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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于晴 -【沒心沒妒】《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2:47     標題: 于晴 -【沒心沒妒】《全文完》

沒心沒妒 作者:於晴

嘎?她若不允許他納妾,就得服毒自盡?不甘啊……
雖妒、雖不甘……就自盡吧,
免得每見這男人一回便要吐一回!只是沒料到--
啊啊啊,這是她嗎?她真滿二十歲了嗎?
怕是十五不到吧,這樣一張娃娃臉……該只有十一歲吧!
十一稚齡?不會吧?只有十一稚齡會有這等身手--
碰呯鏗鏘……噢!好痛……
哎呀!也不知道她那來一身邪門功夫,
動不動就把這俊美卻冷情的救命恩人一掌打飛黏在石牆上,
真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也很無辜呀!
那知道一個跳井不成,她的世界全變了!就說這救命恩人--
呵呵……先聲明,他並非懼內,他只是……無奈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4:37

七出妒忌之沒心沒妒

第一章

 咍咍(ㄏㄞㄏㄞ)!玩上癮了

  來了來了!項姐即日樂陶陶、喜孜孜地宣佈──

  「這次的主題是『七出』。」

  「哦?是『那個』七出嗎?」

  「沒錯!就是那個七出。」

  哈哈!項姐是玩上癮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來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一百零八條好漢、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蒼垂憐,前述例子請項姐別動腦筋,否則我只好泣血頓首寫陳情表,請項姐隨便羅織條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斬……

  好啦好啦,萬事說時容易做時難。當初的構想和項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別、最突出的手法來詮釋;潑墨也好,渲染也行,總之視覺效果要搶眼。但「七出」是古時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項「罪名」,試問:「罪名」要如何「畫」?總不能將意境畫出來吧?(不孝?淫佚?惡疾……夠了夠了!)問題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瘋的設計都試過,卻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過的啦。直到我和項姐腸枯思竭,雙雙倒地後,項姐的一句「爬起來吧!」然後我們決定放棄包袱,祭出我擅長的古典美女圖粉墨登場,討得歡喜采頭,配上新版型,於是《動情精靈》系列,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啟動上路!

  有時常想,是什麼因素能將其連成一氣?每次辦套書活動,就像項姐頑皮地丟出標靶,然後呢?萬箭齊發,沒有人要爭冠軍,大夥只拿團隊獎,這就是萬盛家族慣有的向心力。項姐常誇員工盡責、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聯繫內外的關鍵;作家、畫家雖彼此不相識,卻有著亙敬相惜的默契,對外行事也一向低調,享受著隱密的創作空間,保持一切平衡。但對於每次能和未謀面的夥伴共事,在字裏行間認識對方,感覺真好!而在期盼景氣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動有著共體時艱的誠懇心意,也因此更激勵了我們團結的情義。這次的套書活動,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開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畫集──《敦煌藏奇.供養人畫卷》;由敦煌壁畫上取材的靈感創作,伴隨著一篇故事,交織出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們將其設計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畫卡,自己深深喜愛。這又記錄了我另一個創作歷程。以後的創作之路,風格技法會轉變,但都代表我階段性的成長。在項姐鼎力支持下,我們嚴謹地想呈現完美的質感,好獻給支持我們的讀者們。

  總之總之,今年已經盡力。(項姐在一旁點頭……)

  明年繼續拼命。(項姐在一旁用力點頭……)

  德珍   於搏命中2001 12 26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5:09

第二章

  生平第一次寫「七出」中的妒忌──

  生平第一次寫穿梭時空……呃,《金瑣姻緣》不算,那叫神遊。

  呃,好吧,我承認我的經歷還很少,在寫作方面還有很多第一次在等著我,就連太久沒寫的現代也差不多要算我的第一次了。

  是,太久沒有寫了,以致當項姐定出穿梭時空、得在古今來回時,我瞬間異想天開的,立刻定出「現代三秒死法」(注:詳情請翻內頁)。

  寫七出的諸位,請原諒我,當妳們努力想著古今要如何融合才算平均時,我的女主角踩著階梯,偷工減料地跑回古代了。

  當妳們想著如何要用起炫的手法穿梭時空時,我很俗氣地用了我擅長的寫法──轉世,加一點點的鬼幻。

  呃,沒有辦法,上頭明文規定超舊的手法不宜在新的年度再度使用,如時光機、如一跳崖再眨眼就是文明新世界、如躺在床上不停想著回到過去、如走進畫的世界、如跑到尼羅河一路飄回現代……舉凡二十人以上用過者,不宜再使用,以免折舊率太高,所以,請讓我用很俗氣的手法來表現吧──雖然,我很想偷偷拿基隆河代替尼羅河。

  本書,「妒」的靈感來自於大家耳熟能詳的「吃醋」典故,以及在某本書裏所看的男女協議和平離婚的放妻書。

  在那樣男尊女卑的時代裏,不傷和氣的離婚似乎不多見,我一時興起,就用另一種手法帶入,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只是想表達後世所看見的只是表面,不見得是當年的真實。

  因為有不設限的特別版,所以喜歡寫套書。這一次,很不小心地又多寫了幾個,其中也有小小的惡搞;請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原本只想很認真地寫完一個,但就是太認真了,不小心爆破自己嚴肅的能力,長得兩隻角的惡魔代我寫了三個「轉世後的復仇」、「當文人遇上武妻」、「老夫少妻」。

  離題太多,回來一下。

  《沒心沒妒》,簡單地說,並非指沒心又沒妒,而是意指沒有心就沒有妒忌;反之,只要有心,人都會妒忌的。

  因為生平第一次寫配角是丈夫,所以用了書信的手法來帶動劇情。起恩兄,對不起,我不想看見你的臉。

  我擁有現代人的思想,對於複數式的「老婆」,我絕對投反對票,而這本書,就是我對「妒」的感觸。

  另,七出裏,當然不止一個妒。還有另外六個不同形態的故事,當我接下七出中的「妒」時,項姐提到其他同伴的靈感就像生爆米花一樣,啪啪啪,一個接著一個,馬上爆開靈感。

  敝人在下我,只能說,妳們果然非泛泛之輩啊。(膜拜)

  等書出了,請容我化身讀者,一塊拜讀吧。

  PS  
走筆到今年,歷經萬盛感性系列、荳蔻系列、揚舞系列到今天的動情精靈系列(對,我知我老了),真的很高興在這些系列裏找到我很喜歡的作者們,尤其七出中裏的作者有的自感性(嗚,老人同伴);有的從荳蔻起步、有的則從揚舞系列開始(也可以叫老中青三代),這一次借著七出集合在新生的動情精靈系列,希望讓各位有不同的感覺嘍,祝新年快樂。

  感謝,難得有一次終於能讓我有機會就新年快樂了。(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5:37

第三章

  爬上床,從枕邊拿出一對白玉小娃娃。

  小娃娃是瓷的。圓圓的胖臉笑瞇瞇地,眼睛瞇成一條線,白白的臉頰有兩抹紅,額間有一顆朱砂痣,胖胖的身軀穿著白色的小衫子,過長的袖尾遮住交握的小手,瞧起來十分可愛。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男孩面前,細聲說道:

  「很像你跟元醒哥哥吧?這是爹送我的。爹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從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開始留下來的哦。」

  他才不管是何時留下來的,她在意這胖娃娃才是重點呢。

  男孩的黑眸閃啊閃的,露出了壞壞的笑。見她抬起瞼,立刻專注打量她手裏的娃娃。

  「真的挺像我跟元醒的呢。」他認真地說道:「而且還是一對,我跟元醒是孿生兄弟,如果不是蘇伯伯先送了妳,我定要討來收藏,一個是我的,一個自然給元醒。」他意有所指地說道,就是不知這個才六歲的麻子娃兒懂不懂他的話。

  她怯怯笑道,重複親爹的話:

  「爹說,以後你跟元醒哥哥就算是蘇家人了,是我們姊妹的大哥跟二哥,叫他一聲爹也不為過。」

  啐,誰不知那個一臉笑瞇瞇的蘇老爹打的是什麼主意?想要來個肥水不落外人田吧!

  依大唐律法,同姓近親者不得通婚,但若一表三千里者,則不在此限,蘇老爹這老頭打的就是這主意啦。還好爹娘在世時曾為他指了一門親事,他不必賣身于蘇家,就可憐了元醒……一想到元醒將來可能被迫娶這小麻子,他就忍不住想為元醒掉淚,嗚嗚。

  他開口:

  「妳知不知道妳爹在想什麼啊?他可是說過,若蘇家五位妹妹們長大了,郎有情妹有意,可與元醒成親呢。妳猜,那個妹,有沒有可能是妳呢?」他故意嘲笑她。這個小麻子娃兒還得靠面紗遮醜呢。

  那日一來蘇家,拉下她的面紗,當場瞧見她一臉麻子,真是笑壞他與元醒了。蘇家妹妹們長相還算不錯,尤其一站在這麻子娃娃旁,哎啊,那可是個個都是天姿絕色了。

  她用力搖搖頭,不覺他的諷刺。

  「奶娘說,成親是要跟最喜歡的人永遠生活在一塊,我最喜歡爹,元醒哥哥他……」咽了咽口水,小臉微露懼意。「他壞,我有點兒怕。」

  怕死妳活該啦!沒有眼光,難怪一臉麻子。正欲開口拐她借出最心愛的白玉娃娃,然後再故作不小心地摔在地上,不知道她會怎樣?心裏賊笑,雙眼卻露出認真,開口:

  「少昂妹妹,妳這白玉娃娃可不可以……」

  「送給你。」

  「啊?」

  面紗後的臉露出稚氣的笑,把其中一尊娃娃舉高到他面前。「你喜歡,送給你。你一個、我一個,大哥像放大的白玉娃娃,所以我每天看你就好了,這個你拿去。」

  「喔……」下意識地接過這笑瞇瞇的胖娃娃。「真的要送我?」見她用力點頭,他道:「那另一個送給元醒?」

  她立刻搖頭:「這是我的。大哥一個、我一個,晚上我對著娃娃說話,大哥那邊也會聽見的;而且,東西是要送給喜歡的人的,我喜歡大哥,把最心愛的娃娃送給你,爹不會罵的。」

  「哦……原來,妳喜歡我啊……」心裏又開始賊笑了,古靈精怪的腦袋已經在盤算要怎麼欺負她才過癮。惡劣頑皮是他與元醒的天性,可惜蘇家人都沒有察覺到他們有多壞。

  「喜歡。」她強調,高興地說道:「這幾天大哥都來陪我,我好高興。以前只能待在屋裏看書,可是我只認識幾個大字,其他的好難讀,爹跟奶娘又不能時時刻刻陪著我,所以,大哥最好了。」

  「那還不簡單嗎?看不懂就不要看啊,誰教妳一直待在屋子裏啊……」才脫口而出,忽地驚覺她的表情變了。是啊,她是麻子臉,當然不敢出房門,一出去,只怕會時常發生那日他與元醒乍見她臉時脫口的諷笑。

  「大哥,你教我念書,好不好?」她斂起難受的表情,又露出笑來。小心把屬於她的一尊娃娃放回床頭後,拿了一本藍皮書走過來。

  他應了聲,直覺接過那本書,攤開來,眼角偷偷瞄著她被面紗蒙住的臉。

  好怪啊……明明被面紗蒙住了,方才他怎麼知道她面紗下是難受的表情?

  *                    *                    *

  「怎樣?怎樣?給她好看了沒?」一出庭院,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孩跳出來興奮地叫道。瞧見兄長衣襟鼓起,他怪叫一聲,立刻伸手探進。

  「元醒!」要避開已是不及。

  「哈哈,大哥,你厲害,我認栽了!」蘇元醒舉高這胖娃娃,叫道:「咱們打賭,是我輸了,那麻子娃兒真笨,這麼容易就交出來啦?大哥,你確定這真是她最心愛的寶物嗎?才幾天呢,就把這麼心愛的寶物交給你,怎麼可能呢?」

  蘇善璽心頭有些悶,翻翻白眼道:「這是打她兩歲時,蘇老爹送她的生辰禮物,你說珍不珍貴?」

  「也是。你怎麼不當場故意摔破,讓她哭得死去活來?」

  「我……我……這麼快就玩完,那多無趣?當場摔破,她豈不是對我有防心?

  以後還怎麼玩?」

  「也對,這整座宅院裏沒一個人好玩,就這麻子娃兒還可以玩上一玩。怎樣?下次咱們要賭什麼?賭……嗯……要賭什麼呢?對了,不如我交幾個朋友,故意引他們進來,讓他們瞧那一臉的麻子,我賭那麻子娃娃會哭出來。」

  「隨便你啦。還給我吧。」他伸出手。

  「還給你喔……」蘇元醒終於察覺兄長有點不太對勁,依言還給他,嘻嘻笑:「你該不會是心軟了吧?」

  「誰心軟了?煩死人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的?像我?啐,誰像這個老愛笑的胖娃娃!」他心裏不快,一氣之下用力丟出。

  「大哥,這才是嘛。你的性子與我如出一轍,要真成好人,那可是很難受的。來來來,咱們好好合計合計,要怎麼誆她,她才會自動拿下面紗……嘻嘻,我一想到那天見到她的麻子臉,就好想笑喔,怎麼會有人長成這樣呢?大哥,將來蘇老爹要怎麼賠上家裏的金山銀庫才有人要她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6:03

第四章 

  十年後──

  ……成親三日,方得空下筆寫信。大哥,你可放心,你為我細心覓得的夫君,品德如你所說,果令少昂十分心折。洞房花燭夜,他首次瞧見少昂的面貌,非但不嫌不棄,對少昂亦十分有禮,我與他,雖然只是開始,但少昂已可預知未來夫妻生活的美好。大哥,你說得沒有錯,我不曾做過壞事、不曾口出惡言過,為什麼不會有一段好姻緣呢?我早該信你的……如今你尚在歸途中吧?再晚幾天,少昂再將信託人送出……不知下一回得空寫信會是何時?我的新生活,讓我忙得喘不過氣來,大哥,咱們曾允諾過一月一信的,我一定會做到,只是偶爾遲了點,可別怪我喔。

  *                    *                    *

  ……大哥,你到家了嗎?我成親已經十日了啊……沒有想到日子過得這麼慢,原以為會好久以後再寫信給你的……你想少昂嗎?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適應,我與夫君相敬如賓、恩愛有加,但,我還是想念你,想著蘇家一切……你說過,我不會寂寞的,因為顏府的一切都是你細心打點過。是的,當我一出房後,瞧見的是蘇家的庭院;當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時、我會感到安心與熟悉,因為這是我打小穿習慣的繡坊珍品;當我走進書房時,瞧見的全是從蘇家運過來成千上百的書,每一本上頭都有你跟我的回憶……你說,你怕我思鄉情濃,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大哥,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怕我跟著我夫君會委屈了,我都看在眼裏,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                    *                    *

  大哥,你還記得成親的前一天嗎?

  夜宿常甯鎮時,你知我半夜睡不著,拉著我在夜色中走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逛大街,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你不知我有多懷念、多懷念……

  *                    *                    *

  大哥,收到你的來信,我欣喜若狂,一整夜捧著信讀了又讀。你說,即將起程去向我未來的嫂子提親,大哥,我好希望此時此刻我就在家中,分享你的喜悅。你高興嗎?高興嗎?此去尹家,你會不會偷瞧一眼嫂子呢?瞧一眼,好嗎?瞧了,告訴我,她生得什麼模樣?個性如何……少昂好希望能在場分享你的喜氣,如果……只是如果,我若還沒成親,那該多好?至少,我可以看著你迎娶,看見嫂子一面。我還記得,那一夜,在常寧鎮上,我問你有沒有找過機會上尹家偷瞧嫂子,你答我,不都是人嗎?有什麼好瞧的?那時,我好訝異,心目中善良體貼的大哥,怎會說出這種話來?當時真要以為元醒哥哥又來假扮你了……如果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會生氣嗎,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我就認不出誰是誰來了,你會氣嗎?會嗎?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正確無誤地指出你來,可是,好象沒有這個機會了……最近,我一直在想,想著過去……想著蘇家……好想好想……

  *                    *                    *

  「你要現在出發?」

  「嗯。」換上儒雅的白衫,頭戴金冠,一頭束起的黑髮披肩後,額間的朱砂痣極紅,像正要盛開的花苞;面色如白玉,貌俊而秀雅,沉穩之間帶著若有似無的傲氣。

  「不是約在下個月十五嗎?」偏著頭,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擁有相同的面貌,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難以馴服的野性。他懶懶地注視孿生兄長吩咐僕役準備下午起程。他口氣略嫌促俠地說道:「下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你可以性急地上門先提親,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進尹家大門的呢……還是你想拐個遠彎去瞧少昂?」

  兄長只是瞥他一眼,並不多作答話。

  他又壞壞笑道:

  「這也是,少昂一嫁半年,連封信都沒有捎來,你自然有些擔心……擔心什麼呢?擔心她遇人不淑嗎?這不可能。你千挑萬挑,從她十三歲那年開始足足挑了三年,才終於挑中了那姓顏的……叫什麼來著?我老記不住他的名字。我還記得你說過,他是個讀書人,人窮,品德卻很好,絕不會因少昂面醜而嫌棄,何況他受盡蘇家的好處,從此不必過苦日子,只要專心讀書就好,你也讓他選擇過了,不是嗎?」

  蘇善璽聞言,答道:「我並不擔心。」頓了頓,遲疑了會:「只是……我不太安心。」見蘇元醒揚眉一笑,他修正自己的話:「這半年來,我想了又想──」

  「可別告訴我你後悔嫁了少昂。」蘇元醒咕噥道。

  「有個地方不對勁。」

  「哦……」想念就想念,何必找個藉口呢?

  蘇善璽知他倆雖是孿生兄弟,卻少有心意相通的時候,有時反倒覺得少昂與他才是孿生兄妹,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不對勁之處並非出於少昂,也非出於她的夫婿,那,到底哪個環節出了錯?他隱隱約約知道有異,卻說不上來。

  想起少昂,心裏那股熟悉的異樣感覺再升起。從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燭夜開始,這樣的感覺就盤旋不去,雖沒有佔據他所有的生活,但偶爾像針一樣地戳進他的胸口,讓他拒絕再深思。

  一深思,只怕很多事情他會懊惱後悔,然後再也無法回頭。思及此,他立刻斂神,往好地方想去。也許這半年沒有捎信,是因為她有了身孕,與顏起恩共有的親密下的產物──

  「哎啊,小心,善璽,你想到什麼了啊?氣得都快把扇柄給折了──」

  蘇善璽回神,心一凜,說道:

  「我沒在想什麼不,我是在想,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唇間竟有幾分苦澀,他強壓下來,笑道:「我可要怪她不捎信來知會我一聲了。」

  蘇元醒看著他的神色,喃喃道:「有點言不由衷呢──好吧,我過幾天再跟上去吧,見了少昂,可要表達我的想念之意啊。還有,大哥,少昂都嫁了,你扮了十來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我已經受不了看著同樣一張臉,卻天天正經八百的模樣。」

  蘇善璽哼了一聲:「我若露本性,你還能在府裏作威作福嗎?」語畢,懶得理他,從枕下拿了一樣東西就走出去了。

  「擔心少昂,不如擔心你自己吧!」蘇元醒想起前幾天的算命就好笑。「那算命老頭不是說你會娶個爬到你頭頂的妻子,一輩子被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給控制嗎?真可憐,誰會知道尹家養在深閨的女兒會是個可怕的女人,算你倒楣了。」定了十幾年的親,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

  還好,他與善璽一向是冷情之人,對感情之事並不注重,時間到了,就迎個妻子過門傳宗接代,盡蘇家男人的本分,如此而已。再多的,也沒有了。

  再多的──也沒有了。

  *                    *                    *

  如果我說,我想家,好想好想,我好想回去,大哥,你會笑我嗎?我不明白啊,為什麼成了親,就是永別了?為什麼成了親,就必須去建立一個新的家庭?那,我以前的家呢?為什麼要分離呢?我成了親、你成了親,各自有家了,那,以往那個充滿回憶的蘇家呢?就這樣永別了嗎?我好想回家,好想不要長大……大哥,你知道嗎?現在,我只能在夢裏回到那個永遠不會遺棄我的家,就在昨晚我還夢見你拉著我的手,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那時我才幾歲?十歲還是十一歲?不過是幾年前的事啊,竟彷如隔世,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希望……

  「夫人,少爺回來了──」

  「喔。」她輕應一聲,吹幹筆墨,小心地收起書信。「現在多晚了?」

  「快四更天了……」小丫鬟吞吞吐吐的。

  「我去瞧瞧好了。」蘇少昂蒙上面紗,朝小丫鬟笑道:「妳先去歇息吧,有事我會叫妳的。」

  「可是……可是,少爺喝醉了……」

  她微怔,點頭。「我知道了。」

  走出房門,一陣冷風吹來,她縮了縮肩,接過小丫鬟的燈籠往客房走去。

  說是客房,不如說是她夫君長久以來的住處。自洞房花燭夜起,他倆就分房而居,他不曾在入夜後踏進她的房門一步,因為一瞧見她,他就──

  「吐了。我的天,顏兄,別再吐了……誰教你喝這麼多啊?」

  又喝醉了嗎?她並不驚訝,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沒有喝個盯酩大醉,是不會回府來的。只是,客房內那幾人的聲音好陌生,是他的朋友嗎?

  站在客房門前遲疑了下,不知道該不該進房,忽然又聽見他大舌頭地叫道:

  「還不是你們灌的,不然我會喝這麼多嗎?」

  那聲音尖得刺耳,讓她直覺退開一步,不敢貿然走進去。

  「顏兄,咱們可是見你成天愁容滿面的,想讓你快活快活。你要喝酒,咱們陪著喝;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婦,咱們就幫你守在門口,任你在裏頭翻雲覆雨;你喜歡街頭賣豆腐的女兒,咱們天天陪你買豆腐,引開她老爹,讓你與她情話綿綿,這還不夠義氣嗎?」

  房外的人影渾身一顫。

  「你們知道什麼!」他啐道:「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連喜歡的人都沒法名正言順地迎回來,我算什麼男人嘛!」

  「這有什麼難的?嫂夫人不肯嗎?顏兄,咱們交往了這麼多日子,我可沒有見過嫂夫人阻止你在外頭尋花問柳啊!我想她應是賢慧有加,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

  「程兄,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另個男人的聲音傳出來,略帶嘲笑地:「顏兄的夫人是個……呃,據顏兄說是個醜八怪,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帶來的,尋花問柳這事可不能讓她知道啊,若她一狀告回娘家,她那舅子會做什麼事來?那是誰也不清楚的。」

  「是個醜八怪啊……那有什麼難的?顏兄,顏兄,你清醒點,我告訴你個法子,包你迎回美嬌娘!你呢,先假意對她好一陣子,再跟她提起你想納妾的事,我想她會有自知之明的。」

  「是啊是啊,她嫁進顏家,好歹是你的人了,就算她一狀告回娘家又怎麼樣?她舅子收了你的財產嗎?他忍心連帶他妹子受苦嗎?最多唬唬你,他還能做什麼?難道要你寫休書嗎?」

  「若能寫休書,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顏起恩的聲音顯然清醒幾分,語氣中充滿惱意:「帶她回去就等於一身富貴離了身,我怎麼寫得下手?可我一輩子想起來我顏起恩的妻子是蘇少昂,我就渾身難受得緊,三餐吃不下還會想吐。你們沒有看到她的臉,自然可以在旁放風涼話。我尋花問柳,她不是不動聲色,而是根本不知情,整間宅子的丫頭哪個我沒收買?誰敢向她亂傳話,也不必在顏府做了──」他咬了咬牙,恨聲道:「如果只有她消失了,那該有多好?」

  從半掩的窗縫往房內看去,正好窺見他面向這裏的臉孔。他的臉曾經看起來很老實很老實,如今卻充滿恨意。

  這樣的恨意……是針對她嗎?

  恨到要她消失嗎?

  為什麼呢?因為她貌無鹽嗎?

  「顏兄,你想謀財害命啊!」那聲音像在打趣。

  她聽不真切,只隱約聽見他賭氣地答:「如果不用吃牢飯的話……」

  內心的寒意幾乎讓她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裏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只覺冷風一陣又一陣,從外到內將她徹底地吹冷了。

  ──他叫顏起恩,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騙人!」她喃喃道。

  ──家裏是窮了點,但吃過苦的人,是懂得珍惜一切的。我觀察了他兩年,他品德很好,也不濫情,對女子皆以禮待之,不曾輕薄過。

  「騙人!」

  ──所以,少昂,妳會過得很好,很幸福的。

  「大哥,你騙人!」她壓抑地低喊,雙拳緊握在側。

  如果是老實的讀書人,為什麼會變得現在這樣子?是她害的嗎?就因為她是麻子臉?

  從洞房花燭夜起,她就知道他排斥自己。剛開始,她好難受……她當然難受啊,在蘇家裏,長久被大哥寵著,以為世間以貌判人只是少部分的人,後來她才發現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了。

  但,她嫁進來了啊。既然嫁進來了,躲在角落裏痛苦掉淚也不是辦法,畢竟要與他相處一生一世的……她很努力地想要學習當個賢妻,試圖融進他的生活,但他一見她,最多勉強笑了笑,說了兩句話便找藉口走了,然後回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

  還晚了。

  夫妻中,只有一個人在努力,還撐得下去嗎?

  可是,不能不撐啊,她已經嫁了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啊。

  要這樣過一輩子,她光想就渾身發寒,幾欲發狂了。以前可以裝傻、裝笨,裝什麼都不知情,編著美好的夢熬下去,可是,當她想起方才那一雙充滿恨意的眼時,她裝不下去了。

  到底,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他竟無法忍受?

  燈籠不知在何處掉了,她沒有注意,恍惚的雙眸慢慢映進庭院的景物。

  「原來是月圓了啊……難怪我瞧得清東西……」吐出來的話像藏在冷水裏的冰,因為連內心都凍成冰了啊。她慢慢仰頭看著月亮,唇畔浮起若有似無的笑──

  想起了在常寧鎮的那一夜,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

  「你說,瞧起來都是月圓,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每個人都認為十五才是月圓日,就算月亮圓了,不是十五,在眾人的眼裏也只是殘月而已,我永遠只能當殘月。」她喃喃著。

  為什麼要恨她入骨呢?為什麼要在外頭拈花惹草呢?即使彼此間沒有多濃厚的感情,但他可知從她開始知道自己將嫁給一個顏姓讀書人時,她雖不致欣喜若狂,但仍去調適自己的心情,告訴自己,此人將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情感,只要細心培養,終究還是會有夫妻之情的……不然彼此陌路,如何過下去?

  「要怎麼過下去?」她失神地問著自己:「我試圖對他噓寒問暖,他拒絕;我試著走進一家之妻該有的地位,他反而收買府中僕役。不管我怎麼努力,他都視若無睹……我都能忍,大哥為我作主的婚事,一定不會糟到哪兒去,我不停這樣告訴自己……」她能忍,只要不去想像要忍多久,不去想像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都得過這樣的日子。

  直到方才,她目睹了那樣充滿恨意的神色。

  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恨過她,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

  她也想要消失啊!就不必數著日子,一天一天的,永遠也數不完,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惡與在外的尋花問柳。

  恍恍惚惚地,她又瞧見那口井了,那口井在月色下顯得極為銀白,彷佛有只透明的手從井中爬出向她招著──要她過去嗎?

  無力地上前一步,想起半年多前,在迎親的路途中路過常寧鎮,那時大哥曾告訴她,鎮上曾有妒婦跳井自殺。那時她不明白為何要跳井……

  現在,她懂了。

  「夫人?夫人?」

  丫鬟連叫好幾次,才讓她回神。

  「夫人,妳怎麼在這兒呢?妳不是去瞧少爺了嗎?」

  「少爺……少爺的朋友走了嗎?」

  「都走啦,夫人妳方才沒在少爺那兒嗎……」

  少昂見她吞吞吐吐,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心裏微訝,卻已無力問她,只道:「妳先下去吧。」

  那丫鬟遲疑好一會兒,才彷有不甘地離去。

  她發呆了一陣,再又舉起沉重的腳步往客房而去。

  客房靜了許多,他像是已入睡。遲疑了下,想敲門,卻發現門沒有關上,裏頭的燭火未熄,她不自覺地走進房裏,瞧見他四肢攤開地躺在床上,連棉被也沒有蓋。

  上前走到床沿,直覺要為他蓋被。

  抬首瞧見他的臉,腦中忽地閃過那句「任你在裏頭翻雲覆雨」──頓覺他的身子充滿了噁心的異味,連摸都嫌髒。

  無由來地,她的腹中升起無法抗拒的酸味,猛然湧上喉口,她趕緊撫住面紗下的小口,撇開視線。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覺奇怪,忍下惡吐的感覺,彎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細看──

  極好的記憶讓她想起方才報訊的丫鬟不就穿著這一雙鞋嗎?那丫鬟衣衫不整,的確也缺了一隻鞋,對她欲言又止的……

  再自然不過的揣測讓她作惡的感覺再起,顧不得有沒有發出聲音,就這樣狼狽地奔出房門,沖到角落將空腹裏的酸汁一嘔再嘔。

  嘔得她頭昏眼花……

  她終於可以體會當日的洞房花燭夜裏,他一看見她的相貌,就不自覺地沖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

  現在──她只覺得他好髒。

  *                    *                    *

  我騙了你,大哥,從一開始,就什麼也不存在,沒有恩愛有加的夫妻、沒有體貼入微的夫婿……有的,只是一連串不曾預設過的日子。大哥,你會生氣少昂騙了你嗎?

  每天每天,我都寫信給你,卻一封信也不敢送出,我不想寄、不敢寄,我不要滿篇的謊言送到你的手上;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的不堪,我知道你能從信中讀到真實的我,是不?不快樂的少昂、迷惑的少昂、痛苦的少昂……甚至滿懷妒意的少昂,沒有一個我,是我想要讓你瞧見的,你能明白的,是不?

  唯一,我能做的,就是不曾掉過眼淚。我可以很驕傲地告訴大哥,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面醜不是少昂的錯;旁人的嫌棄不是少昂的錯,你的話我牢牢記在心裏,不敢忘、不會忘。

  我接到你捎來的訊息,提及你轉道探我,我既高興又害怕,夜夜捧著書信入睡。大哥,你終於要來看我了,就像是心有靈犀一樣,當我想見你最後一面時,你就說你要來了!我等你,我一定等著你來,只是,求你不要讀出我將要做的事,既然回不去那個我深愛的家,就請不要看見我的痛苦吧。我等著你,等到你來為止。

  *                    *                    *

  連著同一天寫著幾封信,已是少昂唯一的寄託了,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少昂又寫了第二封信……大哥,我還能寫多少信呢?

  就在方才,我的丫鬟……你還記得為我買的丫鬟嗎?你說,她瞧起來年輕能幹,能幫我許多事──是的,許多事,包括懷孕生子。

  就在一刻鍾前,她就跪在我腳前,告訴我,她有起恩的骨肉了。

  我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在我看見她衣衫不整、客房裏有只小鞋時,我就該知道一切了。原來那一天她故意將小鞋留在客房,讓我察覺一切,偏我傻、偏我太過無知,所以,她終於下定決心與我攤牌了。

  她有……四個月身孕了。

  大哥,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與起恩成親不過半年,在我努力使他忘記我面醜的事實時,他走進了她的房裏。

  也許,在我聽過他翻雲覆雨的事蹟後,我已沒有任何感覺了,只是問她:幾次?

  一次喝醉可以原諒,二次我勉強可以忍受,三次……四次……她說,她記不住了,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裏,若是她送涼湯過去,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仆

  房,如他熬不住了,也有幾夜是他主動摸進她的房間──

  我聞言,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大哥,我很失敗,是不?她希望我能答應他納妾……她說,再等下去,她的肚子一大,一生就完了。

  那,我呢?

  我的一生……早在成親那一夜,也完了吧?也完了吧!

  *                    *                    *

  馬車在無人的街道上賓士著,一彈就散的白霧若有似無地籠罩在四周,透著幾許的詭異之氣。

  或許,會覺詭異,是來自於自己難以定神的心吧?

  「還有多久才到?」蘇善璽問著前頭的車夫。

  「才到常寧鎮呢。少爺,再趕趕,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爺家了。」

  「到了常寧鎮嗎?」原要車夫再加把勁,心裏卻也知這速度已是極限。隔著車窗往外看去,果然是常寧鎮啊。

  他曾來常寧鎮幾回,最後一次是半年多前為妹送嫁而來,當時也是同樣的夜晚,拉著她走在大街上,只盼時間不再前進,如今卻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飛身到少昂的身邊,確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

  是他太敏感了嗎?這幾個連夜裏,無故被驚醒,驚醒時滿身大汗,心中恐慌萬分,卻怎麼也想不起夢中究竟是什麼嚇到了他,只覺整顆心被掏空般,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那種感覺如同即將喪失某樣最珍貴的東西、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

  「應是不礙事才對。」他喃喃地,說服自己:「少昂還會有什麼事呢?一切都為她打點妥當了,應是沒有事。也許,此去她還會跟我報喜,說她有了身孕呢。」

  以此安慰自己,心中更添苦澀。為什麼而苦澀呢?

  不自覺地從懷裏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不發一語地注視它良久,才慢慢合上眼。

  不試著休息一下,明兒個見到少昂,准會遭她叨念。

  想起她,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神智漸漸沉澱下來。在意識模糊之餘,不忘提醒自己,到了顏府,可要交代車夫先去備幾分薄禮;為了他的幾場惡夢,他脫離車隊,先行連夜趕路,禮品都擱在車隊上──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確定她沒事

  後,他可在顏府住上半個月,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滿──

  ……對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

  縹緲的意識裏突然鑽出這句話來,蘇善璽從半睡半醒之間,猛然彈醒。他張開黑眸,正巧看見窗外一閃而逝的古井。

  那古井,是她洞房花燭夜前,他兄妹倆最後一次獨處時共有的回憶。

  「還沒出常寧鎮嗎?快點,快點!」

  「爺,再快,這馬都要累死啦。」

  「那……停車!我騎馬過去!」蘇善璽當機立斷喊道。一等馬車微停,他立刻先行跳下車。

  那個夢……終於有雛形了!就在看見古井的前一刻,他聽清楚了夜夜在他耳邊的悲鳴。

  軟軟柔順的腔調不是少昂的,還會有誰?

  冷風吹來,讓他渾身發毛,這才發現他的身體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汗不止,而他並非是一個為了區區惡夢而驚慌失措的人。

  「爺……」

  「你隨後趕來吧!」語畢,他策馬而奔的同時,不由自主又回頭看了眼那古井。

  是夢,只是夢,他試圖說服自己,馬鞭一抽,胯下馬賓士出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6:34

第五章

 「那個……」

  她慢慢抬起頭,瞧見幾乎不進她房的丈夫在門口躊躇著。

  「妳在寫信嗎……那,我晚點再來好了……」

  她淡淡一笑:「你若有事,可以說,不礙事的。」

  「呃……」他的視線始終不願停在她的臉上,即使,她蒙了面。「是這樣的……我有事要跟妳談……」

  「哦?」

  他舔了舔唇:「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到前廳去,我備了水酒……」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逃避的眼神,良久,才輕聲說道:

  「既然是夫妻,何必說話這麼客氣?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過去了。」見他

  松了一大口氣後,像有鬼在追趕似的,匆匆地跑走了。

  她的神態並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繼續寫著未完的信──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在常寧鎮的那一夜,你拉著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大街上有口井,你說,那口井又叫妒井。據說,是好久好久以前,在還沒有常甯鎮時,這口井就已經存在了,一個妒婦跳井自殺,所以撈起的井水都是酸的,像醋。

  我笑問:有人喝過這死過人的井水嗎?

  你說:誰敢呢?

  我又說:既然不敢,怎麼能嘗得出是酸醋呢?

  你笑笑,只說:這只是傳說。傳說,不見得是真實的。就算是真實的,也永遠輪不到我頭上。

  那時,你走進霧中,我仍站在井旁────我沒有告訴過你,我聽見了井裏有聲音。

  那聲音是個孩子,充滿稚氣,催促著某人快點,再晚,蘇姑娘的屍身就腐爛了,來不及了──

  當時,我駭極,以為自己錯聽,嚇得差點失了魂,不敢說出口,怕地府冤魂知道我聽見了。我立刻追上你,主動握住你永遠可以溫暖我的手,你還奇怪我怎麼汗濕了掌心?

  那時,我好怕好怕,尤其聽見她提到蘇姑娘的屍身。蘇姑娘?我也姓蘇啊,世間怎會有這般巧合?是不是指我呢?我還活著啊,哪兒來的屍身?我想了又想,告訴自己,天下間姓蘇的何其多,我疑神疑鬼只會讓自己走進死路裏,所以,我不再想了──可是,現在,我好希望那位蘇姑娘就是我。

  對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雖然等不著了,可是,你的模樣在我心中從未褪去一分一毫,我相信少昂在你心中亦然,是不?

  我不想一生一世系在顏家,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能不能引我回家?沒有人帶我,我怕我回不去。我不求光明正大地回去,丟了蘇家的臉,只求大哥,把我放在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只要讓我知道我身在蘇家,再也不會離開,好不好?

  對不起,我沒辦法祝賀你的婚事了;對不起,大哥,請向嫂子說,對不起,讓她的喜事沾上穢氣了,請她不要討厭我……也請大哥偶爾、偶爾地想起你曾有一個叫少昂的妹子。

  除了見不著你的遺憾外,現在,少昂好高興,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家了;終於不用再以面紗遮臉了,終於……可以放棄所有不該有的美夢了。

  這個世上,沒有我想像中的人,永遠沒有。

  大哥,我知道他將要做什麼,而我只是順水推舟,離開這個家罷了。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愛他嗎?

  不,我不愛他。這個答復直覺從心裏升起。從來沒有互相知心過的夫妻,怎會相愛呢?我想,我之所以無法忍受,是因為夫妻之間的獨佔欲吧,我無法忍受他的身子被無數的女子碰過,那讓我覺得噁心!

  所以,不要怪任何人,我喜的很高興離開這個家,離開自己醜陋的身體……或者,還包括我的心?

  永別了,大哥……

  少昂絕筆

  *                    *                    *

  「喝下酒?」她偏頭故作訝異地問道。

  「嗯……是、是啊。」顏起恩略嫌結巴地說道:「如果妳願意讓我納妾……那自然就不必喝了……」

  「納幾個妾呢?」

  他微呆片刻,一時之間沒有料到她的爽快,直到屏風後頭有人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才趕緊道:

  「至少兩、三個。」

  「包括你在外頭的花天酒地嗎?」

  他聞言,臉微紅,又怕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於是硬聲硬氣道:

  「大男人的,在外頭談生意,這些自然是缺不得的!」

  「你是讀書人,也有田租供你衣食無虞,你談什麼生意?」

  她的不以為然讓他脹紅臉,惱道:

  「男人家的事,女人管什麼?沒錯,我是靠妳家的家產過活,但我也有我的骨氣!等我翻利數倍,會原封不動地把妳帶來的所有嫁妝還給蘇少爺的!」

  「我大哥從來沒有要你還過。」她平靜地說。

  「不還,難道要我永遠被妳壓得死死的嗎?」

  「既然你自覺受到委屈,為何當日要接受大哥的提議呢?」

  「我……」

  「我曾見過你的朋友──」見他面露驚訝,面紗後的唇微微揚起:「是你的讀書朋友,成親幾個月,你不常在家,我以為你跟著寒窗苦讀的朋友一塊靜心念書去了,我托人尋到了他們,才發現你久未跟他們聯絡──」

  「那些人寒酸得可以,見了面只會要我施捨!什麼求取功名?等我認識了官少爺,要買幾個官位都不是問題,妳……到底允不允我納妾?」他鼓起此生最大的膽子,大聲說道:「咱們可得先說好,妳若允了,別回頭向妳兄長哭哭啼啼的,女子三從四德,出家從夫的道理妳該明白,妳礙我納妾,就等於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妒,我可將妳休了,不但妳從此遭人指點,連蘇家都因此而蒙羞──」

  「我就是怕讓大哥蒙羞啊……」她喃喃低語,垂首往視那二隻酒杯。一張麻子臉已讓她一個人痛苦不堪了,如今要因此再讓大哥跟蘇家而受累,不如、不如……

  見她有些示弱,顏起恩心中大喜。原來,整樁事不若他所想像中難辦嘛,准是她兄長的精明威嚴,讓他不時有錯覺,以為他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如此,思及此,他口氣透著威脅,喝道:

  「總之,我給妳兩個選擇。允或不允?允了,從此皆大歡喜,妳有妹妹們伺候,我也樂得不用想起妳來。若不允──」他哼了一聲:「念在妳蘇家給過我不少幫助的情分下,讓妳賭一賭,就喝下這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由上蒼來決定妳的生死、我們夫妻倆的緣分。若沒毒,好,我認栽了!從此不談納妾,可也不准妳兄長再來探妳,連一次也不准!」言下之意頗有不讓她告密之嫌,任由他在外花天酒地也不准理。「若喝下有毒的……妳就別怪我了!是妳自己妒意過甚,違夫之意,自找死路!」

  他有心將話說絕了,料她不敢碰杯──啊啊!他瞠目,見她毫不猶豫地擇杯飲下,屏風後齊聲驚呼。

  顏起恩一時啞口:

  「妳……妳……」

  「我喝下了。」她笑道。

  吃驚過後,他一陣惱怒。「好個蘇少昂,妳真連點機會都不給我嗎?妳已霸住了顏家夫人的地位,還連延續我顏家子孫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原來你是為了生子,才在外頭搞七拈三的嗎?」

  「妳……」

  「你的事,我都知道。」她微笑:「城尾的俏寡婦、樓內唱曲的小姑娘,青樓的清倌身都在等著你,還有我身邊的丫鬟,不是嗎?」

  他的臉一陣發白,隨即低吼:

  「就算不允我納妾,我也不會碰妳的,蘇少昂!我瞧見妳的臉,就想要吐!當初,我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允了蘇少爺的提議。我心想,就算再醜又能醜到哪兒去呢?娶妻當娶賢,卻不料,娶回的醜妻竟是個妒婦!」

  「娶妻當娶賢這道理你也明白?那麼,你的眼看見了什麼呢?我沒有在府裏盡過一絲一毫的心力嗎?我沒有試圖討好你嗎?還是我努力當賢妻的時候,你看見的,只是我的醜。」她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都無所謂了……就算你想碰我,我也不會讓你碰。你要納妾,隨便你了,我都再也管不著了──」

  既然隨便他了,她何必喝下去?正要開口,忽地瞧見她的身子有些顫抖,難道受了風寒?這可不行,還沒有談判好,她若倒下去,他可不見得有膽量再試一次啊。

  答──答──答──

  什麼聲音?像水落在地面上的,哪兒在滴水……始終逃避的視線落在地上那一滴滴的血。他駭然,抬頭瞪視著永遠不敢正視的妻子。

  她的面紗已被血染紅了──為什麼?

  「蘇少爺!蘇少爺,你等等,老奴去通報一聲啊──哎啊,跑這麼快!少爺少爺,娘舅少爺來啦!」

  「是大哥?」蘇少昂又驚又喜,正要轉身,忽地天眩地轉,火燒似的身子再也站不穩了。

  「少昂!」蘇善璽一進門,先瞥到熟悉的背影安在,心口一松,終於確定多日來的擔憂都只是一場虛驚。還來不及綻出笑顏,又見她纖細的身子忽地軟了下來,他脫口一叫,不顧自身安危,及時接住她無力的身骨。

  突如其來的衝力,讓他倆雙雙跌坐在地,他左肘撞地,忍住疼痛護住她的身軀。

  「少昂,妳還好……這血……這血哪兒來的?」他瞧見她面紗被血弄濕,心頭驚惶,連忙掀了她的面紗,血從她的唇角汩汩流出,一時之間他的六神幾乎無主了。

  「大哥……我還是見到你了……」她心裏好高興:「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你最後一面了……」

  「妳在胡扯什麼?什麼最後一面?」他直覺地喃道。他還在夢中吧?是啊,他又在作夢了,在趕往顏府的途中,他累極所以不小心睡著了,原來,他的夢是這樣啊……難怪他夜夜被嚇醒,這一回,怎麼還沒醒呢?

  「大哥,瞧你,不管是生氣的、沈默著,還是笑著的時候,總是這麼地好看……小時候,我心情若不好,看著你,就覺得賞心悅目到快要飄起來了呢……」緩緩伸出手,想碰他,他立刻反手握住。

  「妳愛瞧我,大哥就讓妳瞧一輩子……」恍惚的神智慢慢歸位,理智告訴他,這是現實,他寵愛的小妹命在旦歹,豈容再浪費時間,他連忙道:「對啊,我是怎麼了?妳還有一輩子要過啊!」立刻抬起頭來,正要叫人去求救,忽地見到廳內除了他親手擇選的妹婿外,還有幾個陌生的男人從屏風後狼狽地現身。

  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聽見有人喊道:

  「顏兄,這可不關咱們的事啊!」

  「是啊是啊,咱們是教你放醋水,沒有要你真放毒藥啊!」

  「為了納妾,毒殺妻子,這罪名咱們沒法擔啊!不關咱們的事,快走快走啦──」

  毒藥?納妾!蘇善璽聞言,心中已知幾分真相,原是溫和的眼眸剎那充滿通紅的怒火,瞪向那個他一直以為的老實人。

  「你下毒!」他咬牙切齒道。

  「不不……我沒有……等等,你們別走啊……」

  「少昂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犯了什麼罪,要你狠心至此?」

  「我沒有要殺她啊……我只是……只是叫下頭的人放醋,真的,舅子,你要相信我啊!」

  「元醒哥哥?」她猶豫地輕喊。

  原要追根究底的蘇善璽,連忙握緊她的手,壓柔忿怒的聲音:「我不是元醒。」

  她聞言,松了口氣,唇畔很費力地露出笑來:「還好,我差點以為認錯人了……奇怪,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壞的,我怎會把大哥看錯是他呢……」

  「是啊,他凶他壞,趕明兒個他也到了,我要他就站在那兒,任妳罵、任妳

  打,好不好?來,妳先別說話,我背妳去找大夫。」

  「不要,不要……別動我,大哥,我頭暈,我怕你一動,我……我就會睡著了……我好高興哪,少昂原以為沒有法子見你最後一面的……這算不算是心有靈犀呢?」等了又等,沒聽見他在說話,她心裏一急,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卻發現他的臉清晰地出現在她的心裏,而視線內只是模糊的一片。「大哥?」

  「我……在。」

  「你……怎麼不說話了?」

  蘇善璽閉上眼,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說道:「大哥寧願不要這樣的心靈相通。」他重複說了四、五次,她才聽得明白。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連焦距也對不准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弄成這樣?他要她嫁人,要她過著最快樂的生活,結果呢?早知如此,不如、不如他就──

  「可是,我喜歡……至少,大哥聽見了我,才來得及見我最後一面……」

  「別老說最後一面的,妳還有大半生的日子要過……妳放心,等大夫來了,妳會沒事的!我會要所有傷害妳的人付出代價!」

  「沒有人傷害我……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砒霜是我自己放的……我只是沒有想到會發作的這麼快……我原想有機會走回房,就像是睡著一樣地離開……」

  「妳自己下毒?為什麼?為什麼?」他喊道:「妳要為他脫罪?他要殺妳啊!」

  「他?」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從模糊的意識裏想起這個人來。「我不想談他……不想……不想,可是……真的與他無關……大哥……是我自己決定這條路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這種沒有希望的生活,一想到……我必須在這間籠子裏關上四、五十年,我寧願重頭再來……」

  「妳不想過,可以回家啊!」他閉上眼道:「難道,妳忘了還有我嗎?在妳心中,就沒有我的存在嗎?」

  「我從來沒有忘了大哥……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大哥,你曾告訴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該有的經歷,所以你為了我覓著良緣……我聽話,也期待……可是,你太寵太寵我了……在你的照顧下,我幾乎忘了面紗下的臉龐……我以為只要我努力,肯付出,我的臉不會是問題……可是、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只要我的臉是這樣……我的心意就永遠不會傳達出去,而我還必須熬下去……三十年、五十年……就算回家了,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顧我一輩子,不管哪個選擇……都會讓蘇家遭人指指點點……甚至,不停地重複著現在的日子,憤恨、妒忌、失望……我想要重來啊……大哥,我好想好想換張臉……不會再遭人嫌棄,不再會自卑……好想好想哪……」

  「妳這個傻瓜!」

  她彷佛意識有些飄遠,聽不見他的話了,繼續喃道:

  「我……想回家……」

  「好,我送妳回家!我送妳回家!」

  「有大哥送我……我就安心了……不要把我獨自留在這裏……我生是蘇家人……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要死為顏家鬼……」

  蘇善璽閉上俊目,用力地止住渾身的發顫。血仍像是掙脫了軀殼的束縛,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她的雙眼已無神,像極當年臨終前的親生爹娘與蘇老爹──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啊!

  「大哥……?」

  充滿熱氣的喉口上下滾動著,試了好幾次,才發出聲音來:「我不怕妳要求,就怕妳什麼也不求,少昂,什麼時候妳想要的東西,大哥沒有為妳弄到手?」見她連露出迷惑的表情也這麼費力,他心中抽痛到連忍都忍不住的地步。

  為什麼要忍呢?他抬起頭來,陰狠地瞪著他以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

  「這……這不關我的事啊……」不知何時,顏起恩雙腿虛軟無力,跪跌在地。

  他的眼睛是瞎了嗎?念會讓這樣的人來蹧蹋他的妹子!

  「我要你寫放妻書!」

  「……可是……可是……」

  「還不快去準備筆墨!」他喝道。

  「大哥……你在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柔聲附在她耳邊清楚地說道:

  「我讓妳回家,我一定讓妳回家。」抱緊懷裏愈來愈沒有生氣的身軀,他將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轉嫁給顏起恩,抬首冷聲道:

  「我要你寫下放妻書,從此蘇顏二家老死不往來。」

  「舅子!」

  「怎麼?你是捨不得少昂,還是捨不得這附帶的一切嫁妝?你怕回你破屋,怕再過苦日子嗎?」

  他終於明白盤旋心中那股不對勁之處是什麼。

  當日他看中的是一個老實的讀書人,以為這樣的人才能配上少昂,但他太年輕,以致忽略了世間有一種人最易被金錢腐蝕!

  「舅子……休書……得要有名目的……少昂她雖妒……可我想還不至於……」

  「誰要你寫休書?你以為我會讓她背負七出之罪嗎?我念一句,你寫一句,不要讓我發現你從中動手腳!快點!」低頭看她似要睡著,他連忙輕喊:「少昂,妳再撐著點、再撐著點!」

  「……要回家了嗎?」

  「快要了,快要了。妳要睡著了,到了家,我可不叫醒妳喔。」

  「好……我不睡……大哥,你好暖……」

  知她身子越發寒冷,連忙緊緊抱住她,雙手不再擦她的血,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臉,試著讓她感到溫暖起來。

  他開口,一字一語清楚道:

  「……夫妻結髮,原情深義重……三世結緣,始做今生夫妻……無奈二體難一心,今緣淺生怨……你寫快點!拖拖拉拉的,你多久沒有動過筆了?」他斥道。

  「你……其實是元醒哥哥吧……只有元醒哥哥才會這麼凶……大哥是很溫柔的,還是……還是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她氣若遊絲地說道。

  「我當然是妳的大哥,一輩子都是!元醒那傢伙想冒充,我都不允!」

  「一輩子啊……」唇畔想含笑,卻已無力。眼前白霧一片,身子又冷又沉,原來,死亡並不難受,真的,只是遺憾沒能看清楚大哥的臉……不,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她終於能脫離這樣的宿命,不必再用一輩子去自卑自憐她的相貌、去憤恨老天的不公、去與她的夫君糾纏不休──她高興都來不及了。

  她也見到大哥了……沒有什麼好遺憾了……她慢慢合上眼,想睡了,遠處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麼,隨即有東西塞進她冰冷的手中。

  是那尊白玉娃娃嗎?

  她細心地藏在衣服裏,是大哥拿出來了嗎?

  「少昂,妳是蘇家人了,妳永遠都是蘇家人了……妳醒醒,妳手裏拿著的是放妻書……沒有人可以毀妳名譽,妳生是蘇家人,就算是……也是蘇家魂了……」

  她聞言,心中驚喜萬分,卻無力表露出來,想要告訴他,記得一定要引她回家……嘴唇掀了掀,到底說出口了沒,她根本不知道。

  遠方,又飄來聲音了,這聲音好哀傷、好哀傷哪。

  「……我會帶妳回家的……我讓妳一輩子都陪在大哥身邊……我知道妳會迷路……妳這傻瓜連在自家宅院裏都常走錯路……大哥不親自帶妳回家,妳一定又會迷路……」

  她松了口氣,緊緊地抓住那張釋放自己命運的放妻書,滿足地動了唇,想要告訴他,下輩子她要當個沒有心的女人沒有心,就不用再煩惱了。

  「少昂?」

  大哥……奶娘曾告訴她,成親是為了要與最喜歡的人生活在一塊……她可以確定她的夫君絕非她心中所愛,那麼她最喜歡的人是誰呢?

  腦中混亂無比,直覺地,額間有痣的青年閃過。

  啊,原來她最喜歡的人是──

  「少昂!」

  遠處,傳來悲痛的叫聲,是叫誰呢?

  想要回頭看,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

  ──走吧,妳的時辰已到了──

  沒叫她的閨名,但她知道有人來引她了。是大哥嗎?要引她回蘇家了吧?

  ──嗯……我好高興,我能回家了……我能重新開始了……

  *                    *                    *

  一進宅院,就暗驚四周靜得可怕,連個僕役都沒有瞧見。蘇元醒讓馬車停在外頭,一路走進院中,來到前廳門口見到蘇善璽的背影僵硬不動。他心中微訝,走到門口:

  「大哥?」

  這傢伙連動也不動地,他只好從側門走進,一進去瞧見他那個只見過幾面的妹婿正駭然地跌坐在地,像被嚇出魂似的呆若木難,他心裏暗叫不妙,直覺地將視線轉向蘇善璽懷中所抱的身子。

  「少昂!」他脫口,奔到面前,叫道:「大哥,你還抱著她做什麼?還不快請大夫──」話未完,手指才碰少昂的臉,那臉、那臉已是冰涼寒透又僵硬,顯然死去多時。

  他嘴微啟,慢慢轉頭瞧向顏起恩後,視線落在桌上兩隻杯子。

  「不關我的事……」顏起恩喃喃:「我沒要她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納幾個妾,想要女人的溫暖……就算她給不起……也不必尋死啊……」

  尋死?是少昂自盡?他上前細細注視一隻尚有餘酒的杯子,又聽顏起恩恍惚地喃著:

  「他抱著屍體……抱著屍體……不肯放……一直不肯放,那是屍體啊……會腐臭,會腐臭的啊……」

  顯然若不是有屍體擋在門口,這傢伙早就沖出去了吧?蘇元醒走向兄長,本要勸他鬆手,但見他抱著少昂的身形十分僵硬,顯然在此待了許久,有一天一夜了嗎?所以嚇得宅裏沒人敢出來嗎?

  沈默了會兒,蘇元醒挑了個椅子坐下,也不多作勸語,就這樣靜靜地陪著蘇善璽。

  *                    *                    *

  數日後,白幡起,棺木從顏府出發,蘇善璽怕她迷路,依著當日送嫁的路線回蘇府。遇夜恐她寂寞,就睡倒在棺木旁,一天的路程當兩天走,就怕她腳程慢,跟不上來。

  行至城隍廟,蘇善璽決定夜宿此地,扛棺的腳夫心有忌憚,皆宿野地,獨留他一人在廟中陪棺。

  翌日,他神情略帶異樣走出廟,堅持停棺半日再行。

  腳夫勉為其難地等了半天,最後終於在蘇善璽悵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

  「真的……只是我在作夢嗎?」蘇善璽喃喃道,回頭看了一眼城隍廟。

  回蘇府後,在蘇元醒的安排下,擇期入土。

  從此──從此──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6:59

第六章

  ……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裏!

  ……不對,等一下,別去!姐姐,不是往那裏,快回來──可惡!妳去了,就回不來了!我答應他要帶妳還魂的,不要去啊──

  二零零二年──

  「小滿!小滿,妳收到了沒?」

  「嗯?」

  「就是那封帶檔的e-mail啊!好絕喔,我在電腦前都噴笑出來,好丟臉哪,誰教那個姓蔣的腳踏兩條船,把我們學校的學生當笨蛋……妳有沒有收到啊?我記得我轉寄給所有的好友名單了耶。」

  「有……我有收到。」

  「很好笑吧?這是他活該啦,同時交往好幾個女友沒人會氣他,讓人不爽的是姓蔣的到處傳說『耀揚商職』的女生只能玩玩,不必花什麼心思……拜託,他們有沒有聽過聯考失利啊?我家住附近,不嫌棄這學校的水準不行嗎……小滿,公車來了!快點,快點!傻在這裏做什麼?當柱子啊?」

  「……妳不覺得他很令人作惡嗎?同時跟這麼多女生來往!還上床……想到就讓人想吐。」

  「小滿,現在是西元幾年,妳知不知道?二OO二耶!誰還在玩一對一的遊戲?反正還沒有結婚,合則聚,不合就一拍兩散嘍,結婚前多比較點,只會保障未來,他可以玩,我們就不能玩嗎?我偷偷告訴妳,妳不要告訴別人喔,我們班上的雅羚啊,舊愛新歡都上過,現在很煩惱要跟誰呢──不聊了,妳站到了。小滿,明天妳會來學校嗎?」

  「為什麼不去?」

  「我看妳臉色不好,怕妳又請假了嘛,再見……我要是再收到e-mail,再轉寄給妳,拜了──」

  公車停了又走,下車的只有一個女生,瘦瘦幹幹的,穿著便服,斜背著長長的袋子,用一雙又細又扁的長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

  位於斜坡上多是高級住宅區,她的家一棟三層,下公車站約走五分鐘就到,從小住到大,沒有什麼令人嫌惡的地方,就是鄰居──

  她一抬頭,正好看見她家的鄰居走到陽臺,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一陣惡寒襲身,她連忙調開視線,輕輕轉動家門門把,若有似無的對話飄進耳裏──

  「……再婚,小滿怎麼辦呢?」

  「她爸爸呢?這個時候他不出面,難道要妳毀了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嗎?當初,不是他先外遇的嗎?」

  「……他每個月付小滿的生活費,夠負責了。當初他有外遇,我也知道,本來想協議和平離婚的,偏偏小滿她搞個捉姦在床,鬧得親朋好友誰不知道……那是她爸爸啊,嫉惡如仇也不是這樣吧?那一年她才十四歲……別人還當是我指使她的……丟人現眼……」

  「那現在怎麼辦?人家也不喜歡妳帶這麼大的孩子過去……」

  「所以才麻煩啊……」

  穿著厚襪的腳底踏上樓梯的同時,將客廳的低語完全隔開,她上了三樓,進了自己的睡房,把門輕輕地合上。

  開了電腦,放下背袋,將窗簾拉開,很不幸地又看見對面鄰居正坐在窗前,打著電腦。

  一股惡寒又從腳底升起,她當作沒有看見,回到電腦前。

  電腦的設定是一開機就直接上線讀取e-mail,果然收到好幾封重複的帶檔e-mail。

  「活該……」她喃喃道,打開一張又一張的圖片,直到整個螢幕占滿畫面,她才滿意地移停滑鼠。

  其實,除了先天的心臟有問題外,她的心裏還有其他的病吧?

  媽媽沒有明說,但她知道媽媽一直這樣認為,只是礙於面子,沒有逼她去看心理醫生,反而一直懷疑是不是父系方面有遺傳性的潔癖。

  她……很討厭男生的不乾淨,毫無理由的,甚至,在她還不明白什麼男人與女人之間該有什麼關係的時候,她就打從心底地厭惡男生自以為是的風流,包括她爸爸。

  她的家庭很好,至少那個過去式的老爸在外遇時,還努力扮演好爸爸;她也沒有談過戀愛,有幾個男生表示好感,但她也沒有任何的感覺,要說她是家庭或情感上受傷害,導致扭曲的個性,那也不至於。

  所以,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吧?

  「咳咳。」她掩嘴咳了兩聲,打開自製網頁的同時,不經意地往視窗瞄去。

  對面鄰居的身影已然消失,那最好,看見他,就渾身上下不舒服,好象老鼠見了貓一樣。

  他到底什麼時候搬來的呢?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一見他,她全身就不對勁,就差沒有心臟病發。

  「哇,這個網頁做得還不錯嘛。」

  身後男人的聲音讓她差點發病,摀住胸口的同時,立刻轉身瞪著那個……那個該在對面的鄰居!

  「你……你……」她喘了好幾口氣。

  「我來喝咖啡啊。」他舉起熱咖啡。

  「誰讓你進來的?」

  「門沒有關啊。伯母這樣不太好喔……」他露齒而笑,閃閃的光停在潔白的牙齒上,很像是隨時要捉弄她一樣。「我很好心吧?看見伯母出門,留女兒一個人在家也不關門,要是出了問題,那就不好了……」

  「那你出去就順便關上。」

  「好啊。」他答道,卻沒有馬上離開的打算,反而在她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後停在她的電腦前。

  她儘量不動聲色地拉開椅子,跟他保持距離。

  兩家比鄰而居好多年了,老媽對他十分有好感,甚至如果老媽再年輕十歲,會誤以為他常來串門子,是為了追老媽她。

  是啊,他常來串門子的原因是什麼呢?他一人獨居,好象年紀也不小了,說要圖家庭溫暖,她家也沒有什麼溫暖可以讓他窩著不走;說要追求,她也不認為這老頭──三十歲的人一律稱之老,是在追求她啊。

  「妳剛從醫院回來沒幾天吧?」他隨口問。

  「嗯。」

  「醫生怎麼說呢?」他像心不在焉。

  「大概再發作一次就得跟這世界告別了吧。」她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這樣也好,反正妳跟這世界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察覺她瞪著自己,他聳聳肩,皮皮地咧嘴笑道:「開玩笑,開玩笑。我是看妳做這網頁……嗯,太認真了。妳才十九,如果只是喜歡捉弄人,玩個幾次也就算了,年輕嘛,誰不輕狂過?可是──」

  「可是持續抓出腳踏兩條船的同學、老師,甚至醫院裏的醫生都不放過,在網路上散發e-mail,製作會員專區的網頁以供人發洩這有什麼不對呢?有膽子搞外遇,就得要有準備承受外遇的下場!說是可以既愛元配又捨不得可以分享心靈的女人……那都是藉口,有本事把一顆心分成兩半,就得要有準備把兩邊都曝光在陽光下,我沒鼓吹那些只被分到一半心的女人也去玩同樣的遊戲就不錯了。還是……老頭你自己也在玩?」雖然她住院的時間居多,但待在家裏時沒有看過對面的視窗有過女人──

  想到這裏,顏小滿這才發現這老頭好象沒有什麼女朋友──至少,她印象裏沒有看過這老頭的身邊有女人過。

  「用這種眼神看我,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他賊賊笑道,用力揉著她的頭頂:「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也沒有關係,想跟我交往就來求我啊!」

  惡寒又從他觸摸的頭頂迅速蔓延全身,她甩開頭。「你太老了!」

  「我才剛滿三十而已。」他不甚在意地抗議。

  「三十對我來說,就太老了。」

  「可是,我對感情這種事不太強求,有沒有都無所謂,沒有什麼貪念喔,所以將來會刻意腳踏兩條船是不太可能的了。」

  一想到要跟這種人作男女朋友就渾身發毛。顏小滿連忙搖搖頭,明知他在開玩笑、明知彼此都無意,話還是要點明的好。

  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其實,這老頭的長相很不賴,儒雅的氣質完全符合老媽說他是寫書的,寫什麼書她沒有特別的追究,只是曾有幾次,走在街上,不經意地看見幾個神韻與他頗為神似的男人時,她會有片刻的失神。

  為什麼呢?

  明明一看見他,全身就抗拒;但一見到神似他的人,卻會有短暫的著迷。

  「喏,這個送妳。」

  被拆過的盒子塞進她懷裏,他眨眨眼,懷有惡意地說道:「讀者送的,我沒用,看了就討厭,不管妳喜不喜歡都收下,是我難得的好心,別懷疑是炸彈。」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見他把喝完的杯子留下,轉身哼著歌走了。

  這老頭常這樣來來去去的,如入無人之地,好象來確定她是活著後,又拍拍屁股走了。

  她打開盒子,拿出報紙堆中的瓷娃娃。

  她雙眼一亮,瓷娃娃是一對的。圓圓胖胖的臉,笑瞇瞇的,穿著古代的寬衣,雙手藏在胸前,眉間有一點紅──一個是完好的,另一個卻曾摔破後被人重新黏好。

  她摸著那裂痕好多的瓷娃娃,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呢……」

  就算被弄破了,在她眼裏也是好可愛。

  「而且,好象……」好象那老頭喔。如果娃娃沒有一點紅,那就真的很像那老頭了,只是,覺得好象還像一個人……是誰呢?

  明明對老頭沒有好感的,但就是在第一眼裏喜歡極了這對娃娃。好象……好象曾經有人像娃娃一樣對她這麼笑過。

  「你們在對我笑嗎?」看著它們笑瞇瞇的,她竟說起傻話來。

  「嗤」一聲,有人笑了出來。她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對面的視窗那老頭在嘲笑她,心裏一惱,立刻拉上窗簾。

  *                    *                    *

  無由來地張開眼睛,視線裏儘是一片黑暗。

  有很久的時間必須靠安眠藥入睡,才不會在半夜裏驚醒。醫生說她害怕在睡眠中走掉,所以易被驚醒。

  她才不害怕呢,她會驚醒……是被怨恨、妒忌驚醒;醒來後,心跳得好快,時常錯以為那樣的怨恨跟妒忌是自己情緒中的一部分,強烈到讓她想吐。

  可是,可是她從來不曾主動怨恨過某人,也沒有妒忌的必要啊……她懶得再想,既然睡不著了,就起床吧。

  她套上外套,看見床頭上笑瞇瞇的瓷娃娃,不由得唇畔也含起笑來。窗簾後對面的窗口仍有燈光,她偷偷撩起一角,瞄到對面的老頭還在打電腦。

  他戴著金絲邊眼鏡,不跟她說話時,顯得特別地溫和──她不得不承認,他的長相十分帥氣,外表看起來也不是很老,如果不是一見他唇邊那壞壞的笑,也許,她也會遺落芳心。

  她聽老媽說,這老頭會沒有女朋友的原因,多半是太浪漫了;太浪漫的人有時眼光高到三重天外。據說頭一回來她家拜訪時,他還笑著說他遺失了一半的靈魂,所以個性比較冷情。雖然知道他在開玩笑,不過有時偷看他溫和的臉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如果他真有另一半的靈魂遺失在外頭,那麼那另一半的靈魂必定擁有他所缺乏的一切吧?

  抱著瓷娃娃打開電腦,從她坐的椅子偏頭往前看,是一面鏡子。

  鏡中是蒼白的臉。

  她的長相承襲母親的美貌,但長年的病弱,讓她變得瘦骨如柴,連唯一與家人的相似都已經模糊了,難怪老媽對她沒有什麼母女情了。

  「也許,就像他說的,我跟這個世界已經格格不入了吧?」這個世界已容不得一顆真心只對一個人,還是她根本就來錯了這個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不適合她,為什麼又要她誕生在這種地方呢?

  這個想法一閃而逝,看見有人留言在她的網頁,說有一票男生很不爽,找了一名駭客想找到她的網頁鑽進來看是誰在搞鬼。

  她微笑,倒是沒有什麼緊張感。

  「找到就找到吧。」口有點渴了,把娃娃放在左右兩邊的口袋裏,推門要下樓找水喝。

  下頭微光,她愣了下,走到二樓,正好看見玄關的行李。

  她老媽正穿著鞋,一抬頭看見她,顯然也嚇了一跳。

  「妳……還沒睡啊?」

  「嗯……我下來喝水。」

  顏母的臉有些掛不住,眼神瞟來瞟去,輕聲說:

  「我要搬出去住幾天……」

  「喔……」

  「我以為妳睡著了,桌上有紙條……」

  「好,妳去吧。」

  「那……妳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她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老媽提著那個超大到過分的行李。

  「媽……」

  正要開門的身體僵了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當作沒聽見,直接走了算了。

  顏小滿沒有等她吭聲,平靜地說:

  「妳記得出去要關門。」

  「……好……」

  門,被關上了。整間屋子突地靜了下來。

  顏小滿笑了一聲:「這個家本來就很安靜嘛。」想了下,就地坐在樓梯間,不想去看桌上的字條。

  從今以後,會開這扇門的,只有她了吧?

  「既然我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那我要去哪兒呢?」她自言自語:「我要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的心臟病,該屬於家族遺傳的,但是老爸那一頭什麼病也沒有。她還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她老媽不死心帶她去算命,算命的說前輩子她的心裏缺了一塊東西,這輩子她才會心臟有問題──就算老媽信以為真了,現在呢?

  沒有人會再走進來了。

  「好渴。」想起來自己是要下來喝水的。

  她站起來,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滾落樓梯,全仗她及時扶住樓把。

  氣息有些急促,努力調適心跳的同時,聽見「咚」地一聲,張開虛弱的眸,看見口袋裏的一尊娃娃滾在樓梯上。

  「不要!」她嚇了一跳,怕娃娃又被摔破,連忙彎身去撿。

  更可怕的暈眩在眼前爆開,她極力站穩身子,但好象在晃動旋轉……她在墜落嗎?

  在一個沒有人會來的屋子裏……她會死吧?

  原來,她不是心臟病發而死,而是摔下樓梯沒人發現死的啊……剎那間閃過這個念頭,到底有沒有摔到一樓去,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只覺得不停在晃動晃動,然後意識就沒了。

  在被摔死前,先嚇昏了對她才是最好吧?

  只是,能不能在她死後,讓她去真正適合她的地方,不要再讓她有這種格格不入的痛苦了。

  *                    *                    *

  「姐姐?姐姐?三魂七魄都聚回來了,怎麼還沒有意識呢?要是再晚了……就真的要臭掉了。」

  慢慢地張開眼,發現四周一片黑暗,一個娃娃……用力眨了眨眼,看見一個笑瞇瞇的孩童很著急地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好眼熟啊……眼熟到她懷疑是不是她的瓷娃娃放大了。

  「我……我死了嗎?」

  「姐姐,妳醒了!」圓圓胖胖的笑臉好開心:「妳快跟我來,我帶妳回去。」

  「回去?」

  「噓噓,小聲點……」圓臉東張西望,確定沒有引來其他注意後,才道:「妳死了,我是負責帶妳投胎的使者。」

  「喔……我以為會照書上寫的,都是牛頭馬面來帶人。」她壓低聲音。

  「姐姐,時代在進步,下頭當然也要跟著進步,妳先跟著我來。」

  就算口氣微急,白嫩可愛的臉仍是笑瞇瞇的,好象八百年都不會變化一樣。她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無數光芒在閃爍,好象還有廣播的樣子,直覺告訴她,她該往有光處走才對。

  「姐姐,妳跟我來,我告訴妳,妳的前世是誰,好不好?」

  「我的前世?」不由自主地跟著這個圓圓胖胖的娃娃走了。他走得好快,身上穿的寬袍大衣,讓她幾乎看不見他的胖胖腿,但跑起來的速度真快。她怕自己跟不上,想要叫他慢點,卻忽然發現自己身輕如燕,他跑得再快,她也能跟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心臟也不感任何痛苦。

  跑了一段距離,忽地身後響起巨大的關門聲。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遠處該有的光線與聲音好象被一扇門給阻絕了。

  胖娃娃松了口氣,笑瞇瞇地說道:

  「終於躲過了──」

  「躲過了?躲誰?」

  「呃,我……我是說,我們還有樓梯要爬。」

  顏小滿這才發現眼前有高聳入天的螺旋梯。「爬……它?」

  「是啊是啊。」他率先跳上來,高興地說道:「快點快點,一個階梯代表一年,愈往上頭,時光倒得愈多。姐姐,妳上來嘛,我先帶妳去看妳的前世。妳不想看看前輩子妳是誰嗎?」

  總不可能是大文豪之類的吧?見這個好可愛的胖娃娃笑瞇瞇的,一直等著她。反正人都死了,去哪兒不都一樣。她跟著他走上螺旋梯,注意到兩旁沒有把手,螺旋的梯子像浮在空中一樣,階梯由大理石砌的,踩起來有些滑。

  「怎麼跟我想像中的地府不一樣呢?」

  「因為這裏是特殊之地啊。」他見她跟著上來,笑嘻嘻地往上跳:「我找了好久好久,才終於找到這裏……姐姐,我在這裏待了好久,久到我差點要忘記自己的任務了。」

  「你的任務不就是引死者嗎?」

  他搖頭晃腦地:「算是,也算不是。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我在這裏待了太久,所以很多事情都知道呢!像是每個朝代都在競爭,唐朝的時候地府跑了一個叫挽淚的狐妖鬼;清朝的時候跑了一個據說是天人的貝勒爺,所以現在每個朝代的地府都很緊張,怕又有鬼想不開逃跑了。業績出問題,大家都要挨的,在大唐時我就是趁著妖狐跑的時候,混進來找姐姐的,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大唐?」腳下的樓梯質材有點變化了,她卻說不出是什麼砌成的。

  那胖娃娃轉過身面對她倒著走,笑嘻嘻道:

  「姐姐的前世就是在唐朝啊。現在妳姓顏,是妳前世夫婿的後代,因為不滿妳丈夫納妾,服毒自盡了……」

  「我服毒自盡?」她不像這種人吧?

  「姐姐傻,服了毒,讓大家都難過。」

  「有人會為前世的我感到難過嗎?」那她今生的做人比上輩子失敗了。連她倒在家裏的地板上,只怕鄰居老頭也不會過來看吧?

  活了十九年,下場竟會在家中腐爛,真不知該有什麼感覺才好。

  人死魂走,就算有人鞭屍,她也不會感到任何難過,只是──對鄰居感到抱歉,等過幾天要聞到屍臭了。

  他用力點頭。「姊姊的大哥很難過很難過,他的難過傳達到我的心裏,我……也好難受。」

  「我有兄弟姊妹嗎?再難過,也會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過了一陣,他就會忘了吧?」走了好久,腳下的階梯逐漸變成石頭了。

  「他不會忘。」

  她愣了下。什麼樣的兄妹之情讓他永遠不會忘掉喪妹之痛呢?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是嗎?

  突然之間,對她前世的大哥很感興趣。「他結婚了嗎?」

  「有,他會成親,跟一個很可怕的女人成親。」想來就發抖:「他命中註定的,妻管嚴。一輩子就這麼一個,人家都笑他。大哥好可憐。」

  她「噗」地一聲笑出來:「那不是很好嗎?」

  「可是,他也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為妳報仇。」

  腳步停住了。「他……幫我報仇?花一輩子的時間?」怎麼會有這種人呢?她沒有兄弟姊妹,甚至父母之愛也很淡,無法理解這種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心態。

  突然之間,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麼模樣?就算……就算沒有辦法面對面跟他道謝,那也讓她在陰間感謝他吧。

  她加快腳步,幾乎是用跑的上樓,不知何時,腳下的階梯已成木板。胖娃娃大喜,一直保持在她上頭幾個階梯,叫道:

  「再幾十個就到了……好高興!大哥不會失望了!」

  「你……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她微訝,腳步又緩了下來。

  他仍然笑瞇瞇地:「一開始,我就沒有名字。沒關係,只要帶妳去還魂,姐姐重新再來,不要再選擇自盡,會一切都很好的,不要再難過,我們都陪著妳。」

  「你要帶我去還魂?還我前世的魂?」好象有點不對勁了。人死不該去投胎嗎?怎麼跑去還前世的魂?心裏已知不對勁。這個胖娃娃根本不是什麼陰間使者吧?

  「姐姐不想去嗎?去一個真正適合妳的地方?妳自盡了,可是那是妳不知道有人會用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現在妳知道了有人會為妳花一輩子思念妳,妳不想回去嗎?」

  「回去……」聽起來是比顏小滿的生活好多了。只是……只是……

  「而且,大哥喜歡姐姐。」見她一臉怪異,他連忙補充:「大哥是蘇家遠方親戚,不是親大哥。」

  「啊?」好複雜的關係啊。

  「快點,快點!他還在城隍廟等著姐姐回魂呢。」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這種事嗎?她咽了咽口水,反正人都死了,投什麼胎都一樣的。她見他為自己一臉的著急,忽然問:

  「我幫你取名字,好不好?老叫你『喂』的,總覺不配你這麼可愛的臉。」

  笑瞇瞇的圓臉在剎那間僵住,隨即他細聲乖巧地說:

  「好。」

  「小抱,好不好?」

  「小抱。」他用力點頭,一條線的瞇瞇眼雖一如往常,但總覺眼眶有些亮亮的。「小抱,我叫小抱。快點,姐姐,雖然那時節是在冬天,但是放久了也不好。等妳回去了,不要再想不開,有大哥保護妳、有小抱陪在妳身邊──」笑瞇瞇的圓臉好高興:「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邊了。」

  顏小滿心裏覺得有異,想要問他,在前世裏他到底是她的誰,忽然又聽他好高興地喊:「還剩十六個階梯,一階代表一年,回來了!回來了!姐姐快點!妳一定會喜歡這個世界的……快點……快點,再晚點,蘇姑娘的屍身就真的會腐爛了啦。」

  顏小滿正要喊:好。又走上幾步──「啪」地一聲,突然之間腳下腐朽的木板裂了,她一腳踏空,瞪著小抱僵住的笑臉,還來不及伸出手求救,就往黑暗之中墜去。

  他呆住,過了好幾秒才沖下來,叫道:

  「姐姐!姐姐!不對……還差十六個梯子啊!妳晚了十六年……完了!完了!十六年……蘇姑娘的屍身等不了這麼久啊……姐姐,難道妳會成為大哥的女兒嗎?小抱要怎麼辦?姐姐!姐姐!」

  *                    *                    *

  「湧起來了!水湧起來了!有救了!救起來了!救起來了!蘇少爺,多虧有你,不然這姑娘就死在井裏了──」

  昏昏沉沉裏,眼皮虛弱地張開。

  無數的人影在眼前晃動。

  「姑娘,妳還好嗎?快找大夫啊!這是那口妒井啊!姑娘還沒成親,跳井自殺做什麼?」

  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吵。自殺?誰會自殺?她只是……只是什麼,她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

  「蘇少爺,交給我吧,你救她也費了不少力氣,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

  感覺好象從一個人的懷裏移到另一個人的懷裏,她混亂的視線裏跳進一個身影。

  一身白衫的,真像斯文的讀書人。

  是這人救她的吧?

  管她是不是自盡,既然救她一命,道謝是應該。

  舔了舔唇,意識上要開口謝人,脫口而出的卻是──

  「好酸,果然是醋水啊……」臉幾乎要皺成一團了。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離,聞言倏地回頭看她。

  彼此打了個照面。

  好眼熟啊……她是不是見過他?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7:33

第七章

  圓圓小小的臉,男人的一個巴掌就可以罩住,柳眉細眼卻不見古典之色,反而……很孩子氣的臉;連嘴唇都小小的,她懷疑這張嘴能塞進任何一粒完整的果實……其實,她連十五都不到吧?

  銅鏡裏的小臉皺起,努力橫眉豎眼,試圖為自己的臉增點皺紋,無奈光滑的肌膚緊繃到彈指都好痛,她才剛過十歲生辰吧?

  「我真的滿二十了嗎?」

  「那當然。」床邊的老管家用力點頭:「去年妳來時,就告訴咱們妳有二十歲了。」

  「呃……難道你們沒有懷疑過?」

  「青梅,妳這麼說豈不表示妳在說謊?妳雖然不常說話,但處事能力極佳,心

  思又成熟,我們自然相信妳已是成熟的姑娘,而非孩童。尤其妳又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呃,我是說,妳必是天生的孩子臉,個頭又小,但絕對是個成熟的丫  
鬟,沒有錯。」

  「我是個丫鬟?」戮戮手心,十指細小像孩子,但指間長繭,看起來就是做苦工的人。她是個丫鬟而非小姐,真令人感到有點……不太能適應。

  就像是一覺醒來,命運已定,再難更改。

  「妳叫文青梅,去年入程家受雇為大小姐的貼身丫鬟。妳告訴咱們說,家鄉在北邊小村落,沒有什麼家人,為了餬口,所以瞧著府裏在征丫鬟就來了。本來呢,妳在西廂房掃地,那裏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後來,妳吃苦耐勞,一致決定將妳擢拔到大小姐身邊服侍……咱們可沒有虐待妳喲,這是妳自己答應的,而且是一口就答應,所以,青梅,妳可不要借著失去記憶就反悔啊。」

  瞧他著急的模樣,像是沒有她就不行──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所以沒有人敢接啊。

  尚躺在床上,一身無力的文青梅開始懷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難。

  老管家突然彎身貼近她,出於本能的,她直覺微撇開臉,不願與人太過親近。

  「青梅啊……那個,妳要自盡──不不,我是說,妳不慎落井,當然不是自盡,會有什麼好理由讓妳自盡的?妳在程家待得很好,也沒見妳跟哪個男仆處得很有情意,當然不可能為了他而跳妒井,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反正啊,妳好不容易被救回來,卻失去記憶,就繼續待著吧。」

  「好啊。我無處可去,還仗大小姐收留。」軟軟的童音出自她的嘴,頓覺陌生。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嗎?可別年齡虛報大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有妳當大小姐的出氣包,咱們有救了──不,我是說,咱們現在在常寧鎮的客棧裏,很多事不方便,等回府了就沒事了、沒事了。對了,不要說我沒有提醒妳啊,雖然說是蘇家少爺救妳的,但妳最好還是跟他保持點距離,大小姐她……不太喜歡有人背著她接近蘇少爺……」

  哦,原來如此啊。原來她家小姐喜歡她的救命恩人,早說嘛,拐著彎扯了這麼多,害她以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

  「還有啊……妳若能起身了,就回大小姐身邊吧。這房間是臨時騰出來的,原是蘇少爺的,要他跟其他人擠一房,大小姐心裏很是不高興呢。」

  原來,那姓蘇的少爺是個好人啊,等她一能起床,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

  等老管家走後,她躺在床上,雖蓋著被子,卻覺身子有些發冷,於是放下銅鏡,讓全身縮進被中。

  她是孩子臉的事實已是難以更改,就算她真不滿十五歲,也因為失憶,得勉強自己當個二十歲的大人了,真冤。

  「好冷喔。」

  聽老管家說,她被救起是奇跡。蘇少爺一見有人在井中,立刻跳井救命,可那口井太深,無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攀上來。就在眾人忙著找繩索、想辦法時,突然之間,井水暴漲,迅速溢高,最後溢出古井,她才及時得救。

  人人都說,是古井的女鬼顯靈,不願更多活人死在此處。她倒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到底,是什麼天大的事讓她痛不欲生到尋死的地步?

  「天,好冷,他們到底有沒有請大夫來?」她暗暗深吸口氣,正欲將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縮成球狀時,忽覺腹中一股熱流四竄,迅速奔向四肢百骸!她微驚,不知自己何時竟有在體中生火的奇能,想起床看個明白,身體卻違背她的意識,連動也不動。

  如慢火般,她的身子漸漸回暖起來,以腹下丹田為中心,開始擴散。好暖啊,暖得想讓人睡覺了──啊啊!這是什麼?

  「冒煙了!冒煙了!」她驚叫,看見一縷一縷的輕煙從被窩裏徐緩地鑽出來。「老天!我燃燒了!我燃燒了!」

  顧不得身體僵硬,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一落地,雙腿一軟,差點四平八穩地趴在地上。

  身上穿著薄薄的單衣,不停地冒著煙。

  「是哪兒著火了?是哪兒著火了?」她急叫,忙著脫下衣服,白皙乾瘦的身子很……很安全啊,可怎麼從身子不停地冒煙?她的身體出了問題?

  視線不知所措地亂轉時,突然發現這間客房裏至少擺了五面銅鏡,或大或小。

  難道蘇家少爺有迷戀自己的傾向?這個念頭小小地從心底滑過,隨即瞪著銅鏡裏的自己。

  五張孩子氣的臉從鏡中回瞪著自己,頭頂……在冒白煙!

  「我的頭在冒煙?」她叫,嚇得又跳又拍頭頂。她的頭要是著了火,頭髮就燒光了,她也不用活了。

  「完了完了!難道我自盡,是因為我的身子會自己燃燒?」那她還能活到現在?

  驚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陣子,她沒感疲累,反而童音變得有些嘶啞。她微喘,終於注意到自己的身體並不感到任何的疼痛。

  她暫停撲火的動作──沒有火啊!她這才發現,從頭到尾根本沒有火從她身上冒出來,那麼哪來的煙?

  她的身體會無故冒煙,所以她選擇自盡?

  她停格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垂首瞇著眼看著自己的裸體。煙……漸漸沒了,但確定是從她的身體裏飄出來的。她……其實可以當雜耍藝人吧?

  等了又等,確定煙不再從她體內冒出來,她才松了口氣,有心思打量起她赤裸的身子。

  她的身子發育得還算……馬虎。胸部有點小,看不出來是二十歲的成熟身軀;腰說是細,不如說是有點乾瘦,很像是長期被虐待的下人;捏了捏雙腿的肉,雖短小,卻很結實──自從在古井撈回一條命後,可能是撞上後腦勺的關係,她對過去全然的空白,所以只能憑著別人的言詞與自己的觀察來猜測自己的過去與個性。

  其實,由她的身子來看,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

  「不知道我賺來的錢放在哪兒?」她搔搔頭,努力地想了想,還是像白紙般的記憶。「如果跟老管家說我找不著,請他重新發給我薪餉,不知他肯不肯?」腦中胡思亂想沒個定位,因為不知道個性該如何走才能像失億前的自己。

  老管家說她沈默不多話、很有耐性,所以……她最好保持沈默嗎?邊想邊穿上衣服。

  她的衣服收在床頭,是臨時從外頭買來的,挺廉價的,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爛了……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嗎?

  衣衫是淡藍色的,垂著許多又長又花的布條,她摸索了半天,不知這些布條的意義在哪兒?綁在脖子上吊嗎?還是任憑垂到地上?她試了很久,終於滿頭大汗地放棄,瞄到屏風上掛著一件大披風,乾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便走出門外。

  一出門,寒風從夜色中襲來,她卻不覺寒冷。不知是她乾瘦的身骨太健康,還是這件披風太保暖所致。

  天太黑,差不多三更天左右,雖隱約可見天上圓月,但烏雲遮住大半,地面幾乎是黑漆抹烏一片。客棧簡陋的院子裏,有一座廉價的假山在左手邊,小小的水池

  繞著假山,六株盆栽擱在角落,右邊有小又破舊的涼亭,石柱上有七條大小不一的裂縫,第三條裂縫間還停了一隻飛蟲……

  她瞠目結舌的,訝異於她的眼力絕佳!一、二、三……十步,走到涼亭要十步距離,比了下裂縫的大小,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長度。是大家的眼力都這麼好,還是她不但身子會冒火,連眼睛也有千里之視?

  「誰?」耳朵極尖,聽見涼亭後有異聲,出於身體本能的,她停止呼吸了。

  *                    *                    *

  白色的鬼影──呃,是穿著白衫的男子從石柱後露出身影來。

  高瘦斯文,面白俊美,眉間有顆朱砂痣,年約……三十上下吧?心中迅速要搜尋是否認識這號可疑人物,卻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啊,對了,她失憶了,自然記不住這人是誰,對她有沒有危險性?

  但,此人渾身上下沒有懂武的氣息,無須過防。這個念頭在她心中閃出,然後突然覺得自己好象很久沒有呼吸了,連忙用力吸了好幾口氣來彌補。

  「真怪,我幹嘛防人如防賊?這裏是客棧,有人在不意外啊。」她搔搔頭,咕噥道。

  「小姑娘,身子好些了嗎?」這白麵俊美的書生開口了。聲音雖悅耳,卻略嫌冷淡;雙眼輕飄過她,像是漫不經心。

  「我很好。」她答:「你……認識我?」

  「認識?」他唇邊勾起若有似無的笑:「談不上認識。妳是妳家小姐身邊的丫  
鬟,打過幾次照面。這麼小的年紀就懂得自盡了?有什麼天大的事讓妳有足夠的勇氣跳井?妳以為自殺了,什麼事就一了百了嗎?」

  咦咦──這人對她有敵意喔。她直覺退一步,既然算不上認識,為何處處透露出他的不滿?她有什麼好讓他不滿的地方?因為她自盡?可惡!到底要怎樣才能找回記憶,想起過去的一切?

  「我……我忘了我自盡的原因。」她惱道。

  「忘了嗎?」剎那間,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像想起什麼:「如果她也能像妳一樣,及時被救起而遺忘過去……那對她,有多好……有多好……」

  「她?是誰?」

  他回神,面容冷淡如冰:「妳管不著我的事,只要妳別動不動投井自殺就好。」

  「每個人都說我是投井自殺。可現在我失憶了,沒個印象,無法確定我真是自

  己跳井,那,到底是誰看見我自盡的?」

  「沒人會在大半夜裏去欣賞一口妒井,除了為情自盡外,還有誰會靠近那口井?」

  「我的救命恩人蘇公子,他不就靠近那口井?」這人,說話老帶著嘲諷的口吻,讓那張俊美的臉皮變得刻薄起來。好醜。

  他的唇微勾,更形譏誚。「我接近那口井,是緬懷故人。」

  她訝異脫口:「你是蘇少爺?」

  「在下正是蘇善璽。」

  「原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自覺方才對他好象有那麼點不太禮貌,乾笑二聲:「還真巧啊。」

  「是很巧。」他用鼻孔在看她。「若不是那夜蘇某突如其來的衝動,想在無人的街道上賞月,小娃娃,只怕妳早已死在井底當水鬼了。」

  小娃娃……連他也覺得她很小吧?果然,她一定謊報自己年齡以符合當丫鬟的年紀。

  她努力仰頭看著他的鼻孔,問道:

  「蘇少爺既是頭一個發現我的,那就是親眼看我跳井了?」

  「不是。」

  「啊?那到底是誰看見我自盡的?」

  「會特來這口井跳的,只有為情自殺的女人。妳年紀還小,何苦自盡?」

  她的唇微張,想要申辯自己不一定是自盡的,但──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啊!

  「你……我是說,蘇少爺,當時你聽見我的求救了?」

  「不,妳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見她投以疑惑的眼神。他答道:「我是走到井邊,正好有足夠的月光讓我低頭看井時,瞧見有人的身子浮在水面上。」

  浮?那不是浮屍嗎?她用力地眨眨眼,確定自己的四肢還是能暖和的。

  「妳還活著,不是嗎?」他淡淡地說:「不管什麼理由,還活著,就是件好事,這是上天給妳的第二次機會,妳不懂把握,就太傻了。」

  他的話中之意像是曾確認過她已死,但撈上來後又莫名地復活──想起來都覺毛骨悚然,怎麼他都不害怕?是什麼可怕的執著念,讓她尋死之後成為屍體又反悔活過來了?

  見他又回頭看月亮,不再理會她,真想問他:月亮真有這麼好看嗎?不過是髒

  兮兮的圓盤而已,連圓盤上有幾個黑點她都數得出來──天!其實她是千里眼吧?

  「那個……你能看見多遠?」見他挑起眉,像是習以為常女人藉口的親密,鼻孔微高,代替了他的眼睛。她的唇角抽動,喃喃問:「我是說,你的眼力好嗎?」

  「妳要我看哪兒,小娃娃?看妳嗎?」

  「我叫文青梅,年紀是很小,才十五歲!」她應該還不滿十五吧?算了,十五當底限,再縮下去,她就沒法在程家做事了。

  正要開口問他到底是她出問題,還是大家都是千里眼時,忽地她的耳朵動了動,聽見樹葉輕微的騷動,從一段距離之外。

  「老天爺!」難道她還是順風耳?她自盡的原因就在這裏吧?既是千里眼又是順風耳,所以不容於世間?

  沒有風,樹葉卻會自行動起來?這個念頭突然閃過腦際,破空的風聲從左邊的假山之後迅速逼近,出於本能的,她知道風聲有異。

  「小心!」她喊道。

  蘇善璽一臉莫名地轉向她,還不及開口,就見她伸出手臂,抄起他的腰。

  他嗤笑一聲:「十五歲的娃兒也想輕薄我?」

  「咦?為什麼我抱住你?」她愕然。

  蘇善璽微訝,隨即要撥開她的手,冷言說道:「要找理由也找好點!妳想說妳的手不聽控制嗎?」

  「對!天!」體內彷佛又有亂氣在奔騰,像是方才在屋內那股熱氣從腹間發出。天!天!她又要冒煙了嗎?

  破空之聲愈來愈近,從她抱住他不過剎那,她一提他的腰,雙腳竟離地。

  細長的眼大張,小嘴也大張,她低頭看著自己飛上天。

  「老天!我果然是鬼!」她慘叫。

  同時,蘇善璽訝道:「妳會武功?」

  「武功?那是什麼?」她比他還驚惶失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抱著他飛身上樹。

  一上樹,她立刻要鬆手抱住樹幹,後來見他有些不穩,連忙抱住他的身體。

  「我……好象有點站不穩耶……」

  「妳跳上樹幹啥?」蘇善璽一臉莫名其妙,喊道:「還不快拉我下去?」

  「我……」她哭喪著臉,還來不及說話,耳朵又聽見異聲。「小心!」這一

  次,她的眼睛竟然能清楚地看見飛向她的鋒針。

  她右手緊緊摟住他,左手直覺伸手,快如閃電地夾住差點刺向他的鋒針。

  「妳這不知羞恥的女人還不快放開我?」他微怒。

  「我很想放開啊!是誰?是誰亂七八糟把針丟向我?針不是拿來縫衣的嗎?」

  「針?」蘇善璽定睛一看,才發現她抓著一把鋒針,看似暗器。見針上似乎淬著某種藥汁,他連忙道:「小心有毒!」

  有毒?慘也!她嚇得鬆手,恨恨看向他。「你的仇人?」

  「是我的嗎?」他可不記得他有什麼江湖上的仇人。

  「你覺得一介丫鬟會引來這麼歹毒的殺人手法嗎?」

  「……是不太可能。」但她會武功,就難說了。初次見到她,並不起眼,只當是程家小姐的丫鬟;偶爾,察覺她打量的目光,也不以為意一個丫鬟為主子作多餘的設想,他可是常見的。

  他瞇起俊目,用力撥開她緊抱不放的手。

  「妳自重點,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見她搖晃不定,連忙改抱住樹幹的同時,她身上的披風落下,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樣。他呆了下,趕緊移開視線,怒道:「披風之下,袒胸露背,分明有居心。」

  「袒胸露背……蘇少爺,請念在小女子年幼不滿十五歲,就當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吧,我還有大好前程在等著。等我回去研究衣服怎麼穿,下回再來跟你賠禮。還有,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叫文青梅,你不必用這麼長的名字來喊我──能不能請你大發慈悲,抱我下樹?」

  「好啊。」

  「蘇少爺,你真是好人啊!青梅蒙你一連救兩次,也不枉我方才為你擋針了……」一雙男性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松了口氣,不敢往下瞧,怕頭暈了。剛才到底是怎麼飛上樹的?

  「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蘇某很願意送妳下樹的。」

  「多謝蘇少爺,我叫文青梅……」她安心鬆開抱著樹的雙手,又覺不安穩,想要改抱住他,突然,腰間雙臂一抽,她被用力推下樹。

  她慘叫一聲,踩空落樹的同時,瞧見他的鼻孔正在看她。好狠啊!他想害死她嗎?今晚,不知出於第幾次的本能,在半空中她的身子翻了個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你……你……你想害死人嗎?」她急叫。

  蘇善璽微微一笑:「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蘇某只是想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總是不妥,一時心急想要送妳快些下樹罷了。」

  「孤男寡女的?我今年才十五歲,就算有意中人也不會是你這老頭子!」她氣得跳腳。「我是千里眼,連你眼角有幾條皺紋都看得一清二楚,誰會喜歡你?誰會喜歡你啊!」差點摔死了!可惡!她還想活命呢!

  他的神色一斂,冷眼注視她:「那就滾回去。蘇某不與袒胸露背的女子相處,即使孩童也是一樣。」

  文青梅恨恨地瞪著他,見他不再理會她──只怕就算把樹搖掉,他也不會大驚失色吧!這人,真壞,小姐怎麼會看上他的呢?空有一張臉皮,除此外,就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也沒有了!

  她咬牙,縱是滿腹的不滿,也只能隱忍下來,撿起那披風。

  「哼!我一走,若有莫名其妙的針再朝你飛去,你可就真要見閻王了,活該!」一腳誤踏衣衫過長的垂飾,狼狽地跌在地上,當作沒聽見身後的嗤笑,她抹去一臉的污泥,包住自己衣衫未整的身子,慢慢地走回客棧。

  蘇善璽心中並沒有特別注意到她,只是看著月亮,想起過去的記憶。

  「少昂她……不敢爬樹,第一次跟元醒爬樹,故意整她,誆騙她樹上有好景色,背她上樹後,讓她待在樹上一整天,等回來再找她時,她仍抱著樹,僵硬不動足足好幾個時辰……」他唇畔勾起溫柔的笑意,從衣間掏出白玉娃娃來。

  方才,在那小孩還沒來之前,他就在亭裏看著娃娃與月亮。十六年前,少昂洞房花燭夜的前一晚,就在常寧鎮、就在這間客棧,他跟她就在那涼亭裏看著月亮……為了讓她有信心,他告訴她他為她選擇的沒有錯,她的丈夫會憐她惜她一輩子……那一天就跟今天一樣,差一天十五,月亮卻與十五一樣圓。

  他垂下視線,想起程家丫鬟的話。

  「我三十六了……也老了……已經十六年了嗎?少昂,如果妳還活著,今年也不過三十……」卻為了那姓顏的,賠上一條命,值得嗎?值得嗎?

  這十六年來,一想到此處,他就滿腔的恨、滿腔的怨,難以抑制。就算他老了,滿臉皺紋了,也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那姓顏的男人。

  月光下,他手中的白玉娃娃圓圓胖胖的,始終是笑瞇瞇的。他慢慢地將臉頰貼上娃娃的笑臉,緩緩合上俊眸。

  在月光的折射下,胖娃娃的臉似笑似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7:58

第八章

  「大舅子!你遠道而來,怎麼不見告訴起恩呢?起恩可以派人去為大舅子打點一切啊!」熱絡的聲音從顏府前廳響起。

  剛進顏府的蘇善璽微微一笑,說道:

  「我不過是來探探表妹,何必勞師動眾?何況,我已習慣自家人服侍,你要真派顏府的人來打點,我還怕沒法適應呢。」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進廳裏,就聽見他十分客氣的說話,直覺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不由自主地想像他看似溫和的俊貌下,處處透著尖酸刻薄的小度量。

  她家小姐怎會喜歡這種老頭兒呢?從常寧鎮到此地,不過是一天的路程,就足夠讓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不把人當人看。

  手肘上突然傳來一陣疼痛,她暗叫一聲,見到她家小姐狀似要她扶住,卻在袖中暗暗擰她一把肉。

  她已經沒有多少肉了,擰起來很疼的呢。忍住疼痛,硬生生地撇開望著蘇善璽的視線,她家的小姐真的很「小姐」啊──從她腦中一片空白後,事事得重新再記憶,好比她那個服侍一年的小姐,外表雖柔弱美麗,骨子裏卻驕氣十足,一不開心,她的肉就得受罪。

  光是相處一天,她的手臂大概被擰了十來次之多,她也只不過無意識瞄蘇善璽十幾次眼啊。

  剛被用力擰過的肉又被扭轉起來,害她痛呼一聲,差點以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離開自己的身子。

  「這是……」顏起恩聽到驚呼,終於注意到大舅子身邊的千金小姐,訝道:

  「這小姐莫非是……啊!」松了口氣多過驚喜。「莫非是大舅子心儀的姑娘?」

  「是是──」文青梅奉命搶答。

  蘇善璽截了口,淡淡說道:

  「我帶心儀的姑娘來看你做什麼?」視若無睹顏起恩臉色一陣青白,繼續溫和道:「程家與蘇家有生意上的來往,順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該做的。程小姐路途勞累,起恩,你還不快叫人帶程小姐去客房休息?」

  顏起恩聞言,連忙喚來僕役。

  程道心欲言又止,含怨地凝睇視而不見的蘇善璽,見他當真宛若呆頭鵝不解情意,只得暗暗叫惱,轉身與僕役離去。

  文青梅將一切收進眼底,扮了個鬼臉,正巧又對上蘇善璽那似笑非笑的俊目,像在暗笑她──笑她什麼呢?這人真討厭,看人總是要笑不笑的,彷佛有兩雙眼,對著小姐或者初見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雙眼在看人;在看她時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兩個洞在看她。

  「青……梅……」

  有氣無力、隱含微怒的叫聲讓她一驚,連忙轉身喊道:

  「來了,來了!小姐,我來了!」

  「那房間還留著嗎?」

  身後傳來蘇善璽溫和中帶著恨意的聲音。是她的錯覺吧?是妹婿與舅子的關係,怎會有恨?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種性子?這個想法忽地從她心中滑過,又聞顏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

  「有!有!那房間從未動過,自上回大舅子來過後,除了讓丫頭們定時整理外,我不讓旁人進去。」

  「你也沒有嗎?」

  「……沒……沒有……」

  「是不想呢,還是……不敢進去呢?」

  「大、大舅子──」

  「我這是玩笑話,別當真啊。」

  那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為什麼在她耳裏聽起來格外的悲傷?

  在跨過門檻的剎那,想要回頭,卻看見一名年輕的少婦與自己錯身而過。

  「表哥!」那少婦喜叫。

  那少婦看似柔美而溫馴,吐出的話像珍珠又圓又潤,不似她老帶著童音,只是,這婦人叫蘇善璽為表哥,兩人之間卻完全沒有相像之處。

  她心裏有疑惑,又聽那少婦喊道:

  「夫君。」

  廳內除了蘇善璽外,只剩一名男人,那男人叫顏起恩,是顏府的主人。

  那,他表妹是那姓顏的妻子了,可顏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嗎?出於直覺的,她轉身,瞧向那顏起恩。

  方才沒有特別注意,如今粗略打量,他的臉圓畔,雙眼有些混濁,看似四十左右,有點兒老實相,卻不得她喜歡。

  「小娃娃,妳瞧夠了嗎?」蘇善璽輕聲問道,雙眸透著高深莫測。

  她用力眨眨眼,還不算回神,呆呆地往他看去。

  「表哥,她是……」

  「是個丫鬟,年紀太小,八成遇上了個不專情的男人,在常寧鎮上那口井自盡,所幸被我救了。」他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為那種男人尋死,是天下間最傻的事。」

  她忽覺顏起恩的臉色又白了起來,不由自主的童音脫口:

  「顏公子有妻有妾嗎?」

  「有妻一人,妾三名。」蘇善璽代他回了。瞧著她有些恍惚,心裏微覺有異,卻沒有詢問的打算。

  她的嘴唇掀了掀,他沒細聽她在說什麼,只覺她緩緩地露出嫌惡的表情,然後

  雙手壓住胃部,隨即──

  「嘔」地一聲,當場吐在大廳裏。

  *                    *                    *

  「妳根本是要丟我的臉,是不是?」

  「……不,青梅沒這意思……」痛痛痛。

  「妳當著善璽大哥的面吐了一地,是想引他注意?」

  「……沒,青梅並無此意……」肉要掉了、要掉了!

  「還是妳想讓他以為我虐待妳?要他為妳出頭?」

  「……我想,是奴婢吃壞肚子了吧……」好痛!好痛!誰來打她兩拳讓她昏了吧!

  「真是丟人現眼!妳就不能忍忍嗎?青梅,妳跟在我身邊快一年了,以前凡事都為我打點好,我要什麼妳總會為我備妥,偏妳一直反對我跟善璽大哥,為什麼?妳老說他不適合我,那誰才適合我?誰才適合善璽大哥?還是妳對他有意?」

  「我沒有,怎麼可能呢──」好痛喔!

  「以妳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我只是要妳別做太多的奢想──對了,青梅,眼下無人,妳說,妳真失去記憶了?」

  這已是不知第幾次詢問了,見她家小姐仍臉帶懷疑,她用力點頭:「我何必裝呢?小姐,失去記憶並不好受啊!」

  「是嗎……妳出去吧,連幫我脫個衣服都不會,我還留妳在身邊做什麼?我這可是念妳無處可去,才收留妳的啊。」

  「小姐恩德,青梅一輩子不敢忘。」娃娃臉露出很誠懇的表情。

  她走出客房,整個肩垮下,喃喃道:「當人丫鬟好辛苦啊,真不知我是怎麼熬下來的。為什麼一醒來,我就是丫鬟的命呢?」

  小心地將袖口翻起,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幾回,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真的看不出來她家小姐說話有氣無力的,力氣倒是滿大的。

  「我怎麼會吐呢?不是身子骨很好嗎?」她喃喃地:「也沒吃壞肚子啊,為什麼一聽見他的話,就渾身不對勁?」

  一聽三妻四妾就噁心反胃,全身難受,難道她失去記憶前曾為此受創過深?

  她真的是為情自殺嗎?

  隨意走在顏府裏,忽地耳朵聽見細微的聲音,像是輕笑。這笑聲好熟啊──啊啊,不正是那蘇善璽嗎?

  跟他這麼有緣?直覺地,一見那白色的衣衫,她看中附近假山,一躍想躲在後頭,不料她身子太輕,躍力太強,「咚」地一聲撞上了假山後頭的石牆。

  她嘴巴閉得緊緊的,不敢讓痛呼逸出口,見那細微的聲音仍舊正常,沒有什麼驚訝,便知那姓蘇的沒發現。

  她悄悄地從假山後探出一雙眼,瞧見白色長衫的身邊有個……咦,也是少婦?

  這少婦不是他的表妹,但穿著富貴,很可能是顏起恩的小妾之一──等等,這婦人臉紅什麼啊?蘇善璽靠她靠得太近了點吧?還彎身狀似傾聽那少婦的話,太接近了、太接近了,近到已有曖昧不清的氣息傳了出來。

  忽地,好象那少婦的頭髮出了什麼問題,蘇善璽幾乎貼上了她的身子,側身幫她弄好。

  他的唇畔始終帶著淺笑,雙眼卻……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他這算是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會調戲,必定是意圖輕薄那少婦,思淫滿面才是,怎麼他卻一點淫念也沒有?

  這人,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呢?

  又見他一臉溫柔地在與那少婦說話,突然之間她看不下去了。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空洞的人。軀殼雖在,裏頭的神魂卻不知飄到幾重天外了,像勉強自己在做調戲婦女的事一樣。為什麼?那顏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嗎?

  她不想看、不想聽了,但沒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後。她是千里眼、順風耳,就算閉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無地飄來他們的對話──

  連從他嘴裏說出的話,都是那麼地溫柔,可是為什麼沒有感情呢?

  他這樣對一個少婦,難道不知道會讓人誤會嗎?

  *                    *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妳起來啊!出去瞧瞧是哪兒來的東西一直叫一直叫!」說完一陣,沒聽見地上有聲音,程道心翻過身,瞧見她仍在地鋪上睡得極熟。她皺眉,以前連翻個身都會驚醒青梅的,怎麼一跳過井,她整個人都變了?

  她又大聲叫了幾次,才見文青梅懶懶地爬起身,嘴裏含糊道:

  「知道了……我馬上去看……」胡亂穿上衣服,一頭散發地走出門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還是一樣能千里視物,沒看見任何會叫的野獸,正要

  回房再睡,突地,拱門閃過一抹黑影。

  「是什麼人?」她脫口,精神清醒了幾分。「還是……是鬼?是鬼的話……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點錯亂──」正要轉身,又見拱門再閃過一次同樣的人影。

  這……該不會是找她的吧?誰啊?三更半夜的裝神弄鬼?她遲疑了會兒,小心地走向拱門,才近拱門又見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過去。

  她雙腳才有追的動作,就忽覺自己身子像飄起來,雙足幾乎沒有踩到地的感覺,景物迅速往後晃去。心裏雖有些吃驚自己奇異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經驗,這一回比較能接受。

  之前聽蘇善璽說這叫武功?她不懂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邊的人好象沒有一個像她一樣一躍就能飛上樹的。

  黑影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她跟著停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黑影──原來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妳耳力極好,只一聲哨,妳就出來,怎麼今晚拖這麼久?」那蒙面人微惱。

  她一呆。「你……你認識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妳想裝傻?」

  「我……是很想裝傻啊,可我失去記憶了──」

  「妳失去記憶?」

  「我跳井自盡,撞到了頭,忘了過去,你確定沒找錯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歲,在程家當丫鬟,如果找錯了,我可以當完全沒事發生過。」

  「文青梅會跳井自盡?妳是在裝傻了。妳冷漠堅強,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會有什麼事讓妳跳井?除非有人推妳下井,可妳武功高強,誰能動得了妳?要找藉口,妳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著妳藏身之所,豈能容妳再逃?」

  語畢,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來。

  也許他動作極快,但在她一雙利眼之下,彷佛慢動作,她身子本能的反應,不避開反而伸出手臂格擋他的五爪,另只手則趁機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訴自己男女有別,豈能輕薄男人?意識告訴自己要縮手,但身體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熱流滑過手臂,隨即聽見他低聲慘叫,被震得連退數步。

  她嚇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嗎?」

  「不是妳還會有誰?果然!妳就算隱居于此當丫鬟,功力還不曾擱下。文青梅,妳不回來也罷,把東西交出來,我自然不會再糾纏妳,妳要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會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誰?在哪兒?」

  「哼。」那蒙面人以為她還在裝傻,但胸肺受到損傷,不得不先療傷,只得道:「我會再來的!再來之時,妳就不要怪我下手無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誰啊?你可要說分明,我失去記憶了!我忘了啊!你就不能同情一個失憶人嗎?」連追了數步,發現他逃命的功力好強,一下子就不見了。

  至少,話要說清楚啊!

  她的妹妹是誰啊?她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嗎?那就是說程府裏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麼沒有人告訴她呢?

  一時之間,只覺這個「文青梅」好複雜,看似普通的丫鬟,卻有奇異的武功;騙人說她沒有家人,卻無故冒出個妹妹來?天!她才十五歲,不是嗎?

  疑雲罩頂,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憶的人都像她一般?好象是一個新的靈魂跳進一個有過去的軀殼,然後什麼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亂想中,好象誤走錯路,她搔搔頭,看看差不多設計的院子。「不會吧?我還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這是哪兒的院子啊?房內似有燭光,顯然還未入睡,她上前想問路,卻見窗戶有些微開,透過窗戶的縫,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了。

  又是蘇善璽!

  她真的快要以為這一輩子要跟這姓蘇的糾纏不清楚了。

  本要退開,但無意間瞄到他悵然所失的神態,不由得停下腳步──

  一個男人,一個長相很俊的男人憂鬱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著視線,像在看著書信,一張接著一張,讀得極久,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過……忽地,他閉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種讓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調戲人家妻妾時所不曾看見的,那像是──

  「是眷戀,還是愛戀?」不禁低聲脫口。顏府裏,會是誰讓他露出這種表情?除了丫鬟外,這府裏的女人都是顏起恩的,他若陷進,只會身敗名裂吧?

  「誰?少昂嗎?」

  她來不及退開,就聽房內一陣騷動,隨即窗一開,對上他期待的視線。

  「妳……」

  「是……是我。」她搔搔頭:「我迷路了。」不由自主地撇開視線,當作沒有看見剎那間他脆弱無比的表情。

  充滿希望到瞬間受到打擊的表情,實在不該出現在他這張刻薄的臉上。

  「妳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過的情緒,他哼聲道:「三更半夜在顏府裏閒逛是何居心?」

  「我可沒閒逛,只是奉命出來看哪只耗子亂亂叫。」

  「我還以為妳有興趣成為顏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別逼我吐。」

  「喔,對了,今兒個下午妳吐得好慘,我差點以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妳才十五歲,他已是三十二歲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還當是爹帶小孩呢。」

  不理他的諷刺,她訝道:「咦,我以為他四十歲了!」

  聞言,蘇善璽難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嗎?他看起來像四十歲了嗎?也許是縱欲過度吧,他還是個讀書人呢。」

  讀書人?是啊,那顏起恩看起來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但她以為那只是故扮氣質,他雙眼又黃又濁表示生活靡爛,說話軟弱無力又懼于這姓蘇的,分明沒有什麼擔當。原要順著他的語氣問顏起恩真是讀書人嗎?但一見蘇善璽似笑非笑的眼,她脫口:

  「他不是你妹婿嗎?為什麼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臉龐頓時僵住!他瞇起眼,注視她良久,才輕聲說道:

  「誰告訴妳了?是他?這麼短的時間裏,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這麼熟?」

  「沒人告訴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連忙退開視窗幾步,細聲道:「夜深了,請蘇少爺早點歇息吧。」

  蘇善璽豈容話不明不白,他開了門,見她直覺回頭,視線越過他,無意瞥到他身後的睡房,充滿孩子氣的小臉一白,迅速調開視線。

  蘇善璽心中訝異,跟著回頭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來只有他進過這房,也不曾變動過任何一樣東西,擺設一如其他睡房,並無特別之處,她嚇個什麼勁?

  「妳瞧見什麼了?」

  「沒……沒……」

  「妳跑什麼跑?」快步追出,見她跑得搖搖晃晃。「妳往哪兒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麼房?回客房,還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願地轉身,惱道:「我又跑錯了嗎?」

  蘇善璽哼了一聲,慢慢走近她。「妳是真裝傻,還是假裝傻?迷路真是好藉口啊,可別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會躲在假山之後。」

  「咦?你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假山之後連連發出抽氣聲。怎麼?小孩子沒見過大人談情說愛嗎?由得妳這般吃驚的。」

  「談情說愛?你真的是在談情說愛嗎?」

  蘇善璽心中微驚,見她近乎莽撞地瞪視自己。他露出迷惑眾生的笑:

  「小娃兒,妳想告訴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與她談情是禁忌嗎?難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這戀情才會更讓人迷戀嗎?來,告訴我,方才妳瞧見我房裏有什麼了嗎?」

  話題突轉,讓她一時轉不過來,只能順著答道:「沒有什麼啊。」

  「妳嚇得轉身就跑,怎麼會沒有什麼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為她綻放。「來,小娃娃,妳告訴我,妳瞧見了什麼?我曾聽人說過,曾經瀕死的人再複生,會見人所不能見的東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見一個女鬼?差不多十六、七歲,蒙著面紗──不,也許她不怕有人瞧見她了,所以沒有蒙著面紗,她的臉有些麻子──」還想要具體形容,忽見她細長的眸裏滾下淚來。

  「妳哭什麼?」

  「我……我在哭嗎?」用力抹了下臉頰,果然濕答答的。「我……只是覺得心好痛啊──」為什麼痛呢?看見他雖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裏,笑容在,卻是沒有心的笑,讓她心中湧起莫名的難受。她含淚注視他,啞聲問道:「我看不見你的笑,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麼?」

  「你恨顏起恩嗎?」看著他極力掩飾的臉,心裏無由來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說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著毀自己的聲譽,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懷疑、妒忌,卻又不敢與你對質,只能像縮頭烏龜一樣仰賴你的鼻息──為什麼呢?」腦中一片混亂,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他人面前親熱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著;又,他雖是顏起恩的大舅子,來到顏府裏探的是表妹而非親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沒有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靜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卻不說話。一直一直不開口,只是瞪著她。

  「是誰在亂嚼舌根?」夜色裏,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妳只是個婢女,是在廚房,還是在哪個下賤的地方聽到這些無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著小姐,沒去其他地方。」

  「那是誰買妳來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要我放過他?」

  「沒……都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心裏才疑惑啊。才見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記憶時,他在她空白的腦中只能算存在一天,為什麼知他甚詳?

  甚至,下午偷聽他與另一個女人狀似打情罵俏時,她也不想聽、不要聽,摀住雙耳,心裏卻很難受。會不會在她失去記憶前,她曾偷偷喜歡過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著我,會怕的。」她含糊地說道,隨即轉身跑了。

  等到蘇善璽發現時,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訴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記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與程家小姐幾次見面時,程道心身邊一直有個孩子丫鬟,他沒有特別注意過,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陰沈不多話,偶爾幾次發覺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撈她出井後,她像變了。

  變得像另一個人。

  誰呢?一個孩子怎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見她拐進一個院子,他心裏冷笑。果然是派來的嗎?

  她停步,沒有往前敲門,反而東張西望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兒,來,快點快點!」

  「相公,你猴急什麼,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我聽大姐說,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兒,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別說大姐,柔兒第一個就不許……你見一個愛一個,那置柔兒跟姐姐們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還不夠嗎……我聽大姐說,與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早已是科舉狀元,如今都不知當著幾品的官兒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說說,瞧他能不能為你謀個一官半職……」

  夜風,是傳送半夜私語的媒介,若隱若現地飄散在空中,蘇善璽冷冷地掀起唇,無聲地笑著。

  呻吟、嬌喘與斷斷續續的對談,無法刺激他的神經,只是──離房更近的文青梅應是聽得更真切。

  她動也沒有動。風,勾起了她沒有束起的長髮,她微微側面,讓他窺得她那孩子氣的臉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來歲嗎?這個疑問從心底滑過,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調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移動了,仿佛沒有再聽房內苟合的欲望,見到門就走。

  他跟在她身後,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裏,像是閒逛更像迷路,好幾次從離客房二十來步的距離又繞開,直到一個多時辰後,她才終於走到客房前。

  看見她大鬆口氣,伸手欲推房門,忽地又停下來。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麼呢?這麼想著的同時,蘇善璽暗驚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對著自己的。

  她轉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腳踏踏地,似乎在試著自己能不能飛起。跳了兩下還在原地,她深吸口氣,伸出短短的手指,從圓月移到石牆上,低聲喊道:

  「目標:牆頭,飛吧!」

  他訝異,見她一提起,整個嬌小的身子騰空沖向牆頭,可能是她的輕功太可怕了,整個人飛過牆頭,她甚至還不及伸手抓住牆頭,「咚」地一聲,整個人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動了下,慢慢爬起來,不死心的手腳並用爬上牆頭。

  牆頭上,到底有什麼好瞧的?蘇善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終於爬上牆頭,找了個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須這麼費力?

  她身子微微後仰,他差點要脫口喊:小心了。

  她連忙撐住自己,後來似乎覺得挺好玩的,又大膽地將身子往後倒去。

  這小女孩,簡直在胡鬧了。

  輕笑在夜風中傳開了,傳進他的耳裏。她覺得這樣很好玩?

  也對,她只是個孩子,當然不會想太多,從頭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為她充滿了謎,他搖搖頭,跟著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聲慢慢地從風中淡去了,突然之間,黑夜變得空虛起來了。從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見她一頭長髮垂在背後,圓胖的月亮幾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讓她的周身泛起銀白的光芒來。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軟軟的童音透著迷惑與無奈,從她小小的身子裏傳出來,不由得讓他一怔。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複著,他緩緩閉上眸,升起共鳴之感。

  跳井後的文青梅,充滿了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8:19

第九章

  究竟是開始注意起她了,才會覺得好象不管到哪兒都會見到她,還是他們之間太有緣了?

  瞥了眼她縮頭縮腦地躲在樹後頭,他閉了閉眼,終於忍不住向她叫道:

  「妳又迷路了嗎?」

  文青梅沒料到他會發現,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

  「她……她……」

  「鳳夫人,妳別怕,她只是婢女而已。妳這娃兒又要做什麼?」

  「我……呃,那個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顏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後呢?」

  「我守著守著……有點悶,就出來走走。」

  「繼續說。」

  「不小心,就迷了路。」見他嗤之以鼻,她解釋:「我雖迷路,可也遇見其他婢女。」

  「哦?」終於勾起他的興味了。「在這附近遇見的?」

  她點點頭。

  「妳一次把話說完。」

  「我在外頭遇見這兒的婢女,她們不敢進來,叫我進來請蘇少爺往昂心院,說是你請來的貴客已到。」

  「哦?來了嗎?」

  「怎麼不敢進來……難道她以為咱們──」

  「鳳夫人,妳別怕,那只是誤會,咱們之間清清白白的。」暗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這年輕的少婦綻出迷倒眾生的笑來:「妳只是喜歡聽我說起各地風情與遊歷,除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是嗎?若是起恩向我問起,我定會為妳澄清。」如果他真有這個膽子敢問的話。「我先送鳳夫人回房吧──」

  正要轉頭向文青梅說話,忽見她又細又長的眸子還在瞪著自己。

  不知為何,她充滿譴責的目光讓他心裏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惡極。罪大惡極?也不瞧瞧到底誰才是那個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聲:「妳這丫頭還不……」話未畢,突見她像風一樣地沖過來,腦中想起昨晚她飛過牆頭,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覺要抓住她,她卻在他面前煞住,高舉她短短幹幹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開他扶住鳳夫人的手背。

  喀。

  細微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他臉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蘇善璽的左手狀似無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妳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妳回去吧。」

  「憑妳這個走一條直路都會迷路的人?」他臉龐抽動,見鳳夫人訝異地看著自

  己,他勉強露出絕倒眾生的笑顏來。「夫人,我還有事交代這丫頭──」

  待鳳夫人識趣離去之後,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即捧著手,暗暗深吸口氣,往昂心院走去。

  「還不快跟來?想讓我跟妳家小姐暗示,讓妳臂上再多淤傷嗎?」

  咦?原來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後,想了想,好心勸道:

  「你還是別再故意親近她了吧,若是讓他知道,豈不是要鬧僵了?」

  「他不敢。」

  「就算不敢,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妹妹都死了──」差點撞上他的背。

  她見他轉身注視自己,冷冷掀唇道:

  「妳以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嗎?該要負責的,我一個也不放過。」

  「可是……妳妹妹地下有知,她不會開心的。」

  「地下有知?」他笑了一聲:「十六年來,我連她的魂都沒有見過,要我怎麼相信她還有意識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她不會知道了,永遠也不會了。」

  文青梅望著他,喃喃道:

  「我真慶倖我自盡未死。我若死了,也許不知哪個角落會蹦出像你一樣的人,他要花十六年處心積慮為我蹧蹋他自己,我一定連死了都不安心。」

  蘇善璽瞪著她。「要妳多話。」

  「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誰呢?我聽小姐說,你已三十有六了,年紀真的不小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找個人共度餘生?」

  「喲,原來妳這小婢女是為妳家小姐說話的嗎?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在妳跳井的前一晚,還來警告我,要我別太親近妳家小姐,那晚妳陰沈得像鬼,怎麼?現在又是什麼讓妳轉了性子,要將妳家小姐推給我?」

  文青梅一時語塞,見他靠近自己,俯身對她詭笑:

  「還是,妳對我有意,才會不管在哪兒都能瞧見妳?」

  「我……我……」放大的俊臉讓她幾乎屏息,就算他有三十多了,相貌仍是惑人的。「我對你沒有任何邪念,我會常走動,是這府……這府老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喜歡這裏。」

  「哦?不喜歡?」他退開兩步,淡笑:「我也不喜歡。小娃兒,我是一個很壞的男人,妳不要輕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沒有辦法回應,也不想回應。」

  他的話很自戀,她聽見的卻是濃濃的悲哀,張口想要答話,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回他。

  「我就說,老聽到外頭有聲音嘛,果然是璽少爺,好久不見了,當年我趙竣蒙您照顧,才有今日的成就──」熱絡的招呼未完,便聽見有孩子的童音插進來。

  「搞什麼!快樂點!別老讓我跟著難受起來!」她一掌用力打向蘇善璽的胸口,本意是想讓他振作的「友善的輕拍」,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觸到他的前胸,倏地一下,他已消失在她面前。

  唇微啟,她呆了。

  「璽……璽少爺!」趙竣目睹慘案發生,大驚地奔向那慘倒在假山前的人。

  首次──可以算是三十六年來,蘇善璽第一次如此狼狽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風采。

  她露出即將要受責罰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

  「蘇少爺……你……還有氣吧?」

  *                    *                    *

  「咳,咳咳──」

  「大舅子,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去請個大夫?」

  「我只是不慎跌了跤,須要看大夫嗎?」青白的臉上微微惱怒,看了顏起恩那張縱欲過度的老臉。即使這傢伙裝得誠懇,仍知他在暗自偷笑。

  「看看大夫,防著點總是好的。」脫下一身官服的趙竣認真說道:「坦白說,咱們年紀都不算小了,一點小毛病都會渾身難受得緊。」

  「是是是,蘇少爺,奴婢馬上去請大夫。」文青梅在他背後叫道。

  「妳哪兒也別去。」想逃之夭夭?「還不快來為趙爺斟茶?」

  「喔──」她上前,心懷內疚,規矩地為國家棟樑倒茶。

  趙竣看她一眼,訝問:「小姑娘幾歲了?」

  「奴婢才十二歲。」

  「不十五嗎?」蘇善璽沒好氣道。

  「蘇少爺,你不覺得我愈看愈小嗎?」順手幫蘇善璽斟茶。年紀愈小,愈不易被責罰,他可別跟她家小姐告狀啊,不然她兩隻手臂怕要廢在她家小姐的擰功上了。

  「才十二歲啊,果然,我就猜妳只有十來歲。璽少爺,這是你撿來的小婢嗎?」

  「我有這種婢女,算倒楣了。」他咬牙道,隨即注意到趙竣與顏起恩望向自己的奇異目光,頓時察覺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絲裂痕,他勉強笑道:「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年紀太小不懂事,又常迷路,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反要咱們去報官府呢。」

  「原來如此啊……」自覺這話題最好不要聊下去,不然可能會發生「血腥事件」,趙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試圖依她的長相揣測將來她長大時的容貌,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移眼,對上蘇善璽的目光。「呃……璽少爺,瞧這小婢站在你身後的樣子,真像是爹跟女兒啊,呵呵呵──」笑了三聲,突然有點笑不下去。本想轉移話題的,好象轉錯了。

  顏起恩彷佛未覺氣氛有些異樣,擊掌笑道:

  「大舅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意,也沒有什麼門戶之見,若是喜歡這小婢,不如收作義女吧?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元醒舅子也還沒孩子,有個後,也妥當點,不是嗎?」

  蘇善璽微微一笑,道:

  「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起恩。」這傢伙也只敢作這種程度的暗諷。「趙兄,上回你捎來的書信提及你恩師有心將千金許給你,不知何時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眼角瞥到顏起恩一臉羡慕又懊悔。他暗笑一聲,不齒之至。

  趙竣感恩地說:「當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璽少爺照顧,又助我盤纏,絕非有今日的趙竣。」

  蘇善璽啜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

  「哪兒的話,是你爭氣又有才華,我只不過供你所需,讓你有個清靜的環境讀書。」

  「還三不五時來鼓勵我。」趙竣補充道,面懷感激。

  「啊,對了,起恩,你曾提過趙兄曾是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是不?瞧,他現在已是朝中棟樑,現你雖靠收租過活,可好歹是朋友,趙兄可不會嫌棄你的,你別太自卑啊。」

  「是是……」聲如蚊。

  趙竣見顏起恩又羞又惱,不知蘇善璽為何有意無意為難顏兄,只好開口解圍:「以前,還多賴嫂夫人照顧……」

  「哪個嫂夫人?」蘇善璽插問。

  「自然是顏兄的大夫人,蘇兄的妹子啊。」

  「她不是!」

  「啊?璽少爺,當年顏兄新婚未及半年,我因生活遇困,實在難熬,只好厚著臉皮來求助顏兄。不料一連幾天,顏兄都不在,我還當顏兄故意躲我──當然,事後我知道顏兄的確身不在府中,是璽少爺的妹子出來見我的。我還記得她一聽我是顏兄的朋友,立刻奉為上賓,也不嫌我衣著寒傖,不瞞你們,那時難得找到可以聽我嘮叨吐苦水的人,我說了大半天,嫂夫人也不曾打斷過我,臨走還送了我一點碎銀,說我既是顏兄朋友,朋友有難,自當相助,它日若功成名就,也無須記恩在心。顏兄,你真是娶了個賢德妻子,可惜她因病早逝,不然──」咦,氣氛頓時凍得像寒冬中的雪。趙竣見顏起恩臉色一陣蒼白,而蘇善璽則閉著眼,像是忍著什麼。

  他,又說錯話了吧?

  「早就不是了。」冰冷的話從蘇善璽嘴裏吐出來,再張開眼時已是一片平靜。「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協議放妻書,她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鬼,屍身葬在蘇家祖墳之中。趙兄,以後別再說起這檔事來了,起恩現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你讓她聽見了,她可是會記在心頭的。」

  溫和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來,趙竣仍覺自己說錯話,只是不知說錯了什麼?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頭正飄著霏霏細雨,難怪感到微冷,又見那孩子丫鬟很規矩地站在亭外,雙眼像在注視蘇善璽的背影。

  「啊,對了。」把話題轉到這事總沒錯吧?趙竣向她招招手:「妳站進來點,讓雨打著,可是會受涼的。」

  「喔……」文青梅聽話地站到涼亭邊緣。

  「瞧妳這孩子,真乖。」見蘇善璽不以為然掀了掀唇,他笑道:「璽少爺,你還是早日成婚吧。瞧,你要早點成親,也早就當了爹,說不定還有像她一樣大的孩子呢。」

  「有這麼大的女兒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讓人給蹧蹋了。」蘇善璽笑意未達眼,起身說道:「你們舊友久未見面,好好聊聊吧,我沒法奉陪了,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點嚴重,先去休息了。趙兄,將來你若不嫌棄,路經蘇府時,一定要進來聊聊。」

  聽見趙竣連聲允諾,蘇善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

  文青梅接過其他丫鬟好心遞過的傘,連忙追上去,見他走得好快,一點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一直待在充滿難受回憶的顏府呢?想要這麼問他,心裏卻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讓顏起恩不好過。

  可是,顏起恩不好過,他也不好過,不是嗎──

  見他停在石砌的牆前,額面微靠著冰冷的牆面,咬著牙根好緊好緊。

  過了半晌,有個聲音不停在他耳邊響起。他張開眼,往側看去,見她一直拿著傘,原地跳躍著。

  「妳在做什麼?」

  「我在撐傘啊。」

  「撐個傘需要跳成這樣嗎?」

  「你太高了,傘遮不住你啊!」她惱叫。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她拿著一把傘努力地跳著,想為他擋住一片濕意。突然之間,心中有點想笑。

  「這顏府……完全仿蘇府而造。」他忽然說道。

  「啊?」

  「但我每來一趟,總會難受得緊,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俊美的側面。

  「我記得,妳說妳也不知道為什麼待在這府裏喘不過氣來?」

  「嗯……」

  他輕哼了一聲,向她討來手絹,用力紮緊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個可憐的手掌,再拿過她的傘,轉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兒?對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幫你請大夫啊!蘇少爺!蘇少爺……」遲疑了下,終於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                    *

  「不看大夫嗎?不看大夫嗎?萬一重傷怎麼辦?」

  「我只是跌了跤,能傷到哪里?」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傷到內臟了吧?」

  「跌個跤也會傷到內臟?」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點風寒,不行嗎?」

  「那個……」小小的聲音在發言。

  「受了風寒更要看大夫啊。還有,你的手是不是受傷啦?連動都要右手來扶,我就說嘛,男非夫,女非妻,還是不要亂碰的好,現在可好,准是老天罰你了,萬一生瘡怎麼辦?」文青梅擔心地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聲音有點大聲了。

  「要妳多事!」連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

  小聲音終於大起來了:「這位公子,我做的繡包是遠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攤子前已半個多時辰……那個,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兒的氣,也不用讓她淋著雨嘛。」

  蘇善璽瞪了他一眼,終於轉身瞧那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小娃兒。雨還不算大,但也讓她的身子微濕起來,他皺眉,隨手拿了個繡包,付了銀子,說道:

  「妳過來。」

  文青梅上前,見他撐傘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濕答答的辮子,跟著他的身後走。

  他又回頭,惱叫:「我不是叫妳上前嗎?」

  「啊……喔……」她快步跑前,鑽進紙傘的範圍之內。「蘇少爺,傘讓我來拿吧。」

  「妳?妳跳著為我撐傘嗎?小矮子。」

  她一臉受辱。「我才十二歲,還有長大的空間。」

  聽他嗤笑一聲,她心裏有些不快,長得矮也非她的錯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臉龐含著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顏府裏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見他隨手拿的繡包,腦中突閃一個念頭。

  「這繡包……是給我家小姐的?」

  「我給她做什麼?」

  「那……是給鳳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麼,故意說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樣?」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妳這小婢女嗎──」話還來不及諷完,見她伸手來拿,本要收起,後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立刻鬆手讓她搶去。

  差點,又要再廢掉一次,他暗驚。

  她趕緊收進懷裏,大鬆口氣。

  「妳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麼?妳處處想管我的事,以為妳是我的誰?若我跟妳家主子通報,妳知道妳會受到多少責罰?」

  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著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實她都很陌生,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門,讓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記憶後,腦中一片  
空白,自然會記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還有一種「不該是如此」的感覺。

  如果,大街不該是如此,那麼,在她記憶裏的街道該是什麼模樣?心中仍有疑惑地抬頭望向他的側面。

  既然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了,為何還對他有所執著?甚至,在她心中,幾乎等於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裏的時間竟會比她家小姐還久。

  還是因為,從井底被救出的剎那,一張眼看見是他,所以才會念念不忘?

  「這是間老廟。」他忽然停在一間廟前。

  她跟著停下來,好奇地順著他的眼往前看,瞧見街尾這間老廟有些破舊。每個人都往廟前走過,卻沒有進入的打算。

  「這間廟雖在街尾,卻年久失修,沒有什麼香火了。」他走進廟中,文青梅連忙跟著。

  廟內破舊不堪,連廟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頂倒是挺好,沒有漏雨的痕跡。她以為他是要躲雨,他卻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說道:

  「這兒的人一直想重修,每個人都討出點錢來,仍是不夠。曾找過這鎮上最有錢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這間廟一直是這樣的,有十來年了吧。」

  「他……是指顏起恩嗎?」

  「嗯哼,妳真聰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脫口,見他已經不再驚訝地轉過身,面對她。

  「不管幾次,妳總讓我覺得在妳面前無所遁形。小娃兒,妳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烏妳是哪兒來的仙童,專門來點化我的。」他隨意挑了一個乾淨的角落坐下,笑道:「為什麼我要重建廟宇呢?神不靈,連少昂那麼善良的女孩都保護不了,這間廟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啊,妳這麼熟知我,幾乎可以說是比我的孿生兄弟還瞭解我,妳來猜猜看,少昂是怎麼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憤恨她自盡,便輕聲說道:

  「你妹子是自盡的嗎?」

  「自盡?妳猜對一半。她是想自盡,而她以為她自盡了。」口氣微微變化:「每個人都以為她是自盡的,就連我,也以為她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裏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書信──是我為她買的丫鬟背叛了她!」雙拳緊握,至今想來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頭懷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親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懷了孩子嗎?若是被迫的,我萬萬不會怪她!可她是心甘情願地背著少昂與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絕,無暇多理其他事,帶著少昂的棺木回蘇家入斂之後,元醒提到他將那有砒霜的酒杯帶回,兩隻皆有強烈的砒霜毒性──為什麼呢?少昂她若知顏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學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換成毒酒,必知哪杯該下毒,為何兩隻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盡,也不會留下另一隻可以在剎那間毒死一個人的毒酒,她會怕有人誤飲。何況,她從小自卑相貌,曾提過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會撐著走回房,只讓最親近的人踏進她的世界、看見她死後的樣子,她豈會下這麼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立時想到顏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軟弱到連反抗我都不敢。顏府裏還有誰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顏府,用盡方法終於讓那丫鬟承認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會趕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為強。她到底在怕什麼?她到底有沒有用心服侍過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絕不會斷她生路,為什麼?為什麼?她想當顏府的夫人嗎?想到害死一個人嗎?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讓她一命抵一命。」

  「你……殺了她?」

  「我讓人拿掉她的孩子,讓顏起恩趕她出府,讓她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讓她親眼看見她為什麼樣的人在謀害人命!」

  她聞言,動了唇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啊。心裏在發冷,因為明白他平靜地說出這些話時,他的心已經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獄裏了。

  從頭到尾,到底是誰有錯呢?只怕都混成一團爛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過是一個貪念太多又軟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殺了他千萬次,我也不會真的付諸實行。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我讓他這一輩子不會有任何的成就;讓他到死都只會像個廢物一樣活著;讓他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就連方才,我也是故意離開,妳知道為什麼嗎?他想當官想瘋了,他必會跟趙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沒有門路可謀個一官半職。趙竣雖是官,但我有恩於他,我會要他不先斷了那

  廢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著這希望,然後,『啪』地一聲,什麼都沒有了。」他頓了頓,一字一語清楚地說:「什麼都沒有了。」

  「那你呢?」她輕聲問。

  「我?」

  「到那時,你也什麼都沒有了吧?」

  他聞言,愣了下,回憶的眼瞳逐漸滲進這個叫文青梅的小姑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邊,很認真很認真地望著自己。

  這雙眼睛,好象少昂啊。心裏閃過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嗎?在這個世上,難道沒有一個足夠讓你牽掛的人嗎?沒有一個可以讓你心中產生希望的人嗎?你……到底在恨誰呢?」

  「還會有誰呢?」他譏道。

  「其實,你最恨的,只有一個吧?不是顏起恩,也不是那丫鬟,從頭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軟軟的童音在他的耳邊響著,見她對自己伸出手來,他卻連動都不想動,只眼睜睜地看著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見了。就像每個睡不著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複看完那些血淋淋的書信後,在一片黑暗中發著呆。永遠只有黑暗。

  「你已經夠老了,恨起自己來的臉又這麼醜,萬一沒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妳不是她,怎知?」

  「你會為她浪費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憐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極為喜歡你這個兄長,怎會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見那廢物只能仰我鼻息過活,我就快活!」

  「真的嗎?真的嗎?你真的快樂嗎?」

  他想答他快樂,為何不?聽她童音軟軟的,又在他耳畔慢慢響起:

  「我好高興我活下來了,真的。蘇少爺,我好高興我自盡後,能忘了一切,把過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樂,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樣忘掉過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並沒有失去記憶。」

  「是啊……真麻煩……」

  聽她聲音又軟又苦惱,真不明白她在為他煩惱什麼?他與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嗎?

  「那……」

  她的聲音又響起,忽地讓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受了一場風寒,躺在病榻上好幾天,隱約中只覺有個人在守著他,醒來後,才發現是他欺到上癮的妹妹──從那時起,心裏有了變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憑元醒笑他偽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沒有想起與少昂共有的美好回憶。這些年,不管怎麼努力地回憶,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才會挑到那姓顏的傢伙;恨自已太年輕,竟以為每個人都是有骨氣,不會讓世俗金錢給腐化!每回想起的總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過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無法想起過去曾共有的回憶。

  「我想到了!」那聲音充滿了喜悅:「蘇少爺,你就認我當妹子吧。」

  他渾身一顫。

  「我雖比不上你嘴裏說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個人了,你認我當妹子吧,我讓你疼、讓你寵,讓你的心中不再空虛、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為妳是誰?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線嗎?直覺地,習以為常的惡毒正要出口,忽地,軟軟的小手慢慢移開他的眼皮。

  光線從她短小的五指縫裏洩露,一點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間。光,開始擴散了,覆住他的整個視線,鑽進了他的身體。

  他頓覺眼前好亮,黑眼緩緩移到她孩子氣過重的笑臉。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誠意地在笑,笑顏為什麼能這麼開懷?

  「好嗎?」她張口問。

  剎那之間,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她的笑顏好熟悉啊。

  「咦?這是你的東西嗎?」她訝問,直覺拾起他身邊白白的、圓圓的胖娃娃。「好可愛啊……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在哪兒?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記憶裏翻攪。

  抬起頭來,見他近乎專注地望著自己,她臉微紅,暗惱自己好象對美麗的事物

  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點小迷戀呢。

  「這是你的嗎?」她舉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鍾愛的娃娃怎會掉出,正要接過,忽地聽見:

  「大師姐,原來妳失去記憶了啊。」

  他甚至來不及察覺任何事,就見她臉色一變,直覺伸出短手要推開他。

  等等!腦中閃過此念,嘴一張,氣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飛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內,第二次他狼狽地趴在生黴的泥地上。

  他開始懷疑──他真的必須看大夫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8:42

第十章

  「碰」地一聲,她嚇了跳,回頭瞧見他四平八穩地趴在地上。心中一驚,要奔前扶他,身後卻傳來聲音:

  「大師姐,妳一向獨來獨往,少見妳糾纏一個男人,這就是妳脫離師門的原因嗎?」

  這聲音充滿敵意又耳熟,顯然是針對她的,也許蘇善璽與她保持距離,對他才安全。她循聲看去,瞧見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

  「我不認識你。」

  「大師姐,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是記不住我的,可,世上誰都有可能忘了過去,唯妳不可能啊。」

  叫她大師姐……她才十二歲,哪來的這麼大個兒的師弟?

  「咳咳,入門只分先後,不算歲數。」蘇善璽虛弱的聲音響起,讓文青梅暗暗心驚,又回頭看他撐著供桌吃力地站起來。

  他怎知她在想什麼?

  「妳也知道那種毛骨悚然之感了吧?」蘇善璽譏道。「明明是陌路人,卻總能知曉我在想什麼,我幾乎要以為妳是誰來附身了。」

  她愣了下,搔搔頭:「說得也是啊,每次我一看見你,老覺得你心中像有一條線,一直連到我這兒來,告訴我其實你不開心、不快樂、煩惱、憎厭……也許,我真的是被附身了──」

  他瞪著她。「我說什麼妳就信什麼嗎?妳以為這世間真有鬼神?被誰附身?被衰鬼嗎?妳這個笨蛋!」

  「大哥……」

  軟軟的、有點委屈的腔調讓他剎那間彷佛回到十多年前,心頭猛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感受──她不是少昂,聲音不像、臉不像,連性子都差到千里遠,怎會忽然將她倆重疊?他甩了甩頭,眼前又將她跟少昂分離,惱叫:

  「誰是妳大哥了?」這丫頭,真要死皮賴臉地賴上他嗎?

  「咦?可是方才你沒說話就是同意了啊!多個妹子有什麼不好呢?」

  「師姐!」那青年恨叫。

  「師弟!」她親熱地回叫,讓那青年呆了一陣。

  蘇善璽閉了閉眼,開始懷疑她根本不滿十歲了。她當這是認親大會嗎?

  「大師姐,妳變了。」他有點不敢相信。「我好不容易找到妳,妳要退出師門,就該把東西交出來,而非一走了之啊!」

  「東西?」她一臉疑惑。

  那青年見她還在裝傻,微怒道:「難道妳真沒有印象?妳是師父的大弟子,也是未來本門的掌門人,妳擅自退出,讓咱們一票弟子好苦惱啊,師父病重,沒有掌門,將來本門如何承續下來?」

  原來她的過去是這樣啊,忙著為空白的記憶添墨,趕緊再問:

  「那然後呢?」

  「然後?」聽那供桌前姓蘇的男人「嗤」地一笑,也不知在笑什麼。青年心中有些懷疑他大師姐的性子為何遽變。「然後,就是要妳交出那東西。」

  「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你不說,我怎知?師弟,你快說,好讓我有點記憶

  啊。」她急著要這青年把她從小到大的事都說得明明白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熟知她的人啊──連她家小姐都支支吾吾的,如果填瞞了過去的記憶,就不會老覺得自己好象一直找不著自己的家一樣。

  那青年遲疑了下,充滿防備地走近她,道:

  「妳交出那東西,從此可以安心過妳的生活、尋妳的妹子,沒有人會再來打擾妳。師姐,師門之中,妳跟我的武藝在伯仲之間,交給我,由我來為妳完成師父的養育之恩吧。」

  「師父……」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我的家,是在師門嗎?」所以才會有處處非家的感覺。

  蘇善璽長年身處商場之中,對於察言觀色自然有所心得。他是不懂江湖中門派功夫,但一見那青年眼底風暴狂射,就知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小心!」他喊道。

  青梅回頭看他,眼角瞥到這青年快若閃電的出招,擊中她的腹間。

  「文青梅!」蘇善璽驚叫,見她失去控制連退數步,才勉強穩住嬌小的身形,困惑地往他看來。

  氣血湧上,不由自主地嘴一張,嘔出成泉的鮮血來。

  她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血,體內的五臟六腑翻攪,想要問師弟為何打她,忽地,又見師弟向自己打來,她嚇了一跳,等到發現時,雙掌欲打回去──

  不對啊,這是她師弟,不是嗎?

  打下去,不就是謀殺師弟?

  腦中短短一轉,遲疑片刻,她放下雙手。

  「妳是笨蛋嗎!」蘇善璽怒喊。

  掌到,她及時躍過,腳步仍有些不穩。她注意到他雙掌掌心赤紅,有些冒煙,差點以為他也要著火了。

  「師弟……等等!你想做什麼?」見他突地奔向蘇善璽,她飛身極快,拉住他的背衣;他回身再施一掌,那掌直接打在她的肩頭,她不理肩頭暴痛,喊道:「你做什麼?」

  「師姐,妳變笨了,妳從不心軟!」他用力抓住蘇善璽,忽見身邊竄出短小黑影,知道論心機他這個師姐從未贏過他。他不理擊向自己的掌功,直接要對蘇善璽痛下殺手。

  文青梅見狀,大叫一聲的同時,腦中閃過無數模糊的景象──

  一個好小的男孩在草叢裏翻著找著,忽然間高興地跳起來,高舉著被弄髒的胖娃娃;房門一開,走出一個更小的小女孩,兩人很驚訝地在對視。

  一個很年輕的男子,眉間有朱砂痣,正開心笑著,拉著一個小姑娘從水池裏走出來。那小姑娘是背對自己的,看起來就像是大家閨秀。

  一個很年輕的男子,同樣眉間有眼熟的朱砂痣,悲痛地抱著一個好醜的姑娘,連動也不動的,從白天到晚上──那門背後的景象好象顏府。

  好醜好醜……好醜好醜……腦中不停想著「好醜」,幾乎分不清是自己真覺得醜,還是無數人的認定?

  年輕的男子在她眼裏化為成熟甚至因為某種原因而譏誚刻薄的臉──她定睛一看,是蘇善璽的。

  那男人,是蘇善璽。

  是她在幻想,還是真的看見了他年輕的時候?

  「文青梅!」

  遠遠地,傳來了他驚恐的叫聲。

  他在驚恐什麼呢?

  好象有什麼東西破裂了,她沒有辦法理解,只能用極慢的速度低頭,看見這自稱她師弟一掌擊在她的胸腹之間。

  不對,不是掌功,那赤紅的掌心緩緩離開自己胸腹的同時,她瞧見他的五指附有極長的鐵針,每根鐵針上又有七、八條分枝,活生生地帶血退出她的體內。

  直覺地,想摀住疼痛的地方,卻發現血一直從十指間流出來。

  「妳真的心軟了,師姐。一點防心都沒有,還是,妳真的失去記憶了?連我是昨晚的蒙面人妳都不知道?」那青年微微一笑,只消輕輕一手將她撥開,露出她冒死擋住的蘇善璽。

  蘇善璽顯然也受到震撼,一臉迷惑地注視文青梅,無視那青年一把抓住他。

  「師姐,念在同一師門的情分上,妳將東西交出來,我就不為難妳。」

  青梅想要站穩,卻覺自己搖搖擺擺的,一直鎖不住焦距,聽見那青年的聲音遠遠傳來,她暗暗深吸口氣,拼了命地才穩住自己。

  「我……」嘴一張,血也從嘴間噴出來。她嚇了跳,連眨好幾次眼,才看見蘇善璽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要的東西是什麼。」

  「妳真的不知道?妳沐浴時難道不曾看見過?」

  「我沐浴?你……你是男,我是女……你沒有,而我有……」不會要她交出她身體的哪部分吧?這是什麼師門啊?

  「妳想到哪去了!妳肩頭上不是有赤火的烙印?那就是下任掌門的證據,世上也就那麼唯一的一個,要繼承師門,除非拿到那唯一的赤火!」

  聽了老半天,模糊的意識才弄懂他的話。「你要我割下來?」

  「師姐,妳退出師門了,霸著它,也只會為妳帶來麻煩而已啊。」那青年笑道。「為妳的意中人割下一塊皮來,對妳也划算啊。」

  意中人嗎……她不由自主地看著蘇善璽。

  「我並不需要妳救命。」他冷冷的聲音響起。

  啊,這次,他的聲音裏可沒有任何怒氣呢,他是在裝的吧?他想要她逃走──她到底是怎麼揣中他的心思的?難道,她真的喜歡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試著清楚自己的視線,及時接住丟過來的匕首。

  她的手掌全是血,差點握不住劍柄。

  「師姐,妳再不自救,那在這破廟可要多一具屍體了……你動什麼動?想逃嗎?」

  「我與她非親非故,你拿我來要脅她,不覺得很荒謬嗎?」蘇善璽冷淡說道,彷佛並未身處在生死的邊緣。

  「你真的會放了他嗎?」

  「文青梅!」

  「那是當然,我雖武不及妳,卻也不曾違背我的諾言。」

  「文青梅!」

  好……好痛啊,扯破肩頭的衣服,才劃一個口子,就好痛啊。她一定是個很怕痛的人,臉皺成一團,好想哭,也許她已經哭了也不一定。渾身什麼知覺都沒有了,只感到全身好痛。

  「文青梅,妳以為我會感激妳嗎?」

  烙著一團紅火的皮肉慢慢地掀起,隨著鋒利的刀口落在地上。她用力眨著眼,想要看清楚地上的皮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還是出於幻想罷了,直到聽見她師弟歡  
呼一聲,整個身子被震到牆上,她才勉強看見好象有人靠近她。完了,她站不起來了!

  「文青梅?」

  身子好象被抱起來了。她一直想要眨著眼看清楚,卻發現自己好象無法控制肉體了。

  「他……」

  「他走了!走了!」

  「為什麼……你也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呢……」她好疑惑。

  「這話該我問才對!」蘇善璽撕下自己的衣衫,也不避嫌地先紮住她冒著血水的肩頭;她的胸腹也在流血……卻有一種無從救起之感。

  心裏在恐慌──這是在恐慌吧?他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過了?最後一次,在十六年前少昂死的那一天掌心輕輕壓住她的胸間,溫熱的血絲流過他。也不過是死一個人而已啊。

  「你沒事就好了……也許,我自盡被救就是為了這一刻──」她氣虛道。

  「胡說!沒有人的性命是該為其他人付出的!妳被救了,就是新生了!妳為我擋什麼?」

  「是啊……連我都覺得奇怪……好奇怪……好奇怪……是不是我放不下你,所以又回來了呢?那……我自盡前到底跟你有什麼糾葛呢──」

  「夠了!夠了!妳不要再說話了!我背妳去找大夫!」

  「我好想看好想看那個曾經笑得開心的蘇善璽,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這麼執著呢?大哥……你要好好活著啊……不然,我會死不瞑目的……人死了,會去哪兒……我可沒做壞事吧……」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到幾乎已是含糊一片了。

  他一時之間恍惚了。在懷裏的,到底是誰呢?

  是少昂?

  還是一個叫青梅的小姑娘呢?

  他張口欲言,喉口卻澀然得說不出話來。試了好幾次,才啞聲道:

  「如果……如果妳能撐下來,我可以考慮當妳這個小娃兒的大哥……」頓了頓,沒有聽見任何的回應,他閉上眼。

  再張開時,如死水般的黑瞳緩緩下移,望著那個連動也不動的小小身子。

  「不管什麼時候……」淡淡、冷冷地,幾乎空洞的聲音出自他的嘴間:「我都遲了一步……這是……給我的懲罰嗎?」

  將她的身子抱緊,慢慢地將臉頰碰觸她小小的、涼透了的頰面。

  是少昂……還是青梅呢……或者,是同一個人,才會再次用同一種死法……死在他的懷裏,讓他恨著自己的無力?

  他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了,空白了就不用再去痛苦了。

  完了……完了……

  別怕,別怕,姐姐,跟我來……沒關係,妳走不動,我推著妳走──你快來幫忙,別老躲在一旁啊!

  可是……

  你是為了姐姐弄成這樣的……她不嫌你的,她不會嫌你的──

  誰……是誰啊……好累喔……

  小抱,你真好,姐姐幫你取名了……

  小抱?好耳熟的名字啊,是在哪兒聽到的?為什麼她累得無法抬起眼來?

  姐姐也會幫你取的……我是想讓姐姐回她的屍身啊,可是她不小心落在這姑娘的身體,現在又……完了,完了……怎麼辦?那門被鎖得緊緊的,再也無法偷溜進去,帶姐姐回十六年前了……

  那……那怎麼辦呢?難道讓她去轉世投胎?可是……可是……蘇哥哥怎麼辦?

  他壞!他想姐姐復活,姐姐回去了,他卻對她壞!他活該!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上次你多事把他人的魂魄引進顏小滿的軀殼裏,現在好了,姐姐也回不去了──

  顏小滿……顏小滿……直覺地,她排斥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世界。

  她不適合那種世界嘛,再回去……她也不會快樂……姐姐,妳喜歡當文青梅嗎?

  想要回答,嘴巴卻像是僵硬了一樣,答不出來。忽然間,有一隻胖胖的小手摸上了她的手──她還有手嗎?她只覺全身好象散了,只存在著意識。她死了吧?死了吧?她只記得她好象全身發痛,然後突然間,不再痛了,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別想那個「死」字,姐姐,妳要再轉世,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如果妳覺得當文青梅好的話,我們拉妳過去,好不好?

  直覺地,她知道說話的是握住她手的小孩。這小孩的手胖胖的,卻好象有很多裂痕,觸感並非很柔軟。當文青梅嗎?她……她想啊!

  身子好象在移動了,有雙小手一直在背後推著自己。這小手是那個叫小抱的吧?而牽著自己的則是另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孩。

  咱們快點,可別讓牛頭馬面捉住!

  好,好,姐姐,妳別看我喔……別張開眼看我喔……

  身子好象在飛了,她不停地想要掀動眼皮,仍覺好沉重。

  「帶回去?蘇大哥,她是我家丫鬟啊,就算是死了……」

  「她還有一口氣,我已聯絡元醒,他找到幾名江湖人,可以為她運功療傷。」

  「可……可是……」

  「程小姐,蘇某已認青梅為義妹,要蘇某的義妹在旁人手下當婢女,傳出去豈不丟了蘇家的臉?我曾聽貴府老管事提到青梅並非簽終身賣契,既然如此,我以雙倍價錢償還她剩餘兩年的賣身錢。」

  「等等,蘇大哥……」

  零散的對話飄過她的耳畔,接著身子在微動……好象是在馬車中。可是為什麼,自己又像在奔跑?

  姐姐,快點,妳身子破成那樣……只剩一口氣,不跑快點,我怕會被抓到……

  身邊不知名的小孩好著急地叫著,牽著她的手冰冷冷的。老實說,握著這孩子的手,很不舒服,胖胖手上是做了什麼粗活龜裂至此?

  好長好長的時間,她一直費力地跑著。忽然身子不再隨著馬車而動,有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大哥,怎麼這次這麼快就回來了?我以為你會在那裏待上半個多月,她……她是誰啊?」

  這人的聲音,讓她頓覺一陣惡寒。

  「你請來的江湖人呢?」

  「已在客房……」緊跟著蘇善璽的身後。「她是你連夜趕回來的主因嗎?我那江湖朋友是為她請的嗎?大哥……這該不會是你的私生女吧?」

  「你在胡扯什麼?」

  「沒錯,我是在胡扯。如果我沒料錯,自從咱們十六歲那一年一塊上青樓,就那麼一次,你沒了童貞,然後再也沒去過了,你很清白,我知道──」

  「你閉嘴!我已先讓大夫處理她的傷口,可傷口太深,血流太多,你去找個名醫過來。還有,你的江湖朋友能治她的內傷嗎?她被人一連打了兩掌,傷及五臟六

  腑。」

  「喔……我馬上請來──」

  姐姐,怎麼不走了呢?

  我……有點怕那人……

  妳怕元醒哥哥嗎?不怕!他嘴壞了點,可他是個好人。

  像……蘇善璽?

  像嗎?小抱,像嗎?

  呃……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十一世紀沒有蘇哥哥,只有他轉世……他……他……的確滿壞的……

  「脫衣服?為什麼要脫衣服?」

  「大哥,你別緊張。他要為她運功療傷,要肌膚相碰──」

  「笑話!男女有別,難道世間江湖人都要肌膚相碰嗎?」

  「也不是這麼說。大哥,她練的功夫有些邪門,所以……」

  「你學過功夫嗎?由得你在說!」

  「……你是怎麼了?大哥,我這江湖朋友可不是小癟三,他自幼開始練功,如今早有一甲子以上的功力,歲數可當這娃兒的爺爺了,你連夜趕回來,不就是為她療傷嗎?怎麼?你是覺得她的名節比較重要,是不?好啊!那就讓她躺在那裏等死吧!她五臟移了位,要活也活不久了」

  「好,那就脫吧!」當機立斷的聲音響起:「我留下。」

  「……那個……大哥,方才你才說過男女有別的!何況,屋內有人易驚擾他!」

  「難道你要獨留他們?我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快點開始!」

  沈默了一陣──

  「大哥……你真的確定她只有十二歲?她……還真是發育良好啊──」

  「蘇元醒!你還在這裏?」

  「我出去了!出去了!好好,你要留下,我不打擾了──」

  氣滑進她的體內,擴散到四肢百骸。沉重的身子已經有了生氣,好象開始輕鬆起來,連眼皮也能動了。

  微弱的光就在眼前,有個聲音告訴她,走進去了就可以醒來了──

  加油,姐姐!

  身邊沒有名字的小孩輕叫,聲音軟軟的又可愛,她好想看看他是誰啊。

  又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聲音響在她的周遭──

  「談大夫,你瞧她的傷勢如何了?」還是蘇善璽的聲音。這一回穩了許多,像確定她能活過來了般。

  「嗯……下手的人真殘忍,還割了她的肉,這年頭是鬧旱災,很缺肉嗎……無愁,你把藥拿過來。蘇公子,他是我徒兒,你瞧,長得還很眉清目秀吧?他的醫術很不錯,不如讓他試看看吧。無愁,你過來看看這姑娘的傷勢──」

  「胡鬧!我要的是你的醫術,你找你徒弟看什麼?嫌她的身子還不夠多人看嗎?」

  「呃……別這麼凶嘛,我只是想讓我徒兒有點經驗嘛……呃,傷口挺深的……恐怕會留下疤,蘇公子,你是找誰來先處理她的外傷的?功夫這麼差勁。無愁,去把刀子燒一燒,我要將她化膿的肉給清一清……是誰這麼殘忍傷害一個小孩子?真是天理不容,不得好死啊──」

  「師父,你很心疼嗎?我瞧你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是很心疼啊!這個世上殺小孩的惡人該下陰曹地府去受上刀山下油鍋之苦──呃,無愁,你可別誤會啊,我是說,你最可愛!你最可愛了!」

  眼睛漸漸能張開了,映入眼瞳的是不甚刺眼的光芒。

  胖胖的小手鬆開了。

  姐姐,我跟小抱不陪妳往前了,妳走進光裏,很快就會醒了。

  是啊,是啊,姐姐,妳要小心點,不要再想不開啦,我跟他都陪在妳身邊喔。顏起恩壞,不要理他!

  身後響起小抱的聲音,她往前走一步,走進光中。

  遲疑了下,她轉身往後看,瞇眼瞧見一個好可愛的胖娃娃,笑瞇瞇地目送她。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小抱。

  接著,她的視線落在小抱身邊的胖娃娃。

  她驚喘出聲,瞪著那個同樣笑瞇瞇的圓胖娃娃。那娃娃全身充滿裂痕,從臉開始,劃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身上都有裂痕,好多好多,活生生的人啊,在這種情況下怎會活著?

  那胖胖的男孩發現她能識物了,驚叫出聲,連忙轉過身,哭喪地叫道:

  不要看!不要看!姐姐,妳不要看!

  她摀住嘴,喘了好幾口氣,想要開口,忽覺身子被光吸走了。

  等等,她還沒有說話啊!可是,她要說什麼呢?望著那男孩的背影,明明跟小抱長得一模一樣,為什麼會遭到這種傷害?

  可怕的模樣連──連她都吃驚啊。

  他身上的傷──是為了她嗎?是為了她嗎?

  這個念頭閃過腦際,然後,她張開了眼,再次回到人世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9:04

第十一章

  「原來……我還活著啊……」無力地看著陌生的擺設。最後的印象是破廟,接著再醒來就是在這兒了。這是哪兒呢?還是顏府嗎?

  「睡了這麼多天,也該醒來了,要不,我還當妳成了活死人。」

  譏誚聲音響起的同起,一陣惡寒在她體內顫抖。她有些恐懼地循聲看去,瞧見面貌如玉的男子走進來。他一身的白衫,眉間有難以錯認的朱砂痣,嘴角勾著壞壞的笑──

  想逃啊!如果不是身子被嚇得無法動彈,頭一個念頭就是奔離這個可怕的人。

  「我可是費了好多功夫,打通人脈,尋到我那江湖朋友,再找有名的大夫來為妳療傷,妳說,妳欠我多少恩呢?」

  「你……」童音在發顫。

  「如何?」

  「你是大哥的兄弟嗎?」

  他一愣,嘴角的笑愈擴愈大、愈勾愈邪;他慢慢俯頭靠近她,嚇得她連忙把臉鑽進被裏,只露出一雙眼瞪著他。

  「這麼理直氣壯地喊大哥,我都嚇一跳呢。那傢伙,可不喜歡人家隨便認兄,我曾介紹幾個醜姑娘給他當義妹,還被打了一頓呢。當他說妳是他剛認的妹子,我還當他瘋了。來,告訴我,妳是怎麼認出我的?」

  「我……我不知道……」

  看她嚇成這樣,一點也不像是什麼身懷武技之人。心裏略感好笑,想起連少昂都分辨不出他與善璽,世上能一眼將他倆作區別的大概只有眼前這小娃娃跟他的妻子了。

  「來,既然妳認了我大哥,我跟他是雙生子,我叫蘇元醒,妳要喊我什麼呢?」心裏有點癢癢的,好久沒有想要惡意欺負人了。

  他與善璽同齡,都快四十的人了,該說穩重嘛,偏又習慣為所欲為,但大多都是成年人的勾心鬥角,很久很久沒有像孩子般興起單純鬧人的念頭了。

  就像,喜歡欺少昂一樣。

  「來啊,怎麼不叫呢?我是不介意多一個小妹。妳幾歲了?我聽善璽說,妳才二歲?光看臉蛋跟身高倒像是十歲的孩子呢。來,喊啊。」喊他一聲二哥。

  「元……」見他眼皮忽地眨了一下,她輕聲喊:「元醒哥哥……」

  原本故意靠她極近嚇她的蘇元醒,聞言頓時僵住。他晃了晃頭,慢慢往後退去,面露些許古怪,張口要說話──要說什麼呢?

  說──這叫法,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啊。

  這個小孩兒……這個小孩兒才十二歲,少昂走了十六年,有沒有可能是轉世──啐,他抹了把臉,笑自己竟迷信起來。

  「喂……喂……元醒哥哥,你跑這麼快做什麼?」文青梅瞧他見鬼似的跑了,不由得鬆口氣。「可能是個怪人吧──」

  她試了幾次要起床,覺得肩頭好麻,腹部也好痛。

  「真可惡。」慢慢地翻過身,小心地用額面撐著枕,使力爬坐起來。

  喘了好幾口氣,渾身又有點冷,她閉上眼,深吸口氣,腹部又有股熱流在飛竄了,就像那天自盡剛醒來後,全身由冷變熱,表皮冒著煙──倏地,她張開眼,呆了一下。

  「哇,又冒煙!」趕緊摸摸頭頂,有股熱氣在奔騰。「完了,又要著火了!」這是什麼體質,她連滾帶爬地下床,連鞋也不穿了,腳趾頭也竄出白煙來,連忙用力扯下褻衣,果然連乾瘦的身子都冒著一縷又一縷的輕煙。

  她瞪大著眼,專注地看著自己身子的哪一部位會隨時隨煙冒火,忽然聽見有人發出驚喘。

  她直覺抬起頭,瞧見門口背對自己的男人──

  「大哥?!」

  「妳……妳羞也不羞?光天化日之下,裸……裸著身是何居心?」

  被他一喊,她立刻意識到方才他的驚叫是出於看到她的身子,她脹紅臉,連忙拉過衣服胡亂套上。

  「我又不知道你會來啊……」她喃喃抱怨:「還能有什麼居心……我才十一歲呢……」

  「十一?妳怎麼又小一歲了?」

  「我瞧起來年紀就不大啊,我還怕我把自己的歲數估得太高,那多吃虧啊。」

  她的娃娃臉的確看起來很小,也有童音,連穿著厚衣的身子都小小的,好象他一抱就會捏碎,誰也不會料到看似這麼幼小的身軀裏會蘊藏著秘密的武學,而且褪下衣服後,她的身子根本不像十一歲的──

  思及此,蘇善璽暗暗斂起心神,閉上眼。眼內一片黑,心有些穩下來了;黑中有簇光,光不強,甚至有些朦朧地勾勒出一個有曲線的身軀,是方才看見的──

  「……元醒哥哥剛也來過……」

  「他來過?」蘇善璽轉身,見她驚呼地遮住自己還未穿好的衣服。他將視線調開,瞪著櫃上的東西,穩了穩口氣,才道:「他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說著說著就突然跑了……」

  「他來時,妳在做什麼?」

  「我剛醒啊,一醒就見到他……」

  蘇善璽實在受不了了,大步跨前,叫道:「別動!」雙手摸上她的腰身,彎身為她紮好衣服的同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香。

  她驚訝他的神能,連看都沒有看就知她左肩無力,無法綁緊。

  「這是……」喉嚨有些啞,大概受了風寒,他清了清,說道:「這是妳嫂子的

  衣裳,我要她儘量改小點。」

  「嫂子?」她錯愕,脫口:「大哥,你成婚了嗎?不對啊,我明明聽顏少爺他們提你未婚啊。」

  蘇善璽緩緩將視線移到她的小臉上,像在搜尋她極度訝異下所隱藏的情緒,好一會兒他才似笑非笑道:「我的私事由得他們理嗎?沒有成親,難道不能先納妾嗎?」

  頓時感覺她渾身一顫,忽而想起那日她聽顏起恩有妻有妾時,當場嘔了一地。他原以為是她身子忽然不舒服,現在一想起──

  「這是玩笑話。」他連忙解釋,隨即自嘲一笑:「原來,我也能拿這個開玩笑了啊。我的妹子少昂就是為此而自盡,我與元醒雖未明說,卻有共識此生只娶妻一人。以前,從未深想過,只知傳宗接代是必須,娶妻納妾就看緣分,後來少昂──」他聲音微沉,啞聲道:「是我給她太多的希望,讓她以為這世間只有專情之人,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她輕聲道:「我相信若能有重來一次的選擇,她必不會自盡,因為,她不會想要見你一輩子痛苦自責。」

  蘇善璽聞言,望著她,微微一笑:

  「我沒跟人提過這事,妳是頭一個。青梅,妳要當我妹子,須允我幾個條件。」

  她喜允:「好啊!」

  「第一,無論如何,不得再尋短見。」

  「我……」

  「還有,第二,現在妳還小,再過幾年必會有少女情懷。我曾經以為成親是人生的路程,但,妳瞧我,獨身一人不也快活?官府催促,由得他們催促;別人指點又如何?妳若沒有喜歡的人,蘇家可養妳一生;若有喜歡的人,告訴我,我來看。我承認我年輕時,對人瞭解還不夠深刻,但好歹如今我也快四十了,比妳大了二十多歲,人生歷練夠了,多少比妳會看人。」是啊,等她有了意中人,他那時也──也有四十多了吧。

  算是個糟老頭了,思及此,心裏不免有些苦澀,見她的小臉微紅,以為她在害躁。

  會是什麼樣的男人與她共度終生呢?曾經,在為少昂擇婿時,他也這麼想過,而現在,同樣的想法出現在他腦中。

  只不過,過了幾天而已啊!

  她昏迷不醒數日,擦澡換衣都交給下頭的人去做,他不能算是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但在她生命垂危之時,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為什麼呢?

  不過是剛認了妹子啊,但守在床榻前,卻覺一日比一日還親近,即使她沒有張開眼、沒有說過話,心頭卻開始有些滿足之感。

  彷佛──彷佛認識她已經許久許久了,而這一切都從他救起她開始。

  之前的文青梅,他毫無所感;之後的文青梅,讓他開始有了異樣。

  「大哥……」她沙啞道:「你的心跳好快哪。」

  「我?」他連忙後退幾步,與她保持距離。「我還當是妳的心跳快呢。」

  「我是心跳得很快。」她坦白承認,笑瞇瞇地說道:「因為我很高興啊,從你願意認我開始,我就覺得好象是──好象是回到家了一樣。」

  「家?」

  「有了歸處,就算腦袋一片空白也無所謂了。對了,我家小姐呢?這兒是哪兒?」

  「我買下妳的賣身契,這裏是蘇府,從此妳跟程家無關了。」見她微訝,他瞇起眼:「妳想回去?」

  「不不,只是有點兒驚訝──」

  「有什麼好驚訝的?既然認了妹,就沒有道理讓妳當人家的婢女。」她身懷高強武藝,卻委屈自己當人婢女,其中必有隱情,既然她忘了過去,他也不提,只道:「妳要更衣,叫丫頭來即可。還有,為妳療傷的江湖人說妳的功夫太邪門,能別練就別再練下去。」見她張口欲言,他立刻摀住她的唇,忽覺她的小嘴碰上他的掌心,心裏一動,連忙放下,趕緊道:「妳的傷口過深,需要多休養,我也不再打擾妳了。改明兒,等妳好多了,我帶妳在府裏走走。」

  「等等,大哥──」怎麼他跟元醒哥哥一樣,喜歡倒退地走出去?

  見他忽地停步,又走回來,她正覺奇怪,瞧他走到櫃前將銅鏡整個放倒,正色對她道:

  「要更衣,先確定有沒有人進來……還有,別讓人對著銅鏡猛看,被看光了也不知道。」語畢,轉身離去。

  「啊?」呆了一陣,確定自己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也不想再努力思考;滿心滿意地只想笑。

  心裏的快樂無法言喻,就算看著屋內擺設,也覺好開心。她肩頭雖痛,仍忍痛走到視窗,將窗打開,往外看去,頓覺心情更開朗──

  「呃?大……大哥,你不是走了嗎?」見他像發呆似的站在自己的窗前。「有事還沒有說嗎?」

  「我……」怎能說自己不想離去的心情?「咳,對,我是要提醒妳,窗子別亂開,省得被人偷看。」語畢,主動將她的窗子關上。

  她又呆了一陣,瞪著關上的窗──

  一到底誰會偷看我?」自認並非貌美之人,在蘇府裏有哪個心裏有問題的人會偷看一個十來歲的小孩?

  「真怪。」她搔搔頭,想了一會兒,也想不出個結果來,便將這疑惑拋至千里之外。

  摸了唇角,還在笑啊。

  就算見不著窗外的景色,也不在意,她高興地半撲上床。

  「好痛。」傷口隱隱作痛,讓她差點掉出眼淚來。

  「大哥、大哥、大哥……」從溫暖的繡被間喃喃地、含笑地重複著。每喊一次,心裏好滿足,像找到了歸處。

  到底,是因為蘇府給她家的感覺,還是認了大哥,內心有了家?

  飄泊不定的靈魂終於找著了家,就算再過幾年,她也不會想離開這個「家」啊。

  就算要成親,也是要跟心中最喜歡的人──這個念頭突然冒出,讓她有點兒驚訝,也有點兒理所當然,好象,曾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這麼告訴她。

  最喜歡的人嗎?誰是她最喜歡的人呢?

  累極睡去,唇畔仍揚著笑花。

  幸好,她還活著。

  真的,她好慶倖。

  ☆                 ☆                 ☆

  笑聲,從蘇府傳出來。

  「好奇怪的聲音啊……」蘇元醒喃喃著,起身換上衣服。

  「怎麼了?」床上的女子睡眼惺忪,仍是硬讓自己清醒過來。

  「沒,娘子,妳睡妳的吧。我只是奇怪這笑聲……有點耳熟……」

  「耳熟……是姑娘家的笑聲啊。」

  「嗯哼,是啊。」他隨手拿起扇,自言自語道:「難道是她?」沒有再回頭看妻子,就走出房外循聲而去。

  蘇家兄弟裏,他早婚,成親之後獨撥一棟樓院給他與妻子,善璽獨住一棟,而少昂的昂心樓則不曾有人進去過──應該說,只有一個人會每天待在那裏好幾個時辰。

  他走過昂心院,往另一頭蘇家其他女兒出嫁前住的樓院走去,果然笑聲連連,而且很刺耳。

  內心又起一股惡意,整了整臉,確定自己保養得跟善璽一樣,便走進院裏,笑著對涼亭說道:

  「青梅,妳笑得這麼開心,必有喜──」人呢?涼亭無人,那笑聲來自於哪兒?

  「我在這兒呢。」

  他循聲往高處看去,瞧見她偏頭望著自己──「妳……妳爬到屋簷上做什麼?」

  她搔搔辮子,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早我起來,想試試大哥說的武功,沒想到我一跳就跳到屋頂上來,結果……我不敢跳下去。」

  「哦?那妳在笑什麼?」居高臨下看著蘇府,難道蘇府的建築很奇特?奇特到讓她發笑?還是她偷窺了哪個僕人在偷懶?或者──她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他暗暗提醒自己,從今以後必要關窗關門,以免被她窺看了什麼而不自知。

  「沒什麼啊,坐在這兒能看很遠,就覺開心,有點兒想笑。」

  「原來如此。」果然是他多心了,什麼是少昂轉世的,她的性子完全不一樣嘛,虧他差點迷信起來。少昂性子溫順害臊,這丫頭倒是挺活潑的。

  「元醒哥哥──」

  頭皮頓時發麻起來。「怎麼妳又認出我來了?」

  青梅愣了下,搔搔頭,笑道:「你跟大哥又不是同一體,怎認不出來?」

  「是嗎?好吧,妳下來。」

  她遲疑地搖搖頭。「我不敢。」

  「呿,我在下頭接著妳便是。」

  「元醒哥哥,對你而言,是我的命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

  「自然是我的命了。」

  「那就是了。我若跳個不准,你見不對勁,必定閃身就跑。」

  他聞言,頗覺有趣。「妳這麼瞭解我嗎?咱們談過幾次話?由得妳這麼懂我嗎?連我娘子可也不見得懂我幾分呢。」

  聽他主動提起嫂子,不由得起了幾分好奇,脫口問道:

  「嫂子是被元醒哥哥擄來的嗎?還是買來的?媒妁之言?還是一見傾心?」

  見她沒有生疏之感,心想難怪善璽會心動認她當妹子。她年紀還小──應該還小吧?連善璽都說她才十二,不是嗎?只是身子發育好了點,將來必是開朗的姑娘。

  開朗好啊,就不會想不開了。

  他微微一笑,道:

  「算是媒妁之言吧。我二十歲那年迎了她,本該是妳大哥的妻子──」

  「大哥的妻子?」

  「善璽自幼有婚配,原是訂於二十歲那年迎過門的,偏偏遇上喪事……讓他無心成親,也拒絕成親,對方不願等,又不能推了這門婚事,只好由我出面,代兄成親。反正當年約定婚事時,只說是蘇家兒子。一開始呢,兄長先婚是當然,所以婚事由他接,但既然他已無心成親,那由我也無妨。」

  他說得好理所當然、好沒有感情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他揚起眉,對著自己笑問:

  「怎麼啦?青梅妹妹,妳哭喪著臉,難道是我欺了妳?」她不下來,要怎麼欺她呢?

  「你……不喜歡嫂子嗎?」

  他一愣,顯然沒有料到她會有這問題。

  「喜不喜歡,很重要嗎?」他又笑。

  「成親,總是要跟最喜歡的人在一塊。」

  「咦,這話,真耳熟,是誰說過呢?」毛骨悚然之感再起,不知為何腦中想起少昂也曾對善璽這麼說過。不想了,再想,又要迷信了。他聳聳肩:「成親十六年,相敬如賓還不好嗎?我從未虧待她,她也不曾抱怨過。」

  他一向是冷情之人,感情極淡,就連親若妹子的少昂死後,他也不像善璽一樣痛苦了這麼多年。

  見她眼透著不贊同,他也不以為意。

  「我不會在外頭花天酒地,就算我跟她之間沒有孩子,也不會因此休了她或者納進其他妻妾。一生就這麼一個女人,不離不棄,我這相公,也算是很不錯啦。」

  原來,蘇少昂的死,不只影響到大哥啊!她難受地注視蘇元醒。他看似玩世不恭,事實上呢?

  他也受到了蘇少昂自盡的影響了吧!

  妹子的自盡,讓他體認到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三妻四妾,竟會傷害到與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欲人,他自然不會打上納妾的主意;同時,蘇少昂的自裁,也讓他對感情舉步不前了吧?

  奇怪,為什麼她會這麼瞭解呢?為什麼……她有點恨起蘇少昂的自盡了?

  「妳……在掉眼淚嗎?」他試探地問。這麼容易就玩哭,那可不好玩了。

  「沒,沒,風砂進了我的眼。」她用力抹眼。

  「那妳下來,既然妳都是我妹子了,不如由我帶妳逛府裏──」

  她不察,被心軟蒙了眼,點點頭。

  蘇元醒暗笑:「來,妳放心,我會接住妳的。」

  文青梅估量一下距離,深吸口氣。

  「元醒哥哥,我若跳下,你要接住我啊。」

  「這是當然。」他很誠懇地說道。

  她慢慢站起來。

  「我喊一、二、三,妳就跳下來吧。」

  「嗯。」

  「一、二……三!」

  文青梅咬牙,眼一閉就跳下來。

  蘇元醒大笑出來,迅速跳離三步。

  「元醒!你做什麼?」蘇善璽一進院,就大驚失色,奔向前的同時,連忙伸臂欲接。

  分不清楚是誰的慘叫,他及時接住她小小的身子,但還未站穩,連步往後退去,最後重心不穩跌在地上,懷裏的身子跟著一塊栽下。

  出於直覺地,他護住她的身子,緊閉著眼,忍著背撞上地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混亂逐漸平息,心跳也緩緩下降,他暗松了口氣。知覺告訴他,背後的疼痛可能要痛上一陣了;懷裏的身子被他抱得緊緊的,應是無礙。臉頰不知碰上什麼東西,軟軟的,連他的唇也是軟綿綿的,帶點香氣……

  思緒,剎那間,停頓了。

  軟軟的、甜甜的……

  心臟在狂跳了,渾身忽地臊熱起來,他慢慢地張開俊目,瞧見她緊緊閉著眼,唇瓣……貼著他的。

  他,呆了。

  或者,該說他傻眼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49:31

第十二章

  她的嘴,好小啊,像一口就可以吃掉似的。

  呆呆地瞪著她皺成一團的娃娃臉,一時之間,對懷裏的小身子產生異樣的感覺。

  「咳咳──」

  不由自主,輕輕地以唇再碰她涼涼的鼻子、緊閉的眼皮、軟軟的臉頰。

  「咳咳咳,青梅,妳可以張開眼睛了。」元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讓他的意識飄回體內,隨即一怔,察覺了方才自己踚矩的輕薄。

  她未覺,遲疑地張開眼,看見是蘇善璽接住她了,大鬆口氣。

  「嚇死我了……元醒哥哥,你騙我!」

  蘇元醒瞥了兄長一眼,走上前伸出手。

  「起來吧,妳壓得妳大哥喘不過氣來了。」

  「啊,大哥,你臉怎麼這麼紅?」果然是喘不過氣來啦,她有這麼胖嗎?連忙要握住蘇元醒的手,借力起身,忽地另一隻手拍開她。

  「大哥?」她古怪地凝視他。

  蘇善璽也不知自己是發了什麼瘋,一見她碰觸元醒,心裏就不舒坦,暗暗深吸口氣,只得道:

  「妳自己爬得起嗎?」

  「喔……」她有些吃力地靠著自己站起來,恨恨瞪了蘇元醒一眼。

  「歡迎來報復我啊。」

  「元醒,別鬧她。」

  「呿,說得我像是孩子一樣。青梅妹子,妳去加件外衣,我帶妳去見嫂子。」

  文青梅瞧了一眼蘇善璽,點點頭。「好──元醒哥哥,你可不要再誆我了。我脾氣雖好,可也會發火的。」

  蘇元醒微微一笑,像在自言自語:「這口氣,好耳熟啊,讓我決定明天去廟裏拜拜好了。」

  見她撫著有些疼痛的傷口走回房,門一關,他閑閑蹲下,說道:

  「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蘇善璽沒好氣道。

  「我在探究原因啊。一,欲求不滿?也對,你活了三十六年,唯一一次就是十六歲那年……嗯哼,算一算,也有二十年了啊。二,你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胡說!」蘇善璽微惱:「她是幾歲的孩子啊,我會喜歡上一個才十一歲的小姑娘嗎?」

  「咦,又變十一歲啦!好吧,十一歲又如何?再過個四年吧,她也可以出嫁了,那時──」

  「那時我已四十,是個糟老頭了。」

  蘇元醒聽出他語氣中竟有幾分惱意,這惱意並非針對青梅,而是他自己。風涼的態度斂起,他正色說道:

  「大哥,那又如何呢?世上老夫少妻,常見,不打緊的。」

  「你要每個人瞧了咱們,都說是爺爺帶孫女兒嗎?」

  「啊?」沒這麼誇張吧?最多是爹領女兒出門罷了。

  「當妹妹就好。」蘇善璽微微一笑,笑容裏有幾分苦澀:「她長大了,會遇上自己喜歡的男人,那時,我會幫她,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

  「如果錯過,你才是重蹈覆轍。」蘇元醒喃喃道:「已錯過一個少昂了,你還要再錯一次嗎?」

  「何況,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心意,也許心裏當她是妹子的成分居多。」

  「是嗎?」

  「把她養大了,交給另一個男人,我也心滿意足了。」

  「喔……」聽起來很認命。

  「對了,元醒,我托你辦的那事呢?」

  「還在查,不過她若真有妹妹,大抵是在程府裏,還需要時間找找。至於她跳井──喔,沒有第三者,實在難以定論是不是被人害的。你確定不讓她知道你在幫她尋妹妹嗎?」

  「不必說,萬一找不著,她豈不空歡喜?何況……」

  「何況,你不希望找著,是不?找著了是麻煩,你怕她對你異常的專注轉移到有血親的妹妹身上;也怕她突然恢復記憶,回到那個不曾吸引過你的文青梅吧。」

  蘇善璽並未答他,他也沒要逼個答案出來。雙生子,連這點心思都無法揣摩,那也真的有虧共住母體十個月了。

  「元醒……」

  「嗯?」隱約覺得蘇府的日子將會因這個小娃兒而變化了,只會好不會壞,至少,善璽回府之後,連提一句顏起恩也不曾。若是善璽能確認自己的情感,那就更好了。

  蘇善璽轉頭面對他,很認真地問道:

  「我有皺紋嗎?」

  「啊?」

  「我看起來很老嗎?皺紋很多嗎?還是皮松了不少?與她站在一塊,真像爹帶女兒嗎?」

  蘇元醒一時啞口無言,只能呆呆地望著他。

  說什麼妹子的成分居多,其實這傢伙根本是喜歡文青梅的吧?

  ☆                 ☆                 ☆

  「個小、眼長、嘴小、膚好,相貌……嗯,笑起來真像個可愛的孩子啊。元醒,你確定她不是善璽的女兒?」

  「當然不是。二姊,妳忘了嗎?他不喜歡女兒,也不想這輩子有女兒。再者,他……呃,跟我一樣,說要以色敗家,那是很難了。」

  「也是。有一度我真懷疑你倆……有身體上的障礙,哪個男人不喜歡在外頭花天酒地?」

  「偏妳眼前就有兩個。青梅妹妹,妳過來見見二姊。」

  文青梅仍有些無法適應。原以為只認了一個大哥,沒料到後來蹦出一個孿生兄弟,現在又出現一個二姊?那表示還有個大姊了?

  蘇元醒讀出她的心思,哈哈一笑:

  「一、二、三、四、五,除了最小的少昂,妳上頭還有四個姊姊,只是都出嫁了,要見也是行,改日叫善璽帶妳一一去拜訪。」

  這麼多?她見眼前的婦人笑瞇瞇的,心裏距離微退,露出笑顏,叫道:

  「二姊。」

  這婦人大概四十多歲吧?看起來比大哥老些。大哥雖有三十六,但也許「天生麗質」,總覺才三十歲左右。

  「這二姊呢,嫁給地方官,妳大哥就是靠了這層關係,順便每年再捐點錢,把官府的催促當耳邊風,就這麼混到三十六歲還可以不論嫁娶。對了,說到嫁娶,二姊,姊夫又要納妾了嗎?」蘇元醒不經意地問。

  文青梅原是驚訝自己莫名跳出了四位姊姊,後而細細感受,心中並無任何排斥之感,反而一股暖流蔓延開來,就像前幾日她誤闖蘇府放置祖宗牌位的地方,瞧見歷代以來的祖宗牌位,包括大哥的乾爹、蘇少昂的親爹那時,心中莫名翻騰,不感厭惡,反倒懷念……

  那種感覺叫懷念嗎?癡癡待了好久好久,直到大哥尋來,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那時,一句「對不起」差點脫口了。

  跟誰對不起?為什麼對不起?她不明白,只知懊悔在心中不斷地氾濫,就像見到這婦人,莫名地倍感親切。這一切都是她無法理解的謎。

  直到、直到蘇元醒忽然提到納妾之事──

  乍聞之餘,彷佛一根針狠狠戳進她的心窩裏,讓她的胃部噁心難受,一如在聽聞顏起恩擁有一妻三妾時,渾身不對勁。

  「三妻四妾……很多人嗎?」她細聲問。

  蘇家二姊愣了下,往蘇元醒看去。後者聳肩,不明所以。

  原來,在這個世界裏也是一樣啊,沒有一個人能從一而終地對待一個人。那麼,她回來的意義在哪兒呢?

  回來,是為了大哥啊……腦中有聲音悄悄地說。

  對啊,拖累大哥十六年,他沉浸在恨海裏,她寧舍另一個世界回來是為大哥;只要他擺脫過往,她能忍受這個世界……

  亂七八糟的想法跳躍式地閃過腦中,她必是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蘇家二姊牽起她小小的手,改變話題笑道:

  「這麼小的小孩兒,就要先找夫婿,元醒,你的主意打得真早。」

  「找夫婿?」童音充滿驚訝。

  「是啊!」蘇元醒露出那慣用的、壞壞的、捉弄的笑:「我還沒介紹呢,來來,青梅妹子,妳的二姊雖是官夫人,可也是有名的媒婆,經她撮合的姻緣不知多少呢!反正大哥最近事忙,不如讓妳二姊陪著妳,好好地聊一下附近有什麼人選,這回可別嫁太遠,省得要出事來不及幫啊。」

  文青梅瞇起眼望著他,總覺他肚子裏在懷著鬼胎。

  「我可沒想要出嫁。」

  「是喔是喔,不嫁留下來陪誰呢?陪我嗎?」蘇元醒賊賊地笑了:「二姊,妳就在娘家多住兩天,等大哥回來吧。妳也很久沒見到大哥了吧?」好想看看大哥知道他打的主意後,臉色會變成什麼顏色。是豬肝色?還是青銅色?

  他已經好久沒有瞧見善璽火冒三丈了。見有仆來報,他聽了幾句,點點頭,向文青梅說道:

  「我有朋友來訪,妳跟二姊聊聊吧。」語畢,又向蘇家二姊眨眨眼,道:「既然是咱們的妹妹,配的人選必不能太差,二姊,妳可要好好地向青梅介紹一下人家的好處啊,不然她還以為她的周遭只有老頭,沒有年輕人呢。」

  ☆                 ☆                 ☆

  「胡鬧!她才幾歲的娃兒,二姊竟想為她說媒!」蘇善璽一回府,就遇二姊扯東說西,初時以為親人難得相見,自然格外親熱,後來才知二姊回娘家,並非閑來無事。

  簡直是無聊透頂!

  「青梅?」從婢女嘴裏得知這幾日他事忙,她都待在書房裏,此時前來,他卻撲了個空。

  想了想,走進她現居的樓院。

  行至房前,他輕喊:

  「青梅?」一連喊了幾聲,卻沒有回音。思及此,那日突然闖進,瞧見她小小的、袖珍的美麗裸體,心中驀地一陣發熱,試圖平息有些混亂的呼吸後,喃喃道:  
   
「我可是正人君子,又沒像淫賊一樣胡思亂想,還好是我啊,若是旁人誤闖,那可不知會鬧什麼事來。」

  她雖身懷功夫,畢竟失憶,偶爾看她想試著練練拳,一拳打向樹──樹受創了,而她的拳頭也紅了;練輕功練到樹上去,跳下來時又不知如何拿捏,最後四平八穩地趴在地上;有時候,他閃避不及,被她拍一掌,直接用飛地進屋……

  想了一堆,就是要說服自己──

  「我是個君子,還好是我,而她,只是個孩子,我若對一個孩子有邪心,當真是豬狗不如了。」

  他再叫了兩聲,仍沒回應,慢慢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輕瞟了一下,果然沒在換衣。他心裏一松,瞥見床上有人。

  「青梅?」大白天的,躺在床上?難道是受了風寒?不由自主地推開門走進去。

  愈近床邊,愈能確認那個躺在床上,連被也只蓋到腰、書攤在臉上的正是小青梅。

  這丫頭,難道不怕悶死嗎?

  他輕輕移開書,露出她的小臉來。她狀似沉睡,遲疑了一下,再告訴自己,反正年齡相距甚大,不管怎麼看,都覺是爹跟女兒,共處一室應該不致招來閒話──他用力歎了口氣,小心坐在床緣,為她拉上被。

  見她的頸間有淡淡的結疤,知道是當日那割下皮肉的傷口癒合良好的緣故,只是──傷口太大,要除疤是難了。

  修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頸,想起這些日子,不管多忙,每天必要與她見上一面方能安心。有時候,他回府已入了夜,本該直接回房,卻不由自主地走向這裏;而她,也未入眠,像發呆似的待在涼亭內,一瞧是他,笑嘻嘻地與他共聊。

  初時,他以為她夜難眠。武林高手嘛,不都淺眠?會被他驚醒不意外。後來,他注意到習慣成自然,徹夜聊天成了他們之間的「自然」,往往當他走進這院子裏,會有一壺溫茶備好等著他,還有永遠不變的笑臉。

  「我的心,在融化了嗎?」他近乎自言自語的,指腹由頸間悄悄地撫上她溫熱的雙頰。「甚至,若不是趙竣捎信來,我真差點忘了我還有仇要報,我怎能忘了那姓顏的是如何羞辱少昂……」

  少昂雖貌不美,但自幼學習女人該做的一切,棋琴書畫樣樣不俗、性子也溫婉可人,不像青梅身懷武藝,上回見她跟著弟妹學女紅,卻──慘不忍睹。也難怪啊,看她身子就知是苦過來的人,如果他沒有料錯,從小,她的世界該是只有師門與練功吧?

  思及此,心中不由得生起憐惜之心,等到自己發覺時,竟已情不自禁俯頭吻上她的小嘴。

  他緩緩閉上眼,在腦中勾勒出她孩子氣的睡瞼。涼涼的鼻頭碰上他的,嘴間輕觸的軟唇香氣不似孩子……他心中一動,近乎貪婪地想要索求更進一步的親密。

  忽地,如他奢求的,軟唇微啟,他順勢想探進,耳畔是急促的心跳──

  是誰的呢?是他的吧?她還在睡,他卻是下流的侵犯者……袖尾被拉了下。准是被壓住了……被壓住了……腦中靈光乍閃,他立刻張開眸子。

  對上她的雙眼。

  在如此近距離下,幾乎看見了她眼底的驚駭與無措。

  心跳,停了。

  剛才……他在做什麼啊?

  他慢慢地退開,一瞧見她略帶紅腫的唇瓣,不由得狼狽地撇開視線。

  老天,他在摧殘一個小孩子吧?

  他果然有問題了!

  「大……大哥……」

  輕啞的童音幾乎敏感地挑動他的神經,他心一跳,腦中拼命搜尋一個合理的藉口!

  你不是能言善道嗎?快想出個合理的理由啊!若想不出來,只怕要失去這個妹子了!

  「大哥,方才你……」她掙扎地坐起來。

  「我……」空白!還是空白!「我……剛才……」眼角瞄到她頸肩上的疤──「對,剛才我在瞧妳的傷好些了沒。」

  「啊?」

  他勉強露出笑來,轉過臉正視她疑惑的眼。

  「我想瞧瞧妳的傷口癒合的程度,又不忍驚醒妳,所以……嚇著妳了。」

  是這樣嗎?明明她覺得有人直蹭著她的嘴才醒過來的,一醒來就見他在……在親她吧?

  沒有看錯啊,連現在都還覺得嘴唇微疼呢,直覺要抽回手來碰觸,他卻緊張萬分地反手扣住她握住他衣角的手。

  「大哥?」她嚇了一跳,只覺他的手又熱又大,再見他的俊臉微紅,她不由自主地脹紅了臉。

  此時此刻為避嫌,應該立刻鬆手離床,退離三步遠距離,最好一路退出房,但他卻緊緊握著,半絲離開的念頭都沒有。

  他怕,一離開,就什麼也沒有了。他──到底在奢想什麼啊?

  「我……」他開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認真的臉孔。「妳……」

  「大哥,你有話便直說吧。」

  「妳……妳……」妳願意讓一個老頭兒等妳嗎?話到舌尖,卻沒膽敢說。只好輕聲問道:「聽說二姊想為妳作媒?」

  她聞言,心裏有些失望,小聲說道:「我還小,沒這意思──」

  「是啊,妳還小,才幾歲呢,怎能論婚嫁?二姊她真是昏頭了。」他斥道。知道她無意,心裏真是松了口氣啊。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些古怪,像是在說,既知她小,為何要輕薄於她?

  他知道她小啊!就是太小了,才覺自己過老了。

  見她再度要抽手,他緊握,她再使力,他仍然是緊握住不放,直到感到掌心相觸間不知是誰在發汗了,他仍然不放手。

  「大哥!」文青梅拿捏不定他的心思,惱叫:「你到底想幹什麼?」這人,偷親了也不敢吭聲,鴕鳥。

  「我……我是想問妳……對啊,我是想問大白天的,妳怎麼躲進房裏睡起覺來了?是哪兒不舒服嗎?」

  「沒,我沒不舒服,只是二姊老拉著我談縣裏的公子爺們,我嫌悶,便托了個理由,拿書回來看……看著看著就睡著啦。」

  娃娃般的頰面又紅了,他心裏訝異,瞧了一眼那擱在床上的書,也不是什麼淫書,她臉紅什麼?

  「大哥,你飽讀詩書,怎麼不曾想過試科舉?」

  他愣了下,隨即以為她努力轉變話題,化解彼此的尷尬──心頭百味雜陳啊,如果她有心,大可追究,而他,再也沒法裝傻,只能負起責任。果然,她還是嫌棄自己的老啊。

  心裏有些沮喪,仍答道:

  「在場為官多拘束,我不愛。為官者,圖的是什麼?光宗耀祖?可沒哪個祖先會因為我當官而高興得從墳裏跳出來;若是為民申冤,我更無興趣,要我寒窗苦讀為的是他人的冤情,我寧願與人勾心鬥角談生意──」

  她聞言不感意外,早知他的性子很冷,不把人家生死當自己家的事,正因如此,當她醒來後竟能得到他親口允下義兄妹之情,心裏的狂喜是難以形容的。

  「那……那……大哥,你會不會瞧不起不識字的人?」

  他正要答話,忽覺她的眼神遊移不定,不敢直視他。頓時,他心中了悟,難怪啊,難怪她老愛聽他說故事。怎麼沒有想到呢?她練武,自然與讀書無緣。

  「妳若喜歡,只要我有空,就教妳識字,反正妳還小,學習力不會差到哪兒去。」

  她抬頭,喜孜孜地叫道:

  「真的?」見他肯定地微笑,高興萬分卻又害臊地搔搔辮子,小聲說道:「我老看著書,卻識不得上頭寫什麼。好怪啊,明明我是練武人,卻不愛武;反而一到大哥的書房,就像回家一樣,捨不得離開,可是,我卻連一個字都不識得──大哥,少昂姊姊很喜歡念書吧?」

  聽她提起少昂,他微愣,答道:「妳跟她比什麼?不一樣的人,怎麼比?」

  「大哥,你人變好了,若是以前,你一定會譏我拿什麼跟少昂姊姊比呢。」她笑盈盈地。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是變好了。」

  不是變好了,那是什麼呢?見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那眼神專注到好象是世間只剩她一樣。她的臉紅了,垂下視線,瞄到坐在床緣的他似乎往前傾向自己。

  心臟的拍子有些亂了,見他愈靠愈近、愈靠愈近,唇瓣有些發燙,想起方才那個短暫到只來得及感覺他的氣息。

  他……他是不是又想要……又想要……瞄他俯下頭,她緊張地閉起眼,感到他的呼吸在自己耳邊。

  「瞧妳,想睡也不先將發飾拿下來,小心傷著自己。」

  溫柔的聲音響起,然後看見他退開站起,松了握住她的手。她迅速抬起頭,瞧見他正對著自己微笑。

  「妳先梳洗一下吧,待會來書房找我,我先教妳學幾個易懂的字。」

  他的話客氣又溫和,讓她心裏好生失望。她在失望什麼呢?還是,她在期待什麼?

  等他離開後,她小心翼翼地將留有他余溫的小手貼上自己的臉頰。

  暖暖的,讓她的心又開始熱起來。

  如果、如果她告訴他,她並不會很排斥方才他的輕薄,不知道他會不會嚇一跳?

  ☆                 ☆                 ☆

  一出房門,便用力地抹了抹俊臉,才有力氣舉步離開這個充滿曖昧的地方。

  再出院子,就聽見那個令人討厭的聲音──

  「郎騎竹馬來──」蘇元醒搖頭晃腦的,在院外走來走去。「哎啊,這不是大哥嗎?怎麼滿臉大汗?都快年尾了,哪兒來的大太陽?莫非,是冷汗?大哥,你做了虧心事?」

  「你都幾歲的人了,還在這裏鬧?有時間就去陪陪你妻子吧。」

  「我幾歲,你就幾歲了。大哥,恐怕至今你都還沒有記住我娘子的長相吧?」蘇元醒笑道:「這也好,雖說她不是貌美之人,可你也不是會看美色的人,還好你對她沒什麼興趣,不然我真怕你後悔將當年婚事送給我呢。」

  「你真的怕嗎?」

  「呃……十六年的夫妻情義是一定有的。」他頗為含蓄地說道。愛不愛則不在他所願意給予的範圍內。事實上,連他都懷疑自己的生命裏是否有情愛可言,本以為這是雙生子的缺憾,而後見善璽完全不同於自己,才知從頭到尾寡情的只有自己。

  「大哥,你這竹馬到底何時才能騎到青梅妹妹面前?」

  「胡鬧!」

  「真是胡鬧嗎?你親了都親了──」話未完,就被拎住衣領。

  「你又偷看?你看了她的身子還不夠,還想做什麼?」

  「我沒要做什麼!只是瞧你們兩個連親個小嘴都在那兒害臊個半天,我著急啊!大哥,你也不想想你都幾歲的人了,談起情來還慢吞吞的,我真怕等你終於鼓起勇氣向她提親時,你一隻腳都早踏進棺材裏了。」

  蘇元醒的話正中他的要害,讓他臉色一白,咬牙道:

  「正是我已年紀不小了,所以……所以……」

  「所以面對十歲的娃兒,你覺得已來不及了?」

  「不是十歲,她至少有十一歲了!」

  如果有人會因為暗笑在心頭而得內傷,那他大概也快了。蘇元醒很努力地維持表情,誠心真意地說:

  「大哥,這世間還有什麼來不及的呢?至少,她還活著啊。你瞧,她今年,呃,十一歲,是小了那麼一點點點,但你多保養點,再過兩年,迎她過門,皆大歡喜嘛。」

  「等她快三十,我大概也不在這世上了吧。你要我讓她當寡婦嗎?」

  哇,連這麼久的事都想了啊!難怪老聽人家頭一遭遇愛,總是拖拖拉拉地不知所措。蘇元醒用力歎了口氣:

  「大哥,既然你放棄了,那我還是叫二姊幫她挑個好夫婿吧。」

  「我不允!」他直覺脫口,後來勉強壓下自己混亂的情緒,說道:「這事要從長計議,我不要我的妹子再嫁一個顏起恩。」

  「世上誰都有可能是顏起恩。」蘇元醒道。

  「我就不是!」那樣的人曾經害死他最愛的妹妹,他豈會走上這人的路子?

  蘇元醒聞言,微微笑著,聲音放柔了。

  「大哥,年紀相差頗大又如何?青梅她雖小,但心裏成熟得緊。」身子發育也不錯,可以生小孩了。「那,你還在乎什麼?還在計較什麼呢?當寡婦又如何?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你真要等到錯失了她,才來懊悔嗎?你已經錯失過一次,痛苦了十六年,現在,你要讓機會再從你手裏流失嗎?」

  蘇善璽聞言,心頭一顫。咬了咬牙,緊緊閉上眼。

  從出生到現在,三十六個年頭了所有的一切在眼下晃過,他真正想要的,沒有得到過;真正想要的,離他太遠……

  甚至,曾想過,如果青梅再早點出生就好了;甚至,曾想過,如果他晚幾年出生就好了。

  「我……」他掀了掀唇,忽地張開眼,反身往院內走去。「青梅!」他順手開了門,瞪著她嬌小的裸體。「妳……」

  文青梅驚叫,連忙拿衣服遮掩。

  「大哥,你怎麼沒敲門?」見他目不轉睛,不但不背過身避嫌,反而跨步走來。

  她連連後退,但終究沒他的動作快。一眨眼,他已經抱住自己了。

  她一僵,運動也不敢動。

  「青梅!」他沙啞又緊張:「我等妳,好嗎?」

  「等……等我?你出去等啊。」

  「我等妳到十四歲,好嗎?一到十四歲,我立刻娶妳。我會努力保養自己。」

  她瞪大眼,想要抬頭看他,他卻緊緊壓住她的頭。她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啊,快到她以為這心跳是彼此交雜著。

  「嫁給我!我知道現在妳太小,對情愛還不是很瞭解,但我能等!我等妳長大,妳別嫌棄我,好嗎?」

  「大哥……」

  「反正、反正我也瞧見妳的身子了,妳這一生,也只能屬於我的了!」

  誰要罵他心裏有病,就來罵吧。連他自己也沒有預設過會對一個小娃娃動情啊。

  「讓我等妳,好嗎?」他捧起她的娃娃臉,見她脹紅臉,以為她害臊。

  她暗暗深吸口氣,掀了掀唇:

  「我喜歡你,大哥,從我張開眼第一次看見你,我就不由自主地對你感到親近──」

  「那──」他心裏大喜。

  「可是……」她細聲道:「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50:05

尾聲

  一個月後──

  「喂喂!天雨路滑,在城裏騎馬,要死啊!」

  「咦,這不是蘇家少爺嗎?」

  「趕這麼急?又不是要去投胎!」

  「該不會……該不會是與剛才我聽說的事有關吧?」

  「剛才發生什麼事啦?」

  駿馬及時煞住在寺廟之前,男人才躍下馬,就有小沙彌引他入廟。

  「元醒哥哥?」文青梅一出回廊,連忙叫住他。

  蘇元醒一見她身上沾滿灰塵,眼底聚起風暴。「妳嫂子呢?」

  「主持好心借了咱們一間禪房,我帶你去。」謝過小沙彌,她連忙拉著他往內走去。

  「這縣裏的人脈我都熟絡,是哪個不要命的小混混,也敢招惹蘇家人?」

  他的口氣雖冷淡不見怒意,但她猜他心裏必是十分暴怒。

  她用力眨了眨眼,唇帶賊笑:「我也不知道是誰。我陪嫂子來上香,突然間就有人沖上來,呃,調戲……是叫調戲吧?」

  「調戲?誰會調戲一個小孩?」他瞪著她的小頭顱。

  一那當然不是調戲我啦!」這人,總是不忘損人!「你忘了還有嫂子嗎?」

  「她?平常上香都沒事,就跟妳出來會有事──」

  「她也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

  「對啊,她說,最近你老說要到廟裏求個平安,偏你又沒空,所以她就來代你上香了。」

  他無意間說的話,他娘子倒是記得一清二楚。蘇元醒哼了聲:

  「她騙妳的。」

  「騙我?這種事做啥來騙我?」來到禪房前,她轉身向他使了個眼色,要他快快進去。

  「她是要勸妳,別嫌善璽年紀大,他雖大,好歹皮不松、肉不贅,長相俊美成熟,又寵妳,妳還挑什麼?」

  她驚叫一聲,雙頰透紅起來:「你……你怎麼知道?是……是大哥說的?」

  「我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我原以為妳八成是哪個死不瞑目的傢伙來轉世,專門來欺人的,後來這幾天我終於知道了妳的過去,還沒得空跟善璽提。」見她一臉莫名其妙,賊笑爬到他的臉上:「咱們來打個交道好不好?」

  明明眼蘇善璽長得一模一樣,卻笑得讓人遍體生寒。文青梅退了一步,指指門:「現下你該關心的是嫂子,她受了不少驚嚇呢!」

  「那不打緊,咱們先來聊聊……」聊聊程家小姐的事、她尋找妹子的事。

  正要說出口,忽見她的娃娃臉像被蟲子爬過一樣扭曲起來,還來不及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聽她低喊:

  「什麼不打緊,她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當她是什麼啊,進去瞧瞧會死人嗎?」

  她用力一推他,本意是要將他推進門,不料她好象推得太用力,見他整個身子不受控制破門而入的同時,他一臉錯愕地瞪著她──隨即,屋內傳出一堆傢俱倒地的聲音。

  她嚇了一大跳。

  「相公!相公!你怎麼啦……」

  「文青梅……」

  「相公,你被壓住了……」

  「好樣的……妳果然不是她轉世……她可沒妳粗魯成這樣……」

  「相公!你吐血了……相公!相公!」

  門外,她張口結舌的,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掌,小聲說道:「這……不關我事啊……」不知為何沒有內疚感,反而心頭有點報仇的感覺。

  留下來,下場准會淒慘的,先溜為妙吧!

  ☆                 ☆                 ☆

  一出寺廟,頓覺自己不識路。上了大街,更覺陌生,她疑惑地搔搔頭,東張西望──不會吧?又迷路了嗎?

  街上人來人往的,時常有轎子經過,她沿著商街走著,忽然有人叫住她──

  「這不是程家小姐的婢女嗎?不不,是大舅子的義妹啊。」

  她訝異回頭,瞧見一頂軟轎停下,走出一名四十歲左右的老頭兒……對了,這人叫顏起恩嘛。

  那顏起恩笑嘻嘻走來,上下打量她。

  「妳叫青梅吧?妳還活著就好啦,當日大舅子抱妳回來,妳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咱們誰也沒有想到妳還能活下來──」見她小臉充滿防備,他頓覺奇怪,想要伸出手碰她。

  她立刻退開一步,嫌惡地避開他的手。

  顏起恩顯然感覺到她的厭惡,驚訝地看看自己一身華服、發帶珠冠,出門也整理過門面,可以說是玉樹臨風,這小姑娘怎會排斥他?

  「啊,對了!莫非是大舅子跟妳說了我什麼不好嗎?」他一臉悲痛:「大舅子對我有誤會啊!青梅,妳是外人,怎麼聽信一面之辭?從一開始,我就沒要休了少昂啊,是她自個兒想不開的。妳瞧瞧,我的妻妾裏有哪個在爭風吃醋的?大夥還不是相處挺好的?就她心眼兒小……我當然不是要說什麼,可妳知道她的臉……是麻子臉嗎?大舅子沒說過吧?我本以為醜也醜不到哪兒去,可洞房花燭夜時真是嚇壞我了……啊,我跟妳提這做什麼?妳年紀小,也聽不懂這些,我只是要告訴妳,青梅,妳可要為我在大舅子面前說說好話啊,這一回我能不能當官,可要看大舅子點不點頭、願不願幫我買通趙竣了。」

  原來,說了大半天是為了這個啊。

  「我可沒法左右他。」她冷淡地說道。

  「怎麼可能呢?以往他不賴在顏府一月半月的,是絕不會離開;還敢跟鳳兒打情罵悄的,以為神鬼不知嗎?」他咬牙:「我可都記在心頭,等哪日……等哪日我  
功成名就,豈會再看他臉色──」

  「你這麼老了,還有希望功成名就嗎?」

  「我……我……只要大舅子肯幫我……我知道他對我的才華還是賞識幾分的,否則當年不會將他表妹嫁給我……只是,他還有心結;只要心結開了,必會助我當官……妳這小孩怎麼這樣看我?」看得他竟有些心虛起來。

  這眼神……這眼神怎麼有些似曾相識?好象……好象在許久以前曾經看過?

  「這個世間的男人都像你一般嗎?」

  「啊?這是當然!」他理直氣壯。」見她鄙夷的眼神,又忍不住退縮起來:「呃,男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除了像大舅子那種……沒有能力的人外,誰都會想的──咦,我跟妳提這做啥?總之,妳這小孩不懂啦──」真是瘋了才會要她為自己說好話。

  他揮揮手,不知是要避開她的視線,還是趕著去蘇府,轉身小跑步地回轎。

  他的背圓圓寬寬的,頭雖戴珠玉冠,披在肩後的長髮裏卻有好幾根白髮,搖搖晃晃的,好象才跑幾步路就喘起氣來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一直看著,直到轎子移動了,她才慢慢拉回視線。

  「我是怎麼了?這人與我無關,不是嗎?」心裏除了不想理會外,還有淡淡的慶倖。

  她轉身就走,不再回頭。轎子與自己愈來愈遠,心裏愈來愈輕鬆,甚至笑了出來。行至某一條巷口,仍是陌生的,她開始懷疑永遠沒法回蘇府了,忽地,熟悉的聲音響起,她往巷口望去,瞧見一棟華麗的樓院,張燈結綵的,好似很熱鬧。

  門口人來人往,她的視線定在一抹白影上。是大哥?

  這幾天,縱然見到,他也是保持君子風度,喚她一聲青梅妹妹;在書房教她寫字時,他的神色泰若自然,彷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只是有意無意保持距離了。

  他仍會對她微笑。偶爾白天太忙,他在入夜之後,還是會定時來探她;怕她在蘇府寂寞,又練起邪門的武功,每回不忘提醒她,不要再私下練功,並在他所不甚熟悉的江湖上,尋找能修正她武藝之人。

  他對她,就像是兄對妹般,再也沒有踰矩的行徑了,她知他是不想讓她太難堪,怕一旦連兄妹也做不成,會讓她不得不離開蘇家。離開蘇家,她就是一介孤女了──

  他的用心,她都清楚。甚至,偶爾在不經意間,她會瞧見他摸著他的臉,狀似懊惱,惱自己的蒼老──

  他哪兒老了?她拒絕,不是因為他老啊!

  不由得上前一步,喊道:「大哥?」

  見蘇善璽直覺抬頭,望向她。她羞澀地微笑,正要開口,忽地瞧見他身邊除了趙竣,還有好幾名打扮極為豔麗的姑娘。

  「青梅!」蘇善璽見她一怔,知她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立刻走向她。「青梅……青梅,妳別跑!」

  不跑,難道要留下來嗎?

  等到發現時,已不受控制地往另一頭奔去。

  「青梅!妳等等我──」

  是啊,就是這樣!她好怕啊,怕允了他,遲早,他會如顏起恩一般;遲早,他會像二姊夫一般,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忍受呢?

  老天到底給了她什麼樣的心?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呢?如果這個年代裏沒有她的未來,那到底哪個世界才有她的容身之處?

  「青梅!不要!妳別再使輕功,我追不上妳的──」

  腳下愈來愈快,身邊的景物如飛似的迅速往後退去。模糊的景色裏,閃過好多好多與他相處的片段……

  「青……梅……」

  那聲音愈來愈遙遠,直到聽不見了。四周靜靜的,像無聲,她忽地停下腳步了。

  舉目四望,像是城門口,她慢慢地走出城門。城外偏東處有一口井,不少平民婦女在那兒汲水,她走過去,探身看井,井裏有水,水中倒影的不是她的臉,而是蘇善璽的。

  他一直回視著自己,一直一直的,不曾轉移過,好象──好象看著她十幾年來了,沒有變過。

  身邊的婦女在跟她說話,她還是聽不見。她開始懷疑她跑過頭了,練的邪門功夫讓自己耳聾了。

  她就站在井後,等了又等,眼前人來人往的,幾乎將她嬌小的身形遮住。

  天有點涼了,開始下起小雨來,她仰頭看著老天好久,才緩緩將視線落在城門口。

  那兒,出現了一個穿白衫的男子。扶著城牆喘了好久,滿頭大汗地跟守門的士兵問了幾句,那士兵搖搖頭,他皺眉,眉頭打幾條褶,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瞧見老井這兒有人,慢慢地、差點滑跤地走過來,顯然方才的奔跑,讓他快去了半條命。

  洗衣婦們在她面前來回走著,她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喘著氣掃過這裏,隨即,他的視線又調回,落在井後的她。

  腳步停了。他動了動唇,輕聲說道:

  「青梅,我怕妳迷路。」

  那聲音好輕好輕,沒有任何人聽得見,除了她。是她耳力太好吧?他的聲音竟能劃破四周的寂靜,清楚地傳進她的耳裏。

  他試探地對她微笑:

  「跟我回家,好嗎?」他上前走了幾步,汗珠從額際滑落下來,分不清楚是方才過度奔跑或是太過緊張所致。「我,不是顏起恩。」

  是啊,她一直看著他,怎麼樣也無法把顏起恩與他重疊……怎會重疊呢?怎會呢?

  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不是顏起恩、不是二姊的夫婿,他叫蘇善璽,不是嗎?

  當她打從心底憎惡這個充滿顏起恩、充滿三妻四妾的世界時,她是不是忘了其實還是有人是不一樣的?

  好象曾經很久以前,有個人一直告訴她,這世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沒有實際相處,怎能知道對方的內心有多美好呢?

  而這些日子以來與他相處,她看到的是什麼呢?

  見他走到自己面前,向她伸出手來。

  她遲疑地伸出小小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沒有吭聲,專注地盯著她。他的手心在發汗了,這麼個大男人啊……

  她閉上眼,想起方才當他的聲音不見時,世界是一片寂靜。

  一如果,我一直跑,你要怎麼辦?」

  「那,我就一直追。」

  「可,你追不上怎麼辦?」

  「那我就等。」

  不再遲疑,小手落進他的掌中,甚至還不及說話,彷佛怕她反悔似的,他緊緊地握住,在她一聲驚呼中,用力地抱過她的小身子。

  「青梅!青梅!妳嚇壞我了,我怕妳跑得遠遠的,再也追不上了。」這種無力感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他的身子好熱,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熱氣。左手被他緊握不放,右臂輕輕環住他的背。

  他一顫,啞聲道:

  「我……」

  「你真的要等我嗎?」

  他愣了下。

  她仰起臉,眼眶泛紅,淺笑:

  「你……真的會等我嗎?」

  錯愕之後,一點一滴的喜悅開始在眼底聚集,他懂得她的意思、他沒有聽錯!

  「等!我當然等!等妳,妳何時願意嫁,我都等!只要妳不嫌我老,青梅!青梅!」激動之餘,忘情地抱住她──即使,在旁人眼裏看起來像爹一樣抱女兒,他也不在意了。

  原以為無望了啊!原以為這一生只能當兄妹了!

  見她笑盈盈的,也不知她是哪兒忽然想通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瞧見她害羞又開心的小臉,一時之間情難自禁地吻上她的唇瓣。

  又柔又軟……還有回應!

  他心一顫,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體內了。

  「這不是蘇家少爺嗎?」

  「是大少爺,還是二少爺?」

  「好象是……大少爺吧?怎麼帶個私生女……一

  不要聽!不要聽!就算是父女配又怎樣?與他們又何干?

  「哪兒來的私生女?他啊,清清白白的……有人想造謠,說他在外頭花天酒地,都沒人信。」

  「這也算是男人嗎──」

  吻停了,溫熱的唇不再索求,他掀了掀眼,瞧見她也猛對著自己眨眼,要笑不笑的。

  「是男人吧?只是,有點兒問題的男人。蘇少爺都可以當人家爺爺了……」

  「我哪這麼老!」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猙獰地喊道:「我才三十六!才三十六!就算是老頭兒,也是最年輕的老頭!最多像兄妹!不是父女!」

  七嘴八舌的洗衣婦,嚇得衣服一拋,一哄而散。

  ☆                 ☆                 ☆

  一年後

  「她,二十歲。我是說,她至少,有二十歲了。」

  「……」俊美如昔的男人慢慢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你想想,程家小姐都有十八、九歲了,如果是姊姊,那應該有二十歲了吧?」

  「……蘇元醒,你是在說誰?」

  「文青梅啊。」

  「她跟程道心有什麼關係?」

  「你忘了,她本來身處門派之間,後來是什麼甘願讓她退出師門,屈就一個小婢女的?」

  腦筋開始在動了。他沉吟道:「你是說,青梅與程道心是姊妹?」

  「應是如此。你還記不記得當日你從古井救出她?」

  「當然記得。」

  「一個武功高強的人,怎會輕易落井?不是有個武功更強之人,就是有個令她沒有防心的人推她落井。她被救起後,除了失憶外,身子並無大礙,是不?不必像後來她被內功所傷,必須尋求江湖人的幫助──所以,是一個令她毫無防備的人推她落井的。」

  「你是說,是程道心推她的?」

  「我花了好多工夫才查到的。她之前極度反對程家小姐傾心于你,認為你不是個好夫婿,我猜,程小姐是一時惱火推了她一把,又不敢求救,所以──」

  「……程道心知道青梅是她姊姊嗎?」

  「不知道吧。我猜青梅還來不及說出她們之間的關係,或者因自卑所以不願說。」

  「是嗎?」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就暫時先別提,我再看看吧。」沈默了會兒,忽問:「你多久以前知道的?」

  「一年前嘍。」

  「一年前?這麼久?怎麼拖到現在才說?」

  「因為,我想報仇。」

  「報仇?」

  「報一掌之仇啊!她打得我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大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還想繼續報下去呢!你不用再天天保養了,讓我看了真不忍,反正她都二十了,只是看起來很小,你也不用再等三年了!」

  蘇善璽猛然站起,瞪著他。「蘇元醒!你跟我有仇嗎?」

  「沒,所以,大哥,你快去吧!都三十七歲了,再三年就四十了!再十三年就五十了,我可不敢想像你若再虛度個十六年……喂喂,不用跑的吧?大哥,你的玉樹臨風呢?」

  「我回頭找你算帳!」

  「你回頭必是喜事臨門,還找我算什麼帳呢?」他雙臂環胸,閑閑靠在門旁,笑容淺現。

  曾聽大哥提及跳井前後的青梅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他真信神鬼,會以為真正的文青梅已死,如今是少昂回魂了──

  管它是不是回魂,這兩人能廝守終生才重要吧?

  忽然瞄到妻子正在看他,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道:

  「下午,咱們去上香吧,我老怕我欺負過的人回魂不是為了大哥,而是來怨我欺她,來報仇的。」說到底,還是有點怕怕的。

  「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50:28

引人發噱之惡搞特別版

  一則──十六年

  蘇府祖墓,蘇善璽二十三歲──

  「我來看妳了。妳想大哥嗎?」

  撫過的少昂,是冰冷冷的,如同他的心。

  「妳一個人待在這兒很寂寞吧?都三年了……我每隔一陣子來看妳,妳想大哥嗎?」墳前的地上已有雜草了,一根一根,他不嫌累地拔起,微笑地說道:「我也該死心了,是不?這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可是,若無鬼神之說,妳又在哪兒呢?

  那夢,真是騙我的嗎?」

  送少昂棺木回蘇府的途中,路經城隍廟,他一夜似眠非眠,守著棺木,懊悔自己瞎了狗眼,讓少昂毀在那姓顏的手裏。恨顏起恩不知珍惜她,更怨她為何有心要尋短見,難道、難道相處十年,她還不知他的為人嗎?就算養她一生一世,背負眾人異樣眼光,他也不在意啊!何況、何況他──

  總之,那日他不過合眼剎那,彷佛墜進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地方一片漆黑,不知何地,心裏正覺奇怪,忽然聽見兩個孩子在說話。

  他始終未見到那兩個孩子,只聞其聲,問他想不想少昂回來?他當然想!想到寧願時光倒流!想到恨不得自己當日能再早一步到顏府!為了那個混蛋而死,值得嗎?

  那兩個孩子軟軟的童音,大概只有七、八歲左右,聽他們互相交談,隱約猜出是蘇老爹養的孩子。

  哪兒養的?怎麼他都不知道?還是在他來到蘇府前,曾有過早夭的孩童?他沒有多想,自然是當城隍老爺顯靈了,憐惜少昂枉死,願意助她複生。

  那孩子要他等到天亮,必會將少昂的鬼魂帶回,他心裏狂喜的同時,忽地眼一張,回到現實來。

  寧信夢,也不要讓少昂在複生之後悶死在棺木裏,於是立刻命人開棺。他知眾人當他瘋了,他也不管,守著她的屍身到天明──連眼也不眨的。

  「終究,是我作夢了嗎?」他喃喃地,指腹滑過墓碑。「還是,他們找著了妳的一縷芳魂,妳卻不肯再回這世間了?有我在啊,難道妳就沒有想過我嗎?」

  他等到日正當中,她卻連呼吸也沒有。他好不甘心啊!既然沒有複生的希望,何必讓他作這個夢?她可知從絕望到有了希望,再從希望墜入絕望之中,心裏那種痛苦的折磨?

  「還是,妳恨大哥為妳千挑萬選竟是挑中了那種人?我為妳報仇了,妳知道嗎?他喜歡女人,我就給他女人;他愛納妾,我就讓他納妾──」

  「表哥?」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他回頭,神色淡淡地看著那蒙著面紗的女子。

  「果然是你。墓園這麼大,我真怕找不著人呢。」

  「妳來這做什麼?在府裏等我就好。」他撩起衫角,就坐在墳墓旁。

  「我想來瞧瞧表妹。」她走到墓前,看著墓碑寫著「蘇少昂」,而非夫家的

  姓。「我若叫她一聲姐姐……」

  「她姓蘇,最多,妳只能叫她表妹。」他冷冷地打斷:「妳嫁給了顏起恩,少昂可是與他再無關係。」放妻書他照抄一封,親自放進棺木裏,就是怕她以為自己還是顏家鬼,死不瞑目。

  至少,他要讓她死也能死得不害怕。

  甚至,引她回蘇家之後,將她葬於此地,怕她要找他又迷路,每天入夜都在房間點燈至天明。

  可他沒有夢過她,一次也沒有。

  「顏起恩呢?」他問:「沒陪著妳回娘家?」

  「沒。他最近忙著跟人學做生意……」

  「是嗎?」唇邊抹上笑:「他是不敢回來吧?怕一回來,被我逼上香,他連正視少昂墓碑的勇氣都沒有……他根本不瞭解我,我絕不會讓他再靠近少昂一步,她會怕……會以為我要將她送回去。」他看向雖蒙著面紗但貌美的女子,笑道:「妳過得還好嗎?」

  「很好,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我從來沒有夢想過會有這樣的運氣。表哥,咱們一表三千里,你本來大可不必理會我的,但你還是收容了我,將我許給起恩──」

  他微微一笑:「只要妳聽話,永遠不必再過回原來的日子。上回妳捎信來說,他又想納妾?」

  「嗯。」

  「好啊,妳就讓他納,不過我不允他納真正想要的女人,妳就幫他選一個吧,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妳就在府裏住幾天吧,讓弟妹陪陪妳,想要什麼妳儘管說。」

  她點點頭,看他不再理自己,知道他想跟蘇少昂獨處了。她從未與蘇少昂面對面過,但她的未來卻因一個死人而改變。

  「我先回去了。」

  「嗯。」他應了聲,等她慢慢離開墓地後,又發了一陣呆。

  額面微靠墓碑,涼風吹來,讓一頭束起的黑髮掩去半張年輕俊美的面容。

  「少昂,妳多了一個表妹,一個毫無血親的表妹,就跟當年妳多了一個沒有血親的兄長是一樣。蘇老爹見我與元醒失了爹娘,所以將一表三千里的咱們接回府教養;而我呢,卻是為了報仇,將一表三千里的表妹給接回府。」輕笑了一聲:「她姓魏,我找著她時,她家鬧窮,差點一家當了乞丐。我見她精明又伶俐,就將她接回府裏。我讓元醒教她三個月,時時刻刻告訴她,她要長保豐衣足食的日子就得聽我的,我會將她許給顏起恩當大房,讓她做一生的貴婦人,相對地,她也得為我做事。第一次,我錯看了人;第二次,不會了,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什麼東西是對她最好。我讓她嫁給顏起恩,那傢伙忙不迭地接受了,以為我同是男人,所以體諒了他,還將表妹許給他。他不知她與妳不同,妳傻到試圖尋短來擺脫這種痛苦,她不會有這種痛苦,因為她不要求情愛、沒有妒忌,她明白為那樣的男人不值得;她要的只是掌顏府大權,確定不會再回到苦日子裏。我讓她如願以償,她卻也得為我做事。那該死的傢伙要納妾,好啊,讓他納,他喜歡女人,我就給他。」他知她雖出嫁,卻仍是個閨女,怕她對這話題感到害怕與困惑,便跳過不談。

  那飽暖思淫欲的傢伙喜歡夜度春宵,好啊,他就讓他每一夜都在春宵中度過,沒有不要的一天。這點,他那表妹看似溫婉,卻跟元醒學得如何籠絡人心,顏起恩納妾三人,每個都掌握在她手裏,只會聽她的。

  「他要做生意,有我在,不會成的。我要將他養成廢物,一輩子仰我鼻息,看我臉色過活;我要他到老死的那一刻,才會發現他的人生到底是怎麼過的、他到底錯過了什麼!我也允她,她若有顏起恩的孩子,我必培養他成材,而不是像他的父親……她知道我與顏起恩之間,誰才是真正的厲害人物……就妳傻、就妳傻……」緩緩合上眼,喃喃著:「我本不想讓妳知道我醜陋的一面……不想的……妳我今生已無緣……已無緣了──有沒有來世,誰知道?何況我死後必下地獄,那時妳呢?誰知妳在哪兒?是鬼魂也好,來找我,好嗎?來找我,好嗎?我等著妳,等多久我都不在乎了……」

  冷冷的風依舊,吹凍了他年輕的臉龐。

  ☆                 ☆                 ☆

  常甯鎮,蘇善璽三十六歲──

  冷冷的風從身後吹來,掀起他的衣衫,束起的長髮隨風飄揚,他不以為意,狀似優閑地走在冷清的街道間。

  同樣的夜、同樣的月、同樣的街,在十六年前的今天,在這個時辰,他拉著少昂,陪著她度過閨女前的最後一夜。

  「古井還在啊……」他微微一笑,走到這口古井前。除了去年沒來外,每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回憶。

  只是,這一次不巧遇上程家小姐。她有心,他知道,這些年來像她一樣的女子不知凡幾,他卻無動於衷。

  他是個寡情之人,他也清楚。對少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會有了吧?

  無意識地俯視井中的倒影,模模糊糊的,他有多少沒有正視過自己的相貌了呢?他今年三十六了,應該邁入中年了吧?蒼老了吧?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自己的歲數讓他的面容老化。正要移開視線,忽地井中有樣東西勾起他的注意──

  「是什麼……」有塊布浮在水面上──「是人!」

  有人跳井?

  這口古井又叫妒井,會跳井自盡的人必是──腦中閃過少昂的自盡,他咬牙,想也沒有想的,拉過繩子,往井中躍去。

  「啪」地一聲,他忽略了這口古井曾有人自盡,再也沒有人敢來此汲水,以致老繩腐斷。

  落井後,他立刻撈起小姑娘的身子,將她的面容朝上,打量了距離甚遠的井口,暗咒一聲。

  「可惡!妳自盡,就沒有想過有人會為妳痛苦嗎?」借著微弱的月光,往那自盡姑娘的面容看去,心裏微訝:「是程家的孩子丫鬟,怎會跳井自盡?」他對這丫鬟的唯一印象就是偶爾會以敵意的眼光打量他。

  他遲疑了一會兒,見她連動也不動的,便探了探她的鼻息。

  「死了?」他訝道,眼底出現一抹怒氣。他永遠只能晚一步嗎?「這麼輕易就死了?這世間就沒有妳值得留戀的事嗎?」

  不知不覺將少昂與她重疊,他不甘心,對著上頭大聲求救。耳際忽聞──

  怎麼辦……

  「誰在說話?」他暗暗嚇了一跳,這麼小的一口井,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只有這程家的孩子丫鬟,還有誰跳井了?

  「少爺!少爺!」蘇家的僕役探頭叫道:「果然是你……來人啊!來人啊!快來救人!我家公子終於跳井了……不不,是不慎落井了……」


  蘇善璽聞言,暗鬆口氣,喊道:「快差人去請大夫,有姑娘跳井了!」

  「咦,不是您跳井啊……好好,快把繩子丟下去,我馬上去請大夫!」

  正等繩子丟下來的空檔,要想辦法先救活她,忽地聽見──

  還差十六階梯,就可以還給蘇哥哥了……現在晚了十六年,屍身也早就腐爛了……完了完了,這小姑娘是誰啊?小抱不認識啊……

  「是誰?到底是誰?」聽著好耳熟的小孩聲音,左右張望就是沒有人。

  忽地井水起波,他本以為是夜風所致,後來發現波生大浪,水位急速升高。他心裏驚駭,緊緊抱著懷裏已算死去的小姑娘,不讓水淹上她的口鼻。

  我不管了……哇,我不管了啦……反正都在天亮前送回來了啦──

  在天亮前送回來?送什麼?那孩子的聲音愈飄愈遠,井水湧出了井口的同時,終至消失。

  他抱著她,踉蹌地跌出井外,旁人連忙接過他懷裏的身子,喊道:

  「蘇少爺,來,交給咱們吧,大夫請來了、請來了!」

  「少爺,咱們回去吧,你一身濕透了,得趕緊換個衣裳吧。」

  他抹了抹臉,轉身離去,心思尚放在井底那莫名的聲音上。這聲音,到底在哪兒聽過?

  是──是──是在城隍廟裏那似夢非夢中的孩子聲音!靈光乍現的同時,身後傳來:

  「還有呼吸!還有呼吸!醒來了……醒來了!」

  他訝異。明明在井底是沒有任何活著的跡象,叫人找大夫也是盡盡人事,真要活過來,反而讓他有些錯愕。

  「少爺?」

  「這水……好酸啊,果然是醋水……」虛弱的聲音穿透了嘈雜之聲,直接打進他的意識中。

  倏地,他轉過身瞪著那程家的孩子丫鬟。

  ☆                 ☆                 ☆

  蘇府,蘇善璽三十九歲──

  光滑柔美的身子上有個令人遺憾的疤痕。

  說醜,也還好。經歷了這麼多事,在他眼裏,已無美醜之分,只要心愛的人能活下來就好了。

  張開眼,已是天亮。直覺地探向枕邊,枕邊是空的,他愣了一下,發現左邊的身子已是半麻。

  她的身子小小的,穿著薄薄的單衣壓在他的左手邊。因為太嬌小了,所以往往一覺醒來,枕上沒她的蹤影,她的頰面反而是窩在自己的心窩上。

  他有點失笑,沒喚醒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後腦勺,移她回床面睡好。

  人嬌小的好處就是身子很輕,要抱要扛都很容易,壞處是一壓就會壓扁她了。

  他見她睡得極熟,雙頰嫣紅、嬌唇欲滴,像孩子般,不由得俯頭輕輕吻上她的唇。不敢驚動,所以沒有深入。瞥到她略為敞開的單衣,幾乎盤據在整個肩上的疤痕露了大半,溫熱的指腹慢慢地滑過凹凸不平的皮膚,想起她的胸腹間還有其他疤痕。

  「能活著,才是最重要。」他喃喃著,拉好她的衣衫,不再窺視她那令人無限遐思的身子──明明是孩子般的臉龐、孩子般的童音,甚至孩子般的身高,在衣服下卻是擁有女子柔美的體態與二十多歲的心智。

  當局者迷,當年果然是他昏了頭,以為她才十一歲。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怎會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呢?

  他一撮黑髮滑到她的頰上,連忙撩起的同時,發現他的頭髮與她枕上的頭髮糾纏在一塊,分不出是誰的。同樣的黑……這是不是表示,他還算年輕?

  今年她二十三,他也……三十九了,相差十六歲,實在多了點。

  不再驚擾她,為她蓋好被後,起身穿衣,走出房外,瞧見顏起恩正在外頭等著。

  「你在這裏做什麼?」

  「大舅子──」

  一早起來就見到不想見的人,心裏不高興是自然。蘇善璽關上門,說道:

  「有話到外頭說去。」

  走到庭院的石牆外頭,他才正視眼前這皮松肉厚的老頭兒。

  「一大清早的,你來找我必有要事嘍?」

  「是是……大舅子,前兩天祝賀的人多,你一定沒注意到我,所以今兒個一大早我就在這裏等著,等恭賀舅子三十九歲生辰。」

  最忌旁人提他的歲數,蘇善璽心中微惱,卻不表露。「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不用閒扯一堆。」

  「舅子,那個……我也等了三年了……你好歹幫我疏通疏通,別讓我等太久啊。」

  「哦?你還想當官嗎?」

  「那是當然!我想了幾十年了!」

  「幾十年?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自然是寒窗苦讀起,就盼著有一天能當個為民申冤的好官。」

  蘇善璽看他一臉橫向硬撐起的正義之色,故作訝異地問:

  「當好官,那可難了,不能收取民脂民膏,不能強搶民女…:你,行嗎?」

  「大舅子!你這什麼話,當我是強盜土匪嗎?」

  「不,我只是想起當年你曾提起成親之後,再苦讀幾月便進京趕考,我還記得那一年你並沒有去應試。」

  自蘇少昂死後,蘇善璽從未在他面前主動提到有關少昂的事,甚至不當他與少昂曾成親過,如今提得順口,表示什麼?顏起恩一臉暗喜,連忙道:

  「大舅子,你定要幫幫我啊,趙竣官位愈做愈大,想安插個人進去並不是難事,你在他面前說一句話足抵得過我說的百句千句……」聲音忽地低了下來。「大舅子,我知道你喜歡哪一類的姑娘,我家鄉那兒就有好幾個小姑娘,才十二、三歲,個個貌美不輸嫂子,我可以幫你物色物色──」見蘇善璽瞇起眼,俊臉微微變色,顏起恩察覺自己說錯話,連忙改口:「不然……不然大舅子,你好久沒去我那兒了,鳳兒、鳳兒她……你若喜歡,我可以……我可以……」

  「你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只會讓你最後的一點自尊都被你自個兒踐踏了。」

  蘇善璽不理他的叫喚,拒他於門外,走回樓院。

  「青梅?」他訝異,瞧見不知何時她已盤腿坐在屋頂上頭。

  她對他微微一笑。

  暗歎口氣,他從角落搬出梯子,有個會輕功的妻子,就是得付出點勞力。他爬上梯,小心地撩起衣角,坐在她身邊。居高臨下的,正好看見顏起恩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吵醒妳了嗎?」

  「也不算吵醒。只是一出來,不好打擾,就上來瞧瞧了。」童音軟軟的,像一直沒有成長一樣。

  「瞧他嗎?他有什麼好瞧的?」見她忽然往後倒窩在自己懷裏,手忙腳亂既要

  摟住她的腰又要暗暗穩住自己的身子。她似乎忘了他只是一介斯文人,身手不算俐落,也沒有那個能耐可以完整無缺地落在地面上。

  「瞧他──」她頓了下,道:「瞧他好象老了好多……」

  「是嗎?我沒注意。」

  「這是縱欲過度的下場嗎?」

  「呃……」對於前兩天才履行夫妻情愛的自己,說是或不是,似乎都不是好答案。他只能微笑道:「我已許久不去管他了。」

  「喔……他瞧起來,好象比你老很多呢。」

  「是嗎?」果然天天保養還是有效啊。瞧見她懷裏抱著一對白玉娃娃,心裏已不再訝異為何她獨愛這對有些老舊的娃娃。

  這對娃娃是她在洞房花燭夜時發現的,就擱在他的櫃頭上。她一見,眼淚就直掉。

  一個娃娃很完好,只是有些刮痕,是年幼的他扔在草叢堆裏時所致;另一個,破了。

  是當日她遭她師弟偷襲時弄破的,事後他曾費心黏貼,但仍是裂痕滿布。她不介意,反而十分喜愛──就像、就像記憶中的某個人一樣。

  夫妻相處兩年,她有時的一些小動作、小習慣眼熟到讓他從初時的驚駭到現在平靜地接受了。

  「妳還沒想到名字嗎?」

  「嗯,我老想不到適合的名字。大哥,我最近又作夢了。」

  「哦?妳說說看。」

  窩在他的懷裏,仰頭對上他的眼。「我夢到有個孩子教我念書。那孩子長得跟你有點像,那小女孩卻蒙著臉,我知道那是我,可我之前一個字也不識得啊。」

  微風輕輕吹來,不冷。他只是撩開她的發絲,柔聲微笑:

  「妳別想。那只是夢,而且,就算夢是真實,那也過去了,不是嗎?有時候想起,不見得會快活。」

  「嗯……對你來說,顏起恩算是過去了嗎?」

  他不答反問:「妳對他的感覺呢?」

  「我?」心裏有些訝異他的問話,她認真地想了下,笑道:「我對他的印象一般,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對他納妾的行徑有些討厭罷了。」

  「是嗎?那我也什麼都不管了,只要他別來招惹我,我可以勉強當無事發生。」反正長年的環境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志,就算他不再從中下招,顏起恩要想回頭,難了。

  輕輕貼上她的頰面,她有些發癢地想笑,他卻吻上她柔軟的唇瓣。

  過了一會兒──

  「等等──等等,大哥──」她連連避開他的唇,喜道:「我想到了,想到了!」

  他愣了下:「想到什麼?」

  「這個娃娃叫小抱,這個救我一命的叫善璽。大哥,當年若不是你救了我,只怕今天我早已在陰間等著投胎了吧,而它,也救我免死。」

  「妳能活下來,我日夜為此感激老天。」他始終淺笑以對。

  緊緊將娃娃抱在懷裏,覷他的笑臉一眼,悄聲說道:

  「大哥……」

  「嗯?」

  「其實,我一直想說一句話──你可不要介意啊。」

  「妳說。」他微笑。

  「那個……你要四十了……」

  「我才三十九。」他笑道。

  「對,才三十九呢,看起來也不過才三十嘛。」

  「真的嗎?」他喜道,仍是面帶淺笑著。

  「是啊,所以,大哥,你想笑時就大笑吧,可別為了怕老怕生皺紋而老是面帶淺笑的,要保養也不能太過啊。」

  「……」

  「你生氣啦?」

  「不,怎會呢?」他仍是微笑著,笑得有點假。

  風,吹過,暖暖的,像春天,持續很久很久的春天。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50:50

  二則──當文人遇上武妻時

  自從娶了一個會無意間動粗……呃,動武的老婆後,外頭就謠言四飛──謠言的起因是有一次在有朋來訪時,她不小心給了他一掌。

  如同過往的每一次,瞬間當上空中飛人,破窗一路飛出去,直到撞上院內的石牆,整個人凹陷在牆上。

  從此,懼妻之名不脛而走。

  外頭傳說,他沒有花天酒地、沒有再納妻妾,不是他沒有那方面的能力或興趣,而是家有悍妻。

  他敢納,就是死路一條。

  不少人假借理由,進蘇府拜訪,為的就是一睹那面人形牆,就連半夜也發現有家丁在偷偷拓印那面牆拿去販賣──

  他並無義務召告天下他與青梅之間的夫妻情事──呃,但至少,偶爾也要扳回點顏面。

  這日,他帶著朋友走進蘇府,她一見,訝問:

  「大哥,你怎麼啦?」一臉沮喪的,好少見哪。平日他為了不多加皺紋,除了淡笑就是面無表情的,很少見到他一臉皺成一團。

  見他很哀怨地垂首,事情必然嚴重。

  「大哥,你有什麼事可得打起精神啊──」

  如往常般,她打氣似的往他的前胸輕拍而去,忽而想起上回打飛他的事,要收掌已是不及。

  掌落下了,聲音不大,他卻連動也不動的。

  「大哥!」

  他微微一笑:「沒事的。我沒什麼事。」

  「原來是謠言啊……」在旁目睹一切的朋友脫口。

  「張兄,是什麼謠言啊?說來讓小弟聽聽──」

  「沒什麼,沒什麼,外頭閒言閒語多,竟說蘇兄是個懼妻之人,常常飽受其妻拳頭;你不常在外頭留連,正因你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敢見人啊。」

  蘇善璽俊美的臉龐微微抽搐,不忘露出淡淡的笑來。

  「今天張兄一見,可就知道外頭的謠言真假了。」

  「當然,當然,我會闢謠,絕對會為蘇兄闢謠的!」

  他的努力果然沒有白費啊,先在胸前塞了三層鐵板,又穿上十斤重的鞋子,光練走路就不知練了多久。

  他抬頭看著文青梅,注意到她目不轉睛地回視自己,然後垂首瞧著她有些紅腫的掌心。他暗叫不妙,忘了塞上鐵板的,她打到自然會痛。

  「青梅──」

  「大哥。」她抬頭笑盈盈。

  背脊一陣發寒,他也不管了,拔腿就跑──

  「大哥,你肩上有灰塵呢!」她跳起來,輕輕擊中他的肩頭。

  一片靜默。

  「大哥,第一次,我能跟你平視呢。」

  「……是啊,張兄,麻煩你差人拔我出來好嗎?」蘇善璽很冷靜地說道。

  從此,懼妻之名,繼續流傳。


  三則──轉世後的復仇?

  二OO二年。病房──

  「醒來了!醒來了!終於醒來了!」

  好吵……

  「兒啊……你昏迷了一個多月,終於醒來了……」

  哀哀淒淒的哭聲讓人不醒來也難啊。被吵了老半天,就算是想繼續睡下去,也不得不張開眼以表抗議。

  虛弱的眸子張開,白色的天花板在她面前浮動,立刻又閉上眼。這人好會哭啊──這種哭法就算是死人也會被吵醒吧。

  「蘇先生,你來啦,我兒子醒啦!醒啦,嗚嗚嗚……」

  「是嗎?那真是恭喜了。」聲音好冷淡,讓她心頭一跳。還好這個人不是她的親人啊,不知為何,這個念頭理所當然地從腦際竄過。

  「是啊,該恭喜該恭喜……哎啊,我不該這麼說,顏小姐都還沒有醒來,我就這麼高興不是很對不起她嗎?」

  「妳跟她,有關係嗎?」

  這話一說,病房內立刻噤聲了。

  好象聽到椅子被拖到她附近,有人坐下來了──

  她悄悄地張開一隻眼,看見一個男人就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病房內,好象沒有其他男人了,那表示他就是那位蘇先生嗎?

  不會吧?這人會是她的親人?

  他彷佛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他,抬起頭,眼底閃過微微錯愕。

  「妳醒來了?我就知道把妳安排在普通病房裏,聽那些家屬哭天喊地,妳不醒也難。」

  她瞪著他。

  那一年,蘇家有喪事,百日內若不成親,就得再等三年,爹說她不能再耗青春,非要對方在百日內迎娶。對方允了,來的是蘇家孿生子的弟弟。

  不管是誰,都是人中之龍,所以,爹讓她嫁了。

  在嫁的那一夜裏,他說:

  「我這一生不會背叛妳,永遠都不會,不會三妻四妾、更不會花天酒地,我對妳絕對的忠實,所以請不要在我身上索求更多不會有的東西,好嗎?讓我們相敬如賓,當一輩子的夫妻吧。」

  當床幔被他拉下時、當身子被他擁住時,他都是極度溫柔的。他的一生沒有背叛過她,卻永遠沒有愛。

  他是一個冷情的人,可以對每個人都好,卻不曾真正愛過人。當她驚覺自己愛上他時,已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報。

  她愛他到死。

  「怎麼啦?看到鬼了嗎?」他惡意地笑著:「妳能活下來真是奇跡啊。如果不是我發現妳電腦ICQ一直叫著,一時好心過去看,恐怕妳早就心臟病發而死了。」

  她拍了拍腦袋,對他的話好象沒有什麼印象,反而對昏睡時作的夢還有些殘餘的記憶。

  「你……你是誰?」

  他訝異,卻很快恢復正常,探手摸向她的額。

  「很正常,沒發燒,醫生說妳心臟需要開刀,但也必須等妳清醒過來,妳睡了一陣子……」想了想,還是保險地按下鈴。

  她避開他溫熱的手掌。「你是我的誰啊?我爸媽呢?」

  「小鬼,妳爸媽離婚了,妳不知道嗎?當年還是妳捉姦在場的。怎麼?睡昏頭了嗎?」

  是這樣嗎?她果然一點印象也沒有啊。

  「那,你到底是誰?」

  透過金邊眼鏡,他瞇起眼。「我是妳鄰居。妳該不是撞到頭,失去記憶了吧?妳知道妳姓什麼叫什麼嗎?」

  「我……我……我叫什麼?」

  他臉色終於變了。變得惱怒,暗咒一聲:「我幹嘛沒事送妳上救護車?讓妳躺在那裏死了也算,省得找我麻煩。」現在可好,她爸媽也不知死哪去了,自她昏迷後也沒來探她,害他必須偶爾來看看她死了沒。現在,她失憶了,萬一一直沒恢復,像雛鳥一樣纏著他怎麼辦?

  她偏頭望著他。

  「妳叫顏小滿!醫生呢?怎麼還沒來!」

  「顏小滿啊……」細細念著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好想做一件事喔──」

  「我知道,妳想上廁所,是不?尿壺在哪里?護士在哪里?我可不負責這類事的。」

  「不不──」她一直看著他堪稱好看的臉龐,掙扎地坐起來,動了動手指頭,好象很活絡嘛。「你過來點,我有事要做。」

  他雖心不甘情不願,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勉為其難地靠近她。

  「再靠近一點。」她說道。

  「噢,這一個月來妳只是擦澡而已,妳知不知道?」他嫌惡地說,以為她要告訴他一些私密的悄悄話。啐,當他是她老爸嗎?

  他附耳過去。

  「我一直好想做一件事喔……我一醒來、一看見你,就好想好想……」

  「小鬼,可別愛上我啊。」

  「就算我忘了過去、忘了我自己叫什麼,我還是一定要做……不做,我一定受不了。」

  「好吧,那妳就快做!省得浪費我時間!」

  話才說完,眼角快速地晃過一樣東西,「啪」地一聲,她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將他的眼鏡打飛出去。

  「好爽!」好象長年積壓的怨氣終於一吐而出。她高興地眉開眼笑。

  火辣辣的感覺尚殘留在他的臉頰上,根本沒有料到從小怕他怕到大的鄰家小妹妹,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打自己。

  「看來,妳已經有體力應付手術了。」話才說完,就看見她「咚」地一下,倒向病床。

  「小鬼頭!」他快步上前,探她呼吸。「不會是回光反照吧?這小鬼敢打我!敢打我!」瞪著她昏迷不醒的臉,心頭有點點不痛快起來了。怎麼能讓她輕易就鑽進墳墓裏?「妳給我好好活下去!等妳醒來,再來好好算帳!醫生呢!醫生呢!」

  「……」

  「她說還愛著蘇元醒,所以才讓她進來的……根本是來報仇的吧?」

  「好怪哪……小抱,那、那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

  「她怎麼昏了?是不是會死啊?咱們偷偷把她送進這身體裏,可不能預知她能活多久啊,這身子的心臟好象有問題耶──」

  「我……我不知道啦!」

  「咦……小抱,你別跑啊,每遇事你就跑……要怎麼辦啦?」沒有小抱,他也不敢管了,回頭偷看一眼蘇元醒正搖晃著她的身子。沒見過他這樣啊──哇,不管了!他也不敢管了啦!

  「小抱,等等我啦!」

  「顏小滿!妳敢給我死看看!」


  四則──老夫少妻小小小插曲

  大街上──

  「那個……蘇少爺,你好年輕啊──到底是怎麼保養的?明明年紀都這麼大了,還像個年輕公子哥兒,連條皺紋都沒有。」

  蘇善璽含笑:「是嗎?」

  「是啊是啊,我聽說您幾年前娶了一個好小的妻子……」

  「她不小,才差蘇某十六歲而已。」

  「十六歲啊?瞧您保養得這麼好,簡直像天生的,就算小十六歲又如何?兩人瞧起來一定差不多歲數了。」

  「這倒是。」蘇善璽聞言,心裏一喜。「給我兩塊小甜餅吧,我孩子喜歡。」

  那小販瞄了眼他身邊的小孩們。「可……兩塊餅,三個小孩怎麼分?不如買三塊吧。」

  蘇善璽聞言,瞇起眼。

  「蘇某的孩子只有兩個。」

  身邊傳來竊笑,他瞪了眼那兩個孩子,暗暗拉緊身邊的小姑娘,不讓她笑出來。又聽那小販抽口氣:

  「只有兩個小孩……莫非這一個是私生女?啊啊,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會亂傳,也不會密告蘇夫人的。」

  蘇善璽閉上眼,咬牙道:

  「我沒有私生女。」

  「那就是養女了?」

  「蘇某也沒有養女。」

  「咦?那這真是一團難以解開的謎啊……」小販摸著下巴很努力地研究著。

  「你只是賣個餅的!誰教你去學官差解謎了?你當這是犯殺人案嗎?要不要以你家祖宗的名譽起誓解謎?她是我妻子!餅賣不賣?不賣我走人!」

  「大哥,別發火,小心會老、小心會老!要笑,要笑喔!」文青梅連忙道。

  蘇善璽暗暗吸口氣,勉強擠出淺淺的微笑,注視著簌簌發抖的小販,冷靜道:

  「老闆,兩塊甜餅。」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6-12-30 00:51:11

  後記

  當拿到「七出」的設定時──唐朝!

  不肖作者第一個反應是──

  「有沒有庫存?偷跑步的機會又來了!自『六婆』後一直念念不忘此計。唐、唐、呃……沒有!」

  無力地跪在地上,仰天長嘯,總不能、總不能把王莫離VS紅紅給搬出來吧(注:《相公,愛我嗎?》因年代太久遠,故不記得者一律跳過)?

  也不能讓《挽淚》、《宿命》再來續攤吧?

  一連兩次套書,錯過消化庫存的機會,心裏怨恨是自然,不過無關作者的惡搞。

  作者的惡搞純肇因於太認真,以致神經一度失去控制。

  一、特別版補述:最後那兩個娃娃因為想當人,所以偷偷奔上階梯,不小心跑得太多,一投胎──竟是蘇善璽與蘇元醒(搞了半天,娃娃是這兩位仁兄的前身)?

  二、第十章古代男女主角抱在一起大團圓時,突然跳到「特別版」:現代女主角忽然清醒,原來是靈魂終於回來了,獨留男主角在古代空──餘──恨!順便讓讀者當場吐血而亡。

  注:作者曾拜讀過一些穿越時空的小說,正滿含笑意看到結尾等著有情人終成眷屬時,突然之間女主角受到不可抗拒之因素,飛回現代時,在飛機上、在家裏、在路上遇見了轉世後的男主角,微微一笑,兩人互有感應揚長而去──

  那,幾百年前的男主角呢?當場,身為讀者的我,真想搖晃女主角!跟妳談戀愛的不是轉世後的人啊!妳把男主角留在那裏思念妳到老死,跑來跟這個人重新來?對不起,讀者的我無法接受。呃,至於作者的我,就很壞心、很壞心──

  三、小惡搞,讓人出來串串場,請放心,不會有什麼三隻耳朵的人出現,因為這是唐朝,除非他們也借著外星人之力來到唐朝。

  以上三點,就是我在寫《沒心沒妒》時,最後的惡搞幻想(其中之一實現了,有興趣者可以猜猜看)。

  看不懂後記在寫什麼嗎?這倒也是。因為後記專門給看完書的人看的,所以看不懂的,請先翻書吧。

  最後,在寫《沒心沒妒》時,因為女主角失去記憶之故,讓我忽然想到《當男人遇上女人》,靈感突起,想寫成《當男人遇上女人》古代版,哈哈。不過因為本書已到第八章,不能竄改,只好作罷。將來有機會,若見一本《當女子遇上男子》,封面還是古代的話,那沒有錯,就是《當男人遇上女人》古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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