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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于晴 -【相公,愛我嗎】《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1:57     標題: 于晴 -【相公,愛我嗎】《全文完》

相公,愛我嗎 作者:於晴

想她水宓這可憐的小拖油瓶,  
親娘死得早,後母又視錢如命;  
合該她是自小沒人疼沒人愛的。  
不過,好死不如歹活!  
東拉一點、西拔一些,如今也已亭亭玉立、二十姑娘一朵花了;  
雖是清瘦了點,可也花樣年花正含苞!只是……  
唉!賣就賣了!賣給徐老爺總比淪落花街好吧?  
可……可是,有這麼年輕力壯、俊帥又豪邁的「老爺」嗎?  
那日他還在後花園調戲她呢!真是羞死人了……  
大夥都說,她是他買回來生孩子用的,  
是真的嗎?她還以為至少她該有一點點愛她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4:00

  第一章

  “賣女”,在中國歷史上到處可見,原因很多,但,總脫不了個“窮”字。老爹賭錢賭瑜了,賣女;自稱為了養家餬口,賣女;女兒太多等於是潑出去的大水災,不如也賣了好。
  總之,在中國歷史上,賣兒子少見,賣女兒倒是在市井中時有耳聞。
  但,也輪不到他來賣啊!
  他霍老爹雖然窮困,雖然靠著一塊田地養家,但也算是清清白白地過活,甚麼時候淪落到賣女兒的地步?街坊鄰居不笑話他,他自己的老臉也沒地方擱!
  “我不賣!”
  “賣?誰要賣水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哪叫是賣?賣女,是賣到青樓、賣到邊疆、賣到富貴人家當妾當婢女;水宓可不是。她是出嫁,嫁過去了,她就是人家徐大爺的正室,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奶奶,這有什麼不好?賣女?說得多難聽!”說話的是三十來歲的霍二娘,算不上貌美,一臉的精明相。她的嗓門往往大過無能的霍老爹,因而家裡的一切都由她掌管;吃的睡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她在打點?
  賣女?也不瞧瞧他那女兒的長相,有人肯要就很了不起了,哼!真要賣,她能值幾文錢?
  “這分明就是賣女!”霍老爹干癟癟的身子氣得發起料來:“那姓徐的配不上水宓!咱們水宓值得更好的人對待!就憑這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你就把水宓給賣了,你不怕人家說你這後娘閒話?
  霍二娘一瞧見他拿出的藍色袋子,忙搶過來抱在懷裡。“你哪裡找到的?這裡頭可是黃金吶,夠咱們一家三口吃半輩子了!”
  “一家三口!”
  “是啊!你、我,還有來財啊,不然還會有誰?水宓嗎?下個月她就嫁到徐府吃香喝辣的了,哪裡還會需要咱們娘家?”霍二娘壓根兒就瞧不起霍老爹。當年嫁給他,說得好聽點,是父母之命,事實上是“賣女”:霍老頭用五兩銀子買了她這個異鄉人,救了她快餓死的爹娘及弟弟。
  原以為丈夫年紀大沒關系,只要不再挨餓、不再住在漏風滴雨的籠子裡,便已心滿意足。哪知,她是這個籠子跳到那個籠子裡去,嫁過來後才知道他的五兩銀是又湊、又借的;家徒四壁不說,竟然還有個前妻的女兒在,莫名其妙就當了人家後娘,心裡真是又氣又怒!因為她是女子,所以爹娘賣了她來讓弟弟活下去,如今,她賣了那前妻的女兒,這有什麼不對?他可以買人家的女兒,卻不准人家賣他的女兒?天底下哪有這般不講理的事!
  “徐大爺人闊氣,給聘金一口氣我給了一袋黃金……對水宓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啦!你淨挑剔人家,怎麼不回頭瞧瞧自己女兒?別人家的女兒一過十五,多少媒人上門?偏偏那丫頭都二十了,倒貼人家,人家還不願呢!好似我這個後娘的在虐待她一樣,又不是沒給她三餐吃,瞧她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誰敢要?誰願要?哼!”
  那是因為你的三餐是米粥,粥裡淨是混沌沌的水,一湯匙撈起來除了水還是水,他的女兒哪裡能養得胖?她面黃肌瘦、她瘦骨如柴,這些都是誰害的?霍老爹氣得兩眼發白,不過,也只敢放心裡氣,不敢跟這婆娘理論。因為每回才吭上一句,她就駁回數十來句,可以從白天嘮叨到晚上,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以哭天鬧地招來鄰居側目;因為他要面子、因為家計全持在這婆娘手裡,所以他這大丈夫不願意跟她吵。
  但,這回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難怪,這幾日水宓的三餐是白饅頭,雖然冷硬、雖然擱了好幾天,但總算能吃飽,他正納悶這婆娘是開了什麼竅,原來是賣了女兒……
  啊,昨兒個半夜跑茅房,經過水宓讓給來財的房裡時,瞧見這婆娘端著香噴噴的粉蒸肉在那喂來財吃。
  家裡哪來的碎銀買肉?他以為他看錯,原來不是!是這婆娘拿賣女兒的錢去買肉!
  老天爺啊,他們有多少年沒吃到肉了?就連大過年的,也是擱條鹹魚在桌上猛吞口水,而昨兒個……那婆娘竟然只顧自己的親兒!他究竟娶回了怎樣蛇蠍心腸的女人!
  “好了,好了!”霍二娘安撫道:“人家聘金也下了,我也親口答允,立下婚書了。我好歹是水宓的後娘,為她打算也是應該的。你要想想,沒了這個村,還會有下個店嗎?現在時下流行的就是珠潤玉圓的豐腴姑娘家,人家肯要水宓這丫頭,已經是萬幸了,總不能叫她一輩子待在家裡做老姑婆吧?你不怕街坊鄰居笑話,也要為來財留點生路!憑你那份田事,能賺多少?而且你的年紀也大了,說得難聽一點,萬一哪天莫名其妙兩腿一伸,你留下些什麼?你要我跟來財兩個人怎麼活下去?當年你放的豪語兒,說什麼存點積蓄,供來財上私墊,將來寒窗苦讀,好上京應試,光耀你們霍家門楣,這些你都忘了嗎?為了一個女兒,犧牲兒子的前途,這有道理嗎?老頭子,你可別忘了,來財才是你們霍家唯一的香火啊!”霍二娘一口氣說出一肚子話來。
  她的利齒是街坊間出了名的,再加點精打細算的頭腦,老頭子斗得過她嗎?
  她說的可沒錯啊!來財雖然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但終究不是跟著她娘家姓,她這麼做還不為了霍家!老頭子是昏了頭了,不用秤量也該知道女兒跟兒子執重孰輕,一個女兒能給一家人換來新生活,那是水宓合該做的。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呢!雖然徐大爺說過拿點錢給水宓補補,最好出嫁前能養出些肉來,但女兒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將來到了徐家再補也無妨啊,不如把那些銀子拿來補來財。想到這兒,霍二娘就贊歎自己的才智,反正都是要水宓長肉,叫她吃饅頭也會養胖啊,何苦拿白花花的銀兩買肉給她吃?
  這全是為霍家的,女兒合該犧牲的。
  “可是……徐大爺他的名聲……”霍老爹是想給來財好生活,但犧牲女兒……
  “名聲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徐大爺是方圓百裡的首富,是咱們的地主。水宓的命算是比我好,嫁過去是少奶奶的身份,凡事有下人打點著。難道你要把水宓許給跟你一樣苦哈哈的良人嗎?”
  這倒也是!霍老爹的怒氣漸息,但總覺得該為水宓再出出頭。
  “咱們應該明明白白告訴水宓,關於徐大爺的為人,還有其它……
  “老頭子,我可是把婚書都給立下了,白紙黑字的,上頭是你的手印。要是反悔,人家徐大爺一狀告到官府,是要挨六十大板的呀!你這身子骨挨得下嗎?”
  是啊,雖然他不識字,也知道大唐律法是這樣規定的,但他何時留下過手印了?努力地想了想,才驚愕發現前些日子這婆娘難得買了一瓶白干給他,他灌了幾口便暈頭轉向的,好象有人拖著他做了什麼事?
  這婆娘!
  “老頭子,水宓懂得三從四德的,只要她好好當人家少奶奶,誰敢欺負她?現下,你該擔心的是咱們要改行做什麼生意?金山銀山都會吃空,不如花點小本錢,做個買賣,將來好有銀子送來財上京。”說到底,還是有點算計頭腦的。
  霍老爹原本就是畏畏縮縮的人。水宓她娘還沒死時,生計全由她娘操持,後來人一死,沒隔個一年半載又忍不住續弦回來,一來是為傳宗接代;二來是生計無人操持。沒有女人,他會活活餓死!
  算了吧!就算水宓那丫頭命苦,生為女兒身、生為霍家人,算她命苦吧!
  “老頭子!”
  “我……同意就是。”
  “那好。我跟人說了,就是下個月初七,黃道吉日!待會兒,我就跟水宓說說,說不得她痛哭流涕,感激我這後娘為她做的呢!”霍二娘沾沾自喜。
  可能嗎?霍老爹的眼眶紅紅的。
  霍家究竟是幸或不幸,竟然出了這種女人!
  ※※※
  當新娘子的該有什麼感覺呢?
  一上轎,霍水宓心跳如擂鼓,一雙粗糙的手淨是冒汗。她娘早死,從沒人告訴她女子與夫婿相處之道……她該怎麼做,才不會觸怒徐大爺呢?
  徐大爺,是她從二娘的口裡問出來的,不知他的名,只知大伙都喊他一聲徐大爺。
  他的府邸足足有幾百個霍家大,這也是從二娘嘴裡說出來的;打知道有人願意娶她後,二娘在她耳邊淨嘮叨著徐府的氣派、徐府的財勢,反而對徐大爺的長相、性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從古早以前憑的就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爹及二娘要她嫁,她便嫁,嫁給了王二麻子是她的命、嫁給賭性堅強的夫婿也是她的命;這是娘唯一教給她的。女子無力抗天,從出生到合眼磕逝,能夠做的就是為丈夫留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天命。
  “要怪,只怪你生為女兒身。”年幼時,曾無知問娘親,娘親只摸摸她的頭苦笑。
  他會喜歡她嗎?霍水宓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紅暈,比起胭脂更似秋霞。她的身子很瘦,真的很瘦,跟這時代的女子比起來算是瘦到男子撇開臉不屑再瞧,她的纖腰只須男人的一雙手便可合握,徐大爺真會喜歡她嗎?
  三從四德告訴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什麼愛啊情的全是奢夢,丈夫只當妻子是生產工具,可她總還抱著點夢幻;這二十年來她愛爹、愛娘、愛二娘、愛來財,但誰來愛過她?親娘愛她,但只有幾年的工夫;親爹也愛她,但那種愛好自私、好畏縮。誰會來真正愛她呢?
  交拜天地時,身邊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隔著紅頭巾,隱約瞧見他的新郎服,沒聽見他說的半句話,但已足夠讓她心跳好久了。
  從沒跟男人這樣接近過;而他,是她的夫婿,一輩子依靠的男人。
  送入新房時,徐府的丫鬟嗤嗤笑笑地福了福身子。
  “夫人,老爺吩咐你先用點膳,瞧你瘦巴巴的,可別教老爺一壓就壓碎了你。”一對貌似的圓潤丫鬟輕佻地笑道,擺明了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裡。
  “姊姊,你猜洞房夜老爺會不會過來?”
  “我猜啊,老爺一發現她全身都是排骨,准嫌棄地逃到書房裡去。”兩個丫鬟掩著嘴笑著,退出新房。她們的聲音不刻意躲藏,是存心教她聽見。是因為她只是個窮人家的女兒嗎?
  霍水宓扯下紅頭巾,黑色的眼珠溜了一圈,嚇了一跳。
  光是這新房,就比霍家的全部來得大了!
  這真是她的房間嗎?“囍”字貼在牆上,龍鳳燭也在桌上燃著,這真是她與徐大爺的房……老天爺,就算是四、五個人來住也不成問題!在霍家,由於她的房間讓給來財,她只得到廚房鋪著冷冰冰的地板睡,哪裡睡過這樣好的房間……
  霍水宓咬著下唇,眼睛滲著霧氣。她是嫁到有錢人家來了,下人瞧不起她,相公呢?
  遲疑了會,難得扮起鬼臉。“算了,吃飽要緊。若是他發現娶錯了人,不要我了,好歹也先吃飽再說。”
  圓桌上除了幾盤精致糕點外,還有幾樣開胃小菜……肉絲!
  霍水宓睜大了眼。她有多久沒瞧見過肉了……不不,應該說是有多久的時間沒吃過肉了?是肉,是肉呢!
  忽然感覺肚子裡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幸虧沒人聽見。”臉又紅了。吃吧,吃吧!心中拚命叫著,但萬一吃了這般貴的肉,他會不會在不要了她之後,跟她討肉錢?
  她咬著唇,濕漉漉的眼珠直盯著這盤肉,看到傻了呆了,肚子也更餓得慌了。
  “只要吃幾口。”說服自己,拿起紅色的喜帕鋪在桌上。“剩下的包起來,若他趕我走,剩下的就包給爹爹吃。”咽了咽口水,小口小口地吞食了起來。
  在霍家,向來只講究食物的量,從沒做得像桌上每一盤糕點外觀精細,入口即化,明明看起來是一個味,下一口卻又成另一個味。
  “痛……痛……”忽地,窗外叫起小聲的嚶泣聲,嚇得她掉了筷子,忙吞下嘴裡的肉絲片。
  “笨蛋!誰教你跟過來的?蠢蛋!豬蛋!臭蛋!”男孩粗啞的聲音咒罵著。“滾回你的房間去!”
  “哥哥欺負紅紅,娘娘……我要娘娘啦!”
  “哇”一聲,哭聲更大。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在偌大的徐府裡,會不會是僕人的小孩迷了路?
  “都給我閉嘴啦!不准叫她娘!”說話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尖酸而刻薄。“那個女人不是我們的娘!我們的娘早死了,她是爹買回來的!是窮人家的女兒!珠丫頭說,那個女人是沒人要的,人又丑,當心她這個後娘虐待你!”才說完,發現貼著“囍”字的房門“嘎”一聲地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新娘,瘦巴巴的,幾乎能夠瞧見她的骨頭。這就是爹花了一袋黃金買回來的後娘?
  “爹怎麼娶這種女人回家啊?”徐月璽嫌惡叫道:“就算買一條母豬都比這女人好看!”
  “蠢蛋!”十四、五歲的男孩哼了一聲:“爹娶母豬有什麼用?生個豬兒子嗎?蠢女人就是蠢女人!
  徐月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不同他吵。拉他來是為了壯膽,趁著爹沒發現,偷溜過來給新後娘一個下馬威的!
  在徐府裡,除了爹,要算她最大,沒理由無緣無故教一個外來的女人跑到她頭上去,尤其聽說這後娘才二十歲,大她五年而已就想當她娘?沒那麼容易!
  “娘娘……娘娘……”三個孩子裡頭最小的孩童蹣跚撲向霍水宓,圓圓的身材穿著小紅衣,衣角繡了個“囍”字,胖嘟嘟的臉頰沾著泥塊,像是剛跌倒了;一雙圓滾滾的眼珠猛瞧著霍水宓,如同剛出生的雛雞,第一眼就認定了娘似的。總之,她全身都是圓圓滾滾的,有一定的重量,一撲上來,像是一個超重的球,差點撞得霍水宓往後倒。
  “她不是你娘!”徐月璽眼珠子一轉,喝斥道:“以後咱們叫她一聲小後娘,就算是抬舉她了。”原本以為新來的後娘不是簡單人物,原來好欺負得很,害得她這一個月來七上八下,老做噩夢,就怕被新後娘給虐待了。不怕不怕,沒甚麼好怕的。
  “娘娘……尿尿……”圓滾滾的小球使勁拉著霍水宓的新娘衫,圓眼裡淚地貼在她身上,沒一會兒,紅色可愛的衫褲便給浸濕了。
  “哦,天!”徐月璽低叫:“又……”
  那個蠢蛋簡直丟徐家面子,竟然在那婆娘面前尿褲子了!
  “白癡。”男孩冷冷地看著這一幕,轉身輕蔑地離開了。
  徐月璽趾高氣揚地跳了跳腳,尖聲道:“算了啦!今兒個不跟你斗,小後娘,你嫁進徐府就乖乖當你的小後娘,可別有什麼過分舉動,否則是自找罪受!”幸虧不是尿在她身上,萬幸,萬幸。徐月璽丟了警告,忙著撩起裙襬跑開,叫道:“向陽,等等我!要不,就把燈籠留下!
  “尿尿……濕濕……”圓滾滾的小球不舒服地抗議,又用力扯了扯新娘衫子,這才拉回霍水宓茫茫然的神志。
  她低頭瞧著不足五歲的小女孩。
  “你……叫我娘?”
  小女孩用力點頭。“娘娘,我……尿床了……”
  霍水宓對上她期盼的眼神。
  徐大爺有孩子了?
  不止一個,而是三個!
  她……嫁過來是當後娘的?
  就跟二娘的命一樣?
  “娘!”圓圓的臉皺成一團,顯然又要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哭了。
  霍水宓驚慌地退了一步,沒料到圓滾滾的小球黏著她走。
  “我……”本想要說“不是你的娘”,但見她圓圓的眼蓄著淚,小嘴扁成一條細線,隨時會哭似的,遲疑了會,便牽起她的小手。
  “不要,抱抱,娘娘。”她撒起嬌來。
  抱得動她才怪!雖然以往在娘家,粗重的活兒全由她做,但一口氣抱起幾十斤重的東西還不曾有過……霍水宓舔了舔干燥的唇,深吸了口氣,用力抱起小女孩。
  還真不是普通的重!
  “嘻嘻,娘娘。”一顆小頭顱淨往她肩窩上鑽。“娘娘香。”
  “別動,別動!”一雙小肥腿用力踢踏著,想找個舒服的窩擱著。這一踢,踢得霍水宓重心不穩,一股腦兒地搖搖擺擺,一整日沒咽下幾口飯,肚子早餓得發慌,全身沒力沒氣的,勉強拉到床沿,“碰”的一聲,雙雙往床上跌去。
  “再來一次!”肥胖的小身軀在她身上爬行,手舞足蹈的。“娘娘再來一次。”
  “娘娘……沒力氣了。”算是已經癱在喜床上了。就算現下新郎來了,恐怕也沒法子留下個好印象了。
  她……真當人家的後娘了嗎?
  是了,難怪徐大爺肯用一袋黃金換她的終身,肯娶她這沒人要的女子,原來是續弦。徐府財大勢大,但要一般富貴人家的閨秀嫁過來,人家不見得情願當人後母;尤其剛才那一對刻薄姊弟的後母,會叫人為之卻步的。
  但,好歹她是嫁過來了,除非人家徐大爺起休書,要不她還是得留在徐府裡當後娘。當初,二娘也同她一樣嗎?嫁過來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後娘。
  “娘娘。”頑皮的粉舌像小狗似的猛舔著霍水宓的臉蛋,把腮上的胭脂都舔在舌頭上,咕咕直笑著。
  霍水宓瞧著她天真無邪的笑臉,不由自主地陪著笑了。
  “你叫什麼?”
  “紅紅。”小女孩乖乖地捧起一束鬈發給她看。“因為紅紅有紅頭發,所以大家都叫紅紅。”
  霍水宓怔了怔,在昏黃的燭光下勉強辨認出紅紅的黑發裡夾雜幾許赤色的發絲。那麼,徐大爺不是中原人氏了?這裡不像京城,隨時可見異域男子,是有幾次遠遠見到,也知道他們是人,只是發色膚色上的不同,但心底總是有些害怕。
  她皺了皺鼻,忽然聞到一股尿騷味,這才想起小丫頭尿褲子了。幸虧,來財也算是她一手帶大的,應付五歲女童應該不是難事。
  撐起虛脫的身子,邊哄邊脫紅紅的紅褲子。
  “紅紅要跟娘娘睡。我有娘娘了,嘻,我有娘娘了。”一顆小頭顱照樣往她懷裡鑽,胖嘟嘟的身子沒一會工夫就光赤著在床上跑來跑去,跑得累了,就投到霍水宓懷裡。
  好軟,軟綿綿地活像棉花糖,她抱住直咯咯笑的紅紅。二娘嫁過來的時候,她才八歲,也曾想親近二娘過,結果她教二娘給打了一巴掌,說她身上髒兮兮的。
  如果,二娘就是天下後娘的典范,那麼她不要當後娘。
  “娘娘,睡睡。”紅紅拚命地親近她,貼著她涼呼呼的臉頰。
  這是她的命嗎?原本嫁進徐府就不抱任何希望。對方可能是七老八十,也可能也有殘疾或是壓根兒娶錯新娘了,她隨時都有接過休書的打算;打她八歲開始,就再也沒幻想過她的命有轉好的一日。
  這小女娃會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嗎?
  “娘……”嘟起小嘴,哭過的紅腫眼睛顯然相當疲倦了,還硬撐著眼皮瞧著她。
  忽然,霍水宓用力眨了眨濕霧的黑眼。
  “娘娘不哭……”紅紅給嚇醒了,肥胖的小手努力攀上霍水宓的眼。“娘娘不要哭了,紅紅不跟娘娘睡了啦!”
  “娘娘喜歡跟紅紅睡。”霍水宓的唇畔溢笑。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好,會不會有一天,眼前的小丫頭也懂得愛她這後娘?
  徐大爺娶她,恐怕也是只為了帶個女人進門管孩子們,且最大的孩子瞧起來也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徐大爺肯定也有四、五十歲了,又有家產要管,談感情壓根兒是不可能的事了,在這徐府還會有誰愛她?丫鬟瞧不起她,那兩個孩子也尖酸相對。
  只有這小丫頭了。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憐惜她一生孤苦無依,在新生活的開始,派個可愛的小天女陪著她度過漫漫長日,至少,不必再跟以往待在娘家一樣,除了爹爹偶爾投以歉疚的眼神,是再也無人理會她。
  真好!總算老天爺也有補償她的時候了。
  拉起喜被蓋住小女娃光赤的身子,也跟著躺了下來。說不定徐大爺是不進洞房了,既然已有兒子傳承,也不必靠她傳宗接代了。
  “娘娘親親。”紅紅用力合上眼,胖胖的臉頰紅咚咚的。
  霍水宓在她額上香了一個。
  有個女兒陪著,真好;至少不再寂寞了。
  新的生活呀!
  有生以來,她的唇浮起頭一回滿足笑靨。
  ※※※
  這在搞什麼?
  新郎沒進喜房,新娘倒先睡著了?
  黑鴉似的眼眸盯著新娘懷裡的小肥豬。這小丫頭片子又是誰?是哪個該死下人的娃兒迷了路,竟敢闖進徐家喜房?
  他的嘴緊閉著,炯炯的目光一瞧見新娘瘦削的臉蛋更顯陰沉。
  霍二娘是怎麼辦事的?當初,可是給足她一袋黃金,要她把霍家丫頭給養胖的!
  嘖,八成是那該死的蠢婦把黃金給私吞了!
  這丫頭跟頭一回見到她的時候是一樣的瘦弱……不,更瘦。霍二娘究竟是怎麼養她的?給她喝點水嗎?怎麼營養不良到幾乎沒見到半兩肉?
  七呎之上的高昂身軀站在喜床旁,修長的手指輕觸她的臉頰。
  初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月前。她正在溪邊賣力洗衣,當初只是遠遠地瞧著她,隱約瞧出她瘦歸瘦,養胖後倒也能見人,因而向霍二娘買下;他的聘金比起一般人要多出幾倍以上,沒想到還是教那個姓霍的給吞光了。
  這種身子骨要如何生徐家的子嗣?
  “嗚……”小女娃皺了皺圓臉。淨往新娘懷裡鑽去,小嘴裡的口水汨汨流出,浸濕新娘衫子。
  他厭惡地撇撇唇。這肥豬女娃究竟從哪裡跑出來的?原打算用著抓小狗的方式抓起這只小肥豬,偏偏她的雙手緊緊攀住新娘的脖子,這姓霍的丫頭沒窒息已是萬幸,他瞇起眼,這才注意到新娘子是帶笑入睡。
  為什麼?
  因為嫁給他徐蒼離?
  “哼。”他冷笑。
  方圓百裡之內,何人不知“徐蒼離”三字所包含的意義有多邪惡?那是個野蠻陰狠的男子。大家閨秀避之如蛇蠍,一般百姓女兒一聽見他的名,寧願上吊求了斷,也不願落入他的“魔掌”。
  在眾人眼裡,他是個連畜牲都不如的魔鬼。
  如不是向那貪財的霍二娘買下這丫頭,她又豈會心甘情願地嫁給惡名昭彰的徐蒼離?思及此,他的眼忽地化為寒石,原本輕撫她臉頰的指尖嫌惡地縮回。
  無妨,怕他也罷、恨他也成,無論如何,從拜堂的那一刻起,霍家丫頭就已經屬於他的了。
  這是她的命。
  生為徐家人,死也得是徐家鬼!
  “要怪就去怪你那貪財的後娘吧!”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在不久的將來,她會生下他的子嗣。
  而這回,他會確保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4:23

  第二章

  鳥叫鶯啼的,吱吱喳喳吵個沒完沒了,隱約夾雜著陌生的酸調子。
  “那個窮丫頭還真以為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來,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酸裡酸氣的嗓門存心在幔簾外叫道。
  日上三竿?
  慘啦!可還沒上炊、挑水,非挨二娘一頓罵不可!
  霍水宓嚇得睜開了眼,眼裡的景物不是家裡破舊的磚瓦,而是雕刻精細的橫梁,身上蓋著上等料子的喜被,身下是軟綿綿的床,壓根不像霍家硬梆梆的地板睡起來四肢僵硬冰冷。
  “我說少奶奶,你可也得體諒體諒咱們當丫頭的苦境。你睡得舒服,咱們丫頭可站了好幾刻鍾,就盼你好心睜開眼,勞動勞動你的身子爬起床來!”
  啊,是徐府!
  昨兒個成親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腦袋瓜子裡。隔著喜紅色的薄薄幔簾,瞧見昨晚的丫鬟捧著衫子候在一旁。
  她嫁到徐府來了!
  是了,這是她新生活的頭一日,不必挑水、不必炊飯。
  “夫人醒了?”
  “醒了,醒了。”霍水宓掀開幔簾,怔了怔,環視屋內。“紅紅呢?”昨晚明明是躺在她懷裡的。
  “夫人不問老爺,反倒問那個小丫頭?”話才出口,就瞧見新任夫人呆了呆,好似在說:“是啊,怎麼不見新郎官呢?”。
  珠丫鬟扁了扁嘴,丹鳳眼輕蔑地看著她。
  “老爺嫌那小丫頭礙事,洞房花燭夜去客房休息啦!”珠丫鬟說起來就有氣,全怪在新任夫人頭上。“昨晚那小肥娃跑來,你召喚我一聲,我馬上就帶她走!洞房花燭夜呢!你是存心叫咱們下人受老爺責罵嗎?”在她眼裡瞧來,新任少奶奶是存心整她,九成是為了昨晚她嘴快多說兩句!少奶奶就了不起嗎?她珠丫頭可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霍水宓顯得有些迷惑。“紅紅不是老爺的女兒嗎?”怎麼對紅紅也是口氣不敬?
  “要真是就好啦,還用得著買下你……
  “住口!”門扉外站著一名圓胖的婦人,雖然捧著托盤,腳步倒快得很。才瞧見她站在門前,幾個箭步,托盤給擱在喜桌上,朝珠丫鬟的臉上左右開弓,就是響亮的兩個耳聒子。
  “賈大媽……”珠丫鬟心驚肉跳的,臉頰頓時紅腫一片,卻不敢吭上半句。對上賈大媽,哪個下人敢頂嘴?
  “你這蠢丫頭在這裡胡扯什麼?要你服侍夫人更衣,可不是要你耍嘴皮子。衫子留下,去廚房幫忙。”一聲令下,珠丫頭怨懟地瞧了霍水宓一眼,快步溜出喜房。
  “夫人可別胡亂聽那丫頭鬼話!”賈大媽一轉過臉,淨是陪著笑的。“宅裡人多嘴雜,沒一點閒話扯,日子就挺無聊的。”賈大媽看著她半晌,忽然詭異地瞇起眼。“瞧你瘦的,難怪老爺吩咐咱們當下人的多准備豐富的餐點,原來少奶奶瘦得教人憐惜呢!”
  霍水宓的臉紅了紅,舔了舔干燥的唇。“他……瞧見過我?”
  “是啊,大概是昨兒夜裡來過,瞧見小小姐睡在房裡,才委居客房。”賈大媽拉過霍水宓,坐在喜桌前,盛起熱呼呼的肉粥。“等吃完了早點,我帶你到宅子裡四處逛逛,先摸清楚環境,免得迷了路。”
  好香,霍水宓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了,拿起筷子欲吃,頓了頓,瞧著賈大媽。
  “你……不吃嗎?”
  賈大媽肥肥的臉笑著:“我早吃啦。再說,當下人的怎能同主子一塊用食?”新任夫人瞧起來挺靦腆、挺羞答答的。是好還是不好,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只能說,她同以前的少奶奶是完全不同的。
  霍水宓睜圓了眼,瞧著一鍋的肉粥,托盤上送擱著四、五樣沒吃過的清淡小菜。這全是給她一個人吃的嗎?從出生起,哪有一天吃到飽過,不可置信地抬首看向賈大媽,臉上的笑容有些像娘親,和煦而暖和。
  這是打進徐宅以來,第二個待她好的人;老天爺待她已算不薄了!
  “從今兒個起夫人的生活可不比以往。”賈大媽好心地提醒:“既然你已經是這宅子裡的女主人了,可就要忘掉過去三餐不繼的日子。物質上的享受是夫人應有的,你想要什麼就吩咐下來,宅子裡的下人都勢利得很,拿不出點主人樣來,他們是會瞧不起你的出身的。”賈大媽只能言盡於此。
  沒住在宅子裡幾年工夫,是沒法了解這宅子裡的“黑幕”。
  依新任夫人這般軟弱的性子,別說教那幾個勢利丫頭給欺負去了,恐怕就連老爺知情也會漠不關心。
  “在這宅子裡是強者生存,每個人都為自個兒打算。大伙除了不敢惹上老爺外,在這宅裡還有什麼不敢做的?”賈大媽語重心長地嘀咕道,尤其一瞧見霍水宓一口一口小心地吃著,好象捨不得吃完,簡直為她心疼極了。這樣的女子怎能在這棟大宅院裡生存?
  好不容易用完早膳,就跟著賈大媽在宅子裡打轉認路。
  徐宅大得可觀,人身處其中都會迷路,這是霍水宓花了大半天才發現的。甚麼庭、什麼院老記不住,只知道一個上午竟然遠走不完整棟大宅院,光是走穿廊就不知走了幾個,沿途還有假山、假水,連人工池子都有好幾個。
  “在京城,徐府也有棟宅子,不過可沒這裡的大,這裡不比京城寸土寸金,只要老爺願意,就算買下方圓百裡都不是問題。”一路上,賈大媽拚命地吹噓著,就盼為老爺留個好印象。行至東邊的庭院,忽然叫了一聲:“慘啦!我忘了今兒個是京城布店送料子過來的日子,沒了我在場,肯定會胡亂哄抬價。”圓胖的臉蛋賊兮兮的。
  “等等,賈大媽,我可要怎麼回去……”話未完,賈大媽早像滑溜的蛇溜得不見蹤影。
  完啦!恐怕就算到天黑,她也走不回房裡。
  這是哪兒?
  霍水宓瞧著四周。其實,宅子裡的庭院大同小異,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就只有大小的差距。瞧這院子挺大的,中間有個香菇亭,亭子上擱著筆硯。賈大媽曾說過在徐宅裡的某些院子是“成串”的,一個連著一個,像是迷宮,是老爺的興致。好比在她身處的院子裡除了先前進來的地方,還有東、西兩個圓形拱門,連接哪裡不知道,但說不得走一走,也能繞回喜房去。
  “誰?
  才接近東邊的拱門,裡頭忽然有人沉聲問道。
  是男人的聲音!
  “出來!誰准你們靠近這裡的?”
  霍水宓遲疑了會,畏畏縮縮地從拱門探了個頭。
  那是個花園。
  那名男人就在牡丹花旁,一雙冷眼冰涼涼地盯著她瞧。
  “是你?你來這做什麼?”他不悅道。
  “你……識得我?”怎麼沒看見過他呢?瞧他折著盛開的牡丹,全無技巧可言,落了好幾朵花瓣,是這裡的長工嗎?他的衫子瞧起來並不破舊,但卻是粗布,如同她在霍家穿的。
  “你是徐宅夫人,誰敢不識?”他的眼瞇起來。近看這霍家丫頭的確很瘦,新作的女衫在她身上穿起來顯得……空蕩蕩的,像是一縷幽魂。
  “你是這裡的長工?”
  “長工?”原來,她還不知道他是誰。他的臉龐陰沉沉的。“你倒挺會猜的。”
  那個霍二娘還真是精明得很,連嫁女之前都不把新郎相貌說給女兒聽,是怕她嚇壞,臨陣脫逃嗎?
  他的嘴角抹上殘酷的笑意。其實,他的長相並不算太差,高鼻濃眉、寬額厚唇;在二十歲以前,即使已是他人夫婿,仍是有姑娘家喜歡親近他的。如今,他年歲增長,面貌未變,只添歲月痕跡,旁人見了他卻是打心底不由自主的膽寒。
  他沒變,變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變得陰沉,而他的臉在十年前就教他的心一塊同化了。
  悍戾的黑眼瞥視到霍水宓。他的新娘雖然出身寒門,但也算是良家婦女,當日就是瞧她乖巧順從、規規矩矩的,才迎她過門……然而,她的骨子裡呢?是良婦?蕩婦?
  這是個機會,徐蒼離瞇起眼。十多年沒調戲過女人,多少有些生疏,但對付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如囊中取物,簡單得很。
  霍水宓睜圓著眼注視著他變化多端的詭異神色,咽了咽恐懼的口水,試探問道:“你既是這裡的工人,應該知道老爺的房往哪個……”忽然發現他的臉龐抹上一朵笑意,高昂的身軀迅捷移動過來。“你想做什麼……你停在那兒,別過來!”倉皇失措地退了一步。
  他注視霍水宓驚懼的神色,冷笑:“你沒見過男人嗎?怕成這樣。我還當昨兒個夜裡老爺教你認清了男人本色呢!”語氣輕佻傲慢,像是在調戲她。
  調戲?
  霍水宓微啟著唇。他想調戲她?有生以來,他是第一個想調戲她的男人!
  她心驚肉跳地一連退了數步,直到貼緊了花園的牆上。這男人好可怕,光是站在那兒就令她不住地發起抖來。
  “嫁給老爺是你的不幸。”魁梧的身軀適時擋了她唯一的去路。
  他的嘴唇上揚,似笑非笑地,寒目卻冰涼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彷如天鵝絨似的綿滑!“瞧你畏畏縮縮地像只受驚的白兔,我有那麼可怕嗎?老爺不懂女人的,以你配他是浪費,不如跟了我吧!雖然只是長工,可身強力壯的,老爺無法滿足你的,我都行。”他逼近她,撩起她的黑色發絲。“可人兒,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咱們暗通款曲有誰知道呢?你既可享樂又能當徐家少奶奶,一舉數得……”他低首輕吻掌心的發絲,他的眼凝聚嫌惡。
  她……也是個受不住誘惑的女人!
  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般樣的!他不該抱著希望!
  這回,幸而是他,若是其它長工呢?囚她在宅子裡又有何用?只須一個男人就可讓她意亂情迷了嗎?
  賤人!
  明兒個定要把年紀相若的長工、下人遣開,倒要看看她怎麼玩出奸情來。
  “嘎……”他的頭猛然受到撞擊!因為低首吻她的發絲,所以沒發現她捉住身後的掃帚猛往他的頭打去。
  她使勁地用今早吃了三大碗肉粥的力氣,再加平日她做粗活的力量,死命的打、拚命的打,打得他不得不以雙手抱頭,連連退後,像打一只貪吃的肥老鼠似的。
  她打得氣喘吁吁、打得快去了半條命,還死不肯放手。
  “住手!”他咆哮。
  “你這登徒子!敢惹我!”她的聲音抖如秋風,驚嚇過度的臉早發白了。“你敢碰我,我就打死你!”她叫著,還不停地打著。
  “住手!該死的女人!”捉住機會扯住她的掃帚,厲言疾色地瞪著她。“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打耗子嗎?還是當我的頭是銅做的?”他……扮演得不夠像嗎?還是太久沒調戲女人,所以她不受吸引?或者,他真的老了?
  “我……”她嚇呆了,唯一防身利器給逮住了,她要怎麼辦?“你快放開!你要不放開我,我……我……”該怎麼辦?用力推開他?萬一推不開,反而教他給一把擄住了,那該如何是好?誰會救她?
  “你怎樣?就憑你一個弱質女流能說出什麼聳動性的威脅字言?”
  天下女人皆是一個樣,總要先裝裝貞節烈女才有意思,這是吊人胃口的方式,老套!
  “我……”霍水宓聚集起二十年來所有埋藏在心裡的勇氣,大聲叫道:“我會告訴老爺的!”見他無動於衷,還有逼近之意,忙掩著臉再叫:“我真的會告訴老爺的!現在你若放了我,我保證不會告訴他,否則你的飯碗鐵定不保的,喂……你聽見了沒?
  她的威脅夠不夠真?能不能嚇到他?
  他的嘴角邪揚。“你這丫頭以為你有多大能耐,那家伙會聽你的?”
  “我……是他妻子,他當然聽我的!”一定得騙倒他!
  “就憑一個女人?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你認為在我與你之間,他會選擇誰?我可是個極有用處的長工,懂的事比你這女人家還要多得多,他需要我;而你,你懂什麼?就想憑你一句話解雇我?”笑話!他徐蒼離豈是個會聽妻子話的軟骨頭!
  娶回來的妻是要生子嗣,其它是毫無建樹的,最多浪費徐宅裡的白米飯罷了,還能有什麼作為?他會聽她的?這女人的想法太過天真而且無知,像是二十歲的老女人嗎?
  蠢女人!
  他瞇起眼。
  這丫頭扮起貞節烈女扮得挺像的。瞧她的臉色雪白而悚然,隔著她緊握不放的掃帚明顯可以感受到她劇烈的抖動,像平日難得的天搖地動。
  再抖,可就要抖散她一副嬴弱的身子骨了。
  他的長相真這麼駭人?
  或者,天下女人裡終有例外的一個?
  “我……老爺雖然年紀大了……”她死命地轉動腦袋瓜子,沒注意他怔了怔的神情。
  “但他很疼我的!你一個下人知道什麼……一個年紀大的老人家是需要感情的,你一定聽過老爺買下我?”她的胸口急促起伏,嘴唇抖到有好幾回都快咬到舌頭了。
  “我是聽過。”
  “對啦……那就是了。大伙都不知道老爺買下我的原因,要子嗣,老爺已經有了,他要的是個老來伴……”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但,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陪著那‘老’家伙吧?就憑這樣,你以為他會聽你的?”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伸出手又要觸摸她。
  “為什麼不?”她駭然極了,生怕他觸碰到她,一時脫口叫道:“老爺愛我!”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像是一時僵住。
  霍水宓見他一臉不可思議,猛點頭。“是的,老爺當然愛我,不然何必獨獨買下我呢?我說話,他是會聽的。只要我告訴他,別說你在徐府待不下,就連在別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工作,你還是快放了我吧!
  那堅定的眼神扮演得多像,像到恍惚以為這丫頭的謊言化為真實。這麼拙的謊話,誰會相信?徐蒼離會愛上一個女人?去跟城裡的百姓說吧!瞧瞧哪家哪戶的人會相信?
  這個蠢女人當真不知徐蒼離的為人嗎?
  “砰”的一聲,趁他不備,她干瘦的身子妄想推開他,這不是拿個雞蛋丟石牆嗎?
  或者,她是想要投懷送抱?
  他不動如山,一把捉住她的細腕。她的手很纖細,但長滿繭,看得出做過粗活;她的手很冷,冷得像死人一樣,一顆顆冷汗冒在那只小手上。這像是裝的嗎?
  “放開我!”她嚇壞了,顧不得後果,張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徐蒼離皺也不皺眉地注視著她。
  她在怕!
  她真的在怕!
  怕什麼?怕他?因為他調戲她?
  “夠了!”本來就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卻忽然縮回手,改抓住她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你以為你在干什麼?想吃肉不是這種吃法!”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跟你同歸於盡!”她氣喘吁吁地叫道。她的嘴沾著血,有他的也有她的,她的牙齦太使力而汨汨流血。
  是什麼原因使這樣一個不懂反抗的傳統女子不惜同歸於盡?因為要保持她的清白?
  為了誰而留住她的清白?為她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他們成親才一日啊,怎麼值得?教他如何相信?
  “為什麼?”他的神色認真。
  “我已經是徐老爺的過門妻子了!”她打從心裡怕他!他的傷口慘不忍睹,有些血肉已經模糊,他卻不痛不癢的,像是專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她機靈地掌握機會,悄悄地、悄悄地脫離他的箝制,抓起曳地的裙襬,一鼓作氣,如同斗牛般一頭撞開他高昂魁梧的身軀。
  成功了!
  她奔向拱門,迫不及待地。
  “不是那裡,往東邊的門走。”他忽然說道,平靜的黑眸注視她遲疑的臉蛋,淡淡說道:“我可沒興致再調戲一個瘦骨如柴的女人,摸起來沒幾兩肉,別說我不愛,恐怕連你嘴裡的老頭子都可能後悔這場婚事。只要選擇一直往東門走,過了五院三廳,會到喜房的。”語畢,也不理她聽是不聽。轉身挪了幾步,回到他的牡丹花園前。
  沒一會工夫,他的身後傳來往東邊拱門疾跑的步聲。
  像是沒命地逃離這裡,逃離他這個邪氣的惡人!
  他的目光注視牡丹,臉龐卻不再冷傲。
  甚至,他的唇輕勾上揚。不是很明顯,但至少是幾年來最放松的表情。
  ※※※
  他騙她!
  不不不,不能算是騙她,應該說是她自個兒又迷了路。
  一時沒頭沒惱地瞧見門就跑,生怕他突然改變主意追上來。這下可好,是跑出那迷宮似的庭庭院院,但也不知身在何處,只記得跑了挺長的路才冷靜下來。
  這裡是哪兒?賈大媽可沒帶她來這裡走過。時近正午,驕陽狂炙,傭人群全偷懶納涼去了,找誰問路?
  剛又打開一扇銅門,眼前是一大片人工湖泊,湖旁垂柳,煞是好看……啊,正在柳樹下的不正是一些瘦長的腿?有人在那兒!
  霍水宓可松了口氣,撩起裙角,忙奔上曲橋。徐府什麼都好,就是地方太大,找個人像在海底撈針。跑下了彎彎曲曲的石橋,又得沿著湖畔往楊柳樹跑去,她喘吁吁道:“請問……是你!”正在樹下的男孩拿開蓋在臉上的詩集,正是昨兒個夜裡那個叫向陽的男孩。
  “誰教你胡亂闖進我的地方?”雖然才十四、五歲,可面無表情的功夫做起來也夠嚇人的。他的臉蛋尚有孩子氣,但輪廓有些深刻,看得出來將來是個俊雅的大人,可就是有些奇怪,像是她曾遠遠瞧過的蠻夷人“瞧!有什麼好瞧的?沒瞧過我嗎?”男孩顯得有些暴怒。
  “不,我只是……”霍水宓吞吞吐吐的,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發火。
  “只是什麼?只是瞧我跟爹不相似嗎?”男孩的目光變得銳利。“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在爹面前嚼舌根,就算你是爸的人,我也不會放過你,你聽見了沒有?
  “我……”一時教這孩子的氣勢給懾住了。她甚至不懂她要嚼些什麼舌根?只是想問個路而已。
  徐向陽爬了起來,赤著的腳趾頭原是系著一條釣線的。他一把扯開,逼近受驚的霍水宓。
  “你可知道先前我在做些什麼嗎?我在釣魚,沒放魚餌,魚自然不會上鉤,你說,我若放了條大魚餌,它們可會不會自動撲上來?”野蠻的笑意展露在嘴旁,趁著霍水宓沒來得及反應,一把推她落進湖泊!
  “啊!”霍水宓嘴才要張開,湖水猛然灌了進來,害得她拚命咳著、拍打著水面。
  她的雙足就不到地!
  她會活活給淹死在這裡頭!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她什麼也沒做啊!為什麼?
  因為她出身寒門?
  “咱們身為女人的能做些什麼呢?這是你的命啊。小水宓。”腦海中忽地浮起娘臨終前的感慨。
  這真是她的命嗎?只因她身為女人?
  她急切得無法呼吸,濕重的衫子拖她往下沉……
  “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爹不想賣了你,可誰教你是女人,來財要飯吃,咱們一家三口要飯吃,水宓,你不會怪爹狠心吧……”老淚爬滿了懺悔的臉上,因為他始終知道女兒狠不下心怪罪他。
  為什麼?
  “來來,快吃下去,別教你姊姊瞧見,要是瞧見咱們在吃肉,她要搶,你可千萬別給她,你是咱們的命根子,需要營養;她可不是,她是潑出去的水!”那夜,她餓極爬起床來,親眼瞧見二娘一大盤的粉蒸肉淨往來財嘴裡塞去。
  究竟為什麼?
  “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你認為在你跟我之間,他會選擇誰?我可是個極有用處的長工,而你呢?你懂什麼?”就連調戲她的男人也有恃無恐。
  為什麼女人合該就是這種命?她逆來順受也是一種罪嗎?她恪受親娘遺命,這也是一種錯嗎?她盡心盡力想討每個人歡心,當個傳統婦女,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為什麼?
  “喂!”
  意識在虛無間飄渺,她看見苦命的娘親在天上多開心,不必為懦弱的爹爹操持家計,不必見到這世上對女人所有的不公。她也去,好嗎?陪著娘在天上,不再受人欺負……她不要了,她真的不想要再待在世間了……
  “喂!你可別哭啊!怎麼動不動就學那小娃兒哭?”粗啞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滲透了她的知覺。娘不見了!不見了!她瞧見娘轉身走了,嘴裡噙著笑走了。
  為什麼要拋下她?因為她還沒受夠身為女人的苦嗎?
  “別再哭了!我就說女人是淚灑子吧,成天淨是哭哭啼啼的,不是把你給救上來了嗎?”飽含焦灼的聲音又跑進她的意識裡,涼冰冰的手輕拍她的臉頰。
  她勉強張開沉重的眼皮,一串接著一串的淚從眼眶裡拚命地滾落下來,流不止。
  眼的正上方是藍天白雲,還有一張孩子氣的面容。
  “你總算醒啦!”徐向陽迅速縮回他的手,哼了一聲,撇過臉去不再瞧她。“我可不是有心救你,是怕爹找我算賬,‘迫不得已’才下水救你的。”
  雖然淚眼婆挲的,霍水宓卻也瞧見他一身濕答答的,一束黑發貼在頰上。是他救了她嗎?
  “那麼,我還活著嘍?”還得活在這世上忍受身為一個女人的苦。
  徐向陽轉頭瞧了她一眼,又哼了一聲:“別說得那麼不甘情願。誰知道你不會游水?連三歲小孩都懂,蠢女人!”害他還不得不跳進湖裡救她。幸虧她不如一般女子那麼有“重量”,不然他早同她一起沉到湖底。
  就是不知道爹怎麼會想買這種女人當妻子?抱都能把到她的骨頭,就連他拖著她上岸。也怕扯斷了她的骨頭。
  這種女人會有人喜歡嗎?
  “我沒時間懂的……”霍水宓喃喃道,神情恍惚的。“挑水、作飯、砍柴,跟著爹一塊下田、繡女紅,沒有時間的……
  “下田?”難怪她的身子骨好瘦小,雙手卻長滿繭。“那都無所謂了。從今以後,你可是徐宅的夫人、爹的女人,別說下田,就連端一杯茶都有人伺候著。”奇怪,他干嘛這樣變相地安慰她?
  霍水宓迷迷惘惘地看著他。他怎麼會懂呢?她要的不是被人服侍的生活,要她挑水下田都行,她只是想要有個愛她的人,不不,她不敢奢求,只要有個肯擔心她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但,有誰肯付出?在她生病的時候,沒人問過一句,連親爹也沒有過。如果她立時立地死去,又有誰會傷心難過?
  在這世上,究竟有誰能給她一點希望?
  “喂!蠢女人,快滾出去!”徐向陽站起來,雙手斂於身後。“我這兒不歡迎任何人。癱在這兒,人家還道什麼時候多了個死人!”最好快滾回去換上干衣。
  “死了倒好。”霍水宓低語。
  徐向陽困惑看了她一眼,他可沒聽錯吧?才要再激言詢問,忽然一聲嚎陶大哭揚起,一路哭進他的地盤。
  “我要娘啦……哇……紅紅要娘啦……”赤裸的小肥胖身子一路跑進銅門,跑了幾步跌倒又爬起,全身髒兮兮的,身後跟著珠丫頭和寶丫頭。
  “我的老天。”他嫌惡地嘀咕。平日沒半個人愛進他的地方,怎麼一口氣跑來這麼多人?忽然發現小後娘從草地爬了起來。
  “紅紅!”她叫道。
  “娘娘!”紅紅一瞧她,破涕為笑,赤著身就往她身上跳去。
  “喂喂喂!”徐向陽見霍水宓重心不穩地抱住那只小胖豬,搖搖欲墜,又要往湖裡一頭栽去,忙以身子抵住她的背後,撐住她的重量。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何時這般好心過了?對,他是怕這湖裡頭有人淹死,壞了他以後釣魚的興致。
  “娘娘,娘娘,娘娘!”紅紅的圓臉淨往她懷裡鑽去,眼淚鼻水一塊往她身上擦。
  “紅紅想娘娘。”
  “娘娘也想紅紅。”霍水宓埋在她的發絲裡,哽咽道。軟軟的身子抱起來好舒服,因為這裡頭有這小丫頭對她的愛,所以抱起來格外心疼。
  知道有人能回報她的愛,真好。
  霍水宓眨回眼淚,忽然發覺紅紅長及腰的頭發給剪得如雜草叢生……
  “快放下她!我說,夫人,就算你閒得沒事做,也不必專找咱們下人的麻煩吧!”
  珠丫頭是怎麼看都瞧不起新上任的夫人。
  “姊姊說得是。”寶丫頭一向以姊姊為馬首是瞻的。“咱們姊妹可不像少奶奶這般空閒,待會兒還得上廚房干活呢!”
  “為什麼?”霍水宓不可思議地低喃。這丫頭可是徐宅的小姐啊!為何要這樣待她?在徐宅裡是顛倒身份地位的嗎?長工公然調戲徐宅夫人,而小姐也遭丫鬟欺負;徐老爺呢?他在哪兒?怎忍心將親生女兒丟給這兩個丫鬟?
  紅紅扁著臉,肥肥的雙手環住霍水宓的頸項、小聲說道:“紅紅只要娘娘,不剪不剪不剪!”
  珠丫頭不耐煩地拿起小紅衫子。“咱們可沒閒工夫待在這裡。少奶奶,你盡管待在府裡享受,其它的事你少管,咱們也是為這丫頭好。都是賈大媽那張嘴,這丫頭才將後娘當新娘。把她交給我吧!”上前欲接過紅紅,霍水宓抱得更緊。
  “我來做就好。”
  “唷,少奶奶想拍馬屁是拍錯了地方吧?老爺子可不會因你對這丫頭示好,就多疼你個幾分。你以為咱們干嘛剪她的頭發?咱們姊妹倆是好心,怕她的那頭紅頭發惹老爺又想起她是個野蠻人的雜種……”寶丫鬟驚呼一聲:“少爺!你也在這兒?”
  徐向陽只手撐住霍水宓的背後,露出身影來。
  “要吵到外頭去吵,別在這裡惹我心煩。”他冷眼相對。
  兩個丫鬟姊妹福了福身子,眼神卻是輕蔑的。
  “來吧,紅小姐,咱們快點離開這裡,免得得了傷寒。”硬是抓住小肥豬的雙腿往外拖。
  “不要啦!”紅紅死命抱住霍水宓。“紅紅只要娘娘,娘娘!”紅咚咚的鼻子又流出鼻水,混著小顆小顆的眼淚。
  “小丫頭片子別以為找到人撐腰,你也得看人家夠不夠份量,過來!”原本拖也要用力拖這小肥豬離開霍水宓的,哪裡知道新任少奶奶突然拍開她的手。
  珠丫頭一時間沒回過神,傻呆呆地看著自個兒紅腫的手。倒是寶丫頭忍不住出氣了:“這是怎麼啦?你還真當你是府裡頭的少奶奶嗎?不過是老爺花銀子買回來的生產工具罷了……”
  徐向陽冷唇一撇,正想開口說聲“放肆”,哪裡知道身邊一輩子恪遵中國傳統美德的小後娘忽然啟口:“住嘴!”
  “你……”
  “只要我是……我是老爺娶回來的妻子,就是府裡名副其實的少奶奶!我待在這裡一日,你們便要敬我、服我一日,我有權遣散你們的!”她的唇在抖,身子也在顫動,內心深處的某個積壓多年的弦忽然崩斷。
  這是頭一道反駁人家、命令人家,雖然不習慣,但她必須這麼做,為了懷裡的小丫頭。雖然心中莫名駭怕,但卻也像拋開某種沉重的包袱。
  她逆來順受太久了,瞧她逆來順受的下場是什麼?
  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後母賣了她、親爹無能救她、連繼子都推她入湖,這就是她守著傳統的下場?
  她是徐府的少奶奶,如果連她都無法保護這丫頭,試問她還能保護誰?她不要像娘親,一輩子當霍家的牛馬,卻連自己的女兒也沒法保護好,她不要像二娘那般刻薄相對、也不要像親爹懦弱無能。
  如果這就是傳統女人的下場,那麼,她不再要了!
  “娘娘會保護紅紅,沒人敢欺負你的。”
  珠、寶兩個丫鬟一時瞧得傻登傻登的,連徐向陽也顯得有些吃驚。好奇怪的女人,明明是抖如秋風,卻能與先前判若兩人,一點也不像剛才被他推下湖的女人。
  不過,奇怪歸奇怪,還是將她列入蠢女人之流。
  畢竟,女人嘛,哪個會不蠢呢?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4:54

  第三章

  自從那日以後,珠、寶兩個丫頭氣焰明顯消退不少。
  雖然閒話私下照說,可在新任夫人面前是再也不敢多作怪。連續半個月下來霍水宓倒也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白天陪著女兒玩耍;午後趁著小丫頭片子午憩,繡花繡鳥的,手工不算活靈活現的,但也繡了一堆枕啊衣的。
  以往在霍家她穿的衫子是粗布做的,就算想在衫裙上繡花繡草的,也教二娘給制止,說有時間不如多繡些其它帕子拿到街上賣,因而她的羅衫始終是陰沉沉的顏色。如今嫁到徐府,繡的衣物足夠她穿上幾年了……換句話說,她很閒,閒到除了三餐吃得飽飽的,就是陪紅紅玩耍,其它的事壓根不勞她動手動腳的。
  “紅紅今天要跟娘娘睡。”紅紅昏昏欲睡地躺在她懷裡,任著霍水宓梳理她打結的頭發。
  霍水宓的唇畔綻出安適的笑意,正要答應,在旁隨時聽候差遣的賈大媽忽然插上一嘴:“今晚可不成。紅小姐同我回去睡,改明早再帶她過來。”
  霍水宓抬首迷惑地瞧向賈大媽神秘兮兮的樣兒。“我沒關系的。
  “夫人沒關系,老爺的關系可大了。”賈大媽刻意壓低聲音,上前小心抱起呼呼睡的紅紅。“今晚,老爺要同夫人回房,紅小姐怎麼可以待在這裡呢?”
  “圓房!”霍水宓失聲叫道,“刷”的一聲,臉色發白。
  “是啊。”賈大媽瞇起眼笑著:“少奶奶早該跟老爺圓房的。要不是那晚紅小姐賴在這裡不走,你早是老爺貨真價實的娘子啦!”
  “可……可是老爺不是不在府邸嗎?”要不然何以這些日子來都不曾見過他?
  “誰告訴你老爺不在這兒的?老爺是體貼你,想將你養胖些,否則將來生孩子總會有些困難的。
  可……那徐老爺不是七、八十歲的人嗎?那日,那調戲她的長工明明認同徐大爺是老頭子的,最多也有六十吧!原以為娶她過門來,只是多個女主人、多個後母而已,哪裡料到會圓房!
  “啊,天色暗了,我要再待下去,老爺瞧見了,准少不了要一頓罵了。”賈大媽笑咪咪地退離房裡。
  霍水宓咬著泛白的嘴唇,忍住作嘔的感覺。天啊,她是聽說過七、八十歲的老人還買妾回去享受,可沒想到會有輪到她的一日,娘親雖然沒告訴她什麼是圓房,可她在外頭做粗活時,總有幾個大嬸談起的。
  霍水宓呆呆然地坐在那兒,冷汗流了一身。不知過了多久,門扉輕巧地給推開!
  天啊!她不能逃!徐老爺終究是她的夫婿,她能逃到哪裡去?七老八十也好,二三十歲也罷,今兒個嫁過門就是他的人了,她不該逃的!不該逃的!起碼,待在這兒,還有那小丫頭片子愛她;逃了,還有誰來愛她?
  最多……最多就是忍了忍罷了!
  她坐在床沿,胸口像跑了百米路似的劇烈跳著,耳邊響起他的腳步聲,逼近……
  屋內黑蒙蒙的,忘了點燈,看不見他的長相,只知道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怎麼?連瞧我一眼也不願意嗎?還是想敷衍了事?”
  啊,好耳熱的聲音,像在哪兒聽過,是不是太緊張的緣故?怎麼壓根不似七十歲老頭的蒼老聲音?
  “摸黑辦事不是我的嗜好。或者,你想將我當成其它男子?”
  “沒有……老爺,我……”她期期艾艾的。奇怪,徐老爺的聲音當真十分熟悉,就在不久前,她聽過他的。
  “也對。要是有男人碰過你,我也不會買下你……你嫌棄我是個老頭子?”
  “不,水宓不敢……”
  “你在怕?”即使在黑幕中,依然看得清楚。“怕什麼?怕我?怕圓房?”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霍水宓臉上,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縮,忽然有力的手掌抓住她的肩。
  “別再往後退,娶你不是要你在圓房之夜活活嚇死。圓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霍二娘同你說過這檔子事?”
  “沒,二娘沒說過……我全是聽鄰居大嬸們說的。”心跳如鼓地照實回答,就盼圓房能拖一刻是一刻。“大嬸說,是有些……難受……像豬只交配,忍一忍也就過了……”
  沉默半晌,他才道:“豬?你將咱們的圓房當成豬交配?”
  霍水宓遲疑地抬首,瞧向黑壓壓的前方。“不是這樣嗎?”
  徐老爺的聲音隱含淺淺笑意,有些嘲弄,但無敵意:“我是想圓房,可也不想當成一條公豬。”腳步聲又響起,像是退了幾步。
  火折子忽然亮起,隱約地瞧出徐老爺的側面。
  相當地眼熟!
  “是你!”霍水宓驚慌失措地跳起來,沒個踏穩,“咚”的一聲滑下床沿,狼狽萬分。
  他揚起眉,點上油燈,熄了火折子。屋內通明的燈光映出她的蒼白。
  “有必要這麼盛大歡迎嗎?”他心不在焉道。
  霍水宓瞪著他半晌,然後尖叫。
  “來人啊……”
  “住口!”他低咆,幾個箭步上前,便用力地捂住她的嘴。“你想要找人瞧咱們圓房嗎?我可沒這嗜好!現在,閉上你的嘴,我就放開你。
  霍水宓猛點頭。
  他冷哼了一聲,放下右手,正要退開幾步。
  “色狼啊……”霍水宓又放聲叫道。
  他的眼一瞪,又緊捂住她的嘴。他咬牙,逼近霍水宓驚悚的臉蛋。
  “不要說謊!我最恨人說謊,尤其是你,聽見了沒?下一次,只要有下一次,讓我找到了你的謊言,我要你生不如死!現在,你敢再叫一聲,教我這當家主子威嚴掃地,信不信我會休了你?教你有娘家也歸不得!”威脅語放夠了,她的身子抖都快抖散了,才抽離他的手。
  “你……你不是徐家長工嗎?老爺……老爺呢?他若知道你……你私闖主房,他……他會殺了你的……”她悄悄地往床內縮去。
  “你以為結結巴巴地放話威脅,能夠喝阻我嗎?”
  “老爺……老爺他喜歡我……不會任你……”
  “換點新鮮詞吧!”他厭煩地低語。憑什麼認定他會喜歡這根排骨?
  “你……你敢碰我……我就……我就……”
  “夠了,就算你再退後能逃到哪裡?”他瞇起眼:“過來。”
  “我死都不過去!”霍水宓緊緊貼在床的角落。
  “死都不肯過來?”他的嘴角隱含詭異,自動褪了腰帶,脫了外衣。“那麼,我委屈自己過去你那兒好了。”他上了床,才要碰觸她,霍水宓又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如果你不是女人,我會親手修理你!你以為你這樣叫,會有人來救你?”
  “賈大媽!賈大媽!”眼見已是無路可逃了,誰會來救她?誰肯來救她?難道身為女人還不夠苦,還得遭他蹧蹋嗎?不如自盡,不如自盡。死了一了百了,也算對得起徐老爺!
  “夫人,怎麼啦?”賈大媽焦急的聲音在門外叫起。“老爺沒來嗎?這門怎麼鎖上了?”
  霍水宓聞言如遇救星,又喜又泣:“賈大媽,快……”
  “誰准你靠近這兒的?”他嘲笑的眼在注視著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我不是吩咐下去,今晚不准接近主房的嗎?”
  “老爺!”賈大媽立即必恭必敬:“老婦是來瞧瞧老爺來了沒?順便送些糕點過來。
  “你可以走了。”他說道,門外的聲音頓時沒了。他注視著霍水宓瞬息萬變的情緒。
  她並不漂亮,也十分瘦弱,這樣的女子在大唐的確算是次劣品,然而她清亮秀麗的臉蛋上相當具有表情……換句話說,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對他有利,至少不必時時刻刻猜測那張純真人皮下隱藏多髒穢的一顆黑心。
  “你打算呆坐在這裡一夜?”他問。
  “你……你是老爺?”
  “我相信我已經提示你好幾回了。”
  “你不是老頭子!”
  “你該值得慶幸。”他自在地脫下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至少,依你的年齡能夠嫁給不算太老的男人,是你的幸運。”
  從剛才起,霍水宓一直顯得有些呆呆然,仍是有些頭昏腦脹的。他,那個調戲她的長工就是徐老爺那個六十歲的老頭兒?
  如果他就是老爺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調戲我?”
  他停下動作。“以一個妻子而言,你的問題顯然太多了。”他伸手輕輕鉤起她的腰帶,一下便給扯開了,整件外衣放了開來。“現在,讓你回答我的問題。”
  “嘎?”她漲紅了臉,褻衣遮掩以外的肌膚全呈粉紅色的光澤。
  他的眉峰聚集起來。“那日你迫不及待逃離我,為何現在卻又心甘情願!”
  原本,霍水宓是不敢瞧他的,但因這句問話而抬首瞧著他好看的臉龐。
  “那日我不知道你是老爺,自然要逃開啊。”她有些迷惑,偏又無法思考。他的手指停在她頸項半晌,神色更為復雜。
  “我……我說錯話了嗎?”她吶吶道,小手縮成拳,任他摸著她。
  他沉默了半晌。“不,你沒錯。”
  忠實。
  這是她的忠實。
  因為她是徐老爺的妻,所以她忠實徐老爺,並不是因為他的人。
  這不正是他所要的嗎?
  他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忠實有如一條狗的女人了?今日應該證實霍水宓是有這份特質的,他該高興才是。
  可為什麼他的心情復雜難辨?
  “你怕我嗎?”他低語,貼近她愈發暈紅的身子。
  “不……我不怕。”輕微地顫抖起來,背叛她的意志。
  “那很好,我並不需要一個怕我的妻子。”
  這就是忠實嗎?如同一條狗忠實主人,如果不是主人,就怒目相對!
  他該滿足才是。
  無論是徐蒼離也好、徐老爺也行,只要她生下徐家香火,管她忠於誰!她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你太瘦了。若不是那日我見你有足夠的精力打人,原是不打算這麼早圓房的。”
  他冷語,扯開她褻衣的動作卻出奇地溫柔。
  霍水宓的臉如火燒。大嬸沒跟她說過圓房還有這一段的啊……
  她倒抽口氣,老爺的唇貼上她的頸子往下滑!
  “怕嗎?”他揚起眉,注意到她的身子持續微顫著。“你不必也無須害怕,這可不會死人,睜開眼睛,我寧願是豬只交配,可也不跟個木頭玩偶尋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5:19

  霍水宓咽了咽口水,張口欲言,卻遭人忽然堵住了口。
  她真的睜大了眼。
  他的嘴貼上了她的。他的舌根粗魯地滑行進來。
  老天爺啊,老爺究竟在做些什麼?口水相接,不知道算不算惡心,這是她頭一遭經驗,這是圓房的必備過程嗎?她可沒見過豬只交配需要交換口水的……
  她的心“怦怦”直跳,很大聲,大到幾乎以為心口跳到他那裡去了。
  在這般近距離之下,清楚瞧見他的半側臉。二十年來,她沒見過太多男人,對於男人的相貌並沒有一定的認知標准,但老爺應該是好看的,他的睫毛修長而漆黑,鼻梁高挺,棕色的臉龐有型而顯得有些貴族式。這樣好看的人怎會瞧上她呢?
  啊,嘴唇相接,他的手指卻滑到她的胸口,是察覺了她的心跳聲嗎?老天爺,當初大嬸是在開她玩笑的嗎?什麼豬只交配,天啊,誰來教教她呢?萬一惹得老爺不順心可怎麼辦?
  她該怎麼做才好?
  “瞧你臉紅的。”他貼著她的唇低語,嘴角上揚。“可別燒了起來。”輕笑道,一時教她看得有些呆了。
  “什麼都不懂嗎?理當由我來教的。”語畢,他俯下頭來又吻了她。
  又是口水交換嗎?老爺的口水好甜,先前沒注意到,現下才發現他的嘴裡有些酒味,不像爹偶爾喝的白干,這味道比起白干更香醇。霍水宓忽然感覺身子好軟,像躺在棉絮上,心跳聲像擂鼓,吵得她沒法子思想。
  其實,口水交換也不算惡心,霍水宓迷迷糊糊地想道,嘗試地伸出粉舌舔著他的唇。她想,她是喜歡上了同老爺一塊口水交換。
  老爺的口水好甜,這就是喜歡的理由吧!嘻。
  ※※※
  好痛!
  不止頭痛欲裂,連身子也好痛。
  從沒一覺醒得這般辛苦,像是剛從泥沼裡爬出來,沉甸甸地。
  “死丫頭,不是吩咐過你,夫人未起床,不准接近這裡的嗎?”是賈大媽的聲音,隨即又是左右開弓的巴掌聲。
  霍水宓睜開沉重的眼皮,天亮了嗎?
  “賈大媽……你大人大量,替我們姊妹倆求求情,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你的。”
  聽起來挺像珠丫頭的聲音……是嗎?那丫鬟平日氣焰高漲,有理的、沒理的都教她說得頭頭是道,怎麼今兒個的聲音好象在哭?
  她還在夢中麼?
  “你瞧我賈大媽是什麼人物?也不過是個管你們的下人罷了!我就說,平日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丫頭今兒個怎麼起了個大早,捧著早膳在門外候著,原來是想求情!你也不瞧瞧平常你是怎麼對夫人的?想向她求情?除非她生了菩薩心腸!還不快收拾收拾行李,跟隨你老爹回老家去!”
  “賈大媽,賈大媽!我原就沒打算向夫人求情的,我只求你行行好,說服老爺留我下來,你在府裡說的一句話比起夫人說的還有用,現下在府裡哪個人不知道夫人是叫老爺買下生子嗣,其它是沒她的地位的,賈大媽……”話還沒諂媚完,又叫賈大媽左右開弓,莫名其妙地挨了兩巴子!
  “死丫頭,你這話是存心教我在府裡待不下去嗎?快滾!要再敢待在這裡,就教你老爹帶著拐腿的女兒回去!滾!”
  這句話顯然是起了威脅,才一會兒工夫就聽見珠丫頭的哭聲愈行愈遠。
  霍水宓揉了揉眼,掀起薄被。她所識的珠丫鬟何時這般委曲求全過?是錯聽了吧?
  “啊……”她失聲叫道,一見賈大媽持著隨手抓來的木棍闖進來,忙拿被子蓋住身子。
  “夫人,怎麼啦?”賈大媽東張西望的,大噸位的身軀像要隨時跳上某個人的背上。
  “有賊嗎?在哪兒?在哪兒?教我瞧見了,非把他壓死不可!”
  “沒有賊啦……是……”彩霞爬上霍水宓的臉頰。她怎能說她赤著身子睡覺?糗死人了。
  昨兒個夜裡……完啦,記憶雖然模模糊糊的,可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僅僅是羞,簡直,簡直是丟死人了!天啊,天啊!昨晚上她究竟是發了什麼瘋,竟然對老爺做出那種事來……
  “沒賊就好。”賈大媽眉開眼笑地放下木棍,到衣箱裡挑著鮮艷的衫裙。“這是夫人的初夜,不習慣是自然,等這種事過了幾回,夫人就不會覺得靦腆啦!快換上衣裳,一早紅小姐就哭著要夫人你,再說,沾了血的床單是要換新的,夫人老待在那兒,教咱們怎麼換?”
  “血?誰流血了……啊!”床上真的有血跡!她沒傷啊,難不成是昨兒個夜裡咬傷了老爺?天啊,簡直是無地自容了。
  賈大媽見她羞愧難當,,還當她是不好意思,呵呵直笑地為她換上新衣。
  “老爺呢?”霍水宓怔著臉問道。該要跟老爺賠罪的,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很不知恥?
  “京城宅子裡的王總管派來信差,老爺正在書齋裡見他。瞧,這些衫子都是老爺吩咐下來重新改的,比起成親那幾日穿的是合身多了。”說到這裡,賈大媽就有點不服氣了。
  她是知道老爺拿一袋黃金買下夫人的,其中還包括給夫人滋補身子的費用,原以為霍家會分出幾兩白銀養胖夫人的,哪裡知道那霍二娘吞了所有黃金,害得老爺原先派她打理的新衫新裙全都過大了。
  現在倒是滿貼身的,就是太瘦了。在徐宅三餐都是豐盛的魚肉,雖然還是吃不胖,但至少臉蛋不再面黃肌瘦,活像哪兒逃出來的饑民似的。
  出了主房,由賈大媽引路帶出迷宮般的庭庭院院。在徐府的半個月裡,她始終摸不透這些連成串的院子出口,也因此陪著紅紅玩耍都是在附近,幾乎沒再踏過徐府其它的地方,這也好,起碼不必再見那對刻薄成性的兄妹,雖然只能在一個院子大小的地方繞,可她也心滿意足了。
  “賈大媽,賈大媽,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們!”遠遠地見到珠、寶兩個丫頭背著小包袱,被一個老漢拉著往大門走,一見到賈大媽的身影像見到救星,又哭又喊的。
  “找我有什麼用?”賈大媽嘀咕,隨即向霍水宓道:“夫人,咱們還是繞路走吧!”
  拉著霍水宓就往轉角走。
  “死丫頭,什麼救不救的!我是你們的老爹,不是人口販子!教人聽見了還當我虐待親女!”那漢子雖老,但嗓門大,氣力更大,左右各拖著不甘情願的女兒,一路朝門口走去。
  霍水宓頻頻回首,有些迷惑。
  “別瞧了,夫人。瞧了也沒用。一個是父、一個是女,咱們旁人插不上手的,要怪就怪那兩個丫頭天生賤命。”
  “怎麼啦?”繞過轉角,完全瞧不見她們了,霍水宓才回過神,問道:“她們不是在宅子裡做得好好嗎?怎麼教她們的爹爹給帶走了?”
  “那是她們命苦,有了貪財的老爹。”見霍水宓仔細聆聽,只得說得更詳細。“夫人你剛嫁進徐府,不知徐府用人的規矩,一般來說下人們簽終生契是少之又少,除非孤苦伶仃,沒地方去了,才會心甘情願永遠留在宅子裡。珠、寶那兩個丫頭有爹有娘的,簽下的約是五年一期,期滿了想走,我們自然不留人,昨兒個就是她們剛滿五年的日子,本來她姊妹倆也願意再留下的,哪知她們那貪心的老爹上門要帶她們走。”
  “那不是挺好的?從此不再為人奴婢,是個自由之身了。”
  “夫人有所不知。那老頭帶她們走是因為東北街的富商出了一百兩白銀買她們為妾,那貪財老頭也不想想對方年歲多大了,幾乎可以當爺爺了,納對十六、七歲的姊妹為妾,不是存心蹧蹋人家清白的女兒嗎……夫人,怎麼不走了?紅小姐還在紅閣裡哭著要你呢!”回首發現霍水宓老早停下腳步了。
  “那……那不是賣女麼?”
  賈大媽怔了怔:“夫人,你是觸景傷情了?你跟那兩個丫頭是不一樣的,雖然老爺買下你,可是你昨兒個也瞧見過老爺的人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一點也不算老,而且你又是正室,我保證依老爺的性子,想再納妾是不可能的了。前半生,你的命是壞了些,但我保證,這後半生錦衣玉食是絕對享用不盡的,何況又沒人同你爭老爺的,那兩個丫頭怎能跟你比?她們一生都是賤命,合該她們有那樣的爹!”
  “不。”霍水宓的拳頭緊握,嘴唇有些發抖。“咱們的命都是一樣的。窮人家什麼都可以賣,就是兒子不能賣!可以賣妻、可以賣女,只要男人能活下去,咱們女人的命都是下賤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賣給誰不都一樣?都是賣女。那麼,為什麼要把女兒生下來呢?為了將來換銀子?十幾年來的感情這般輕易教銀子買下了?我不怕苦,我心甘情願挑水砍柴,為什麼爹爹要把我賣了?就為了那一盤粉蒸肉嗎?就因為我是女兒嗎?”忽然,她轉身,掀起裙襬,跑回轉角。
  珠、寶兩個丫鬟剛被拖出大門,霍水宓跑得急了,差點摔了一跤,是有人及時拉住她的腰際,將她提了起來。
  她瞧也不瞧地往門口跑去,嘴裡吆著:“等等,別走!”沒看見賈大媽驚愕地低呼一聲“老爺”。
  是夫人!
  珠、寶兩個姊妹紅著眼對看一眼。是報應嗎?才百般嘲辱霍水宓是花銀子買回來的新娘,今兒個就輪到自己賣給其它人當妾!
  “姊,咱們快走,她准是來嘲笑我們的。
  “別走啊!”霍水宓跑到大門口,踢到門檻又要往前傾倒,又是身後一只手臂輕易提她起來。她像沒發覺似的靠在門扉上喘吁吁的。
  “你們……你們可別走啊!”總算叫住她們了!雖然,她們的目光有些渙散,全落在她身後,八成是太駭怕的緣故。
  拖著她們的老漢也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瞧著眼前瘦巴巴的女人。
  “干嘛?咱們不是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嗎?不簽就是不簽,她們姊妹倆是天生的富貴命,沒道理在你們這裡當牛當馬的!”
  “我……我要留下她們!”霍水宓鼓起勇氣說。第一次同人談判,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至少一定要讓她們的爹回心轉意。
  珠、寶姊妹倆同時張大嘴,一時呆了傻了。
  “留下?你這婆娘拿得出銀子來嗎?在你們這兒五年才賺二十兩銀,人家白老爺肯給一百兩銀子,這哪兒能比?更別說,將來她們進了富豪門,要什麼有甚麼!你這臭婆娘能給咱們這些窮人什麼?”老頭子哼了一聲,又要拖著她們回家去。
  “等等!你……你不能賣女!她們是你的女兒啊!就為了吃好飯、穿好衣,所以將她們賣了嗎?”
  老頭子黑黝黝的臉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大聲道:“誰說我為了自己享受來賣女的?她們可也是我的女兒啊,要不是為了養活她們的弟弟,我怎捨得……”
  “又是為了兒子!”霍水宓便把眼淚忍回去,她低叫:“女兒和兒子都是你的親生啊,為什麼為了一個兒子,可以賣女?兒子是人,女兒就不是人了嗎?”
  “你這死女人在胡扯什麼!”老頭子顯然是無話可駁了。“我可沒閒工夫陪你這女人在這兒鬼扯淡!”用力一扯,扯動兩個傻住的丫頭。“愣死在這裡干嘛?還不快走!
  “別走,別走!你要多少銀子,說出來!我們打個商量!”
  “哼,再多的銀子也不賣!我送女兒到白老爺那兒是給她們享福,她們感激都來不及了……”
  “我……我給兩百兩銀買下她們的終生契,白老爺那兒的損失我來賠償。瞧,這樣一來,你淨得三百兩,夠了!白老爺人老體衰的,難保不隨時升天,到時別說二百兩,恐怕除了你拿到的那一百兩外,也得不到好處,不如把她們賣給我,你拿著銀子去養你的兒子吧!”
  珠、寶兩個姊妹花雖然像腳底生根似的傻站在那兒,可不知怎麼地,心頭內又酸又痛,眼淚不受控制拚命地掉了下來。打她們出生以來,何時有過人為她們真正想過、關心過?沒想到會是她,那個嫁進門來膽怯又容易欺負的傳統女子!
  珠丫頭忽地跪了下去,淚珠猛往眼裡鑽出來,像要把十六年來積壓的淚一股惱兒的流光。
  “夫人,趁著老爺尚未動怒,夫人還是回去吧!打你進門的頭一天起,咱們姊妹就沒給過好臉色,老瞧你是跟咱們出身一樣的,憑什麼要對你卑躬屈膝?”她抬起臉,紅腫的眼瞧著霍水宓:“現下我要說一句話,你跟咱們都不同,是好心腸的好人,只怪我們傻,不懂識主子,但求下輩子為你作牛作馬,哪怕再生為女兒身,咱們姊妹也心甘情願的,你快回去,二百兩銀不值得買下珠、寶。”重要的是這筆生意不值得,老爺是生意人,明白這淺薄道理,尤其又向來不聽女人話,會聽一個才過門半月的妻子嗎?
  “爹,咱們走吧。”
  “別走啊!老頭兒,你等等,我馬上回來!賈大媽,書樓在哪兒?你快幫我去找老爺……”一回首,用力撞上一堵肉牆。
  “不必找了。我就在這裡。”
  霍水宓來不及驚訝、來不及被嚇,叫道:“給我二百兩!
  徐蒼離揚起眉。“你在跟我討錢?”
  “不,不……你,你瞧!”她又急又慌地,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珠、寶快教她們的爹拿去賣了!二百兩可以救她們一命!”
  “不值得。”
  “值得的!值得的!我……我還你……對,我會想法子還你的,那銀子就當借我好不好?”
  “你打算怎生個還法?”垂下濃密的睫毛,注視她泛白的拳頭又開始在顫動起來。
  “我……”是啊,要怎麼還?就連她身上的羅衫都是他出資的,要怎麼還?
  “賈大媽。”頭也不回地開口:“叫賬房領出二百兩銀。帶她們進屋簽下賣身契。”
  賈大媽閒言,奇怪地瞧了老爺一眼。何時,老爺的心腸也變軟了?
  “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不不。”賈大媽連疑問也不敢表露出來。
  正要帶著珠、寶及其爹進屋,忽然珠、寶的爹垂涎地開口:“嘿,誰說二百兩白銀就能買下我的寶貝女兒了?”原來這男人就是那惡名昭彰的徐老爺子,好指使得很嘛,不趁機多撈兩筆,簡直太對不起自己了。“我這一對丫頭有用得很,什麼活都做,人又圓又豐腴,要是哪日你買回來的女人蹦不出個子來,還可以納她們為妾,不不,不必納妾,直接圓房,保證她們生出來的兒子白白胖胖的。我聽人道,徐老爺名下的孩子沒一個是親生的,我敢拿命擔保,這兩個丫頭可不會背著你亂偷漢子……
  “爹!”死定了,一線生機就這樣給毀了。
  徐蒼離面無神色地凝注他,正欲開口,忽然感覺有人揪緊他的衣衫,低頭一望,是那只容易抖如秋風的瘦巴巴小手。
  “你……住口!”霍水宓漲紅了臉,不是羞極,是氣壞了。“我不准你說老爺壞話,沒憑沒據的,你可知憑著一張嘴皮子造謠,會造出什麼可怕的結果來?你……你再胡亂說老爺壞話,我……可不會放過你的!”
  徐蒼離目不轉睛、驚奇地瞧著她。
  她不擅反抗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對罵,由她說話結結巴巴,揪著他的衣衫壯膽的模樣可以看出,如果猜得沒錯,恐怕這是她頭一遭生起氣來了。
  為什麼?
  為何要替他說話?為了要討好他?不,他說過,她是個藏不住心意的女子,她是真的在氣惱,惱那老頭的出言不遜!
  又是忠實嗎?
  “也罷。”他沉穩地開口,神色不如先前溫和。“那你就將女兒帶回去吧!”
  “老爺……”
  “帶回去賣給那姓白的,我倒要瞧瞧那姓白的還敢不敢要我夫人想要的女孩!”
  老頭兒嚇了一跳,怎麼這男人變臉變得這麼快的?這句話擺明是說若是現下不賣給徐府,將來以徐府首富的財勢,他也別想賣給白家老爺了……
  老頭兒立刻換上諂媚地笑,道:“徐老爺,你大人大量,可別計較先前我說的玩笑話,你買,我就賣,二百兩夠了,夠了。”總之,多巴結是沒錯。
  徐蒼離微微點了個頭,賈大媽忙領著痛哭流涕的珠、寶和其爹進大屋裡去了。
  “嘴張那麼大,不怕蟲子飛進去?”他斜睨著她。
  “不……”霍水宓急合上嘴,眼底隱隱約約燃起著崇敬。“我……我應該謝謝你的。
  “我可不打算要你的感激。想到了嗎?”
  “啊?”
  “你要怎麼還這二百兩銀子?”他逼近一步。她的身子幾乎貼上他的,羞紅的雲朵沿著頸項攀爬上來。
  “我……我會女紅!”總算找到能夠謀財的技藝了。“對啦,我可以繡帕子拿去外頭賣,若是不足,我還能砍柴、挑水的……”話尾是愈說愈小聲,因為瞧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
  她又說錯話了嗎?
  “徐府長工多的是,不缺你一個。手伸出來。”
  霍水宓呆了呆,乖乖伸出雙手。
  “為什麼這麼害怕?”他握住她的小手,還是一樣的粗糙,不算柔軟,看得出是長年苦下來的一雙手。“你不必怕我的。”
  “我沒有。”
  他的黑眼盯著她,口氣和緩。“我不愛人欺騙我,有什麼就說什麼,這是妻子的本分,如果連你也不誠實,我該相信誰呢?”
  現在他扮演的是好好丈夫的模樣,這是假相沒錯,因為不要她懼怕他,先前那二百兩也是買她的心。
  是的,他買下了她的人,他要連她的心一塊得到。
  昨夜才發現她忠實的程度足以媲美一條忠狗,他們甚至談不上相識,她卻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忠於丈夫,他算是意外地買對人;但,就算是一條忠狗也會有背叛主子的時候,要如何方能確保她能守住貞節?
  她怕他、敬他還不夠,這樣的女人要變節如同翻書。除非,她能夠愛上他,這是得來的教訓。
  雖然那種自以為是的膚淺玩意無法持續太久,但只要她在生下子嗣的這段時間向著他,那麼,孩子肯定會是他的。
  霍水宓瞧著他黑黝的眼忽然像陰森森的寒石,以為她的否認引起他的不悅。
  “老爺,我……我沒怕你的。”她老實說:“只是還……還不習慣這般接近男人。
  說著說著,臉又紅了起來。
  “我是你的夫婿,如果連我都不習慣,你還能習慣誰?”他揚起眉,將她拉進懷裡。
  “瞧你這模樣,倒跟昨夜裡的女人相差甚距。”
  天啊!昨夜當真不是夢境了?她不敢再仰頭瞧他了。簡直是羞死人了!
  “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嘗著我嘴裡的酒味也會醉倒的女人。”
  “我……老爺,昨夜我真的……咬了你嗎?”她小聲詢問。天啊,從沒料到她醉倒後會那麼……膽大包天!
  “有咬痕為證,需不需要脫了衫子讓你瞧瞧?若不是明白你在徐府裡吃好穿好,還真以為你誤將我當食物猛吃著。”他忽然俯下頭在她耳邊低喃:“不過,你取悅了我。”
  那聲音似乎帶點笑意,沒有嘲弄,是有些親密的笑聲,原本霍水宓是不敢抬頭看他的了,但聽見這珍貴的笑意,不禁盯了他一眼。
  這一眼倒教她看呆了。
  她是沒瞧見老爺笑過。向來冷硬的嘴角形成上揚弧度,剎那間放柔了他的臉龐,他原就好看,這一笑像是一塊璀璨磁石,緊緊拉住她的目光。
  原來,瞧著一個人也能如同昨夜的傾醉,霍水宓瞧他瞧得癡了,忽然心中生出一個莫名念頭來。
  其實,嫁給老爺也不錯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5:46

  第四章

  徐宅占地約二十余畝廣,有屋、有園、有山、有水。園中以島、樹、橋、路相間。
  池中有三島,島上建亭通橋,環著池畔開路,有溪、有小灘、有山泉、有湖泊,有小樓,還有活像迷宮的庭庭院院或以拱門相連,或以回廊相接,別說在這兒住了一月半月的,就連前些日子老爺領著她走上一回,她還是摸不清這裡的路線。
  瞧,就連這會兒走往“迷宮”裡的書樓,也得邊走邊瞧著珠丫頭畫下的地圖。
  “夫人算是苦盡甘來了。”先前在主房,珠丫頭掩著嘴偷笑。“我打入府起也有五年光陰,平日除非送菜送飯的,一般時間是難得見到老爺的。每回遠遠看他,總是冰冷冷地教人不寒而栗,可現下不同了,老爺還貼心地帶夫人認路。鐵定是有幾分喜愛夫人的。”這幾句話雖是揣測,卻也教霍水宓生出莫大的希望來。
  從小就沒人憐沒人愛的,老爺會對她有些感情嗎?原以為賣過來的日子是難過,但在徐府裡的兩個月裡卻是很滿足的日子,有紅紅、賈大媽、珠、寶丫頭,還有老爺……
  一想起老爺,心頭暖暖滾滾的,不同對紅紅、對爹娘的感覺。
  走近書樓,隱約聽見門後頭傳來說話聲。是老爺在談公事嗎?才想要悄悄退走,忽然裡頭叫起聲音:“是誰在外頭?”
  “是我,水宓。”她紅著臉回答。
  裡頭沒了聲音半晌,才道:“進來吧。”
  門扉輕推,霍水宓撩起裙襬,臉染嬌羞地進去。
  徐蒼離冷眉輕挑,沉聲問道:“有事嗎?”
  “我……”她迅速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我為老爺做了件衫子,送過來讓你瞧瞧是不是合身,要是不合身,我好拿回房改。
  他的目光調到她手中小心翼翼捧著的金邊長衫。“你做的?多費事,現下你是徐夫人,不必再做這些。”不由自主地溜到她的臉上。
  他的妻子真的十分容易靦腆。原以為是因她不習慣接觸男人緣故,可如今也有兩個月余,怎麼還這般容易臉紅?
  “不不,這一點也不費事。再過幾日就是乞巧節了,以往我總要為來財縫制新衣,如今我嫁過來了,是該為紅紅她們繡件衣裳,順便也給老爺縫件新衣。”她試探地笑道,又顯得有些迷惑。先前明明是有聽見說話聲的,怎麼書房裡只有老爺一個人?
  “你在瞧些什麼?這房裡除了我,還會有誰?”像看出她的想法,他斥道。“過來。”
  霍水宓乖巧順從地走過去,期盼他拿起新衫子瞧瞧看。一句贊美,不不,就只要說聲“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哪知他連瞧也不瞧地,將衫子放在桌上,握住她的雙手。兩個月沒做過粗活的小手總算有些柔軟細致……
  他瞇起眼,注視她的小手,彷佛心不在焉的問道:“這月可有來嗎?
  “嘎?”
  “女人家每月一次的。”
  “啊……來,來了。”她吱吱唔唔的,原本已經火紅的臉如今瞧起來像是熟爛的西紅柿。“今兒個早上才來的……”
  黑眸迅速轉黯,放開她的手。還是沒受孕嗎?說不出心底是喜是憂。也罷,再過些時候有孕也好,目前怎麼瞧也瞧不出她的身子哪裡健康了,瘦弱依舊,只怕大唐女子裡沒一個像她瘦骨嶙峋般的,連在夜裡也怕壓碎了她。
  “老爺?”
  “你……”本打算叫她出去的,書樓畢竟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但釣上來的魚總得偶爾喂喂餌食。“搬個凳子過來坐下吧!”瞧她高興的樣兒,這女人當真容易滿足,或者,她另有目的?
  霍水宓吃力地拖了張凳子過來,就坐在書桌的旁邊。
  “你該多吃點的,宅裡飯菜多,不差你這一口。”濃眉不自覺地聚起來。她拖一張凳子像在拖一條船,真有那麼費力嗎?
  “我……很努力吃了。”
  “我以為在經過以往窮困的日子後,你嫁到徐宅來,應該懂得盡情地享受。”
  “我有!”她又討好地抬起眼,迅速瞧他一眼,又垂下。“我有吃,可是總是吃了些就飽了,我想可能是以往我總吃得少,一時之間改不了吧。”以往她三餐喝白粥,胃囊早縮得跟鹵蛋一樣小。
  “抬起頭來看著我。”他道,“我可不是三頭六臂,上回跟那老頭兒爭論不休的女人哪去了?”
  霍水宓抬起臉,臉上紅咚咚的。
  “怕瞧我嗎?”
  “不不,我怎麼會怕瞧著老爺呢?”事實上,她很愛瞧著他的,尤其他睡著後的臉龐有些孩子氣,不像三十出頭的男人,有幾次悄悄撫上他的臉頰,沒被他發現,那種感覺像是小時娘親悄悄給她一對仿玉鐲子,雖然是假貨,但卻是唯一屬於她的寶物。
  “那麼,就簡明扼要地說吧!”
  “呀?”
  “你想討些什麼?”他盯一眼她素白的頸子,上頭沒掛任何珠寶首飾。“發簪、金飾或者嫌棄新衫太過樸素?”語畢,見她迷迷惘惘的,不耐補上一句:“這不正是你殷懃的目的?
  霍水宓聞言,原本嬌羞的臉頰逐漸褪白,睜圓的小鹿黑眼在剎那化為濃濃的失望,像在嚴厲指責他不該打碎她心底英雄正義的幻象。
  “我……”她的眼眶紅了起來,交握的雙手絞扭著。“新衣足夠我穿上七年八年了,發簪、金飾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只是想為老爺做件新衫子,你若不喜歡,我拿走就是。”倉卒地站起來,抓起擱在桌上的新衫,就往門外急步走去。
  徐蒼離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泫然欲泣。他……是問得太白或者問錯?
  瞧她的模樣不像說中她心中事,反而眼裡的失望是對他!
  他說錯了什麼?
  “簡直大錯特錯!”身後的書牆忽然移開,從暗門裡走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歲,白面秀氣,書卷味挺濃的。
  “你沒走?”徐蒼離怒視於他。
  “老爺沒吩咐我走啊。”他溫吞吞地笑著,笑容裡含著幸災樂禍。“老爺只道‘進暗門’,可沒叫我順著密道走,所以我就干脆留下來瞧瞧夫人的相。”
  徐蒼離冷哼一聲。“敢情你會看相?”
  “看相不會,但至少懂得察言觀色。”他大瞻地進言。“這就是老爺你的不是了,我可沒瞧見過哪家的相公是這樣待娘子的,我要你喂魚餌不是這種喂法,要用迂回戰術。老爺,就算是對一條狗,也不能拿肉直接丟在它頭上啊!”
  “什麼時候開始,總管也開始管起主子的家務事了?”徐蒼離冷言相對。
  “這倒也是。”王莫離聳了聳肩。“老爺說得對,我風塵僕僕從京城下來,可不是來閒嗑牙的,還是趁早導入正題吧!嗯,反正夫人是生產工具,無須太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最好頭一胎就生男丁,免得將來遇上難產什麼的,死也會先留下徐家子嗣。可憐啊,瞧夫人的樣兒,像是崇拜老爺崇拜到十八層地獄去了,也難怪她會失望,形象幻滅了嘛。”他搖著頭歎息,眼角盯視著徐蒼離。
  “崇拜?她崇拜我?”他可有什麼地方令人崇拜的了?旁人怕他都來不及,會有人崇拜他?可笑之至。
  他們成親不過兩個月余,其間幾乎只有夜晚相見。他沒說過甜言蜜語、沒買過金飾銀飾的,更沒做什麼英雄事跡,他有什麼好教她崇拜的?
  若真說崇拜,只怕她崇拜的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他徐蒼離本人。
  “嘖嘖,老爺,咱們來賭賭看,瞧瞧晚上你見到夫人的時候,她還會不會崇拜你?”
  王莫離火上加油的:“反正這種崇拜是小女孩玩的游戲,尤其夫人見過的人不多,對老爺生起崇敬之意是理所當然。我保證隔沒幾日遇上更值得崇拜的人啊,老爺在她心中的份量立刻返到二線,不值得理會的。”他微笑道,眼裡滑溜得跟條魚一樣。
  不狡猾些怎麼當徐府總管,怎麼應付刁鑽的傭人?雖然近兩年待在京城守著那棟徐府的宅子,但還算遙控這裡一切,賈大媽是他的代言人兼傳聲筒,這兒有什麼事全教人擬了信過去。老爺成親這碼子事,他不在場,可不表示他什麼都不知情,霍水宓的一切全私下調查過了,同第一任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原以為她會在宅子裡吃虧,倒沒想到會在這裡占有一席之地。
  “你倒說說看。”
  “嗯?”他微笑以對。
  徐蒼離揚起眉,手指輕敲桌面。相處二十多年,王莫離促狹的心態可以捉到百分之九十,但他太久沒哄過女人,的確需要有人建議,至少要懂魚餌要怎生個放法!
  他鎖定王莫離的輕佻桃花眼,明白地問道:“告訴我,如果不能把骨頭扔在狗身上,那麼該怎麼放才能討它歡心?”
  ※※※
  三日後,四輪馬車飛快地在泥地上奔馳。
  車窗是方形的,隔著層層布幔,偶爾涼風吹掀了一角,露出了臨危正坐、面容緊張又興奮的霍水宓。
  今兒個夜裡,她穿著素白的綢衫,上頭單在袖口繡了一圈銀線,相當淡雅簡單,柔軟的質料貼在她的肌膚上,瞧起來很小……不是指年齡上的小,她已經算是成熟的少婦,是她的身骨太小,小至像是一陣微風就可把她吹飛上天。
  徐蒼離如炯的目光從霍水宓身上收回,睨了一眼那始終抱著她的小豬只。那小丫頭左右各梳起一個小包頭,肥胖的身子挺著大紅色的小衫子,圓圓的眼藏在霍水宓的衣後偷瞧著他。
  那稚氣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她不喜歡他,相當地不喜歡。
  嘖,管她喜不喜歡,肯讓這丫頭片子上車纏著水宓就該感激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哪個下人之女這樣沒規矩的!徐蒼離不耐地想。
  “老爺……”黑眸閃閃發亮,又恢復以往對他的崇拜之意。“那市集……好玩嗎?”她紅著臉詢問。
  這才該是當初嫁過門的霍水宓。
  徐蒼離隨口“嗯”了一聲,回想當日他不甘情願地回主房“喂魚餌”……
  他簡直是招誰惹誰了?娶任何一個女人都比娶她來得好,若不是須確保肚裡孩子一定是他的,哄一個女人?哼,那壓根就像蚊子繡花,門都沒有。
  那日,一回到主房,她是乖乖坐在凳子上繡著帕子的,瞧起來沒什麼受到傷害的樣兒,只有臉色蒼白了些、眼眶發紅了些、繡的帕子糊成一團了些,其實也沒王莫離說的那般嚴重,什麼幻象破滅,不過是唬人的言詞罷了!
  他走上前,照平日習慣性的說話方式:“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的臉是抬起來了,濕瀝瀝的黑眸盯著他。像瞧著一個普通人似的!以往她的羞怯呢?還有她那種獨特的目光呢?那種視他彷佛是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的崇敬目光呢?以往沒發現是因為不曾注意過,一切就是那麼自然,若不是王莫離一針見血點醒,他還當她對其他人也是同等對待……
  是了,從那日他出錢買下珠、寶兩個丫鬟後,莫名其妙地,她開始崇拜起他來,當他是天底下最偉大最俠義的夫君。
  他咬牙。想得到她的心還得哄她,這是什麼鬼理論?
  “我……”他萬難地啟齒,臉上的青筋不斷抽動。“把衫子給我。”
  “不。”她想也不想地否決了。
  “不?”她這樣對丈夫說話?以往,她可是既順從又乖巧地像一頭忠狗,甚麼時候開始懂得反駁他了?
  “老爺不適合穿。”
  如果不是仰她生子,他會親手掐死她。
  他瞇起了眼,沉下聲:“我可不是對你有意的。”他停頓半晌,喉頭像給饅頭梗住似的,艱難地啟口:“京城總管捎信過來,出了件麻煩事,一時煩心,倒忽略了你的好意。”
  這算是他道歉的底限了,他甚至聽得見王莫離那個混蛋在外頭捧腹狂笑不已。
  他暗地再咬了咬牙,續道:“你若願意,就再為我多做幾件新衣吧!”
  她的眼逐漸軟化,卻尚有些迷惑,始終摸不透他的真性子,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的面目?是那日存心調戲她的惡意男子或是救了珠、寶一生的英雄?從沒認真地思量過,因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寧願選擇後者。
  而現下,她仍是相信他的。如不是他,她的日子尚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忽道:“我以為女人家都愛些珍珠寶物的,你若不愛,何不親自去挑選自個兒喜愛的東西?再過幾日便是乞巧節,節日雖無趣,可夜裡河畔有市集,不妨逛逛!”話莫名其妙地就出口,要收口已是來不及,尤其瞧她眼底倏地星光燦爛,如同以往注視他的眼神,崇拜而敬仰,不禁心弦一松。
  以她的出身加上霍二娘那“物盡其用”的心態,只怕她終日做粗活,壓根沒見過市集的熱鬧……也罷,就討她個歡心,將來好死心塌地愛著他。
  愛,多膚淺,卻能控住女人心甘情願的一生。
  “娘娘是我的!”彷佛發現他專注地凝視霍水宓,紅紅拉緊霍水宓的一角,小聲地宣布。
  “娘娘?”他回過神,眼一瞇。“誰是你娘?”嚇得紅紅趕緊埋在霍水宓懷裡。
  “老爺,你可忘了?咱們是全家一塊出來的。”霍水宓星光閃閃地瞧著他,他哼了一聲,壓抑差點冒出的怒意。
  全家?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哪裡來的全家?若要說這世上勉強能跟他搭上關系的,也只有他未來孩子的娘親。
  “月璽、向陽,還有紅紅,咱們不是一家人麼?”她的臉蛋紅紅的,在談及自己也是這一家人時,有些羞赧,像還是不習慣融入這麼多人的家族。“今兒個下午我忽然想到紅紅老呆在府裡也會悶壞,不如一塊帶她出來走走。既然帶她出來了,沒有留下其它兩個孩子的道理,所以我請賈大媽知會你一聲,瞧,後頭跟上來的馬車裡就是他們啊。”
  原本以為月璽他們會拒絕,哪知珠丫頭傳回來的消息是他們肯去,只要爹在。
  徐蒼離的黑眼沉了下來。賈大媽何時通知過他了?是怕他挑起過去的恨意?
  他的目光轉而盯著胖呼呼的小丫頭片子。當年只見過她一面,她才一歲多,赤紅稀疏的頭發如今更加鮮明。
  是了,就是她。那個背叛他的女人所留下的證據!
  “到啦!到啦!”車夫跳下馬車,開門道:“馬車只能停在這兒,再過去就得走路了。”
  徐蒼離下了馬車,伸在半空中的雙手僵了會兒,才連同小丫頭片子一塊抱下地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候在這,可別教我等。”
  “老爺不去麼?
  “逛市集是女人家的事,我順巧談生意,就在船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他的惡名雖是彰昭城裡城外,但無損他生意上的事,這便是有財有勢的好處,大伙怕他,可不怕他懷裡白花花的銀兩。
  後面跟上來的馬車忽然停下,跳下兩個年輕孩子,又激動又興奮又靦腆地奔過來。
  “爹!爹!你……你要同咱們逛市集嗎?”徐月璽好奇地問道。她有多久的時間沒看過爹了?就連娘死了也沒見過爹,有的只是遠遠地瞧上一眼,今兒個能親近爹,是夢成真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6:08

  徐向陽雖然僅僅站在徐月璽後頭,一雙深色藍眼也渴盼地瞧著徐蒼離。
  徐蒼離淡淡瞧了他們一眼,從腰際掏出一袋碎銀塞到霍水宓的手裡。
  “若想要什麼,盡管買吧!”為她拉下蒙面的黑紗。她不是最美的女人,甚至身子骨荏弱到無人願意娶她過門,然而仍是不願任何男子見到他的妻子。
  “這……這麼多?”霍水宓微啟著小嘴,搖頭。“我只想瞧瞧市集的熱鬧,不缺什麼的。”
  “爹……”
  徐蒼離使了個眼色給車夫,教他好好跟著夫人,隨即搭上另一輛馬車,沒一會工夫便飛快消失在黑幕之中。
  “爹!”徐月璽跑了幾步,跺了跺腳,回過身瞪著霍水宓。“你捎過來的消息不是說爹會同咱們一塊逛市集嗎?”存心把氣出在她身上。
  “我……以為老爺是同咱們一塊的……”
  “以為?就因為你這一句以為,教咱們抱了多大的希望!”她還以為爹終於注意到她了。“哼,我瞧你壓根是想給咱們下馬威,想整咱們,才不過是個當了兩個月的小後娘,你以為你還能博取爹多久的歡心?要不要打賭,一等你生下徐家子息,包准爹不再瞧你一眼!真是咱們大唐女子的恥辱,瞧你干癟的,人家還以為我們虐待你,沒給你吃好穿好的呢!出來是丟人現眼,是想讓旁人看看徐家怎麼欺負你嗎……”
  “夠了。”徐向陽首次開口,打了個呵欠。“若不打算逛市集,我可要回馬車裡睡大覺了。”他嘀咕:“都是一些窮極無聊的蠢女人。”
  徐月璽瞪了他一眼。“為什麼不逛?難得來這一回,沒道理白白回去的。”向陽是怎麼了?以往總是不愛搭理人的,若不是為了爹,他才不會出門的,如今爹走了,依他的性子應該話也不吭地回馬車的,怎麼這回倒想逛市集?
  徐向陽揚了揚眉。像是解答她的疑惑。“就算都是蠢女人,好歹也全是徐家人,不好好跟著你們,誰知道這一群蠢女人會闖出什麼麻煩來。”
  他的目光輕掃過霍水宓,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下了一個十四歲早熟孩子的觀察所得:“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煩;而我家的女人,全是麻煩之最。”
  ※※※
  天下的市集大致上是大同小異的。
  “所謂的大同,就是每家販子每年各個節日賣的都一樣,上個節日賣不完的,今兒個再搬出來賣,像賣玉的攤子、賣胭脂水粉的、賣玩的,都是些不干節日的玩意;而這小異,則好比端午節專賣的是粽子、是雄黃酒,可七夕節就不同了,賣的是牛郎是織女,是月老的姻緣線。”珠丫頭賣力耍動兩片嘴皮。
  霍水宓好比是井底之蛙,市集上的東西全沒瞧見過,每一步像在老牛拖車,總停在各攤子前好奇地東瞧西瞧。
  “我受不住啦!”又停在河岸旁一個攤子前,徐月璽跺著腳。“我可不是專程來陪這個土包子逛市集的!搞什麼!連個窮書生的字畫也要瞧,你識字麼?大字不識一個,還想充場面!我可受不了,徐府家大業大,掛在裡頭的字畫就算不是價值連城,也值好幾百兩黃金,待在這兒是傷自個兒的眼!向陽,咱們別理會她了,到前頭看去!”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一轉首,便竄進人群堆中。
  徐向陽沒追去,只淡淡朝車夫點了個頭,車夫飛快跟著奔進人群裡。
  “我……”
  隔著黑紗,雖然瞧不清小後娘的神色,但霧濕的眼很容易讀透,尤其見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銀兩,徐向陽壓住她拿錢的手,朝擱在板上的字畫瞧去,半晌才搖頭。
  “不值得。”他當沒瞧見書生漢又白又青又尷尬的臉色,說道:“畫不成畫、字不成字,全是用來餬口的工具,沒用過心,皆是敗筆之作,買下是施捨他,他有手有腳的,需要施捨嗎?”
  “我……我可不需施捨!”書生漢的臉由青轉紅,像只受傷的野獸。“你們一身華服,怎麼知道咱們討飯錢的辛苦?滾!可別教我再瞧見你們,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陽冷笑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腳踢還怕踢斷腿,你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之事?百無一用不過是書生罷了!”
  “書生也要吃飯!我在這兒賣字畫,既不盜又不拾,我礙著你們什麼了?快滾快滾,別教其它人不敢上門!
  “不會有人來了。這種字畫誰會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雜物了。你不配當個讀書人,只為飯錢而作畫,這種畫沒有價值,不如趁早改行,當個種田種菜的,你的飯可以吃得更多。”
  書生漢聞言,如當頭棒喝。
  這年方十來歲的少年一針見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從何時開始,他只為飽腹而作畫?在作畫寫字的當口,也淨想著街頭王老爹賣的肉包子,這樣子的字畫……
  他瞪著昨夜裡才趕出來的字畫,收尾軟綿無力、急促匆忙,因為想趕著多畫幾幅。
  他苦學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兒去了?為了一頓飯錢,他早遺忘了他的夢想。
  忽地,他狼狽萬分地收起字攤來,面帶羞愧地離開市集。
  徐向陽無聊似的哼了一聲,轉首發現小後娘跟珠丫頭睜圓了眼瞪著他。
  “瞧些什麼?同情他有個什麼用?給他銀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數落霍水宓的蠢。不知這女人是如何活過二十年頭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負她,蠢蛋!
  霍水宓漲紅了臉,低聲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寫得好。”
  “你識得字麼?”他鄙夷道。
  “不,就因為不識,所以才愈發地欽佩。”霍水宓停頓半晌,目光奇特地瞧著他。
  “瞧個什麼勁?”他的臉微微泛紅,顯然有些不自在。“再怎麼瞧,你也不過是蠢女人一個。”
  珠丫頭不服氣,忍不住開口斥道:“少爺,好歹夫人是你繼母,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說道。難怪先前瞧他指罵那書生的樣兒,像見到了老爺似的。
  “爹?”
  “你同老爺一樣,雖然說話帶刺,可也都是為人好。
  徐向陽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
  “那是當然,他是我爹。”顯而易見,他很高興有人說他像他的爹。
  珠丫頭瞧了瞧他那長相異於中原人氏的臉。會像嗎?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噓噓啦。”教珠丫頭抱著的紅紅扁起一張圓臉。
  “啊,可別當眾撒尿!夫人,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珠丫頭鑽出人群,忙找個解手的草地。
  “嘖,麻煩家伙。”徐向陽雙手斂於身後,偏著頭邁前幾步,眼角卻瞄到小後娘積極地在河面上找些什麼。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點頭。“老爺說在船上談生意,河上船那麼多,不知老爺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還不容易。”指著繡著陳家姓的旗子。“就離這兒不遠,離這兒最近的那一艘,瞧見了沒?陳老爺偏好美色,不知招來多少青樓女在船上載歌載舞。也難怪爹寧願登船談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沒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為老爺之子是個尖酸刻薄的孩子,沒想到經過這回相處,倒覺得他有幾分可愛,連老爺談生意的對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實他人不壞,由他對書生漢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為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這邊擠來時,他總暗地只手護著她。
  是因為開始把她當娘看待了嗎?
  “啊。”
  “怎麼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沒本事背你回馬車。”
  “不,那人老在看咱們。是不是老爺認識的人?”在幾呎外的距離,有位高昂的男子執扇輕搖,輪廓粗獷而深刻,瞧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雙眼直溜往這兒。
  很眼熟,一時認不出他是誰。不不,無論出嫁前後,除了老爺之外,她是再也沒識過任何男子,怎麼會覺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從心裡頭畏懼,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說,夫人總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動上前,笑道。
  “你是誰!”徐向陽沉聲問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他的臉。
  男子輕瞇地搖著扇,上上下下掃量徐向陽一圈。
  “你娘沒說過我是誰嗎!”他轉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後一步。
  在燈籠的余光下,她清楚地瞧見了他的長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歲,簡直活生生是徐向陽的翻版。
  “走!”徐向陽的臉色白了,拉緊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兒?徐夫人,我剛打京城回來,聽說徐老爺買了個女人回家,我原以為最多也只是個粗俗的鄉野村姑肯嫁給他,沒料到這村姑還挺人模人樣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細腕,霍水宓倒抽口氣,掙也掙不脫。
  “你……你想干嘛!”她顫聲問。
  “放開她!”
  “住口!這是你同我說話的口氣嗎?”他的嘴角揚起猙獰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憐香惜玉嗎?他可說過他碰你是為了生下正統的子嗣?憑他這一生怎還值得有人為他傳宗子息?任何一個女人在我與他之間,你猜會選擇誰?”
  “你……你快放開我!”霍水宓叫道,使勁地打著他的手。她覺得惡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陽瞇起眼,只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負她,可也得先過了我這關!”一掌推出,雖然還稱不上虎虎生風,可也有模有樣,一掌擊下去沒有散了骨,也會震得七葷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養你還教你學武。”男子斥哼一聲,粗暴地拉著霍水宓閃開,低咆:“兒子打親爹,還有天理嗎?”
  倏地,徐向陽的面色如雪霜般慘白,厲聲道:“你胡扯些什麼!”
  正想往前撲去,忽然身後叫起一聲:“尹可鷹,放開夫人。”
  身隨話出,徐向陽只睨跟前人影一閃,若論相識人中有此武藝者,莫屬……
  “王總管!”
  王莫離微微含笑,嘴裡尚含著一枝糖葫蘆,顯然是匆匆疾奔過來的。
  “尹公子,當年我家老爺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進城一步,怎麼尹公子自毀諾言?”
  “徐蒼離迎娶新婦,我從京城千裡迢迢而來是為道賀。”尹可鷹斜睨著霍水宓,忽然掀開她的面紗,一怔,隨即笑道:“好個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陰,徐蒼離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頭來了!是沒飯給你吃嗎?不過話說回來,徐府上上下下是怪異了些,女人是買回來的,又養著旁人的兒女。”尹可鷹哼了一聲,注視到王莫離玩世不恭的臉,道:“還有已故徐老爺的私生……啊!”他脫口叫道,因為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著她的臂膀!
  同時間,王莫離的臉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蘆,疾飛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鷹忿戾吼道:“賤人!”
  拉了她的頭發就往後使力一扯,王莫離一掌飛來,以實化虛,才離他一吋之遠,忽然改變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戲也想耍我?”尹可鷹眼尖,粗魯地推開她,及時接住來勢洶洶的抓力。
  霍水宓腳步踉蹌不穩,連連往後仰去,仰了個空……
  “喂!”徐向陽大叫!“小心後面!”避開打斗的兩人,飛步邁向岸旁,只聞“咚”一聲,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後娘可不會游水!
  她活下來,定跟爹說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沒人聽見先前那姓尹的鬼話!
  半夜裡,河面黑沉沉的,就算無人敢救也是理所當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須臾之間,腦海千頭萬緒,卻也是身形極快,“噗通”再響,一躍入河。
  ※※※
  兩輛馬車仍是飛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頭馬車內靜悄悄地,徐蒼離面如石蠟,懷裡抱著濕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蓋了件披風,雖然睡得很沉,但偶爾傳來抽噎,細弱的手臂也緊緊攀著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浮圈。
  是他點她昏穴的。否則,還不知她又哭又嘔地到何年何月?
  他冷峻的目光鎖住啃著甜薯的王莫離,道:“我將人交給你,你交還給我了什麼?”
  “還是人啊。”王莫離微笑:“夫人只是多喝幾口水,不礙事的。”他瞄了徐蒼離一眼,自顧自地又啃起甜薯。“反正老爺迎她過門,只為生子,既為生子,她如今無大礙,老爺也不必太介意。
  “住口!”從來沒想過辭掉他,如今真想一腳踢他出徐家大門!
  她的身子哪裡像是不礙事了?
  幸而陳家船屋近河岸,聽得見岸上騷動,一聞有人落水,陳家老爺湊興直往甲板上跑,點著燈籠看好戲,若不是那男孩拖著水宓游至船下猛喊“爹”,只怕他差點錯過了她。
  或者,該說失去她?思及此,不免又感受到當初深切的悔意。
  那是當然!她若死了,叫他再上哪兒花一筆銀兩買下一個心甘情願的女人?
  心甘情願!是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她是心甘情願地視他為夫君!她一上船,清醒了神志,便開始嘔吐,吐盡穢物,原以為她是灌多了水,吐盡了也就罷了,可她還在干嘔,猛搓著自個兒右手腕,像在搓什麼髒東西!
  後來,他拉住她,免得她又自虐,救她上船的徐向陽才道是有男人摸了她的手!
  老天爺,又是忠實!
  是忠實教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這種反應嗎?是忠實教她除了丈夫外,再也沒人能碰她嗎?這是多傳統的女子!他應該慶幸自己沒買錯女人,這樣的女人就算生下一打、兩打的子女,也能保證是他徐蒼離的,但……
  該死的忠實!
  從前他奢望它,如今他厭惡這兩個字所帶來的意義!
  對他,她只懂得忠實嗎?
  假設,他不是她的夫,她還會待他這個叫徐蒼離的男人一如現在嗎?
  “老爺,這回小少爺可占了功勞,如不是他及時下水救夫人,依她這旱鴨子身份,只怕早早叫河魚給吞了。”王莫離似笑非笑地,啃完了甜薯,又從小包囊裡拿出甜包子來吃。
  “出門前,不是要你暗地守著她,依你的武藝,怎會讓她險些滅頂?”
  王莫離揚了揚眉,尷尬笑道:“我本來是守著夫人的,但一時看見賣糖葫蘆的,便……我可也沒料想到那姓尹的會早數日出現在這兒。”
  徐蒼離沉默不語半晌,才道:“他回來了?”
  “殺人可要償命的。”王莫離提醒。
  徐蒼離陰沉一笑。他本就不打算為那娘們殺人,那是不堪提起的往事,但一接觸王總管的眼,才知他指的是霍水宓。
  他會為眼前這女人而動怒殺人?
  她沒那價值。
  然而,為何當他看見她狼狽地從河裡被救起來時,他……
  “老爺……”即使是夢囈,也只叫著他。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擁緊,瞧,她的骨架多纖細,這樣的女人一捏就碎,是什麼東西支撐這份忠實?
  在陳家船屋上,她一瞧見他,不顧眾目睽睽,她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是甚麼原因教她無懼於他?
  “看來老爺做得很徹底。”王莫離又換上在市集買的糕餅。“老爺只須朝夫人笑個幾回,她便心甘情願地拜在你的袍下。我瞧,她是愛上你了!也對,她見過的男人沒幾個,偏偏老爺又是她夫君,愛上你是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理所當然,沒法子嘛,徐宅子裡就只有老爺你的這‘適婚年齡’的男子,沒得比較嘛,就好比關在籠子裡……
  “住口。”
  王莫離雖然二十好幾,扮個鬼臉卻也挺可愛的。
  “至少,老爺已可確保將來夫人肚裡的孩兒是你的,只要對你那膚淺的愛持續,我想,就算當一頭母豬猛為你生子,她也甘之如飴,這樣的女人已是稀有國寶,該好好保護,最好再繼續關在宅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生就守著老爺,只知老爺,這是她的命……”倏地住口,因為一顆珠子利落地嵌在距離他耳邊不到一吋的車板上。
  他聳了聳肩,不再言語,僅以玩味的目光瞧了一眼徐蒼離懷裡的霍水宓,再瞧瞧抱著她的徐蒼離。
  愛嗎?多虛浮的東西,卻又真真實實地敞在眼前,挺值得研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6:33

  第五章

  “啊……”
  “你醒了?”循著低熟的嗓音望去,是脫了外衣的徐蒼離。
  他就坐在床沿,高大的身軀彷如有力的屏障遮擋住一切。
  “老爺,你怎麼在這兒?”她有氣沒力的,全身倦怠。她瞧不清老爺的面容,因為他始終背著光線,只能隱約地瞧見他的嘴欲開口,忽地,他的肩後冒出個圓圓滾滾的小頭顱。
  “娘娘!娘娘!”見霍水宓轉醒,紅紅眉開眼笑地,從徐蒼離的肩後一路攀爬到他的胸前,肥肥的雙手抓住他的脖子,圓臉不得不貼近他的臉龐時,扁起嘴喊他一聲“壞人”,然後雙手放松,打算直接降落在霍水宓的懷裡。
  半空中,她就教人給拎住厚肥的頸子。
  “你是想壓死她嗎?
  “老爺……”霍水宓驚叫。
  “哇,娘娘,娘娘,我要娘娘啦!”懸在半空中,肥腿不住地踢踏著,雙手拚命揮舞。她是討厭極了眼前的高個子大人!在她眼裡,這討厭的人是跟她搶娘娘的,討厭、討厭、討厭。她鼓起雙頰,“噗”的一聲,噴了他一臉口水。
  “啊!”霍水宓倒抽口氣,拖著一身軟骨頭,驚慌爬坐起來。“老爺,你別生氣!紅紅不是有意……”本想找帕子拭淨他臉上的唾液,忽然發覺擱在床沿的右手牢牢握住徐蒼離的手。
  天啊!多丟臉,連睡個覺也要纏住老爺不放。霍水宓蒼白的臉頰抹上玫瑰顏色,她從沒依賴過人的。她迅速地縮回手。
  “娘娘!”
  “你……”徐蒼離遲疑了會,清清喉嚨:“你身子覺得如何?”
  霍水宓眨了眨濕漉的小鹿眼。怎麼這樣問?不過是睡個覺而已……啊!
  那個姓尹的!
  他竟敢碰她!
  “別吐!再吐,瞧我怎麼對付這小丫頭!”見她面容倏地雪白如鬼魅,准是又想起昨夜裡的事。
  霍水宓睜圓了眼,捂住嘴,拚命壓抑喉間湧上來的干嘔。那個男人怎能隨便碰她!
  怎能?
  “娘娘不吐不吐,紅紅為你吐了!”懸在半空中的紅紅又朝徐蒼離吐出長舌,顯然十分得意她的作為。
  “賈大媽!把這丫頭弄出去。”徐蒼離厭惡地命令,聲音不大,卻叫守在門外的賈大媽匆匆跑進來。
  “不走不走不走,我要娘娘啦!娘娘,抱抱!”又開始扭動肥身軀起來。
  “住口。”他冷然斥道,拉近那空中小豬只。“你忘了你說過什麼話?”
  紅紅扁起嘴,泫然欲泣地紅了眼。
  “人家要娘娘啦。”聲音愈說愈小,動作也安靜下來,依依不捨地瞧了霍水宓一眼,大聲道:“娘娘,晚上等我喲。”不情願地投入賈大媽的懷抱出去。
  “你好了些嗎?”他的聲音又趨於和緩安撫。
  霍水宓飛快地抬首瞧了他一眼,又羞愧地垂下。
  那一眼雖然僅僅一瞥,但很貪婪地搜刮他所有的一切,他是這麼的好,即使身系三個兒女,也定會有閨秀嫁他,為他心甘情願地生子,何須買下她?
  他……究竟是瞧上她哪一點?
  “抬起頭來,連我也不敢見了嗎?”
  “我……”她眼噙粉淚,不自禁地就滑落下來。“老爺不知道昨夜……”
  “我全知道了。”不慍不冷的聲音揚起來,聽不出任何情緒。霍水宓不由自主地又仰起臉來瞧他,這回還是匆匆一視,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不相關的事。
  他披在肩後的黑發有一撮擱在前頭,上頭綁著亂糟糟的辮子,還有繡花的帕子給打個蝴蝶結,他的臉龐如同以往好看,但五爪淺痕隱隱浮現在上頭。
  “好笑嗎?”
  “啊,老爺,你扮成這樣是逼我笑嗎?”她脫口出,眼睜得大大的。
  她沒笑,反倒他笑了,雖然只是淡淡一笑,可忽然發覺她著迷地看著他的笑容。是了,他記起她愛瞧著他笑,目不轉睛地。
  “這是那丫頭的傑作。爭不過我,便打算欺負我,你倒說說看,我算不算是無辜受害者?”他的語氣裡躍上一抹打趣。霍水宓呆了呆,隨即否決徐蒼離會說笑話的可能性。
  她所認識的老爺是從不說笑話的。
  “老爺!”她急促地抽氣。“你千萬別怪紅紅,她還小不懂事,有什麼錯你全算在我頭上好了。”雖然待在徐府才幾個月的時間,卻也隱隱約約發現老爺對紅紅的不重視。
  “你是說,要打要罵你都心甘情願?”
  “咦?”霍水宓又睜大眼。老爺的語氣好象有些古怪。
  “那小丫頭還吐了我一身都是。她誤以為我才是那個欺負你的登徒子。”
  “我的天!”她的面容刷白了。
  “你說,你該怎麼補償才好呢?”
  “我……我……”她該如何補償?嫁到徐府來,別說嫁妝,就連身上的衣衫都是老爺供給的,她要如何補償?
  徐蒼離微笑。他已經許久不懂微笑為何物了,然而如今他是真心的笑了。
  “補償有很多方法,不必用銀子,也可以不必挨打罵。”
  啊,天底下還有這麼好的事?怎麼以往她都沒遇過?
  他的眼放柔,修長的手指來回撫弄著她細白的手腕,沉吟道:“既然你心甘情願補償那小丫頭做的事,那麼,她霸了今夜我的權利,依你說,我該怎麼討回來才好呢?”
  說來好氣又好笑,那個小豬只見霍水宓在昏迷中時有時無的干嘔,認定是他欺負了她,當下把晚餐吃下的東西如數嘔在他身上。尤其那個小蠢蛋倒是膽大包天得很,竟敢強留在主房裡頭,教人把她拖出去,她一哭二鬧三叫娘,抱住床柱死也不肯出去,若不是怕她驚醒了霍水宓,他會任她在這裡叫啞了嗓子都不理的!
  勉強沒法子之下,達成和平協議,可以讓她等到霍水宓醒過來,可以讓她纏著霍水宓一夜,但前提是必須乖乖靜音,必須在她醒後回去。
  那小肥豬很聰明,以大人的方式跟她談,她懂,而且會談判,如果身為男兒身,是從商的好料子,偏偏她是女孩,以女孩的方式教養,也許又是另一個盲目忠實丈夫的女子……
  他的眼瞇了起來,不,那種女人生下的孩子怎會懂得忠實?那女人甚至連水宓的一根寒毛都不值!他該慶幸,那頭小肥豬只不是他的女兒!
  “啊!”霍水宓聞言迅速抬起眼,面帶羞容又驚奇地瞪著他。好怪,真的好怪,以往老爺最多就是溫和的表情,能夠朝著她一笑,已屬十分難得了。她,可沒聽錯吧?老爺的話裡好似有濃濃的挑逗意味,有些促狹、有些調戲。
  幾個月前老爺雖然也曾莫名其妙地“調戲”她,可那是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男子,是個偶爾藏在老爺影裡的男子,但眼前這個男人則是她從沒見過的。
  她漲紅了臉。不可否認的,以往的老爺是她所崇敬的,彷佛天邊的月亮,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偶爾在水裡倒影時才能親近它,雖然親近卻也只是浮面幻影,而眼下的老爺僅僅一句話,像是一條繩索系近了彼此的距離。無論是哪個老爺,都像一塊磁石緊緊吸住了她,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能顛覆她的情感……
  徐蒼離微笑,俯下頭封住微啟的唇。
  啊啊,老爺從不在大白天玩口水交換的游戲呀!
  老爺變了。
  是變了,變得好奇怪,因為沒得比較,所以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但她喜歡這種轉變。
  “可還想吐嗎?”他低語,氣息溫暖了她。
  她含羞搖首。
  “那麼,我可要討回我的補償了。抬起頭來。”
  霍水宓順從地抬起頭,瞧著他柔和的眼,心頭像是漲滿了又酸又甜又澀的東西。
  忽地,她“嗤”一笑。
  他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在這種時刻她會毫無顧忌地笑出來,而後,他恍悟她是又瞧見了他那一頭被整的頭發。
  “好笑嗎!”他揚眉。
  “啊,老爺,你這副模樣的確是逗笑了水宓。”她回答,注視他俯近的臉龐,然後緩緩合上濕眼。
  她……好快樂。
  如果,今夜再夢見天上的娘,那麼她要告訴娘,身為一個女人也有她的喜悅,而現在的她好幸福。
  婚姻其實不全然像爹和娘的一樣,也不是大嬸們說得那般痛不欲生,一個女人的命絕對不只挑水砍柴,一定還有其它沒有挖掘出來的寶物;而老爺就是她的寶物。
  這一生,她相信自己嫁對了人。
  ※※※
  破天荒的……在大白天裡,與自個兒的妻子頸項纏綿。
  說出去,不,光是教人發現了,是非得在背後恥笑一番不可。但,那又如何?徐蒼離行事向來毫無准則,說由他人說,只求自個兒高興……
  高興?他的眉拱了起來,黑沉沉的眼眸注視她的睡容。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打從心裡頭撩起淡淡的愉悅?更別談為一個女子弄得方寸大亂。
  十年來,在他眼裡,女人只須懂得忠實,尤其身為他的妻、他的女人更要具備這項崇高的特質,而霍水宓充份具備了。
  她對他忠實,他卻開始不滿足起來。
  “老爺……”霍水宓在他懷裡蠕動了會,不自覺地朝他挪去。她依舊沉睡著,粉紅色的臉頰有些發熱,散發黑色光澤的長發半掩住她的身子。
  這是他買回來的新娘,用足足一袋的黃金。
  誰能料得到當初旁人連瞧一眼也不願瞧的女人,如今會出落得嬌柔可人。
  而她,永遠是他徐蒼離的。
  然而,她的心呢?
  她尚未開啟的心房呢?
  他起身,霍水宓的眼蒙蒙矓矓地睜開了。
  “老爺……天亮了嗎?”
  他噙笑。“天是亮了,卻已是過了午膳,你可餓了?”
  她原是懶懶地小伸起腰來,隨即睜大眼,回憶如湧潮似的鑽回腦裡。
  “啊,老爺……”她忙拉起薄被蓋在赤裸的嬌軀上。以往老爺同她親熱,皆是在夜晚,房裡最多也只燃著蠟燭,如今大白天的……天啊,那不是被看光了嗎?
  在徐府,雖然吃好住好,人也逐漸養出點肉來,但還是不比時下的豐腴女子,老爺不會覺得很失望嗎?
  “怎麼?餓不餓也須想嗎?”
  “不不。”她拉緊被子,垂下的眼角悄悄瞄著徐蒼離,見他毫無嫌惡之意,稍稍膽大了起來,脫口而出:“老爺,你……可在乎我的身子?我,我是說,老爺不在乎我的身上沒肉嗎?”
  “若是嫌棄,當日也就不會娶你過門。”
  “可是……可是,大伙都愛福福泰泰的女子,好比水宓娘家的隔鄰陳家妹子,她人就有足足水宓三倍大,上門說媒的不在少數,她……她十六歲就嫁出門,不似水宓,雙十年華才有老爺肯要。”
  這是擱在心頭已久的疑惑,早就想問,卻不敢直截了當地問,然而今日的老爺不知怎地,就是容易親近,這才敢放肆問出口。
  徐蒼離沉默半晌,道:“旁人有旁人的品味,我也有自個兒的品味。”換句話說,霍水宓是入了他的眼了。
  徐蒼離竟然在安撫一個女人,他歎息。這兩日心境上的轉變足以顛覆十年來的生活,他原就是一個聰明的生意人,如何能不發現隱藏在表面的事實?
  “老爺……”霍水宓臉紅了,長發如簾潑灑在床。她含蓄地斂眉,卻掩不住她的神采飛揚、她的心已滿足。
  單單兩句話便能叫她快樂好一陣子,這樣的女子怎能割捨?
  他起身,穿上衣。“待會兒,我讓賈大媽送些可口的飯菜過來,多少吃些,若是疲累了,不必理會那小胖……那小丫頭片子。”
  霍水宓抬首,莫名地瞧了他一眼。老爺那語氣好象挺酸的,像剛浸了八百壇子的醋,若不是老爺平日一副冷冷冰冰的樣貌,她還真誤以為老爺同紅紅吃醋呢!
  走出主房,徐蒼離掃了一眼庭院,邁步走進迷宮似的庭庭院院,停下道:“什麼時候徐府的總管成了縮頭烏龜?”
  王莫離雙手斂於身後,從拱門後微笑走出。
  “我還當老爺心境變了,連嘴皮子也跟著軟了起來。幸而心不表口,不然奴才還真難以習慣哩!”
  “你偷聽?”
  “不,奴才不敢。只是……大白天的,難得老爺窩在房裡不出門,難免起人疑竇。”
  擺明了就是找到機會取笑於他。
  徐蒼離微笑!“可惜你不姓包,否則倒可以為你冠上個包打聽的名號。”
  王莫離也跟著笑了起來。
  若是有人打從旁經過,必定停下腳步觀看,不是為徐蒼離難得的笑聲,而是這兩名主奴站在一塊,竟有七、八分神似;平日徐蒼離是不愛笑的,面如冷石,自然沒得比較,如今他笑了,笑得自然輕松,竟彷若一日八大笑的王莫離!
  顯然王莫離早注意到了。他的眼沉下,勉強板起一張要命的臉孔,道:“這包打聽可是來報訊的。”
  “說。”
  “有人在昨夜裡見到那姓尹的出城而去,往北而行。”
  “他不剛從京城過來!”
  “是啊,這點令奴才百思不解,故而派遣好手跟蹤而去。”北方,正是那霍二娘與霍老爹重新開始的去路,教人不得不疑。
  徐蒼離注視他詭異的眼神,道:“你沒去?”
  “是啊。奴才決定留下來當個旁觀者,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倘若老爺迷了竅,我這旁觀者可以清一清你的眼,讓你瞧清眼前的事實。”
  “事實?”徐蒼離雙臂環胸:“你倒說說看眼前的事實如何?”
  “自然是老爺心動了。”王莫離大膽進言。老爺平日不多話,今兒個難得有興致聊天,全因一個女人。多神奇,一名柔骨紅顏女竟也能融化鐵漢心。
  “新娘好買,人心卻難以收服。老爺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了人,夫人忠實媲美一條狗……”
  “誰准你拿狗來同水宓比較?”徐蒼離顯得不悅。
  “啊啊……”現在連比喻都不能隨便亂來的,當初可是誰說要把肉扔在狗身上的?
  幸而王莫離素來識多見廣,懂得見風轉舵,忙改口道:“是小的說錯了嘴,夫人忠實足以當天下女子的表率,不過表率歸表率,可也足足嚇掉奴才一斤膽,夫人的忠實太過火,我還真怕哪天夫人為這份忠實而自辟死路呢!”見徐蒼離的眉拱了起來,再進上讒言:“有人說,女人好比一朵花……”
  “花?”什麼時候在王莫離心裡女人由狗成了花?
  “正是。這花有分好壞,有毒花、有藥花,有供人賞心悅目的花;有的人不幸吞食毒花,自然中毒,有的毒發身亡了,有的及時服下藥花,救了一命;而那賞心悅目的花,雖然嬌艷動人,卻也只能擺上抬面,供人欣賞。”王莫離別有用意地盯他一眼。“夫人雖不是花中之王,但卻是實用的藥花,算不上極度出色,可她就在那兒,淡淡散發自個兒的魅力,能不能懂她,就得看摘花人了。”
  話,還須莫離提醒嗎?人總是不滿足的,以往只須擁有她清白的身子便已足夠,如今卻開始得寸進尺起來。
  因為他心動了,所以也貪求她的心。不求同等的付出,但他不再想要她的忠實了,她的忠實對他,夠了。
  在還不識得他之時,她就開始懂得對“徐蒼離”忠實。
  在面對那個姓尹的該死男人之時,她仍然固執地守著這份忠實。
  而他竟然開始憎惡起這份忠實。
  王莫離是旁觀者,就因為未曾淌入這場渾水,所以看得一目了然。
  他,徐蒼離,真是動情了。
  正因為動情,他發現自己開始遺忘過去的恨。
  “也罷,緊攀住它又有何意義?”他是生意人,能在瞬間盤算得與失,而繼續攀住那份仇恨對他有何意義?不如重新開始。不想在深思熟慮之後再作決定,因為往往在三思之後,更難割捨長達十年的恨涯。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一朵藥花有此功用,倒也不枉當日花足一袋黃金買她回來。”
  徐蒼離歎息,而後輕笑起來,俊雅的面容好似回到當年未娶那朵“毒花”之前。
  “以後人前人後再也別提水宓是買回來的。”再道:“吩咐廚房,弄些可口的飯菜送過去。”語畢便跨步離去。
  王莫離瞧了好一會兒,又扮了個可愛鬼臉。“原來一個女子也有此療傷功效,早知如此,幾年前就該買下夫人才是。”他的眼裡含笑,抬首望天。
  總算,他努力幾年的事有幾分成效了,雖然他不是“起因”,但能見到“成果”卻是他衷心所期望的。
  當初,承蒙已故老太爺的恩澤,親娘臨終前為他改名“莫離”,要他好好守護這個散沙似的家,莫要獨自離開,可如今散沙凝聚,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便可孓然一身地離開這牽掛極深的徐府。
  等著吧!他有信心。在他身為總管的任內,定要教徐府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7:03

  第六章

  老爺變了,真的變了。
  甚至她可以說出他哪裡變了。老爺變得愛笑了、變得柔情了、變得容易親近了,雖然他對紅紅還是不悖辭色,但瞧著她的赤裸裸目光總教她不由自主地臉紅,彷佛……在老爺心中,她是個重要的人兒,可能嗎?對一個男人而言,女人會比牛馬還重要?
  雖然是癡心妄想,但總是有一個夢,就因為是夢,所以才有希望。
  在徐府,她開始懂得什麼是希望了。
  希望就是不論任何時候,都不再要認命了。
  她的前半生一直都在認命,因為她不了解希望,她唯一認對命的一回,就是嫁給老爺這樣的好人。
  他憐惜她,真的。不管是冷酷的老爺也好,或是現今面帶笑容的老爺,總之,兩種性子的老爺都待她很好很好,好到她無以為報。
  她能用什麼方式報答老爺呢?
  “娘娘,紅紅餓餓。”身邊的小人兒扁起一張嘴,雖然還不算太懂事,但她總覺得霍水宓跟徐蒼離太接近了。娘娘應該是她的,討厭討厭,都是那個壞人搶走娘娘!
  “好啊,娘娘上廚房煮點面吃,好不好?”
  “好,紅紅要吃娘娘的,要吃娘娘的!”她興奮地手舞足蹈,在霍水宓跟前跑來跑去。“紅紅穿娘娘縫的衣,吃娘娘煮的面,紅紅還要娘娘幫紅紅洗身體。”最好永遠都陪著她,不要理那個臭人、壞人了!
  霍水宓心滿意足地笑了,摟住紅紅,在她額上用力親一下。“紅紅說什麼都好,你在這兒待著,娘娘馬上回來。”
  “嗯。”紅紅用力點了一個好大的頭,爬上床沿,甩動著肥肥的兩只腳。“紅紅乖乖的,不吵不鬧,娘娘快回來,紅紅等你。”
  像一個家,真的好象一個家。今生,老爺賜給她的,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言詞的?
  時到今日方知原來一個家也可以不必像在娘家一樣,她是人母、她是人妻,真好,有人可以愛的感覺真好,紅紅也愛著她,老爺……不求老爺須死心塌地愛著她,但至少只要把她當一個人看就好……想歸想,那癡心妄想還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人真貪心,一旦懂得了希望,便湧出了無數個希望……
  “夫人!”在繞過中島的時候,遇上賈大媽,肥胖的臉皺成一團。“王總管出門了,老爺又向來不管他們的,我一時找不到人,所以不得不來請求夫人。”
  霍水宓一怔。“怎麼啦?”難得賈大媽沒頭沒尾的說話。“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嗎?”賈大媽待她甚好,幫忙是應當。
  “這……”賈大媽絞扭著雙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老爺向來任他們自生自滅的,月璽小姐對丫鬟也不好,在府裡沒什麼貼心的人,要不是我見翠玉偷懶詢問,否則還真不知月璽小姐躲在房裡三天三夜不出門?”
  “啊,是鬧性子嗎?”
  “誰知道?要是鬧性子就好。她的脾氣倔,鬧性子定會摔碗摔東西的,可是三天來靜悄悄的,我敲門也沒人理會,可別是病了……”
  “那……我該如何是好?請大夫,好嗎?”她向來沒有處理過這種事的。
  “我是想請,可是房門教鐵鏈子給控住了。”賈大媽想起來就心驚。“都是那翠玉鬼丫頭,小姐出了問題也不理會,足足有三天了,若是我沒發現,那豈不是……”
  啊,她可沒遇過這種事,該怎麼辦?“那,我去瞧瞧看好了。”如今只好將心比心,以往她病了,沒人理會她,月璽若病了,應該是渴求人去陪伴她的。
  雖然,月璽憎惡她,可好歹她也是老爺的女兒,跟紅紅是同等地位的。現在該是回報老爺的時候了。
  跟著賈大媽又繞了好幾條路,才瞧見別致的樓閣。
  “這是死去夫人生前住的地方,小姐硬是討來住的。”
  “咦?老爺沒同大姊住在一塊嗎?”
  賈大媽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不敢再吭聲,連忙上前敲著房門。“小姐,小姐,夫人來看你了,你快開門啊!”叫了好幾回,裡頭還是沒應聲。
  霍水宓見狀,私語:“若是找幾個高大下人撞開門,不知有無可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你敢!”房裡頭傳出氣若游絲的“怒聲”。“你這小後娘多管閒事,趁早擦擦屁股滾蛋吧!”
  “你開門,我就不找人來了。”霍水宓對著裡頭說道。
  “哼!誰理會得了你!”
  “賈大媽,快叫幾個長工過來!”
  “好,夫人,我馬上就辦!”
  “等等!”裡頭又叫:“別叫人來,別叫人來!”
  “那你開門,我不找人來。”霍水宓想報答徐蒼離的心掩蓋所有的膽怯,一心只想為徐家做點什麼事,哪怕是件小事。
  裡頭沉默半晌,才傳來戰敗的聲音:“賈大媽走,你留下,我就開門。”
  “這是自然。賈大媽,請你先叫珠兒到廚房弄點面線端去房裡給紅紅吃,告訴她,我待會兒就過去。”
  賈大媽遲疑了會,小聲道:“夫人,你可要小心。上回小姐使性子,摔了個盤子,就摔在翠玉那丫頭的頭上,你要出了什麼事,我怎向老爺交代?”
  “你放心吧!”目送勉強離去的賈大媽,霍水宓才又對門裡說道:“可以開門了。”
  好一會兒工夫裡頭靜悄悄的,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聽見腳步聲,很沉重,門一開,裡頭的人迅速往內角退去。
  霍水宓一進門內,掃視擺設一眼,忽地驚呼:“月璽!”
  徐月璽就蹲在牆角,身上穿著厚重的大冬衣,兩頰消瘦了不少,三天沒吃飯讓她臉色青白,平日的嬌蠻不復蹤跡。
  “這下你可稱心如意了吧?將來我死了,你可以在宅子裡作威作福!”徐月璽恨恨說道,眼淚淨在眶裡打轉。
  死?霍水宓倒抽口氣,急步上前。
  “你別過來!別以為付出你一點假心假意,就可以收買我的心!你不配當我的娘親,不配!”
  “我……月璽,你哪兒不舒服?我找大夫來瞧瞧你好不好?”
  “不稀罕!”
  “那……”那該怎麼辦?月璽的臉色很差,幾乎見不到血色。她能做些什麼?能為老爺做些什麼?“不成不成,這是一定要請大夫的!”
  霍水宓轉身欲奔出門外,徐月璽發了狠地沖上前合上門,她緊靠在門扉上,叫道:“我說不准請大夫來就是不准!宅裡已經有太多的恥辱,不必再多加一筆!你也是,聽聽外頭怎麼說,人人都說爹差勁到只能買個新娘回來傳宗接代,而那個新娘年過二十,壓根就是沒人要的,才會輪到爹去買!都是你!我原只盼將來外頭的人逐漸忘了徐府發生過的事,到時說不得爹爹會瞧我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徐月璽的眼紅了,淚水也不爭氣地滑落下來。“我要你進來,可不是打算死前認你當娘,我要你去找爹,求他在月璽死前來看看月璽,那我就滿足了。”要不是聽說這一個月來,爹待小後娘極好,她曾偷偷跑到曲橋下的樹後,瞧見爹陪著小後娘喂魚,天啊,那可是她的爹嗎?面容和善,雖然聽不清對話,但偶爾見到爹放聲輕笑,好似很快活!打從她出生,何時見到爹也有另一面的?全是因這小後娘,如果她去求爹,說不得、說不得當真能在死前見到爹爹同她說一句好話。
  “月璽,跟我去見大夫,我陪著你!”霍水宓焦灼地說道。
  “我不要!我這種病怎能見大夫?”
  “啊,你明白你的病因?可……可你不是大夫,如何知道?”
  “你理會這麼多干嘛?你到底找不找爹來?若是不找,就滾出去!別玷辱了我娘的地方!”她叫道,隨即痛得皺起臉來,彎起身子。“痛……”痛死人了!
  拗不得她的凶悍,霍水宓上前扶住她。“咱們先坐下,有話好好說!”勉強支持她到床沿。
  “我可不需要你的假好心……唉喲……”
  “月璽!不找大夫不行了!”霍水宓的臉色也白了。
  “不要……”徐月璽睜開眼,喘息,而後發現小後娘的雙手也在抖。
  她在怕嗎?怕活生生死在她面前?還是怕沒法跟爹交代……還跟爹交什麼代呢?就算她死了,爹恐怕也不會動容吧!她究竟在求什麼呢?三天來,她好孤單,好想有人陪著,至少不會讓她胡思亂想,她老想著在她的生命裡究竟有什麼可以值得爹記下來的,沒有、完全沒有,連她自己也記不住有什麼可以值得思念的事,聽說小後娘未出閣前命很苦,苦到三餐喝白粥,但她雖苦,如今卻算是苦盡甘來,這算什麼?老天爺在做什麼?她徐月璽也很苦啊,雖然身著錦衣、食用佳餚,但心靈上的苦誰能了解?如今她就快死了……好孤單啊……
  她瞄了小後娘一眼,忽然道:“算了,別去找爹了。你……你就坐在那兒陪著我好了。”口氣是命令地。
  “好,我陪著你,我讓賈大媽找大夫來!
  徐月璽翻了翻白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找……你,你哭什麼?”
  霍水宓紅了眼,忙用袖子擦掉眼淚。
  “我沒哭。”奇怪,她只是想為老爺做點事,為什麼見到月璽這麼難過,她也跟著心痛?
  “你在可憐我!誰需要你可憐了?”她叫道,才剛說完,忽然發現自個兒被用力抱住了,雖然她比小後娘圓潤,但一時之間被她抱住,也掙脫不開!
  “誰在可憐你?月璽,咱們去找大夫看病,只要病好了,我找老爺過來,就算拖也要拖他一塊過來,到時你的身子好了,就算同老爺聊上一天一夜也不打緊,好不好?看了大夫,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弄來。
  天啊,這小後娘好激動……為什麼她要這麼激動?徐月璽閉上眼。小後娘的身子軟綿綿的,味道還算滿好聞的,從沒人這樣抱過她的,好象有點點像娘……
  娘?哼,她也……配!她,她只是個爛好人而已,也不想想她徐月璽以前是怎麼待她的,流什麼眼淚,分明,分明是在唱她的獨腳戲!
  小後娘才大她五歲,怎能當她的娘親?
  徐月璽有些難捨地推開她,斥道:“少裝模作樣了!你想收買我的心?哼,我是千金不換的!不像你,才一袋黃金就賣了自己!”
  霍水宓垂下眼。“可是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啊。月璽,以往我病了,沒錢看病,足足拖了好幾個月才全好,我不希望你同我一樣。生了病是很苦的……”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徐月璽大聲吼叫:“我病了不會看大夫嗎?還需要讓你在那惺惺作態嗎?就我白癡,想活活病死嗎?難道你不知男女有別嗎?算了!算了!你滾你滾!就讓我一個人的血流盡好了,流盡了就死了,就不會痛了。
  “流血?”總算找到點蛛絲馬跡了。不如多套些病情,再趕快到大夫家問個詳情好抓藥。“月璽,你……受傷了?”
  “我……”徐月璽臉一紅。“我可不記得哪裡受過傷了!”
  “那怎會血流不止?”
  “哼,我要知情,還會等死嗎?”
  “怎可能莫名其妙生了病……”啊啊,月璽怎麼羞紅了臉,這副情景依稀見過,很眼熟……
  對了,在她十三歲那一年,她也是莫名地“生了病”,不敢告訴老爹,二娘也不理會她,是她抱著“病”洗衣,教隔壁的大嬸瞧見,才了解到……
  霍水宓忙握住徐月璽冰涼的指尖,急問:“你會腹疼嗎?”
  “你怎麼知道?”難道這小後娘習過醫?
  “你……你是不是直出血?”在她耳邊小聲說出流血的地方。
  “咦,你……你當真知道!”徐月璽的臉又紅又白,分明是被說中了。
  “呼。”霍水宓見狀,吁了口氣,若不是及時攀住床柱,軟綿綿的身子早滑落在地上。
  “你懂醫術?我,我還有沒有救?還有沒有?”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跟最討厭的人求救她不在乎了!而且……忽然覺得這小後娘也沒那麼討厭嘛。
  “有救,有救,這自然是有救的。”霍水宓激動地笑了,直捉著徐月璽的手不放。
  “我忘了你今年不過十五歲,身邊又沒親近的女輩,不懂是理所當然。
  “你到底在說什麼?”
  “天下女孩兒到了你這般年紀,都會同你一樣的。以後,每個月都會來一回,現下你是初潮,當然會難受些,再過幾天就沒了,這不是病,是正常的。”霍水宓把從大嬸那兒聽來的,完完整整地說出來,就為安撫徐月璽的心。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病?”徐月璽遲疑問。小後娘是爛好人。應該不會騙她。
  霍水宓點頭,含著笑容。“這可證明你長大了。”
  徐月璽想了想,再瞧瞧小後娘握住她的手。為何小後娘的指尖也是冰冰涼涼的呢?
  是因為關心她的緣故嗎?
  “你不放心,我請賈大媽抓些藥回來,服了就會舒服些,好嗎?”
  徐月璽終於抬首,張口欲言,又及時閉上,好半晌才問出:“你怎麼懂的?我聽說你自幼喪母,你怎會懂得這些?”
  “原先,我也是不懂的,是隔壁的大嬸好心說給我聽。”她瞇起眼笑著。似乎比徐月璽還高興:“你餓不餓?我讓寶丫頭弄點甜食,對你的身子骨有益的。
  咦,為什麼是隔壁大嬸說給這小後娘聽的?她不也有霍二娘嗎?難道這小後娘的後母不曾向她解說過?既然如此,小後娘又為何要說她聽?
  “若我是她,早也叫那些小鬼吃我受過的罪,哪裡還會好心解說?”徐月璽咕噥道。
  小後娘是爛好人,這樣的女人太容易欺負了……
  可莫名地,心頭有點暖呼呼的。
  “月璽,吃些好嗎?”
  “要吃我自個兒不會去拿嗎?”徐月璽的臉微紅。
  她的肚子真的餓了!她脫下冬衣,忽然覺得生龍活虎起來,瞄到小後娘放心的笑容,扭捏了會才要說幾句刻薄話,倏聞外頭驚慌失措的叫聲。
  “是珠丫頭。”霍水宓放開徐月璽的手,匆匆打開門,沒發覺徐月璽若有所失地盯著自個兒空虛的雙手。
  外頭,珠丫頭撩著裙襬,如遭人追趕似,她又喘又急,忙叫:“夫人,救命啊!快救救紅小姐!”
  “紅紅?”霍水宓的心又猛然劇跳了起來。“她怎麼啦?不是在房裡用食嗎!”
  “紅小姐哭著找夫人,以為你又叫老爺給霸占了,哄她也不聽,我一時沒法子,只好帶她過來找夫人,沒想到路經曲橋,紅小姐看見湖裡鯉魚,貪玩起來,一個不小心落了湖!是珠丫頭該死!沒好好顧著紅小姐!”大氣沒喘一聲,就一口氣全說完了。
  霍水宓抽氣,叫道:“快帶我過去!有沒有人救她?有沒有?”快步跟著珠丫頭離去。
  “沒有,沒有!附近沒下人走過,大小姐這裡是最近的,所以奴婢才跑來求救……”焦灼的聲音愈來愈遠。
  徐月璽站在門檻後,鄒起柳眉。
  “大熱天的,徐府傭人都偷懶去了,自然是找不到人求救,哼!”她自言自語的,想到小後娘不會游水,去了不也白去……這可不一定,小後娘是標准的爛好心,說不定不會游水還跳進湖救人!
  那可不成!
  她若死了……若死了!萬一以後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痛冒出來,她找誰問去?幸虧她懂游水,現下趕去還來得及!
  徐月璽出乎意料地快動作,才跨出門檻,要飛奔救人去。忽地,她停下腳步,回望曾是親娘的屋內,冷冰冰的,甚至還不及那小後娘給她雙手的溫暖!
  她突然脫口而出:“娘,如果你在世,會同她一樣待我嗎?”深深地瞧了屋內空蕩蕩的擺設一眼,然後旋過身,毫不猶豫地忍著腹痛,跑向拱門。
  ※※※
  那是什麼玩意?
  徐蒼離謎起黑眼。雖已邁秋,卻驕陽依舊,銀白的波光水面上隱約濺起浪花。
  不是魚!那瞧起來像人!
  是水宓嗎?她可不懂游水!
  三申五令不得要她靠水一步,該死的她!
  徐蒼離心一沉,疾步飛向曲橋上,由橋上看見黑發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眼見就要完全沉下去!
  “水宓!”他肝膽欲裂,臉色一白,回憶起當日她落河情景,雖是須臾之間,他想也不想地跳進人工湖泊。
  湖裡湛藍地發白,黑漆漆的水草吞噬了沉下的霍水宓。
  她是他徐蒼離的妻子,誰敢動她?湖神也不行!
  迅捷地沉下身,避開水草糾纏,一把抓住霍水宓的黑發,他的靴裡貼有匕首,他狠狠地憋住口氣,利刃斷水草。
  她不是水宓!
  是那個小肥豬仔!
  先前因為遠距離所以看不清,但心中隱約覺得古怪,水宓的身子不該如此矮肥,然而一時驚悸恐懼淹沒了他的理智。這小肥豬只雖然失了意識,肥胖的雙手卻懂得緊攀住他的頸子……
  他瞇起了眼,咬牙地扔了匕首,只手抱住她,正要往上攀游,忽地,他的臉色更白了?
  不知何時,幽幽水草找到了替死鬼,逐漸纏住他的腳踝,不得輕易移動。
  如果放開這小胖豬,尚有余力可以撥開水草,不然再待下去,遲早會成水屍!
  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女,救她有何用處?
  就算救,也不見得救得了她,說不得是賠上自個兒的命!沉甸甸的水壓逐漸迫人,肺部如飽和的囊袋幾欲炸開,再拖個晃眼,必死無疑……
  千思百轉之際,徐蒼離發現自己彎下身,手仍抱著沉重的小丫頭,另只手撥開纏人的水草,這廂一撥那廂又黏過來,雖是在深湖之中卻也感受得到冷汗直流。
  只須放開她,便有一線生機。
  他尚有水宓,荒蕪十年的心畝在遇上她之後,逐漸長起芽苗,怎能捨得她?怎能?
  放開她吧!放開她吧!留著她,一日見她赤紅的頭發,心頭總有疙瘩,任她淹沒在深湖中吧!
  他的身軀四周逐漸轉黑起來,徐蒼離這才驚覺沉下的身子被水草給淹沒了。
  他究竟在做什麼?若是為他的親生子女,就算沉屍湖中也心甘情願,這小肥豬算什麼?她算什麼?
  難道,愛一個女人也會教心給變軟了嗎?
  忽地,頭上的水草撥開了,徐月璽張大著眼拚死拉動他,在旁的徐向陽則撥弄著水草。
  他太重,被水草纏得很緊。徐月璽見狀,當機立斷地拉扯徐蒼離抱著紅紅的手臂。
  她想教爹爹放手!放開那只沉重的小豬妹,至少容易救他!反正在爹眼裡,那小丫頭是野種,沒人在乎的,死紅紅總比死爹好,偏偏扯不開兩人,爹的手臂為何不放?為何……
  她的眼對上徐蒼離,雖僅短短數秒,但他的冷眼拒絕了捨棄紅紅……徐月璽呆了呆,心思混亂極了,她認識的爹是向來不理會他們的啊!哪怕哪日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動容……
  倏地,徐向陽拍她的肩,指指埋在沙土中的匕首。徐月璽大喜,點頭游去,趁此徐向陽指指紅紅,要接過來先送上去。
  徐蒼離注視了他一眼,要拉開緊緊攀住他的小豬仔。無奈,她不放手,就算在昏迷中,也死不放手。
  徐月璽拾來匕首了,由徐向陽砍掉累贅的水草,趁著一松動,徐蒼離立即往上游。
  未久,他浮出水面,狠狠地踏在淺灘之中。
  “蒼離!”霍水宓驚叫。
  “別過來。”他低吼,濕透的眼模糊地見到紅光,刺眼而溫暖。他喘息,蹌跌了幾步忽然半跪在湖畔旁。
  他感覺到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孩子,然而他卻感受不到懷裡小豬仔的生命。她的身子冰涼,分不清楚是湖水浸泡過,或是……
  “蒼離!”在湖邊等著他們的霍水宓見他神色有異。顧不得他的“命令”奔上前。
  來之時,在路上遇見向陽,跟著他們過來救人,卻沒料到浮出水面的會是老爺!
  “老爺,你還好嗎?”她不理會衣裙浸水,跪坐在他面前,焦灼的淚水滑落,好恨自己的不爭氣,她什麼也不懂,不懂游水、不懂臨場機動反應,甚至她無法幫助救一個愛她的孩子……
  驕陽下,她的臉蛋僵住了。目光徐徐垂下,地上躺的是紅紅,昏迷不醒,肥嘟嘟的小手扯著老爺的衣襟不放,顯得有些僵直。
  她睜大了眼,在淚氣中遲疑地伸手探她鼻息。
  沒有。
  沒有!
  “不!”霍水宓的嘴唇在顫。這可愛的小丫頭是頭一個待她好的人,她能為她做些什麼?在徐府中,她究竟能為每一個待她好的人做些什麼?
  背著光的徐蒼離喘過氣來,眉頭一緊,捉住她的手,道:“有救,我說有救就是有救!”他俯下頭,灌著氣入紅紅的肺部,在大熱天裡,每個人都是出奇地發冷。
  “為什麼?”徐月璽低語,瞪著爹的行為。“為什麼爹要這樣做?爹不愛我們啊!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付出?”如果輪到她,爹會不會也這樣對她呢?
  霍水宓轉身,大叫:“賈大媽,快,快拿條毯子過來,老爺房裡的床鋪先備好,還有,快差人抓怯寒藥,等紅紅醒來,我要看見燉好的藥盅。”她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紅紅的臉仍是蒼白的,而老爺……霍水宓淚流不止,蒙蒙矓矓中是崇拜的徐蒼離,她只能依靠他了。她是個貪心的女人,開始懂得希望後,無窮的希望全出籠了,如今她希望老爺救活紅紅,是了,她貪心卻無能為力……
  這或許是女人的天命,但不是後天的。是誰造成女子的無力無能?是誰讓一個女性個體依附著男子而活?是環境,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早在向陽推她落水之後,她習會游水,那麼也許紅紅能更快得救。
  “咳!”忽地,從紅紅的小嘴裡噴出水來。“咳咳咳!”
  “紅紅!”
  “行了!”徐蒼離疲憊的眼抬起。“等她吐光水就沒事了。”他的眉聚起,瞧見霍水宓激動地淚流不止。見到她,彷如隔世,他伸出手。“過來扶我,這裡的事就交給其它人。”
  女人當真是水做的動物。她哭了,眼淚像湧泉不止,她的身子裡哪裡容得下這麼多的淚水,除了這些眼淚,她的身子還能塞下點肉嗎?
  “謝謝你,老爺。”紅紅能得救不是奇績,而是老爺的能力。霍水宓濕瀝的眼又溢出淚來。她怕,她真的好怕失去這家中的每一分子,如同當年失去娘親後的無依無靠;不,比當年更甚,如真失去了徐府裡的家人,不只會無依,她會開始感覺到空虛。老天爺,那是多麼可怕的感覺,正因為曾經得到過,所以失去後才會懂得空虛。
  她該如何保有她的家人?就憑她這無能無力的女人?
  “別再發抖了,抖散了,我可不負責拾回你的骨頭。”他溫情含笑道,握住她的冰涼小手。
  “娘……娘!”紅紅虛脫地轉醒,一睜眼就覺得臉頰一直被滴水,原來是娘娘的淚。
  “娘娘不哭……不哭,紅紅在這兒……”她吃力地說,眼皮垂得很重。
  “娘娘不哭了不哭了,紅紅冷不冷?娘娘先抱你好不好?”
  當然好啦!難得她有機會跟娘娘獨處……獨處!她的眼勉強撐大,看見上方另一個背光的臉龐。
  “壞人!”她叫道。
  徐蒼離厭惡地哼了一聲。“不該救的。”
  “壞人抱抱!壞人抱抱!”顯然她想起湖裡的一切,眼眶迅速轉為紅色,扁起小嘴准備放聲大哭起來。
  “老爺……”
  徐蒼離罔顧她的哀求,欲起身,發現衣襟教紅紅死捉不放。
  “娘娘,我要壞人抱抱,我要他抱抱。”在湖裡“痛苦地睡著”前看見壞人抱住她,她痛痛,沒法子吸氣,可是覺得很安全。
  “老爺!”霍水宓抱起紅紅,塞到徐蒼離懷裡,楚楚可憐地又投以崇拜的目光,彷佛不解他為何救了紅紅,卻不願施捨一個懷抱。
  他咬牙,瞇起眼注視她半晌,才終於折服在霍水宓百分之百的崇拜眼神下,接過紅紅。
  “今晚,總要叫你付出代價的。”他附在她耳邊恐嚇地低語。
  一觸到“睡著”前的熟悉懷抱,突然的恐懼感與放松交織,紅紅忽地“哇哇”大哭起來,淨埋在徐蒼離的懷裡噴鼻水,順便在他的手臂上灑點小尿水。
  徐蒼離板起一張臉孔,不耐煩地忍受,甚至勉為其難地拍著她的背,安撫似的哄她。
  霍水宓吸吸鼻子,感動地小聲問道:“老爺,我也能靠著你一會兒嗎?”這樣的景象真像一家人。
  他還能如何呢?他歎息:“不怕濕就過來吧。”
  “嗯。”她點頭,靠在他的右側,緊緊地抱住他及紅紅。“老爺,謝謝你救了紅紅。”
  她的喉頭梗著。雖然老爺並沒表態,但她想她了解老爺的心了,盡管偶爾聽見下人們說老爺的冷僻,但在她眼裡,老爺配當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是天底下為數不多的好人了。
  她何其有幸嫁給老爺?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幸運。
  濕漉的眼睜開,瞧見他身後手足無措的徐向陽和徐月璽,她的淚又掉了下來。
  她伸出白玉臂膀,一手拉過一個,細致瘦小的手臂雖然還不足環抱四個人,但至少是一家都在一塊了。
  她的臉頰靠著老爺的肩,左手抱著徐向陽,而右手牽著徐月璽。五個黏在一塊的家人……
  “真好,水宓也有命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呢!”她抽噎地小聲說,埋在寬厚的肩裡含笑著。
  徐蒼離並不答話。就因為她太容易滿足了,所以並不斥開兩個孩子,以為他能心甘情願地接收旁人的孩子嗎?若不是為了安撫這小女人……
  他的眼接觸到徐月璽的。濕答答的發貼在她的頰上,她的眼睛流露出渴望,隨即垂下,不算成功地掩飾她的淚珠。
  他無聲歎息。
  家嗎?如果這也算是的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7:43

  第七章

  “我要跟娘娘,還有壞人睡。”紅紅扁著嘴宣布,在主房的床鋪上跑來跑去,最後才定下心,坐在床上。
  “笑話。”
  “不是壞人,要叫爹爹。”
  “誰准的?”
  “爹爹?不行不行,那是吃人的怪獸,會把紅紅給吃了,也會把娘娘給吃了,當然也把壞人給……”紅紅停口,瞄著徐蒼離上上下下。他是她看過最高最厲害的人了,那個爹爹怪獸恐怕也不是壞人的對手。“壞人,別怕爹爹,紅紅也會幫你打扁他。”
  “哼。”
  “紅紅,誰告訴你爹爹是吃人的怪獸?爹爹就跟娘娘一樣,會很喜歡紅紅的,陪著紅紅玩耍、陪著紅紅吃飯,紅紅愛做什麼,爹爹總是會陪著你的。”
  紅紅睜大眼,望著坐在床沿的娘娘。“娘娘,你跟她說的都不一樣哩。”
  “她?誰是她!”是誰灌輸紅紅這種觀念的?
  “以前娘娘還沒來陪紅紅時,給紅紅送飯的那一個啊。她說如果我愛玩,爹爹怪獸會把我一口咬死。”她顯得有些害怕,撲在霍水宓的懷裡。娘娘總是軟綿綿的,抱起來香香軟軟,好舒服,壞人就不一樣,好象可以在他胸前爬來爬去,硬梆梆的,可是也很舒服。她咯咯發笑起來:“娘娘,我要娘娘和壞人,以後紅紅就不寂寞了。”
  霍水宓一笑,低頭溫柔的手梳著紅紅的頭發。“紅紅是聽娘娘的,還是聽旁人的?
  “當然是娘娘的。娘娘待我好,她待我不好。”
  “那,娘娘跟你說,爹爹不是怪獸,他會跟娘娘一樣喜歡你、待你好,你信不信?”
  紅紅狐疑地抬首。“真的嗎?”
  “那當然。‘壞人’就是你爹爹,你瞧他是怪獸嗎?他也沒吃了你是不是?
  紅紅想想,似懂非懂的,圓大的眼從霍水宓的懷裡瞟了出來,好奇地注視坐在桌前的徐蒼離。
  “咯,壞人爹爹!”紅紅從霍水宓懷裡爬起,自動自發乖乖躺在床中央,蓋起小被,再拍拍左右兩邊的床鋪。“娘娘睡這裡,壞人爹爹睡那裡,紅紅睡中間。”不論翻到哪一邊都有溫暖的懷抱,咯咯,她好聰明。
  “好啊……”
  “誰准她睡在這裡的?”徐蒼離揚起眉,冷言冷語道。
  “老爺!一塊睡嘛,紅紅才受了驚嚇,咱們陪她是應當的。”星眸又閃閃發亮起來。
  又是那種崇拜到十八層地獄的眼神,如何能抗拒?在她面前,自然而然升格當了英雄,如果再多做幾件好事,只怕又被她封為神只。
  他徐蒼離向來是出奇冷僻的惡棍,看似難以應付,卻拜在一個弱女子的石榴裙下。
  “過來。”
  “啊?!”
  “為那小丫頭片子脫了外衣,總不該厚此薄彼,罔顧你夫婿的權利吧?”他站起身。
  霍水宓紅了紅臉,急步走來。“這是當然,為老爺褪衣,是我的責任。”她的指尖顯得有些顫動,貼近他的寬厚身軀,拉解開他的腰帶。
  她還是挺容易害羞的,流轉醉人的黑水銀鑲在水嫩粉頰上。
  他歎息,她的身子是嬴弱的,也許不合時流,舉手投足間,也無造作之感,她很真、很嬌柔,她是一點一滴地嵌進他的心頭。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徐蒼離低喃,心在發熱。
  “咦?老爺,你說些什麼?”霍水宓微抬起頭,濕眼不敢完全正視著他。忽地,在猝不及防下,軟綿綿的身子被環進剛毅的手臂中。
  霍水宓嚇了一跳,眼望著他,才啟小口叫聲“老爺”,徐蒼離的唇便霸了她的,毫不客氣。
  究竟,何時她才懂得愛他?
  向來他不愛旁人隱瞞事情,那算是欺騙;而他也不願欺瞞自己,事情發生了,更不願自欺,至少愈早承認愈容易收手!這向來是他做生意的守則,不願面對現實是失敗的大敵。
  然而,他收不了手了!
  這麼刻骨銘心地愛只為一個女人,他的全身細胞吶喊著:劃不來,這筆生意劃不來!這麼熾熱狂愛的心只奉獻給一個女子,的確是賠本生意,但抽不去了!
  來不及了!
  他愛上這個含羞帶怯的弱女子了。
  “啊,老爺……”她面紅耳赤的,焰焰星光蕩漾著水樣的霧氣,下意識地舔了舔紅腫的朱唇。“老爺,你愈來愈奇怪了……”雙手抵著他的胸前,在他懷裡,如無骨軀殼融化其中。
  “奇怪?我哪兒奇怪了?”他溫暖的聲音沙啞,縮緊他的臂。如沒有那小豬仔作怪,今晚他會推倒她。
  “老爺……以往老爺總是夜晚熄了蠟燭,才……才……可是近來,老爺……”啊,她該怎麼說,老爺才會懂。
  “你不喜歡?”
  “不……水宓沒有,只是……只是……啊!”終於想起屋內還有第三者,她的臉蛋如火燒,側臉轉過,瞧見紅紅正目不轉睛的,她低叫一聲,埋在老爺的懷裡。“老爺,咱們忘了紅紅……”她小聲說道。
  “那又如何?她本不該在此過夜。我可提醒你,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下回一過初更,不准任何人進房,懂嗎?”
  咦?那語氣好象有點酸溜溜的耶。霍水宓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上回紅紅和她睡,老爺也曾出現過這種浸醋的聲音,她本來以為錯聽,沒想到……
  老爺也會吃醋嗎?
  她的嘴角悄悄揚起。老爺讓她感受到重視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老爺……你在乎我嗎?”她的軟語含在嘴裡,如螞蟻說話般。如果老爺在乎她,那麼老爺便是這世上唯一在乎她的人了。
  他又使力摟了摟她。“你要我在乎,我便在乎。”
  他奇跡地聽見了她的自語。
  “要,我要,我要老爺在乎水宓!”她實在太渴望老爺的在乎了,所以不由自主地大膽要求。
  徐蒼離的臉龐柔和了。“那麼,我就在乎你。就算你煩了、厭了,我也不准你擺脫我!”
  “那怎麼可能?”霍水宓抬起臉,急促地說:“水宓怎會煩、怎會厭呢?老爺憐我疼我?我都來不及感激了,水宓一生怎會煩呢?”
  感激?!原來,在她心底,他尚屬恩人之列。不急,沮喪是有,但她已是迎過門的妻子,誰還能從他身邊帶走她?他有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耗在她身上。瞧,現下就是一例,為了取悅他的娘子,不惜同那小肥豬仔分享她。
  “娘娘!快點啦!紅紅要睡睡了啦!”紅紅撐著疲憊的眼皮,叫道。
  “來了,來了,老爺……上床吧。”
  “這倒也是你頭一遭主動催我上床。”站在那兒凝視霍水宓像半煮熱的蝦子扭捏不安,附在她耳邊低語:“每回接近你,你老臉紅,這習慣何時能改?我還真怕哪日你真成了紅臉關公。”
  啊……霍水宓迅速抬眼瞧他,又垂下。老爺又在調笑她了,可是她很喜歡老爺的親近,如果她是紅紅,便可大膽地窩在他的懷裡,一生一世也不想離開。
  “娘娘快上床。”紅紅抬起肥胖的小腿,讓霍水宓爬到床的內側,然後閉上眼,嘟起肥小嘴。“娘娘先親親,要親嘴喲。就像壞人爹爹親娘娘那樣。
  霍水宓臉紅了紅,含笑對著她的小豬嘴一親。
  “換壞人爹爹親了,也要親嘴嘴喲。”
  “無聊。”他翻身上床。
  紅紅扁起臉,撐起眼皮,開始攀爬上徐蒼離的胸膛。
  徐蒼離臉色一沉,才要斥責,霍水宓忙拉著他的衣袖,哀求的眼神讓他咬牙,而後歎息。他總是拿她沒轍。
  “你當我是樹爬嗎?”他問,語氣不是太凶。
  紅紅趴在他的胸前,勉強將小豬嘴觸到他的嘴角,就當是親完他了。她的眼一閉,呼嚕嚕地就睡著了。
  “莫說十年,她再長個五歲,肯定會壓死人。”她的重量不可小覷。他的眉頭皺起,見她當真睡得跟死豬似的,雙臂錮起她的身體就要往旁邊扔。
  “別,老爺!”霍水宓小聲叫道,悄悄挪到老爺的身邊。“她好不容易睡了,你一動她,會吵醒她的。”
  “好不容易?!”是不是在說笑話?!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這丫頭就熟睡地打起小呼嚕來,這叫好不容易?!
  “咯。”霍水宓以為他沒注意,悄然地將臉頰靠在他的肩上,滿足地閉上眼。過了半晌,徐蒼離以為她也入眠了,忽地,她開口:“老爺?”
  “嘎?”
  “咱們好象一家人呢!”
  “你是我的女人,當屬一家人。”他故意扭曲她的意思。他愛上她,可不代表必須愛烏及烏,他很吝嗇,所有的愛只能獻給一個女人,至於其它人,還不配得到他的“殘羹飯餚”。
  “老爺……我想學。”
  “學?”
  “學很多東西。水宓忙刺繡、懂燒飯、懂砍柴,甚至也懂男人下田的事,從小娘親要我恪守三從四德,只要是女人該會的,我都學了,可是……那並沒有用,甚至連紅紅都救不了。”
  “你是該學游水,我來教。”
  “不不,老爺生意繁忙,我找向陽、月璽都可以的……”
  “你以為我會讓其它人看見你的身子?”
  啊,老爺真的在乎她。霍水宓唇畔含笑。身子放松起來。
  “老爺,我能再學其它的東西嗎?”朦朧的睡意席卷上來,更蜷縮在他身邊。“我想追上你,老爺,我不再想當一個生產工具,我喜歡當你的女人,卻也想成為宅子裡名符其實的夫人……”含糊不清地說完,她迷迷糊糊地喪失意識,夢周公去也。
  良久,幾經翻轉……
  徐蒼離的身軀被迫壓上兩個沉睡的女人。
  奇怪的是,那個當事者還以為沒事地冒出一句見解:“我娶回家的毛毛蟲終於懂得破繭而出了。”
  啊,他期待她蛻變成一只美麗無雙的蝴蝶。
  ※※※
  “他奶奶的!她以為她是誰啊?!”
  “喔喔,賬房兄,小心隔牆有耳。”
  “呸!老子敢說,就不怕有人敢告密!我早不想做了,要不是念在老爺待我不薄,我趙大山早換家主子做了。女人!哼,充其量她只是個‘徐氏’,沒有名字的女人能懂什麼?敢跟我搶賬本!”
  “是是是。”長工阿福望望窗外天色,站起身來:“賬房兄,天色不早,我還有活沒做,下回有機會,改請你喝酒去。”拿了只雞腿,趕緊離開七分醉的趙大山。
  趙大山不要這份工作,他阿福還要哩。
  “要怪,就怪你賬房兄識人不清!明明知道徐府裡的下人個個只為自己盤算,你還當真把我當知己看。”馬不停蹄地一路鑽進王總管的房,告密去了。
  “趙賬房是這樣說的?
  “是是。他還說‘哪日要不爽起來,准到老爺跟前告狀,女人嘛,生完孩子混吃等死就可以了,閒來吃撐了想拉下男人頭上的天嗎?’。賬房兄是這樣說的。”
  王莫離微笑頷首,從腰際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他。
  “你做得好,下回再有什麼閒言閒語,別忘了通知我一聲。”
  阿福嘿嘿傻笑,領命離去。
  王莫離揚起眉,就拿起毛筆在竹冊上寫幾個大字。
  “夫人,你不進來嗎?”
  霍水宓這才從門後走進,懷裡捧著賬本,身邊黏著小護衛紅紅。
  “王總管,他……”
  “他叫阿福,是宅裡長工,簽了兩回約,也有七年的時間待在宅裡,為人不算太壞,只能說為了自謀其利,他可以出賣很多人。”
  “既然如此,為何用他?”
  王莫離站起身,輕笑:“因為他能利用。換句話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宅裡需要這種人,有他,消息才能四面八方傳來。”
  “不。”她又見到了一個霍二娘。為何,在這世上總有這麼多的霍二娘,又有那麼多無能的親爹呢?!
  “那是夫人太心軟,不懂這世間的常態。長工阿福自甘當條哈巴狗,我沒道理不去利用。”王莫離咧嘴笑著,此刻他像食人不吐骨頭的大惡棍。
  “娘娘,別理他!陪紅紅玩!”她扯扯娘娘的裙衫。討厭,這幾天娘娘不是跟壞人爹爹學游水,不准她跟去,就是跟王叔叔學打算盤,沒時間理會她!哼,壞人爹爹她喜歡,但是討厭王叔叔,都是他霸了娘娘的時間。
  霍水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王總管……你這也是在教我嗎?”
  他揚起眉,大笑:“夫人明理。莫離只想夫人知道,天下沒有單純的黑與白,也沒有完全的好人,只要是人總有自私自利的時候,人並沒有錯,錯的是環境。”他別有所指的。
  王莫離說話向來極具深意……通常此深意只有他自己懂。但霍水宓聚起柳眉,小聲地反駁:“他自願當條哈巴狗,但咱們可不必也把他當哈巴狗。人,誰願意天生就教人利用,總有方法可以兩全其美的。”
  “夫人心太軟,不過敢為他們出頭也算好事,只是將來把聲量放大些,不然挺容易從左耳出右耳進的……啊,紅小姐,你在玩什麼?”他低頭,禮貌地詢問咬在他腿上的紅紅。
  霍水宓抽口氣,忙擱下賬簿,跑上前抱起紅紅。
  “他欺負娘娘,我討厭!”紅紅指責,扁起鼓頰。
  “欺負夫人?!冤枉啊!紅小姐,這話可不能亂說!”王莫離想了想,微笑地從腰際的小包囊裡掏出一塊小甜餅喂到她嘴前。“想不想吃啊?
  紅紅睜眼盯著它好一會兒,又嗅了嗅,張口用力咬了一塊進嘴裡。
  “瞧,夫人,這就是賄賂。人總有私欲,一旦捏准了弱點,別說是普通百姓,就連皇帝老爺也不得不屈服在私欲之下,何況是不滿六歲的小娃兒……啊,紅小姐,想再吃,我這還有,不必連我的手指也一塊啃。”他面不改色的。
  紅紅“哼”了一聲,埋在霍水宓的懷裡。“我討厭你!”
  “喲,紅小姐小小年紀,倒也懂得白吃食,這點倒跟老爺小時相似……”
  “啊,王總管,你在府裡長大?”
  “正是。”
  “那……”她的眼發亮。“你同老爺青梅竹馬?”她放下紅紅,任她在屋子裡亂搞,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顯有長聊之意。
  “青梅竹馬是不敢當,不過老爺在書樓讀書寫字,小的在庭院打掃,也勉強可以說是看著老爺長大。”他揚眉,罔顧紅紅爬上他的椅子,拿起沾墨的毛筆在桌上揮灑。
  “夫人有事盡管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老爺他……小時候也同現在一樣嗎?”她渴求問。
  心底暗笑,王莫離表面卻搖頭歎息:“其實,老爺現在變成這副模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自幼在已故老爺的教誨下,讀書習武不說,若是緩了緩進度,准吃皮鞭,下回你仔細瞧瞧,是不是他的背後有鞭痕,那是已故老爺留下來的;加上老夫人早逝,從小老爺面對的只有嚴父、嚴師,哪裡懂得柔情呢?也難怪如今他對三個孩子冷冰冰的,八成只知循著已故老爺的路走,不明白這世上還有軟調子的親情。”語畢,長吁一聲,頗為惋惜。他的頭垂下,黑眼睜得大大地瞪著地面,彷佛怕隨時眼角彎起來。
  啊,她在心疼!霍水宓驚詫地發現這個事實,不不,不算驚訝。她應該已經習慣了,只要是對上老爺的事,她的心總會微微發疼的。
  原來,老爺幼時也過得不好,她該如何做才能讓老爺忘掉那段年幼的過去?在徐府,是老爺一點一滴地教她近忘了過去心靈上的拘束,甚至,她開始以為她有價值了,因為老爺放手讓她去做……讓她跟著王總管學賬、讓她跟著向陽習字,老爺教她游水,甚至有閒余時間,他會說些生意上的趣聞讓她分享;只要是她要求的,老爺沒有不允的。
  他建立起她的小小自信,原來,一個女人也能有自信的。在娘家,她被教導成一個無能的女人,不但無能而且無用,女子生存的目的就是生下夫家子嗣,然而在這裡……
  她開始認為她不再是以往的霍水宓了。
  她是有價值的“徐霍水宓”,雖然,在外人的眼裡、在後代的子孫裡,充其量她只能是個沒有名字的“徐氏”,但她已經很滿足了,至少在老爺的眼中,她是有價值的妻子。
  她該如何才能“報答”老爺這份恩情……不,不能算是報答,這牽於她的心,她不再想讓自個兒的心發疼,她必須讓老爺得到最好的……
  對於老爺,什麼才是他最想要的?
  王莫離言盡於此。再說這話題下去,只怕非得笑場不可。瞧,他的眼角都流下淚來了,不是因紅小姐攀著桌角,在他衣上畫起圖來,而是太得意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咳了咳,拭去眼淚,勉強導回正題,道:“夫人,你拿著賬本,是出了甚麼問題嗎?”
  ※※※
  “阿福!”
  “夫人!”阿福大老遠地就看見夫人走過來,原本在偷懶,趕緊裝作辛勤地清掃落葉。嘿,他夠聰明吧!下午,傭人能躲在屋裡偷懶就偷懶,但他偏偏站在園中央努力工作,以為他良心發現嗎?哼,現下夫人是老爺跟前的紅人,多巴結巴結是沒錯,在宅子裡只有他有遠見,先摸清夫人每日路線圖;他知道夫人從王總管哪兒學賬出來後,必到徐向陽那兒習字,偶爾老爺有空,便陪著她走上一段路,今兒個老爺雖然沒來,但給夫人留下個好印象總沒錯。
  “哎喲,還有紅小姐吶,不午睡嗎?瞧,這兒有只雞腿,紅小姐要不要吃?”從賬房兄那裡拿來的雞腿雖然涼了,但順水人情不花錢,值得。
  紅紅瞄了他一眼,昏昏欲睡地埋在霍水宓懷裡。在王莫離那裡玩累了,有點困了。
  “你自個兒吃吧!阿福,怎麼園裡只有你一人?
  “咳,我……向來盡忠職守嘛,傭人就要有傭人的本分,旁人我是不知道,不過我阿福一向秉持著吃人一粒米,當泉湧以報,何況老爺給我這份差事,讓阿福足以養家糊口……紅小姐當真不吃?”
  “你留下吧。紅紅才剛在王總管那兒吃了甜餅。”
  阿福聞言,小心翼翼地拿油紙包住雞腿,再塞進衣服裡。
  霍水宓瞧了,真看不出他像是會打小報告的臥底間諜。
  對男人,她向來識得不多,不過單就外貌上來講,他有些神似爹爹的老實憨厚,只是年輕了幾十歲。
  “熱天雞腿放久了會壞,阿福你先擱下工作,吃完再做吧。”
  “咦?夫人真好心,不過既然紅小姐不吃,我就留給小女兒吃了。”阿福難得靦腆地笑著:“我那小丫頭向來體弱,所以如果有好東西,能留給她就留給她。”
  “啊,你有女兒!”
  “這是當然。無論是男是女,在我心裡都是一樣重要。
  霍水宓深深瞧了他一眼,抱著紅紅先行離去了。
  阿福恭敬地彎著身子目送她離去,直到目睹她進了少爺的煙雲樓,他的嘴角才浮起詭異的笑容。
  “我阿福人稱‘見風轉舵的阿福’,別名‘狡猾福’,連王總管我都敢騙,何況是心思單純的夫人?”阿福好生得意地扔了油紙,啃著雞腿。“誰人不知夫人就是教親爹娘給賣過來的,我只消多說幾句疼疼女兒的話,還怕下回不多關照我一些?嘿嘿,說不得哪日成了夫人眼前的紅人……”
  ※※※
  “向陽!”霍水宓進了煙雲樓,書房門是敞開的,所以不經同意,就走進裡頭。
  徐向陽就坐在書桌後,抬眼冷瞅著她。
  “同你說過多少回了,要習字去找夫子教,別找我!我可沒空閒陪你這笨女人玩認字游戲!女人學什麼四書五經,乖乖回去繡花就好!”徐向陽快被煩死了。
  “向陽,你這可是真心話?”霍水宓眨眨眼,轉身欲回:“那我還是走了好,回頭我把你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老爺聽,就讓他另請老師過來吧!”
  “等等!”她在威脅他?!她竟然懂得威脅他?!這世間是不是開始顛倒了?他咬牙。
  她明知他在乎爹的,比在乎任何人都要來得深刻!
  可惡,該死!他一直後悔那日乞巧節救了她!
  她是唯一聽清那姓尹所說的話。原本,抱著一線希望,沒想到在慌亂之中,她還是聽見了,早知如此,當日就該助她沉到河底去了!
  “向陽,前幾日,我不是給你件衫子,怎麼不穿呢?”
  “哼!想討好我?你是作夢!”他跳起來。
  “為啥我要討好你?”她又眨著眼,問道。
  徐向陽一時辭窮。她的確沒有理由討好他!這該死的蠢女人,什麼時候懂得反駁人了?
  尤其見她眼底有抹狡黠?
  狡黠?!
  他是不是瞧錯了?!
  這幾日勉為其難地教她讀書,總覺得她開始變了。該怎麼說?她開始變得大膽起來,好似有人在撐腰。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子,用在她身上當不為過,她原是畏畏縮縮的一個小女人,如今竟然懂得威脅人?
  “向陽,我是感激你那日救了紅紅跟老爺,才為你縫了件衫子,你若不要,那就還我吧!”
  “還你?!求之不得!你那種縫工也敢拿出來見人?可別教人笑話了。”
  “你真要還我?啊,我差點忘了,向來我對老爺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從沒想過要隱瞞老爺呢!”
  徐向陽半啟著嘴,熊熊的兩道炙火射向她。
  “你究竟想如何?!”
  “你還願教我讀書嗎?”她巧笑倩兮的。原來,跟向陽斗嘴也是一種樂趣呢!
  “哼,反正我閒來無事,就當施捨一件好事算了。”他氣極了。這種女人也配當他娘嗎?!
  “……來不來?不來,我可要吐實的喲。”
  “什麼?”又在威脅他!這個王八女人,真以為他不敢動她嗎?!
  “我以為你會想同老爺一塊用晚飯的。”
  “啊?你說什麼?”他怔了怔。“跟爹一起用膳?”
  她以為她是誰?從小別說是用飯,就算是爹對他們開口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連那日從湖裡救紅紅跟爹,也不曾聽爹親口說過一句……
  霍水宓熱切地點首。
  “如今,我算是你們的娘了,理當要為這個家盤算,這是我該做的。”雖然膽子練大了,也忙得斗嘴,但一想起當人娘親,總覺有幾分靦腆。
  徐向陽瞧了她一眼,莫名的,俊秀的臉頰微微赤紅著。
  當初,這小後娘嫁進門時,面黃肌瘦不說,全身上下只見皮包骨,大圓的眼睛像要掉出來似的,干癟的手如雞爪,走起路來像在飄,教人瞧了也不免退避三捨。如今,數月過去了,原本干瘦的身子總算長出點肉來,始終濕漉漉的黑眸像蒙了一層霧氣,搭上白皙水嫩的粉頰,不能算是國色天香,但相當入眼,甚至瞧著她,就不由自主地移不開視線,他能理會爹買下她的原因。
  她原就是一塊璞玉,只是蒙了塵,短視之人看不見她的光,只有爹一眼瞧出她內蘊光華。爹應該很喜歡她的,否則這些時日也不會逼她每日喝補湯,每餐必有魚肉……這是從寶丫頭那裡聽來的;雖然他心知肚明那是養胖她好生徐家真正的子息,然而近來他開始懷疑爹是真的喜歡上她了,不然那日她落水,爹不會守著她一天一夜,直到她醒了還沒出房,不然爹一向多疑,依性子是絕不會讓宅子裡有任何同齡男性存在,但如今爹卻把當初調往京城的長工全召回來,還讓王總管現身,親自教這小後娘習賬。
  看來,爹是真的很喜歡她,那他豈不也要視這小後娘為娘親了?
  那怎行?!她才大他幾歲,就得喊聲娘親,打死他也不喊的!
  驀地,他的眼裡映著霍水宓期盼的臉,不知何時她竟站在面前,原本懷裡熟睡的紅紅被放在椅上,他嚇了一跳,面紅耳赤地想要退後幾步,卻發現雙手給她緊緊握住。
  她的手好軟,軟綿綿的像摸不到骨頭似的。
  他的臉更紅了。“你……你這蠢女人想做什麼?”惱羞成怒道。
  “向陽,你老分心,壓根沒聽我說話,是不?”之所以敢握男子的手,並不是克服男人碰觸她的惡心感,而是他是老爺之子,自然也算她兒子,既為人娘親,就沒有畏懼兒女的道理。在她眼裡,徐向陽是無性別的孩子。
  他略嫌狼狽地:“哼,蠢女人說出來的話有何建樹性?聽了是白聽!”
  “這可是很重要的。我再問你一次好了。你可愛老爺?”
  “他是我爹,不愛他難道愛你?”
  當作沒感覺到他的排斥,霍水宓繼續問道:“既然愛老爺,就該為老爺做些什麼,是不是?”發現厚著臉皮愈來愈容易了。真奇怪,那個向來不敢又撒賴又同人理爭的霍水宓好象已經是屬於很久遠的年代,如今她叫徐霍水宓,是重新的開始,是新生的水宓。
  現下,她的心頭好輕松,如同拋開束縛,這全是老爺賜給她的。
  “你到底在胡扯什麼?”
  “咱們一家人一塊用飯。”
  打她嫁入徐門,三餐皆是在主房自個兒享用,並不覺有何不妥,因為在娘家,也只有她一人待在廚房裡喝白粥,全家用餐的回憶很模糊,都是七歲以前的事,因為太久,所以視為理所當然。
  老爺定也是如此吧!自幼在嚴師、嚴父的教導下,恐怕柔情早已遺忘,莫怪他對這三個孩子總是冷冰冰的,原來是循著過去的路子走。
  這樣的日子,該改變了。
  “喂!”徐向陽叫住她,遲疑道:“你可是當真?”
  霍水宓抱起紅紅快步走到門口,回過首,笑道:“我可不懂說玩笑話。你若不到,小心我的嘴不由自主地淨說些‘違心論’。”她飄袂離去。
  原來,威脅人也是一件滿快樂的事呢!
  呵。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8:08

  第八章

  “辭了他!”徐蒼離冷冷注視賬本上的數字。“明兒個一早要膽敢再逗留府裡,找差爺來押他!”
  王莫離含笑領命。“這該是夫人的功勞。若不是她覺得賬本有怪,只怕那趙大山還在老虎眼下做這偷雞摸狗之事。”
  徐蒼離抬眼。“你沒發現?”
  “這幾年我都在京城,如何發現?”王莫離面不改色地說。“府裡開支的賬本,老爺向來不過目,現下夫人懂得算賬了,尤其也算府裡當家主母,對於生活必需品都該過目,不如把算賬的責任交給她,也算是有名有實,老爺也不怕再被下人給蒙騙。”他眉飛色舞地說道。擺明了就是打算把肩上責任往外丟。
  徐蒼離哼了一聲。“你倒想得美了。
  “那是當然,奴才月俸又沒往上調加,老爺還想添一份工作給奴才,不免有幾分不公,奴才當然要抗議。”最主要還是見徐蒼離心軟,才敢放肆。若是以往,徐蒼離最恨欺騙他的人,別說趙大山離得了城,在被差爺捉去之前,不先被修理個半死才怪。“再者,老爺,你不覺得適時地給夫人一些事情做,一來好打發時間,二來培養夫人信心,起碼不再是以往無用的霍水宓。”
  這還須他說嗎?徐蒼離合上賬本。他一直積極培養她的自信心,好不容易開始發芽,他沒有再毀掉她的道理。
  “老爺……”霍水宓探出個小臉出來,發上衣上沾有雨滴。
  “進來……”他瞇起眼,起身。“你的貼身丫鬟哪去了?!”怎不知為她撐傘?!
  “我叫她先抱紅紅進屋睡了。”她一見老爺就臉紅,瞄了一眼王莫離。“老爺現下可有事?”
  “無事、無事。現下奴才去叫珠丫頭拿件干衣送過來。”王莫離微笑,頂著這陣莫名其妙突來的午後雷雨跑路了。
  “你是存心受涼嗎?”徐蒼離深鎖眉頭。“外頭大雨大風的,怎麼不撐把油紙傘,若是受了風寒,你以為你的身子骨還能承受得了嗎?”
  “我是一時情急,再晚些,可要過了晚膳時間了……啊,老爺……”見他走近,目睹他伸出手解開她的發髻,濕答答地披放在身後。
  “脫下衫子。”他道,也解下自己的外袍。
  “咦?”她睜圓了眼。老爺這是想做些什麼?一對花燭,夫妻獨處一室,良人脫了外袍,又要她脫衣,還能做些什麼?尤其最近老爺大白天的也……
  徐蒼離正脫了一半,忽然瞄視到她的臉蛋又紅又熱,像要冒出煙來了。星光璀璨的眼眸裡多了一抹羞答之情,分明誤以為……
  他恍悟,而後嘴角綻出隱約的笑意。
  “你這小腦袋瓜子在胡思亂想些甚度?”外袍遞給了她。“脫下濕衣,暫時換上它吧!”她的表情真的十分容易讀透,像是一張白紙,想到些什麼便浮在紙上。
  “老爺……你不怕沾了穢氣麼?”男服女人不能穿,這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就連二娘也不敢隨便偷穿爹的衣服,生怕給爹惹來霉神,一家人可就苦了……老爺不怕嗎?
  “你是信這說法,還是想活活凍死在這兒?”
  霍水宓的臉像煮熱的蝦子,埋首在溫暖的袍子好一會兒,才趁著老爺背過身收拾賬本時,飛快地褪了濕衣,套上藍色的袍子。
  好大,穿在她身上直曳著地,衣袖多了大半截,雖然有些可笑,但她的心是暖和的。老爺真的待她很好,聽珠丫頭老說老爺冷冰冰的,一個眼神足教她們嚇破膽,其實她們都不了解老爺,在他冷僻的外貌之下,有一顆不為人知的好心腸。
  “嘻。”
  他回過神,上下打量她一眼。“笑些什麼?”眼底不自覺地出現柔情。
  她靦腆地低語,“我想,老爺的袍子穿在我身上挺大的,若是我的衣服穿在老爺身上會是什麼樣的德性。”
  徐蒼離呆了呆,忽地笑出聲,又招來她著迷似的星光。
  他牽起她的小手,走向書櫃。
  “老待在這兒,不如回房換你自個兒的衣服。”扳動花瓶後的拉環,忽地書櫃移開了。
  “啊!”霍水宓詫異地任他牽進暗道裡。
  暗道是細長的碎石路,彎彎曲曲的,每至走了一半總有好幾條分岔路,暗道的兩旁高懸著不減的油燈,是以能清楚瞧見路徑。
  “你既是徐家人,當知徐家有些密道。”那日正因不願讓她見到俊俏的王莫離,才要他躲在暗道裡。
  “老爺,這是你建的嗎?”老爺的興趣未免古怪了些,不但喜歡把庭院設計成迷宮,還有暗道哩!
  他噙笑。“這可是我所識得的水宓在發問嗎?”
  她臉一紅。“老爺在取笑我嗎?”
  “這可不是取笑,是贊賞。聽莫離言道,是你揪出中飽私囊的賬房,理當給你獎賞,你想要討些什麼盡管說。”首次,想要將最好的一切奉送給一個女人。
  霍水宓悄悄往上望去,老爺的側面溫柔而英俊,莫名地,胸口又習慣性地疼了起來。
  “水宓不想討些什麼。”她自語,滿足地笑了。
  在徐宅裡她得到的比起過去二十年都多,她已心滿意足,不再奢求了。
  “嗯?”
  “其實,這全是王總管的功勞。水宓才學幾天賬,哪有那麼巧合就教水宓給發現了,是王總管擱了好幾本有問題的賬本在桌上,暗示水宓,水宓才發覺的。”老爺的手真大,教他牽著,聊著風花雪月的事,但願這甬道永遠也走不盡。
  “‘暗示’?!虧你聰明,他說話顛三倒四,十句裡有九句半是謎語,你能捉摸個大概已是了不得的事。”他的語氣似對王莫離多有縱容。
  霍水宓又抬首瞧他一眼,忽道:“老爺同那王總管,真有幾分神似呢!”
  一句無心之言,教正要推開暗門的徐蒼離僵住手臂。
  “老爺……”側面瞧見老爺深沉的臉,笑意沒了,柔情雖在,但兩道劍眉濃聚起來。
  霍水宓掩口,濕漉漉的眼流露詫異,不自覺地有些顫動起來。
  她說錯話了!以往一直沒去注意,如今老爺的異舉倒提醒了她,原來王總管與老爺是……
  徐蒼離的眉頭更深,轉身面對她。牽著她的手明顯感受到她的懼怕。
  “我並不打算要個怕我的妻子。你怕我嗎?”
  “不,水宓不怕,一點也不怕。”她舔舔干燥的唇。老爺是真的愈來愈好相處了。
  他的黑眸鎖住她的,啟口:“不是怕我,就是教這碼事給驚嚇住了,是不?”眉宇之間並無惱怒之意。“你猜出來也好,你是我的女人,該由我告訴你。莫離算是我的兄弟,同父不同母,父親雖未迎他娘過門,但他是我親弟的事實是無所置疑。”由他親口說出好過將來她從旁人嘴裡聽到閒言閒語。“以往不說,是因這事該由莫離決定說不說。”
  他的臉又柔和了,修長的手指梳理她肩上的濕發。她的秀發如黑雲、如絲綢,比起當日營養不良的干燥頭發是柔軟許多。
  他遲疑了會,道:“這幾日你開朗不少。我可不願你怕起徐府來。”
  徐府的人際關系是錯縱復雜,王莫離是他同父不同母的私生子,三個孩子又皆非他所生,宅子裡的上下傭人貪的貪、懶的懶,幾乎找不到一塊純淨之地。
  唯有她是干淨的。就因為她太干淨,所以不願任何的污點找上她。
  “老爺,我怎會怕起徐府裡來呢?”她不解。“這裡算是我的家,是我新生活的開始,水宓不願提過去的日子如何,但在這裡我很快樂。這全是老爺賜給我的。”顯然她將他當成吐露知心話的人。“以前,我從不知原來當一個女人也會有快樂的時候,娘在世時,我沒見她笑過,她說女人天生勞碌命,比一匹馬的價值還不如;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可男人能登上祖譜,女人卻不能,甚至,一生之中她只是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娘叫我認命,別對世間抱太大希望,庸庸碌碌一生過了也就算了,只求來世不為女兒身;而我也聽娘的話,認了命……”她的眼底浮起淚,小聲道:“老爺,我可以抱抱你嗎?”
  徐蒼離未答話,但張開雙臂,像個束手就縛的男人。
  霍水宓的嘴角悄悄抹上一朵笑花,伸出白玉雙臂環住他的腰,臉蛋貼在他的心口上。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
  “我認了命,卻遇上了老爺。是老爺教我認識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快樂、甚麼是身為一個女人的喜悅。這全是老爺送給我的。我愛這府裡的人,有紅紅、有向陽、有月璽,還有賈大媽,他們全是我的家人,這麼的真實,我才知原來家人是該如紅紅對我的愛、賈大媽對我的憐惜,還有向陽刀子嘴豆腐心。”哪似過去爹爹畏縮的愛、二娘視她為奴才、來財雖小也教二娘調教得自私……她不願數落娘家的不是,但她要把握徐家的每一個家人。
  還有老爺。
  “我喜歡你,老爺。”她仰起臉。霧濕的眼膽大地瞅著他。“只要老爺肯要我,來世,我願再當女兒身。”
  徐蒼離的黑眸深沉沉地,看不出一絲情感,就這樣瞧著她良久,忽地,他的眼神變了,有力的雙臂一縮,狠狠摟抱著她。
  他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體內!
  “啊……老爺……”她的臉深埋在他懷裡,聲音模模糊糊地。
  他等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這句話!原本,他一直以為既為生意人,便能懂得耐心等待,他原以為一輩子的時間足夠讓他慢慢誘導她的心,他不心急、不過於渴求,然而她一道出口,他才知他盼了多久!盼到心中的黑洞愈來愈深,盼到他幾乎死了心,以為她只懂得為那個娶她的丈夫而忠實,而不是為一個叫徐蒼離的男人!
  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呢?還會忠實嗎?心中的猜忌、妒意吞噬他的意志,如今他才知那份啃蝕有多深、多可怕。
  “老爺……”她叫道,快活活被悶死了,不不,還沒被悶死,恐怕她的肋骨就先排排被壓碎了。
  現在,她填補了他心裡的黑洞。
  雖然只是“喜歡”,但,至少已經比忠實更上一層樓了,對目前而言勉強是足夠了。有朝一日,他要她心甘情願地奉上那份升華後的“喜歡”。他要了她的人,他也要定了她的心,在她發現世上對他的評價前,他要她愛上他,沒有後路的。
  “老爺!”
  他終於放手,任她拚命地喘息。
  “老爺,你差點悶壞了我。”她抗議。
  他的唇泛起一抹微笑。她真的活潑許多,在他的眼下。她一直如受驚小兔戰戰兢兢地生活在徐宅裡,泰半原因是過去的環境囚禁了她的心靈。而今,他給她空間、地方,只要她開心,可以做任何事情;因為,他,徐蒼離不再懷疑他深愛的妻子。
  他的妻子永不可能背叛他。
  “老爺?”她咳了幾聲,有些難以啟口,不料老爺以為她受了風寒。小心拍她的背。
  霍水宓悄悄瞄他一眼,老爺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的動作是出於潛意識。
  啊,普天之下,除了老爺外,誰會對她這樣的關心?這教她更篤信她將要做的事是為老爺好。
  “老爺,今兒個晌午,我路經廚房,瞧見珠丫頭、寶丫頭,還有賈大媽和幾個僕人坐成一桌共享午膳……”
  他揚起眉,瞧見她的雙頰又浮起紅紅的雲朵來,擺明了就是有所要求。
  “怎麼?賈大媽沒送飯過去你那兒嗎!”
  “不不,賈大媽有,她有送。是我吃了一驚,發現原來吃頓飯也可以那麼多人一塊吃。在娘家,我是一個人吃飯的,在這兒我也是孤零零地用飯,我頭一回發現原來大伙用飯可以又說又笑的呢!”她的眼珠流露出憧憬的光采。
  徐蒼離瞧了她半晌,臉色軟了。“敢情你要我同你一塊用飯?”好小的要求。
  她熱切地點頭。眉梢含羞,悄然地垂下小鹿眼,增添幾分可憐兮兮的“氣氛”。
  “有何不可呢?”連個小小要求都提得那麼不自在,那個該死的霍二娘究竟是怎麼虐待她的?“我若沒出門談生意,在家是可以同你一塊用飯的。”
  “當真?老爺沒騙我?”她興奮地揪緊他的衫子。以前是不敢這樣造次的,但近來總忍不住親近徐蒼離的念頭。
  “這是自然。”不過是一塊用飯而已。瞧她高興的,這麼點小事就能滿足她,不免讓他心中有些抽痛。這是心痛,很久沒有過的經驗。
  一個新的開始吧!為她,也為他。
  然而,他沒發現霍水宓濕氣的眼始終垂下,嘴角噙著頑皮的笑意。她真的覺得很開心,原來膽大起來,不再拘束的感覺是這麼的輕松、這麼的自由,如同出籠的馬兒。美其名是為了老爺,但總使得她自個兒也開始在一點一滴地改變了。
  會不會在悄悄地改變徐府、改變老爺的同時,自己也跟著一塊改變。變得更好,變得能追上老爺的新生女子?
  她的臉埋在他的懷裡,有些撒嬌,像是紅紅黏著她的時候。現在她才知紅紅愛纏著她的緣故,她也挺喜歡纏著老爺。單單見著他,心頭就教軟綿綿的東西充斥,塞得滿滿的;光是抱著他,聽著他穩定的心跳,便覺今生已無它求。
  啊!應該靜靜地享受這一份感動,偏偏忍不住偷笑,如果老爺發現她將要做的一切,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其實,也不必等那麼久……
  “你在做什麼?”徐蒼離明顯地流露出吃驚。
  她的小手悄悄攀進他的衣襟裡。
  她,可是那個害羞的水宓?!
  吃驚過後,徐蒼離微笑,忽然捉住不規矩的小手。
  “想親近我嗎?”他附在她耳邊低語,攀住她纖腰的臂一提,霍水宓驚叫一聲,整個人便教他扛在肩上。
  “老爺……”一時之間頭昏腦脹的,連忙揪緊他的衣衫,生怕他一把扔下她!
  他輕笑,拍下她的玉臂,推開石牆,牆後是他們的臥房,沒有閒雜人等。
  “若想親近我,不必賣命演出,只消說一聲,我定當全力配合。”站在床沿放下她。
  霍水宓睜大眼,撫著胸口坐在床上。驚魂未定地。
  “老爺,你差點活活嚇死水宓。”當空中飛人是頭一回,這種刻骨銘心的經驗不必再有一遭。
  “啊,老爺,你在做什麼?”她又叫道。她的小腿溫呼呼的,定眼一瞧,她身上穿著徐蒼離的袍子,降落在床上之際,露出大片凝脂玉腿。徐蒼離的手正沿著她的小腿往上滑……
  “我可是全力配合了,還不滿意嗎?”他笑道,俯頭親吻她的朱唇,掀起她的袍子。
  霍水宓的雙手正攀在他的頸項,顯然被吻得天昏地暗了……
  那,是誰正抱著他的大腿不放?!
  他張開黑眸,吃了一驚。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死抱著他大腿不放的正是紅紅。她從被窩裡露出個頭,爬行過來抱著他的。
  “嘎……”霍水宓嚇了一跳。“紅紅!”
  “紅紅也要親親,就像壞人爹爹親娘娘的!娘娘也要親紅紅,就像娘娘親壞人爹爹的,紅紅才要睡睡。”明顯把爹娘的吻當成睡前之吻。
  “該死的小豬……”
  “老爺!”她叫道,哀求的眼神教徐蒼離住了口。
  “她不正該在她自個兒的房裡嗎?”
  “親親。”
  “我……是叫珠丫頭抱紅紅回去的啊。”
  “親親。娘娘親親才睡覺。”
  徐蒼離瞇緊眼。“放開我的腿。”
  “親親啦!”
  “老爺。你就親親紅紅嘛。”
  他的眉揚起,注視著她,勉強打趣:“你不介意我吻另一個女的?”特意視若無睹紅紅。
  霍水宓軟了口氣,先抱起紅紅,在她小豬嘴上印一個吻。“紅紅先睡,等你一睡,爹爹再親你,好不好?”
  “不好。”
  徐蒼離哼了一聲,從霍水宓手裡接過她。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小丫頭不算重,但對霍水宓這種弱不禁風的女子,豈止是重,沒把兩只纖細的手臂給抱斷就算是奇跡了。
  “親親啦。壞人爹爹。”
  “老爺。”霍水宓扯了扯他的衣衫。一截白玉腿尚露在外頭。
  徐蒼離勉為其難地啜了她一小口。“這,總該能睡了吧?”
  “娘娘一塊睡。”被丟回床上的紅紅伸出肥胖的小手要拉娘娘。
  “作夢!”沒想到有一日竟也要同一個小娃子爭娘子,徐蒼離摟著霍水宓的腰一提,霍水宓又頭昏腦脹地被扛在他肩上。
  “啊……老爺……放下我,紅紅她……”
  “你要我做的已是極限。可別忘了是你先挑逗的。”無妨。徐府的房何止上百,他度量能撐船,讓一間房給那小豬仔,行,只要別來打擾他。
  他轉身欲離這該死的房間,紅紅兩腿一躍,完美的青蛙飛跳。攀在他的小腿上,大聲而認真地宣布叫:“娘娘到哪兒,紅紅也到哪兒,總之,紅紅是賴定了娘娘。”
  ※※※
  從沒如這一刻,徐府的效率高達百分之百。
  烏木大門開的剎那,五十歲出頭的看門下人先請來人進屋,而領路丫鬟直往集聰樓。這是近晚膳的時刻,徐府宅子靜悄悄的,一向大小主子們是各用各的飯,今晚卻由夫人一聲令人,不必各自送飯過去。寶丫頭起了燈籠,正要上廚房幫忙,忽地見到領路的丫鬟朝她扮了個手勢,她瞪眼,而後拔腿就往廚房跑去。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高吭的聲音引來注意,阿福是頭一個,而後陸續是徐月璽、徐向陽派出來探消息的下人。
  平日,在這時刻除了廚房的廚子外,徐府的傭人早偷懶玩耍去了,今晚不同,徐月璽、徐向陽生怕這一頓恐成絕叫的“共餐”臨時夭折,特別派出下人隨時注意徐蒼離跟霍水宓之間的所有消息,愈臨晚膳時刻,他們愈是緊張興奮,直到傭人忽地沖進來……
  “不好了!少爺!”
  不好?徐向陽跳起來,心落谷底。“是爹……”
  “是關於夫人的……”傭人不放過蛛絲馬跡地一五一十把從寶丫頭那裡聽來的說出來。
  “哦?”徐向陽眼一瞇,沉思了會,命令道:“把夫人縫制的那件紫紅衫子拿過來。”
  他的嘴角帶抹殘酷的笑意,傭人怔忡了會。奇怪,怎麼這會兒少爺看起來有點像過去的老爺?
  ※※※
  “是嗎?”
  同時在香雲閣接獲“線報”的徐月璽哼了一聲,雖不是她要的消息。但她似乎也該做些什麼。
  “去把我的珠寶盒拿過來。”
  ※※※
  “當真?!”待在已故老爺書樓的王莫離是唯一得意的笑者。“這倒是挺好玩的。夫人呢?”
  阿福諂媚回答:“在廚房。”回答得篤定是因為他注意周遭的一切,他有預感最近他會升職,因為夫人太好騙了。
  王莫離微點點頭。含笑:“好極。快去通報老爺,准時開飯,多備兩副碗筷。”待阿福銜命奔去,他滿意地下結論:“徐府太久沒血腥味了,今兒個要錯過,簡直是太對不起自己。”
  ※※※
  “夫人!”那廂。寶丫頭終於跑進廚房。“夫人的爹娘來啦!”她過度喘息,軟趴趴地跌坐在地上。
  “鏘”的一聲,瓷器花碗砸在地上。
  “夫人!”珠丫頭忙拉著夫人避開地上碎片,夫人的手甚至在顫抖……她多久沒當著傭人面害怕過了?對了!夫人的爹娘不正是當初賣了夫人的罪魁嗎?
  霍水宓有些恐慌,結結巴巴:“二娘他們……他們在哪兒?”
  “集聰樓。那兒是老爺招呼客人的地方。”
  “是嗎……那,那老爺呢?老爺還跟紅紅在一塊嗎?”下午,紅紅纏著他們不放,沒法子悄悄來廚房監督,只好耍賴地把紅紅丟給徐蒼離,那才不過是幾炷香的光景,卻彷佛是好久以前的事。
  “老爺跟紅小姐是在一塊的。夫人,你需不需要休息一會兒?瞧你下午忙的,連用什麼盤子都要經你手,難怪你的臉色不好,還是休息吧。待會兒我稟告老爺,讓他招呼就夠,你不必跟他們見面的。”珠丫頭在她身邊小聲地說。
  霍水宓怔了怔。是啊,珠丫頭說得也對,一切就交給老爺……“不不,我怎能交給老爺呢?爹和二娘都是我的親人,他們來探我,我應該出面的。再說,今晚是咱們家人的大日子,怎能缺席?”她說服自己。
  “對!這就是了!夫人,你的自信好象又回來了呢!”珠丫頭打氣兼不服:“我就不信他們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這是在夫人你自個兒的地盤,只須登高一呼,哪個下人不受你差遣?沒什麼好怕的。”
  霍水宓聞言輕笑。恢復了些許精神。“瞧你說的,好似爹和二娘當真是什麼可怕人物。他們來者是客,你請他們移駕芙蓉樓的偏廳吧!”
  芙蓉樓的偏廳是宅子裡最小規模的廳堂,就因為小,所以看起來沒那麼空蕩蕩。這是她選擇芙蓉樓為用膳場所的要因。
  原以為她只須應付老爺的怒氣,沒想到幾乎遺忘的娘家人也選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回憶有時是很可怕的東西,明明不想憶起,偏偏適時盤旋心頭。
  在娘家,霍水宓一文不值。
  在娘家,霍水宓是無能的女人。
  “不。”她低語。在徐府她是有價值的!一定有人會需要她的,她不再是一文不值的霍水宓!
  她該有這份自信的。不只是為了老爺,還為她自己。
  如果,當她連自己也無法走出過去殘酷的苦難記憶,那麼她還有什麼資格可以得到個新的家庭?
  如今,她叫徐霍水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8:52

  第九章

  “水……宓?!”霍二娘眼若銅鈴地瞪著甫進偏廳的女子。
  一身大紅的綢衫,秀發烏雲上插著如意簪,面紅齒白,步若移蓮,簡直……簡直回然於那個一身營養不良的小禍水。
  “爹,二娘。”還好,聲音並不算太抖。眼角瞇視到徐蒼離坐在桌前。莫名地,混亂不安的心悄然地回歸原位。霍水宓扮起笑容:“老爺……”瞧他板著臉,顯然未忘下午她把紅紅交給他的憤怒。
  “水宓!”霍老爹久未見,面容更蒼老了。他激動地握住她柔軟小手,叫道:“你過得可好?”
  “怎會不好?”霍二娘白了他一記眼。“你沒瞧水宓白白嫩嫩的,活像街角李記賣的滑嫩豆腐!來來來,水宓,咱們娘倆好久沒有閒聊,正巧徐大爺招咱們夫妻一塊用飯,來,坐在我身邊,咱們邊吃邊聊。”
  她親密地要拉起霍水宓的右手,忽然一聲嬌聲斥道:“婆婆,不要隨便拉娘娘的手!娘娘的手是我的!”從徐蒼離的身後冒出一顆小頭顱,肥肥的小手攀住他的肩頭,說完,又隱身起來,在徐蒼離的背上爬來爬去,活像一只道地的小蜘蛛。
  “嘻。”霍水宓掩嘴笑了。難怪徐蒼離一臉怨夫相,原來紅紅纏他還沒纏完。
  “過來。”徐蒼離凝視著她。“有話,可以慢慢敘,飯涼了就不好吃了。”他的語氣是軟調子。這麼說,老爺並沒有生氣了。
  霍水宓的腳步輕快起來,快步走到徐蒼離身邊坐下。
  “咦?”向陽、月璽都在場,可她先前沒注意到王總管也在場?他就站在那遠遠的角落,左手拿筆、右手棒竹冊,不知何故。
  “他是來看好戲的。”徐蒼離在她耳邊低語,嘴角掛著笑,但聲音並沒有在笑。
  “你玩的好把戲。想同我一塊用飯,嗯?”
  “老爺,我……”她紅了紅臉。完了,剛剛還以為老爺不會生氣的……
  “娘娘,紅紅餓了,喂。”在徐蒼離的身後又冒出一張臉,張大嘴。
  霍水宓怔了怔,觀察老爺的喜怒一會兒了囁嚅道:“老爺可以開動了嗎?”
  “嗯。
  她這才連忙夾了塊魚肉塞進紅紅的小嘴裡,用袖口擦拭她鼻頭上的汗珠。“紅紅,要不要先讓娘娘抱著?”實在不敢再觸怒老爺了。
  “不要,壞人爹爹的背好大,娘娘陪紅紅爬。”
  “你自個兒玩吧,你娘娘還沒動箸呢!”徐蒼離淡淡說道。
  “是啊,是啊。”霍二娘從頭看到尾,心頭好生的捨不得。這個笨禍水,竟然拿上好的魚肉喂別人的女兒!是親生的也就罷了,竟然還只是個野雜種!想當初就算是一條鹹魚,也是趁夜偷偷摸摸地塞到來財嘴裡,她是笨蛋啊!鮮魚吶!霍家好幾年都不見得吃到一條!尤其見徐大爺動了首筷,霍二娘跟進夾了上好羊肉塞進嘴裡。
  香滑肉嫩!霍二娘幾乎感動地滑下淚來,跟著老頭子何時享受過這麼好的美食,憑什麼那小禍水的命就比她好上百陪、千倍,如果她年輕個五、六歲,說不得、說不得她還能搭上徐大爺買妻的條件。
  “咳,爹、二娘,你們近日過得可好?”飯桌上的氣氛僵硬地足以凍死人,又不得不問,好歹爹和二娘是她的家人,不由她招呼,難道叫老爺招呼嗎?這才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坐在她身邊的徐向陽,忽然面部扭曲,夾了菜擱進她的碗裡,搶白道:“你還是多吃些好。徐府裡什麼都有,尤其飯菜最多,餓不死人的。”他意有所指地說道。
  霍水宓吃驚地看著他。何時,向陽也懂得把一副好心腸表露在外了?她的目光下移,輕叫出聲。
  “怎麼啦?”徐向陽本想斥道“你瞧什麼瞧,有什麼好瞧的”,可一見到霍二娘睜大眼觀望著,他勉為其難地吞下話,任她感動莫名地注視著他。
  “向陽,你終於穿上了。”那件紫色的衫子是乞巧節後做給他的,都過了好幾個月,他只穿白衫,唯獨今日……
  徐向陽嘴巴抽動好久,像要沖口而出什麼,是身旁的徐月璽捏了他的大腿,他才深吸口氣,扮出笑臉。
  “這原是……你親手做的衫子,我自然寶貝得很。”打死他都不願喊她聲“娘。
  奇了,他在煙雲樓排練好久,叫聲娘又不會斷手斷腳的,怎麼一瞧見她就是喊不出來。
  他喊不出來,徐月璽可喊出來了。
  “娘!”清亮而大聲。
  霍水宓手裡的筷子落了地,呆呆地瞅著徐月璽。徐蒼離身後的紅紅又冒出頭來,瞧瞧究竟是誰在跟她搶娘的?
  “你……你……怎麼這樣瞧著我?”徐月璽有些臉紅了。這樣叫她,值得這麼感動嗎?這只不過是作戲而已,一聲娘,連碗飯都比不上……咦,她在做什麼?她站起來干嘛?她走過來,該不是要……
  “拜托!”徐月璽的嘀咕聲淹沒在軟綿綿的懷抱裡。不會吧?她好象聽到哽咽的聲音,這女人有病啊?感動也不必哭啊,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後娘的身上香香軟軟的。好象舒服的棉被,一抱就上癮……徐月璽舒服地半瞇著眼,正巧瞄到徐向陽輕蔑促狹的臉色,她尷尬地羞紅臉,是推開也不是,再纏著也嫌丟人。她叫徐月璽哩,從小爹娘不理,宅子傭人也視她為野種,如果不學得尖酸刻薄一點,她早就傷得遍體鱗傷了。這小後娘當初不也跟她一樣苦,為什麼還能這樣對待她?
  她咳了一聲,收起自憐自哀,勉為其難地隔開些許距離。她敏銳地感受到臉頰滾燙起來。
  “娘,瞧瞧這是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錦袋。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叫“娘”好象滿順口的。也許,只是也許啦,改天會把“小後娘”去掉“小”字。
  “咦?”
  徐月璽堆滿笑,眼角瞄到霍二娘好奇的眼神,特地握住霍水宓白嫩的小手,塞給她。
  “娘,你打開來瞧瞧,這是送你的。”
  霍水宓依言打開,沉甸甸的。
  “啊!”她輕呼一聲,裡頭是一條粗重的金煉,黃澄澄的,下方串著厚實的金片子,上頭刻著“長命富貴”,背後僅僅一字……“徐”。
  徐月璽滿意地聽見霍二娘倒抽口氣的聲音。她簡直太滿意了,不枉她把唯一的寶貝拿出來炫。
  “娘,這是送你的。本來月璽是打算私下給娘的,可正巧婆婆你們來了,當著你們的面,是要讓你們‘放心’,娘在宅子裡不愁吃穿,甚得人緣,多了三個兒女,非但不嫌棄咱們,還待咱們很好很好。”徐月璽瞧見小後娘濕答答的眼有些迷惘,怎麼她不開心嗎?是金子打造的鏈子哩。普通人想要,就算干了一輩子的苦力也不見得能賺到一半,她嫌太小嗎?
  “月璽,這東西這麼貴重……”
  “就是貴重才要送你。”徐月璽笑得連眼也瞇了起來,瞧著霍二娘。“咱們姊弟應該感謝你們,要不是你們當初把娘給了爹,我們怎會知道世上還有個好娘親會疼咱們?原先,我還很怕很怕來的後娘是只母老虎,是個只懂得為自己打算的女人,沒想到她就像咱們的親娘一樣,教我瞧見了世上還有疼我的……”
  徐月璽說不下去了,原本只打算教那霍二娘明了小後娘在徐宅享受什麼生活,沒想到她愈說愈覺得眼睛發熱,她說的也算是實話。這世上還有誰會疼她?
  她今年已近十六,適逢出嫁年紀,她好怕好怕爹隨便把她嫁給一戶人家,但她更怕爹不聞不問,當作沒她這個女兒。這世上還會有誰疼她?除了小後娘,還能有誰疼她?
  就算是小後娘作戲也好、虛假也行,只要她能感受到就已經足夠了。起碼,她不會到了七、八十歲,在徐宅裡仍沒人知道有她的存在。
  “啊,月璽,有人疼你的。我會疼你、老爺也疼你,是不是?老爺!”霍水宓急急回過頭去問,一時也忘了有娘家人的存在,她的眼裡只有她的家。
  徐蒼離又淡淡地“嗯”了一聲,肩上攀著一雙肥胖胖的小手,圓圓的臉蛋皺成一團,大叫道:“娘娘也要疼我!我也要娘娘疼!”肥腿開始踢著他的背。
  如果只有獨自二人,他會當場摔下這只小豬仔。徐蒼離拿起一塊肉餅塞進她的嘴巴,紅紅立刻被引開注意力,專心吃著肉餅,油膩膩的手指頭舔了舔,再拿他的衫子擦干淨。
  “娘,你收下,也讓婆婆他們知道你在這裡過得多好,好教他們安心下來。”徐月璽換上壞壞的笑容,作勢要為霍水宓戴上。
  “不,這麼貴重,我不能……”
  “戴上吧!”徐蒼離總算正式啟口,目光停留在那條鏈子好一會兒,才說道:“是你女兒的心意。”
  霍水宓感動地紅了臉,讓徐月璽為她掛上。
  金煉懸掛在胸前,很沉重,沉重的不是金子的重量,是徐月璽的那份心意。
  待到霍水宓回座後,霍二娘的一雙杏眼還傻傻地瞪著金煉不放。原以為這小禍水在徐宅裡的生活如水深火熱,怎麼今日一見全然不同?
  “我可沒什麼東西送你。”徐向陽先開口,免得她癡心妄想地等著他送。
  “誰說你沒東西送我?你每日教我讀書,這就是你送我最好的禮物了。”霍水宓真的好感動。
  “讀書?”霍二娘失聲道:“女人家也學讀書?”這小禍水當真是魚躍龍門,麻雀變鳳凰了!而她呢?她的丈夫還是老頭子,她原本也該是只鳳凰啊!
  為何同是後娘,命運卻差得這般多?
  “有何不可?”徐向陽挑起眉,睨著霍二娘。“改日,我還想教她騎馬、放風箏、釣魚,只要她想學的,咱們徐家都會供給她的。”雖然現下的諾言不見得要實踐,但總是要教霍二娘活活妒忌死。
  霍二娘的眼裡閃過驚愕、羨慕、不服,而後是認了命。認命她沒晚出生幾年、認命買她的不是如同徐老爺這般年輕力壯的男子。
  “娘!”努力吞完肉餅的紅紅又大聲喊,打破尖酸的對話:“我的娘娘不能搶啦!他們都送你東西,我也要送!”她想了想,完全攀到壞人老爹左肩。“娘娘,我還不識字,又沒有那個‘茅房的黃便便’送你,那干脆把我送給娘娘好了,我的東西最大,娘娘要疼我喲。”語畢,放棄壞人爹爹的背,整個跳起來,准備降落在娘娘舒服的懷裡。
  “啊!”霍水宓見狀,忙要接住她。“別,紅紅!”
  “笨蛋。”徐蒼離及時在空中環住紅紅的肥腰,再塞到霍水宓的懷裡。“你再跳啊,下回瞧瞧看還會有誰抓住你!”
  紅紅扁起臉,埋在娘娘的懷裡,抗議:“壞人爹爹好壞喲。”
  霍水宓笑了。“這是因為你爹爹關心你。”好生的奇怪,原以為這一餐飯吃得食不下咽,光是想到有二娘的存在,就嚇得失了三魂七魄,可是如今她坐在這裡,身邊有向陽、有月璽、有紅紅,還有老爺,二娘似乎不再如以往泰山似的矗立,也再沒那份壓迫感。
  啊!水宓咋然。這一餐原是為她的家人所設的,為了拉近老爺跟向陽他們之間的親情,怎麼二娘一來,她全然忘得精光?現下她定眼一瞧,徐月璽沒說話時,拿著的手微征發顫;徐向陽不吭聲時,也好生的僵硬。
  “珠兒。”霍水宓含笑。她遺忘了她身為娘的責任,現在,她要找回來。
  珠丫頭立刻上前福身,端上陳年老酒。
  徐蒼離拱起眉頭,在珠丫頭一一倒了酒之後。拿起霍水宓跟前的酒杯。“你不能喝。”
  “咦?為什麼我不能喝?”她的眼裡流露出濃濃的失望。
  “你會醉。”
  “不,我才不會呢!”見他揚眉注視她,霍水宓的臉微微泛紅,聲量放小,只讓他聽見。“上回,是水宓空腹。才會醉的。”一想起在圓房時,嘗著他嘴裡的酒也會醉,就覺得羞愧難當。
  “現下,你也沒吃下多少。”
  “可……可……”她結結巴巴地,見到徐向陽和二娘他們目不轉睛的,在桌下拉著他的衫子。“當真不能嗎?”她還以為成為人妻之後,可以一償宿願呢!
  瞧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兒,分明以往沒有喝過,這又是那霍二娘造成的嗎?他歎息:“只能一口,後果自行負責。”
  霍水宓眉開眼笑地接過溫熱的酒杯。“咱們干杯,為所有的事。”為她的家人頭一回共享晚餐、為月璽的初潮、為二娘當初賣了她而締結的緣、為了老天爺送給她的一切。
  她很滿足了。
  “咱們干杯,你隨意,只有一口。”徐蒼離低語提醒。在霍二娘跟霍老爹眼裡看來,壓根就像夫妻間的你儂我儂,但他不在乎,不在乎徐蒼離這惡棍、這魔鬼的名聲被毀。
  現下,他只在乎一個女人。
  霍水宓小心地啜了一口,有些辛辣,可一滑至喉口卻甜甜的,滿好喝的,有些像圓房那夜在老爺嘴裡嘗到的,想再小喝一口,卻教老爺給拿開。
  “只有一口。”他說道,不避嫌地飲盡剩余的酒。“我可不想你成了醉鬼。多吃些飯菜……”
  “爹!”徐向陽低叫,惹來他的注目,循著看去,霍水宓雙頰嫣紅,不只像火燒起來,簡直艷如牡丹,整個身子軟軟地癱向徐蒼離。
  “娘娘,擠啦!”她懷裡的紅紅快被壓扁了。
  “水宓!”徐蒼離及時攀住她的身子,揪出紅紅丟給徐向陽。
  “啊,老爺,你在叫我嗎!”濕瀝瀝的眼在醉後蒙上一層春光,她瞇起像要淌水的黑眼,感動地笑著:“老爺,這可是你頭一回叫著我的名。”
  “你醉了。”連嘗著他嘴裡的酒味都會醉的女人,真不該一時心軟讓她喝了一口。
  “不不,我沒有。”她挪了挪身子,貼近他溫熱的身軀,轉頭瞧著二娘跟爹。“爹,我同你們介紹過我的孩子們了沒?”醉酒後,她的膽子變大了。
  “喏,那是月璽。我作夢都沒想過原來這一輩子我還有幸擁有這麼可愛的女兒,月璽以為我不知情,偶爾她悄悄到廚房為老爺作飯,她的廚藝比起水宓好太多,你知道嗎?老爺?”
  徐蒼離抬首注視了會發紅臉的徐月璽,答道:“不,我不知道。”
  顯然,她並不在乎他的答案,緊跟著又說:“我還有個兒子呢!他叫向陽,他的學識淵博又懂武術,老爺,你可知道只要你有的書,向陽的書房裡一定有,那是一間藏書屋,水宓就算花了半輩子的時間,也不見得念得完,可是他念完了,你知道原本有個夫子在教向陽的,但年前退休歸故裡,原因是什麼嗎?”
  “喂喂,別說了!”徐向陽低斥,熱浪逐漸爬上他俊俏的臉龐。怎麼她連這個也摸清了?
  “那夫子說。他會的全教給向陽了;而他不會的,向陽也都懂了。他是才子,才幾歲吶,水宓好以這個兒子為傲。”
  “是嗎?”徐蒼離淡淡地。
  “那紅紅呢?娘娘,紅紅也是你的女兒啦!我啦,我啦!我也要娘娘說!”
  “咦?紅紅,對,她也是我的女兒,真好,是水宓來到徐府來,頭一個懂得愛我的孩子……她活潑天真又可愛,這些都是我的孩子呢!爹,你為女兒高不高興?”
  “高興,怎麼不高興?”霍老爹老淚縱橫地,感激地向徐蒼離說道:“徐大爺,以往是我誤會了你,老以為你會虐待我的水宓兒,如今瞧你們一家和樂,我的心可以放下了。”
  “我就說嘛,我霍二娘的眼光決計差不到哪裡去,徐大爺可以算是方圓百裡……不不,是全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了,唉,當初賣了水宓也是為她打算。她懂得感激是最好,也不枉我當日說破嘴皮子,就為促成這一段良緣佳話。”雜七雜八就為了再討點好處。
  “天啊!”徐月璽不敢相信地低語。懦弱的爹和刻薄的後娘竟然也能養出像小後娘那樣溫順單純的性子!她該不該慶幸是小後娘嫁過門,而不是像霍二娘那樣的女人?
  “二娘!別再跟老爺討賞了!”霍水宓又氣憤又羞愧地握緊拳頭。“老爺已經待咱們夠好了!不是已經給你一袋黃金了嗎?還不知足嗎?那一袋黃金足夠讓你過下半輩了,為什麼還想打老爺的主意?我不在乎二娘怎麼對我,為了一盤粉蒸肉,半夜裡偷偷摸摸地叫起來財,你不必的,水宓不會去搶也不會妒忌;每逢過年過節,為了去霉氣,你買了一壇酒,跟著爹和來財在房裡慶祝喝著,水宓也沒抗議過。你怎麼待我,我都不會說話,可是,你不要吃上老爺了!老爺是無辜的,他唯一的錯是娶了我,一袋黃金可以買上百個的水宓……”她的眼淚開始往下掉,軟趴地窩在徐蒼離的懷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9:22

  半晌,霍二娘的臉色又青又白,正夾著魚腹的筷子停在那兒,夾也不是,不夾也不是。她的眼角窺覷著徐蒼離溫煦的臉龐,樣子不像生氣,但總教人望而生畏。
  她干笑道:“水宓這孩子就愛藉酒裝瘋,淨說些胡塗話。”
  “裝瘋?”徐向陽實在忍不住了,站起身來一拍桌。“虧你也說得出來!若是我有你這種後娘,直接喂了砒霜,埋在後院,我倒要瞧瞧是官大還是咱們家勢大?”他是氣極,為這小後娘抱不平,等等……他干嘛這般為小後娘出頭?她是什麼東西,也值得他徐向陽為她出氣嗎?可惡!他的行動愈來愈不受大腦控制了!
  霍二娘嚇得掉了筷子。果然!徐府的人都是野獸、都是惡棍!忽地見紅紅爬上桌面端起那盤魚肉跟她愛吃的肉餅,掃開桌上杯盤,爬到霍二娘跟前。
  “這是紅紅愛吃的。都給你,不要再欺負娘娘了,你餓、娘娘也會餓,以後不可以再自己偷吃喲。”
  “莫離。”
  “在,奴才在。”王莫離立刻收起那寫滿厚厚一疊的竹冊,上前。他的眼在笑,嘴擠成一直線,勉強保持著忠心奴才的形象。
  “撤下桌,重新換上。”
  “奴才這就去辦。”恭敬、迅速退離戰場。
  “你們慢慢用吧!”主子站起身,只手抱起昏昏欲睡的霍水宓,步向大門。
  “爹!你不同咱們一塊用嗎?”徐月璽不捨地叫道。好不容易才有共享一餐的機會啊!
  在門前的腳步停了一會兒,徐蒼離才道:“日子長得很,任何時候都可以,不急一時。”
  “啊!”徐月璽激動地掩住嘴,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要不要吃嘛?”紅紅向霍二娘嬌聲叫著:“你要不吃,也不准再欺負娘娘喲!”
  邊說,她的口水邊淌了下來。她還沒吃飽哩,為什麼娘娘的娘娘一直盯著她瞧呢?她的目光移到霍老爹身上,看見他身上的舊衣挺寬大的,便暫時放下盤子,捉起他的衣角來擦口水,瞄到霍老爹老淚四濺。她又叫道:“不哭不哭,只要你不欺負娘娘,紅紅也不會欺負你!壞人爹爹說你是娘娘的爹,要給你們‘面子’,雖然沒有面可以吃,但肉餅也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她的口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不,你吃你吃就夠了!”水宓待在這裡,他能放心了、能放心了。
  如果當年他能拿出點魄力來,會不會他的水宓兒能有更多幸福的日子?他的老眼對上霍二娘,像在指責她,這回霍二娘沒尖聲反駁。她沉默了良久,才又擺出晚娘面孔。
  她沒有錯!
  自始至終,她這後娘一點也沒有錯,如果連為自己親兒打算的母親都錯了的話,那這世上還會有誰不曾有過過錯的?
  她沒有錯,那小禍水也沒有錯,錯的是命運!如果當初她嫁的不是霍老爹,不是苦哈哈的籠子,她也能像那小禍水寬容對待這些孩子的。
  一文錢能夠逼死一名英雄好漢,何況她只是個母親而已。
  她會有什麼錯?!
  ※※※
  “嗚嗚嗚……”
  半路上,霍水宓醒了過來,便開始掩面泣聲起來。從芙蓉樓外哭到了鄰近的樓子,再從一樓哭到二樓,一路是教徐蒼離抱上去的。
  她瞇起眼,努力地摔了摔頭,向他咯咯直笑著:“老爺,咱們不回主房嗎?”她皺了皺細柳眉,又埋在他的懷裡哭了起來。“我……我……”
  “想睡了?”他含笑問,隨即霍水宓發現自個兒躺在床上。她又瞇了水汪汪的眼,小聲道:“老爺……怎……怎麼有兩個老爺?”
  “你醉了。”他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坐在床沿為她褪下外衣。
  “不不,我沒醉。老爺,我有話要說……”
  “你說,不過必須先放開我的手。”
  霍水宓又怔了怔,迷惑地發現自己正在啃咬徐蒼離的手指,她紅了臉,立刻放開他。
  “我……我不是有意的……”奇怪,怎麼覺得輕飄飄的?
  “那,也不必咬著我的脖子。”
  “啊!”她睜圓了眼,發現自己又不知何時纏住他,舔咬著徐蒼離銅色的頸子。她搖搖擺擺地返到床的內角。她以為她的動作迅速,但在徐蒼離的眼裡,她著實費了一番工夫才東搖西晃地擺到床角。
  “老爺……我可不是肚子餓了……”
  “我知道。這是你的習慣,一醉酒便愛咬人。”
  “不不,我沒醉。”霍水宓舔了舔唇,又摔了摔頭。“我……我應該已經先吃了解酒藥啊。”她又像想起什麼,掩面哭了起來,從指間覷著眼瞧他沒反應,邊哭邊挪動身子,直接投入他的懷裡。“老爺……我在哭……”
  “我知道。”他的聲音開始起了濃濃的笑意。
  她奇怪地仰起臉瞧他,瞧了一會。忽然道,“老爺,你瞧起來很好吃……不不,不是,我是說,老爺,你不問我為何哭嗎?”
  他注視著她過紅的雙頰沒半滴淚珠。“你為何哭?”他順著她的意。
  “我……我可以咬你一口嗎!”她先離了話題,實在忍不住了,藕臂攀著他的頸子,軟軟的身子貼在他身上,就往他的耳垂小小地咬一口。
  “咯,我喜歡老爺的耳朵。”
  “水宓,你醉了。”軟綿綿的身子趴在他身上是種誘惑。她的長發披放在腰際,粉嫩的肌膚如玉凝,她或許很瘦弱,不符時下流行的圓潤豐腴,但卻也別有一番風情。他歎息,拉下她的小手,包在寬厚的掌中,注視著她滴出水的眼眸。
  “你不是有話要說嗎?”不說,肯定明日她會後悔極了。
  她想了想,恍悟點頭,長發溜了幾綹到胸前。她又作假地吸了吸鼻子,開始咬起他的手來。
  這一回,他並沒有抽手,等到她暫時咬過癮了,她才慢條斯理地坐好,說道:“老爺,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呢?”她陷入夢想之中,托著腮。“水宓喜歡老爺,如同喜歡娘悄悄給我的一對仿玉鐲子,你瞧……”她拿出從不離身的荷囊,略帶興奮地打開它,倒出一對斷成兩半的仿玉鐲。“老爺,你瞧,好不好看?這是娘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雖然不值錢,但我一直很寶貝它的,比起爹,我還喜歡它三分…”忽然,她又迷惘地皺起眉,咬著唇:“可是……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水宓發現有了更喜歡的東西,如果遺失了仿玉鐲子。我會難過好久,但我失去更喜歡的東西,我的心會病一輩子。老爺,我好喜歡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讓我的喜歡減少一點呢?”
  他微笑,並不答話。聆聽她的告白,是一種滿足。
  她略帶悲傷又有些責怪地瞅著他,道:“水宓配不上老爺……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老爺還待我這麼好,送給我一家子的人,雖然如此,可每回我瞧著老爺的睡容,總忍不住想什麼時候老爺會休了我。”
  “誰說要休了你?”他顯得有些啼笑皆非的,並不是不動容她的心聲,而是她邊說邊不忘咬一口他的手,間歇時總不忘努力地想一想該說些什麼,依他來看,前半部的話泰半屬真實,至於她可憐兮兮的眼神就有作假之嫌了。
  “老爺……你好象醉了。”她又跳離主題。“要不,我老覺得你的身子晃來晃去的。你不能醉,須等我說完才行。”
  “我沒有醉,醉的是你。”
  “不不,不是我,我明明吃了解酒藥,不會醉的,應該醉的是你,老爺,我偷偷告訴你,我是在裝醉。我裝得可像嗎?”此刻,倒成了討贊賞的孩子。
  “你裝得很像。”
  她眉開眼笑的。“頭一回我設計人,原本以為老爺不好騙,其實好騙得很。明兒個早上酒醒後就算老爺記得了,水宓也可騙說我也醉了,咯。”她又咬他一口,以示獎助。
  他揚起眉。“我很好騙?”
  “瞧,我騙你醉酒,你不信了嗎?”
  “我是信了。”
  她“嗤”地一笑。“真好,原來我也有騙人的天份呢!老爺。”她將臉貼在他的心口上,閉起眼聽著他的心跳聲。“老爺,先前我話說到哪去了?”
  她打了個酒嗝,雖然周身暖熱,但還是窩進他的懷裡。老爺的懷裡是她的最愛。
  “你說,怕我會休了你。”話多也是她醉酒後的習慣嗎?他只知喝醉後,她會咬人,倒還不知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可以說上一天一夜也不累。
  然而他並不覺有何不妥,也不嫌她孩子氣地煩人,反倒每發現她的一項小缺點,反而更添其深情。
  深情?他的臉龐柔和而平靜。他愛上這一個看似柔順的女子,這是事實,也算是新的經驗,但從不知原來愛情也能逐日加深,一點一滴的,究竟,她還能引發他多少內心蘊藏的情感?
  “對對,老爺,我是說到了你會休我,因為我……”她忽然又仰起臉,眼眸迷迷蒙蒙的:“老爺,你真的會休我嗎?水宓從小就沒人疼愛,遇見老爺是水宓一生最幸運的事,但月璽不見得有我的好運……老爺,你在聽嗎?”
  “我在聽。”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發現她的小手開始不規矩地溜進他的衣襟之中。
  差點忘了,她醉酒的另一項小缺點就是“色膽包天”。
  “那你應該問,‘為何談到月璽’。”
  “哦?為何談到月璽?”
  “因為你不疼愛月璽,還有向陽,對,連紅紅也是。為什麼呢?除了娘,沒人愛我,我知道沒人疼愛的苦,尤其是女子,在爹眼裡,比一頭豬還不值。從小,我就被教導女子沒有生氣的權利、不能說‘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我不希望月璽他們同我一樣,沒人愛又孤零零的,瞧著爹近在眼前,想跟他說些體己話,他卻不懂女兒的心。”她哽咽道,顯然是想起了自己的親爹,然而她的心思迅速被轉移了,細弱的指尖玩弄起他的胸膛。
  “從現下開始,你不再寂寞了。我不也承諾過。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他道,及時捉住那只頑皮的小手。
  “真的?老爺不會阻止我嗎?你發誓?”星眸又閃閃動人,發起光來。
  “只要不過份。”他再度允諾,因為她需要保證。
  “那,我也能回去看看爹嗎?”她大膽地問。
  他面不改色地點頭。顯然,她早就遺忘先前在芙蓉樓內所發生的一切。說不得,改明兒個她連現下發生的事都忘個一乾二淨。
  “好!”她鼓足了勇氣。“老爺,現在我要做頭一件事。”
  “嗯?”他洗耳恭聽。
  “我要咬老爺……”她迷惑地停頓,又搖了搖頭,好似在納悶自己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我可不是要說這句話的。老爺,現在,我命令你從明兒個起要理睬月璽他們,你還得蓋上手印子。”終於說到真正的重點了,她滿意地點點頭。
  他拱起眉。“命令?!蓋印?!”
  “對。”她貼緊他的身,在他耳邊軟語:“第二件事,水宓想要逼老爺愛我,這件事水宓可以慢慢等,只要老爺肯愛我,水宓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老爺,我可會太過貪心?”
  “不,怎會呢?”
  她瞇著眼笑了。“這第三件事是水宓最想做的一件。咯。老爺,我要親近你嘍。”
  春霞滿面,醉眼惺忪地,又開始咬起他的耳朵來,咬得心滿意足。
  “水宓。”
  “嗯?”她專心逼著他倒向床,在最後的意識中,她瞧見他眼裡赤裸裸的情感,她的耳靠向他的嘴,以便聽清他的話。
  “我可以先回復你的要求……不,是命令。”
  “咦!”她覺得老爺有點吵喲,真想封住他的嘴。
  “我愛你。”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39:55

  第十章

  “唉!好痛!”頭痛、身子痛,只要是屬於她的,什麼都痛!一如老爺同她圓房時,那股全身上下都疼的感覺。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嚇了一跳。
  “二娘!”
  “你總算醒了。”霍二娘就坐在桌前,精神飽滿的。
  “娘娘!”紅紅蹬著肥肥的雙腿,爬上床沿。“壞人爹爹要我不吵娘娘,我沒吵喲,我一直瞧著娘娘睡覺覺。”她揉了揉眼睛,愛困地咕噥:“紅紅很早很早就起床了,要跟娘娘吃早飯。可是娘娘一直睡一直睡,都不理紅紅,太陽曬屁股了都不起來,現在輪到紅紅要睡了啦,娘娘不可以走喲。”她一股腦地翻倒在水宓的內側床,呼呼大睡起來。
  “紅紅要蓋被。”霍水宓連忙扯了一些棉被蓋到紅紅身上,又驚訝地紅了臉。
  啊,她的身子又是赤裸著!
  難道昨晚跟老爺……她迷惘地瞧著房內陌生的擺設,這不是她跟老爺的房間啊,怎會在這裡休息一夜?昨晚……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霍二娘冷淡地注視到,利眼移到霍水宓雪白赤裸的肩。
  “徐大爺對你倒是極好。”
  “老爺真的是待我很好的。”她順口說。啊,她想起來了,昨日二娘跟爹來府做客,弄亂了她的計劃,但無妨,她努力地更正,請珠兒送上陳年老酒,她只喝了一口,事先又吃過解酒藥,不應該會醉,醉的會是老爺,然後她要趁著老爺醉酒後得到他的承諾。
  她得到了嗎?
  寶丫頭說醉酒的人通常好說話,老爺應該也不例外。但,她怎麼一點也沒有記憶呢?昨日的綢衫完整地折在床沿,她是將契單放在貼身的褻衣內,如今她脫光了……她紅著臉,抓起大紅衫子,裡頭赫然擺著契單。
  老爺蓋上手印子了!
  濕漉的眼一亮。裡頭不太算工整的字體是她寫的,這是練了幾個月字下來的成果,不算太壞,老爺竟也能看得懂。啊,老爺還寫上他的名,龍飛鳳舞的。當然,她習字的頭三個字便是“徐蒼離”。
  這麼說,她成功了?
  咯,老爺也有“栽”在她手上的一日啊。不知老爺醉酒醒後,會不會狠罵她一頓?
  不過……昨晚,她好象漏掉什麼重要的事情,很重要,那是她日盼夜盼的一件事,偶爾盼得久了,心也會疼,是什麼事呢?老爺好象說了一句打死她,她都不願遺忘的話……
  “……水宓,我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啊,二娘。”天啊,她竟然忘了二娘的存在,以霍二娘威脅感十足,想忽略都忽略不掉,如今是二娘收斂了,還是,她變膽大了?
  “二娘,一大早你怎麼不用早膳呢?”
  “不早啦,都日上三竿了。”霍二娘語氣有些酸意。“在咱們家裡,老早就該起床干活,哪有空閒白睡覺!”待在徐府多一刻,愈覺霍水宓的命是女人中最幸運的。
  霍水宓瞧窗外一望。果真是過了大半的上午,老爺沒睡遲,反倒是她這沒醉酒的人睡得跟頭豬一樣。
  “爹呢?待會兒等我換上衫子,我請王總管帶爹跟二娘四處走走。”霍水宓羞澀地笑了笑。“待在府裡近半載,我還摸不清府裡的路怎麼走。”尤其是老爺的迷宮,簡直是累死她了,常常由老爺帶著裡頭逛,始終仍然分不出所有庭庭院院的差別。
  霍二娘的臉色明白地寫了妒忌。“不必逛了,徐府又不是我的,逛了也是白逛。我跟你爹來,不是來做客。當初賣了你,徐大爺明明白白地也說過,從此銀貨兩訖,我跟你爹不算他的長輩,不能再來府裡白吃白喝白討錢的。”霍二娘倒也坦白,昨晚來真的是硬著頭皮來,早抱著被趕出的准備,哪知徐大爺會和顏悅色地招呼。
  “老爺人很好,二娘跟爹來閒坐幾日,他不反對的。”
  “哼,普天之下,就剩你一人以為徐大爺是好人。我不跟你多說了,你以為我跟你爹冒著丟人的風險來,只為探你嗎?”
  “不。”她也不這樣認為。“爹和二娘忙著生意,怎會有空來看水宓呢?”
  那日上轎前,爹是曾說過二娘打算拿那一袋黃金去做生意的。她終於注意到霍二娘身上的衣衫並不算華麗。甚至有些破舊。
  “二娘……生意出了差錯嗎?”她問。
  “你嫁了人,也算聰明了。我也不同你打馬虎眼,就說實話吧。幾個月前我同你爹上京城,原本想京城繁華,用一袋黃金買下個店面,也算圖長久之計,哪裡想到頭幾個月生意不錯,而……”霍二娘開了口,瞄瞄紅紅是昏迷不醒的,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
  “後來,有個尹公子,他說他有法子能夠把一文錢翻賺數倍。原本我們也不信他,但他真的做到了,咱們生意扶搖直上……然後,一夜之間,虧了!虧掉了整間店子,虧掉了剩余黃金,原來他是有目的騙咱們的!水宓,你既是咱們的女兒,如今能有這環境,也算是我促成的,你可得幫我啊!來財在他手裡押著,只要咱們把這封信交給你,他願意把店子再還給咱們夫妻。”不理霍水宓是否接受硬塞到她的手裡。
  “可……二娘,我不識他啊!這信……這信交給老爺看看好了!”
  “不!”霍二娘尖聲叫道:“尹公子說得明白,這事只有你能知道,若是教旁人知情,尤其是徐大爺知道了,來財就會被賣到野蠻地方,他說到做到!水宓,就當我求求你,任何人都可以賣,就是來財不能賣,他是霍家唯一的命根子,如果你不照做,你罔顧你親爹絕子嗎?”
  霍水宓的臉色白了,急促低語:“二娘,到現在你還認為女人都該是賤命,都能賣的嗎?因為只有男子能承續香火,所以女人可以賣,那麼二娘,你也曾被賣過,你甘心嗎?甘心嗎?為什麼還要讓這種不甘心的痛延續下去?為何我們不能阻止它?我們同是女人啊!如果連我們自己都貶低自己,那麼還有誰能看得起咱們?”許久以前,她就想抗議了,然而她不敢,因為婦德要她緊守,因為天下的規范就是如此,是老爺教她認清女人的價值的。如果沒有老爺,她仍然只是一個不懂反抗的霍水宓,她很幸運得到老爺這一塊寶,但其它女人呢?會有她的好運嗎?
  霍二娘深深地注視她。“你變了,但是我已經沒有機會變了,來財是我的兒子,不論用什麼手段都要他活下去,只要他能過得好,就算把我自個兒賣了,我都無所怨言,你雖然有現成的子女,但畢竟不是親生的,將來等你生了孩子,你就知道身為一個母親能夠付出到什麼地步。”
  霍水宓無言。她能為向陽他們做到什麼地步,她不知道,但起碼她不會為了自己的親生兒,犧牲了向陽他們。
  她拆開信。上頭簡潔幾字……
  三日後,城外山神廟見,事關徐家大兒。
  不算太難,所以認得。事關徐家大兒?那是指向陽嘍?
  “他要我轉告,你若不想弄得滿城皆知,那就乖乖照他所說的去做。”霍二娘照實轉述了。
  “咦?可我並不認得他啊……”她睜大了眼。尹?!“他可是叫尹可鷹?”
  “你也知道?瞧他樣子有些像外族人,對啦!昨晚上徐大爺的兒子長得跟他簡直九分相像……”簡直是昭然若揭了,原來徐家雜種之一的爹是那個姓尹的!
  果真是他了!握著信紙的手有些顫抖。那個男人可怕極了,真要見他嗎?如不見他,那他豈不是要把向陽的秘密弄得滿城都知道?如果告訴老爺呢?不不,不能告訴老爺,如果說了,那麼事實不真的擺明在老爺面前了嗎?
  她必須自個兒解決!
  顫抖的手忽然止住了。她是有價值的,霍水宓說服自己。是老爺培養她的自信,如果她還想事事依賴老爺,那麼她還能做些什麼?
  那姓尹的或許可怕,可她水宓也已非吳下阿蒙。
  她也有她的法子!
  過了良久,霍水宓匆匆出房了,霍二娘也急忙跟著出去了。
  紅紅睜開眼,嘟起豬油小嘴。
  “娘娘騙人,還說會陪紅紅!哼!”一定要跟壞人爹爹討公道,就把今晚跟娘娘睡的權利讓給她好了。
  她跳下床,拉拉紅幔繩。
  “紅小姐?咦,夫人呢!”寶丫頭出現在房門口,四處張望。“夫人的後娘不是來看夫人嗎?”
  “她不是來看娘娘的啦!她是來欺負娘娘的!幸好壞人爹爹抱我過來當間諜,不然娘娘一定會被欺負的啦!快點抱我去找壞人爹爹,我要告密去!”
  ※※※
  見風轉舵、別名“狡滑福”的阿福又出現了!
  大熱天的,他身穿黑衣,頭戴斗笠,駕著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停在山神廟不遠處,他咳了咳,等著車內主子下車後,才勸告道:“我說,夫人,咱們還是立刻打道回府算了!未經老爺允准,來這鳥不生蛋之地,要老爺發現,我豈不死定?”屆時“狡猾福”可能就要改名叫“死無葬身之地的阿福”了。
  “你別理。你就待在這裡,待會兒我一上車,你立刻挑小路回府。”霍水宓的臉蛋雪白,留下快死無葬身之地的阿福,急步走向山神廟裡。
  這間山神廟年久失修,廟外淨是雜草叢生。一走進廟中,有一股焦味來自地上,她輕輕“啊”了一聲,先前廟內昏黯不明,所以沒看清楚,如今定眼一瞧,正是那姓尹的坐在供桌前烤著山雞。
  “夫人總算來了。”尹可鷹挑起眉笑道,拍拍身邊的空位。“瞧你緊張的,何不先坐下呢?”
  “不,你有什麼目的就快說!”
  他的眼稍沉了些。“我叫你坐下。一個女人家敢不聽男人的話,我倒是頭一回看見。”
  霍水宓咬牙,揣在懷裡的東西安在,挑了一個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坐下。現下,可不是跟他爭執的時候。“你想做什麼?要銀子?我可沒有。”
  “沒有?”他微笑,輕佻目光移至貼在她頸上的金煉。“那,可足好幾千兩銀子。是徐家大女兒的吧?那可是當初徐老太爺在媳婦生女之後,特地打造送那丫頭的,那是她唯一從徐府裡得到的值錢東西,她會轉送給你,表明你在她心裡的地位。”他的嘴角引爆殘酷的笑意。“我可不打算要徐府的臭錢,我只想要徐府上下最看重的東西。”
  “你若是想打向陽或是其它人的主意,我不會放過你的!”霍水宓鼓足勇氣。當日,僅僅他握著她的手,就吐個天翻地裂,然而今日她非同日可喻。
  她必須保護向陽,這是她的責任。
  “就憑你這小娘子?”尹可鷹慢吞吞地啃著雞腿。“這山神廟倒是挺久未來,滿懷念的,向陽恐怕就是在此蘊育而生的吧!他的娘可跟著我得了不少歡樂,你……是不是也想試試呢?”
  “你在胡扯些什麼?”霍水宓叫道。心裡隱隱約約明白了些許事,她原以為向陽雖是尹可鷹之子,然因某些因素而成為老爺的養子,沒想到真相更可怕。這叫向陽情何以堪?
  “這可不是胡扯。”尹可鷹笑道,舔了舔油膩的手指,站起身;霍水宓立刻也跟著站起來移向門口,他揚眉。“怕了嗎?是怕我呢?還是怕這事實真相會毀了你對徐蒼離的信任?哼,那姓徐的害死了向陽他娘,你不怕嗎?不怕哪日他加害於你,只要有一點不忠的蛛絲馬跡,你就死定了!”
  “你……你想做什麼?”霍水宓驚慌失措地退至門口。
  “我想做什麼?”他邪笑,一步一步走近她。“這還須用言傳的嗎?徐蒼離親手殺了向陽他娘,只因她紅杏出牆,若是知道你與其它男子燕好,你猜。他會有什麼反應?”
  “你……你無恥!”她咬牙吐出,冷汗早流了一身。
  “無恥之徒是那姓徐的!”他兩眼發亮,一把捉住她的肩。“我對女人向來憐惜,包括姓徐的女人,別掙扎,乖乖聽話,否則你該想到向陽的下場!旁人早知徐府的孩子皆是野種,可畢竟日久流言斐語自然淡了下來,如今只要我散布向陽真正的親爹是誰,哼,別說徐蒼離又要教人看扁一回,就連那……向陽也有十四、五歲了吧?將來提親,哪家閨秀敢嫁?你乖乖的,比較比較我和那姓徐的功夫,說不得你心甘情願投向我的懷裡。”見她僵直未動,以為她尚在猶豫。他的嘴滿足上揚。“我是不怎麼偏好太瘦的女人,不過你跟別的女人不同,挺叫我動心的,尤其有經驗的女人才能分出好壞……”忽地,他的藍眼大睜。
  “我是屬於老爺的。”她鏗鏘有力地吐出,目光堅定地鎖住他扭曲的臉龐。
  “你……”他狠狠地退了幾步。“你不怕我報復?”
  “我來這兒,本就沒有留你活口的打算,你如何報復?”
  尹可鷹一時怔住,瞪著她雙手緊握沾血的匕首,然後呆然地低頭,他的胸口狂噴鮮血,如同一道血泉。
  她想殺死他?就憑一個弱女子?
  他可是打聽得清清楚楚,霍水宓是個三從四德的鄉村女子,是什麼原因教她毫無忌憚地痛下殺手?
  是為了保全徐蒼離的名望?亦,或者是為那個非親生兒向陽?
  “你……你以為憑你一人就可殺得了我?”他咬牙。“就算殺了我,你就能擺脫得了我嗎?啊,一旦官府發現,你也逃不了一死!”他必須急救,必須急救,否則不必等鮮血噴完,他會先昏厥而死。幸而,她的力道不強,不過不能教她發現,不然再補一刀,他就真的得死在這山神廟裡了!
  “我不會。”冷汗滑下她蒼白的臉蛋,握著匕首的雙手並沒有顫抖。“我想了很久,如果你要錢也就罷了,只要你不貪心,我可以放過你的,可是你不,你分明想害老爺,老爺是我的夫婿、向陽是我的兒子,如果我連他們也保護不了,我還能保護誰?”她的唇發白,她不想動手,可是必須動手。他沒死,原以為他一刀斃命,但如今要再補一刀……天啊,她多想逃開,可是如果她不去做,只懂得當個凡事依賴老爺的縮頭烏龜,那麼她永遠也會瞧不起自己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0:17

  第一刀,可以鼓起所有勇氣;然而第二刀……先前她聽見刀子插進人肉裡的聲音,“滋滋”作響的,她必須再補一刀,否則老爺如何能立足?向陽如何能有將來?她拔起生根的雙腿,正欲邁向他,忽地,有人拉住她的肩。
  “要殺他,何須弄髒了你的手,我來。”
  熟悉的聲音教霍水宓驚叫出聲:“向陽!”
  她的身後正站著徐向陽,手持炬把,他的臉龐始終冷冷淡淡地。
  “你讓開。”
  “向陽,你別亂來!”霍水宓叫道:“你快回去,這裡沒你的事!”
  “怎會沒我的事?刀給我。”徐向陽當作沒看見山神廟裡的另一人。
  “對!你最好叫你後娘別妄作舉動,殺人可是要償命的!她是蠢女人,怎能懂殺人償命的道理,快,快帶她走!”還好有人來了,不然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好痛!
  可惡,等他傷好了,他會要這女人好看!
  徐向陽淡淡笑著。“對,殺人是要償命,可這命由我來償。”黑中泛藍的目光終於轉向姓尹的。
  尹可鷹暗地抽口氣。“你……你也想殺我?”
  “是的,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我可是你親爹啊!你想背著拭父的罪名?”
  徐向陽的眼一瞇,厲聲道:“我姓徐,我的親爹叫徐蒼離。”
  “胡扯!你的眼長到哪去了?看看你的長相,你跟我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他是你爹?你說,這十四年來,他待你可曾好過?他可曾真正視你為親兒?別傻了……你在做什麼?”他目睹徐向陽拖著霍水宓的手往門外退去。
  徐向陽殘忍地輕笑,唯有此刻的他,像極了邪氣十足的尹可鷹。
  “你猜,我會怎麼做呢?”語畢,他轉向霍水宓,眼神柔了。“若不是聽見你與你後娘的對話,你豈不真要背上殺人罪名?殺人可以很容易,但對於你這樣心地善良的女子,將來你定會受良心苛責,不如交給我吧!反正不受期許出生的孩子,你能期望他能得到什麼幸福?”他使勁一推,將她推出山神廟外。
  “向陽!”
  他微笑,看著她跌坐在地上,然後,他合上廟門。
  “向陽!”外頭傳來捶打的聲音。
  “我一直很期待有朝一日,咱們一家子還能再共坐一桌。不過,如今看來,是再也沒機會了。”他對著門低語。至少,他不會死得很冤枉,為了爹的名聲,值得了。
  “你,你……要干什麼?我可是你親爹啊!弒父,天理不容,你別作傻事……”
  徐向陽回過身,面對他,笑容可掬地。
  “我說過,我的爹只有一個,他是徐家主子。你甚至替我爹提鞋都不配。”他心不在焉地彎身,然後點燃雜草。
  火光迅速往上竄起,一點一滴地往外擴張。徐向陽挑了個地方坐下,丟了手裡火炬,印著火光中的臉毫無恐懼,他啼笑地望著尹可鷹震驚恐慌的面容,平靜道:“你給我的,只是十四年來的恥辱及一身的邪惡因子,現在報應在你身上,你開始怕了嗎?無妨,我陪著你,就教你最後的血脈跟著你一塊消失在這世上吧!”
  “向陽!開門啊,向陽!”霍水宓死命地拉捶廟門,她喘息地又踢又打。“你快開門!我叫你開門啊!”
  “夫人,怎麼啦?”阿福匆匆跑過來。“夫人,你還待在這裡干嘛?著火了!不快逃,難道要在這裡等死?”遠遠就聞到焦味。
  “著火?”她睜大眼,這才注意到廟門縫下鑽出黑煙,門是滾燙的,而廟的窗欞泛著紅光。“不!阿福,快推開門,向陽在裡頭,他在裡頭啊!”
  “少爺在裡頭!”阿福一碰門板就縮回。“要死啦!夫人,這門會燙傷人的哩……”
  阿福目瞪口呆地瞪著霍水宓使勁力量地拍打門。夫人不怕熱嗎?他阿福才剛碰到,連厚實的手掌都熱得發疼,何況夫人柔如無骨的小手……
  “阿福,你快推開門啊,我不夠力,不夠力啊!”此刻只恨她自己為何不養胖些,她喘氣地掏出荷囊,裡頭是那對折兩半的仿玉鐲子。她毫不猶豫地塞到阿福的手裡。
  “我知道這不值錢,可這是我最寶貝的東西,如果不夠……不夠,還有還有!”她連忙扯下胸前金墜子連帶煉給他。“這起碼值幾千兩銀,都給你,拜托幫幫我!把門撞開,我一個人撞不開……撞不開啊!”
  “夫人……”阿福的眼都閃閃發亮了,還是勉強撐起忠實的臉孔。“我阿福豈是貪財之輩,不是我不幫忙,實在是就算阿福撞開了,我瞧少爺恐怕早被燒死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少爺算什麼?重要的是夫人,夫人是老爺眼下的紅人,少爺就算死了也沒人燒紙錢啊!阿福的目光移到拚命死撞門的夫人,便把她拉開。她到底有沒有在聽他說話啊?
  “夫人,可別虐待你自個兒!要是你有個萬一,我怎麼向老爺交代?少爺燒死還不打緊,你千萬不能受一丁點的損傷……”
  “你在說什麼?”霍水宓濕答的眼流露出怒氣。她大叫:“只要是人,哪怕是一個女人、一個奴才。都有活下去的權利!即使是你。阿福,這一生你甘心只是個見風轉舵、貪財的奴才嗎?”
  阿福一時嚇呆。從沒見過夫人生過氣的!
  “夫人退後!”人未至,聲先到,王莫離一把抓開霍水宓,雙掌堆向廟門。“轟然”一聲。廟門傾倒,跳躍的火光伴著濃濃黑煙席卷出來。王莫離閉氣疾飛入內,沒一會兒工夫,左右各抓一人出來。
  他將一人丟給阿福。命令道:“快載夫人、少爺回府。回府之後,請大夫過門。”
  阿福掩鼻忙點頭,扛著少爺就往馬車上跑。
  “向陽……還活著嗎?”霍水宓又喜又慌地問。
  “這還用說?”王莫離微笑。“我向來不救死人,夫人,你快離去吧!這裡交給奴才就行。”
  霍水宓盯著他好一會兒,欲言又止。王總管既然來了,老爺也知情了嗎?可千萬不能讓老爺知道啊!否則教向陽如何再面對老爺?
  “夫人不必驚慌,只有我一人跟著馬車過來。奴才向來懂得守口如瓶,快回馬車,免得閒雜人等路過,那可就不好了。”
  霍水宓點頭,撩起裙襬,以最快速的動作飛奔回馬車。一會兒工夫,四輪馬車急馳而去。
  王莫離目送,而後聳肩,自言道:“閒雜人等?夫人大概不知這塊土地尚屬老爺的,怎會有閒雜人路過呢?”他轉向不遠處的樹叢。“你說是嗎?老爺?”
  徐蒼離正雙臂環胸地站在那兒,深沉的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後邁步離去。
  ※※※
  “嘎……”一轉醒,便瞧見了小後娘。“你……你怎麼在這兒?是誰准你跟我來的?
  他怒叫,一把提起她的手腕,就要帶她逃離這裡,可定眼一瞧,忽然發現這是在車廂內,搖搖晃晃的,旁邊還有車窗,外頭是熟悉的徐家土地。
  “向陽,你可醒來了!”霍水宓松了口氣,盈盈發光的小鹿眼直滾著眼淚。“我還當你會一直睡下去……”想來就心驚。
  “這是哪兒?”他沒死嗎?他明明被火燒死,跟那個男人一起的。他忙低頭一望,他的身上淨是塵土,只有袖角給燒了個洞。
  他當真沒死嗎?
  “是你救了我?誰要你多事救了我?那個男人呢?他呢?死了嗎?對你沒動粗嗎……喂喂喂,你想干什麼?我已經快十五了,不是小孩了,別拿對紅紅那套來對我,喔……”
  來不及說完了,他的臉埋在她的肩上,整個人教她軟軟的身子給抱住。
  有沒有搞錯啊?她當真以為她是他娘啊?才,才大他幾歲而已……俊俏的臉不由自主地泛紅起來。她的身子好香、好軟,如果這就是娘的話……
  呸,她還不配……那,誰還能配當他娘呢?
  他是這麼的壞……
  他一怒,使勁推開她,隨即見她“咚”的撞上車板子。
  “你……你沒事吧?”可惡,一時忘了她是那種隨便一陣輕風就可以吹走的女子。
  霍水宓痛得揉著頭皮。“向陽,你力氣好大。”撞得她量頭轉向地。
  “活該!誰教你動不動就胡亂抱人!你以為你是誰?當真是我娘嗎?”他言歸正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姓尹的還活的嗎?是你救我出火場的?”
  “不,是王總管……”
  “是他!”徐向陽暗地驚叫。王總管向來是爹的心腹,他既在場,十之八九爹會知情的,那麼……那麼爹是證據確鑿了?會不會,會不會等他一回府,爹就等著他,趕他走出徐府?
  “向陽,王總管答應保密。他不會說出去的。”
  徐向陽聞言,目光如炯地瞪著她。
  “你懂什麼?”他大叫:“你懂什麼?王總管他是……他是……”
  “他是老爺的兄弟。”
  他驚詫。“你看出來了?!既然知道,就不該讓他救我出來!他是爹的心腹!你以為他會為一個野種而保密?”
  “誰准你說自個兒是野種了!”
  “不說就不是了嗎?”他發狠地叫道:“看看我!看看我哪一點像爹了?你再仔細看看月璽!她又哪裡像徐家的人?還有那小肥豬,明明白白地就是那個女人背叛了爹!旁人都叫咱們是野種、是沒人要的孩子,為了咱們,爹當上冤大頭。只要咱們自己不說自己是野種、是沒人要的孩子,那麼我們就不是了嗎?不如同歸於盡,同歸於盡……”
  他倏然住嘴,因為挨了個耳聒子,很響亮的一聲。
  他瞇起眼。“你敢打我?”
  “我是你娘,是你娘就能打你!”她氣惱極了,氣得渾身發抖,氣到心都揪疼起來。
  “憑什麼你要作賤自己?我不准你傷害自個兒!月璽是老爺的女兒,紅紅也是,而你是老爺的兒子!別再說什麼同歸於盡的瘋言瘋語,如果那個男人再來找麻煩,我來應付,不准你再插手,總有法子一勞永逸的!”即使是在斥罵他,她的語氣仍然不穩。半是氣、半是不習慣罵人。她是頭一遭罵人,甚至連憤怒之情也是難得的產生起來。
  徐向陽看出來了,他冷哼一聲。“你能做什麼?你只是局外人,不必蹚這場渾水,你只須一心一意跟著爹就好了。”
  “咱們是一家子,少了向陽,就不是家了。”她歎息,執起他的手,溫言軟語地說道。
  “家嗎?”他盯著她的手,紅咚咚的,像是燙傷,他的聲音柔和了。“這傷是為了救我得來的嗎?將來你為爹多生幾個孩子,不就代了我的位置嗎?那也是家人,不必包括我。你太好心,如果沒有爹保護你,你認為你能在這世上生存多久?而我,只是個野種,如果我說,我是害死那個自稱我母的原凶,你的好心還能包容我嗎?”他低聲問道,不敢抬首望她。
  握住他的手仍然不放,但霍水宓沉默了半晌,沉默到他受不住了,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她。
  “你聽見我說話了沒?”
  “你不必大聲,我自然聽見了。這也是旁人告訴你的嗎?”她也跟著大聲起來。
  “不,你這蠢女人!那女人死的時候,我已經九歲,何必需要旁人來編謊言?”奇怪,他這麼大聲,沉不住氣干嘛啊?他是在說很嚴重的事啊!為什麼這個女人沒有嚇得往後退?!她的腦袋瓜壞掉了嗎?!
  “那,你是自以為是嘍?”
  “不是!”他叫道。隨即惱怒自己被她影響情緒,勉強壓低聲音。“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好了!”最好嚇得她跳車!“她是生紅紅時,血崩而死的!產婆前腳才剛走,她就血流不止。是我待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她求我請大夫,可是我沒去!別業裡只有我!我不要她再活下去,她只會敗壞爹的名聲!我沒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她斷了氣……我的身體內流有那個男人的血,我是這麼這麼的壞,甚至不懂得什麼後悔,我只想要她不再污辱爹的名聲;月璽是她同長工生下的孩子,紅紅也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三個野種已經夠了,我不再想要爹再背負下去,我不想要將來再出生的孩子同我們一樣,一生一世不受寵,只有唾罵……”因為太明白那種害死人的痛苦,所以他寧可自己出手,而不願小後娘一輩子跟他一樣,他已經髒了,就算再髒也無所謂,但她是這麼的干淨!
  他的眉頭緊緊地聚起來,怎麼她還執住他的手不放,她應該嚇得立即跳車才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便懂得弒母,那麼他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他想抽手,卻被緊緊握住,再抽,還是被使勁地握住。一連試了好幾回,他始終拉不出自己的手。
  他扮起凶神惡煞的模樣,朝她怒叫:“你不怕嗎?不怕有朝一日我連你一塊殺嗎……喂喂,你又想干什麼?別靠近我!我是殺人凶手啊……別擠在我旁邊,你不是在對面坐得好好的……”百般對小後娘的挫折無奈卻化為一聲“哼”。
  “向陽。”
  “干嘛?想告密,盡管去,我不怕。”
  “啊,對喲,這也算是你的秘密。”
  “想要我不說出去嗎?”
  他斜睨她一眼,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你又想打什麼主意?”
  “喂喂。”
  “那,以後可得要聽我的話喲。”
  “有病啊你!聽你的話?我寧願一頭撞死!”
  “啊,真的嗎?那我只好告訴老爺了……”
  “告訴我什麼?”車門忽地打開,徐蒼離正站在前面。不知何時。馬車早已停在徐宅門口。
  “爹!”他驚呼,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爹聽見了嗎?還是王總管已稟報過爹了?
  那麼,爹當真是擋在徐宅門前,不准他再進徐家門了?他狠狠地瞪了霍水宓一眼。這個蠢女人、笨女人,沒事對她掏心挖肺的干嘛?如今好了吧,爹要聽見了,他第一個先勒死這個蠢女人!
  “老爺!”霍水宓搶話道:“我叫向陽陪我去廟裡上香,他……他不舒服,所以咱們趕著回來了……是不是,阿福?”
  站在徐蒼離身後的阿福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是一徑地搔著頭,看看天色再看看地上,專注的神情像是黃金遍地似的。
  徐蒼離注視著她半晌,然後伸出手臂抱她下來。
  “你呢?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很好,是向陽他……”忽地,她的聲音沒了。因為她瞧見老爺的鞋板上積有泥塊,藍色衫子上也沾有些塵土,像是風塵僕僕地從哪兒趕回來般……今兒個下午,老爺不是要留在集聰樓招呼北方生意人?
  徐蒼離微笑,放她落地。“待會兒。叫珠丫頭為你上藥吧!”他的眼正視徐向陽。
  “爹……”恐怕,這是最後一次喊他爹了。“啊……爹……”這回,他又驚叫起來,發現整個人也教徐蒼離給抱了下來。
  “老爺!”
  “你不是說向陽不舒服嗎?正巧賈大媽受了點風寒,已請了大夫在廳裡候著。”
  “啊……”
  “爹……”
  兩人同時呆呆然地,忽地霍水宓掩嘴輕笑了。
  徐蒼離瞪了她一眼,不自在地“哼”了一聲,然後大步邁進屋內。徐向陽略嫌驚慌地瞪眼瞧著霍水宓。她笑什麼?爹知道了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爹竟然開口叫他“向陽”?
  “夫人。”王莫離悄悄出現在她身邊。
  “嗯。”霍水宓不算吃驚地抬首,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潰堤。她吸吸鼻子,拭去眼淚。
  “老爺是怎麼知道的?”
  “咳,這事極機密,若是告訴夫人,那以後可就沒法子如法炮制了。”笑話,要真說出口,那紅小姐不又要在他身上亂畫圖?他只是個窮奴才,哪來那麼多錢重制衣?
  “那……那姓尹的呢?”
  “大半年之內,他恐怕是自顧不暇了。”王莫離挑起眉,笑道:“夫人還有吩咐?”
  “嗯,今晚重備一桌酒菜吧,這回,總要一家子一塊用飯的。”
  “奴才遵命。”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0:59

  第十一章

  五個月後
  “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一聲怒斥,非但沒嚇壞坐在梯子上的女人,她還揚眉笑著。
  “老爺!”她居高臨下地笑望著他。“老爺,你道水宓找到了什麼?”
  “我只道自從你認起字來,成天埋首書堆,你在那裡找些什麼?”徐蒼離略嫌吃醋地等她爬下來。
  霍水宓眉開眼笑地,剩最後兩個階梯時,直接飛進徐蒼離的懷裡。她仰起臉蛋,說道:“老爺,你猜猜看嘛,若是猜中,水宓有獎。”
  “獎賞?!”他的眉揚起來。“什麼獎賞?”手臂自然環住她的腰。
  她想了會,又笑,“老爺想要什麼?”
  “今晚別去月璽那兒。”
  “那怎行?!”她叫:“是老爺自個兒允諾的,一個月裡的初七,水宓可以陪著女兒聊天、談心。”
  “那也不必挑晚上。大白天的,你愛談多久便談多久。”
  “當娘的,都該陪著女兒睡覺。老爺不知那滋味多好,左邊是月璽、右邊是紅紅,聊著貼己事,聊著聊著就入眠,那像一家子的感覺,如果老爺喜歡,今晚我也叫向陽陪著你睡好了。”
  “胡扯!”徐蒼離微笑道,眼角瞄到那本蒙塵的祖譜。“這半個月來你埋首於此,就為了找祖譜!”
  “對啊,老爺,你先放我下來,我好翻給你瞧瞧。”她微微紅著臉。
  徐蒼離放她落地,她還是黏在他的身邊,翻開祖譜的某一頁。“老爺,你瞧!”她的語氣興奮。
  “瞧什麼?上頭皆是徐家祖先。”
  “是啊。”細長的手指停在一行名字上頭。“瞧,老爺的祖先裡這個叫徐不聞的,上頭寫著他有二分之一的異邦血統呢!”
  “那又如何?”
  “雖然他的娘並沒登錄在祖譜裡,但由此可知他的娘親不是中原人氏。”
  “嗯,可以這麼說。”
  霍水宓隨即擱下這一本,跑到桌前拿起另一本,再跑回來。“老爺,這上頭也有哩,老爺的曾曾曾曾曾祖宗是紅發藍眼的遺腹子。”
  “是嗎?”
  她點頭。“老爺,這可證明了你也是有外族血統。”
  “你討厭外族人?”
  “不!”怎麼她老覺得老爺好象明知她要說什麼,卻捉弄她。“我是指,老爺雖是黑發黑眼,外貌瞧起來是中原人氏,但畢竟也曾有過這種血統,難保你的子嗣中不會再有貌似異族人的孩子。”
  “你是說,將來我和你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紅發藍眼?”
  “沒錯……不。”她的臉紅咚咚的。“我不是指這個。我的意思是,向陽的眼雖帶藍,紅紅的頭發是紅色的,但他們絕對是徐家人。”
  “所以?”
  “別老叫著月璽、向陽名時。臉老臭臭的。”她很大膽地說出來了。“沒有一個親爹會對自個兒的兒女擺著臭臉的。”
  “你想為他們出頭!”
  “對!”終於大聲說出來了。這幾個月老爺絕口不提那日發生的事,但老爺不提,總會有人提的,好比那多事的王總管,充當代言人。“悄悄”地同她提起,那一日老爺隱身不出面救人,是為顧及向陽顏面;如果出面了,事敞開了,那麼即使老爺不計較,向陽也難以再面對老爺。這樣心思細密的老爺怎能不教她心甘情願地傾付所有情感呢?
  “老爺怎會讓夫人動刀?若不是向陽少爺忽然冒出來,殺雞又豈須用到牛刀,奴才先上前一刀斃了那姓尹的……呀呀,夫人,奴才可不是在罵你是牛喲!”私下,王莫離是這樣告密的。
  也從那回以後,老爺明顯地待向陽他們好了,偶爾也會同他們說幾句話,每日只要老爺不出門,總會一家子一塊用飯的,他當真是聽見了向陽的肺腑之言,但老覺得老爺還不太像親爹該有的模樣。
  雖她什麼忙也沒法幫,但至少在查祖譜上能盡她的綿薄之力。
  “需不需要先為你的夫婿出頭?”
  “老爺?”霍水宓奇怪地仰首瞅他。“老爺也需水宓出頭嗎!”
  徐蒼離歎息。
  “我很可憐……”話還沒說完,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你笑什麼?”
  霍水宓笑嗆了好幾次,才勉強成句:“老爺你這副模樣好可愛呢!”
  “可愛?!”
  “是啊,像是討魚吃的小貓咪。”“嗤”地一聲。又掩嘴笑了起來。
  “你的膽子倒是愈來愈大了。”
  “是老爺縱容我,讓水宓的膽子愈養愈大的。而且……”她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是老爺教我作人該學得自私點……”
  “等等,我何時教過你自私了?”
  “老爺,你忘了嗎?”她一副“你別想耍賴”的樣子。“是老爺給我一家子人的,以往雖然有二娘、有爹在,可水宓老感到孤孤單單的,現下有家人了,老會想著怎樣才能繼續保有這一家子的人,用什麼方法才能讓這一家子變得更好,水宓可不允許任何一個外人欺負了咱們其中一個。”她期待地看著他。
  “這倒怪了。我娶回來的女人何時開始會玩起點子來?”徐蒼離自言,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愈黏愈近的身子,如同紅紅似的隨時想跳進他的懷裡。“所以?”
  “所以……”她鼓起勇氣。“所以我先斬後奏……啊,老爺,你怎麼受傷了?”臨時心虛,所以轉移目標,瞄到老爺的手背、手指淨是咬痕。她睜大眼,不捨地撫著他的手背。“老爺,又是給貓咬傷的嗎?怎麼上回才被貓咬,現下又有新的傷口?”
  “這是只小醉貓咬的。”
  “醉貓?我可從沒見過府裡有過貓……”好怪,老爺怎會用這種眼神笑望注視著她?
  這幾個月來她是習慣接受老爺會說笑話,雖然說得不怎麼好笑,可至少老爺開始注意這個家來了。不過,就是一點不好,老爺愈來愈像王總管,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怎會沒有?那只小醉貓野得很。”他俯下頭,鼻息噴在她開始泛紅的臉蛋上。
  “每每有要求時,不敢當著面說,就讓王總管送上一壇陳年老酒,以為自個兒沒醉,卻老愛撲向她可憐的老爺,又咬又啃的,唉……”
  “啊,啊啊……”霍水宓半啟著嘴,小鹿眼睜著老大。“老爺……老爺……你在說什麼啊?”奇怪。這情景好生的熟悉,就像是昨夜……
  “老爺,你你你……”張口結舌的,他輕啜她呆然的臉蛋,見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咬上她的唇。“嗯哼,成日不見蹤影,如今教我逮到這只小醉貓,你說,我該不該回報一下……”
  忽地……
  “喂,你這娘們不是說好了……”徐向陽一頭撞進來,銅鈴大眼見到爹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動嘴的,他及時收住步,往後退。
  “向陽,別走!”霍水宓終於回過神,紅著臉推開老爺。“向陽要教我玩風箏,老爺來不來?”
  “哼,你的日子倒挺充實的。”
  喝,老爺又吃醋了。她掩嘴偷笑,見徐向陽不自在地站在那兒等著,霍水宓又埋怨地瞪了老爺一眼,貼在他身邊,小聲道:“老爺,你的臉又臭了起來。”
  不臭才怪!成日就見她陪著那群孩子,他身有公事無暇陪她,讓那群孩子跟著她排遣寂寞也就罷了,待他有空閒時,她還是沒空理會他,那就有些過份了!
  現下。只怕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尚不及這一家子人,雖然“這一家子”也包括他在內,但心底總有幾分不是滋味。
  “老爺!”她悄聲叫道,拳頭小力地撞了他一下。
  “去吧!我可不愛玩那玩意。”現下她連他也不怕了,她還會怕什麼?
  “向陽。走吧。”霍水宓躍躍欲試。聽王總管說,放風箏是京城上流人家在玩的,沒玩過,這算是頭一遭新的體驗。她放開徐蒼離的手,往外走去,徐蒼離扭曲了臉。
  這當人相公的愈來愈沒吸引力,是他老了,還是變魏了?
  “咦?哦,好!”徐向陽仍是不自在地往外走去。如果知道爹想霸著小後娘不放,死他都不敢來打擾爹。
  “向陽!”忽地,身後傳來徐蒼離的聲音,他立刻一百八十度轉彎,又敬又愛地看徐蒼離。
  “爹。”他舔舔唇,推了小後娘一把。這個蠢女人,明明爹就是想要她陪著,她看出嗎?死女人,想害死他是不是?
  “你……好象挺閒的?”
  “我……是的,爹,我是很閒。”
  就算立時要他往湖裡跳,只要是老爺的話,他沒有不允的。霍水宓瞧了瞧他僵直的身子,再看看老爺不太自然的臉龐。還是不要插手吧!她眼帶淘氣地站在那兒,某些時刻,有了第三者,可就不好溝通了。
  “你幾歲了!”
  “快十五了!”徐向陽戰戰兢兢地回答。
  “十五?不小了。改從明兒個起,就跟著我學做些生意吧!”
  徐向陽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一時之間說不出成形的句子來。他是不是在作夢?!
  “怎麼?”徐蒼離的眉拱了起來。“不願意嗎?”
  “不不不不,我願意,我願意!”終於找回聲音,徐向陽喘息地叫道:“我願意、願意!”天啊!如果不是在爹面前,他一定跳到半空中去!這是夢嗎?!是夢嗎?!如果是夢,那就教他繼續做下去吧!
  “咯,老爺,你還有話要說嗎?如果說完了,我可要帶向陽去放風箏了。”
  徐蒼離瞪了她一眼,沉聲道:“去吧。”
  霍水宓掩嘴笑著,拉著向陽往山丘方向走去。
  “向陽,這下你可好,可以成天黏著老爺了。”
  “黏?”他邊走邊叫道:“我怎會同你一樣,動不動就黏上爹?這是跟著爹學作生意,可不是沒事有事就纏著爹……”
  顯然他是把她當作同輩看待,一點也不生疏,徐蒼離唇畔綻出一抹笑意。瞧來他的娘子在這徐宅是愈混愈得人心了……
  “……爹到底知不知道啊?”遠遠飄來徐向陽的叫聲:“爹不可能答允你招左鄰右捨那些多嘴家伙過門用宴的啦,你私底下做,萬一教爹知道了……”
  徐蒼離怔了怔,吸收這番話的言下之意,他的黑眼立即瞇了起來,疾奔至門檻前。
  “水宓!”他吼道。莫怪她先前說什麼先斬後奏的!
  霍水宓回首,看徐蒼離的表情分明是聽見徐向陽說話了。她扮了個笑臉,朝徐蒼離吐了吐舌,拉起徐向陽的手先行逃命去了。
  徐蒼離啼笑皆非的。
  他的娘子當真是愈來愈膽大包天了!
  ※※※
  一早,徐蒼離帶著王莫離匆匆南下。
  “聽老爺說,有人在鄉下的別業縱火,一發不可收拾,連著好幾戶良民也跟著遭殃,老爺下去是瞧瞧災情如何……啊,紅紅,不能再吃了。”霍水宓含笑地拍掉紅紅拿包子的手。
  “娘娘,紅紅不要吃米飯,要吃那個啦!”正午,除了徐蒼離不在座之外,徐家一伙人全坐在芙蓉樓內。
  “不成。你已經吃了兩個,不能再吃了。來,這是娘娘做的菜,吃這個好嗎?”霍水宓一口一口喂著她。紅紅雖扁著小嘴,卻也乖乖地吞了下去。
  徐向陽賊笑。當著紅紅的面,一口氣塞了好幾個包子入腹。“好可憐喲,這包子真好吃,可惜你太胖,吃多了將來就走不動了,我替你吃……你這樣瞧我干嘛?以為我吃的是砒霜啊?”他莫名其妙地瞧著霍水宓。
  “不……你吃的當然不是砒霜……”霍水宓皺起眉。“你把我的份吃了,這是新來的大廚做的,我還沒機會吃呢!”星眸卻散發閃閃可憐的光。
  徐向陽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小後娘的眼神好象不是在罵他搶了她的包子哩,這眼神好象在跟他說“你好可憐,我好同情你喲”。
  “喂喂……”這小後娘是不是有病啊?
  “娘娘,紅紅有點困困了。”坐在高凳上的紅紅揉了揉眼睛。“紅紅怎麼會想睡睡,壞人爹爹早上才抱紅紅又去睡一下覺覺的。”
  “紅紅想睡了嗎?這麼快?那娘娘抱你去睡,好嗎?”
  “叫珠丫頭抱去就行了。”徐月璽說道,不能老叫紅紅罷著小後娘不放。
  “不,還是我抱好了……”遲疑了會,道:“我想,還是你們跟我一塊送紅紅回去好了。”
  “誰有閒工夫陪你,吃完飯,我要到爹的書樓。”
  “那好吧!紅紅,娘娘來抱你好了。”霍水宓勉強抱起紅紅胖胖的身軀,才站起來便東搖西晃的。
  “哼!”徐向陽忙站起來,接過紅紅。“我來。”她也太誇張了吧,以往見她抱這小丫頭也沒快像折斷手臂的樣子。
  “啊,月璽,你也跟著來吧。老爺的迷宮我老弄不清楚往哪個方向走。”
  “去爹的迷宮干嘛?這丫頭住的地方在紅閣。”
  “反正你下午在老爺的書樓,不如我帶個小棉被過去。讓紅紅睡在那兒。”
  徐向陽停下腳步。他愈來愈覺得不對勁了。“你呢?你想把這燙手山芋交給我?”
  “娘娘,我要跟你睡。哥哥討厭。”紅紅躺在他懷裡,咕噥噥的。
  “下午我要教月璽女紅。”一走進迷宮,便東張西望地。
  徐月璽見狀,悄悄地牽起霍水宓的手,有些忸怩臉紅地說道:“你若怕迷了路,我牽著你走,就不會迷路了。”
  “月璽!”霍水宓感動地猛眨回眼淚。徐家的孩子愈來愈容易表露情感了,往往一句話就很容易牽動她易感的心。她一直渴盼有一日,她能親耳聽見他們真心地喚她聲娘,尤其是向陽,嘴巴雖然惡毒無比,但心總是軟的,如果他肯開口喚聲娘,那麼她是不是能真的成為他們的娘親?
  啊,她太貪心了。能擁有他們目前對她的一丁點感情,她就該心滿意足了,真的。
  徐月璽的手心在發汗,臉蛋也紅了。“打從你來之後,宅子裡就一點一滴地在改變,尤其是爹,現下他甚至會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這全是你的功勞。雖然你沒爹廣學的知識,但,你就像是一個娘,我……除了爹之外。我也喜歡你。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叫你一聲娘,不過,我是很勉為其難的喲。”徐月璽的臉如火燒,已經分不清手心的汗是她的還是霍水宓的。
  她不太清楚別人的娘該是怎麼的德性,但小後娘做的比她的親生娘還多;小後娘雖然不像日陽熱烘烘地照著她,可卻像油燈,不論春夏秋冬、不論日夜,只要需要她,便隨時隨地出現,暖暖的,就這樣恰到好處,雖然有時侯覺得她多事了點,但她就是喜歡上她了。
  可就一點不好,動不動就哭得唏哩嘩啦的!瞧,就像現在!
  “你……娘,你別哭了好不好?萬一教爹回來看見你紅腫著眼,豈不要找我算賬了嗎?”
  “蠢女人。”走在前頭的徐向陽搖首低語。
  “我……我感動嘛!老爺不會生氣的!他要氣了,今晚我搬棉被過去同你一塊睡。”
  霍水宓拭去眼淚。“向陽,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說?”她期待地望著他的背影。
  “書樓到了。”徐向陽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腳踹開門。“今兒個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半路上沒一個傭人……是誰?”話才出口,不及細想,只手抱著紅紅,另一只先抓霍水宓的領子往後扯,再來是徐月璽,兩人雙雙僕倒在地。
  “向陽!”好痛!霍水宓揉著快散掉的身子,尤其徐月璽又跌在她的身上,差點成了名符其實的肉餅了。
  “是誰在外頭?”可惡,怎麼到這兒才發現有人跟蹤?他的耳是長到哪去了……忽地,雙手一軟,睡得跟頭豬的紅紅差點落下去。
  他甩甩頭。
  “該死……”怎麼他的頭沉甸甸的,四肢開始無力起來?
  “向陽,你怎麼啦?”徐月璽忙跑上前,接過紅紅。“你瞧起來像是要睡了。”
  “進去!”他咆吼道,尤其一見拱門後的男子,大驚失色。“你……沒死?”
  “我怎會這麼容易就死呢?”尹可鷹輕笑。“我若死了,我的親生兒可會為我哭墓?”
  徐向陽死命地張大眼睛。“是你在飯裡下了迷藥?”啊,是那新來的大廚?該死!
  是包子有問題,莫怪紅紅吃了就昏睡不醒,那他……在不久也會昏迷不醒了?
  不成!他若昏迷,誰來保護身後那兩個弱女子?尤其是小後娘,那日山神廟裡的話他是聽得一清二楚,這姓尹的想毀了小後娘的清白,好教爹戴上綠帽子!
  “把門關起來!沒有我的允許,不准開門!”他怒吼,想推徐月璽進門,偏偏他的手無力,眼皮沉重地幾乎要合起來。
  忽地,他瞧見那姓尹的上前。他咬牙,沉重的手臂拿不起靴裡備有的匕首。就算同歸於盡,他也不能教這男人玷辱了小後娘的清白,可他使不上力……啊,倏地他的腰際環上一雙纖纖細臂,往後一扯。“咚”的一聲,成“大”字形地躺在地上。
  “月璽,快把門關上!”霍水宓叫道。
  “你……你想干嘛?”被這麼一摔,勉強摔回一點神志。他聽見那姓尹的在撞門。
  “這裡是爹的地盤,閒人向來勿進,我若不出去跟他打,誰會來救咱們……喂喂,你又在胡搞些什麼?那是爹的書櫃,別亂動……”他瞠目,親眼見到不起眼的書櫃讓出一條密道來。
  “快!”霍水宓吃力地扶起徐向陽。“進了密道,往左邊走,可以通到我和老爺的主房!”
  “等等,你怎麼不進來?快……”沉甸甸的手臂想拉她進密道來,偏偏舉不起,該死,他怎能罔顧小後娘獨自逃生?就算事後爹沒宰了他,他也無顏再面對爹啊!
  “是啊,娘,跟我們一塊走吧!萬一,萬一那個莫名其妙的人進來了……”徐月璽心驚肉跳的,每聽一次撞門聲,一顆心就躍在喉間。
  “不,我是你們的娘,理當作餌引開他!他不是笨人,見到咱們忽然都不見了,一定知道書樓裡有暗道,紅紅已經昏迷不醒了,萬一向陽支持不了,倒在暗道裡,那麼遲早會被他發現的,不如我來引開他,你們快點走吧!”霍水宓用力扳下瓷器花瓶後的拉環,兩排書櫃漸漸合攏。
  “不!該死的!”徐向陽拚著最後清醒的神志,想要及時走出暗道,偏偏雙腿不爭氣,就綿綿地跪下地,連他眼裡的小後娘都開始模糊起來。他喘息,張大著眼瞪她,生怕暗門一攏,就再也瞧不見她了。
  才五個月幸福的日子啊!好不容易開始覺得自己如同常人一般,有爹、有娘、有一家親密的人,是報應嗎?報應他弒了親母?那罪也不該由她來償還啊!
  “如果,如果!”他瞧不清她了,白茫茫的霧蓋住了他的眼,他強迫自個兒從喉間發出聲音,“如果你敢死,我會去挖墳!會鞭屍!我告訴你,我會教你連死了也不得安寧,聽見了沒有?”他以為他在嘶吼,實則他的聲音牽強入耳。
  霍水宓的眼眶熱熱地。
  “我知道。”她低語。這是向陽式的關心,有些凶狠,但至少他是把她當親人看待。
  已經夠了,真的已經夠了。
  她瞧了他們最後一眼,專心在徐蒼離的書桌上找防身之物。
  “你……該死的……娘!”
  她的腳步忽地煞住,遲疑地回過身子。
  她傻傻呆呆地望著徐向陽,蒙蒙瀧瀧的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向陽,是……是你在叫我娘嗎?”
  “該死的!你要想我再叫你一聲‘娘’,你就給我乖乖活下去,不論發生甚麼事,你都得給我活下去,聽見了沒……”想再說些什麼,已是不及,他奮力向前撲去。卻只是撞上已緊緊合住的暗門。
  霍水宓直用袖口拭淚,嘴裡嘀嘀咕咕地:“這可是你說的,不能反悔的……啊啊!”
  她驚跳起來。書樓的門扳子教那姓尹的震飛了起來,她連忙低頭,“咻”地一聲,震破的門飛過她的頭頂,撞向書牆。
  尹可鷹瞇起眼掃視樓內。“你把那幾個孩子藏在哪去了?”一目了然,能躲到哪去了?他的眼停留在她簌簌發抖的身子上,邪笑:“沒了他們也無妨,只要有你就足夠了。”他笑了。
  “你……你……”霍水宓勉強鼓起勇氣站了起來。“我與你並無仇恨,為何專找我麻煩?”
  “我豈止要找你麻煩?”他笑得連眼都瞇了起來,見她逃到桌後,他笑哼兩聲,脫了外衣。“你能逃到哪去?我可說過,要怪就怪你是那姓徐的妻子,若你不受寵也就罷,最多要你紅杏出牆,冠他幾頂綠帽子,可是你不是,尤其你在我胸口戳的那一刀,讓我痛了大半年!我豈有不報之理?那霍二娘說你是那姓徐的心頭肉,你想想,若是將你先奸後殺,再將屍身擺在他面前,他會怎麼地?”他嘴角上揚幾乎九十度,太滿足於自個兒的幻想了。瞧她還不死心地繞著桌子逃,他哼了一聲,又脫了上衣,坦胸露首的,胸口當前有一道干疤。
  惡心死了!霍水宓只不小心瞧了一眼,就想吐他一身!她雖不是待字閨中的未嫁女,也喜歡在夜晚窩在老爺赤裸的胸膛前昏睡。可她就不會覺得老爺惡心啊!惡,她都快吐了……見他忽然越過桌面,撲了上前,她驚叫一聲。
  “老爺!”她往後縮去,時屆冬日,身上層層衣衫,他才揪住她的衣袖,“砰”的一聲,桌面忽然裂成兩半,猝不及防地,當場他跌得四腳朝天,同時撕下她的外袖。
  霍水宓心驚膽戰的,奔向門扉,想往外逃,尹可鷹賊笑一聲,從後頭拉住她的衣領。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1:21

  第十二章

  “這回瞧你往哪逃……”“咚”踢到門檻,霍水宓忙往旁避去,任他再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薄紗似的外衣領子跟著扯下了泰半。還好她今兒個穿有七、八層,雖然外圍幾層全是薄如蟬翼,但至少沒跟他一樣坦胸露臂就好!
  尹可鷹痛得皺起濃眉,瞪著先前教他跌倒的門檻。不對勁,真的不對勁!他明明沒踢到的,怎會莫名其妙地踢倒?!不!他是親眼見到那姓徐的跟王莫離一早騎飛馬離去,不可能會有人知道的!
  當日。不知是誰救他出山神廟的,但不管是誰,竟把他丟在農村裡的豬圈裡,該死!該死!為了療傷,他花了半年時間,其間收買新廚,好不容易弄他進府,來個裡應外合,沒有道理會失敗的!他眼尖地瞧見那霍水宓往東邊的拱門跑去。
  “今日要不殺了你,我‘尹可鷹’就倒過來寫!”畢竟習過武,他跳起來直跟著疾奔過去。
  啊,他追來了!他追得好快!霍水宓氣喘吁吁地,看定東方就往一直線跑去。老爺曾說過,只要往東邊走,一定到得了主房……
  ※※※
  “哪裡走?”他冷笑,疾飛起來,只見幾步就要捉到這賤人……
  “咦,夫人,你跟向陽少爺玩快跑游戲啊?”北邊的拱門忽然站著一日三大媚的阿福?!
  “阿福!”霍水宓叫道。“快走!他會殺人的!”這種時候,阿福怎會在這兒?
  阿福睜大眼,看見追著夫人的男子轉過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退了幾步,冷汗猛然冒出。
  “我……我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沒瞧見……就,就當我沒來過……”他結結巴巴地說,全身抖得比霍水宓還厲害。
  他只是個傭人而已,沒道理為徐府裡的人賠上性命,夫人是老爺眼下的紅人是沒錯,但他阿福出面就會是死人了,那他還能給誰拍馬屁啊?!
  他舔舔干澀的唇:“我……我走了……”那個男人擺明沒把他放在眼裡,直接伸出魔爪想捉夫人,他可以趁機快走,逃命要緊,溜啊……
  “啊!啊!”霍水宓又被扯下一只蟬袖。
  “我究竟在做什麼啊?”阿福瞪大眼,看見自個兒的雙腳在移動,不是在逃命,而是往夫人奔去。何時,他自個兒的腿脫離了他的意識?
  “夫人快逃,這裡交給我阿福就行了!”奇怪,這話會從他嘴巴裡說出來?!他是不是中了什麼蠱?他吞了吞口水,不可思議地目睹自個兒伸出手臂拉住那個大塊頭,讓夫人逃命去!
  他是“見風轉舵的阿福”啊!他的別名又叫“狡猾福”!什麼時候他成了忠心僕?
  他還不想死,不想死!
  “找死!”尹可鷹痛擊他的下巴,偏這該死的傭人死也不放手。他一哼,手聚五爪,直往阿福的胸口抓去。
  “阿福!”
  “快走啊,夫人!”他一定是瘋了……他瞠目,眼見那五爪就要扯開他的皮肉!完了完了,他當真要死在這了!他是“狡猾福”啊,趁現在快放手還有救,還有救啊!可是,他一放手,夫人也死定了,他跟夫人誰比較適合去見閻王?
  那還用說?當然是夫人啊!自己的命是最寶貴的,尤其他還沒賺夠錢呢!
  那,為何他還不放手?
  “逃啊,夫人!”他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喊了出來。完了,他真的要死了!一定是這幾個月被夫人給洗腦了!成天像條哈巴狗跟著夫人,就盼哪日能從傭人往上升職,沒想到他這“狡猾福”竟然日久變性……
  他竟然成了一個大好人!
  他閉上眼,眼角徐徐流下一顆珍珠淚。莫怪旁人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看來好人不好當,頭一回行俠仗義就要下去跟閻王打招呼。
  “阿福!”
  五爪牙剛觸到阿福的胸口,“嘶”的一聲,尹可鷹痛得縮回手。他連退了幾步,道:“真人不露相!原來徐府裡盡是臥虎藏龍之輩,連一個小小傭人也有如此武功。”肯定就是這名叫阿福的傭人暗中對付的。
  “咦?啊?沒……沒錯!我阿福正是真人不露相,你若是識相,就快快滾蛋,免得我……我正義福就要你難看!”原來當好人還是刀槍不入的,難怪夫人這麼愛當好人。
  阿福扠腰,一副正氣凜然相。“我勸你早日改邪歸正,免得……你……你偷襲!”話一完,“咚地”就倒地。
  尹可鷹冷哼一聲,揉了揉拳頭,睨了一眼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阿福,冷笑:“沒用的家伙!”見霍水宓悄悄地往東邊拱門移去,他不怒反笑。“我倒要瞧瞧還會有誰出面救你?愈難得到的,才能更顯出它的珍寶。你說,你還能逃多久呢?”
  “你……你眼中沒有王法嗎!”
  “王法?沒有物證,官爺又能耐我如何?”他邪邪地笑著,疾飛過去。
  “啊!”霍水宓拔腿就跑。離那主房尚有一個拱門的距離,霍水宓驚喘,她的頭發教他給拉住,一把扯向地面。
  “你還能往哪逃!”
  “啊啊……”她撲向地面,氣喘吁吁地,咳了好幾聲。“你……老爺跟你沒有仇啊!你不怕老爺報仇嗎?”
  “我若怕了,也就不敢來了!他不敢殺我,殺人是要償命的,依他的性子是不會為一個女人賠上一生的。”他陰沉沉地:“你就跟向陽他娘作伴去吧!別忘了下去見閻王時,告上那姓徐的一狀,若不是他,你與向陽他娘怎會正值青春年華便香消玉殞……”
  “住口!老爺可不是什麼殺人凶手!”霍水宓叫道。
  “咦?聽你口氣,倒是死前還挺崇拜那姓徐的?你才跟了他不到一年,就崇拜他到這種地步?他十五歲同向陽他娘成親。共有十七年頭,這十七年裡的相處,可不見有任何崇拜,那姓徐的功夫倒進步不少,懂得讓女人為他傾心了……可惜,你與他的緣份只能到此了。”他綻出邪笑。
  霍水宓眨了眨眼,見他要撲上來了,她睜大眼,尖叫道:“救命啊……”
  “差爺,就在這兒。”響亮的聲音猛然擊中他僵硬的身軀。
  拱門外站著一排官差,最前頭的是王莫離。他扮起一副悲痛的模樣,道:“幸好今兒個正巧官爺們過府視察,否則豈不叫這登徒子得了逞?”王莫離痛恨道。
  “啊,老爺……”霍水宓瞧見官爺排排站開,走出老爺來,她眼眶一紅,爬起來就要撲進他的懷裡。
  尹可鷹見狀,正要伸手抓她當擋箭牌,王莫離身形疾動,擋住這一抓。
  “嗚嗚嗚……老爺……我好可憐……嗚嗚嗚……”她的臉蛋深深埋進他的胸前。
  徐蒼離聚起眉頭,低語:“你可還好?”
  “我……我怎麼會好?要不是……嗚嗚……老爺及時趕到……嗚嗚,水宓可能就要跟老爺天人永隔了,嗚嗚……我真的好可憐……”
  徐蒼離聞言,差點笑了出聲。她的嗚咽聲如同她醉酒後的假哭,很明顯,卻唬得一排差爺聽得呆了。雖然她身上的衫裙扯下好幾塊,但穿得多,所以仍是沒露出半點肌膚,他還是脫下袍子,披在她肩上。
  “好了。別哭了,有差爺在此,會為你作主的。”他低哄。
  “嗚嗚……真的嗎……”霍水宓從他懷裡迅速抬了眼,又立刻垂下埋進他的懷裡,像極了含羞帶怯又怕生的女子。“老爺,差爺們真的會為水宓作主嗎?”她楚楚可憐地問。
  “好可憐的夫人吶!”其中一名官差忍不住道。這麼瘦弱又膽小的夫人好象風一吹就飄走,竟然也有人忍心欺負她!太可惡了!不過這徐老爺怎麼一點也不像傳聞中的超級惡棍?!
  “該死,你耍詐!”尹可鷹狼狽地擋下王莫離一招。他剛復原。氣力尚未完全回復,當然敵不過這姓王的!
  “遇上你這種小人,就該使詐!你以為徐府的人當真全都瞎了眼,不知新廚底細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輕松就拿下他來。王莫離沉下臉,押著姓尹的,嚴厲低語:“十多年的糾葛該有一個結束了!”
  “哼,差爺是被收買了嗎?只知捉我,那姓徐的惡名昭彰,害死妻子,怎麼你們就不動手?”他不服,不服極了!
  “大膽!竟敢中傷咱們衙門中人被收買了,要是傳了出來,咱們豈不要丟了官職?”
  為首的捕快怒喝,雖然暗中真的收了不少銀兩,但這姓尹的犯了罪是事實,他們只是請大人判罪判重點,最好永遠不出牢門,為民除害有什麼不對?
  “王總管!”為首的捕快不用動手,滿意地看見王莫離一掌讓姓尹的暫時夢周公去也。“我瞧徐夫人驚嚇過度,徐老爺理當陪著夫人。不如你同我們一塊上衙門,好盡快由大人審理。”
  “嗚嗚,老爺……那他還會不會再出來……”一說到這兒,霍水宓就打起哆嗦來了。
  “這……”徐蒼離雖然沉著臉,但仍唱作俱佳地響應。“這可就要看大唐律法了!”
  “老爺……”怪異的叫聲從拱門後傳過來,一路爬行過來的阿福努力地開口:“咦,差爺也在這裡啊?我要申冤啊,有個欺負夫人的登徒子把阿福打得死去活來,差點去了半條命……咦。就是他!”怎麼這麼巧?“狡猾福”又出現了,他可憐兮兮地:“老爺、王總管,阿福拚了命的保護夫人,瞧我這一身的跌打損傷,肯定是少不了一陣藥錢的……差爺,你抓我起來干嘛?我走不動了!我快被打死了,能不能添些藥錢給我……”
  “你放心!你同咱們一塊上衙門作證,若是能判重罪刑,相信徐老爺會獎賞你的。”一起半拖著軟趴趴的阿福離去了。
  “嗚嗚嗚,老爺……他們都走了嗎?”
  “走了。”
  “真的?”霍水宓抬起臉。果然一伙人早就教王莫離早早帶開了。她撫著胸口。驚魂甫定:“還好,幸虧有老爺在,不然水宓准逃不了的。”
  “你當真沒事嗎?”親眼瞧見她摔了好幾跤,只怕早就瘀了。
  霍水宓眨眨眼,黏上他的身體。“還是老爺的身子好聞好看,不會瞧了讓我作嘔。”
  徐蒼離教她抱怨的語氣給逗笑了。他的娘子的性子倒是愈來愈像紅紅了,在徐府裡她活得自由自在,許多以往不敢做的事她全做了,就是有一點不好,不小心瞧見長工打著赤膊,總會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可見了他的,非但不躲還自動纏上一夜。
  唉,原是一個羞答答的小娘子,瞧他把她縱容成什麼樣子。
  “老爺,我演得可好嗎?”霍水宓揪緊他的衣角,滿足地低語:“總算,水宓也幫上忙了。從今以後,再也沒人會欺負咱們一家子了,是不!”
  她貼著徐蒼離的胸口上。忽感震動了一下,像是徐蒼離在歎息。
  她仰起臉,瞧著徐蒼離不算太高興的表情,問道:“老爺,咱們是不是還有許多的‘敵人’?那可不打緊,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來一個,咱們解決一個;來兩個,咱們就解決一雙……啊啊!”她的唇教徐蒼離給堵住。徐蒼離的臉逼近,顯有些狂騖怒意,可是她現在不怕了,反而很愛瞧著他的臉,不管高興的、生氣的,不自在的,總之只要是屬於他的,她都能欣然接收……換句話說,在她眼裡,徐蒼離降格成了紙老虎,沒啥好怕的。
  “向陽都給你瞧些什麼書?”他的娘子竟然懂得暴力了?!老天爺,他是不是當真太放縱她了?
  “才不呢!我是從老爺的書樓裡拿出來的,是王總管告訴我,那些是老爺年少時候愛看的書。”她的眸子彎彎如月。“我嫁給老爺不過幾個月,對於老爺的過去一無所知,有時候想想如能早幾年遇上老爺,水宓是不是會更滿足快樂,可這只是水宓的私心,時間是沒法子倒回的,我只是想找個法子能更親近老爺年少的時代;若老爺願意,水宓也願意將自個兒一點一滴的過去全說給老爺聽,只要老爺不嫌煩。”她微笑著,擺明了就是“我說,你也說”。
  徐蒼離瞧著她。她像是沒聽見先前那姓尹指責他是殺人凶手的那一段!她不怕嗎……還是早知情了?徐府有哪個多嘴的下人敢……
  他眼一瞇,沉聲道:“那個多嘴的莫離?”
  “啊啊,教老爺發現了!”霍水宓揪著他的衣衫,埋在他的胸前裡。“老爺不是殺人凶手!只能怪老爺跟大姊無緣!”
  “當年老爺升十五歲,就娶了大他兩歲的許家女兒,老爺當然不願,才十五歲哪!他能讀能武,又是已故老太爺嘴裡的商業奇才,他不愛已故夫人,經年累月地跟著老太爺南北跑,而夫人也嫌棄老爺不夠斯文有禮,後來就在死去的夫人百般寂寞之下,跟著府裡長工勾搭上,原本第一胎的月璽小姐,大伙都以為是老爺之女,老太爺高興之余還賞賜了徐家的金煉給月璽小姐,哪知後來老爺在倉房發現死去的夫人跟長工……”
  霍水宓嫁過來的某日,王莫離悄悄告了密,免得她由旁人耳裡聽到不實的傳言。
  “總之,當年徐、許兩家有生意上往來,尤其許府又是地方首富,休妻不可能,老爺一怒之下,就此長住京城。也不知是不是許老爺瞧著這門親事有利,強迫夫人嫁過來,所以夫人存著報復的心理,又同青梅竹馬的表哥勾搭上。啊,我可曾說過那姓尹的便是已故夫人的表哥?你可別以為他是為了已故夫人來處處挑釁,當初尹府家道中落,依附許老爺生存,原本以為會將夫人許配給他,哪知竟然配給老爺,尹可鷹就是要逼老爺休妻,好再娶已故夫人過門,偏偏教我給發現了,將那姓尹的趕離城,卻已不及……總之,環境能改變一個人,夫人原就在富裕環境下所生,性子嬌氣又好強。”
  王莫離是遠調回徐府來,看管著那夫人。他親眼所見,原本一個大家閨秀因不甘寂寞,竟成了眾人眼中的蕩婦。多可怕,同是女人,卻是不同的命運,倘若當初嫁給老爺的是水宓夫人,鐵定有不同結局。試想。大熱天的,當他打著赤膊幫忙砍柴時,水宓夫人一見到便嚇到驚叫連連,忙逃命去了,害他也跟著跳起來,還以為他的肩上是不是多了什麼可怕的毛毛蟲,但已故的夫人就不同了,一見他打著赤膊,卻是目不轉睛地瞧著,像在垂涎一頭上等豬肉,教他晚上睡覺還得先關緊門窗,一回想起來就一陣哆嗦。
  “所以啦!”當日王莫離下了個結論:“後來夫人因血崩而死,那姓尹的眼見喪失一個好機會,難免恨死老爺,才放出風聲是老爺干的!夫人,你可了解了嗎?”雖知事後會被老爺狠罵上一頓,但還是“盡忠”的說出事實。瞧,他真是忠心不貳,這種奴才哪裡找!
  霍水宓窩在徐蒼離懷裡,低語:“如果老爺不理我,水宓一定會難過至死……”不知該不該同情大姊。老爺若是喜歡上許家小姐,那如今她又怎會有機會這麼快樂?也許她還只是個不起眼的霍水宓……
  “你不怕嗎?”徐蒼離拱起眉。“莫離是府裡人,說的總與外人有所出入,也許你哪日聽見外頭閒言,才會明白我是多駭人的鬼!”
  “那,水宓也成了鬼婆子了。如果連這麼了解老爺的王總管都不能信的話,哪外人的話就更不足采信了……”她小聲地笑著:“老爺,對於我的信任,你是不是該獎勵一下呢?”
  這女人!徐蒼離當真教她給逗到無奈了。糾葛十多年的怨教她這樣輕描淡寫的,是他看得太嚴重,還是她看得太開了?
  她紅著臉,撫上徐蒼離的臉。“以往老爺有的是嚴師、是嚴父,所以不懂親情,從現在開始……”
  “等等,這也是莫離同你說的?”嚴師?!嚴父?!若是叫爹聽見了,准從墓裡爬出來狠罵莫離一頓。何時他徐蒼離的老爹成了嚴父?!
  “不對嗎?這是王總管說的啊……”難道那個王總管騙她?不像啊!當日見他的眼還滑下淚珠呢!
  “救命啊……爹,是爹啊!”忽地,傳來尖叫,徐月璽背著紅紅,扶著徐向陽一步一步從主房的密道走出來,一見徐蒼離欣喜若狂!“向陽,爹在啊,一定來得及救娘……娘!”
  “呃?”撐著最後神志的徐向陽一聽她喊“娘”,努力定睛一瞧。“你!你……你怎麼在這兒?”怎可能?怎可能?他是不是又在作夢了?
  霍水宓噙笑,放開徐蒼離的衣角,跑向他們。
  “啊,向陽,你還沒睡著啊?”
  “你……你……”徐向陽張口結舌的。尤其看見緩步走來的徐蒼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那姓尹的呢?沒傷了你嗎!”
  霍水宓掩嘴笑了。“這是王總管和我的主意。殺人是要償命,不如教他受大唐律法的制裁。你放心,老爺暗中保護我,他可不會讓我受到一點損傷的。”說到最後,她還微微得意起來。
  徐向陽震醒了神志。“你的意思是……先前在書樓的那一幕全是特意安排上演的?”
  霍水宓賊兮兮地笑了。“我是你們的娘嘛,不管是不是排演,只要有人敢欺負你們,我自然會保護你們的。”
  “你這蠢女人!”如果不是四肢無力,他會跳起來狠狠揍她一拳,才不管爹是不是在場!她害死他了!虧他死命撐著眼皮一路拖行過來,她……她……咦,她用這種渴求的眼神看他干嘛?
  “向陽?”軟綿綿的聲音無故教他起了一身冷汗。
  “干嘛?”
  “你忘了在書樓說過的話嗎?”
  “我……我說過什麼了?”
  “你說只要我活下來,你就會叫我聲娘。”她眉開眼笑地。
  “誰……誰會記得情急之下說過的話?”
  忽地,她的臉垮了下來,轉身埋首在老爺懷裡。“嗚嗚嗚,老爺……你的兒子騙人,他明明答應我,要叫我聲娘的,虧他還想學老爺當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嗚嗚,鳴嗚……”
  “喂喂!不要扯到爹……”他悄悄瞄一眼爹,好象沒生氣呢!
  “叫聲娘有那麼困難嗎?嗚嗚,我所想的也不過就是一家子和樂融融地在一塊,鳴嗚……反正我老是教人瞧不起,嗚嗚……”
  徐向陽咬牙。“我……我……我徐向陽向來一諾千金,說過的話沒有不履現過的,叫就叫!”又不會少塊肉!她再哭下去,難保爹不會打死他!
  “當真?”半邊臉從徐蒼離的懷裡露出來,笑道:“我在等著呢!”
  “你!”徐向陽齜牙咧嘴地。她倒是愈來愈聰明,懂得躲在爹的懷裡,好教他不敢動她!
  “喊啊!”
  “啊,哦,呃……不行了……我一定是放松後,想睡了……”他眼一閉,“咚”地倒向地面。
  “向陽!”
  “是藥效發作了。”徐蒼離面無表情地說。
  “啊,對,我差點忘了。也難為向陽了,我原以為他一口氣吞了那麼多包子,應該一入暗道,就會睡上一天,哪知道他還能撐過來。無妨,反正有一輩子的時間,等他醒來,總要他喊我一聲‘娘’的!”
  呸!作夢!她以為她在玩逼口供游戲啊?要他徐向陽再喊她一聲“娘”,不如一頭撞……不不,話先別說得太滿,總之,他夠聰明,懂得裝睡躲過這一劫。
  “娘,向陽他不喊。可是他是關心的,要不然也不會死命走出暗道。”這是徐月璽的聲音。
  “我知道。”是那蠢女人的聲音,好象在吸鼻子,該不是又要哭了吧?
  “走吧。”爹的聲音好象有點古怪,有點笑意?!“瞧你一身都是泥了,回房教珠丫頭幫你換件衣服吧!”
  “嗯。”聲音好象有點遠離了。喂喂,那他呢?就算這蠢女人和月璽扶不動,爹也可以抱他回去啊。
  “那向陽躺在那邊怎麼辦……”霍水宓的聲音遠遠飄過來。還算她有點良心。
  “就教丫鬟拿被子過來給他蓋吧!”
  呃?等等!大冬天的,他睡在冷冰冰的泥地上,會著涼的啊!
  完了完了,想避開小後娘逼供的方法有很多,不見得要虐待自己。
  他想再撐起眼皮,卻忽然發現這一合上就黏著緊緊的,再也睜不開了。連思考也沒法子了。
  喂喂,誰……來……救救……他……他不行了……陣亡了……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1:51

  尾聲

  “啊啊,不得了,老爺!”霍水宓撩著裙襬,匆匆跑往馬廄。
  在徐府的馬廄外頭停著兩輛馬車,據說是徐老爺不知開了那根竅,竟在初春的某一日,打算帶著一家老小,往京城裡玩上一月半月的。
  “怎麼啦?”徐蒼離及時拉住她往前傾的身子。
  “不得了!”霍水宓又急又喘地抬頭看他:“老爺。你見到我那貼身的荷囊沒?繡著牡丹的那個。”
  徐蒼離微笑,對著三個孩子道:“你們先上馬車吧!”
  “老爺!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那裡頭……那裡頭是水宓最珍貴的寶貝,如果遺失了……不不,不可能會遺失的!”她睜大眼,目睹徐蒼離從懷裡摸出那荷囊。
  “是這玩意嗎?”
  “老爺。怎會在你這兒?”霍水宓忙搶過來。裡頭是沉甸甸的,還好,娘親的遺物沒弄丟,可是每晚脫衣之前都收藏得好好的,怎會在老爺那裡啊?
  荷囊裡的仿玉鐲應該是斷成兩半的啊,怎麼會完好了?
  “莫離。”
  “奴才來了。”王莫離捧著珠寶盒上前。
  “原本想做為你二十一歲生辰的禮物,偏你娘的鐲子再怎麼修補,仍有裂痕。”他微笑,從珠寶盒裡拿出另一對鐲子,套進她的手腕。
  “老爺……”
  “鐲子不是完全相像,但將來不必隨時帶著你娘的遺物,就可睹物思人。把你娘的遺物小心收藏起來,待我們老了後,你可以留給子孫。”
  “老爺!”霍水宓的眼眶紅咚咚地。“這是老爺送我的,也該小心寶貝著。再說,水宓已經好久沒過生日了……連我自己都忘了,老爺竟也能知道……”不成不成,她是要跟著老爺上京去玩的,怎能在出發前哭得唏哩嘩啦的!
  徐蒼離歎息。“你要哭了,我可不敢再給你另一份禮物。”
  “還有?!”她的眼一瞠,雖然覺得徐蒼離太過奢侈,但總忍不住好奇心。她的生日吶,原來她也能過生日的,唯一的印象是娘未病前,她五歲生日的一碗摻肉面線。老爺已經給她太多太多了,有了一家子、有了老爺,還有全新的水宓,她還會需要什麼呢?
  “呃?”她瞧著老爺又從懷裡掏出一本竹冊。上頭寫著“徐家祖譜”四個大字。
  “老爺,咱們上京也要帶著祖譜嗎?”
  他輕笑,打開全新的祖譜。“從你開始,不再有徐氏。”
  “啊……”霍水宓詫異地看著上頭寫上徐蒼離跟她的名,她睜大眼。“老爺……我也在上頭?”後面紀錄著她嫁過門的時間、過程,還有一些零碎但對她重要的事,比方那夜一家子頭一回共享晚飯,原來當初王莫離在那抄抄寫寫的就是在紀錄!
  “女人……也能登錄在上頭嗎?”
  “以後,等你老了,還會紀錄更多。”他溫聲說道:“未來,咱們見不到的子孫,一百年、兩百年,甚至五百年,只要有活著的徐家人,總會知道在過去的年代裡,徐家的祖先中有個徐霍水宓。”
  “啊……”霍水宓的眼淚忍不住潰堤。她不再只是“徐氏”,不再是了,將來也會有人記得她曾是徐家人……
  “老爺!老爺!”她狠狠地撞進他的懷裡,哭哭啼啼地:“水宓不知該如何報答你,一個女人也能教後代給記住,不再只是生產的工具,啊,老爺……”雖然老爺的祖譜不像她所看到過的,但更能把她的一生點點滴滴記下來。
  “我可不是要你感激的。”他低語。
  “那……”她吸吸鼻頭,紅著眼仰望他。“那老爺想要什麼?水宓都給你弄來……”
  “娘娘!快點過來啦!紅紅要去京城玩啦!”紅紅探出車窗叫道。
  “我想要的,可以等。來吧!把臉擦干,莫要教紅紅瞧了,還以為壞人爹爹又欺負了你。”
  “那……老爺抱我過去。”梨花帶雨的臉有些紅了,扭捏著雙手。“水宓激動得走不動了。”
  徐蒼離輕松抱起她來,邁向前頭的馬車。
  “老爺。”她的手臂悄悄環住他的,附在他耳邊低語:“王總管好象在笑我呢!”
  “他不敢。”
  “其實王總管也算是老爺的弟弟,為何不願喚你一聲大哥?”
  徐蒼離揚眉。“你在打主意!”
  “不,只是水宓喜歡一家子在一塊的感覺。王總管既是老爺的弟弟,也算是我的親人,總不能教他每日‘奴才奴才’地叫著。”
  “隨你吧!”
  霍水宓含羞地笑了笑,忽地咬起耳朵來。“老爺……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
  她被抱上了馬車,雙臂還環著他的頸項不放,她紅著臉,附在他的耳邊說起悄悄話來。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水宓才發現那不是叫喜歡,水宓喜歡徐府的日子、喜歡賈大媽、喜歡王總管。可只有對老爺有更深的情感……”春風輕輕地吹,吹過她嫣紅的雙頰。
  “娘娘。快進來!壞人爹爹要跟哥哥他們坐,等會紅紅要睡在娘娘的腿上喲。”
  “啊,老爺。水宓發現有一個賣過門的女人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老爺呢!”
  未久,兩輛四輪馬車馳出徐府,駕進青山綠水間!
  紅紅扁著臉。叫道:“哥哥,你的腿好硬喲,不像娘娘軟軟的!”
  “閉上你的豬嘴!爹本來是要同我坐在一車的,八成又是你害的!有腿可以給你躺就偷笑了,小心我把你摔下車!”
  “哇,我要娘娘啦!不公平啦!為什麼壞人爹爹要把我丟下車。霸占娘娘啦!”
  遠方,王莫離站在宅門前微笑目送,直瞧不見了,才吩咐下去。“准備好了嗎?”
  走馬上任的新任副總管阿福搔搔頭,牽出一匹馬來。“王總管,你當真要離開!”
  “不離開,難道教夫人陷害?別以為我不知夫人腦袋瓜子裡打什麼主意,要讓她辦成了,下一步豈不想自作主張,為我討房媳婦?”王莫離翻身上馬,背著小小的包袱。
  “王總管……萬一老爺回來了,咱們要怎麼說才好?”阿福還怕被老爺給罵死呢!
  “那還不簡單。”王莫離遙望天際。“就說莫離責任已了,從此不願再叫‘莫離’了。”他輕輕一笑,拉扯韁繩。往南奔去。

  《全書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2:13

  插曲—棒打多情郎

  緣起—

  我喜歡他,喜歡他,好喜歡他!這一輩子,我只喜歡他了。
  之前我討厭他,但從他抱著哄我、為我修剪一頭亂發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他了。秋風在吹,吹涼了他脆弱的心。
  “你是說,老爺跟夫人,外加少爺,趁夜拋棄了我,北上去北京城?”
  “對。”
  “那請問小姐,小的可以問您怎麼沒有跟著去京城嗎?”
  “王叔叔,你說話真客氣。”
  “您是主,我是僕,說話客氣是當然。”
  “那為什麼你的表情這麼的……僵硬?活像見鬼了。”
  “那必定是因為我昨晚受了點小風寒,臉部不宜運動。”
  “風寒?你蹲下來。”
  “不,小姐已經長大了,實在不宜再把小的當馬騎。”
  “啐,誰說要騎你!”
  他的眼睛輕輕往上移了下,望向北邊的天空,再無奈的垂下僵笑。“小姐,我相信這句話您必定是從其它地方學來的,我會提醒您的夫子多注意點。”
  “你要把我當小姐看,就蹲下來。你太高了,我構不到你。”
  滿腹的歎息硬生生的吞回肚裡。他蹲下,與她的身軀同高。
  “小姐的命令,我服從了。”
  她靠近,用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王叔叔,你沒病嘛。”
  他不著痕跡的退開一點,避掉她清涼的體溫。“我病在心裡,只要老爺、夫人跟少爺早日回來,我的心病自然有藥可醫。”
  “你好象在怕我了,王叔叔。”
  “請叫我王總管。小姐。您若願意,我立刻讓阿福送你追上老爺他們。”
  “我不要,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你會寂寞。”
  “我不會寂寞,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管,忙到連睡覺時間都不夠了,怎麼會寂寞?”
  “那就當我寂寞好了。王叔叔,我可以幫你忙。”
  “小姐是尊貴之軀,怎能來幫忙呢?若是讓老爺夫人知道,小的也可以滾出門吃自己了。”
  “什麼尊貴!人家都罵我野雜種……。”
  “誰敢罵你?”
  他些微的不悅,讓她嘴角掩笑。“人家都笑我……一頭紅發,一點也不像娘娘跟爹爹的模樣。王叔叔……嗚嗚……。”突然撲進他的懷裡,讓他防不勝防的。
  他的頭皮頓時發麻起來。“小姐……有話慢慢說。”不要動手動腳的。
  “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沒有人來提親的。沒有人來提親,我就會永遠待在府裡,然後又會有人笑爹跟娘,笑他們的女兒嫁不出去,有人會笑王叔叔……。”
  “笑我?”關他什麼事?
  “笑你沒眼光,竟然會在這種家庭當總管,然後我就一直長大再長大。等我跟娘一樣大的時候,爹一氣之下,說不定會把我賣掉。賣給誰呢?誰都不肯要我,那一定把我免費送給府裡長工,長工……對,說不定給阿福當小妾,那時候阿福很老很老了,我嫁給他沒幾天,他就死了;他一死,他的老婆一定會欺負我,我又不敢反抗,一定會被打得死去活來,沒幾年就會被虐待得快死掉;然後他的兒子會嫌棄我,不當我這後娘是娘,就把我丟到廟口的乞丐堆裡,接著我會一直病一直病,等王叔叔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一堆白骨……王叔叔,你有沒有在聽?”
  “啊?”他驚醒過來,堆滿僵笑。“小的在聽,只是方才一時失神,不小心夢了周公而已。他剛把我趕回來,小姐繼續說。”
  她白他一眼。“我是說,反正我沒有人要,所以我自己去找人來要我,等我十六、七歲就嫁給他。”
  “哦?”僵笑不再,反而面露喜色。“是哪家的小公子得到小姐的青睞?你放心,小的赴湯蹈火,也要將你們湊成一堆。他要不喜歡你,我就算下春藥……不不,我是說,小姐有喜歡的人實在太好了,不必等你十七歲,等老爺夫人一回來,我一定進讒言,讓你一滿十二歲就嫁過去當小媳婦。”
  “真的?”她雙目熠熠發亮。“我也有這個意願。雖然我還不太懂圓房,不過他會教我,是吧?”
  “呃……圓房的話,你可能還太小了點。小的是建議,等你嫁過去,先分房睡,長大了點再說。當然啦,這只是小的微不足道的建議。若是他非常戀童,想要親近你,那……早點圓房也是行!來來,先告訴小的,哪家公子積福三代,竟然能得到小姐芳心?”可憐啊,先讓他為那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哭上一哭。
  “王叔叔真要知道?”
  “小姐放心,小的在此發誓,絕不會偷偷去瞧他。快說快說,我在等著呢。”
  “那人叫王莫離。”
  “這名字取得真好,不過有點耳熟……嗄?”
  “那人就是你,王叔叔。”
  咚的一聲,王莫離往後仰倒。秋風亂掃,落葉飛卷,卷上他嚇壞的心。
  十一歲的年紀,懂什麼呢?
  隔著窗外,偷偷窺著她,王莫離不由得歎了口氣。
  “懂得可多了。”別名狡猾福的徐府副總管阿福插嘴道。
  王莫離睨他一眼。“你倒是愈來愈會看我臉色說故事了。”
  “不是說故事。王總管,既然我是那個很老很老之後會娶小姐為妾、然後很快陣亡的阿福,我想我該有點權利說點話吧。”
  “你偷聽了?”他瞇起眼。“那可是童言童語,要敢讓我在第三者的嘴裡聽見,你就不必在徐府混了。”他少嚴厲待人,一旦流露威嚇的語氣,必定是為了徐府一家大小。徐家人於他,等於世上最重要的人。
  “王總管,不必奴才散播謠言,現在整個徐府裡都知道小姐看上你了。”隨即雙手合十膜拜他。“我求您,犧牲小五,千萬不要讓小姐有機會逼我納她,她是個鬼,奴才不敢承受啊。”任他是個專拍馬屁的阿福,也怕死了這個小紅鬼。
  “是誰敢在徐府裡造謠生事?!”王莫離厲聲問道。
  “就是那個非您不嫁的人。”
  “小姐?”他的怒臉垮了下來。
  “小姐人好啊!王總管,她為了配上您,樣樣都學。才十一歲,就成了全能兒童,刺繡、廚事、算術,為您減重;你看看她五歲時多胖,活像小圓球,現在說腰是腰,小小的屁股多可愛,胸部是還沒出來啦,不過她還小,發育空間還很大嘛。”語畢,阿福擦了擦嘴角口水,流露出明顯的戀童癖好。
  王莫離平靜的問道:“你收了她多少好處?”
  “不多不多,每說一句好話就有一文錢可以拿。”阿福邊說邊用手指計算。“小姐年輕又貌美……呃,不是很美啦,不過王總管你年紀也不小了,能夠娶個聰明的小媳婦回家,從此徐老爺就是您的靠山岳父了,還要做什麼總管?”
  “阿福,你的錢賺得夠了,小心十指不夠數。”
  “也對,我阿福不會用算盤,用十指是累了點,我脫鞋算腳趾吧。”
  “趁著你的鞋子還在你的腳上,快給我滾出去,不要讓我逼你用赤腳走完整個徐府!”
  阿福掙扎了一會,只得黯然退出。
  王莫離的半身掩在窗內間,偷覷她一眼。“她是在玩我吧?”他喃喃道:“從小玩我玩到大,把戲玩盡,自然來點新鮮的。她七歲的時候曾發誓要嚇掉我的笑臉,偏偏我的臉硬,笑臉不曾改過,氣得她直跺腳。她念念不忘直到今天,難怪會對我說出這種天大的笑話。她算有小聰明,即使旁人沒有說明,她不會不知道我與老爺之間的關系,怎能嫁我?”光想到她披著新娘衣嫁給他,他渾身就打顫。
  不是瞧不起她,而是之間年歲相差太多。說句冒眛話,她從小屁滾尿流的樣子還烙在他的腦海裡。
  六年前,老爺剛續弦,這小女娃兒有了後娘,成天黏著後娘不肯走;隔了一、二年,有一回老爺與夫人往京城去,她原要跟去的,硬被老爺留下,她一氣,溜出府去,結果哭著回來,原來被人笑她是野種,他哄著她,還陪著她入睡。就從這一回後,他的惡夢開始了。
  這小女娃開始跟著他。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老愛纏著他玩。這也就算了,反正他沒女兒,當女兒來疼也是好的。怎料她愈來愈可怕,連他的私事她也愛管。他究竟是哪裡對她不起,竟然這樣欺負他!
  重重歎了口氣,瞧見她依舊坐在楊柳樹下;他步出屋子,輕步往她那兒走去。遠遠的,聽見她正與阿福之子在聊天。
  其實阿福之子十二、三歲,瞧起來濃眉大眼,個兒又高,比起其父來認真負責又不貪錢,她若肯喜歡這小孩,豈不皆大歡喜?
  “其實,我很喜歡很喜歡他的。”她低語,遠遠的仍然飄進了王莫離的耳裡。
  他立刻豎直耳朵,活像蜘蛛大盜的踮起腳尖前進,貼住楊柳樹背。
  “他有什麼好?老頭子一個。”阿福之子齊天說道。他忙著砍柴,打著赤膊,瘦高的身體是古銅色的,一頭長發束在身後。
  他確實沒什麼好,人又老,不像齊天小子年紀輕輕又肯吃苦,前途不可限量。
  “他好,他當然好!這個世上,他是除了爹之外,待我最好的男人了!”
  “那你可能將他看作是爹,移情而已,怎能嫁給他?”
  對!王莫離猛點頭。好孩子,回頭我就將你擢升為副總管,你的阿福爹就可以回家養老了。
  “他年紀是大了點,我卻沒將他看作是爹。”她噘起小嘴,不悅道:“我待爹跟待他可不一樣。我喜歡他,這些年來,我就是為了能配得上他,什麼都雜學,努力的學,就盼有一天他當總管,我也能在旁幫忙。”
  “你是千金小姐呢,嫁給他,你還是能享福啊。”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給他,不是要他以我為尊,而是要我當他的賢內助。他若有一碗飯,我只吃半碗,他若只有一口飯,我餓肚子也沒有關系,只求這一生的良人是他。”
  王莫離張大了一向笑瞇的眼。她……是打哪兒學來的一席話?她才十一歲啊,比起當年那個晚上還要他哄的小女娃大一點點點點而已啊!
  從她的側面瞧去,她的個頭小小的,才剛到他的腰。她的素腰……確實是有點纖細;一頭紅色的長發綁成辮子,垂在她未發育的胸前。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唇極小,淡淡的桃色,微微噘起時有點孩子氣,但很可愛;她的輪廓是有點深,有幾分像京城裡那些外國來的洋娃娃。
  她……好象長得有點點的大了。怎麼會呢?她小不隆咚圓圓胖胖的模樣彷佛昨日……昨日之事不可提,原來他也老了啊—
  “可是……。”齊天遲疑了下,停下砍柴的動作。“我聽爹提過一回,王總管跟老爺……好象……好象是……。”
  “是兄弟。我又不笨,我當然瞧得出來。”她垂下視線,哀怨的說道:“大伙都沒明著說,可是我知道王叔叔是爺爺的私生子,雖然沒有認祖歸宗,但畢竟與爹有血緣關系—”
  “那是亂倫啊!”齊天驚駭的說道。
  對!說得好,齊天!王莫離點頭。總管之位讓給你都不是問題啊。
  “不是亂倫。大家心知肚明的,我雖名義上是爹的孩子,可是你瞧瞧我的頭發、我的臉,我壓根不是爹的小孩。若不是當初的娘娘,怕爹連理我都不會理!我與王叔叔沒有血緣的關系,不算亂倫。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我就是要嫁給他!爹跟娘娘還有哥哥去京城,不是爹留下我,而是我硬賴下來。我要纏著王叔叔,讓他在我長大前,沒有機會了解別的女孩的好。”
  “老爺不會同意的。”齊天又說。
  王莫離臉色慘白的猛點頭。
  “爹不同意,我就不嫁!反正我一頭紅發,這一輩子是嫁不出去了。我就是要他,非他不可!非他不嫁!”她堅決的說道。
  咚的一聲,王莫離往後仰倒,又昏過去了。
  她連忙奔過去,叫道:“王叔叔!”這麼容易又暈,可見是需要食補了。
  “小小姐,我說得還不錯吧?”齊天說道,從腰口拿出小抄來。“還好王總管讓我跟小小姐學識字,要不然我還真背不出來呢。可是我還有好幾句沒說完,我可不可以再補說?”一句話一文錢,很值得。
  畢竟是父子,脫不了血緣關系,就算他擁有一身好皮相,又肯吃苦耐勞,但膚下的血液裡流的是阿福的狡猾,這輩子怕脫離不了蠅頭小利的天性。
  其實王莫離不知道大伙在私下都稱阿福與其子為狡猾父子檔。夜深人靜—
  徐府的後門悄悄打開,馬車在外頭等著。他拎著包袱,一躍跳上車內,壓低聲音說道:“快走快走,可別驚動府裡的人。”
  馬車緩緩駛離徐府後門,愈離愈遠。他舒了口氣,擦去額間冷汗。
  “什麼都好惹,就是女人難惹。她才幾歲,就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女人家。”他自言自語,劫後余生的感覺讓他精神大振,向車夫笑道:“你夜裡趕車,我也睡不著,就一塊聊聊天吧。”他從包袱裡拿出甜餅,跨到前頭坐在車夫旁邊,正要搭話,忽而發現車夫的個頭又矮又瘦。府裡可沒有養過矮到這麼誇張的小車夫—
  “王叔叔,你晚上吃了藥膳嗎?”車夫抬起臉,露出晶瑩的黑眸。
  “赫!”他嚇得差點滑下馬車。“你……你怎麼知道我……啊?你會駕馬車?小心,我來!”
  “我行!”她閃過他搶韁繩的動作,大聲說道:“我為了配上王叔叔,會駕車、會替馬洗澡,我連如何看好馬都會了。我對你下了多少工夫你知道嗎?我研究你的作息、研究你的思想,所以我知道你今晚會逃。”
  王莫離瞪著她,注意到她大氣也不曾喘過,在黑夜裡駕車的動作十分流暢。
  “小姐……你才十一歲,大好青春莫要荒廢在我這老頭子身上。”十一歲的小孩懂什麼?不過是迷戀罷了。徐府裡除了老爺外,長得能看的只有他了,她又不常出門,自然會拿他當心上人看待。但這不是愛,這只是過度時期的戀父情結,她不笨,難道會感覺不出來嗎?
  “你討厭我嗎?王叔叔。”
  “小的怎會討厭小姐。”王莫離煩惱的咬了一口甜餅,甜食一向能讓他安心。
  “好不好吃?”
  “味道很棒。”轉移話題了。他暗喜,連忙道:“可見府裡廚子時時求進步,不枉我當初重金聘他入府。”
  “那是我做的。”
  噗的一聲,才咀嚼幾口的餅渣全噴出來,半個甜餅還拿在手裡,丟也不是,再吃也不對。王莫離咬牙切齒,暗記回頭必要把廚子給退了。
  “小姐,廚事交給手底下的人就好,你勞心勞力做什麼?”
  “王叔叔,你喜歡我嗎?”她轉過臉問道,車把上的兩盞燈搖曳,在她臉上交織成詭魅的光。
  王莫離怔怔的望著她。人遲早會長大,卻不料轉眼間她跑得這麼快,可愛的小臉上已流露幾分情意,如果她永遠停留在孩童階段多好,不必長大,不必嫁人。
  “其實……。”他斟酌了一會兒,小心開口:“我怎麼會不喜歡小姐呢?小姐人見人愛,又聰明活潑,有時見著你,真像見著自己的女兒,真巴不得抱來疼一疼。至於您呢,當我是一個兄長,甚至是另一個爹,等你十六、七歲時,會覺得這個爹真老,老到連皺紋都長出來了……。”
  “嗤!”她笑著,目光下垂了一會兒。
  “小姐在笑?”
  “是很好笑嘛。”她的視線移回正路上,突然調轉馬車頭,回徐府去。“王叔叔,你真的以為我會看上你?”
  “嗄?”他錯愕。
  她的小朱唇揚笑。“開玩笑的。我就說,王叔叔愈老愈精,我要捉弄你,十次裡有次失敗,我不甘心,便玩了這個小把戲。“王叔叔,你被我騙倒了吧?”
  王莫離的嘴半張。“你……是在玩我?”他遲疑的問。
  “我叫你王叔叔呢,我怎會喜歡上一個叔字輩的老頭子。我是真嚇著你了吧?瞧你都收拾包袱,半夜逃之夭夭,我的把戲算成功了,你可別要報復我啊。”
  “你……是真的嚇著我了。”他仍然半信半疑。“我這老頭子可是不經嚇的……。”
  “下次再來玩你。”她輕笑一聲,並未回頭看他。
  “怎麼玩我都行,就是別再來這一套。”她真是開玩笑的吧?瞧她神色自若,真像是平日欺負他成功時的模樣。他暗松了口氣,偷偷拭去滿頭大汗。
  一片靜默後,他也不知如何搭腔,氣氛好生怪異。快回到徐府時,她忽然叫道:“王叔叔?”
  “小姐,我在。”
  “你叫我一次名字好嗎?”
  “小姐的閨名豈容我這下人放肆。”
  “你不是說,你對我就像是爹一般嗎?爹娘平常叫我什麼,你就叫這麼一回,不然,我哭給你看。”
  “赫!”威脅他?反正他就是被她吃得死死。他輕歎了口氣,叫道:
  “紅紅。”
  她笑了,笑得十分開心,露出潔白的貝齒,王莫離怔怔地瞧著她的側面。
  “好久沒有聽見王叔叔這樣叫我了。我才十一歲呢,未來還很長,我還有很多想要得到的東西,這些都可以有計畫的去實現,這是爹教我的。他曾說,只怪我是女兒身,不然可以跟著他一塊進商行。他不知,我的頭腦不愛用在生意上,我只愛用在我感興趣的事情上,對於我想要的,我不會放棄,不管是直接來、迂回來,得花一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我有耐心、有計畫,遲早都會是我的。”
  王莫離咬著甜餅的嘴停下。“小姐將來……必有所成。”真懷疑她到底幾歲!老爺十一歲時也沒她這麼成熟。她的話像在宣誓,他也懶得聽懂小孩子的誓言。小孩子的誓言時常變,誰知道她明天又會變成什麼玩意?只要別來玩他就行。
  她微笑。“謝謝王叔叔的金口。”
  她的笑真好看,如果不是她一頭紅發,這時候早有人上門來提親了。就算將來她長得再美,只怕在這種鄉下地方,好人家也會卻步,多留在府裡幾年也不錯。王莫離自顧自的歎了口氣。少了她,他心裡一定會不習慣。
  大概人老了就是這樣,老是不習慣這兒那兒的。每天可以聽見她的銀鈴笑聲、被她當成玩具來玩,要哪天她真出嫁了,他必定會有好久的時間無法適應。這就像是鬧羊花吧,一點一滴的蠶食他,直到有一天沒有它,不能活……。
  他悚然一驚!
  “到家了,王叔叔。”她輕叫道。
  他回過神,甩去方才的胡亂想法,往她的純真笑靨瞧去。一點也沒有算計的表情,這才是他的小紅紅小姐。
  他輕敲了一記腦門,邊笑:“我們到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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