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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董妮]颱風戀愛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3:07     標題: [董妮]颱風戀愛季[全文完]

颱風戀愛季 - 董 妮

說明自從遇上房卿嫵後,嚴箴的人生就開始凸鎚了……
記得相遇的那個颱風夜,他被她丟的汽水罐當頭砸中,
窮酸的她卻嚴肅認真地硬要拖他上醫院, 結果害他在風雨中撞得滿頭包,
還得自付車錢和醫藥費。
從此房卿嫵對他而言,等同於衰神的化身, 他躲她像躲瘟疫,
但偏偏兩人三番兩次狹路相逢── 白天在超商看見打工的她,他二話不說立刻落跑,
不料正巧颱風過境,暴風雨將他淋成落湯雞……
天啊,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個「颱風娃娃」和他犯沖!
緊接著夜裡又發現她在好友的pub打工, 好友甚至拜託他收留家中突遭變故、無家可歸的她?!
哼,讓她住進他家,不就等於颱風滯留不去?
可是當他得知她打工是為了償還欠他的醫藥費時, 冷酷的他卻再也找不到話拒絕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3:22

第一章

     有人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也有人說:好人有好報。

  到底哪一個正確呢?

  「當然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隨著一記尖叫聲起,一隻空汽水罐飛上天空劃出一道半圓的弧形,正砸中路邊一顆看起來很性格的五分頭。

  「哇咧!痛死了,什麼人亂踢汽水罐?」吼聲如雷中,男子抱著腦袋彎下腰。

  「不會吧?」房卿嫵捂著小嘴縮進牆角,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倒楣,明明一生沒幹過壞事啊!

  從小父母便教她,為人處事絕對要頂天立地,不可心存惡念;須記,予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

  因此,他們姓房的一家三口在社區裡可是鼎鼎有名,她父親是一家小小貿易公司的總經理,每天早晨上班前第一件事就是清遍社區每一條街道、樓梯,連排水溝都不放過。

  她母親幫社區裡的雙薪家庭帶孩子,不收錢、純幫忙。

  她在耳濡目染之下更培養出一身正義感,舉凡見義勇為、拾金不昧、濟弱扶傾……她全做到了。

  整個社區鄰裏,不論親朋好友,只要有人急需幫忙,便可見得到他們一家三口的身影,出錢又出力。

  她不敢說自己的父母是全天下最好心的人,但也差不多了。

  可他們得到什麼回報?她父母好心收留一個迷路人在家過夜,他卻包藏禍心,趁著大夥兒熟睡之際,將他們一家三人綁了,把她家洗劫一空,揚長而去。

  本來財去人安樂也就算了,哪知當夜社區遭人縱火,雖然警衛發現得快,緊急喚醒住戶避難,未造成大損失。

  但房家人卻因受到綑綁,逃生無門,最後是消防隊員打破窗戶,勉強救了她,卻已來不及救她父母。

  事後,眾人懷疑縱火者正是她父母救回來的那位陌生人,至此,好心的房家人變成禍首,人人喊打,她也被迫離開了家。

  簡直沒天理啊!她父母這樣好的人,卻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豈不應了那句「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的俗諺?

  「汽水罐是我踢的?你想怎樣?」爬出牆角,她受夠了,既然好人沒有好報,她索性惡人幹到底,就當是對這不公天地最嚴正的抗議。

  啊咧,真惡霸的回答,踢傷人還這麼囂張,她可謂第一人了!嚴箴清清嗓子,放下捂額的手,一道鮮血沿著太陽穴滑下他剛毅的下巴。

  「我想上醫院,這要求不過分吧?」他冷道。

  房卿嫵蘋果也似的粉頰霎時褪成霜雪般慘白。她……打傷人了,怎麼會這樣?

  這輩子只有助人的經驗,傷人還是頭一回。

  「我立刻送你去醫院。」良心過意不去,她伸手拉著他,跑到十字路口,招了輛計程車將他推進去。

  「司機,麻煩到最近的醫院。」她邊說、邊脫下薄外套壓住他的傷口。「你再忍忍,醫院很快就到了。」那語氣憂急的像把他當成重傷將亡的患者。

  嚴箴微愕,她前倨後恭的態度太詭異。

  他忍不住好奇地看著她,目光沿著她顫抖的手指望向她及肩的黑髮下纖白如玉的頸項,那肌膚薄得幾乎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和激烈跳動的脈搏。

  他在心裡暗讚一聲,如此細緻的肌膚倒是少見,不知比起他家裡的青花瓷瓶何者觸感更佳?

  「你別怕喔!等到了醫院,我馬上叫醫生幫你照X光詳細檢查,你一定會沒事的。」她慌得手腳發顫。

  嚴箴眨眨眼,她幹麼這麼緊張?是擔心他要求大額賠償金……慢著,這點子似乎不錯。摸摸懷裡乾扁的錢包,再想想她踢傷他後那惡劣的態度,分明是個任性刁蠻女。上天一定是知道他窮脫了底,特地送來冤大頭一個助他脫離難關。

  「哈囉!」他以指輕扣她手臂,考慮著要多少錢才可以補償他「受驚」的心靈。

  房卿嫵轉過頭,圓圓的大眼像兩泓碧湖,水色瀲灩,波光粼粼。

  「你頭痛嗎?」她好難過地吸著鼻子。「不痛喔!我幫你吹吹,痛痛飛走、痛痛飛走。」

  呃!她把他當成三歲小孩嗎?傷痛如果吹一吹就會飛走,全天下的醫生都喝西北風去了。

  「哇!」她突然趴在他懷裡大哭。「我是壞人,我居然遷怒無辜路人,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不論你要任何賠償,我都會盡力達成。」原來做壞事會這麼難過,她後悔了。

  是不是真的?那他可就不客氣了。「我想要五萬……」他說到一半,計程車一陣緊急煞車,他和她因突發的意外顛得跌作一堆。

  「對不起,前面好像發生車禍,我們還是繞道吧!」司機說。

  嚴箴抬眼望去。可不是嘛!三、四輛車撞成一團了,八成是傾盆大雨、視線不良,加上路面濕滑造成的。

  「麻煩你了。」他伸手揉著前額,今天腦袋犯煞星,連撞兩次,有夠倒楣。

  「不過怎麼突然下這麼大雨?」記得上車前還只是滿天烏雲,並未下雨啊!

  「氣象預報說有一個颱風要來,八成是了。」司機回答。

  「早上不是才報導不會直撲台灣?」嚴箴皺眉,他明天要出國呢!如果颱風襲台,飛機停飛,他就慘了。

  「誰曉得,氣象預報不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看看晚上氣象局怎麼說吧!」司機笑道。

  嚴箴精銳的眸底閃過一簇冷光。該不該先打電話取消交易?但這次的合作對像是頭一回接觸,貿然延期恐將影響日後關係,得不償失啊!

  還是搏一搏吧!或許颱風會如先前氣象局所預測般僅掃過台灣東部,那應該影響不到飛機起降才是。

  他正想著,一陣細細的呼喚聲打斷他的思慮。

  「做什麼?」他低問。

  房卿嫵悄悄縮了下肩膀,初始見他,襯衫牛仔褲包裹著一副魁梧身形,五官雖粗獷,但語聲溫和,姿態倒有幾分平易近人。怎麼眨個眼,他就變得慓悍冷漠,渾身散發著一股箭般的銳利氣勢,彷彿靠他近一點都會被刺得體無完膚。

  「我……」她嚥了下口水。「我們剛才的話……你還沒說完……」

  一怔之後,他大喜,像這樣主動要求被敲竹槓的人還真少見啊!這下不敲有違天理,敲少了還對不起自己。

  寒氣頓斂,他眼底升起兩道戲謔的光采。「我想要的是……」

  砰地一聲巨響,司機緊急煞車。

  嚴箴和房卿嫵再度跌成一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嚴箴撫著迭遭創傷的頭,兩道劍眉快結成一道了。

  「呃!」司機喘著氣。「對不起,前頭突然掉下一塊招牌,我立刻繞道。」

  嚴箴朝天翻個白眼,這車上三人中定有一個帶煞兼犯沖,才會衰成這樣。

  「哇──」他正想著,一股力道撞進懷裡,撞得他險些咬到舌頭。

  「先生,你你你……」房卿嫵兩隻手忙著在他頭上摸過來、又按過去。

  「我怎麼了?」他隨手抹了下臉,卻沾得一手濕黏,是血。

  她淚流得比外頭的雨還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道歉,你不要死啊,哇──」她真的後悔了,再也不幹壞事了,請上帝救救他。


  眼前的情況有些好笑。

  嚴箴擠擠眼、又撇了撇嘴角。

  他是個骨董掮客,今天剛得到一個好消息,正準備去回報客戶,沒想到走在路上禍從天降,一隻汽水罐打中他的頭,而罪魁禍首是個女人。

  起初,她態度惡劣活似名潑婦;他想,這種渾球不教訓她一頓,對不起天地良心,因此要求她送他上醫院就醫。

  本以為她會討價還價,豈料她一口答應,他猜這準是個刁蠻千金女,脾氣恁大,卻沒啥大腦。反正他口袋空空,乾脆敲她一筆當是替她老子教她一門社會學的學費。

  不意現下她竟為了他的傷哭得死去活來,彷彿傷在他身,卻疼進了她的心坎裡。

  那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個不停,他的襯衫吸飽了水,濕意逐漸往胸懷漫去。

  他扭了下身子,淚水應該是熱的,但沾到他的皮膚後卻變冷了,有點黏、有點難受。

  「小姐。」他拍拍她的肩。「別說我還沒死,就算出了事,哭泣也解決不了問題。」錢才是最實際的東西。

  「我知道。」她拉著他的襯衫,心一陣一陣地抽痛。「我只是沒想到傷害人原是這麼可怕的感覺,我很抱歉,對不起。」

  「沒關係,只要妳做出適度的賠償,我會原諒妳的。」他不貪心,五萬元足矣。

  「我願意,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答應。」淌著淚的眼無辜且無邪地凝著他,她為他的傷心疼不已。

  嚴箴莫名一慌,想要錢的話突然梗在喉頭,憋得他眉峰又蹙了起來。

  「你傷口痛了嗎?」她傾過身子,發顫的柔荑輕壓著他的頭。

  那傷口其實也不大,只是連番碰撞讓奔流的血液始終來不及凝固,流了一臉,才會看起來很嚴重似地。

  房卿嫵哭得更厲害。

  嚴箴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妳別哭啊!」忘了敲詐得保持神秘感,他拉開她按在額上的手。「妳瞧,不過是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不可以看不起小傷口,萬一受到感染,也是很危險的。」她殷殷叮囑。那紅紅的眼,配上一張甜美清秀的小臉,一股濃濃的鄰家小妹氣質畢露。

  嚴箴恍然間似乎看到一隻落水狗趴在他身上,而且是剛出生沒兩天的那種,稚嫩憐人得教他想倒退三步。

  「算了、算了,我不想要賠償了。」他雙手連擺。「我會自己去看醫生,妳不必陪我,等到了醫院,妳就自己叫計程車回去。」混跡江湖久矣,他很清楚什麼樣的人一沾上便永遠脫不了身,眼前這個就是,他可不想為了區區幾萬塊賠上一輩子。

  她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不要賠償的人。想想她社區裡相處十餘年的鄰居,都會為了一場莫須有的火災逼得她遠離家園,這今天才認識、又無辜受累的男人居然肯無條件原諒她?!

  兩相對照,兩者度量相差何止天與地?她深吸口氣,像下定了什麼重大決心。「這樣是不可以的,如果我沒亂踢汽水罐,你就不會受傷,因此我非得負責任不可。」

  負責任?有點好笑,他還以為這句話是男人的專利,特地創造來騙女人用的。「不必了,反正一點小傷又死不了。」

  「可是你流了很多血。」

  「哪裡多了?我每回捐血的量都不止這些,小意思啦!」

  「不行,我很堅持。」

  他有些失去耐性。「小姐,受傷的人是我耶!」

  「但闖禍的人是我啊!」做人要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這是她父親教的,房卿嫵始終不敢或忘。

  「不管兩位上不上醫院,醫院都已經到了,可以請問兩位誰要付帳嗎?」適時計程車停下,司機傾過身問道。

  「我。」房卿嫵搶先開口。

  「謝謝,三百五十塊。」司機說。

  「好。」她把手伸進腳邊的提袋裡,半晌後,俏臉由紅轉白。「請你稍等一下。」她提起包包,開始一層一層地翻了起來。

  嚴箴這才發現她那只手提袋髒得像從垃圾堆裡撿來的,還燒焦了一半。

  「搞了半天原來是同路人啊!」一樣給窮神附了身,看來她是沒錢付車資了。而他又不想跟員警打交道,這可怎麼辦?

  「小姐?」久久拿不到車資,司機的臉色開始變得陰沈。

  「司機先生。」嚴箴乾脆先下手為強。「我不習慣在一般醫院看病,我有個專屬醫生在敦化南路開業,麻煩你送我們去這個地址。」他遞過去一張名片。

  「這……」眼看這三百五十塊都不一定收得到了,再送他們去更遠的地方豈不是賠更多?司機遲疑著。

  「有問題嗎?」嚴箴冷著聲音,故意拉低領口,露出一抹淡青色的影子。

  司機吞了吞口水,那該不會是刺青吧?莫非他載到了某位跑路中的兄弟?識時務者為俊傑。「馬上去。」他接過名片,恭恭敬敬、翻臉像翻書。

  其實那只是刺青貼紙,不過有什麼關係?能騙人就好,這可是嚴箴最得意的耍人花招呢!


  「呃……你有專屬醫生?」房卿嫵好小聲、好小聲地說。忘了自己才剛遭大劫,家毀人亡,還誇口要付車資,其實她全身上下連個五十元硬幣也摸不出來。

  如今這位被害者要找專屬醫生治傷,不知那藥費貴不貴?萬一……她怕得賣身來還了。

  「嗯。」嚴箴隨口應了聲,想到兩個窮鬼湊在一起就洩氣,只想早早擺脫她了事。

  「那位醫生有名嗎?」拜託他搖頭,因為名氣有時也代表著高收費。

  嚴箴自是明白她的顧慮,但想到她跟他鬧了半天,卻是一毛錢也拿不出來,心頭就有點小小不爽。

  「他有不有名我不知道,不過聽說他的病人都是些政商名流或演藝紅星,前陣子還有個藝人特地匿名從日本來找他投醫。」沒說的是,那傢夥開的是整型醫院,最擅長幫人隆乳。

  完了,她只剩最後一條路走。「那家醫院看不看健保?」

  「不看。」他很快樂地給答案。「名人醫院最重隱私,診療費貴不貴、看不看健保都不是重點。」

  「當然。」但她不是名人,只是一介小小平民。「那個……」她才開口。

  「先生,醫院到了。」司機搶口截道。

  「好。」嚴箴點頭,掏出行動電話撥打。「盧醫師嗎?我是嚴箴,你要的東西有消息了,不過在英國,我需要二十萬旅費,請準備現金,我不收支票。」

  他才掛斷電話,不到三分鐘,一個矮矮胖胖、身穿白衣的男人氣喘吁吁地從醫院跑出來。

  外頭風大雨大,嚴箴懶得下車,那男子就冒著雨跑到車窗邊敲著。

  嚴箴搖下車窗。「你怎麼沒帶傘下來?」

  「我太興奮了,忘了。」男子喘著氣說,一雙眼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那玩意兒有消息了?」

  「我嚴箴做生意一向誠實可靠,你若不信,儘可找別人去。」

  「信、信、信。」男子陪著笑臉。「在這一行,誰不知嚴先生是頂尖的?」

  「那錢?」

  「在這裡。」男子遞過去一隻牛皮紙袋。

  嚴箴打開一瞧,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一個禮拜後你就準備收貨吧!」

  「謝謝、謝謝。」那男子邊笑邊往回走,那腳步興奮得像要飛上天去。

  「喂,你們……」房卿嫵突然捉住嚴箴的衣領。「那醫生不是來幫你看傷口的嗎?怎麼就這樣走了?」

  「東西都拿了,他不走要幹什麼?」

  「那你的傷怎麼辦?」

  嚴箴無奈一嘆。「我都說我死不了了,妳幹麼這麼煩?」

  「不行,你一定要看醫生。」她努力想拉他下車,進醫院去。

  「OK,我去看醫生。問題是,妳有錢付醫藥費嗎?」被纏得煩了,他忍不住口吐惡言。

  房卿嫵愣了下,兩團風暴在眼底形成,瞬間下起傾盆大雨。

  「對不起,我現在是沒錢,但我不會規避我應付的責任的,請你放心,從現在起,我會努力賺錢,我一定會賠償你的損失。」

  嚴箴朝天翻個白眼,這麼瘋的女人,他受夠了。

  「好好好,妳要我去看醫生我就去,但我總是個傷患,外頭雨下這麼大,這車裡又沒傘,妳難道要我淋雨跑這段路進醫院?」

  「對耶!」她看著外頭的狂風驟雨。「傷患淋雨不好,那我先進去借借看有沒有傘,再過來接你。」

  「麻煩妳了。」他對她比個請的手勢。「慢走啊!」

  「謝謝。」她打開車門,冒著大雨跑向醫院。

  房卿嫵一下車,嚴箴立刻拿出剛才收到的二十萬元,抽出一千塊遞給司機。「快開車。」

  「可那位小姐還沒回來。」司機猶豫著。

  「就是要趁她回來前走人啊!快點、快點。」嚴箴催促。

  出錢的是大爺,他都這麼說了,司機也不好再違抗,放開煞車、腳踏油門,車子才剛要起步──

  轟隆一聲,路旁的行道樹禁不起風雨摧殘,攔腰斷成兩截,其中一半就擋在計程車前,差一寸敲中引擎蓋。

  車內兩人同時一呆。

  「好……好險。」司機驚魂未定。

  嚴箴摸著發麻的頭皮。「啊咧,今天是怎麼回事?諸事不順到這種地步。」遇車禍、掉招牌,還有眼前這棵行道樹,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叩叩叩,一陣車窗敲擊聲響起。

  「先生。」是房卿嫵。

  嚴箴轉著一雙被嚇呆,還不甚靈活的眼珠子望過去。

  她右手撐著一把傘、左手還拿著一把,正對他盈盈而笑。「我借到傘了。」

  怪啦!盧氏整型醫院因做慣大人物生意,本身也養出了一股財大氣粗的壞毛病,向來不屑與升鬥小民打交道,怎麼可能願意借傘給她?

  他搖下車窗,她隨即探進頭來,順道灑落一陣雨水。

  他閃避不及,落得一頭一臉濕。「妳……」才想叫她小心些,她已伸手拉住他。

  「有傘了,你快下車,我帶你去看醫生。」

  他瞄了眼車前半截行道樹,再望望她,看來是逃不掉了,不如隨她進去,反正盧醫生與他很熟,應肯助他脫逃才是。

  「妳拉著我,我怎麼下車?」

  「對不起。」她鬆手。

  他開門下車。

  房卿嫵立刻將右手上的傘移到他頭頂。「你是傷患,別淋到雨才好。」而她自己已是一身的濕。

  「謝謝。」嚴箴接過傘自己撐著。

  房卿嫵這才打開另一把傘。「我進去後才發現這是家整型醫院,本來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想起你似乎跟裡頭一位盧醫生很熟,就跟櫃檯小姐提了提,她們好好心,還說要來接你,不過我跟她們說不必了,所以她們就借我傘,讓我來帶你進去。」

  原來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給的特殊待遇,他就說吧,這家醫院很現實的。

  「先生。」房卿嫵突然拉拉他的袖子。

  「什麼?」

  「我有點好奇,純粹是好奇啦!你為什麼習慣看整型醫生?是因為你某個部位整型過嗎?」她一雙眼把他從頭看到腳。

  他腳步顛了下,差一點點在濕滑的安全島上跌個四腳朝天。「我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天生的,沒有任何地方是人工製造的。」

  「是。」她點頭如搗蒜,不知他在發哪門子火。

  他只覺得快瘋了,難道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擺脫她?

  她又拉拉他的衣袖。「對了,我忘了請問,在這裡看病一次大概得多少錢?」

  有辦法了!他靈機一動,薄薄的唇角往下撇。「不多啦!一、兩萬左右。」

  她連三百五十元的車資都拿不出來,哪兒來的一、兩萬?清靈的五官慘慘皺起。「那個……我身上恐怕沒那麼多錢。」

  「沒關係,他們也接受信用卡、支票、本票。」擺脫不了她,他就嚇跑她。

  「我……好吧!」牙一咬,她沈道。「我簽本票就是。」記得老爸生前說過,做人要懂得負責任,既是她害他受傷的,付筆醫藥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媽的,這女人真夠難纏,想放她一條生路都不行。嚴箴火大,決定依照原計劃,敲她五萬塊玩玩。

  「我這傷也不是看一次就會好,若每回換藥都要找妳一起來,未免麻煩,這樣好了,我就收妳五……哇!」話未完,狂風乍起,吹得他手中的傘翻開成花。

  「小心!」房卿嫵想幫他,他卻自己踢到安全島上的小石子,整個人成五體投地之姿飛了出去。

  咚地一聲輕響,他腦袋撞上安全島。

  「好痛。」又流血了,他的頭今天「犯太歲」。

  「先生。」房卿嫵跑過來扶起他。「你沒事吧?」

  他皺眉,瞥一眼她憂心關懷的花顏,是不是錯覺?好像……每回他想甩掉她、或對她使壞時,就會有厄運臨身?

  「還好。」他撐著腿站起身,心頭有些怕怕,卻不信邪。「我們走吧!早點看完,也好早點回家。」

  「是。」她扶著他往醫院方向走。

  「待會兒簽本票的時候妳就簽五萬……啊!」憑空飛來一隻保特瓶打中他的肩。

  「風雨越來越大,待在外面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快進去吧!」房卿嫵拉著他快跑。

  嚴箴已經呆了。真的耶!只要想對她使壞,風雨便會對他作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可是鼎鼎有名的骨董掮客嚴箴,向來只有他算計人的分,幾時輪到他挨整了?

  「莫非是夜路走多了,碰上鬼?」小小打個寒顫,他只想離她越遠越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3:37

第二章

     沈重的空氣裡攪不出一絲微風,整個臺北盆地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悶。

  「好熱。」嚴箴抬頭瞄了一眼晦暗的天空,明明沒有陽光,但天氣就是熱得人發瘋。

  「七、八月,最熱的時候,唉!」抖抖濕透的T恤,他目光溜向路口一家便利商店。「進去吹點冷氣,順便喝罐消暑解渴的啤酒吧!」

  這樣的天氣要在外頭工作,誰受得了?

  長腿直邁,幾大步衝進便利商店。「歡迎光臨。」一句親切的招呼和著沁涼的冷氣迎面撲來,樂得他笑開了懷。

  「冷氣絕對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邊咕噥著,他目標直指飲料櫃,打開櫃門,取出一罐啤酒,正想打開。

  「對不起先生,本店規定,商品在未結帳前不得開封。」是一個親切的聲音。

  嚴箴抬眼瞄去。「是妳!」長腿登時有了逃跑的慾望。

  「啊,你是那位受傷的先生。」櫃檯小姐三步併做兩步地跑到嚴箴面前,仰起那張清靈秀麗的嬌顏,純真依舊,眼底滿滿的溫柔與熱情;可不正是房卿嫵。

  「嘿嘿嘿……」掏出一百塊錢丟給她,他想逃了。

  「等一下,先生,我還沒找你錢呢!」她拉著他的衣袖;這好像變成了她與他相見必然發生的情節了。

  又被絆住了。嚴箴笑得好苦。「我姓嚴,嚴箴是我的名字,妳別再叫我先生了。」

  「原來是嚴先生。」換湯不換藥。「我姓房,名叫卿嫵。」

  「我知道。」他手指指著她胸前的名牌。「上頭有寫。」

  「對哦!」她搔頭一笑,拉著他到櫃檯。「請你等一下,我幫你結帳。」

  根據前回慘痛的經驗,他深深認為別惹起她的毛性子比較好,否則她會纏得人捉狂。一切由著她,反正打張發票、找個零錢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她邊數銅板邊笑問:「那天之後,你的頭沒事吧?」

  「很好。」不要跟她扯太多,他脫離苦海的時間才能減短。

  「那就好。」她鬆口氣。「那天真是抱歉,明明是我害你受傷的,結果去看醫生,還由你自己付帳,真是抱歉。」

  「沒關係啦!」只要可以擺脫她,區區幾千塊他花得起。

  「怎麼可以這樣?」她瞪眼。「都怪你那天跑太快,我本來要問你家地址,事後再寄錢給你的,可你跑了,沒辦法,我只好每個禮拜拿五百塊去醫院,拜託他們轉交給你;你有收到吧?」

  「收到了。」而且收得很發瘋呢!醫院那些人每回送錢來都要恥笑他一遍。

  「那……」她搓搓手,不好意思地把發票和零錢給他。「我可能要再存三個月才能把診療費全部還你,所以……」

  「不還也無所謂啦!」終於解脫了,他開心地笑咧了嘴。

  「不行。」她又拉住他的袖子了。「你……請你等一下。」丟下一句話,她幾大步走到零食區。「對不起,太太,本店規定,商品在結帳前不得開封。」

  「小孩子嘴饞吃一、兩口有什麼關係?」婦人邊說,邊將「乖乖」打開,遞給懷裡的小男孩。

  「但規定就是規定,我……啊!」房卿嫵後退一步,那男孩將整包「乖乖」倒在地上。

  「唉呀,妳嚇到我兒子了。」婦人尖叫,小男孩順勢哭了起來。「寶寶乖,不哭、不哭喔!」她伸手又抓了包「乖乖」,正想撕開。

  「等一下。」房卿嫵急忙阻止。「太太,妳不能再拆開了。」

  嚴箴在一旁搖頭,照她這種處理法,不出問題才怪。

  不過與他無關,他正愁著擺脫不了她,上天便賜了良機下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拎起啤酒,他悄悄地一步一步退向出口。

  噹地一聲,自動門開啟。

  「耶!」他正慶幸逃出生天,傾盆大雨突然從天而降,不過幾秒鐘,已淋得他一頭一臉濕。

  「又來了。」抬頭望天,剛剛的沈寂與悶熱好像夢一般,轉眼間即被狂風大雨所取代。「為什麼會這樣?」他抱著腦袋哀嚎。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唉!」他無限哀怨地走回店裡,再接起手機。「什麼事?」

  手機那頭傳來一個飛揚的聲音。「老大,我剛才打電話去幫你訂機票,他們說,氣象局預測XX颱風將在午夜登陸台灣,因此明天班機全部取消,怎麼辦?」

  天哪,又來了。每回碰見房卿嫵,他就會被颱風擺一道,那女人是颱風娃娃,專門招颱風的嗎?

  「飛機不飛我能怎麼辦,難道要我游泳去美國,告訴對方,這次的交易延期?」

  「瞭解。順便再報告你一個壞消息,你家混世魔女又來鬧了。」

  「美喬!」嚴美喬是嚴箴的妹妹,卻刁蠻任性、無法無天,簡直是天生一顆災星,專用來闖禍用的。「她又幹了什麼?」

  「早上她來公寓說要搬過來住,我告訴她公寓早住滿了,沒有空房,她就回去了,我以為沒事。」

  「才怪!」嚴箴吐了句,嚴美喬若如此好打發,也不至於被稱為「混世魔女」了。

  「結果她剛剛在公寓大廳潑了幾桶紅油漆。」

  「找人來洗了它。」嚴箴低吼一聲,不耐煩地切斷電話。一個颱風、一個嚴美喬耗盡了他的耐性,眼下他急需其他事件轉移煩躁的心情。

  驀地一個尖叫聲響起,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而去,望向另一方的「乖乖」事件。

  婦人雙手插腰,狠瞪著房卿嫵。「妳一個小小店員有什麼了不起?要錢是不?喏!」她掏出二十元丟給她。「錢付了,現在妳管不著我們開不開了吧?」

  「太太,妳拿了兩包乖乖,應該是四十元才對。」房卿嫵指著另一包被撒了一地的乖乖說。

  「什麼?」婦人大叫。「這種掉在地上的東西也要我們買,我受夠妳了,把店長給我叫出來。」

  「這乖乖是妳兒子弄撒的,本來就應該由妳付錢啊!」

  「我懶得跟妳這臭三八講話,店長、店長──」婦人撒起潑來,還把堆在架上的零食、飲料撥落一地。

  「妳──」從小被教導為人要敦厚、予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房卿嫵幾乎沒與人吵架過,更沒見過這等潑辣行為,一時竟呆了。

  婦人撒潑,她兒子也不甘落後,隨手捉了瓶沙茶醬就往房卿嫵頭上丟去。

  「小心。」虧得嚴箴眼明手快,及時接住沙茶醬,否則她的腦袋就要去與沙茶醬比硬了。

  他瞪了小鬼一眼,復搖搖房卿嫵的肩。「喂,妳在發什麼呆?店要被拆光了。」

  她猛然回神,大聲喊道:「住手!這位太太,妳再亂來,我要報警了。」

  嚴箴在一旁讚賞地頷首,原以為她是個膽小鬼,只能任人欺負,想不到小貓也是有爪子的,在該強硬的時候,也會很強硬,不錯、不錯。

  他忘了,房卿嫵其實很執著的,否則他每星期收五百塊,連收了四個星期是怎麼來的?只要她認為對的事,她一向是義無反顧去做,不過有時太憨直,難免要吃點小小的虧。

  「妳報警啊!我還要告你們這家店坑人呢!」婦人叫囂道。

  「我們幾時坑人了?」房卿嫵不服回道。

  「妳要顧客買掉在地上的東西就是坑人。」

  「那東西明明是妳弄掉的。」

  「叫店長出來,我要他賠償我的損失。」婦人尖叫得天花板差點塌下來。

  嚴箴朝天翻個白眼,一個太斯文、一個完全不講理,吵這種架擺明瞭是在和稀泥嘛!

  受不了,他跨前一步。「大夥兒不必各說各話,便利商店裡有監視錄影器,把錄影帶調出來看就知道了。」

  婦人倒抽了口氣,卻不服輸地嚷。「調就調,誰怕誰?」

  「是嗎?」銳利的眸危險一瞇,嚴箴冷冷一笑。「先前那包乖乖就算了,不過這一地狼藉,我想法官會很清楚誰該負責,畢竟錄影機將動手的人拍得一清二楚。」

  婦人大驚失色。「你……你們……我再也不來這裡買東西了。」她落荒而逃。

  「等一下,那乖乖……」房卿嫵是死腦筋,讓顧客發火,她自認有錯,這一片狼藉她願意自己負責,但第一包乖乖無論如何都要對方付帳。

  「妳給我站住。」嚴箴拉住她。「妳追人做什麼?還吵不夠啊!」

  「她還少付我二十塊啊!」

  「是二十塊重要?還是這被丟了一地的商品重要?」

  「當然是一樣重要,我……」她還沒說完。

  「房卿嫵,妳進來一下。」一名中年男子自內室探出頭來,對她招了招手。正是外頭吵翻天,卻始終龜縮在裡面不敢出來的店長。

  「是,店長。」房卿嫵期期艾艾地走進去。

  嚴箴對著她的背影搖頭。「看來她是被炒定魷魚了。」不過那也不關他的事,趁她忙著,他最好快走,以免被越纏越緊,終致脫不了身。


  她又失去他的下落了。

  「唉!」房卿嫵趴在吧檯上,無精打埰地頻頻嘆氣。

  「幹麼?小嫵兒又被炒魷魚啦?」隨著一句笑問落下,吧檯後鑽出一名鬍鬚男,睜著一雙有趣的笑眼望著她。

  「牛哥!」房卿嫵無奈地橫過一眼。「你知道就好,又何必唸個不停,讓人難過?」說也奇怪,她為人和善、做事認真,每每去應徵工作,總是一試便成,但卻都做不長久,唯獨這家「瑩PUB」算是個例外,想想她在這裡工作也快一個月了。

  搞不清楚她到底哪裡不好,為何會一天到晚被炒魷魚?

  「小嫵兒太天真了。」牛哥老是這麼說。

  可房卿嫵不懂。「那麼牛哥你為什麼不炒我?」

  「我喜歡天真的人啊!」牛哥咧開大嘴笑著。他臂上有個老虎刺青,聽說是年輕時跟人混黑道刺的,後來在一次械鬥中被逮,關了五年,出來後,始終找不到工作。最後是他父母拿出棺材本幫他開了這家PUB,他才有了生平第一份正當工作。

  只是人生中一旦有了汙點,便很難洗清;儘管牛哥已很努力改過遷善,但還是有很多人不信任他,比如這裡的管區員警,三天兩頭便來這裡晃一晃,說要看牛哥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明擺著開PUB,其實是經營色情行業。

  不過牛哥看得開,他說,別的PUB總要擔心黑道索取保護費,他這裡卻因為不時有員警走動,眾大哥小弟反而不敢來了,讓「瑩PUB」的治安變成這一區裡最好的。

  她覺得牛哥很了不起,比起那些口蜜腹劍或偏執輕狂的人要偉大多了;她不懂為何其他人不信任他?

  牛哥笑著拍拍她的頭。「小嫵兒啊!妳若要在外頭工作,就得學著狡詐點。」

  「我有啊!」她很努力地點著頭。「爸媽死後,我第一次到外頭工作,吃了很多虧,終於學會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成天笑瞇瞇地,像個沒脾氣的洋娃娃,我要堅強,大家都說我變兇了呢!」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是……唉!」真要教她狡詐嗎?這等品好質佳的白玉,誰忍心污染她?

  她等了半天,牛哥沒有吐出半句答案來,沈重的靜默使她無奈了起來。「牛哥,我是不是很笨?」

  「怎麼會?小嫵兒會說九國語言,來我這裡不過三天,就把店裡一百多種調酒單全背熟了,現在妳是店裡最厲害的調酒師,這樣還算笨的話,天底下就沒有聰明人了。」

  「那為什麼我一天到晚被炒魷魚?」說起這檔子事,她就滿腹哀怨。「像今天,我明明就照著店裡的規定阻止客人在結帳前開封產品,店長卻說我得罪客人,要我回家吃自己,連今天的薪水也不給我。人家要還債的,像這樣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把欠嚴先生的錢還清?」

  「嚴先生?」牛哥搔搔下巴的短鬚。「妳找到上回被妳砸傷的人啦?」

  「嗯。」提到嚴箴,房卿嫵難掩滿臉興奮之色。「今天我被客人罵的時候,還是他出面救我的呢!」她將今晨在便利商店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看她眼底躍動的光彩,如此奪目與炫人;牛哥濃黑的臥蠶眉緊緊皺了起來,小丫頭該不會是喜歡上那位嚴先生了吧?

  但聽她幾次形容嚴先生的話語,總覺得這個嚴先生並非一個正人君子,他讓丫頭簽本票,欠下近萬元債務,擺明瞭是在敲竹槓嘛!

  「小嫵兒,妳……手頭不方便,要不要先跟店裡預支一下薪水?」他希望幫她一次擺脫嚴先生,以免夜長夢多。

  「不必啦!牛哥,我再找工作就好了。」她知道PUB生意並非很好,付她薪水已經很吃力了,再預支薪水,她怕牛哥負擔不起。

  「那……」牛哥不曉得該如何說,才能讓她明白像嚴先生那種貪心的人,其實可以不用理他。「小嫵兒,這筆債妳也還了一、兩千塊是不?如果當初他肯在一般醫院就診,這些錢絕對夠他看到傷口痊癒;換句話說,妳的責任是不是該結束了?」

  「可是嚴先生不習慣在一般醫院就診。」

  「那也沒有人一點小傷就非得找昂貴的整型醫院看不可啊?」

  她沈默了一會兒,天真純潔的小鹿眼輕轉兩圈,猛地笑了開來。「牛哥,你該不會是擔心我被騙吧?」

  謝天謝地,她終於懂了。牛哥語重心長地嘆道:「小嫵兒,牛哥明白妳善良,可我想告訴妳,在這個社會裡,害人之心是可以沒有,但防人之心絕對不可或忘,否則會很慘的。」

  「我知道啊!」她點頭,那純然的笑還是一樣燦然無垢,清白若天上浮雲。

  「可我相信嚴先生是不會騙我的,畢竟他早說過不要我還債,是我自己堅持要還的。」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自討苦吃嘛!

  「自己做的事要自己負責,這是以前老爸常掛在嘴邊的話。」她好想念去世的父母,如果他們還活著,那該有多好?

  「但那不是妳的責任啊!妳自己想想,砸傷人是妳不對,妳該賠償,但兩千元給他看醫生已然足夠,如果他還想多要,那就是他的不對了。」而任人敲詐的她也不是天真,而是愚蠢了。

  「可是……」她也釐不清自己的想法,有一點不想跟嚴箴徹底斷絕關係,他……他是她遭遇家變後,第一個遇到的好人。

  在此之前,她失去家園,一腔悲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自從認識他後,她才知道世間原來還有好人,於是開始重新審思自己的生活。

  為了還欠他的錢,她努力振作,找工作、找住處,不再迷惘。她的生命有了重心,終於漸漸找回過去那種活得充實的感覺。

  是的,與其說她愚蠢地自討苦吃,不如說她捨不得放棄這份助她重新站起的力量。

  不管嚴箴是好是壞,他啟動了她曾逝去的生命,這是無庸置疑的。

  「小嫵兒,妳……」吞吞吐吐了好久,牛哥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妳該不會是喜歡上那位嚴先生了吧?」

  她想了下,搖搖頭。「我不知道。」

  同時,叮鈴一聲,PUB的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房卿嫵伶俐地趨前打招呼,螓首才抬。「啊!」

  嚴箴──


  「老牛。」嚴箴甩著一頭一臉的水踏進「瑩PUB」。

  門才開,一記親切悅耳的招呼兜頭轟過來。

  他莽撞的腳步頓停,鷹隼也似的利眸轉了兩下,薄唇輕啟。「不可能,我一定是在作夢。」

  「嚴先生。」下一秒,一道纖細的身影撲過來,拉住他的袖子。「天哪,你都淋濕了,快進來擦一擦。」

  真的是她!嚴箴不可思議地瞪大眼。「房卿嫵!」他撞邪了、他遇鬼了、他被衰神附身了,否則為何到哪裡都會碰見她?

  「原來小嫵兒說的嚴先生就是你。」牛哥哈哈大笑地走出吧檯。

  「牛哥,你們認識?」房卿嫵來回看著一個皺眉,一個大笑的兩個男人。

  「我們是老朋友了。」牛哥給了她一抹曖昧的眼神。

  嚴箴用力一拍額頭,直想死了算。「她怎會在店裡?」這咬牙切齒的質問是丟給牛哥的。

  「她是我新請的員工,不在這裡、該在哪裡?」看來嚴箴對房卿嫵很感冒,牛哥不免好奇,事情跟房卿嫵說的似乎大有出入。他不著痕跡地隔開兩人。「小嫵兒,妳去拿幾條乾毛巾來讓老嚴擦一擦,省得他把我們的地毯都給弄濕了。」

  「我這就去。」她飛也似地跑走了。

  嚴箴立刻將牛哥拉到牆角。「你幾時請了助手,我怎麼不知道?」

  「你老兄多久沒來我店裡了?」牛哥橫他一眼。「說到這,我倒想問你一句,你是怎麼跟小嫵兒認識的?」

  嚴箴將月前天降橫禍的事說了一遍。「總之認識她後,我倒楣斃了。」

  「這事我聽小嫵兒說過。」牛哥頷首笑道。「不過你平白無故得個冤大頭,每星期可敲五百塊,這算是哪門子黴運,我就不清楚了。」

  嚴箴深吸口氣。「她跟你說我敲詐她?」

  牛哥搖頭。「她說那是她的責任,可旁人一聽就知道,誰會一點小傷就去找那姓盧的吸血鬼看,又不是錢太多花不完?明擺著是敲詐嘛!」

  「我也沒辦法啊!那天,她非要拖我去看醫生不可,我剛從日本回來,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她又同我一樣窮,我只得託故去找姓盧的,先跟他收點訂金來應應急。哪知她死腦筋,我不看病,她就不放我走,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只好讓她忍著心痛被敲一筆嘍!」

  「她是擔心你。」牛哥安慰他。「可說實話,你真的一點敲詐她的意圖也沒有?」

  說到這件事,嚴箴頭皮就直發麻。「除非我活膩了,否則我絕對不會想去敲詐她。」他把認識她後,被颱風整個半死的過程簡略說了一遍。「我懷疑她體內根本裝了一個颱風吸引器,走到哪裡,就把颱風招到哪裡!」而跟她緣分匪淺的自己就衰斃了。

  「哈哈哈……」牛哥大笑。「這叫好人有好報、傻人有傻福。」

  「是喔!」嚴箴朝天翻個白眼。「少囉唆,趁著她還沒出來,我先問你,最近有沒有空?」

  「幹麼?」

  「想請你偽造一幅美人圖。」

  牛哥在坐牢前,本是個空有幾分力氣的莽漢,但在牢中遇見一名擅做贗品的師傅,學了一手偽造骨董的技巧。

  嚴箴曾將他的作品賣到美國,後來那位收藏者意外身故,收藏品盡數被拍賣,牛哥的作品輾轉流落到蘇富比,竟連一流的鑑定師都分辨不出真偽,最後被以當時的最高價成交。

  不過牛哥有個壞習慣,喜歡在畫中留下自己的符號──一頭只有他看得見的牛。

  嚴箴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卻對這一點大表讚賞,牛哥的作品已不是單純的贗品,它超越贗品,被賦予了更高的價值。

  「時間是有啦!但……」牛哥躊躇著。

  「有什麼問題?」

  「小嫵兒最近住在店裡,我總不能大剌剌地在她面前畫偽畫吧?」

  「她為什麼會住在店裡?」

  「她家燒掉了嘛!」

  「那……」嚴箴抱著腦袋,想著自己到底欠了她多少,怎麼就是擺脫不了衰運?

  「毛巾來了,我還泡了一杯熱可哥喔!」說人人到,房卿嫵一手拎著毛巾、一手端著白煙騰騰的可哥,笑意盈盈地走到他們面前。

  嚴箴一看到她就覺得頭好痛,一雙長腿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後退。

  但人如何鬥得過天?他才返到門口,一陣強風吹動門板,打中他的背,又把他推了進來。

  「糟糕,風雨又變大了。」牛哥走過去將門鎖好。「這種颱風天,八成是不會有客人了,打烊吧!」

  「我……」眼看著退路被封,嚴箴欲哭無淚。

  「你擔心回不去啊?」房卿嫵把毛巾和熱可哥遞給他。「沒關係的,若風雨太大,你就在這裡暫住一夜。牛哥會答應的,是不是?」

  「當然,如果他要的話。」牛哥笑得十足詭異。

  「我也可以把睡袋借給你喔!」房卿嫵很好心。

  嚴箴卻笑不出來。「我想不必了,這風雨還不算太大,我可以自己開車回去。」

  「這樣啊!」她低下頭,一副難掩離情的模樣。

  牛哥突然開口。「既然老嚴堅持要回去,小嫵兒,妳也去收拾收拾,跟老嚴一起走吧!」

  「什麼?」這是嚴箴叫的。

  「你想要我的畫吧?既然如此,就幫我收留她。」牛哥附在他耳邊說。

  「要我去住嚴先生家?」她一臉疑惑。

  「是啊!」牛哥笑著拍拍她的肩。「我跟老嚴說了妳家的事,我們都擔心妳一個人睡在店裡不安全,我家妳也知道的,實在不方便。正好老嚴家還有一間空房,他也很樂意借妳暫住,妳還可以幫他打掃,就當……折抵債款嘍!」

  「可以嗎?」她滿心感激,就像把嚴箴當成救命活菩薩了。

  誰忍心拒絕這樣一個純真惹人憐的小丫頭?尤其中間牽連著一幅價值百萬的偽畫。嚴箴無奈地含淚點頭。

  可末了,他仍是不甘心地恨聲低罵。「我如果不小心被害死了,絕對都是你的錯。」

  牛哥只是哈哈笑著。嚴箴還不知道自己撿了什麼樣的寶?那真是個寶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3:51

第三章

        房卿嫵一顆心怦咚、怦咚猛跳著,偶爾側首偷望一眼旁邊陰沈著一張峻臉的嚴箴。

  牛哥說他自願收留她,直到她找到新住處,她很開心;雖然……也說不出來對他是什麼感覺,但是思念是無庸置疑的。

  她樂意與他親近,可他似乎並無此意。證據就是,自他兩人上了車,他便僵著五官,活似被人倒了百兒八十萬的會錢。

  她不是傻瓜,也知道一般人不會莫名其妙收留陌生人進自己家門,除了她老爸那種濫好人,現下多數人都曉得防人之心的重要。

  嚴箴斜瞄她一眼,濃眉如墨,眸光底有幾許冷光在閃爍。

  「妳有錢嗎?」頭一回相遇,他就見識了她的窮酸,之後聽聞她家遭祝融之災,才知道她的不幸,難怪到處打零工,每星期還只能還他五百塊。真要趕她去住飯店,他還覺得良心不安呢!

  「我……」說真格的,她連這星期的五百元債務都還不起,更遑論拿出飯店錢了。

  「唉!嚴先生,你……」

  「日後就要同處一個屋簷下了,妳再嚴先生、嚴先生地叫,聽來頗怪,不如喊我嚴大哥吧!」他截口道。

  房卿嫵輕咳一聲,粉嫩如櫻的芳唇上掛著一抹尷尬的笑。「那個……其實我也可以去住飯店的。」

  「小孩子不必想這麼多。」嚴箴拍拍她的肩。「有得住妳就住、有得吃妳就吃。」橫豎這筆花費他會向牛哥討回來就是。

  「我不小了。」雖然長著一張娃娃臉,但她已成年很久。「我都二十四了。」

  「妳有二十四歲?」他腦海裡浮現日前她哭得像隻花臉貓的模樣,還以為她頂多十八,想不到都二十四了。

  她用力一頷首,天真的神情,和著一身無邪的氣質,橫看、豎看都不像二十四。

  嚴箴頓時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不過算啦!反正她在他家也住不久,待她找到落腳處,兩人孽緣自然告終,他也懶得操煩那許多。

  「不管妳是小女孩還是大女孩,借住我家都沒問題,可有兩件事妳得注意。第一,我工作常常出國,這期間,妳得自己照顧自己。第二,我住的地方不是什麼高級社區,難免有些怪人來來去去,他們都是好人,希望妳能尊重大家的生活方式,別妄下論斷。」

  他每說一項,她就點個頭,卻不知他所說的怪人是什麼樣的?心裡滿是狐疑,正待開口問清時──

  「到了。」他停下車子。

  她透過車窗望出去,瞧見巷子底一棟五層樓公寓,斑斕的外牆、過時的設計,目測屋齡最少二十年,或許更久。

  嚴箴停車後,就傾過身子在後座摸摸尋尋老半晌。

  房卿嫵疑問了聲。「嚴大哥,你要找什麼?」

  「傘啊!」他抬頭,瞥一眼車窗外的傾盆大雨。「這麼大風雨,不撐傘,沒一秒鐘就淋濕了。」

  「傘我有。」她打開那只被燒得有些焦黑的手提袋,摸出一把折傘遞給他。

  「就這玩意兒?」淑女傘,小不拉磯一把,他懷疑擋得了多少雨水。「算了,反正路途也不遠,快步跑過去,回家後再洗澡也不會感冒,這傘妳還是自己撐吧!」他把傘還給她。

  房卿嫵想了想,人家借她房子住,已是大恩大德。如今她有傘,卻遮不了兩人,他好心叫她自己撐,她難道要這麼不講義氣地放他一個人淋雨?

  「不必了,我跟你一起跑。」她把胸一挺,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

  嚴箴只覺好笑,小小女娃兒還想跟人家講什麼義氣?不過他懶得理,遂道:「隨妳。」

  他下了車,房卿嫵跟在他身後,兩人冒著大風大雨跑向巷子底的老公寓。

  風雨實在太強,兩人逆著風跑,直覺整個人像要被颳飛了起來。

  嚴箴瞧情勢不對,忙把手一伸,圈住她的腰,半摟半拉地拖著她跑。

  大雨打在身上有些疼,一股子寒意直往骨髓裡鑽。

  可房卿嫵卻一點也不覺得苦,她的腰被他摟著,那附近的神經好像被某種高溫熨過,失去了知覺,只剩一點點酥麻,絲絲縷縷鑽進她四肢百骸。

  她毫無反抗能力地被拖著走,直進了公寓大門。

  「喲,我道是誰風雨夜裡還有心情泡馬子,原來是老嚴啊!」一個沙啞的嗔嗓自上頭傳來。

  「擦乾淨你的嘴巴,潑皮,這孩子是老牛託的,你可別把人嚇跑了。」嚴箴笑罵。

  「原來是老牛的馬子。」磯磯咕咕的笑聲砸下。

  房卿嫵忍不住好奇抬眼望去,下巴落地。

  倚在樓梯口的是個男人,整個臉頰、下巴都冒著點點難掩的青色鬍髭。但他卻穿著一身粉紅蕾絲的透明睡衣,隱隱約約露出一副寬闊的胸膛和一雙毛茸茸的大腿,叫人看了直想昏倒。

  「唉喲,好漂亮的小女娃,妳叫什麼名字?」潑皮跑下來。

  「房卿嫵。」儘管呆得嚴重,她還是沒忘記先前嚴箴的叮嚀──別惹火這些怪人。這潑皮應該就是其中之一吧!

  「好名字。」潑皮伸手拉她。「瞧妳淋得都濕了,姊姊帶妳去洗澡,來。」

  「我……」房卿嫵僵了。潑皮的打扮是女性,但骨子裡卻是男人,他要帶她去洗澡,那……她……可不可以不要?

  嚴箴瞧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忍不住軟了心腸。「你別欺負新人了,潑皮。」

  「幹麼?」潑皮雙手插腰。「我外表雖是男性,內心卻是百份百的女子,如果不是上帝惡作劇給我投錯了身軀,今天我也是個窈窕美麗的小姑娘。我跟小妹妹一起洗澡,有什麼不對?」

  「等你把胯下那玩意割了,再來說吧!」嚴箴大笑,拉著房卿嫵往二樓走去。

  「死老嚴,等我存夠錢去日本動完手術,變成一個大美女,你想把我,門都沒有。」潑皮嬌嗔地邊罵邊走了。

  嚴箴拍拍房卿嫵的肩。「潑皮沒惡意,妳別放在心上。」

  她點頭,神情小小地不安。父母都是斯文人士,自小教導她守禮守分,她一輩子沒見過這麼詭異的場面、沒聽過這樣粗魯的話語,如今置身此地,只覺渾身不對勁。

  嚴箴長嘆一聲,早知這女孩是株溫室裡的花朵,禁不起風雨的,牛哥竟要她來住他家,分明是摧折人家小花嘛!

  改明兒他非得跟牛哥提提,盡早找個好地方讓她搬去。


  如果說房卿嫵之前的生活像杯溫開水,平平淡淡卻溫暖宜人;那現下的生活就是強烈颱風,大風大雨不絕了。

  她踏進嚴箴房子的第一個感覺是──頭昏眼花。

  從不知道一間房子可以亂成這樣,牆角堆滿書報、沙發積著報表、地板也被各式文件雜誌給佔滿了。

  她前進的腳步越來越無力,如此環境,住在這裡的人怎麼受得了?

  不過他似乎適應得很好。她瞧一眼正領著她介紹環境的嚴箴,他生得既高大又魁梧,寬闊的肩、結實的身軀足足有她的兩倍大。

  他似乎很喜歡穿牛仔褲,幾次見到他都是一身襯衫牛仔褲的裝扮。

  不過他穿牛仔褲很好看,天藍色的布料包裹著他緊實挺翹的臀部,下接一雙勁瘦有力的長腿,不必過多裝飾,已將他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氣概表露無遺。

  「妳就睡這間房吧!」大略跟她說過餐廳、廚房的位置後,嚴箴指了指最後一間房。

  「哦!」她才打開房門,一陣昏天暗地湧過來。「哇──」

  「小心。」他急將她拖離走廊。

  「什……什麼……」她喘著氣望著傾出門外的雜物,堆得有她半個人那麼高。

  嚴箴無奈地搔搔頭。「原來連這間房也堆滿啦!那可該如何是好?」

  她好奇地凝視著他,心裡有一點小小的不安。

  「我睡其他地方也可以。」她看這層公寓挺大的,大概七、八十坪,除去客廳、廚房外,還有五間房,她只求有個棲身之處,好壞不刻意強求。

  「問題是沒有其他房間啦!」嚴箴嘆口氣,跑去敲第二間房的門。「小寶,你睡了沒?」

  「就算睡了,也被你們吵醒了。」一名金髮少年,揉著一雙惺忪睡眼慢吞吞地踱過來開門。「幹麼?」

  「你這裡還有沒有位置,借睡一晚。」嚴箴說。

  少年讓過身子。「自己找。」他又跑回床上,鑽進被窩裡。

  嚴箴一眼望去,手腳發軟。少年的房間也已堆到剩下床上一處小小人形位置可供安眠,若想再找塊空地借窩一窩,除非飛上半空。

  「咦?」說到半空,他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主意了。

  「小嫵兒。」他對房卿嫵招招手,看見她擠眉弄眼。「不喜歡我這樣叫妳?」

  她搖頭,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牛哥如此喚她表示的是疼寵,而他,似乎將她當成無知小女孩了。

  她早習慣了被看小。天生一張稚嫩臉龐讓她就算吼破喉嚨,也沒人肯將她當成年人看。不過心頭有絲莫名的悵然,好像將失去某種心愛的東西似的。

  「那我就叫妳小嫵兒了。」不容反對,他拍桌定案。「其他的房間大概也都堆滿東西了,妳就去睡我的房間吧!我跟小寶睡一間。」

  「可是……」她望一眼沒比垃圾坑好上多少的房間。「這房裡還有地方睡嗎?」

  「有哇!」他舉手指著半空。

  她皺眉不解。

  他咚咚咚地跑到客廳,東翻西找老半晌,抱出一張吊床。

  「妳看好了。」他在兩面牆上各釘入一根鋼釘,綁上環結,吊床就此佔據房中唯一的空位。

  房卿嫵瞧得目瞪口呆,原來不喜歡收拾屋子的人,可以懶到這種地步。

  他手一撐,翻上吊床,好整以暇地躺著。「瞧,這不就可以睡了。」

  「是啊!」她除了佩服之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床上的少年懶洋洋地瞄了她一眼。「他肯這樣動腦筋找地方睡已經不錯啦!妳知不知道,去年我們還住在一樓。」

  這跟嚴箴的懶散有什麼關係?房卿嫵不懂。

  「一樓堆滿了,連塊可以落腳的空地都找不到了,我們只好搬上二樓。」

  房卿嫵雙腳一陣發軟,原先還想著要找些時間幫嚴箴收拾屋子的,現在聽到少年所說的話,她只想奪門而逃。

  「如果二樓再堆滿,那……怎麼辦?」她小小聲問了句。

  「搬上三樓啊!」少年很快樂地給答案。「反正這整棟公寓都是老大的,除了頂樓借給幾個朋友住外,其他地方我們都可以自由利用。」

  她真的想逃了,悄悄地後退一小步、再一小步。

  「對了,今晚我睡這裡,妳去睡我的房間,至於明天……」嚴箴張嘴打個呵欠。「再說吧!」

  她不想住他家了,寧可回PUB打地鋪,但是──

  喀啦、喀啦,公寓的門窗被外頭的狂風暴雨吹得嘎吱作響。

  透過窗戶望去,偶爾還可見到少許殘枝垃圾在半空中飛。

  白天看起來文明熱鬧的臺北市,此刻彷彿陷入魔域中,野蠻恐怖更勝地獄。

  這種時候她可不敢外出,只好在這裡將就一晚。

  「請問,你的房間在哪裡……啊!」她還沒問完,電燈閃了兩下,整個空間陷入一片黑暗中。

  「沒事,沒事,只是停電嘛!」嚴箴毫不在意地說著。

  房卿嫵只覺體內的溫度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冷意佔據身軀,牙關忍不住打起顫來。

  他聽到了奇異的聲響,疑問道:「妳怕黑啊!」

  她搖頭,沒想到四周烏漆抹黑的,誰看得到。

  可事實也是,她心底沒有畏懼,只有不安和寂寞;以往這種時候都有父母伴在身旁,如今孑然一身,偌大世間,她竟已無依靠。

  憂愁悄悄爬上心底,烘得眼眶熱辣辣的,她鼻間一陣一陣酸。

  想到死去的父母,那慈愛的雙手再也不會擁抱她。「嗚……」嗚咽才出口,一隻強勁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肩。

  「真怕黑啊?」嚴箴溫和渾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不待她開口答話,他解開腕上的錶扭了兩下,一點亮光在黑暗中升起,原來他的手錶有手電筒功能。

  「這樣就不怕啦!」他把手錶交給她。

  她愣愣接過錶,錶是熱的,上頭殘存著他的體溫,一點一滴融進她體內,驅逐了骨髓裡的寒意,變成溫暖。

  「好了,夜深了。」他推她出房間。「這裡的每一間房都是套房式的,附衛浴,我房裡的東西妳可以隨意取用,洗乾淨了就去睡吧!」

  她呆呆地被推出了房門,直到門板闔起,才想到忘了跟他說一聲謝謝。

  「嚴大哥。」她敲門。

  半晌沒人應。

  她又敲。「嚴大哥。」

  三分鐘後,終於有人來開門了。

  「幹什麼?」是那個名喚小寶的少年。「找不到房間嗎?就每一間開開看嘛,沒有東西倒出來的那間就是啦!」

  房卿嫵手中的錶照亮少年的金髮,照向他身後黑暗的空間。黑暗中漸漸浮出一道頎長的人影,那寬廣的胸膛、結實的身軀,不必細瞧,也知定是嚴箴無疑。

  「我知道了。」她向少年道聲謝,復轉向嚴箴。「嚴大哥……啊!」謝語未完,變成驚呼。

  嚴箴的身影逐漸成形。他有一副精壯的體格,麥芽色的胸肌下連著緊實的六塊腹肌,然後是一片濃密的芳草,男性象徵隱現其中。

  「啊啊啊……」隨著一陣尖叫聲落,她驚慌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後退。

  「老大,你的衣服。」小寶懶懶吐了句。

  「呃,忘了。」嚴箴隨手抽來床上的被單裹住裸身。「找我有事?」瞧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好像他身穿大禮服,而她才是光著身子不著寸縷。

  房卿嫵搖頭又點頭。

  小寶踱回床鋪途中,經過嚴箴,拍拍他的肩。「現下屋裡有女性在,你別再一進屋就脫光衣服,咱們都是男人無所謂,卻會嚇壞小妹妹。」

  房卿嫵這才注意到,小寶其實也沒穿多少,一件運動短褲罷了!敢情這夥人在家時,習慣光著身子到處跑?

  「不好意思,一群人男人閒散慣了,進了屋裡就不喜歡束縛,尤其臺北的夏日又悶又熱,咱們光著身子習慣了,想不到會嚇到妳。」嚴箴給了解答。

  情況果然如她所料。房卿嫵小小嚥了口唾沫。「是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我只是想跟你說聲謝謝,沒事了。」

  「那晚安嘍!」嚴箴對她揮揮手,關上門,又很快樂地將床單一揭,扔給小寶。「你這小子今天反常啦,穿著短褲睡覺?」卻沒提醒他,害他出糗,真是。

  「老大回來前牛哥就打過電話來叮嚀了,他要我們好好照顧小妹妹。我想老大還有畫在他手上,怎麼也不能得罪他,翻了好久才找來這條短褲穿。」小寶嘻嘻笑道。

  「卻害我無端獻了寶。」嚴箴低咒一聲。「就不知她會不會去向老牛告狀,我這張畫要緊得很,萬一被她破壞……唉唉唉!」想到遇見房卿嫵後就沒好過的運氣,他不禁連嘆三聲。

  「誰曉得,女孩子都很小心眼。」小寶皺眉吐舌扮個大鬼臉。

  「尤其這女娃娃古板正經得要命,我真是怕了她。」

  「你不是第一回遇見她啊?」

  嚴箴把日前被汽水罐砸傷及今天在便利商店的事說了一遍,聽得小寶直搖頭。

  「老大,你保重,改明兒我搬去跟潑皮住,不陪你了。」這公寓裡的住客是不多,五名而已,卻盡是怪異人種,各有各的怪癖。比如懶散過頭的嚴箴,和男身女心的潑皮。

  他們平時還會勉強壓抑自己以符合社會規範,但一回到家,就什麼也不管了。

  大夥兒的說法是,家裡原本就是讓人放鬆的地方,若不能盡情表現自己,又有何意義?不過外面的人不明白,常用有色眼光看他們。

  其實仔細想想,世間人千百種,豈能以同一基準來衡量,不同是理所當然的,個個一模一樣才叫詭異。

  這群怪人集居一處,各展所長,善待彼此,倒也其樂融融。如今闖來一個房卿嫵,好比黑烏鴉群中飛來一隻白文鳥,要說多彆扭就有多彆扭。小寶受不了,自然要逃。

  「你這小子休想自己落跑。」嚴箴扭住他的耳朵罵。

  「你饒了我吧,老大。」小寶好聲好氣求饒。「以前那些喜歡你的女人是怎麼整我的,你也知道,這位女菩薩又是牛哥的人,小弟自認得罪不起,但總閃得起吧!」

  別瞧嚴箴經年累月一件襯衫、牛仔褲,整個人看起來跟痞子幾乎沒兩樣,便以為他沒啥了不起。

  在骨董界說起嚴箴的名號,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再稀罕的東西,只要委託他,沒有找不到的。

  他是個奇怪的人,曾經不收分文幫助一個瞎眼老太婆找回她家被竊的傳家寶;也曾向某國家元首收索巨資,最後卻送了張假畫給人家。

  簡而言之,他做生意只看心情。心情好,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心情不好,金山銀山捧到他面前,他照樣耍得人團團轉。

  他不喜歡太過精緻的東西,只因他認為每樣東西的形成必有其用意,若只能收藏,而無實用功能便是廢物一件,不值一哂。

  因此他住舊屋,不怕小偷光顧;穿襯衫牛仔褲,舒服隨興;開破車,撞壞了也不心疼;連頭髮他都自己理成五分頭,洗澡時一道水柱沖下,全身清潔溜溜,不必抹髮油,也不擔心風吹壞了造型。

  但若以為這樣的男人必定找不到女人愛,那可又大錯特錯;也許是時局不同,怪人當道,偏有一堆女人喜歡他的怪脾氣,讚他性格、誇他冷酷,有事沒事就自動送上門來,表現她們女性的溫柔,給他打掃家裡、煮飯、洗衣,盼能以滿腔溫柔化這塊頑鋼為繞指柔。

  當然,這些女人就看在公寓裡白吃白住的眾怪人不順眼,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趕他們走,卻忘了先來後到的道理。嚴箴都不說話了,她們有何立場趕人?

  而且嚴箴也不喜歡人家改變他的生活,他最常掛在嘴邊的是:為什麼一定要我改?妳們卻不必改?老子的生活就一定是錯,妳們都全對?見鬼了。

  所以他跟女人都交往不久,漸漸地,連交女朋友都懶了,不意今天卻為了一張假畫,自攬房卿嫵這個麻煩上身,光想就覺頭皮發麻。

  「小寶,你想咱們若把三樓清一清,讓她一個人去住,她管不著我們,我們也不必去顧慮她,這樣會不會比較好?」

  「老大對牛哥交代得過去就好啊!」小寶聳聳肩。

  「我就怕你說這句話。」老牛是個死腦筋,要他照顧房卿嫵,他既答應,就非得將她拴在褲頭上小心呵護不可,否則老牛定找他麻煩。

  「你節哀順變。」小寶笑道。

  「你不夠義氣。」嚴箴低罵,現在他也只能求神保佑,明兒個一早,不會有一個女人左手掃把、右手鍋鏟地來敲房門,逼他們起床吃早餐、順道打掃屋子。

  他討厭規律的生活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4:06

第四章

     這一夜,房卿嫵怎麼也睡不著。

  她躺在嚴箴的床上,腦袋埋在細軟的被單裡,鼻間盡是一股清新的肥皂香,和著他男人特有的體味,薰得她神魂兒暈陶陶。

  還以為屋子這麼亂,這床一定也很髒,孰料不然;他的房間的確是堆滿雜物,但床罩、被單卻很乾淨,仔細嗅聞還可察覺一絲陽光的味道。

  嚴箴真是個奇怪的男人,對居住環境的品質一點要求也沒有,但日常用品、貼身事物卻十足講究。

  她打開他的衣櫃,翻出一件襯衫暫充睡衣,同時看了一下,發現他的衣物剪裁都很簡單,但質料卻是一流,非棉即麻,他不穿合成纖維,連毛料、皮衣都沒有。

  一個人怎麼能夠擁有差異性如此之大的兩面個性?

  她不懂,卻記得母親說過,一樣米養百樣人,人人不同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對他只有好奇,倒無嫌惡。

  她試著將他給的手錶扣在腕上,它大得直接從她的手掌滑下,這才知道他的手原來這麼大。

  想起他把錶遞給她時,問了句:「怕黑啊?」自父母死後,就很少有人待她如此親切;牛哥疼她,當她妹妹似地,但也只是「似」,終究有份距離。她知道牛哥有很多話不敢跟她直說,家人是不該這樣的。

  嚴箴生性疏懶,不愛遵守社會規範,有話直說,反倒給她一種親密感。

  踏入他家四個半小時後,她終於有了一種可以在這裡住下去的感覺。而且是那種……彷彿回到家的舒適感。

  悄悄地在唇邊勾起一朵笑,她憶起他赤裸的身軀,不解自己當初為何會尖叫,明明不怕的。

  父母在世時,他們一家三口常去做義工,她還幫獨居老人洗過澡,處理過排泄物。人哪,剝光了衣服其實都差不多,縱然嚴箴年輕許多,但也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況且他不把她當客人,依然優游自在地過他的日子,她才應該覺得高興呢!

  明兒個一早……不對,過十二點,已經是今天了。起床後,她要給他準備一份早餐當謝禮,感激他的收留,還有……他的關懷。

  將錶湊近耳邊,彷彿還感覺得到他的體溫,好溫暖。

  她數著那滴答的聲音,知道今晚一定睡不著,因為太興奮了。

  六點整,她已經躺不下去了,很快躍下床鋪,衝進浴室稍做梳洗。

  六點二十分,她來到廚房,這裡的雜物堆得讓人連轉身都困難。

  她好努力才擠過去,打開冰箱,隨即失落地一嘆,冰箱裡除了冷凍食品外,就只有一打啤酒和一瓶牛奶。

  「難道他們都吃外食嗎?」她搖頭一嘆,千辛萬苦擠進來看樣子是白費力氣。

  「怎麼辦?」瞥一眼窗外,發現還在下雨,這颱風威力挺強的,肆虐了一夜猶未停止。她想出去買菜也不成了。

  無奈地坐倒在地,她看著一室的雜亂發呆。

  突然,有人來按門鈴。

  怕吵醒嚴箴,她使出吃奶力氣擠出來,跑到玄關開門。

  「你好,請問找……」她一句話未完,一隻大塑膠袋扔了過來。

  「今年收成不錯,妳叫老嚴嚐嚐。」那是個穿簑衣、戴斗笠的農夫。

  簑衣耶!這年頭除了博物館、文化村外,哪還看得到?房卿嫵不禁呆望著對方。

  農夫十足寡言,東西丟著,人就往外走了,一點都不好奇嚴箴屋裡為何突然出現一名女子?

  直到他的背影遠離了大門,房卿嫵才恍然回神。

  「對不起,先生,還沒請問你是?」她追出去問。

  農夫不答話,走得飛快。

  「先生?」房卿嫵追到樓梯間,農夫已經爬上三樓,不見人影了。

  「他也住這裡嗎?」她歪著頭愣了好半晌。一個潑皮、一個小寶、一個農夫,還有一個嚴箴,這裡住的全是些超有個性的人──簡稱怪人。

  她抱著大塑膠袋回屋裡,打開一瞧,裡頭有一袋米,還有好多蔬菜;蔥、高麗菜、白菜、空心菜、A菜、龍鬚菜、番茄……算一算竟有十來樣。

  「這都是那個農夫種的嗎?」真是了不起。

  不過有了這些菜,他們的早飯也有著落了。

  她興高采烈地抱著塑膠袋進廚房,行進間偶然撞倒幾疊書報也不管了。

  不過那些書報倒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卻吵醒了房裡好夢正酣的小寶和嚴箴。

  「女人都這麼煩嗎?」嚴箴抱著腦袋哀嚎。

  「早知如此,我昨夜就跑去跟潑皮擠了。」小寶喟嘆。

  「怎麼辦?」嚴箴還沒睡飽,不想起床。

  「不關我的事。」小寶在床頭櫃上摸了半晌,找到面紙盒,抽出一張、撕捏成兩團塞進耳朵。「十二點以前我是打死也不願起床。」

  「同感。」嚴箴兩手摀住耳朵繼續睡。就算房卿嫵敲鑼打鼓、呼朋引伴來喚他們起床,也別想兩人會移動分毫。


  八點半,嚴箴的房子熱鬧得足可媲美菜市場。

  這可是前所未見的情況。

  整棟公寓的怪人想要和平相處,最好的方法就是減少互相干涉,他們甚至不清楚彼此的真實姓名,反正平常多以綽號相稱,知不知道倒地無關緊要。

  保持基本的距離是讓友誼長久的最佳方法。這是住在公寓裡所有人共同的心聲,雖曾被評為異端,但他們卻其樂也融融。

  想不到多年堅持一朝毀盡;到底是誰這麼有魅力,讓這班不愛與人親密交往的怪人破除心結,愉悅相交?

  實在好奇,賭咒立誓不到十二點不起床的嚴箴和小寶終是破誓出房查看。

  「吵死了。」嚴箴可扮夠了睡眠不足的兇臉。

  「唉喲,嚴箴,難得沒到中午就見你起床。」潑皮舉手跟他打招呼,他今天穿著一件白色雪紡紗洋裝,寬闊的胸膛上綴著一串花邊蕾絲,光瞧就……好想打冷顫。

  「潑皮,還不到十二點,你不在家裡睡你的美容覺,跑來我家幹什麼?」嚴箴語氣不善。

  「吃飯啊!」潑皮手裡捧著一隻大碗公,腕上還吊著一隻大大的塑膠袋,哪裡像是來吃飯的,根本是打劫。

  不過聽他一說,嚴箴卻也聞到了屋內飄揚著一股好久不見的食物香氣;暖暖的,有種溫馨的感覺。

  他的肚子發出一陣咕噥聲,竟也餓了。

  「你們沒事跑來我家吃什麼飯?」他邁向廚房,途中,遇到一個穿簑衣,戴斗笠的男人。「阿力,怎麼連你也來了?」

  「送菜、吃飯。」寡言的農夫原來叫阿力。

  「你明知公寓裡沒人會煮飯,種了菜就拿去賣嘛!不然送公司的同事也可以啊!每次拿回來還不是每次都丟掉,浪費。」嚴箴邊走邊唸。

  「這次不會。」阿力手中也拿了一隻大型塑膠袋,裡頭……目測應該是幾道家常菜。

  到底是誰在幫他們做菜啊?嚴箴好奇地走進廚房,看到一個小女人。「小嫵兒。」這才想起,牛哥託他照顧的丫頭正在這裡借住呢!

  「這就難怪了。」他低語,走過去拍拍一名長髮男人的肩。「回來啦,冬向。」

  男人從碗裡抬起一張吃撐得鼓脹脹的臉點了兩下,雖然五官被擠得變形,但從那細緻的眉眼瞧來,仍可看出這是個容貌俊秀的男子。

  冬向吃飯時是不說話的,嚴箴也沒敢指望他為自己破例,做到基礎的禮貌問候,他轉向流理台前正揮汗煮食的房卿嫵。

  「小嫵兒。」他喚了聲。

  抽油煙機的聲音太響,她沒聽到,繼續埋首翻動鍋裡的菜餚。

  「小嫵兒──」他又叫了一聲。

  「誰?」這回她總算聽見了,回頭一望。「嚴大哥?」

  他伸手越過她的頭,關掉抽油煙機。「妳在幹什麼?」

  她歪著頭想了下。「本來是想煮早餐,但冰箱裡沒有菜,後來阿力哥送了很多菜來,我就開始煮了。煮到一半,潑皮來按電鈴,問可不可以幫他料理阿力哥送他的菜,他願意付我工錢,我說可以,後來阿力哥、冬向哥也把菜拿過來請我幫忙煮了。」

  「妳煮飯賺錢?」他有點吃驚。

  「不可以嗎?」

  「也不是。」

  「我也幫你和小寶煮了,在桌上,你自己去吃吧!」說完,她又轉回去炒菜了。對於工作,她是非常認真的,雖不認為自己的手藝好到可以開館子做生意,但難得大家捧場,她也要盡心盡力。

  嚴箴愣了下,心頭有絲疑惑。她如果想與公寓裡的人打好關係,理當免費為大家服務才是,可她收錢。

  不過公寓裡的人偏吃這一套,大夥兒都不信好運會從天而降,付錢買服務才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她不是第一個來他家借住,又為他打掃、洗衣、煮飯的女人,卻是頭一個讓大家不必心懷戒慎相處的丫頭。

  難怪一早家裡熱鬧得像座菜市場,他們只當她是個生意人,以一般的態度與她應對,自然和樂嘍!

  只是……「冬向,你們到底付了她多少錢請她煮飯?」

  「潑皮給七百,阿力給五百,我想……給一千吧!」冬向已經吃完飯,願意開口了。

  「她煮的東西這麼好吃嗎?你給一千?」

  冬向搖頭。「味道是還好,不過我吃最多,也麻煩她煮最多,所以多給點。」

  「煮最多?」冬向是個大胃王,因此食物若被他稱為「多」,那分量絕對驚人。

  冬向指了指牆角兩大只塑膠袋,和桌上的五個密封盒、一隻悶燒鍋。

  嚴箴頓感一陣暈眩。「那到底是幾天的量?」

  冬向比了三根指頭。「大家都請她準備三天的食物,我當然也一樣。」

  「這種悶熱的天氣,你們還一次就儲備三天分的食物,不怕東西壞掉、吃了拉肚子?」想到房卿嫵一大早就煮這麼多東西,那小小的背累得都彎了,汗水濕透她的衣服;嚴箴心頭莫名一陣疼。

  「這些東西有的只是半成品,回去可以冷凍起來,吃之前要蒸、或烤、或微波才行。」冬向走到牆角,打開一隻裝滿食物的塑膠袋,掏出一張紙給他看。

  嚴箴接過一瞧,上頭寫著每一道菜食用前須配的沾醬,以及食用方法,可見房卿嫵的專業與用心。

  「好了。」另一邊,房卿嫵終於關掉爐火,送出最後一道菜。「冬向哥,你的東西都好了。」

  「喔!」冬向先給她一千元,再接過密封盒,拎起塑膠袋、扛過悶燒鍋向她點了個頭。「謝謝。」

  「不客氣,歡迎再度光臨。」她九十度鞠躬回禮,這一招是在牛哥的店裡學的。

  嚴箴看著她在他家裡做生意,那適應良好的模樣真是……忍不住,他張開嘴哈哈大笑了起來。

  「嚴大哥!」房卿嫵被他的笑聲嚇了一跳。

  他笑得彎下了腰,停不下來。

  她看見他眼角滲出的水漬,不禁好奇,她到底做了什麼讓他笑到眼淚都流出來?

  嚴箴笑了好久,直到──

  「你瘋啦?」小寶一腳踢中他的屁股。「你不吃飯,我要吃了。」他本來也不敢隨便接受人家的好意,但見大夥兒都吃了,也付了錢。想想這豈不像上餐館花錢買服務?所以他也就不在意了。

  嚴箴擺擺手,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止住如潰堤洪水般的笑聲。

  「小嫵兒,妳真了不起。」這棟公寓不是一開始就五個人住的。打三年前他買下公寓起,也曾對外招租,但住客來來去去,總適應不良,最後只剩潑皮、阿力、冬向、小寶和他自己五人。

  後來,大家相處日子久了,雖然彼此並不親密,但因為同住一個屋簷下,難免有些事得互相遷就或幫助。

  尤其他的工作特殊,不時需要大批人手幫忙,於是乾脆雇用當時失業中的小寶做助理,偶爾也請潑皮他們幫點忙,漸漸地,彼此的工作有了牽連,他也就不收房租,當大家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合夥人。

  但這一點他們討論了很久,所有人才獲得共識,達成協議。因為大家的個性都不屬於外放型,這是所有人的共通點,要他們平白接受別人的好意是很難的。

  只是想不到房卿嫵一下子便與所有人打成一片,用的還是那最契合眾人心意的方法──親兄弟明算帳。他不得不誇她偉大。

  「我……了不起?」她絲毫不知自己何處值得讚賞。

  「遲鈍有時也是一項優點吧!」他笑著拍拍她的肩,有種預感,這公寓未來將多一名房客了。

  「什麼?」她還是不懂。

  他開步往飯廳方向走。

  「嚴大哥。」房卿嫵追在他身後。「那個……我先還你這個禮拜的五百塊,再給你一千塊房租,不夠的部分下次再給行不行?」

  他已經坐在飯桌邊,腳下是一地被他掃落的文件。不這樣幹,沒地方坐哪!

  「隨便啊!」他收了錢,又踢翻另一張椅子上的雜誌,為她清出一塊足以落坐的位置。「那我該付妳這餐飯多少錢?」

  「啊?」她呆了下。「可是我沒想過要收嚴大哥的錢耶!」

  「為什麼?」他哪裡特別了。

  「因為我住在這裡,用你的廚房、瓦斯、水……還有很多很多東西啊!你沒跟我收錢,我怎麼好意思跟你收錢?」

  「妳付了房租了。」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這可以混在一塊算嗎?」

  「為何不行?」

  他這樣說,她可就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嚴箴望著她那雙水亮明眸,波光瀲灩中,幾許煙霧環繞,不見迷濛,只存清豔,但卻美麗得教人移不開眼。

  這單純的女孩,說是二十四,卻怎麼瞧也不過十八,一身濃濃的鄰家小妹氣質,甜美而不膩人,難怪一夥怪人對她不設防。畢竟誰會排斥一個小天使?

  「我收了房租就得付飯錢,否則怎過意得去?」他是不算正人君子,偶爾也會騙騙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朋友」下手。

  「朋友」這念頭讓他小吃一驚,不過一夜,怎麼他已把她當成朋友了?平常他沒這麼快敞開心靈的,這回淪陷得有些迅速。

  可算了,反正她是個好丫頭,雖有些地方天真到愚蠢,卻不失為一個可以交往的人,這個朋友他交了。

  「這樣啊!」她皺著眉,十足地苦惱。

  他竊笑一聲。「不然我不收妳房租,妳也別收我飯錢好了。」再觀察些日子看看,也許她可以當個好合夥人呢!他們一夥全是男人,沒個女孩,有時做事是挺麻煩的,他本來就想要再物色一個女性夥伴,難得房卿嫵可以被大家接受,不如就試一試她。

  她也想不出一個解決之道,只得接受。

  「那就這樣吧!」她收回他還來的一千塊房租,從此成為公寓裡的煮飯婆。

  小寶在一旁偷笑,又給嚴箴拐到一名合夥人了。


  淩晨兩、三點,正是旁人好夢正酣的時候,有個人卻滿屋子亂鑽、找資料找得焦頭爛額。

  「我明明記得那只料煙壺的資料是堆在廚房啊!」嚴箴兩手翻著疊得半人高的文件,額上一滴汗滑落眼睫也騰不出手擦,只得猛搖腦袋將汗甩落。

  「不對啦,我明明記得是在客廳。」小寶半個人淹沒在書報雜誌堆裡,只剩一顆頭顱露出來四處探看著。

  「該死的,小寶,你是我的助理耶!為什麼連文件放在哪裡都不知道?」找不到東西,嚴箴的耐性相對變低,口氣也差了。

  「我這助理只負責接待客戶,安排行程,你的檔可不歸我管。」事實上他也無能管。嚴箴的客戶遍及世界各地,受託找的骨董也廣佈五大洲,那些人送來的文件可不全是英文;舉凡義大利文、西班牙文、法文、日文……一應俱全。他看不懂,又如何去管?

  「可惡!」嚴箴嘴裡低咒不絕。

  適時,房卿嫵下班回到家裡,看到滿天亂飛的報表、資料,整個人都呆了。

  「你……你們在大掃除嗎?」她低問。

  兩個找東西找得快發瘋的男人,沒好氣地吐了她一句。「誰會這樣大掃除?」

  「我想也是,這樣只會越掃越髒。」她咕噥著,眼望兩人發青的容顏,小小縮了下肩膀。「請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嚴箴微惱地舉袖抹去滿頭滿臉的汗。「這裡沒妳的事,妳工作一天也累了,自己去洗澡睡覺吧!」他不知她究竟忙些什麼,只知她常常八、九點出門,總要忙到淩晨兩、三點才得返家,工作量應該很大才是,找檔的事就不麻煩她了。

  「喔!」她點頭,小心翼翼地不踩著半份文件步向臥室,行到半路──

  「唉喲!」小寶被倒下來的文件壓了一身。

  「小寶。」顧不得滿地的檔,房卿嫵快步跑過去,幫他搬起砸在頭上的雜誌和紙張。「有沒有傷到哪裡?」

  小寶搖頭,摸著脖子,齜牙咧嘴的。

  房卿嫵替他把文件撥掉。「你們到底在找什麼?」

  「叫妳去睡覺,妳又在磨菇些什麼?」嚴箴坐在廚房門口吼。

  「可是你們這樣翻天覆地的找,弄得乒乒乓乓的,我也睡不著啊!不如跟我說了,我幫你們找,快些找到,大夥兒也好早點休息。」房卿嫵回道。

  「我們找了四、五個小時都找不到的東西,妳就找得到?」嚴箴瞪眼,顯然找不到東西的挫折,讓他心火旺盛。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她辯駁。

  嚴箴哼了兩聲。「我們在找料煙壺的資料。」

  她呆了下。「什麼是料煙壺?」

  「就說妳不懂吧!」

  「你跟我解釋一下我就懂啦!」

  煩!他低聲罵了句,早知女人難纏,房卿嫵更是難纏之最。「總之就是鼻煙壺的一種啦!」

  她搜尋腦海中放在這間屋子裡的資料──五個房間,加上廚房、餐廳和客廳各放了哪些文件。「你可不可以說清楚點?比如那些檔長什麼樣子?有沒有用資料夾夾起來?是以什麼文字書寫的?」

  「檔還不就是檔的樣子,有沒有用資料夾夾起來,我是不知道啦!不過那些檔的每一頁都釘滿了鼻煙壺的照片,以義大利文書寫。」

  「有照片的義大利文鼻煙壼資料。」她轉著腦袋思考片刻,然後走進飯廳,抬起飯桌,抽出前些日子被他拿來墊桌腳的一疊紙張。「是不是這個?」

  嚴箴接過一瞧,大喜過望。「對對對,怎麼會拿去墊桌腳了?」

  「前天吃飯的時候,你說餐桌歪歪的,就隨手拿了一疊紙去墊。」

  「難怪我找不到。」他快快樂樂地捧著資料窩到客廳去看了。坐上沙發前還隨手一撥,將椅上所有檔掃得如秋葉紛飛,落滿一地。

  房卿嫵看了他懶散的神態一眼,忍不住問道:「你的文件資料這麼多,為何不用電腦管理,找起來也方便?」

  「誰要去做那些歸檔工作?」言下之意,無比嫌惡。

  房卿嫵也是搬進來後才發現,嚴箴的屋子會這麼亂,不是因為他懶惰、不愛清潔,實在是他根本不懂得整理之法,最後只好把東西亂堆。

  他唯一拿手的是從牆角堆起,一直堆到天花板,然後再堆另外一疊,漸漸地,一間房堆滿,再堆另一間。而他的工作又忙,累積檔的速度快得嚇死人,難怪兩、三年就得換一層公寓住,全堆滿了嘛!

  「可是你不歸檔,找起東西來不是很辛苦?」

  「有什麼關係,反正我找得到就好。」這句話由剛剛還找東西找得快發瘋的人口中吐出來,委實沒半分說服力。

  房卿嫵低嘆一聲。「我找個時間幫你歸檔如何?」

  「好哇!如果妳看得懂這些檔的話。」他邊說,邊點燃一根菸,讓緲緲的煙霧幫助他集中注意力。

  煙味竄進她鼻端,她輕咳一聲。「那我就用你房裡的手提電腦幫你整理嘍!」

  「隨便。」實在是不大相信她有本事管理這一屋子檔,因此他回答得也不甚熱絡。

  「我明天就開始,晚安。」她對他揮揮手,又咳了兩聲。

  「晚安。」他抬頭瞄了她一眼,看見她纖細的身軀似乎又縮水了幾分,拱著背咳嗽的樣子十足惹人心疼。「身體是自己的,要懂得照顧。」

  她愣了下,他的關懷溫暖了她的胸口。「謝謝。」無奈才一張口,喉嚨又癢了起來,猛咳數聲。

  他微怔,望了一眼指間的菸。「妳……該不會怕煙味吧?」

  她頓了一下,疑惑地頷首。「有可能。」

  他只想昏倒。「妳連自己是不是怕煙味都不知道?」

  「我聞到煙味會有一點咳嗽,但還不到怕的地步。」她笑一笑,輕聳肩。「你抽沒關係啦!我回房睡覺就聞不到了,晚安。」

  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門的另一邊,好半晌,裡頭仍有幾聲低咳傳出,每一聲都帶著一根刺,不是很利,也沒多大,但就是刺得他的心麻麻疼疼。

  手中的菸突然變得沈重,忍不住地,他把菸撚熄在菸灰缸裡,低頭看起文件,只是心始終定不下來。

  又過了十分鐘,他無意識地摸摸擱在牛仔褲裡的香菸,還有大半包,他一口氣拿出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裡,揪結的心這才鬆了開來。

  「瞧她瘦的,改天買些好東西幫她補補吧!」快樂地一揚唇角,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柔情自體內漾起,讓他忽然有了想要寵溺她的念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4:21

第五章

     嚴箴坐在客廳裡,面前擺著一碗湯。

  那碗湯原本還冒著騰騰熱氣,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熱氣散盡,碗裡的雞湯上頭結出一層淡淡、乳白色的油花,恰如他佈滿寒霜的面孔。

  「搞什麼鬼?哪有女孩子每天工作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的?」終於,在淩晨四點半,慍怒激發休火山爆出熾熱岩漿,嚴箴因為房卿嫵的遲歸氣炸心肺。

  「這個混蛋,回來我非罵她一頓不可。」再也坐不住,他起身在客廳裡來回走動。

  「每天八、九點出門,天亮了才回家,她一天睡幾個小時啊?」沒見過誰這麼拚命的!「這麼愛錢,也不怕有命賺、沒命花。」

  很火,全身的血液都在滾沸,但焦急卻更在其上。

  他坐在客廳裡等了她一夜,心情從原本的期待變成擔憂。

  臺北治安這麼差,她一個女孩子走夜路沒關係嗎?她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身體可受得住?她會不會累倒路邊,無力爬回家門……

  無數淒慘的畫面在腦海裡盤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擔心她?

  「房卿嫵,妳這個王八蛋!」理智消失,憂心的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衝進房裡,捉了車鑰匙,正準備出門尋人。

  喀啦一聲,大門被敞了開來。

  房卿嫵疲倦中隱含憔悴的臉龐出現在玄關。

  嚴箴滿腹焦躁登時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無力與心疼。好好一個女孩子,幹麼把自己累成這樣?

  房卿嫵看見他,難掩驚訝地問道:「你好,還沒睡啊!」她的聲音有著幾許沙啞。

  嚴箴忍不住皺眉。「妳搞什麼鬼?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她瞄一眼手錶。「快五點了,你要吃早餐嗎?」

  心火竄燃成災,他怒吼。「誰跟妳說早餐了?」

  她瑟縮了下。「那……你在工作?」

  他急喘了幾口氣,才緩過被火燒啞的喉嚨。「我是在等妳,妳為什麼每天工作到天亮?不知道有人會擔心嗎?」

  她一怔,原來他是在擔心她啊!好熟悉又遙遠的感覺,自父母死後,她就再也不曾被這樣關心地怒罵過了。如今重溫舊夢,只覺無限溫馨。

  「對不起。」她深深鞠了個躬。「我最近輪晚班,才會弄到天亮才回來。」

  他眉間的皺紋攏得半山高。她應該是在牛哥的PUB工作吧?但牛哥是那種會叫女孩子輪晚班,搞到天亮才放人的木頭嗎?改天得跟他討論一下,別老讓她忙到天亮,她的身體撐不住的。

  「算了,妳去洗澡睡覺吧!」

  「喔!」她點頭,努力撐著已累到極點的神智對他微微一笑。「嚴大哥,謝謝你的關心。」

  他揮揮手。「真感激的話就別老是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瞧著怪礙眼的。」

  她嘻嘻一笑,知道他兇惡的面具下藏著一顆溫柔的心,否則怎會為她等門到天亮呢?

  「我會注意的,晚安。」她越過他,走向臥室。

  嚴箴輕數著她遲緩的腳步,那沈重的每一步都敲在心頭上。

  「現在的年輕女孩子都不懂得照顧自己。」他搖頭,目光從她疲倦的背影移到茶几上早已冷透的雞湯。

  依照他過往的個性,這份被糟蹋的心意早該扔進垃圾桶裡眼不見心不煩,可這回,他無論如何也不想丟了它;這可是他買來食譜,費了七、八個小時才熬好的人參雞湯呢!

  「也罷,誰叫她是老牛委託照顧的人呢?萬一回去的時候少了根頭髮、掉了根毛,老牛還以為我虐待她,多劃不來。」

  他端起雞湯走進廚房,放入微波爐裡,按下開關。

  黑暗的微波爐裡亮起光,湯碗在裡頭轉,他瞄了一眼,心突然慌了起來,趕緊退到一旁。

  不知道在怕什麼,就覺得微波爐裡的湯似乎在運轉著什麼可怕的陰謀,正企圖改變他的人生。

  兩分鐘後,微波爐發出「噹」地一聲,宣佈食物已熱好的消息。

  他走過去打開一瞧,原本已冷透的湯再度冒起騰騰白煙,人參香味逐漸散發出來,刺激著他的嗅覺。

  腦海裡忍不住浮現她手捧湯碗優雅輕啄的景象,波濤洶湧的心湖像沈入了定風石般,瞬間變得平和而愉悅。

  戴上隔熱手套,他端著碗,快步來到她的臥室前。

  「小嫵兒。」他敲門輕喚。

  裡頭無聲無息,連一絲燈光也沒洩出,好像根本沒人住似的。

  「怎麼回事?不是剛回來,難道這麼快就睡了?」他好奇地扭了下門把,她沒鎖門,房門一堆就開。

  他探頭查看,晨曦中,一副纖細如風中弱柳的嬌軀正擺平在床鋪中央,工作服沒換、鞋子也沒脫。

  她太累了,累到連先洗澡再睡覺都做不到。

  他走進去,瞥一眼她憔悴的容顏,那曾經豐滿的雙頰瘦得都凹陷下去了。

  「幹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呢?」手指情不自禁地探向她黑了一圈的眼眶,想像她的勞累,他心裡溢滿濃濃的不捨。

  「明天找牛哥談談去。」放下雞湯走出臥房的同時,他決定要為她爭取勞工應得之福利。


  房卿嫵在尖銳的鬧鈴聲中痛苦地醒轉。

  「天哪,全身都好痠。」連翻轉都困難的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她的使喚。

  「怎麼會這樣?」使了老半天的勁,她辛苦地爬起。

  耳朵可以清楚地聽見全身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明明她才二十四歲,筋骨卻似八旬婦人般僵硬。

  「痛死我了。」輕喊一聲,她連滾帶爬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等待熱水的降臨、沖刷掉她滿身的疲累。

  「幸好今天早班休假。」要不以她這種身體再去站一天的櫃檯,非累死不可。

  「不過今天要幫嚴大哥整理資料。」這是前些日子她答應他的。雖然近幾日她已陸陸續續整理了一些,但因工作繁忙,進度尚不及萬分之一,她預料要弄完這堆資料最少需要一年。

  搬進來近半個月,她沒有強迫這間屋子做出任何改變,雖然常覺得他亂丟的文件資料讓人很發瘋,但她記得他說過,希望她尊重公寓裡所有房客的生活方式,她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

  「待會兒要從哪裡先整理起呢?」她想著,任熱水淋著痠疼的身子。水柱敲擊的力量像煞一雙無形的手,揉捏著她僵硬的筋骨,不半晌,疲勞盡消,她恢復了原先的清爽。

  「哈,好舒服。」淋完浴,她走出浴室。「這時候如果有一瓶冰冰涼涼的牛奶喝該有多好?」正想著,她眼角瞥見床頭櫃上擺著一隻湯碗。

  「什麼東西?」端過來嗅聞,是人參雞湯的味道,可已經冷了,雞油結凍浮在湯汁上,讓味道變了樣。

  「可這玩意兒怎麼會放在我房裡?」記憶回到淩晨,她下班回家,嚴箴正待在客廳裡為她等門。「難道……這是他放的?」

  「他幹麼端碗人參雞湯給我?」疑惑才生,腦海裡自動浮現他「兇惡的關心」──

  不知道有人會為妳擔心嗎?別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自己的身體要自己照顧……

  想著想著,手中的碗莫名變得沈重。

  這碗已經走味、冷掉的雞湯裡,裝滿了他對她的關心呢!

  胸口一陣熱,幾許水氣籠罩她眼眶。她端起碗,一口喝掉。

  冷掉的雞湯有種可怕的黏膩感,就算已經嚥下,那噁心仍是纏繞著舌頭不放,直令人作嘔。

  可當湯汁流過體內,她卻清楚地感覺到四肢百骸裡有股突然湧起的力量,是他給的,暖暖的,既溫馨又甜美。

  匆忙換好衣服,她端著空的湯碗來到客廳。

  嚴箴正快樂地趴在筆記型電腦前找資料,他怎麼也沒想到房卿嫵整理歸檔的能力這麼強,不過幾天,他已發現自己翻找資料的速度快了許多。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花錢送房卿嫵去讀書,因為要整理完他的資料,最少得會六國語言,而她目前整理的只有英文和義大利文的部分,可能她只會這兩種外語吧!

  這樣的語言能力在外頭已算頂尖,但在他這裡卻大大不足。如果由他花錢送她去進修,她學成再來幫他工作,一來,他可以省很多麻煩;二來,她不必累得半死做一堆工作,讓他天天牽腸掛肚的。這豈非兩全其美的好計?

  「嚴大哥。」她出聲打斷他的思緒。

  嚴箴抬頭看見她,微吃一驚。「妳今天不用上班啊?」

  「我今天休假。」她笑得像朵迎風初綻的水仙花兒,清純又甜美。

  他心頭猛一怦,然後急速地狂奔了起來。不知怎地,她今天看起來好漂亮,像個靈豔可愛的小仙女,他不禁瞧得呆了。

  房卿嫵羞怯地望了他一眼,期期艾艾地開口。「嚴大哥,那個……謝謝你的雞湯。」

  他這才發現她手中那只空的湯碗,原先熬湯給她喝,只是念在她一片辛勞,為他整理資料的分上,再加上她又是牛哥託付的人,才多關心幾分。

  可如今見了她紅豔豔的雙頰,水色透亮的瞳眸似喜似嗔,嬌柔絕美;他心中原本平凡的好意瞬間變質,發酵成一股奇異的感覺。

  「沒……沒什麼。」他的身體有點熱、喉嚨乾乾的。

  「我剛剛喝完了,很好喝,謝謝。」她低頭淺笑。

  「嗯嗯嗯……」他連點了幾個頭,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叫道:「妳剛才喝的?」

  「是啊!」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惹來他的大吼,她微驚。

  「已經放了一個晚上,連冰也沒冰的雞湯,妳幹麼還拿來喝?也不怕拉肚子。」

  「可是沒壞啊!」

  「重點不在這裡。」他頭好痛。「以後像那種東西就別喝了。」

  「嗯……」她考慮了好半晌,就在他以為她會乖乖聽話的同時,她突然吐了句。「如果已經壞掉的話。」

  換言之,東西若沒壞,她就繼續吃嘍!他突然很想見見她的父母,看看到底是怎樣的教育,竟會教出這樣「天才」的女兒?

  房卿嫵水亮的眸綻放出一縷溫柔的光彩。「那湯的味道很濃鬱,可見煮湯的人費了很大的心思。食物有食用期限,可心意沒有,我們若不能回報別人的好意,至少要學會珍惜,你說是不是?嚴大哥。」

  所以她才堅持喝湯嗎?低喟一口氣,嚴箴笑了。「大概吧!」不能否認她的知心讓他快樂,這小丫頭真正懂得什麼叫體貼。

  她彎了彎唇角,恬淡的面容上有著一抹愉悅的笑。「那我去洗碗了。」

  「嗯!」看著她的背影,他腦海裡浮現一個念頭,不如替她買個小保溫杯,以後她晚回來,他幫她留湯就不會冷掉了。「小嫵兒,我出去一下。」

  「你回不回來吃午飯?」她跑出廚房問。

  他想了一下。「幫我留菜好了。」

  「知道了。」她站在廚房門口向他揮手道別。「路上小心,拜拜!」

  「拜拜!」他下意識地舉手回禮,直到出了大門,在看不見她、聽不見她、感受不到她溫暖甜蜜的氣息,他伸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變得詭異。

  「我居然會幹出這種小孩子把戲,還拜拜咧!」好蠢。

  他明明不是個熱情的人,說冷淡還差不多,怎麼突然轉性了?吃錯藥了嗎?

  「你發春期到啦?竟然站在門口發呆!」潑皮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準備出門,走下樓梯見到他的異狀,忍不住踢了他屁股一腳。

  嚴箴睨他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狗嘴裡要吐得出象牙,那些養狗的人都發大財了。」潑皮曖昧地對他拋了個媚眼。「怎麼?愛上你家那個小妹妹啦?」

  「她已經二十四歲,不算小妹妹了。」嚴箴澄清道。「還有,她是牛哥託我照顧的人,我不會隨便碰的。」

  「才怪。」潑皮低啐一聲,自皮包內翻出一面鏡子丟到他手上。「拿去照照你那張春心蕩漾的臉吧!」說著,他快樂地逛街去了。

  留下嚴箴呆望著鏡中那張神采飛揚的臉,濃眉照舊、黑眸如墨,挺直的鼻樑配上削薄的雙唇,雖然怎麼看都與「俊美無儔」四字沒關係,但卻十足地性格,且充滿男子氣概。

  「我哪裡春心蕩漾了?」他輕哼一聲,將鏡子收進口袋裡,快樂地哼著「心愛的人」買保溫杯去了。

  應該有人拿相機拍下他此刻的表情給他看的,這樣他就能瞭解,何謂發春期到了?


  淩晨五點,正是「瑩PUB」結束營業的時間。

  但卻是牛哥忙得焦頭爛額的可怕時段。

  牛哥討厭數字,因此舉凡結帳、計算成本等工作,他都極端排斥,可是開了店、當了老闆,不做又不行,只好努力忍耐、忍耐、再忍耐。

  可也因為這原因,他每晚關店做結算工作時極討厭人打擾,誰敢擅闖,茶杯、水壺伺候。

  「哇!」這也是為什麼當嚴箴舉步踏入「瑩PUB」時,招呼他的不是老闆的笑臉,而是一隻高腳杯。

  他低頭、側身,左手輕輕一拍,減緩杯子的去勢,讓它穩穩落入張開等待的右掌中。「我又不是來催畫的,你不必這樣招呼我吧?老牛。」

  牛哥埋首帳本中,瞄都沒瞄他一眼。「滾出去,老子正忙著對帳,沒空理你。」

  「如果我是來幫你結算的呢?」

  翻臉像翻書算什麼?牛哥根本不必翻,笑臉直接取代怒容。「歡迎、歡迎,不知道嚴先生想喝些什麼?本店一律免費招待。」

  嚴箴笑得故意。「變臉藥一帖,不知貴店有沒有?」

  「只要你解決得了這一堆麻煩的數字,別說變臉藥了,天上星星也摘給你。」

  牛哥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

  「那你就準備梯子去摘星吧!」嚴箴走過來接過帳本,迅速核對起來。

  牛哥快快樂樂地掃地、抹桌子、洗杯子去。他是寧可幹粗活,也不願與數字為伍。

  嚴箴瞧了幾分鐘的帳本,大嘆一聲。「老牛,你到底多久沒結算了?這數字完全不對。」

  「我每天結算。」他怒哼一聲。「只是不管怎麼算,帳目總是合不起來罷了!」

  「只有三個星期前的帳整理得不錯。」

  「那不是我算的,是小嫵兒的功勞。」說到這一點,牛哥就好哀怨。「現在你知道我把什麼樣的好寶貝讓給你了吧!」若非房卿嫵對嚴箴特別有好感,牛哥也捨不得放手。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只是去我那裡借住,白天依然在你這兒上班,從開店做到打烊,你若真要找人幫你結算,還會找不到人嗎?」說到一半,嚴箴轉了個方向。「說到這點,老牛,我今兒個來是想跟你打個商量,你要不要再請一個夜班工讀生,讓她一個小女孩每天工作到三、四點不大好吧?」

  「誰讓她工作到三、四點了?」牛哥回道。「自從她搬去你那兒後,我想你的公寓離PUB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獨自回家,早早十一、二點就讓她下班了,要不我的帳怎會沒人算?」

  「可她每天都弄到三、四點才回到家啊!」

  「那她是跑哪兒去了?」

  「她是你介紹給我的耶!怎麼現在卻來問我她的下落?」嚴箴驚道。「況且,你還留她在店裡住了一個多月,難道連她的來歷都不清楚。」

  「我知道她叫房卿嫵,今年二十四歲,臺北人,幾個月前家裡發生火災,燒死了她父母,只剩下她……慢著,我好像聽她說過,那場火災讓她家破人亡,連個落腳處都沒有,難不成她還有債務,才會在離開我這兒後又去兼差賺錢?」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怎麼忘了,她一個小女孩遇到這麼大的變故,正努力想要站起來,一定很辛苦,只給她一處地方暫窩是不夠的。

  「不知道她另外又兼了幾個差?」嚴箴語含憂心。

  「前些日子聽她說找到一份翻譯的工作,另外她偶爾也幫人代班站櫃檯,其他的就不曉得了。」

  「翻譯啊!她的外語能力是不錯,上個禮拜她開始幫我整理資料,弄得挺好的。」

  「你叫她整理那堆垃圾?」牛哥語含嫌惡。

  「那都是寶貝!」市立圖書館收藏的古文物資料,還沒他公寓裡來得齊全呢!

  牛哥撇撇嘴,不予置評。

  嚴箴輕哼一聲。「算了,早知對牛彈琴,無益於事。我們還是談談房卿嫵吧!既然她需要錢,不如由我雇用她,反正我那裡確實也該整頓了。不過她還得多學幾樣外語,我會先跟她說,由我出錢送她去唸書,等她學成再幫我工作還債,只是不曉得她肯不肯,萬一她又鬧彆扭,你也幫忙提一提。」

  「中、英、日、德、法、俄、義大利、西班牙、土耳其,她已經會九種語言了,你還要她學什麼外語?」

  嚴箴下巴掉了下來。「她會這麼多國語言?」

  「我不是早跟你說啦!她是個寶貝,平白無故送給你,我可是心疼得要死呢!」

  嚴箴摀著幾乎蹦出胸膛的心臟好半晌,輕籲口氣。「完全看不出來。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幾天前發現她的歸檔能力時已嚇了一跳,想不到……」

  「我一開始聽見她以外語幫我招待外國客人時也嚇了一跳。」老實說,牛哥會雇用房卿嫵其實是同情心使然,覺得她一個小女孩突遭家變,連個落腳處也沒有實在可憐。作夢也想不到,這番義舉卻幫他撿到了寶。

  「她的外表和言行舉止太容易引人誤會了。」做為一個骨董掮客,嚴箴的腳印遍及全世界,他的客人也遍佈五大洲,自認識人的本領還不錯,但初見房卿嫵,他卻錯看了她,以為她只是個任性妄為的千金小姐,哪知她熱心熱血,又執著得有些笨呆。

  二度相會在便利商店,她堅持己見到近乎古板,如果沒有他出面壓制那名找碴的客人,也許她會被打一頓也說不定。

  第三次相遇是在這家PUB裡,那時她溫柔體貼、笑靨如花。

  後來她搬進他家,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別以異樣眼光看待他公寓裡那些朋友,就怕她的死腦筋會得罪人;怎知她入境隨俗,適應得可好了。

  牛哥兩手一攤。「不管怎麼說,她是個容易與人親近、又天真可愛的小女孩總不會錯。」

  她或許天真可愛,但小女孩?唉,她可能比他、甚至多數人更成熟、聰穎呢!

  一旦她學會圓滑處事、長袖善舞,她定會是個了不起的商業人才。好在她不會,不知為何,他不喜歡她變得太世故。

  「發什麼呆?」牛哥拍拍他的肩。

  嚴箴搖頭。「你知不知道她原本住哪裡?」

  「不曉得。」牛哥想了一下。「你不提我還沒發現,小嫵兒似乎很不願提起過去的事,大概是火災給她的打擊太大吧!」

  「這樣啊!」他點了兩次頭,忽然不再說話,改而埋首帳本裡。

  見他努力算帳,牛哥也不好意思打擾,把店裡整理乾淨後,便坐在一旁安靜地等待。

  一個小時後,嚴箴幫他整理完近一個月的帳本。「都算好了,你拿去看看。」

  「不必了,反正我看不懂。」眼看著天色已大亮,牛哥問道:「要不要吃完早餐再回去?」

  「我還有事呢!」嚴箴搖頭。「你若不喜歡算帳,幹麼不乾脆請個會計?」

  「你看我的盈餘有辦法再多請一個人嗎?」

  「那就貼點錢讓小嫵兒幫你算吧!」

  「貼錢?」牛哥嘿嘿笑道。「這麼快就被小嫵兒收買了心,幫她來挖老朋友老本啦?」

  嚴箴睨他一眼。「胡說八道些什麼?」

  「不必否認,小嫵兒惹人疼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說過,她很容易與人親近,那一身鄰家小妹般的溫婉氣質,總讓周遭人忍不住想疼疼她。不過……」牛哥考慮著要不要把房卿嫵對他有特殊好感的事說出來。「小嫵兒天真、沒見過多少世事,你若喜歡,可得真心點,別玩弄人家的感情。」

  「我是那種花花公子嗎?」

  「你本人的確不是,但你就是莫名其妙有女孩子緣,老惹得一堆女人為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我不會去招惹房卿嫵的。」嚴箴喊道。

  牛哥大笑。「當你這樣大叫的時候,就表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啦!」

  「神經病!」嚴箴懶得理他,轉身走了出去。

  才七點多,外頭的陽光已經很烈,開始照得人發昏。

  「好熱,怎麼不來朵雲遮遮陽?」才唸著,上天彷彿聽見他的祈禱,一片白雲飄過來遮住了烈陽。他無端又想起房卿嫵,總覺得她就像此刻的太陽,原本是光華萬丈,卻不知染了什麼,變得黯淡失真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4:35

第六章

  清晨八點,響徹雲霄的尖叫聲嚇醒了公寓裡每一個人,才從「瑩PUB」開車回到家的嚴箴更覺心臟要麻痺了。

  「發生什麼事了?發生什麼事了?」來不及把車停妥,他甚至連車鑰匙都忘了拔,便三步併做兩步地衝上二樓公寓。

  房卿嫵正圍著浴巾,花容失色地衝出臥房。

  「我我我……他他他……」她嚇得舌頭打結。

  以為有賊闖進,嚴箴急拉過她,往身後一推。「妳躲遠些。」他大腳抬起,砰地踹開了臥室門。

  「哇,色狼!」另一記驚天動地的尖叫聲直沖九重天。

  嚴箴摀著耳朵,一雙濃眉擰得死緊。

  「潑皮,你在這裡幹什麼?」暴龍開始怒吼。

  潑皮同房卿嫵一樣,身子圍著浴巾,頭髮還在滴著水。「人家的熱水器壞了,沒辦法洗澡,所以來借浴室嘛!」

  嚴箴來回看了房卿嫵和潑皮一眼,心頭大約有了底。「我這屋子裡每一間房都附衛浴,你哪間不好借,非跟小嫵兒擠不可?」

  「人家可是個淑女,才不用臭男人的浴室。」潑皮撇嘴。

  「這間房本來也是我用的。」嚴箴怒喘口氣。「況且你要借浴室,也得等房間的主人用完再借,誰讓你亂搞的?」

  潑皮委屈地鼓起雙頰。「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關係?」

  「等你身分證也換成女性樣式再來說,混帳。」嚴箴被氣到沒力。

  「對嘛!一大早看到那麼可怕的東西會作噩夢的。」一個調侃的聲音插入,是小寶。

  「沒錯。」農夫阿力附和。

  嚴箴一回身,才發現全公寓的人都擠到他屋子來了。「你們兩個又是來做什麼的?」

  阿力和冬向對看一眼,冬向先開口道:「我肚子餓了。」別瞧他一副俊美斯文的模樣,食量可比三個大男人加起來還大,號稱擁有四個胃。

  阿力指指腳邊一大簍菜。「我來送菜。」

  嚴箴望了那半人高的大竹簍一眼,幾乎昏倒。「這麼多菜怎麼吃得完?你當在餵豬啊?」

  阿力又指向酡紅著一張嬌顏,在嚴箴身邊躲來躲去的房卿嫵。「她有辦法。」

  嚴箴這才想起烏龍戲的女主角還沒擺平呢!

  「小嫵兒。」他兩手捉住她抖如風中葉的身軀。

  她微抬頭,一張臉紅得像要冒出煙來,眼眸底秋水盈盈,一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羞怯樣。

  嚴箴這才發現眼前的場面有多尷尬,她一個女孩子洗澡洗到一半,被個「男人」闖進浴室,嚇得逃出來,結果又撞上一屋子男人,難怪窘得想鑽地洞。

  「妳……那個……」他原想叫她回房換衣服,卻看見潑皮堵在房門口,忙把惡友一推。「回你自己的房間啦!」

  「我還沒洗澡呢!」潑皮不依。

  「去別間房洗。」處理完麻煩製造機,嚴箴緊急護送房卿嫵回房,關上門。

  「妳慢慢來,別理他們。」

  她不敢看他,害羞地頷首輕言。「謝謝。」

  他也不是沒看過女人光身子,活了三十多年,步履遍及全球,就算不是花花公子,偶爾的留情也讓他看過不少女子,但就是沒有一個能激起他這樣的火熱與愛憐。

  她斂眉垂首的模樣好可愛,紅紅的唇瓣像紛飛的落櫻,微顫輕飄,靈豔更勝誤蹈人間的仙子,卻比之多了分可親的人味,教人瞧了只想捧起來恣意歡憐。

  「妳……」情不自禁,他以指輕刷過她芳鬱的櫻唇,感覺到一股像要化開的柔軟,他嚇了一跳。「我……那個……」

  她眸底盈著一層薄霧,似嗔似喜、欲語還羞地望著他。「嚴大哥。」

  她真的好可愛。抑不住體內乍然湧起的情潮,他輕輕地擁住了她,鼻端埋入她才洗好、猶帶濕氣的秀髮。

  一股淡雅的鈴蘭香氛鑽進鼻端,剎那間,他彷彿身處原野森林,周身盡是金芒跳躍、芳草紛飛。

  他輕抬起她的下巴,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彎彎的眉,接著是秀麗明媚的水眸、挺直的翹鼻,以及形若菱角、色勝丹朱的櫻唇。

  心頭一陣激動,他俯下身,雙唇貼上那方柔豔。一瞬間,五色光彩閃過腦海,他竟如一名思春期少年般驚慌失措。

  房卿嫵沒想到會與他進展到這步田地。她是欣賞他很久了,因為他曾在她最落魄難堪的時候激勵過她。

  她一直很感激他,常常想著,有朝一日若能與他結為知交好友,那該有多好?

  可他卻突然吻了她,在他們連密友都談不上的時候。那現在他兩人間的關係又該如何定位?

  「對不起。」瞧見她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心底生起一股濃濃的罪惡感。「我很抱歉輕薄了妳。」

  「沒……沒關係……」原來那記啄吻是出於無心的意外啊!她懂了。卻不知為何竟對他的後悔心起怨懟,水眸裡泛著委屈的淚光。

  嚴箴知道她誤會了,急忙以手環住她的肩,丟出一連串不算解釋的解釋。「我為自己的行為道歉,但情形就算再來一遍,我還是會親妳。」

  「我不懂。」她語含哽咽。

  「妳太可愛了。」他有些煩亂地搔著一頭短髮。

  這意思是說,他喜歡她嘍!她嬌顏轟地燒出一串焰火。

  那魅惑的姿態讓嚴箴差點又將她抱起來狂吻猛親。

  「天啊,妳……妳再用這種表情看我,我可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他低啞的嗓音裡蓄滿情慾。

  她嚇一跳。「我做了什麼嗎?」一直以為自己是端莊古板型的女子,難道不是?在他人眼中,她其實很放蕩?

  「妳什麼也沒做。但就是這樣才糟糕,妳……那副柔弱天真、不解世事的模樣,極易勾引出男人的佔有慾。」

  她愣了好久,訝問:「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女孩?」她知道自己不夠堅強,但也不至於柔弱吧!

  他想了一下,儘管明白她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無知,事實上,她聰明、慧黠,又有些固執。

  他覺得應該解釋,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某些念頭閃過腦子,才成形的意念又散了。他無法用短短的幾句話來形容她這個人。

  「這麼說吧!妳的外表給人不解世事、須好好保護的感覺。妳樂於與人親近,也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不過……」他想了好久,才思索出一番大概可以符合五成的話。「妳不擅於向人求援,很多事情都悶在心裡不說,這其實是很辛苦的。」

  她低下頭,羞怯的嬌紅漸漸被一抹青白取代。「也許你說得對,真正的我是很懦弱的。」

  「不是這樣的。」他放大聲量。「妳很有勇氣,面對正確的事總能勇往直前,這就證明瞭妳並不懦弱。而在外人面前隱藏己身的缺點或弱點,卻是保護自己的本能,哪有對錯之分?」

  「是這樣嗎?」她不曉得。回憶前塵,好像從父母身故後,她的人生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她再也沒辦法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人、自自然然敞開心靈接受他人的不同。她變得偽善,言行舉止都要經過精密計算,因為她怕受傷。

  而他卻說這樣的她沒有錯,真的嗎?

  「別想太多。」他輕咳一聲。「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有點小缺點才可愛,太過完美讓人害怕。」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嚴大哥,你這種安慰法很詭異耶!」

  他聳聳肩。「隨便啦!反正妳開心、我開心、大家都開心就好。」

  他真會哄人,不過她確實因此而稍微舒緩了緊繃的心靈。「謝謝,我……」她一句話未完,砰砰砰,一陣急如擂鼓的敲門聲硬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空襲警報喔,老大,混世魔女又來了。」小寶大吼得像天就要塌下來了。

  「什麼?」房內,嚴箴臉色大變。

  房卿嫵好奇地眨眨眼。「是誰來了嗎?」

  「一個可怕的傢夥。」嚴箴打個寒顫。「我先出去看一下,妳慢慢來沒關係。」

  「嗯。」她點頭。

  他走到一半,又想起什麼似地轉回身。「那個……小嫵兒,我……我其實不擅長與人相處,所以真正的朋友一直不多,不過一旦我認同他是朋友,就會很珍惜這段友情,希望它可以長長久久。妳瞭解嗎?」

  他的話她明白,可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她卻不懂。

  「簡而言之就是,我一直認為朋友要長久相處,瞭解彼此底限是很重要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不欲人碰觸的禁忌,能夠遵守這一點,友情才比較不容易出錯。」

  她低頭沈思片刻。「嚴大哥說的是潑皮的事嗎?」

  嚴箴點點頭。「潑皮不是不講理的人,妳如果怕他,直接跟他講,他會注意不再冒犯。」

  「我不怕潑皮啊!只是……我沒辦法適應跟一個擁有男人身體、女人心靈的人進行太過親密的行為,比如一起洗澡。」

  「這種事誰都沒辦法接受的,妳直接把他趕出去便是。」

  「他脫了衣服走進來,我就呆了。」這是她最大的弱點,變故發生時先呆三秒,然後麻煩就擴大成災難了。

  「改天我會跟他說,咱們一夥人私底下瘋慣也就罷了,對於其他人,希望他遵守基本的禮節。」

  房卿嫵柳眉輕輕皺了起來。「那個……嚴大哥,我想……這件事可不可以讓我直接跟潑皮說?」

  他輕哦一聲,飽含興味的眼望著她。

  她深吸了口氣。「我覺得這樣比較有禮貌,畢竟潑皮並沒有惡意。」

  他讚賞地一笑,代朋友感激她的體貼。「謝謝妳瞭解他。」

  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那也沒什麼。」

  「很夠了。」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感覺她濕潤的髮在他粗厚的指間滑動,帶來一股沁涼的酥麻感,直滲人心。「小嫵兒……」他又想吻她了,如果沒有小寶的催魂聲的話,說不定他就真的吻下去了。

  「老大喔!你再不出來,房子要被人拆了。」

  嚴箴趕緊放開她,再拍拍她的肩。「快去換衣服吧!別感冒了,我先出去看一下。」

  她看著他轉身、跨步遠離她身旁,濃濃的不捨突然湧上心房。「嚴大哥!」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捉住他的衣袖。

  打相識以來,她就喜歡捉他的衣袖,為什麼呢?他不解,但對她這行為的感覺卻由不耐漸轉為疼惜。

  「我一會兒就回來。」他安撫她。

  她不好意思地鬆開手、低下頭。

  他心一動,一大步跨過來、傾身親了她臉頰一下。

  「今天別出去,等我把事情處理完,我有話告訴妳。」說完,他走了。要告訴她的話,沒想到這一等不是幾分鐘、幾小時,而是幾個月後了。


  房卿嫵從沒見過如嚴美喬這般美豔的女人。她就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所經之處無不引起陣陣騷動。

  比如此刻,她就在嚴箴的公寓裡恣意作亂,企圖掀起一場翻天覆地的暴風雨。

  房卿嫵還在房裡換衣服,就聽見她的尖叫聲像針一樣地刺耳。

  她手忙腳亂地換好衣服出外查探,女子在看見她後,叫聲更尖銳得直欲掀翻公寓天花板。

  「為什麼會有女人在這裡?」她咆哮。

  嚴箴趕緊擋住她。「回房裡去,小嫵兒。」

  目睹女子嘶吼怒罵的模樣,房卿嫵呆了一下。「可是你……」這女人很可怕,他不會有事吧?

  「阿力!」嚴箴大叫。

  瞬間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打斜橫裡伸出來,將房卿嫵連拖帶拉地扯進了廚房。

  「等一下。」房卿嫵急道。「阿力哥,我們怎麼可以不管嚴大哥?」那女人面目猙獰,像要殺人似地。

  「妳別大聲嚷嚷嘛!」小寶邊對她比個噤聲的手勢、邊示意阿力放開她。「老大不會有事的,再怎麼說那也是他妹妹嘛!」

  「嚴大哥的妹妹?」不可能吧?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耶!「既然是一家人,她對嚴大哥的態度怎麼……他們兄妹感情不好嗎?」

  「就是太好了才糟糕。」小寶嘆口氣。「不過那是老大的私事,我也不好多說,總之那女人叫嚴美喬,妳以後看見她,記得有多遠、閃多遠。」

  「可她是嚴大哥的妹妹,這樣對待她不好吧?」在房卿嫵的觀念裡,家人就是要親親密密的才對。

  「那女人被寵壞了,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妳跟她太接近才會出事呢!」

  「有這麼可怕嗎?」

  「豈止可怕?她跟本是個瘋子,成天到處搞破壞,非要全天下的人都聽她的不可,腦子有問題。」

  房卿嫵想了一下。「那是指她的精神狀態不好嗎?那只要看醫生,按時服藥就會好的,我們其實不該以異樣眼光看待精神病患者,他們只是心理生了病,與大家並沒有不一樣。」

  「精神病?」小寶大笑。「我說她腦子有問題只是個比喻,她真正恐怖的是,她有個有錢老爹,無論她幹了什麼事,都願意拿錢出來幫她擺平,弄得她越來越無法無天,我看早晚要出岔子。」

  「怎麼這樣?」房卿嫵柳眉輕蹙。

  「不然還能怎辦?」小寶聳肩。「反正老大要我警告妳一聲,我說了,其餘的妳自個兒小心便是。」

  房卿嫵逕自陷入沈思中。父母若真愛子女,該當教會他們明是非、知黑白,一味寵溺,反而會害了孩子吧?

  她正想著,一陣細微的拉扯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轉身一瞧,發現阿力正拉著她的衣襬。「阿力哥有事嗎?」

  阿力點頭。「冬向說他餓了。」

  「咦?」意思是說,要她煮飯嘍!但這種情況……沒關係嗎?

  「咱們上五樓吧!潑皮屋裡有一整套料理設備,夠妳煮出一桌滿漢全席了。」

  小寶笑道。

  「原來潑皮也會煮飯啊!」奇怪,怎麼沒見過他下廚。

  小寶大笑。「妳忘啦!那傢夥只有內心像女人,外表可是一等一的大男人,他是成天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名色藝雙全的大美人,可惜……」他連啐了好幾聲。「夢想永遠只能是夢想,那傢夥料理出來的食物連豬都不吃;他買那些東西只是充場面用的。」

  房卿嫵失聲笑了出來。「其實這些是可以學的,如果潑皮想學,我可以教他。」

  小寶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又想到什麼似地問:「為什麼妳叫我們大家都加一個『哥』,獨潑皮沒有?」

  「他不喜歡當哥哥啊!」

  有理。小寶頷首。「那我們呢?」

  「呃!」房卿嫵無措地交纏著十指。「我以為禮多人不怪,所以……原來大家都不喜歡啊!對不起。」

  「我們是無所謂啦!」小寶雙手左右一攤。「有個年輕妹妹成天哥哥長、哥哥短的,倒也開心。」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知道了,以後我會謹慎行事。」

  「嘖嘖嘖!別這麼嚴肅,妳這樣一板一眼地像個小老太婆似的,換我要死了。」小寶舌頭一伸,整個人往後倒去,真的說死就死。

  「嘻嘻嘻……」房卿嫵被逗得掩嘴輕笑不停。

  阿力突然又插了一句。「不是要上五樓煮飯嗎?」

  聞言,倒在地上的小寶斜瞄了他一眼。「阿力,你真是個典型的冷面笑匠耶!」

  「謝謝。」阿力一本正經地回了個禮。「那要不要去煮飯了?」

  房卿嫵和小寶同聲大笑了起來。


  當嚴箴拖著沈重的腳步爬上五樓,加入快樂的野餐宴會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易言之,他跟嚴美喬磨了整整八個小時,真是辛苦了。

  「你來啦?」小寶快樂地跟他打招呼。

  嚴箴無力地一頷首,軟倒在沙發上。「累死了,有沒有吃的?」

  「來了。」房卿嫵輕快的聲音如音符般響起,叮叮咚咚敲進嚴箴心裡。

  他閉上眼,喘了口氣,感覺煩亂了大半日的情緒漸漸被撫平了。

  「不好意思,今早美喬嚇到妳了。」他抬頭,恰迎上一張甜蜜可人的嬌顏。

  「我沒被嚇到啊!」她的笑容像初早的朝陽,既溫暖、又舒服。

  他察覺到體內有一股愉悅的快感升起,是她帶來的。今早,美喬問他,為什麼房卿嫵可以留在公寓裡,她卻不行?

  當初他沒有給答案,現在,那回答似乎已自然出現。因為房卿嫵可以帶給人安定的舒適感,跟她在一起,心情就是會很放鬆,像這樣的女孩,誰會不喜歡?

  所以小寶、阿力、冬向、潑皮很快就與她親近起來;而他則為她波動了沈寂多年的心湖。

  「奶油白汁義大利麵,請用。」她俏皮地對他鞠了個躬。

  他先聞到一股淡雅的清香,然後,一盤搭配著彩色甜椒、魚、貝、花枝、鮮蝦等,豐富味美的義大利麵送到他面前。

  「謝謝。」他有些受寵若驚,想不到一上來就有東西好吃,該是特別為他保留的吧?好感動。

  「你快嚐嚐好不好吃。」她催促。

  「好。」他拿起叉子吃將起來,沒注意到一旁已有三個吃撐得翻起白眼掛在地上起不來的男人。

  「怎麼樣?」她一臉興奮。

  「嗯,有些怪怪的,不過還不錯。」嚴箴皺眉說道。

  「哪裡怪?」她急問。

  他嚇一跳,以為傷到她的自尊心,忙改口。「其實也沒多怪啦,真的,已經很好吃了。」

  「可是人家想知道缺點,以便日後改進嘛!」

  「這樣啊!那……應該說是,調味有些不協調吧!」

  「不協調?」她想了一下,用力一頷首。「瞭解,這就去重做一份,你等一下。」

  「什麼?」他驚道。「不必了,我一盤就夠了,再來我也吃不下。」

  可惜她已經跑進廚房,聽不見了。

  嚴箴正準備追進廚房阻止她,一個痛苦的聲音自地面傳來。「老大,你別白費心機了,她是不會聽你的。」

  「什麼?」嚴箴這才發現地上擺平的三個人。「你們躺在那裡幹麼?」

  「很快你就要來跟我們作伴了。」冬向說。

  看他們三人痛苦的樣子,嚴箴不禁好奇。「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等你被強餵下五盤義大利麵,你就知道我們是怎麼了。」小寶嘆道。

  「我可是吃了十二盤呢!」冬向哀嚎,就算他有四個胃,也禁不起這樣的操弄啊!

  嚴箴睜大了眼。「為什麼要吃這麼多義大利麵?」

  「小嫵兒在教潑皮煮飯。」阿力給了一個最簡明扼要的答案。

  嚴箴瞬間融會貫通。「敢情你們是被當成試吃者了。」而因為大家給予的評語一直未臻完善,因此房卿嫵和潑皮才會不停地做下去,誓言非做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義大利麵不可。

  「唉,你們怎麼這樣憨直?」他一邊搖頭、一邊叉起義大利麵緩緩吃著。平心而論,這盤麵是不夠完美,但以一個外行人的手藝而言,已經不錯了。

  「哼,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小寶不服地啐道。

  「待會兒我會讓你瞧瞧,什麼叫做手腕高超的男人?」嚴箴正說著,第二盤麵送上來了。

  「嚴大哥,我們又重做了,你快試試味道如何?」房卿嫵的語氣可比什麼都焦急。

  「當然,我一定會很仔細地品嚐的。」他作足了姿態,叉起一口,細細咀嚼後,連點數下頭。「好吃,這回的調味濃而不膩,海鮮爽口美味,甜椒也很清脆,確是極品。」

  房卿嫵瞬間睜大了眼。「耶,成功了。」她跳起來歡呼道。「潑皮,你終於學會煮義大利麵了。」

  「小嫵兒。」一條龐大的身影從廚房裡衝出來,抱著房卿嫵又叫又笑。「謝謝,謝謝,多虧妳不厭其煩地教導,我真是太感謝妳了。」兩個人抱頭痛哭成一團。

  嚴箴朝掛在地上起不來的三個男人眨了下眼。「看到了沒,想哄女人,跟我多學著點。」

  小寶、冬向、阿力瞬間明白。「你騙人。」

  「各人口味不同,我就是喜歡這種味道,你們管得著嗎?」他很快樂地加入兩個「女人」的慶祝會中,留下小寶他們又氣又怒地暗罵自己白癡,何必試吃得這麼認真,天哪!好撐啊,肚皮快破了,嗚──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4:47

第七章

     這是嚴箴第一次踏入房卿嫵的私人領域,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完全出自一片私心。

  很早以前就聽牛哥說過,她家遭逢祝融之災,如今只剩她孑然一身,背負沈重負擔。

  所以來探究她的過去之前,他已有了心理準備,卻想不到事實比他所想的更加不堪。

  「那對夫婦就是太過善良,陌生人也請回家住,結果引狼入室,弄到這步田地。」

  「咱們本來想跟他們要求全額賠償金的,不過看在他們只剩一個小女兒的份上,那賠償金就打個八折嘍!」

  「唉呀,這年頭好人做不得,誰曉得那些個外表道貌岸然的傢夥,心底真正藏的是什麼壞主意。」

  「我早警告過他們,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們不聽,瞧,應驗了吧?」

  從鄰居的七嘴八舌中,他隱約可以拼湊出事件的全貌──濫好人的房氏夫婦收留一名陌生人在家過夜,那人卻趁著房家三口入睡之際將他們綁了,把房家洗劫一空。

  當晚,社區遭縱火,一發不可收拾。遭賊綑綁的房家三人,獨小女兒獲救,房氏夫婦葬身火窟。

  事後眾人懷疑放火的正是房氏夫婦收留的那名陌生客,但房氏夫婦已死,這筆帳只得算在唯一生還的房卿嫵身上。也因此,她被逼得走投無路、無家可歸。

  嚴箴在這裡看到了人性。

  沒有人還記得房氏夫婦為社區做過多少事,一次的失誤足可抵消全部。

  也沒有人去反省社區裡明明就有安全警衛,遭人縱火時他幹什麼去了,怎會無知無覺到任小火釀成大災?

  更沒有人去想想,事發當晚,消防車是費了多大的勁才開進社區,一切只因有人違規停車。

  沒有人想承擔責任啊!因此忙不迭地找個不擅辯解的替死鬼,將全部罪過推給她,自己就可以站在一旁放馬後炮、兼看熱鬧。

  人性啊──

  嚴箴不知道房卿嫵是怎麼走過這段艱辛的,那想必是一段極端漫長又痛苦的過程,他努力想像,卻只感受到一種幾欲窒息的痛楚。

  叭叭叭,一陣刺耳的喇叭聲自後頭傳來。

  嚴箴轉過身去,瞧見正在社區入口處跳腳的潑皮,那喇叭聲就是他按的。

  「你好了沒?快點好不好?」潑皮在入口喊。今天的探索之旅他本來是跟嚴箴一道的,但之前他們向警衛詢問房家消息的時候,警衛莫名罵了潑皮一句「死變態」,潑皮遂與對方吵了起來,被故意刁難不准入內,嚴箴才會將車停在入口處,獨自進入社區。

  「就好了。」再望一眼因祝融的肆虐而變得滿目瘡痍的社區,想到它曾經豪華風光,如今卻不復前景。「大概也回不去了。」他輕嘆,懷著滿腹的蕭索慢慢轉身離開。

  「快一點。」潑皮在另一頭催促。

  嚴箴試著加快腳步,卻發現這方寸間的空氣凝滯得詭異,緊緊束縛著他的身體,讓行動變得困難。

  「你是烏龜啊?」潑皮嗔罵。

  嚴箴可以看見前方的明亮,可在這裡,光明卻早在火焰中焚盡,獨留下汙穢。

  他奮力拖動腳步往前走,離入口處還有三步。

  「受不了你耶!」不顧警衛的阻止,潑皮衝進來,一把捉住嚴箴衝出社區。

  「快走、快走,這種爛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又叫又跳地將嚴箴推進車內,催促他離開。

  身子才離開社區,嚴箴突然覺得一陣輕鬆,好像卸下了某種枷鎖。

  潑皮坐在助手席上罵。「全世界的討厭鬼都集中在這個社區了,人家愛穿什麼衣服關他們鳥事,憑什麼罵人家變態、神經病?他們才腦子有毛病啦!小嫵兒真可憐,居然認識這麼多混帳。」

  嚴箴莫名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小嫵兒可憐嗎?」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不,她一點也不可憐,走不出去的人才可憐。她走出去了,我們應該為她感到驕傲才對。」他將火災的事跟潑皮提了一下。

  潑皮聽完,憤怒的表情一變而為激賞。「沒錯,她不像這些害怕承擔責任而一味邀功諉過的臭傢夥,她努力站起來,沒被打倒,我們要為她喝彩。」

  嚴箴與他對視一眼,兩個男人像小孩子一樣拍手大喊。「小嫵兒萬歲!」

  「不過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小嫵兒被那群臭傢夥敲詐嗎?」激情過後,潑皮皺眉問道。「他們要求的賠償金可不是幾萬塊,而是幾百萬耶!憑小嫵兒一個女孩子家,得賺多久才賺得到?」

  「當然不啦!我會請人重新調查火場,順便揪出那個不知感恩的壞胚子。」冤有頭、債有主,豈能因為房氏夫婦一次的失誤,就讓房卿嫵背負一生的罪業?嚴箴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這個好,那我們去找小嫵兒吧!」

  「上哪兒找?我又不知道她白天在哪裡工作。」

  「我知道啊!」

  嚴箴突然感到嫉妒。「她告訴你的?」

  「怎麼可能?」潑皮笑著揮手。「小嫵兒不愛提自己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是偶然發現的啦!」

  嚴箴鬆了一口氣,房卿嫵不曾與某人過度親密的事實讓他很開心。

  目睹此景,潑皮曖昧地戳戳嚴箴手臂。「怎麼?瞧你這樣子,似乎對小嫵兒很有興趣?」

  一陣可疑的紅潮倏忽佔據嚴箴的臉。

  潑皮摀著雙頰雞貓子鬼叫了起來。「真的假的?你看上小嫵兒了?她還這麼小,你有戀童癖啊?」

  「她二十四歲了。」嚴箴瞪眼。

  「怎麼可能?她那副德行……二十四……」居然比他還大,潑皮不敢相信地猛搖頭。

  嚴箴用力一拍額頭。「她就是那張臉會騙人。」那可是張單純的娃娃臉,五官清秀、氣質純淨,甜甜的笑容像會迷醉人似的,怎麼瞧都像個二八年華的鄰家小妹。

  潑皮無意識地點著頭,被嚇得太嚴重了,一時收不回心神。

  嚴箴轉動方向盤。「喂,你呆歸呆,記得告訴我小嫵兒的工作地點,不然我們怎麼去找她?」

  「好,直走。」他的聲音平板,真的呆得很嚴重。

  車子平緩地往前駛,不知不覺過了士林,改往萬華方向行去。

  「喂,究竟到了沒?」嚴箴踢了潑皮一腳。

  他猛然回神。「什麼?」

  「小嫵兒的上班地點。」

  「啊!」潑皮以手掩唇。

  「別告訴我,已經開過頭了。」

  潑皮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對不起。」

  「唉!」嚴箴用力一搖頭,回轉方向盤,往來時路駛去。「到底在哪裡?你好歹說個地址,我也比較好找路啊!」

  潑皮縮了下脖子。「對不起,我不知道正確地點,我是上個禮拜在逛街途中巧遇她,她告訴我她前陣子被百貨公司炒魷魚了,不過她又找了個助理的工作,就在那附近,所以我想……」

  「你難道要我繞著大馬路瞎找?」嚴箴快冒火了。

  「如果有緣,一定碰得到的。」潑皮也只能這樣說。

  「萬一碰不到呢?」嚴箴咬牙。

  「啊!」潑皮扯著他的衣袖大叫。「快看、快看──」

  「看什麼?」他沒耐煩地吼道。

  「你的右手邊啦!」潑皮強硬地將他的頭往右方扳去。

  「你別鬧了,我正在開車耶!」嚴箴嚇一跳,急將車子暫停路邊,順著他的指示往右方望去,一條纖細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就說碰得到吧!」潑皮很自傲地說。

  「小嫵兒!」嚴箴突然打開車門衝出去。

  「幹什麼?撞鬼啦?」潑皮對著他慌張的背影低啐一聲。

  另一邊,嚴箴追著房卿嫵的身影跑過大馬路,來到一條小巷子。

  「你們想幹什麼?」他站在巷子入口大聲吼道。

  房卿嫵聽到他的聲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嚴大哥?咦……你……」她這才發現自己被跟蹤了。「你想幹什麼?」

  原本一直跟在房卿嫵身後的少年發現有不速之客來到,突然卯足勁衝向她,捉住她的皮包。

  房卿嫵呆了三秒。她面對突發事故的應變能力仍然很差。

  「小嫵兒。」嚴箴大吼,三步併做兩步地跑向她。

  「搶劫啊!」房卿嫵回過神來,死命護住皮包。

  少年低咒一聲。「搞屁啊!不是說只有她一個人嗎?怎麼又冒出一個?該死,臭婊子,快放手。」

  「別想。」房卿嫵一腳踢向少年。

  「什麼玩意兒!」少年壓根兒不把她的花拳繡腿放在眼裡,一手捉住她踢起的腳、一手繼續搶她皮包。

  哪知房卿嫵的踢踹只是幌子,她真正的殺手簡是接下來的防狼噴霧器。利用少年疏忽之際自口袋裡掏出,用力按下,刺鼻的氣味擴散空中,少年連同她自己登時被薰得鼻涕眼淚齊流。

  「他媽的,妳這個臭婊子。」少年怒極,舉腳就往房卿嫵腹部踢去。

  「你敢?」嚴箴適時來到,一拳揍得少年飛上半空,再急速落地。「妳沒事吧?」他扶起房卿嫵。

  她搖頭,眼睛被防狼噴霧器裡的藥劑薰得通紅。

  嚴箴鬆了一口氣,掏出一包濕紙巾交給她。「沒人告訴妳,防狼噴霧器要對著敵人噴嗎?妳怎麼連自己都噴到了?」

  「距離太近了嘛!」她吸吸鼻子,好難過,快喘不過氣來了。

  嚴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妳,變成大花臉了。」眼淚弄花了她臉上的彩妝,變得花花糊糊的,確實很像。

  「別笑。」她抽噎。「那個強盜呢?」

  他這才想起跟蹤她的少年,舉目望去,少年已跑出巷子,眼看著是追不到了,他扼腕不已。「可惡,被他逃了。」

  「嚴大哥,你有沒有看清楚他的臉?」

  「沒有。」他搖頭。「妳跟他比較近,難道沒瞧清楚?」

  「我嚇呆了嘛!」她眼淚拚命掉。

  「妳啊!」嚴箴心疼地再取出一包紙巾為她拭淚。「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頭走,警覺心要強一點嘛,居然連被跟蹤了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被派出來領錢,五百萬耶!我都快緊張死了,哪注意得了這許多?」

  「公司讓妳一個女孩子出門領這麼多錢幹麼?」

  「發薪水啊!」

  「現在還有公司是領現金發薪水的?」不都改成銀行轉帳了嗎?

  「我們公司一向如此。」

  他頭好痛。「那也不必要妳一個人來領吧?」

  「沒辦法,今天是領薪日,會計卻突然請假,總經理叫我代會計的班,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她無辜呢!

  嚴箴長喟口氣。「算了、算了,我送妳回公司吧!」

  她開心得直點頭。「謝謝嚴大哥。」

  「妳公司在哪裡?」

  「穿過巷子就到了。」她領頭在前方走。

  「這麼近?」他小心翼翼地伴在她身邊。

  「所以才走路啊!」不然她也會開車,今天若開車上銀行說不定還會安全些。

  他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在如此靠近公司的地方被搶?」不知為何,他總覺有些不對勁。

  她悶聲不吭地走了好半晌,直到公司門口。「嚴大哥,有一件事我覺得有些奇怪,那強盜要搶我皮包的時候說了一句『不是說只有她一個人嗎?怎麼又冒出一個?』對方該不會早知道今天我是一個人出門領錢吧?」

  他面色突然沈重。「小嫵兒,我陪妳上去繳錢吧!」

  她筆直地望著他好久,在他深邃如海的黑眸裡看見濃濃的保護慾,以及深切的情意,著慌的心瞬間變得溫暖而踏實。

  「謝謝。」她低下頭,嬌顏酡紅如霞。

  「呃……哪裡。」他輕咳一聲,突然也不好意思起來。「我們……走吧!」他兩手在大腿邊鬆握幾次,好緊張,心怦怦地跳個不停,第一次追女朋友也沒這麼慌張過,而今,卻為了要不要握她的手而手足無措,真丟臉。

  她愛嬌地瞥了他一眼,小手若有似無地碰了他一下。

  他好像洩氣的氣球一下子被灌飽了氣,瞬間捉住她的手。

  「啊!」她低呼一聲,被他的粗魯弄疼了。

  他尷尬地脹紅了臉。「對不起。」才想鬆開手,卻被她握著,緊緊的、密不可分。他驚訝地瞟了她一眼,她的頭始終垂得低低的,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以及露出髮外紅如火燒的耳根子。

  好可愛!他在心底暗讚一聲,對她漸漸產生的感情正如狂湧的海嘯,一波緊黏著一波、層層往上堆積……


  嚴箴一見到房卿嫵公司的總經理,就知道那是隻徹頭徹尾的老王八,因為對方曾找過他談買賣,卻在東西到手後,強拗他晚了一天交貨,扣掉大半尾款不付。

  當年嚴箴初踏入骨董界,對這一行的作業方式還不是很熟悉,被騙慘了。不過他也因此學到教訓,此後接的每一樁生意都順順利利,再也沒出過差錯。

  後來他認識阿力、小寶、潑皮、冬向和牛哥,他們雖然各司其職,卻又別具所長。比如阿力的正職是種菜,專長卻是破解各式防盜系統;小寶目前是他的助理,很會修補骨董;潑皮擔任第三性公關,消息來源一流;冬向平常是替身演員,偶爾充充樑上君子;牛哥則一邊開PUB,一邊製造贗品。

  嚴箴在被騙七年後,終於請牛哥仿造了當年老王八請他找的盤龍壺,又託冬向去以假換真。也就是說,老王八視若珍寶的骨董其實是假貨,真的早被他暗槓回來供在家裡,當成第一次出錯的警惕。

  如今隔了十年,老王八那張醜臉他是永難忘懷,不過老王八似乎早忘了自己曾欺騙過的年輕小夥子,看著他也不知他是誰,還敢在他面前耍賤招,真是不知死活。

  「姚總經理,拿錢開收據,天經地義,咱們只是要求你照著程式來也不過分,你何苦大發脾氣?」想A了五百萬走人,哪這麼容易?

  姚總經理指著嚴箴,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傢夥一非公司員工、二非合作廠商,憑什麼在我的辦公室裡大放厥詞,你再不出去,我要叫警衛了。」

  「總經理。」房卿嫵上前一步插口道。「嚴大哥是我的朋友,剛才我去領錢時遇見強盜,若非他幫忙,錢早就被搶光了。他也是關心我,才一路陪我回公司,請你別生氣。」

  「既是友人,就該在會客室裡待著,進來總經理辦公室做什麼?」姚總經理大罵。

  「當然是來保護她和錢啦!」嚴箴回道。

  「在我的辦公室裡,莫非還會有強盜來搶錢?」

  「誰曉得,強盜臉上又不會刻著『我是強盜』四個字,況且這世上多的是外表道貌岸然,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混蛋,我不得不防!」

  「你是什麼意思?」姚總經理火冒三千丈。「我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在公司裡,除了董事長之外,就屬我最大,你敢指控我監守自盜?」

  什麼指控,嚴箴根本是已經確定姚總經理心懷不軌;但可惜的是他完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對方收買街頭混混意圖侵佔公款,並將罪過歸於房卿嫵。

  不過他還是有辦法制止姚總經理的惡行,那就是──收據。

  只要有收據證明房卿嫵確實將錢交給了姚總經理,事後再發生任何意外,也都與她無關,而是姚總經理的問題了。

  「我沒有任何意思,也不會做出什麼指控,我只是希望姚總經理簽一下收據,證明你的確從房小姐手中收下五百萬現金。」

  姚總經理氣炸。「在這裡我最大,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叫我簽收據?」他是死也不肯簽。

  嚴箴把肩一聳。「你大不大我是不曉得,不過你想要錢,就得簽,否則──」

  他拉著房卿嫵快步走出總經理辦公室。「你別想拿到錢。」

  「你敢搶錢?」姚總經理嚇呆了,邊忙著叫警衛,邊三步併作兩步地追在嚴箴和房卿嫵身後。

  嚴箴拖著房卿嫵跑得飛快,兩人一閃入電梯,他立刻按下關門鍵。

  「嚴大哥。」她著慌地拉拉他的衣袖。「我們就這樣把錢帶走不好吧?」

  「誰要把錢帶走啦?」嚴箴低啐一聲。「妳快告訴我,這時候哪個部門人最多?」

  她想了一下。「人事部吧!」

  「幾樓?」

  「三樓。」

  他立刻按下三樓鍵,電梯迅速往下。「我們把錢帶到三樓,當著所有人事部的同仁面前將錢交給姓姚的,這樣就不怕他抵賴了。」既然要不到收據,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多找幾個交錢時的見證人。

  原來嚴箴打的是這主意,她放心了。「不過總經理為何這麼堅持不簽收據呢?難不成那強盜真是他找來的?」房卿嫵也不是笨瓜,將前因後果仔細拼湊一番,約略可以瞭解姚總經理的不軌意圖。

  「八九不離十了。」嚴箴面色沈重。「小嫵兒,這樣的公司妳還要繼續待嗎?」他很擔心姓姚的會再找機會陷害她。

  她思前想後片刻,用力一頷首。「我既然知道總經理不懷好意,卻沒有證據揭穿他,若就此離去,他不知又要去害誰,我不能這麼自私。」

  她的超強正義感……「唉!」嚴箴無奈地一拍額頭。「知道了,總之妳自己小心。」他也會找機會幫她。

  「對不起,嚴大哥,讓你擔心了,不過我一定要揭發他。」不抓出惡人,她無法安心。

  他拍拍她的肩,適時,噹地一聲,電梯來到三樓人事部。

  嚴箴伴著她來到人事部辦公室。

  上午十一點半,將近午餐時間了,人事部裡人聲鼎沸,有忙工作的、有打電話的,還有人已經開始吃起便當。

  幾名同事見到房卿嫵,紛紛與她打招呼。「嗨,房小姐,聽說妳今天代替會計去領我們的薪水,辛苦了。」

  「哪裡?」房卿嫵微笑回禮。

  「還順利吧?」有同事問。

  房卿嫵櫻唇才啟,正想回答,另一群人衝了進來。

  「就是他們把錢搶走了,快捉住他們。」姚總經理指著嚴箴和房卿嫵吼道。

  嚴箴向房卿嫵使個眼色,她會意地將手中皮包扔給姚總經理。「總經理,五百萬現金我領回來了,煩你點收。」

  已衝到嚴箴和房卿嫵面前的三名警衛不約而同一呆,他們是聽姚總經理說有人搶錢才上來捉人的,現在人家將錢交回去了,那還要捉人嗎?

  姚總經理直到皮包入了懷,才猛然發覺自己上了當。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收了錢,如今這五百萬已成了他的責任,萬一出個雞毛蒜皮大的鳥事……天哪,他慘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5:02

第八章

        當公司裡開始傳出姚總經理被解雇的消息時,房卿嫵真是呆了。

  三天前,她發現姚總經理不老實,有侵吞公款的嫌疑,嚴箴勸她辭職,免惹一身腥。

  但她做不到,眼見罪惡在面前橫行,卻袖手旁觀,不符合她的個性;她選擇留下,監視姚總經理,以防他再度作惡。

  為此,她近兩日的生活過得水深火熱,畢竟總經理一職高高在上,他要整人很容易,她一介小助理要扳倒他就很困難了。

  就在她下定決心要效法國父十次抗戰的精神後,他突然被解雇了,事情怎可能如此巧合?

  她不相信,顧不得上班時間不得外出的禁令,她以跑百米的速度衝上八樓的總經理辦公室。

  「沒人。」裡頭竟已人去樓空。

  「怎麼可能?」姚總經理真的被解雇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她轉身離開總經理辦公室繼續往前跑,來到電梯門前,按下下樓鍵,等了三秒鐘,不知為何心裡一陣煩躁。

  「討厭,怎麼這麼慢?」等不及電梯上來,她轉向安全門,八層樓的樓梯,換作平常她鐵定不會想去跑,可此刻她無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等待。

  拚命地跑著,大汗淋漓,連想要追什麼她也不清楚,只覺有一股憂慮在背後不停地催促著她跑。

  跑下七樓,問人,沒人知道姚總經理的下落;到六樓,她再問一次,照樣沒消息;五樓、四樓、三樓……不知不覺,她來到了地下停車場。

  主管的停車位上、一輛黑色賓士旁邊,姚總經理微胖的身形隱沒其中。他身旁還站了一名高大的警衛,正雙手環胸看著他,那景象不像幫忙,倒似監視。

  終於找到人了,房卿嫵一箭步衝上前去。「總經理。」她張大嘴喘氣,到底為何追得這麼急?心裡也沒個概念,是想在總經理離去前跟他說句話,問他幹麼做這種事?還是勸他改過遷善?又或者……說實話,現在她一腦袋漿糊,已經後悔這場盲目的追逐了。

  「又是妳這個賤人。」姚總經理對她狺狺而咆。「妳害得我還不夠嗎?」

  「你幹什麼?」警衛大步跨過來對他怒目而視。

  姚總經理立刻像隻鬥敗的狗,垂下尾巴,後退三步。「臭錶子,老子惹不起妳,總躲得起吧?」他低啐一聲,彎腰繼續收拾東西。

  房卿嫵百感交集地看著他收拾東西準備離去的模樣,再無昔日的意氣風發,只剩下一股窮途末路的逞強。

  原來他真的被開除了,實在不可思議,他不是董事長的孫女婿嗎?背後靠山硬如鋼板,扳倒他的人真是有本事。

  「這位小姐,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妳要不要先離開?」警衛怕姚總經理對房卿嫵不利,勸她別貪看熱鬧。

  她沈吟了片刻,心底原本急欲尋找姚總經理的焦躁,還有那滿懷勸語欲吐的感覺,不知何時竟已消失無蹤。

  「好吧!」她點頭,既然無話可說,不如歸去。「謝謝你,再見。」她揮手道別。

  「再見。」警衛也對她回了個禮。

  她腳步才移。

  「啊!」姚總經理那疊得太高的紙箱突然一個傾斜,某件物品掉了下來,滾到房卿嫵腳邊。

  她下意識地撿起,瞬間,整個人呆若木雞。

  「拿來。」姚總經理跑過來,搶過她手中的青花冰梅紋長頸瓶。「好險,這可是我花了兩百萬才買到的骨董,萬一摔壞就慘了。」三天前,他企圖A下公司五百萬公款,為的正是這玩意兒,可惜後來被嚴箴和房卿嫵破壞了。

  他掙紮了很久,因為身邊的現金實在不夠買下它,而賣主又堅持不收支票。但後來他還是咬牙買了,只因聽說它的增值空間很大,賣主自己也說了,若非投資股票失利,急需用錢,他也不必拿出家傳寶貝賤賣,這只光緒年間的長頸瓶送到拍賣會,隨隨便便也能賣個五百萬。

  這麼好做的買賣,不做的是笨蛋。他滿心期待著這寶貝可以為他大賺一筆。

  將其他的雜物隨便丟進車裡,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骨董花瓶開車離去。

  房卿嫵還在發呆,直到警衛推了她一把。「小姐,人都已經走遠了,我們也該走了。」

  「什麼?」她恍然回過神,不見姚總經理的車子,整個人呈現半瘋狂狀態。

  「他人呢?跑哪兒去了?你為什麼沒有留下他?」她跨步想追。

  「小姐!」警衛急忙攔住她。

  她卻用力一推、又踢又踹地擺脫警衛的攔阻,莽牛也似地衝出停車場。「總經理、總經理……」

  「小姐。」她跑得太快,警衛困難地爬起身後,邁步直追,竟追不上她。

  房卿嫵跑出停車場、跑上安全島,無視左右來往迅速的車輛,直衝對面大馬路。

  「小姐。」當警衛追出來時,她已經陷入車陣中。「天哪──」

  接下來的情景好像電影一樣,一輛紅色跑車闖過紅燈,蛇形地衝了過來,周遭其他車輛紛紛煞車閃避。

  獨房卿嫵恍惚失神,視危機若無物。

  然後下一瞬間,砰地一聲悶響。

  紅色跑車撞上她纖細的身軀,那身體被高高地拋起,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血色虹彩……


  嚴箴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話筒,好半晌,一句話不吭。

  小寶買東西回來,看見他,朝他打了聲招呼。「我回來了。」

  他沒反應。

  一個小時後,冬向像抹遊魂似地飄進客廳,隨口問了句。「你好。」然後又飄進廚房,翻箱倒櫃找東西吃。

  嚴箴還是僵如雕像。

  又過了兩個小時,阿力和潑皮聯袂走進來。

  阿力肩上扛著一隻大竹簍,裡頭雞鴨魚蔬、白米麵粉樣樣俱全。他本來只負責供應自家種植的蔬菜,但光吃菜也會膩,不知不覺間,他連米麵魚肉也一起買了。

  他隨意向嚴箴點個頭當作招呼,便自動將竹簍扛進廚房放下。

  潑皮穿著一襲貼身的皮衣皮裙,對嚴箴展示萬種風情。「嘿,我來吃飯,小嫵兒呢?」

  這些人已經很習慣在嚴箴家裡聚餐,原因不在於房卿嫵煮的東西美味不可言喻,那充其量只是還好,但她開朗的個性教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一段時間過後,這裡就變成了大家聚會的場所。

  嚴箴還是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如泥塑木雕。

  但潑皮可不是其他人,他愛出鋒頭,最恨不被放在眼裡;因此嚴箴的反應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嚴箴!」一腳踢向他屁股,潑皮雙手插腰。「人家在跟你打招呼,你聽見沒有?」

  疼痛讓嚴箴猛然回神,以著呆滯的表情開口。「小嫵兒出車禍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潑皮大驚失色。

  「小嫵兒出車禍了。」嚴箴茫然重複道。「美喬……是美喬撞了她。」

  潑皮嚇了一大跳,忙朝著廚房大喊。「喂,你們三個快出來,小嫵兒被美喬開車撞傷了。」

  下一秒鐘,三條身影衝入客廳。

  「什麼時候的事?」小寶搶先開口。

  嚴箴搖頭,他哪知道是幾時發生的事?當他聽見肇事者和傷者的名字時,整個人就已經呆了。

  想起美喬前回來訪指著房卿嫵破口大罵的情景,她是那麼地討厭她,數度揚言要她好看。

  美喬自小受到父母寵愛,養成任性妄為的脾氣,她打人傷人也不是頭一回了,難不成這回她是蓄意對房卿嫵不利?

  想起妹妹可能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痛下殺手,嚴箴只覺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將他的身體,連同靈魂一塊兒凍結成冰。

  「也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沈思過後,冬向冷靜地開口。「未經確定的事,不要妄加揣想。」

  「沒錯。」潑皮點頭如搗蒜。「況且就算真出事了,我們也會幫你,你何必擔這麼多無謂的心?」

  阿力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拍拍他的肩。

  嚴箴來回望了四位朋友一眼,他們的關懷讓他滿心感動。「謝謝你們,麻煩了。」

  「什麼話?是朋友就別再客套了。」潑皮大笑地擺著手。

  嚴箴感嘆一聲。

  小寶插口問道:「不過老大,你現在有何打算?」

  那話一出口,嚴箴立刻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低下頭,深吸口氣。「我要先去警局,醫院那裡就麻煩你們了。」

  嚴美喬的所作所為明明已不值得任何關心與勸誡,眼下比較重要的應該是房卿嫵,但沒有人問他為何先關心妹妹。

  他們全部異口同聲地說:「那我們先走了,再見。」

  嚴箴默默地對著四位體貼的朋友背影道感激。「謝謝你們。」他不是不關心房卿嫵,只是在未確定嚴美喬撞人的動機前,他沒勇氣去見她。

  「美喬,妳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嚴氏夫婦結婚多年,始終未孕,便到孤兒院領養了嚴箴,那年,他四歲。

  一般四歲的小孩其實不大會記事,但孤兒院的孩子比較早熟,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分與立場。

  被領養後,為了討養父母歡心,他一直努力不懈,不論在課業或運動上,他極力爭取好成績讓父母高興。而嚴氏夫婦也打心底疼愛這個乖巧的好孩子。

  八年後,也許是天意使然,年逾四旬的嚴母突然懷孕,嚴家真正的孩子誕生了,那就是嚴美喬。

  嚴格說來,嚴氏夫婦對兩個孩子的待遇並未相差太多,只是一個疼、一個寵罷了!嚴美喬就在眾人的寵溺下,如公主般地長大。

  她第一次表現出異常行為是在五年級時,她突然毫無預警地將同班同學推落樓梯,造成對方手腳骨折。事後她辯稱不記得,但有目擊者指證歷歷,最後嚴氏夫婦花錢擺平。

  類似的事情隨著嚴美喬的成長更形嚴重;然後,他二十歲那年,美喬害隔壁已懷孕八個月的太太流產,他親眼看到美喬怒吼咆哮,並將菸灰缸丟到孕婦身上,孕婦摔倒時肚子撞上了茶几,大量的鮮血從她的下體泛流出來。

  嚴箴急著要嚴美喬叫救護車,她沒有反應,他只得一個人幫孕婦止血,並叫救護車將孕婦送到醫院,最後又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將足月的小生命流逝。

  當時,他呆愣了很久,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後,他開始作噩夢,日日夜夜滿腦子充塞著一片無止無盡的血海。

  對方上門理論,養父母不准他說出真相,他良心過意不去,暗地裡向對方吐露實情,他以為自己是在維護正義,可一個月後,他卻聽說對方與養父母和解了,要求一百萬美元的賠償金。對方的說法是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與其流連過去,不如追求未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面對養父母失望的神情、對方收錢時的笑臉,他只覺得自己認定的人生在瞬間崩潰。

  當晚,他離開美國,來到台灣,帶著失去靈魂的身體,茫茫然遊走於各大街小巷,不知不覺間,幾個月過去了,等他乍然回神,他已走進骨董掮客這一行。

  十足諷刺的經歷,因為他的養父母從事的正是藝術買賣的工作,當初他千辛萬苦地逃離,結果雖然是抽離了身子,但靈魂卻早與他們結成一線,永遠地分不開了。

  兩年後,嚴美喬找到他,開始不停地騷擾他,他不知道她意欲為何,但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因此他從未真正狠下心腸驅離她,他罵她、教訓她,卻也不得不抱著滿腹無奈,為她收拾那無止無盡的麻煩。

  然而他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果,莫非他做錯了?一開始他就不該放任嚴美喬踏入他新構築的世界中,如此她便不會傷害他身邊的人了。

  想到房卿嫵不知受到怎樣無可彌補的傷害,後悔如狂風暴雪將他的心一寸寸凍結成冰。


  房卿嫵的傷其實並不嚴重。

  可以說是奇蹟吧!那場撞擊雖然可怕,卻只撞斷了她的右腳,未造成更大的傷害。

  但她自進醫院後,神智便一直處於不安定的半崩潰狀態。她不停地發抖,無法與人做清楚的溝通。

  所有人都說她是被車禍嚇壞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真正衝擊她身心的是另一件事。

  她很想告訴前來探視的潑皮等人,卻不知為何總無法開口;她越急,聲音就越卡死在喉嚨深處,末了只剩下無盡的淚水洗濯得她一臉憔悴。

  沮喪深深擊中了她,她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

  「嗚嗚嗚……」誰能給她說出事情始末的力量?

  「潑皮說妳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會哭,我以為他誇張了,原來是真的。」

  一個沈痛的嗓音自門口傳來,下一秒,嚴箴頎長的身影出現在病房裡。

  看到他,房卿嫵愣了一下,不是早過了探病時間,他是怎麼進來的?

  「醫院的警備並不好。」易言之,他是偷溜進來的。帶著一臉的疲憊與歉疚,他走近她。「對不起,我替美喬向妳道歉。」

  他的靠近,就像一把巨鎚咚咚咚地敲碎她緊閉的心房。當他的手按在她的傷腿上,輕輕地摩挲,無限心疼地低喃。「很痛吧?」

  她繃到極點的神經突然被解放開來,再也忍不住地撲進嚴箴懷裡放聲大哭。

  「嗚嗚嗚……哇!」

  「沒事了、沒事了。」他溫柔地拍著她的背。「這一次我不會再縱容美喬,我會好好教訓她,徹底改正她的劣根性。」在警局,他問美喬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美喬先是說她忘了;後來又喊,是房卿嫵不好;最後竟變成了,她活該!連他都搞不清楚美喬是怎麼一回事,不停地傷人,她怎能毫無感覺?

  後來他聽說有目擊者指出車禍發生前,房卿嫵的行動就很古怪了,但不管如何,她總是在綠燈時衝出馬路,而美喬卻是確確實實地闖了紅燈,她擺脫不了肇事者的罪名。

  房卿嫵搖頭,止不住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襯衫。

  「嚇壞妳了,我知道,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下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妳。」

  他緊緊地摟著她。

  「不……」她拚命地吸氣、喘氣,好半晌。「不是的。」被禁錮許久的聲音終於放出來了。

  他愣了下,搞不清楚她突如其來的激動是為什麼?

  她抬頭,淚眼模糊中扯開喉嚨喊。「美喬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什麼?」她該不會被嚇傻了吧?不然怎會說出這種話?

  「我看到了,火災發生前被偷走的骨董。」她激動得語無倫次。「那個放火燒了我家的小偷,偷走爸爸的骨董,我看到了,那個小偷,那個害死爸爸、媽媽的人,啊……」

  那撕心裂肺的悲嚎似利箭,筆直射入嚴箴的心,讓他渾身一顫。

  「我知道妳找到仇人了,很好,妳做得很好,妳爸爸、媽媽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很安慰,他們生了一個聰明勇敢的好女孩。」她的瘋狂讓他莫名的憂心,她會就這樣崩潰,再也無法復元嗎?

  「嚴大哥,哇──」她哭得不能自已。

  嚴箴摟著她,先是緊得像要將她摟進體內,片刻後,又變得似鴻羽輕搔般溫柔。

  他的大掌沿著她纖細的頸項緩緩愛撫,直到僵如石頭的雙肩、繃緊如弓的背脊;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尖銳的哭喊變成啜泣。

  「……他殺了爸爸、媽媽……那個小偷…」她抽噎地泣訴著那永難忘懷的悲劇。

  「我們會找到他的,我會幫妳找到他,替妳父母報仇。」竊盜加上縱火,夠那混球關個十年八載了。

  「爸爸、媽媽都是大好人,才會被那個小偷騙了,他混球,他利用爸爸、媽媽的同情心,他好可惡……」一字一血淚,她到底忍了多久?

  想起長久以來她甜美的笑容,像煞天邊純白的雲絮,不染半絲塵埃。誰知她心裡藏著這樣深沈的悲憤?嚴箴覺得好心疼,也好佩服。

  有點想看看是怎樣的父母,竟能養出如此堅強又可人的女孩?他們真是了不起。

  「說說妳的父母吧!」他溫柔的言語帶著魔力,引導她哀傷的情緒一點一滴地陷入回憶中。

  「爸爸是一家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他總是固定五點起床,打掃社區街道……」

  幸福的過往舒緩了她的瘋狂,自製力慢慢回籠。

  「妳有一個很偉大的父親。」他輕拭著她眼角的淚。

  她唇邊牽起一朵懷念的笑。「我好喜歡爸爸,雖然他常被笑是個濫好人,可他真的很好。」

  「妳媽媽呢?」他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媽媽幫社區裡的雙薪家庭義務帶小孩,小時候,我們家裡總是擠滿一堆小孩子。」

  「那一定很熱鬧。」他笑著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

  她皺起眉。「才怪,他們吵死了,還會搶走我的點心,我好討厭他們。」

  「沒跟媽媽講嗎?」

  「媽媽只會說,能捨才有福。」

  他笑著親吻她噘起的嘴。「然後養成了妳這副寬容大度的個性。」難怪她既能堅持自己不迷失,又能仁厚待人,一切都是家教優良的結果。

  她眨眼,新的水霧在眸底聚集,但這回蘊含的不再是針般的恨意,而是濃濃的懷念與哀愁。「我好想念爸爸、媽媽。」

  他輕輕摟著她的腰,額頭抵著她的額。「我也好想見見這麼好的人。」

  「可是他們死了,再也看不到了。」淚水滑落。

  他伸出舌頭舔去那微鹹的水液。「怎麼會呢?我見到了啊!」

  「咦?」她張大嘴。

  他輕吻了她的唇一下。「他們的生命在妳身上延續了下來,見到妳,不就等於見到妳父母?」

  「唔……」淒然苦笑中,她淚水掉得更急。「是這樣嗎?」

  「當然。」他捧起她的臉,一點一滴地吻盡那上頭清澈的珠淚。

  她只覺他的唇在臉上遊移,好溫暖,心頭的苦漸漸被吸走,變成了一股熱流,熨過僵冷的四肢百骸。

  他最後的吻落在她唇上,先以舌頭輕舔那柔軟的唇瓣,感受到她的輕顫。「害怕?」

  她搖頭,羞怯地啟開雙唇。

  他乘機以舌入侵她濕熱的唇腔,一股淡雅的香氣竄入鼻端,他瞬間迷醉。

  她先是僵在他懷裡半晌,然後無意識地勾動了下舌頭。

  他感覺身體被什麼東西擊中,剎那間,滿腹情潮盡皆失控。

  他的舌頭緊纏著她的舌,糾葛、火熱,像恨不能將她吞下肚。

  她的手先是抵著他的胸,卻在這熾情激吻中,不知不覺變成勾住他的脖子。

  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肌膚透過薄薄的布料摩擦,燃起了滔天烈焰。

  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他們的手探進了彼此的衣服裡。

  他的掌下是一片柔軟,像是一襲上等絲緞包裹著一塊溫熱、將近融化的奶油,又軟又香。

  她的柔荑下卻是結實的緊繃,勇猛、有力,比山還要可靠。

  衣服在兩人的激情下件件紛飛,情慾化成失控的猛獸主宰了他們的理智。

  赤裸裸的身體在病床上翻滾,他顧不得她受傷的腳,將她用力壓下。

  「呃!」她悶哼一聲,想逃,卻已無能為力,身子早變成情慾的俘虜。

  他扳起她完好的腿繞上腰間,而另一條腿則撐在病床邊。

  同一時刻,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強硬在她腰腹間發熱,一股莫名的興奮擊中她。

  「啊!」她難耐地扭了下腰,發出一記曖昧的呻吟。

  下一秒,他衝進她體內,在她飽受折磨的虛弱靈魂裡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5:16

第九章

     天快亮了,夜幕漸漸淡去,太陽又尚未升起,月亮的殘輝照著西方天際,散發出一股朦朧的美感。

  嚴箴和房卿嫵相擁坐在床上,共迎朝陽的到來。

  「原來西落的月亮也不比美麗的夕陽差。」他輕笑。

  「即將逝去的星辰也不錯。」她抬頭,給他一抹溫婉的笑。

  他眼中閃過一抹深情的愛戀,緩緩俯下頭,吻上她豔紅的唇。

  她丁香探出,輕舔上他的唇。

  當兩舌纏綿,他的眼中印著她的身影,她的眸底蓄滿對他的愛戀。

  「小嫵兒,妳可以告訴我在哪裡看見妳家被偷的骨董嗎?」他擁著她的腰輕問。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輕顫了起來。

  「小嫵兒?」他安撫著她發顫的手。

  她抖著唇,揚起一抹艱澀的笑。「我們公司的姚總經理被解雇了,你知道嗎?」

  嚴箴點頭,將那傢夥的不軌行為公佈出來的正是他,他怎會不曉得?

  她也隱約猜到姚總經理的去職與他脫不了幹係,因此也不多做詢問,她相信他的行動一定有他的道理在。

  「我就是在他手上看到那晚我家被偷的骨董。」她的聲音帶著哀傷的暗啞。

  「爸爸有收藏骨董的習慣,他常說,看著那些古物,感受古代人留下的思念,心情就會自然變好,他買了不少骨董花瓶、器物。但那只清光緒年間的青花冰梅紋長頸瓶卻是我記得最清楚的。」

  他輕輕地皺了下眉。「小嫵兒,那個……骨董這種東西並非如此容易分辨,妳真能確定那是妳家失竊的長頸瓶?」

  「我絕對不會看錯。」她的眼神迷茫,已然陷入懷念的回憶裡。「那個長頸瓶是爸爸買給我的生日禮物,那年我才十歲,一點都不知道骨董的價值,只覺它好漂亮,為了告訴大家,那是我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拿油彩在最底端一朵梅花上多劃了一片花瓣,爸爸看了差點笑翻,那是我的……」過往的快樂變成酸楚,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眨眨眼,這時候笑出來絕對會被她恨死;但想到她居然這樣對待骨董,而她父母卻能不發火,他就好想昏倒。

  「原……原來如此。」他勉強咳了幾聲,壓下滿腹的笑意。

  她撒嬌地嗔了他一眼。「你想笑就笑吧!反正聽過這件事的人也沒有不笑的,我早習慣了。」

  「哈哈哈──」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她不滿地嘀咕道:「這世上只有媽媽瞭解我,五片花瓣的梅花有什麼了不起,六瓣的才偉大,我的長頸瓶是最棒的。」

  他笑得渾身無力,癱軟在她身上。「我知道了,因為姓姚的手中那只長頸瓶底端的梅花是六瓣梅,所以妳才能認出那是妳家失竊的東西,不過他應該不是那日利用妳父母的同情心,將妳家洗劫一空的小偷吧?」

  她咬牙一頷首。「如果是那個小偷,我絕不可能認不出來。」

  「而那只長頸瓶最後卻落到了姓姚的手中,可見他是買到贓物了。」他低頭沈思片刻。「小嫵兒,妳還記得那夜小偷偷了哪些東西嗎?」

  「我有看到的都是骨董,一個青花五彩魚藻紋罐、一隻明代瓷煙壺、青花冰梅紋長頸瓶,然後就是一堆古鎖了,爸爸特別喜歡古鎖,像是花旗鎖,三環麒麟鎖等就有十來個。因為那天我們是被綁在臥房裡,所以其他沒放在臥房的東西他到底偷了多少,我就不曉得了。況且那夜還發生了火災,東西都燒光了,更無法清點出正確的損失。」

  「一個對骨董情有獨鍾的小偷啊?如果我沒猜錯,業界有如此本事、行為又如此大膽的只有一個──楊耘揩。」嚴箴沈吟著。

  「你怎能斷定他是骨董界的人?」雖然她只看到那個小偷偷骨董,但這並不能證明他沒對其他東西下手啊!

  「我問妳,你們被綁的那間房裡,除了骨董外,就沒其他值錢的東西了嗎?」

  她搖頭。「還有媽媽的一些珠寶也放在裡頭。」

  「那不就得了,小偷對珠寶不屑一顧,單鍾情骨董,可見他是個對骨董有特殊癖好的人。加上他又如此大膽,犯案不過半年餘,便將東西拿出來賣,我所知的骨董界裡,唯楊耘揩最有可能。」

  她嫌惡地皺起了黛眉。「你怎麼會認識這種卑鄙下流的人?」

  嚴箴撫額沈思片刻。「小嫵兒,倘若下手偷竊的人真是楊耘揩,我想,放火的人絕對不會是他。」

  「怎麼可能?」她不信。

  「楊耘揩為人狂傲自負,將偷竊當成是一項藝術工作在做,他最不喜歡在工作中染血。試問這樣的人怎會在下手過後又放火?」

  「那麼放火的人又是誰?」如果不是小偷,難道放火的另有其人?為何要放火?那場火燒得她家破人亡啊!


  房卿嫵是第一次見到嚴箴和嚴美喬的父母,但卻已經知道自己絕不會喜歡他們。

  他們是很典型的上流社會人士,衣著光鮮,神態倔傲,看不起一般人。

  原本美豔似火的嚴美喬一跟他們站在一起,瞬間萎縮成一朵深藏牆角的小雛菊,纖弱而無助。

  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有一個想法,如果嚴美喬不停地前來騷擾嚴箴,為的不是找麻煩,而是尋求幫助呢?

  她也知自己有問題,卻無法向父母開口求援,唯一的親人只剩哥哥,不來找他,她又能找誰?

  想到此,房卿嫵為嚴美喬深深地心疼了起來。

  「妳這個女人,我們在跟妳說話,妳聽見沒有?」受不了房卿嫵的神遊太虛,嚴母終於發飆。

  「什麼?」房卿嫵這才猛然回過神來。

  嚴父冷冷她哼了聲。「妳不用裝腔作勢想提高賠償金,我們不吃這一套。」

  還真的跟潑皮他們講的一樣,嚴父、嚴母凡事向錢看齊耶!這種人生觀到底是如何養成的?她忍不住好奇,想試試看,若自己告訴他們,她不要半毛錢,他們會不會瘋掉?

  「我不要錢。」她說。

  兩個人下巴掉了下來。

  房卿嫵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有趣的反應啊!

  「我不想收你們的錢,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希望兩位可以出去一下,讓我跟令千金單獨交談五分鐘。」

  嚴母立刻警戒起來。「妳想對我們美喬做什麼?」

  「只是五分鐘的交談,我能做什麼?」

  嚴父與嚴母對望一眼,再看看嚴美喬。「美喬,妳就留在這裡跟她說個五分鐘的話,爸媽會在門口等妳,萬一她想對妳不利,妳儘管大喊,我們立刻衝進來救妳。」

  「我……」此刻的嚴美喬看起來像個二歲小兒般怯弱。

  「別怕,爸爸、媽媽不會丟下妳的,妳就乖乖地跟她說一會兒話喔!」不顧嚴美喬害怕得快要哭出來的祈求眼神,嚴父和嚴母轉身走了。

  然後──

  房卿嫵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秒還在父母身旁一副畏畏縮縮模樣的嚴美喬,一離開父母的視線後,立刻蛻變成一朵豔麗鮮紅的玫瑰花,不僅搶眼,而且利刺傷人。

  「妳想說什麼快點說!」她美麗的眸底閃著憤怒的光彩,像將房卿嫵當成了累世仇人。

  那強悍的態度讓房卿嫵心中一凜。「或許我看錯了,我還以為……」她失笑地搖頭。「想想這種事怎麼可能嘛!妳對自己如此有信心,怎麼會來向嚴大哥求救?」

  聞言,嚴美喬的臉色瞬間由粉紅一變而為蒼白,最後則含著鐵青。

  房卿嫵吃了一驚。「妳不停地找嚴大哥的麻煩,真的是來向他求救的?」原以為自己想錯了,但見著嚴美喬的反應,她不確定了。

  「妳胡說八道些什麼?」她高聲怒吼。

  門外的嚴父、嚴母聽見異響,不約而同地衝了進來。

  「妳敢對美喬不利,我們不會放過妳的。」他們齊聲喊道。

  房卿嫵好笑地指著自己的傷腿。「我連下床都做不到,又怎可能傷害嚴小姐?」

  「誰知道妳心裡打的什麼壞主意?」嚴母像母雞護著小雞般,小心翼翼地護著嚴美喬。

  「妳要的單獨談話我們已經做到了,這樁意外就此告一段落,妳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不准再找美喬麻煩。」嚴父兩手攬著妻女就想走。

  什麼嘛!還不到五分鐘耶!不過看那對父母對女兒的超強保護慾,要他們再放嚴美喬與她單獨談話大概是不可能了,房卿嫵只能退而求其次。

  「美喬,嚴大哥的公寓裡還有很多空房,只要妳喜歡,歡迎隨時來住。」她對著嚴美喬的背影喊。

  嚴美喬沒有回頭,但房卿嫵清楚看到她無力的背影在一瞬間僵直了起來,她相信嚴美喬不僅聽見了,也受到很大的震撼。

  她會來嗎?不知道。但房卿嫵決定,一回家就立刻收拾房子,清出一間房間給嚴美喬住。


  一個禮拜後

  命運的一刻終於到來──嚴箴找到了楊耘揩。

  「小嫵兒,是他沒錯吧?竊走妳家骨董的人?」嚴箴溫柔地攬著她的肩。

  房卿嫵瞪著眼前的男人,他一襲寶藍色西裝,搭配鵝黃色襯衫,亮眼得就像服裝雜誌上走下來的模特兒,哪有半分神似昔日迷路、落難街頭被他父親好心接回家暫住的流浪漢?

  但她還是認出了楊耘揩就是那名小偷,他邪氣縱橫的眼、削薄無情的唇,總是帶著譏諷意味的臉龐,那確確實實是在她家住了一晚,又搬空她家骨董的男人。

  「爸爸看你落魄街頭,好心帶你回家吃飯洗澡,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

  表現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靜,她也嚇一跳。

  曾想過再見楊耘揩,她會對他破口大罵,狠揍他一頓,甚至……她還想一刀宰了他。

  可是沒有,事到臨頭,她除了滿腔不平外,卻沒有任何激憤,這是怎麼一回事?

  面對她的質問,楊耘揩沒有慌張失措,他只是揚起那兩片薄薄的唇,淡然一笑。「沒人告訴過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嗎?這是個人吃人的社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像妳父母那種完全不懂得防備的人,本來就是騙子最好的目標,我是給他們一個教訓,做善事雖好,卻也別忘了保護自己。」

  「真是好嚴苛的教訓啊!」她冷嗤,兩滴滾著濃濃烈火的淚水滑落眼眶。「竟要了我父母兩條命。」

  「如果妳說的是那場火,那不是我放的。」楊耘揩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誰放了火,讓我潔白無瑕的竊盜生涯染上血紅的汙點。」

  「你以為我會相信?綠蔭社區是出了名的保全周密,當晚值班的守衛說了,除了你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人士進出過社區。」她恨聲說道。

  「哈哈哈……」楊耘揩放聲大笑。「只有像妳這麼天真的人才會相信他的話,當晚我出來時,警衛室裡根本沒人,甚至我在大廳與人發生擦撞,掉了一隻古鎖,警衛也不知道,妳若不信,儘可去查。綠蔭社區的大廳裡共架設了三台監視攝影器,保證有錄到那幕精采鏡頭。不過可惜啊!世上如妳這般天真的人不多了,到底警衛會不會蠢到將錄影帶留下來當證據,這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房卿嫵詢問的視線看向嚴箴,她相信在來醫院之前,嚴箴一定與楊耘揩談過了,既有發現疑惑,他絕對會先行查明。

  嚴箴遺憾地搖頭。「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當日所有的錄影帶都不見了。」

  「巧合?」楊耘揩冷哼一聲。「你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其他日子的錄影帶都在,獨火災當日的失了蹤影?」

  房卿嫵像是被人用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剎那間,全身的溫度都消失了。

  嚴箴安撫地揉著她的肩勸道:「別這樣,起碼我們知道這場火災別有內情,否則當日的錄影帶不會這麼湊巧被偷走。」

  「不管怎樣,這仍然只是推論啊!」她抖著唇彎起一抹艱澀的笑。「我們還是無法證明那場火不是爸爸、媽媽的錯,他們不是濫好人,引狼入室、自尋死路。」

  這才是她心中始終解不開的結。

  她不以為父母樂善好施的個性有錯,人與人之間本來就該和平相處,為什麼要互相陷害?

  父母死後,她曾想過再也不幹好事,從此要做個惡人。結果她傷了嚴箴,好在他人好,不追究。

  可後來她再想起,總是一陣寒慄襲上心頭。不敢想像,萬一那日傷了他,哪有今天兩人甜蜜溫馨的戀情發展。

  她是這麼樣地喜歡他,希望他開心、祈求他快樂,無論如何,她不想他受傷。

  然後,她才想起昔日父母堅持行善的原因──但願喜歡的鄰居、朋友、同胞,大家都快樂。

  父母不是為了虛名浮利才去助人的,他們只是深深喜愛著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這樣單純的人,死後竟要背負如此惡名,教她如何忍得?她……心痛啊!

  「如果妳堅持要找到縱火者,不妨從當夜與我在大廳相撞的女人身上查起。據我所知,她是警衛的兒子在瑩PUB釣上的一夜情伴侶,但可惜無從得知其姓名。不過那晚我與她相撞後,掉了一隻花旗鎖,後來我再回去找,始終找不到,八成是她拾走了。」楊耘揩淡漠言道。

  「也就是說,持有我父親收藏之花旗鎖的女人,極可能就是那晚的縱火嫌犯?」但楊耘揩怎會知道這麼多?房卿嫵不懂。「事後你還敢再回去,不怕被當成犯人扭送警局?」

  楊耘揩倔傲地揚了揚眉。「既然是我的東西,就不准其他人撿便宜,我當然要回去把掉落的花旗鎖拿回來。」

  「是嗎?」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大相信。

  「現在證明我不是縱火犯,我可以走了吧?」他一臉譏諷地走了。

  卻留下滿屋子的疑惑予嚴箴和房卿嫵。

  她抹著未乾的淚沮喪地低下頭。

  他坐在病床邊,安慰地摟著她的腰。「別怪他,他也是歷經辛苦才從社會邊緣爬起來,因此養成了偏激的性格。」

  她好奇的眸光鎖著他。

  他輕咳一聲,說道:「楊耘揩十二歲那年父親做生意失敗,欠下大筆債務,債主逼得急了,他父母居然趁他上學之際一起溜走,留下年幼的孩子獨自面對一大群豺狼虎豹似的債主。從此他就再也不相信人性了,可正因他深知被背叛的痛苦,所以他從未背叛過人。而對於妳父親,那種他從未遇過的善良人物,他一定很迷惘,也真心擔憂你們無法在這個冷酷的社會活下去,所以才會想給你們一點小教訓。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一片好心的警告竟成了妳一家人的奪命帖,他感到十分後悔,因此事後才會再去調查這麼多事,錄影帶、警衛兒子的性伴侶,都是他查出來的。」

  事情的真相讓她張口結舌,可是……「或許他的本意是好的,但若沒有他的綑綁,爸爸、媽媽也不會葬身火窟,他們不應該死的。」烈焰焚身,多麼痛苦的事,那是她至今都無法遺忘的噩夢啊!

  「我知道。」一連串的意外、巧合造成了悲劇。行事的人雖沒有歹念,可結果卻是如此悽然,怎教人不怨?

  「嚴大哥……」在他的臂彎裡,她兩度泣聲垂淚。

  他也只能靜靜地摟著她,讓他溫暖的懷抱滌清她心底的煩憂。

  在數不盡的淚珠滾落後,她尷尬地吸了吸鼻子。「對不起,又把你的襯衫弄濕了。」

  「眼淚是沒關係啦!」他眨眨眼,笑道。「只要沒有鼻涕就好。」

  「我才不會這麼噁心。」她揮著拳頭嗔叫。

  他笑著接了幾記花拳繡腿,沒啥力氣,根本不痛不癢。

  「妳打也打過了,現在換我了。」他嘿嘿邪笑,一指神功搔向她的腰側。

  「不要!」他的手指還沒到,她已經把身子縮成一團。

  「怕怕!」他差點被她的尖叫聲震破耳膜。「妳若去參加大聲公比賽,絕對沒人敢跟妳爭第一。」

  「你知道就好。」她撒嬌地嗔他一眼。「你再搔我癢,我會叫更大聲喔!」

  「好,我不搔妳癢。」他唇角揚著輕邪的弧度。「我用舔的,可以吧?」他的舌頭伸得老長,在她的頸邊留下一長串濕亮的水漬。

  「哇!」她嚇一大跳,嬌顏脹如夕紅。

  「嗯,真是又甜又香。」他像個色鬼老頭。

  她明眸泛水睨著他。「你就會欺負人。」

  「不可以嗎?」他一副懊惱狀。「我以為妳很喜歡呢!」

  「誰告訴你的?」

  「妳啊!」

  「我哪有?」

  「前幾天不知道是誰摟著我不放,直叫再來、再來的!」他笑得曖昧極了。

  她俏臉轟地一聲炸出火花。「你討厭死了。」

  「妳確定?」他賊笑。「看過這玩意兒後,妳還會說我討厭嗎?」他下床,走到門邊,打開方才拿進來的手提袋,取出一隻長頸瓶。

  「這是……」她瞠目結舌。「爸爸的青花冰梅紋長頸瓶?」沒錯,那最底端隱密處上的梅花是六瓣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它不是在姚總經理手上嗎?怎麼會在你這裡?」

  「當然是我從姓姚的手中拿回來的。楊耘揩賣了從妳家偷出來的骨董,加上一些自己的積蓄,還清了社區人士對妳提出的賠償金要求,現在那房子仍舊是妳的,他也找了工人重修,相信再過不久,那房子又會恢復舊觀。」

  「楊耘揩為什麼要這樣做?」本來她還在想要不要揭發他的偷竊行為,但他又幹出這種事,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教人恨得牙癢癢,卻又心生不忍。

  「賠罪吧!我想。」嚴箴把長頸瓶交給她。

  她接過,愛不釋手地來回撫摸了半晌,長嘆一聲。

  他知道楊耘揩這件事是結束了。或許有人會認為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沒有道理可講,但他卻深信法理外自有人情,在犯過者已努力彌補之後,他實在不忍心再予以苛責。畢竟刑罰是為了使人改過而設的,不是意氣性的懲罰。

  房卿嫵笑睇他一眼,原來他兩人是比心軟的,唉,也好啦!她笑著輕問:「我知道姚總經理很寶貝這只長頸瓶的,怎會輕易割愛給你?」

  「有錢能使鬼推磨,妳沒聽過?」

  「啊!」她捧著長頸瓶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是你花錢將它買回來的?」

  那到底是多大的一筆天價,她不敢想像。

  「沒錯。」他點頭。「只花了……」他比出一根手指。

  「一百萬?」

  他搖頭。

  「一千萬?」她要昏了。

  「一千塊。」他公佈答案。

  「怎麼可能?」這只青花冰梅紋長頸瓶是清光緒年間製的耶!隨隨便便也有數百萬的身價吧?

  「如果它是贗品的話就有可能。」

  「贗品?」她大驚失色。「爸爸被騙買了假骨董?」

  「假骨董嗎?」他大笑。「或許吧!畢竟有哪只青花冰梅紋長頸瓶上的梅花會是六片花瓣的?」

  她水靈大眼轉了兩下。「原來你才是大騙子。」

  「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他眉間聳起一座山。「請妳說我是專門懲治那些利用骨董做壞事、替天行道的俠客。」

  她對著他皺了皺瓊鼻。「你分明是故意整人,都已經害他丟了工作,還不放過人家。」

  「誰要姓姚的瞎了狗眼,竟敢對妳出手。」想到那日暗巷中搶劫的事,嚴箴至今餘悸猶存。

  他癡心護衛的情意讓她心頭一陣甜蜜。「嚴大哥。」螓首貼向他胸膛,她雙手環著他的腰。「謝謝你,不過已經夠了,就到此為止好嗎?」

  「如果這是妳希望的話。」反正姓姚的已夠淒慘,他也沒有落阱下石的惡癖,至此收手,正合他意。「我答應妳。」

  「謝謝。」趁他心情好,她乘勢再提出另一項要求。「但我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允許,你會答應嗎?」

  「好啊!」從沒想過小天使會誆他,他一口答應。

  「讓美喬搬去公寓跟我們一起住好不好?」她軟語似糖蜜般甘甜。

  但內容卻讓他整個背脊涼了起來。「妳怎會突然提起美喬?」

  房卿嫵將嚴氏夫婦帶著嚴美喬過來商討善後事宜的事說了一遍。

  嚴箴的臉色變得好難看。「至今他們仍相信金錢萬能,只要有錢,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做。」

  「伯父、伯母或許如此,但美喬卻不是這樣;我跟她談了一會兒,發現她一直來找你,為的不是找麻煩,而是想求你幫忙。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跟你開口,因此情況就越變越差了。」

  「她來求援!」嚴箴用力地一拍額頭。「我才想喊救命呢!她每次一來,我的生活就被搞得一團亂,她傷害人也不會覺得愧疚,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小寶、潑皮、阿力、冬向,公寓裡每一個人都吃過她的虧,卻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大家對她的容忍已經到達頂點,再不想忍受她的騷擾。

  「如果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她的行為呢?」她見過嚴美喬不生氣、怯弱、發飆、暴怒時等各種面貌,越瞧越覺得她是生病了,才會變成這樣。

  「她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豈會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

  「倘若她生病了呢?」

  「呃!」他窒住一口氣。「妳的意思是──」

  「我覺得美喬生病了,而且是一種很麻煩的病,我不知道她心裡有沒有數,但我相信她定是在伯父伯母那裡得不到幫助,才想到要來找你。」她一本正經。

  他大受打擊。「我……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我以為她是學壞了。」如今想來,他對美喬的冷漠真是殘酷。「我想我要找她談談,或許……也該是我盡盡做大哥義務的時候了。」

  她開心地挺直胸膛,吻住他的唇。「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理的人,一定不會置需要幫助的人於不顧。」

  「是喔!」他捏捏她的鼻子,瞧見她可愛的娃娃臉在瞬間變得通紅,淚霧水瞳裡寫著似嗔似喜的控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哪,妳真像一隻吸飽氣的蛤蟆,咕噥咕噥。」他還扮了個蛤蟆樣給她看。

  她又羞又氣地在他唇上輕咬一口。「你討厭死了。」

  他摟著她,笑聲不絕,突然覺得這樣的平和好幸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5:29

第十章

     房卿嫵作夢也想不到,搶第一個來接她出院的不是嚴箴、不是公寓裡的朋友、更不是牛哥,而是嚴美喬。

  今天她穿著一身湖水綠褲裝,合身的剪裁襯出她婀娜的曲線,大方的式樣則彰顯了她高貴又不服輸的氣質。

  房卿嫵再度驚嘆於嚴美喬的美麗,不同於一般的平凡美女,她是外貌與內涵兼具。這樣的女人合該是聚光燈下的寵兒,怎會弄到人見人厭呢?她實在很好奇。

  「妳幹麼這樣看我?」嚴美喬不自在地細聲咕噥。

  「我覺得妳不管是特意妝扮,還是休閒打扮都很漂亮,讓人眼睛一亮。」她語意誠懇。

  嚴美喬臉上轟地炸開一團火焰。「什麼嘛!妳在虧我是不是?」她不依地連跺了兩下腳。「不過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妳計較。」她轉過身去,低聲呢喃。「謝謝妳,大哥已經答應讓我搬過去住了。」

  房卿嫵只覺這樣的嚴美喬不僅不可怕,反而很可愛呢!「那妳準備什麼時候搬?我可以去幫妳。」

  她秀雅的黛眉輕輕蹙了起來。「我還沒說服爸、媽讓我搬。」說這話的時候,她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美喬!」房卿嫵直覺有什麼事不對勁了。

  「我不能再跟爸、媽住在一起了。」她說話的語調突然加快許多。

  房卿嫵心頭的不安更形擴大。「冷靜點,美喬。」

  「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很害怕啊!」她尖著聲音說。「我常常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醒來,我不曉得我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

  房卿嫵當機立斷按下叫人鈴,請護士過來。「對不起,我的朋友突然情緒失控,麻煩你們過來處理。」

  「我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嚴美喬大叫。「為什麼沒人肯告訴我?爸、媽還叫我不可以跟別人說這件事,可是我害怕啊、我好怕──」

  房卿嫵撐著拐杖跳過來。「美喬!」下一秒,她看見了一幕永生難忘的畫面。

  嚴美喬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她緊咬著牙關,不時有些小泡沫自嘴角溢出。

  這是癲癇發作的症狀。

  嚴美喬到底發病多久了?嚴箴不曉得,那嚴父、嚴母呢?他們是知道,卻不知如何處理?還是沒發現?抑或是怕丟臉,故意置女兒的病情於不顧?

  她知道有些人對精神病患抱持異樣眼光。而癲癇雖有可能是身體障礙造成的病症,但卻不被列屬於神經學或內科學,一直以精神醫學做研究。

  那是因為這種病症不僅是外在症狀會發作,還會伴隨特有的人格變化與智力低下,也就是癡呆。

  重複發作破壞了腦細胞,因此造成癡呆化的現象。

  至於人格變化就更複雜了,它可能會有粘著性、爆發性、興奮性、無耐性等兩極化情緒產生。

  而這也解釋了嚴美喬不時失控,卻無記憶的行為。

  「可惡!」久等不到護士的到來,房卿嫵怕她咬傷舌頭,遂放開拐杖,讓尚未痊癒的腳自然滑落地板。

  她連滾帶爬地靠近嚴美喬。「美喬,妳聽得見我說話嗎?」她慌忙地四處找,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咬著。

  最後只有自己的外套可以利用。她脫下衣服捏成一團,使力塞進嚴美喬嘴裡,以防她咬到舌頭。

  「美喬!」該死,她不懂得如何處理這種事啊!誰快來幫幫她?「護士!」她大叫,看見嚴美喬不斷痙攣,但她臉色蒼白,呼吸停止,竟如屍體一般,毫無生命反應。

  「美喬!」房卿嫵驚呼,拉開她的衣襟,才想為她做人工呼吸,一樣東西映入眼簾,她徹底呆了。


  嚴箴一聽說嚴美喬在醫院裡昏倒,也顧不得正與客戶開會,丟了生意便往醫院衝。

  「美喬!」來到醫院,只見房卿嫵呆坐病房外,一臉悽然。「小嫵兒?」他坐到她身邊,雙手拉起她的柔荑。「妳怎麼了?」

  她的目光從他關懷備至的表情,望到寬厚的胸膛,直至溫暖的大手;每一樣都曾是她萬般眷戀的,可如今,那親密卻變成了隔閡,看著他,她只覺無限悲悽。

  她搖頭,眼眶有幾許水霧在聚集。「我找到火災當夜,與楊耘揩相撞的女子了。」

  他忽然有一種被雷打到的感覺。「難道是……美喬?」

  她自口袋裡掏出一隻花旗鎖,上連一條黃金細鍊,鎖面刻有「吉祥如意」四字,正是那夜被楊耘揩竊去的骨董之一。

  嚴箴接過花旗鎖,面色一片鐵青。「為什麼美喬會有這玩意兒?」

  房卿嫵空洞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怎麼可能?」他難忍激動。

  「如果美喬患有癲癇症,情況已嚴重到人格異變,發作時偶爾會喪失意識,那就有可能了。」她的語氣一點一滴地變冷。

  「癲癇症!」他茫然低語。「為什麼沒人告訴我?」想起自己一味地排斥美喬,怒罵她的任性行事,哪知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一切全是疾病作祟。

  「這幾年美喬不是常常來找你?」

  「她是來求助的?」他雙肩重重地垮下。「我從沒想過,我……我從未努力去體會過她的心情,我……」

  「除了你,她還能向誰求助呢?」她輕撇了撇嘴角。「伯父、伯母根本不管,又或者他們壓根兒不曉得。」

  「不!」他神色凝重。「我父母一直認為精神病是一種恥辱、為了不讓家醜外揚,他們極可能瞞住所有人──包括美喬自己癲癇症的問題,又豈會送她就醫?」

  「所以燒死我父母親的人若是美喬放的,也不能怪她嘍?」她的聲音已經從冷淡變僵硬了。

  他心頭一跳。「小嫵兒?」

  「我該找誰負責去?」她冷厲道。

  「妳冷靜點,小嫵兒。」他試著攬住她的肩,安慰她,卻被她一手撥開。

  「你要我怎麼冷靜?」她咬牙。「我男朋友的妹妹居然是放火燒死我父母的兇手,而我卻不能怪她,因為她犯案時已心神喪失,就算我報警捉她,法官也會判她無罪。」

  「對不起。」他歉疚地低下頭。「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妳賠罪,才能補償妳所受過的苦,不過請妳相信我,我會想辦法負責的。」

  「你怎麼負責?」她兩手捧住臉哀嚎。

  「我……」人命是可以賠得起的嗎?不!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怪美喬,在看過她發病時的痛苦後,我沒有辦法怪她。」淚水滲出她的指縫,一點一滴地滑落膝蓋,濡濕了她天藍色的長裙。

  「小嫵兒。」在他臂彎裡的她因痛苦而顫抖,源源不斷的哀傷自那強制壓抑的泣聲中傳入他體內,他的心也在緩緩破裂滴血。

  「嚴大哥。」她通紅的淚眼望著他。「我該怎麼辦?」

  她的絕望化成一股惡寒,從頭頂竄遍他全身。「妳別想不開。」

  「我不知道。」她茫然低喃。「為什麼美喬發病的時候,你們沒人當成一回事?如果你們肯送她就醫,我爸媽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他想辯說自己不知道,但仔細想想,美喬是曾向他吐露隱情的,只是他一直未用心去體會。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美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日日活在恐懼悲哀中,她也很可憐啊!」她喃喃唸著。

  「是我們錯了。」反省自身,他責無旁貸。

  「精神病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若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她厲言。

  他無言以對。

  「真正有錯的並非是那些患者,而是那些對精神病抱持錯誤觀念的人。」

  他如遭雷擊。「小嫵兒,妳……」

  「我不恨美喬,真的。」一直溫柔望著他的眼神,在這一刻失去了溫度,徒剩冰冷。「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你們,伯父、伯母,還有你。」

  長串質問讓他僵如木雕。

  她一寸寸地挪移開他身邊。「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但你的態度卻是造成此樁悲劇的原因之一,看著你,我就想到在火場中哀嚎喪生的父母,我……我沒有辦法……」她搖頭,淚如雨下。

  他伸手想將她捉回,但在接觸到那冰冷的淚滴後,四肢卻被凍住了。

  「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嚴大哥……」痛楚掏空了她的身子,此時的她,情冷心也灰。

  他驀然想起那一日,他擁著她,構思著未來,他要向她求婚,與她共組家庭;他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可愛。

  他要再買間房子,有庭院的那種,他要在車庫裡釘一個籃框,閒暇時就跟孩子一起打籃球,倘若她多生幾個,他們還可以玩三對三的鬥牛。

  他一定會當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想要……

  「對不起,嚴大哥。」她深吸口氣,止了淚,卻止不住悲傷。「我不想恨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想恨你,所以我只能離開你,對不起,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她走了,慢慢地、一步步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無能挽回她,只能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感覺生命的某部分被她帶走了,剩下來的只是個不完整的個體。

  「為什麼會這樣?」他一拳捶向牆壁,在上頭留下一個模糊的血色印子,一如他的愛情,光輝卻殘落。


  眼望著月昇月落,又是一個夜晚的消逝,嚴箴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夜的失眠。

  總覺得他已逐漸忘記睡眠為何物,每回閉上眼,只有深刻的傷痛在心底發酵。

  「又沒鎖門!」剛下班回家的潑皮行經二樓,瞧見裡頭的燈光,好奇推門查看。

  嚴箴淡淡地看了大門一眼。「忘了。」

  「因為你根本沒用心。」潑皮嘆口氣,踱到他身旁。「睡不著?」

  「失眠了。」他笑。

  潑皮瞄一眼茶几上菸灰缸滿溢出來的菸屁股,曾為了某人而戒的菸癮又重新再犯,只有一個可能。「又在想小嫵兒?」

  他聳肩,艱澀地揚起唇角。「大概吧!」

  「為什麼不去找她?」

  「她不想見我。」他找過很多次了,每回都吃到閉門羹,但那不是讓他洩氣的原因,真正使他無法再去找她的理由是,見到她因他的到訪而哀愁,令他心碎。

  如果他的存在只會給她帶來痛苦,他何忍再去傷害她?

  「所以你就放棄了?」潑皮大大地嘆了聲。「拜託,平常你也不是這麼蠢的人,怎麼一面對感情就變呆了?」

  「或許吧!」對於這段感情,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見他如此心傷,潑皮仰頭看著天花板好半晌,淡淡的,一股似水哀愁磨出了喉。「我有男朋友,你知道吧?」

  雖不知話題為何牽扯至此,嚴箴還是點了點頭。

  「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他是個同性戀,但我不是,我是個女人,從小我就認為自己該是個女人,我想嫁人,與某個男人共組家庭,為他洗衣煮飯,為他生兒育女。」談到男友時的潑皮,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嚴箴瞧得好生欣羨。「你一直那麼努力,你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潑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還是不懂,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是同性戀,他只愛男人,倘若我變成了女人,他就不會愛我了,而我今生最大的願望卻是變成女人。」

  聞言,他大受震撼。「你們要分手?」難道這世間當真沒有兩全其美的戀情?

  「誰知道?」潑皮眼波流轉,透露出一點點的顧慮、一點點的哀傷,還有對未來的一點點希冀。「阿箴,愛情不是二分法,它還摻雜著許多不確定因素,也因此愛情才有令人著迷的魔力。我如此,你和小嫵兒也是這樣,你就這麼確定她不願意見你?也或許她其實很想見你,卻不知如何面對你呢!」

  他覺得黑暗的未來突然出現一道光明路。如果事情真如潑皮所言,那麼分手也只是傷人又自傷的一種手段。

  「我要再去見她一次。」他跳起來,提過車鑰匙就想往外衝。

  「不必開車。」潑皮笑得賊兮兮的。

  嚴箴腦筋一轉。「她來了?」

  潑皮不說話,但那一臉邪笑已說明瞭一切。

  嚴箴迫不及待地往外衝。

  「小嫵兒。」他跑下樓梯,將明未明的天幕下嬌立著一條纖細的身影。「小……」聲音卡在他的喉嚨裡。

  房卿嫵在對公寓投下最後一抹依戀的眸光後,緩緩地轉身。

  適時,清晨的第一道朝陽照在她身上,在她周遭圈出一片朦朧的光暈,似夢似幻,彷彿隨時將消逝在空氣中。

  嚴箴心頭一窒。「別走,小嫵兒。」

  她身子一顫,僵硬地停下腳步。

  嚴箴追上前,捉住她。「為什麼來了又要走?」

  她低下頭,身子輕輕地顫抖。


  她為什麼要來?明知再見只會增添悲傷,她還是來了。

  房卿嫵無言地落著淚,想起牛哥的話。

  「妳真的不能原諒老嚴?粗心大意或許有罪,但也罪不至死吧?況且老嚴和美喬也盡力彌補了,美喬去自首,接受調查與精神鑑定,社區警衛被逼拿出當夜的錄影帶。事實證明警衛是擔心兒子的女伴縱火的事被發現,會遭到解雇,才私藏錄影帶,如今真相大白,妳父母的冤枉也被洗清了。嚴氏夫婦還因為老嚴和美喬敗壞門風,怒不可遏地將他們逐出家門呢!這樣還不夠嗎?」

  她不知道夠與不夠的界限在哪裡,也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私心裡,她覺得牛哥的話很有道理,嚴箴和嚴美喬罪絕不至死。

  所以她努力找出各種藉口要原諒他們。她告訴自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她聽從了牛哥的建議來找嚴箴,她是這麼地喜歡他,只要看著他,她一定可以找出原諒他的方法。

  可是當她來到這幢公寓,仰頭望著二樓燈火通明的房間時,激狂若海嘯般的情緒卻阻止了她前進的腳步。

  她只能站在公寓大門口,靜靜地等著心情平復。

  她數著時間,一秒、一分、一刻、一個小時……最終,天亮了。她沒有培養出進去的情緒,反而醞釀出離去的心情。

  多麼諷刺的轉變,可她又能如何?想要順著心情走的結果是,他出現了,喊住了她。

  「小嫵兒。」嚴箴將她緊緊地擁進懷裡。「我總算等到妳了,小嫵兒、小嫵兒……」他的呼喊彰顯了他的激情,這月餘的分離不僅折磨了她、也傷害了他。

  房卿嫵螓首貼在他的胸膛上,聞到一股淡淡的香菸味。「我不知道你又抽菸了。」

  「妳不想我抽,我就不抽。」失去的寶貝好難得才重回手中,只要能哄她開心,他什麼都願意做。

  「能這樣最好,畢竟抽菸有礙身體健康。」她輕輕地拍了他的背兩下。

  他會意地放鬆對她的摟抱。「我再也不抽菸了,我們回家吧!」他牽起她的手,卻發現她釘死在地上的腳,明白表示了不願隨他返家的心情。「小嫵兒?」

  她舉起手,溫柔地理平他被壓縐的襯衫、沾滿塵灰的牛仔褲。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是一身襯衫、牛仔褲,幾乎沒變過。」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輕鬆,受不得拘束。」愉悅淡了,他隱隱覺得不對勁。

  「是啊!你就像飛翔空中的老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的手掌留戀地滑過他粗獷有型的臉頰。

  他無言地望著她,感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溫潤感,自他的皮膚直傳入心底,才想好好體會,她已離去。

  他才熱的心又變冷了。「妳還是決定要走?」

  她通紅的眼眶又開始泛起水霧。「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那件悲劇與你無關,我怪你實在沒道理,我努力想找出原諒你的心情,可不管我怎麼找,都只有悲傷與憤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知道了,她不能原諒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的心不容許她與害死她父母的關係人有所牽扯,他們勉強在一起,只會毀滅彼此。

  「我知道了。」他深吸口氣,眼眶也紅了。

  她睜著一雙淚盈盈的水眸直望著他。「我決定離開台灣,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直到我找回平和,否則我不會回來。」

  他的心狠狠揪了起來。「是嗎?要不要我幫妳收拾行李?」一字一句如同刨挖著心肺,可他能怎麼辦?留下她心疼、不留她心碎,不同的選擇,卻相同的心傷。

  「不必了。」她搖頭,每一回相見都只會傷得更重,她已厭倦,就此結束吧!

  「那我送妳去機場。」見她又想拒絕,他以指點住她的唇。「就當是我為妳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她哽咽一聲,再也忍不住,哭著撲進他懷裡。「我不想走,我愛你,可是我沒辦法與你相處,對不起,我知道這是我的任性,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多久,我都會在這裡……」他哽咽了一聲。「等著妳,一年兩年、十年,只要妳心結化開,隨時歡迎妳回來。」

  「嚴大哥──」她放聲大哭。

  這一日,他們正式分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6-12-17 00:25:53

尾 聲

  十月中,應該是秋高氣爽的好日子,但今天卻烏雲密佈,狂風暴雨籠罩了臺北市。

  「聽說有颱風要來。」提起最後一件行李,嚴箴隨著房卿嫵步出客房。自從跟他分手後,房卿嫵一直住在旅館,他幫她張羅了很多住處她都不要,沒辦法之下,他只好幫她過濾出最安全公道的旅館。

  房卿嫵看了看這陪伴她在台灣度過最後幾天的房間,小小的,卻很乾淨,處處可見嚴箴的用心。她真是個幸運的女人,人生得此良伴,夫復何求?

  就算她與他最終沒有結局,她仍感謝上蒼賜給她這段永生難忘的情緣。

  她關上門,望了他一眼。「我們初識的日子也是颱風天。」

  「沒錯。」他懷念似地揚起了嘴角。「妳那一記可砸得我痛了幾天。」

  她的手摸上他額頭。「對不起,害你留下疤痕。」

  「我可很感激呢!一道疤換一個親親女友,太值得了。」

  「貧嘴。」她笑罵一聲,兩人走出旅館。

  外頭的風雨已經大得讓人站不住腳。

  「這麼大的風雨,飛機還照常起飛嗎?」他很掛心她的安全問題。

  「沒聽說要停飛啊!」

  「是嗎?」他把行李放到地上。「既然如此,我就照約定送妳去機場,妳等一下,我去開車。」

  「不必了。」她指著正緩緩駛過來的計程車。「我已經叫了計程車。」

  「為什麼?」他驚問。「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你。」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他一下。「我們都知道,我這回離去,歸期不定,你說要等我,我明白這是你一片真情;可我對你的愛並不比這個少,我如何忍心耽誤你?順其自然吧!上天若註定我們緣分未滅,就會有重逢的一天,再見。」她提著行李坐進計程車裡。

  他呆立原地,眼看著計程車車門就要關上,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量,他強硬地拉開車門,鑽進車裡。

  「不要自說自話,我一點都不覺得這種等待是苦,一聽到妳還願意給我等的機會,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妳為什麼要剝奪它?」

  「這怎麼可能幸福?」她抽噎一聲,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幸不幸福我自己會評量,旁人怎麼知道?」他這話是說得重了。

  但她卻感動得兩行珠淚滴落不絕。「你真傻。」

  「為自己喜歡的人做事,看她快樂,我很開心呢!」他伸手擁住她的肩。

  她的身子在他的掌下一僵,雖然沒有掙紮,卻明白透露出抗拒。

  他嘆口氣放開她。「別哭了,我送妳去機場吧!」他緩緩地縮回手,很慢、很慢,只想多留些時候與她相處。

  「嗯!」她輕頷首,眼角餘光瞄過左肩,那上頭還留著被他撫觸過的感覺,好溫暖,真希望可以多享受一些時間,但可惜,她的心不許。

  「司機。」嚴箴喚了聲,才注意到這位計程車司機居然畏畏縮縮的,不知在躲些什麼?「你在幹什麼?」

  「沒啊!兩位要到機場是吧?我立刻開車。」說是這麼說,他一張臉卻緊貼在方向盤上,這要怎麼開車?

  「你把頭抬起來看路。」嚴箴扳直他的身子,又脫掉他的帽子,露出一張平凡中年人的臉。「我們見過是不是?」

  「沒有、沒有。」司機連連搖頭,慌慌張張地踩下油門,車子像箭一般地衝了出去。

  「啊!」房卿嫵被顛進了嚴箴懷裡。

  「你小心一……」嚴箴的話還沒說完。

  砰!

  嘎吱!

  哇!

  一連串的聲音響起,第一聲「砰」是旅館放在大門口的巨型盆栽受不住狂風暴雨的肆虐,翻倒過來,恰恰砸在計程車前,司機慌忙踩下煞車,四隻輪胎在地面上磨出一陣刺耳的「嘎吱」聲。

  然後,司機被嚇得「哇哇」大叫不已。

  「我想起來了。」嚴箴喊。「你是三個多月前,送我們去盧氏整型醫院的那位司機。」

  「是啊!」房卿嫵也大吃一驚。「想不到我們這麼有緣,又見面了,司機先生。」

  「哇!」司機大叫一聲。「看到你們兩個上車,我就知道又要倒大楣了,千方百計躲著你們,結果還是一樣,我怎麼這麼衰!」

  「有緣才會再聚嘛!怎會是黴運呢?」嚴箴笑著拍拍他的肩。「開車吧!司機。」

  司機看著車頭前的盆栽,餘悸猶存。「車子才發動就出事,不倒楣才怪。」

  「無稽之談。」嚴箴眉一揚。「我們趕著去機場,請你快點開車。」

  做生意的,客戶最大,司機還能怎辦,只好開車了。

  「如果出事你們可別怪我。」他打下倒退檔,才想後退幾寸,避開那傾倒的盆栽,往旁邊繞出去,不料……

  砰!這一次的撞擊更大聲。

  原來擺在門口右邊裝飾的另一隻盆栽也被吹倒了,正正擋在車子後退的必經之路上。

  「我就說吧、我就說吧!」司機鬼吼鬼叫。

  嚴箴想起與房卿嫵初相遇的情況,他幾次欲甩掉她,也是被颱風整得淒淒慘慘,莫非……上天留人,難道他還要放過這好機會不成?

  房卿嫵黛眉微蹙。「不過是巧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司機先生,我趕飛機呢!麻煩你快點開車。」

  「這種天氣,飛機早停飛了,還有什麼好趕的?」司機抱怨。

  「早上我看新聞時,也沒聽到消息,怎會貿然停飛?」

  「說不定是早上來不及宣佈呢!我們再來聽聽新聞就知道了。」司機才扭開車子收音機,一個細柔的女聲傳了出來。「因為XX颱風襲台,今天全省機場關閉,鐵公路全面停駛,臺北……」

  飛機停飛了,真是上天特地為他留人呢!嚴箴再也忍不住地擁抱房卿嫵。「別走了,小嫵兒,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嚴大哥!」她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但聽到他的話心頭還是一陣悽苦。「我也想留,可是……」她沒辦法面對他。

  「妳不需要原諒我。」早隱隱約約猜到她的心結在於無法無視於父母的慘死,而與犯人兄長共度快樂生活。她內疚,因此才一見他就難受。

  只是他也不曉得該如何排遣她的心情,實話實說對已慚愧疲憊至極的她而言太殘忍,也有可能還會再傷她一次,他做不出來。

  所以他萬般不捨地放手,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她心裡的悲傷;可是這一定要分離嗎?以前他認為是,此刻,他卻覺得一廂情願的退卻與犧牲未免太愚蠢。

  誰曉得她出國後會遇到什麼事?未來是沒人可以掌握的,人們唯一可以珍視的只有現在,若不能把握,任機會溜走,再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什麼?」太奇怪的論調攪亂了房卿嫵的心房。

  「妳需要原諒的是妳自己。」他義正辭嚴。

  她聽得花容失色。「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不是嗎?」他強硬地捉起她的手。「妳既然能原諒美喬,自然沒理由恨我。妳真正不能原諒的是,自己竟與害死父母的兇手兄長相戀相愛,妳忘不了父母的慘死,才沒辦法與我相處。」

  「不是這樣的。」她大叫,卻感覺一陣心虛。

  「妳確定?」他傾過身,強硬吻上她的唇,在四片唇瓣交纏間,他感受到她由掙紮、顫抖、到全面的軟倒。「妳愛我,妳的身體最清楚。」

  她摀著唇,俏臉煞白。是這樣嗎?滿腔恨意不是針對他,而是自己?

  「但妳若是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妳就太傻了。想想妳父母是如何地疼愛妳,他們一定不願妳因為他們而落得不幸,他們衷心希望妳能幸福啊!」他大聲地吼進她心裡。

  她僵著身,直到嘴裡嚐到一股銅鏽味兒。銅?這才發現她是緊繃到咬破腮幫子,流出血來了。那股鹹腥味一直在她嘴裡流連不去,好半晌──

  她頹然窩進他懷裡。「我沒辦法,我忘不了,爸媽死得這麼慘……」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破破碎碎。

  「子女依戀父母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何必忘?」他大掌來回撫著她及肩的秀髮。「記著吧,他們是妳最驕傲的父母呢!妳只須原諒自己,其他什麼也不必改變。」

  「真的就這麼簡單?」

  「當然。」他輕吻她額頭。

  她覺得體內的重擔好像在這一瞬間被他吸走了,她的心雖然還疼著,感覺卻已輕鬆了許多。「爸媽不會怪我?」

  「他們會很開心見到妳快樂。」

  她螓首埋進他懷裡輕點兩下。「那就好、那就好。」

  他幾乎想跳起來歡呼,他說服她了,她答應留下來了,不管他們未來有什麼結果,這都是個機會。謝天謝地,不!該謝謝颱風才是,他們的媒人啊!這了不起的颱風,最美好的戀愛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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