她手下取出那疊紙,他沒看,對著她問:“我倆曾是仇人?”
“不,不是!”至少,她從不認為是!
“你很害怕我會恢復記憶?”
“不……”不,她想要他恢復記憶,又不想他恢復記憶。
“你猜,我有沒有該牽掛的人?好比妻子、情人或孩子之類?”
她用力搖搖頭。
他微笑:“那你再猜,以前我是獨身一人了?”
“嗯……我想是的。”
“既然我想不起來,又沒有牽掛,那麼有沒有尋回都是無所謂。聚笑,你想跟我回聞人莊嗎?”
“耶?”她抬頭,見他唇角微勾。
那笑,極淺,讓她一時離不開眼,只知他放開那疊陳年老紙,連看也不看的。她暗鬆口氣的同時,見他接近自己,像要越過她,看矮櫃還有什麼東西。
孰料,一句話從他薄唇問出——
“你喜歡我嗎?”
“喜歡!當然喜歡啊……”她輕喊,隨即發現他俯下頭,輕輕擦過她的唇。她嚇了一跳,脫口:“你……”
那優美的唇形微揚,如蜻蜓點水在她唇辦間點了下。
“咦……”她瞪圓了眼。
再點一下。
“等等……”
又吻。
“等……”
唇辦再相觸的?那,她張口欲言,以為他又是輕點即抽,不料這次他徹底封住她的唇。
她震驚到傻了眼,傻了眼,然後啞口無言。鼻間充斥的是他的氣味,唇間是他的熟度,她的心口顫顫跳著,連著眼兒都有些酸痛,以致平日看起來在笑的如扇睫毛也在發抖。
准是被他發覺她的輕顫,她有些遲鈍地察覺他握住自己冰冷的小手。迷惘之間,她瞧見那雙注視著自己的鳳眼——
不知道是不是距離近到無所遁形的緣故,他那雙向來淡如水的瞳眸竟流轉著淡淡的情意……
是、是對她嗎?
他對她,有了男女之情?
“你看起來不知所措。”
“我……我……”哇,連說話時,唇間吐出的都是他的氣息,方才唇舌相纏下住在她腦海打轉重複,讓她頭暈眼花的。
她不小了,即使以往師父沒有提過男女之事,但,現在的她,都懂的。
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對她動了情,萬萬不會輕薄她的。
他……對她動了情嗎?以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
這認知,讓她內心深處隱約起了小小的激動。
這幾天她老覺得不對勁,他與她之間有個界限模糊了,不敢直視他,不敢纏著他,甚至偷偷換了肚兜免得半夜三更必須撞牆才能入睡,這些連她自己都迷惑的舉動與心態,在他的……嗯,重新畫出界線後,像找到了適合的歸處,緩緩地歸回他給的地方。
“如果現在回去,歐陽不會發覺。”
“歐陽……”差點忘了還有一個人,他單名一個罪字啊……
“我對江湖沒有任何名利權勢的追求,能避免麻煩就避開。”若讓他那個看起來很正經,事實上纏人纏到很可伯的外甥發現,只怕他一輩子都得為聞人這兩個字賣命。
“師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永遠不分開!”她沖口道,然後遲疑了一下,握緊右拳。“可是、可是……”她用力閉上眼,攤開右手掌心給他看。
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見她細緻的手心上有神似歐陽罪手背上的烙印。
“世上只有三種人,第一種人是師父,第二種人是我爹娘,第三種人則是我!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到最後,我才知道,第一種人是正道,第二種是邪魔歪道,第三種則是被註定的罪之子。明明無罪,卻要背負爹娘曾犯過的錯。”
他一直沒有聲音,讓她害怕了起來,心頭一激動,咳了兩聲,不由得偷偷張開眼往他看去。
他的神色還是平靜啊,太不公平了,連給她點機會讀他的想法都不給!
“你師父因此不要你了嗎?”
她用力搖頭,輕聲說道:“他沒有不要!他很疼我!一開始,他騙我,說這是半個月亮,人人都沒有,就我有,我從來沒有怪他騙我,我……”她的臉在笑,聲音卻有些嘶啞:“我唯一怨他恨他的是,為什麼他不騙我到最後?”
聞人劍命早料到她嘴裏的大師父與師父並非同一人。他不涉江湖,也知一人一生之中只能拜一師,絕無同時拜兩人為師的可能,所以,他不深問,以免為她招禍——
只是,常從她言談之間,得知她對她師父的感情異于常人,至少,當他親耳聽見她願為她師父上天入地時,身為男人獨佔的心情竟浮現在他心頭,強烈到令自己內心一震,一心只想知道在他遺落記憶前,可曾與她師父接觸過?
他垂下視線盯著她的掌心看好一會兒,才跟著攤開自己的右掌。
“你半個月亮,我也半個月亮。”他當著她愣住的表情,笑了:“你醉了的那三天,我天天去探你,並不是每一次我身邊都有人。”
“咦?”他的意思是,沒有人時,他對她做了什麼嗎?她一喝醉,可什麼也記不得啊,就算有人砍她一刀,只怕也得等她清醒後才會喊痛。
“那時,我就瞧見了。”
她又“呀”了一聲。“你……你不介意嗎?”
“我又不是江湖人,我介意什麼?”他包住她的右掌,見她的唇一直顫動,他不禁動心,再吻上她柔軟沒有血色的桃唇。
等到她暖熱起來後,他正要拉過她,忽地細微的聲音讓他警覺,越過她的身子看見一條黑蛇從矮櫃抽屜裏探出。
“小心!”他叫,拉過她的同時,手臂擋住迎面而來的蛇牙。
毒液鑽進血脈的?那,眼前一陣錯亂,好像看見了無數的影子交疊,那些影子很矮,像是小孩子,十分的陌生,隨即,他不顧手臂疼痛掏起碎銀擊中蛇頭。
“師兄!”她驚叫。
“我沒事。”他暗暗運氣,氣血尚暢,鼻間聞到一股令人作惡的味道,混亂之中,他又看見牆上掛著那件老舊的藍色衣袍。
“師父,其實你是我的爹吧?”童稚的聲音中氣十足的笑喊。
他微怔,張眼看向李聚笑,一看她什麼也不顧要吸出毒血,連忙阻止:“你應該知道我與你都是百毒不侵之身,這點毒,我不放在眼底。”
“可是……”
“你願意為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嗎?”他突然問著,目光專注地像要漾出火花來,完全不復平日的平靜。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難以置信地閉上眼。原來如此啊……師父嗎?師父嗎?
“師兄……”
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靠近,聲量漸大,他倆不由得往門口看去,雖有月光,但李聚笑眼力沒有那麼好,反倒他一看,就暗叫不妙。
“好奇怪的惡臭味啊……”不止想吐,連頭也暈暈。
他托住她的腰,低聲說:
“你拉緊我,別放手。”
月光之下,他搜尋四處,匆地瞧見之前自己鬆手不要的“回憶”——那一張張散亂的紙張攤在床上,寫滿了李聚笑、李一一,以及默寫得斷斷續續的“長恨歌”。
霎時,排山倒海的影子在他的腦中來來去去,他頭痛欲裂,試圖要抓住那小影子。
“師兄!”
他張開鳳眼,凝視她蒼白的小臉,忽地問道:
“倘若,一朝我恢復了記憶,你會如何?”
望著他的笑眸明顯遲疑,甚至流露出些微的恐慌。
他一點也不意外。老早之前,就隱約發覺她的矛盾,他拾回遺落的回憶對她必有傷害。他暗暗運氣,暫時克制那恢復記憶前的疼痛,放棄追逐腦中的聲音,拉緊她的身子,道:
“要走了,你小心!”他托住她的身子,馭氣而起,飛出木屋門外。
出了門外,李聚笑才見到昔日熟悉的地面爬滿奇怪的蟲子,那蟲身有點眼熟,很像是在聞人莊踩死過的……哇,不會吧?她只是不小心踩死一條蟲,有必要所有同胞都來報仇嗎?
她的輕功靈巧,卻不比他扎實的底子,能一躍數丈,不必落地借力。抬眼見他臉色略白,似有不適,她張口欲言,臨時又住嘴,怕打斷他聚氣凝神。
風吹長袂飄舉入林間,他欲踩住茂盛樹幹,再施輕功,忽見連離小屋數丈之遠的樹上都爬滿了異族的蟲子,他拂袖運氣,擊中樹上異蟲,正要順勢落下再起,那下知打何處而來的群蟲赫然爆裂,他及時護住她的身子。
異氣四散,黑色的血液飛濺衣袍,頓時袍角腐爛,他內心微惱,不敢落地,只得半空再提氣奔如閃電,極力遠離這片林子。
他知對方有心置他倆於死地……應該說,有心置聚笑於死地。聚笑雖是百毒不侵之身,但她一人若遇此等陣仗,即便毒性逼不死她,只怕也會被咬得全身慘死的下場。
思及此,惱意更深。他原想那對方與她並無深仇大恨,他又將她帶離專惹是非的聞人莊,那人應不會再追上來,不料對手執意置她於死地——
四周晃過的景色,讓他腦中再閃過片段,他咬牙置之不理,見林外有片空地,他知有異,也不得不抱著她躍下地。
“師兄!”
“我沒事。”他平靜地說,聽見那熟悉的窸窣聲再起,當機立斷道:“你別靠近我,我身上、袍上沾了氣味跟血跡,必是引它們過來的關鍵。”
“我不在乎!”
“我在乎。”走到崖邊,摸黑目測崖下湍流的溪河。
“如果你跳了,我也跳。”
聞人劍命聞言,緩緩回頭看她。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可是眉歡言笑,看得出來十分開心,不若她以前那習慣式的笑。
“我師父說過,他為我取名聚笑,並非逼我笑口常開,而是,他不知我的幸福是什麼,所以,他認為我若常笑,必定是遇見幸福的事了。”
“他這麼說過嗎?”聞人劍命也依舊平靜。“我並不是尋死。”
“我不管你是不是尋死,可是,請不要、請不要再獨自一人先行。”她沙啞道:“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願意為你上窮碧落下黃泉,可是,我找不到路,我一直找不到路。即使我想自盡也不敢,大師父說,自盡的人進了枉死城,等到陽壽盡了才能投胎轉世,大師父可以讀很多的佛經,可以看透很多人的生死,可是,我不行,我不要你死,至少,在我活的時候,你不要死、不准死,再來一次,我一定會發狂發瘋的。我寧願這輩子我是個短命鬼,等我死了,你要做什麼都好,所以,請不要再放掉我,好不好?”
他聞言,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堅定無比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道:
“我不會死的,我只是暫時丟下你。”見她固執,他歎了口氣,向她伸出手來。“你會泅水嗎?”
“會!”她笑道,立刻跳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從小就會!”
“我想我應該也會。”細觀崖下岩石不規則的矗立,若是要跳下——“你別使力,全由我來。”
“好。”
他又看她一眼,她笑眯眯的,仿佛不知世間險惡,不知她將要踏進的路子裏需要冒多大的風險。
她的眼裏,果然只有他啊……
不必耳聞,鼻間又傳來那陣陣的腥臭,知道他身上的氣味確實引來了麻煩。
他拉近她,將她抱進懷裏,感覺腰間被她所環抱。
他道:
“閉上眼吧。”
然後縱身一跳,長袂飛揚,頓時沒入黑暗之中。
最後的聽覺是呼嘯的風聲,以及……叮叮咚咚的細雨。
腦中那無數的小影子逐漸合而為一,然後走出來,很高興很用力喊:
“師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6:43
第7章
叮叮咚咚,細雨打在魚簍上,從遠而近的足音搖搖擺擺的,細碎的笑聲像從雙手遮住的小嘴裏洩露的,隨即,中氣十足的聲音喊著:
“爹!”
坐在岸邊垂釣的藍衣少年神色淡然而平靜,仿佛沒有聽見外界的喧鬧。
“爹!”軟軟的、嘻嘻笑笑的童音很不死心的響著。
“……你在叫誰?”少年頭也不回。
“這兒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笑兒自然是喊你啊!”
“是誰說我是你爹的?”
“是大師父啊!他說,是你生下笑兒的!”
“我才十五歲,如果你認為我十歲就能生下你的話,你就喊我爹吧!”他極為冷淡地說道,隨即不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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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青絲傾泄在地面上,小小的身軀背著光,讓他看不清楚她稚氣的嬌顏。
“我終於明白了……”爽朗開心的聲音就像過去的每一天,讓他懷疑她到底有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嗯?”他是不得不應,不然她的纏功一流,他怕到天亮都擺脫不了這小丫頭。
“其實,你是我舅舅或叔叔吧!因為家門不幸,所以你才帶著笑兒離家出走,決定重新教養笑兒,對不對?”
“這一次,又是誰告訴你的?”
“是大師父說的。”
藍衣少年閉上眼,深深吸口氣,然後冷靜說道:“好吧,那你認為我這個母舅或叔叔的教養成功了嗎?”
“當然成功了!笑兒煥然一新!”她旋轉,剛換的新衣隨風飄揚,最後頭暈腦脹地栽進藍色的懷裏。
“去把你身上的酒味給我洗乾淨!學你大師父喝酒,也不想想你才幾歲!”
JJJJJJJ
“哇——”
“你哭什麼哭?”
“大師父說……說你快成仙了!怎麼辦?師父,萬一你成仙了,笑兒就再也沒有辦法瞧見你了……笑兒死後,一定下地獄,沒法上天去找師父!”
“……”
“師父,你要不要上茅房?”
“……我不想。”
“那試著上上看,好不好,笑兒在旁邊幫你用力!”
“……我不必試。”深呼吸,空氣很好,好到讓每個人心平氣和。
“可是,大師父說,你少吃少喝少情少欲,如今連茅房都不用上了,肯定快奔天了。師父,你別拋棄笑兒,自己升天啊!”
“我要上茅廁,用不著敲鑼打鼓,引人圍觀。”
“騙人!笑兒守在你房門口一天一夜,也沒見你偷偷去茅廁啊!”
“……你大師父的話,不要聽太多。你的臉皺成一團,看起來很痛苦,就算我真的要成仙,你也用不著如此難過。”
“笑兒在忍……”
“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你常常從刀下溜掉,何時也學會這個字了?”
“笑兒今天才學會的。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忍到肚子好痛,也不要上茅房!不擺脫它、不擺脫它,學師父,讓它一塊跟我成仙!”
他愣了下,連忙抱住她的腰,奔向茅廁,要將她推進茅廁裏,卻發現不知何時她死抱著他的大腿不肯鬆開。
“放開!”
“我不要!”
“你放手!”他咬牙,內心一股熟悉的情緒逐漸氾濫。這種情緒是從養她開始,一點一滴的累積,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這種情緒能主控一個人的理智,但現在,他再明白也不過了。
“不要不要!除非師父跟我一塊上茅房!”
“你不放,我就踹你進去。”
“哇,什麼時候師父變得這麼狼心狗肺了?”她閉緊彎彎的眸,一臉從容就義。“大師父說,狼心狗肺的人是沒法成仙的,來吧,師父,你踹吧!”
他的呼吸有些短促,甚王有點用力。他的神色鐵青,但力圖自然平淡,接著,他一一扳開她孩子氣的指頭,然後拎起她的衣背,毫不留情地扔她進廁。
“哇,我不要上茅房,不要啦!笑兒也要成仙,跟師父一塊!永遠!一輩子!”她叫。
“你一輩子也成不了仙!”他低語,未覺清冷的眉目間充滿惱怒。雖然她才十歲,但他可以預知她將來必是凡俗之輩!篤定的!
JJ
歲月跳躍著,零星的片段記憶交錯重複著,然後,少年抽高,化為一名二十出頭的俊美青年。
他疾步走在山腰林間,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對於這個自幼熟悉的林子,就算閉眼走路也能一路走下山,但如今,他渾身警覺,只為了一個小丫頭。
這丫頭,打白天就不見人影。原以為她轉了性,知道他不愛吵,哪知入夜還不見她來說晚安,她大師父根本不當回事的睡大頭覺,累得他不得不出門尋人。
細長的鳳眼一亮,瞧見林子外有個熟悉的小小身影坐在地上。他上前,正要喊人,忽見劍尖頂著她的額面,再一使力,就能穿透她那平日愛胡思亂想的小腦袋瓜。
內心暗暗驚懼,立喊:
“住手。”
“師父!”她大喜,叫道。
“哦,原來是你這小鬼頭的師父啊。”黑衣男子往林中陰影處看去,似笑非笑地:“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聞人。”
“聞人嗎……這個姓氏好耳熟,不巧在下略通命理,閣下有副好相貌,也有一個好姓氏,如果我沒有料錯,你能讓聞人姓氏再流傳個數十年。”
不知道是不是與生俱來的關係,那人說話,不論語氣、神態,甚至舉手投足間都帶股邪魅。
他注視著那人的雙瞳,讀出他話中隱含的殺氣,平靜道:
“聞人姓氏能否流傳下去,與我無關。我將會終老此地。”
“哦?你再這樣潛心修行下去,的確可以成為半仙了,只是……”那男子瞧向小小的身體,頗具玩味道:“你有一個不該存在的徒弟。依他的身骨來看,曾傷及心脈,就算練武,永遠也不及你的功力,他的身分又與你對立……與其將來痛苦,不如我就讓他這樣死去吧,動手,水月。”他喊著剛認的義女。
“住手!”
“你知道現在的你,絕非我的對手。”
“我知道。”
“你還要打?”
“如果你傷了她,我會。”他平靜道。
那人笑了,忽地拎起她的衣領,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隨即擲向聞人劍命。後者,立刻伸手抱過。
“他的面相中,註定與你糾纏一世,毀你生活、毀你想望,甚至他促成了你的死亡,你也要保他?”
話一落,挑起劍柄一揮,劍氣排山倒海而來,直逼他懷裏的小小身子。
聞人劍命知此人放話在前,動手在後,存心要讓他遲疑,然後後悔莫及。
他性子一向淡泊,但他決定的事少有更改。?那問,他毫不考慮,只掌擋住,隨即,虎口爆裂,整個身子往後跌去。
“哼,人啊,還是逃不過命運。”
“師父!師父……哇,師父,你流血了……”
“別哭。”他撐起身子,瞧她手忙腳亂地撕下衣物幫他止血。他瞪著那顆小小的頭顱,問道:“你穿著我的衣服幹什麼?”小孩子穿大衣,能看嗎?
“笑兒想變成師父嘛……幸好笑兒穿師父的衣服,那壞蛋以為我是男孩兒,說他只養女娃娃,還好,師父,笑兒差點就變成怪叔叔的女兒了!”她哭喪著瞼。
他聞言,流下一身冷汗。
即使他涉世未深,也知道方才那人絕非良善之輩,以自己目前的修為,要鬥個兩敗俱傷,除非心中沒有牽掛。
牽掛嗎……他看向她,內心暗歎。
“師父,笑兒喜歡你……你別死啊,嗚嗚……”
“我還沒死,你不必哭得這麼凶。白天我叫你默寫‘長恨歌’,你默到山下來,是存心跟我做對嗎?”
“才沒有呢,我只是背不起來嘛……”她可憐兮兮地。
“背不起來……你背了好幾年,還背不起來?”他實在不想承認他一手帶大的孩子資質樸鈍。
她搔搔頭,然後搖頭晃腦地吟道: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鋸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你背得很好。”
她皺起小小的眉頭,繼續吟: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師父,不通不通,笑兒背不出來了。”
他深深吸口氣,覺得內傷有加劇的可能。“哪裡不通?”
她十指掩面想了半天,然後放下直視他,很認真地說:
“笑兒不掩面、不回看,笑兒救不了師父,就跟師父一塊走。這裏不通,很不通,所以笑兒背不起來。”
“……”直接仰倒在地,放棄了。
毀他生活、毀他想望,還會促他死亡嗎?
即使如此,他還是毫不考慮的以性命相護,這種心情……算不算是一個當爹的?
“師父,笑兒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背了?”
“你不是詩中人,我也不是,所以你照樣給我背!”胸口一陣痛,他懷疑她是生來克他的剋星。
“哇,師父,你好凶哪——”
“……”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師父……”
“嗯?”
“我……”
“你大師父又說什麼?”那聲音很無奈,清靜對他而言,已成絕響。
她爬上屋頂,跟他並坐在一塊賞月。
“其實,師父,你有點老哩。”
“對你來說,是的。”
“大師父說……人啊,生死有命。日出日落,無時無刻,世上都會有人死去,同時也有人誕生。”
“你大師父總算說了句人話。”天知道這些年來,他很想指著她大師父的臉破口大?,但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除了一首‘長恨歌’背不起來外,一向好學不倦,你要問什麼就問吧。”
“大師父說,生死有命,所以有朝一日你們身殼歸於塵上,我也不必悲傷。我不明白,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平日笑嘻嘻的眸瞳直勾勾地望著他,輕聲問道:“我會如何呢?”
她的眼神充滿坦率,戀慕、喜歡、敬畏……許多赤裸裸的情感,既深而且生根。他內心微微輕顫,想起她大師父曾說她天性偏向大悲大喜,極易執著。以往,是他輕忽了嗎?一心以為她只是個活潑外向的好孩子而已。
“你不會哭,也不會悲傷。”他平靜地導正她的觀念。
“是這樣的嗎?”她迷惘。
“那是當然。若然你大師父死去,我只當他大限已到,從此脫離苦苦凡塵:若我死了,你大師父只會當我成仙去了。”
“我死了呢?”她好奇問。
“你尚年輕,豈會早我們先走?”
“那可不一定。”她噘起唇:“搞不好我是個短命鬼。”
“生死有命。”他輕聲說,對她的疑問做了隱然的解答。
她扮了個鬼臉,懶懶攤軟在他的懷裏,咕噥著:
“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樣的。笑兒出了事,你們眨個眼,回頭就繼續過日子,真無情。”她搖頭晃腦吟道:“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師父,你教我背了好幾年的‘長恨歌’,我還是東漏西漏,卻牢牢記住這兩句。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仙了……笑兒是連碧落也上不去的啊!”
聞言,清冷俊美的臉龐是一貫的平靜,內藏在心裏的感情卻受到了震撼。
她的性子如同她大師父瘋瘋癲癲的,說話沒個正經。他常想,若不是他在旁盯著,也許,她早已成為繼她大師父之後的第二個瘋子。
只是,他與她大師父向來清心寡欲,對世間沒有任何的執著。她這一面到底是誰影響的?
她玩著他修長的手指,摸著他的掌心,輕聲道:“師父,這個疤跟笑兒好像啊……”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露出相同的烙印。
他的,是自幾年前在山腳下被一個怪叔叔用劍氣震傷的:她的,則是自有記億以來就有的。
“師父你曾說,我一個半月,你一個半月,合起來是一個大月亮。”
“……”他的無心之言,哄十歲的她,只是,沒有想過她十五了,還惦著這話。
“大師父說,你天天穿藍衣,簡直是穿成癖了,就是有朝一日想變成藍天,那笑兒以後天天穿白色的衣服,當師父下頭的一朵白雲,不管我到哪兒,上頭都有你。”她咧嘴笑。
“……隨你吧。”心湖依舊平靜,只是好像多了點什麼……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有些窩心的甜……他不排斥,而且唇畔泛起淺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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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十七歲的身子跪在地上,鼻子紅咚咚的,聲音啞到幾不可聞。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有個怪叔叔差點殺了我?”
“嗯。”
“我還記得,那怪叔叔以為我是男孩,根本不理我,只告訴他身邊那要拜他為師的少女說,他從不收徒,只收女兒,若要當他的女兒,就得習慣殺人,而習慣的第一步,就是殺掉正在當場的我。”
“嗯,是有點印象。”很多事情他淡然處之,久而久之便已遺忘,唯獨那件事,他畢生不敢忘,正因不敢忘,所以從不讓笑兒的功夫擱下。
“我還記得,他把我丟回師父身邊時,在耳邊說了一句話……”
劍眉微折。“什麼話?”
“他說,他跟你、我跟那姐姐,都有神似的命運,不知道我的下場會不會跟她一樣。”她的視線緩緩從白色蠟燭栘向他,正色問:“那姐姐,是拜她的仇人為師。師父,你是笑兒的仇人嗎?”
他聞言,內心一震,神色不變。他從不知這回事在她心裏藏得這麼久、這麼深……是他不夠瞭解她,還是平日被她嘻笑的性子給轉開了視線?
“你是嗎?”
“不是。”
濃密的睫毛掀了掀,再張開眼時,她淺淺笑了。
“我就知道不是,隨口問問而已。師父,我真不明白他們在搞什麼,一個故意拜仇人為爹,學他功夫殺他;一個呢,又故意收作女兒留她在身邊。我可以理解她的作法,但沒有辦法想像為什麼那個怪叔叔要如此做?”
聞人劍命知她一向有點小聰明,但生性單純沒什麼心眼,加上長年隨他待在山上,所以解不透人心。
“他想左右那少女的想法吧。”
她擊掌,叫道:
“我明白了,要融化她的仇恨嗎?果然是高招啊!”
“不,完全改變她的想法、改變她的人格,甚聖腐蝕她的意志。到時候,血海深仇不再會是她內心的一部份。甚至,她會為她的義爹賣命。”
“哇,比我還狠?”
他未吭一聲。
“師父,”
“嗯?”
“我不會動手。”
他抬眼看她。
她笑道:
“我啊,是個很軟心腸的人。如果你是他,而我是那少女,那這些年你教我、養我、打我、罵我,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仇人呢,我就是喜歡師父,一輩子都很喜歡。”
“……”他無言,最後只道:“我沒打你,也沒罵你。”
她扮了個鬼臉,然後歎口氣:
“師父……你想,我為大師父哭了三天三夜,是不是夠了?”
“夠了。”
她用力抹去腮頰的淚,偏頭看著牌位,輕聲道:
“我還是不懂生死有命,也不懂上窮碧落下黃泉究竟是什麼滋味……我只想著,我再也見不著大師父了,再也見不著了,從今以後,他不會對我說話,不會在我面前跳來跳去,更不會陪我……沒有身體了……是他死了,還是我死了?是死的人痛苦,還是活著的人痛苦?”
“別想了。”從她身後,搗住她的雙眸。她的眸有些腫熱,連帶的,讓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熱起來了。
“師父,我只剩下你了,你一定不要死,至少,不要比笑兒早死……你死了,即使我想尋你也無處可尋,我還沒有找到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方法……我一定會發狂發瘋的……”
斷斷續續的懇求,讓他氣息有些不穩。
她的愛恨情仇太重,執念太深,有時候一近她身,仿佛被火燒似的,讓他清靜的心靈猛受震盪,近年情況更形嚴重。
是她被他影響了,還是他被她牽制了?
“生死有命。”最後,他只得這樣說。
“我不懂什麼叫生死有命。”她閉著眼啞聲說:“我只知道我若死了,師父可以無動於衷,不會痛苦不會難受,師父死了我必然承受不住。那,就讓笑兒先死吧。”
“……”俊美的臉龐不再淡然。
“師父,大師父臨終前曾叫你一人進屋給遺言,為什麼笑兒不能聽?你們一定在說秘密,好過分哪,笑兒一向沒秘密的,你們這樣很小人喔。”
他想起她大師父臨終前的遺言,不由得俊臉微紅,輕惱:
“並非不告訴你,只是我還沒想清楚。我對你,一向不會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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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天氣看起來很晴朗,不打雷也不閃電,就是一直下著大雨。
啪噠啪噠……打在茂密的樹葉後,順勢滾下來,滴到她的靴上頭。
她連忙縮起白色的小靴,將自己藏身在山壁的凹洞中。
過了一炷香,大雨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清澈的雨珠之間,可以清楚地看見林子深處——她瞪圓了眼,瞧見一個再眼熟也不過的人影緩緩朝這方向走來。
不會吧?
那人撐著傘,風吹起衣袂,斜斜的雨勢明明鑽過傘了,偏偏他身上像沒有被打濕。
她真的很懷疑啊,其實她師父偷偷成仙去了……
見他愈走愈近,她連忙閉氣,拼命往內縮去,就下信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找著她。
未久,藍色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笑兒?”
不在、不在,我不在,除非你有天眼通,不然才不會發現呢。
“笑兒。”
那身影蹲下,撥開茂盛的枝葉,對上她驚奇的大眼。
“我來接你了。”
“師父,你真強,連我藏身這種地方你也找得到!”
“不管你躲在哪兒,我都找得到。”見雨勢愈來愈大,一把傘遮不了兩人,她自幼以藥養身,養到十五歲,身子與一般人差不了多少,但先天身骨差是不爭的事實。不想一場雨累她受寒,冰清的聲音隱含著體貼,道:
“你出來點。”
她一頭霧水,側讓點路,見他頎長的身子鑽進來擠到自己身後坐下。
他長手長腳的,幾乎包住她的身子。熱氣間接暖和她的身子,身背連忙窩進他的懷裏。
“師父,你閉著眼都找得到我,可你要哪天躲起來,我找不到你怎麼辦?”她問。
“找不著就找不著吧。”
真狠。她扮了個鬼臉,不在這種話題上與他爭執……嗯,他不會爭執,只是會很重複地說:生死有命。
她仰起頭,看他光滑的下巴,扁嘴道:
“師父,大師父臨終前有偷偷告訴我一句話喔……”
“嗯?”
“大師父說,叫我有空就看看你的臉、摸摸你的臉。他還說,你的臉是天下間最好看的、最美麗的,要我有空沒空就對著你流點口水,最好還能看你看到發呆……”
“……”那個混……他不能罵。罵她的大師父,是違背天理倫常的。只好隨口問:“早上你上哪兒了?”
他倆每日生活幾乎一成不變,少了她大師父,她跟著他,就像跟個古板的老頭子生活,沒有什麼變化與驚奇。她似乎也不嫌悶,每天瞧她開開心心的笑,除了性子偶爾有點野外,她像能跟他生活一輩子。
再這樣下去,她年少的執念與偏頗的情感終究會隨著成長而淡化吧?
“我……”她笑:“我去拜大師父。我怕他無聊,就跟他說了一上午的話。”
他的視線垂下,對上她帶笑的眼眸。
“……他一定很高興。”他平靜地說。
“才不呢,我懷疑他在黃泉之下到處跑,沒空聽我抱怨。”
“是嗎?”
“我好困喔,師父,這場雨還要下多久啊……”
“你先歇歇,等雨停了我叫你。回去之後,你該要做的功課還是得做。”
“真狠……”她打了個呵欠,側臉埋進他的肩窩睡著了。
他默下吭聲,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察覺的異樣。
從小到大,她心無城府,沒有欺騙過他任何一件事。
而方才,是生平第一次,她騙了他。
早上,她到底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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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6-12-6 23:27:00
第8章
純黑的夜裏,“咚”地一聲,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哇……連石頭也要跟我作對,明知我看不清楚的,可惡。”
一雙鳳眼漠然注視她東摸西摸地離開山洞後,才緩緩走進那個烏漆抹黑的洞穴中。
“誰?”
對方的底子顯然沒有他來得深厚。他一眼看見她,就知她一隻手臂被廢,身受內傷,地上擱著是晚上的素菜。
原來,笑兒是來偷見她的……即使要救陌路人,也不會不告訴他的啊。
“到底是誰在那裏?”
他點了蠟燭,洞穴頓時明亮起來。
“你……原來是你!”
“你認識我?”
那年輕而狼狽的姑娘輕笑:
“數年前曾有一面之緣。閣下忘了我,我可沒有忘記,我義爹一直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你的下場究竟是如何。”
“你義爹?”
“你也忘了他?當日,他曾要我殺了你的徒弟,我沒料到原來她是女扮男裝啊。”
鳳眼微眯。“她不是我徒弟。”
“不是?她對著你喊師父呢。聞人公子,你現在一定在怕,怕我義爹是不是要找上你了?數年前,你打不過他,現在的你,還是打不過他。”
他聞言,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忽而想起笑兒才離去,那邪魅的男子不知是否埋伏附近,思及此,臉色終於微變,反身要追上去。
“我義爹死了。”
他停步。
“真奇怪,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嗎?”
“我未必會打輸他。”此話一出,連自己都震驚了。生性淡泊的他,竟然也起了殺機。
“當日我義爹收我為女兒,改名水月,水中之月,永遠無人可以撈起這個月亮。那日,他帶我回莊,路上曾說,我與你徒弟擁有同樣的命運,只是,他很好奇,到最後,究竟是誰棋高一著?”
聞人劍命緩緩轉身,面對那狼狽但得意的姑娘。這姑娘的神情竟有幾分神似當年那黑衣的男子,原來他的猜測沒有錯,她終究被腐化了。
“義爹改變我的想法,改變我的性子,甚至,要為爹娘報仇的我,都禁不起他的控制,心甘情願為他賣起命來,他成功了。他遭人殺死,我處心積慮為他報仇,即使失敗至死,我也不後悔。而你,也成功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輕笑一聲,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道:
“你用另一種方法,改變了她的想法,改變了她的命運,甚至,讓她永遠不知殺爹娘的仇人而忠心于你。義爹他實在好奇,好奇有朝一日,如果她知道了,你還算不算成功?”她輕聲吐訴:“腐蝕她的意志、左右她的想法,改變她整個人生,你做得真好。”
即使內心有再大的驚濤駭浪,他也不曾流露在臉上。他沉聲重複道: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姑娘,恐怕要請你自行下山了,從明天起,不會有人為你送飯來。”
語畢欲走,身後傳來尖銳的笑聲:
“她叫李聚笑,天啊,這名字是你給的嗎?真是有趣。你可是她的仇人啊,你為她取了這樣的名字,當真是要報了仇她才有開懷的日子可以過!”
他末聞,繼續往洞外走去。
燭芯吐著青煙,在洞內飄繞四散,形成詭異的魔霧。
“我告訴她了。”
他立刻回頭。“你說什麼?”
“我義爹想知道,我一定得為他做啊。”她吃吃笑道:“我早就告訴她了,我告訴她,她有爹有娘,只是她跟我一樣,爹娘都教最親近的人殺了。怎麼?她沒有問你嗎?那麼,你跟我義爹一樣成功了。即使明知他是仇人,也下不了手了,原來,我跟她,都是可憐人啊,被人左右了一生,哈!”她愈說愈猙獰,愈笑愈瘋,說到最後又笑又哭,不知道到底是為了無法為義爹報仇,抑或無法為爹娘報仇而感到痛苦不堪。
洞口的男子,拳頭緊握在側。差點,再差一點,二十多年來的潛心修為也無法克制自己了。
轟然一聲,那叫水月的女子抬起頭來,迷惘地注意到他已不見,洞壁上有個掌印,足有兩指之深,四周礫石輕滾,卻不影響整個山洞的崩塌。她愣愣看了許久,才慢慢垂下眼,喃道:
“義爹,是你的功夫好,還是他勝你一籌?”無論如何,她的義爹死了,而他卻會繼續修行下去。
即使現在他與義爹能打得平手,但將來呢?他只會超越,不會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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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地爬起床,胡亂洗個臉,束起頭髮,就往外頭跑。
木屋外,長凳坐著一個再眼熟也不過的身影。一身藍袍,晨風吹動那一頭黑髮,讓她心跳一下,想起十五歲那一年不小心看見師父美麗的背。
“哇,師父,一夜沒睡嗎?”這可難得了。她走到他身後,笑嘻嘻地遮住他的雙眼。
“笑兒……”他嘶啞的低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耶,有秘密可以聽嗎?”她眼珠一轉,笑道:“那一定跟大師父有關了。師父,你每天都在我的眼下過活,實在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他拉下她的手,起身面對她,微微一笑:
“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點頭,一時沒有察覺他平靜神色下真正的想法,笑道:
“好啊。”不必做早課,當然好,這話她可不敢說,免得師父後悔……她微愕一下,發覺他牽著自己的手。
師父從不主動牽她、碰她,也不喜歡有人太過貼近——當然,她是例外啦。有幾次,她見師父與山下樵夫交談,即便有小孩圍繞,他也保持距離。
“師父,咱們要下山嗎?”掌心之間傳來的溫度有些冰涼,許是他一夜未眠,不過沒關係,她夠暖,可以分給他。唇邊綻笑,雙頰有點發熱。
穿過幾乎被亂草覆蓋的羊腸小徑,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微訝,想起這條路是通往懸崖的。
“師父……”
“你還記得這裏嗎?”
“嗯。師父,你說過這裏是大師父的祖先……唔,連他都忘了是師公,還是曾曾師公的墓,每年要我來祭拜。”不知道是不是萬里無雲的關係,平日懸崖煙霏露結,今天卻只有淡淡的風煙,一飄而散。
她的視線落在崖旁那座小墓。墓碑寫著某某人之墓,可是,大師父的字體龍飛鳳舞到世上少有人看得懂,她只好將“某某”兩個宇,想像成“師公”。
“我若有空就來上香。”嗯……畢竟不是很熟,若論上香的次數,去世兩年的大師父還較得她的青睞,有空沒空就跑去跟大師父說話,有幾次還睡倒在大師父的墓前。
“不是。”清冷的聲音飄散。
“啊?”
他突然鬆手,走到墓前,背對著她。
“這座墓,與聞人家無關。”
“喔……”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抬眼笑道:“師父,我背‘長恨歌’給你聽好不好?”這幾年她雖背不完整,不過瞎貓有時也會碰上死耗子,只要讓她混過去,以後就可以擺脫這首又臭又長的唐詩。
“那是你爹的墓。”
“不要!”她立叫,搗住雙耳,瞪著那令人討厭的背。暗暗喘息之後,她又笑:“師父,今兒個的風好大,我們回家好不好?笑兒好餓了!”
聞人劍命轉身面對她。他的神色一貫的平靜,鳳眸裏隱約可見一抹堅決。
“笑兒,你從來沒有問過你的爹娘在哪兒,你爹是誰。”
她撇開臉,根本不想看他那令人討厭的嘴臉。討厭討厭!今天最討厭師父了!
“你爹死時,你大師父說,終究有一天要讓你知道你的身世,後來,你大師父臨終前,告訴我,就這樣下去吧,只要你過得快樂就好,不必特意讓你知道一切。原本,我也是這麼想,聚笑是我取的,我要的不只是你人如其名,而是你若笑,必定是遇見幸福之時。”
“大師父疼我,我是知道的。”她低聲說道:“師父你也疼我,可是,你的脾氣又臭又硬,不知變通,比大師父還死板。”
“是嗎?”聞人劍命輕笑:“原來,我被自己這個臭脾氣給逼得進退兩難了嗎?”
她立刻抬起蒼白的小臉,激動地上前一步,說道:
“師父,你可以不必兩難。我根本不想聽,我才不管我爹娘是誰,我只知道從小到大,在我身邊的是師父跟大師父。我爹娘是誰都與我無關!”
“我見過那姑娘了。”
她聞言,訝異,而後恍悟。難怪他會突然間跟她說這些,早知如此,就不會一時好心腸見那姑娘受傷而送三餐……早知如此,她會趕那人走,就算綁著丟下山也做!
“我還記得,當年你只是剛會走路的娃兒,我才十二、三歲,與你大師父隱居此地。你爹……並不算是個好人。”他頗為含蓄地說:“他曾做過許多不容於世的事,在暗算我親姊時受挫,被囚于聞人莊地牢,後來逃出時,將你救出。他大概是從哪兒聽來我與你大師父隱居白雲山,於是便帶著你上山……那日,他挾持我,逼你大師父自盡,完全沒料到我年紀輕輕,已有功力,是我與你大師父錯手將他打死。笑兒,說起來,我算是你的殺父仇人。”
“我不記得了。”她喃喃道。
“你自然不記得。你那時才幾歲?我為你爹造墳時,才發現他將你藏了起來,當時你已奄奄一息。”
蒼白的臉極力擠出微笑,討好地說:
“師父,既然我已記不得了,那就什麼也算了,好不好?”
“你右手掌心是聞人家烙上去的。”
“那是月亮!”她固執道:“跟師父的一人一半!”
“你下山吧。”
她臉色一白,叫道:“師父!我不要!我跟你一塊!除非你下山,否則笑兒不去!”
“還是你想報父仇?”
“父仇?哪兒來的父仇?我沒有爹!我連娘都沒有!爹娘是誰啊!我才不要知道!”她尖銳地叫道,喉口發熱,全身緊繃隨時像要跳起來。她師父是死腦袋、硬腦袋,讀了那麼多孔子孟子有個什麼用?把三綱五常牢記得那麼熟做什麼?她對她父母一點印象也沒有!她的心裏只有師父,即使她與那個叫爹的有關係,也只是給了她一副皮囊而已,再多就沒有了!就沒有了啊!
他望著她,輕聲道:
“我跟你大師父,一直在想,想你的性子到底是從誰哪兒學來的。我與你大師父皆淡泊世間,唯獨你,一樁小事就可以忽悲忽喜。你知道為什麼聞人家願意收留小孩嗎?因為血液之中終究擺脫下了上一代的瘋狂。每回我看見你,我就想你跟你爹真像,性子像,有時連出口的想法都像。”
蒼白無力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她極為緩慢地搖頭,細聲說道:
“師父,你只是想趕我走……想讓我恨你……才說出這種話來;你是怕我卡在中間為難……”
“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你認為我是這種人嗎?”
不.他是個只會實話實說的人,要不,這個秘密他大可藏起,隨便他掰她是從石頭中生出來的,她也會信啊。
她一直搖頭,視線逐漸發熱模糊,只能隱約見到他站在墓旁。如果不是這座墓裏的屍體,師父不會說出這種話;如果可能,她想毀了這座墓……雙手緩緩捧住頭,喃道:
“不行……我要是這樣做了,師父必定認為我難以受教,血液中必流著那人的血……”她雖不頑劣,但有時師父罵她不辨是非,隨喜好行事,她一直以為她的性子像大師父,原來……原來即使不想要,她在不知不覺中也跟著那人的路子走嗎?“師父……你教我養我……不是喜歡笑兒,而是怕我危亂世間嗎?”
她有沒有問出口,她不清楚,她只記得,永遠只記得一聲肯定的應聲,崩斷了她緊繃的弦,穿透了她冰涼的心。
?那間,她喉口一陣發甜,一股熱氣倒沖到心田,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她努力張大眼,想要看清楚師父的容貌,偏偏眼底只瞧見過去的幻影。
她的知覺好像出了問題,想要跟師父求救,但又怕聽見更可怕的事實。她沒什麼大志,既不想成為人中之鳳,也不想為禍天下,她只是想跟著師父過完這一輩子,難道她這樣都有錯嗎?
喉嚨腥甜的沖激,讓她不由自主吐出一口血來。
聞人劍命見狀,大吃一驚,正要上前扶她,忽瞧一抹人影竄飛出林。
是那叫水月的姑娘!
他以為她要對笑兒不利,疾步奔到笑兒身邊。
僅僅是一眨眼的時間,情況已定。
“我就知道你以為我的對象是她。”水月笑道:“所以,你全身上下儘是漏洞。”
“師父?”已模糊的視線半盲的看見身邊師父似乎……她叫道:“師父!”
長劍沒入他的胸膛,她要拔起,他低喝:
“不要動!”
他微微眯眼,注視著披頭散髮的水月,咬牙: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義爹死了,世上不會有任何人超越他。”她放聲大笑。
這一生之中聞人劍命的情緒可以說是沒有強烈的起伏過,即使數年前的生死邊緣,也讓他面不改色,唯有這一次——
他瞧著身邊從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她一臉驚懼,顯然手足無措。他若倒了,難保水月不會害她;要不,等她回過神來了,依她性子也難保不會雙手染上血腥——
?那之間,他眼匠起了殺機,趁著水月雙手握著劍柄,尚未抽劍的同時,跨前一步,讓長劍更沒盡胸膛,隨即用盡十成的力道擊中她的胸口,讓她心脈盡碎,連句遺言都來不及說出口。
前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李聚笑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長相,連忙穩住他的身子,恐慌無比的叫道:
“師父!我……我該怎麼辦?”雙手在他胸口附近發顫,不敢拔出。血泉汩汩流出,她渾身發抖,喃道:“對,我找大夫!師父,我、我找大夫去!”
“等等!”他拉住她,咬牙道:“你找大夫也沒有用了……我不是曾告訴過你,生死有命嗎?”
“胡說!師父長命百歲,你甚至連大師父的壽命都還沒有過一半啊!”她抖到連話都說不完整,臉好冷,師父的手更冷,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她是不是在作夢啊?如果是夢,拜託醒來吧!醒來吧!
“你拔出來吧。”
“不要!”
“反正都是要死,我不是教過你嗎?生死有命,有朝一日我若死了,你也不必悲傷,轉過身繼續過你的日子。”
“我不要!”她雙手被他緊緊抓著,硬架上那把劍上。她用力搖頭,努力掙脫,師父的力氣竟異常的大。
“還是,你想為你爹報仇,在我死前先折磨我?”
“我沒有……我不要、我不要報仇……”眼淚滾落腮面,像是止不住,她哭叫:“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師父,我把命分一半給你好不好?你不要死,留下來陪笑兒,求求你,師父,求求你好不好……”
聞人劍命閉上眼,再張開時一片平靜。他柔聲說:
“既然你身為人子,就必須做你該做的事。倘若,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我就算背負罪惡感,也要瞞你一生,可是,你知道了,你就不能背負不孝的罪名,與你的殺父仇人共處一室。”語畢,拉著她的手,欲拔出那把劍來。
“不要!”鮮血流滿了她的雙手,一直流一直流,好像流不停一樣。如果劍拔出來了,豈不是要流盡師父體內的血?
“你要我痛苦至死嗎?”
“我不要啊!我不要啊!”
“還是,你要我自己拔?”
“不要!師父,不要!”她喘息。那把劍就像砍在自己胸口上,好痛,可是,無能為力。她好恨好恨,一時之間不知恨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她自己!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嘶啞道。
她要怎麼樣?她能怎麼樣……哭得紅腫的淚眼慢慢對上他平靜的眸子,她輕聲說:
“師父,大師父在黃泉下等你嗎?如果我也去了,你能不能不要成仙?留在黃泉陪我跟大師父?”
他聞言大驚,罵道:
“胡來!”怒急攻心,讓他噴出血來,濺了她一臉。她彷佛完全沒有察覺,只是淚臉充滿渴求看著他。
她當真有心隨他走!
“你敢自盡,我也不允!”他咬牙忍住最後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字一語道:“你敢,我死也不瞑目!你要敢,我做鬼也不見你!”頓了頓,聲音放軟:“你好自為之,以後我再也無法時刻在你身旁盯著了。”
她還來不及反應,忽見他猛然退後,她正握著劍柄,瞬間劍身從他體內拔出。她驚恐無比,見他胸口鮮血狂噴,踉踉蹌蹌地奔前要抓住他,他退後更快。
“不要!師父,後面是——”親眼目睹他一腳踩空,她身形極快,要一塊隨他跳崖。
他那雙鳳眼直勾勾地望向她,即使在墜落之際,也不拉開視線。那眼神,分明在說,他會實踐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就算她屍身與他同成爛泥,他也不會再見她!
“為什麼……”雙膝一軟,無力地跪在地上,喃喃著:“為什麼會這樣……連點機會都不給我……”她猛咳一陣,咳得喉嚨發幹,血泉不停從嘴裏嘔出。
疼痛的目光恍惚飄栘著,忽地瞧見她的右手。她遲緩地攤開右手,掌心有個像月亮的烙印。她露齒一笑:
“師父說是月亮……”腦中閃過他方才的話,氣血翻湧,氣道:“不對!不是月亮!”抽來那把沾滿血跡的劍,一次又一次劃向掌心。“不是月亮!都是你!都是你!不是月亮……”道道血痕混合了他的血。
他死了!死了!
胸口好痛,可是再也沒有人熬藥了,就這樣死了,師父會不會原諒她?她斜眼看見那座墓,想要拖著劍毀掉那墓,卻發現雙腿根本無力爬起。
除了胸口痛,她再也沒有其他感覺……還是,她也死了呢?身子軟趴趴地倒在地面上,有氣無力地看著萬里無雲的藍天,自言自語:
“今天,沒有雲……去哪了呢?”
眼淚不受控制直流,豔紅的唇卻吃吃笑了出來,想起來天一熱時,總會有個人找到她,讓她撐著傘躲避毒日頭。
“好熱哪……”緩緩合上的眸映著萬里藍天,然後想著:不知道這次師父什麼時候才會找著她……真的好熱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7:21
第9章
叮叮咚咚的,細雨打在岩石上,清脆的敲擊很規律,宛如他年少時期平靜的生活。
窸窸窣窣……四周有人在動,聲量雖然輕微,但仍然驚動了他的神智,一如他年少時期突如其來的翻天覆地。
他掀了掀眼皮,看見有人在走動——一雙腿在走來走去。他沒有費力抬眼看是誰,只知這感覺很熟悉。
“哇,真冷。”
有人低聲叫著,他唇畔微微勾笑,隨即,有副軟綿綿的身軀窩進他的懷裏,熟悉的氣味也撲進鼻間。
這藥味,他永遠也不會忘。
這丫頭這麼冷嗎?出於本能要抱住她,如同在山上躲雨時,他環住她小小的身軀,幫她取暖。
“不對,是我幫你取暖,可不是你來幫我。”她有點惱叫。
沒有費力開口。突然之間,一雙赤裸的臂膀環住他的腰。他愣著,緩緩張開鳳眼,垂眼瞧見她的頭頂賴在他的胸前。
“你在做什麼?”他啞聲問。
“咦,師兄,你醒來啦!”她抬頭喜道。
師兄?隨即明白她在叫誰,他眉頭輕皺,順著她蒼白的小臉往下看,是她纖白的細頸、鎖骨跟……他立刻調開視線,俊臉微赧。
“你在胡亂做什麼?”
“我在幫師兄取暖啊。”
“取暖?”有必要這麼……幾乎袒露嗎?
“是啊。”她很無辜笑著:“我大師父曾告訴我,他年輕時曾受過重挫,正好有個姑娘經過相救,當時他又冷又寒,差點以為到了地府,結果醒來後發現那救命恩人幫他這樣取暖的。”
那麼她大師父必定忘了告訴她,他被迫娶了那個救命恩人,然後在她死之前,他的生活都受到一人活兩人管的控制,他暗歎。不得不相信老天會捉弄人,連她大師父死了,也還是影響到他倆。
原要叫她穿上衣物,後來見到掛在石上的濕衣。透過他的底衣,可以感覺她身子的冷涼,他又歎氣,將她身子納進他的懷裏,暗暗運氣渡到她的體內。
“師兄,你可沒受傷吧?”
“我沒事。”她長髮也濕了。他將她的頭髮打散後盤起,露出纖美的白頸,沿著白皙細膩的肩胛骨,他瞧見一條細長的紅線,順勢往下一看,是紅色的肚兜。
他不由自主地撇開視線,想起她身上穿的並非自己所縫的素兜。
“我醒來時,發現咱們沖到河的下流,我見下著雨,就把你拖進附近的山洞裏。這洞裏真是潮濕,我火也生不起來,只好這樣取暖。”她扮個鬼臉,笑道:“師兄,咱們算命大,是不是?”
“是命大。”他輕聲道。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再見到她的一天,甚至,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活了下來。
記憶交疊,憶起那最後一日,不由得將她緊緊摟住。
蒼白的小臉抹上兩朵紅暈,咬著下唇,小手悄悄覆住他的十指。
“笑兒,我……”匆覺懷裏的身子一僵,仿佛不敢回頭看他。
他只聽見她細聲的說:
“我沒聽你叫我笑兒過。”
人的一生之中,總有幾次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促成未來的命運轉折。當時的他,正在她身後,她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用什麼樣的眼神注視著她的後腦勺。
如果她轉過來,會發現她所恐懼的事成真了。
過了一會兒——
“我叫你笑兒,不好嗎?還是有人曾這麼叫過你?”見她用力搖著頭,他的神色歸於平靜,問:“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到聞人莊之前,在江湖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唔,我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然後離開家,接著遇見了什麼……咳咳,我好像都忘光光了。”聲音仍然細細的,沒有回頭。“師兄,你真的不會再試著找回你的記憶嗎?”
那聲音充滿遲疑恐慌,讓他聯想起初識之際,她那從不出自真心的笑。
他閉上眼,繽紛的回憶猶如七彩天虹。他的性子一向像極流動緩慢的水,生命中的彩虹來自一個小小的姑娘。會笑、會哭、會鬧,還會耍賴,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他必須關上過去的門,保住彼此的關係。
“師兄?”她的聲音有些慌張。
“你問過我許多次了,我的答覆都是一樣。”他開口:“我對過去也沒有什麼渴求的心理,若記不起,我也不強求。”
她聞言,露出羞赧的淺笑:
“笑兒……笑兒,叫我笑兒嗎?”不是師妹也不是李姑娘,是笑兒。她咳了兩聲,心裏高興極了。
“笑兒,你恨你師父拋下你嗎?”
她頓了下,笑道:“我喜歡我師父。”
“恨嗎?”他執意問道。
這次靜默更久,久到他以為她打起盹了,才聽見她低聲請求:
“師兄,如果你也有秘密,請不要告訴我,好不好?”
他輕輕應了聲,內心已有譜了。
有力的雙臂更加摟緊她的身子。
“咳咳……師兄。”
“嗯?”
她的耳背有點發紅。該不會真受了風寒吧?思及此,正要將她整個人更納進自己懷裏,忽地聽見她說:
“那個……咳咳,你不小心壓到……咳咳,我應該不平可是卻很平的地方……”
他聞言,先是錯愕,隨即明白地收手。“我……感覺不出來。”
她的笑臉沮喪。“我知道。”不然就不會抱這麼緊了。
叮叮咚咚,細雨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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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要談情說愛,也不通知一聲,若是舅爺出了事,屬下要怎麼跟莊主交代?”
“讓你煩心了。”
“屬下怕舅爺跟李姑娘上山,特地跟著追上去,木屋中空無一人,只得再轉頭走回咱們經過的這個山腳村落,也遍尋不到你們的蹤影。”
說了半天,就是懷疑聞人不迫暗地委以重任,要他倆做什麼秘密的事情。
聞人劍命淡淡看他一眼,然後瞧見走進農舍的男人。這男人約莫二、三十歲,看起來就像是土生上長的農家子弟。他很好客地說:
“聞人公子,咱們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我知道你茹素,特地叫我那婆娘煮了幾樣素菜,你一定要留下,一年多沒見著你下山,我還真以為你成仙去了呢。”他哈哈笑著。
聞人劍命微訝,道:
“閣下是?”他曾下山幾回,並沒有印象見過他。
那農家主人搔搔頭,笑道:
“公子沒記得我是理所當然。你下山時,多是採買一些雜物,少與人交談。我曾遠遠看過你……”事實上,村落話題少,大半是放在這個生得極為好看的男人身上。“閔總管也來過幾次,他告訴我,你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在白雲山上養病的,要我以後若有機會,可以請公子多多提拔。我這農家出身的,習慣了這種生活,實在不想到其他地方討生活。”
“閔總管啊……”在白雲山生活時,閔總管的確來探過幾回,都在山腳這個村落過夜,上了山也是幾個時辰就回去,幾次陰錯陽差都被她大師父帶開。如今回想,她大師父別有用心,不希望江湖中人發現白雲山上有她的存在吧。
眼角瞥到她別過臉,東看西看就是不看那農家子弟,他知其中有異,再往那農家子弟看去——
他雙眸微愕。等那農家子弟離開之後,他才暗歎搖頭,看向歐陽罪。
“你想知道閔總管的秘密嗎?”
歐陽罪與李聚笑雙雙抬頭看他,後者顯然無比驚奇。
“舅爺,她告訴你了?”果然,美男計是有效的!
“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用力點頭。
“那就是莊主告訴你了?”哼,他就知聞人不迫根本將他當外人看。
“也沒有,是我猜出來的。”
“猜?”一個沒有涉及江湖的男人能猜得出來,而他這個身為江湖第一大莊的副總管卻猜不出來?“舅爺若肯分享,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若是不願,屬下也不會強求,畢竟事關天下人的福利——”
“天下人?”聞人劍命略為失笑,搖頭:“沒有這麼嚴重。笑兒,你說,當日你沒有聽他秘密,是不?”
“是啊,我從不聽秘密的。”她笑。
他意味深長注視她許久,然後柔聲道:“不聽也好。可惜,閔總管必定做了一件就算連你不聽也會得知秘密的舉動。”見她笑臉沮喪,就知已猜中了大半。
“什麼辦法可以不聽也能讓她知道?”歐陽罪一頭霧水。
“這稍後再談。歐陽,你說,閔總管為人如何?”
“他做事細心而不多事,嚴守秘密,對聞人莊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雖然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
“就我與他相處,他確然如此。所以,當方才屋子的主人說閔總管要他向聞人莊討個職做,我著實覺得有異,後來再看他的臉……那是閔總管的私生子吧。”多半是來探她大師父時,在這山腳下與某位姑娘生了情。
歐陽罪張著嘴,已然說不出任何話來。
“笑兒,你說我猜得對嗎?”
她咬住下唇,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
“他要說秘密,我不聽,我走遠了等他死,哪知我回來後,他在地上寫了幾個大字,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見。”
“你……你等他死?”
“是啊。我師父說,生死有命。既然他無法自己活過來,那就是老天要他死了。”她笑道,見他臉色怪異,她問:“不對嗎?”
豈止不對!
以前的笑兒,天真爛漫,心無城府,從不看輕生死,她可以為一件小事哭得肝腸寸斷,看不破生死之限,無法理解生死有命,如今卻能對一個人的死亡置之不理。
這……也是他害的嗎?也是他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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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一進聞人莊,聞人不迫立刻放下手邊工作,前來迎接。
“舅舅,你總算回來了,你延了幾天,我還怕你中途有事呢。”
聞人劍命翻身下馬,平靜地說:
“即使中途有事,也是有人為了閔總管的秘密而追殺我們。”
“……這個,我想沒那麼嚴重,都是些不足人道的小角色,歐陽機靈,一定會保護舅舅的。”
“那你師叔怎麼辦?”
“……既有外公傳授,她的功夫自然很好,跟不懂武的舅舅完全不一樣。”
“對方在半夜用迷煙吹管。”
“……”這麼小人?
“當時我跟她在一塊。”
“舅舅,那你沒事吧……等等!”向來威嚴的聲音有點走調,他暗瞧四周家仆仍在,勉強維持臉部表情,恨恨道:“舅舅,你是說,三更半夜你跟師叔在一塊?”
“我跟她是在一塊。”
嘴角不住抽搐,他問:
“師叔跟歐陽呢?”歐陽沒臉來見他,他可以理解,那個賴著他舅舅的師叔不在,他可驚訝了。
“她有點受寒,我讓歐陽帶她回房再請大夫。”
又不是小孩了還要人帶?聞人不迫發覺他提到那個年幼的小師叔時,語氣不若往常般的清冷無情。
“舅舅,好好的靜玉山莊大小姐你看不上眼,去喜歡一個古裏古怪的小師叔,即使是外公,在九泉之下也會不瞑目的。”
“他歡喜得很。”
這麼確定?還確定得這麼理所當然!聞人不迫咬牙:
“我奉勸你一句,你最好不要多惹情債。比武招親的日子將屆……”
“比武招親?恭喜你了,不迫。”
他差點跳腳。“莊前擂臺是為你而設,不是為我!”
鳳眼眯緊,冷冷地說:“你再說一次。”
聞人不迫暗抽口氣。那張俊美的臉龐仿佛覆上一層薄霜,像在說:如果他真敢玩比武招親,以後就不必再喊一聲舅舅了!
“你!”聞人不迫臨時怯場,隨手指了一個家仆,恨聲道:“告訴你舅爺,外頭的擂臺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那指點名的家仆無辜捲入舅甥紛爭,一臉驚恐。
“奴才……奴才只知,江湖上到處流傳藍天公子即將比武招親,外頭的擂臺就是二十名名門之女將要搶親之處;奴才還知,師叔小姐曾在閔總管手裏拿到結親權杖,憑此權杖可上擂臺比武,可惜她歸還了莊主,就此與舅爺絕緣;奴才更知,莊王吩咐下來,不准有任何人告訴舅爺有比武招親一事,以免舅爺發飆……”
“住口!我只問你擂臺幹什麼用,要你說這麼多做啥?”聞人不迫難以面對其舅目光,索性背對著他說:“舅舅,我是為你好。反正你遲早會成親,不如由我幫你挑選一個名門之後,於你只有好處。”
“要招親你自己去,恕我不相陪。”走到回廊轉角,靜玉山莊大小姐站在那兒,不知聽了多久,她似要張口,他淡淡看她一眼,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
“舅舅,我是為你好啊……等等!等等,舅舅,難道你要讓聞人莊蒙羞嗎?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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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見床角坐著師父……不,是師兄了。他正垂眸捧卷而讀,像極很久以前那個有副臭脾氣的師父。
很久很久以前啊……
如果此時此刻喊他一聲師父,他必定以為她誤認了,然後一笑置之。她不會喊,一生一世會藏著這個秘密,即使要喊,也只會在心裏頭。
他仿佛發覺她的注視,從書中抬眼,微笑:
“還很困嗎?”
她應了聲,覺得視線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笑了,移到床頭,右掌蓋住她的雙眼,柔聲道:
“你繼續睡吧,剛喂了藥,藥性才發作,我陪在你身邊,你不必強逼自己清醒。”
他的掌心有點不平,是疤痕,她記得。是半個月亮。
她舔了舔唇,果然有藥味,還是很熟悉的藥啊,她也還記得小時候剛開始吃這帖子藥,苦不堪言,很想吐個精光,可大師父在旁逗她,師父則用像冰一樣的眼睛瞪著她,她不得不吞,一吞就倒地不起。後來身子漸好,不再被藥控制……現在是太久沒吃藥了嗎?
“很苦嗎?”那聲音很平靜,像在談天氣。“我也覺得有點苦,不過身子能康復最重要。”
師父他也知道苦嗎?她還記得大師父說過,師父自幼隨他練內功,潛心修行,才漸脫病體,不像她,心脈受損,只能很可憐的憑藥物治身。所以,當她還在嘗苦藥時,師父他早就成為旁觀者的角色,他還會記得那藥多苦嗎?
她的回憶滿滿啊!
無時無刻,都想到以前快樂的回憶,他不然,他忘個精光,這些回憶她只能獨享,不敢明言。
她這一生,只恨過兩個人。第一個是她自己,那日她多恨自己竟然天真善良,讓那水月躲在洞裏養傷,如果她早知水月會害死師父,她會在看見水月的第一眼,就動了殺念。
她恨的第二個人,是師父。
又愛又恨、又愛又恨!恨他當日逼她面對他守了二十幾年的秘密,恨他當日逼她下山,恨他不明不白的離世,更恨他拋下她而亡;倘若他恢復記憶……她是既高興又害怕又難以面對他啊!
說穿了,師父與她,兩人之間終究有糾纏不清的結。而師兄,不一樣,他活著,能陪著自己過完這一生,她該心滿意足了,真的。
“你向來沒什麼心眼,那李易歡要害你,你也不在意……還是,自始至終,你眼底只有我,才沒有看見旁人的處心積慮?”
不知道是不是她沒有回答,所以他以為她睡著了。
帶有苦澀的味道沾滿她的唇,好一會兒才發覺她是被吻了。
原來,他也嘗了那藥啊……腦中忽地充斥當日曾不小心看見一對師兄妹在交纏……師兄妹,到頭來,她跟師兄也會變成如此嗎?
小臉驀然發熱。
過去,只知無法失去師父,如要失去,寧死相伴。
那時她不知那是怎樣的感情,後來才知他對她而言,似父如兄,像她的親人,取代了她父母的地位。也許,還有一點點的愛戀,只是自己不曾發現,以為這樣的日子就是她一生所求了。
而現在的她,很清楚的明白——
她這一生,可以遇見很多人,可以跟很多人遭遇許多事,但是,這些人都不是他,永遠無法烙進她的眼瞳裏。
似兄如父,像嚴師,更是她一輩子不離不棄的師兄……
師兄,師兄,師兄……心頭不停重複念著,慢慢地,她甜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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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夜深人靜。
床頭已無他的身影。她起身,喉口苦苦的,顯然藥味很頑強的不肯褪下。
她換上衣物,梳直一頭長髮,然後開門——
“哇,李易歡!”這一次,她叫出來了。
“姐姐,你總算記住我的名字了。”
“你的笑好無力啊……我還記得我跟師兄剛回聞人莊時,你跟你爹站在屋簷下,你目瞪口呆的,好像見鬼一樣。”
李易歡眼一眯,怒斥:“他不是我爹!”頓了下,發現自己口氣過於激動,暗吸口氣,笑說:“他只是我的叔叔。”
“喔。”她不以為意,笑道:“好吧,那你找我做什麼呢?”
她看起來比她離莊前正常許多,李易歡稍卸防心,道:
“姐姐,此次你前去祭你師父,可有沒遇見奇事?”
“奇事?”
好吧,換個說法:“姐姐,你認為一個人墜崖不死,是什麼原因?”
“耶,這個問題問得好。”她笑:“一個人第一次墜崖不死,是因為他身有牽掛,不能死;第二次不死,是因為運氣好。”
李易歡臉色微綠,巴不得將她的腦袋瓜挖個徹底,看看裏頭到底塞了什麼!
他見她穿得比平常厚一點,身上的藥味也重了許多。驀然想起從一開始她身子就帶著藥味……
“我有點冷。”她看穿他的想法,笑道:“我也不想太早死,當然要顧自個兒的身子啦。”
他微一愣,沒有料到她竟能讀出他的想法。
“不好意思,我想去找人。”
“找聞人舅爺?”
她應了一聲,笑嘻嘻的。
“你知道他要比武招親嗎?”他惡意地笑:“好不幸哪,姐姐,你對他有意,可想要得到他,就得經過比武招親,你卻連權杖也沒有……你幹什麼?”臉頰遽然發疼,被她用力的捏捏捏。
出掌欲擊她的肩頭,又怕壞了他的計畫,只得用力拉開她的雙手,怒叫:
“你搞什麼?”
“愈看愈像啊……”
“像什麼?都被你這混蛋捏成饅頭臉了!”他叫著,發現自己的情緒在失控!可惡啊!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偏連番教她給破了功!
她笑了幾聲,道:
“我以前啊,還懷疑我師父是我爹時,常常奇怪,怎麼他的長相這麼好看,我跟他完全不一樣,後來才知道他不是我爹。這一輩子,除非我有姊妹,不然我大概也不會知道跟人長得很像是怎樣的感覺吧。”
李易歡沈默了會,才道:
“這個世上,大概也只有你看穿了……”
“耶,我看穿了什麼?”
她見他拼命吸氣吐氣,也不再理他,飛身上屋。
圓月當空,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掌,一臉笑意,縱身在屋宇之間。
“他對你有害,你還不防他?”疑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讓她差點跌了一腳。她轉身,定眼看見黑衣歐陽罪正緊隨在後。
“你……”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要問,為什麼沒有發現我?很簡單,若是被你發現,我也不夠格當聞人莊的副總管了。”
“不,我是要問……”
“住口!我知道你還要問,為什麼我知道李易歡有心謀害於你?哼,他果然厲害,跟著叔叔進聞人莊,眾人只當他是個十五歲少年,唯獨舅爺發現他有異,今兒個要我守在你門前防他。原本,我以為他在玩我,哪知那姓李的果然來了,而且方才與你說話間,手指到腰間共栘動三次,雖不知為何他臨時放棄,但你算是死裏逃生了。”歐陽罪說道。即使到現在,仍然驚訝聞人劍命會指派給他這個任務。
聞人家的人不都把他防得徹徹底底嗎?
“呃,其實我是想問……”
還猜不中?歐陽罪一咬牙,道:
“我更知道你要問,問我奉命守在你房前,有沒有偷窺你吧?”
“……”第一次,被駁到無言以對。以前,連師兄都無法做到此等地步的。
“我猜中了?你大可放心,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哼笑道。
“我只是想問,這一幕我好像似曾相識,是不是你跟我曾在屋上賞月過?”
雙肩一軟,歐陽罪恨聲道:
“誰跟你賞月了?你可是高高在上的聞人家師叔呢!我這等身分怎配坐你這個師叔身邊!”
“喔……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歐陽罪見她輕功的確很好,連忙追上,問道:
“你既是聞人風的徒弟,所學豈會比聞人不迫差?你都是故意裝出來的吧?”
“我大師父說,他教我功夫只為強身,學不了他幾成。”
果然!聞人風多狡猾,絕不會將一流的功夫全傳授給外人,難怪那日試她功夫,她像癟三一樣不入流!
見她如棉絮般飛落藍天園裏,他暗贊聲好,又咒?聞人風只會傳授不打緊的輕功,真正功夫倒是藏私。遲疑了會兒,心想,至少將她親自“面交”給聞人劍命,才算完成任務,於是,他縱身落地,跟在她身後。
她伸手欲敲門,後來像聽見什麼,慢吞吞地走到半開的窗前,往窗內偷覷。這一偷瞧,就完全立在當場連動也不動的。
莫非聞人舅爺出事?他立刻上前,腰間追魂劍隨時可以出劍,從半掩的視窗看去——
他瞪大了眼,然後及時搗住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7:45
第10章
熱煙嫋嫋中,白皙美麗的背脊沒入木桶裏,及腰的烏絲分撮披在桶緣上頭。
歐陽罪頭一遭看見女人沭浴,他脹紅臉,暗叫不妙,正要拉開視線,忽地看見那人俊美的側面。
他瞪大眼,緩緩地往聞人不迫的師叔看去。
她雙頰暈紅,十指遮鼻,彎眸連眨一下也不捨得,直勾勾地望著聞人舅爺的美背。
歐陽罪簡直難以置信。拉住她的發尾用力往後扯,然後輕悄地掩上窗。
“李姑娘!”他低聲咬牙切齒:“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偷窺啊!這不是淫賊才會幹的事嗎?他從小到大一心在聞人莊,從來沒有思過女色,沒有想到頭一遭偷窺就是看見一個男人!
而且……還不小心讓他心跳一下,可惡!
“哇,流血了……”她小聲地說。
“是鼻血。”他冷冷地說,很乾脆地用她自己的袖子抹去她的血。
“嚇我一跳,我還想活久點呢……”
“你放心,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大概還能活很久。”
“是嗎?”她微微一笑,顯然高興得很。
歐陽罪斜睨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覺得她自與聞人劍命失蹤那兩天後,再回來時,人好像有點變了……變得有點正常,也變得有點漂亮……
真的是錯覺,他堅定地說服自己。
又偷看她一眼,見她笑眯眯的,想了下,此刻既然不能沖出去自毀清譽,只好呆坐窗下。
“你早就知道閔總管的秘密,卻從不言明,看著大家手忙腳亂,你很得意吧?”
“說出來了也沒有什麼好處。”
“哼,這世上,誰會不想知道他人的秘密?閔總管身處江湖第一大莊的總管,藏了多少秘密,你可知有多少人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就是為了要他說出心底所有的秘密來!”
她看向他,好奇地低聲問:
“那,他說了嗎?”
“他若說了,現下就不是聞人莊的總管了。”
“那老伯,倒是很會守秘,也不枉我幫他挖墳了。”她輕笑。
“他為聞人莊賣命五十年,可以說連聞人不迫都沒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也許,隨便說出一個秘密,足可動搖江湖。”
“可是,他死了。”
死了……是啊,閔總管死了,所有的秘密一塊下了黃泉,唯獨只留一個……一個對世上舉無輕重,對閔總管卻是重要萬分的秘密啊……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閔總管叫什麼……”會不會到死的那一刻,外人還是只記得聞人莊副總管歐陽罪是個罪之子呢?
無意識地撫著手背那個弓形烙印,他內心又起恨意。
“我師父說,那是半個月亮。”
“什麼?”
她笑眯眯地攤開右掌。
歐陽罪見狀,駭然。
“你……”李聚笑、李聚笑,怎麼可能?她可是聞人不迫的師叔、聞人劍命的師妹,若有此印,豈不表示——
“我師父也有。”她笑:“他不小心被人所傷,我呢,是自幼就有的。他說,合起來是一個月亮,不是弓。”
“是誰為你取的名?”
“我師父啊。”
“是嗎……”李聚笑、李聚笑,聽起來就知為她取名的人所下的苦心,那麼他呢?“歐陽罪,聞人不迫的母親親自為我取的,她要我記得自己所背負的罪。幼年,聞人不迫曾喊我‘阿罪’,但後來他一明白其中意義,從此就疏遠我,甚至閔總管死後,他也不曾擢升我為正總管。”
多麼不公平,多麼不公平啊!明明同樣的背景,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命運?歐陽罪恨恨瞪她。
她道:“你若不喜歡,就改名吧。我小時曾偷懶,想叫李二,不過後來被迫放棄。”
“……”早知跟她無法溝通,還說什麼廢話!若將她這秘密私傳出去,嘿,聞人不迫豈不丟臉?她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這念頭在內心盤據,問出口的卻是——
“你可知,聞人莊的擂臺是為了聞人劍命?再過幾日,各方邀請的名門之女會上擂臺爭你的師兄?”見她一臉茫然,他笑得更得意:“你啊,從頭到尾都被你師兄給騙了!他想腳踏兩條船,想要左右逢源,就你這小師妹被他騙!啊,談起小師妹,我就想起那日我們三人初見面時,不正有一對師兄妹在野地上打滾?那師兄去追假權杖,那小師妹最後差人送回她老家去,那大概就是你跟你師兄的預兆吧?”
“預兆?”清冷的聲音由上方傳來。
歐陽罪與李聚笑雙雙往上一看,一個暗叫聲慘,一個笑了出來。
“你們待在這裏做什麼?”
“喔,他說想看師兄洗澡。”撇得一乾二淨。
歐陽罪目瞪口呆。
聞人劍命淡淡看他一眼,道:
“歐陽,謝謝你了。”
“屬下……”牙齒很想擠在一塊,臉部有點抽搐。“舅爺的吩咐,屬下一定得完成。既然師叔姑娘送到你面前了,屬下就先行告退。”說到最後,忍不住咬牙切齒,很怕自己出了追魂劍。
“笑兒,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隨即,窗關上。
她拍拍身上灰塵,笑著起身,看了歐陽罪一眼,指著掌心,笑道:
“是月亮,不是沒有箭的弓。以後,你會找著另外半個月亮的。”
歐陽罪聞言,臉部還是抽搐著。
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
房內熱騰騰的,白煙嫋嫋。為了守禮,他穿上外衣,腰間未系,微露白色的底衣。
李聚笑看他俊美微白的臉色,不由得心口一跳,頓時心猿意馬起來。她走到澡桶邊,下意識撈著洗澡水……這水曾滑過師兄的身子呢……
小臉又熱了。
“那水涼了,你別碰。”他讓她坐在桌旁,大掌包住她涼意十足的小手,道:“在外頭待這麼久,你也不怕凍著嗎?”
“唔……”總不能在屋內正大光明看他洗澡吧。這種感覺仿佛回到她十五歲般,這是不是表示,不管歲月不管如何流轉、不管彼此變成如何,只要身邊是他,某些藏在心底的東西依舊是不變的?
“李易歡去找過你了?”他問。
“他找我說話。”
“是嗎?他的年紀比你小一點,城府卻深沉得可怕。”他沉吟:“我不知他是如何跟你結怨,不過這種人少惹為妙。”
“我不在意。師兄,你要比武招親嗎?”她細聲問。
他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
“什麼比武招親,那全是不迫在作怪。他以為他能左右我的姻緣,一旦與他篩選過的女子成親,我便能永遠留下,不會離開聞人莊。他自幼蒙受極大的壓力,才能成為今日人中之龍,我明白他需要一個能夠依賴發洩的人,不過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不會長留在聞人莊裏。”
“那你要上哪兒呢?”
“自然是回白雲山上。”藍天白雲,終老一生。見她一臉乍喜,深覺這個決定沒有錯。
那日回憶逆流,?那間百味雜陳,師如長兄,身為她嘴裏喊的師父,對她從未有過非分之想。至於是兄妹、是父女或者其他關係,他也從來沒有細想過,只知他的生命中一直有她的存在。
她大師父臨終前,曾有意撮合他倆,他只當她大師父臨終迷糊了,不放在心版上。
然後,他失憶了,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對她動了男女之情,打壞了以前不知不覺中為彼此設定的界限——自他倆身處百蟲之間,懷疑自己是她師父時,內心極度懊惱悵然到記憶重回後明白她嘴裏“師父”真正的涵意時,不由大鬆口氣,其心境的轉折,讓他不必掙扎就知再也拉不回內心那條線了。
“師兄,你想,我會不會活得很老,跟大師父一樣的老?”她垂眸問。
“那是當然。你連半輩子的時間都沒有過完。”他柔聲說道。
“雖然你沒想要恢復記憶了,可萬一有一天你一覺醒來想起過去……呃,想起過去當然是件好事,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她強調。
“我問過好幾個大夫,要恢復記憶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是嗎……”過了一會兒,她抬眸展顏笑道:“師兄,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聞人劍命見她腮面微暈,小臉皺成一團。這表情好眼熟啊……很像是在白雲山時她做錯事時,企圖耍賴混過懲罰。
他心裏微訝,不知她做了什麼錯事?
“師兄,你剛沭浴過,真的很秀色可餐……”
她聲音很低,他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知該何言以對之際,忽見她閉上笑眸,主動湊上臉來。
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的薄唇,鼻粱便先撞上他的。她慘叫一聲,搗著發痛的鼻子,偷覷他的臉色。他的神色真的很平靜哪……
平靜到仿佛無視於方才有人企圖強吻他。
他真的很令人垂涎三尺嘛。以前他沐浴之後,她老愛從後頭撲上去,當時不知自己心理,現在才發現那叫心癢難耐啊。
優美的唇微掀了下,像在歎息,隨即,他伸手摟過她的頭,輕輕吻上她的涼唇。
原來,是這樣避開鼻子的啊……學會了,下次再強吻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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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切齒!咬牙切齒!
咬得牙根微松,不得不用布帛取代。恨恨的咬、發洩的咬!
窗內的男女在對弈。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剛洗過澡,遠遠看去,微濕的長髮披在身後,白麵俊容,長相簡直跟他的娘親很神似,只是少了點霸氣,多了點脫俗的冷然氣質。
至於那姑娘……自動省略,下想再看一眼。
如果早知今年會冒出一個小師叔來,說什麼也要先將舅舅的婚事給辦妥。一個真心喜愛的妻子與一個素末謀面的妻子是有差的,至少,對他聞人不迫大大的有差別。
“太過分了!”聞人不迫縮在牆邊角落,被花叢掩去身影:“以往就算三更時分想跟舅舅哭訴,他也會一句不吭的聽……”
雖然舅舅自顧自地讀書,但更少,耳朵是用在他身上,現在呢,舅舅被搶走了,連一刻鍾也不肯分給他!
“嗚……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與江湖無關的親人。他不會出賣我,肯聽我秘密,跟我不同的天地,也不會羡慕妒忌我功夫高強。我巴不得能留他一輩子,豈料這個小小師叔出來搶人……”好恨啊!他的精神重心頓失,要他上哪兒再找一個與江湖無關的親人?
正因無關江湖,所以才能守秘啊!
當初他就是看中舅舅不涉江湖也不懂武,才向他發洩滿腔的心事……若是江湖中人,早就毀他名譽,將他禁不起壓力的秘密加油添醋四處宣傳,扯下他這江湖第一高手的地位。
“嗚嗚嗚,我也很想當普通人啊……當個第一高手也很辛苦的,人家來找打,打不過我是理所當然,打死了我聲名遠播,那我呢?有沒有人想過我的處境?當高手就是專當人家踏板的嗎?嗚嗚……舅舅,你好狠啊,就算我向你發洩心事,也不曾見過你有那種溫柔神情,不過我不會怪你,我要怪,只會怪那個混蛋師叔……嗚嗚……”恨啊恨啊!
從今以後,為了顧及他高手的形象,再也沒法卸下完美的面具了……嗚,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啊!他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啊!上回跟一名高手過招,腹痛如絞,還得硬撐著臉皮打完,以後這些苦頭要跟誰說……
“誰在那裏?”有人忽問。
聞人不迫直覺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對上一雙陰沈十足的眸子,後者瞬間轉為錯愕——
今夜第二次,歐陽罪再度目瞪口呆了。
他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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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過來!噓,小聲點!”用力壓下她的身子,隨即一塊藏身在樹叢後面。“看見了沒?”
“啊,看見了,是師兄!”
用力擊向她的後腦勺,李易歡低聲怒道:
“你眼裏只有你師兄嗎?其他的人呢?”
“哇……好漂亮的姑娘哪。”
“沒錯!看見了吧!那些姑娘都拿到結親權杖的,而有個蠢蛋竟然把權杖奉還給聞人莊!”
“喔……太過份了吧!師兄他……”
“的確很過份!這就是你喜歡的男人啊。”
遠遠看起來他們實在很像是在吟詩作對。“糟,這點我比不上,我連‘長恨歌’都背不完,師兄愛看書,我躲在角落不是自個兒玩就是看大師父的武功秘笈,完了……”
“你在說什麼?”李易歡不知她自言自語什麼,低叫:“想想你該怎麼做吧?”
“耶,我要怎麼做?”
“我想掐死你!”他咬牙切齒道,然後握拳松拳,避免付諸實行。他深吸口氣,道:“我可以幫你。”
“幫我?”
“把那些女人殺個精光。”見她錯愕瞪眼,他失笑:“有什麼好驚訝的?殺人于我,就如同喝茶吃飯一樣,只要我一眨眼,她們轉眼就死,聞人劍命就是你的了,這種好處你不要?”
“我不要。”
“這麼乾脆?等到它日聞人劍命上了其他女人的床,你還能這麼瀟灑嗎?”
李聚笑慢慢拉下身子,跟他並坐在樹叢之後。“唔,請不要讓我幻想師兄頭部以下的裸體,我會受不了的。”
“你已經流鼻血了。”
她脹紅臉,立刻搗住鼻子。
李易歡翻翻白眼,說道:
“沒見過你這種中原姑娘的。好吧,還是你要迷藥?迷昏聞人劍命好了,不,不如給你一包春藥,讓你對他為所欲為……你那什麼眼神?你以為你的條件很有利嗎?你以為是你喜歡他多一點,還是他喜歡你多一點?”
“沒有想過耶……”她眼裏都是他,將他視為最親的親人與……嗯,未來伴侶,從來沒有想過誰付出的情意比較濃點。
“蠢蛋!當然是你喜歡他多太多了!”他沒好氣道。
“原來如此啊……那也無所謂。我明白師兄,他也明白我,那就夠了。”她展顏笑道,心無城府。
就這笑,讓他莫名的討厭,即使是現在,內心仍然是討厭她,可是——
“好吧,你想將他拱手讓人,我也沒話說,最多我只能幫你到這地步,結親權杖我是拿不到手的。它日你師兄移情別戀,不要怪我沒事先警告你。”
“謝謝。”
正要再偷看師兄,忽然李易歡又道:
“你下必說謝,只要為我守秘就好。”
“耶?”什麼時候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斜睨她一眼,輕聲說:
“那日你不是說,我叔叔長相跟我很像嗎?人人都看不出來,連他也沒發覺,唯有你,一眼就看穿他是我爹,不是叔叔。”
“糟,我想起有事,先走。”
李易歡冷冷地拎回她的衣領,道:
“如果你想拿對付閔總管那套應付我,我絕不會放過你。很驚訝吧?只要秘密說出來了,就不再是秘密。”
“那你還告訴我?”她多冤啊。
“因為我知道我叔叔會找上你,問你如何解毒,我要你告訴他,你每日捅自己一刀,放出一碗的血,如此重複七日,便能康復。”
她微訝,看向他平靜的少年臉龐。
“李聚笑、李易歡,瞧,咱們倆的名字多相近啊!我第一次聽時,多訝異,不過李姓是他的姓,易歡是我自己取的,可惜,我活了十五年,沒有一天是快活的。”
“……”她假裝摸著耳垂,食指悄悄塞進耳朵裏,他像生了第三只眼,立刻拉住她的雙手。
“哼,你不想聽,我偏要你聽!”
“哇,不要這麼殘忍啊!”
“我娘是我族之王,年輕曾與中原人有一夜情緣,她年前死了,我趁機來中原見識,族人都以為我來中原作亂;我那個叔叔也以為我找上他,是為了要毀聞人莊,嘿嘿,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輩原來都是這個樣兒。活了太久,反而怕死,就這麼乖乖地聽我話,帶我進入聞人莊。”
“原來,你是想跟你爹相處一陣啊……”像她,根本不要有爹。
他瞪眼,哼道:“沒有想到竟然是讓你發現了。”想都沒有想過,聞人莊裏人人都隨時會發現,偏偏是她!內心有點不快,正欲放掉她的手時,瞧見她掌心有弓印,黑瞳微變,指腹落在她的脈間,眉頭遽皺。
“你……”
“嗯?”她笑眯眯的。
他注視她的笑臉良久,才低聲道:
“我終於找著了這麼討厭你的原因了……”原來,他是這麼的討厭自己,才會一見到她就直覺厭惡她。李聚笑、李易歡,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如此的相似啊……
“啊,師兄在幹什麼?太過份了,竟然要跟她們下棋?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讓她們瞧他洗澡?”她慘叫。
李易歡搗住她的嘴。“你這蠢蛋!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要離開聞人莊,跟他撇淨關係。在此之前,我娘懷胎生子流了不少血,我要他一一償還,你若答應,我可以讓你保持雙手乾淨,由我來下藥!”
“來不及了……”像幽魂似的聲音飄然而出。
他倆同時循聲看去——
“幾日不見,歐陽副總管,你看起來好憔悴啊……”看起來真像鬼啊。
有點青白的削瘦臉孔垂下,往李聚笑看去,眼神中充滿憐憫與內疚,然後,他搖搖頭。
“是我的錯,不該告訴莊主,現在連舅爺都受到威脅了……”再往藍天園內看去,他繼續搖著頭,喃道:“我再也不會聽人秘密了……”
李聚笑與李易歡對看一眼,隨即見他腰間不知掉下什麼,她叫:
“歐陽罪,你東西掉啦!”咦咦,不正是那日她從閔總管手裏拿過的結親權杖嗎?
她拾起,李易歡立刻低聲叫:
“別還他!”
“我什麼都沒有看、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掉了東西我也不知道……”歐陽罪狀似喃道,愈走愈遠。
“聞人莊鬧鬼嗎?”她訝道:“才幾天沒見,他就被折騰得這麼憔悴了。”
“不是鬧鬼。他只是從此身負重任,再也脫不了身了。”
“啊!”她回頭:“師兄!”
聞人劍命垂眸注視著拎著她衣領的李易歡,後者不甘示弱地把黝黑的臉貼上她冰涼的臉,唇角噙著得意。
“別靠這麼近……”她小心翼翼地瞄著師兄的臉色。雖然看起來還是很平靜,但好像有點不高興了,她真的真的看得出來啊。
“住嘴。”李易歡暗罵她不懂作戲。
“你的臉真粗啊……跟師兄完全不一樣。”她用力推開他的臉。
李易歡聞言惱羞成怒,差點就地掐死她。她的視線一直落在她師兄身上,所以當聞人劍命抬眸看向拱門的?那,她知道他真的發怒了。
“太可怕了,是誰敢惹師兄發火的,不要命了嗎……”
順著師兄的視線往拱門看去——
正是聞人不迫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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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萬里無雲,聞人莊的擂臺張燈結綵,大紅“喜”字繡在紅色喜幛之上,隨風飄搖。
擂臺上,疾飛交錯的人影、柳葉刀與九節鞭相擊的?那,勝負已分。
“‘火雲山莊’勝!”
“花拳繡腿,不值一哂嘛!”台下,有人交頭接耳。
“聞人舅爺也沒身懷武功,配個花拳繡腿的娘子,足夠了。對聞人莊主來說,一個能夠掌控的舅娘,也不需要有絕世功夫啊!”
“頭一遭瞧見聞人舅爺,果然深不可測,難怪即使沒有功夫,聞人不迫也要將他壓得死死的,永不翻身。”
深不可測?歐陽罪回頭看向坐在高臺太師椅上的聞人劍命。他正垂眸,神態平靜漠然,像在凝神思量些什麼,從頭到尾沒有瞧上擂臺一眼;再回頭打量方才交頭接耳的光頭漢子……
其實,他們是當作沒看見聞人劍命俊美的容貌吧?
“真是混蛋!”歐陽罪喃喃道:“都給她一個權杖了,還不見她來!存心要讓夫嗎?”雖然她上擂臺,也沒多大的作用,但至少他不會這麼內疚。
數日前,他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不小心撞見了這輩子都不該撞見的一幕——如果時光能倒流,他會選擇在那一夜躺在床上睡大覺,再也不會對著聞人莊的秘密窮追?打的。
那一日過後,他隨口的一句話,害了一對師徒……或師兄妹?
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個很涼爽的下午,但李聚笑直喊熱,聞人劍命手不釋卷,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有底,再過一陣等她覺得天涼了,就是他們隱居山林的時候。
那一天聞人不迫出現,很乾脆地說:
“你就是小師叔的師父?”
聞人劍命看了外甥一眼,平靜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而且,你恢復了記憶,對不?舅舅。”聞人不迫簡直勝券在握。
“沒有。”
“連我差點都被你騙了,舅舅。不如這樣,由我去問小師叔……或者,我該叫她一聲同門師妹呢?”
聞人劍命半眯著鳳眸,直勾勾望著聞人不迫。
後者不由得退了一步,氣焰漸滅,壓低聲音道:
“舅舅,你倆是師徒啊!師徒相戀,不容於世,它日你必會後侮的。”
他輕哼一聲,不放在心上。
“舅舅,你非要我揭穿嗎?當日你重傷,是我與閔總管將你帶回醫治,那一陣於你無數次的瀕死,嘴裏只喊一個字。當時,我以為你發狂,一連幾次喊著‘笑’,你醒來後,徹底的忘掉過去,我派三名小婢輪流照顧你,你只特別記得其中一個人的小名,她的小名中帶個笑宇。當時的你,只怕連為什麼會注意到她,都感到不明白吧?我也是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昏迷時你是在喊‘笑兒’。”
“我忘了。”
“阿罪告訴我,小師叔曾說她的師父掌心上有個月疤。”
歐陽罪頓時被兩道冷漠的目光瞪上,他立刻垂眼不敢直視。
良才,聞人劍命才道:
“她不是我徒弟。”
“不是徒弟,何以喊你一聲師父?”
“教她功夫是你外公,她年紀尚幼,不知分辨,久而久之,她叫習慣了,我也從未主動跟她提過姓名。”在白雲山上,唯一有姓名的就是她,其他二人從不注意這種瑣碎小事。
聞人不迫沉思會兒,點頭。
“你說得對。依你,是無法教她功夫的,可是,你我明白,世人不明白啊,舅舅。”聞人劍命冷眼瞪著他,瞪到聞人不迫不得不撇開臉,再鼓起勇氣轉回首道:“不知小師父發現你恢復記憶了嗎……”
“你敢。”
清冷無比的語氣幾乎要讓聞人不迫打退堂鼓了。
“舅舅,我是騎虎難下了啊,聞人莊二十面結親權杖都發出去了,人來的也差不多,若我登高一喊,說你跟師妹結親去了,那聞人莊的顏面何存呢?我會對不起聞人家的祖先啊!你不是江湖人,不知事情的嚴重,這些年來我咬牙混血吞,就是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你的一生可以在白雲山上,我的一生卻是在聞人莊啊!”
“你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希望比武招親能照期舉行,偶爾應付她們。”見聞人劍命冷哼一聲,他連忙補充:“我會給小師叔機會,只要她打得上擂臺,皆大歡喜。”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不迫。”聞人劍命輕聲說。
歐陽罪不得不說,連他都知道聞人不迫在想什麼。聞人不迫在想,依李聚笑的功夫,萬萬打不過這些花拳繡腿的。
但是,當時聞人劍命竟然答允了。離去之時,他回頭一看,注意到聞人劍命雙手已空,那本書……往地上瞧去,竟見腳邊薄薄一層偏藍粉末,是他多想了吧?
“奇怪,怎麼還沒見到那李聚笑呢?”李易歡混在台下人群裏看熱鬧,瞧見歐陽罪,揚眉過來打聲招呼:“歐陽總管,恭喜你升任總管之位,咦,你氣色怎麼愈來愈差啊?”難道聞人莊真有惡鬼嗎?
“李公子,我勸你一句,不管你想做什麼,千萬不要去挖掘別人的秘密。”歐陽罪一直重複著。
李易歡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只當他被升職的喜悅沖昏下頭。
“靜玉山莊勝!還有沒有結親權杖?沒有就由靜玉山莊大小姐勝出!”擂臺上宣佈。
李易歡四處張望,眉頭微皺了下,道:
“看來,李聚笑是要錯過了啊,原來她的運氣用盡了……”這個蠢蛋!明明他該偷笑,可是心頭就是一陣惱意。
歐陽罪盯著自己手背上的烙印。
“還有沒有結親權杖?”臺上大喊。
歐陽罪一使勁握拳,那弓形微微外擴,看起來的確很像半個月亮啊……不是沒有箭的弓,而是還在找另一半的半月。
“還有沒有……”
他咬牙,驀地從懷裏掏出一面結親權杖,喊道:
“聞人莊總管歐陽罪!”當著眾人錯愕的面前,他飛身上了擂臺。
“你上來做什麼?”聞人不迫起身沉問,目光熱辣到幾乎灼傷了歐陽罪。“還不快下去?”
“我上來,自然是為了比武招親。”他硬著頭皮大聲道。
此時,聞人劍命終於抬起臉,朝他看上一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6-12-6 23:28:00
第11章
台下議論紛紛,他在臺上面紅耳赤。
“胡來!堂堂一個男子漢上擂臺成何體統,你下去!”
他高舉結親權杖,硬聲道:
“莊主,比武招親上可有說明只有女子才能上擂臺?”
“這倒是沒有。”專記載武林大小事的華老師傅拂須而笑:“我記得聞人莊主只說擁有結親權杖者,方能上擂臺,既然歐陽總管有此權杖,的確是可以上來的。”
“華師傅說得是。”聞人不迫沉聲道,暗恨地瞪了老匹夫一眼,然後轉向歐陽罪,道:“但你若是代人打擂臺,那可也不成。”
“不!我、我是為自己!”台下一陣轟然,可惡,他的名聲盡毀了!以後人家看他不再是聞人莊罪之子,而是聞人莊打擂臺的歐陽罪!
聞人不迫臉色已是鐵青一片。“好,你要為自己,我這個當莊主的也不好阻止。舅舅,你可有一個愛慕著呢。”
歐陽罪滿面通紅,向靜玉山莊的大小姐拱手道:
“請賜教!”
算了,反正他的名聲早就臭了,也不在乎再多臭一項,可是……好想哭哪!自從得知閔總管秘密後,接二連三他被迫得知其他秘密,然後走到今天這地步,他後悔了!真的後侮了!
三拳兩掌就打退了對手,他的背脊頓時發起寒了。
“聞人莊總管歐陽罪勝出!還有沒有結親權杖?沒有,就由歐陽罪……”
沒有了!結親權杖共二十面,方才共有十八人上臺,一面在李聚笑身上,而他之所以會有,是閔總管之死讓全莊上下手忙腳亂,一時之間他少送一面。
他看了台下一眼,眾人鼓噪,人群裏李易歡要笑不笑的,彷佛像在說:從不知他有斷袖癖。他再偷偷往聞人劍命覷上一眼,聞人劍命的確貌俊,可是,他對男人真的沒有興趣啊……李聚笑!你在哪裡?我撐不住了!
“那就由歐陽罪……”
不要!放過我吧!歐陽罪內心喊著。
“還有我!”清朗的叫聲傳來。
正要丟下結親權杖,拋棄總管之位,遠走天涯的歐陽罪回頭一看,見那高舉結親權杖的李聚笑,他大鬆口氣,眼眶竟有些酸澀。
她一身白色布衣,左手持寶劍,輕鬆地躍上擂臺。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不用說,我知道你來晚的原因,你又喝醉了!”歐陽罪恨聲道。
“不。”她笑,抹去臉頰的汗。“我不喝酒的。”
“那就是你睡遲了?”
“我一夜未眠,才不是睡遲呢。”
歐陽罪見她滿頭大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你去哪兒了?”
她遲疑地看看萬里藍天,隨口道:“我就在莊裏啊。”
“那你……”要花槍嗎?擺明要他出醜吧!
“我在練握劍。”
握劍?歐陽罪這才發現她右手拿劍,握得很不穩。
“你不是左撇子嗎?”他低聲叫道。
“不,我只會用右手,不是左撇子。”她往高臺看一眼,對上師兄的鳳眼,微微心安了。她可以拿劍、可以拿劍……不停地重複默念著。
“那把寶劍是外公的?”聞人不迫眯眼:“是舅舅從祠堂交給她的嗎?我還記得娘說過,那把寶劍是外公三十歲左右用的劍,後來他功夫大為躍進,就不再用此劍了。一把良劍若配上不當的主人,那就跟破銅爛鐵一般,沒個用處啊,舅舅。”
聞人劍命勾唇而笑,輕聲道:
“你以為,為什麼我會答允你?”
聞人不迫一驚,回頭看向擂臺。
擂臺上,李聚笑不停看向天空,抹去頰汗,右手出劍時有些不穩。歐陽罪顯然有心放水,他沉聲喝道:
“歐陽,莫叫我失望!”
歐陽罪聽而不聞。放水總比將來被人指點好,正假裝要被她蹩腳的劍術打下擂臺,忽聞她念念有詞。
“你在說什麼?”
她末理,逕自集中精神念著,他必須細聽方能明白。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小心!”聞人不迫起身喊道。
歐陽罪及時避開那快如閃電的劍鋒,難以置信她的劍術隨著她的喃喃自語愈變愈快。
“不迫,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外公平日教她劍術,每教一招就跑去釣魚不再重複教過的原因?”徐緩對上聞人不迫的眼,聞人劍命冷然道:“她記憶好,不必再記二回,接下來由我在旁督促她練,反覆的練,練到我滿意為止。”
滿意?要他這個舅舅滿意那真的是……回頭再看,見她身形靈巧飄灑,剛柔相濟,光憑劈、砍、崩、撩、格五種基本劍術就能連環成招。同樣的招式他與歐陽罪皆不陌生,一樣是苦練多年,但她出招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從不遲疑,反應遠在歐陽罪之上。
一見歐陽罪的衣袖被劃了個口子,聞人不迫哼聲道:
“我的武功修為遠在她之上,還能瞧不出她最大的敗筆所在嗎?”在眾人一陣喧嘩之中,他縱身到擂臺之上,拉住歐陽罪的衣領往後擲去。
“師叔,二十人中你果然勝出,不過,勝出者得跟我打上一回,只要能得我認可,那麼,你與舅舅的親事,我絕不干涉。”不理身後兩道火辣辣的視線。
見她又看向天空,抹汗,嘴裏喃喃自語,聞人不迫拱拳道:
“那就失禮了!”
快如閃電的出招,果如他預期,她的身輕似燕,內功底子不佳,外功仗輕巧取勝。他氣蘊丹田,只使五分掌力打向她。
?那之間,擂臺崩了一角,他定睛一看,並無人影。身後有勁風撲來,他回掌,擊中那把劍,他暗叫不妙,怕自己下手過重,要傷了她,舅舅肯定不會放過他;
劍身已斷,她以鞘為劍,他一愕,剛劍柔鞘,習劍一定程度者練鞘,她的劍術有這麼好嗎?
“……六車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不熱不熱……又忘了,直接跳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雷霆萬鈞,氣貫星月,劍似飛龍。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好像背倒了?跳過跳過……”她專心一意在背,一直背,有時一句話重複了三次以上。
突地,她以身領劍,無聲無息,“喀”地一聲,某個極細微的爆裂不動聲色地響起,聞人不迫不顧肩頭遽痛,運掌出招。
藍影從天而降,一時讓他以為藍天下地,隨即,他發現那飄逸瀟灑的藍影竟是聞人劍命,還來不及錯愕,又見他身若流水托住李聚笑的腰身,同時出掌接下他的掌氣。
一氣呵成,連眼都來不及眨上一下。
聞人不迫瞪大眼。
“你還要再打下去嗎?”他冷冷問。
“舅舅,你……”
“我從沒說我不會。”台下喧鬧無比,他仿佛完全沒有聽見,就這麼拂袖收掌。“我跟她,一輩子,不涉江湖,莊裏的事就由你擔待了。”
聞人不迫張口欲言,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掌。
“舅舅,你突然出手,是助我,還是助她?”他輕聲問。
“你說呢?”
“你連這都看出來了嗎?”他的右肩隱隱作痛,只怕肩骨已裂,若再打下去,也許李聚笑贏不了他,可是,也不會讓他多好看。
舅舅下場,是為他保留面子吧。
“外公到底藏了多少功夫沒教啊……”
“不管有多少,終究他還是逃不了一死。”
聞人不迫聞言,猛然一震,然後搖搖頭。
聞人劍命也不再多說話。每個人的去處不同,他聽見劍鞘落地的聲音,往她看去。
“師兄,今天好熱啊……”
“我知道。”他柔聲道。
“原來大師父教我的劍術這麼厲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前師父一個彈指,就能讓她跪很久的,搞了半天不是她太弱,而是他太可怕。
難得地,聞人劍命唇邊勾起有趣的笑來:
“你想當江湖俠女?”
“俠女?我可不要。我這一生,只想當師兄的……嗯……”小臉又紅了,細聲道:“伴侶。”
一輩子不離不棄的伴侶。
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C
黑夜裏,兩抹人影靜悄悄地走出聞人莊——
“準備好了嗎?”
“嗯。師兄,真不打聲招呼再走嗎?”
“打什麼招呼?人不見了,自然知道咱們離開了。”
“師兄,你真會記仇啊……到底,師侄做了什麼,讓你答允比武招親?”
“他跪著求我,我不答應他就跳河自盡,我可憐他才允下的。”
哇,真的記仇記得很深啊,連這種毀壞聞人不迫名聲的閒話都說得出口,師兄他真的很火大呢。
“如果我打不過,師兄你也不知道我這師妹功夫如何,萬一我輸了,那你真要娶嗎?”
“你要真輸了,就讓不迫去娶。”他很平靜道。
真的真的太狠了!印象裏從沒見過他火成這樣!她甚至敢說,若真走到這路子,聞人不迫不肯娶,師兄他也會將那個可憐的師侄押上床生米煮成熟飯。說到底,外頭紛亂的傳說都是假的,真正的事實是,聞人莊莊主被其舅壓得很死。
“那,師兄,咱們不會回來了嗎?”
“不會。”
那語氣像是連小住都不會回來,就這樣一輩子終老白雲山。
藍白天雲,終老一生。她微微甜笑,該慶倖他對她還沒那麼絕情哪。
她翻身上馬,遲疑了會兒,將大師父的寶劍系在背後,輕踢馬腹,跟上前頭的人。
“師兄,你不是忘了在白雲山上的生活嗎?萬一不習慣,那怎麼辦?”
“……那我就專心在你身上吧。”
“耶,我身上有什麼好值得專心的……”滿面通紅,心口微顫。他想做什麼啊?芙蓉帳暖度春宵,她好害臊哪——
“有我照料著你,你的身子遲早會如常人。”
原來是這樣啊,害她又不小心胡思亂想了……她略感失望,不過很快打起精神,笑道:
“我已經夠好啦——”
“延長壽命,延長與我在一塊的日子,不好嗎?”
她聞言有點訝異,明明他是“生死有命”的人啊。看著他俊美的側面,她輕啞笑道:
“師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她細聲問:“師兄,它日我若離世,你會難過嗎?”
他凝視著前方,並沒有答話,就在她以為得不到答案時,他答了。
這個答案只有她聽見,而後她微微淺笑。
即使如此,她還是很想拜託老天爺,一定要讓師兄比她晚歸天啊!哪怕只晚上一天都好。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她怕他一火起來,她的下場會跟師侄沒有兩樣。
“師兄,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她小心翼翼。
“嗯?”
“我偷了大師父的牌位,我想讓他回到白雲山上,有你有我陪著他。”像以前一樣。
他先是靜默,而後柔聲道:
“你大師父必然歡喜得很。”
她聞言,笑顏逐開,一拉韁繩,與他雙雙消失在街頭的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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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狠啊……”聞人莊門口,高大的男子咬牙切齒地目送:“就這樣走了,連句話也不留下,夠狠!”
“莊主,不必太過悲傷。”歐陽罪趕緊安慰:“反正舅爺本就無心於江湖,他在聞人莊……並不合適。”
“你說得也是,縱然他功夫再好,光憑他那孤僻的性子,一定會得罪江湖不少前輩。對了,阿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躲在祠堂裏,你找著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再叫你阿罪了。”
“記得。”怎會不記得?他十歲入莊,與莊主同齡,初時感情還不錯,後來發現莊主時常鬧失蹤像是有秘密一樣,到最後,不再喊他阿罪,而是歐陽,仿佛在彼此之間劃上一道距離。
“閔總管說你很敏感,每回我娘或其他人喊你一聲‘罪’,總像在提醒你的身分,他要我小心注意,所以,那一回我壓力過大在祠堂裏痛哭失聲,想你必也跟我一樣受著不高興的事情,於是,我從此喊你‘歐陽’,現在,我注意到了,喊你一聲阿罪,你已不再難受。”
“……原來如此啊……”這也是閔總管從沒告訴他的小秘密之一嗎?歐陽罪不禁動容。
下一刻,他整個身子被人抱住——
“嗚嗚,阿罪,以後我只剩下你了,嗚嗚嗚……連舅舅也拒絕了我,聞人莊的重擔我必須挑下去,我有多辛苦啊……你身在聞人莊,能瞭解我的也只有你了,嗚嗚,以後你可不能成親生子,要不然我再無處可發洩了,今早那混帳華師傅又來,說江湖上又出了一名新高手,我若有興趣砌磋,他可以引薦,真他娘放他的狗屁……”
歐陽罪默默撇開青綠的臉,很哀怨地往街頭的盡處看去。
以後,他絕不會再聽人秘密的,真的,他對天發誓……嗚,他也很想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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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6 23:28:45
尾聲
白雲山上——
細碎的足音由遠而近,隨即笑意十足的聲音喊道:
“師兄!”
三十出頭的青年坐在岸邊垂釣,神色平靜,薄唇微揚。
“師兄,咱們還要躲嗎?得躲到什麼時候為止啊!連家也不能回的。”
身子順勢滑進他的懷裏,藉著他的陰影遮去萬里無雲的熱度。
“他們走了,咱們自然回家。”
“每年總要躲個好幾次,我遠遠看歐陽罪,老覺得他好像愈來愈憔悴了。”
“當上總管總是要勞心勞力的……你喝醉了?”他眉頭微皺。
“喝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她滿面通紅,眼神迷蒙,唇豔欲滴:“師兄,你可別生氣,我得趁我快睡著前,跟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什麼話讓她得借酒壯膽?
她摟住他的頸子,在他耳邊靦腆笑道: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師兄,現在,我只記得這兩句呢。”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她搖搖頭,頰面半埋他的肩頭,小聲喊:
“師兄……師兄相公……相公……相公……相公……”
他好氣又好笑。一直以為她喊他師兄已成習慣,成親之後也不改稱謂,搞了半天是她害臊。
她沉睡在他懷裏,睡得很熟,這一睡,只怕又要兩、三天了。
身後有足音接近,他立刻將釣竿藏起,一手抱起她,飛身過河,頓時隱沒在林問,徹底斷絕任何的往來。
湛藍天空一望無際。白雲山上,終年雲霧環繞,遠遠看去,彷佛破雲頂天。不論經過幾百年,江湖如何流轉,這座山,始終不變。
藍天白雲,終老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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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6 23:29:28
後 記
水月是小春,在《吉祥娘》跟《情意遲遲》中出現過。由於怕人誤會她跟義爹是一對,所以特此申明,水月,從來就不是主角,在《吉祥娘》中被莫不飛打傷後,逃出天水莊,來到了白雲山(請大力讚美,作者筆下的世界是共通的,沒有幾次元之分的)。
一定會有人問,想知道她的人,就會去找書來看,你這作者何必在後記說廢話?
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是主角啊,所以不管是在《到處是秘密》或者《吉祥娘》中,都不會出現她辛苦逃亡的過程,所以在後記一提。
《到處是秘密》說穿了,就是人人都有秘密。
處處有懷疑之心的歐陽罪對著秘密窮追猛打,最後如願以償,得知秘密後,卻得付出他意料之外的代價。
聞人不迫的秘密被偷窺之後,他採取的方法是拖人下水。
李易歡的秘密無意被撩開後,他選擇拍拍屁股就走。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
根據秘密手則之一,說出去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透過一張嘴、兩張嘴,即使囑咐對方不得洩密,沒有多久,你的秘密就是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嘿,有沒有覺得很像是自己的親身經驗?)!
所以,我的秘密,一直埋在心裏,就如同女主角一般(果然,作者還是會不小心投射到閃閃發亮的主角身上啊)。
對我而言,寫小說的,最重要的就是靈感吧。
以往所學、所看、所聽的,都成為靈感來源之一。好比,中國古裝武俠劇裏,常有男主角落難,女主角一馬當先救人,人是見到了,手銬腳鐐還在,身處危機之中就開始情話綿綿,此時此刻理性重于感性的作者,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情緒,只盯著那手銬腳鐐,看看邪惡的角色何時沖進來一網打盡——
又或者,在中國古裝武俠劇裏,床戲是很重要的一幕。客棧、自宅、地窖,還有野外(嗯,因為不是限制級,也沒有現在小說這麼開放,所以自動省略樹上、馬上,××或○○上……)。
野外,一直是當時年幼的我,所無法理解的場所(現在也是啦)。
居住在山區邊緣的我,時常會看見很陌生的飛蟲或毛毛蟲,更何況,是在荒郊野外打滾(請自行想像或者翻開第一章)……
因為捨不得讓男女主角面臨這種困窘的局面,所以讓路人甲登場了。
年尾了,陸陸續續寫了這麼多年,已經不再去數著自己到底寫了幾本。對於言惰小說的熱情始終沒褪,連自己也感到很驚訝。
一個故事的形成,究竟花了多少心血,也從來沒有去計算過,也許,我天性在某方面就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吧。
到底,還會寫多久呢?有時,連自己都很好奇。
不過,如果沒有寫到最後,這個答案連我自己都沒有一個肯定吧。
來年再見了,如果我還沒有到“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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