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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葉小嵐 -【念著你,惦著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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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3:36
標題:
葉小嵐 -【念著你,惦著我】《全文完》
葉小嵐 -
念著你,惦著我
(港名:戀愛迷宮)
「乖乖女」的代價,
是鎖上一切的私人情感,
只不愛情的蝕人心魂,
往往無由分說,
那日風箏下的靈犀相通,
他與她已成永生無法相離的牽繫,
自此,再沒有任何鎖鏈,
可以拘束比翼雙飛的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3:49
前言:
對於現代都市人來說,一生一世的真情與承諾,彷彿遙不可及。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我們渴望的,還是天長地久的愛情故事。只不過在這個見利忘義的商業社會裡,我們再不敢去奢望罷了。
這是現代都市人的無奈。
博益小說陣營裡如今增添了一個全新書系」」《都會浪族》小說,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都會愛情故事。愛與恨的糾纏,情與欲的沉迷;沒有真情的現代愛情,原來是那樣的悲哀與無奈……葉小嵐是台灣新一代女性小說作家,於文壇快速冒起,深受年輕讀者愛戴。她經歷商業社會的精煉,看透大都會的男女感情糾纏,是現代新女性典型,但她對愛情仍是一生一世的執著。因為她相信真情就如繁星般,每夜都會在都市的夜空中靜靜閃爍;不要逃避,只要相信,我們都會在明天遇到這一份真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4:19
第一章 傾國傾城:
這裡,十月向晚的氣溫仍然悶熱。然而在麗晶大酒店的大堂裡,微帶寒徹的冷空氣和悠揚的管絃樂曲一齊穿梭流蕩在晶亮的大理石圓柱和地磚之間,空間寬闊、盆栽株株蒼翠鮮綠,侍應生的鵝黃制服鮮潔明亮,進出的賓客衣履煥然,是一個迥然不同的、令人心曠神怡的世界。
海晨一進大堂餐廳,整個人不由得愉快起來。十八歲的他雖已長得高挺過人,神情還是自然地流露出屬於大孩子的稚氣。他覺得清爽、舒服,自顧自地綻開笑容,邊走邊做擴胸深呼吸的動作,像在家裡一樣,惹得很多人側目注視。然而他不在乎,自在地選一張沙發坐下來等人。別人看他,他也看別人。從他清新稚氣的容貌,可以看出他是個出身於良好家庭的中學生,身上沒有絲毫放蕩或虛浮的氣息。
海晨等了十幾分鐘,當他發現一位瘦削、花白頭髮的紳士和一位神采飛揚的盛裝中年女子雙雙進入大廳,立刻迎了上去,笑咪咪地打招呼:「嗨,爸爸。嗨,秋姨。」
雍昭賢對兒子淺淺一笑,他看來疲憊、蒼老,但卻興奮、愉快。
「不是訂好位子了嗎?還傻兮兮在這裡等?」
陳雅秋攬著海晨的肩膀,三人一齊走向通往二樓的扶梯。
「你媽咪她們很快就過來了,星晨說要去買花,要繞一點路。」雅秋說。
她身上濃馥的香味一陣陣不停飄到海晨的鼻尖,海晨怕聞到這種香味。雖然秋姨對他那麼友愛親密,他還是喜歡和媽咪在一起,但是秋姨照顧他似乎比媽咪更多,小時候接送他去上下課,長大了帶他去考車牌、找補習班、甚至去學校報到註冊都要親自陪著。儘管他的獨立性很強,秋姨卻永遠把他當小孩。還是媽咪好,媽咪對他信任、放心;秋姨則是一個無事不管的囉蘇媽咪。
三人在西餐廳的長桌邊坐定,彩燭、鮮花、銀製餐具和名畫鮮艷燦爛地點綴出一個豪華瑰麗的場面。
「這裡已經到處是花了,還去買花?」海晨隨口說。
「買的花是送給你爸爸的,要帶回家的啊!今天是他最高興的日子,從來沒見他這麼高興過,即使是當年和你媽咪結婚都沒這麼樂!」
雅秋笑容滿面看著昭賢,親密的樣子猶如一個妻子看著自己的丈夫。
海晨本來想說爸爸的功利心實在太重了,他對父親的評價向來如此,但是今天他不想掃父親的興,連秋姨都那麼高興,做兒子的實在不便澆冷水,只好說:「嘖嘖嘖,美酒、鮮花加上四大美人陪伴,爸一向是眾人羨慕的對象,今天當然更樂了!」
昭賢笑得合不攏嘴,人生得意若此,不枉此生矣。
「我們四大美人還有三個沒來,你爸的高興還沒到最顛峰的時候!」
說著說著,昭賢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看到他一生中最鍾愛的三個女子出現在眼前,她們三人匯聚而成的亮光,使整個謐靜的餐廳彷彿湧起了無聲的嘩然,人人看得屏息靜氣、渾然忘我。
是的,就是為了她們,他拼得兩鬢花白、視野蒼茫,不過半百之年卻已蒼老,老得就像是她們三個人的父親!
她們三個人看起來彷若三姊妹,容貌酷似,卻因著不同性格而煥發出各異其趣的神采。
年長的葛珞瑤乍看就如是浪漫型的人物,白皙高雅且顯得慵懶,穿一套層層披掛的棗色絲綢袍子,波浪長髮垂肩、薄施脂粉,手上握一捧淺紫玫瑰,懶懶地笑著。她的左手邊緊緊挽著一名亭亭少女,豐腴的鵝蛋臉和線條精緻可愛的粉紅嘴唇,使她流露出使人疼惜寵愛的嬌俏模樣,一身黑色馬褲裝襯托出直而修長的腿,是個發育得很好的健康女孩,她捧著一大把橙黃色的火百合,向等待著的人含笑招手說:「嗨,爸爸,秋姨,哥!」
當另一個因稍作讓步而落後的女子完全現身在眾人眼前時,眾人更加驚訝了。
她年約二十出頭,穿一套紗質的白衣裙,垂肩直髮漆亮如黑色絲綢,肌膚白皙無瑕,眉清目秀,整個人透射著聰靈剔透,不同凡俗的清秀神采,在衣香鬢影如畫、俊男美女如織的餐廳中,只有「翩然如仙人乍現」可形容。她抱著滿襟粉粉細細的跳舞蘭,更增添了粉妝玉琢、潔淨清澈的文雅氣質。
「哎呀,終於來了!我們的美人兒!」
陳雅秋壓低嗓門輕輕地讚歎、歡迎,她每次看到她們,都會忍不住忘情地高興。
「誰坐在爸爸旁邊?」
雅秋熱情得猶如她是一家之主。這是每個人都習慣了的事,她管雍家的事比雍家的女主人還要多。
「當然是媽咪!」
黑色馬褲裝少女把長袍女子推到昭賢身邊,接著又嬌嬌俏俏說一句,「因為爸爸最愛媽咪!」
陳雅秋說:「爸爸也愛星晨,也愛海晨,也愛花晨!」
少女把火百合遞給昭賢,說:「星晨恭喜爸爸升職!」又說:「爸爸也愛秋姨!」
眾人都笑了,雅秋說:「星晨不懂事,爸爸不愛秋姨。真的不愛,不然今天就沒有星晨了!」
雅秋做出神色黯然的樣子,故意如此說,又轉向詢問含笑緘默的白衫女子:「你說是不是?花晨?」
花晨回答:「秋姨是故意這麼說。其實爸爸對秋姨有真情,不然怎麼能當我們的秋姨媽咪!」
雅秋眼睛亮了起來:「花晨真是善體人意,說得出這樣真心的性情話!我這輩子雖然不能得到我所愛的男人,卻能夠一直和他在一起,這是上帝厚待我,你們一家人厚待我,尤其瑤瑤從來不吃醋,唉,我也真是心滿意足了。」
長袍女子終於開了口:「我要吃醋也吃不完,誰教你和昭賢是親密戰友呢?你們在辦公室一起拼了一、二十年,昭賢能有今天,有一大半功勞歸你呢!」
「是啊,秋姨不只是爸爸的秘書,還是我們全家的秘書,我們等一下要好好敬你幾杯!」海晨插嘴。
雅秋眼眶微濕,感歎說:「你們一家待我比自家人還親,從來沒把我當外人,我跟了昭賢大半輩子,也很值得……想當年,昭賢要離開光達,我真是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後還是沒有留戀跟了他一起走說著說著眼淚往下掉,輕輕用手絹去拭臉。
葛珞瑤一看局面有點偏歧失控,雍昭賢臉色已經不好看,趕緊說:「雅秋就是這麼愛感慨,快別提這些!送菜快上了,影響了你的胃口多不值得。」
雅秋也警覺自己的失態,破涕微笑說:「抱歉,人年紀大了,動不動愛感慨,這就是老化的象徵!」她看看昭賢,故意轉移話題說:「昭賢,你多有福氣,什麼都有了,什麼夢想都實現了,人生夫復何求?」
菜送上來後,只有星晨一人吃得開心。眾人都看得出雍昭賢已沒有初見時的歡悅神采,雖然他盡量露出笑容,催珞瑤和雅秋多吃一些。
雅秋深深懊悔自己一時情緒化提起了昭賢最忌諱的往事,好在她太瞭解昭賢,知道怎樣可以把他的精神再提起來,就說:「昭賢這次升職實在是因為去年SD那個方案贏得太漂亮了。」她知道昭賢很少向妻女談事業工作上的種種,乘機替昭賢歌功頌德、宣揚一番:「去年汽車業不景氣,客車市場萎縮得教所有的汽車業者食難下嚥,而昭賢早就看準這不景氣的循環,兩年前就極力推動生產小貨車,果然在不景氣的時候下對了注,別人對著業績打冷顫,我們吉群卻是大賺大賣!董事高興得不得了,連昭賢從前提過的舊方案都翻了身,現在正積極進行呢!昭賢做到總經理的消息到今天正式公告,在吉群簡直像龍捲風一樣掃過,因為他是吉群第一個從生產線出身的副總!」
雅秋說得眉飛色舞,昭賢聽得也心花怒放起來,雖然他明知道這是合資日方主管業務的董事秋田第一手策畫,由他在香港向分公司極力促行而成功,但他身為廠長而能提出重大的計畫且被接納、成功,實在令其他業務經理顏面無光,尤其是那些和他唱反調的人。一個人一輩子有一次正確的重大選擇就夠了,他慶幸自己選擇了和秋田董事一樣的看法和堅持,如今他成功了,這輩子除了和萬珞瑤結婚最是意氣風發外,就是現在最有成就感,甚至於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他期待了二十年的夢想,接著,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無邊無際的沉思使雍昭賢的笑容又逐漸地沉斂下來,雅秋無心提起了光達,正是觸動了他的隱痛。
這一餐盛宴在忽冷忽熱的異樣氣氛中結束。昭賢時而歡喜,時而沉默。雅秋和珞瑤心懷不安。花晨、海晨和星晨一頭霧水。
離開飯店時,星晨挽著花晨竊語說:「姊,他們三個大人好怪,到底怎麼回事?」
花晨停頓了一下才回答:「爸爸慶功宴喝得太多了,可能身體有些受不了吧。」
「爸爸為什麼總像在拼老命一樣,不健康又不快樂,他可以不用這麼累啊?」
「商場競爭是很可怕的,公司內部的爭奪也很嚇人,」花晨聳聳肩,嗅一嗅抱在懷裡的花簇:「其實,到底有多可怕,我也弄不清楚。看得出來爸爸並不快樂是真的。」
「我們應該叫媽咪去勸勸爸爸,事業心不要那麼重。」
「媽咪現在不勸了,因為勸不動。爸爸什麼都聽媽咪的,就是這件事不聽勸、不妥協。」
「為什麼嘛?我們的日子過得夠好了,不要再讓爸爸那麼辛苦。」
「是啊,他愈是這樣,我愈覺得對不起他。我們好像在剝削他的血汗,我不忍心。」
「姊,不要再說了,我想哭了。」
星晨咬咬嘴唇,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
「不要哭,爸爸不要我們哭。我想,有一天我們可以幫助他分擔一些重擔,那才是爸爸樂意接受的。」
夜幕漸下,花晨看著父親的身影,雖然有媽咪在一旁陪伴同行,也顯得有些踉蹌淒涼。
這就是升上高職後的爸爸?花晨心痛又迷惘。
還剩一個學期就大學畢業了,這是花晨身為學生的最後一個寒假。她不知道這輩子自己還會不會正正經經當學生。念了十幾年的書,她已經對書本完全沒有興趣了。人生可貴,總還有其他更新鮮、更有意思的事可以做吧。她並不急著去計畫未來。
新年除夕夜,花晨、她的好友劉彥秀和星晨逛街後回到家,買了一堆零食通宵享用。昭賢、珞瑤去參加公司宴會,海晨也不在。
「大小姐命好,不用費心找工作,也沒人逼你去讀書,只要在家裡等著嫁人就好了。」
彥秀邊嚼香口膠邊嘀咕。花晨歪在她旁邊,也嚼著芒果干。
「我現在過的好像是次要的人生,好像凡事聽從安排而已。但是畢業以後,我堅持自己做主的人生就要開始了。我成年了,我要當自己生命的主角,主動決定自己的事,主動追求自己想要的。」彥秀又說。
「只恐怕不可能這麼自由自在吧!就算你可以淋漓痛快扮演劉彥秀這個角色,但同時你還是你父母的女兒、某人的情人或妻子,也是人家的媳婦、孩子的母親……就這樣,好好一個劉彥秀就會被改變了、支解了。」花晨提出見解。
「花晨,你好奇怪,一個千金大小姐怎麼會有這麼滄桑的思想,你應該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才對。」
「還不是滄桑,是我從小學會了相對思考,站在很多角度去看待事情。在意識上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在生活上卻是個現實主義者,兩者衝突時,理想主義會退讓。」
「天,你這種人要談起戀愛來,不知道是什麼局面?你的思想實在太複雜!」彥秀搖搖頭,歎道。
「我只是看清環境對人的影響力,常教人身不由己。所有的愛情故事不都是被環境擺來擺去地撥弄嗎?」花晨補充說。
說著說著,電話響了,正在看漫畫的星晨拿起話筒。
「噢,是陳晴,他又有事要陳情了,陰魂不散。」
星晨把電話遞給花晨。
陳晴是雅秋的侄兒,吉群營業部的規畫主任,仗著有姑姑雅秋當靠山,對花晨公私不分地追求。
花晨對他有幾分尊重客氣,至少因為雅秋的關係,否則她實在無法忍受他的糾纏。
拿起電話,花晨問:「喂,秋姨要你告訴我什麼?」
陳晴的聲音像在苦笑:「喲,花晨妹妹,別老是拒人於萬里長城之外嘛,難道非得給姑姑傳話你才理我?有急事!急事!」
「什麼事?還不是教我幫你找SHOWGIRL!」
「妹妹料事如神,正是這個情況,這邊臨時……」
「哪有這種事,明天就揭幕了,現在才找人,你也太有效率了。」
「我真倒楣,被球球她們幾個捉弄一番,訓練都結束了,只等明天揭幕,她們剛才來個集體退出,故意留難,我會告她們違約,饒不了她們……」
「少放馬後炮,想想要怎麼收拾殘局才是英雄好漢。這是我爸當副總後第一個展銷會,搞砸了你對得起他?對得起秋姨?」
「是啊,我急得要撞牆……」
「後備的人呢?」
「球球一起帶走了,一共走了四個。所以我非找你不可,你那幾個同學是老手,應付得了,不然我真要撞牆啦。這件事姑姑直接授權給我,不能砸掉啊……」
「天哪,大年夜的──教我哪裡去找人?」
花晨恨死了陳晴。這人愛攬事,成事不足,敗事倒做了不少。花晨幫他找過幾次同學擔任吉群的SHOWGIRL,因為她念的學校確是專門出美女、大明星、模特兒的。
「拜託,我把資料FAx給你,現在差兩個,你找到人,請她們開夜車背一背台詞,明天早上七點到公司來集合。全靠你了,妹妹……」
不等說完,花晨重重掛上電話,罵了一句:「死害人精!」
看看手錶,都快十一點半了,她趕緊找出電話簿,一個一個打電話。
「姊,找不到怎麼辦?」星晨著急地問。
彥秀接著說:「小蘭、小晴去旅行了,阿儀回家鄉,這三個都不行,你找誰?」
折騰了一個鐘頭,直到午夜花晨只敲定藍江一個人。藍江是老手,只要一小時前把資料拿到,一切沒有問題,她替吉群做過許多次。
「怎麼辦?」花晨去浴室洗過臉後,又回來坐在彥秀身邊,無奈地說。
「彥秀姊姊上陣啦。」星晨瞎起哄。
花晨笑笑,故意說:「好啦,彥秀?」
彥秀叫道:「故意刺激我!我這大兩號的身材!下輩子吧,謝謝你們抬舉。其實我也很想上台,那麼多人在看你,多過癮,星探一來,我就成為明星了。」
花晨笑笑,陷入沉思之中。
「要不要趕快告訴你爸或秋姨?」彥秀問。
花晨搖搖頭,臉上閃過一抹神秘的笑意。
「天,你好像不怎麼著急。」彥秀說著打了個濃濃的呵欠爬上床,先睡了。
花晨正色交代星晨:「這件事不許告訴爸爸、媽咪、秋姨或海晨,知道嗎?」
星晨點點頭,她信任花晨,總會把人找到的。
花晨來到公司正好七點鐘,陳晴自己卻還未到。對這樣一個成也由他、敗也由他的人,花晨警在不知如何置評。
幾個女孩子已換好衣服準備化妝。花晨趨近去看,好在藍江也在其中,正在一邊背稿子呢。
花晨和她握手說:「謝謝你拔刀相助,一切oK?」
藍江豪爽地比了個手勢說:「沒問題!」
看看幾位女孩子都是熟面孔,花晨放心多了。化妝師開始替女孩們化妝時,陳晴才進門,一見到花晨就嚷嚷:「怎麼花晨妹妹大駕光臨了,不敢當,不敢當。」
說完,他點一點女孩人數,大驚失色說:「嗄,怎麼少了一個?誰沒來?」
花晨答:「缺席的那個沒來,陳主任。」
陳晴急得求饒起來:「大小姐,我們四部重點車要有八個人輪流上台,現在只有七個怎麼行?」
「行啊,看誰給你面子,幫你撐一整天嘛!」
花晨俯身看化妝師化妝,不理他。
陳晴哀告說:「各位親愛的大小姐,誰願意幫忙救救我?我請客吃海鮮大餐!」
沒有人搭理他。
旁邊一個推銷員插嘴說:「早早學別人用錄影帶sHOW,不就方便多了?」
陳晴罵說:「我講究臨場感,懂不懂?」
推銷員說:「轉頭陳秘書把你的額頭敲出一個大瘤的時候,最有臨場感!」
陳晴再罵:「少廢話!再幸災樂禍我馬上查你的業績!」
花晨不理他們,逕自走進更衣室,不一會兒穿著一件鮮紅色的展銷制服出來,眾人看了嚇一大跳。
陳晴口吃道:「你、你、你想……」
「我、我、我想,唉!只好湊數,救救你啦。」
花晨不看他一眼,坐下來化妝。
陳晴跳起:「這還得了?我不被姑姑掐死才怪。不可以,不、不、不可以!」
沒什麼人理他,化妝師很快替花晨化好妝,接著梳頭,特意突顯花晨臉龐和頭部完美的輪廓,把及肩黑髮梳成一個髻貼在腦後,當她妝畢站立起來,完全變成另外一個艷麗傾城的佳人。鮮紅色的緊身迷你裙、高跟鞋,那樣貼切順適地包裹著一副玲瓏修長的嬌軀,頸項肩臂的線條是那樣纖俏美好,胸圍豐滿、細腰圓臀、長腿勻稱,鮮紅色的服裝和唇膏襯托她白皙的皮膚猶如晶瑩凝脂,精緻描繪的眼線和眼影使她的臉龐美艷無比。
「我的上帝!」
陳晴的眼球整個突出半吋,目不轉睛盯著花晨上下打量。其他的推銷員、司儀們也圍過來欣賞。
「不行,你這樣出去放電,一定出事的!」陳晴慘叫。
「已經八點了,該出發了。」有人提醒陳晴。
小姐們魚貫上了旅行車,花晨和藍江搭陳晴的轎車,先後向目的地駛去。
陳晴一路上哀求拜託,請花晨千萬不能上台。
「你怎麼對我那麼沒信心呢?車展我從小跟爸爸看到大,稿子也都背熟了,怕什麼?再告訴你,我在學校演過話劇,上台也不會怯場,別搶心,我不會砸了你的飯碗的啦!」
「我不是擔心這個,你聰明絕頂,當然不會怯場,但要是讓副總和姑姑認出你來,我就死得很難看了。」
花晨扳邊駕駛座上方的倒後鏡照照自己的臉,咭地一笑說:「我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誰認得出我來?」
陳晴側頭直看花晨,點著頭說:「也確實是認不出來,不像了。」
「別瞎操心了,我只是STANDBY,又不一定上去,你只要教大家不要說穿就好了。」
花晨邊說邊繼續看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微微笑著一看再看,她從來不知道仔細修飾過後的自己是這麼好看,妝扮的作用是這麼神奇,因為媽咪向來也很少化妝。
「這麼美的一張臉就是我?」
她的心怦怦亂跳,被自己驚艷的外貌,陶醉得竟然一時無法平息下來。
每年一度於元旦揭幕的世界汽車大展照舊是人潮洶湧,熱鬧非凡。參觀人潮中除了一般市民和愛車一族外,更有大批汽車業者成群結隊前來,一則觀摩比較各種產品,二則探測市場趨勢,搜集商業情報。
光達汽車公司總經理室主任陶宗舜猶如群龍之首般,帶領旗下推銷、製造、技術、開發。
各部門高級主管一行十餘人在午後來到展銷會場。陶宗舜年紀三十出頭,英俊年輕而有威儀,雪白襯衫筆挺西褲,系一條海洋藍色絲質領帶,英挺從容走在隨從之前,真如玉樹臨風,任何裝腔作勢的大牌明星都模擬不來的氣派風度。在他身邊有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子緊緊跟隨,兩人時而輕語交談,愉快而親密。
光達公司是本地十餘家汽車公司排名中上的企業,和其他汽車公司一樣,仰賴外商技術合作或進口零件在本地組裝,同時代理經銷原廠車進口。兩年前光達在總經理李魁南領導下推出低價位小轎車而大發利市,使光達在短短的時間內地位和知名度急速竄升,然而目前正陷入該車種大量上市後零件供不應求的窘境,銷售量及業績節節衰退。好在光達財力雄厚,李魁南全力培植的陶宗舜正圖力挽狂瀾、另闢蹊徑,要為光達再創新局。雖然車展為汽車業界的盛事,陶宗舜仍然在上午主持整整四小時的開發會議,匆匆吃了一塊三文治便來到展銷會場,而這一天,是人人放假休息的元旦佳節!:、:宗舜一行進入會場,刻意觀察本地車的展銷品,在景氣復甦的預期中,許多本地車公司紛紛宣稱推出新車種。其實,行家都知道這些所謂新車種只是改裝或加裝一些無關緊要的配備、零件,可以說大部分是製造噱頭以促銷舊車而已。
宗舜心裡原已有數,大略看過便離開,倒是存心看看吉群的陣勢如何。這兩年來吉群緊追光達之後,商業情報正確地告訴他吉群野心勃勃,一心以超越光達為目標。
在參觀者彼此摩肩擦踵中,宗舜發現前方有一個據點萬頭鑽動、閃光燈閃爍不停,看來是什麼政要名人或大明星出現時所引起的那一類騷動,宗舜原想繞開,一旁女子卻告訴他:「是吉群的展銷區!什麼事這麼轟動?」
宗舜反問:「石瑩,以你專業記者的敏銳直覺來判斷,是不是港督來了?」
石瑩笑說:「氣氛不對,是看熱鬧的。」
一個隨行人員插嘴:「是不是茱利亞羅拔絲來了,她目前正在這裡訪問。」
石瑩笑了出來:「去你的!人家昨天晚上就走了。她是不是你的夢中情人?一想就想到她。」
眾人搖頭笑笑。
宗舜提議:「先去另外一邊繞繞,回頭再來看吉群。」
石瑩抗議說:「以我記者的立場,怎麼可以LOsE掉這種場面,陪我去看看。」
宗舜說:「你只對車敬業就好了,看熱鬧不是汽車專業記者的任務。」
「只要是記者,任何狀況他都會跑在最前頭。去看看嘛!」
宗舜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往人群擠。
展銷會場上照相、看熱鬧是常有的事,但宗舜很少看到有這麼瘋狂的,閃光燈不停地閃動,外圍不斷有人靠攏想一探究竟。
「人就是這麼好奇、這麼盲從,只要發現一個焦點就捨不得放過。心理學家說這叫做「像群的歇斯底里」。站在曠野最前端的大象看到火車時會驚恐,後面的象群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就跟著亂成一團。人與動物有什麼不同?」
宗舜邊擠邊說,石瑩緊挨在他身旁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兩人才擠進內圍,睜亮眼睛往前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4:51
第二章 車展邂逅:
所有的司儀都是面貌姣好、身材動人,這本來就是基本條件。花晨和吉群的司儀們在一起時,一樣的衣鞋,並不覺自己和她們有什麼不同。早先她也沒真正準備要上展銷台,只是七天期間不算短,很少司儀願意單班從早代到晚,萬一真的需要,她才上陣支援。
揭幕第二天自然是人潮特別多,司儀上台次數非常密集,幾乎一小時一趟。花晨眼看會場群車和美女競艷的熱鬧場面,開始技癢起來。
吉群這次參展作品其實也是新瓶裝舊油,尤其是客車,並沒有創新或突破式的大改變。
然而他們的商用車口碑不錯,參觀詢問的人不少,以致陳晴領著一班推銷員忙著答詢說明,雖然他一再交代花晨不要上台,猛然一回首,他發現花晨已經站在展銷台上拿著麥克風有模有樣地介紹著她負責的車。
「哈利路亞!聖母瑪利亞!」
陳晴心裡正在慘叫不已,又眼尖看見雍昭賢夫婦在人群中靠近過來,他趕緊趨前招呼,身子盡量遮擋雍氏夫婦的視線。
「副總好!夫人好!人太多了,請到休息室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才擋住雍昭賢,陳雅秋跟在後面也出現了,並且目光炯炯地看著花晨。
陳晴差點沒嚇出尿來,但他覺得還是擋住雍昭賢要緊,虎毒不食子,姑親不害侄,至少會放他一條生路吧,陳晴一顆心正在七上八下亂蹦亂跳,又瞥見雅秋輕撞珞瑤的手肘。
「你看那個sHOWGIRL!」
珞搖看向花晨,陳晴差點暈死過去,又聽到雅秋說:「真漂亮,是不是?」
珞瑤點點頭,無瑕再細看就被人群擋住視線,三人在陳晴打躬作揖引導下走向休息室。
陳晴暗暗擦去冷汗,恭恭敬敬向雍昭賢做了簡報,一邊又擔心花晨下台進來撞個正著。
好在花晨還在台上給人拍照脫不了身,雍昭賢一行三人在隨從簇擁下很快就離開了展銷區。
花晨的颱風老練穩健,她的優雅儀態來自觀察和自信。她想,別的女孩能輕鬆勝任,她為什麼不能?
尤其當她站在台上隨車在舞台上旋轉的時候,總會想起在陳晴車內看到自己鏡中美麗的容貌,她就不自覺沉醉地笑著。
這種如醉如夢的、發自內心喜悅與感動的笑意和其他司儀職業性的笑容是如此地不同,她的眼睛含情帶意而閃閃發光,燈光映照的她艷光四射、教人不得調離視線,在她身邊的黑色豪華轎車反而成了陪襯物,把她襯托得更艷、更美。
陶宗舜少年得志、閱歷豐富,看過的美女何止千百,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一個嫵媚又含蓄、美艷而清純、性感又端莊的女子,嫵媚、美艷、性感的是她的儀態容貌,含蓄、清純、端莊的是她柔情似水的眼神。那眼神彷彿在凝望一種世間最美最聖潔的景物,有沉醉、有感動、有愛,教他渴望夫挖掘其中玄妙,去探尋那些在她的靈魂中深藏的秘密。他一直凝視她,被她蘊藏在美貌之內的、一無所知的神秘本質深深地迷惑。
但是不一會兒花晨退下展銷台,消失在人們和閃光燈意猶未盡的情懷中了。
陶宗舜從驚訝中醒來,發現自己有點失態。他轉移目光去瀏覽車子,但是精靈的石瑩已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整個會場大略看過,已是午後近四點。陶宗舜率班回到光達的展銷區駐守,直到打烊才離開。
「一起去吃飯吧,主任大人。」
石瑩邀約宗舜。
在眾人散去,只剩下她和宗舜獨處時,她凝望宗舜的眼神變得溫柔動人,情意無限。光達總公司的人都知道,這位全城數一數二的汽車專業女記者,一直在猛烈追求他們「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總經理室主任。
而這位權傾一時、隨時可能變成副總經理,將來更可能是總經理李魁南的乘龍快婿的陶主任,也實在是所有年輕女子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大家都佩服石瑩有眼光,更有膽識,只是,陶主任這位單身貴族胸中丘壑深藏,誰也猜不透他對婚姻、愛情抱持何種態度,至少他對總經理千金並沒有如眾人想像地親近、追求,也未見他有過親密的紅顏知己,而對石璧人前人後皆以朋友情誼相待,處之坦然。
面對石瑩的邀約,心頭微亂的宗舜有些煩躁,他說:「抱歉,今天不能陪你,改天吧。去哪裡?我送你過去。」
「既然你不去,我就回雜誌杜了。」石瑩臉色驀地暗了下來。
她再一次察覺她對宗舜的愛情攻勢仍是沒有絲毫進展。雖然如此,她還是讓他送她回雜誌杜,因為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令她留戀。
新年正月初三適逢星期天,李魁南難得有連續假日鬆口氣,偏偏姝嫻又在鬧情緒,她氣呼呼地鼓著腮撒嬌地說:「我不管,我只要宗舜來陪我,誰都不要!」
身材高大壯碩的李魁南叼著煙斗,無奈地看著寶貝女兒搖頭歎氣。
姝嫻十八歲了,個性仍像八歲時那樣嬌蠻不講理。李魁南知道,她是被自己寵壞了對這個唯一的獨生女兒,他原本希望把她教養成一個極優雅浪漫、富有女人味兒、且溫柔細緻的可人兒,就像當年令他神魂顛倒的一個女子,所以他特別在她的名字裡加上兩個女字,以慰自己失落的情懷。誰知道姝嫻的脾氣和她的母親一樣,嬌橫任性卻又脆弱,稍不如意,先是叫鬧一場,再不順心就哇哇大哭。
「唉,老天爺真會作弄我!」
他常常仰天長歎,身為叱吒商場的風雲人物,多少人卑躬屈膝、旗下稱臣,偏擺不平家中兩個女人:老婆和女兒!嘉儀還好,年紀漸漸大了,脾氣收斂一些,也把心思精力轉移到旅遊、打牌、參加杜會公益活動這些事務上,反而是姝嫻,年紀愈長,脾氣也愈大,摔東西撕衣服,家裡傭人常常被她嚇跑;尤其為了宗舜,經常鬧得不可開交。
「人家宗舜現在放年假,我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把他叫來呢?這裡是家,不是公司。」
面對女兒的胡鬧,魁南好言相勸。
「你叫他來他就來,以前還不是這樣?」
姝嫻抬高下巴,頑倔地看著父親。她漂亮的螺絲波紋長髮半頭紮著橙紅色的蝴蝶結,臉盤子小而細緻,圓眸長睫、尖鼻小嘴,非常甜美可愛的一張臉,偏因鬧氣而顯得稚氣十足。
「以前就是你這樣死吵活鬧,弄得老爸爸公私不分,對不住人家,你還好意思講?」
「什麼公私不分,本來就沒有什麼公和私!這是你自己說的,你對媽咪說,宗舜就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就算現在還不是,以後也一定是,你說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商量,可以信任他……」說到這裡,姝嫻臉上浮現一層詭譎的笑意,伸長頸子繼續對父親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魁南苦笑,用煙斗指指她:「大人講話,小孩偷聽不要緊,還瞎亂猜。什麼意思?你倒說說看。」
「我不說。反正你快把宗舜找來就是了。放什麼年假?人家無聊得要瘋掉了。」
「你和同學去玩哪!」
「我剛才不是說過我只要宗舜陪嗎?人家說話你都不聽!」
姝嫻說著重重踢了沙發一腳。
「宗舜不會在家的,叫我去哪裡找?」
魁南此時真希望嘉儀在家,把姝嫻這只難纏的小蠻牛扔給她,至少嘉儀多少可以擺平一些。
「你CALL他啊!快CALL呀,爹地!」姝嫻叫。
「放年假CALL不到他的,你還是找同學去玩。不然,我找吳秘書帶你去玩。」
「休想!那個短腿長腰的臘腸狗,我才不要看到他!」
「那麼!請葉老師來帶你去逛逛書局買琴譜,買漫畫書?」
姝嫻喜歡彈鋼琴,也還喜歡教琴的老師,更喜歡少女漫畫書,魁南和她討價。
「不要,葉老師交女朋友了,他不關心我了!」
魁南氣餒,故作生氣地重重放下煙斗,說:「我不管你了。約好了和JUNGNITz他們去打高爾夫球,要找宗舜你自己去找!」
說完逕自走了,姝嫻氣得拿起父親的煙斗用力往地毯上摔,又拿起沙發上的靠枕往門口
砸,坐著大坐悶氣,也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了,她從窗門看見傭人穿過庭園去開門,被引進來的客人竟然是宗舜。
姝嫻高興得跳起來,趕緊迎上去一把就勾住宗舜的手臂,撒嬌地說:「你是不是接到我的心靈感應的電波啦?人家急著找你。」
宗舜一身米色系的便服,氣定神閒,眉清目爽,手中拿著一個公文袋子,笑笑說:「我是收到電波啦,不過是德國傳真過來的新車試驗報告,總經理呢?」
「哼!新車新車,只有公事你才會找上門來。你真的沒感應到有人一直在想你講你?」
「快告訴我總經理在哪裡,這份報告必須盡快給他看。」
「不告訴你!你陪我出去玩,晚上回來就可以見到他了。」
姝嫻只手仍舊緊扣著宗舜的手臂不放。
按捺著焦急,只好先坐下來。他很瞭解姝嫻的脾氣,促狹起來怎麼也不肯合作妥協的。
他被她緊緊地扣著也不掙扎,跟著李魁南四、五年,他可以說是看著姝嫻長大的,待她如同妹妹一樣。雙親旅居日本、獨自在港的宗舜也是獨子,生命中最親密的女子除了母親就是妹妹一般的姝嫻,若還稱得上親近的,也只能再加上一個石瑩而已。姝嫻的親密依偎使宗舜想起了前天在車展中一見難忘的女孩。
這幾天,他的腦海中一再出現那女孩的倩影,想她那對幸福迷醉、閃閃發光的眼睛,思忖猜測她的種種。
他對女孩子的瞭解是那麼有限,思之再三的結論是她可能正在戀愛中而獲情人寵愛,所以才不自覺流露出那樣忘我的美麗神態吧。他對愛情算不算一無所知呢?不過至少相信別人說過的,愛情可以使人容光煥發,那應該是正確的。那個女孩子一定正在戀愛,她屬於誰呢?只要一想到這裡,他就心情鬱悶起來,不知道怎樣甩開這些惱人的念頭,然而卻一再地被糾纏著,想不要想也不能。
「宗舜,你發什麼呆啊?」
正想得出神,被姝嫻一陣搖晃,宗舜如夢初醒。
「和我講話,帶我出去玩嘛!我快悶瘋了。」
姝嫻可憐兮兮,地哀求。
「好,我載你去兜風。」
宗舜心一橫,反正李魁南不在,就出去跑跑,把惱人的思緒任風吹散吧。
一路上,宗舜竟然和兩天來一樣總對迎面而來的女子多看一次。每一個女子都成了令他不安的魔障。
是不是「她」?
不是。
是不是「她」?
不是。
是不是「她」?是不是?是不是?
他要再看到「她」其實很容易。車展仍在持續中,他大可每天都去看個夠。但是他要抑制自己,屬於別人的,他不刻意去強求。他可以去追她,但不願如此庸俗。寧可廳從命運的安排,去相信緣分吧。
載著姝嫻奔馳過以百里計的海岸和城鎮,宗舜疲憊的心暗暗立下誓言。
「只要能再和﹃她﹄不期而遇,我就不再放棄!」
車展結束後,陳晴辦公室的電話成了尋人熱線,都是為了打聽花晨而來。
汽車電話代理商、輪胎進口商要找花晨拍廣告,攝影學會找她當模特兒,還有許多陳晴口中的「無聊男子」打電話來探問她的芳名、電話,弄得陳晴不堪其擾,他有預感自己要遭殃了,事情遲早傳到雅秋那裡去,他即使不死也要被活剝一層皮。
果然,陳晴眼皮跳個不停的某天早上,陳雅秋一個電話把陳晴叫到了辦公室。
「姑姑早晨!」
陳晴心虛地鞠了個躬。
「誰是你姑姑!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公私不分,什麼輕重利害都弄不清楚!到會議室來,雍生要聽聽你作何解釋!」
「劫數難逃,完了,死定了。」
陳晴在公司內有不少對手,這次闖的禍被抓著,焉有天下太平之理。
戰戰兢兢走進會議室,裡面燈光半熄,螢幕上停格映現一個女孩的半身大特寫,是花晨!
陳晴心裡有數,有人故意在會場錄了影給雍先生,要給他好看。
雍昭賢臉色發青,不發一語。
「雍生,陳秘書,請聽我解釋,是花晨小姐自告奮勇要幫忙,我阻擋不了她……「總之,你工作不力、有失職守,於公私都對不起雍生,等著接受處分吧!」
把陳晴轟了出來,雅秋綻開笑容靠近昭賢,溫存地說:「這渾小子處罰過他就得了,不要再生氣了。花晨上展銷台並不是多嚴重的事,現在是什麼年頭,董事他小兒子還不是在美國幫人洗車打工……」
昭賢還是不出聲。
雅秋再說:「難怪呢,我以前和瑤搖看黃梅調電影,都不相信什麼祝英台啦、花木蘭啦女扮男裝連親生父母都認不出來,現在真是相信啦!」
昭賢聽了終於慢慢露出笑容,隔了幾秒鐘才說:「等她回來,還是要好好教訓她,這樣做總是太隨便了,也不替我想想。」
「別這麼封建了。我倒是也要等瑤瑤回來,把這件事講給她聽,說她養出一個教自己認不得的女兒來啦。」
這邊鬧著事情,花晨卻是一點都沒感覺,原來她和珞瑤、星晨趁著寒假的末檔,母女三人一起去日本旅遊度假。花晨一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為她心神不寧,神魂顛倒,甚至有人因她而被處分記過!
她們母女三人在合資日商的安排下,盡興地暢遊京都、箱根和熱海,為了星晨,還特意在狄士尼樂園玩了一整天,又逛遍東京最大的百貨公司,在行程中,花晨忍不住向珞瑤透露她上展銷台的事,未料珞瑤說:「這秘密已不新鮮了,媽咪早就知道了。」
花晨困惑問:「怎麼可能?是媽咪暗中看出來嗎?」
「是海晨說的。這個小車迷天天往車展跑,你就被他看出來了,它的眼力真好。」
「姊,你都不告訴我,我好想看看你那時候的樣子。」星晨抱怨。
珞瑤說:「海晨說姊姊好美好美,轟動整個會場。」
「姊,你再扮一次那個樣子給我和媽咪看好不好?」
花晨失笑:「好啊,其實我也好喜歡看那個和平常完全迥異的自己,那幾天我一直在洗手間照鏡子呢!」
母女三人開心快樂地笑了起來,當天晚上逛西式百貨時特意去買了鮮紅緊身迷你裙和化妝品,果然又打扮出一個艷麗無雙的雍花晨。
當她以同樣的打扮穿著回到香港,在香港國際機場入境大廳過關時,引起了也在鄰近櫃檯等領取行李的一名男子的震驚和注視。
晶瑩亮麗的臉龐,貼在腦後的髮髻、苗條的身材和優美儀態,鮮紅的衣裳……伊人容光分毫未減地重現眼前,這莫非是時光倒流,還是一場夢?一個幻覺,讓他又回到了乍然驚艷、神魂動盪那一刻,那揮之不去的倩影活生生、鮮明真實地就在不遠的數呎之外。
這個心震神搖的人正是陶宗舜!為了在德國試驗的新開發車種出了技術問題,他專程赴德處理完畢後又匆匆趕回香港,就在機場成就了這番巧遇。
接下來的發現更裡宗舜震撼。
伊人身邊緊緊親挽著的那位美婦人,不就是吉群雍昭賢的夫人?凡是同業中的高級主管,宗舜鮮有不認識,何況是公然放話向光達公司挑戰的吉群雍昭賢!
宗舜只覺熱血沸騰,興奮激動得忘了身在何處。雖然伊人過關完畢後已經翩然離去,他還文風不動地凝視著她背影消失的所在,神情中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地漾動著愈來愈燦爛的笑意。接著,他露齒笑了,他醒悟了。
「她是雍昭賢的千金!」
雖然他不瞭解她為什麼上了展銷台,但從再度見到她那美儀容、好教養的一舉一動與神態,及和雍昭賢的妻子是那樣的親密,他幾乎敢百分之百確定她的身份。她是否名花有主雖然不能確知,至少他看得出來,她還是依偎在母親身邊撒嬌的女兒。
「只要能再和她不期而遇,我就不再放棄!」
曾在靈魂深處迴盪千遍的誓言已在宗舜心中鏗鏘地響起,宗舜提氣做了一個深呼吸後邁開大步走出機場大樓,機場外天寬地闊,彷彿在迎接他去追隨佳人身後,去追求生命中無限美好的春天。
仲春時節,校園裡各色杜鵑開得花團錦簇,微風吹過時處處香氣襲人。
花晨收到一張令她莫名其妙的卡片,內頁簡單寫著:花展月夕,思憶傾慕。
四月十五日立德一晤,解我傾城傾國之懷思。
下方署名是「陶宗舜」。
花晨把卡片給劉彥秀看過,兩人認定不外又是那個自作多情的男同學的傑作,只是兩人閒著沒事,對著卡片研究起來。
彥秀拿著那張粉紅色的卡片,問花晨道。「這傢伙雖然咬文嚼字,兩三句話卻表達出很深刻的癡情也!你又把誰迷得這麼嚴重了?從實招來。」
花晨優越地說:「愛說笑話,我會去迷誰?」的確,她從來不去理會男同學的追求,也從來不單獨赴男生之約。
「他約你四月十五日在立德廳一晤,卻沒有寫時間,不知道搞的是什麼把器?」
立德廳是學校的演講廳,四周雲杉環繞,是情侶約會見面的好地方。
「這個人胡言亂語,神志不清,可能單相思過度吧,可憐哦!」
彥秀又說,和花晨互相扮了個鬼臉。
隔了幾天,聽說立德廳有名人演講,花晨一向喜歡聽演講,何況就要畢業離開學校了,再去看一看立德廳後花園的參天雲杉也是好的,就和彥秀到佈告欄前把海報看個仔細,只見海報上有這樣幾行字:講座A:做一個快樂的企業人主講人龍族企管中心總經理黑智成先生講座B:從中國古典中尋找管理智慧主講人:光達汽車公司總經理室主任陶宗舜先生花晨覺得陶宗舜這三個字有點似曾相識,郤想不出塹那裡聽過、見過。既然是名人,大概在報紙上或雜誌上出現過吧,且不管陶宗舜為何方神聖,至少黑智成是鼎鼎有名的名嘴,花晨聽過他的演講,她們決定去聽講。
十五日這一天下午,花晨和彥秀來到立德廳時座位已被佔去大半,兩人選了後排靠牆的位子,以享受的心情聆聽名嘴黑智成的演講。花晨念的這所大學工管科,學生對學業都相當投入,很多學生都是企業家的子弟,黑智成面對全神傾聽、表情專注的學生,也講得精彩而忘我。
他的演講結束時,本來有部分學生要離席,但是他告訴大家,接下來的演講者是他所佩服欣賞的一位企業界新銳,更是他的好朋友,他不僅希望大家更用心來聽這位先生的演講,他本人還要留下來和大家一起恭聆教益。
這一番話使得所有的學生又好奇而興致勃勃地留在座位上期待下一場演講。能得到黑智成如此地推崇,這位陶宗舜想必也是一個精彩的人物,人人屏息以待,要看他寶劍如何出鞘。
陶宗舜一踏上講台,全場女生便掀起一片騷動。
「這哪是名人演講,簡直是明星亮相嘛,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比他更帥的男人!」
彥秀邊讚歎邊坐直腰桿把身子往前傾,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點。
花晨覺得光用帥來形容這個人實在太庸俗了、太草率了,他的五官相貌固然是帥得可以,他那一股不卑不亢、剛毅又溫煦可親的特質才是最迷人的。
花晨愈是聽他往下講,愈是對他心動著迷起來,他的聲音非常好聽,雖然不是所謂最能表現男性魅力的低而有磁性,但他中度音率清亮而悅耳,不誇張不做作,也沒有討厭的手勢,花晨不在乎他在講什麼,雖然掌聲和笑聲時時響起,演講者和聽者顯然交融在一片相互投契的歡愉氣氛裡。
花晨把頭靠在牆上,側著臉盡情地欣賞他,雖然是在這麼遙遠的一個角落,她把他看得很清楚,她多麼喜歡他,這樣一個可親可愛、迷人的男子,讓所有的女性夢想當他的妹妹,當他的情人……「……水太清則無魚,管理人成功的重要條件之一是要有寬厚的度量和修養,對屬下的過失或缺點能夠容忍、包涵。
「宋朝真宗屬下的宰相王旦,就是一個度量寬厚的、了不起的管理者。」陶宗舜在台上侃侃講述著:「他從來不發脾氣,家人為了試探他的脾氣好到什麼程度,就故意把不乾淨的東西放塹肉羹湯中端給他,因為家人知道王旦對食物有潔癖。」
「結果王旦不喝湯,只吃飯。家人問他為何不喝湯,他回答:﹃今天我不喜歡吃肉!﹄」
「後來家人又把飯加上不清潔的東西,王旦看了說:﹃今天我不喜歡吃飯,可以另外做點稀飯嗎?﹄」
「有一次,孩子向王旦反映,說廚子把肉扣起了,他們沒肉可吃。當時當官人家的和主主人一起吃飯。王旦問孩子們,每人吃多少份量的肉才足夠?」
「孩子答:﹃每個人一斤。可是廚子扣起了半斤肉,端到飯桌上,就只有半斤了。﹄王旦說:﹃那麼如果有一斤的話就足夠了。﹄孩子答:﹃當然是啦!﹄」
「結果王旦說:﹃那麼今後每個人分配的內是一斤半!﹄王旦認為,比起在內的份量上計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中國人所說的人心,也就是向心力……」
彥秀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聽花晨一聲低呼,把她嚇了一跳。
「怎麼啦?」
「陶宗舜!」花晨坐直了身子,像受了驚嚇的小孩在喃喃自語。
「陶宗舜沒怎樣,講得好好的啊!」
「你想想看,那天那張寫什麼花晨月下,傾城傾國之思的卡片的,署名是不是陶宗舜?」
「天哪,好像是也!這是怎麼回事?」
彥秀和花晨兩人都傻了。兩人拚命認真地想,要確認陶宗舜這三個字,可恨那張卡片已被扔進垃圾筒了。
在花晨二十二年的生命中,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她困惑的謎題了,唯一得到解答的方法,就是去找講台上這個陶宗舜尋求答案。
好不容易等到演講結束,在眾人心滿意足,依依相送的掌聲此起彼落,尚未平息時,彥秀就忍不住要衝上前去,好在花晨沉穩鎮靜多了,遠遠地看著圍繞在陶宗舜身邊的學生都散去時,才和彥秀走到他身邊去。花晨的心跳得幾乎要穿過胸口蹦出來,一則是因為她是這樣靠近一個她所心儀的異性,一則是因為尋求答案使她興奮緊張。
現在輪到彥秀膽子比較大些,她向宗舜點點頭後,開始像背書一樣艱困地拼擠出她的台詞。
「陶先生,你好。花前月下,嗯,傾慕思憶。嗯,四月十五日立德廳一晤,嗯……解我傾城傾國之……懷恩!」
彥秀背得很辛苦,花晨在一旁聽得兩頰飛紅起來,這到底是別人為她而為的情書,現在這樣莽撞地念出來,豈不丟人面子?
一旁同行的黑智成聽得一頭露水,向陶宗舜招呼說他先去看某教授,就此分手。陶宗舜向他道了再見,這才凝神注規身邊的兩個女孩子。
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終於美夢成真的時刻,他一眼看出,高頭大馬和高挑標緻的兩個女學生是如此的不同,雖然花晨脂粉未施,穿著便服,他知道她就是花晨!只是地想不到花晨素淨的臉是那麼清靈俊秀,學生模樣的她是更令他疼愛的一副聰慧、清純的神韻風采。敷脂抹粉的花晨是美艷如春花,脂粉未施的花晨秀麗如秋水,她的美可以有如此大的變化,如此大的差異,但改變不了的是她閃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來的、帶著情意與笑意的動人眼神,那眼神教宗舜一眼便能認出,一見便永遠難忘。
統御領導千人如同翻掌折枝的陶宗舜,一見到花晨卻癡呆得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為了一親伊人芳澤,剛剛才使出渾身解數演一齣好戲。他忘情地直直凝視伊人,久久才叫一聲:「花晨……」
這名字他在心中呼喚過千萬遍。自從他打聽到花晨的名字,直到如今終於和她這樣接近,他已為這個名字魂牽夢縈不知多少次。
花晨冰雪聰明的心,已經瞭解了一切,那張卡片和今天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陌生男子的癡心安排。一切都不用追問了,他的情意來得這麼洶湧猛烈,他用這種溫柔的聲音呼喚她,用這樣溫存的眼神看著她,雖然他是完完全全的一個陌生人,但她的心已整個溶化了,她的世界、她的時間都停止了運轉,她忘了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
「喂!喂!這是幹什麼嘛!」彥秀看他們兩人眉目傳情的神態,莫名其妙地對宗舜叫嚷:「陶宗舜先生,請你直截了當告訴我,你是不是那個寫什麼花前月下單相思傾國傾城的陶宗舜先生?」
花晨又難為情又著急地一把將彥秀拉過來,輕聲在她耳邊說:「彥秀,拜託你SHUTUP!」
說完不知如何面對眼前局面,只想趕快離開。她對宗舜抿嘴一笑,拉著彥秀快步離去。
彥秀邊走邊故意叫嚷,好讓宗舜也聽見。
「好哇,還騙我說你不知道他是誰,裝得這麼像!把我當白癡,你真不夠朋友!看你那含情脈脈的樣子,天哪,老實講,他追了你多久……」
聽著這些,看著她們的背影愈離愈遠,宗舜外表仍然平靜,內心卻笑得好開心好幸福!
他和花晨總算有了第三類接觸了。從此後她將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他生命的全部。這是陶宗舜為花晨立下的第二個誓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5:06
第三章 翱翔雲霞:
人生得意事,還有什麼比得上邀得伊人同游?
在宗舜心目中,順暢的事業和少年的得志都不足以令他真正感到快樂、喜悅。唯有這一刻,花晨坐在他身邊,她的存在是那樣真實,她的輕言淺笑、她身體的氣息和髮香是那樣溫存地、清香地在他身邊游移、迴繞,她是真的!她果然真的進入他的生活中了,宗舜的喜悅之情是那樣豐沛,沒有任何人瞭解。
駕駛著光達生產的轎車,宗舜的目的地是郊外山區。在蜿蜒的山路盤桓了許久,車子在一片相思林中停了下來。
宗舜替花晨打開車門後,又去打開後車蓋,等他拿出東西走到花晨身邊,真教花晨嚇了一跳。
花晨驚喜極了,那是兩隻又大、色彩又鮮艷的風箏,她怎麼也想不到宗舜會帶風箏來。
宗舜只是笑著,把其中一隻風箏交給她,牽著她的手,兩人順著斜坡穿過相思林,來到一片寬闊的青翠草原上。
花晨又是一番驚喜!
好美的一片世外桃源,帶著草香的風陣陣吹過,草原上沒有一片墾伐和污染的痕跡,也沒有其他遊人,真正是一個可以盡情奔跑、自由徜徉的美妙天地。
走到草原的中央,宗舜默默把風箏打開、整平、慢慢順風放線,當風箏放上天空舒展飛翔起來時,他把它交給花晨,自己再放另一隻。於是,兩隻花紋斑斕的熱帶魚風箏同時在藍天上飛舞優遊起來,時而一前一後地追逐,時而各自停留高空任風沖滌,宛如一對相追相隨卻又互不羈絆的神仙愛侶。
在草原上執著長線一端的宗舜和花晨,也有著交心的體會和默契。他們沒有交談或對話,只用眼神和笑容傳遞心意,安靜而專注地放著風箏,時而反向奔跑,時而同向漫步,花晨只覺得,這一生中不曾有過心境如此安寧、甜蜜的時光。當她看到宗舜站立在遠遠的那一邊,風箏在他上空翻飛騰舞,他那沉穩英俊、飄逸不群的身影真教她忍不住地愛慕與神往。
宗舜的幸福感又何止於此?無論是遙望花晨在遠處衣袂飄飄、輕盈宛如欲乘風飄去的模樣,或是並行時凝望她明淨透徹的美麗臉龐,他都覺得擁有過這樣的時刻後,他此生已無憾!
心靈的契合、眼神的交流勝過了言語。
此時無聲勝有聲。
直到宗舜覺得該讓花晨休息了,他們才收下風箏,走回相思林邊緣,面對草原席地而坐。
「累嗎?」
宗舜看到花晨額頭沁著汗珠,體貼地問。
花晨搖搖頭,問他:「這地方好幽靜,你怎麼發現的?」
宗舜笑笑:「這是我在這裡尋找了好多年才找到的一個放風箏的好地方。照它這麼完整乾淨的面貌來看,還沒有第三個人走近過它!」
「你是說,我是第二個?」
「對。我都是一個人來。」說到這裡,宗舜深情無限地看著花晨,堅定地說:「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告訴自己,這就是我要帶去放風箏的那個女孩!這個草原,這些風箏,都是我的隱私。」
花晨聽得笑了,一則她簡直半信半疑,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視放風箏為隱私的男人!再則因為她居然是第一個走入他隱私中的女孩,雖然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你覺得好笑也是常情。人不都有他不同的方式或內容的隱私嗎?只要他想一個人獨自擁有,什麼事都可以成為隱私,對不對?」
「當然是,只不過你的隱私好壯闊,規模好大,所以我才覺得新奇。」
「每個人多少都會要求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不被干擾的空間吧,不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我從前有個同學喜歡關起門來摳香港腳,有人闖進去他就大發脾氣。人如果無時無刻都被另一隻眼睛盯著,還有什麼樂趣呢?」
「你怎麼會把風箏看得這麼慎重,甚至成了你的隱私?」
「情緒是很奧妙也很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可以和許多人一起吃飯、一起工作、一起喝酒、一起打球、一起擠公車,但就是不能和許多人一起放風箏!我從小愛放風箏,愈長大卻愈無法忍受和許多人一起放風箏。」
「因為風箏就是你,就是你那個需要獨處的靈魂,你要把它釋放到又遠又高又寬闊的天空上去,不和人摩肩擦踵、爭先恐後,對不對?」
「花晨,你的靈魂和聰明令我好驚訝!」宗舜感動莫名,他真想去擁抱花晨,但是他抑制了。「放風箏的時候,也是我的思緒中最清明透徹的時候,我覺得我又從各種巨大的壓力中找到了自己,使我明心見性,沒有在歲月和生活的消磨中漸漸讓真正的自我變得模糊而至消失,到最後根本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純真和堅持。可是,思緒最清明的時候,也是情感最薄弱的時候,我常常感覺,除了放風箏,我就一無所有。我最大的夢想,便是帶一個我所至愛的女孩,來這裡放風箏……」
花晨聽著,覺得再也承受不住這樣衷心的娓娓傾訴了,這樣的情意,使她覺得她已被他緊緊地擁抱,緊緊地包裹得密不透氣。這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子,乍見就使她著迷,幾次電話邀約,她就無法抗拒地走向他了。究竟是怎樣的情緣,使他對她投入如此深的感情?她不懂!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他一見傾心一樣!也許,這就是情緣命中注定,她和他兩情相悅是無可避免。宗舜告訴過她,在展銷會上、在機場,他看到了一樣打扮的她,才認出了她的身份,這不也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宗舜見花晨沉思不語,抱歉地說:「我把話題弄得太沉重了,不該一時說這麼多。來,你仔細看這兩隻風箏,看它有什麼不同?」
花晨接過風箏用手摩挲並細看,驚呼說:「是絲質的!好精緻,好漂亮!」
「而且是我做的!」宗舜得意地說。
「好了不起,要多少時間才能完成它?」
「慢工出細貨,一隻要好幾個月。一有空我就躲在工作室裡做。」
「做這麼美麗這麼浪漫的隱私!」
兩人開心地笑得好響亮。宗舜牽起花晨的手,雀躍地說:「來,我來表演給你看!」
兩人又執著風箏跑到草原上,宗舜開始耍起特技來,彩色熱帶魚一會兒波浪般前進,像在游泳;一會兒急速上竄後忽然又俯衝,像花式表演的飛機在天空中飛舞;一會兒在空中扭來扭去,像在跳舞一般……看得花晨開心得鼓掌蹦跳,像個孩子一樣。
直到夕陽西下,風箏之旅才告結束。
這一天夜裡,兩人的夢裡都是天高地闊、魚兒漫天優遊,伊人英靨璀璨、身影飄飄欲飛的美景。
光達最新開發的車種通過在德國的試驗後,隨即積極展開生產作業。雖然整個策畫及設計圖都被列為最高機密,但是外界及光達內部一致對它相當看好,因為它的設計結合了外國名廠車種的不同精華,尤其引擎、鈑金、懸吊繫統更是擷取最先進的技術予以設計、製造。
汽車業者對光達此次未推出即轟動、來勢洶洶的氣焰無不憂心忡忡,十分擔心市場優勢即將被光達掠奪。
而光達新車的總策畫陶宗舜,現在正是公司的大紅人和大忙人。在那段光達的黃金時期裡,低價車大賣而零件供不應求的危機尚未出現之前,陶宗舜以他獨特的遠見向李魁南極力爭取,每年投資百分之十營業額的資金作為研究開發經費,並親自兼任工程設計部經理,如今果然成了光達另一面競爭的王牌。
「這次我們的GxL新車種還未推出就能製造出這樣的市場口碑,總經理室陶主任居功最多!」光達老董事長在親自主持的經營會議上炯炯閃亮出光彩,對陶宗舜讚不絕口:「陶主任不僅經營的眼光獨到,管理理念的先進也值得嘉許,本公司雖然因為購置機械人從事車身鈑金組合焊接而花掉二億元的巨額資金,然而這項設備投資的回報眼看著是相當豐碩樂觀的!」
聽著董事長對自己愛將的頻頻誇讚,李魁南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內心卻狂喜不已。倒是宗舜最不喜歡事後的這種歌功頌德,想當初他提出成立工程設計部及購置機械人這兩個大計畫時,曾經被董事長的保守派如何不顧情面地圍剿,如果不是李魁南大力支持,哪有今天所謂眼光獨到和經營成功可言?他正想站起來為其他的主管講話,李魁南卻示意他不要發言,因為老董事長依然意猶未盡地繼續歌頌著:「不僅如此,陶主任的公共關係做得更是非常出色!要知道,我們獲得這樣高的評價,如果沒有媒體的支持捧場,而只靠我們自己的宣傳,就可能只有現在一半的聲勢而已!我最近從報章雜誌上看到不斷有報導,其中對陶主任的經營觀念有著相當高的推崇和肯定,這種良性的連鎖反應,在同業中可以說是非常突出的……」
陶宗舜聽到這裡,更是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雖然看不到公共關係部張主任是怎樣一個表情,他也可以想像到董事長這番話對公司內部高級主管間的口結已造成無形的傷害。而董事的脾氣一向是見功則大事歌頌,有過則放言痛罵,不讓對方有申辯的機會,他知道即使現在起來表現謙退也是沒有什麼用處,他早已有了腹案,一旦GXL上市有了佳績,一定對有功人員公平而大方地論功行賞。他也知道他的幕僚群對他很服氣、很盡責,他處事的圓融練達抵銷了他因鋒芒太露而可能招致的疑忌與對立,但是他依然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因高層間的暗鬥而削弱公司的競爭實力。
「高峰會議」一結束,宗舜即刻打了一個電話給石瑩,約她晚上一起共進晚餐。
在市中心一家精緻優雅的頂樓西餐廳,昏暗而羅曼蒂克的燭光下,刻意打扮過的石瑩容光煥發地佇立在她的意中人前。
「今天真是我的LUcKYDAY!社長給我升職加薪,你又請我吃飯,真是讓我非常高興呢!」
石瑩才坐定,就喜孜孜迫不及待地說。
宗舜看得出來,平時紮著馬尾、一身牛仔裝到處跑的石瑩今晚特地一身淑女打扮,鵝黃雪紡紗套裝、高跟鞋,梳了個嫵媚的波浪長髮,身上香噴噴地顯然灑了不少香水,她的確是以一個相當隆重而歡愉的心情來赴約。他又感動又歉疚,忍不住誇讚了一句:「你今晚很美,石瑩。」
平時大方的石瑩一陣紅暈閃過兩頰:「宗舜,這是你第一次誇讚我,也是頭一次聽你誇讚女人的美。說真的,你請我吃飯比加薪更讓我高興!多幾千塊錢算什麼,和你吃一頓飯,共度一個夜晚,對我來講才真正的意義非凡。」
「石瑩,為什麼要抬舉我呢?」
「不是抬舉你,是抬舉我自己。不是嗎?想要看見你很容易,我可以隨時往你辦公室跑;想要單獨和你吃飯,單獨相處,是不是很難?說真的,你今天請我吃飯非比尋常。最近不是為新計畫忙得連睡覺都沒時間嗎?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吧?」
聽石瑩說了一大串,宗舜輕輕歎了一口氣,疲累的說:「我們先好好吃一頓再聊吧,難得放鬆心情坐下來,忽然覺得好疲倦。」
點了菜,在柔美的小提琴演奏下進餐,石瑩覺得安詳而幸福,宗舜卻感覺到週身疲乏而心情落寞。接連這些日子的忙碌,使他連打電話聽聽花晨說話的時間都沒有,而今晚卻得和石瑩在一起共進這無味的晚餐!他緩緩地進食,瞭望著落地窗燈火輝煌的夜景,神情有難掩的無奈與心不在焉。
「宗舜,你好像有點魂不守舍,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石瑩看見宗舜的神態,欣愉的心情逐漸消退了大半,年近三十的她,最近一直把宗舜當作生命中唯一的目標,她對他的關切是毫無隱瞞的,既然他主動約自己出來,也多少有把她當知己的意味在內,也許他遭遇什麼難題了,想到這裡,石瑩停了下來,放下刀叉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宗舜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挫折了,能不能告訴我?」
「沒有,謝謝你的關心,覺得累,倒是真的。」
「不是我太多疑、太敏感,我發覺你今天和往常有些不一樣,以前你一向是堅毅開朗,今天第一次看見你的落寞,為什麼呢?」石瑩再度鼓起勇氣試探:「宗舜,獨自在這裡這麼多年,為什麼不成家,至少有個人可以互相傾訴……」
聽到這裡,宗舜失笑了,英俊的臉孔又恢復了些許精神和開朗,他往椅背舒適地靠坐著,溫和地說:「石瑩,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有那麼失態嗎?」
「就算沒有,至少你有事要告訴我。」
「石瑩,我很感謝你對光達的照顧,處處替我們打知名度、做廣告,照理我應當好好回饋你,可是我希望你能做得適中,很抱歉我不得不明說,你處處偏袒我反而造成光達內部不和,甚至還有損你的客觀立場……」
宗舜向來辯才滔滔,卻在婉拒女性情意這一方面感到口拙辭窮,不知道怎樣講才能使自己心安自然一些。
石瑩怔住了,內心洶湧著一波波的激動,他不瞭解她到令她神傷,為什麼?為什麼會聽到令人想不到的回應?……她的口中有點哽咽地說:「原來你要告訴我的是這些!是的,我偏袒你,因為我愛你,宗舜,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怎麼講,也不管我的立場是怎樣!何況,我報導的都是事實,不同的是,有的人是為私人目的而使報導誇張一些,而有的人是為私人目的而使報導保留一些。事實上都一樣!我敢說世界上沒有一個記者完全不干預報導,完全超然。宗舜,你不要怪我,因為這樣做對你的幫助實在太大,你為什麼寧願要捨棄它?」
「我知道你對我幫助很大,對很多人而言是苦求而不可得,可是你不必每篇報導都提到我,否則光達公關部的主管和其他勞苦功高的人被置於何地!何況實際上這本來就是群策群力的事,大家流血流汗,只有陶宗舜一人表功上榜,我良心何安?別人又如何看我?」
石瑩聽著,淚水在眼眶內醞釀打滾。
「夠了,總而言之是你不領我的情。我為你做的你都認為是多餘,甚至反而害了你。宗舜,你能夠統御體恤幾千個員工,卻不知道一個女人付出愛的心情。我對你毫無保留,一直默默為你做許多事,你是知道的,但是你總是在拒絕……」
「石瑩,不要激動,我一直不知道怎樣做才能不傷害你……」
「你現在正極度傷害著我,剛才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說起公正無私的大道理時就又精神奕奕、變回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陶宗舜主任!我知道,我和你唯一的相連點就是陶主任和石記者,」說著,石瑩自己也苦笑了,瀟灑地點了根sALEM,才再說:「唉,其實我怎麼能怪你呢?本來就是自己一廂情願。」
「石瑩……」
宗舜不知再能說些什麼,沉默著,倒是石瑩快快抽完了煙,恢復了爽朗的笑容說:「送我回去吧,至少這一餐我吃得很感激,至少我又見到你這大忙人。不必為我有罪惡感,我很擅於調適自己,不必為我擔心!」
把石瑩默默地送回家,宗舜忍不住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花晨。自那日一起放風箏後,他未曾再與她見面。
「花晨,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再和你去放風箏。」
頭一句話宗舜如此說。
「但是我不能,我每天下了班就只剩一具疲倦不堪的軀殼。這樣狼狽的我怎能讓你看到,怎能帶你去放風箏?」
接著語帶無奈地繼續說。
「花晨,我煩悶,想你」」一直。」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喃喃傾訴。
「等我,一個可愛可貴的日子,我們再見面」」一定。」
「最短的未來,我給你電話。現在,我給你祝福。」
即使聽到的只是花晨溫柔而簡短的應答,宗舜覺得已經足夠了。
相識以來只共處過一個美好的下午,但靠著時而簡短的噓寒問暖與對話,他感覺他對花晨的愛已深似海,他的一切傷痛都因她而撫平痊癒。
姝嫻生性聰明,又有補習老師全年指導著,輕易就考上了商科學校。如果她對課本的興趣再濃厚一些,考上一所大學也應該是不難的,可惜她對唸書實在沒有興趣,李魁南也不想勉強她,反正女孩子有張文憑也夠了,找個強人當女婿也是一樣。
新生報到前一天,姝嫻鬧著要找宗舜,李魁南和太太好言相勸,姝嫻仍是不肯單獨去,鬧著要宗舜來陪,李魁南依然不答應,她又卯足勁鬧了整整一個晚上,軟的硬的統統上,逼得老爸最後不得不勉強去聯絡宗舜,隔天早上上班前先來看姝嫻,送她去報到,姝嫻這才肯去學校。
早上宗舜來到李家,姝嫻已梳妝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客廳等著。她暗喜這一招又奏效了,要見到宗舜,就要在重要的環節上「堅持」,多半都能如願以償。
李魁南和姚嘉儀也在客廳一起等著,見到宗舜,魁南就苦笑說:「宗舜,又勞駕你跑來,真過意不去。」
宗舜笑笑,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每次姝嫻開學,他就得提早上班,送她去學校。李魁南對他的照顧提攜之恩實在令他很難去劃分公私。
「好啦,快去吧,宗舜還要上班呢。」嘉儀看看女兒再看看宗舜說。姝嫻心計得逞,春風得意地挽著宗舜,不忘撒嬌地留下一句:「宗舜最好,媽咪第二,老爸最壞!」
教李魁南聽了又氣又好笑,看著一對年輕人的背影離去,心裡有說不出的滿意高興。
宗舜把姝嫻送到學校,陪著到訓導處報到,又找到課室,姝嫻才依依不捨放人,但已引起同學側目的眼光。
姝嫻不在乎,因為她發現有人比她更特殊,也是由家人陪著來報到,而且那人還是個男生!
「笑死人了,大男生還要人陪,真是天下第一奇聞!」
儘管姝嫻在心裡大感可笑與不屑,她卻和那個男生同時成為班上引人注目的人物。
第二天上學,她在黑板上看到了這樣一副對聯:雍海晨,快快樂樂出門,帶一塊尿布李姝嫻,平平安安回家,吸一口奶嘴姝嫻大怒,衝上台去氣沖沖地對全班同學質問:「這是誰寫的?不是狗熊就趕快承認!」
全班哄堂大笑,像看戲一樣欣賞著姝嫻。
姝嫻又罵了幾句,那個大家口中「要媽媽接送」的男生從課室後門走了進來,自然看到台上的姝嫻,也看到了那副對聯。
當然,他就是雍海晨,同班的新生之一,他也考進了這所學校。
海晨不動聲色站在後門內側,大家不再看姝嫻,轉過頭來看他,他靜靜讓大家看個夠,才慢慢走向講台,以平緩的語氣說:「我需要向大家解釋什麼嗎?當然,有疑問而得不到答案是痛苦的,我現在為這位被好奇心嚴重困擾的仁兄仁姊解除痛苦。昨天送我來學校的是我父母的好友,我叫她秋姨,我家姊弟三個從小到大被她帶著去學校註冊報到,沒有一個例外,如果這位仁兄仁姊所謂的尿布和奶嘴就是關懷的代名詞,我覺得他詮釋得很好,也謝謝他的提醒!」
海晨說完,立即響起一片笑聲和掌聲,等安靜下來,海晨轉身再看看那副對聯,對姝嫻說:「李姝嫻同學,很榮幸和你一起並列為最受關懷的人,請高高興興接受它!」
說完對她淘氣地偏著頭行了一個軍禮,從從容容走下台。
同學們又笑了,等著看女主角如何下台。
姝嫻不甘示弱,靈機一動,拿起粉擦把「帶一塊尿布」、「吸一口奶嘴」擦掉,留下雍海晨,快快樂樂出門李姝嫻,平平安安回家然後以響亮的聲音向台下說:「謝謝大家的祝福,YOUTOO!」
說完揚著下巴,甩著漂亮的長鬈發,旁若無人地走下台。這回是男生們熱烈地鼓起掌來,因為他們覺得這位嬌滴滴的小美人兒長得實在迷人可愛,她那驕縱的神態讓男生們感覺到一股具挑戰性的吸引力,她是一隻盛氣凌人的波斯貓,在眼前閃動著它的美麗,又跳脫得又高又快,讓人捉不住而心癢難平。
而女生們注意的是海晨,他的帥勁中帶著稚氣,傲岸中又帶著淘氣,雖有一股令人自慚的優越感,卻又樂於與人接近。
本來就是比別人出色的這兩個人,又湊巧一起被當做開玩笑的對象,更因而成為班上引人注目的焦點人物,彼此之間的感覺從陌生變成特殊,那種感受,無論海晨或姝嫻都覺得相當奇特。
尤其是姝嫻,每當她想到海晨,就有自尊心無法抬頭的感覺。那一次出洋相,可說完全是海晨擺平的,她只是跟在後面順水推舟再趁機下台而已,這對她的好勝心和優越感造成了威脅和傷害,每回當她看到海晨成為被同學圍繞簇擁的對象,她的嫉妒又更加深一層。儘管也有許多男同學追求她,奉承她,她始終覺得她是個輸家,和雍海晨一比,她就輸了。久而久之,這種感覺幾乎成了她的心病,她開始恨起海晨來,對他總是一副倨傲、對立的態度,並且想辦法使他難堪,每一次得逞時,姝嫻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快感。
對海晨而言,李姝嫻是一個「絕頂聰明」、「也夠倔強」但總而言之是「莫名其妙」的女生。他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讓她看不順眼,而且似乎每個男生對她來說都是看不順眼的,對她的驕蠻任性反而用嘲謔又好奇的眼光相待,因為他所親近的女人都是溫柔、典雅的,如他的母親、秋姨,他的姊妹花晨和星晨,因而李姝嫻在他眼中是一種「稀有動物」,和他所熟知的女性典型完全不同。他也就「莫名其妙」地一再容忍她、「欣賞」她,用「不和你一般見識」的態度去面對她,卻也能心平氣和和她相處,他不知道若是換成其他人,他是不是也能如此這般的大氣度。
在班上,有一個名叫梁吉華的女生對海晨非常傾慕,而且用十分開放的方式追求海晨,其大方、豪放遠近轟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班上同學的日常最佳消遣之一便是看她和李姝嫻鬥法,而起因可說是為了海晨。梁吉華精力充沛,可以為了芝麻小事就去攻擊姝嫻,因為她忍受不了姝嫻的驕蠻,更重要的還是對海晨的不友善態度。
為了參加杜團的事,兩個女生又起了爭端。
「哎喲,鋼琴社、大提琴社、小提琴社,好奇怪哦,人家選什麼,她也選什麼!」
梁吉華的開場白一向如此,不指名不道姓,只是扯著嗓子大聲放送,大家就知道她矛頭指向誰。開場白說完,接著是對海晨用響亮的聲音說:「人家存心和你一比高下也,雍海晨,你打算怎麼辦?這是挑戰,你接不接受挑戰?」
海晨很厭惡這種無聊的挑釁,對這些「喜愛」麻煩的女生們,他簡直不知道如何去處理,對梁吉華經常挑釁更是無可奈何。他不想理會梁吉華。
可是梁吉華卻是不一樣的想法,她是為了引起海晨的注意才挑燃戰火。
「真是有﹃財﹄有﹃意﹄啊,雍海晨,我也加入鋼琴社,你教我彈,好不好?看人家什麼千金大小姐,又漂亮又高貴,又有才藝,我們怎麼比啊?難怪這麼有神又有氣,誰都不看在﹃瞳孔﹄內……」
姝嫻遠遠聽著,實在覺得很冤枉。參加什麼社團完全是自由意願,和他們扯上什麼關係?她盡量不去搭理梁吉華,免得她「粗陋」、「庸俗」,根本難登大雅之堂。只覺自己真是倒楣,竟然和這樣一個女羅剎糾纏在一起。
見姝嫻不說話,海晨也不搭理,梁吉華惱怒起來,把報名單往旁一扔,陰陽怪氣地說:「擺什麼高貴氣質,本小姐講﹃義﹄,就馬上裝啞巴聾子,難道都是聾啞學校轉來的高材生?」
梁吉華明諷姝嫻,暗責海晨,正罵得心裡不舒不服,姝嫻那邊卻「休」地一枝原子筆射了過來,伴著一聲:「吵死人的烏鴉嘴,看我把你射爛!」
梁吉華大怒,拿起鉛筆盒丟過去,姝嫻又拿課本砸過來,來回丟了幾趟,梁吉華終於撲了過去,揚手要打姝嫻,卻被一隻有力的手從後扣住,回頭一看,是雍海晨。他竟然出面護衛李姝嫻!梁吉華更加惱怒,一手掙脫著,另一手還要打過去。海晨使力把她往後一扯,冷冷的說:「鬧夠了沒有?」
梁吉華狠狽不堪,口不擇言地還嘴:「你賤,人家處處貶你、損你,你還向著她。你重色輕友,算什麼英雄好漢……海晨不等她說完,把她推到牆邊去,脫口罵了一聲:「亂叫亂罵,不可理喻!」
不再理她,逕自走出教室,他從未這樣罵過女生,但這八個字是他意識中問出的直覺反應,他不說不快。
梁吉華靠在牆上喘息,心裡萬分不甘,強烈的嫉妒竟然使她不怪海晨,把所有一切怨氣記在姝嫻頭上。今天這般的羞辱難堪都是那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姝嫻造成的,她要報復,她不會善罷干休!
姝嫻看都不看她一眼,心裡有一股「鬥贏她」的快感。她覺得,她當然應該是V手勢的一方,梁吉華那種狗口不出象牙怎能與她相提並論?雍海晨雖然可恨,卻為她發揮了正義感,雖然這次的上風是來自他的護衛,對姝嫻的自尊心倒是有不少滿足。
「奇怪,我的得失為什麼總要和他扯在一塊?」
姝嫻想不透這一點。她也不需要繼續往下想了。每想到雍海晨那副優越、不在乎她,一副「不和你一般見識」的態度,她就怨氣上升,他以為他是誰?白馬王子嗎?哼!
「雍海晨,你幫我也是白廢心機,你以為你了不起?我可是一點也不稀罕!」
這是姝嫻自己告訴自己的結論,然後幾個男生湊過來,她又盛氣凌人地接受他們的奉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5:37
第四章 恩怨情仇:
花晨畢業後,繼續在學校以旁聽的身份進修電腦和工管,準備報考研究所,她把步伐放得很慢,好讓自己有充裕的時間去冷靜觀察狀況,選擇自己往後應該走的路,她期待自己的選擇能一發中的,沒有浪費時間,也不需因選擇錯誤而多繞了冤枉路。
比起劉彥秀一畢業就投入上班族的生活,花晨的生活步伐實在優閒從容太多了,這是她們畢業離校四個月後第一次再見面,難得歡聚一起共享韓國烤肉,彥秀還是忍不住一坐定就對花晨說:「還是你好命,花晨。這不公平啊,同樣是人,差這麼多。你悠哉悠哉的,我朝九晚五從早忙到晚!」
看看彥秀上班族的新造型,光滑齊耳的短髮,利落的襯衫、窄裙和半高跟鞋,一副標準的女秘書形象,花晨覺得好新鮮,一直笑著用新奇的眼光上下欣賞著。
「怎麼?你有什麼不好?當一個社會的新鮮人,拋掉過去十幾年來貝扮膩了的身份,重新去塑造一個全新的自己,多好的一件事!不是說要追求你自主的人生嗎?怎麼又不滿意了!」
花晨拿著餐盤,一面揀取菜台上屬意的菜色,一面和彥秀閒聊著。
「自主的人生!上帝,還早呢!我現在是完完全全的不能自主!我的職位上頭是一大堆搞不清楚的主管,管得你喘不過氣來,只想再回去當學生多好!」
選完了菜,交給掌爐師傅妙好,兩人回到座位用餐,彥秀夾了一筷子韓國泡菜,吃得津津有味,這麼告訴花晨:「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下了班好好﹃呻﹄一頓!這時候誰也管不到我了!工管、工管,讀了四年,就是受人氣受人管!」
「原來你還這麼能吃,就是怎樣受氣愛管,看起來還是一個健康寶寶!」
「還是你命好,花晨,你還是老樣子,清新、從容、自在,還更美了呢。」彥秀打量花晨,只覺得素淨而充滿青春氣息的她,自有一股與以往不同的神韻,忍不住問:「小姐,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花晨對好友坦然而笑靨甜美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男朋友啦!」
「誰?咱家有沒見過?」
「你見過的啊,傾國傾城、立德廳一晤的陶宗舜嘛。」
「哎呀!竟然就是他,你真的和他……」她用手比了牽手的手勢接著說:「我的天,追你的人無奇不有,想不到你真的和他刷」」刷」」刷地出電了!」彥秀忍不住興奮起來,也忘了繼續吃她最愛的韓國泡菜,一古腦地追問下去:「喂!怎麼樣?他們那種大企業的頭頭要怎麼去相處?和這種族類要怎麼談戀愛?我的上帝、真主、阿彌陀佛,花晨,你怎麼會和這種人搞男女關係!我一想到我頭頂上那一堆少年得志、一本正經、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主管就要脊椎骨抽筋,你竟然能笑咪咪的和他們談戀愛……」
「彥秀,才進社會,說話就那麼難聽起來,什麼搞男女關係!」
趁著彥秀吞口水換氣的空檔,花晨打斷她連珠炮似的叨念,向她做了一個嗔怪的表情。
「哦、哦、哦,失言、失言,我忘了我們雍花晨一向眼界如天高,陶宗舜能獲得伊人芳心,必定頗不純潔,不,是頗不單純,頗不簡單,頗不同於凡夫俗子、出類拔萃,令人刮目相看……」
「好啦,好啦,你講完沒有?說正經的,他的確是與眾不同的。」
「怎麼個不同法?」
「在那樣繁華複雜的商場生涯背後,他還保有一顆非常單純的心,和一份專注、執著又單純的感情。」
「噢!天啊,說得我心也動了,真的?那樣一個人物,又有一顆單純的心,又有一份單純的感情?我想到我那堆討厭上司們的德行,就覺得這根本是重修天方夜譚!」
「彥秀,別鬧了,真的是這樣,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和感覺?」
「我當然一百二十萬個相信你,有誰比得上你的聰明?不過,愛情能使凡人沖昏了頭,也能教最聰明的人暈頭轉向。像他這種專門研究管人的企業頭頭,這種舌燦蓮花的名嘴,天哪,你最好把心捧著點,他若把什麼商業談判七大手法、什麼5S6S心理戰術都施展出來,嘿、嘿,你這個小女子招架得住嗎?」
彥秀故意這麼說笑,其實她對花晨很放心。
「說真的,你們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見過一次面,打過無數次的電話。」
「這樣就算來電了?這電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
「心有靈犀一點通嘛,他非常忙。」
「忙得見面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見面看一眼並不是那麼重要。」
「哎喲,什麼偉大的愛情理論啊,可以跨越時空,只憑心靈感應就能夠百世長存,永垂不朽?你相信?」
「少討厭了。我當然很想見他,無牽無掛、不忙不趕地在一起。問題是他那麼忙,我從我爸身上就可以看得見他那種一放下工作就已是精疲力竭的樣子。我爸每天回到家,整張臉的五官都垮了,早上一出門就像拋出去的陀螺整天不停在打滾,而我媽向來就做得到不讓我爸因她而分心費神……」
彥秀不等說完,促狹地接口:「哎喲,多體貼哦!才見過一面也,體貼得像七世夫妻再投胎一樣。我的好小姐!我可要順著良心提醒你,時間未到可別陷得太深了。」
「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是信任他。」花晨一往情深地沉吟:「信任他,在心裡愛他。」
彥秀深為感動,歎著氣說:「這個陶宗舜,異數!異數!我真想再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花晨神秘笑說:「等一下你就會看到。」
「真的?」
「不過這次倒是你剛才說的,見面看一眼而已。」
「為什麼?」
「他說有重要東西要給我。我想他如果還是那麼累,就讓他早點回去休息。」
「天哪,我真受不了你!是不是愛情小說看太多了?」
兩人在餐廳磨到打烊,才乘車到九龍仔公園和陶宗舜會面。
已經近十點了,十月的氣候已在寒露之後,絲絲涼意隨著陣風吹進衣襟。
陶宗舜手中拿著一個漂亮的小包裹,含笑迎著花晨。
「她是劉彥秀,你們在學校見過。」花晨向陶宗舜介紹。
「劉小姐,你好。」宗舜自自然然地招呼,就像很熟的朋友一般。
「陶先生,你好!」彥秀有一點拘謹,同時又淘氣地問:「陶先生,你覺得累嗎?」
宗舜有些錯愕,但隨即微笑地回答:「不會。」
「既然不累,我建議你們改變一下今晚﹃見面看一眼﹄就散的方式,好好享受一下滿月的月光,0K?」
宗舜一時會不過意,不知如何作答,花晨也只是笑著。
「我先走了,祝你們愉快!」
彥秀摟摟花晨,那是知心朋友的無言祝福,彼此都能深深地感受到,然後擺擺手逕自走了。
「有這樣貼心的好朋友,我很羨慕。」
「你也有這樣的朋友嗎?」兩人並肩漫步中,花晨問。
「有。過去有過,被環境和時間拆散了。現在也有,就是你。」
他側臉看她,眼神無限溫柔。花晨只是羞澀地笑,沒有作答。走了幾步,花晨停了下來,細看宗舜的臉。
「讓我看看你累不累!」
她的眼瞳蓄滿了如水的月光,閃閃發亮。她很用心地看,黑眼珠亮晶晶地在宗舜的臉上打轉,看他的肩,他的眼,他的鼻樑……宗舜不由自主也專注地看著她,尤其她那一雙自始就讓他心亂神迷的眼睛。兩人對看了很久、很久,花晨才率先回神過來,臉上浮現一片紅暈。宗舜卻不放過她,追問:「你看出來我累,還是不累?」
月光把一切景物的面貌都髹漆變化了,花晨老實說:「看不出來。」
在她面前的宗舜,溫存斯文、衣履端正,並沒有他自己所謂的「狼狽不堪」的模樣。
「要見你,再累也要來。」他把小包裹交給她:「這也是我在很累的時候去買的,希望能合你的意。」
花晨遲疑該不該接受他的禮物,宗舜又說:「不要拘小節,只是不值錢的東西,而且,只是請你為我收下,以後你就知道了。」
花晨只好收下。那包裹好柔軟,好輕盈,就好像他的千般柔情,輕輕柔柔的,沒有壓力,沒有重量,只有感覺。
「下周我要去工干,兩個星期之後才回來。今晚我送你回家,散步走回去,好嗎?」
原來約見在九龍仔公園是宗舜一番細心,花晨家就在附近。花晨欣然同意,兩人又復並肩愉快同行。
「這樣在風中行走,使你想起什麼?」宗舜突有所思地問。
「飄飄欲飛,好像被放到高空上的風箏。」花晨不禁陶醉地說。
「但是今晚沒有風箏,我們來欣賞影子吧。」
這是宗舜的建議。
於是他們一路漫步,欣賞著他們成雙成對的影子,時而出現在眼前,時而倒踩在身後,別人看來十分平常,宗舜和花晨卻是心靈在互相契合著……
花晨清早下樓,前夜甜蜜幸福的感覺還深刻得如同一靺深水一樣在她心頭拍蕩,在她的雙頰上泛著粉粉的薔薇色的漣漪。
前夜依依和宗舜在大廈門外的木棉樹下道別,宗舜擁抱了她。
她溫馴地接受了。被一個男子輕輕地擁抱入懷,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這是花晨畢生未有的最大震撼,最溫柔的靈撼,最迷醉的震撼。在宗舜的胸膛和手臂圍繞而成的那個溫暖的、有著她從未經驗過的男性氣味和體溫的小圈圈裡,她閉上了眼睛,全心全意體驗這神奇美妙的一切。宗舜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頭髮時,她也情不自禁輕輕伸手環抱著他的身體……這一切,花晨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是她的初戀,是初戀中最初的擁抱,雖然只是短暫的時間,卻是她和所愛的男子最初的纏綿。這樣適可而止的纏綿對她來講已足夠讓她決定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生命去回報。
她幾乎整整一夜都是無眠的,即使如此,清早的她仍是愉快而清醒。
「爸、媽咪,早安!」
她向客廳中坐著的雙親愉快的打著招呼,還不知道他們正等著她呢!
「早啊,花晨。」雍昭賢不疾不徐問道:「昨天晚上送你回來的那個人是誰啊?」
花晨不禁忐忑起來,昨晚那一幕竟然讓父親看見,這樣的質問使她心慌錯愕,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是朋友。」
「我知道是朋友,交了男朋友也不讓你媽咪知道。你是我們家的老大,弟妹都拿你做榜樣,要謹慎一點哦!」
雍昭賢好像有一千個不放心,忍不住說了兩句。
花晨的臉紅通通的,無言以對。
「女孩子要謹言慎行才好,上回你去車展做的荒唐事,爸爸還沒說你呢!」
昭賢還想繼續嚕囌,珞瑤轉話問說:「花晨,你還沒告訴爸爸那個人是誰呢?」
「他叫陶宗舜,和爸爸是同業」」」
雍昭賢一聽到陶宗舜三個字只差沒有立即跳起來,他沉著臉打斷花晨的話問道:「陶宗舜?是光達汽車的陶宗舜?」
花晨看到爸爸的神色不對,大吃一驚,怯怯回答:「是啊。爸爸,你怎麼了?」
雍昭賢像一陣風衝到花晨面前,眼光犀利地盯著女兒厲聲說:「從現在起,絕對禁止你和那個姓陶的來往!記住!給我牢牢地記住!」
說完,腳步踉蹌地衝向書房,重重把門關上。
花晨嚇呆了,她從未看過父親如此震怒,更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委屈的淚水在她眼內打滾,無助的眼神哀哀投向她的母親。
珞瑤走過來,撫著女兒的頭髮,無奈地說:「花晨,這一件事非常的不妙、非常的糟。你要記著爸爸剛才所說的,盡早結束這段戀情。」
「媽咪也這樣認為嗎?」
花晨的眼淚掉下來。
「爸爸決定的事,很難改變,尤其是這件事,媽咪無法改變他。」
「究竟為什麼?」
「因為陶宗舜是光達的人。」
「爸爸對光達的積怨這麼深,是為了什麼?他和每一個光達的人都有深仇大恨嗎?」
「也不是,可是偏巧你那朋友是陶宗舜,這樣根本沒有餘地了……」
「爸爸特別怨恨宗舜?」
「那也不是……真是說來話長。」
「那又是為什麼?你們總該告訴我一個理由吧!」
珞瑤欲言又止,只得安撫女兒說:「花晨,稍安勿躁,媽咪馬上要陪爸爸去機場接人,晚上我會先回來,那時候爸爸不在,媽咪再詳細告訴你,嗯?」
花晨下意識地點點頭,遊魂似地飄回自己的房間。一進房門,就看見端端正正擺在枕邊那塊真絲布料。她把它捧起來,放在心口,用臉頰去撫觸它,嗅吻它。
那就是宗舜送給她的禮物。當昨夜她回到房間把包裝紙盒拆開,看到是一塊布料,直覺感到失望與驚異。宗舜這樣脫俗的人,竟會送她這樣傖俗的禮物,直到她看到盒內另附的一張小卡片,才知道宗舜另有所指。卡片上這樣寫:綺絲一丈,贈予佳人裁蝶衣。
好風來時,並與霞雲共翱翔。
儘管花晨悟不透宗舜究竟指的是什麼,大概也能猜出這是要她去做件衣服,穿著它去放風箏這樣一個粗略的含意;雖然她意識到以宗舜的品味涵養,這塊絲料的贈予必定另有奧妙與深意,但她一時還真不能體會過來。
「就等著看他揭曉那深藏的玄機和意趣吧!」
花晨不願多猜測,只是把它貼在臉頰上感受那絲絹極度細緻柔潤的觸感,一直到天亮。
那是一塊底色深紫,印著靛藍、橙黃、玫瑰紅、翠綠、淺紫各色古典花朵葉片圖案的純絲,花色繽紛奪目而又高尚雅致。把那樣多鮮艷的顏色湊在一起而能這麼協調耐看,花晨對那個天才設計者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也歡喜宗舜有這麼高的審美眼光。
然而,只隔一個夜晚,花晨再度捧起它,心頭卻是混亂、悲傷又茫然!
正在睹物傷情,百思不解,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彥秀來電。
「花晨,早啊,昨晚怎麼樣?是不是卿卿我我到半夜還捨不得分開啊?」
「彥秀,我正不知所措,不要煩我。」
「怎麼,快樂過度,魂收不回來?」
「亂說話。今天早上我爸問起他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氣得跳起三丈高,差點兒就把我撕成兩截……」
「為什麼?我正急著告訴你,昨晚看到你和他那種一模一樣的優雅斯文勁兒,就覺得你們真是絕配,真是天造地設!真是七世夫妻,奇怪!你爸為什麼反對?」
「因為他是光達的人,因為他是陶宗舜!」
「就只這樣?沒道理嘛!是不是同業競爭結了怨?這也不該記在你頭上?你有沒有和宗舜談過這些事?他知不知道你老爸是誰?」
「宗舜當然知道我爸爸,也知道我是雍昭賢的女兒。我們雖然很少談到他們事業上的事,但看得出宗舜對我爸沒有什麼嫌隙或不滿。」花晨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莫名其妙嘛。少歎氣了,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噢,現在我要出門上班了。遲些再聊,拜。」
掛了電話,花晨愁腸百結,簡直無法承受這謎團未解的折磨。她忍受不了,要盡快得到答案,她不能等到下午媽咪回來。
「對,找秋姨!」
苦思中乍見一道靈光,關於吉群和光達的恩恩怨怨,二十年來一直和父親一起工作,現在還是父親貼身秘書的秋姨應該比誰都清楚!
忍耐到中午,花晨接了一通電話給秋姨。她原先擔心秋姨會不會陪同父親一同去了機場,好在雅秋正留守辦公室,突然接到這樣一通吞吞吐吐不尋常的電話,性急的秋姨幾乎以連跑帶跳的步伐匆匆趕到辦公大樓附近的牛排屋去赴花晨之約。
花晨早就到了,她根本無心去學校聽課,在家裡發呆了一個上午。
「秋姨,非常抱歉打擾了你,希望沒耽擱你的正事……」
「不會、不會,傻孩子,」雅秋打斷花晨的話說:「還和秋姨這樣見外。」雅秋面對花晨坐下,拿出手絹按拭鼻尖上的汗水。花晨從未這般突如其來地找她,她警覺必定有嚴重事態發生,緊接著問:「慢慢說,別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請秋姨告訴我,爸爸和光達公司之間有什麼恩怨?秋姨,我迫切要知道!」
雅秋深深被這意外的問題忡怔住了,花晨到底想知道什麼?
「花晨,你為什麼突然會想這樣一個問題?你要知道……你爸爸向來不希望你們過問他的事業,唔……尤其關於光達,儘管我們口風守得緊,你多少也感覺得出來,你爸爸對它……套句你們年輕人的用語,對它很敏感!不過這也不關你們年輕人的事……」
「不,秋姨,和爸爸有關的事,就是和我有關,我不能置身事外。」
花晨雖心急,但是為了獲得較客觀冷靜的答案,也不要讓秋姨瞎猜疑,出現和父親一樣情緒化的反應,暫時按捺住自己的狀況沒說出來。
「哎,這些事情是不至於扯上你,不過,你既然對你爸這樣關心,我也該讓你知道一些內情。」
「內情?秋姨是說,爸爸和光達在商場的競爭上有很複雜、很嚴重的恩怨?」
「光是公事就好了,也不會這麼嚴重……」
「難道還有私事?私人的恩怨?」花晨聽著,墜入了亂無頭緒的霧中。
雅秋深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剛剛急走過來的呼吸才點點頭。
「和誰有了私人的恩怨?秋姨快說。」
花晨膽戰心驚,唯恐秋姨說出的是陶宗舜三個字。
「光達現任總經理,李魁兩你知不知道?」
花晨搖頭,這裡十幾家汽車公司,她根本不曾留意這些。
「我是昏了頭了,你爸死也不會跟你們提這個名字,你們怎麼會知道?」苦笑著歎了一口氣,雅秋的神情跌入了飄渺的思緒裡,開始陳述遙遠的往事。
「在你還在天國上當小天使等著投胎,在你媽咪還沒和你爸爸結婚以前,我、你爸爸和李魁南都在光達任職,昭賢和李魁南還是大學同班同學呢!昭賢是苦幹實做那一型的,李魁南則是外交手腕一流,兩個人一起進入光達,一個搞技術,一個搞業務,從基層幹起。壞的是他們一起追求你媽咪,兩年過後,珞瑤選擇了你爸爸,這件事使李魁南非常憤怒,他在公司的職位原本就爬得比昭賢高,在情場失敗的打擊下更是卯足了勁往上爬,不到三年就升到營業部副經理。」
雅秋喘了一口氣,花晨問道:「後來爸爸和秋姨為什麼離開光達?」
雅秋恨恨地哼了一聲,說:「被李魁南逼走的。你要知道,男人嫉妒起來,一點也不比女人少,情場失利,總得從其他地方去取得平衡吧!這種恩怨一旦擴大到彼此都不能忍受對方時,總得有一個要離開的。我也是在那時候一併跟你爸爸離開了光達。」
「秋姨和爸就進了吉群?那後來呢?」
「這場恩怨還是繼續鬧得沒完沒了。李魁南還是利用他的人事關係和影響力一再打擊昭賢,使昭賢在吉群奮鬥得頭破血流,掙扎得好辛苦!有一段時間,大概是在你出生後一兩年吧,昭賢的日子過得簡直如同困獸,如果不是你們母女倆給了他安慰,他可能會整個人崩潰掉。」
「我知道還有你做了爸的精神支柱。」
花晨幽幽地說。她似乎已忘記了自己今天一早的煩惱,沉迷在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和無邊的愁緒之中。
「哎,我對昭賢……這一輩子是無怨無悔……到現在,早就從男女之情超脫昇華為兄妹手足之愛了,所以珞瑤對我也很放心。海晨常說你爸擁有四大美人,就是珞瑤、你、星晨和我,這雖然是玩笑話,說真的,再沒有什麼話讓秋姨聽起來更合意!」
心隨境轉,說起這些,雅秋的思緒一下子拉得好遠。
「秋姨,事隔這麼多年,爸爸在吉群也算是出人頭地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在意李魁南呢?」
「只要同樣在汽車這門行業裡,他們之間的對立就免不了。這幾年來,李魁南在汽車行業中地位如日中天,漸漸也放鬆了對昭賢的攻擊。或許是對他那樣一個雄心勃勃的商場鬥士來講,他已經不再把昭賢當成一個對手了,他還有更多更大的敵人要去應付呢。倒是昭賢自己,好不容易闖出今天的局面,總是一心一意想和光達一較高下,把光達當做理所當然的頭號競爭者,因為他如打垮了光達,就等於擊敗了多年給他挫折感的李魁南!」
「這不等於為仇恨而活嗎?爸是不是太傻了?」
「事情過了這麼久,我把那些恩恩怨怨也早看淡了。珞瑤更是常常勸他拋開一切糾葛,但昭賢偏做不到。也許是男人的好勝心在作祟吧,昭賢一直認為,李魁南掃盡了他做男人的尊嚴,他吞不下這口氣。在珞瑤面前,他總是想起自己是李魁南的手下敗將,這輩子,他非把李魁南踩下去不可!」雅秋臉色有點蒼白,疲乏地靠在椅背上,繼續說:「更糟的是現在的光達銳不可擋,而昭賢主導的生意情況並不樂觀。從去年升副總以來,他求功心切,壓力非常大。而最糟的是昭賢總是把經營策略定在打倒光達這個盲點上,前兩年光達在零件供應上吃了虧,昭賢以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上任就全力推動投資產制零件的計畫,如意算盤是本地車廠愈來愈多,零件市場可有相當的業績,再則又可以打進大陸市場、進軍日本。吉群在這個投資計畫花了大筆的錢,誰知道汽車進口關稅一年一年降低,本地汽車製造率也往下降,零件成本愈來愈高,現在已有兩家合作零件製造的廠商提早解約退出了……」
雅秋說得眉頭深鎖,花晨聽得心直往下沉,她反問道:「秋姨說的爸心中的盲點太可怕了,難道沒人好好地分析給爸聽?」
「怎麼沒有?但是他一意孤行,聽不進去。何況董事會也有不少人支持他的做法。」
「唉!可憐的老爸,回了家總是沒事一樣,不肯提工作上的事,卻自己承擔了那麼多壓力和苦惱。我好對不起他!」
花晨心都碎了,她心疼滿頭白髮的父親,自己一向並沒有注意到他的事業給予他的壓力,疏忽了關懷他、瞭解他。
「花晨,這些事讓我們去面對吧,你沒有必要跟著煩惱自責。」雅秋說著,才想起了問花晨:「你倒是還沒告訴我,怎麼忽然問起這些?是昭賢和珞瑤有什麼爭執或是不愉快?」
「那怎麼會?他們永遠是恩恩愛愛的。」不想教雅秋追問,花晨鼓起勇氣問出她最迫切想獲得答案的問題:「秋姨,請告訴我,陶宗舜是誰?在你們的恩怨中,他是什麼角色?」
雅秋聽到「陶宗舜」三個字,眉毛都揚了起來:「陶宗舜!這是一個目前在汽車業最走紅的名字,我見過他很多次,人人傳說他是李魁南的接班人。」
花晨聞言,忐忑的心情稍為放鬆,至少宗舜和父親只是商場上的對立。然而雅秋緊接的話又讓她的心情跌落了谷底:「據我所知,陶宗舜很有可能成為李魁南的乘龍快婿,李魁南之所以全力栽培他,因為於公於私他們之間的關係都非比尋常。平心而論,陶宗舜人品儀表非常出眾,我對他相當欣賞。不過,你爸也把他當仇人看,因為他和李魁南差不多就是一家人。」
如同一記悶棍擊中了後腦,花晨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兩耳之間轟轟作響。
「我知道了,秋姨,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勉強向雅秋說了一聲,花晨起身告別。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6:08
第五章 忘情棄愛:
清早,司機把姝嫻送到離學校約有半個巴士站的距離處,姝嫻就下了車漫步走到學校去。
雖然個性驕縱,她卻不喜歡別人以她家的富裕來對她作人身攻擊。
在樹蔭下走著,她覺得身心輕鬆愉快。雖然不是那麼喜歡唸書,但她喜歡校園生活;雖然在學校還沒結交到一個知心好友,至少比在家應付裡裡外外那些「大人們」好得多。
正陶醉地呼吸著樟樹的清香氣息,輕盈的腳步被幾個等在路邊的學生攔住,其中一個男生說:「早啊,李姝嫻,你讓我們等得好苦啊!」
姝嫻看看這班人,有三個是同校的男生,另外三個是附近另一所學校的男生。夾雜在這些男生當中的,竟然是梁吉華。
姝嫻一臉不屑,不搭理人。
「怎麼樣,很不錯吧,」梁吉華對男生們說:「可惜就是表情太誇了。」
「誇,不會啊。這叫性格,梁吉華,拜託,你懂不懂?不要對這麼一位高貴美麗的小姐亂用形容詞好不好?」
一個男生輕佻地說。
姝嫻不耐煩,冷冷地說:「走開。」
「別急嘛,李姝嫻,我們的話都還沒說呢!」
對方一點都沒有讓路的意思。
「我說,給我走開。」
姝嫻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仍是不正面看著他們。
「走開可以。哥兒們今早來給咱們小學妹打聲招呼,請學妹賞臉,下午下了課和我們這幾位學長去喝杯咖啡聯絡感情,怎麼樣?」
姝嫻不等說完,用手上的書撥開一條路就要走,一個男生堵上來,差點叫姝嫻撞上。姝嫻反射性地用鞋尖去踢那男生的膝蓋,同時用書本左右撥開打出去,打得那個男生哇哇大叫。
「嘩!好厲害!會打人哩!」
「別讓她閃!」
梁吉華吆喝一聲,姝嫻仍是被他們團團圍住。不肯認輸的姝嫻,正要揚腿踢出一條血路,卻看見在她前方堵著的一個男生被抓開,雍海晨一腳插了進來,笑笑地問:「幹什麼?好狗不擋路,多難看啊!」
被抓開的男生一拳揮過來,海晨上身一側就閃過,還想再打,梁吉華叫說:「好了,這人是我同學,不要打了。」
海晨看見她,心裡有數,淡淡地說:「到現在還玩這種中學生的遊戲,幼稚了一點吧。」
梁吉華一遇到海晨就沒辦法,訕訕地說:「真掃興!給你面子,算了、算了,不玩了。」
說著帶了一班男生走了。
「沒怎樣吧?」海晨問。
「當然,托你的福。」
這樣一句雙關語,姝嫻希望對方能真正聽懂。如果不是因為他,梁吉華何必一再為難她?她才不希望他來解圍,偏偏又被他碰上,這人簡直存心與她作對!但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當他責備梁吉華那一刻,她和過去任何同樣的情況一樣,為自己受到袒護而得意,這些當然不可說也不能說!
「你這人很奇怪,很不近人情。」海晨一改過去不理睬她的態度,好奇地問。
剛剛姝嫻奮勇開打那一拳使他對她的感覺更特殊了,小小一個美麗的身軀和臉龐能迸發出那樣不容欺侮的逼人盛氣、傲氣和勇氣,揚起書來就劈,抬起腳來就端,這種女孩算是非常有性格!這一陣子的冷眼旁觀,使他漸漸感覺出她與眾不同的可愛,一種和他斯文的姊妹迥然不同的可愛」」潑辣!一種嬌滴滴的潑辣;一種潑辣的嬌滴滴!
姝嫻對海晨的話擺出一副「懶得理你」、「我就是不近人情」的表情,同時作輕蔑狀去看海晨一眼。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去看這個人,姝嫻受了不小的震撼,原來他長得還挺帥的呢!由於那股莫名其妙的敵視,如同對其他男生一樣,她也是從來不肯好好看他一眼,何況像現在這樣,面面相覷,看得這樣真切。
在這樣真切的看過一眼之後,姝嫻竟然覺得對他的討厭已經消失了大半,該死的是接著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再看他一眼,這輕蔑的一眼、真切的一眼、好奇的一眼,各種陰晴不定的眼神看得海晨好笑起來。好在他強忍住笑,沒讓姝嫻看出來,否則怕不又要讓她雌威大發,像過去一樣,使出小心眼讓他難堪。
「男子漢大丈夫,盡量不招惹小女人!」
海晨在心裡自勵自勉之後,對姝嫻丟下一句:「失陪!」頭也不回地走了。
姝嫻仍是固執地不予回應,落在後面各走各的,看著海晨的背影,她也悄悄泛起笑意。
這個人雖討厭,總是看到她難堪的一面,教她嫌他、恨他,到今天卻也有好言相對、不再惡言相向的時候!她只是弄不懂,以前為什麼從來不好好看他一眼!
下午鋼琴社舉行首次聯誼,各路英雌及英雄好漢紛紛赴會,姝嫻、海晨也各自去參加。
鋼琴課室寬大而考究,不僅有隔音設備,還有兩架演奏型鋼琴分別擺置兩邊。社長是一個戴眼鏡、個子十分嬌小的學姊,她伶牙俐齒地說,雖然這是商業氣息濃厚的商校,專門培養營商謀利、以賺錢為生平志業的「市儈」,卻希望大家術、德、育、藝兼修,用藝術來柔化面目、美化生命、滋潤心靈、維護氣質……當然,更能使商業藝術化。
「我知道在各位同學之間是藏龍臥虎、個個身懷絕技,大家不要客氣,儘管上來表演!
我們的宗旨是聯誼,而不是教學式的比賽,LET'SENJOYOURSELF,ALLRIGHT?」
社長一說完,許多人歡呼著走向鋼琴,叮叮咚咚敲了起來,也有人彼此搭訕聊天,並不急著去表現。事實上志在「社團」的人比志在「鋼琴」的人多,很多人根本從來沒摸過琴鍵,入杜只是為了結交朋友,增廣見聞。
一時間鋼琴課室內這兩架身價不凡的鋼琴真可謂潮起潮落、歷盡了人間滄桑!有時碰到了知音,美妙嫻熱的琴聲便繞樑迴盪,名琴美質渾然盡現;有時又遇上了暴殄天物的生手,一陣亂敲,只有在支離破碎的童謠去傳達它的委屈了。
一閃一閃小星星,一顆一顆亮晶晶。
高高掛在天空上,好像一顆鑽石螢……左邊這一架鋼琴正被一群人圍著大唱童謠,笑聲此起彼落,但漸漸的,喧鬧的琴聲與笑聲卻被在右邊的琴聲所掩蓋,最後只剩一片清越躍動的美妙琴韻貫穿整個課室,人人都安靜了下來,傾聽著一場扣人心弦的演奏。
是一首節奏輕快浪漫的名曲「卡薩布蘭加」,聽來令人悠然舒暢愉快。
彈琴的女學生長長的鬈發垂肩,單看側影便顯現一派漂亮高昂的氣勢。一曲奏罷,在如雷的掌聲中,女孩起身向掌聲笑笑點點頭,取代了拘謹的鞠躬答禮,大家這才驚歎原來李姝嫻是這位琴藝高超、嬌俏標緻的弄琴者。
觀眾群中的海晨,也訝異於李姝嫻的才藝,想不到她也有這麼豐富的內涵,在她的驕縱、潑辣、不可理喻和耀眼的美貌之外,至少他又發現了她另一樣內在美。那麼,這個小蠻女的內在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關於真、善、美的各種秘密,各種蘊涵……一個嬌小的外表,也或許藏著一個海洋……正想著,琴音又起。
原來,李姝嫻在眾人的安歌聾中再度「獻藝」,這次彈的竟然是日本電影︵砂之器︶的主題曲「宿命」,琴音雄厚澎湃,令海晨再一次對她的才藝與耐力刮目相看,只是,聽著、聽著,他愈來愈覺技癢難耐,最後再也忍耐不住,悄悄走向左邊那一座鋼琴,請佔位者讓開後,也撫鍵彈奏起來。
清越剔亮的琴音忽而變成了雄渾壯闊的雙琴合奏,壯麗豐沛的琴韻灌滿了整個空間、灌滿所有人的耳室和心田,大家都渾然忘記了自我,隨著琴韻起伏,時而雄壯、時而荒涼、時而淒美、時而憂傷,澎湃起伏,如海潮震盪、如長風旋揚、如秋葉辭枝……姝嫻雖傾力演奏,仍是早早就察覺琴音的變化。她知道有高手加入,而且對方功力更勝她一籌,對方能夠巧妙地加入獨創的裝飾和花式爬音,甚至在她累得瑞不過氣,偷懶停手的片刻,都還能源源不息地彈奏下去。本來她只想彈奏幾分鐘就站起來,在對方帶引護航下,竟然彈了整整二十分鐘。當琴聲雙雙嘎然停止,姝嫻滿頭大汗,幾乎站不起來。全場再度掌聲雷動,但是她心不在此,只想看看對方是誰。
一眼望去,那正在優美地揮著阿奎諾夫人勝利「手勢」的人竟是雍海晨!
後來的聯誼活動是怎樣進行的?姝嫻一片空白。
腦海中最清晰的記憶就是,為什麼她偏偏又對上了那個雍海晨?是不是他存心和她爭苗頭?可是,他和自己配合得那麼好,好得就像鋼琴社長後來說的「珠聯璧合」、「日月爭輝」!
從奶瓶、尿布開始到「珠聯璧合」、「日月爭輝」,姝嫻左思右想,獲得了一個結論:她和他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嘛,不然是什麼?
她又發現自己已經不討厭他了。這種變化使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告訴自己,她「欣賞」這種感覺。
花晨知道,很快就會接到宗舜的電話。這兩天,他就要從中南美出差歸來。
兩周的別離,正好是一段殘酷的內心交戰的日子。
百般思量,結論還是終結了這一段才萌芽的感情。
再想到父親,還有什麼好內心交戰呢?
父親,共同生活了二十餘年,也養育了她二十餘年,恩情比天還高,一輩子都補償不完。
陶宗舜,只是一個程咬金,怎麼能和爸爸的份量相提並論?雍家和他是勢不兩立了,何況更關鍵的是:他即將是李魁南的快婿!「快婿」」」絞痛了她的心!
千般苦想,陶宗舜和李家小姐不知有著怎樣的感情?他們或許已經論及婚嫁了,否則怎麼會有乘龍快婿這樣的傳聞?連秋姨都知道。他是一個不誠實的人嗎?他隱瞞什麼嗎?不管是或不是,都已不值得她去探究。只是為了父親,她應該和他斷絕一切!想到父親,令她的心又一陣絞痛。
這一段日子以來,她也深刻體會出父親對這一件事有多麼嚴重的芥蒂。他甚至在晚餐桌上向家中每一名成員慎重宣告,禁止這類事情再發生。
「我們雍家和光達姓李的絕對沒有餘地可談!過去沒有提起,我不怪任何人,因為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你們。現在,我讓你們認清了真相,絕對不准觸犯禁忌!花晨的事,我也不想再追問了。現在我說得很明白,該怎麼做,各人自己心裡有數。」雍昭賢板著臉一邊說,一邊看花晨,又對另外兩個孩子耳提面命:「海晨,星晨,你們也要記住。不要以為自己置身事外,沒把話聽進去。爸爸是很認真的!」
星晨一心向著父親,連點點頭。倒是海晨,暗暗為花晨不平。飯後,他跑到花晨房間,同情地對他的姊姊說:「姊,你運氣真差,第一次交男朋友,就碰上這種狀況。」
花晨臉色蒼白,沒說什麼。
海晨看見姊姊情緒低落、不想說話,只好說:「姊,爸爸這麼介意,只有認命吧,就算被搗蛋鬼捉弄一次好了。」
他知道自己說得輕鬆,根本是「隔靴搔癢,搔不到癢處」;換作是他,才不甘心自己「偉大的愛情」被犧牲掉,尤其是被父親那種事業的野心犧牲掉!他並不認同父親是一個失敗者,至少在情場上,他打敗了李魁南。父親的人生要樣樣都贏,他不以為然!不過他知道花晨的軟心腸,為了父親的反對,她是忍著痛苦也要強迫自己放棄的。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唱反調,煽動姊姊發動革命吧!畢竟他並不十分清楚所有的事。
海晨勸過,星晨也有安慰。花晨聽來,都是些隔靴搔癢的話,意在關懷而已。珞瑤更是早就和她深談過,似乎只有她是真正瞭解花晨的心情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當年她視天下男人如糞土,直到遇見昭賢,才付出自己完整的感情。花晨直到大學畢業才交上陶宗舜這一個男朋友,不也正是承傳自她的那種專一高摯的情懷與心性?但是她無法慫恿女兒去背叛父親!好在這段戀情才開始,她相信花晨能夠慧劍斬情絲,另外尋找一個更美滿的春天。
面對眾人的關切,花晨甚至連軟弱哭泣的機會都沒有。她要表現得灑脫、堅強,並且還要去應付陶宗舜!「應付」!真可笑的字眼!真可悲的心態!她和他,緣盡情了,交心的愛已夭折!
每當電話響起,她就膽戰心驚,情緒起伏幾乎不能克制自己。
她怕那一刻,卻又希望盡早解決,就像趴在刑場上等待槍聲響起的死刑犯……鈴鈴鈴鈴鈴」」
奪魂鈴一樣的電話鈴聲經常在不該響起時偏偏響起。花晨接聽,果然是槍聲響起的時刻已經來臨。宗舜告訴她,為了有時間與她相聚,他提早兩班飛機飛回來。
「猜猜,我現在在哪裡?」
午後三點,晚秋的天氣有些陰沉。花晨下意識望向窗外,平淡地說:「在哪裡?」
「你家樓下管理處!我現在看到電梯正降到一樓……」
「在下面等,我就下去。」
花晨匆匆掛斷電話換了件襯衫,看看鏡中的自己,蒼白的一張臉配上微微泛黑的下眼圈,正警告自己,她是多麼憔悴。然而;即將分手了,她又何必在乎呢?
走出電梯,她看到陶宗舜拎了一個紙袋,站在大門外的木棉樹下,遠遠看過去,鼓鼓地不知裝了什麼東西。
看見花晨,陶宗舜粲然笑著快步迎過來。
「你沒去學校?是不是感應到我會提早回來?嗯?」
花晨雙手環抱在胸前,不趨不避、淡漠地笑笑:「感應什麼?只是湊巧罷了。」
宗舜凝望著她,心中有點奇怪,猶豫了一下,他謹慎地說:「如果方便,我們一起走走?」
花晨不語,冷漠地點了點頭,一絲絞痛湧上心頭。兩人循著上次踏月而行的路徑,默默走向九龍仔公園的方向。
「花晨,你怎麼悶悶不樂?」
終於,兩人站在公園中央時,宗舜忍不住發問。
「我怎麼會悶悶不樂?」花晨鎖起眉頭,把內心的起伏壓抑下去:「我只是勉強自己在做一件不想做的事,覺得頂不耐煩而已。」
「你再說下去。」宗舜冷靜地說。
「本來,我可以不再接你的電話,不再和你見面,讓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切本來就不需要理由。」說到這裡,花晨倒吸一口氣,正視著宗舜的眼睛,狠狠地再接下去說:「但是,我喜歡親自解決自己的事情,以避免任何多餘的猜測。我要當面告訴你,不要再找我了,一切都結束了。」
說完,她不看他,神情落寞地遙望著遠方。
宗舜錯愕得說不出話來,他連應變的時間都沒有。
「我說得夠明確了吧?如果沒事,我就失陪了。」
花晨轉過臉來,嘲訕地看了宗舜一眼,拔腿就要走。
宗舜把紙袋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她。
整個公園只有他們兩個,是人們為他們留下了這個悲劇的舞台吧。在被宗舜抓住的那一刻,花晨幾乎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作弄我?」宗舜氣得整個人顫抖,緊緊抓著她不放。
「什麼叫作弄?什麼叫開玩笑?不想繼續交往需要理由嗎?我難道得沒完沒了奉陪下去?」花晨說得急促逼人,不讓自己有喘息的空間:「陶宗舜,這是我親口說的,你聽見了?我還需要交代什麼?還是請求你同意?如果你聽懂了,請你放開我!」
宗舜臉色一片灰白,抓著她的手漸漸鬆放,直到把她的身子整個放開,忽然陰陽怪氣哼哼地從鼻孔笑出聲來,那聲音低沉又可怖,雖然只有幾秒鐘便停住,卻讓花晨覺得驚駭恐怖,她不敢去看他,也顧不了一切,飛快地跑離他身邊,跑離那令她心碎的公園。
宗舜在公園中央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傍晚,來散步的人陸續出現,他才拾起地上的紙袋,緩緩走向公園的正門,把紙袋慢慢塞進垃圾筒,像埋葬一件他不願意再存留的遺物。
他在台階上坐下,疲倦地閉上了眼睛。直到夜深露重,所有的人都離去,他還坐在那裡,一千個一萬個為什麼……陪著他坐在那裡。
背負著三萬輛新車銷售的重大責任,宗舜忙得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萬鈞的壓力重重地扛在雙肩上,使他整天馬不停蹄地在會議室、辦公桌、門市部和工廠之間打轉。
新車上市召開記者會這一天,是光達此番再度強棒揮擊市場,所有推銷活動的最高潮。
李魁南主持了記者會之後,便把招待記者的盛宴棒子交給陶宗舜,自己打道回府去了。因為他知道宗舜和記者們的關係最好,何況自己也實在和那群打打鬧鬧、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合不來。
在酒店餐廳吃喝一頓完畢,已經是晚上九點。賓主之間醉的醉、倒的倒,一個個先後都離開了,只有石瑩還留下來和宗舜在一起,雖然她很驚訝宗舜竟然主動邀她去PuB再喝幾杯,當然她還是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兩人來到「藍玫瑰」,選了僻靜一些的位置相對坐下,宗舜開了一瓶xo白蘭地狂放地暢飲起來。
「你怎麼會這種喝法?」
石瑩搶過酒杯緊皺著眉頭,不再讓他狂飲。
「你別擔心,晚上我根本沒喝多少,剛才光看別人喝,現在總可以自己干個痛快了!」
宗舜說完連著猛灌了幾杯,已有幾分醉意。
「以前你喝酒很斯文的,今天怎麼啦!到底怎麼回事?」
「高興嘛,慶祝我的GxL上市,難道不值得大醉一場?」
「你再這樣喝下去,不用兩年,頭髮要白掉一半。你看你,最近瘦了好多!」
石瑩瞅著他,覺得他有點反常,和平常的斯文優雅、風度翩翩有點脫節。
「不要管我,說!你不是說你去埃及試車怎樣精采嗎?說來聽聽!」
酒精威力正持續發作,宗舜已經有點口齒不清。他扯鬆了領帶,垮垮地癱在沙發裡。
「你真的想聽?」
「當然!講!從頭開始講!」宗舜紅著脖子,傻兮兮地笑著催促石瑩。
雖然明知道是對牛彈琴,她像哄小孩一樣開始說「故事」。
「我們哪,十月二十在巴黎會合以後,就包機直飛埃及亞斯旺,亞斯旺沒有金字塔,也沒有肚皮舞可看,好在大家都累了,只想大睡一場。第二天我們就從亞斯旺動身向沙漠往南走。我和我們社長駕一部香檳色的6o5sv二四,一個小時走它二百四十公里!」
「嗯!」
宗舜似乎聽得津津有味,不知是真是假。
「你不知道,那邊的交通警察有多絕!你只要在看到他們的時候立刻減速和他們微笑打招呼,之後立刻就可以超速駕駛!第二天我們的行程改為沿著尼羅河往北走,一路上欣賞城市、村落和寺廟、古跡的風光,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店大吃了一頓法國名菜,最後還搭乘雙座馬車回旅館,真是好羅曼蒂克,好過癮!」
石瑩陶醉地回憶著,故事已講完,宗舜還用一雙醉眼紅紅地望著她,隔了幾乎半分鐘才說:「哦,講完了?就是這麼過癮?很精采!不錯!」
「精采嗎?宗舜,那麼,你告訴我,我是去那裡試車呢?」
「……埃及嘛。」
「埃及哪裡?」
「……」
「我們坐什麼車回旅館?」
「……計程車。」
「宗舜,你根本沒在聽!你醉了!」
石瑩發起嬌嗔,弄不懂今晚的宗舜是怎麼回事,現在他的腦袋裡有好幾種不同的酒混合在一起作怪,但是問題不在這裡。
「我沒醉,石瑩,我好寂寞,好空虛,好累,我真想倒下去,一病不起,或者,像這樣,一醉不起!」
搶過酒瓶,宗舜倒了半杯又灌下去。
「不要詛咒自己好不好?」石瑩心疼萬分,他認識宗舜四、五年來,沒見過他這樣錯亂失控,這樣軟弱可憐:「你實在是太累了,請個長假休息一陣子吧。」
「我好累,這樣的人生,好乏味!」
宗舜醉言醉語,說話像在唸經。
石瑩換了位子,坐到宗舜身邊來,用冰涼的毛巾替他擦臉。
「宗舜,不要再喝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我沒有家,我是孤魂野鬼,沒人要我。」
「怎麼會?」
「不然為什麼她不要我?」
「誰不要你!」
「她,她呀。」
石瑩聽來,宗舜好像是失戀了,無奈地問:「是姝嫻嗎?你們鬧翻了?」
宗舜胡亂地點頭,還是說:「她不要我,我怎麼想都想不通,你們女孩子竟是這麼高深莫測,這麼善變。」
「大家都知道她脾氣大嘛,使使性子也沒什麼,何必跟她鬥?」
「我就是跟她鬥!她有傲氣,說散就散,我有骨氣,說走就走。我不再找她了,不再找她了。」
「那不可能的,我知道她很愛你,李魁南也不會放你走。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才叫大快人心呢,你根本不愛她,對不對?」
「不,我好愛她。我愛她。」
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扯了半天,石瑩一點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沉穩成熟的宗舜怎麼可能去愛那個嬌氣十足的小女孩李姝嫻,更何況他根本不會輕易對女子動情。除了姝嫻,和他最有往來的女人就是自己了,關於這點,石瑩是有十足的自信和瞭解。只可恨宗舜雖然把她當朋友,卻不把她當知己,他內心的事,她也是猜不透的。今天晚上會這樣對她傾訴,顯然事出有因,而且頗為嚴重。
「宗舜,你是不是失戀了?」
不管宗舜已經語無倫次,石瑩單刀直入地問。酒後吐真言,也許正可以探出真相,同時聽聽他對自己的真心話。
「失戀?對啊,我被她拋棄了,陶宗舜失戀了,被人拋棄了……」
「告訴我,她是誰?」
「她是,她是,」宗舜的眼睛已經睜不開,只因為被石瑩的聲音提醒著,還殘餘一點點神智,像要斷氣前的交代遺言一樣,勉強掙扎在回答。
「她翻臉不認人,是一個,負心的人。」
石瑩好不容易等到他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卻又是徹底的失望。看看宗舜,他竟然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6:27
第六章 溫柔守候:
這一夜,宗舜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一覺醒來,竟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他趕緊跳下來,左顧右盼,在茶几上找到一張紙條:宗舜:你喝醉了,我只好把你弄到這裡來。
我在隔壁七0九號房。
石瑩原來是一間旅館,宗舜拉開窗簾,發現自己身處高樓之上,窗外的街道正在旭日中甦醒,已有不少車輛在馬路上奔馳,看看腕上的表,已經七點十分。
正想梳洗完畢再去找石瑩,房門被侍應生打開,石瑩走了進來,笑盈盈地說:「抱歉,未經准許擅自開門。我只是怕你一語成讖,真正一醉不醒就糟了。」
「哦?我說過我會一醉不起?」
宗舜洗完澡,恢復一副神清氣爽的英俊。
「豈止如此,你還詛咒自己最好一病不起呢!」
「真抱歉,我只記得昨晚在PUB喝酒,非常非常疲倦,看來是在你面前出醜了。」
「我請了兩個人才把你扛上車的,送你回家又沒法子搬得動你,只好找到這家飯店,叫WAITER把你從車裡拖出來,再扛上床去,我算是見識了你了。」
石瑩邊說邊笑邊搖頭,宗舜很尷尬,只好再說「出醜、失態,抱歉」。
「我沒有鬧出什麼笑話來吧?」
「笑話沒有,真心話倒是聽了不少。」
「什麼真心話?」
「酒後吐真言,心裡的秘密那一類的真心話啊。」
「我說了什麼了?石瑩,快講啊!」
宗舜開始有點緊張起來。
「你說她翻臉無情,把你拋棄了。還說你好愛她。」
宗舜臉紅了起來,也不想辯駁,只有訕訕地坐在床沿,無言地看著地板。
「不要懊悔,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擴音器型的人,如果不是因看你喝醉,我還不能被你當作知己、吐露重重的心事呢!」
「石瑩,你這麼善良,對我這麼好,已經是我的知己了。」
「聽你說這句話,我也滿足了。看這情況,我們這輩子的情分就到如此的﹃知己﹄為止了。看你昨晚那種樣子,哪裡只是喝醉,應該說是酒精、勞累再加上失戀把你打倒的!你既然已經為一個女人失戀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指望呢?你就把你們的事告訴了我,讓我死了心吧。」石瑩黯然地說。
「你也知道,我們散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宗舜仰天長歎神情頹廢,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似的。
「但是你對她念念不忘,你捨不得。既然這樣,就不要放棄。你們分手的原因嚴重到無法挽回嗎?」
「根本不知道什麼原因!真荒謬,她說她不想再﹃奉陪﹄下去,不需要任何理由!嘿!她居然說跟我的交往叫」」﹃奉陪﹄。」
「她常常這樣反反覆覆?」
「沒有,從來沒有,她向來都溫柔而善解人意,那一天卻是變成另外一個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那就對了,那是有原因的,以我本身對女人心理的瞭解,這種做法是違反常理、最不自然的。你要去追究,不要冤冤枉枉就宣告放棄!」
「既然是有她的理由,就不必去勉強了,教她自由自在不是很好?」
「你錯了,我的工管大師,說真的,對談戀愛,對女人的心理,你還修不到學分!」石瑩笑了,笑得真是花容淒慘、日月無光:「你們男人懂得退讓,我們女人更懂得犧牲!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分手對你是痛苦的,對她呢?你肯定對她是快樂的嗎?你肯定她希望和你分手嗎?如果分手對她也是痛苦的,你還會恨她嗎?還願意放棄嗎?」
石瑩一席話,震驚了宗舜,他的臉色發青緊抿住嘴不發一言,實際上也可以說整個人傻了。
「當然,我只是強做解人,事實上對你和她的事一無所知。我只是以我自己的感受去剖析感情。從昨晚的情況看來,你對她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對你的付出,我相信也應該和你對她的付出是相同的。宗舜,我說了這麼多,是為了什麼?我為什麼要管你們這麼多事情,是因為我……」說到這裡,石瑩的眼眶紅了,略帶哽咽地忍下了悲傷,才再接著說:「宗舜,你知道我一直那麼愛你……我也知道感情無法強求,所以才這樣關心你、管你的事,替你煩惱,希望你過得快樂,如意……」
那是一種掏心掏肝的傾訴,使得宗舜的碩大身軀發出微微的顫抖,這般情愫有若千斤的壓力,卻又不知如何去化解。好在石瑩很快打破了沉默的尷尬,問他:「你可以告訴我她是誰嗎?」
宗舜思索了一下,回答說:「其實你看過她。如果有緣,總有一天你們會見面的。」
宗舜有所保留,石瑩不再多問,但是她肯定,那個女人必然不是李姝嫻。
果然,宗舜接著告訴她:「她很突然就在我的生命中出現了,看見她,我告訴自己,她就是我想要的,我所愛的那個人。愛情,過去對我來講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它根本是不存在的。自從見了她,我整個人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滿滿的,隨時都能感覺它在我身上流竄,像我的血一樣。只要我一拋下工作,我就想到她……」
「那麼,不要放棄她,去把真相弄清楚。」
「謝謝你點醒了我。因為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因為受傷害而引發的滿腔怨氣,把我的理智蒙蔽了。」
「那就好。我得回家換件衣服,早上還有一個展銷會要去採訪呢!」石瑩說完,擺擺手走了。
此時宗舜只有一個念頭:立即找到花晨!他要見她,他要問她,他要告訴她,他要擁有她……但是他也瞭解,這樣莽撞地去找她,以花晨的個性並不能夠挽回什麼,這近一個月的疏離,使他對情況更無法猜測及掌握。
思來想去,只有找劉彥秀,這是唯一的線索。
他匆匆離開飯店,驅車直奔市郊大學。
彥秀接到陶宗舜的電話,就像看見外星人降落在眼前那樣驚訝。
「陶先生,你怎麼會找到我的?」
關於花晨和他分手的事,彥秀早已知道了,但怎麼也想不到陶宗舜會打電話來找她。
「很對不起打擾你休息的時間,都這麼晚了。我是從貴校問到你府上的電話號碼,請不要見怪。」
聽宗舜一再彬彬有禮地致歉,彥秀只覺得他真是一個十分令人欣賞的男人,那股不做作斯文中還有著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瀟灑,實在令所有女性難以抗拒他的魅力。花晨不能和他在一起,真是冤枉又可惜。
「別客氣啦,找我有什麼指教?」
「實在是情不得已。上個月花晨突然提出分手,你是不是知道其中的理由?」宗舜心急,直截了當地問。
「陶先生,我本來想告訴你,她另結新歡了,讓你們斷得乾淨痛快,別婆婆媽媽拖泥帶水、藕斷絲連的。但是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莫名其妙地就被拆散。這段日子花晨的心在滴血,你知道嗎?她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事兒一般,但逃不過我的法眼,她就是那種人,唉,怎麼說呢……現在你又找上我,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毫無道理!你們本來好好過著王子公主的日子,天造地設的一對……」
「請告訴我,誰反對我和花晨來往?」
「花晨她爸,還有誰!」
「是什麼理由?」
「她也不願對我明講。這是什麼年頭了,還有這種封建落伍思想,什麼父命難違?簡直莫名其妙!」
「花晨最近怎樣?」
「當然是一副人生乏味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啦。她這人很死心眼的,為了孝順她爸,她可以咬著牙把一切拋掉。她還說,為了當她爸的乖女兒,她可以不要當雍花晨,不要當她自己。這是她大小姐鼎鼎有名的所謂﹃相對思考﹄,其宗旨就是要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嘛。在她看來,孝順要比戀愛重要,她當然要身體力行啦。」
「我會找到她,把事情弄清楚的。」
「那就祝你好運啦!她每天早上都在學校旁聽,你最好去學校找她,好好把話說清楚。」
「謝謝你,我一定會的。」
第二天中午,宗舜早早就離開辦公室到學校門口等候。直等到下午三點,還不見花晨蹤影,只好悵然離開。
一天,又一天,如此苦苦等候,第四天中午終於等到伊人,看見花晨抱著書獨自走了出來。
宗舜沉住氣,遠遠地看著她,她瘦了,一件蓬鬆的白毛衣掛在身上,鐵灰色的長裙子,發上一枝白色髮夾,在颯颯西風中獨行的她看來是那樣落落寡歡而秀弱堪憐。想當初乍見伊人,在閃光燈閃動下的她是如何的風華絕代、艷光四射,如今她猶如一枝弱不經風的小白花,獨自在寒風中搖曳、擺盪。
宗舜再也忍不住那陣陣劇烈的心痛,毫不猶豫地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緊緊不放。
花晨先是吃驚,繼而抗拒,她慌亂地把他推開,快步走開想要擺脫他。
宗舜兩步就追上,再度把她抱住,苦苦地說:「花晨,不要跑。我都來了,你怎麼能跑掉?」
花晨仍是推開他,慍怒而冰冷地說一句:「我不認識你,請你不要讓人看笑話。」
宗舜不理她說什麼,只自顧說:「只要給我十分鐘,讓我把事情弄清楚!求求你!」
花晨心知逃不過,只有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他走。他的車子停在路邊的梅樹下,才生進車內,花晨立即問:「要弄清楚什麼?」
「不要把我當仇人!花晨,只為了你父親反對,你就和我反目成仇了嗎?」宗舜激動地反問。
花晨心中掠過一陣疑竇,表面上故作平靜,只說:「我沒把你當仇人,我不認識你。」
「一句不認識,過去的就可以一筆勾消?」
「有什麼過去?」冷冷說完一句,花晨轉臉目光如箭地盯著他,絕情地說:「放次風箏?散散步?這就是過去?即使我能記得,也只是這些。這些算什麼?一份快餐都比這個還來得內容豐富些!」
「你是說,這只是一場所謂的速食愛情?」宗舜反而平復下來,平靜地說:「你氣不倒我的。花晨,心平氣和地告訴我吧,令尊大人為什麼反對我?」
花晨實在想不出宗舜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為了好聚好散,也不想再繼續演戲,何況,宗舜和她一樣,也是無辜的。
「既然知道我父親反對,再問為什麼也是多餘的。」
為了父親的顏面,她只有把上一代的恩怨全盤保留。
「令尊也是企業界知名的人士,他反對一件事,應該有正當而充足的理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陶宗舜,你認為我有必要把我們父女之間的事都告訴你嗎?」
「你可以不告訴我,我去請教他。」
「不必了。你是見過世面的人,至少懂得進退有據的道理吧。你只要弄清楚,我和我父親絕對是同一條心的,就不會再為它浪費精神了。」
聽到這裡,再想起彥秀所言,宗舜不禁怨氣橫生,他提高了嗓門,咄咄地向她質問:「你只要做你父親的女兒,不要做雍花晨!你只要為你父親設想,沒有自己的立場!是的,和令尊比起來,我是微不足道的,我沒有資格和他比高低。但是,花晨,這種想法儘管沒有錯,卻是多麼迂腐!難道你一輩子都只做個乖女兒,而不扮演其他角色,不做別人的妻子、母親、媳婦……?這可能嗎?這種觀念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花晨倔強地回答:「不論迂腐還是不近人情,我有權為我自己的事作決定,沒有人能勉強我。」
「沒有錯,你可以決定你要做什麼事,沒有人能勉強你,但是,還不是你自己的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還有我!我們兩個人相愛,卻要因為第三者而分開,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接受這種荒謬的擺佈!」一口氣說完,宗舜的語調由高亢轉為悲傷,他溫柔地將花晨的肩頭扳向自己、情深意重地凝望著她的臉龐說:「何況,你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你也是捨不得分手,是不是?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不要否認,不能否認!一個人可以欺騙別人,卻不能欺騙自己!花晨,就像對你自己說實話一樣告訴我,你是不得已,你也捨不得……」
面對著宗舜淒淒的傾訴,癡癡的凝望,花晨心中的痛被一層層地撕開,看著這樣靠近的一張臉;讓她日夜思念,想起就心疼的一張臉;以為這一輩子就此可以割捨、不再牽掛盼望的一張臉,那一張臉的溫存情懷與倉皇苦楚,她忍不住漸漸湧上眼眶的淚水,一串串滾滾掉落下來。
宗舜毫不遲疑地擁抱住她,緊緊地,好像再也不把她放開。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頭髮,喃喃地對她細訴:「我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都怪我的自尊心作祟,到現在才把誤解化開,從現在開始,我要毫不考慮地疼你,因為我是這樣愛你……人世間好孤單,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怎麼能失去?」
花晨柔順地靠在他胸懷內,閉著眼盡情地體會感受著這一切。她知道這一切將短暫如同曇花乍現,很快就要消逝,並且從今以後不會再擁有,但是她是那麼愛他、戀他、不捨得他,寧願縱容自己一時貪歡,也捨不得把他推開。這別離之前最後的繾綣,就讓它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永難忘懷的回憶吧。
宗舜放開她,輕輕捧起她的臉,她知道他要做什麼,讓它來吧,生命中的初吻,就作為無數苦苦思憶的美麗補償,讓它的甜蜜抵銷那艱澀的苦痛!讓它釋放這躍躍欲騁卻又苦苦約束的青春!
她任他溫存地吮吻,溫存地探觸,只是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含蓄地回應。他的唇時而輕吻她的面頰,時而尋找她的雙唇和舌尖,使她沉醉、使她銷魂。直到她覺察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才掙脫了他。
想到已經發生了生命中的初吻,花晨心中又喜又醉,又傷感又惆悵,矛盾的心情使她百感交集。不期然地,她相對地想起了另一個心結,幽幽地問宗舜:「你吻過了多少女孩子?」
宗舜錯愕,只說:「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他的眼睛迷茫而苦楚地望著她,只為了這一句話顯示了花晨對他的不信任。
「宗舜,你誠實嗎?」
花晨仍是以問代答,悠悠忽忽地說著。
想起了秋姨所說,宗舜將是李魁南的乘龍快婿,他們如同一家人。那麼,衡情論理,他和李家大小姐的感情勢必有相當深度,至少也不可能只有一張白紙!只要不是一張白紙,宗舜就是不誠實的。
這些思維使花晨的心更沉更痛,她不堪承受自己把初戀和初吻給了一個屬於別的女人的男子?
聽到這樣的質問,宗舜幾乎絕望得癱了,他生氣、傷心、悲痛、無奈……百感交集無法形容。
「花晨,你竟然不信任我?告訴我,阻擋我們交往的不是令尊,而是你的不信任,是不是?」
花晨聞言,神情一片陰晴閃爍,滿心矛盾的情結看在宗舜眼裡,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
「花晨,你的智慧到哪裡去了?怎麼會陷入和世人一樣的窠臼裡去?你對一個人的信任,對他的誠實與否,都不能自己去判斷、認定嗎?」
一串話問得花晨啞口無言。她一直深深認定宗舜值得她愛、值得她信任,但是李家的事作何解釋?
只聽宗舜還在苦惱地抱怨:「花晨,你說因為令尊反對我們交往只是使我對你失望;你對我的不信任才是使我絕望……」
花晨只顧發呆失神,沒有去傾聽宗舜在說些什麼,她想的是,既然這是一段沒有指望的戀情,又何必去追究李家的事呢?當她拿定了主意,她這個未得化解的心結硬給吞下肚去,回眸來看宗舜時,卻發現他的眼眶濕潤,頰上殘留著明顯的淚痕。
花晨強忍心痛,鼓起勇氣說出了真心話:「宗舜,不要難過。這一切都是情不得已。我現在所對你說的,都是真心的,也是最終的結論。捨棄你,我痛苦;和你繼續在一起,處在兩難之間,我更痛苦,相信你也是一樣。
既然如此,我們冷靜地分開吧,看看時間會不會給我們一條生路……」
說到這裡,花晨悲從中來,不禁伏在前座的椅背上失聲哭了。
生命中最初的、最深刻的戀愛,為什麼有如此多的磨難?如此多的不圓滿?她滿心期盼著第一次戀愛,一份殷殷守護到如今而奉獻出去的完整感情,竟然回收到這樣的殘局與遺憾!
她哭得傷痛如心碎腸斷,只因為她說出了真心話,而這真心話就是她和他最後的結局!
如果不是這樣愛他,這樣的真心話可以深藏心中,也不至於令她如此心痛難忍。她是多麼愛他!就像把真心話說出才能安心地死去一樣,她不能對他有所保留,然而,誰知道這樣的傾吐卻也可以教人斷腸!
她隱忍而不能壓抑的哭泣和抽噎,她那一番酸楚悲愴的剖白,令宗舜再度落下了滾滾熱淚。久久之後,他掏出了手帕,扶起花晨替她把眼淚拭乾,長長歎了一口氣,凝視著花晨,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我原以為愛情是美妙而純粹,能讓人感到喜悅和幸福。沒想到它讓你不幸,讓你痛苦。好,花晨,我們分開,我不再追究、不再強求。」說到這裡,他急切地把她攬抱入懷,像是生離死別的最後一次依偎,一字一字清晰地對她說:「記得我。我在時光的流逝中等待著你。」
花晨在他懷中默默聆聽、默默記取。
沒有點頭,沒有回答,只有任他緊緊擁抱的溫馴與柔情。
然後,她離開了他的懷抱,深深地凝望他之後,打開車門,走出梅樹林,向馬路的一端跑去。
好久好久,梅樹林漸漸昏暗了。陶宗舜的座駕引擎發出一聲悲鳴,疾疾自杯中衝出。那悲鳴震動得所有掛在枝頭的殘枝敗葉似乎都顫抖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7:01
第七章 悠悠我心:
在那次珠聯璧合的鋼琴合奏之後,姝嫻和海晨對彼此的觀感逐漸改變。尤其姝嫻對海晨的敵視已漸漸消失無蹤。這種情況的改變來自於音樂的溝通。
他們和幾個愛玩樂器的同學組成了一個「珠聯社」,常常在一起合奏合唱、交換心得,各顯神通。其中姝嫻擅長彈奏鋼琴,拉大、小提琴,海晨除了這些之外,還精於吉他及手風琴。其他人有的玩吉他,有的吹長笛、洞簫、口琴,還有一個愛講黃色笑話的男生,會拉二胡。他們一共是三個女生,五個男生。在鋼琴課室裡,常常可以聽到他們的樂聲和笑聲。
海晨把他和姝嫻的「成名曲───」「宿命」重新譜成協奏曲,讓他們每個人的樂器都融合進去,有空便聚在一起彈彈唱唱,非常融洽快活。
元旦假期到了,為了好好利用兩天假期出去玩一趟,海晨策畫了好久,珠聯社決定踏單車去露營。
姝嫻向來是不參加他們的戶外活動的,而她原本也預計要隨家人去夏威夷度假,偏偏她的爸爸原也安排陶宗舜同行,但陶宗舜執意婉拒,姝嫻覺得無趣,也不想去了。想著假日無聊,竟提出要和海晨他們去露營。
元旦這一天,眾人約好一早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門口集合後,使踏單車直奔目的地。八部載滿裝備的單車一路呼嘯奔馳,除了姝嫻外,人人大呼過癮。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午後兩點半。
姝嫻從來不曾如此風吹日曬、長途踏車,雖然沿途多次停留休息,下得車來竟然頭暈目眩,重心不穩差點摔倒,好在旁邊的男生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讓她找個地方坐下來,才忙著去停置單車、紮營幕,生火烤肉。等到生好了火,營幕也紮好,山中早已一片漆黑又十分寒冷。大家穿著厚夾克,興致勃勃等著大吃一頓,只有姝嫻覺得又累又冷又餓,渾身不舒服。
第一批香腸烤出來,一個叫張漢基的男生就為姝嫻獻上一串,姝嫻勉強吃了幾口,就叫胃痛。
「別吃那麼急嘛,細嚼慢咽,你的空肚子才消受得了。」
一個女生告訴她。
「我哪有急?我是根本不想吃這些東西。」
姝嫻滿腹牢騷,一肚子委屈。她後悔跑到這與世隔絕的「鬼地方」來,只要想起家裡的暖氣和又香又暖的棉被,阿珍做的又熱又美味的晚餐,她就胃痛、頭痛、腰痛、全身酸痛!
「你不吃這些,吃什麼?」
海晨烤好一串肉丸,好心遞給她。
姝嫻繃著一張臉,搖了頭。
海晨看她不要,放到嘴裡就吃,走開不再理她。張漢基又拿了些牛扒雞翼給姝嫻,她仍是一概不吃。
「那大小姐到底要吃什麼?」
張漢基受不了啦,叫嚷起來。
「我好冷,好想喝熱湯。」
想起夏威夷的沙灘和陽光,這裡的寒冷簡直就是酷刑。「冷?人皮大衣從頭穿到腳,還會冷?」有人在頂嘴。「熱湯?這裡哪來熱湯?」
眾人都在為這難題拚命腦力激盪,會拉二胡的林慶隆石破天驚叫一聲:「有啦,小賣部有即食麵賣,我去幫你買!」
誰知姝嫻嬌嗔一聲:「我才不要吃即食麵!」
「那看看有沒有什麼粟米濃陽之類的,買一杯來。」一位嬌小的女同學提議。
「不要了,我不要吃那些可怕的東西。」
「姝嫻要喝新鮮的、熱騰騰的、現做的湯啊,神通廣大的先生們,趕快想辦法變出來!」
姝嫻餓得難過,別人可是吃得高興,一邊吃,一邊嚼舌根。忽然張漢基怪叫一聲:「新鮮濃湯有了!」他拉起林慶隆的手,比了一個割腕的手勢,向姝嫻說:「豬血湯好不好!林慶隆的豬血湯,又新鮮,現做的熱滾滾,香噴噴!」
姝嫻聽了一陣反胃,眾人卻在哈哈大笑,還聽見有人說:「好啊,快奉獻啊,這可是百分之百原汁哩!」
姝嫻恨他們幸災樂禍,見死不救,更怨海晨對她漠不關心。恨恨地抬眼找尋海晨,他竟然不見了,棄她於不顧,自顧去找樂趣了。
林慶隆愛開玩笑是出了名的,他現在吃飽了,揩揩嘴,抱起一把吉他,一邊撥弄,一邊開玩笑。
「可惜今天晚上本少爺的二胡沒有帶來,不然此時此地拉上一闕山中傳奇或者寒山夜雨,一定可以引出幾個漂亮的女鬼來!」
說完猛撩一弦,兩眼一瞪,指著一個女生說:「馮娟娟,看你背後!」
兩個女生縮成一團尖叫著抱在一起,幾個人起勁地起哄著。
姝嫻本來很不捨得離開溫暖的火堆,但她覺得背脊、脖子、肩膀無處不僵硬酸痛,只好躲到帳篷里拉睡袋躺下,清清楚楚地還聽得到同學們在說笑彈唱。
「你們知道嗎?昨天本少爺閒來無聊,隨手拿起電話號碼簿來翻看,殺時間,趕無聊,結果給本少爺發明出一個可以笑掉下巴的消遣來……」
是林慶隆的聲音。
「你們猜怎麼樣?本少爺發現這世界上居然有人姓﹃干﹄!」
眾人哈哈大笑。
「那又怎樣?」有人問。
「馮娟娟,你不是最恨英文老師嗎?替她挨個姓,讓他姓﹃干﹄看看!」
大家沉默了兩秒鐘,然後一陣爆笑。
「以此類推,把你喜歡的、不喜歡的、知道的、不知道的、認識的,所有人的名字一個個換上這個姓,本少爺保證你會笑到假牙都掉出來。比如張漢基變成干漢基,劉台生變成干台生,馮娟娟可就成了───」
還沒說完,只聽馮娟娟一聲怒斥:「不准你說我!」
姝嫻蜷在睡袋裡聽著不禁也苦笑起來,並且不由自主地也如法炮製想起幾個名字來,竟然笑得流出了眼淚。
正一個人側躺著還在笑得意猶未盡,她聽到有人在輕輕叫她,轉身一看,竟是海晨鑽到帳篷裡來,蹲在她身邊,手上端著一個大碗。
「起來,喝你的熱湯。」
海晨看見姝嫻的眼睫濕潤,心中湧起一陣疼惜。
姝嫻撐起身來,拉開睡袋,端詳著那個大碗。碗裡是幾個肉丸、一些蔥花,一陣陣冒煙。
「這是你煮的?」姝嫻問。
海晨點點頭,說:「像吧。」
「像什麼?」
「像肉丸湯啊!」
「很像!」
姝嫻嗅嗅湯的香味,把碗接過來,遲疑地問:「這能吃嗎?你煮的?」
「我去餐飲部向人家借廚房,人家都收工了,只好自己來。本來我先煮了一碗什錦湯,把香腸、火腿丸、蕃薯呀什麼的都加進去,結果是一塌糊塗,只好重來,簡簡單單一碗肉丸湯。我從來沒搞過這些,你若不吃,我也沒辦法。」
海晨攤攤手,一臉無奈地坐下來。
原來他失蹤那麼久,是為她做各種不同的湯去了。姝嫻內心湧起一陣騷動,那是這輩子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儘管是那麼感動但仍是看著那碗湯不敢入口。
「小姐,要吃趁熱,我不再做第二碗了。」
姝嫻實在已經餓得眼冒金星,眼看著熱湯蒸蒸冒著煙,只好忍著喝一口。臉上浮出一片怪異的表情。
「好怪的味道!」
「我……我好像放了太多味精。」
除了太甜膩,湯還是可以喝吧,姝嫻喝了大半碗,覺得胃裡舒服多了。而幾個肉丸浮在碗裡,仍然完整無缺。
海晨看看她,指尖和鼻子都凍紅了,鬈發也亂著,臉頰上似乎還有眼淚的痕跡,一副狼狽可憐的模樣。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真不應該帶你來這裡活受罪!下次,打死我都不幹了!」
說完執起她的一隻手,用他的手緊緊捏著,要讓她暖和一些。
「我再也不露什麼營了。雍海晨,我好想回家。」
「現在回不去了。」
「等到明天我一定已經凍死了。」
姝嫻楚楚可憐的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海晨向她更靠近一些,伸出手臂從後面把她環抱著,再繼續捏住她的手,輕輕哄她說:「放輕鬆一點,不要擔心,你現在先把自己弄暖和起來,我會想辦法幫你找一個房間。」
靠在海晨的胸膛上,姝嫻覺得一陣陣溫暖從背脊和雙手傳達到自己身上來,一陣陣暖流,一陣陣舒坦,她放鬆了自己,靠在海晨身上沉睡了起來。矇矓中,只聽見海晨和同學們的低聲交談,然後,他們叫喚她,她卻倦乏虛弱得怎麼也起不來,然後,有人抱起她,彷彿走了好一段路,進人一個溫暖的房間,她才又沉沉睡去……她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悠悠醒來,竟然躺在醫院裡。
「我是在什麼地方啊?」
轉動著眼珠,她看見雍海晨、林慶隆、張漢基、馮娟娟等六、七個人圍在床邊,異口同聲地說:「醒了,醒過來了!」
「我們不是在露營嗎?怎麼在這裡?」
姝嫻看著床邊掛著的儀器,茫然地問。
「是啦,你現在在郊外的政府醫院露營啦!」
張漢基促狹地回答。
「對啦,你被山上的鬼嚇到,發高燒打敗仗啦。」
林慶隆一唱一和。
還是海晨正經多了,嚴肅地說:「李姝嫻病得不輕,要讓她的家人知道才好。」他轉身問姝嫻,姝嫻說家裡只有阿珍在,父母都出國去了。轉念一想,又說:「就麻煩你們打電話告訴阿珍,請她通知這個人來接我。」
姝嫻借了紙筆寫了電話號碼和名字,遞給張漢基,請他去打電話。半個小時後,阿珍的電話打到政府醫院來,說她找不到那個人,是不是可以請別人來接。姝嫻任性不肯,說非要叫阿珍找到那個人,否則就不回去。
「大小姐,我們雇計程車送你回去,還不是一樣?」
馮娟娟勸說。
姝嫻仍是不肯,眾人只好陪著從中年等到半夜十一點,才終於盼到那個李姝嫻執意要等的人物匆匆趕到。
姝嫻一看到他,病如同好了一大半,歡呼又嬌嗔地說:「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那人一到床邊,姝嫻就抓著他的手,千百種女孩子撒嬌的姿態都活現出來。
「那麼嗲,那麼親熱!」
林慶隆低聲向張漢基扮鬼臉。
「這傢伙到底是誰?好帥啊!」
「看也知道,是李姝嫻的男朋友!哎喲!實在令人嫉妒。」
幾個人交頭接耳地評論,聽得海晨心煩意亂起來。他在一邊冷眼旁觀,只覺得那人似曾相識。
姝嫻目中無旁人,仍在扯著那人撒嬌,一迭聾的埋怨:「怎麼現在才來?爸爸和媽咪都不在,就沒有人管我死活啦?」
「怎麼會,這種大年假我都不聽電話的,直到晚上阿珍才找到我。」
那人被姝嫻纏著,這才想起沒和房內的人打招呼。於是一個個握手問好,輪到了海晨,海晨特意問他:「請問貴姓?」
那人一邊從西裝口袋掏出名片,一面說:「小姓陶,陶宗舜。」
海晨接過名片,迅速地掃視一眼,隨即放入口袋。
「姝嫻讓各位這樣辛苦地照顧,我實在不知道要怎樣答謝各位。等她身體恢復了,再設法報答大家!」
那人說完,去辦了出院手續,帶了姝嫻開著轎車先行告別。
海晨一行人也分別騎乘單車,連夜趕回市區。一路上,月黑風高,寒氣襲人,海晨陰沉的臉色和嚴寒的夜氣一樣肅殺凝重。
那姓陶的名片上的銜頭是「光達汽車公司總經理室主任」,光達汽車總經理不正是父親誓不兩立的死敵?陶宗舜會不會正是姊姊曾經交往而被父親阻擋拆散的那個姓陶的男友?
姝嫻姓李,她和光達總經理李魁南是什麼關係?
海晨也想起,今晚看見的陶宗舜,就是開學那天護送姝嫻去課室的人。
一陣陣妒意和疑慮使他心煩氣躁。他狠狠往前衝,像要去衝破在前方無限伸延的重重黑色夜幕、重重深不可測的命運……
一樣的歲月流逝,不一樣的人生境遇。
大好的新年假期,花晨卻是以感歎、哀傷的憔悴心情去度過。
現在的她,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無人獨處的時刻,輕易就能變成一個淚人兒。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感觸歲月如矢、季節遞嬗,忽然想起這樣一首古人的詩句,也會教她淚珠雙垂。
開窗遠眺,寒風撲面,無意聽到過去她最愛的一首歌曲:ENDLEssLOVE,婉轉動人的男女雙聲合唱也會令她愁腸百結、淚眼汪汪。
即使在書店,隨手翻著一本雜誌,縱使是那種知性訴求的工管雜誌,都會蹦出一列這樣令她掩面而泣的詞句:我翩然地來到與你相逢的輪迴,共同纏綿成相知的喜悅。
疼惜你無怨無憂的溫柔守候,以心交換,還報你今世的深情不悔。
這樣的情懷心境,正是她和宗舜兩人交互纏繞不清的寫照。她知道他在溫柔守候,她知道自己深情不悔。但是,在這一個輪迴裡,她和他已經沒有交點,只有匆匆分道揚鑣、各奔前程……她覺得自己的心境已經蒼老得如同一個半百的滄桑婦人。即使是她的母親和秋姨,都擁有比她更旺盛的生命力。
這樣的一個花晨,彥秀最是心疼,她知道花晨在家人面前必然是強顏歡笑、不動聲色,而只有在她面前,花晨才會毫無防禦地釋放出那心事重重、悒鬱寡歡的自我。這和她以前所認識的花晨是多麼的不同!短短的時間裡,那個心性自由快樂、開朗優閒的文雅女子已經失蹤了。
彥秀已經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在同一幢商業大樓上班的年輕人,他們利用元旦假期出去玩了一趟,一路上彥秀始終對花晨念念不忘,只覺把她冷落了,於心十分不忍。所以當假期結束,她一回到香港後第一件事就是約花晨出來走走,原以為花晨會像前次一樣不肯出門,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兩人約好星期天在九龍公園見面,希望屆時能有冬陽普照的好天氣,可以好好曬曬太陽。
星期天果然是個冬暖的艷陽天,燦爛的陽光把整個尖沙咀照耀得一片金碧輝煌,似乎把全香港的人車都吸引到戶外了,大小馬路都是映著陽光閃閃發亮的車輛,到處喧騰著一片繁榮的生機與活力。
在這樣車馬喧囂、繁華熱鬧的城市裡,九龍公園的小小幅員正是一片繁榮之間的淨土,這裡面沒有車輛,沒有商店,都市生活中令人神經緊張的活動都被隔離在高高的圍牆外,濃密的樹蔭下優遊的正是那些尋求暫時喘一口氣的人們。
彥秀陪著花晨,也踽踽地在公園的樹列下漫步緩行。
「記得你說過,都市裡如果沒有公園可以去走走,可能許多人都會瘋掉,真是一點都沒錯。」彥秀邊走邊說。
花晨笑笑,只看著自己的鞋尖。
「不錯,總算還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擔心,你連怎麼笑都不會了。」
「不是也有人說過,你笑,全世界的人陪著你笑;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花晨抬頭仰望天空,楊柳樹的葉梢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舒適地搖曳款擺,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被眼前的景物所催眠,雖然她的身體在說話,神魂卻已不知飄蕩何方。「其實,應該說,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就陪著一起笑。」
「你太善良了,花晨,你總是﹃陷害﹄自己,替別人設想。如果換成我,哼!我做不到的。」
「其實我也是自私,求自己心安而已。你不是常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嗎?」
「好啦!不要老是對自己這麼苛刻,你已經犧牲太多了。說真的,陶宗舜根本也是倒楣,是你爸媽不講理。如果換作是我,我就對老爸說,你反對我們交往對不對?好!我就去出家當尼姑,剃光頭的尼姑,讓他一輩子都不用操心!」彥秀說著,盯住花晨故意再加一段:「出家當了尼姑,老爸一輩子不用操心,女兒也一輩子心安理得,兩全其美,多好!」
「彥秀,不要再諷刺我了,這件事不能完全怪老爸,我和他之間也有問題。」
兩人走到表演台,許多人靠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她們在後段的角落坐下,陽光穿過樹葉碎碎地灑在她們身上。
「你和他之間就是有一百個問題,我相信也可以解決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彥秀,我今天出來,是要當面告訴你,我要離開你了。」
「你說什麼?」
彥秀吃了一驚,會不會剛才說什麼出家當尼姑說出毛病來!
「我要離開香港,到美國去。已經申請了學校。」
「什麼學校?」
「南加大。先去再說吧。我只有離開這裡遠遠的,才能活下去。」
說著,花晨哽咽,眼眶紅了起來。
「花晨,我現在真是好難過、好心疼,你竟然要走了……」彥秀一陣悲不自勝,也跟著濕了眼睛。她環抱住花晨,靠在她肩上哭了起來。
花晨也挨著她,默默地垂著眼淚。
兩人傷心了一陣子,彥秀才抬起頭來,取出紙巾擦臉、擤鼻涕,然後問道:「決定什麼時候走?」
「還有一段時間,四、五個月吧!我爸的情況不太好,我一時也走不開。」
「你老爸怎麼啦?」
「工作不是很順利,壓力太大,目前的血壓高,容易疲勞,身體也不太好。」
「他多大年紀了?」
「快六十了。」
「可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好像六、七十歲的人。」
「唉,操勞過度,事業心太重。」
「唉唉,難怪你這麼孝順,什麼都依他。」
花晨不說話,只沉默地撫弄自己過肩的頭髮。隔了好久,彥秀提議,去對面街老王記吃牛肉麵,花晨才笑說:「你還是那麼愛吃牛肉麵!」
「我還以為你也想去吃,所以才在這裡見面的!」
學生時代,老王記的牛肉麵總是她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目標,兩人總是吃了面之後到表演台看書或聊天。
花晨聽了幽幽失笑,說:「我確實是特意安排到這裡來見面。等一下你先去吃麵,然後陪我去麼地道找一個裁縫師傅,好不好?」
「嗯。」
「你媽還是秋姨給你帶好料子回來了?巴黎的?還是意大利的?」
花晨只是隨意點點頭,不再回答。
來到裁縫店,花晨從皮包中拿出一塊布料,花色璀璨動人的一大匹絲絹使彥秀及店裡每一個人都看得愛不忍釋、嘖嘖稱讚。
「小姐,你要什麼款式啊?」
鄉音濃濁的上海老裁縫師傅拿著布尺問花晨。
「做一件上衣、一條長裙好了。」
花晨回答。彥秀看著花晨的表情,聽著她說話的語氣,實在沒有一點女人做衣服那高興歡喜的樣子。接著更讓她驚訝的是,量身時花晨竟然掉下了眼淚,雖然她悄悄地側了臉把淚拭去,彥秀還是眼尖看到了。
出了店門,彥秀忍不住問。
「花晨,你到底是怎麼啦?你這樣子,教我怎麼放心嘛!」
聽彥秀一說,花晨再度低頭欲淚。
「那是陶宗舜送的東西?」彥秀問,不等回答,兀自吐著大氣,長歎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許!哼!看你這種癡情樣,一副替他守節的表情,就是跑到阿拉斯加、新幾內亞還是南非,都一樣會掛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彥秀忍不住嚷道:「我真受不了,我一定要找陶宗舜去!」
花晨急急哀求:「彥秀,你千萬不要這樣做!否則我走了永還都不回來!」
「唉,好,我成全你一片孝心,就當作和他沒這個緣分吧。去了美國也好,到處都有寬闊的天空,希望你的心境和遭遇會改變。」
「彥秀,你要支持我,幫我堅持下去。」
「我當然支持你。放心,我不會找陶宗舜。就算他來找我,我也會幫你的腔,讓他死心。」
兩人知心地雙手交握、互道珍重之後而告別。
花晨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海晨的小提琴聲隱約地自屋中樓上的起居室傳出,家裡沒有其他的人。她拾階上樓,來到起居室門外,靠在手扶梯上,靜靜地傾聽。
琴聲嗚咽如同午夜的啜泣與哀鳴,一絲絲、一縷縷、一波波、一陣陣,花晨合眼聆聽,只覺無限哀傷與憂怨。
海晨的琴聲為何如此哀怨?他的情緒不佳?
還是她自己心事糾結,另有感觸?
無助地任那憂傷的琴聲像堅韌的絲線一圈又一圈圍捆住自己,像銳利的刀鋒一行又一行地切割著心口的傷痕,好久好久,直到琴聲的餘音裊然靜止,她才結束了一場身心俱病的迷醉與刑罰。
起居室的大門洞開,花晨輕步走進去,只見海晨荷琴赤足站在大鏡子前,他的雙目緊閉、濃眉深鎖,似乎尚未從琴聲中甦醒過來。許多碎紙片散落在地板上,紙、筆、茶具、毛巾、撲克牌……一片狼藉。
花晨一聲不響、輕手慢行地替海晨把東西一一收拾起來,海晨始終沒有反應,石膏像一樣地架著小提琴站著。
收拾完畢,花晨正要走出起居室,冷不防被海晨突如其來的叫聲喚住。
「姊。」
海晨聲調冷肅,仍是閉著雙眼文風不動。
「嗯?」花晨輕輕回答。
海晨點點頭,室內一片靜寂。
久久之後,才聽海晨自言自語般一聲:「那就好。」
接著琴聲倏然又起,緩慢、低沉、顫抖著的哀怨,如同斬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悠悠蕩蕩地纏繞交錯在一對姊弟之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7:24
第八章 天意弄人:
蟄伏了一整個冬天,花晨感覺身心發了一層厚霉。
這一個前所未有的冬季,她過的是自閉的生活,與一切社交、人際斷絕了來往,每天獨行獨處,沉默寡言。她變得更愛思考,更沉潛了。思考中觸及的,自然大部分是那份拋不掉的思憶,以及對命運擺佈無力掙脫的愁思,剩下的,才是對即將分離的這塊土地和人們的思念。
四月,雨季暫告中上,薄而亮的陽光為大地帶來久違了的暖意。
這是新年以來頭一個晴暖而有和風吹拂的艷陽天,氣溫已升高致使人脫去外套,享受春暖的程度。
花晨晏睡醒來,漱洗過後,懶懶地站在落地的穿衣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薄棉襯裙圍裹住的身體,很明顯地,比以前瘦了一圈,臉頰微微凹陷,雙眼清澈而空洞,氣色不佳、長發過肩,這就是經歷一次愛情之後剩下的自己,不再美麗,只像一具行屍走肉。
她不願繼續再多看一眼那容顏暗淡的自己。緩緩走向衣櫥,拉開了櫥門,隨手拿出一套衣服正要走開,不意看見了那套絲絹衣裙,孤芳自賞一般地垂掛在錯落的衣架之間。
倚絲一丈,贈予佳人裁蝶衣,好風來時,並與霞雲共翱翔。
這正是陶宗舜當日情深綿綿地送給她的那一丈綺絲,如今蝶衣已裁成,然而往事何在?
窗外正是和風吹起的大好春天,共翱翔的美夢卻已成空,良辰美景徒生傷感而已。
新衣自裁成之後,花晨始終未曾試穿。這一件衣裳,是他們一段深情的唯一證物。她要帶著它走到天涯海角,成為自己的守護神、隨身物……睹物思人,花晨不由自主地取下了絲衫絲裙,輕輕地抱著、吻著,如催眠一般地往自己身上套。霎時間,她像在黑暗中失色的美玉重新獲得陽光的照耀,再度迸發出璀璨四射的光芒。在色彩奪目的絲絹衫裙襯托下,她的美麗再度復活了,白皙的臉龐浮映著艷麗花色,一雙明眸煌煌如同燈光下的彩鑽,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彩色光輝,透射得彷彿能穿徹人的心魄。
窗外陽光閃耀,好風正吹起。蝶衣已然穿上身,花晨忽然強烈地感覺,有一個地方正在呼喚她,不可抗拒地呼喚她前去。
幾番內心交戰,她拿了車鑰悄悄出門。來到大廈的地下停車場,開動她和媽咪共用的白色SAAB小轎車,駛出大廈,離開市區,直奔往郊外去。
憑著遙遠卻難以抹滅的記憶,幾度盤桓與確認,花晨終於找到了那片相思林。
多麼不可思議與危險的旅程,但是花晨一點也不害怕。她的時間不多了,這是最後的憑弔與回顧。也許數年之後,當她再回來,這裡已經夷為平地,矗起華廈高樓……
那才是景物全非事事皆休,不留一點痕跡。
也曾細細思慮,是否會和他在這裡不期而遇,徒增傷感與煩惱。然而這是一個星期二的中午,宗舜在這裡出現的機會相當於零。拋不過自己癡癡的嚮往與苦苦的掙扎,她那一顆發霉的心再也不能沒有陽光,再也禁不住欲狂的思念,她還是來了。
相思林闃靜無人,她放了心。
偷偷地闖入宗舜視為隱私的天地,就如同投進了他的懷抱,她感到甜蜜幸福,又悲又喜。分手之後,自始至終她都明白,她對他的愛非但分毫未減,反因思念而與日俱增!要淡忘他、放棄他,千難萬難,此生恐已辦不到……只有偷偷地苦想、暗暗地憑弔……坐在相思林的邊緣,眺望青翠的草原與蔚藍的天空,花晨忘記了時光流轉,沉入無邊的回憶裡,她時而微笑,時而垂淚,百感交集,渾然不覺今生何世。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發著呆,耳邊忽然聽到輕輕的一句:「花晨,你怎麼會來這裡?」
那聲音溫柔得化解了突如其來的驚嚇,花晨轉臉一看,竟然是宗舜蹲在身邊!
這個意外教花晨全然地不知所措,她想故作冷漠或表示致意都太遲了,因為宗舜已經看到她的雙眸乍見他時流露出來又驚又喜的眼神,那眼神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任何演技或謊言都無法掩飾。不等花晨回答什麼,他放下手中拿著的東西,緊緊地擁抱著她。
花晨猶想掙扎,宗舜卻把她抱得更緊。他歡喜而急促地在她耳邊說:「不要再躲藏逃避,也不要再為難自己了。這一切還不夠明白嗎?我們是這樣的相愛!
永遠逃不掉、欺騙不了的相愛!花晨,告訴我,你的體會和我一樣,你的心意和我一樣,你的信念也和我一樣!我每一天都在想你、等你,怎麼樣也忘不了……」
說到這裡,宗舜忽然停住。花晨知道,他正在強忍著啜泣。她的眼淚也潸潸落下。所有的悲傷苦痛正要爆發,宗舜卻整個人站了起來,一把拉起了她,淚痕猶濕地笑著對花晨說:「來!什麼都先別管,我們去放風箏!」
他牽著她,拾起地上的風箏,載欣載奔地跑向草原中央,停下腳步正待把風箏整平放上天,同一瞬間,他看到了她身上飄逸的花絲衫裙,她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大蝴蝶風箏。
同樣的一個布質與花色,是同一匹絲絹所裁成的衣裙、所製成的風箏!
「宗舜,你……」
花晨目眩神迷,再一度地又驚又喜,不知所以。
宗舜笑得好開心,只說:「我們先來飛,飛夠了,我再告訴你!」
他高高興與地把風箏緩緩放上天,一手拉著它,一手牽著花晨,一起奔跑,一起漫步,一起迎風佇立,當他放盡了手中的線,讓風箏飄蕩到天空最高處,才對花晨婉婉細訴衷腸:
「我們在一起是這麼美好!是不是?花晨,我們心靈相通,互相掛念,才含有今天!當初我選這塊絲絹,就是要給你做一件衣服,給我做一個風箏,然後一起到這裡來。沒想到經歷這麼大的波折,竟然還是殊途同歸,得到了預想中同樣的結局!你可知道,分手以來這幾個月,我就靠著躲在閣樓做這個風箏排解我對你的思念,一直到昨天晚上才把它完成。我已經好幾個月沒來這裡了,今天早上看到這樣的好天氣,我怎麼也捺不住像要爆發一樣的苦悶,丟開了一切,我跑到這裡來,沒想到你會在這裡,還穿著這一件衣服!花晨,不管過去我是怎樣痛苦,今天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天。我向來不語怪力亂神,但是今天見到了你,有兩個過去我始終不以為然的字一直在我腦中打轉,你知道那兩個字是什麼?「天意」!
是「天意」!是分不散的緣分!花晨,我現在的信念比鋼鐵金石還強硬,你一定不會離開我!
就像這風箏,只要我緊緊抓著,它絕對不會飛掉!」
「但是,我不是風箏。即使是,抓著我的不止你一個……宗舜,我比你早體會到所謂的天意,天意就是我和你無緣。今天相遇,只因我不該來,我優柔寡斷所造成,而不是我們有緣……」
不等花晨繼續辯解下去,宗舜固執地說:「不,天意不是這樣,是我們注定要在一起!你不相信,等著看吧,總有一天,我們再也不分開!」
現在的宗舜,精神振奮、神采飛揚,在花晨的印象中,現在的他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英俊可愛。他瘦了很多,眼眶凹陷而有黑暈,然而他眉開眼笑,露著潔白整齊的牙齒,頭髮長了些,被風吹得凌亂,整個人看起來有一股特別的清逸神俊與不羈的瀟灑,雖然可以想像出他所說的一個人躲在閣樓上做風箏是多麼的落魄可憐,可是,現在的他彷彿一切都得到了報償,他是那麼愉快,那麼開心,那麼自信!這情景愈讓花晨於心不忍,她知道他的愉快和自信是架空的、不實際的、一廂情願的,因為她和他的困境仍然存在,而且根本是無法突破的。他甚至不知道,她就要遠走他鄉……宗舜並未被花晨心事重重的神態所影響,他牽著她繼續放著風箏漫步,直到回到相思林邊,才把風箏放下來,把它展平放在草地上,對花晨說:「你看,這風箏的每一吋都有我的心血,上面有我對你的想念,我的希望、我的寄托、我的信仰、和我的軟弱。有很多次,我做它做得又煩又累,甚至披頭散髮的哭了。不要笑我,很多次,我覺得我就要瘋掉。我說過我會在時光的流逝中等待你,這並不表示我能夠一
邊想你,一邊仍舊若無其事的過日子,甚至我還讓我的屬下受了影響而對他們歉疚。這是一段好黑暗的日子,這只蝴蝶正是從這樣的黑暗中蛻變產生,它就是我,終於能在陽光下飛翔起舞,重獲光明!」
花晨的心境卻大不相同,她蹙著眉,哀幽地說:「我由衷希望你正是這只蝴蝶,自黑暗中蛻變,有了光明的方向,但是請不要把我算進去。你知道我身上這件衣服對我的意義嗎?它沒有信仰,只有思念和憑弔,因為過去早已結束,我們也沒有未來。」
「你還是這麼消極,還是任憑別人擺佈,花晨,你怎麼能做到?」
宗舜又氣又惱,隨即又露出笑容,詼諧地說:「沒關係,你再怎麼固執,天意比你更頑強!你就和它好好比個高下,一決勝負吧。」
說完,孩子似地露齒笑了起來。
花晨啼笑皆非,無語問蒼天,有苦難言。看著宗舜癡心的模樣,更覺得自己愧對他的深情,不禁憂愁地說:「宗舜,忘了我吧,我保證從今以後絕對不在你眼前出現。請用你的智慧和果敢,把我忘掉,不要再為我浪費心神了,我求你……」
說完,她覺得自己虛弱不堪,沒有餘力再面對他。舉起了蹣跚的腳步,走進相思林。
宗舜遠遠地目送她,直到她駕駛汽車離去。
他又回到草原上把風箏高高的放上天去,然後仰起頭對它叫喊:「什麼父命難違?天意更難違!花晨,你這個傻瓜!什麼是天意?天意就是你自己!你違背不了你自己的……」
春陽乍現只是雨季的一個小插曲,不過短短兩三天,這裡又陷入重重的霪雨之中。
花晨自學校回到家,還來不及放下濕漉漉的雨傘,女傭就急急告訴她:「大小姐,雍先生住院了,太太要你馬上趕去。」
花晨的驚悸非同小可,手上的書撒了一地。
「爸爸怎麼了?」
「大小姐別急,太太交代說,老爺是心律不整,胸口痛送去醫院的,已經不要緊了,只
要大小姐趕去探望。」
雖然鬆了一口氣,花晨全身仍是不停地顫抖,問清了醫院和病房號碼,她顧不得拿傘,也等不及搭乘電梯,循著樓階一層層往下衝,攔了計程車直奔醫院。
這一段探望父病的路艱難冗長得令花晨幾乎要發瘋,塞車、紅綠燈、上下車、詢問、尋找……她從來不曾這般驚慌失措,只覺得那種焦慮和恐懼一輩子都不曾發生過。好不容易找到了病房,卻見雅秋、海晨和五、六個公司的職員守在門外。
「秋姨,海晨,爸爸怎麼了?」
花晨迫不及待地問。
「花晨,別急。昭賢在休息,已經睡了一陣子了。你媽咪在看著他。」
雅秋挽起花晨的手,溫柔地安慰她。
「是怎麼發生的?」
「唉,還不是積勞成疾,又加上一個天大的打擊。」
雅秋長歎。
雅秋挽著花晨特意走到迴廊盡頭的長凳上坐下,以避開其他人的耳目。
「其實,想開了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而你爸他不這麼認為,偏要鑽牛角尖。」雅秋憂愁地說:「吉群轉投資製造汽車零件的計畫失敗了,讓公司虧損了不少錢。吉群汽車在整個財團中的營運能力一直就不是很理想,董事會決定將它裁併重組,把昭賢調到吉群百貨出任總經理。這個計畫還沒有正式執行公佈,但已經內定,再過不久就會推行了。」
「爸爸對這樣的調職不能接受嗎?」
「就是啊!別人巴不得拋掉吉群汽車這個燙手山芋,只有你爸一個人捨不得!何況百貨公司就要在新市鎮成立分公司,展望非常好,你爸卻覺得他是被發配邊疆哩。」
「大概是不能忘情於汽車吧,他在這一行奮鬥了大半輩子。」
「花晨,你真是個聰明人。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是昭賢認定,他如果退出汽車界,就是被李魁南打敗、被三振出局驅逐出境了!就是這個想法把他氣得心臟病發作的!」
「這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為什麼都不讓我們知道?」
「你爸的一貫作風就是不要你們為他的事擔心、分心!」
明白了真相,花晨反而更憂慮,她為父親的處境難過。
「不要擔心了,花晨,讓你爸自己去適應、去接受這件事,他也是經過大風大浪、一把
年紀的人了,只要有你們的安慰和支持,他會撐過去的。」
「但願如此,秋姨。」
正說完話,海晨走過來,通知她們父親醒了,叫花晨進去。三個人一起進了病房,花晨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不禁熱淚盈眶撲了上去,緊緊抓著他的手連連叫喚。
「花晨,爸爸好好的,不要哭啊。」
珞瑤過來拍拍女兒的肩膀,再說:「爸爸有話要和你講,陪爸爸好好聊聊,嗯?」
花晨點點頭,在昭賢床邊坐下,一行人正要出去,昭賢說:「海晨,你也一起陪爸爸聊聊。」
海晨留了下來,挨著花晨也在床邊坐著。
「爸爸只有這樣病了、躺了下來,才有時間真正用心去想你們的事情。」
「不,是我們疏忽了去照顧爸爸。」花晨說。
「好女兒,是爸爸對不起你……」昭賢凝望花晨,神情中有著愧疚與疼惜:「爸爸幾乎有好幾個月沒有好好看看你,和你說說話,也不知道你瘦了這麼多……這段日子,你過得很苦,是不是?」
「沒有,爸爸。」
花晨噙著眼淚,強顏歡笑。
「我看得出來,你從前不是這樣容易掉眼淚的,你一直是個愉快開朗的孩子……」昭賢望向海晨,問他:「我是一個頑固而霸道的父親,是不是?海晨?」
海晨不看父親,也不作聲。
「生病真的能讓人悟出平時想不透的道理。爸爸現在當著你們的面收回成命,令後不再干涉你們交朋友。」
花晨想不到父親會這麼說,一時不知怎樣回應。
「陶宗舜,你很愛他吧?你媽咪曾經很多次向我求情,不要阻擾你們交往,因為我們都瞭解,你不輕易動情,你對他是認真的。可是爸爸就是這麼自私、跋扈。你們都是聰明的孩子,也看得出來爸爸如今是退出了戰場,才願意讓步求和。就算是我輸了,花晨,從現在起,你不必再當爸爸手中的一個卒子,你就是要嫁陶宗舜,爸爸都不反對。他是個人才,爸爸知道。」
花晨沒想到父親會轉變得這麼大、這麼快,她心中忍不住欣喜,卻又直覺的感到不妥。
「不,姊姊不能和他在一起!」海晨忽然憤聲抗議。
「怎麼說?」昭賢不解地問。
「爸爸難道不知道他和李魁南女兒的事?」海晨說。
他的話使花晨暗中驚疑。
「喔,我是聽說過,但這只是傳聞。在他們沒有正式有婚約以前,一切都只是傳說。」
海晨聽了父親的話,不再多言,臉色卻是十分陰沉。
「我的女兒絕對不會比李魁南的女兒遜色!」昭貿激動地抓住花晨的手,注視著她說:「把陶宗舜贏回來!雖然這其中還是有爸爸的私心,但是,他的確是值得你去愛的,相信爸爸……」
顯然是激動過度,雍昭賢額上冒出汗珠,臉色發青地抓著胸口呻吟起來,海晨趕緊叫喊門外的珞瑤、雅秋等人,急急找來醫生,一陣驚惶忙亂,才讓病房恢復了平靜。
「還是讓雍先生多休息比較好,不要談太多話。」
醫生交代過後離開了。眾人輕輕走出病房、把門關上,仍是只留珞瑤在內照顧陪伴。
雅秋對花晨和海晨說:「你們看過爸爸了,他不會有什麼事的,你們該做什要事就去吧,這裡交給我們就行了。」
「好,有勞秋姨了。」
海晨似乎急著帶花晨一起離開,對雅秋打了招呼,便和花晨先行離去。才走了一小段
路,估計著雅秋已聽不見,海晨便忍不住滿腹怒氣,對花晨說:「姊,我真想不到,爸爸實在太詐、太自私、太可怕了。說得更難聽一點,簡直是醜陋!」
「海晨,不要這樣批評爸爸!」花晨斥責他。
「本來就是!他只想著自己,把你當什麼?你是他女兒o也!拿自己女兒的幸福當自己私心的籌碼,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樣還不夠醜陋?」
「你也知道,他的心裡有盲點、有心結,仇恨總是會讓人喪失理智的。」
「不管怎樣,我覺得我已經沒辦法尊敬他了。而且,姊,我要提醒你,陶宗舜這個人不要再去理他了。你和他是不是真的斷了?你和他真的不再見面了嗎?」
花晨遲疑,不置可否沒有回答。
「我知道這是不容易的。但是爸爸這一關打通了並不等於一切都迎刃而解。陶宗舜和姓李的那一家的確有不尋常的關係,我不會騙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海晨,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姊,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找出真相給你看。」
海晨說完,繃著臉不再作聲。
花晨也不多問,只感覺心頭上塞滿了沉沉的陰霾,像頭頂上烏雲密佈、大雨直下的天空。
自從上次露營回來後,姝嫻明顯地感覺海晨對她的態度完全改變了,最初到學校時的隔閡與對立好不容易才逐漸消弭,甚至因為音樂上的同好而培養出一份融洽的情誼,卻又這麼容易的毀於一旦,那一份失落的感覺讓她好懊惱、好後悔、好空虛。
冰雪聰明的她猜測海晨必然是吃醋了,在醫院的那個晚上,她當著眾多同學的面對陶宗舜表現得那麼親密,讓海晨吃醋。所以,海晨才會用那種冷到極點的態度對待她,不再一起活動,一起彈琴,甚至對她不睬不理。
這種改變全班同學都看得出來,梁吉華更像鹼魚翻身一樣,又趾高氣昂,火上加油地對她挑釁起來。她恨這一切!她恨海晨!她更恨自己為什麼要在乎他!海晨既然會吃醋,可見他是在乎她的,可是,她卻又為什麼也要在乎他呢?他的冷冰冰、他的倨傲無禮都讓她無法忍受,雖然她不露出一點痕跡,表面上佯裝得同樣冷漠,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姝嫻覺得,珠聯社已經解散了。雖然張漢基他們還是常常來找她,但是,鋼琴課室裡沒有了海晨竟然是完完全全的索然無味,為了面子和自尊,她不得不勉強自己去湊合,她覺得,人生已經變得灰暗乏味了,一切好像都無法回頭。她更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地似乎一無所有,宗舜似有若無,海晨更已離她而去,這兩個能夠左右她情緒的人都置她於不顧。更讓她驚異的是,海晨在她心目中竟已佔有和宗舜同樣重要的地位,然而這並不意味她擁有的更多,而是她失落的更多!
上完了半天課,吃過午餐,她獨自一個人訕訕無趣地走向圖書館,把借閱的幾本書還了,隨便翻翻報紙雜誌,又百無聊賴地走出來,在迴廊轉角的地方,看到海晨靠著牆兩隻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一臉冷酷,卻又一副刻意等著她的模樣。
姝嫻也做出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擦身就走過去。
「李姝嫻,等一等。」
果然,海晨喊住她。
姝嫻停下腳步,也不吭聲,只用不耐煩的眼睛傳遞出一個「幹什麼?」的表情。
「你聽清楚了。等我把話講完,也許就不會這麼神氣了。」
海晨也無法忍受她的倨傲,聲音中帶著嚴重的嘲弄不屑的意味。
「什麼話趕快說,我不想在這裡瞎耗。」
「很好!請你直截了當說清楚,陶宗舜是你什麼人?」
「陶宗舜?」姝嫻聞言,得意地笑了起來。果然他是吃醋了,而且耿耿於懷吃醋吃到現在!她揚著眉毛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o也!陶宗舜是我什麼人,關你什麼事?」姝嫻說完,甩了頭髮就要走。
「別急著走啊,我不是請你把話聽清楚嗎?你這種盲目無知的神氣很快就要變成垂頭喪氣了。」
「雍海晨,有什麼話要說快說,不用再無賴!」
「哼,你不回答,那我直接奉告了。你的陶宗舜是不是對你忠心耿耿,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追趕別的女孩子來倒是死心塌地,很有一手!」
「你居心不良亂造謠!你嫉妒,你想挑撥離間對不對?」
「我嫉妒什麼?挑撥什麼?李姝嫻,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你的陶先生要做什麼事、要怎麼樣花心,本來都不干我的事,但是很不幸他招惹了一個我很關心的女孩子,只好來跟你通風報信,一則保障你的權益,二則保護那個女孩子不受傷害。這樣說,你都聽懂了吧?」
姝嫻一句句聽來,如同利刺穿耳透心般不堪,簡直不知如何去招架,下意識只覺得這是惡意的傷害和攻擊,氣憤地反擊說:「雍海晨!你齷齪、醜陋、卑鄙、無恥!不要以為這種惡毒的中傷可以打擊我!陶宗舜和你無冤無仇,你只是嫉妒他,對不對?想一些比較高明的招數吧,這一套已經落伍了,不流行也不管用了!」
「哈哈哈!」這回輪到海晨發笑,笑完之後故作正經地豎著兩道濃眉直視姝嫻說:「偉大的千金小姐,很不幸,我用人格保證,這些都不是我造謠,而是千真萬確。你若不信,可
以回去問你的陶宗舜,這不是很簡單嗎?」
「這是我和他的事,不必由你來當參謀軍師!」
「你和他的事?哼!肉麻當有趣。」
海晨這句話才真正是含著醋意,姝嫻卻沒聽出來。她快要氣死了!宗舜追別的女孩子,由海晨告訴她?!這整件事根本讓她忍無可忍。看海晨那一副幸災樂禍的惡意與挑釁模樣,她怎忍得住不還以顏色,故意一板一眼唱著說:「對,我和他的事,和你無關。怎麼樣?關於我和他的事,你還想不想知道更多一點?
告訴你,我和他已經訂婚了,想要破壞我們,發夢!」
姝嫻說完,勝利地一揚首離開了,留下海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得出拳就往水泥牆上猛捶。
姝嫻回到課室,一顆心亂到極點,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海晨的話無情地刺痛著她,海晨的態度更是殘酷地傷害了她。尤其關於宗舜追求別的女孩子這件事,更是讓她無法忍受。
她的腦袋一秒也不停地想著這些,到最後覺得再也沒辦法在座位上安坐,終於推開椅子,不顧一切地衝出課室,跑出學校,攔了計程車奔向光達總公司。
李魁南的辦公室在十二樓,與陶宗舜的辦公室緊鄰在一起,姝嫻的心裡有一種殘酷的興奮,希望他們兩個都在辦公室裡,今天她不管天翻地覆,要把他們一網打盡。她下意識先要找李魁南,覺得他沒把宗舜看好,是第一個對不起她的人。
「小姐,請問你有什麼事?」
總經理室門口的助理小姐不認得姝嫻,正要阻門攔截,一個在姝嫻身後亦步亦趨、緊緊跟隨的職員向她打了一個手勢,姝嫻於是勢如破竹一般推門進入了總經理辦公室。
李魁南正叼著煙斗,面帶喜色地看著一份公文,看見姝嫻闖進來,好生意外地叫了一聲:「姝嫻,你怎麼跑來了?」
說著趕緊迎了上去,摟住姝嫻,同時示意跟進來的職員關門退出。
姝嫻把魁南的手推開,氣呼呼地背對著他,不肯應答。
「出了什麼事,你倒要說啊?」
魁南著急,繞著女兒打轉。
「爸爸,你對不起我,我恨死你了!」
姝嫻說著哭了起來,搶了魁南手上的煙斗,往鋪著長毛地毯的地上扔去。
魁南也不在意,只一個勁兒問說:「爸爸怎麼對不起你?你要說了才知道啊!」
「你不知道?天塌下來,大樓垮了你都不知道!」姝嫻哭得真如梨花一枝春帶雨,頭髮、眉睫上還掛著毛毛的雨珠呢。「是宗舜啦!你不是說,宗舜是我的嗎?為什麼又讓他去追別的女孩子?真是可惡透頂……」
「這怎麼可能?宗舜不會有別的女朋友,他每天累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我對他的行蹤清楚得很!」
「清楚個頭!知人口面不知心,他對我若即若離的,有時好像我是母老虎會吃了他,有時把我當小孩一樣哄,誰知道他背地裡在幹什麼?」
「他不會的……」
「我們當面問他好了,看他是不是背叛了我們?」
「傻孩子,什麼背叛不背叛的,人家又不欠我們。」
李魁南嘴裡這麼安撫姝嫻,心裡卻開始不愉快,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宗舜在嗎?我要馬上問他!」
姝嫻止住了哭泣,氣洶洶地問。
「他開了一早上的會,剛剛才去吃飯。在這裡說這些不妥當,晚上再說吧,我會請他回家吃晚飯,好不好?」
「不好!還吃晚飯呢,不問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魁南無奈,按鈴叫門外助理小姐請宗舜過來,不一會兒,宗舜果然來了,看到滿臉怒意的姝嫻,大感意外。
「姝嫻怎麼來了?」他笑笑地問。
「她呀,不懂事得很,跑到這裡來興師問罪。」
魁南已拾起煙斗又抽了起來,語意深長地說。
「哦?誰那麼大膽觸犯了姝嫻的天條?」
李魁南故件輕鬆地說著,一雙眼睛卻銳利地掃視了宗舜一眼。
「姝嫻說,你交了女朋友?」
「我交了女朋友,姝嫻為什麼要生氣?」
宗舜的神色略顯不悅。他知道李魁南在看著他,也不矯飾,微微皺起了眉頭。
「宗舜,難道你要令姝嫻傷心嗎?」李魁南一口接一口猛吸煙斗,一步一步向宗舜靠近,臉上帶笑,語意也是慈善的,眼光卻如同一隻老鷹。「我們可是把你當自家人看待,尤其是姝嫻。你交了別的女朋友,她當然不開心。」
話說得很含蓄,宗舜卻聽得明白。他向來最不喜歡的就是李魁南暗示他,他是屬於他們李家的,他和姝嫻的關係是確認了的,好像他是他們的一塊禁臠。
「姝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宗舜沉住氣,只想知道來龍去脈。
「看你承不承認啊?」姝嫻說。
「承認什麼?」他反問。
「你的女朋友啊!不要狡辯,我可以直截了當告訴你,是一個叫雍海晨的人告訴我的。
是怎麼一回事,我想你心裡有數。」
「雍海晨?」宗舜腦筋一轉,閃電地便聯想起花晨,急切地問:「他和你說些什麼?你又和他說些什麼?」
「他告訴我說,你在猛追一個女孩子,我呢,叫他別得意,我告訴他,我們已經訂婚了!」
宗舜聞言,臉色大變,怒視姝嫻說:「你怎麼可以這麼亂開玩笑?這種話可以隨便說嗎?」
姝嫻正要接話,李魁南聲調洪亮地開口了。
「宗舜,看起來這件事假不了,不是姝嫻在胡鬧。而且,你是很認真的嘍?」
「總經理,我沒有否認,而且,我也不需要報告。這不是公事。」
宗舜絲毫沒有求全認錯的意思,一句話冷冷地說完,朝李魁南點點頭,大步走開,開了門昂然離去。
「爸爸,宗舜造反了,你親眼看到的!你說,你要怎麼辦?」
姝嫻跳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跺著腳。
李魁南重重地喘息著,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那壯碩的背影看來就像一隻準備攻擊的巨獸。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8:21
第九章:
花晨看過海晨留給她的字條,靜靜地發了一陣呆,然後把字條細細地撕碎,湊成一堆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雜誌輕輕吹了幾下,那些碎紙片像雪花一樣在她面前飛飄了起來,然後紛紛翻滾落下,細細碎碎撒了一地。
她的心既不痛,也不苦,只是極度的麻木。
海晨的一大張信箋只有一句話,告訴她務必對陶宗舜死心,因為有個女孩親口告訴他,她和陶宗舜已經訂了婚。
這件事,看得出連海晨都無法面對,所以才用留言傳達。花晨覺得,倒是海晨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在她的內心中,她早已失去了陶宗舜,現在再獲知他屬於另一個女孩,似乎在尚未癒合的傷口再畫上一刀,反正痛早已達到最深了,沒有更甚的了。相反地,她只是愈來愈厭惡自己,厭惡自己那縷愈來愈模糊不清的靈魂,她的軀殼裡似乎沒有了自我,不知為什麼活著。
鎖自己在房間裡,她不想見任何人。晚飯後,星晨曾經帶了一大堆的零食要來陪她,被她拒絕了。學校的副教授一直打電話來約她去聽音樂會,她也推卻了。她依舊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裡,沒有陽光,沒有歡樂,只覺自己面目可憎。
冷漠地翻看自己的護照、機票和入學文件,連即將離開這裡和家人對她都是麻木的。
電話鈴聲響起,懶懶地伸手去接,精神是一片狼藉的委靡。
「喂,是花晨嗎?」
像被當頭打下一棒,花晨聽得出來,是宗舜的聲音,她下意識說:「她不在,不要找她。」
說完把電話掛斷,然而只隔幾秒鐘,鈴聲又響了。她猶疑了幾秒鐘,拿起電話放近耳邊,並不作聲。
「花晨,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如果掛電話,我就上去。」
花晨無奈,只得繼續握著話筒。
「下來好嗎?我有話要對你說。」他在那頭哀求著。
「……」
「你不下來,我不會走的。」
「……」
「我等你。」
終於,宗舜掛了電話。
花晨知道窗外還在飄著已持續了好多天的毛毛細雨,氣象報告說這可能是令年春天的最後一股寒流,冬寒只剩下強弩之末,春雷早已滾過了大地。
她知道他在那裡守候著,也許淋著雨,搬演著一出俗濫透頂的苦肉計。
已經發誓不再見他了。行裝已經收拾好了。為什麼他偏偏又要出現?只後悔自己為何不早早就走,只差一步,便又是這種痛楚淋漓的局面……她扭開床頭音響,鑽到棉被裡去,試圖逃避這一切。在黑暗中,她感覺時間緩慢而沉滯地在流逝,一點一滴連接成了片刻,成了長久。耳邊一律是嗡嗡作響的音樂,不知道在唱些什麼,她感到兩邊太陽穴僵硬地痛了起來,掀開棉被看看床頭的鐘,竟然已經九點半了,如果宗舜還在下面等著,他已經等了兩個鐘頭。
她關了音響,再躲到棉被裡去。
寂靜中,她聽到樓下的老爺鍾傳來了十點的聲響、十一點的響聲,她的麻木開始退潮,她的心開始被切割一樣的痛起來,一分一秒,如同忍受著刀剮一般的刑罰。
老爺鍾傳來了十二響。
最後一響靜止時,花晨的淚水滑落了下來。她隨手抓起一件外套,悄悄走出了房間,穿過黝暗的客廳,輕輕打開門,搭乘電梯到了樓下,大廈外的木棉樹在街燈和雨絲中幢幢矗立,花晨走出騎樓,站在雨中尋覓那個令她一心懸掛的影子,但願他已經離開,又癡想他仍然還在……她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從樹列中緩緩走近來,由遠而近,由暗而明,那人雙手插在褲袋裡,淋著細雨走著,似乎無視於雨的存在。他走近她,一張臉模模糊糊,都是雨水,全身已經濕透了,但是他好像不在乎,定定地站著,定定地看著,好久才說一句:「我知道你會來,我知道你會。」
花晨再也忍不住,她歇斯底里地頓足叫喊:「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敢愛也不敢恨,我什麼都不敢!什麼都不敢!」
淒厲的哭喊之後,她的兩腿一軟,搖搖欲墜地往前仆倒,宗舜大驚,張臂把她抱住,快步跑進大廈。
守衛大廈的葉先生一直在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見狀連忙對宗舜說:「還是快帶她回屋裡去吧,怕是生病了。」他幫忙按下電梯按鈕,不忘提醒說:「住在十樓六號,知道嗎?」
宗舜點了點頭,電梯直直爬升上十樓。找到了六號,宗舜試著推開鐵門,果然鐵門沒鎖,他把花晨抱進去,在黝暗中找到了皮沙發,才輕輕把花晨放上去,花晨卻又似醒又似昏迷地緊緊扣住了他的脖子,喃喃地叫喚。
「風箏不要給她,宗舜,不要給她……」
宗舜貼著她的臉,連聲呼應著:「當然,當然,它是你一個人的,永遠是你的。」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宗舜,他們逼我離開你,他們好殘忍,我是那麼的愛你,他們不知道……」
宗舜忍不住流下淚來,他身上的雨水濡染了花晨一身潮濕,他想放下她,卻被她死命地抱住。她已經哭昏了頭。
「宗舜,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你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一輩子都找不到……你甘心嗎?找不到我,你甘心嗎?我不甘心,我不願意……他們說你不誠實,說你欺騙我,你不能……」
一聲聲哀訴,一陣陣飲泣,是花晨不顧一切的傾吐肺腑,是宗舜隱忍不住的哀慟悲情。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阻難?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誤會?為什麼讓我至愛的你這樣痛苦?」
宗舜肝腸寸斷,悲不自勝。
「宗舜,不要離開我,我願意為你一直哭,哭到我死了為止——」
兩人只是渾然不覺地相擁而泣,忘記了這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宗舜倏然聽到一聲歎息,猛一抬頭,看見雍昭賢夫婦穿著睡袍站在一邊,不知他們已出現多久了。
「陶先生,看你和花晨這個樣子,我們實在好難過,也好後悔。花晨這孩子太癡情了,早知道這樣,我不會讓她爸爸這樣為難她。」
珞瑤哽咽地說。昭賢蒼白的臉這時顯得更形蒼老。
看見雍氏夫婦,宗舜想把花晨放下來,花晨卻依舊死命地扣著他。
「花晨,你放下陶先生,有話好好跟媽咪說。」
珞瑤蹲下來,伸手輕撫花晨的頭髮,她摸到花晨的額頭是滾燙的。花晨不理,自顧似懂非懂地回答:「媽咪,我不要做人了,我什麼都不管,我已經死了。」
「花晨在發燒!」珞瑤著急地告訴昭賢和宗舜,接著對宗舜說:「勞駕你把花晨抱到房間來。」
把花晨抱進房間放上床,宗舜立即退出,在退出的那一瞬間,他看見花晨床頭櫃上那一疊護照和機票。
回到客廳,燈光已經大亮,宗舜看見客廳裡多了一個看來眼熟的年輕人,他一臉敵意,怒目注視著自己。
「海晨,去拿一套衣服給陶先生換上。」
昭賢沒想到會和光達的名人陶宗舜如此相遇,尷尬和愧疚使他有些失措。
海晨冷冷地說:「不必了。這個人三頭六臂、神通廣大,一點雨就淋倒了他,戲還怎麼演下去啊?」
「你是雍海晨?」宗舜也不動氣,平和地問。
海晨不回答。
「你認識姝嫻?」宗舜又問。
海晨悍然應答:「很不幸我正好認識她,更不幸的是我姊姊受了你的騙。不幸中的大幸,我認清了你!」
「雍海晨,我不知道姝嫻對你說了些什麼,但是她的胡言亂語難道要由我來負責?如果花晨是因為這件事而誤會,你能心安嗎?看她那樣痛苦,你忍心嗎?」
宗舜痛心地質問。
「我不必讓你來教我,怎樣去愛我姊姊!李姝嫻說的即使不是真的,至少我親眼看見你們卿卿我我,親熱得很!」
「請你把話說清楚。」
「怎麼?調情是你的家常便飯,記不得那麼多了是不是?好,我幫你重溫一下舊夢,今年元旦在市郊政府醫院,你忘了你們的溫馨相會啦?」
宗舜略一思索,才想起海晨原來就是姝嫻的同學,誤會竟然會是這份盤根錯結的巧合造成。
「唉,花晨和我在一起似乎是注定了多災多難,才有這麼多誤會,我承認,我要負很大的責任。但是,我向兩位保證,這些災難很快就會結束。」宗舜平靜地說完後,戀戀地朝花晨房間看了一眼,誠懇地向昭賢父子二人告辭說:「花晨請你們費心照顧。很抱歉這樣打擾。」
說完,他跨著沉穩而堅毅的步伐,離開了雍昭賢的寓所。
上班時間才到,李魁南就到達了辦公室,在光達員工的眼中,這是一項破天荒的紀錄。
李總向來十點過後才會上班,這天一大早就繃著臉到辦公室,使人直覺有什麼事要發生。
李魁南走進總經理辦公室,陶宗舜緊跟著也差一步到達,雖然他一如平日的衣履光鮮、儀表堂堂,人人卻都看得出來他今天的神情特別嚴肅。他直接進入總經理辦公室,看來就是兩人約好了要共商什麼大事。
「總經理,很抱歉,我還是認為在辦公室談比較好,所以堅持不到府上去打擾。」
宗舜必恭必敬地向李魁南微微鞠躬致意。
「你怎麼一夜之間變得這麼生疏啦?」李魁南勉強擠出笑容,示意宗舜坐下,自己也從總經理寶座上移身坐到待客的海灣型大沙發上,然後接著說:「我看得出來,昨天你不高興,所以找了你一整個晚上,希望你來家裡談談,我讓姝嫻給你道歉。也好,在這裡講,清靜一點,免得姝嫻胡鬧攪和。」
「總經理,我想和你談公事……」
宗舜才開口,魁南把話又搶了去。
「不不,宗舜,公事不急,我想和你談姝嫻的事。她說不出口的話,我這個做老爸的明明白白替她講了,我希望你們兩個能先有一個認定,她也不小了,老是這麼沒分沒寸的纏著你,也會讓人誤會。」
「總經理,我和姝嫻……」
宗舜要說話,又被李魁南壓了下去。
「你聽我說。姝嫻個性是太驕縱了點,不過我相信,只有你制得了她。老實說,這麼多年來我全心全意栽培你,就是有這一份私心。我器重你,信任你,因為你比其他人更出色,你就是我所要的那一個人手,我要為我自己留下來的那一個人才……」
好露骨的霸氣!好驚人的強橫!
宗舜從來沒有聽過李魁南這樣直言不諱、毫無保留地宣述他想要駕馭自己、掌握自己的私心及野心,也從來不曾這樣半帶威嚇地明說自己就是他的一塊禁臠,必須對他言聽計從!
而這些都是私事,他卻一點都沒顧及別人的人權和尊嚴!只為了他沒有如其所願在他的女兒裙下俯首稱臣,只為了他愛上別的女孩子,他便露出了強橫、跋扈的真面目!宗舜心寒地暗吸一口氣,事實上他對李魁南的個性心裡也有數,定定地說道:「李總,你對我的提拔栽培,我一直心知明然,非常感激,並且也始終盡全力在奉獻回報。但是,在私事這方面,我不能接受你的安排和左右。令天我在光達已經走到公私混淆,連私人生活都不能自主的窮途末路,是我最大的失敗,我先口頭上向總經理報告,今天,我將提出正式辭呈!」
李魁南沒想到宗舜使出這樣的撒手(金間),他的震驚如同被巨斧劈了一刀,霍地拔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地說:「什麼?你要辭職?」
「是的,馬上就準備移交作業。」
宗舜的語氣斬釘截鐵。
「董事會不可能同意的,你不能說走就走!」
李魁南漲紅了臉咆哮。
「我任憑公司處置,放棄股權和其他權益都沒有關係。」
李魁南看他如此心堅意決,癱軟似地愣住了,他停止咆哮,用大惑不解的低調再問:「宗舜,你坦白告訴我,究竟為什麼要離開光達?」
「李總,衝著你對待我的恩情,我絕對是據實以告的。我深刻地感受出,我被困住了,不止是剛才所說的,個人的私事被干擾。而是生活、事業、眼界、心胸,我都長長久地被一成不變的狀況重重圍困,我不想繼續這樣過下去。」
「這麼說,為了改變人生,你不惜放棄事業?我再坦白告訴你,原本我打算兩年後把光達交給你,你不覺得,你在這個時候抽身,代價太大了?」
「事業前途到處都可以開拓,而我陷入名利權勢的競逐中已經太久了。」
「有見識!」李魁南搖晃了一下他的腦袋,賞識地誇獎了一句後,一雙眼睛又露出了狐狸般狡獪的眼神,陰陰地問:「宗舜,再老實地告訴我,你愛上了什麼樣的女孩子?她能吸引你,很讓我好奇。這雖然是你的私事,我想你該不會吝於讓我知道吧?」
「她叫雍花晨,她的父親是吉群汽車雍昭賢。」
「什麼?雍昭賢的女兒?」
李魁南狠狠地捶著沙發的扶手,咬牙切齒地低吼道:「這個陰魂不散的手下敗將!他的女兒搶走了你,我不會放過他的!」
「聽說吉群就要裁併重組,他就要卸任了。」
「他鬥不過我的!」李魁南陰狠狠地罵了一句,掉頭對宗舜咆哮:「你不能背叛我!我無法容忍你和雍昭賢的女兒在一起!你為了她,背叛我,背叛姝嫻,我不許你這樣做!」
「李總,請你不要再用「背叛」這個字眼來詮釋這件事情。我愛花晨,並不因為她是雍昭賢的女兒,或是因為她是你的敵人,這完全是兩回事,我不能否認辜負了你的一番栽培,但是人各有志,無法強求。GxL每個月的銷售都達到目標,代理雷神汽車進口的價格問題昨天也已經談妥了,我為光達所回饋的只有到此為止,請你原諒!」
「這些就是你給我的交代?」李魁南暴跳如雷地罵:「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一走了之?你明知道你一走,我等於是癱瘓了,誰來接你的棒?還有,姝嫻怎麼辦?你對她怎麼交代?」
宗舜不想再聽下去,走出了總經理室,把一陣歇斯底里的叫罵遠遠拋在門後。
在花晨的房間裡。
「花晨,高興一點嘛,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呢。」
彥秀站在花晨背後,替她再整理著頭髮。花晨長而直的頭髮成了下半截波浪起伏的髮型,這新髮型還是前一晚彥秀硬逼著去燙的,雖然很美,花晨瞧著鏡中的自己,只覺得陌生。
「什麼大日子,我又不是要出嫁了。」
花晨對鏡中的彥秀嫣然一笑說。
「出國去留學,不算大日子嗎?出嫁算什麼,嫁十次八次都不稀奇!」彥秀顯得很興奮,看起來好像比花晨自己還高興。「你塗上唇膏吧,氣色看起來不是很好。」
彥秀幫她挑了一枝唇膏,花晨無所謂地接過來往唇上塗抹。
「瞧,多美!新娘子也沒有你美!」
「彥秀,是不是你自己想嫁人,老是講什麼出嫁、新娘子的,女大不中留!」花晨白了彥秀一眼,嗔道。
「是哦,有人要出嫁嘍!」彥秀自顧自說著,笑得很神秘,又問:「陶宗舜真不知道你要走?這樣的別離可是相隔天涯海角,你真捨得?真不後悔?嗯?上個星期不是還鬧得轟轟烈烈的,這前後根本不相符嘛!他到底在忙些什麼?怎麼你又變得這麼不重要了!」
彥秀指的是幾天前宗舜找上門來的事,花晨曾經告訴她。
「我現在身心俱疲,也要走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真的嗎?花晨,我真受不了你這一副激情過後的樣子。你爸爸已經不反對了,你反而顯得麻木不仁似的。是不是仍舊認為他用情不專?不信任他?別以為我看不透你,其實你在乎得很!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了,他留在這裡,以後會怎樣?」
「我能怎樣?總是要走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這倒是真心話,就看你們是不是經得起考驗了。」
正說著,星晨來叫門,說要出發了,按照原訂計畫,先要在附近酒店吃餞別宴,然後直赴機場。
宴席上很熱鬧,昭賢一家全部到齊,還有雅秋、陳晴及吉群許多主管,還有花晨學校的兩位教授、十多位要好的同學,雍家近親好友等人,一共擺了十二桌。
「我們祝福花晨前程似錦、海闊天空、光明無限!」
在親友的舉杯祝福中,花晨雖然感動又歡喜,心裡卻是格外空虛惆悵。生命中的二十三個年頭到了這裡畫上一個休止符,明天開始,就是一個新的人生,過去的一切就如同一場夢。她心裡牽掛的,還是那個人……離開了飯店,花晨在家人及雅秋、彥秀等的陪伴下,到達香港國際機場出境大廳。當她們一行人走到了國泰櫃檯前,竟然發現陶宗舜和一名女子站在那兒交談著。
「花晨!」
宗舜看見花晨,笑容滿面跑過來握著她的手,花晨輕輕掙脫了,臉上怎麼也擠不出一點笑意。這是風雨之夜後再一次見到宗舜,他竟然帶著一個女孩子出現在她面前,而且是那麼一副意興風發、春風得意的模樣!她看看那個女子,心中隱隱作痛地猜測,她,是不是李魁南的女兒?他們是要遠走高飛嗎?
「花晨,你好美!」
宗舜自顧著高興,上下打量著穿著粉紅色西式套裝的花晨。
「陶先生,這位小姐是誰?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
彥秀提出了花晨心頭的疑問,宗舜才說:「我真是高興得昏了頭了。這位是著名綜合汽車雜誌的記者石瑩小姐。」
石瑩朝大家粲然一笑,點了點頭,才對花晨說:「你一定就是雍花晨吧!果然是這樣的與眾不同,難怪陶宗舜不愛江山愛美人,願意捨棄事業,追隨你到天涯海角,共效于飛呢!」
花晨聽到石瑩一番話,滿心忐忑,一臉驚疑不敢置信的神色,看得一旁的彥秀笑了來。
「伯父伯母,花晨可不可以暫借一下?我們有話要說。」
彥秀向昭賢夫婦及海晨等扮了一個頑皮的鬼臉,不由分說拉了花晨就走:「我們不會誤了飛機的!」
四個年輕人來到二樓的西餐廳叫了咖啡,圍著方桌坐下,彥秀才說:「花晨,怎麼樣也摸不著頭腦了是不是?恭喜你了,你是苦盡甘來,大獲全勝啦!陶先生已經辭了職,現在就和你一起直飛美國的洛杉磯!」
彥秀說得眉飛色舞,花晨實在不敢置信,但看他們三個都笑得那樣開心的樣子,想要懷疑都不可能。
「你們不是在尋我開心吧?不要作弄我啊?」
嘴裡這麼說,花晨紅暈的笑靨已是燦爛如花。
「抱歉啦,花晨,我這完完全全是一個善意的欺騙,一則是因為陶先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及手續,二則是為了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彥秀嘰嘰呱呱地說。
花晨對宗舜說:「就是她告訴你的吧,怎麼知道我要走?」
彥秀大叫:「冤枉!是陶先生看到你的護照和機票來問我,我才不得不告訴他日期的。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還不雙雙叩謝我!」
在一旁始終笑盈盈地旁觀著的石瑩開口了:「宗舜,下一期的汽車雜誌我要寫一篇專題報導,題目是光達汽車陶宗舜搖身一變成了一代情聖!」
宗舜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花晨從未看他笑得這麼害羞過。
石瑩繼續說:「真的,一代情聖這四個字一點也不誇張!現在宗舜要走了,我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追宗舜追了好幾年,他還真像柳下惠轉世,從來不曾動心。這麼多年來,我對他實在太瞭解了,良禽擇木而棲,良臣非王不依,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對花晨的愛已經固執得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了。」
「還聽說有個總經理要招他為女婿呢。」
彥秀插嘴,這也正是花晨想知道的。
「是啊,李魁南氣得要爆炸了,聽說好幾天沒到光達上班。很多人都知道他想把女兒嫁給宗舜,偏偏宗舜不領情,我這個跑新聞的,對這些花邊韻事最清楚。宗舜這次離開光達,勢必震撼汽車界,我也是被嚇到了,才追著要求看看雍小姐,這樣,我就是失戀也死了心。」
「石瑩,你還是喜歡這樣戲弄我。」宗舜苦笑。
「是啊,不然沒機會啦。你走吧,我也要去嫁給我們社長啦。」
「是真的?」
石瑩灑脫地點點頭。
「花晨要去南加大念工管,陶先生,你呢?」彥秀問。
「去了再說。只要花晨肯讓我跟著就好了。」
宗舜毫無避諱地執起花晨的手,含情無限地看著她。
彥秀鼓掌大笑:「哈哈哈,我說嘛,今天是個怎麼樣的日子,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有人還不相信哩!」用的是山東腔的語調。
花晨看看腕表,發現時間剩得不多了,於是四個人回到大廳與昭賢等人會合。花晨見到家人,依依之情油然而生,撲上去抱住了珞瑤久久不放,又和昭賢、雅秋、海晨、星晨一一擁別。
「雍先生,我要陪花晨去美國,請你答應。」
雍昭賢聽說宗舜離開光達,要和花晨同行,欣喜愉悅地含笑點頭,以一種勝利而驕傲的聲音說:「我當然答應了。你對花晨的用情之深,很令我感動。花晨就請你照顧了。」
停機坪上,一架波音客機已在準時等候,所有旅客正陸續登機。
花晨揮別了家人,和宗舜手牽著手走出候機室,登上機艙。在驀然回首的那一瞬,他們看到薄暮的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就像一切繁華都將在他們的腳下沉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0 00:49:10
第十章:
姝嫻連著一個星期沒到學校來,使珠聯社的社友們一個個深感若有所失。張漢基,馮娟娟幾乎天天打電話給姝嫻,她一概不接,只聽女傭轉述「小姐身體不舒服,不能到學校去」
這樣的口信,眾人覺得著急,想去探望,李家又說姝嫻不便見任何人,更使他們不明就裡。
這一天早晨到學校,還是沒看到姝嫻蹤影,林慶隆忍不住對海晨說:「我看,還是你出面去看看李姝嫻是怎麼一回事嘛?看在你們同樣是咱們珠聯社台柱的情面上,去看看吧。」
「是啊,你們兩個到底鬧什麼彆扭?本來不是好好的?想想你和她小提琴和鋼琴二重奏
那個珠聯璧合的樣子,多美啊,為什麼變得這麼僵呢?表示一點紳士風度,付出一點關懷的眼神嘛,別這麼不聞不問呢!」
海晨若有似無地哼了一聲。對姝嫻的現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不想說出來。何況,近來他也覺得人生乏味已極,日子過得空空蕩蕩,除了勉強寄情書本,轉移一些注意力外,生活簡直如同虛耗、乏善可陳,心,是沉悶的!人,是懶散的!什麼事似乎都提不起精神。
「我向你們保證,現在的李姝嫻就像一座火藥庫,誰去招惹她就會被炸得體無完膚。
好,現在還有誰要去的?」
海晨懶洋洋地說,卻覺得這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因為他也愈來愈想念姝嫻,常常有一股按捺不住想去看她的衝動。他想像她現在正處於風暴過境狀態,雖然很慘烈可怕,卻特別引人同情與關心。但是傲氣和餘怒使他忍下所有想念她的思緒,不肯將掛念付諸行動。
「火藥庫?怎麼說?難道她是火氣大,鬧牙疼啊?」
張漢基說。
「信不信由你。誰想引爆,誰就去吧。」
說完,海晨不理會他們,踱到窗邊仰望蒼天去了。
一天漫長的課程上下來,海晨只覺腦袋還是空空洞洞,十分無趣。同學們邀約去看電影,他也沒有興趣,只無謂地在校園裡晃蕩著。到天黑了,同學都走光了,才獨自懶懶散散地推著單車踱出校門,這是他習慣中的行經路線。
沿著紅磚道在樟樹下走著,到了與校牆緊鄰的小公園邊,忽然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擋住他的去路,抬眼一看,竟然是姝嫻。
「嗐!李姝嫻!怎麼是你!」
海晨失聲大叫起來,感到天大的意外,而且,姝嫻那個樣子,也把他嚇壞了。
她的頭髮長短不齊,眼皮浮腫,兩眼無神,一套粉藍色的便服縐巴巴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和往昔那個趾高氣昂、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簡直有如天壤之別。
「你怎麼這樣跑出來?」
海晨丟下單車,急忙去攙扶她。
「出來問你啊!」姝嫻才一開口就哭出來,飲泣了幾下,才又抽抽搭搭地說:「問你為什麼宗舜要走?問你為什麼都不來看我?」
「我是想去看你啊,只是……」
看見姝嫻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不斷往下掉,海晨的傲氣和怨氣一時消退了大半,為免引起路人側目,他把姝嫻扶到小公園內的白色長板凳上坐下,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說啊,雍海晨,宗舜為什麼要走?」
姝嫻哭了一陣似乎足夠了,臉上掛著淚珠向海晨興師問罪,語氣倒又回復了驕縱蠻橫。
「他走了,關我什麼事?是你未婚夫啊,你讓他跑掉,還來問我?」
海晨看她又是一臉神氣,忍不住又氣惱起來。
「是你們姓雍的一家人破壞的!搶走宗舜的竟然是你姊姊!雍海晨,你要下十八層地獄!」
姝嫻說著,眼淚又掉下來。
「你不是說你和陶宗舜訂婚了嗎?要他負責啊!告他啊!」
海晨覺得姝嫻的口不擇言,意氣用事不可原諒,忍不住一再刺傷她。
姝嫻氣得站起來想給海晨一巴掌,海晨定定看著她,使她又心虛地退卻了,只把臉轉過去橫眉怒目地喘著大氣。
「馮娟娟她們說你是生病了,我想你應該是生氣加上傷心才對吧?」
「是啊,我失戀啦,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輸在你們的手裡!」姝嫻開始歇斯底里地咆哮:「我一開始就輸了!我老是輸的!我始終是你的手下敗將!你都不在乎我,是嗎?你一直是那麼傲,那麼冷,是嗎?那你為什麼要吃醋呢?陶宗舜讓你吃醋,對吧?」
「你瘋了,你錯了,李姝嫻,我不是吃醋,我是關心我姊姊,怕她上當受騙,所以我不喜歡陶宗舜,而不是吃醋,你懂不懂?」
「雍海晨!你可惡、可恨!你下流,你無恥,我討厭你!」
姝嫻罵完,又坐在板凳上哭起來。
海晨任她哭了一會兒,才說:「你剛剛不是問我怎麼不去看你,嗯?」
姝嫻不回答。
「我說了,我很想去看你,只是,我忍受不了你這種驕橫的脾氣,你知道嗎?」海晨在她身邊坐下來,苦惱地說:「我是在乎你的,我也吃過醋,現在,你滿意了吧?」
姝嫻聽了,啜泣漸漸停歇,可憐地說:
「宗舜走了,我恨,我生氣。你不關心我,我也恨,也生氣。你愈是不來,我愈是恨這一切!我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海晨細細打量她,伸手撫摸她的頭髮,憐惜地說:「你的頭髮怎麼剪成這樣?」
「生氣啊,我恨我爸爸,剪給他看的。」
「為什麼恨他?」
「過去他向我信誓旦旦,說陶宗舜是……」姝嫻不好意思說下去,改口講說:「他說世界上沒有他掌握不到的事,他根本是自大狂。」
「現在呢?他又怎麼說?」
「現在他氣死了,恨宗舜,恨你們一家。」
「那你還來找我?」
「我也要氣他啊,他害透了我。」
「會不會你對陶宗舜的感情都只是佔有慾造成的錯覺?是你父親讓你產生這種錯覺吧?
你和陶宗舜真的不相配。」
「這點我當然想過。但是我也喜歡宗舜,他卻對我客客氣氣的,連好朋友間的真心話都沒講過一句。」
「我們不要談這些了。」海晨露出笑容,溫柔地說:「你說你來找我是為了氣你爸爸?是真的?」
姝嫻噘著嘴不回答。
「要我當你對付你爸的武器也可以,不過你要改掉你言不由衷的壞毛病,否則我拒絕接受。」
姝嫻還是沒出聲。
「現在,老實地說,你掙扎了多少次才決定來找我?」
「一百次。」
姝嫻忍著笑說一句。
「很好,言不由衷的壞毛病總算改掉了。我也老實告訴你,我掙扎了一千次還不能決定要不要去看你。」
姝嫻聽了,真正露出一個雲開見日、甜蜜滿懷的笑靨來,嬌嗔地說:
「你不老實,根本太誇張了。」
兩人相望,歡歡喜喜地笑了起來。海晨替她把凌亂的頭髮用手稍作整理,然後說:「走,我帶你去把頭髮修整好,然後送你回家。OK?」
「嗯。」
姝嫻點點頭,心裡為著有生以來頭一次柔情交流的經驗而陶醉歡喜,令天,她才從人世問學到了「柔情」這一樣美妙的東西。
又具秋風送爽,酷暑全消的季節,海晨從學校下課回來,收到一封花晨寄回來的長信,信上這樣寫:海晨:長別四個多月,到今天才真正能給你寫一封像樣的信。之前陸陸續續寄給你們的明信片可收到了?雖然媽咪常常打電話過來瞭解我的起居生活,我還是把在這裡的生活情形大致告訴你。
我和宗舜到達加州之後的第一件事是買車子,這件事對宗舜來講特別稀奇有趣,他在這裡賣了不知幾萬輛汽車,卻從來沒有為買車動過腦筋。當然,買賣本來是一體兩面,這位賣車行家以他精堪的專業能力與知識輕易就選購了兩輛日制跑車,成為我們代步的工具。這兩部一模一樣的跑車只有顏色不一樣,宗舜的是白色,我的是紅色,因為加州陽光和煦、天氣晴朗,這使顏色鮮艷的車子正好用來詮釋那種在好氣候中生活的愉快亮麗的心情!此外,我們還各自擁有一輛變速的單車用作短程代步及健身活動用。
現在,宗舜在洛杉磯南方郊區租了一間有百坪庭園的房子居住,我也離開羅阿姨家,住進學校的宿舍。南加大開學得早,我已經在這裡當了三個星期的學生了。
宗舜打算到處跑跑看看,再選一家理想的學校念研究所,關於他的未來,他並不急於訂下藍圖,只想把自己放鬆下來,優遊世界,至於將來唸書或再創事業,都待因勢隨緣來決定。到美國來之後,我和宗舜常常深談,對他有了更真切與深刻的瞭解。這次他放下事業、離開這裡,並不全然為了追求愛情,其中更有急流勇退的睿XX
智,否則他即使離的了光達,也有更頂尖的公司提出更優厚的待遇去爭取他這樣一個傑出的經理人才。他說,商場上沒有永遠的贏家,成敗起落總是循環起伏,贏就是輸,輸就是贏,沒有持久不變的態勢。看破了這一點,任何一個行業的人才能在激烈無情的競爭中承受衝擊而心無增減。他更明白「勢不可用盡」的道理,只有適時退出,才有更好的開始。相對的,我想到了爸爸,這半年來的境遇變化,不知是否給了他較開闊明朗的內心調整?他的身體近況如何?媽咪說他將在聖誕節吉群百貨屯門和沙田分公司開幕前履新,不知現在情形如何?
我在這裡日子過得緊湊而充實,課餘時間常和宗舜一起去看電影,有時一天看三、四場,你信不信?我們也開車去狄士尼樂園和聖地牙哥的海洋公園遊玩,最賞心悅目的消遣是在校園內放風箏。悄悄告訴你,風箏是我們的定情物,你還不知道,這些風箏都是宗舜過去在家裡親手做的,現在跟著我們飄浮在異國的天空,特別有一種與人相依為命的情感。
下次再詳談吧。宗舜告訴我,你和李魁南的女兒是同學,你們相處得如何?總不至於像爸爸和李魁南一樣成為劍拔弩張的死對頭吧?宗舜說你們曾一同出遊,也曾失和吵架,會不會也是受了爸爸他們的影響?
代向爸爸、媽咪、秋姨及星晨問好,我另有信給他們。
花晨字海晨看著信,心情隨之憂歡起伏不定,他拿出紙筆,以百味交雜的情緒給花晨寫了回信。
親愛的姊:看你的來函,心裡又是感慨,又是羨慕。
爸爸、媽咪、秋姨、星晨他們都好,只有我處於災難狀態!
怎麼說?你和陶宗舜戀愛勝利,比翼雙飛到美國去了,剩下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地在這裡和惡勢力孤軍奮鬥!
老實對你招認,我和李姝嫻「好像」來電了,說真的,我還真喜歡和她玩鋼琴或提琴二重奏時那種「琴瑟和諧」的感覺,那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你說你和陶宗舜
放風箏談戀愛,我和李姝嫻是用玩音樂談戀愛,其浪漫也不下於你們吧?不同的是,當初阻撓你們的惡勢力是咱們老爸,現在阻撓我們的惡勢力是李姝嫻她老爸!
據姝嫻說,陶宗舜辭職氣得她老爸差點吐血。現在她老爸知道我們在一起,更是氣得要把膽汁都嘔出來,因為他對咱們雍家就像咱們老爸對李家一樣過敏(過敏說得確實一點就是中毒)!他老人家認為,我們搶走他一個陶宗舜等於卸走了他的左右兩隻手,現在又「弄」走了他的寶貝女兒,簡直是挖走了他的心!他甚至要姝嫻轉校,找保鏢接送,以杜絕我們在一起,好在姝嫻和我並肩作戰,誓死不轉校也不退讓,經常鬧得雞飛狗走、轟轟烈烈,非常之辛苦。
至於爸爸這邊可樂了,一副黃鶴樓上看翻船的樣子,就要上任去百貨公司當老總了。他老人家可是搞錯了,我和李姝嫻不是為了他去鬧革命的,我們可是為自己而抗爭!你說要爸爸看破爭強奪勝是不可能的,光從他現在幸災樂禍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其實他心裡還是萬分不甘心離開吉群汽車,他還是希望有一天把李魁南打垮!只要他們這兩位老先生對立的形勢不變,我和李姝嫻要走的漫漫長路就不止「八千里路雲和月」了。
忘了告訴你,陶宗舜離開光達的事,汽車雜談到現在還在報導。你們那位記者朋友常常把這類報導的資料寄給我,叫我替陶宗舜保存起來,常你們哪一天想對這些身後的功名陶醉一番的時候,以為最真實的見證。我真沒想到當時陶宗舜那樣冷冷清清地離開了這裡,背後卻有這樣的風光!這顯示了正如你所說的,他有急流勇退和看破名利的睿智,我欣賞他!聽爸爸、秋姨和你們那位記者石小姐說,光達走掉了陶宗舜,亂成一團,現在正極力進行人事重組編整,因為李魁南對陶宗舜的倚賴太深,現在可嘗到了苦頭!也許有人認為陶宗舜走得太絕,不過大多數都知道李魁南是出了名的專斷跋扈與排除異己,幸災樂禍的人到處都是!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我最關心的。我要面對的麻煩是,李姝嫻又絕食幾餐了?
又砸破她家多少傢俱了?會不會又亂剪頭髮?真可惜,她本來已經變成一個懂得溫柔體貼的女孩。以前,你是為愛默默承受一切,消極地把所有的痛苦一概往肚子裡吞。現在李姝嫻是慘烈的行動派,積極地戰鬥抗爭。姊,你是不是可以分別出來,哪一種方式比較苦?不同的是,現在姝嫻有我給她支援打氣,那時的你可是一個人獨自吞嚥苦果。
唉,情緒很壞,無法再寫。
曾經想過,和你們一樣遠走高飛去也,多帥,多好。但是我能嗎?我憑什麼?
海晨上海晨寄出這封信後兩周,又收到了花晨的回信。
海晨:知道了你和姝嫻的事以來,我幾乎是寢食難安,憂煩無限。宗舜曾經是我最沉重的心事,而現在,我最牽掛的是姝嫻和你。
你問,是無言的承受蝕人?還是慘烈的抗爭痛苦?海晨,我只能說,兩者都是嘔心泣血的掙扎,都一樣難捱、一樣不堪。那種滋味,常常使人感覺生不如死。不過如同你們所說的,有那個你為他受苦難的人站在一起,就什麼惡勢力也打不倒!
心裡有所依賴寄望,只想獲得勝利的念頭更會使人想勇敢地活下去!姝嫻現在的心是活的,端看你護衛扶持了。
宗舜也很關心你們,請轉告姝嫻,我們都為你們打氣,為你們祝福。他已到南部去旅行。
千千萬萬個懸念!
花晨字不管人世間的故事如何地演變,時間的腳步永遠自顧自地向前跨進。
在喜怒哀樂,愛慾怨嗔交替起落的百種情緒中,人們被時間的腳步從秋推到了冬,又從冬推到了春。
又是放春假的時刻。
假期結束的最後一個黃昏,海晨騎著單車興匆匆回家,把單車往地下停車場一扔,就跑步上一樓去翻信箱。
果然有花晨的來信!
海晨取了信,興高采烈直奔十樓,氣喘如牛地衝進樓上起居室,撕了信封快讀起來。
海晨如握:春風又綠江南岸,雖然長別家園已近一年,我仍是可以想像香港每一株的樹木和花朵又在春風春雨中復甦的美景。
在這樣長久的違別中,最迫切想知道的,仍是你和姝嫻的情況。經過這麼久的奮鬥,不知現在局面如何?幾次接讀你的短束,都說「長期抗戰仍在持續進行中,戰況時好時壞,時緊時松,一言雞盡」,真是教我只有著急、焦急的分兒,愛莫能助。
你應該聽過爸爸和媽咪談過我和宗舜的事。是的,我向你證實,六月底課程告一段落後,我們就要返回香港訂婚。宗舜的父母屆時會自日本回來主持儀式。
為我們高興嗎?雖然我也是歡喜莫名,心中卻有遺憾而覺得幸福之感未盡圓滿。那當然是為了你和姝嫻。但願月老開眼,早日也讓你們一對有情人歡歡喜喜在一起。現在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上一代的心結化解,雍李兩家不再為敵。
宗舜在這半年間遊遍了美國,逍遙如同神仙。他曬黑了,看起來像二十歲一樣年輕。他說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已換新,只有風和記憶維持原狀,而我呢?教授認為我是個用功的好學生,讓我幫他改試卷,一個鐘頭給我七塊美金!
暑假再見吧,奮戰不懈。
花晨字海晨看完信,使勁地在信上吻了一下。他笑咪咪地旋舞了幾下,然後打開鋼琴蓋,以一串流暢的爬音開始,彈出一首又一首輕快活潑的樂曲,直到累了,才合上琴蓋,取出紙筆給花晨寫信。
姊:提筆的此刻,我興奮的心情簡直無法鎮定下來。一則當然為了你和陶宗舜的天大喜訊,再則,我為姝嫻和我的突破性進展快樂得手舞足蹈。知道嗎?一個鐘頭前我才和姝嫻見面,我們整天都在一起。姝嫻告訴我,經過艱苦的長期抗戰,她爸爸終於豎白旗投降了!自從陶宗舜離開後,李魁南又當家掌政,但是新勢力也同時崛起,他在光達的權勢幾乎被瓜分了一半,長袖揮舞起來發覺已不像過去那麼「好
玩」,所以打算退休,不再管理光達,只當一名大股東。這些傳聞說了很久,姝嫻今天告訴我,說她爸爸要退休了,這件事,應該已成了定局。
其實,以我的立場來講,李魁南退不退休與我沒什麼關係,倒是爸爸,你猜怎樣?他竟然是一副落落寡歡、若有所失的樣子。我和星晨研究出來的結論是,爸爸是一個為敵人而活的人,沒有了敵人,就成了洩氣的皮球。雅秋姨說這只是通渡時期的反應,她說,他們兩個(爸和李魁南)都老了,沒有多少力氣好鬥了。也許是吧,李魁南和許多商場上的人斗還不夠,連自己女兒也和他抗戰鬥爭,不氣衰而竭才怪。何況姝嫻還有她媽咪做後盾。所以,姊,今後你再也不必為我們的事擔心了。當你和陶宗舜雙雙賦歸,也會看到我們手牽手去迎接。姝嫻一直想見你,她也想念陶宗舜,她說她要讓陶宗舜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李姝嫻。
再會。
祝福我美麗的姊姊永遠不再有心事,並且和她所愛的人白首偕老。
海晨上一口氣寫完,海晨望向窗外,在遠遠蔚藍色的天空中,有人在放風箏。在雲天交會處,有兩隻風箏飛得最高、最遠,五顏六色的綵帶曳曳飄飄,彷彿翱翔雲端、成雙飛舞的一對神仙愛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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