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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沈南喬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6:27     標題: 沈南喬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全文完》

【書名】: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

【作者】:沈南喬

【內容簡介】:

  舒曼因故不得不去應酬飯局,遇上清冷溫潤又強勢的林越諍。

  他載她回家,似不經意地經過中學母校,她才憶起他曾是轟動三中的風雲學長。

  她尚在為考初戀陸城南的離開而迷茫和哭泣,林越諍猝不及防就闖了進來。

  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總感覺彼此曾有交集,

  他給她追求夢想的勇氣,他給她請最好的聲樂老師,

  他給予所有能給的,他讓舒曼覺得似曾相識,但記憶裡卻搜尋不到他的信息。

  當年少的過往,一點點抽絲剝繭地展開,生命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感動,也牽扯出痛徹心扉的秘密。

  沒有想過,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麼的不堪!而陸城南亦牽連其中,兩人誓言,三人傷……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6:44

楔子 憶

  他曾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他不懼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還在,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

  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甲板上的人都恐慌地往船艙裡跑,唯有一個中國少年靜靜地站在狂風大作的船尾。

  船上大多數人都對這個面容冷峻、性格安靜的俊秀少年印象深刻,因為他看上去總是那樣孤獨。

  大片大片的黑雲和海上濃霧接連在一起,一束束耀眼的光線從雲層的邊緣透出,灑落在他身上。四周已經陷入了黑暗,唯獨他沐在那接近聖光的明亮光線裡。船艙裡的人透過舷窗注視他,遠處傳來水手對他高呼「危險」的聲音。

  遮天蔽日的鉛雲就在他眼前,他木然地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裡,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

  他望著那張遙不可及的容顏,憂悒的臉上浮出奇異的溫柔笑容。

  那是他默默愛著的女孩,他總能先於任何人在人群裡發現她,操場上、食堂裡、下學的路上,縱然她在萬頃波濤中,他都能一眼找到她的影子。她卻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年多的時光裡,他為她做盡愚蠢而甜蜜的瑣事:他走過所有她走過的路;搜集過有關她的一切,她家的地址、她家的電話號碼、她的生日、她喜歡的顏色;他在心裡千百次低念她的名字,偏偏無法在現實裡叫出來一次。

  在這場寂靜無聲、不抱希望的愛戀裡,他每天都會因她的毫無知覺而絕望,每天又會因她還在那裡升起希望,就像太陽日復一日的起落,永無止息。

  他曾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他不懼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還在,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

  但是現在,他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去到她身邊的可能……

  有人說,年華是一封信。他無數次想過要把自己愛她的年華寫成信,然而直到他人生的盡頭,直到他站在這風雨如晦的異國海上,他才找到了這封信的開端:有那麼多事情,我無能為力,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時光流逝……比如我愛你,卻不能告訴你。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7:00

第1章 那些年,那些人(1)

  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著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乾脆挽著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廝殺。

  三月末的樣子,涿城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淋得整座城的人恍恍惚惚,舊城也因此透著一股被水浸透了的潮朽氣。

  舒旻下車時,雨勢已經減了很多,她站定在站牌下,看著身後四下散開的人群,一時不知該往哪裡去。明明前頭就是家的。

  她瞟了眼站台後的小飯館,髒而舊的大幅玻璃上照例貼著「刀削面」、「各色蓋飯」,她快步上前,挑開污得油綠的棉布簾子,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把手機放在桌面上,面無表情地對服務員說:「刀削面。」

  長著一對瞇瞇眼的蘭州男孩抱著菜單,愣愣地看著她。

  窗口邊,兩個串羊肉串的男孩和店裡幾個客人也時不時朝舒旻那邊張望——好看誰不愛看?

  舒旻高瘦白,一雙眼睛又黑又沉,在人群裡很扎眼。她習慣性地垂著頭,只盯著面前的一畝三分地,蹙眉:「小碗的。」

  面上來,她附身湊近那碗麵,雙手摩挲著大白碗,這才覺得渾身上下有了點暖意,瘦削的肩微微一顫,眼瞼、鼻尖彷彿被半尺下的水汽蒸得發了紅。

  窗外春雨颯颯,料峭清寒,她一口一口地吃著面,調成振動的手機嗡嗡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不難想見打電話的人急跳腳的樣子。一碗麵吃得見了底,舒旻才拿過手機,按了接聽。電話那邊立時傳來一陣尖銳的咆哮:「你到底還去不去了啊?」

  舒旻很清楚堂嫂岑月怡的性格,她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捧著手機聽。

  「我說舒旻,你要弄清楚狀況,今天這事不是我死皮賴臉求著你去的,是你說願意跟我出去長長見識的。你剛才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啊?我和玲玲都跟家裡等著你呢,你耍什麼大牌?你當自己是第一花魁出堂差?還得人賠著笑臉等著!」

  電話那端果然是連珠炮似的一頓刻薄,隱約聽見堂哥在一旁勸著:「你小點聲,讓嬸嬸聽見了不好。」

  那端,岑月怡的氣似乎消了些,聲音也沒剛才尖銳:「你也知道,嫂子嘴是壞了點,但疼你的心沒半點假。我讓你陪的都不是一般人。趙總,咱涿城的首富,這我就不說了;肖總,水岸豪庭的大老闆,明遠縣幾十億的旅遊項目都包給他開發了;還有北京來的幾位大爺小爺,哪一個是普通人見得著的?你這麼磨磨蹭蹭的,難道還想讓那麼一桌子人等你這個小丫頭?嫂子好話歹話說盡了,去不去你給句痛快話,也省得我跟玲玲在這裡等了。」

  舒旻望著碗裡裊裊蒸騰的霧氣,雖然很想在心裡指天罵地地說一句「我了個去」,但說出口的卻是:「我去。」

  為什麼不去?

  往前一步,就是另一番人生,她依稀看得見那前路人事囂沸,她不知道那條路上會有什麼等著她。她只知道,現在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什麼在等她了。

  舒旻家,確切地說是舒旻堂哥家在涿城城北舊城的老居民區,房子不大,一個小小的兩居室,本來還見得著一些天光,最近幾年,老居民區週遭高樓林立,更壓得老屋子不見天日。

  舒旻推門進去時,打扮停當的堂嫂正在接電話,臉上賠著笑,眉眼中含著諂媚,在暖黃的燈光下,很有些美艷。見舒旻進來,她朝坐在一旁的玲玲伸了伸手,示意她帶舒旻去她臥室換衣服。化著小煙熏,穿黑西裝配豹紋小吊帶的玲玲不耐地起身,自顧自地往臥室走去。

  舒旻放下包,先推門進了媽媽住的次臥,媽媽住的小臥室裡沒有開燈,光線昏暗,一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異味。

  舒旻死死地站在門口,將手握得緊緊的,半天才喊了一聲「媽」。

  舒媽媽悠悠地醒轉過來,枯瘦的臉上有了些生氣,掙扎了一下:「旻旻回來了。」

  「噯。」舒旻答應了一聲,快步上前把她扶起來,拿一個枕頭墊在她身後,才在她身旁坐定,趴下。

  舒媽媽艱難地探出右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學校放假了?城南呢?城南怎麼沒跟你一塊回來?」

  「他——」舒旻聲音一滯,「他最近忙。」

  兩母女的話還沒能說上兩句,岑月怡已經笑著進門了,她一把拉起舒旻,親熱地攬著她的肩膀,笑著對舒媽媽說:「晚上我帶旻旻出去吃個飯,有點趕,晚上回來你們再好好聊。你放心,是給旻旻介紹工作的事。」說著,她不容分說地把舒旻帶去了自己的臥室。

  臥室的大床上放著一件白色的亞麻連身長袖裙,舒旻換上裙子,放下馬尾往鏡子前站定,她的額頭光潔飽滿,眉眼比一般女孩清晰,秀美的鼻子尖微微上翹,下巴的線條柔美清雅,是一副透著點異域風情的靜美模樣。這條裙子款式乾淨簡潔,更襯得她削肩修頸,清麗照人。

  岑月怡湊過去,拉著她的手滿意地打量:「學藝術的女孩子氣質就是不一樣,襯得起衣裳。這也是當年你爸爸划算不好,不然哪能讓你過這樣的日子?他當年在位時要多為自家人籌謀幾分,別說你,就連我們這些人也都能跟著雞犬升天。」

  說著,她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條紅瑪瑙鏈子往舒旻脖子上一掛,鮮紅欲滴的紅色石頭立即將舒旻白膩的皮膚映出一層艷光來。

  「一會兒記得多笑,別冷著張臉,大家都是有體面的人,也不圖你什麼,就圖小姑娘嘴甜會來事,一開心有你的好。」岑月怡出神地看了眼舒旻,湊近她耳邊,「玲玲不比你,這種場合指不上她,純粹去湊個人頭,關鍵時候調調氣氛。一會兒你要盯好肖總,討得他喜歡了,嫂子的項目不但能落實,搞不好,你還能撈到大好處。」

  舒旻轉臉看了她一眼,她的臉逆著窗外濛濛的光,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她的臉上已顯老態,精緻的妝容也掩不了她嘴角、眼角的細紋,濃妝下的大眼睛裡叢生著慾望和貪婪,那些慾望彷彿隨時要跳出來擇人而嗜,這讓舒旻有一瞬的害怕。

  見舒旻不回答,只沉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她,岑月怡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訕訕地鬆開手,嘆了口氣:「你也要體諒嫂子,雖然嫂子在外也擔了個『岑總』的名,可是那個文化公司究竟怎麼樣,你也清楚。靠你哥那點死工資,別說給你媽媽請鐘點工,吃飯都不夠——這兩年,還真多虧了趙總念舊,肯提攜。」

  說到這裡,她仿似憶起了自己往日艷動涿城的風采,臉頰上泛起了一絲酡紅,一雙眼睛裡也重新點起了光亮。

  舒旻也有些失神,彷彿透過那簇光芒看見當年的她。

  岑月怡早年是涿城鼎鼎有名的交際花,跟涿城的顯貴們私交甚篤,那幾年,她整日遊走於這些人之間,做些穿針引線的事情,從裡面拿油水。那時候社會風氣不如現在開放,涿城也小,她錢撈夠了,卻敗壞了名聲。撈夠錢後,她去深圳開了一家娛樂公司,和旗下的男藝人打得火熱,不料卻被那個男藝人騙光了所有的家產。她幾經輾轉,做了一個台商的情婦,可惜那個台商的正房是個厲害角色,找人把岑月怡從她住的樓上丟了下去。意思是告訴她,爬多高就要跌多重。那正房發話,要是她命大沒摔死,就饒她一命,死了,那就死了。

  那一回岑月怡沒有摔死,只是摔破了腎,子宮也因重傷被切除。暗戀她多年、一直獨身未娶的堂哥聽聞了這個消息,當下辦了停薪留職,連夜去深圳,床前床後地照顧了她一整年,再以後,他雖是抱得了美人歸,卻失了前途。

  起初,他們還算和睦,只是近幾年,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岑月怡又開始折騰,明面上開了家文化公司,背地裡招了幾個年輕女孩,藉著舊日關係,專帶著她們在商場上遊走交際。起初,她很看好舒旻的形象氣質,軟的硬的用了無數手段逼她就範,但是全被舒旻擋了回去。從此,整個家裡雞飛狗跳,再不得安寧。堂哥生性懦弱,畏妻如虎,舒旻和媽媽這樣寄人籬下的外人,自然少不得仰其鼻息,水深火熱。

  涿城最拿得出手的夜總會叫彼岸花,出租車停在彼岸花金碧輝煌的廣場外時,和滿場的寶馬、奔馳一比,顯得格外寒酸,岑月怡攏了攏肩上的黑色披肩,皺著眉,厭棄地快步下車,走到大門處方才停下腳步等身後的舒旻和玲玲。

  迎賓小姐笑靨如花地上前引路:「岑總好。」

  舒旻抬頭看了眼「彼岸花」三個字,再看看大門往裡的一徑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緊抿的嘴角忽然一翹:這名字取得好。

  據說彼岸花開於黃泉路上、忘川彼岸,魂靈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或往生,或陷入煉獄,萬劫不復。她此刻,不就在走一條往生之路嗎?

  大廳裡,穿著短裙的DJ面無表情地打著碟,舞池中心,幾個妖嬈的女郎正在跳鋼管舞,再往下面目亢奮猙獰的人群。一行人沿著場外繞到金色的VIP電梯裡,舒旻踏進去後,電梯便穩穩升起,她透過腳下的透明玻璃看去,覺得自己好像在飛離人間。

  電梯門徐徐打開,再看就是別樣景象,意外的奢華,意外的安靜,長廊裡安靜地站著侍從。

  引路的小姐敲開了一扇豪華包廂的門,岑月怡已然先聲奪人地笑著走了進去。

  「快啊,旻旻。」她一邊朝裡面的人打招呼一邊返身招呼舒旻。

  那一瞬間,舒旻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裡響起了幾個字:她後悔了。

  她做了那麼久的心理鋪墊,告訴自己,她舒旻的人生是多麼絕望,未來的路要多麼孤絕、多麼血勇、多麼煙視媚行、多麼沒心沒肺才能走得更好,但是臨到最後關頭,她還是後悔了,後悔得連腿都有點打戰。

  她到底不是陸城南!做不出為了什麼目的出賣自己的事情!

  包廂裡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往門口張望了一下,也就這一下,舒旻就被岑月怡拽了進去。

  一屋子久經風月的男人們一邊裝淡定,一邊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看門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

  舒旻絕對不是什麼絕色大美女,但是男人,無論他是達官顯貴抑或是販夫走卒,看女人也無非就看個大概:高瘦白秀幼,白裙子,黑直髮,一個女人但凡有了這幾條元素,走到哪裡都招男人喜歡,而以上條件,舒旻全都具備。因此,她一進門,所有男人都或多或少地亢奮了。岑月怡是風月老手,掃了一眼肖總和趙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壓對了寶。

  其中一個矮且黑的男人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笑瞇瞇地就要拉舒旻的手,舒旻下意識地揚起頭看定了他。大約是得了父親的遺傳,舒旻天生著一股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清冷氣。她冷冽的目光讓那個男人一驚,訕訕縮回了手。

  岑月怡連忙打圓場:「旻旻,叫人啊,這是馬叔叔——」

  舒旻只得點頭朝那個男人致意,叫了聲「馬叔叔」。

  岑月怡笑著朝那個姓馬的打趣:「這是我家舒旻,她上大學那年請客,你還見過呢,人家現在在北京讀名校,可是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哪。」

  「哦,原來是侄女——幾年不見,出落得這麼好了。」那姓馬的還不死心,湊上前去一把抓住舒旻的手,將她拽到沙發前,「來,叔叔敬你一杯。哎呀,看著侄女出落得這麼好,當叔叔的人高興!」

  舒旻下意識地皺了眉,但是禮數沒少,掙開他的手,端起一杯酒:「應該先敬叔叔的。」說完,仰起脖子,一口將杯子中的酒喝完。

  「好,豪爽。」對面的沙發裡,一個男人豪爽的聲音響起,他端起一杯酒紅光滿面地朝舒旻走來,「來,我們也喝一杯。」

  姓馬的看了眼來人,意猶未盡地退下了。

  舒旻掃了眼那個人,這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頗有些像香港的一個功夫片明星,眼睛裡雖然浮著一些桃花色,眼底卻是一派犀利精明。舒旻估摸著他可能就是水岸豪庭的大老闆肖總了,於是點頭,有禮有節地說:「敬您一杯,祝您萬事如意、財源廣進。」說罷,一口喝盡杯子裡的酒。

  肖總哈哈一笑,也一口喝盡了杯子裡的酒。此人雖然好色,但不下流,並沒有對舒旻動手動腳,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緊舒旻,嘴角浮出一絲暗示的笑意後,逕直回了剛才的位置。

  這一群人都不是普通人,很快就把心思從舒旻身上移開,專心談起了合作項目。

  雖然坐鎮當場的有涿城首富趙總,和外地來的幾位貴賓,但是中心人物還是那個肖總,此人旗下有好幾個家族企業,新近涉獵房地產,一出手就開發了涿城好幾個樓盤,別墅區,財力雄厚自不必說,近日還拿下明遠縣的旅遊開發項目,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從他那裡拿到過好處,或者準備拿些好處的。就連岑月怡這樣的人,都想從中間分一小杯羹。

  舒旻見眾人談興頗酣,不再注意她了,暗地鬆了口氣,撿個角落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包房。眼前這個包廂奢華逼人,昏黃的光線下,皮沙發、織金地毯、燈箱、酒櫥上都流淌著一層煜煜皇氣。讓舒旻安心的是,裡面並沒有她想像中那些穿著暴露、妖嬈性感的小姐。

  不知過了多久,那姓馬的忽然發話:「喲,九點了,一起吃個晚飯吧,這裡的經理都安排好了,要不,各位先移步過去,邊吃邊說?」

  眾人自然樂得前往,於是,又是一桌山珍海味、飛禽走獸。

  飯桌上,舒旻始終低著頭,默默地吃東西。饒是如此,她還是能感覺到有好幾道視線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她敏感地覺察到,坐在她右手邊的人,正在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觀察,抑或是審視著她。那目光若有若無,不為外人所察覺,但舒旻就是能強烈地感覺到。她好幾次想側頭回敬那人,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

  酒過三巡,飯桌上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不知道是誰拿出了一條煙,說是從特殊渠道搞來的極品紅河道,一一散給眾人抽,連帶舒旻也被分了一支。

  滿屋子的人都點起了煙,連玲玲都姿勢嫻熟地點了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賣弄風情。

  舒旻有些傻眼。

  她能喝酒的,這些年跟著陸城南玩搖滾混生活,和誰喝酒不是對瓶吹?唯獨煙,她是絕對不抽的,因為爸爸生前總說,若論女子,首需靜默,賢淑優雅的好女子才有福氣,好女子的第一條就是萬不可沾染煙酒。她迫於無奈開了酒戒,絕不能再破了煙戒。

  正握著一支煙犯難,對面的肖總已經看在眼裡,笑著從正席走到舒旻這邊,摸出一個打火機笑著說:「美人抽煙,格外妖嬈好看,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給美人點支煙?」

  舒旻愣住。

  對面,正抽得風姿綽約的岑月怡一驚,緊張地看向舒旻,凌厲的目光透著狠勁,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千萬不可得罪他!

  舒旻的心一沉,面無表情地點頭,舉起煙,合上雙眼。

  她的姿態明明白白的是不甘和屈服,微蹙的眉心裡有一絲愁苦,這極大地滿足了一個男人的征服欲。肖總滿意地湊近她,替她將煙點上後離開。舒旻輕輕吸了一口,又覺得違背了自己的原則,立時把煙摁滅在白色骨瓷碟裡。

  再抬頭時,滿屋子人依然吞雲吐霧,唯獨她一個人清不清、濁不濁的。而對面的肖總,臉上自然怫然不悅。

  舒旻忽然痛恨自己,這種行為典型就是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踩著雙黃線走,如果要清高,就必須有安貧樂道的心態。如果要錢,就必須有低人一等的姿態。她這算什麼?

  就在她萬般糾結的時候,鄰座忽然傳來一個男子低沉清肅的聲音:「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像我這樣,把煙夾在手裡,讓它自己慢慢燃完。」

  舒旻循聲側臉,只見一支細長的煙靜靜夾在兩隻修長有力的指間,燃得極輕極靜,彷彿連帶著週遭的喧囂都被那煙沖淡了,漫漶了。

  舒旻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就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的側臉,入目是極挺直的鼻樑和輕抿的如裁薄唇,舒旻實在鼓不起勇氣看他的眼睛,只晃了一眼就收回眼神,依稀瞟見,那人長著一張心無旁鶩、不動聲色的臉。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7:15

第2章 那些年,那些人(2)

  一頓飯吃到了尾聲,彼岸花的老闆娘算好了時間前來敬酒。這家夜總會的老闆娘據說是個上可通天、下可徹地的風雲人物,四十來歲的年紀,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趙總和她交情匪淺,兩人套了一頓交情後,那個老闆娘忙討好說:「先都別急著走,我已經叫人去我家拿酒了,二十年的茅台,在座各位都幫我品品酒。」

  大家一聽是二十年的茅台,頓時又有了點興致。老闆娘說完這番話,眼波微微一轉:「不過可不能白喝了我的酒,你們也得給我這個女主人留點念想。」

  趙總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你要什麼?要人,我們這裡一桌子的好漢隨你挑。」

  老闆娘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是要肖總的字。聽說肖總的字是一絕,誰求得到是誰的福氣,今天難得碰到肖總大駕光臨,一定要求一幅,沾點福氣,旺旺財氣。」

  老闆娘一席話捧得肖總心情大好。生意場上的人,做到一定程度就最忌諱別人說他們銅臭,偏喜歡附庸風雅,討好他們,誇有財不如誇有才。

  肖總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

  老闆娘這邊早有準備,一行人已經端著文房四寶前來伺候了。

  肖總見來真格,收起了笑,正色說:「妹妹啊,要在平時,這字我一定寫,但是今天這裡有高人,我哪裡敢在他面前獻醜?」說著,他把手往舒旻身邊一指,「林公子的書法,那才是一絕。他在這裡,你來求我寫字,這可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

  老闆娘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對方是決意要推托,話鋒一轉:「這位林公子看著面熟啊!」

  這時,那個姓林的不徐不疾地起身,伸手:「幸會,林越諍。」

  冷靜低沉的聲音猶如琴音乍動,舒旻一怔:林越諍?

  這名字耳熟得很,像是在哪裡聽過,但又記不確切,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她訝然朝他臉上看去,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依舊是一派陌生,而他亦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輕輕地掃向她。那雙眼睛裡慣有的高高在上,驕傲疏離提醒了舒旻,這雙眼睛,她一定見過,一定見過!

  這時,趙總插了一句話說:「好記性啊!林公子可是土生土長的涿城人,這次回來,他還一心想玩低調,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徐老闆的火眼金睛。」

  老闆娘仔細對著林越諍一陣打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自斟了一杯酒:「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那位小公子。我怠慢了怠慢了,該罰該罰!」

  林越諍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微微一擋,低了酒杯,和她微微一碰,這才一口喝淨杯中的酒。

  老闆娘看著他,面泛桃花、眉眼含情地說:「當年我們都蒙受過你父親的恩惠,早知道你回來,我應該親自備酒接風!今天能有趙總、肖總賞光前來,又能求到你的墨寶,真是雙喜臨門。」說完,她趕忙讓人筆墨伺候。

  林越諍也不推諉,略一沉吟就揮毫落筆。

  舒旻靜靜看著他,想從他的眼睛裡再看出一點記憶的苗頭,可是此刻她就像是一個失憶的人,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有過交集,卻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影像。

  這麼說來,他應該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舒旻這樣一想,也就釋懷了,不再看他的人,只靜靜看他寫字。

  他的字很有魏晉之風,字跡簡淡玄遠、瀟散疏朗,看著是那樣矜持沉穩的一個人,寫出來的字卻又是這樣的淡然不羈。

  舒旻學的是音樂,可是從小也跟著父親學過書法、國畫,她對書法丹青之道雖不算精通,但是基本的審美賞鑒還是會的。這個林越諍,他的書法確實是一流水準。

  等到林越諍一氣呵成地寫完,座上各位掌聲雷動,紛紛交口稱讚,那老闆娘再看林越諍的眼神,更是如癡如醉。

  這時候,肖總忽然發話:「林公子,你身邊的小妹妹看你寫字都看呆住了,不如我也幫她做個人情,送她一幅字吧。」

  那邊,岑月怡心裡大喜,看來這個肖總是真的對舒旻有了意思,不但觀察入微,而且還不吝討好,連忙開口附和:「是啊是啊,我們家旻旻平時也喜歡寫寫畫畫的,能得到林公子的墨寶,拿回去臨摹下,沒準也能有進益!」

  舒旻沒有說話,既不推拒,也不討好,淡淡地看著林越諍。

  林越諍也沒有表態。

  伺候筆墨的小姐很有眼力見,連忙將一軸新紙鋪在案上。

  林越諍換過一支筆在桌案前站定,再看了一眼舒旻,那目光像在看她又像透過她看向很遼遠的地方,好一會兒,他唰唰落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迷」字。

  這下連帶舒旻本人都有些吃驚,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寫這樣一個字。倒是那個肖總反應很快,笑著說:「眼前嬌花迷人啊。」

  滿桌人彷彿找到了答案,「哦」了一聲,讚嘆好字。

  林越諍也沒有解釋,權當那就是答案了,依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頓飯吃到深夜十一點才算作罷。出了彼岸花,各色人等各自道別,趙總叫住正準備去打車的岑月怡,說讓司機順路送她們回去。

  舒旻獨自站在寒風裡,冷眼看著那群人,獵獵夜風刀子般割在她臉上、脖子上,她只能將身子挺得直一些來抵禦寒冷。

  就在這時,那個肖總應付完同他道別的人後,逕直插入了他們的談話:「趙總的車只怕坐不下那麼多人,不如讓我送這個小美女吧。」

  舒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看住眼前滿臉堆笑的肖總:「不勞煩您了,要是那邊的車子坐不下,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趙總立刻打斷她的話:「都有車,打什麼車?肖總送送你,要什麼緊。」

  他話音剛落,一輛悍馬已然橫穿過廣場,在肖總身邊停下。肖總躊躇滿志地拉開悍馬的大門:「來吧,我送你。」

  打開的車門像一個黑洞,舒旻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她知道這個送她是什麼意思,她目光裡閃過一絲惶惑、驚懼,忙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這時候只有她能救她了。

  那邊,岑月怡早已喜上眉梢,一把將舒旻往肖總車裡推去,興奮地說:「沒關係,你就坐肖總的車吧。」

  舒旻下意識地抓住車門,凍得發白的手指緊緊地握著車門,心一點點冷透。一點淚光迅速漫上她的眼角,她無意識地抬起絕望的眼睛四下尋覓,那一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寄希望於什麼,或者說,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寄希望的。

  這時,不遠處,一個斜靠在一輛黑色奧迪旁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

  舒旻朝那邊看去,只一晃眼,就認出了他——林越諍。他居然還沒有走,一直在陰影裡看著她,他的臉隱在半明半寐的燈火裡,看不太真切,只覺得他眉蹙得厲害,嘴角似乎緊抿著。

  舒旻無措地看著他,含在眼角的淚水竟生生憋住了。

  下一秒,那個身影忽然站直了身,穩穩朝她那邊走來。

  他走得很從容,路燈將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極長,而他的臉,隨著他的逐步邁進愈加明晰起來。

  舒旻有一個瞬間的恍然,彷彿耳邊的喧囂都被抽離了,身心的痛楚都戛然止歇了,唯懇切地望著他,彷彿那是一道光。

  「不如讓我送她吧,順路。」聲音平靜,不摻雜任何情緒,卻有莫名的壓迫感,「我家舊宅恰好也在永濟西路。」

  再體面,再正當不過的理由。說罷,他朝肖總點頭致意:「趙總、肖總,你們大可以放心,越諍務必將她安全送回。」

  他明明是在奪人所好,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卻格外熨貼,叫人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肖總看了眼舒旻的姿態,也不願意鬧得不愉快,點了點頭,從皮夾子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舒旻,意味深長地說:「有事打我電話。」

  舒旻如蒙大赦,忙雙手接過名片,快步緊跟上林越諍。

  進得暖氣熏人的車裡,舒旻才重重地打了個寒噤。她很老實地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一言不發地將頭靠在玻璃窗上,以手抵住額角。

  林越諍問了她的具體地址,便默然將車往前開。舒旻全然沒有那種才脫虎口,又入狼窩的擔憂,只覺得放鬆極了、安心極了,彷彿這世界在她看來都成了不安的汪洋,而他的車就像汪洋裡載著她的孤舟。就算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但是她知道,至少這一刻,她是安全的。

  後視鏡裡,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下一刻,他躬身點開音樂,車裡頓時流淌出悠揚和煦的長笛聲,是舒旻頗為熟悉的《沉思》。

  舒旻的身體在暖氣和音樂裡回暖,眼底終於有了點情緒。

  車裡的兩個人依舊不發一言,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忽然偏離了正途,繞上了固安路。舒旻有一瞬間的緊張,忙坐直了身體,警惕地看著窗外。

  前排開車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如果我沒記錯,前面就是涿城三中了,途經母校,忽然想去看一眼。」

  舒旻安心地點了點頭:「原來是學長。」

  涿城三中是本地最好的一所中學,全國十三強高校,培養出很多人才。

  三中、林越諍……舒旻腦中將這兩個關鍵詞過了一遍,忽然靈光乍現,「啊」地低呼一聲,原來是他!再投向他的眼神裡不由得多了點看傳說的意味。

  舒旻初一進三中時,就在學校的迎新大會上聽過林越諍的演講,她記得他是代表高一新生發表講話的,他一上台,高年級組的女生就發出很誇張的尖叫聲,以至於她們這些低年級組的女生也懵懵懂懂地踮起腳張望。

  舒旻因為個子高站得靠後,自然無緣一睹這位學長的風采,只在散會後聽人八卦說,會考成績全省第一的林越諍並沒有打算進最好的三中,而是選了以貴族高中著稱的鐵路中學。三中當年的女校長劉玉枝為此曾數顧茅廬,勸說林越諍的父母,最後才得知,林越諍拒上三中的理由是:他習慣每天中午時打一個小時網球,但是三中並沒有網球場。劉校長聽完這個理由後,略一沉思,立刻保證只要他肯進三中,學校會盡快建好網球場。

  大概是感動於劉校長的誠意,林越諍放棄了鐵中。再以後,林越諍自然沒有辜負劉校長的期盼,一路為校爭光,高考結束後,他順利被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經濟學系錄取,據說他畢業那天,號稱鐵娘子的劉校長握著他的肩膀泣不成聲道「上哪裡再找一個林越諍」。

  至於他出國以後的事情,舒旻就無從知曉了,興許也聽過傳聞,只不過她從不對無關緊要的人上心。

  她從未想過,時隔多年她居然能見到這個風雲人物,一時有些思潮湧動。

  穿過一條長巷子,片刻後,車停在了三中的圍牆外。

  多年不見,三中已經不是舊時模樣,校區附近的小吃店、精品店全都夷為平地,改建成了名為「教師新苑」的高檔小區,一徑的赤槐樹也早被移掉。整條巷子裡,只有三中輝煌的大門和大門外寂寂噴水的噴水池。

  舒旻雖然經常回涿城,但是很少再有時間回母校,像這樣趁夜來看,更是不可能。

  她出神地看著窗外,尋找往日痕跡,看進眼裡的卻都是陸城南。

  那邊是陸城南和她經常逃課去吃的麻辣燙,那邊是陸城南給她買過沙漏的精品小店,那邊是陸城南經常等他的電線桿,那邊……是他第一次吻她的電話亭。她冷眼瞧著,看著一個個陸城南從這邊推門而入,又從那邊推門而出,饒是她自詡是個無痛感的橡皮人,還是紅了眼圈。

  為免自己失儀,舒旻試圖把注意力轉到林越諍身上。

  前方,林越諍搖下車窗,一股清冷的夜風吹貫進來,將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吹得四下瀰散,林越諍一手輕輕搭在車窗邊上,側臉靜靜看著車窗外。

  舒旻這才瞧真切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長得極狹長清透,微垂下眼簾時,可以看見內雙的褶痕,他的眸子生得極淡,裡面有股子雲淡風輕的漠然。舒旻一時也不知道這樣的眼睛算不算美,卻覺得世間再也找不到這樣叫人過目不忘的眼睛了。

  感覺到舒旻在看他,他眼睛微微一側,朝她看去。

  舒旻沒話找話:「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

  話剛出口,舒旻悔得想撓自己一爪子,什麼叫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那麼多有水準的開場白不說,偏要說這麼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林越諍臉上波瀾不驚,收回眼神,淡淡地說:「以前這邊有一排刺槐。」

  舒旻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也淡淡應道:「嗯,是的。」

  「每逢春夏,天氣晴好的傍晚,都會有一些老人家在刺槐樹下下象棋。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多年,我總是還記得這個,總是覺得那樣的日子很好。」

  舒旻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異樣。

  這大概是這個人今天晚上說得最長、最感性也最無來由的話吧,但是這句話偏偏深得她心。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著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乾脆挽著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廝殺。後來,陸城南早她一步去了北京上大學,剩下的幾年時光裡,她便常常一個人坐在刺槐下,等老人找她下棋,聊做念想。

  好一會兒,林越諍搖起車窗,將車開出了三中。再往前去時,一路不再猶疑,很快便抵達舒旻家樓下。

  舒旻抱著他寫的那軸字說了聲「謝謝」,準備下車,忽然想起什麼,返身回來問:「你寫的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林越諍亦回望著她說:「凡夫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則為迷。」

  舒旻一愣,彷彿被人用手點住了額心,定在了當場。這個人一眼就將她的處境看透了,她確實正身處迷津,任意妄行!

  她還未及開口,林越諍又說:「還有一句話是,及行迷之未遠,尚可復以前路。」

  舒旻忽然覺得很狼狽,什麼時候竟輪到這樣一個陌生人來指摘她的言行來了,她此一生,哪一步沒有行端走正,偏到現在有了點差池,就要落人話柄。他林越諍只怕也未必能一生不入迷途,不做蠢事。

  一念轉過,她心裡的火氣又稍微小了點,再怎麼說,這個人今天也拉了自己一把,像他那樣的大人物,大可不必為自己費這樣的口舌心思,想到這裡,她全身的怨氣彷彿被卸了下去,渾身上下只覺得累。她默默起身下車,一言不發地關上車門,腳步機械地往前走去。剛邁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男聲:「舒旻,你就沒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舒旻頓下腳步,暗想這人真奇怪,她有什麼可對他說的?

  想了一會兒,她還是返身上前,隔著車窗,特認真地說:「你,剛才那番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7:30

第3章 那些年,那些人(3)

  剛推開家門,岑月怡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上前拉住舒旻:「肖總的名片呢?趕快給他發短信約時間再見。還愣著幹什麼,你以為人家天天都在那裡等你?指不定明天又會有別的可心人取代你了。」

  舒旻在玄關處脫鞋:「名片我扔了。」

  「扔了?」岑月怡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樣尖叫,「你把肖總的名片丟了?」

  舒旻的堂哥舒默宣趕忙上前勸住自己的老婆:「算了,算了。」

  岑月怡重重地推開他的手:「開什麼玩笑?我公司一整年的運轉都等著這筆投資呢?舒旻,你太沒良心了!」

  說到這裡,她整個人忽然軟了下來,嚶嚶哭了起來:「你真的太沒良心了……你以為你爸爸留了多少錢給你們娘倆?這些年你又是上大學又是學特長,你媽媽還中風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哪樣不要錢?我實話告訴你,你家賣房子的錢早就用完了,是我岑月怡在養活你們!」

  舒旻一言不發地換好拖鞋,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瞧著她。

  舒默宣聽得老婆的話越發不像樣了,連忙上前抱住她:「不要說話了,這件事情旻旻沒做錯。再說,要不是前兩年旻旻發話賣了自己家的房子,你開公司的錢也籌不夠啊。」

  「她沒錯我錯了?」岑月怡用力一掙,「舒默宣,我嫁給你這麼久,過過一天有隱私的日子嗎?現在涿城的房價多離譜你不知道啊,都破萬了!涿城這麼個公務員都只拿兩千的小破地方何德何能,房價能破萬?靠我們兩個,什麼時候住得起一個像樣的房子?如今好不容易跟肖總搭上了點關係,她舒旻稍微會做點人,討了人家喜歡,水岸豪庭的電梯房,那是探囊取物啊!憑什麼她就是不肯出這麼一點點力呢?」

  舒默宣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慰一邊對舒旻使眼色,讓她回臥室。

  舒旻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早年嫂子說我媽媽中風在床,我又在北京上學,照顧不了她,親自上門接了我們母女來,我們錢米上並沒有少了嫂子的。前些年,嫂子要開公司湊不夠錢,勸我媽媽賣了房子,我們也傾舉家之力幫了嫂子。能為這個家盡的力,舒旻已經盡過了,不能盡的力,我也試著盡了。如果嫂子依然覺得意難平,我畢業後會盡快把媽媽接去北京,只是這段日子,希望嫂子多擔待。」

  岑月怡聽了,立時發作:「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一早就算計你們家的房子?我——」

  「好了!」一直周旋兩人之間的舒默宣終於怒了,「都少說兩句!旻旻,你回臥室。」

  舒旻嘴角微一抿,從岑月怡身邊擦肩而過。

  次日一早,舒旻就坐早班車回了北京。臨出門前,媽媽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昨天夜裡的話,她想是聽見了,大概是在為之前輕信岑月怡的話而後悔。舒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著她的手,讓她放心。

  回到寢室,整間屋子冷火青煙的,只有住舒旻對床的尹冬妮正火急火燎地化著妝,一見著舒旻,她如同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旻旻,幫我盤個頭髮唄,我中午十二點相親。」

  「相親?」舒旻有些詫異,「你相什麼親?」說著,她放下包包,爬上自己的床鋪收拾著東西。舒旻當她是鬧著玩的,不耐煩大張旗鼓地做陪玩。

  「哎呀,旻旻,這可不是開玩笑,我爸媽在南京那邊遙控了半個月,才讓我叔叔把這次相親安排妥的,要是我跟那男的合適,明年一畢業就結婚了。」尹冬妮急得直跺腳,「你演出經驗多,化妝盤頭髮比我熟,就幫幫我唄。」

  舒旻有一瞬間的恍然,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爬下床接過了她手中的梳子。

  尹冬妮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很嬌羞的笑容:「我爸媽和他爸媽家裡是世交,他爸媽在沿海那邊有個廠子,他自己在北京也開了一個公司,年紀是大了點,快三十,但是我爸媽說這樣的穩重靠得住。」

  舒旻嫻熟地給她盤了個慵懶的韓式髮型,再在腦後別上一個蕾絲蝴蝶結,看上去既嬌俏又有小女人的嫵媚味道。

  尹冬妮果然很滿意這個髮型,轉身扯住舒旻的手:「果然還是我們家旻旻最好了,蹭一下,喵。」

  明明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舒旻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真的確定要相親結婚嗎?」

  尹冬妮正色說:「旻旻,你是不知道現在的社會有多現實。早些年,拚命宣揚鼓吹職場女強人,82年左右的那批女生都拚命忙事業,事業剛有起色,現在又吹起了剩女風,一轉眼,她們又變成了沒人要的敗犬了。像我表姐那批85年的,彷徨得要命,拼事業也不太敢,嫁人又老大不小,事業不上不下的,尷尬死了。你是沒看見,現在90後的都去相親了,恨不得馬上就結婚。男人嘛都喜歡年輕漂亮的,你還追求兩年理想事業,到頭來變成明日黃花,誰要你?」

  舒旻沒有吭聲,眉還是下意識地皺了。

  尹冬妮看在眼裡,又說:「我們學音樂的,有背景的去總政歌舞團,有真才實學的,奮鬥奮鬥也許以後會有自己的位置,像我這樣,又不漂亮又沒背景還沒真才實學的,說有什麼理想,那都是自己坑自己。結婚吧,找張長期飯票當個技術宅也沒什麼不好的。」

  舒旻拿起腮紅唰唰唰地給她上了層腮紅,依舊不語。

  「哎呀,是不是你們玩搖滾的都這麼酷啊!」尹冬妮看著鏡子裡大為增色的自己,眨巴了下眼睛,開心地轉身抱住舒旻,「你要是男的,我會愛死你的。」

  舒旻撣了撣手,單手拎住她的衣領,「嫌棄」地將她從自己懷裡拉開:「不要時刻賣萌討好,我一不會娶你,二沒有好處給你,你省著點留給十二點的那位。」

  尹冬妮這才醒過神來,拽住舒旻:「旻旻,你陪我去唄。」

  尹冬妮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拒絕,但還是做最後掙扎:「我一個人會緊張,再說你眼睛毒,看人准,幫我做個判斷也好。求求你了,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舒旻沒有理由拒絕,那便走一趟吧,末了,她有些苦澀地說:「我看人,不是你想的那麼準。」

  「你能從千千萬萬個人裡挑到城南哥哥那樣的絕品,還敢說自己看人不准?」尹冬妮羨慕嫉妒恨地說。

  舒旻眸光一黯:「一會兒相親時,你記得少說點話。」

  尹冬妮的相親男約的是荷花市場附近的紅邸,那地方舒旻以前沒少路過,門臉裝得特唬人,因此也沒萌生過要去消費的念頭。相親男約在那裡,可見也是一個略有生活情調的人。

  兩人進了門,一道古香古色的窗櫺將喧囂的後海與大堂隔離開來,透過玻璃窗看去,便可見後海波光瀲灩的湖面和堤邊垂柳,別樣清幽。尹冬妮翻了下短信,拉著舒旻蹬蹬地往二樓包廂走,一徑看著門牌,停在一間包廂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伸手推開包廂門,剛一推開門,就見一個男人身形蕭肅地立在窗前,背對著她們看湖景。那男人的背影極挺拔,站姿雖隨意,卻透著一股莫名的懾人氣場。

  尹冬妮已然一對星星眼:「那個,你好……」

  窗邊的人訝然回轉過身來,目光在尹冬妮臉上微一停就轉到了舒旻身上。

  舒旻暗想,不會這麼巧吧?!

  窗邊的人正是昨天剛見過的林越諍。

  她本來以為兩個人以後再也見不到,所以很乾脆地在臨別的時候得罪了他一把,沒想到世界已經小到這種地步。

  林越諍沒有答話,只是在窗前站著,不冷不熱地看著舒旻。

  他今日並不曾穿正裝,只穿著一件灰色暗紋半立領襯衫和一條深色修身長褲,整個人的面貌顯得比昨日青春討喜得多,大約是沒有睡好,他的臉上帶著些疲態,一雙眼睛裡透著絲強打精神的慵懶,看著便又有點人間煙火氣。

  尹冬妮看在眼裡,早已經喜上眉掃,何止是喜上眉掃,簡直就要原地打滾煎荷包蛋了,這是什麼樣的人品爆發,能讓她遇到這樣一個極品相親男。一時間,她心心唸唸的城南哥哥早已經飛去了爪哇國。她半點矜持也沒有,快步上前在椅子上坐下:「你好,我叫尹冬妮,我的情況,我爸媽估計已經和你爸媽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大三下學期在讀,明年六月畢業,我本身是個家庭型的女孩,所以希望可以早點結婚,照顧好家庭。」

  尹冬妮說完這番話,見對方無動於衷,盤算了一下,估計對方可能更追求精神上的共鳴,連忙又說:「我平時的愛好是旅遊、看書,算是一個小文藝青年,最近正在看《瓦爾登湖》《羅丹藝術論》,我在音樂學院學的是美聲專業,樂器方面,比較擅長鋼琴和長笛……」

  舒旻覺得尹冬妮有點失態了,她的樣子不像是在相親,倒像是面試。而林越諍似乎也沒有什麼相親的誠意,對尹冬妮一點熱情都沒有,波瀾不驚的冷眸裡有一絲揣測和審視的意味,嚴肅的樣子倒真像是XX企業的面試官。

  舒旻有點看不下去了,發話:「您可不可以坐下,這是對相親對象的尊重。」

  「相親?」林越諍的表情有一絲古怪,彷彿終於弄清楚了狀況,「你們走錯房間了。」

  搏命演了一場獨角戲的尹冬妮一下子石化當場,用一副天雷轟頂的表情看著這個從眼前飄飛到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囈語般呢喃:「怎麼會……」

  舒旻扶住尹冬妮的肩,一邊將她往外面帶一邊朝林越諍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請見諒。」把尹冬妮帶出了包廂外,順便還把門給帶上了。

  出了包廂門,尹冬妮的淚水在眼圈裡不停地打轉,拉著舒旻的手幾乎哭出來。舒旻拍了拍她的肩:「這種沒交集的人,你也犯不上覺得不好意思。」

  「我……我就是難受!」尹冬妮抽噎了一下,「言情劇女主一下變成了爆笑劇女主……我不相親了!」

  舒旻側過頭,深吸了一口氣,默默等她情緒平復。接過她的手機,舒旻快速翻開短信,看清了原來是左手邊第二間包房。

  尹冬妮大概也不好意思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任性,收拾好心情,跟在舒旻身後,怯生生地步向戰場。

  再推開門時,一切顯得靠譜多了,小卻雅致的包廂裡,一個三十左右,一米七上下,微胖,但長得很精神的男人端坐其中。那個男人看見進門的兩個女孩,眼睛一亮,忙笑著上前招呼。和之前那個比起來,這個的賣相是差了些,但是無功無過,看上去委實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大約是吃了上一回的虧,尹冬妮表現得很含蓄被動,一任對方照應。那男人在徵得兩位女士的同意後,很快點了幾道招牌菜。

  三個人茶水往來了一番,氣氛漸漸緩和了下來。那個男人似乎對尹冬妮很滿意,說話間流露著討好的意味,聽她在看《瓦爾登湖》,忙又搜藏刮肚地談了一番梭羅,且說自己在某地長租著一所臨湖小屋,隨時歡迎尹冬妮去體驗生活。

  尹冬妮聽了,兩眼放光,看向他的眼睛裡開始微微漾著一點熱情。等到一頓飯快吃完,那兩人已經談得十分入港,甚至約好了冬天的瑞士游。

  舒旻在一旁當悶聲葫蘆當得有些悶了,於是很識相地起身說去衛生間。出了包廂門,她強撐著的精神立時被卸下,靠著門,合上眼睛大出一口氣。再睜眼時,她心裡猛地一咯登,只見不遠處的走廊上,表情嚴肅的林越諍正在接電話,似乎感覺到舒旻的目光,他微微側臉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眼神,自顧自地說著電話。

  舒旻緩步走到走廊前,站在一盆綠色植物旁閒閒地往樓下眺望。這個時分,後海一帶並不見夜裡遊人如織的繁華,四處透著一股老北京固有的慵懶閒散,店裡更加是冷火青煙,十分靜謐,適合人發呆。

  舒旻放膽發著呆,視林越諍如無物。

  林越諍那通電話長得好像永遠停不掉,於是兩人邊一左一右,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並排站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旻覺得先前的鬱悶已經散盡了,算著包廂裡也是時候散場了,便從欄杆上起身,就在這個瞬間,樓下傳來一個嬌柔的女聲:「歡迎光臨。」

  下一刻,一對男女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落入舒旻眼中。

  舒旻覺得雙瞳好像猛地被火星一炙,眼前倏地一黑,旋即又變成一片讓人眩暈的深綠,她扶在欄杆上的十指緊緊地扣住欄杆,死死盯著樓下那對男女,只盯得眼裡有了一絲硌得人想落淚的澀疼。

  陸城南,她以為再也遇不到他了。

  樓下,戴著一頂黑色磨破鴨舌帽,穿著一件白襯衣,裹著一條藍色牛仔褲的陸城南照例雙手插袋,高挺的鼻樑上,一雙眼睛被一副Dior太陽鏡掩著,整齊挽起的衣袖下,一雙麥色的、有力的手臂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澤。

  門邊,兩個穿黑色長裙的女服務員仰望著他的俊顏,臉上露出中國式淑女的含蓄微笑。

  一旁,挽著陸城南的關錦華嘴角微微一翹,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一絲得意,挽住陸城南的手便更加用力了。

  舒旻覺得整個胸腔的氣都被什麼吸走了,緊皺著疼,連吹在頸後的暖風都颯然冷了下來。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走,絕不可以留在這裡,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樓下的陸城南,那樣的眼神,她知道,一定像岸上快要干死的魚。

  一旁,林越諍敏銳地抓住了舒旻的情緒變化,本來專注講著電話的他極快地看了一眼她,再定定地看住了樓下的男人。也就在這個當兒,陸城南伸手摘掉了太陽眼鏡,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那雙眼睛幽邃得像極深的夜,又亮得如黎明前的晨星,如果有人同他說話,那雙眼睛裡便會下意識地漾出一絲不耐和不羈。這樣的人,一向的自我,一向的目中無人,一向的認真執著。

  林越諍的眉下意識地一蹙,眼神凌厲地盯住了他,下巴的線條也緊繃起來。

  底下,關錦華仰起臉,姿態討好地對陸城南說些什麼。

  陸城南沒有表態,隨意找了個雅座坐下,懶懶地靠著,裹在牛仔褲裡的修長雙腿大剌剌地伸著。關錦華笑了一下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親自將菜單遞與他,他斜了一眼菜單,隨手一指。

  舒旻知道,只要不是葷菜,吃什麼他都無所謂。他曾經說過,除了舒旻和音樂不能含糊,這世界什麼都無所謂。

  關錦華甜蜜地看著陸城南,年逾四十的她,臉上露出二十歲小女生似的迷戀神色,全然忘記他們兩個的關係裡,應該是陸城南討好著她才對。

  這時,陸城南似有所感應,抬起眼睛往樓上看,舒旻飛快地閃到一根柱子後,大力喘了一口氣。

  那邊包廂門應聲打開,尹冬妮從門裡出來,看見舒旻,她快步上前,大聲說:「舒旻!你去鼓樓上廁所了吧?這麼久……啊,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樓下,陸城南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抬頭往樓上看去。關錦華臉色驟然大變,緊張地拉住他。

  舒旻緊張地看著尹冬妮,幾近哀懇似的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樓下,關錦華對陸城南說了些什麼,便招手叫來了服務生結賬離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7:45

第4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1)

  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萬萬個林越諍,但是陸城南,那個曾經愛著舒旻,也被舒旻深愛的陸城南只有一個。

  那以後很多天裡,舒旻再也沒遇見過陸城南或是林越諍。那天的遭遇給她的感覺是,外面的世界已經成了淨發生低概率事件的盜夢空間,太不安全。於是,除了必要的課她勉強去上以外,便整日宅在寢室裡,餓了就吃泡麵。

  直到有天,她確定墨菲定律的時效期過了,才開了手機出門。走在地下通道裡,她從兜裡翻出一個硬幣朝地上一丟,發現是反面後,就出了通道,逕直穿進了帽兒胡同,找了一個有年月的剃頭鋪子坐下了。剃頭的老頭看見這麼一個姑娘,有點緊張:「前面有審美(一個大型理髮店),我這裡都是剃板寸的。」

  舒旻問:「除了板寸和光頭,你還會剪什麼樣的,看著給我剪一個吧。」

  老頭看她態度堅決,給她洗了頭髮後,卡嚓卡嚓給她剪了一個瘦月式中長學生頭,襯得她一下子小了好幾歲,很有些像民國舊影裡的女學生。舒旻看了,僵了近半個月的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意:「師傅,您打民國來的吧?」

  給了五塊錢後,舒旻把頭髮紮了個小刷刷出了門。失戀中的女人有時候就喜歡跟自己的頭髮過不去,舒旻覺得自己這樣挺合理的。

  剛出了理發鋪子,她的手機響了,她推開手機接了,房東太太操著一口京腔說:「你那房子十號交房租,這都多少號了你不知道啊?房子你還要不要了?」

  舒旻當街站著說:「不要了。」

  「那你趕緊收拾出來,好一撥人等著租房子呢。」房東太太說完啪地把電話給掛了。

  舒旻和陸城南在鼓樓東大街租了一個不帶衛生間的平房,那一帶住著不少他們這樣的搖滾青年,以及從外地過去的文藝青年,他們覺得住不帶衛生間的平房有北京范兒,給力。以前,陸城南老說這些人就是腦抽,有那錢幹嗎不上別的地兒找個好地方住著。

  雖然是個小平房,但是因著地段和知名度的關係,房租頗高。舒旻想,以後這房子就沒存在必要了。

  打開房門,一股陰濕氣撲面而來,舒旻靠著斑駁的房門站了一會兒,一張靜美冷靜的臉,一半隱在房間的陰暗裡,一半在午後陽光下發著白茫茫的微光。

  房間裡的雙人床上還丟著陸城南的一件格子襯衣,床頭櫃上,陸城南買的鐵藝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屋頂上,用繩子穿著的各色光碟沒心沒肺地晃著。

  舒旻不知道該從哪裡收拾起,理了理心緒,她想還是從陸城南的打口碟整起。

  這幾年,他們的生活幾乎就全靠兩人的演出費維持,再想滋潤點,就要靠倒騰些小買賣了。舒旻擺過地攤,去工體賣過螢光棒,這事她堅持不讓陸城南出面,她覺得陸城南太帥了,不應該幹這種事情。後來陸城南通過一個朋友找到了進打口碟的渠道,便做起了賣打口碟的小生意。因著他的眼光,所以拿的都是便宜又好的尖貨,上豆瓣、淘寶一轉手,翻倍地賺,倒成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那以後,他便再不准舒旻出去擺地攤。

  舒旻找了一個凳子踩上去,伸手夠櫃子上的紙箱子,她一時沒吃準力道,整個箱子翻了下來,滿箱子的打口碟劈頭蓋臉地朝她身上砸去。她愣愣地站在那裡,沒有閃避,任它們砸。等到一切消停後,她才蹲下身,一本本收拾。

  「這不是舒旻嗎?」這時,一個沒正沒經的男聲在門口響起。

  舒旻頭也沒回:「幫忙收拾。」

  木人晃蕩著朝她身邊走去,看了眼綁著小刷刷、穿著白背心卡其休閒褲的舒旻:「這小刷刷扎得,乍一看多像早些年的謝霆鋒。」

  舒旻收拾碟片的手當時就重了些,木人嚇得一抖,連忙老老實實地蹲下幫著一塊收拾。眼見收拾完了,木人忽然很嚴肅地說:「舒旻,要不你跟我吧。」

  舒旻繃著臉瞪他,一言不發。

  「我真不是乘人之危欺負你。以前因為有陸城南,我就強壓住了對你的愛意,現在陸城南沒了,你就不能考慮我嗎?方圓百里內,沒有再比我好的了。真的!」

  「什麼叫沒了?你好好說話!」舒旻用一副審犯人的口吻,冷冷地說道。

  「舒旻,我是真喜歡你,你看見對面二樓我的書房了沒?我以前都是面著壁寫書的,因為你,我都把書桌搬到窗戶前了……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夠仰望你的身影。」

  「你那是俯視。」

  「不,那絕對是一種出自靈魂的仰望姿態。」木人一本正經地說,「舒旻,你千萬不要那麼俗氣,跟大街上那些女人一樣喜歡什麼愛你在心口不開的悶騷隱忍男,那些都是書裡的,你要正視我這種現實的男人。」

  舒旻冷笑:「你現實?」

  堂堂一美國海歸不思進取跑北京租房子寫小說為生,他特現實。

  木人有些急了:「我一米八,還會做菜,魚香茄子、回鍋肉哪樣做得不好?我沒陸城南那麼帥,但眼睛也是內雙的。」

  舒旻且由著他在那裡插科打諢,找了個編織袋,把櫃子的衣服往外倒騰,袋子只有一個,實在倒騰不了的東西,她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收拾完滿屋子的東西後,舒旻看著那張床,怎麼都下不去手收拾。

  收拾完那張床,她和陸城南就算是真的過去了,連點念想都沒了。

  想到這裡,她脫了鞋,兀自靠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幽幽地說:「木人,我們真不是一個世界的。」

  木人正準備分辯,舒旻打斷他:「你家境好,高中畢業就出了國,現在憑著少年義氣來這裡體驗生活,我和陸城南跟你不同,我們不是在體驗生活,我們是在求生活。」

  舒旻淡淡地說完,頭微一歪,指著天花板說:「你看那裡——有天晚上半夜了,我和陸城南演出回來,剛躺下,天花板受潮,一塊石板擦著我的肩膀砸下來,險一些就砸我頭上了。當時陸城南抱著我發抖,一個勁地跟我說對不起——但也只能是對不起,我們沒能力找別的房子了。我能怪他嗎?他是個孤兒,給我的,已經是他傾盡全力所能給的全部了。」

  木人斜靠在牆壁上,默默地看著舒旻。

  「在你看來,覺得我們倆牽著手在胡同裡遛彎很文藝,他在院子裡幫我洗頭髮很浪漫,我們過的人間煙火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所以,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愛的是我的生活,你像在看電影,看入戲了就想踢開男主角自己演。」

  木人終於發話了,語氣有些沉重:「舒旻,你不好總這麼深沉的。」

  兩人默了良久,木人率先岔開話題:「那些打口碟你怎麼處理?」

  舒旻說:「賣了。」

  入夜,舒旻輕車熟路地在地鐵站附近擺起了攤。北京繁華點的地鐵口一到晚上就地攤雲集,大多賣的是衣服、包包、化妝品、小玩具、盜版書,偶爾也有像舒旻這樣賣打口碟的。攤子擺到八點多,才稀稀拉拉地賣出了三盤帶子,其間還來過一次城管,等到躲完城管,已經時近九點。

  俗話說春無三日晴,四月份的北京,天氣婉轉得跟江南似的,總是下雨。剛到九點,人潮湧動的時候,天邊上飄來了一朵黑雲,眼看又要下雨。擺攤的人罵罵咧咧地開始收攤,舒旻從包裡拿出一把大傘撐在頭頂,罩住腳下的東西,表情漠然地站在雨地裡。

  她的頑強樣子特像春天裡的一朵蘑菇,引得人來人往的人指指點點,好幾個擺攤的男生被她的創業精神所鼓舞,也冒著雨撐傘把攤再擺了起來。

  這場雨綿綿無絕期地下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連路面上的車都少了起來。舒旻暗想,敢情這下的不是雨,是硫酸,把世間眾生全都腐蝕了去。

  她一動不動地舉著傘當街站著,頭頂上就是一盞白晃晃的路燈,那路燈朝她身上投下一束白生生的光芒,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在演舞台劇。

  本來還陪著舒旻擺攤的兩個男生終於熬不住冷收了攤,其中一個朝舒旻喊:「那位姐姐,別擺了,錢是賺不完的。」

  舒旻看了他一眼,露齒笑了笑。

  整條過道上就剩她一個小攤位了。她無聊地將目光投向對面的「鮮果時間」,那邊,兩個賣奶茶的男生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打烊了。

  鮮果時間前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泊了一輛路虎,那輛車還沒有熄火,兀自排著熱氣,兩條雨刷來回擺動著,竟成了偌大一條街上,最具動感的擺設。

  舒旻盯著那兩個雨刷發起呆,不知道過了多久,車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穿著淡紫色套裝、長髮微卷的年輕女人撐著傘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馬路,快步走到舒旻面前朝她一笑:「這些碟怎麼賣?」

  舒旻打量了她一眼,她化著精緻的妝容,頭髮盤得一絲不亂,整個人打扮簡潔優雅,一雙眼睛裡透著一股子精明強幹,頗有些像年輕二十歲的關錦華。

  舒旻有些狐疑,這種一看就是精英的OL不像對打口碟有興趣的,不過她還是報價:「除了Kurt Cobain和山塚愛這兩盤五十以外,其他的全都三十一盤。」

  那個女人微微一笑:「那除了這兩盤五十的,其餘的我全要了,你算算錢吧?」

  舒旻一驚,露出個「你想幹嗎」的表情。那女人被她的樣子逗樂了:「我不過是個外行,買去也只是趕個潮流,真正的好東西還是要留給需要它的知音,所以我不買。」

  舒旻想,精英就是精英,忒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

  她彎下腰一盤點:「六百塊。」

  那女人爽利地從錢夾裡拿出錢遞給舒旻,舒旻找了個盒子將所有打口碟裝進去遞給了她,便目送著她抱著盒子回了車裡。

  等那個女人上了車,車子就發動起來了。舒旻收了攤子,繼續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呆。

  她壓根兒就是想發呆。

  以前陸城南說北京有一條好,就是無論你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發呆也好,還是喝醉了躺在馬路邊也好,都不會有人管你,對你指指點點,疑心你要自殺。這個城市太忙碌,行走其間的人對一切怪現狀都司空見慣,過目即忘。

  這是一個具有互不干擾精神的,真正的國際大城市。哪裡像涿城,到處飄著流言蜚語。

  那邊的車子果斷地開離了舒旻的視線,舒旻目送著那輛車離開,心想,剛才那個買碟的人挺有意思的。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還沒轉完,遠處,那輛車忽然猛地一掉頭,朝著舒旻飛馳而來。

  舒旻有一瞬間的恍惚,總感覺那輛車一定是奔自己來的。難道剛才買碟的女人後悔了?還是……

  車在她面前戛然而停,後排的車門應聲洞開,與此同時,副駕的車窗唰地搖下,一張異常清俊的男人的臉浮現於夜色裡,那人側臉看定了舒旻,眉微一蹙:「上車。」

  那聲音裡帶著一種固有的威嚴,有些命令式的意味,甚至像是嗔怪,卻全然不叫人討厭,彷彿說話的並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舒旻鄰家有些嚴厲的哥哥,他那一瞬間的面部表情分明是在說:你怎麼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舒旻下意識地倒退一步:「林……」

  林越諍表情緩和了些:「上車。」

  舒旻還愣著,先前那個女人已經從車門裡探出頭來,笑吟吟地說:「下雨天打車坐車都不方便,既然相識,不妨讓林總送你一程。」

  見舒旻還一副如墜雲霧的樣子,那女人伸出手來拉住她:「剛好可以讓你跟我講講這個Hell Yeah樂隊,我覺得這個吉他手長得很像我的前男友。」

  一副自來熟的樣子。

  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舒旻還是上了車。她和陸城南一樣,都是一根糖葫蘆就可以騙走的人,別人只要一點半點的好,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上了車後,前排的司機師傅大笑著轉過頭來說:「林總,我就說是上次後海那姑娘吧!」

  舒旻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後海那姑娘,難不成這個司機之前見過她還和她打過交道,完全不可能啊?

  那司機自顧自地說:「剛我大老遠就認出你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對你印象特別深,你信不信,無論你跟哪兒我都能一眼把你從人群裡找出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這位大叔話說的……

  「哦?」前排的林越諍頗有興味地發聲。

  「可能是這姑娘扎眼?也不對啊,扎眼的姑娘海了去了。」那個司機特意認真地看了看舒旻。

  舒旻也有些好奇地看著他,這個司機不到四十的樣子,微有些胖,但是一雙眼睛長得十分銳利,頗有點與眾不同。

  那司機看了看後又說:「我想起來了,我年輕時喜歡過一個姑娘,和你長得有點像。」

  身邊的女人率先噗哧一笑:「老王,你悠著點,領導可就跟你邊上坐著呢。」

  老王嘟囔了一句「我說的是真的」後,正經開車,嘴裡念叨著:「你可是沒看見那天這姑娘醉得,吐……」

  「老王。」林越諍忽然開口,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先把EVA送回去。」

  跟慣了領導的人這點察言觀色的功力還有,知道林越諍不想他多話,忙噤了聲,專注地開車。

  車裡的氛圍頓時冷了下來,舒旻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來。

  林越諍也並不說話,只端坐在前排,彷彿剛才叫她上車的人不是他。

  舒旻有些彆扭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EVA,她的腿上還攤著一本文件夾,似乎正在同林越諍匯報工作。而她一來就把一切打破了。想到這個,她越發侷促起來。

  EVA側臉瞟向舒旻,眼神裡有片刻的揣度。這個女孩子看著草根得厲害,無論從哪裡看上去,都不像是能和林總扯上關係的。但是林總卻在意她得厲害,剛剛他看見她站在路邊,語氣緊張地叫老王停了車,卻又踟躕良久,不願上前打招呼,猶豫再三,才讓自己去買光她所有的打口碟。

  車子開出了老遠,他還是透著後視鏡看這個女孩,最終忍不住叫老王回了頭。

  起初,她只道林總和這個女孩很熟,可是眼下看去,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EVA的眼神試探性地瞟向林越諍,敏銳地發現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下意識地彎曲起來,這是他內心緊張的慣有表現,她跟著林越諍出出入入多年,從未見過他做事像今天這般猶疑,更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

  拋開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EVA開始和舒旻套近乎,她雖然不長舒旻幾歲,可是看舒旻就像是在看心思單純的孩子,幾句話下來,已經把舒旻的由來根本問得清清楚楚。這下,她徹底放了心。

  接著,舒旻認真地給她講解幾支樂隊的風格,她也單手支頤,聽得很認真。此時的EVA和剛才買碟的那個EVA大不同了些,風趣幽默且又爽朗,很快就把車裡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前排,林越諍垂下眼簾,心裡對EVA又多了幾分欣賞。

  車子駛過光華橋,老王駕輕就熟地將EVA放在一個高檔小區外。少了EVA的車裡氣氛頓時冷得不行。老王一邊倒車一邊問:「姑娘,你們學校是在安翔路那塊兒吧?」

  舒旻忙點頭。這時,一直沉默的林越諍忽然發話:「先去趟盤古大觀……我有事要和舒旻談。」

  舒旻一凜,暗想,你有事要和我談,我怎麼事先不知道?再說,有事談隨便找個咖啡廳就成,找什麼七星級酒店?聽說那兒喝碗粥都得上千,她怕在那兒吃了喝了,晚上會睡不著。想到這裡,她連忙開口:「林……」一個林字卡在喉嚨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林學長?林總?

  林越諍依舊一副面癱樣子:「林越諍,你就叫我林越諍。」

  「林越諍,你要有事和我談就現在說,盤古就不去了吧。」舒旻囁嚅了一下,看了下自己的打扮,「我……我衣冠不整。」

  林越諍淡淡打斷她:「我餓了。我餓著就不喜歡談事情。」

  這句話相當簡單粗暴有效,舒旻就噤聲了。

  林越諍透過後視鏡打量了她一下:「你這樣穿挺好的。」

  兩人下了車,林越諍交代老王自行回去,晚點他自己開車。老王遂把車鑰匙交給林越諍,自己打了個車走了。

  林越諍往前走了幾步,發現舒旻還頓在原地,返身上前:「怎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7:59

第5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2)

  「林越諍,我覺得去那裡面談事對我不公平。」舒旻看著他說,「你首先就在氣勢上壓倒我了,萬一我喝了你的血燕什麼的,你再跟我談我辦不到的事情,我連生氣買單自己走的餘地都沒有。」

  林越諍有些失笑:「血燕?你想多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誠心要和我談事情,又確實想一邊吃一邊談,前面就有一家很好的江南私房菜館,物美價廉,我們去那兒吧。」

  見林越諍還在猶疑,她連忙補充:「你放心,他們家很乾淨,沒有地溝油。」

  兩人在江南私房菜館的雅間裡坐定,服務員小姐很體貼地上了兩杯暖暖的檸檬水。林越諍看了下菜單,點了一道招牌菜清蒸鰣魚,又點一道鮮菌佛跳牆便把菜單遞給舒旻。

  舒旻接過菜單,暗想:他真餓嗎?怎麼點的都是後半夜才上得了的菜?

  舒旻顯然不是養身派的,點了一道干鍋和幾個開胃的小菜,考慮到林越諍肚子餓,她還給他點了盤點心讓他好先墊墊肚子。

  點完菜,服務員抱著菜單笑吟吟地問:「請問二位有什麼忌口的嗎?」

  林越諍放下水杯,下意識地說:「她不吃香菜。」

  與此同時,舒旻也脫口而出:「不要香菜。」

  話音剛落,舒旻一愣,望著林越諍,一頭霧水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香菜?」

  林越諍雲淡風輕的眼裡有了絲慌亂,只一瞬,那絲慌亂便被一如既往的篤定所取代:「我有位女友素來不喜歡吃香菜,剛才聽問起,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了。沒想到這麼巧,你也忌口。」

  舒旻「哦」了一聲,一個埋在心裡的問題幾度欲問——我們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舒旻的直覺一向都很準,她父親過世的那晚,堂哥半夜打電話到學校,她一聽見堂哥異常的聲音就厲聲哭問「是不是我爸爸死了」,很多事情,她彷彿都能提前預料得到,大約,搞藝術的人天生比旁人要敏感些吧。她直覺早在涿城初遇前,她和林越諍就打過交道,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交道,換句話說,他們之間可能有更深的淵源,只是她不知道。

  這個問題幾次到了嘴邊,舒旻都沒有問出來,她知道,除非林越諍自己想說,否則,她絕對不可能從這個人嘴裡聽到一句真話。對面這個人,深得就像一口無波古井,隔遠看,叫人覺得深不可測,望而生畏,可是湊近了看,卻又有一股吸引人往下跳的邪惡引力。

  林越諍似乎感覺到她心裡有什麼在澎湃,於是率先開口,掐滅了她的好奇心:「過段時間,我們公司有一場商務派對,宴請的是國外的一些年輕創意團隊,所以我想在派對的樂隊上做一些創意,找一些年輕的、有才華的、有北京味的輕搖滾或者爵士樂隊作主打。」

  舒旻凝神聽著,表現出對此很有興趣的樣子。在這種雙方對等的情境下,她的一雙眼睛裡,所有的戒備與不安全都散去,眼睛裡漸漸浮出一片孩子式的安寧和屬於藝術工作者的柔軟。正兀自說著話的林越諍語聲一滯,看著她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嗯,然後呢?」舒旻坦蕩地盯著他的眼睛問。

  林越諍垂下頭,端起水杯輕抿了一口:「這件事情一直由EVA找公關公司負責,但是那家公關公司的策劃案並不是我所預想的那樣。前些時候,我也曾親自去一些特色酒吧尋找樂隊,可惜並沒有頭緒。」

  舒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想把這次的活動交給一個懂這塊的年輕人負責,剛才在街上看到你,覺得實在是種巧合,所以很冒昧地請你上車。」

  林越諍忽然都有些佩服自己,再怎麼一時衝動做的荒唐事,事後他都能圓得天衣無縫。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車掉頭的電光石火間,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舒旻目光如炬地看著他,露出了較真的眼神,「你不要告訴我,你直覺相信我可以。」

  見林越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又說:「你在後海見過我,那天送我回寢室的人是你,對不對?」

  舒旻現在可以確定,她與林越諍的初遇是在後海。

  一個月前,關錦華在王府井的星巴克裡將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對面那個款款而笑的女人,因為她已經從她的笑容裡判斷出信封裡有可能是什麼了。她單純地覺得這一幕很像電視劇裡的狗血劇情,她關錦華不愧是搞傳媒公司的。

  當時,關錦華姿勢優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將一隻塗得血滴滴的食指壓在白信封上說:「陸城南是我的了。」

  饒是有心理準備,但當她看見那一沓床照,看見陸城南在鏡頭下興奮至空洞的臉時,整個大腦還是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的耳朵在瞬間變成了真空的,囂沸的人聲全都被抽離,只餘下嗡嗡的鳴叫聲以及一個居高臨下的、詛咒似的低緩女聲:「他再愛你,你再愛他都沒用,就算以後你們能回頭,當你和他親熱時,你就會想起他在我身上的表情。你信不信你會噁心?」

  如今她已經不願意回想起當時的情緒了,在那場人生災難前,她忽然變得格外強大,她沒有當場痛哭,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憤怒咆哮,就靜靜地坐著,放在桌子下的手臂陣痛似的痙攣,血管突突地跳著,一股無處可洩的力量在她四肢百骸裡急速猛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控制住那股力量,她唯紅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盯得躊躇滿志的關錦華臉色發白。

  離開星巴克後,她一徑走到自己和陸城南長駐的回聲酒吧。彼時華燈初上,台上的黑莓樂隊還在懶洋洋地彈些暖場的東西,她不管不顧地走上台去,腦充血地搶過鼓手小諾手上的槌桿瘋狂地敲起黑莓鎮場子《boom!boom!power!》,主唱、吉他手傻了十幾秒才跟上她的節奏,各就各位地把場子給救了回來。

  那一晚上,整個回聲就成了舒旻的架子鼓專場,她始終繃著臉,抿著嘴,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一副要把地球敲爆的至High架勢,把底下一群型男索女都引爆了。回聲的老闆趙勇一直就偏愛舒旻,不但不阻止她,反倒在下邊叼著煙大叫起哄,由著她鬧。

  直到最後手臂敲脫了力,她才虛晃著腳步下了場,坐在一邊一瓶接一瓶地灌酒。酒吧裡本就沒好人,趙勇看見她這麼喝不說阻止,反倒湊上去挑著性烈的給她灌。再往後的事情她全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喝到最後跑出去吐得昏天黑地,再醒來就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是在自己寢室的床上醒來的,醒來時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腦仁子疼得像有什麼在裡面鑽。過了好久,她的身體才從極度的虛弱和麻痺中復甦,她原以為自己醒來的地方會是酒吧的廁所或是誰誰誰的床上——那個晚上她是準備豁出去了的,她的世界隨著陸城南的背叛而摧毀,她的一切也應該隨著她的世界一起被摧毀。

  直到室友黎雨楓下課回來才告訴她,昨晚有個陌生男人用她的手機打寢室電話,一路問到學校,把她給送回來了。舒旻恍然問是誰,黎雨楓說車裡的男人始終沒有露面,只是打開了車門讓她和尹冬妮把人抬下來,便一言不發地開車離開了。

  說完這些,黎雨楓嫌棄地瞟了她一眼,很隱晦地提醒她最好去檢查下身體。舒旻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她很清楚,送她回來的人沒有碰她。

  次日她再去回聲打聽,個個都不敢掠美,老闆趙勇無比遺憾地說:「舒旻,你這麼懷疑我是對我的侮辱啊,我像是會送女人回家的男人嗎?我還上幼兒園吧?那天我差點就上手了,結果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哎呀,送一個喝醉的女人回學校,不是去如家、漢庭,哥哥我得說那人是雷鋒呢還是雷鋒呢?」

  還有人用很猥瑣下流的語氣說估計送舒旻回去的人得是一性無能,這一論點又被眾人推翻,說性無能才壞呢,最變態的就是這夥人,指不定就把姑娘綁回去做寵物了。

  最後還是小諾說他晃到了一眼,看見一個穿黑色襯衣的男人把舒旻抱上了輛寶馬,看到的時候,他沒往舒旻身上想,只覺得眼熟,如今提起來,才確定是舒旻。

  一屋子的男人登時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開寶馬的性無能。」

  問清楚情況,舒旻撇嘴笑了下就離開了。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還有幻想,幻想陸城南會在哪個角落裡看著她,等她撒完氣,任完性就送她回去,然後像過去那樣抱著她說,他知錯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了。

  女人總是有那麼多矯情天真的幻想,以為自己足夠呼天搶地,足夠聲嘶力竭就能換得一些轉圜餘地,抑或一眼悲憫同情,然後不惜以作踐自己的方式去驗證這些可笑的幻想,最後一錯再錯,粉身碎骨。她舒旻是運氣好,不然白被作踐了,還不落一點同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滿心的怨懟、不甘、憤怒、絕望彷彿忽然被抽空了一般,徒剩下一種清醒的銳痛在她心底長長久久地礪著,一直礪到現在。

  包廂門打開了,服務員端來火鍋,又端來清蒸好的鰣魚,桌面上立時騰起裊裊的白霧。

  舒旻隔著霧氣,不依不饒地問:「林越諍,是不是你?」

  林越諍沒有回答,拿起烏木筷子,穩穩地夾起一條白嫩的鰣魚,熟練而細心地剔刺。他好像對舒旻的質問並不怎麼上心,只一心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情,秀著自己那雙修長乾淨的美手。

  舒旻看得有些上火,但語氣還是很慢條斯理:「你一沒把我怎麼樣,二又沒偷我錢包,為什麼就不承認?」

  林越諍抬起眼,將剔好刺的魚遞到她面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但我不覺得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有提起的必要。」

  舒旻看著遞到面前的魚有片刻愣怔。

  林越諍眼裡有了絲暖意:「鰣魚多刺。」

  舒旻訕訕地接過,她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她望著盤子裡悉心剔好的魚,不好意思地說:「謝謝,我自己會吃……」

  「我只是聽說人倒霉喝冷水都會塞牙,你最近的狀態讓我擔心晚些你會吃到魚刺,所以,我也是在為自己規避麻煩。」林越諍語氣裡有絲揶揄。

  舒旻假裝沒有聽見,挑了點魚肉放進嘴裡:「那天晚上,我……」

  林越諍呵呵一笑:「那天晚上你表現很好,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吐得滿車都是,更加沒有抓破我的脖子。」

  這大概是打了這麼多次交道以來,這個人頭一次發笑,他笑得很淺淡,片刻便沒了痕跡,但就是這麼極淺淡的一笑,竟讓人覺得暖如春至。

  舒旻的神思都被那個笑打亂了,全然忘了分辨他話裡的意思。眼前美食誘人,她便垂下頭,認真吃了起來。

  林越諍斂起難得一見的鮮活表情,微肅了面容,靜靜看著對面的舒旻。

  那天晚上,他第一個考察的酒吧就是回聲。他在角落裡默默聽了一陣,覺得台上的樂隊並不如意,正準備起身離開,攜著一股悲憤的舒旻就擦著他那張桌子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地搶了鼓手的槌桿敲了起來。周圍的年輕人很少見到女鼓手,紛紛起哄,而他便也繼續坐定,不遑他瞬地看著台上忘我打鼓的舒旻。她那時的表情很專注,動作間有一種旁若無人的瘋狂,彷彿將來自靈魂的喧囂都融入到激烈的鼓點聲中了。彼時,舞台中心的燈光全都匯聚在她身上,照得她整個人明亮得有些失真,她滿頭不加修飾的長髮隨著鼓樂的節奏肆意飛揚,彷彿也帶著一股躁動的情緒。他一時間有些恍惚,眼前那個野性十足,近乎妖嬈的人已然不是舊時模樣……

  舒旻吃了好一會兒,才體味出剛才林越諍說的其實是反話,她很有可能不但吐了他一車子,還撓傷了他的脖子。她覺得有必要探聽清那天的詳細經過,於是抬起頭,有些謹慎地問:「林越諍,那天你是怎麼把我撿回去的?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舒旻之所以關心第一句話,完全是出於心虛,因為據周圍人反映,她一喝酒就會降人品,脾氣大得不像女人,喝醉了就喜歡縮在一角不搭理人,如果有人非要鬧她,她一開口多半就是「去你大爺的」,所以她很想確認自己當天是否問候過林越諍的大爺。

  林越諍的眸光一暗,緩緩開口,語氣竟有一絲似是而非的傷感:「那天,你看著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才來?」

  正挑著一根茶樹菇低頭欲吃的舒旻神情一滯,鼻尖乍然微紅。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彷彿生生多了一種異樣淒涼的況味,直抵她心裡去了。

  那天林越諍就坐在逆著性子喝悶酒的舒旻旁邊,她先是喝嘉士伯,一瓶接一瓶,眼睛使勁地繃著,去了幾趟廁所後,又接著喝不懷好意的男人們遞來的傑克丹尼、龍舌蘭,他在一旁看得皺眉,她卻喝得來者不拒,一張蒼白的臉被酒精燒得通紅,眼睛卻意外地沒有混濁,反倒越加清亮,清亮得像荒漠裡,月光映照下的泉。

  他不難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酗酒,他只是在等,看她什麼時候哭。他可以發誓,在此之前,他從未想要再遇到她,也從未想要和她,以及死在昨日的一切牽扯上任何關係。他林越諍一向都是個涼薄的人,那些過去太久的人和事,於他而言都像是死去一般,再遇見他便當是詐屍,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它」按回墳墓裡。

  然而這個姑娘一直沒有哭,眼神甚至沒有片刻的迷離,她就像一個純粹的、執著的酒鬼,心無半分雜念。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8:13

第6章 愛舒旻的只一人(3)

  林越諍始便揣著一絲好奇,看著她怎樣喝得睜不開眼,喝得跑出去吐得連膽汁都快出來。吐得爽利了,她便孩子樣地賴在地上,紋絲不動地抱著一塊大石頭。他跟在她身後冷眼瞧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闃寂的夜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幾不可聞的抽噎聲,那聲音壓抑得似要從什麼地方迸裂出來,叫人心驚膽戰。剛欲抬腳離開的他頓住腳步,整個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拉去了她身旁。他在她身邊蹲下,遲疑地探出手去輕撫她的肩,她在那一刻抬起滿是淚水的、毫無血色的臉,用棄獸般絕望、無辜、無助的眼神看著他,尖瘦的下巴抖了很久,堵在喉頭的那口氣終於伴著一陣委屈已極的悲鳴吐了出來,她抓著他的衣領,哀切地問:「你怎麼才來?」

  是啊,他怎麼才來?他怔怔站在原地想。

  她拖著孩子式的哭腔,緊緊環著著他的腰:「城南,不要離開我,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任她在他懷裡喊著別人的名字,任她的十指緊緊掐著他的臂膀,直到她哭得腿也軟了,嗓子也啞了,他才將她擁住,緊一些,再緊一些,說:「我在這裡。」

  屋子裡有片刻詭異的安靜,舒旻咬了一半的茶樹菇終於還是沒有吃得下去,桌上的干鍋滋滋地響著,氤氳的霧氣在她眼前蕩著,她隔著那層霧氣看向林越諍,他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深邃,是她怎麼也看不透的。

  其實自打他把那晚的事情起了個頭之後,後來的很多片段她已然想了起來。她記得有個人一直抱著她,她則篩糠似的在他懷裡抖著,彷彿全世界就只餘下他懷裡那點溫度。她本能地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脖子上,汲取他的溫度,甚至習慣性地用唇齒挑逗他的慾望,然而他一直緊繃著身體不讓自己有一絲半點的放縱懈怠。那樣的他讓被酒精燒昏頭的她意興闌珊極了,但也安心極了。

  舒旻未敢放縱自己的記憶,將所有情緒收拾好了才說:「你繼續說剛才的商務派對。」

  林越諍那邊早已神色如常,他用一副不親不疏、恰到好處的語調說:「我個人很希望你能接下這個商務派對,給我一個出色的策劃案。你不必急著答覆我,你回去斟酌一下,如果有興趣試試的話,就打這個電話給我,我會安排EVA和你聯繫——」

  說著,他將一張古玉黃色的精緻名片遞給了舒旻,名片上的名諱印的是他手寫的:林越諍。三個字舒展勁挺,傲骨錚錚,她認得的。

  回到寢室時,已近熄燈時分,舒旻躺在床上,將那張名片舉在眼前端詳,上面的頭銜甚是唬人:鴻宇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總裁,鴻宇慈善基金會長。

  舒旻一向對這些集團、公司什麼的不甚瞭解,這年頭的總裁、董事長早已數見不鮮,搞不好跟你一起在路邊攤吃東西的禿頂大叔掏出張名片,上面也印著什麼公司董事長的頭銜。在她這樣的人眼裡,別人縱然有潑天富貴,也與她沒半分關係。她此時關心的不是鴻宇集團到底是幹什麼的,而是如果接下這個商務派對的策劃,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臨別前,林越諍可是很在商言商地說了「報酬從優」。

  如今的情勢,就算她舒旻有先秦士人那種「無恆產而有恆心」的氣度,天天吃泡麵到面呈菜色,但是媽媽不可以。堂哥的那個家,她至多半個月才回去一次,但每每被嫂子明裡暗裡熗上幾次後,再睡下時,淡定如她都會在心裡無比淒惶地嘆一句「越發住不得了」,更遑論中風在床,一衣一食,一舉一動皆仰仗他人的媽媽?

  現實正強摁著她的脖頸,逼她低頭討生活。所以就算她再怎麼不想和林越諍扯上關係,也沒有回拒的餘地。北京人才濟濟,以EVA的能力,哪裡又會找不到一個出色的派對策劃,只是他三番五次地見了她的窘態,心下憐憫,隨手給的施捨。

  他一片善心,但她真不是一個慣於接受別人好的人。她怕還不起。

  想了又想,她翻轉過身,朝正在拍臉的黎雨楓問道:「小楓,你聽過鴻宇集團嗎?」

  黎雨楓正拍臉的手一停:「怎麼問這個?」

  「就問問。」舒旻淡淡地說。

  黎雨楓不緊不慢地拍著臉:「你問對人了,我男朋友正好想進這家公司。鴻宇挺牛的,主要是搞房地產開發、投資和貿易這一塊,雖然前幾年才在香港獨立上市,不過發展勢頭挺猛的,現在至少是業內的前五十吧。」

  剛回完短信的尹冬妮好奇地打聽:「具體是幹嗎的?」

  黎雨楓冷笑:「我說咱學藝術也不要學得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好不好?說白了,就是建房子,建商業大廈,搞酒店業的這麼個財團。聽我男朋友說,他們老總還不錯,年輕有為,他挺崇拜的。」

  尹冬妮笑了下,打了個哈哈:「和我們沒半毛錢關係。這種集團老總,說出去都是年輕有為,個頂個的鑽貴,真見了,那叫一個幻滅。就跟看徵婚簡介一樣的!」

  舒旻看著尹冬妮一邊說一邊做出的嘔吐樣子,暗覺好笑。她要是知道她正埋汰的就是最近以來,她八卦得口水四濺,眼冒桃心的「驚鴻一瞥相親男」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血濺當場。

  黎雨楓不屑地撇撇嘴,趁著還有十幾分鐘,姿態清高地看著她的和聲與曲式分析,準備第二輪考研大計。

  第二天中午,舒旻算好時間給林越諍打了個電話,簡單明瞭地告訴他自己想要接下商務派對的策劃,林越諍聞言,只是說了一句會讓EVA聯繫她就匆匆收了線。

  掛掉電話,舒旻長舒了一口氣,拿出一張紙,對著電話本列自己覺得不錯的樂隊,一一分析起來。

  打了飯菜回來的尹冬妮見她又一副要吃泡麵的架勢,實在看不過意,推說自己要減肥,堅持把飯菜分她一半。正在做事的舒旻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推拒。

  一頓飯剛吃完,舒旻就接到了EVA的電話。EVA先是熱情地寒暄了一番,然後約她下午四點在世貿天街後面的一家酒店喝下午茶。

  等舒旻又是公交車又是地鐵地晃到世貿天街時,已然有些疲憊了。妝容精緻、清爽得像剛從保鮮櫃裡拿出來的EVA已然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等著了。見著舒旻,她抱歉地說自己因為有事要在這邊辦,只好約她來這裡談。舒旻在她對面坐下,說了聲無妨。

  EVA在問過舒旻意思後,嫻熟地點了大吉嶺紅茶及鬆餅、牛油和松雞翅。酒店的暖氣熏得舒旻有些昏昏然,她有些不適地坐在這座挑高空間、復古西式裝飾的酒店裡,聽著耳邊嬉皮輕鬆的《MONDO BANGO》,一時有些恍惚。

  EVA看了她一會兒,笑說:「這裡還不錯吧?」

  舒旻環顧四周,點了點頭。

  EVA一邊伸手示意她用餐一邊說:「這酒店也是林總名下的產業。」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緊緊盯著舒旻的表情變化。

  舒旻沒事人似的「哦」了一聲,眼裡閃過一絲漠然。

  今天的EVA顯得有些奇怪,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不自然,像在試探著什麼。舒旻對此有些不悅,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答應林越諍接下那個商務派對的策劃,想從你這裡瞭解下這個派對的相關信息。」

  EVA早有準備地從手袋裡拿出一沓印好的資料遞給她:「首先,這絕對不是那種衣香鬢影、紳士淑女式的宴會,我們這次宴請的並不是達官顯貴,而是從日本、西班牙、法國請來的,非常年輕的創意團隊,這些團隊將為林總建立起一個創意商務空間。」

  舒旻接過資料略微一掃,忽然有了興趣:「是想建一個798那樣的藝術區嗎?」

  EVA莞爾一笑:「那倒不是,是一個創意生活小區。也不怕向你透露,這是我們公司和好幾家公司一起合作的項目,我們準備在北京近郊打造一個全新的街區,一個有文化感、藝術感又有時代氣息的街區。理論上,我們林總是想把它建成紐約Soho,法國左岸,北京798那樣的一個地標性區域。」

  舒旻暗想,說白了還不是開發商賣房子搞的一個噱頭,還紐約SOHO,法國左岸呢,弄那麼懸乎幹什麼。這些無良開發商把燕郊、馬駒橋的房價都炒去到一萬多兩萬了,連帶著離北京近的涿城都漲到了一萬,壓根兒就是不想讓老百姓過舒心日子。她如是想著,還是勉強一笑:「你們林總真文藝。」

  EVA笑道:「文藝?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林總倒真像是個天真的文藝青年。他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並且始終效忠於那些想法。」

  舒旻暗想,什麼叫「天真的」文藝青年?但是她沒打算發表異議。

  「林總學的是經濟學,但是在美術方面也很有造詣,他不但有劍橋經濟學碩士的學位,還有劍橋美術學系的學士學位。早年,他還曾在巴黎辦過個人畫展。」說這些的時候,EVA的目光變得很悠遠,眼中有追憶、傾慕的意味。

  舒旻不知道她忽然說這些有什麼用意,只靜靜聽著。

  「我去劍橋讀書的時候,他已經是華人留學圈裡的風雲人物了。本來,我們都以為他會留在英國做一個藝術家,沒想到他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在華爾街做了一個操盤手。」

  EVA的語調在午後爵士樂裡變得慵懶悠長,讓舒旻生出一種在聽電影旁白的錯覺。

  「他先是給人做股票經濟,然後給人做資產管理,等到自己的財富越滾越大之後,他就開始收購別的公司的股權,就這樣漸漸奠定了自己的地位。雖然華爾街有無數人在走相似的路,但能像他這樣取得成功的,並不多。」

  說到這裡,EVA抿了抿唇,低著頭用勺子攪了一下自己的紅茶,似乎滿懷心事。兩人之間驟然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一兩聲勺子敲擊杯子的清脆聲音。

  舒旻感慨道:「這個人一向都是個傳說。」

  EVA忽然抬頭接過話:「是的,他是一個不能被常人迷戀的傳說。他剛回國時,有不少女孩子打他主意,大多都還是些名媛千金,最後都失敗了。這些人也真是,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妄想攀附權貴,也不看自己憑什麼站在他身邊。」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舒旻。

  舒旻本能地一凜,她不傻的,只要一句話、一個眼神,她就足以明白EVA一個下午兜兜轉轉、欲語還休的真實動機,她這是在告誡她,齊大非偶,不要對林越諍產生任何非分之想。

  她目光一暗,身體朝椅後靠去,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種自取其辱的挫敗感朝著她兜頭兜臉地潑去,她百口莫辯,她和林越諍之間沒有關係的關係裡,任誰看去,永遠都是她舒旻攀附了他林越諍吧。

  EVA的軟硬拿捏得很好,既硌住了她的心,又沒給她留下憤怒到離席而去的把柄,讓她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因為,動輒得咎。

  這時,EVA忽然笑了一下,那笑裡分明有些得意,眼前這個女孩太稚嫩、淺顯了,什麼都寫在臉上。這笑只一瞬就消融了,她的狀態又恢復到昨天夜裡的輕鬆自然:「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哦,對了,因為宴請的都是年輕人,所以你可以按照年輕人喜歡的套路來。這裡有一份合作合同和五萬塊定金,方便你聯繫人和場地。在整個過程中,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解決。加油哦。」

  「舒旻,你沒把錢砸她臉上啊?」

  傍晚的回聲酒吧裡,稀稀落落坐的都是熟人。穿著白襯衣,踩著人字拖的木人將下巴抵在嘉士伯瓶口上,無辜地眨了下眼睛,很有些不解地問。

  舒旻直著腰坐在轉椅上,淡淡問:「我有病啊,跟錢過不去。」

  「可是那女的侮辱你!」木人激動地從酒瓶上抬起臉,「就算你不把錢砸她臉上,也得起身就走——你不能讓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但是你至少得讓她知道你不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舒旻笑看了他一眼:「你小說寫多了吧?好好的一孩子就這麼被文學給毀了。」

  木人被她的態度激怒了:「別繞我的話,你說,你怎麼能還接了那個派對呢?」

  舒旻把手伸到他面前:「把身份證給我?」

  「你要幹嗎?」

  「你真的是86年的嗎?怎麼跟個孩子似的,玻璃心。你知道錢多不好掙嗎?站著掙錢,那是姜文那種有本事的人喊的口號,我們這樣的,能不跪著掙錢已經很不錯了。我靠本事賺錢,沒對誰動過邪念,沒什麼好避忌的。」舒旻看著光可鑒人的吧檯,淡淡地說。

  「那你有本事別找我出來喝酒啊?你敢說你的心情沒被那個女的毀了?」木人煩躁地晃了晃腦袋。

  舒旻不說話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還是垂下了眉眼。

  見她這樣,木人的那股煩躁勁漸漸服貼了下去,他轉過臉,仰起頭灌了一口酒,眼神迷濛地看著頭頂上曖昧不明的燈光。

  舒旻悠悠地嘆了口氣:「你們當作家的人,都喜歡用文字來表演自己,恨不得讓全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遭遇過什麼,一點委屈和偏見都不願意忍受。但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是像你們那樣活著的,他們有這樣那樣的隱衷,但是不需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沒有必要讓一個陌生人相信我對什麼地產大亨,劍橋精英壓根兒沒興趣……」

  說到這裡,舒旻眼前浮出林越諍那雙深得像井的眼,以及那張近乎完美的、漠然的臉,她的眼中閃過絲憂悒:「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裡是不是重要,不在於他是否玉堂金馬,高高在上,而在於他是否和你一起經歷過什麼,一起擁有過什麼,一起能回想什麼。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萬萬個林越諍,但是陸城南,那個曾經愛著舒旻,也被舒旻深愛的陸城南只有一個。」

  木人敏感地看了眼舒旻,放在吧檯上的左手微微一顫,片刻後,他抿住唇,低下頭說:「你還想著他?他那樣撇下你,傍了富婆,你還想著他……」

  舒旻搖了搖頭:「你不懂……」

  木人忽然動怒了:「舒旻,你太自以為是了,有什麼是我不懂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天生比誰簡單。無論你之前多愛陸城南,或是他多愛你,都已經過去了。再激烈的愛情又怎麼樣?你們青春年少時的愛情都逃不開因情而生,隨遇而滅的宿命。」

  說完這席話,木人懊喪地喘著粗氣。

  舒旻的眼神裡破天荒有點憂傷,她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木人,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8:28

第7章 冷面校花(1)

  那時候,她不懂得什麼是愛,更加不懂得什麼是天長地久,她只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爭朝夕,也要緊握在手裡的。

  舒旻和陸城南認識的時候,舒旻剛上初一,是一個品學兼優,被三中老師一致看好的清華北大苗子。那時候她爸爸還在涿城人民檢察院檢察長的任上,她媽媽還怡然地在中學教著音樂。放在當下來說,舒旻就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官二代。

  陸城南上高二,是深為老師嫌棄頭疼的體育特長生,學校混混頭子,領貧困生補助,拉低學校升學率的不安定分子。

  那個時候,涿城的城市建設一目了然,城北富裕城南窮,東西邊一片荒涼,全然不似如今高樓林立,跑著邁巴赫、蘭博基尼的樣子。那時候,學生生活簡單乏味,沒有富二代、吊襪姐、各種「門」的甚囂塵上,更加沒有勁舞團、百度貼吧、豆瓣小組的各種勾搭。好點的孩子滿腦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壞點的孩子逃逃課、打打架,好壞孩子之間涇渭分明得就像涿城的南北城,平行存在卻判若雲泥。

  所以,就連舒旻和陸城南自己都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會扯上什麼關係。

  進三中不久,舒旻就憑著出色的鋼琴表演在學校的中秋晚會上嶄露頭角。高挑漂亮,拒人千里的優等生舒旻一時間成了許多男生追逐的目標。因此,舒旻時常能在課桌裡找到情書和形形色色的零食、小禮物。收到這些東西,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冷著臉直接丟垃圾桶。連著丟了一個學期,那些自作多情的小男生們便偃旗息鼓了。

  與此同時,她「冷面校花」的稱號更加聞名遐邇了,很多高年級的不良少年都對舒旻有了興趣,紛紛發起挑戰。這一群人中,以一個叫趙競雄的男生最為死氣白賴,無所不用其極。

  起初,趙競雄還按照一般套路送花送禮物找人抄普希金,見這套不好使,乾脆直接出面騷擾,不是半路攔截舒旻就是在上課時間朝著舒旻的教室大喊她名字。被舒旻當眾抽了耳光後,他便開始找人整舒旻,往舒旻課桌裡放些死蛇、死老鼠之類的噁心東西。

  忍無可忍的舒旻找在刑偵大隊工作的親戚把他帶去警察局教育警告了一頓。舒旻以為這樣一來,對方會有所收斂,不料趙競雄從警察局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幾個兄弟找到舒旻教室,指著她的鼻子說:「舒旻,我可以跟你保證,三天之內,你一定有血光之災。咱走著瞧!」

  舒旻全然沒有把這種色厲內荏的宵小放在眼裡,照例獨自上學、上晚自習。

  從三中到舒旻家隔著一片舊居民區,舒旻每天都騎著山地車穿過居民區裡彎彎繞繞的小路回家。這天晚上,她剛把車騎進一條小巷子,早就埋伏好的七八輛單車就從不同方向冒了出來,把舒旻的前路後路都給堵死了。

  為首的就是叼著一支煙、乜斜著眼睛覷她的趙競雄。

  舒旻沒想到這人居然還敢來真的,當即剎了車,冷冷地對他說:「你不怕再進局子嗎?」

  趙競雄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說:「進局子又怎麼樣?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爸有的是錢把我弄出來……舒旻,你拽什麼拽,不就是仗著你爸是一檢察長嗎?告訴你,我家不買什麼狗屁檢察長的賬!今天,我就拼著進局子,被學校處分,也得花了你,讓你知道怎麼夾著腿做女人。」

  他話音剛落,單車上的那幫混混就丟了單車朝舒旻湧了上去,他們三下五除二地將她從車上拖到地下,使勁地踢打。

  那些小混混平均年齡不過十六歲,絲毫沒有法律意識,收了人的錢,也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下手全然不知輕重。雨點般的拳打腳踢重重落在舒旻身上,舒旻一邊掙扎一邊往牆角縮,將身體死死蜷成一團,抱住頭,讓自己的背去承受大部分衝擊,盡可能地降低傷害。

  趙競雄在一旁看得起了勁兒,乾脆擼了袖子自己上,一邊用最粗俗下流的話辱罵舒旻一邊朝她吐口水。

  就在舒旻被他們打得頭暈眼花、意識渙散的時候,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那聲音高亢清亮,讓舒旻生了一種聽到草原鷹鳴的錯覺。

  那些正在暴打舒旻的小混混忽然慌了神,都收了手腳,驚慌失措地說:「怎麼辦?老大知道了。」

  有幾個滑頭的正準備開溜,一個低沉卻透著冷厲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都給我原地待著。」

  舒旻很多年後都還記得那句話的語調,以及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年。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卻透著異樣的威嚴和不容違抗。

  所有混混都老老實實地束手站在原地,噤若寒蟬。

  那一瞬間,舒旻只覺得籠罩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氣息被一股力量一掃而空,異樣的安全,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甚至根本分辨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她可以確定,現在已經沒她什麼事了,她大可以蜷著身子,凝神屏息,讓自己的精神意志盡快恢復起來。

  整個夜都彷彿靜了下來,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單車鈴聲,那聲音單調極了,叮叮叮地響著,像有人往大瓷碗裡丟硬幣。

  舒旻睜開眼睛晃了一眼,只見一個穿著黑色T恤、敞著藍白格子襯衣的高個子少年懶洋洋地倚在單車上,抿著唇,繃著臉,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單車鈴。

  兩方僵了好一會兒,趙競雄最先沉不住氣,一搖一擺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他們可都是收了我錢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你們的規矩吧?」

  那個少年嘴角翹出一個有些譏誚意味的冷笑:「你找我那天我就跟你說過,我陸城南不欺負女人,我的兄弟也隨我,不欺負女人。話我都跟你說明白了,你還要逆著性子讓我的兄弟拿你的錢,違我的命,打一個小姑娘……」陸城南回過頭,眼一挑,冷冷盯著他,「你自己說,這賬我怎麼跟你算?」

  趙競雄被他的眼神驚得倒退了一步,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你裝什麼X,不欺負女人,你以為你拍電影啊?你就是一混混,拿了人錢就得當人的槍……你敢把我怎麼樣?我爸非找人弄死你。」

  陸城南聽了,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麼,片刻後,他抬起頭冷冷盯著那幾個小混混:「你們以後還想跟我混的話,幫我辦兩件事。第一件事,剛才他怎麼打那個姑娘的,你們怎麼給我打回去。如果你們不想跟我混了,那也可以,你們怎麼打這個姑娘的,一會兒,我個個都給你們揍回去。我數三聲,你們自己自己看著辦。一、二!」喊到「二」的時候,陸城南的目光陡然一凜,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發出獸類般的寒光,連聲音都忽然變得肅殺起來。他騰地從單車上一躍而起,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肌肉驟然緊繃,彷彿瞬間成為了捕獵狀態的猛獸。

  撲面而來的巨大壓力嚇得趙競雄腿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蹲去,那幾個小混混哪裡還敢等陸城南喊「三」,一哄而上朝著趙競雄狠狠踢打,撞擊肉體的沉悶聲音和趙競雄哭爹喊娘的叫喊聲在黑夜裡交替起伏,其中一個領頭的為了在陸城南跟前將功折罪,一邊下狠手打一邊朝他身上吐口水。

  躺在地上的舒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當他們發生了內訌,雖然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是仇人遭到現世報的快感還是讓她撐起眼皮。目光微弱地看了一陣後,她又下意識地瞟向那個叫陸城南的混混頭子,他靠坐在單車上,雙手插袋,仰頭看著夜空,意態悠閒,好像和眼前的暴力毆打沒有任何關係。

  那晚月色很好,朦朧地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高挺的鼻樑,鮮明的五官以及線條冷硬的下巴格外醒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城南叫了停。那些小混混識相地閃到一邊,陸城南走到滾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喊疼的趙競雄面前,垂眼冷睨著他說:「還他媽不如一個女人。」

  說罷,他蹲下身,一把鉗住他的下巴,將他從地上撈起來:「我不管你爸有多少錢,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惹我!」說罷,他收回手,「滾。」

  趙競雄哪裡還敢有半分耽擱,強忍著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慌不擇路地逃了。

  陸城南厭棄地拍了拍手說:「這第二件事就是朝那個姑娘道歉,抽自己一耳光,說我錯了。去!」

  那群小混混唯唯地走到舒旻面前,猶疑著自抽了一耳光,然後齊齊地躬身說「我錯了」。

  舒旻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感覺這群混混跟開追悼會似的朝自己彎腰,只差獻花了。她暗想,就憑這群人這點智商和不靠譜的行徑,活該當混混。她懶得看他們,直接別過臉去。那群混混道歉完後,見陸城南揮了揮手,個個如蒙大赦,撿起單車四面八方地逃了。

  好一會兒,陸城南才走到舒旻跟前蹲下,像看被瀕死的小動物一般看了她一會兒,見舒旻還閉著眼睛裝死,他伸手撥拉了一下她的肩膀:「嘿,起來。」

  舒旻被他吵得不耐,轉過頭,猛地睜開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舒旻的右臉被打得腫了老高,右眼也被擠得很小,就那樣詭異的臉配著那樣的鄙夷眼神,效果很像女版的網絡小胖。

  陸城南側過臉去,強忍著好笑,肩膀在夜色裡抖了好幾下,才肅然回過頭來說:「行啊,把自己保護得挺好,沒怎麼打到頭臉。」說著,他態度強硬地把舒旻從地上撈起來,見她頭上被吐了很多口水,臉上又是泥土又是擦傷的,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脫掉自己的襯衣,一把扯下她扎頭髮的皮套,一手捧住她的臉,一手用襯衣滿頭滿臉地給她抹了起來,他一邊抹還一邊很耐心地給她捋了捋亂七八糟的頭髮。

  他下手也不知輕重,抹得舒旻想死的心都有了,等他擦好,舒旻大力喘著氣吼:「有你這樣給人擦臉的嗎?你當是給狗擦臉啊?」

  陸城南一本正經地說:「我還就是這樣給我家狗擦臉的。」

  舒旻強忍著咬他一口的衝動,掙扎著從地上起身,不料剛一起身,眼前一花,腳步一晃,打了個趔趄又栽倒在地上。她伏在地上喘了一陣,又試著起身,大概是被打得暈了,她一起身,腿就不停地發抖,繼而栽倒。

  陸城南冷瞅了她一陣,默默在她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舒旻握拳站了起來,迫使自己冷靜,她盯著他的背喘了好一會兒氣,才把氣喘勻了。

  陸城南又等了一陣,見她沒反應,不耐地說:「你上來。」

  就在這時,回過勁來的舒旻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推,陸城南哪裡防備到這個,腳步一晃,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舒旻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誰稀罕你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他們的頭頭!」

  喊完,她一把扶起自己的單車,猛地跳上去,狠狠地踩著踏板逃了。

  事後,舒旻請了幾天假沒去上學。這件事情讓舒旻的爸爸舒寶瑞很是震怒,他當即找三中的劉校長深談了一次,劉校長為此向舒寶瑞連連道歉。

  為了肅清校風,劉校長很快就宣佈開除了一批以趙競雄為首的,擾亂校紀校規的學生。等舒旻再回到學校後,整個世界終於清淨了,再也沒有男生敢打她的主意了,她儼然已經從一代校花演變成了一個縹緲的傳說。

  舒旻剛聽說開除了一批人,處分通知就在櫥窗裡掛著,她心裡莫名一咯登,飛快地跑到櫥窗前,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湊上前細看。名單上不到三十個人,她卻足足看了幾分鐘才把名單看完。看完名單後,她下意識地吐了一口氣,沁了汗的手緩緩舒展開來。

  就在這時,一個低啞的、滿不在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來看我有沒有被開除啊?」

  舒旻的寒毛都被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的陸城南嚇得豎了起來,她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陰魂不散哪?是啊,我不知道有多遺憾沒看到你的名字跟上面掛著!」

  陸城南不屑地別過臉,彷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連說都不稀罕說地嗤道:「還不興我路過啊?小丫頭片子。」

  舒旻被他的態度激怒了,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容易被這個人挑動情緒,粗聲粗氣地說:「你說誰小丫頭片子呢?你會證明反比例函數是雙曲線函數嗎?你記得住開普勒第三定律嗎?」

  她說的都高中課本裡的內容,陸城南被她一堵,眼神一閃,臉上居然有了點羞澀的意味。

  舒旻見他這樣,躥了三丈高的氣焰消了些,兩人面對面地默了一陣,她低下頭,用腳在地上來回畫了幾下:「那個……你這個人也沒那麼壞,罪不當誅吧。」

  陸城南倒也沒一直陷在剛才的情緒裡,淡淡地說:「劉校長還指著我在省裡多拿幾個獎,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我。」

  舒旻大出了一口氣,抬起頭說:「沒被開就行,我走了。」說完,她像躲瘟神一樣地逃開了。

  自從和陸城南在校園裡正面交鋒後,舒旻就對教室外的世界莫名有些畏懼,除了去廁所,她連教室大門都不邁一步,一旦出了教室,她就變得敏感謹慎,總覺得哪裡有一雙眼睛看著她。

  讓她安心的是,那個陸城南再也沒在她跟前出現過了。

  舒旻的媽媽一向膽小怕事,生怕趙競雄找人報復舒旻,跟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不讓舒旻上晚自習。過了半個月,他們都覺得風頭過去了,才放心讓舒旻去上自習。

  舒旻下晚自習的第一天就覺得沿路有人跟著她,她僵著身子,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留意四周的動靜。但是那片小區裡的小路星羅棋布,四通八達如蛛網,時不時有單車從這條路上躥出來,時不時又有車嗖嗖地從那裡躥過去,一路上捕風捉影地回了家,她也沒撈到被人跟蹤的切實證據。

  她只當自己被打了一頓後有些杯弓蛇影,回去後就沒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放學,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又出來了。接連一個多禮拜,她終於被這種若有若無的猜疑搞得崩潰了,她神不隆冬地把一個通過雜誌廣告買來的防狼噴霧藏在衣袋裡,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特意地騎單車繞路,把自己繞進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死胡同。

  在這個過程中,那種被跟蹤的感覺果然越加明朗化了,她的背後,一路上都有車□轆軋路面傳來的細碎窸窣聲。

  心裡有了數後,她看準時機,忽然「啊」尖叫一聲,故意從車上摔倒在地。

  下一刻,一輛單車果然風馳電掣地從背後繞了出來。

  「嘿,你沒事兒繞到這種黑胡同裡來找摔幹嗎?」

  一個讓舒旻血氣上湧的聲音沒正經地在背後響起。

  跟了舒旻一路的陸城南下車伸手去拉她,倒在地上的舒旻氣得手都抖了,想也沒想,直接掏出那個噴霧新仇舊賬一起算,一邊朝他噴一邊罵:「叫你嚇唬我!」

  陸城南反應極快地一閃,黑夜裡也瞧不真切,只聽他「哎喲」一聲蹲在地上:「你真下得去手啊!」

  噴完後,舒旻腦子裡那股熱血直溜溜地降了下去,她忽然有些懊悔,站在那裡囁嚅:「我……誰叫你裝神弄鬼地跟著我,嚇唬我?」

  陸城南一邊捂著眼睛一邊說:「我是跟了你十天,可你吃過虧嗎?我好心幫你還不落好。」

  舒旻一想也對,這人跟了她小十天,也沒把她怎麼樣啊,倒是自己快把人弄瞎了,心裡一陣過意不去,她連忙蹲下身子,一邊推他一邊問:「你沒事吧?你跟著我幹什麼?」

  「你以為那渾蛋會輕易放過你?他找了外面的人準備揍你,我跟你多久,別人就跟了你多久,這兩天他們才散了。」

  「啊?!」舒旻有些後怕地低呼了一聲,繼而憤憤說,「這人怎麼就這嗎……」

  陸城南且吸著氣且說:「放心,沒事了,他們知道你是我罩著的就都散了。」

  舒旻安心地點點頭,同情地看著他:「喂,你看著很痛啊?要不要緊?」

  陸城南不滿地嘟囔:「辣椒水噴眼睛裡了,你說要不要緊?」

  舒旻訕訕地說:「啊?那怎麼辦?」

  陸城南閉著眼睛抬起頭:「幫我吹吹眼睛。」

  舒旻拿小手電照著他的臉,猶疑了一下,伸出暖乎乎的小手覆住他的眼睛。

  半蹲在地上的陸城南身體過電似的一顫,喉頭不為察覺地微微一動,瘦削的臉上忽然漫上一層薄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8:42

第8章 冷面校花(2)

  舒旻倒沒覺得異樣,蹙著眉,顫顫地分開他的眼皮,湊過去輕輕地呵氣。

  她還沒呵幾下,陸城南忽然開口,聲音低啞地說:「好了。你打住。」

  舒旻詫異地問:「你怎麼就好了?」

  這時,陸城南忽然睜開如黑曜石一般黑亮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定舒旻。

  舒旻仔細一看,他的眼睛裡黑白分明,哪裡有半分被辣椒水噴中的樣子,立刻明白自己被這個傢伙騙了,她二話不說,直接揚起拳砸在他肩上:「你騙我!」

  砸了一拳,見他還巋然不動,自覺還不解氣,揚手還要砸,陸城南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簾一垂,俯身朝她唇上吻去。舒旻嚇得往後一縮,躲開他的吻,饒是如此,他的唇還是如飄絮般從她唇上擦過。舒旻一悸,徹底蒙住了,迷迷瞪瞪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眼淚開始在眼圈裡打轉。

  陸城南睜開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起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就是這樣的人,想要的,不管該不該要都會要,我控制不了自己。不過,你放心,不會再壞點了,我以後都不會再見你了。」說著,他扶起自己的單車,逃也似的驅車走了。

  舒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下意識地抓起一塊小石頭,弱弱地丟了出去,那石頭「吧嗒」一響,骨碌碌地從她腳邊滾走了。

  陸城南是個很守信用的人,說了一句再不見舒旻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舒旻有意無意地跑去校田徑隊打聽,再才得知陸城南他們已經代表學校去省城比賽了,再回學校至少都是下學期了。

  舒旻「哦」了一聲,莫名地有些悵惘,再看向整個三中時,隱隱覺得少了什麼,是什麼呢,也許是一抹鮮活的色彩吧?

  那往後,舒旻變得越加沉默了,生活除了學習、練鋼琴、學唱歌,在每次考試裡拿年級第一以外就再無其他。

  過了一個寒假,涿城開春的時候,舒旻從學校的通告欄裡再度看到陸城南的名字,他不負劉校長的期望,在省裡拿了好幾項大獎,為學校爭了不少光,據說劉校長親自吩咐下去,把他從高二年級的差班調到了尖子班裡。

  因為舒旻「教室蹲」的風格,直到臨近五月的一天,她才在校門口晃到陸城南一眼。多日不見,他越發高了,最普通的藍白校服都襯得他劍眉星目,瀟灑利落。舒旻看見他的時候,他閒閒地靠在學校的護欄網上,一個燙鬈發的高年級女生正仰著臉同她說什麼,身子還晃啊晃的,陸城南敏銳地在一群放學的學生裡發現了形單影隻的舒旻,掠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將對面的女生攬進懷裡。

  舒旻假裝沒有看到,漠然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不知道走出多遠,她才停下腳步,將手收緊。

  放暑假前一個月,就在舒旻昏天黑地地奮戰題海時,忽然傳來一個新聞,體育尖子陸城南在練雙槓時出了點意外,從雙槓上摔了下來,傷得還不輕。

  正用圓規作著圖的舒旻聽到這個消息,手上一個用力,把作業本轉出了一個窟窿。

  猶豫了幾天,舒旻還是撿了一個週末,像模像樣地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去了南城。她隱約聽人說過陸城南家在一條叫芳樹裡的胡同裡,到了芳樹裡,她見人就問陸城南家在哪裡,那些八卦的街坊大嬸用猜疑的目光看她,她就坦坦蕩蕩地說是陸城南他們班長,代表同學們來獻愛心。

  一番打聽後,她終於得知陸城南家在巷子西頭,告訴她地址的大嬸怕她不清楚,還說就是門口有一棵銀杏樹的那間平房。舒旻到了巷子西頭,沒多費神就看見了陸城南,彼時,他彎腰坐在一堆圓木上,手上拿著他們初見時的那件襯衣,正笨手笨腳地在那裡釘扣子。

  舒旻頓下腳步看他,他冷靜的目光透著小男孩玩積木時的專注,線條柔韌的嘴微微抿著,似是有些不耐了。在這樣的午後陽光下,看到這般一團孩子氣的「混混頭子」陸城南,舒旻覺得又好笑又好玩,心裡酸酸軟軟的,恨不得上前揉揉他的頭髮。

  舒旻看了一陣,見他還沒發現自己,便輕輕咳了一下。陸城南反應極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一晃眼間,他以為自己看錯,抬手在眼睛上前搭了個小涼棚再看,確定是她後,他怔了下,飛快沉下臉,冷聲冷氣地說:「你怎麼來了?」

  「看看啊。」舒旻自顧自地走到那堆木頭上,在他身邊坐下。

  「我有什麼好看的?」陸城南斜眼看她。

  舒旻舌頭打了一下結,但她一向是那種遇強越強的人,別人越是這樣對她,她便越想扳回局面,也學著他那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說:「看看就看看唄,還不興人看了?」

  陸城南嘴角無聲地一翹。

  兩人一併逆著陽光坐在木頭上,彼此無言了好一陣,陸城南側臉問:「都給我帶什麼了?」

  「喏,自己看。」舒旻把袋子往他手上一掛,順帶把他腿上的襯衣和針線拿了過來。

  「你還會這個?」

  舒旻沒有回答,上下翻飛一陣,飛快地將那粒扣子釘牢靠了,打了結後,她俯身一咬,那線應聲而斷。她檢查了一下,又把其他扣子重新釘了一遍。

  陸城南目光複雜地看了她半晌,垂頭打開手裡的袋子,裡面裝著的是一罐罐午餐肉、牛肉罐頭還有一些水果。他眉頭皺了一皺:「多重啊?你怎麼拎來的?」

  「能有多重啊?」

  陸城南看了一會兒,嘴角忽然一咧:「舒旻,你真是個實在人。」

  「就知道你們男的喜歡吃肉啊,買什麼水果鮮花忒假。」舒旻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挺好的,我正愁晚上沒吃的。」陸城南接過舒旻遞給他的襯衣,從木頭堆上起身,「我去弄吃的,要不……你也在這裡吃?」

  舒旻想了想:「那你早點弄,我少吃點,回去再吃一頓。」

  跟著陸城南進了屋子,舒旻站在門口看了一陣,陸城南家是那種典型的老格局平房,一進門就是廚房,往裡是客廳,再往裡就是臥室了,一間九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四通八達,並沒有牆面隔開。

  陸城南快步走進廚房,打開換風扇,舒旻跟在後面,有些不是滋味地看著亂七八糟的廚房,地上胡亂堆著一些塑料袋,裡面裝著一些蔥姜蒜,油垢厚厚的天然氣灶台上,放著一個不銹鋼飯盒,裡面還剩著一些白生生的泡麵,灶台一側,放著幾個空的乾脆面包裝袋。

  「你就吃這些?」舒旻的心一緊,好一會兒才故作平靜地問。

  陸城南的耳根都有些紅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說:「家裡……有點亂。」

  舒旻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世,她已經從街坊嘴裡聽到了,他爸爸在他五歲那年車禍身亡,他媽媽原本就不是本地人,帶了他一年後,受不了窮就回了娘家,遠遠地改嫁去了青海。他自小是跟奶奶長大的,但是他奶奶也在前年因病去世了,如今,他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眼前這個人,他到底靠什麼生活?她生命裡一直經歷著的美好、優雅、光明燦爛的事物似乎與這個人絲毫不沾邊。自己五歲的時候還在幼兒園裡發脾氣,因為不肯學鋼琴被媽媽威逼利誘,而他卻已是家破人亡,輾轉在貧寒、悲傷、孤苦之中。

  靜了一會兒,舒旻問:「除了煮泡麵你還會什麼?」

  「蛋炒飯吧。」

  「這兩樣都不能多吃,你都受傷了,天天吃這些油膩寡淡的垃圾食品怎麼行?」舒旻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打開舊冰箱的門在裡面翻找,指望能找到點青菜,結果只看見兩根發了蔫的黃瓜和幾個西紅柿,「煮粥,煮湯你會嗎?」

  「不會。家裡就我一個人,平時都跟外面吃了,這幾天在家裡就對付著過吧。」

  舒旻搖了搖頭:「你出去,我來收拾。」

  說罷,舒旻不由分說地挽起袖子,拿起抹布,動作麻利地開始擦廚房。

  陸城南也沒有閒著,默默地幫她打下手。

  舒旻的動手能力極強,很快就把整個廚房收拾得齊齊整整,連積了不少油污的灶台都被擦得恢復了本來面目。半個小時後,那兩根蔫黃瓜被舒旻配著蝦皮打了湯,順帶還奉上了一盤紅黃相間的番茄炒雞蛋。

  兩個人撕了一個牛肉罐頭,在餐桌前坐定,陸城南有些難以置信地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裡,鮮美的味道讓他眼睛都亮了起來:「舒旻,你真行!800分你考784分,連做菜也這麼好吃。」

  舒旻有些小得意:「我從小就在夏令營裡當隊長的,能差嗎?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考了784分?」

  陸城南笑了笑:「光榮榜在通告欄裡掛了兩三個月,我能不知道嗎?」

  飯畢,舒旻跟著陸城南踱去了他臥室,一進去就被牆上花花綠綠的海報弄得眼花繚亂。陸城南是個很有心的人,他用一些電影海報和搖滾唱片的海報把自己的臥室裝修得非常有文藝氣質。

  床頭的窗戶正對著門外那棵蒼翠的銀杏樹,入目就是一片綠蔭,舒旻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有意思的臥室。

  舒旻的手指從唱片架上滑過,好奇地看著上面數以百計的唱片。陸城南靠在架子旁,大略地跟她說了自己的搖滾之路。他起先只是單純的發燒友,等涿城有了樂隊後,他就跟著那幫人玩樂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電吉他、架子鼓、貝司。在圈子裡玩出名後,他就拉人組了一個樂隊,在各大酒吧裡駐唱,借此來養自己的搖滾夢。

  說完,陸城南從架子上挑了幾張唱片,跟她講每支樂隊的風格,以及自己弄到這些唱片的曲折經歷。

  末了,舒旻好奇地問:「你為什麼會喜歡搖滾樂?我覺得太吵了。」

  陸城南看了會兒遠處,很認真地說:「因為很真。」

  見舒旻一臉不解,他從架子上拿下一個耳機,戴在她頭上,返身扭開唱片機。舒旻雙手捧住耳機,緩緩閉上雙眼。

  耳機裡放的是一首純電吉他曲,她全情投入地聽著,在那樂聲裡,整個世界好像忽然暗了下去,成為混沌濁重的一片,隨著音樂的起伏,一道白亮的微光在那團混沌裡裂開,照亮了一切絕望和悲痛,引領著人從逼仄走上豁然開朗的新天地。

  陸城南算準時間,將耳機從舒旻頭上摘下來,淡淡地說:「這叫《promise》,是一個男人為他死去的妻子寫的,意思是永不放棄愛的承諾。你聽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有一道光,帶著你從黑夜裡離開,然後把所有的不安、恐怖都帶走,讓你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舒旻……如果你經歷過絕望,又被它安撫過,就會明白什麼是我說的真。」

  舒旻聽得呆住了,一雙眼睛裡跳躍著亮光,她彷彿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眼前的少年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陸城南,而是某部電影裡,某部小說裡的人物。

  「搖滾也不全是那種激流金屬和速度金屬,而是那些能讓你覺得自己還存在的東西。」陸城南表情認真地說,「我的理想就是當最好的搖滾音樂人,寫出像《promise》這樣的東西。不,我還要把搖滾放大,讓更多人看到我的心,聽到我的聲音,感覺到我要讓他們感覺的真!」

  很多年後,舒旻已經能確切地概括出陸城南所謂的「真」是指什麼了,那是一種感性的衝動,是一種能浸透到人心裡的情感,是一種能衝擊到旁人意志的力量。

  但是那個時候,舒旻組織了半天語言,才擠出一句:「陸城南,我覺得你就挺真的。」

  陸城南望著她笑了,好像聽到了什麼特別鼓舞人心的讚美,頓了頓,他說:「舒旻,我也覺得你特別真。」

  舒旻朝他露出一個少女式的靦腆笑容。末了,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吉他問:「你能給我彈唱一段嗎?」

  陸城南想了想說:「等機會吧。」

  舒旻只當他在敷衍,心頭漫過少許失望。回頭看了看天色,已是落霞滿天,她有些失落地提了告辭。

  陸城南將舒旻送到門外,舒旻看著那棵蒼翠的銀杏樹,頓住腳步說:「這麼老的杏樹怪稀罕的,我過去看一眼再走。」

  陸城南忽然緊張起來,他一把拉住興沖沖的舒旻:「有什麼好稀罕的?趕緊回去吧,晚些天黑了。」

  舒旻的性子哪裡由得了他:「書上都說了,這是活化石,很難看到的,我撿兩片葉子回去夾書裡。」

  「別、別了……你要真想要,回頭我給你帶到學校去。」陸城南拽著舒旻,語氣透著慌張。

  舒旻越發覺得有鬼,她一向都是熱衷追查真相,遇事死磕的擰人,她大力掙開他,快步跑到那棵大樹下轉著圈地打量:「我要看看有什麼稀奇的。」

  一個圈還沒轉完,她就發現了所謂的玄妙,只見灰白色的樹皮上,不知道是誰用刀深深地刻下了一個碩大的「旻」字,那個字刻得有些時候了,樹皮已經漸漸長攏,長出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旻」字形的疤。

  舒旻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好一會兒,她不自在地看向把頭側往一旁的陸城南:「那……我先走了。」

  說罷,她比兔子還快地一溜煙跑了。

  暑假裡的一個夜晚,舒旻練完鋼琴,準時回房間預習課本。雖然她下學期才上初二,但她已經在家教的幫助下開始預習高二的課程了,家裡人尤其要求她在英語上下工夫,以便盡早將她送出國接受教育。所以相對一般同學而言,舒旻一直過著的,是那種毫無自由快樂可言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這天天氣極燠熱,一向平心靜氣的舒旻在做完一道函數題後,終於不耐地擱下筆。她起身走到書架邊,移開一本本肖邦、巴赫,偷偷從架子背後翻出幾本陸城南力薦過,她又恰巧還記得的專輯,剛打開竇唯的《雨吁》,門外就傳來了媽媽的敲門聲,她趕忙將東西藏好回到書桌前,皺眉在草稿紙上演算。

  門外傳來音量很小的電視聲,媽媽笑著將一盤西瓜遞給舒旻,並叮囑她不要熬太晚,早些睡覺。

  待媽媽出門後,舒旻長出了一口氣,將身子重重靠在椅子上,極其厭倦地合上眼睛。

  那股莫名的狂躁在窗外的蟬鳴裡越演越烈,就在這時,窗台上忽然傳來「啪」一聲輕響,她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緊接著,又一聲較大的響動傳來,緊接著還有小石子掉進房間的聲音。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8:58

第9章 冷面校花(3)

  舒旻有些著惱,她家住在二樓,她的窗戶剛好對著一片柑橘園,平日裡倒是清風送爽,宜人得很,但是最近天熱,去柑橘園打鬧的小孩就多了起來,她只當是小孩子調皮,玩到八九點還不肯散,往她臥室丟石頭玩,起身準備教訓一下他們,結果剛走到窗前,她倒抽了一口氣,愣住了。

  只見陸城南正站在一棵柑橘樹旁,仰面看著她。

  見她還愣著,陸城南朝她做了個口型:「下來。」

  舒旻的心一陣怦怦亂跳,好一會兒,她才指了指門外,對他擺了擺手,意思是爸媽不讓她晚上出門。

  陸城南低下頭似在想什麼,很快抬起頭,對她做了一個「等等」的口型,迅速消失在柑橘園裡。

  舒旻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她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滿心的矛盾,她既希望接下來會有什麼好玩的事情發生又希望最好什麼都不要發生,心像被一雙大手忽鬆忽緊地攫住一般糾結。

  二十分鐘後,陸城南將一把折疊梯放在了舒旻窗戶下,朝她招了招手。

  舒旻望著梯子,忽然笑了。她返身將水果盤送去客廳,裝出很疲憊的樣子說困了,要早點睡。見爸媽不疑有他,她一回房間就把門反鎖上,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放進單肩包裡,動作麻利地翻過窗戶,沿著梯子完成了有生以來最大膽的一次逃亡。

  陸城南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問:「舒旻,你膽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舒旻不以為意地說:「我剛好想出去,你就送梯子來了。說吧,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裡?」

  陸城南扛著梯子,一邊往守園人住的小屋走一邊說:「就興你打聽,不興我打聽你住哪裡?」

  陸城南還了梯子,跟那個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的看守人打了個招呼:「晚點還要租下你的梯子。」

  不知道陸城南給了那人什麼好處,那人滿口答應:「沒問題,幾點我都等。」

  等陸城南出來,一直躲在暗處的舒旻才快步跟上他:「你無緣無故來找我幹什麼?」

  陸城南淡淡地說:「你上次不是要看我演出?我說等機會,今天是個好機會,就來接你了。」

  舒旻低頭盤算了一下是要生氣還是要開心,最後還是有點小開心地覺得,有人記得你,會忽然跑來接你的感覺很不錯,是值得開心的。至於他這種突兀行徑,倒算不得什麼了。

  那是舒旻第一次進酒吧,她緊緊跟在陸城南身後,怯怯地攥著他的衣角,好奇地睜大眼睛看酒吧裡的各色人等。小地方的酒吧人龍混雜,擠滿了化著濃妝,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和滿臉亢奮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社會青年。舒旻有點害怕了,勾著頭,用手擋住半張臉,邁著小步子跟著陸城南。

  陸城南把她帶到一個沒人的小角落裡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雙手扶著沙發兩邊,一臉認真地說:「這裡今天換了新音響設備,我覺得還成,所以帶你來聽聽現場。我只唱三首歌,你坐在這裡等我,不要喝東西,不要上廁所,哪裡都不要去。我就在上邊看著你,別怕。」

  舒旻緊張地捂著嘴,盯著他點頭。

  陸城南深深望了她一會兒,忽然咧嘴笑了。

  片刻後,他有些不捨地返身去了後台候場。

  陸城南走後,舒旻就縮在沙發裡,睜大眼睛看著台上。

  酒吧裡的人三五成群各玩各的,倒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小女孩。又過了一陣,DJ將正在放的勁爆音樂切掉,樂隊各就各位準備演出。

  舒旻緊張地盯著穿著黑色T恤,抿著唇,蹙眉垂眼調音的陸城南,台上五色斑斕的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的線條越發凌厲硬朗,絲毫都不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台下有喜歡他的男男女女瘋了似的叫喊他的名字,他表情漠然地抬手揮了揮致意,很快就抱著吉他彈出一段流暢的SOLO。舒旻耳聽得熟悉,是風靡到有些爛大街的Beyond,學校廣播裡經常能聽到的《光輝歲月》。

  他抱吉他站在麥克風前,眼簾微微垂下,異樣專注地唱歌,氣勢非凡。

  台下的有不知道是Beyond的還是陸城南的女粉絲噙淚尖叫,氣氛瞬間被這群感性的女人帶了起來,男人們也開始叫了起來。

  舒旻屏著呼吸看陸城南,他的手指修長瘦硬,過弦、發力時極有美感,舒旻有那麼一瞬間恍惚,覺得此刻的他像極了海報上那些萬世巨星。如此想著,她心裡激盪起一股自豪,耳邊的尖叫聲激得她熱血上湧,她莫名地就想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他們一起叫。但是她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一首歌唱完,陸城南胸口微微起伏,回眼看了舒旻好一會兒才又抱著話筒說:「下面為大家帶來我原創的《離岸》……」

  底下有歡呼的也有失落的,大多數人喜歡音樂不過是葉公好龍,翻唱熱門歌曲,誰都喜歡,一談到原創,沒幾個有興致。

  舒旻沒想到他還會寫歌,坐正了身子做認真賞析狀。陸城南原創的是一首抒情歌,沒有過多喧囂,他沒有彈吉他,只有一個主音吉他手為他伴奏,他則一手抱著麥輕聲吟唱,一手在下面晃著,似在打節拍,渾然忘我,默然不羈。

  就舒旻的眼光來看,這首歌寫得絲毫不比任何在榜的歌差,實實在在的是佳作一則。就在她望著他幾乎感動落淚的時候,耳邊傳來一浪又一浪喧囂,底下全是猜拳、擲骰子的。舒旻臉色一變,望著那些吵擾的人,恨不得跑上去拍著他們的桌子,讓他們安靜下來聽歌,尊重台上才華橫溢的歌者。

  她幾度握了拳又幾度舒展開了,本來還含在眼裡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陸城南猶自唱著,還是那副渾然忘我的樣子,連眉都沒有蹙,他是習慣了吧?意識到這點,舒旻只覺得心都被什麼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一首歌唱完,場子裡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陸城南抓過礦泉水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下面要唱的是X-JAPAN的《Forever Love》,給一個女孩。」

  底下的人不耐地說:「不給勁啊,又是沒聽過的,要崔健,要唐朝!」

  陸城南沒有接腔,那邊,貝司手已經先彈了起來,異常抒情、震撼的前奏讓喧鬧的人群靜了靜,有人說:「外國歌?」

  那邊,陸城南已然開口,低啞的聲線,炙熱的情感讓舒旻一怔。

  立馬有人接腔:「鬼子的……」

  是一首日文歌,曲風和演繹方式很像Beyond的歌曲,但是比之多了一些絕望、深情,以及一些更加華麗的金屬元素。

  儘管語言不通,但是這一次,台下的人破天荒都呆愣住了,彷彿被陸城南近乎嘶喊的深情演繹震懾住了。

  他的演唱沒有專業歌手那種「聲音沿著後咽壁往上」的技巧,完全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在嘶喊,他抱著吉他的手上、額角全爆出了青筋,燈光下,他的臉上、唇上顯出了異樣的彤紅。

  舒旻下意識扶著沙發站起來,隔著晃動的燈光定定地看他,他的日文發音並不標準,她也聽不懂歌詞,但奇蹟般地,她彷彿聽懂了他唱的每一句歌詞。

  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從舒旻眼中滾落,她抬手擦淚,誰知道臉上的眼淚越抹越多,胸腔裡,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沉重悲愴幾乎要將她摧毀。

  因為,那一刻她聽到了他的心。

  他的心在奔走呼號,請求他愛的人不要拋開他,請求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熾烈的,不惜一切地愛。那樣的愛太過熱烈,彷彿挾裹著一種摧毀一切的決然,叫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憐。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連那些前來買醉、逢場作樂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覺得有些莫名的意興蕭索,滿腔的七情六慾彷彿都被什麼東西蕩滌一空,也許,那一刻,他們忽然覺得自己本來早就是空的了。

  唱完歌,陸城南毫不猶疑地撂了吉他,快步下台拉著舒旻穿過人群,將滿室的光怪陸離丟在身後。

  陸城南拉著舒旻一徑兒穿過胡同,走到大街上才撒了手,兩個人靜靜在街邊相對而立,一時間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卻也不覺尷尬,就這樣在燠熱的夜風裡立著。

  還是舒旻先出聲:「陸城南,我長這麼大,都沒像今天這樣開心過。謝謝你。」

  陸城南抿抿嘴唇,笑了一下:「開心還哭?」

  他不由分說地抬手用手腕內側替她擦臉上的淚痕,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粗暴,動作極柔極輕,好像在擦拭什麼曠世珍寶。

  舒旻睜著一雙柔軟的大眼睛望著他:「你唱得真好,可是他們都不聽你唱,所以我有點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小時候看電視,裡面的主角受了委屈,我都會氣哭。」

  陸城南眼神微微一黯,滿不在乎地說:「不算什麼事,總有一天,他們會認真聽我唱的。」說到這裡,他眼睛驟然一亮,彷彿已經看見前方曙光乍現一般。

  「嗯!」舒旻重重點頭,不知怎麼的,她就是覺得眼前的少年有叫人信服的力量。那時候她或者他都一直認為,成功是件特一相情願的事情。

  兩個重拾力量的人對望著笑了一會兒,陸城南說:「走,吃夜宵去。」

  舒旻一臉既期待又猶豫的表情:「我媽說髒……」

  陸城南唇一挑:「還有你不敢的?」

  激將法立時得逞。

  三中外的長巷子裡全是大大小小的小飯館,夏夜裡紛紛撐起了陽傘,擺上電視、桌椅賣起了小龍蝦、嗦螺、香辣蜆子、各色烤串,生意異常火爆。

  兩人點了一份龍蝦、一份蜆子和一堆烤串後,陸城南撕開一罐啤酒喝了起來,舒旻雙手撐在椅子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雙腳在椅子下自得地晃悠著。

  「你不會沒吃過夜宵吧?」陸城南放下啤酒問。

  「嗯,別說吃夜宵了,我就沒有吃完晚飯後出過門。」舒旻撇著嘴說。

  陸城南詫異地問:「那你都怎麼過日子的?」

  「早晨六點起來練嗓子,背單詞,吃完早餐後準時去上學。晚上吃完飯陪媽媽散步半小時,期間,媽媽會給我講音樂史和一些小技巧,然後回去練一小時琴,接著做作業溫書。週六周天都有家教來上高年級的課——從上一年級開始就一直這樣了。所以,我一天都是當普通人好幾天過的。」

  陸城南很同情地看著舒旻,樣子有點心疼:「你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呀?」

  舒旻含蓄地笑了笑,似想起什麼,從包包裡翻出一本書遞到陸城南面前:「專門給你買的?」

  陸城南先是被那麼厚重的一大本書噎了一下,片刻後又不禁露出喜色,假裝不以為意地接過去:「浮……《浮士德》?世界名著吧?送我這個幹什麼?」

  「你看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如果你真的用心看了,也許不用我告訴你,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舒旻湊近他,有些小神秘地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來問我為什麼。」

  陸城南的目光在她臉上輪了一圈,默然點了點頭。

  夜宵的東西很快上了上來,一大桌子的紅湯浸著大只大只的小龍蝦,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旁邊還配著一盤炒得辣香四溢的蜆子,舒旻望著那些東西,喉頭情不自禁地動了動,卻不知道怎麼下手。陸城南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撕開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個最大的龍蝦放進骨碟:「先從背上這條縫下手,用兩個大拇指一掰就開了,裡面的肉整個兒都可以吃。龍蝦鉗子裡都是活肉,最好吃,你先分開鉗子,把小的這邊往裡面一摁,再用力拉出來,整塊肉就能吃到了。」

  他話音剛落,整個龍蝦就已經被他剝乾淨了,他將白嫩嫩的蝦肉放進舒旻的碟子裡,溫和地說:「嘗嘗。」

  舒旻夾起一嘗,鮮香的味道好吃得讓她差點咬掉舌頭,平日都是合理飲食的她哪裡吃過這樣的重口味,立刻就喜歡上了,她自動自發地夾起一隻龍蝦,依樣畫葫蘆地剝起來。

  龍蝦雖然好吃,到底是過辣了些,舒旻一邊吃著,一邊在桌子底下直跳腳,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滿是辣出來的熱汗。

  陸城南吃得甚少,只看著她微笑。笑夠了,他一言不發地給她剝蜆子肉,舒旻埋頭苦吃,偶爾也抬頭對他笑一笑。

  東西還沒吃完,一晚上的低氣壓忽然爆發,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店主悻悻地收東西,眼見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陸城南叫店家把烤好的肉串打包好,拉著舒旻就往外跑。

  兩人剛跑到三中門口,傾盆大雨已經兜頭兜臉地潑了下來。

  陸城南果決地將舒旻拉進附近一個電話亭裡,電話亭不大,只罩得住一米見方的地方,恰好夠他們兩人避雨。

  驟然被逼進這樣狹窄的空間裡,先前還談笑風生的他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週遭除了雨聲,就是他們彼此的呼吸聲、心跳聲。舒旻不自覺地往旁邊縮了縮,垂下眼睛,抬手輕輕擦著臉上、發上的雨水。陸城南看著雨幕出了會兒神,忽然扭頭問:「冷嗎?」

  舒旻抱著手臂,輕輕搖頭:「還好。」

  陸城南卻二話不說地脫下襯衣,往她肩上罩去。就在這時,一道炸雷轟然響起,巨大的雷聲震得小小的電話亭都顫了起來。舒旻冷不防尖叫一聲,兔子般跳到他身邊,藏在了他的身後。

  她縮著一顆心,將頭埋在他臂膀後,死死抓著他的左臂,扁著嘴說:「好嚇人!」

  這時,陸城南忽然轉身:「很怕?」

  他話音剛落,一道閃電鞭子般從天際抽過,滾滾而來的雷聲再度響起。舒旻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臉色驟然就白了:「我覺得它們好像是衝著我們來的。」

  陸城南藉著頻頻閃起的電光看著她慘白的小臉,忽然伸手將她擁進懷裡。他一手輕輕環住她纖瘦的腰,一手將她的頭按進自己胸口:「怕就閉上眼睛,什麼都別看。」

  身畔大雨如注,耳際雷聲轟鳴,舒旻僵僵地倚在他懷裡,大腦混亂成了一團糨糊,先前的畏懼、惶恐被突如其來的擁抱趕走,外面明明還是那樣黑暗可怕,但現在這種黑暗變得靜謐、溫暖、綿長,一種巨大的安全感包裹著她,這樣的感覺讓她心生貪戀,竟捨不得掙開。

  「要是還怕就抱緊我。」陸城南輕聲說,他的聲音有些發顫,胸口亦起伏得厲害。

  愣了一會兒,舒旻怯怯地伸出雙手,攀向他瘦長緊實的腰。她面紅耳赤地低頭、蹙眉,雙手因緊張蜷成了小拳頭。

  陸城南身體微一僵,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她擁緊。他緊緊閉著雙眼,下巴輕輕摩挲她的發心,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舒旻……我們交往吧。」

  舒旻靜靜聽著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臉頰微醺得像桃花一樣,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無比溫順地點了點頭。

  那時候,她不懂得什麼是愛,更加不懂得什麼是天長地久,她只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爭朝夕,也要緊握在手裡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9:11

第10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1)

  她無比不捨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聽完舒旻的故事,木人有些失語,好一會兒,他才避重就輕地問:「幹嗎送人《浮士德》?人能有耐煩心看下去嗎?」

  舒旻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當年送陸城南書的動機:「那時候,看著他那樣稀里糊塗地過日子,總覺得很危險,所以想給他一點信仰。我很喜歡書裡的一句話:人需要每天去爭取生活與自由,才可擁有自由與生活的恩賜。我覺得這本書很勵志,很鼓勵人走正道。」

  木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所謂地笑了:「你當年真是個三好學生。」

  不負舒旻的期望,陸城南看了那本書,並且看懂了她的意思,正如書中所言,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本打算高中畢業就輟學的陸城南在那天之後,忽然洗心革面起來。他老老實實地跟著舒旻早晚自習,成績突飛猛進。一年後,他以非常突出的專業成績和不俗的文化成績考入了北京體育大學。

  臨去北京的前,他捧著舒旻的臉,說:「我知道你會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學,所以我也要去北京。以後,你在哪裡,我也要在哪裡。」

  見舒旻一直沉默,木人有些不是滋味地問:「後來呢?」

  聽見「後來」兩個字,舒旻眼神明顯暗了暗,嘴角向下扯出一個清苦的紋路:「他畢業那年,我大一,也來了北京,後來……」

  那個她說不出來的後來是,大一那年,她爸爸因調查一起大案,被幕後的「大魚」買兇暗殺。聽人說,那天下班後,他一如既往地騎著單車去菜市場買晚飯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斜刺裡竄出來的無牌照小車當場撞斃。聞訊趕去的媽媽看見倒在血泊裡的父親,當即暈厥,醒來後,她便再沒能離開過病床。醫生說,她無法承受噩耗的刺激,導致中風偏癱。當舒旻連夜趕回家時,再見到的就是僵冷的父親和被宣判終生癱瘓的母親。

  事後,她去過父親出事的現場,凌晨五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四處都下著霧,濃密的霧氣將週遭的建築、路燈、街道嚴嚴實實地籠裹起來,壓得舒旻喘不過氣來,她木著臉,瑟瑟地站在封鎖圈外,死死盯著地上那一攤早已乾涸的暗紅血跡和散落四周的西紅柿、雞蛋,在倒下的前一瞬,她忽然有一種錯覺,週遭的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大一那年秋,舒旻連著病了兩個月,水米不進,僅靠著藥水維生。

  陸城南聞訊趕回涿城,一邊有條不紊地料理舒旻爸爸的後事,一邊照顧舒旻和舒母。那段時間裡,舒家的事情亂成了一團,然而,素日裡玩世不恭的陸城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舉重若輕地將所有事務處理得非常清楚周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舒媽的病情開始轉好,意識漸漸清醒起來了,進食也已經無礙。反倒是舒旻,無論陸城南做什麼,她都無法再進食,她忽然對食物產生了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陸城南輾轉著帶她看了幾個醫生,最後,一個心理醫生反饋,舒旻的厭食症很可能是因為她看見父親的血和菜混在一起造成的。找到了病因後,這個心理醫生對舒旻做了一系列治療,然而兩個月下來,她的病情一點好轉都沒有。這期間,陸城南變著花樣地給她做吃的,起初哄她吃,後來灌著她吃,眼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了,可是一轉眼,她又全給吐了出來。

  舒旻心知還有媽媽要照顧贍養,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可是明明已經餓得不行,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就會想起散落在血泊裡的菜,最終噁心得胃裡直抽搐。

  就在舒旻自己都絕望的時候,奇蹟忽然出現了,有天清晨,她聽見窗外有人在喊「豆漿、饅頭、油條」,喉頭一動,乾涸的口中忽然有了一絲濕意,不知道被一股什麼樣的力量牽引著,骨瘦如柴的她忽然下了床,走到對面陸城南的床前,澀澀地說了一個字「餓」。

  陸城南愣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翻下去,飛快地衝出門買了饅頭、豆漿回來。見舒旻把東西全吃下去,且一直沒有吐出來,從不輕易動容的陸城南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身體,無聲地哭了起來。

  舒旻的厭食症雖然好了,卻像把這病過給了陸城南,那以後,從來都是無肉不歡的陸城南忽然變了口味,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素食者。舒旻見他明明想吃肉,卻強忍著不吃,就故意做好吃的引誘他,他往往一邊吞著口水一邊強忍著吃素。見他意志堅定,舒旻就由了他去。漸漸地,陸城南的腸胃適應了素菜,也就不再饞葷腥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吃素的陸城南又開始潛心研究佛學,嚇得舒旻以為他要出家當和尚,幾番試探後,發現他並沒有這個宏願,才漸漸放下心來。

  舒旻隱隱覺得自己的痊癒和他的轉變可能有什麼聯繫,卻怎麼問也問不出來,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現在,舒旻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木人看了眼無限追思的舒旻,忽然伸手將她攬在自己肩上:「靠著吧。」

  舒旻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閃著刺眼亮光的酒架,木人便也隨她望著。

  這一刻,舒旻覺得很安心,如果當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依靠會變得比任何關係都重要。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陸城南於她來說,不但是愛人,更是人生的依靠。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他,只是這一次,是他不要她了。

  末了,又是一場酗酒。木人在旁邊看著她一杯杯往嘴裡灌,中途也伸手搶了幾次杯子,最後總敵不過舒旻冷冽的眼神,訕訕地又把杯子送回去。每每把杯子送回去後,他就懊喪地用手搓搓臉——他拿這個女人沒辦法。

  他們之間的位置,一早就這樣擺好了。

  舒旻是那種遇強則強的人,自從在EVA那裡吃了排頭後,反而越加把林越諍交給她的商務派對當回事。她上上下下白在回聲唱了好幾場,終於換得趙勇一個人情,幫她打電話在三里屯找了個很上檔次的派對場地。據說,那場地不是誰有錢都租得到,加上舒旻要的時間又恰巧是臨近五一的黃金檔,趙勇很是動用了一番人脈。

  聯繫到一個這樣好場地後,舒旻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駕輕就熟地找了兩支樂隊,一支是專門給一些小劇場做伴奏的朋克樂隊,一支是被陸城南盛讚過的地下搖滾樂隊。舒旻把派對主題定位為Cosplay,要求前來的來賓COS成經典電影、戲劇裡的人物。

  做完策劃案和預算後,舒旻給EVA打了個電話,想約她談談細節。EVA爽快地和她約了次日下午,不料等舒旻第二天下午趕到鴻宇總部大樓時,EVA卻不無抱歉地告訴她,因為臨時接到任務,她要飛去上海一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北京,此刻,她人已經在機場了。

  舒旻有些著急,如果EVA這邊不首肯批錢,事情遲遲不能落實,只怕場地、樂隊方面會生變,而這種事情,明顯是不可能拿去煩林越諍的。

  EVA聽出了她的疑慮,表示她的策劃大體上沒有問題,讓她聯繫自己的助理辛迪來決定細節,轉發給她一個名片後,EVA便收了線。

  舒旻望著收到的名片,咬了咬唇,硬著頭皮撥通EVA助理辛迪的電話。俗話說,閻羅王好見,小鬼難纏,辛迪臨時接到電話趕去大廳,見舒旻穿著打扮都不入流,當她是某個公關公司的小嘍囉,還沒等舒旻開口便不耐地皺眉說:「現在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你找來談什麼公事?再說,我五分鐘後就有個重要的會要開,哪裡有時間談這個?」

  舒旻也不便同她解釋是EVA約的時間,見她一副要推時間的樣子,便率先開口:「這個派對就在二十八號,你們批錢走財務起碼還要幾天時間,如果今天不把費用報批,派對的後續工作根本沒辦法落實,到時候耽誤了派對,我不好跟EVA交代,EVA也很難跟你們林總交代。所以,你看能不能抽個時間,看看我的策劃和報表?」

  辛迪大約心情不好,習慣性地把舒旻的話當成是拿上級壓她,語氣更加不善:「就你的事情急,我的事情不急?我現在馬上就有個會要開,有的是事情要處理。改明天吧。」

  「可是……」舒旻有些急了,「週五我有事,錯過了明天,再約你至少也是兩天後了。」

  辛迪嗤了一聲:「看來大家都忙,你非要今天把事情定下來,那就等我散會吧。十二樓有茶水間,你愛等就等吧。」

  說著,她一臉不可理喻的樣子轉身離去,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咚咚聲如敲在舒旻心頭一般。

  舒旻在心裡念了不下十遍「向錢看」後,終於淡定了下來。

  到了十二樓,和前台說清楚來意後,前台小姐將舒旻帶去了茶水間。鴻宇的茶水間舒適得不亞於咖啡廳,暖色調的柔軟沙發,一架的報紙、雜誌,還有背投電視。前台小姐周道地給舒旻倒了咖啡,告訴她二十八樓的會可能會開到八點。

  舒旻看表,區區兩個小時,對她來說,再好殺掉不過。

  前台小姐走後,馬上就是下班的點,整層樓都活了起來,樓道裡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和電梯不緊不慢的丁零聲,等這陣喧嘩陸續散去後,已是七點了。

  舒旻篤定地窩在沙發裡看雜誌,等她再抬頭時,時間已過八點。她不免有些急了,走出茶水間向值班的保安詢問狀況,保安對二十八樓的事情一問三不知,一副茫然的樣子。舒旻只好試探著朝格子間裡張望,燈光疏疏落落,還是有人在加班。

  舒旻遂又安下心來,坐回茶水間。大公司的會議,哪裡又有准點散得了的?她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自然沒有中途退縮的理由。

  不過這回坐下後,她的心就再也靜不起來,不時地焦躁看時間,咖啡業已蓄了幾杯,喝得口中發苦,胃中虛火上升,隱隱地有些發痛起來。

  當年的厭食症給她留下了個胃痛的病根,這段時間以來,她的飲食極不規律,又酗酒,原本就不好的胃,更加頻繁朝她發難。看時針已經指向九點一刻,茶水間外,連加班的人都已經散了,門外也已傳來保安關電閘的聲音,她終於按捺不住,走去了電梯口。

  電梯帶著她徐徐升上二十八樓,剛出電梯,她腳下就有些發虛,整個二十八層並不是底下的格子間格局,入目是一排歐式桃心木大門,門都緊關著,死一般闃寂,透著一種森然凜冽的壓抑感、權威感。若非廊燈還亮著,舒旻幾乎沒勇氣在這裡多站一會兒。

  舒旻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辛迪放了鴿子,可是等了一晚上的她還是有些不甘心,遠遠看見盡頭處的一扇大門沒有關嚴,從裡面洩出了一些亮光,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萬一那就是他們開會的辦公室呢?萬一真的是沒有散會呢?

  走到門邊,舒旻透過寸許長的門縫往裡面看去,入目是極深極廣的辦公室,目光一轉,她不禁愣住了,只見寬大的辦公桌後,多日不見的林越諍正仰面靠在辦公椅上打盹,放在左腿的手上連著輸液器,舒旻順著輸液器往旁邊的支架上看去,淡黃色的液體正不急不緩地自輸液瓶中滴下。讓舒旻擔憂的是,那瓶子裡的藥水已經快打完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睡著了還是在闔眼小憩,更加不確定有沒有人負責給他換藥,她不敢冒昧打擾他,又不敢這樣走了,便定定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臉,似想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出一點端倪。

  辦公室的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嘴唇泛著一絲病態的紅,原本搭在靠背後的西裝外套落在地上,白色襯衫的領口處,被他扯得有些凌亂,整個人透著一種哥特式的沉鬱美感。此刻,他的呼吸很平穩,從表情上來看,他確已進入沉睡的狀態。

  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感知到了些什麼,本來舒展的眉忽然向上微微皺起,皺成一絲極疏淡清苦的紋路,整張臉上透著一種異樣的憂悒、脆弱。

  舒旻看得愣住了,睡著的他完全沒有醒著時的深沉內斂,反倒像個乾淨清雋的少年。舒旻常得見學校的學長,他們在學校時都頗有幾分乾淨斯文的謙謙君子氣,進入社會打幾年滾,往往就脫了形,眉眼多是世故圓滑,氣質也污濁起來。像林越諍這樣久經社會,還能保持少年氣質的男人,應該都是內心穩固,不為外界紛擾所動的智者吧。

  愣了會兒神,她有些心焦地回頭張望,這一刻,她多希望身後能傳來什麼人的腳步聲,在她的認知裡,哪家的老闆不是被人眾星拱月著,哪有人當總裁當得寂寥如他?連病著都沒人理會。

  她不禁又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在門口,他是不是就要這樣一直睡去?這個被無數人當做傳奇津津樂道,心生嚮往的人,此番看來,也不過是個極孤獨的普通人,和她舒旻也並無兩樣。

  一念轉過,她再看向他時,不禁又有一些同情,她打定主意不走,要盯著他打針。所以,儘管有些畏懼,她還是在辦公室門口站著,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輸液瓶。眼見藥水到底,他還沒有醒轉的徵兆,舒旻屈指在門上敲了起來,「光光」兩聲,林越諍微微一驚,就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眼睛下意識地先瞟向了桌面的文件,再才展眼看門外的舒旻,見是她,他明顯一愣。

  舒旻訕訕地站在門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忙指了指那點滴:「藥水快打完了,趕緊拔針。要我幫忙嗎?」

  林越諍這才將眼神從她身上收回,從容不迫地彎腰拿出一瓶新的藥水換上。整個過程他都一力自己做,明顯有些不趁手,但也不顯笨拙。換完藥,他見舒旻還是進退無據地站在門口,便淡淡地說了一聲:「進來坐。」說罷,他伸手指了指左側的沙發,示意她坐下。

  語氣熟稔,並沒有距離感,舒旻暗舒了口氣,推門而入,依他的指示坐下。

  跟前幾次見面不同,這次,舒旻覺得在林越諍面前很有壓力,她低下頭暗想,這大概就是拿人家的手短,收了人的錢,氣勢都矮了一截。

  再抬頭時,就迎上林越諍審視她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種穿透力,靜邃深遠,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

  舒旻覺得人要是聰明到他那個份兒上,也真真是件恐怖的事情,人至察則無徒,他這樣聰明得藏也藏不住的人,旁人心裡若有半分鬼,哪裡還敢靠近他?

  舒旻暗暗在心裡一算,她上初一時,他高一,他今年至多二十六,不過大她三四歲,可那眼神倒像是她叔叔輩的人了。她在心裡直咂舌——早熟品種。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林越諍忽然笑了,很溫柔的笑容,眼神不再凜冽,帶著些濕潤亮澤:「你來多久了?」

  他這人似有魔力,只微微一笑,週遭的寒氣頓時又化成了一池融融春水。

  舒旻望著他的笑顏,有片刻晃神:「有一會兒了……我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

  林越諍掃了一眼她手裡抱著的報表,心下瞭然,伸手道:「我看看。」

  舒旻不再多話,將策劃案和財務申請單遞給他。林越諍接過翻看,他看得極專注,遇到有疑問的地方就發問,舒旻則一條條地跟他解釋。一個策劃案,他看了近二十分鐘,又提了些補充意見,方才敲定下來。末了,他翻到那張財務申請表,斂神細看了一陣後,他半抬眼瞼看了眼舒旻。

  表格上的費用,都是舒旻費了很大勁談的最低價。她的行事做派一向隨父親,食君俸祿,忠君之事,賬面上光明磊落,清清楚楚。

  林越諍拿過筆,利落地簽了字:「你大可以不用替我這麼省的。」

  這句話相對長一些,舒旻這才聽出他聲音裡透著嘶啞,呼吸微有些急促,雖然他的神情看著一片清明,但是稍微說多點話,就露了痕跡,顯出虛弱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9:24

第11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2)

  一切停當,藥水剛好已經打完,林越諍動作熟練地給自己按上消毒棉,抽了針,舒旻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只見他左手上佈滿了針孔,玉色的手上隱隱透了幾團駭人的淤紫。舒旻蹙了眉,探究地朝他看去,他這是怎麼了?

  林越諍似有覺察,平靜地說:「舊疾,想必傳染性不大。」

  舒旻連忙解釋:「我不是怕這個……」

  林越諍沒有接話,將檯面上的文件收拾妥貼,輕咳了幾聲後說:「派對的事情,以後你直接找我匯報。我的名片,你還有?」

  舒旻點了點頭,心下有些感佩,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多無謂的解釋、輾轉都省去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她等了一晚上的委屈憤懣悉數抹去。

  「還沒吃晚飯吧?」林越諍一邊穿外套一邊問,見舒旻有否認的意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一起。晚些送你回學校。」

  舒旻正想開口,胃中又是一陣抽搐,她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嗯」了一聲,就跟著林越諍出了門。

  車子駛出北二環,一路朝著舒旻學校的方向奔去。舒旻一路瞟時間,學校寢室樓十一點半關門,如果在學校附近吃,自己還趕得回去。

  不料車子剛走了二十多分鐘,就堵在了西段上,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整條路都被堵住了,朝前望去,舒旻只能看見一串串閃爍的汽車尾燈。

  舒旻的胃起初還好,到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像被人捏在手裡揉搓,疼得她臉色煞白。她不想惹人注意,趁著林越諍一心看著窗外時,悄無聲息地往角落側了側身,一手捂緊了胃。

  饒是如此,林越諍還是注意到了她的異樣,返身望著她問:「怎麼?哪裡不舒服?」

  舒旻動了動嘴唇,低聲說:「沒什麼。」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不知道牽動到哪裡,一陣痙攣似的劇痛從胃部傳來,疼得舒旻眼前發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下意識地揪住胃部,將臉往車背後藏了藏,再想說些什麼,可是連開口的心力都沒有了。從未有過的劇痛感,帶著一種覆滅一切的勢頭朝她襲去。

  林越諍發現不對,急急下車,打開舒旻那邊的車門。舒旻本就將額角抵在車窗上,林越諍一開門,她整個人就散了架一般向外栽去。林越諍一把接著她,扶穩她的身體,將她的頭托起來。入目便是她慘白的臉、毫無血色的嘴唇以及佈滿涔涔冷汗的額頭,他眉一蹙:「舒旻、舒旻……」

  連著叫了她幾聲,見她連應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毫不遲疑地將她拉出車外,鎖上車子,將軟癱著的她拉到自己背上伏著:「舒旻,試著摟住我的脖子。」

  舒旻的意識已瀕臨渙散,好像全世界的一切聲音透進耳朵裡都成了叫人煩躁的嗡鳴,唯有那銳利的痛是真實的。林越諍背起她往前還沒走出幾步,舒旻若有若無地呢喃了一個字「疼」。林越諍深知那種痛,一雙修眉越擰越緊,略一沉吟,他在茫茫車海裡將她放下,攔腰打橫抱起:「忍一忍,舒旻。」

  說罷,他便抱著舒旻穿過車與車的縫隙朝人行道上跑去。

  身下顛簸得厲害,舒旻下意識地緊緊攥著他的手臂,在一浪又一浪的劇痛裡緊咬牙關。她不知道那一路林越諍抱著她跑了多久,彷彿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長長的一路上,她只聽見他的喘息聲、咳嗽聲以及緊促的心跳聲,痛到後來,她有些麻痺了,便連這些聲音都漫漶了去,整個世界都溺進一片微弱的白光裡去了。

  等舒旻悠悠醒轉時,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置身醫院,而是躺在一個灰色調的房間裡。床頭傳來細碎的聲音,她緩緩側頭看去,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面相溫和儒雅的醫生正在給她配藥。舒旻掙扎著起身,卻被他制止:「還要再掛一個小瓶。」

  見舒旻一臉迷惑,他溫言細語地說:「我是林先生的私人醫生,這是林先生的家。」

  舒旻疑惑解開後,頓覺躺在陌生男人家裡不妥,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一邊的小沙發旁坐下。先前胃裡的劇痛已然平緩了大半,只隱隱有些痛,還透著一種空虛感。

  醫生也不勉強她,將點滴架移到沙發旁,寬慰她說:「不要緊,是你的胃炎犯了,打過了小針,再掛一瓶水,回頭我給你開點藥,注意養著,問題不大。」

  說著,他動作麻利地給舒旻掛上了藥水。

  這時,已經換了便服的林越諍推門而入,舒旻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些什麼又無從開口。他神色如常,表情平淡,只是眼睛裡分明有疲態,想是那一路疾奔,連累得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那醫生見他進來,臉上掬起笑意,熱絡地說:「病人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晚點我再給她開點藥。」

  林越諍點了點頭:「把她的病歷給我看看。」

  他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病歷,垂眼看了起來。

  醫生怕他看不清楚,在一旁說:「病人有慢性胃炎,可能和長期飲食不規律,吃的東西過於粗糙有關。但是這次發得這麼厲害,我估計病人最近經常喝烈性酒,傷了胃粘膜。今天晚上的空腹只是一個誘因。」

  林越諍將眼神從病歷上收回,掃向一旁的舒旻。致病的理由並不光彩,舒旻有些赧顏,將眼神投去了別的地方。

  醫生順著林越諍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舒旻,笑了笑,還是說出口:「這姑娘看著不像是那麼能喝的。」

  林越諍收了病歷,遞給醫生:「江醫生,時間也不早了,這裡有我照看,就不多耽誤你休息了。我叫司機送你。」

  江醫生忙推托:「不用麻煩,不好專門叫王師傅來送的。」

  「他剛從二環取了車過來,順路送你一程。」

  江醫生見狀,也就不再推辭,轉身囑咐了舒旻幾句,切記注意飲食,再不可喝酒,這才笑著同林越諍告辭。

  等林越諍送完客再回房間時,舒旻的小吊瓶已經打得差不多了。林越諍靜靜站在門口,等那藥水打完。他像是有什麼要說,幾度欲開口,還是沒有說出來。

  舒旻覺得在他面前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哪裡都不對勁,時刻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生怕哪裡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情,就唐突了他。她在心裡找了很久話,也沒想到該怎麼跟這個人打開話題,乾脆噤了聲,一心盼著趕緊打完針告辭。

  大概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舒旻水深火熱的時候,林越諍返身出了門。

  舒旻長吁了一口氣,仰臉看著那點滴。五六分鐘後,藥水終於見底了,舒旻笨手笨腳地準備自己抽針,似算好了時間一般,林越諍再度推門而入:「別亂動。」

  他從一旁的藥盤裡拿出藥棉,在舒旻面前屈膝半蹲下,握住她打針的手,擦藥、拔針,一系列動作利落完成。舒旻接過藥棉,自己按住,正準備開口告辭,林越諍先開了口:「我煮了粥,出去吃一點。」

  舒旻僵了一下,還是跟他出了門。

  舒旻站在門邊看了眼林越諍的房子,大而空曠的複式樓,裝得卻很簡約,整間屋子裡只有黑白灰三色,單調得近乎清寡。四周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形形色色的油畫、水彩畫,有一些名畫真跡,更多的像是近幾年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因著這個緣故,他的屋子反倒像個大畫廊。

  舒旻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幅水彩畫上,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那幅畫下站定,出神地望著。

  那幅畫上,大片大片的黑雲、薄霧將一片洶湧的大海籠罩著,耀眼而逼真的光線從層層黑雲的邊緣透出,隱隱彷彿看得見十萬米高空上一輪白濛濛的,似有似無的慘陽。漩渦式的構圖讓整個畫面生動逼真,動感十足。舒旻站在畫下,只覺得那滔天海浪要從畫裡兜頭打來,又覺得自己彷彿要被畫裡透出的天光吸進去一般。這幅畫的作者對光影出神入化的運用,以及那種宏大畫面感激得她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她連忙去找署名,她只道是某位19世紀英國學院派畫家的作品,但是看向署名,卻只輕描淡寫地落了一個Terrance.Lin。

  舒旻聽EVA說過,林越諍曾在巴黎開過畫展,委實是個能寫會畫的主,她疑心這畫是他畫的。

  「三年前,我路過黎巴嫩北部海域,遇到了一場暴風雨,咳……」林越諍並不看她,不緊不慢地從裡面舀粥,「不過是極普通的自然景觀,卻像刻在我腦子裡一般。」

  舒旻一邊瞧那畫一邊問:「你那時候,是在怕著什麼嗎?」

  餐桌前的林越諍手猛地一滯,良久,他才雲淡風輕地說:「過來喝粥。」

  舒旻整顆心都被那畫所吸引,喃喃道:「一定是怕的,我見過這樣的黑雲,這樣的霧,當時覺得……很怕。過後也就像刻在腦子裡一般。」

  且看著,她的目光再度落向林越諍的英文簽名,她本不過是習慣性地想認仔細記住,不料一看之下,似有什麼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的心跳驟然一停,跟著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吸了口氣,又將臉湊過去了一些,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簽名。

  她之所以那麼著重地看那簽名,不僅是那簽名寫得異常優美,飄逸靈動得像出自早期電影裡,拿著鵝毛筆在羊皮革手冊上揮毫的大作家,而是那字,她見過,不但見過,而且一度還鏤刻進她的心底。她緩緩回過頭,睖睜地望著林越諍,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到底有多久了?她忽然有些記不清自己當年找了這字的主人多久。

  舒旻上初中那幾年,涿城富貴點的家庭都流行把孩子送出國讀高中,各大機關大院裡,經常能聽到那些太太們互相攀比自家孩子在國外哪家高中讀書,能直接升入什麼名校。一向喜歡趕點小潮流的舒媽自然不甘落於人後,早早地開始張羅著送舒旻去國外讀高中,連學校都選好了,英國的米爾菲爾德中學。萬事俱備,只等著舒旻英語學好。

  舒旻的英語雖優,到底年幼,要在英語這塊過關,非得下苦工不可。考慮到這個,舒媽選了個暑假,給她報了一個雅思魔鬼集訓速成班。

  等舒旻入學後,發現自己壓根兒跟不上那麼高難度、高強度的學習,幾天下來,她的自尊便被一個毒舌的作文老師摧毀得所剩無幾。

  一次作文課上,那個老師單獨挑出她的作文,當做反面教材指摘,並且直言不諱地說,這個班面向的人群是英語底子很好,悟性很高的少數人,建議她轉到別的班。許是善意,但是這位懷著孕還要頂著烈日上課的老師怨氣很重,不僅對她毒舌,對別的同學也不客氣。既然都打著魔鬼的招牌了,旁人也自然有心理建樹,只要真能學到東西,也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唯獨年幼敏感舒旻承受不了,那次課後,她磨蹭到很晚才走,一個人悄悄爬到教學樓最高層,坐在光線迷濛的老樓道裡哭了很久。

  哭過後,她回家繼續咬牙苦記單詞,背作文範本。那時候,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退縮,認輸的概念,她鉚著一股勁,決心要在兩個月後讓那個老師對她刮目相看。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這種東西哪裡又是她鼓著氣,用功一晚上就能吃成胖子的?第二堂作文,照例是被老師極不耐煩地評了C等。那天課後,她抿著唇,憋著淚改完作文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次日,她早早去了培訓學校,翻出抽屜裡的單詞書準備先背單詞,剛抽出單詞書,昨天那張作文卷就輕悠悠地飄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一看,一瞥之下,不禁驚呆了,只見卷面上多出很多用藍色鋼筆寫的英文批注,那字跡帶著古典的花筆道,剛勁清秀,連貫得如珠走玉盤,風骨不凡。舒旻從來沒見過身邊有人能寫這麼一手漂亮的英文字,她的英文老師也好,這個培訓班的老師也好,哪個寫的字不是快而潦草,透著內心的不厭其煩。

  她出神地望著那些字,越看越愛,簡直生出了崇拜之情。再細看那批注,條條都耐心地指出她的各種錯誤,甚至連書寫不規範這種細小的問題都被挑了出來。偶爾遇到好句子,那個寫批注的人就會畫出波浪線,在旁邊寫下誇讚的話。遇到實在寫得不堪的句子,那人就在旁邊重新寫一句。最後,他還在文下用英文寫了這類文章的破題技巧,以及寫這類文章的常用句式、常見詞彙,叮囑她用心背下。

  舒旻查了詞典才完全讀懂他的意思,一個小時下來,她忽然有了一種撥雲見日的通透感,回頭再看那些批注,又覺得寫批注的人用的句式新穎獨特,比之老師讓背的樣板文,不知道靈活實用多少。

  她輕輕握著卷子,含著微笑做小女生似的聯想,大概是學校哪位德高望重,春風化雨的「老老師」,看見她一個小女孩被罵,可憐她,所以用這麼慈愛、溫柔的方式幫助她。

  想通這一點,她渾身上下彷彿充滿了力量,她覺得自己像是武俠片裡的那些主角,在人生的最低谷忽然遇到了一個藏在暗處指點她的高人,而她將會在這位高人的指點下,抵達不凡的境地。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格外飽滿,充滿了小說主角才有的驚人元氣,連那個怨婦老師都被她自信的氣場所感染,破天荒地沒有那麼強烈地針對她。

  第二天,她早早地跑去培訓學校,心急火燎地找昨天留下的作文卷,一打開,果然又有批注,藍得澄淨的字跡象沁進她心裡去了一般。她幾乎熱淚盈眶了,甚至生出了好好學習,不負師恩的念頭。

  從那以後,那神秘的藍色批注就再沒有斷過,在「藍色批注」的激勵和悉心幫助下,舒旻的作文水平果然飛速提升。作文一旦好了,口語、聽力、閱讀、語法都跟著噌噌地上去,一個多月後,她的成績已經躍然班上的中上水平,確實跌破了那位女老師的眼鏡。

  舒旻想過揪出這位老老師好好感謝一番,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武俠片裡的那些前輩高人都喜歡隱匿在背後,一旦把人家揪出來,也就是兩人師徒緣分盡了的時候。她捨不得,她只恨不得永永遠遠都可以看見那漂亮的藍色英文字。

  因著這個,她開始模仿那人的字跡,每天都要用字帖紙摹寫幾張。

  漸漸地,她文章裡的錯處越來越少。當她看見卷子上的藍色批注越來越少後,她生出了一種害怕,生怕哪天一早來上課,那批注就不見了。她腦子一轉,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故意在作文裡犯一些錯誤。這個計劃剛實施就被「藍色批注」揪出來了,他指出她好幾處不該犯的錯誤,但是語氣很平和溫柔,舒旻甚至能透過那字跡感覺到寫字的人,懷著和她一樣的眷念不捨。然而,看到最後,舒旻忽然愣住了,卷子的末尾寫了一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改你的作文,未來的每一天,你都要靠自己努力了。以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不要犯上面那樣的錯誤。再見了,我的小姑娘。

  那句英文的最末尾處,「藍色批注」居然用網絡符號畫了一張笑臉!舒旻的心猛地一跳,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那個給她寫批注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前輩,而是一個年輕人。

  這個念頭並沒有在她腦海裡盤桓很久,下一刻,一種離別的不捨與悵然將她包裹住,她無比不捨地望著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間將字跡氤氳開去。

  第二天,一個消息坐實了她有關「老老師」真實身份的猜想,樓上的魔鬼集訓小班結業了。原來,那個人,並不是什麼「老老師」,可能只是樓上小班裡的某位好心人。她伸手進抽屜找卷子,期望在上面再看見點什麼,不料那張卷子已經杳無蹤跡,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9:36

第12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3)

  剩下的十幾天課,舒旻心裡滿是悵惘與失落,彷彿失去了生命裡某個重要的人一般。那些天,她一邊懨懨地上課,一邊沒事就走到樓上,靜靜走過一排排空教室,仿似在尋找什麼痕跡,明明知道什麼都找不到,但她總懷揣著一絲隱秘的期待。那個像一道光芒照進自己陰霾裡的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出現,再一次像光芒一樣照進她的生活。

  舒旻最後是以非常優秀的成績結業的。那以後,她養成了留意別人英文字的習慣,以及,練就了一手剛勁清秀的花筆道。

  林越諍微詫地看著泫然望向他的舒旻,愕然道:「舒旻?」

  舒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迅速垂下眼睛,走到餐桌前,靜默地坐下。原木餐桌上,兩隻日式純白骨瓷碗裡盛著汁稠亮澤的清粥,裡面零星可見蓮子和紅棗,是一例上佳的養胃粥。

  舒旻拿著勺子,在林越諍的注視下,舀了點粥放進嘴裡,本是極鮮美的味道,不知怎麼的,嘗在舒旻嘴裡,卻有些無法下嚥。

  林越諍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問:「不好吃?」

  說著,他自己也舀了些嘗了一口。舒旻慌忙搖頭,忍住眼淚,埋頭大口大口地將碗裡的粥喝完——

  她只喝了一口,就嘗出了家鄉的風味,特意放了桂花醬,她不知多久沒有喝過這樣悉心做出來的像模像樣的粥了。

  林越諍目注於她,眉不自覺地蹙起,靜淡的眼裡泛起一絲惻然,在她將一碗粥喝得見底之際,他不自禁地脫口道:「你——怎麼能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憐?」

  意識到自己語氣裡情緒過多,他輕咳一聲,起身為她碗裡續粥:「再吃一些。醫生說的那些,可都還記得?」

  舒旻抬眼望他,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極富耐心的、哄小孩子的語氣同她說話,可能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到這一點。

  舒旻點頭:「記得,戒酒、規律飲食。我以後會注意的。」

  林越諍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玄關處忽然一陣窸窣作響,舒旻順著那響動看去,只見一隻小黑貓從一隻拖鞋裡鑽出來,它渾身打了個小激靈,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舒旻,倒像是個警醒的小人兒。

  舒旻失笑:「它沒有窩嗎?怎麼住拖鞋裡?」

  林越諍的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窘態:「給築了窩,不過它偏偏喜歡住在拖鞋裡,只好專門給它買了幾雙大號拖鞋。」

  那隻貓見主人開餐不叫它,有些小情緒,慢吞吞地蹭到林越諍腳下,仰起小小的頭,很不樂意地看著他「喵」了一聲。林越諍彎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那隻小貓見自己沒有失寵,伸出肉呼呼的小爪子拍了拍林越諍的手,以他的手掌為支撐,輕盈地一躍,跳到他腿上,用兩隻爪子搭住餐桌的邊緣,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舒旻。

  舒旻被它的神態逗樂,輕笑出聲:「它怎麼這麼瘦?」

  「吃不胖。」林越諍愛憐地看向那隻小貓。

  舒旻只覺得這一瞬間,連帶著林越諍也可愛起來了,他兩手輕輕抱著小貓腰身的樣子,哪裡像一個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倒像是一個逗自己小孩的慈父。如此一想,她再望向林越諍時,心裡又生出些許異樣的暖意。

  大約是情緒受感染,她起身準備摸一摸那隻小貓,說時遲那時快,那小貓忽然一揚爪子,朝舒旻手臂上襲去,還未來得及得逞,電光石火間,它的「凶爪」已然被林越諍緊握在手裡,他有些歉然地說:「這小傢伙很凶。」

  舒旻收回手:「它以前撓過別人?」

  「沒有。」

  「那你怎麼好像預料到它會撓人一樣的?」

  他蹙眉將小東西放下:「你是沒瞧見它原來的樣子。特別凶。」

  舒旻不免好奇:「為什麼想著要買這樣一隻貓?」

  林越諍望著小黑貓走遠的身影淡淡地說:「我曾經在上海的街頭,看見一隻很瘦的黑野貓站在瓦礫裡四下張望,一副餓得無所適從的樣子,我走近它,想給它點吃的,可是手邊什麼都沒有,周邊也沒有便利店。它見我有意給它東西吃,也不躲避,直愣愣地望著我,後來見我什麼也拿不出來,眼神裡露出絕望、哀求的神色,望著我淒厲地叫。」

  林越諍說話的口吻淡淡的,說的也並非什麼驚心動魄、悲天憫人的故事,可是聽在舒旻耳裡,總覺得有異樣的感染力,叫她心生酸楚。

  頓了頓,他又說:「人生之苦痛在於,人往往不能為自己的心做些什麼。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眼神,因為那一刻,我什麼也不能為它做。」

  說完這番話,林越諍忽然側過臉來,沉默地看著舒旻,只是看著她。

  舒旻一怔,她起先還在心裡暗忖,他說這番話的樣子別有深意,似乎在為過往的什麼遺憾而悵惘,所以,他見到那只可憐小貓時,竟會生出那樣強烈的悲憫,以至於要再買一隻類似的貓來填補遺憾——他不像是個天生喜愛動物的人。

  然而,他這時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彷彿,她就是那隻貓一般,彷彿,她就是某種遺憾一般……

  片刻後,林越諍收回眼神,起身,用客氣疏離的語氣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你睡剛才那間客房,早上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

  「不用了。」舒旻隨著他起身,「我得回學校。我們寢室樓的阿姨值夜班的,所以……」

  開什麼玩笑,莫名其妙地睡在一個陌生男人家?怎麼想都是極不妥的。

  林越諍見她態度堅決,又說:「那我開車送你。」

  舒忙道:「不用了,你還帶著病,不能疲勞駕駛。」說著,她透過大大的落地窗掃了眼窗外,看見某個地標性建築後又補充,「從你家樓下打車回學校,最多二十分鐘。你早點休息吧。」

  林越諍抿了抿唇,忖度一番,也不客氣:「好,我不勉強了。你到學校了給我發個短信。」

  出了門,舒旻頓住腳步,返身隔著門框說:「林越諍,謝謝你。」

  於是,逃脫升天。

  出了大門,舒旻站在馬路邊上出神。北京歷來都不是個經得起夜的城市,才不到一點的樣子,路面上已經空無一人,出租車也少,偶爾有車開過,也是生怕撞見客人的樣子,唰地從眼前飛竄過去了。

  舒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出租車上,學校其實已經回不去了,寢室樓有人值夜不假,但是這麼晚回,少不得又要被那兩個歐巴桑嘮叨訓斥,然後換一頓通報批評。她大一、大二時經常晚歸,早已經在捨管老師那裡落下了不佳印象,如今,她再不想和那些人有口舌糾紛。

  凌晨時分站在大街上無處可去的情況,她早已司空見慣,只是以前有人在身邊,即便不在,一個電話,天南海北的也能把他招來陪自己。想到這裡,胸腔裡又像被什麼壓著一般難受。

  夜風撩著她的發在臉畔、眼前亂舞,她眼神落寞地看著燈光下橙黃的路面,不敢大口呼吸,只能輕輕地將積壓在胸中的郁氣一點點呼出,然後撫著胸口緩緩在馬路牙子邊蹲下,淺淺地嘆氣。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流浪兒,無怪北方的方言裡,「馬路牙子」指代的是流浪兒,這是一種極有理由的通感。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到腿也麻了,她忽然起身,朝著馬路對面大步流星地走去。她一早就看見對面有家酒吧。

  酒吧不大,生意不冷不熱,舒旻推門而入時,裡頭的人都打量了她一下,判斷她是否合適一夜情,但見她頂著一張性冷感的臉,分明是來買醉的,老練點的也便收了心思。

  二十五塊一瓶的喜力,舒旻要了三瓶,再要了單杯的芝華士農藥,在門口就近找了個地兒坐下後,她便憋著勁喝起來。她喝得不快,喝夠了就歇一歇,勾著頭出神,出神出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後又接著喝。失戀後酗酒這種事情,在很多人看來是極矯情,極上不得檯面的,但是舒旻總覺得酗酒比哭體面,或者換種說法,往身體裡面灌東西總比往外掏東西好,再掏,可真就空了。

  抱著酒喝到不行後,她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四肢固然綿軟,卻像被什麼東西填滿,身體重重的,很有存在感。酒精在胃裡烘烘地燒,她的神志反倒被酒精燒得更加清醒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過往,她忽然撇嘴冷冷一笑,端起那杯芝華士。

  她是個很會喝酒的人,什麼時候該喝到什麼樣子,她都有分寸,這一杯下去,就真夠了。

  不料手剛端起來,一隻手從斜刺裡伸出,挾裹著怒氣穩穩鉗住了她的手腕。接著,她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她抬頭望去,一看之下,她渾身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意辟里啪啦地沿著脊柱往腦子裡衝去,整個人彷彿都掉進冰窟窿裡一般。她驟然清醒了,咬了咬唇,她六神無主地囁嚅:「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19:47

第13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4)

  她發誓,長這麼大,從沒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心虛害怕,就像那種第一次作弊被老師抓了現行的心虛,她只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燈光下,穿著黑色外套的林越諍突兀地站在那裡,面色是病態的蒼白,臉頰上透著一絲酡紅,不知是高燒燒的,還是被氣的。他嘴角向下抿著,面容冷峻地盯著舒旻,盯得舒旻膽寒。

  那是怎樣的一個眼神,冷硬而犀利。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舒旻完全知道他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怒其不爭,怒她的不懂自愛。

  被他盯得幾乎哭出來的時候,舒旻不知哪裡來的勁,被他鉗住的右手腕開始掙扎,似要掙脫他的掌控。林越諍一言不發地按住她的手臂,凜冽的眼神裡透著一股不可違逆的氣勢。舒旻哪裡服氣,一邊含淚怒視著他,一邊伸出左手使勁掰他鉗住自己手腕的指頭,不料看似病弱的他竟那麼有力氣,手指像鋼鐵般冷硬有力。

  舒旻紅著眼睛睨他,像一隻被激怒的獸,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見她還在掙扎,他眉一皺,忽然伸手將那酒杯從她手裡拽出來,啪地摔在地上,那一聲像砸在舒旻心裡,她被嚇得顫了一下,下一秒,她猛地低頭,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口分明咬得極重,但是他巋然不動地任她咬著。她便也不客氣,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良久,咬得她自己嘴都麻了,她才鬆口,仰面看著他,抿緊的嘴死死往兩邊扯著,面部表情扭曲成一團,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從她眼角滾落。

  林越諍眼神一黯,嚴酷的臉上忽然有了點人情味,他略鬆了舒旻的手,用異常冷酷的聲音說:「跟我走。」

  舒旻大力摔開他的手,站起身,嘶聲吼:「林越諍,你憑什麼管我?!」

  整間酒吧的人都朝他們兩人這邊看來,一旁的酒保小心翼翼地縮在一旁,猶豫著不敢上前索賠。

  林越諍的聲音平靜穩定:「我再說一次,跟我走。」

  舒旻還欲開口反抗,林越諍眸光驟然一沉,一把將她拽近,一手抓緊她的雙手,一手將她整個人丟到肩上扛起,大步流星地步出酒吧。

  舒旻一路掙扎,不是頭撞到電梯門上就是腳踢到牆壁上。

  盛怒中的林越諍手都有些發抖,掏鑰匙開門的簡單動作,他都半天才完成,開門時,一直沉默的他喘息著開口:「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罔顧別人的好意,很有意思,是嗎?」

  頓一頓,他怒意更盛:「你自甘墮落,要瘋、要死就給我瘋遠一點,死遠一點,不要在死在我眼皮底下!」

  大力推開客房的門,他粗暴地將舒旻丟到床上,等氣稍微喘勻了一點,他冷冷地說:「好好待著。」

  說罷,他返身關門,卡噠一聲響,門從外面落了鎖。

  舒旻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門邊拍門,歇斯底里地喊:「林越諍,你這是綁架!你這是囚禁!」

  門外,林越諍冷厲地說:「那你去告我!去啊!」

  客廳裡沒有開燈,林越諍沐著黑暗立在窗前,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寬闊的馬路。

  他一早就預感舒旻不會老老實實地回學校,在她下樓後就一直站在窗前目送她走,看著她孤零零蹲在馬路牙子上那一刻,他承認自己的心又軟了。曾有一度,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心如流木的人,終此一生都會沿著人生這條徙流漂泊而下,按照既定的軌跡,行走於水中央,不觸兩岸,不為人取,不為洄流所住,亦不腐敗。

  然而他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同一個人心軟。第一次心軟,他將爛醉在酒吧的她送回學校,只是想看看自己還有多少人性的光輝;第二次心軟,他將她從肖總那裡拉回,他想看看自己能否收放自如。於是,抱著一種淺嘗輒止的心態,朝她搭一把手,施捨完了,隨時收回;第三次心軟,他看見她冒雨站在街上兜售打口碟,他叫EVA買光了她的碟,他跟自己解釋,事不過三,這是最後一次了。

  然而,他的車,終究還是回了頭。

  再以後,他便索性迴避這一切思考。只想著,總有一天她會消失,總有一天,他二人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橋歸橋,路歸路。

  直到剛才,看著她不知死活地又進了酒吧,他的心彷彿被什麼重重地戳了個洞,一股壓抑多年的巨大情緒忽然從那洞爆發了出來,然後他活了,像一個真正的活人那樣,會震怒、會心疼、會恐懼、會在乎——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心。

  他從窗前回身,萬分疲憊地坐在沙發裡,眉心蹙成一團。他伸手支住額角,迫使自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眼皮重得睜不開了,疑心自己要睡去,卻又覺得腦子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晰,過往的很多陳舊畫面像是被誰撣去了煙塵,無比清晰地在眼前無限拉伸、輪放。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異樣,迷迷濛濛地探手一觸,竟觸到一指濕潤冰涼。他遽然睜眼,在這將明未明的破曉時分,深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林越諍沖了一個澡,乾乾淨淨地換了一身裝束,外面天還未亮,只透著些朦朧的光,他推開客房的門,客房裡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適應了客房的黑暗,舒旻蜷縮在沙發上的身體漸漸顯出了輪廓。林越諍放輕腳步走到她面前,似怕她在睡夢裡感到壓力,又在她面前蹲下,仰面看住她。她的睡相很安靜,一雙瘦白的腳稚弱地赤著。

  他心中微微一動,從床上抱了薄被,蓋住她的腳,扯著兩個被角往她身上覆去,就在這時,沙發裡的人忽然低低地呢喃:「我難受。」

  林越諍疑心她是在說夢話,手滯在半空,半晌沒有動。片刻後,他將手裡的被子放下,裹向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輕輕裹成一團,他的手沒有撤回,就保持著那個半蹲在她面前為她蓋被子的姿勢說:「我知道。」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舒旻又低低開口:「你有過那種沒有出路的感覺嗎?」

  聲音疲憊,像是舊唱機裡的人兒在唱歌,透著不真實。

  「有過。」林越諍說,「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愉和不幸。」

  舒旻真正醒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整間屋子裡空無一人,她套上鞋,悄無聲息地離開。

  出了地鐵,舒旻快步走在通道裡,上台階時,她目光一掠,還是看見書報亭裡新一期《精品》的封面,八開的全銅版紙報紙旗幟樣地掛著,質感極強的黑白大片上,一個線條利落,長相異常堅硬,雙眼卻透著孩子式迷茫的男人突兀地立在那裡,不媚不俗,面無表情,似要掙破封面,迎面而來。

  舒旻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任前後兩側人來人往地沖刷。報刊亭的老闆看了她幾眼,她才醒了神,掏一塊錢買了報紙,站在角落裡翻看。

  到底是關錦華,《精品》的封面和人物專訪都能隨時拿到,舒旻看著明顯記者代筆的人物專訪,恍惚極了。以前她和陸城南沒少買過《精品》糊牆,有一面牆上抬眼看去,不是周迅就是章子怡要不就是范冰冰,她每每一邊看頭幾版的奢侈品一邊說編輯的文筆裝X,卻又忍不住買。

  她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在《精品》上看到自己相熟的人,而且是那麼熟的人。好像時間只那麼瞬了一瞬,他就已經成了自己遙不可及的人了。

  看完專訪,她就去唱片店找到他新出的那張唱片,唱片店導購大肆推薦,說此人是創作型才子,當紅炸子雞,懂行的人愛他有才,不懂的人愛他夠帥,總之是年度必買唱片。

  舒旻站在唱機前試聽,罩上耳機,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又是他那彷彿伸手可及的聲音。眼前閃過往日他拿著唱片小樣一家家公司推銷,失敗後握著小樣坐在胡同口發呆的樣子。不是沒有唱片公司要他,但是那些公司無一例外讓他丟掉搖滾唱流行歌曲,有家公司的老闆異常喜歡他,甚至拿了一首一聽就會大紅的歌引他入蠱,苦口婆心地讓他摘掉耳釘,蓄長頭髮做偶像。他往往是毫無轉圜餘地地拒了,回來也是不置一詞。最後,他終於放棄了,安心做一個搖滾歌手,一個場子串一個場子,把每一個酒吧當成他的紅磡,不疲不憊。也就是那時,他從背後抱著她說:「這個世界上,只有音樂和舒旻不能含糊。不能妥協。不能放棄。」

  現在,他終於做到了,他讓自己的唱片站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讓來來往往的人為他矚目。唱片裡的歌,她熟得不能再熟,可是經過專業團隊的精心製作,一切聲音乾淨得如雪山上的融雪,或荒涼、或激烈的器樂,冷卻深沉飽滿人聲,完美得讓舒旻都動容。

  良久,一滴透明的液體從舒旻的眼角落下,她的嘴角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在這樣一個清晨,她忽然釋然了、放下了,她覺得這樣未曾不是一種成全,她原不該禁錮他。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0:05

第14章 住在心裡的魔(1)

  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裡,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舒旻剛到寢室樓下就看見了室友余夢鴿的白色保時捷。前幾天院裡剛出了通知,特批余夢鴿參加大四的畢業考試,以她的水平,提前一年畢業自然不在話下,為了備戰考試,新學期伊始,她就已經不在學校住了。今天,她是專程接室友去看她的個人畢業獨唱音樂會綵排。

  舒旻進門時,余夢鴿正背對著她和尹冬妮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地富有感染力,尾音上揚,時刻都像在舞台上演出。尹冬妮捧著臉,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余夢鴿,大眼睛裡星芒流轉。黎雨楓卻在陽台上唰唰地洗衣服,水聲開得極大。

  聽見門響,余夢鴿回過頭來,衝上前抱住舒旻,拉著她的手臂晃呀晃的,用非常柔嫩的聲音說:「旻旻——人家想死你了。」

  說著還作勢要往舒旻身上蹭,舒旻微笑著望她:「小余,你瘦了。」

  余夢鴿嘟起嘴抱怨:「可不是嘛,我媽媽不知道把我逼得多緊,每天睜開眼就是學學學。」

  尹冬妮插嘴道:「小余,你開玩笑的吧?不就是畢業考試嗎?以你的水平還要那麼賣命啊?朱教授也太低估你的水平了吧。」

  余夢鴿的媽媽是舒旻她們系的博導,也是全國鼎鼎有名的音樂家,全國不知道有多少學生擠破頭想跟她學專業。余夢鴿的父親是某個製藥集團的老總,家事非常顯赫。舒旻他們那一屆剛入學,「余夢鴿」三個字就已經成了口口相傳的傳奇。所以,當余夢鴿拎著拉桿箱站在她們寢室門口時,寢室裡另外三個人同時有一種大氣出不來的感覺。起初,余夢鴿從不在寢室留宿,都是回自家住,但是隨著和室友打交道的深入,她漸漸喜歡上了舒旻和尹冬妮,大二時,她便乾脆搬來學校,和她們三個同住。

  余夢鴿依然抓著舒旻的手臂晃著:「哪裡只是準備大四畢業考試啊?我媽幫我爭取到了一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名額,也就在六月份考試。一考完試,馬上就是我的畢業個唱,我爸爸請了很多名人和媒體來看呢,又不是開著玩玩的,哪個不要準備?我可真是要忙暈了。」

  「哇!」尹冬妮眼睛撲閃了幾下,「我的天啦!茱莉亞!連這個名額你都拿到了啊?我們院只有一個啊!小余,你的命也太好了吧?」

  尹冬妮話音剛落,陽台上傳來嘩啦一聲潑水聲,黎雨楓冷臉從陽台上進來,一下子打斷了寢室裡的熱絡氣氛。余夢鴿有些訕訕地說:「小楓……洗衣服呢?」

  黎雨楓「嗯」了一聲,翻出幾個衣架子,又折回陽台。

  尹冬妮翻了個白眼,湊上前去:「小余,以後出名了不要忘了咱啊。」

  余夢鴿天真一笑,鬆開舒旻,反握住她的手:「怎麼可能啊?」說著,她朝兩人發問,「你們倆怎麼打算的?」

  尹冬妮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打算,但是同寢的好友發展得這麼好,她有些不想被輕視:「茱莉亞音樂學院我就不用想了。我想考中音的研。」

  「那你找好上小課的老師了嗎?和聲、曲式、中西音樂史看得怎麼樣了?」余夢鴿關切地問。

  尹冬妮訕含糊其辭地帶過了這個問題。

  余夢鴿轉而問舒旻:「旻旻,你呢?」

  舒旻眸光微微一暗。高雅藝術雖然可以是普通人的享受,但是要把高雅藝術學到極致,一定不會是像她這樣家境的人,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也許她是有資格談理想、談追求的,然而現在,讓她拿什麼去追求藝術的極致?

  她有才華、有天賦又怎麼樣?她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從大一開始就請名師上小課,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開個唱、錄專輯、擠進主流世界,更加沒有能力妄想高攀國外的頂級學府。這些年來,轉燭於貧窮,她的靈氣被她揮霍在酒店的大堂裡、不入流的劇場演出裡以及各色酒吧裡,對未來,她早已經不做幻想。

  畢業後,好一些的,她找到個歌劇院打工,低了眉眼做人,數年後,討得某位領導的喜歡轉了正,一輩子也安妥了。不好一些的,去某個歌舞團,到處走穴,走到人老珠黃了,帶著走穴賺來的錢找個齊整的人嫁了。再差些,便回涿城找個音樂老師的工作。然而,只怕她所想的那個「再差些」也輪不到她這樣的人伸手去夠。

  想到這裡,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被優渥生活滋養得千嬌百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余夢鴿,她正滿目期待地看著她。

  她,大概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沒有出路,生如浮萍的感覺吧?

  舒旻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打算。畢業了就去找工作。」

  余夢鴿萬分詫異地「啊」了一聲:「旻旻,那郭老師會心疼死的,你可是她最喜歡的學生。旻旻,你還是準備考研吧,回頭我跟媽媽說,讓她免費帶你。」

  舒旻笑笑說:「朱老師那麼忙,我怎麼好意思給她添亂?真不用。」

  余夢鴿用手支著下巴一想:「那還是出國鍍金吧,總之,我們這個專業,學歷或是履歷,總要有一樣發光才行。要不你考德克薩斯基督教大學的研吧,那學校獎學金不錯,學費也還好。」

  舒旻點了點頭,說,好。

  余夢鴿的個唱綵排在下午兩點,除了黎雨楓因故不能前往,余夢鴿的好友們紛紛表示願意捧場,一行人在余夢鴿的招待下吃過中午飯,便直奔國音堂音樂廳。

  舒旻坐在空曠的大廳裡,出神望著舞台中央盛裝華服、顧盼生情的余夢鴿,她的全身在燈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像一個遙遠的,明晃晃、白濛濛的夢,一個她從小到大都在做的夢。

  拜舒旻所賜,林越諍的病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才見好。其間,舒旻給他打過幾次電話,無非是匯報派對進度的,電話裡,他的聲音總透著絲疲憊,夾雜著低咳。

  舒旻心中愧疚,無以言表,只好費心費力地去準備派對。在一個公關公司的幫助下,二十八號那天,一切業已準備妥當。EVA提前代林越諍巡視了一番,不由得也對舒旻有幾分刮目相看,只見舞池區借鑒百老匯舞台布景創意,聲響和燈光的佈置非常巧妙,交流區則佈置得舒適體貼,創意十足,放眼整個冷餐會現場,金碧輝煌的穹頂上水晶吊燈熠熠生輝,長桌上數不清的銅燭台上準備著纖細的白蠟燭,雪白的桌布上堆滿了玫瑰,紅酒、美食。

  入夜,林越諍提早到了,他本性不是一個活潑的人,所以穿得中規中矩,並沒有按照派對要求COS成某位影視劇裡的人物。等到他請的嘉賓陸續前來,頓時跌破了他的眼鏡,他們有的扮成了加勒比海盜裡的船長,有的一襲深V白裙,戴著金色假髮扮成瑪麗蓮·夢露。

  中國的客人普遍保守,無視派對要求,著奢華正裝,兩方賓客互不干擾,該玩該鬧的玩鬧,該談生意的照舊談他們的生意、拉他們的關係,倒也自得其樂。

  EVA倒是放得開,安了一個假的翹臀,極盡誇張之能事地雙方遊走,把氣氛撩得很熱絡。

  舒旻站在樂聲、人聲交織出的狂歡海洋裡,端著酒杯出神。這時,一個臉上濃墨重彩,化著印第安妝容的法國男孩用帶著小舌音的中文跟她搭訕,他問她:「你為什麼一個人站著,不高興嗎?笑一笑。」

  說著,他朝著舒旻做了一個鬼臉,配著那詭異的妝容,惹得舒旻不禁莞爾。為了迎合今天的主題,舒旻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扮的是《蒂凡尼早餐》裡的奧黛麗·赫本,一頭撒了蓬蓬粉的中長髮用白色頭巾紮著,身上繫著一條雪白的睡袍式長裙,露出單薄挺直的肩膀和漂亮的蝴蝶骨,以及一雙筆直瑩白的長腿。她越笑越厲害,抬起手擋在臉前,明艷璀璨得讓那法國男人看得心旌動搖,他湊近舒旻,壓低聲音,用曖昧的聲線說:「寶貝兒,你真美,我叫亨利,你呢?」

  舒旻聽他語氣裡有曖昧的暗示,收了笑,淡淡地說:「傑奎琳。」

  說罷,她將目光瞥向別的地方,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兩束光落到她臉上,直覺告訴她那肯定不是燭光或者燈光,下意識地循著那光看過去,原來是林越諍的目光。他姿態端正地站在一張餐桌前和面前的幾個男人寒暄,面容平靜,雖不時搭話,一雙清雋的眼睛卻是看向她的。眼神交錯,舒旻似乎感覺到什麼,心中微微一動,卻沒有收回目光,靜靜隔著人群回望他。

  那個叫亨利的法國男人很識趣地走開了。

  他們二人互望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先笑了,接著,兩個人都隔著遠遠的距離笑了起來。

  林越諍撇下面前的人往舒旻這個方向走來,舒旻疑心他要來和自己說話,卻見他徑直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回頭一看,一看之下,像被什麼一腳踢在了心口,悶悶地痛了一下。

  只見穿著一襲紫色禮服的關錦華挽著陸城南出現在門口,一時間,很多人都朝他二人湧去。舒旻有意識地不去看陸城南的臉,但是那二人猶如眾星拱月,光華耀眼,又引得她不得不去看,她便乾脆將目光停駐在關錦華身上。多日不見,她豐腴了些,臉上只淡施粉黛,整個人看著神采奕奕,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EVA端著一杯香檳站在舒旻身旁壓低聲音說:「那是熱力傳媒的女老總,身邊的是她新捧的一個小白臉。林總的新項目也是和她合作,才順利拿下來的。」

  舒旻的心因「小白臉」這個鄙夷的詞揪了一下,轉臉去看EVA。EVA的目光只在關錦華身上,美目裡有艷羨、嫉妒之意:「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名副其實的第一名媛。媒體上怎麼吹得厲害,其實也就是個高中學歷的東北村姑。」

  這還是舒旻第一次聽到關錦華這麼隱秘的八卦,不免有些吃驚。

  EVA大概喝多了,有些失態,她平日裡可能對關錦華多有關注,此刻就忍不住八卦道:「都說成功的女人背後有一堆男人,這女人絕對就是踩著男人上位的典範。我聽人說,她出生在東北一個農村,一考進大城市的高中,她就處心積慮地想往上流社會擠。高中剛畢業,她就改了年齡,嫁給市裡一個高官的獨子,那個高官的兒子是個小兒麻痺症患者,奇醜無比,性情又古怪暴躁,一直找不到老婆。但是關錦華居然肯!

  「關錦華剛嫁過去一年就生了個兒子,居然白白胖胖,很健康,她在婆家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後來她公公調來北京,她也隨夫家來了北京,幫著公公里裡外外應酬,混得風生水起。不到兩年,她就傍上了一個很有背景的老頭,拋夫棄子跟了他。即便如此,她和以前的夫家還保持著很好的共利關係。

  「再以後,她就幫著那老頭坐江山,管著他名下的熱力傳媒集團。起初那老頭還不相信她,結果等老頭病了,她床前床後地伺候,說惡俗點,真的是端屎倒尿,親力親為,無所不用其極,博得了老頭的信任。前些年,那老頭過世了,她和老頭的幾個兒子腥風血雨好一場惡鬥,最後把老頭的幾個兒子都踢出了局。老頭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哪裡是她的對手……」

  說到這裡,EVA啜了口香檳,有些感慨地說:「不得不說,人都有不同的天賦,她的天賦就是傍男人,抓住一切機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現在,她誰也不用傍了——財富與權力巔峰的女人,現在輪到別人傍她了。」

  舒旻聽得渾身一個寒噤,她覺得關錦華那樣的人生是她所不能想像的。

  「聽說她這個新歡是個唱搖滾的,以前就在酒吧裡唱著玩,現在被她一炒,紅透了。唱搖滾的嘛,看著都憤世嫉俗,其實都精著呢,年輕時玩酷裝漂泊,到頭來最次的也都娶個北京女,不費吹灰之力地過上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生活。」

  說著,她擠出一個笑迎上去,步向那群寒暄的人之中。

  舒旻的眼睛順著EVA的走勢看去,恰好對上了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陸城南萬沒想到此時此地會見到舒旻,表情裡閃過一絲慌亂、無措,那慌亂無措一閃即逝,很快,他就恢復了冷靜。

  舒旻含著抹淡淡的笑看著他,今時今日的他,再不是那個和她縮在窮街陋巷裡的寒酸小子了,白色的阿瑪尼很襯他,他身上如同披著光輝。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舉杯,對他做了個口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居然這樣說。

  他垂下眼簾,嘴角抿出一絲苦澀的紋路。

  關錦華敏感地捕捉到了舒旻的存在,冷不丁見到舒旻,精明強幹如她,反倒不如陸城南淡定,臉色驟然一變——到底是偷過東西的人,見了失主,骨子裡還是怕的。

  舒旻噓了口氣,轉身朝著大廳後門走去。她一向是個寬厚的人,見不得別人不自在,哪怕是別人負了她。

  大廳後門直通向一個小花廳,或站或纏,錯落有致地種著各色植物,花廳裡空氣清新,四下裡瀰散著不知名的花香氣,隱隱聽得遠處大街上的車水馬龍。這一切沖淡了廳內衣香鬢影帶來的華而不實,她回頭望著裡面的影影綽綽,悠悠出了一口氣。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小舞台上放著一把吉他,她便趁著興致拿了,在爬滿籐蔓的長廊上坐下,扯掉頭巾,蹬了鞋,將雙腿筆直放著,垂下長長的睫毛,學電影裡奧黛麗·赫本的樣子唱起《moonRiver》。

  眼見關錦華取代了他的核心位置,林越諍舒了口氣,摁了摁眉心,撇下人群往花廳走去。

  穿過一排假山,他遙遙看見舒旻抱著吉他兀自唱著歌,身體隨著撥動吉他的手微微起伏,線條單薄瘦弱。他走近些,方才聽清她唱的是什麼,再看一眼她今天的裝束,倒真有幾分赫本不諳世事的頹廢樣子。

  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揚,他靜靜地望著她的側臉,小半月不見,她的狀態和氣色都比上次好很多,臉頰豐腴了不少,她仰起的下巴線條柔美,微微有些上翹,安靜下來時透著一種楚楚可憐的風致,她的睫毛很長,在眼底下投著一片扇形的陰影。夜色掩映下,她坐在一片暖色光芒裡,仿似有一種和緩的光她身上瀉下,流進他乾涸已久的心裡。

  喉頭微微一動,他默然收回眼神。

  過了今晚,他便再無理由見她了,以她的性格,拿了他的錢,自然會躲得遠遠的,再往後,二人漸行漸遠,終成陌路,念及此,他心裡彷彿生出了一些東西,那些尖利的東西在心底砥礪著,讓他不莫名煩躁。

  一曲唱畢,舒旻緩緩低下頭,把吉他靠放在身畔的廊柱上,許是那首歌太過靜謐的緣故,她有些犯懶,便將左手搭在欄杆上,仰頭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吁口氣,一扭頭就看見不遠處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她抬手擋住迎面射來的白光,微瞇了眼,這才看見隱在一片陰翳中的,他的臉。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身體下意識地繃了繃。

  林越諍信步上前,在她對面坐下:「歌唱得很好。」

  舒旻不以為意地笑了下,當他是客套,這種淺吟低唱哪裡見實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0:20

第15章 住在心裡的魔(2)

  林越諍低頭出了會兒神,忽而抬頭,很認真地問:「你馬上就要進大四了?未來有什麼打算。」

  舒旻一怔,沒想過他會跟她談起這個。沉默了一陣,她有些艱澀地說:「沒什麼打算。我,不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

  「是沒有理想還是不敢有理想?」

  五月的天,已經十分燠熱,舒旻卻被他這句話激得打了個寒戰,舒旻避開他犀利的眼神,死死抿住唇。

  從六歲那年學音樂到今天,如果說一開始,她是沒有選擇,那麼後來,她確實是拿音樂當一生的信仰來對待的。十六年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從未假想過,如果未來沒有音樂會怎麼樣。

  她只是——

  「不敢有。」舒旻坦率地脫口而出。

  她不敢有理想,藝術的完美,多少帶有一點魔意,她不敢放任自己去飼養這個魔,她太知道要養好這個魔,要付出什麼代價——鮮活的自我!陸城南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要多決絕孤勇,才敢有理想?她不是沒聽過某個學姐的傳聞,一路靠著潛規則上位,最終對男人產生了生理性厭惡,她不敢想那背後是怎樣的齷齪和罪惡,才能讓一個人扭曲至此。

  但是,如果她敢呢……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林越諍冷不丁開口:「如果我說,我讓你敢有理想……你敢要嗎?」

  舒旻的腦中一陣轟響,全身血液彷彿有一瞬的凝固,她不傻的,她懂林越諍這話的意思是什麼。他明顯沒有在開玩笑,像他這樣一個人,如果他讓她「敢」,那她就一定會有「敢」的資本。

  舒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想裝傻,假裝聽不懂他的話。儘管這一刻,舒旻的大腦處於放空狀態,但是她還是很敏銳地捕捉到林越諍眼中一閃即逝的異樣神情,那神情像是在自嘲,又像是無奈,繼而又像有了期待。舒旻屏住呼吸,只盯著他看,他的眼神不再迴避,眼簾一抬,看定了她,眸色深沉,竟沒有半分情緒,叫舒旻生出了一種錯覺,以為他剛才什麼都沒說。可是他明明又是一種等待的姿態。

  舒旻彷彿聽見耳邊有時鐘走字的「嗒嗒」聲,且越走越快,一股氣堵在了嗓子眼裡,她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兒來。

  就在這時,林越諍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他做了個手勢,轉身朝前方僻靜處走去。

  舒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胸口大力起伏了幾下,她才恍然驚覺自己手心裡竟全是汗。她不想放任自己深思剛才的事情,套了鞋子,起身就往回走,不料剛邁出幾步,就見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冷冷地立在甬道上。

  舒旻倒吸了一口冷氣,腳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花廳裡的咖啡桌前,兩人面對面地坐下。關錦華一手搭著椅子背,閒閒地蹺起二郎腿,瞇起著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舒旻一會兒。

  那種眼神讓舒旻想起了蛇,滑膩冰涼,讓人不寒而慄。

  好一會兒,她嘴角旋出點笑意:「相請不如偶遇,我最近剛好想找你聊聊。」

  「你說。」舒旻語氣冷淡。

  舒旻曾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跟這個女人坐著聊天,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從乍見之下到現在,短短一分鐘裡,她對她絲毫沒有憤怒的情緒,反倒是有些畏懼。是一種正常人,對非正常人的畏懼。聽過EVA的那一番話,這個女人對舒旻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法打敗的女魔頭。

  她不再恨她,是不是說明,她也已經不再那麼愛陸城南了?

  聯想到這個,舒旻有一剎那的釋然。

  「城南的新專輯聽了嗎?賣得很火。他還真是塊璞玉,稍微一打磨就成器。」關錦華身子往後一傾,風情萬種地撩了一下頭髮,青絲如水般蜿蜒而下,有幾綹誘惑地散在她半裸的酥胸前,「六月份我會在北京給他開一場演唱會,要是反響好,我會安排他在上海、廣州、武漢連開十二場大演唱會。北京的演唱會,歡迎你去捧場,我給你留VIP座位。」

  舒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關錦華笑了笑,抬手托住下巴:「你看看,他現在正過著他想要的生活,我把他照顧得很好。」

  舒旻有些不耐地打斷她:「不好意思,我有點忙,先告辭——」

  關錦華身子往後一仰:「舒旻,我不希望下次我用別的方式請你談話。」

  舒旻坐回椅子裡:「你到底想說什麼?」

  關錦華抱胸含笑看著她:「我最近忽然有點良心發現,覺得搶走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卻沒有給你任何補償,有點不地道。」

  舒旻氣急反笑:「所以呢?」

  「所以我決定補償你。」關錦華好整以暇地說。

  舒旻抿唇,看向一旁不說話。

  「我給你聯繫了美國的克利夫蘭音樂學院,你下個月去參加一次考試,不用等到大四畢業就可以去那邊,所有的學習費用包括生活費用,我這邊一力提供,你想讀多久都可以,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永遠不要回來,徹底消失。」

  舒旻覺得自從遇到了關錦華,她的人生就充滿了各種狗血橋段,她強忍著胸腔裡的熱血沸騰,冷冷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了,我不稀罕。我就喜歡北京,哪兒都不去。」

  關錦華用手撐住額頭,默了好一陣子,很無奈地說:「你說為什麼有的人怎麼養都養不熟?無論你為他做什麼,哪怕是掏心掏肺,他也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舒旻,我不能再讓你留在北京了。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喝醉酒的時候抱著我喊你的名字,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說沒有你寫不出任何作品,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忽然蹲在香奈兒的櫥窗下泣不成聲,說你以前的夢想是攢錢買櫥窗裡那雙白色高跟鞋。」

  舒旻眼睛一熱:「夠了,我不想聽這些。像你們這樣的人,馴養寵物的手段一定比我們這些人厲害,你可以多找幾個貴婦,一邊搓麻將一邊交流心得,我真幫不了你的。」

  舒旻從沒想過自己有天也能這樣刻薄。

  關錦華肩膀微微一抖,再抬起眼睛時,裡面居然蓄了點淚光:「你以為我拿他當什麼?寵物?野味?你錯了,我要跟他結婚,還要跟他生孩子。」

  舒旻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倏地起身:「你瘋了!」

  關錦華一把擒住舒旻的手腕,含著淚光的眼睛裡透出刻毒的光:「我已經在準備當高齡產婦了,這幾個月來,我停了美容針,戒了一切不良嗜好,就等著他點頭和我結婚,然後生孩子。你知道我這個年齡生孩子有多危險嗎?可是我不怕!我以前一直覺得愛情、婚姻、家庭對我這樣的女人來說完全不重要,可是遇到城南後,我願意拿一切去換人生的完整。我自信我有能力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你從我們的世界裡消失。」

  舒旻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掰掉她的手指頭:「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麼也不是你的,我幫不了你。我的人生被你改變了一次,我不想再被你改變第二次。關小姐,真的不是什麼人都會圍著你意願轉的。」

  舒旻轉身的一瞬,身後傳來關錦華冷厲的聲音:「舒旻,不要逼我用別的方式讓你消失。我只是不想讓他恨我,也算是為寶寶積陰德。但是你非要逼我,我絕對可以讓你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舒旻僵在了原地,脊背上升起一股極陰冷的寒意,彷彿一條冰冷的毒蛇正繞著她的四肢游弋。

  身後的人恢復了篤定,指尖一下一下地叩著椅子扶手,慢條斯理地說:「你想讓我送你去哪裡?克利夫蘭還是地獄?」

  舒旻的胸口泛起一股尖銳的疼痛,她試著往前走了幾步,然而渾身的力氣彷彿被什麼抽走,雙腿裡有一種滯重感,壓得她膝蓋發軟。腳步最終還是停了——

  克利夫蘭還是地獄,她的人生竟由不得她選?

  肩膀顫了兩下,眼淚唰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一個從容不迫的男聲悠悠響起:「關小姐,你準備把我女朋友送去哪裡?」

  聲音低沉溫和,彷彿朋友間再正常不過的談笑往來。

  話音剛落,一隻有力的手貼著舒旻的腰身,將她緊緊攬在臂彎裡,另一隻手飛快地抹去舒旻臉上的淚水,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與他一起並肩而立。

  舒旻紅著眼睛,仰臉望著林越諍,他勾下頭,湊近她耳畔低聲道:「關小姐剛才說,要送你去什麼地方?」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溫柔的氣息掠過她耳後的髮絲,激得舒旻耳後生出一絲戰慄的麻癢。舒旻鬆開緊咬的牙關,聲音有些發抖:「克利夫蘭……」

  林越諍神色自若地說:「哦,一流的音樂學府。不過她的唱法是意大利流派,我打算送她去佛羅倫薩音樂學院。關小姐的美意,我心領了。」

  關錦華瞳孔縮了縮,噙笑打量二人一番,望向林越諍:「新歡?」

  林越諍攬緊舒旻,淡淡一笑,未置一詞。姿態上卻已將一切說明。

  大家都是聰明人,便也不再糾纏,寒暄幾句後,林越諍便帶著舒旻告辭轉身。剛一回頭,就見著白色愛馬仕襯衣的陸城南僵僵地站在一排射燈下,整個人籠在流轉的光影裡,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見半分生氣。

  林越諍經過他時,步履沒有絲毫停頓,彷彿只是路過一個擺設,帶著舒旻一徑出了花廳,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廳,砰地合上了滿室衣香鬢影。

  林越諍發動車子,問也不問地就往舒旻學校的方向開去。

  舒旻紋絲不動地坐在車後座,目光投向後視鏡裡的林越諍,他的眼睛心無旁鶩地目視著前方,眉卻蹙著,像是在煩躁著什麼。

  舒旻望著他,時而覺得這人很熟悉,時而又覺得他很陌生。在今夜之前,她一直對他懷有一種隱秘的情愫,她覺得她像是佛經裡說的,漂於海上的盲龜,而他則是她巧遇的浮木,她死死地抱著這塊救生木,卻在她安下心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塊木頭自己動了。那種恐懼,較於浮蕩在茫茫大海裡尤甚。她只希望他今晚最好都不要再說話,趕緊把她送回學校。

  車在舒旻學校大門不遠處靠邊停了,舒旻伸手去拉車門,然而剛一拉,她發現車門竟是鎖著的。舒旻又拉了兩下,見林越諍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她有點急了,先前那種恐懼感又加重了,她有些失態地拍了拍車門:「開門。」

  林越諍透過後視鏡看她,臉上再沒有之前的那種煩躁神色,像是剛掂量清了什麼問題,一派篤定。

  就在舒旻情緒快要失控的一瞬,他忽然開口:「舒旻,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他的話就像忽然降下來的一場暴雨,一下子將舒旻心裡囂舞的塵埃打得服貼了下去。

  舒旻停下手上的動作,安靜坐著,既然已經攤牌了,那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什麼問題?」她問。

  林越諍忽然轉頭盯住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鈞般砸在她心上:「跟我在一起吧。」

  耳邊「轟」的一聲,舒旻疑心自己要失聰。

  週遭死一般寂靜。

  舒旻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卻連一個字也迸不出來,怔怔地看著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他說在一起,可是這三個字未免來得太過迅疾、太過匪夷所思,以致她聽到的第一反應不是心動,而是懷疑,懷疑是否哪裡出了問題。

  在她的愛情觀裡,「在一起」是一種高於「我愛你」的鄭重承諾,而不是這樣隨隨便便地從一個只謀面幾次的陌生男人嘴裡說出來。她甚至因為這句話懷疑面前的男人是個輕佻的人,可是對面的雙眼裡,分明是愛她已極的神氣。

  那樣的目光,她從未見過,她以為自己看錯,定神再看去,他的眼裡像有無數複雜的情愫在湧動,卻被什麼克制著。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腦子裡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亂。

  她從未對他生過一絲一毫的妄想。讓她妄想林越諍愛她,妄想有天他會像電影主角那樣捧著花和戒指跪在她腳下?不,不,她腦子還沒有秀逗,更加沒那個閒情逸致在腦子裡編製這些狗血瑪麗蘇的劇情。

  但是平心而論,她又是有妄想的,她妄想要在他心裡佔一個不親不疏,獨特的小位置。那天,當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口,選擇守著他那一刻起,她就生出了這樣一個小妄想,當時,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當她需要有人像一道光那樣出現在她生活裡時,他出現了,所以,她能報答他的,就是讓他看到,她在那裡,一直會在那裡。

  她知道他是孤獨冷清的,她揣著一顆極虔誠的心,只求能在他生命裡發一點極微弱的光,假使他不相信這世界有永恆,但至少有一天,當他回頭發現這一小簇光時,心頭總會有一點暖和。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旻打破了沉默,聲音瘖啞地說了兩個字:「我不。」

  林越諍望向她的目光一黯,定了定,他緩緩說:「不要急著答覆。」

  舒旻唇上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她淡淡地說:「我不會考慮。你也看到了,我的處境已經這樣了,我但凡不傻,就應該歡天喜地地投入你懷裡,求得你的保護。可是我不,愛情不應該是這樣。林越諍,我看不清你的心,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沒有勇氣再去相信一個男人的承諾,更沒有力氣去跟上一個隨時可能丟下我的男人的腳步。那種整個世界轟然坍塌的絕望,我已經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說到這裡,她整個身體不受控地抖了起來,一顆心驟然緊縮成團,這麼久以來的屈辱與疼痛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眼淚忽然湧洩而出。

  林越諍抿了抿唇,盯著她足足有十幾秒,抬手握住她的顫抖的肩,她抖得越厲害,他便握得更緊。他一言不發地拭著她面龐上的淚水,眉心不自覺蹙成憐惜的紋路。但他仍然殘忍——

  「還是那句話,不要急著答覆我,再考慮一下。」收回手,林越諍打開車鎖,用有些壓抑的聲音說,「回去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實在是太累了。」

  舒旻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收回眼神,一言不發地下車,投入清冷的夜裡。

  林越諍將車停在一片廢墟裡。在北京,要找到一個像樣的廢墟不容易,所以他下了車,坐在車頭,望著漸已深沉的夜出神。

  身畔放著一包煙,他不喜歡抽煙,但是壓力過大的時候,偶爾也會吸一支,所以車裡總備得有。他自顧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將那口煙悶進腔子裡,再徐徐吐出來。一口氣吐完,他心底那股鬱悶卻沒有散去,於是,他將手上的煙丟在地上,取一支新的點上,吸一口便丟在地上碾滅,再點一支,再丟,再碾滅,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思,等到他看見一地煙蒂時,也只能不知所謂地一笑。

  有人曾跟他說,愛情不過是荷爾蒙的過剩分泌,等到激情消退,愛情就只剩下了空殼,林越諍深以為然。他覺得人成長到一定階段,就會失去愛的能力,比如,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裡,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他竟然還是愛她。

  明明是那樣無望的關係,他用了十年倥傯時光,竟都未曾掐滅這個妄想。他一向自詡自己是個清寡的人,面對任何誘惑,他都能恪守自己,永遠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但是舒旻的出現攪亂了這一切,他成了一個控制不住慾望的人——他原不該招惹她的!

  返身回車裡前,他想,也許愛情也是一種病,長久不醫,是會病入膏肓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0:35

第16章 成長的代價(1)

  林越諍彈「鋼琴」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調傳入舒旻耳朵裡。

  舒旻徹底被逗笑了,這一瞬間,他在她心目中不可觸及的嚴肅形象瞬間坍塌。

  關錦華裹著浴巾從浴室裡出來時,客廳裡沒有亮燈,陸城南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坐在地上。她打開燈,只見陸城南爛醉般靠在沙發背上,仰著頭,嘴裡叼著一支煙。他近乎完美的側臉籠在一團煙霧裡,他深深蹙著眉,明明是痛苦的,臉上卻溢出一絲因尼古丁帶來的放鬆感,此時的他,脆弱病態得像一個少年。

  他的那個表情讓關錦華湧出了一股強烈的情潮,到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或多或少是有些母愛的,她愛透了眼前這個少年式的男人。

  她走過去,抽掉他口中的煙,厭棄地丟在地上,在他身邊坐下,整個人像蛇一樣纏在他身上,她輕輕撫著他的臉說:「說了我在備孕,你不要再抽煙了。」

  陸城南瞟了眼她,不耐地說:「給我。」

  「乖,我給你別的。」關錦華嫵媚一笑,翻身騎坐在他身上,一邊扭動著身體一邊去解浴袍帶子。關錦華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滿意,儘管年逾四十五,但是除了無法避免的鬆弛,她的身體任何一個角落都堪稱完美,所以,當浴袍帶子滑開,呈現出水蜜桃一般豐腴的身體時,陸城南明顯還是有了本能的反應。

  關錦華很滿意眼前的狀況,對她這樣的人來說,男人的慾望就是她的安全感,只要男人還想要她,她就可以擁有一切。

  她俯下頭,咬著他的耳朵說,用急促的聲音說:「寶貝,帶我去床上。」

  關錦華醒來時,大約是凌晨四點的樣子,她迷迷糊糊地探手去摸兩側,發現身畔什麼都沒有時,驟然驚醒了,她猛地一轉身,發現陸城南還在身旁,她大力喘了幾下,用手按住急促跳動的胸口。

  晨光熹微裡,只見陸城南擁著薄被的一角,睡在床沿上。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晚上,他會循例抱著她睡,可是等他睡著後,他就不會不自覺地縮到床沿上,有小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面。她每次見了,都會五味雜陳。後來她索性換了床,換了全京城最大的一張king size床,她暗想,叫你滾,人沒滾到床邊,只怕覺也醒了。

  那以後,他果然老實了,再怎麼樣也滾不到邊兒上去的。有時候午夜夢迴,她醒了,發現他沒有抱自己,而是背對著她,她就乾脆跨過他,自己鑽進他懷裡。

  她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有那麼多矯情和敏感,她知道怎麼對自己好,哪怕有時候,他在床上叫別人的名字,她也可以享受好身體的快感。

  她看了會兒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絲溫柔的笑紋。她躡手躡腳地下床,繞著床跑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欲去看他的睡顏,目光剛落在他的臉上,一股寒意驟然躥到了她的頭頂:他居然醒著,空洞的目光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臉上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情緒。

  次日一早,關錦華在辦公室裡坐定,叫來助理,把陸城南演唱會的時間推後。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給得太快太急了點,太輕易就得到的東西,人往往都不會珍惜。她想,是時候冷落一下他了。

  她登上公司的官網,點開旗下男模那一欄,逐個瀏覽,近百個模特,千篇一律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個對助理說:「讓他來我辦公室。」

  關錦華沖了個澡,繫上酒紅色的浴袍,在按摩床上躺著,淺啜著杯中淺黃色的液體。門外傳來敲門聲,她淡淡地說:「進來。」

  她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但是已經將來人的情緒捕捉得一清二楚,他先是驚訝,再是緊張,然後是狂喜,最後是收斂情緒,準備接下來的賣力演出。

  「知道我叫你來幹什麼嗎?」關錦華漫不經心地問。

  男模小心地點頭:「知道。」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在關錦華背後站定,探手給她做肩部的按摩,手法純熟。

  「上來。」

  「吻我。」

  「出去。」

  關錦華又一次證實自己愛上的並不是一張臉,一具身體。

  單從容顏和身體上來說,陸城南對她並不具備吸引力,閱盡美色的她,能在三秒內從頂級美男臉上找到致命瑕疵,甚至用不著對方脫衣服,她也能一眼掃出某個模特身體上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她喜好男色,卻從不眷戀,在她眼裡,男人就像是晚餐的主菜,她有時候想吃鵝肝,那就找來鵝肝嘗嘗,嘗的時候很享受,下一餐還是要換別的主菜的。

  所以八個月前,她第一次在某個酒吧見到陸城南時,單純地覺得這是個好苗子,長得好,颱風佳,唱歌有爆發力,整個人有張力,寫的歌也很不錯,居然讓她疲憊的耳朵有了復活的感覺。

  那晚,整個酒吧都被他點燃了,無數男男女女都在叫他的名字,個別激狂的女粉絲還當眾脫掉了上衣,露出胸口的文身向他示愛,他面無表情地跟燈光底下坐著,樣子不倨傲不冷酷但也不熱絡興奮,是一副與生俱來的淡然樣子。尤為特別的是,他的眼睛和她見過的所有藝人的眼睛都不同,無慾無求,無辜而通透,透著點天才特有的神經質。

  她坐在角落裡用眼神將陸城南肢解了一番,覺得這個人是個可用之才。臨走前,她讓一旁的經紀人簽了他。

  簽了陸城南後,她便把這個年輕人忘去了爪哇國。

  幾個月後的公司年會上,趕了幾個場子,已經微醺的關錦華去遲了,她人到的時候,大廳裡早已群魔亂舞。旗下幾個剛拿了影后、影帝的大牌見她來了,笑著纏上去灌酒,幾個肱骨老臣一起哄,她一開心,來者不拒,該喝的酒一滴沒漏。

  等到她覺得不行的時候,才提出說走,助理欲跟,她擺手拒了,當老闆的在公司年會上遲到早退,畢竟不是好事,總得留個心腹給自己做代言人。

  下了樓,出了大廳,風一吹,一股噁心勁翻江倒海地在她胃裡翻滾,胃裡緊縮了幾下,她想吐卻吐不出來。偏生這大樓的車庫又遠又繞,司機一時半會兒過不來。

  她踉蹌著跑了幾步,跑到不遠處的一個花壇邊乾嘔起來。這一晚上,白的、紅的、黃的,她不知道灌進去了多少,胃裡又沒多少東西墊著,此時,整個胃鬧騰得像是要自己跳出來。

  這時,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台上,一個人影朝她走了過來。

  關錦華皺了皺眉,想起身走開,她現在的樣子著實狼狽,妝只怕早殘了,頭髮又凌亂,晚禮服外套著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羽絨服,樣子狼狽普通得只怕和任何一個中年婦女無異。

  她倒不至於虛榮到要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保持住美好形象,她只是打心裡瞧不起那些底層人士,她喜歡用高高在上的氣勢、奢華的服飾、璀璨的珠寶拉開自己與普通人的距離,因為她本質上也清楚,除了這些外在的東西,她也找不到更好的途徑來證明自己比別人高貴。

  而她此刻竟已狼狽到隨便什麼人都敢來同情她!

  「喂,你沒事吧?」一隻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語氣沒有情緒。

  關錦華揮開他的手,又從地上掙了掙,但是腳底綿軟,像踩了棉花。

  「難受吧?難受少喝點啊。大半夜的,您一中年婦女,跟馬路上倒下了多危險啊?」說話間,來人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扳起她的臉,用手指撬開她的嘴,伸進兩根指頭,小鉤子似的在她喉管處摳了起來。

  關錦華又氣又惱,抬起手啪啪地打他的背,那人的耐心似乎極好,不閃不避,一下下地摳她的喉嚨,幫她催吐:「大姐,感情不順遂吧?不順遂也不要這樣作踐自己。好了,馬上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猛地將手指往外一帶,關錦華只覺得整個胃都像被誰扯了出來,「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吐完,她抬起惺忪的醉眼朝那人臉上看去,那張臉先是晃了幾下,最後定格。那張臉,她不認識,但是那雙眼睛,她記得很清楚,是那個她幾個月前從後海簽回來的藝人。

  陸城南下意識地輕拍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好點沒?」

  關錦華本欲發怒,不料陸城南這個下意識的舉動忽然撞上了她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地方。

  不久前,她一個做飲食節目的朋友得癌症去世,她去參加了她的告別式。遺體送去火化的一瞬間,死者的朋友紛紛慟哭起來,她看了眼旁邊一個哭得續不上氣的女人,她縮在一個男人的懷裡,表情悲痛欲絕,那男人則低著頭在她耳邊耳語,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那一瞬間,關錦華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是不完整的。

  那一刻,關錦華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形單影隻,縱然她能坐擁財富權勢,但是當她傷心時,脆弱時,拱手河山也換不來一個真心的懷抱和一隻溫暖的手。

  從那天後,她開始渴望一個真正愛她的人,一個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家庭。

  她定定地看著陸城南,任他的手輕輕地拍在自己後背上,多少年了,關錦華問自己,多少年了,她都沒有紅過眼圈了?

  當久違的眼淚落下時,一種莫名的情愫從她心底攀爬而上,她忽然像少女般開始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和宿債。她覺得陸城南對她的人生是特別的,他的出現,帶著救贖的意味。於是,再看向這個年輕人時,她的眼裡有了一些別的東西。

  陸城南一向見不得女人哭,他見這個失意婦人哭得那麼傷心,忙將一罐牛奶遞了過去。見關錦華盯著那牛奶發呆,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什麼,吃飯時拿的,聽說特別高級,我給女朋友帶了一個。沒事,你喝,解酒,好喝的。」

  關錦華果然就著那牛奶喝了起來——他說,那牛奶是帶給女朋友的。

  這世界很多有口無心最後都成了預言。

  後來,等陸城南看見一輛邁巴赫停在關錦華身邊時,自然跌破了眼鏡,他幫司機把關錦華抬了進去,二話沒說就走了。

  第二天,當陸城南在公司辦公室看見關錦華時,一向冷靜的臉上出現了被雷擊中的表情。猶豫了下,他喊了聲「關總」。

  她得意地在轉椅裡看著他:「怎麼不叫中年婦女了?」

  見陸城南不說話,她又說:「你功課做得很不好嘛,我的照片,公司哪兒哪兒都貼的是,你卻認不出我來。裝的吧?」

  陸城南還真不是那種有興致瞭解企業文化的人,別說老總長什麼樣了,叫什麼他都未必記得確切。自從簽進這個公司後,他一直處於坐冷板凳的狀態,他起初以為自己被頂級傳媒公司看中,命運會不同些。他興沖沖地拿著錄好的小樣找了公司裡的製作人自薦,結果,壓根兒沒人敢做。他找自己的經紀人要話,經紀人也只是說,等公司安排,讓他先在公司找找感覺,自己也找下定位。要不是薪水很好,他一早就走了,眼下,他剛好準備辭職,所以也不怵關錦華,不卑不亢地說:「我是唱歌的,不是演戲的。裝不了。」

  關錦華不以為意,笑了笑,點開一支DEMO。幽閉的辦公室裡飄出熟悉的樂聲,是他那盤小樣中最好的那支,陸城南不解地看了眼關錦華。

  關錦華伸了伸手:「坐。」

  陸城南便帶上門,走到沙發上坐下,他曲著食指,抵住下巴,蹙眉聽完問:「你覺得怎麼樣?」

  語氣完全不像是面對一位傳媒巨頭,彷彿是在和一個普通音樂人討論音樂。

  「很棒。」關錦華從轉椅裡起身,「堪稱完美。裡面每首歌都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恣肆,充滿高能量。」

  陸城南有點不信地看著她。

  「你信不信它可以引起轟動?」關錦華說。

  陸城南說:「樓下有個胖子說,現在是蕭條期,唱片賣不好,我這樣的,一千張都賣不掉。他讓我寫點《有沒有人告訴你》那樣的,發張數字專輯。」

  「五十萬張,我跟你保證,這張唱片一定能賣到五十萬張,到年底拿獎拿到你手軟,開演唱會開到你趴下。」關錦華擲地有聲地說,「十分鐘後我就開高層會議談你的專輯。」

  陸城南懷疑地看著她問:「真的?」

  關錦華點點頭:「把這首歌再處理一下,重錄,先給你發一首單曲。」

  那首單曲在兩個月後,風靡各大排行榜,樂評人像集體收了錢似的把那首歌往天上吹,陸城南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報刊上,每天都有不同的通告、訪談、見面會等著他去參加。陸城南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當紅的滋味,他很享受這一切,像一個瘋狂的自戀者,密切地關注每一條和自己有關的評論、報導,看的時候,他的表情時而開心,時而落寞,時而憤怒,時而興奮,就像那種玩到新玩具的孩子。

  從那段時間起,他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成天待在公司和他的團隊商量怎麼做音樂,苛責到一個細節都不能含糊。

  他開始冷落舒旻,回到家也是望著天花板發呆,腦子裡盤旋的全是音樂。有次,他刷著牙,忽然想到了什麼,連泡沫都來不及吐,咬著牙刷就回桌子前唰唰地記東西。舒旻跟他說話,他也就「嗯嗯啊啊」地對付過去。

  發展到後來,他連走在路上都在找靈感,幾次和舒旻在路上迎面見著,他都視若無睹地錯開了。舒旻起初覺得他的狀態好笑,再後來就有點氣不過,有次,她索性擋在他面前,誰知他見繞不過,就直接倒拔垂柳一樣將舒旻拔起來丟到一邊。

  也就是從那段時間起,關錦華開始融入陸城南的生活。只要陸城南有任何媒體活動,她都會撥冗陪同,事後像一位和藹的長者那樣,說他哪裡做得好,哪裡稍微有所欠缺,她像一個母親,總是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給予他足夠的讚美與獎勵,在他失落沮喪的時候給他安慰。

  再後來,關錦華又開始入侵他的創作過程,但凡得閒,她就會加入陸城南的創作團隊,儼然一個很熱心的音樂創作人一般,和他們一起創作。陸城南是那種在工作上無比執著偏執的人,有時候會為了一個細節,迫使整個工作室陪他加班到凌晨一兩點,往往等其他人怨聲載道地散去了,關錦華還會陪著他,有時候給他一杯咖啡,有時候載他去夜宵。

  為表報答,陸城南有時候也會應關錦華的要求,帶她去自己的圈子裡瘋,比如帶她參加一些亂七八糟的文青聚會,帶她吃路邊一塊錢一串的羊肉串,騙她吃三塊錢一串的羊腰,然後在她犯噁心的時候大笑,在她真生氣的時候說好話去哄。

  漸漸地,舒旻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她忍了又忍,還是質疑陸城南口口聲聲說沒時間陪她,卻在陪另外一個女人的事實。陸城南則覺得她的質疑完全是無理取鬧,他怎麼算是在陪關錦華呢?一切都只是恰好,他們恰好一起工作到深夜,恰好一起喝咖啡,一起吃夜宵,一起緩解下壓力。

  他太忙了,忙到沒一分鐘閒工夫和舒旻糾纏這些無聊的問題,哪怕浪費一分鐘來解釋這些問題,他都覺得是對生命的磨損。他和她開始冷戰,最後索性搬到公司睡辦公室。

  和舒旻冷戰的日子裡,他陷入了莫名的煩躁裡,他無法集中精力創作,總覺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這時,關錦華提議帶他去曼徹斯特這座有名的搖滾之都旅遊,尋找創作靈感。

  隨後,二人便一同飛往了曼徹斯特。

  在那座隨時可以看見手持吉他自彈自唱的音樂人的城市,陸城南像是找到了靈魂歸宿,在那裡,他不再覺得自己另類、被邊緣化,他忽然覺得創作有了更為神聖的意義——他要去藝術的頂峰看看。

  也就是在那裡,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致幻劑的滋味。

  在他遇到創作瓶頸時,關錦華遞給他一片「葉子」。玩搖滾的,幾乎沒有一個離得開藥物和性,但是他從來都不靠這兩樣東西滋養自己的創作,他僅靠著信仰的力量,就能比大多數創作人活得有勁。

  看到那片「葉子」時,陸城南愣住了,他想到了舒旻,然而對上關錦華的眼睛時,她卻用極輕極柔的聲音說:「藥性只有兩個小時,絕對不會上癮,你會看到天堂,到時候,一切瓶頸和障礙都不會存在。相信我,我是絕對不會害你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0:47

第17章 成長的代價(2)

  他在她的誘惑下,接過那片葉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接著又有了第二口,漸漸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耳朵裡聽到了很多從未有過的聲音,眼前看到了異常絢麗的顏色,他感覺有什麼溫軟的東西纏上了自己,他努力圓睜著渙散的雙瞳往那團溫軟上看去,只見舒旻放大了的臉龐在環繞的繽紛光線後,朝他風情萬種地微笑。

  他恍恍惚惚地望著她陌生而撩人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舒旻……」

  他的手指被溫軟的唇舌含住,他聽見耳朵中傳來一陣尖銳的嗡鳴聲,他不管不顧地迎上去,擁著她往一種極致的快感裡墮去。

  等到他次日醒來,一切便已成定局——他的懷裡,赤裸的關錦華用無比滿足的目光看著他。她說,她會帶著他輝煌的巔峰,幫他的人生燃燒一次。

  那一刻,他不敢說自己痛悔,不敢說自己無辜,他什麼都不敢想,唯重重閉上眼睛。他對自己說,總有一天,他會為今天的放縱與背叛付出代價。

  他與舒旻愛情的後事,是關錦華一手料理的,他只是回去拿走了自己的東西,他潛意識是想舒旻打他一頓,或者罵他一頓,或者……挽留他?

  然而,舒旻一句話沒說就放他走了。他和她之間,不存在誰虧欠誰,不存在誰傷害誰,那種被剝離的痛,是別無二致的。

  自那次派對以後,舒旻小病了一場,她不知道那病緣何而起,拖了一個星期,那病就自行好了。但舒旻總覺得沒好透徹,留了點什麼在身體裡,每天都覺得懨懨的。其間,EVA聯繫過她一次,說是要給她結算勞務費,她回了條短信,將賬號發了過去。

  勞務費到賬後,比她預想的高出好幾倍,她怔怔看著手機裡的提示短信,在自習室裡呆坐了兩個多小時,起身離開前,她將林越諍等人的電話號碼統統刪除了。

  擺脫了陸城南的陰影,舒旻的生活漸漸回歸了正道,除了週末到處找場子演出賺錢以外,每天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日子平淡而有序地輪動著。以前她很討厭平靜,但是經歷了那麼多變故和複雜的人性,她反倒覺得能夠蟄居一隅,過著平淡的生活是種天賜恩寵。

  五月底,系裡下了通知,學院方要組隊參加「XX杯青年歌手大獎賽」,鼓動聲歌系的學生報名學院的初選。這是學院第二次組隊參加該大賽,雖然上一屆大賽,他們學院並沒有撈到任何實質性的獎項,但周圍的同學還是對此趨之若鶩。

  畢竟,能在這種大賽裡拿獎,不但是一筆輝煌的資歷,更有可能被好的音樂機構看中,從此平步青雲也不可說。但是任誰也知道,這種大賽背後亂七八糟的潛規則太多,沒有背景、沒有路子的參賽者最後不免淪為陪玩。

  舒旻一向對這類大賽不做遐想,她的班主任郭英私下勸過她好幾次,讓她要「靠近主流」,努力為自己爭取前程,她也是表面點頭答應,轉頭就拋之九霄雲外。如此幾次,郭英也不再強求。各人有各人的心氣兒,她再喜歡舒旻,也無力為她改變什麼。

  這天下了自習,尹冬妮帶回一張表丟到舒旻面前:「旻旻,再不報名,明天可要截止報名了。」

  舒旻看了眼那張表格,淡淡地說:「我不報名。」

  尹冬妮不依不饒地說:「旻旻,我不敢說咱們學院代表隊能敵得過人家軍隊系統隊、各大電視台系統隊那些個牛人,但是你要晉級咱們學院的前十,那還不是跟摘自家園裡的西瓜似的?要是進了前十,代表學校參加大賽,在電視上露露臉,以後寫簡歷也好看點呀。」

  舒旻知道她是一番好意,但是她擔心連學院的初選都貓膩多多,未必以實力說話,笑了笑說:「還是算了。」

  「哎呀,旻旻……」尹冬妮湊上前扭她的胳膊。

  這時,躺在床上看書的黎雨楓忽然冷嗤道:「人家不願意報,你幹嗎非勉強別人?典型的沒事找事。」

  尹冬妮翻了個白眼:「你當然希望別人不報了……」

  話說了一半,她及時掐掉,轉而央求舒旻:「我一個人報名參加沒意思,你陪我唄。有好處的,進前十了,學院有獎金。最高獎金有一萬呢!試一試,連唱三場,一個星期後就有結果,也不費事啊。」

  舒旻想了想,看在獎金的面上,抓過報名表唰唰地填了起來。

  報名表提交上去後,學院方很快就刷下了一批人,剩下的寥寥四十人被通知在週四晚上去演奏大廳比賽。舒旻她們寢室三人,全得以通過初選。

  能在官方大手遴選下脫穎而出,成為備受艷羨的四十分之一,舒旻說不高興是假的。她忽然生出一種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實力的心,對比賽也格外看重起來。

  週四那晚,舒旻憑《蝴蝶夫人》第二幕選段《晴朗的一天》脫穎而出,順利晉級,黎雨楓也憑著良好的功底,以一曲《金陵春早》突圍,而尹冬妮則因在低音處犯了點小失誤被刷了下去。出了場,她八爪魚似的抱著前次那位相親男王錚痛哭失聲,舒旻被迫陪在一旁,又是遞水又是安慰。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個小時,她嚷著要吃哈根達斯的冰激凌火鍋「雪恥」。王錚異常爽快地答應了,並邀舒旻一同前往。舒旻連忙以太累拒絕,回了寢室。

  回到寢室時,黎雨楓正在卸妝,一雙眼頭勾圓,眼尾上挑的狐眼裡情緒難測。還是舒旻先開口:「恭喜你,小楓。」

  「有什麼好恭喜的啊?」黎雨楓換了一張卸妝棉,不冷不熱地說,「這才是第一輪比賽,通不過是有點丟人,通過了也沒什麼好開心的。下週一三十進二十,再見真章了。」

  同寢三年,舒旻對這個室友的脾氣很清楚,不再接話,逕直去陽台卸妝。

  臨著鏡子一照,她發現這一個多月的規律生活倒真將自己養好了些,鏡子裡的自己,額頭光潔飽滿,下巴尖而翹,清瘦的臉頰上微微透著一點嬰兒肥,她對著鏡子笑了笑,不好,太冷,於是又試著放空大腦,盡可能熱情地一笑,這一笑,好像有火星子落進了乾燥的柴草堆,火焰似的明艷在她清淡的臉上燃燒起來。她看得有些呆住,手指情不自禁地撫上自己彤紅妍麗的唇、修長的脖子、清晰的鎖骨。她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容顏,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無怪那個人想要它。

  想到林越諍,她的心忽然亂了。雖多日未見,但他那句「跟我在一起吧」卻時不時在她耳畔回放。在陸城南離開後,林越諍出現之前的那段日子裡,她覺得自己像一條困在魚缸裡、沒有出路的魚。

  然而現在,他向她絕望的生活裡投下一道掛著誘餌的魚鉤,他給了她一種改變的可能。她不得不去惦念魚鉤上的那點希望,卻又不得不畏懼希望背後的東西。

  她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她對他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也許是從初見時,他幫她解圍時開始,也許是從那天晚上,她看見他熟悉的英文字開始。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男人和自己有淵源,她想要追溯這段淵源,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要離得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自她腦海裡蹦出:答應他吧,既然無法拒絕。

  如是想著,她的呼吸開始發緊,目光亦變得越發迷離,連臉頰上都悄然泛起一片紅暈。等她察覺到自己的意亂情迷後,自己都被鏡子中那個陌生的自己嚇了一跳。

  她慌忙俯下身掬冷水搓臉,彷彿搓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痕跡,直搓得臉上發燙,她才罷手。

  回床上躺下時,她從床頭拖了一本專業書看,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心跳得厲害,腦子中有什麼在攪著,彷彿那裡面裝的是一鍋粥。直到尹冬妮都約會回來,她才驚覺一個多小時過去,手裡的書才翻了三頁。

  她忙將手裡的書丟掉,心虛地看了眼斜前方的黎雨楓。門外傳來熄燈鈴聲,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在六月的天裡,將自己緊緊裹進了被子裡。

  那一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有一條蛇在她身體上游來游去,冰涼的觸感過處,掀起火燒火燎的灼熱感,她又恐懼又緊張,身但是卻不敢反抗,唯死死咬著牙,屏住呼吸忍耐,漸漸地,她又跌入了更深的夢裡。

  很久以後,舒旻想,如果當初她沒有聽尹冬妮的話報名,沒有通過第一輪比賽,沒有在第二輪比賽時見到從小的偶像梅月琳老師,沒有得到她的盛讚,她的人生會不會不同一些。又或者如果,那一次她順利晉級了十強,而不是親眼目睹那樣的齷齪,她的選擇會不會不同一些。然而,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後果和結果。

  因為順利通過學院兩次選拔,並且以最高分的成績通過第一輪比賽,舒旻打消了對學院比賽有潛規則的偏見,一直潛藏在心底的激情和野心開始冒頭。她也是一個正常人,她同樣渴望滿堂喝采,渴望靠自己的實力贏得學院領導、教授們的交口稱讚,人一生努力籌謀,說到底還是想博得旁人尊重和認可。

  所以,在第二輪比賽的準備上,舒旻明顯用心起來。尹冬妮很高興見到她這種轉變,攬下了幫舒旻找演出服的工作。然而這樣的比賽季,好的演出服早被租借走了,尹冬妮找了好幾套回來,兩人都不甚滿意,就在這時,百忙之中的余夢鴿幫了她們一個大忙,托人送來一件白色的演出服。

  尹冬妮自詡是見識過好東西的,但是捧著那條裙子時,眼睛還是睜了個溜圓,撫著那條裙子的紋理說:「靠,什麼是月光女神啊?穿上這條裙子,你往燈光下一站,那也是普萊絲,也是莎拉布萊曼啊!」

  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笨手笨腳地將裙子套上舒旻的身體,舒旻也有點緊張,沒怎麼敢使勁拽。裙子剛穿服貼,尹冬妮望著綰著高髻的舒旻,露出那種又酸又軟的小表情,嘴巴一撇,忽然「嗚」一聲抱住舒旻:「太漂亮了,我終於把你給養成了,太欣慰了,太嫉恨了,嗷嗷嗷——」

  那晚比賽開場前,舒旻在後台聽見一個學姐激動地嚷嚷:「知道嗎?梅月琳教授今天晚上當評委,梅月琳啊!」

  舒旻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下一秒,所有人嘩地湧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圍著那個學姐詢問。

  「真的是梅月琳老師嗎?她不是在維也納嗎?怎麼可能來這種小比賽當評委啊?你騙人的吧?」

  那個消息靈通的學姐言之鑿鑿:「梅老師回國探親,順道來母校轉轉,咱院長拉著她就不肯放人。她聽說晚上有比賽,又聽說這場比賽相當於是咱院優秀生報告演出,她就自己提議要來看看,看看學校有沒有什麼人才。」

  聽她說得有理有據,大家都信了,人群裡爆發出一種喧嘩。在外人看來,梅月琳這個名字可能什麼都不是,但是對這些學音樂的人來說,這個名字就等於是神祇一樣的存在。

  連舒旻的心都提了起來,她可以算是聽著梅月琳長大的,因為她媽媽一直是梅月琳的忠實歌迷,家裡收集了無數她的剪報、唱片。舒旻小時候,媽媽總是念念不忘地提她和梅月琳在北京的一面之緣,說梅老師是如何和藹,如何有大家風範,技藝是如何的登峰造極。

  月月年年,梅月琳這個名字就神聖化了。冷不丁地聽到她的名字,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人,舒旻不禁有些緊張。她放眼看周圍的人,好幾個誇張的已經含著淚尖叫了。

  黎雨楓抱著手臂在一旁冷眼看了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至於嗎?她能給什麼好處啊?人都去國外了,早就不在中音帶博士生了,這麼上趕著圖什麼?」

  舒旻瞥了她一眼,深覺這個人天性涼薄,急功近利,有些不想與她為伍,便從她身邊走開了。

  舒旻上台後,一眼就看見了評委席裡的梅月琳,年逾六十的她保養甚佳,璀璨的燈光下,膚色白膩,姿態優雅,一雙黑亮的眼睛裡絲毫不見老年人的混濁。她眼神明亮地望著台上的舒旻,大約是覺得台上的姑娘合眼緣,眼神裡帶著好奇,嘴角噙著鼓勵的笑,表情可愛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女。

  人常說藝術使人年輕,藝術使人純粹,見到梅月琳之後,舒旻才徹底體會到藝術之偉大,它能讓人由內而外地趨於至臻完美。

  那晚,舒旻唱的是《羅西娜的詠嘆調》,配樂響起,底下的人都驚呆了,誰都知道這是梅月琳的成名曲,當著她的面唱這首歌,且不說是不是班門弄斧,不尊重長輩的嫌疑是免不了的了。

  這是舒旻臨時決定改的,能不能順利晉級她管不著,是不是會在梅老師面前出醜她更管不著。這是媽媽最喜歡模仿梅老師的一首歌,也常拿著這首歌讓她練,她覺得在此刻唱這首歌非常有意義。

  她端立台前,圓潤明亮、優美而抒情的聲音響徹大廳,眼前不斷浮現出媽媽年輕時倚窗練歌的樣子,然而她的情緒控制得極好,絲毫都沒有影響到自己的演唱。

  梅月琳望著台上少女驚人的容光,聽著她感情濃郁的歌聲,明亮飽滿的聲線打在她手臂上,激起了一陣戰慄。誠然,台上的少女的演繹只能算是出色,完全不能給予她什麼震撼,但是她透過這個少女,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一曲唱畢,居然沒有人敢鼓掌,倒是梅月琳老師率先鼓掌,大廳裡才爆發出一陣掌聲。

  就舒旻目前的年齡來說,能將這首音域極廣,含有大量花腔運用的高難度片段演繹到這個水準,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

  底下,學院的老師們紛紛點頭,最後,梅月琳率先打了一個高分。舒旻目光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她便用讚許的目光回望著她。舒旻深吸了一口氣,摀住嘴,沒讓自己哭出來。

  比賽結束後,有工作人員去後台找到舒旻,耳語一番,說是梅老師要見見她。

  偏廳裡,梅老師和藹地拉住舒旻的手,問了她一些叫什麼,多大年齡,讀大幾的問題,然後含笑誇她剛才唱得好,完全不像大三的學生,是個可造之才,叮囑學院領導要好好栽培這樣的好苗子。一旁,院長和系主任等人紛紛附和。末了,梅月琳指出她唱法裡幾處不成熟的地方,讓她一定去找個好老師好好糾正一下。舒旻忙點頭稱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送舒旻出門前,她殷切叮囑道:「最好自己錄張專輯,回頭寄給我聽聽,名片上有我的地址。」

  舒旻出門後,走到背人處,靠著牆大力喘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抹去腦門上的汗,一個大膽的念頭終於成形——

  她要成功!

  她要錄專輯!

  她要站在最好的舞台上,成全自家兩代人的追求。

  成功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可以揚眉吐氣,一雪前恥,意味著那些背叛過她、傷害過她、侮辱過她、損害過她的人都不得不正視她的光芒。

  而她,是有那個能力的。

  一念既定,她再也控制不住蟄伏心底的激動,她快步從陰影裡走出來,一徑兒朝著學校西邊廢棄的籃球場走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1:03

第18章 成長的代價(3)

  她滿腦子裡都在回放剛才在台上的畫面,全然沒有留意到,身後有一輛車無聲地、緩慢地跟隨著她。

  越往西邊走,校園裡的光線就越暗,人跡便越稀少。舒旻穿過一叢怒放的月季,走到籃球場邊,不遠處,一盞破落的路燈灑下微弱一泊白光,舒旻滿眼憧憬地朝那泊白光走去。

  最後,她在光束中心站定,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唱起了剛才的《羅西娜的詠嘆調》:「你們可知道什麼是愛情,你們可瞭解我的心情,我要把一切講給你們聽,這奇妙的感情,輕輕迴響的美妙歌聲,它使我的心激盪。我的愛人,我願永遠佔據你的心房……」

  比起剛才的情緒緊繃,此時,她的狀態更加放鬆輕鬆,明亮圓潤的歌聲像是要衝破眼前的黑暗,直衝雲霄。

  她冷清的眉眼中,閃爍著羅西娜的愛情決心,她清麗的面龐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迷離色。

  唱完最後那段花腔,舒旻本能地掩住劇烈起伏的胸口,緩緩低下頭去,一點淚光從她眼底閃起。

  她原來並非一無所有,她還可以唱歌,她的才華是誰也無法褫奪的。

  就在這時,一道強烈的車燈光忽然朝她這邊掃來。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抬手擋在了眼睛前。

  是誰這麼晚了還在這不毛之地?

  不遠處傳來車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很快,一個身影不徐不疾地朝她走來,伴隨著的,還有那人鼓掌的聲音。

  舒旻詫然移開手,瞇著眼睛望來人臉上看去。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看見一個輪廓的剪影。

  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走姿。

  不久前,在這樣一個相似的夜晚,他以這樣的姿態走進她的生活,這一刻,他的步伐卻像闖進了她的心裡。

  舒旻沐著車燈光,緊張地望著緩緩逼近的林越諍,她感覺到他的視線,重若千鈞地壓在她的身上。這種感覺太怪異了,她和他明明隔得那麼近,他能將她看得纖毫畢現,她卻一點也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她的心跳得厲害,撫在胸口的左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禮服的抹胸邊。

  最後,林越諍在她面前不到兩尺處站定,如琢如磨的俊朗眉眼自燈光中浮現。他低頭凝視著她:「你今天很漂亮。」

  明明是句客套的誇讚,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偏像鵝毛尖滑過皮膚那樣引人悸動。舒旻抿著唇,定定回望他,目光裡三分戒備,七分慌亂。

  一個多月了,她以為他已經把她忘了,他卻再度出現,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又把她與他的關係拉得極近極近。也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成了他手上的風箏,他任她自以為是地飛,只要他手一動,她又會回到他想要她去的位置。

  林越諍的目光卻被她修頸下兩片鎖骨吸引,在強烈的光線下,那裡瘦得突兀。他不禁蹙了眉,卻沒有說話。

  舒旻穩了穩心神,收回眼神:「你怎麼在這裡?」

  林越諍微微一笑:「你們校董會的人送了票給我。」

  舒旻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學校最近計劃建新的演播大樓,校董會負責拉捐款的人自然免不了四處打秋風,林越諍手中這張票想必也價值不菲。這樣水準參差的匯報演出,難為他竟也肯拔冗前來。

  舒旻假裝猜不到他來這邊看演出的動機,淡淡地說:「看來你很閒。」

  「我只是賭賭運氣,賭我能夠看到你。」

  舒旻的心潮驟然湧了一下,片刻後,她抬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林越諍讀出了她的心思,她在怪他擾亂了她平靜。

  「你剛才唱的那個片段,是女主角對愛人的告白,對嗎?」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表情裡猜的。」

  舒旻有些臉紅:「我的表情有那麼誇張嗎?」

  哪怕是舒旻這樣的專業生,也覺得有些歌唱家在演繹角色情緒時,表情有些嚇人,她擔心自己剛才情緒太激動,在他面前出了醜。

  林越諍看著她臉頰上的紅暈,眸底泛起一絲溫柔:「沒有。」

  他沒能說出口的是,在唱那首歌的時候,她的樣子很動人,他和歌劇裡的伯爵一樣,再次被她這個羅西娜奪去了心跳。

  舒旻指了指他身後的車燈:「這不像你會做的事情。」

  她以為只有十七八歲的小男生才會在聽完演出後吹口哨,或者拿手機晃歌手。她之前沒少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但被人用車燈這樣照,還是頭一次。

  林越諍唇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站在最光亮的地方唱歌。」

  舒旻不禁莞爾。彼此一旦笑開,空氣中那些侷促、曖昧、緊張似乎都緩和了許多。舒旻掠了下從髮髻上垂下一縷髮絲,開玩笑道:「你這樣抬舉我,我簡直要無以為報了。」

  林越諍立刻露出商人的本性:「既然你有意報答,不如再唱首歌給我聽吧。」

  舒旻想了一下,忽然彎起眼睛一笑:「好啊,你想聽什麼?」

  「不聽歌劇好嗎?」林越諍露出備受折磨的表情。

  舒旻輕笑出聲:「好吧,流行樂,你想聽什麼?」

  林越諍對她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從西裝褲袋裡摸出一支手機,迅速切入一個程序。他走到附近的鞦韆上坐下,單手在手機屏幕上敲了起來,與其同時,幾個破碎的鋼琴音節自他的手機裡傳出。

  他試了一會兒,然後彈出了一段連貫的solo,竟然是舒旻中學時期非常喜歡的《First Love》。舒旻上中學時,正是日劇風靡的時候。日劇《魔女的條件》熱播後,她和很多女孩一樣都喜歡上了這首經典主題曲。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每天都會在練完肖邦後練這首歌的鋼琴譜。

  舒旻走到另外一架鞦韆邊坐下,有些驚奇地說:「你還會彈鋼琴?」

  「如果只會彈兩首曲子也算會彈的話……」

  「另外一首是什麼歌?」

  林越諍彈「鋼琴」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調傳入舒旻耳朵裡。

  舒旻徹底被逗笑了,這一瞬間,他在她心目中不可觸及的嚴肅形象瞬間坍塌。她強忍著笑,支著頭,不遑他瞬地看著他線條優美的側臉。他垂下眼簾,含蓄地微笑,片刻後,他再度將曲子切換成那支《First Love》。

  「最後のキスは タバコのflavorがした ニガくてせつない香り……」舒旻果然伴著他的鋼琴聲淺吟低唱起來。她本就唱的女中音,此刻換作低沉的流行唱腔,別有一番溫柔的味道。

  唱了一段後,舒旻發現他的伴奏越來越跑調,連帶好久不唱這類歌的她都有點荒腔走板起來。她一邊唱,一邊起身走到他身側半蹲下去,伸手在「琴鍵」上喧賓奪主起來。

  這樣一來,他們總算是險險將這首曲子用「四指聯彈」的方式演繹完畢。他們對視一笑後,又心有靈犀地彈起林越諍唯二會的那首兒歌。在舒旻的幫助下,那首單音節的可愛兒歌霎時變得層次豐富起來。

  他們合作完一遍,似嫌不夠,又彈了一次才戀戀不捨地罷手。當所有聲音退去,四周便只剩下他們的呼吸聲,舒旻驚覺彼此竟靠得那樣近時,有些失態地出猝然站起身,拉開同他的距離。

  沒有絲毫遲疑,林越諍穩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站起身,稍一用力就將她拉進了他的懷裡。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起她尖瘦的下巴,目光深而纏綿地垂注著她。月光下,她薄施脂粉的臉愈見晶瑩,她的目光閃爍得厲害,攪得他的心跳跟著亂了起來。他熾熱的目光滑過她的眉眼、鼻尖,落在她妍麗的雙唇上,他試探性地低頭朝那裡吻去,彼此唇瓣相觸的片刻,他們都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頓了一下,林越諍輕輕含住她的濡濕的雙唇,輾轉向內探尋,感覺到他的唇舌,舒旻冷不丁睜開雙眼,如從噩夢般醒來一般驟然將他推開。

  她別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良久,她深吸了口氣,冷靜地說:「對不起……我還沒做好準備……」

  說完,她轉身逃也似的離開。她想,不是今晚的月光瘋了,就是她瘋了。

  學院把二十進十的關鍵比賽放在了十天後,這讓殺進前二十的這撥人很不滿,因為眼見就是期末考試了,大家都希望速戰速決的好,總吊在那裡,影響人心情。

  這天,剛下自習的舒旻被尹冬妮神神秘秘地拽到了陽台上,她鬼鬼祟祟地說:「你知道二十進十的評委都有哪六個嗎?」

  舒旻有點沒回過神:「都有誰啊?」

  「這次的評委陣容超級特別,你必須要引起重視,靈活點的都已經開始在跑了。」寢室裡明明沒別人,尹冬妮還是一副諱莫如深的小八婆樣子,「據我老鄉說,昨天在『許愛錢』樓下,撞見咱寢室那位出來。」

  舒旻一凜:一直怕的東西到底還是來了。

  「這次的評委裡有梁加深教授,這位的脾氣你知道,他一向看不上這幾年的學生,什麼比賽都當評委,但是每次都是那個被去掉的最低分。『許愛錢』,誰給錢給得多,就有高分,除了十分不打,其他分數隨便買,你就算買不起他的分,也不能少了他的禮,否則回頭給你打到九分以下,就絕對沒戲。」

  「許愛錢」本名許靄乾,是院裡的研究生導師,沒少利用手上職權撈錢,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民間口碑一向不是很好。

  舒旻眉深深蹙了起來。

  「不過像這種最高獎金才一萬塊的小比賽,他不會獅子大開口,你像征性地送個萬兒八千,圖他打個公道分。關鍵是,你要怎麼活動其他四個,你起碼得搞定一個,才有可能晉級。」見舒旻臉色凝重不說話,尹冬妮用胳膊肘撞撞她,「你千萬別心疼錢,你都殺到這裡了,一定要晉級到最後,回頭你寫簡歷,這一條能給加分不少呢。萬一奪了名次,錢也回來了。如果你拉不下臉,把錢給我,我幫你砸『許愛錢』去。」

  舒旻一向對這些潛規則嗤之以鼻,要是擱在以往,她一定選擇聽之任之。但是這一回,她有些動搖了。剛許下的要成功的願望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她怎麼能還沒出發就返航?

  一面是父親教給她的做人準則,一面是充滿誘惑的光明前程,她不知道該怎麼選。

  想了很久,她艱澀地說:「讓我再想想吧。」

  尹冬妮老成地嘆了口氣:「你啊,就是沒有小余那種命,還得了小余那種病,什麼原則啊正義,付出就有收穫啊,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想的。旻旻,我是真的想你好。你去想吧,別拖太久了。」

  接下來的幾天,舒旻就一直在糾結要不要送禮的事情,糾結得臉上直冒痘。這天晚上,她在琴房心不在焉地練琴,一邊彈著她決賽要唱的《我住長江頭》一邊走神。她從未想過,一個小小的賄賂,在自己這裡,竟那麼艱難。她很怕自己開了這個先河後,以後又會被誘惑著做別的有違原則的事情,但是讓她在這個當口認輸,她不甘心。

  練到十點多,她不耐心裡煩躁,鎖了琴房門,魂不守舍地繞著學校操場散步。週五的晚上,學校裡一下空了很多,四下一片闃寂。她迎著夜風緩緩走著,繞著操場走到第四圈,她終於下定決心讓尹冬妮幫忙,她一邊在心裡祈求父親原諒,一邊準備掏手機給尹冬妮打電話,讓她明早回趟學校。不料手往工裝褲兜裡一掏,四處都不見手機。她這才想起,剛才練琴時回了一個短息,就隨手把手機擱在旁邊了。

  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大步朝活動中心跑去。活動中心的大門沒有關,只有一個負責老師在值班室裡盯著電腦看。她快步往頂樓跑去,因為時近深夜,整棟大樓裡早已人去樓空,年久失修的樓道裡一片漆黑,深夜可怕的寂靜裡,只能聽見她登登登的腳步聲。好不容易爬到最頂樓,她跺了跺腳,老舊的感應燈一盞都沒亮,她望著頂頭那間琴房,忽然有點邁不開腳。

  每所學校都流傳得有那麼一兩個鬼故事,普通學校的版本往往是女大學生被民工強暴,自殺在寢室,音樂學院裡,則往往是女大學生穿紅衣服吊死在琴房。她剛上大一那會兒,就聽人說過,他們學校琴房半夜老自己出聲,還有位學長在某個琴房彈琴的時候,從掀起的琴蓋上看到模糊的一雙手向琴鍵伸過來,後面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然而他回頭一看,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平時來練琴,九點也就散了,那時正是大家退房的高峰期,她走在大樓裡也沒覺得多恐怖。這會兒她一個人站在這樓道上,別提有多膽寒。

  她摸了摸手腕上掛著的菩提子,提了一口氣,快步跑向自己剛才開的那間房,手抖了半天才把門打開。亮了燈後,她一眼就掃見桌子上的手機。她喘了一口氣,抓起手機準備出門,這時,隔壁琴房忽然傳來微弱的、斷斷續續的琴聲,那琴聲聽著完全不像正常人彈出來的,倒像是什麼重物在拍打按壓鋼琴。

  學校琴房的隔音做得非常好,平日裡,大家根本聽不到別的房間傳來的干擾,只是在這樣的深夜裡,到底還是透出來了些什麼。

  舒旻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滑,以前看過的那些恐怖片畫面全冒了出來。她握著手機立在鋼琴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鼓起勇氣撥通尹冬妮的電話。電話接通後,小心翼翼地說:「妮妮,我在琴房,這邊好像有點不對勁,我一個人不敢出去。現在咱倆保持通話,你最好說點什麼笑話,一直說。」

  尹冬妮在那邊很配合地開始講各種各樣的笑話、八卦。

  舒旻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關上燈,就在她提起氣準備猛跑的時候,走道裡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舒旻腿一軟,手一抖,差點沒把手機給嚇掉了。就在她準備尖叫的時候,走道裡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說話聲:「你們平時都是這麼練琴的,嗯?」

  那聲音充滿了人間煙火氣,什麼人間煙火氣啊,壓根兒就是他們學校的研究生導師張驊的聲音!這個聲音,舒旻太熟了,此人說話習慣壓低聲音,做出一副性感低沉的姿態,讓舒旻極反感。他的聲音,舒旻一點也不會聽錯。接著,走廊裡又傳來一個女人吃吃的笑聲。

  舒旻瞬間冷靜了下來,她腦海裡升起了一個猜想,她不是沒聽過類似的桃色八卦,有些同學會利用琴房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美其名曰尋找刺激。各大音樂類學院的論壇裡也時不時會出現追憶琴房這種帖子,下面就會出現很多心照不宣的回復。

  果然,隔壁的琴房剛落上鎖,那對情慾正熾的男女又在走廊上糾纏起來了,一個充滿討好意味的柔媚女聲響起,落在舒旻耳朵裡,像有薄刃從心頭滑過,那個聲音,她整整聽了三年,熟得不能再熟,絕對不可能聽錯。

  她抬眼朝那邊看去,幽黑的眸子像是忽然適應了走道的光線,她看見黎雨楓站在走廊護欄上,雙手攀著張驊的脖子,緊緊貼著他的身子,將一張瘦瘦尖尖的臉高高揚起,朝他討好似的笑著。

  她想起了,總決選的評委名單裡,有張驊的名字。

  耳朵裡,似乎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緩緩放下手機,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噁心透了,骯髒透了。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撞上的是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1:18

第19章 永恆之痛(1)

  有些感情,明知道不能動,因為動時只有瞬息之喜,動後卻會有永恆之痛,我卻蠢到甘願拿瞬息之喜換永恆之痛……我怎麼想,怎麼算,都覺得這不像是我的作風。——林越諍舒旻的錢,最後沒有送出去。父親是對的,為了某種目的,先送錢,然後送身體,最後送靈魂的事情,她做不到。

  所以,當她面對許靄乾給出的八點六分時,只是鄙薄一笑。唯一讓她欣慰的是,那個一向以「冷面神」著稱的梁加深,破天荒地給她打了個九點二分,倒是破了他自己整晚的打分記錄。

  最後,黎雨楓以平均九點七五的高分屈居第三,獲得了代表學院參賽的資格。領獎時,舒旻瞬也不瞬地看著傲然站在台上的黎雨楓,以及那些魚貫上台領獎的人,她覺得自己的世界裡,有一種美好的信仰正在塌掉。

  回寢室後,她胡亂卸了妝便倒頭睡了。因為是週五的緣故,尹冬妮離校去陪王錚了,黎雨楓則和男友慶功去了,大概也是不回來了。

  她沒開燈,整個寢室安靜得像一片死海,六月的夏,熱得叫人煩躁,外面的夏鳴蟲聲聲更迭,彷彿在嘲笑她短暫的輝煌,以及因那輝煌生出的野心。她抓起手機,想找人說說,可是翻遍通訊錄,發現她沒法對任何一個人訴說心裡的委屈、不甘和失望——現實已經一點點將她逼入了絕境,她孤立無援、反抗無門。她的胸口漲著一股銳痛,眼眶裡一陣熱辣,強壓了一陣,到底沒壓住,眼淚便斷了線似的流下來。

  誰說她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以至於早晨被電話鈴聲吵醒時,她有剎那的怔忪,懷疑天怎麼說亮就亮了。她抓過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陌生號碼。她定睛一看,心跳「咯登」一滯,呼吸立刻緊促起來,那串陌生號碼,她居然認得,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記住那串數字的。

  電話鈴聲明明是平緩的鋼琴曲,可是響在她耳邊,竟越來越急促,她從床上坐起來,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聽鍵。

  林越諍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時,一種莫名的感覺電流般流竄過她的身體,她打了個哆嗦,鼻尖莫名其妙的酸了。

  「你在寢室嗎?」林越諍淡淡地問,用那副和小孩子說話的口吻。

  舒旻捂著嘴,好一會兒才輕輕擠了個「嗯」。

  「我在你樓下,等你十分鐘。」

  那天晚上的溫柔已經不再,離開那片帶著魔意的月光,他又變成了穩坐在釣魚台上的深不可測的釣客。

  他說他在等她,但這個等待卻有苛刻的時限,於是這個等待便成了一種威逼,或是一種利誘。但無論威逼利誘,都是極淺淡的,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釣餌,靜靜地懸在那裡,願者上鉤。

  舒旻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無聲地掛了電話。她重重閉上眼睛,兩個念頭如鐘擺般狠狠在她腦內來回撞擊:去或是不去。

  去,意味著她接受了他上次的提議;不去,以後他們便橋歸橋,路歸路,山水不相逢。

  這一刻,她恨他對她的折辱,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不願意對她用更大的耐心,他要的不是她心甘情願的愛,要的只是在一起這個結果。他就像神話裡的撒旦,明明是來拯救你,卻又要拿走你的靈魂,又像沙漠裡的救贖者,明明給了你美酒,卻又告訴你,那裡面可能有致命的鴆毒。

  但她已經沒有時間去猶豫了。她還有什麼好畏懼的?她的人生已經進入了冰河期,如果不抱著點溫暖的東西,也許迎接她的只會是更大的厄運。

  想到這裡,她飛快地爬起身、下床、更衣、洗漱,她只用五分鐘就料理好了自己,然後,她用一分鐘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視,她從自己的眼神裡看到了渴望。

  她拒絕不了他,她對他有超越常人的感情,不管那感情是愛,是貪戀,是同情抑或更加不堪。她只知道她需要他,非常需要他。

  十分鐘後,林越諍準時在車窗上看到舒旻的身影。他像是鬆了口氣,微微躬身,將副駕駛的門打開,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門打開的瞬間,舒旻好像聽見錘子落下的聲音,彷彿宣告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關係。

  車內,數日不見的林越諍略清減了些,煙灰色的襯衣下,他的身體顯得越發秀頎,他微微泛棕的眼眸看定她,裡面蘊含著一些她看不懂的意味。

  「上來。」他的聲音很柔和,透著點蠱惑的意味。

  舒旻鬼使神差地上了車。

  車子緩緩開動,舒旻有些木然地看著窗外,她不知道車子往什麼地方開,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她的手下意識地緊握著。

  她覺得自己的感官在這一刻變得極敏銳,她不用看他,就能感覺他點滴的變化,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聲,他的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就在她的神經繃到最緊的時候,車忽然停了,下一刻,身邊的人急切地將她拉到懷裡。舒旻低低驚呼了一聲,雙手掙扎著想去推他。他的動作頓了一下,睜開淡靜的眼看定她,她忽然覺得一切反抗的力量都被那雙眼睛吸走,唯怔怔地望著他。暖紅的晨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幻化成無數溫暖細膩的觸角,攫住舒旻狂跳不已的心。

  「舒旻。」他溫柔地喚她,低沉的聲音因染上某種情緒變得沙啞。他試探著將懷裡的她收緊,直到兩人之間緊密得再無絲毫縫隙。他的呼吸越來越重,低頭要去吻她,舒旻頭一偏避了開去,他的唇刷過她臉頰,引起她一陣微顫,她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飛出來,渾身卻使不出一丁點掙脫的力。

  他毫不遲疑地扳正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他的手不自覺地游去她後背,滾燙的唇在她乾燥的唇上回來輾轉吸吮,舒旻腦子裡一片眩暈,她疑心這是不真實的,但他的觸感實實在在地在那裡,他的身體、他的味道,竟然一點都不陌生,甚至熟稔到她覺得自己並不是第一次靠他這麼近。

  她勉強睜開眼,想去弄清楚腦子裡的東西,他卻忽然使力,將她壓了下去,舒旻有些氣短,綿軟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攀附上他的脖子,得到她的回應,他身體微微一僵,一邊更加狂熱地吻她一邊含混不清地說:「張嘴。」

  舒旻腦中發出一陣嗡鳴,她彷彿被催眠,不自覺地發出貓一般的嗚嗚聲。他更加情動,加劇那個長吻的力度。舒旻僵硬的身體瞬間酥軟了下來,像是瀕臨溺死的人放棄了抵抗一般,她本能地抱住他堅實的臂膀,在他的深吻裡一點點沉下去。

  密閉的車廂裡氣溫越來越高昇,舒旻光裸的肌膚上全被汗水濡濕,她難受地喘息著,試著在密不透風的吻裡找到呼吸的間隙。片刻後,他鬆開她,伏在她不斷起伏的胸口,凝睇著她問:「想我嗎?」

  舒旻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迷離地望著他幽深的瞳仁,像是要看進他心裡去。他在這樣的目光裡失去了最後一點自控力,去勢洶洶地含住她的唇,想要將她吞掉似的啃嚙,他滾燙潮濕的嘴唇順著她耳畔往下吮吻,在她瑩白的脖子處流連。就在他的手覆上她胸口時,舒旻渾身忽然打了個激靈,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她睜開眼,撞上林越諍幽深明亮的視線。她什麼話都沒說,只緊握著他的手,輕輕搖頭。

  林越諍緩緩鬆開她,將頭埋在她的胸口,良久良久,他舒了口氣,坐直了身體。

  車窗搖下,一股晨風灌了進來,讓車內兩人都冷靜了下來。兩人各據一方,久久沉默。好一會兒,舒旻有些惻然地說:「林越諍,你是不是吃準我無路可走,所以才這樣欺負我?」

  「你知道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林越諍輕輕嘆了口氣。

  舒旻伸手去拉車門,他卻反應極快地握住她的手。兩人一時僵持住了。

  舒旻滿腦子都是懊喪,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她剛才做了那麼瘋狂的舉動,她忽然有點厭惡自己,厭惡自己明明可以拒絕,卻總在最後關頭變成欲拒還迎,更厭惡自己現在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卻身不由心地坐在這裡。

  林越諍緩緩放開她:「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舒旻萬萬沒想到林越諍帶她去見的人竟然是國內赫赫有名的音樂家郁清華老師。

  站在郁清華老師門口時,舒旻有點不知如何下腳。玄關處,正對著的就是客廳的照片牆,那裡懸掛著她的演出劇照以及接受訪問的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張是她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唱的照片。

  穿著一身居家服的郁清華樂呵呵地朝林越諍說:「你看這孩子,」話鋒一轉,朝向舒旻,「趕緊換鞋進來,別傻站著啊。」

  林越諍返身握了握舒旻的手,小聲提醒她:「換鞋,進來。」

  舒旻紅著臉彎腰換鞋,跟著林越諍走到郁清華面前,老老實實地躬身說:「郁老師好。」

  郁清華熱絡地說:「坐。」

  舒旻便隨著林越諍在沙發上坐了下去。

  郁清華打量了一會兒舒旻,朝林越諍笑問:「這就是你讓我帶的那個學生?」

  林越諍點頭稱是。

  「孩子,別那麼侷促,吃點水果。」郁清華拿了一個蛇果遞給舒旻,「你是哪個學校的?今年大幾?」

  舒旻一一答了,郁清華頷首道:「不錯,雖然晚了點,但現在開始也不遲。走,跟我去琴房試試音去。」

  說著,她攜著舒旻往琴房走去。

  整個試音過程中,舒旻都是恍恍惚惚的,她站在鋼琴前,出神地望著遠方唱著《阿伊達》選段。耳邊是郁清華讚許的「走,往上走」的聲音。

  她做夢都沒敢想過自己會得到郁清華的親身教導,她這樣的音樂家於他們這些學生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她未敢夢想,高山上的神會飄到自己身邊,對自己耳提面命。

  出了琴房,郁清華從容地對林越諍說:「這個孩子資質不錯,聲音條件好,舞台形象也好,帶得出來。假以時日,不會比她師姐王琳達成就小。有考研目標了嗎?要不就考我家黎光標的研吧?」

  林越諍扭頭深深看了眼如夢初醒的舒旻:「還不謝謝老師?」

  舒旻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郁清華致謝:「謝謝郁老師。」

  「我這裡半個月可以帶一次課,你看是想定哪兩天?寒暑假可以集中點,課時另外算。」郁清華問。

  舒旻低著眼睛,恭敬答:「我隨時都可以,隨您來安排時間。」

  「那就每個月十五、三十上午吧。」郁清華快速將時間定了。

  林越諍見舒旻再待下去只怕連氣都喘不勻了,便提了告辭。郁清華也不多加挽留,將兩人送出了門外。

  直到上了車,舒旻才舒了口氣,側臉看盯著林越諍:「林越諍,你算計我!」

  林越諍展眉一笑:「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說謝謝,看來我想多了。」

  「你這是先斬後奏。」舒旻絲毫不為所動,全然沒有被他繞進去,冷道,「你知道我絕對做不出當面拒絕郁老師的事情,也知道我根本還不起你這麼大個人情,你太過分了!」

  林越諍忍不住看了她兩眼,沒有搭話。

  「你用那種眼神看我幹什麼?」舒旻問。

  「不過是閒可之事,你沒必要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義勇樣子。」他發動車子,雲淡風輕地說,「還不起,那就先欠著吧。」

  舒旻滿腦子都在算著一本爛賬:「什麼閒可之事?誰不知道郁老師的課多難約到?她不缺錢,所以你不要告訴我你用錢把她砸暈了。全中國,無數人排著隊想用錢砸她呢,連門都摸不到。」

  「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去程門立雪。」

  「林越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我之所以拒絕你,是還沒想到跟你的好處,所以你一早上就帶我看看你給鋪的那條金光大道——做郁清華的學生,上她在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公的研。我不管接受不接受,反正就已經先欠了你。」意識到這一路只有自己在說話,舒旻忽然住口,「林越諍,你說話。」

  林越諍慢條斯理地說:「你都想對了。」

  舒旻氣得往車背後一靠,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車一路開出北京,停停走走,開到涿城時已近中午。

  舒旻也不問林越諍為什麼帶她回涿城,很多東西都是盡在不言中的,從早上接到他電話,她乖乖下樓那一刻起,她和他之間,很多東西都變了。

  她既然沒有像上次那樣拒絕他,就意味著他們之間豎起了架天平,一端放著她的心,另一端放著林越諍要來打動她的籌碼——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看看林越諍會放什麼上去。

  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必須順著他的要求。直到他放完最後一個籌碼,然後她再決定,要還是不要。

  這是一場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博弈,更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拉鋸戰。

  到了涿城後,林越諍帶舒旻匆匆吃過午飯後,就開車直奔涿城最大的商城。下車後,見舒旻還有些遲疑,他不容分說地牽起她的手直奔二樓女裝部。

  到了二樓,他便放緩了腳步,帶著她轉了一圈,選定一個意大利的牌子,示意她進去選衣服。舒旻透過鏡子看自己的T恤休閒褲,微帶點諷刺的意味說:「我怎麼記得以前有人說我這樣穿挺好的啊?」

  林越諍表情淡淡的:「還可以更好點。」

  面前這個人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好像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有時候明明讓人恨得牙癢癢,卻總覺得拿不到他一點錯處,只能暗地磨牙。舒旻在那間店裡繞了一圈,選了三件衣服去試衣間,然而三個明顯非常優雅得體的方案都被林越諍否決了。

  舒旻耐著性子又隨他轉了幾家店子,他叫她一件件試衣服,等她試完了,他又搖頭。六月酷暑,饒是商場裡開著空調,來來回回試了近十件風格迥異的衣服,舒旻也累了。她胸口悶著一簇火,黑著臉繼續跟著他轉。

  等到林越諍把她帶到艾格門店前時,舒旻終於又好氣又好笑地爆發了:「林越諍,你什麼眼光?你難道看不出這家店的衣服全是賣給女高中生的?」

  林越諍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牽著她的手悠然走進店裡。

  這樣不合時宜一對男女果然引得導購小姐和前來買衣服的學生紛紛側目,舒旻尷尬得幾乎低下頭去,抽了抽被他握在手裡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林越諍從容不迫地轉著,樣子認真得像在視察工作。不久後,他從架子上取下幾條洋溢著濃烈青春氣息的裙子遞給舒旻:「去試試。」

  舒旻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和他起爭執,抱著那堆東西進了試衣間,火冒三丈地把一件花花綠綠的雪紡裙子套在身上,連後面的帶子也不系就冷著臉出門。

  林越諍見她出來,神情莫測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舒旻按捺住火氣,又進門把另外那幾身田園風、卡哇伊風的衣服都試了個遍——如果他林越諍不嫌一把年紀站在艾格店裡丟臉,她怕什麼?她好歹比他年輕多了,阿依蓮都敢去。

  等到舒旻試完,他無一例外還是否決了。

  把女裝部該逛的店子都逛完,已經下午四點多了,站在商場過道裡,舒旻無比好脾氣地說:「樓上還有男裝部,要帶我去試試嗎?」

  林越諍知道她已經到情緒爆發的臨界點了,見好就收地帶她繞去第一次試衣服的那家店,指著她最初選的那三件衣服說:「都包起來。」

  他眼睛一掃,又指著鞋架上的一雙香檳色高跟鞋說:「拿一雙36碼的。」

  這一下,舒旻完全可以確定,這人不是沒有審美觀,他只是在滿足帶著她逛街,看她變成不同樣子的惡趣味。

  在賓館裡沖走一天的暑氣和怨氣,舒旻重重地投進賓館的大床裡。她擰著眉心看著週遭陌生的環境,心神恍恍惚惚的,總覺得哪裡不真實。

  今天的林越諍,好像和她之前認識了林越諍大不一樣,她瞇著眼睛看天花板,那裡,彷彿正有一張臉漸漸凸顯出來,越來越清晰。她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張臉,從眉骨到眼睛,到高挺的鼻樑,再到唇。想到他上午的暴行和下午的那番邪惡行徑,她的臉頰不自覺的似火燒一般燙起來,她恨恨地對那張幻想出來的臉狠狠揉搓一番,這才解氣地一笑,沉沉睡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1:31

第20章 永恆之痛(2)

  等到林越諍在外面敲門時,窗外天色已經暗了下去,她懶懶地翻下床,打開門。門外,林越諍換了一身正裝,顯得格外神清氣爽,黃昏暖暖的光線下,週遭一切彷彿都是虛的、模糊的,只有他一個人像被銳化過,越見醒目。他見舒旻怔怔地看著他,一雙透亮的眼睛裡漾出點笑意:「晚上有一個重要飯局,務必打扮好看。」

  舒旻從袋子裡翻出下午買的那三條裙子,在鏡子前比了比,選定了一件絲綢質感的白色禮服裙,逕自去衛生間換了。換好後,她頗為自得地走出來,站在穿衣鏡前看了看,問在沙發上翻雜誌的林越諍:「這件可以嗎?」

  林越諍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放下雜誌,走到她背後。

  明亮的燈光襯得她的皮膚瑩白幼滑,如嬰兒一般,他喉頭一動,默默將目光瞥向別的地方,好一會兒才收回眼神,伸手將裙子的兩邊肩帶輕輕往上一提,頓時將她胸前的風光收斂了大半。然而這樣一提,明顯壞了衣服的整個設計,他不無遺憾地搖頭:「還是換一件吧。」

  舒旻不解其意:「幹嗎?」

  「你不覺得露太多了嗎?」

  「……」

  晚上的飯局是林越諍做東,舒旻本來以為他宴請的都是他生意上的夥伴,可是到場一看,發現他請的都是搞文化傳媒的,為首的一位客人是涿州電視台的台長,還有幾位電視台的負責人,以及幾個音樂人。落座後,林越諍低聲向舒旻一一介紹起來人,尤為著重地介紹了那幾個音樂人,他們都是市內鼎鼎有名的作詞、作曲家,業界的泰山北斗。

  舒旻獲悉陣容後,有些懷疑地看向林越諍:看上去,這晚宴倒像是他專門為推介她辦的?

  幾番觥籌交錯後,果見端倪。原來鴻宇竟然做了「青歌賽」省級電視台選拔賽的贊助商,那姓楚的台長和林越諍喝了幾杯酒後,一雙眼睛直往舒旻臉上逡巡,醉醺醺地說:「漂亮,真漂亮,不愧是林公子心尖上的人!涿城就是出人才啊……」

  他越說越起勁,伸長脖子笑瞇瞇地對舒旻說:「你放心,冠軍非你莫屬!能有你這樣的專業歌手加盟,我們地方台代表隊,那是如虎添翼啊。你看看——」

  說著,他抖著手指了指對面正在寒暄的兩位:「李老師、楊老師,他們都是獲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的詞曲作家,每年春晚、大型晚會上的曲目都有他們的大作。他們親自操刀給你寫歌,幫你保駕,不是我說大話,真的上了中央台,也一定拿得了好名次。」

  對面那兩位前輩,聽聞此言,連忙擺手自謙,順便朝舒旻露出和藹的笑容。

  舒旻雖然知道今天的尊重與體面全是林越諍給的,但是還是對在座的人存了一份感激之情,忙端了酒杯一一敬酒。

  一頓飯吃完,回到賓館時,舒旻已經有些醺醺然了。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頭固然是暈的,但身體裡像有什麼在灼燒,喝了好些水也壓不下那狂躁,遂起身出門,往賓館的花台步去。結果人剛走到花台,就看見林越諍站在欄杆邊看外面的夜景。

  這個人時刻都是一副板正的樣子,即便是看夜色,也不像旁人那樣或倚或靠,只那樣蕭蕭落落地站著。

  聽見舒旻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你這人,怎麼時刻都這麼心事重重的?」舒旻走到他身邊,同他並肩站著。

  林越諍好奇地「哦」了一聲,側臉看住她:「我現在心事重重嗎?」

  舒旻重重點頭:「你現在看著特糾結。」

  「糾結?」

  「就是說,你現在有什麼東西理不清,解不開。你這個人,從外表看,沒有慾望,沒有喜好,沒有七情六慾,也沒有死穴,特別金剛不壞,不為所動。按道理說,你不應該會有這麼糾結的時候啊。」舒旻靠著欄杆,帶著醉意問,「你在想什麼?」

  林越諍深深望了她一眼,見她已經有七八分醉了,估摸著她也聽不懂、記不住自己的話,便毫不忌諱地把埋在心裡的糾結坦白了:「有些感情,明知道不能動,因為動時只有瞬息之喜,動後卻會有永恆之痛,我卻蠢到甘願拿瞬息之喜換永恆之痛……我怎麼想,怎麼算,都覺得這不像是我的作風。」

  舒旻果然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撇了撇嘴說:「我覺得你想多了,不痛怎麼知道還有心?如果心都沒了,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林越諍將她的話想了又想,哂道:「我就是那種沒有心的人。」

  舒旻推開窗戶,迎著夜風搓了搓自己被酒蒸得發燙的臉:「怎麼可能?一個沒心的人畫不出那麼好看的畫,寫不出那麼好看的字。」

  回頭見林越諍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舒旻腦子裡忽然有些充血,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一把拉過他的手說:「不信,你跟我去試試。」

  舒旻靸著拖鞋,拉著他「登登登」地跑下樓梯,穿過酒店大堂,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直接衝進對面的一個大超市裡。

  林越諍不解地跟在她身後,以為她是有東西要買。

  進了超市後,舒旻放緩腳步,表情平靜地挽著他走過百貨區,煙酒區、食品部,走到了乾果去。她在乾果區繞了一圈,在一桶開心果前站定,朝林越諍眨了下眼睛,下一秒,她伸手從桶裡拿了一粒開心果剝開,踮腳塞進林越諍嘴裡。

  林越諍一愣,下意識地去找超市裡的監控器。

  舒旻笑了笑,就著桶裡的開心果剝了起來,自己吃一顆又給他一顆,含混不清地說:「你猜吃到多少的時候,會有人來找我們麻煩?」

  一向冷靜自若的林越諍頓時緊張起來,他從小受到的教育裡,從未有不問自取這一條,素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他,臉上露出那種極不安、羞愧的神色,舒旻暗覺好笑,又將一粒剝好的開心果遞到他嘴邊,見他不張口,微用力一撬,塞了進去:「保安已經來了,快點帶我跑。」

  林越諍聞言色變,整個兒吞下那顆開心果,一把抓住舒旻就往超市外邊跑,此時正是超市購物高峰期,人很多,他帶著她一邊跑一邊分開人群,期間還撞下了幾包貨品,引得超市裡購物的人紛紛側目,還以為他們是要趕去救火。

  兩個人剛跑出超市,舒旻就掙開他的手,俯身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真看不出來你這人還蠻好騙的,哪裡有什麼保安?哈哈……吃幾個開心果而已,不至於馬上被超市通緝追拿,更加不會上明天的頭版頭條。更加重要的是,做賊的那個又不是你,你怎麼那麼心虛?」

  抬頭見林越諍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她止不住樂呵:「不是說無商不奸嗎?你這麼奉公守法,怎麼把公司開那麼大的?」

  就在林越諍準備開口的時候,舒旻忽然抬起手,撫住他的左胸口:「你看,它現在不是跳得很快嗎?」

  林越諍微微一顫,定定地看住她。

  夜色裡,她的眼睛亮得像一泓清泉,雙頰酡紅,明明是已經醉透了的樣子。

  「誰說你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心的人。」她望著手掌覆蓋住的地方,喃喃說,「林越諍,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

  似想起什麼,舒旻抬起頭笑問:「剛才的開心果好吃嗎?」

  林越諍還是微蹙著眉,目光深深地看著她。

  「我知道你都沒有嚼,所以……」她攤開手掌,掌心裡露出一顆白生生的開心果。她輕巧地將那顆開心果掰開,遞到他嘴邊,嘴角一翹,露出一個透著聰明勁的壞笑,「又給你拿了一個。」

  言笑宴宴,依稀是年少時的模樣。

  她話音還沒落,林越諍深吸了口氣,將她重重擁進懷裡,在這人來人往、燈火輝煌的街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試探性地叫了聲:「舒旻?」

  懷裡的人整個兒地壓在了他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已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他低頭看她的睡顏,她的眉眼安心地舒展著,樣子溫柔靜好,粉色的唇微微張著,露出貝殼似的小門牙。不知看了多久,他心裡生出些奇異的情愫,輕輕撫了撫她的臉,俯身含住她的唇,卻沒有深入,就那樣無關風月地淺淺吻著。

  次日,舒旻醒來時,有點回不過神,腦仁子生疼,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她依稀記得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和林越諍被人追著跑,要回想,卻怎麼都不記不確切了。

  收拾停當,就傳來叫她下樓吃早餐的電話。

  桌子上的食物中西合璧,種類豐富,舒旻坐下時,侍應生剛好在她面前擺了一小碟鱈魚。她瞟了眼對面的林越諍,他正專心致志地吃著東西。她叉起鱈魚咬了一口,好像沒有胃口,放下叉子抓起桌上的手機開開合合。

  猶豫了好幾次,她還是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響了很久,有人接起,卻是家裡請的鐘點工。舒旻有些詫異:「我哥哥嫂子呢?還沒到上班的點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1:45

第21章 永恆之痛(3)

  鐘點工極不耐煩地說:「他們出去旅遊了,不在,有事沒事?沒事掛了,我還要趕著去下一戶。」

  掛了電話,舒旻心不在焉地就著面前的食物吃了起來,一頓飯磨磨蹭蹭吃完,她望著林越諍欲言又止。

  林越諍早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有事?」

  「一會兒你自己回北京吧,我要回家一趟,陪陪我媽媽。」

  林越諍略一沉吟:「那我送你回去。」

  車子穿過彎彎繞繞的小路,停在舒旻家樓下。上次他送她回來時,因是夜裡,並不見這老樓的老舊逼仄,林越諍神色複雜地看了眼面前牆體斑駁的老樓,沒有說話。

  舒旻快步下車:「謝謝了。家裡狀況不好,就不請你上去小坐了。」

  林越諍點頭,慢慢將車往胡同外倒。

  舒旻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朝樓上走去。

  打開門時,那鐘點工已經不在了,屋子裡流蕩著些怪怪的油腥氣和悶潮氣,舒旻蹙了眉,快步將所有門窗打開,這才返身去推媽媽所在小屋的門。一聲歡天喜地的「媽」還沒叫完,舒旻便被眼前的情狀嚇得慌了手腳:「媽!媽!你怎麼了?」

  舒媽媽面色青白地蜷在床沿上,唯一能動的那隻手緊緊捂著腹部,一隻腳艱難地搭在床沿上,床下滾落了幾個冷硬的蒸土豆。她此刻已經聽不分明聲音,將臉埋在被子裡,聲聲地叫著「疼」。

  舒旻衝上去,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撥林越諍的電話。當此情狀,她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電話一接通,她就沒頭沒尾地說:「林越諍,把車開回來一下,我媽病了,要去醫院。快一點!」

  掛了電話,她抓起媽媽枯瘦的手,背起她就往門外跑。剛跑下樓,就見倒回來的林越諍開了車門,從裡面快步走出,一把接過舒母,將她平抱著放去了後車座。

  見到林越諍,舒旻腦子裡繃著的弦緊鬆了下來,她哽咽了幾下,拖著腳步跟他上了車,卻也沒有哭。

  車好容易繞出胡同,便朝著市第一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到了醫院,林越諍二話不說,負著舒媽媽就往醫院住院部跑,一口氣跑到VIP病房,見著有空的病床,他便輕輕把背上的人放到了床上。追上來的一個護士尖聲嚷著:「喂、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先排隊掛號,哪有來不來就往病房裡送人的?」

  聞到舒母身上有異味,她厭棄地皺了皺眉:「趕緊帶人出去。」

  林越諍並不理會她,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簡單說了幾句後,又回病床前,俯身問舒母什麼狀況。

  大概是心理作用,本來已經連話都說不上來的舒母見自己進了醫院,意志力又有所恢復,也顧不得面前問話的人是誰,斷斷續續地說:「肚子裡……絞著痛……肝臟腸肚都絞在一起了。」

  就在那護士準備上前趕人時,三個穿白大褂的人已經魚貫進了門,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見了林越諍忙握手道:「你是陳院長說的林先生吧?幸會,我是腸胃科的主任醫生,院長已經把情況跟我說了。」

  林越諍雖恨不得把他丟去病床前問診,面上卻還是一派沉著淡然,同他握完手,便將他引至床前。該主任到底老辣,問了點症狀,看了一下病徵,摁了摁她的手腳、腹部便有了定論:「不要緊,這就是普通的胃腸痙攣,老人家躺著不動,夏天吃了冷硬產氣的東西,很容易得這個病。」

  說罷,他提筆唰唰開了藥方遞給身後的護士,讓她去配藥。

  等到藥水配好掛上,林越諍才發現舒旻還沒有跟來,他步出病房,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端,舒旻的聲音又急又怕又委屈:「我還在大廳排隊掛號,前面人太多了,還要排十分鐘……」

  「別怕。」林越諍緊攥著手機,放柔聲音,「沒什麼大問題,已經在掛水了,我們現在在九樓頂頭的VIP病房。」

  十分鐘後,電梯「叮」的一聲,就見舒旻蒼白著一張臉,腳步遲緩地朝他走來,走到他身邊時,她勾著頭,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

  林越諍遲疑了一下,伸手撫上她的頭,將她冰冷的手緊緊攥住,輕輕攬進懷裡:「沒事了,我在這裡呢。」

  舒旻將頭鑽進他懷裡,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

  兩瓶水掛到十一點,舒媽媽的病情已然好轉,她拉著舒旻的手,聲音低微地說了些讓她寬心的話,見舒旻情緒穩定,她又試探著問城南怎麼沒來,剛才那年輕人是誰。

  舒旻說陸城南很忙,那個人不過是自己的一個普通朋友。

  舒媽媽看著她的神色搖了搖頭:「旻旻,你老實說,你和城南是不是出問題了?以往遇到這樣的事情,你哪有不打電話給他的?」

  舒旻反握住她的手:「媽,你別問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舒媽媽神色有些慼慼然:「剛才那個孩子是還不錯,不過,我不想你和他走太近,咱們跟他終究不是一路人。你一向都是個聰明孩子,不要一時糊塗,為了些有的沒的,辜負了城南。」

  舒旻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也不辯駁,只低低說:「我知道了。」

  這時,從外面回來的林越諍將一個新買的保溫飯盒遞給舒旻,舒旻打開一看,分了三層的飯盒裡,裝的有雞湯和幾樣可口小菜以及灑了黑芝麻的白米飯。她將東西分拿出來,用勺子舀了湯餵給媽媽喝。

  舒媽媽喝著湯,又跟林越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林越諍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淡淡一笑:「伯母客氣了。」

  他一笑之際,舒媽媽像想起什麼似的,又朝他臉上看了一陣。林越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又微微一笑。

  他這一笑,舒媽媽腦中忽然豁然開朗:「剛才一直沒看清楚,只覺得你面熟,我現在想起來了,你不就是好些年前,老往我家發傳單的那孩子嗎?」

  「媽,看你說的。」舒旻見媽媽說得沒了譜,有些不好意思地嗔道,「怎麼可能的事?」

  「錯不了。」舒媽倒像是來了精神,「如果我沒記錯,你和我家旻旻是一個學校的吧?我家旻旻上初中那會兒,你上高中,你每次來我們家發傳單時,都穿著三中高中部的校服。」

  舒旻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了看林越諍,見林越諍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禁起疑,便不再打斷媽媽的話,任她往下說。

  「旻旻,你還記得嗎?你上初二那會兒,咱們社區,經常發各種各樣的傳單,都是些普及疾病預防常識、防火防盜防煤氣中毒的單子,那段時間,家家戶戶隔三差五就能收一張,我們家的傳單,就全是這個孩子發的。」舒媽媽陷入了對以往那段生活的回憶裡,眼睛裡閃動著微光,「當時發傳單的工作量大,社區工作人員又少,他們就經常找住在附近的孩子幫著發,那些孩子有的負責,還能送到各家各戶,有的直接就丟得滿地是。但是這個孩子不同,特別負責,不但每天準時送到,還會耐心地跟我說有哪些是一定要注意的,我叫他進屋喝點水,吃點東西,他從來不肯。」

  說到這裡,她不禁朝林越諍露出會心的和藹笑容:「你還記得阿姨嗎?」

  舒旻見林越諍不否認也不承認,忙說:「媽,你記錯了。要真有這麼個人天天往我家發傳單,我怎麼會沒印象?」

  「你當然沒印象了,他每天來的時候,你都在窗戶邊練琴,哪裡分得出一點神回頭看媽媽在門口和誰說話?」舒媽媽見她不信,竭力論證,「當時我特別喜歡這個孩子,長得乾淨又斯文,心裡羨慕誰這麼有福氣,生了這麼個好兒子!這印象是絕對忘不掉了。再說,雖然過去這麼多年,但是這孩子除了長高了點,長開了點,樣子一點都沒走形,笑起來,左邊臉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特別好看。」

  話說到這份上了,林越諍只得再一笑:「我高中時是幫社區發過一段時間傳單,不想這麼巧,也發到過你們家。阿姨的記性真好。」

  舒旻心中微微一動,默然垂下眼睛,抿了抿唇,低頭舀起一塊雞肉遞給媽媽。

  胃腸痙攣這種突發性疾病,兩瓶藥水掛下去,病情便已控制了下來。見舒媽媽堅持要出院,主任醫生開了一些藥就同意他們出院了。

  把她們二人送回家,林越諍也不便打擾,稍作停頓後就提出先回北京。

  舒旻也不強留,站在陽台上目送著他走進車裡。彼時正值午後,日頭褪去了熱毒,懶懶地在西天上懸著。她將手擋在眼前,逆著陽光望著那車緩緩遠去,明亮的光線從手指的縫隙裡照過來,刺得她眼角沁出了點熱淚,她依稀瞧見一個乾淨清瘦的沉默少年,順著那光線從遙遠的時空裡緩步而來。她知道,在她與那個少年的青春裡,一定有什麼曾緩緩流淌過,只是那些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再也浮不出水面,沉入歲月的乾涸的灘涂,失卻了本來面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2:02

第22章 青芽的秘密(1)

  如今見了這只一模一樣的貓,舒旻不免有些感慨,她小心地捧起那只存錢罐,翻過來一看,心猛地一跳,那罐子下印著的編號竟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林越諍……她黯然垂下眼睛,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他到底還有多少有關她的秘密?

  舒旻在家裡待了兩天,才戀戀不捨地回了北京。

  時近七月,接下來就是期末考試,既要準備考試,又要上郁清華的小課,舒旻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林越諍似乎很體察她的處境,不怎麼約她出來見面,不冷不熱地保持著一天一通電話。

  其他人也是各忙各的,尹冬妮一邊忙考試一邊忙和王錚熱戀,黎雨楓更是忙得脾氣見長,她既要忙著拿獎學金又要應付男朋友,還要準備九月的青歌賽,不是嫌尹冬妮晚上打電話吵著她,就是嫌舒旻帶飯菜回來吃,氣味太大影響她複習。

  幾次下來,尹冬妮無比惱火地在背後發飆:「她拽什麼拽?還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飛天了,我保證她第一輪就被刷下來」

  舒旻忍著笑說:「你乾脆去買個娃娃,扎針算了。」

  尹冬妮憤憤說:「這還真是個好主意。我馬上就去找個三岔路口打她小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錢能通神,舒旻剛考完最後一門,就接到林越諍的電話讓她回涿城,說是那兩位老師已經做好了詞曲,等她回去錄音,另外,還有一系列的活動正等著她露臉。

  林越諍本人則因為工作太忙,沒辦法親自送她回去。

  在涿城的那段時間,舒旻終於知道了什麼叫春風得意正當時,她不但收穫了三首非常適合參賽的主旋律單曲,還莫名其妙地被涿城市政府選聘為「涿城形象大使」,繼而又受邀在涿城歌舞劇院開了自己的個人專場。

  馬不停蹄地忙完錄音,她又輕而易舉地在涿城衛視承辦的「青歌賽」省級選拔賽裡奪了頭籌,代表涿城參加九月份的全國大賽。

  一時間,嶄露頭角的舒旻成了省內各大媒體熱捧的焦點。

  舒旻忙著各地跑的期間,岑月怡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無非是恭喜加恭維,三番五次地叫她回家吃飯,說她在家裡備好了飯菜為她慶功。

  舒旻推了幾次,推到比賽結束,見沒了理由才答應回去吃飯。她這一回家,狀況自然大不一樣,以往她放假回家,別說滿桌子好飯好菜,能有一口熱飯吃已經很不錯了,如今,當她見著滿桌專為她備的飯菜,反倒有點不知如何下箸。

  岑月怡一邊往她碗裡勸菜一邊滿臉堆笑:「旻旻,這裡十二道菜,都是嫂子親手給你做的,你嘗嘗這肉末茄子煲,嫂子知道你最喜歡這道菜。」

  舒旻便依言吃了一小塊,沒有放辣,鮮香爽口,她一怔,反倒因這鮮香爽口紅了眼睛,這是她和媽媽最愛吃的家常菜,卻因她們愛吃,家裡便鮮少再有這道菜,即便有,也是加了重辣,不適合病人吃的。

  岑月怡又給舒媽舀了一碗黑魚湯,語氣親熱地說:「多喝黑魚湯好,對你的病情有益處。」說罷又夾了點筍尖,「這筍尖我可是貪早去農貿市場找農民買的,我知道你想吃。」

  舒媽被換了一身乾淨衣衫,歪在輪椅,素淡的臉上表情淡淡的,單手緩緩吃著碗裡的飯菜。

  席間,岑月怡不停打聽她是不是和陸城南分手了,新交的「男朋友」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幫她引見引見,末了又笑稱,如今舒旻是名人了,她這做嫂子的也跟著沾光,出門應酬,提到她的名字,很多大老闆都不惜重金想通過她見舒旻一面呢。

  「還記得上次那個肖總嗎?他對你可是念念不忘呢。」岑月怡不停地往舒旻碗裡布菜,「他上次明說了,想請你做水岸豪廷的代言人,報酬是一套180平的電梯房。你考慮考慮,要是合適,我就盡快打電話安排你們見一面,你放心,保準不聲不響,不讓你『男朋友』知道。」

  她見舒旻垂著眼睛不說話,又朝舒默宣使眼色,示意他幫忙說話。舒默宣既不敢得罪她,也不想勸舒旻,索性問了些比賽的問題,把她的話岔了開去。

  一頓飯,舒旻吃得心潮湧動,食物噎在喉裡不能下嚥。

  原來繞來繞去,無論她多風光、多成功,在世人眼裡,成功的意義無非是,她再出去賣時,可以價高一點、體面一點。她在心裡鄙薄一笑,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睨向猶自言笑的岑月怡和舒默宣,語氣不冷不熱:「嫂子、哥哥,這幾年,多虧你們不嫌棄,照顧收留我們母女,我們才有個立錐之地。現在,我手頭稍微寬裕了些,想把媽媽接出去住,也好還嫂子個清淨。欠哥嫂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以後再報。至於肖總的美意和那些老闆的飯局,麻煩嫂子幫忙推了吧,術業有專攻,舒旻唱得好歌,卻陪不好酒。他們若誠心想見我,以後可以買票去劇院看。」

  岑月怡的臉色由青到白地變了好幾次,考慮到舒旻現在前程似錦,總要留個見面的餘地,所以沒敢發出火來,但是吃了這麼個癟,她也厚不起臉皮熱絡,當場垮下臉,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舒默宣乾笑了幾聲,忙賠著笑跟舒旻和舒媽媽說了些好話。

  期間,舒媽媽始終沒有說話。

  直到舒旻把她送回房間,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搬。」

  舒旻訝然半晌,才在她面前蹲下問:「媽媽,為什麼?」

  「你以為搬去哪裡不是寄人籬下呢?」舒媽媽的聲音有些飄忽,「媽媽不糊塗,你能有今天,都是上次那個孩子給的吧?」

  舒旻不敢否認,半跪在地上,將頭埋在她枯瘦的膝間。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旻只覺有根利刺紮在了心口,她敏感地抬頭看住媽媽,半晌才擠出四個字:「男女朋友。」

  說出這四個字時,她自己都有那麼一瞬的不自然,總覺得哪裡名不正言不順。

  「男女朋友?」舒媽眼圈驟然一紅,「你知道她們說得有多難聽嗎?」

  「她們說什麼了?」舒旻知道媽媽口中的她們指的是嫂子和玲玲,這些人向來都是人前捧人後踩的小人,說出來的話必然好聽不到哪裡去,但還是一臉平靜。

  「她們說你……」舒媽語聲一滯,將那句「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壓了下去,「說你一面裝清高,一面卻在傍大款,賣身求榮。旻旻啊,聽了這些話,我從背到心都是冷的。」

  舒旻心裡一陣酸楚,垂下頭去,倔強地說:「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比別人有錢,這有什麼錯?」

  「如果你非要說是男女朋友,那你告訴我,你們認識多久了,你憑什麼能讓他那樣一個男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對你此情不渝?如果你非要說是男女朋友,那你告訴我,他給過你一句准話了嗎,給過你一個切實的承諾了嗎?旻旻,你捫心自問,你敢說,你們這種愛情有多經得起考驗?」

  舒旻只覺得脊骨快被這段話擊碎,整個人幾乎癱倒在地,句句話都像鞭子,抽在她臉上,迫她清醒,迫她面對現實。是啊,林越諍真的愛她嗎?她甚至還算不上看得懂他。那她又真的愛他嗎?那個早晨,她沒有拒絕他,真的全是因為愛嗎?在遭遇到那麼多不公、黑暗、委屈後,她再見他時,想得更多的,是他所能給的安全感、溫暖感、乃至虛榮感。是這些力量推著她走向他的,而並非發自內心的愛。

  想到這裡,她不禁一凜,她怕,怕他早她一步看清這些,因故看輕她。只有她知道,她對他的感覺,早已經不同了。

  心中雖已經惶惑淒然,然而她還嘴硬:「媽,你太較真了。誰說戀愛的就一定結婚?那麼多情侶分分合合的,怎麼沒人去說?」

  「那不同!他身份特別,注意你的人就多,你的一舉一動,一得一失都被人看著,指指點點著。且不說你嫂子這樣的,就說你的同學以後怎麼看你,你的老師怎麼看你?你要是順利嫁給他了,那就是佳話,否則,別人就會說你們的關係是各取所需。在這樣的環境下,你輸得起嗎?而且,你根本贏不了,像他這種身份背景的人,最後要娶的人自己說了未必能算。如果他打算娶你回去,把你藏在家裡護著、寵著、蔭蔽著都來不及,哪會像現在這樣拚命把你往人前推?他自己一定是看透了這一點,這才給你那麼好的物質條件,來彌補自己的內疚。」

  老人眼裡充滿了哀傷:「他這樣,擺明是不打算跟你長相廝守的。這種事情,媽媽看多了,沒有好結果的。你從小就是個至情至性的孩子,一動感情就是全情投入,真心真意,可是這年頭,誰在乎你真心真意?再讓你受一次情傷,我怕你傷不起。」

  說完,舒媽緩緩合上眼睛。

  舒旻望著媽媽枯瘦的面龐,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是這麼多年來,媽媽對她說過最殘忍的一番話,說得她整顆心往下沉。眼眶澀澀發脹,她握成拳的手心,在這樣的盛夏時節,居然布上了一層冷冷的濕潤。

  舒旻回北京時,林越諍的車已經早早等在了出站口。她一眼就看見了車子裡的他,但是她並沒有急著上前,安靜地站在一隅靜靜看他。

  這還是這麼久來,她第一次切實見著他,素日裡,不是他忙,就是她忙,若不是每天一通的電話,舒旻真懷疑這個人已經把她忘記了。此刻,他姿態端正地坐在車裡,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淡靜地看著正前方出神,紛擾的人群從他的車前橫過,映在他眼裡似空無一物,舒旻暗想,即便是對面那棟大樓在他眼前崩塌,他應該也不會有絲毫動容的。

  林越諍抬手看了眼腕表,回首間,餘光捕捉到不遠處有一抹纖細的白影正望著他,幾乎沒有半秒遲疑,他嘴角就自然地旋出了點溫柔的笑意,抬眼朝舒旻的方向望去。

  媽媽說的沒錯,他笑起來時,左邊臉頰上真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只是他不常笑,即便笑也是轉瞬即逝,她攝於那容光,往往不敢看得太清楚,此刻,她看得很仔細,他的笑容雖含蓄,但明亮溫暖,就像是冬日裡照在手上的一抹初陽。

  她還在出神,林越諍已經拉開車門,大步朝她走來,極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行李,將她牽到車裡。

  車掉頭駛出車站後,一路往三環開去。整個過程中,舒旻只淡淡看著窗外的一閃即逝的風景。

  車子最後停在一個全新小區的單元樓下,舒旻下車,掃視了一眼綠意濃濃的幽靜小區,又看了眼面前的大樓,淡淡笑道:「你們這樣的人,果然是狡兔三窟。」

  及至開了門,舒旻才發現林越諍帶她來的是一間全新的單元,面積雖不特別大,一百多平的法式LOFT公寓,風格簡約清新,十足十的家居雜誌樣板間。舒旻緩緩走到落地窗的欄杆處,高檔靜謐的小區就在她的俯瞰之下。住在這樣的地方,只怕連心氣都會變高些吧?

  林越諍從背後環抱住她,將頭埋進她溫熱的頸窩,低聲說:「喜歡嗎?」

  舒旻呼吸微微一滯,僵著身子原地不動。

  他的身上傳來淡淡的松木的氣味,閉上眼睛,仿若站在一片林海綠濤裡,若不是又有淡淡的汗氣,舒旻真會疑心他並非一個鮮活的人類。

  見她不答,他伸手撩開她耳後的長髮,溫熱的唇沿著她瓷白的後頸往耳後游去:「專門為你買的,附近就有醫院,方便你媽媽隨時就醫。」

  舒旻輕輕「嗯」了一聲,心卻重重一抽。

  林越諍聽出她話裡帶著鼻音,有些詫異地扳過她的身體,深深望進她眼底,她的眼睛裡瀰漫著一層淺淺的水汽,一對黑亮的眸子像浸在冷水裡的黑玻璃珠,望著他的眼神透著一種冷淡的溫柔,像離他很近,又像離他很遠。此情此景下,這種複雜的神情透著一種略微蒼白的禁慾感,他心中一動,握住她的肩頭,俯身朝她唇上吻去,她的嘴唇帶著天然的香甜氣,他用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叫著她的名字:「舒旻……」

  等到有什麼腥鹹的東西落入二人交纏的唇舌間時,他才迷惑地睜開眼睛,只見她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他驟然驚醒,輕輕地鬆開她,默了一下,他有些內疚地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對不起,我……」

  見舒旻搖頭,他吸了一口氣,握著她的手往屋內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屋裡的佈局、裝修。屋子裡的設計顯然是用了心的,每一處都想得周到體貼,連媽媽的病情他都考慮進去了,殘疾人臥室、衛生間貼心得好似住酒店。

  走到自己臥室時,舒旻的目光頓時被書架上一隻超大號機器貓存錢罐吸引,她訝然回頭看了一眼林越諍,上前摸了摸那只機器貓的右耳。

  她上初二時,曾經在學校外的精品店裡看見過一隻一模一樣的機器貓存錢罐,它有一隻真貓坐下來那麼高,整個身子圓滾滾的,特別可愛,加之做工精良逼真,造型獨特,迷得身為機器貓粉絲的她每天都要去看。她不是沒想過買,但店主說這是從日本淘回來的精品,沒有五百塊絕對不會賣。對每天只有三塊錢零花錢的舒旻來說,五百塊無疑是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而那隻貓縱然可愛,也無疑因為超高身價成了無人問津的奢侈品。

  大約是越得不到越想要的緣故,舒旻有段時間經常裝作去店裡買文具,然後趴在架子上看那隻貓,有幾次看得她眼睛都對了起來。當然,她也不是那種每次都看霸王貓的人,時不時也會買支筆,買個本子什麼的,然後趁店主找錢時,飛快地摸那隻貓一把。

  時間久了,那店主就看出她的心思了,索性將那隻貓高高地鎖在頂層玻璃架上。那以後,舒旻就再也不好意思去那間精品店了,只在路過的時候,淡淡地瞟一眼。又過了一段時間,那隻貓便不見了蹤跡,大約是被人買走了。為了這個,她惆悵失落了很久,第一次為身為一個無法擁有愛物的窮小孩而自卑。

  如今見了這只一模一樣的貓,舒旻不免有些感慨,她小心地捧起那只存錢罐,翻過來一看,心猛地一跳,那罐子下印著的編號竟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林越諍……她黯然垂下眼睛,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他到底還有多少有關她的秘密?

  她不動聲色地把那個罐子放回原位,繞著臥室走了一圈,隨後跟林越諍在客廳的沙發裡坐下。

  林越諍見她遠遠坐著,緊靠上前,情不自禁地去握她的手,舒旻低下頭,烏黑的長髮垂了下來,擋住了她一半臉孔,她借勢抽回手,將頭髮綰回耳後。

  感覺到林越諍正在用複雜的眼神看她,她抬頭,露出溫柔又疏離的笑容,那笑容似乎一下子將人推得很遠。

  林越諍的眉心下意識地蹙起:「舒旻,有什麼事情不高興嗎?」

  「林越諍。」舒旻的唇動了動,終究還是脫口而出,「我高興不起來。」

  頓了頓,她淡淡地說:「是不是很奇怪?我什麼都有了,有現在,有未來,我的理想也實現了,可是我沒有一分鐘覺得高興,反倒覺得芒刺在背。」

  見林越諍想要開口,她朝他搖了搖頭,緩緩說:「我小時候看過一個童話,名字叫做《出賣心的人》,燒炭人彼得為了虛榮和財富,把心出賣給荷蘭鬼,換了一顆石頭心,他最終富甲天下,擁有了一切,卻無法用那顆石頭心體會生命中的美好,也無法被感動。最終,他失去了朋友和愛人,無法再快樂。現在,我看著我得到的一切,浮華名利、如錦前程,捫心自問,我憑什麼能得到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也準備出賣我的心。」

  「來的路上,我反反覆覆想,『心』對我這樣的人重要嗎,一個活在社會最底層,得不到絲毫尊重,沒有任何前途可言的人,還談什麼心,是不是太奢侈了?」舒旻忽然覺得心口痛得無以復加,她摀住胸口,喉頭有些發緊,後面的話幾乎說不下去,「可是每當我想到你,想到未來的日子裡,我們並不能用真心對待彼此,這裡就會痛,特別痛。」

  一滴眼淚啪地從她眼裡落下,砸在了茶几上。

  林越諍眉一蹙,彷彿那滴眼淚砸在了他心口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2:14

第23章 青芽的秘密(2)

  「林越諍,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互不猜忌,也互不稱譽,像這個世界上所有普通男女那樣,真誠坦蕩地在一起,琴瑟在御,安平度日。但我知道你其實給不了我這些。」她快速抹去臉上的淚痕,平視著他,平靜地說,「所以,我不能放任自己再懷有什麼妄想了。我們分開吧,趁著我們都還沒有被什麼沖昏了頭。」

  林越諍似被她的話一炙,尾指微微一跳,他的眼睛始終沒有抬起的勇氣,只在下巴處出現了幾不可察的抽搐。

  舒旻的目光陷在他臉上,他靜默的臉上似有一絲憂悒。她以後都不能這麼近距離地看他了,彼此已經亮出了底牌,他們都是恪守原則的人,故事也該結束了。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愛上他的。人的情感本就微妙,它難以捉摸,往往總在未知處,就徹底重塑與顛覆了。

  舒旻垂下頭,從手包裡拿出新辦的銀行卡放在桌子上:「這裡面有十六萬,都是你前前後後通過各種途徑給我的:代言費、大賽獎金、出場費,雖然我知道你為我付出的,遠遠不止這麼多,可是我能還的就只能是這些了。」

  林越諍一動不動地靠著沙發,面上看不出情緒,整個人僵得像石膏像。

  「九月份的大賽,我不會參加,郁老師的課,上完這個暑假的課程,我會跟她提退學,很抱歉,枉費你一番苦心了。」

  「就這樣?」林越諍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絲毫不動。

  舒旻咬了咬嘴唇,起身:「就這樣。」

  林越諍嘴角一動,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恨透我了吧?」

  舒旻聲音一哽:「沒有。」

  說著,她起身,越過他往門口走去。

  就在她即將從他面前錯開時,他一下子將她的手腕重重拉住,他的手很用力,五指死死扣住她的手腕,舒旻覺得他的手抖得厲害,連帶著她整個人也開始發抖,她甩了甩手,想說點什麼,但是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舒旻,我想給你的,真的不止這麼少。」他拿起桌子上的銀行卡放進她手裡,艱難地說,「但是我能給你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默了默,他緩緩鬆開她的手:「你走吧……我什麼都不要了。」

  舒旻抽回手,那銀行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舒旻走後,林越諍一直在原處靜坐,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將窗外的日頭坐到西斜,又將那血色殘陽坐到華燈初上。

  等到他覺得腔子裡那股麻木的鈍痛漸漸消逝後,他揉了揉膝蓋,緩慢起身,拿出一支煙點著,於窗前立著。

  他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很多男人在寂寞時都慣於依賴一支煙,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原來指間那一點火光,很暖。

  他靜靜望著那段煙燒到盡頭,然後熄滅。他憶起,他和舒旻真正的交道,始於一支煙,兜兜轉轉這麼久,到底還是終於一支煙。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大抵也似這指間煙火,燃燒時溫暖,卻終將化為一地冷燼。既然留不住那便只好感激——感激它的光與暖,也感激它的稍縱即逝。

  就這樣吧。他想,善始善終,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接下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林越諍再也沒有聯繫過舒旻,彼此從對方的生活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沒有出現。

  八月末,他在西紅門的一個豪華樓盤開盤,剛開盤,五百多套房子便被搶購一空。是夜,他讓EVA在鴻宇旗下的一家五星酒店訂了慶功宴,宴請長期以來的合作夥伴。

  驅車趕往酒店時,坐在後排和他寒暄的EVA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眉梢上的喜色。她微微湊近他,仰望著他乾淨的側顏低聲說:「這麼多年了,是該好好慶功了,上半年的業績全線飄紅,照著這樣的勢頭,九月、十月、十二月的三個樓盤一開,年底實現銷售額過百億一定不成問題。等北歐新城的項目一批下來,過了後年,再也沒有人可以束縛你的手腳了。」

  後年……林越諍玩味了下這個詞,垂下眼簾,抿緊唇線。

  EVA近乎癡迷地望著他,這麼多年來,她已習慣從這張心無旁鶩的平靜容顏上收集各種痕跡,她可以保證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她瞭解他的隱忍、他的堅韌、他的眼光、他的胸懷、他的實力,這是她最引以為自豪的,就算以後的衛青瑜也未必有本事像她這樣知他所欲、察他所想。她是他最忠誠的追隨者,是他生命裡無可替代的知音,只有她,才是他真正的右手。

  想到青瑜,她嘴角浮上一絲幾不可察的輕蔑笑意。青瑜不過比她命好,所以贏了先機,但是兩年後,她未必還能在他的生命裡舉足輕重。

  默了好一會兒,EVA收斂了心神,坐正身體道:「剛才衛先生的秘書臨時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衛先生晚上有個緊要應酬,不能過來了。」

  林越諍點了點頭,合上眼睛,將頭緩緩靠向沙發後背。

  入了席,林越諍照舊一派謙沖,雖是賓主,卻在排位上絲毫沒有逾越,而是叨陪末座。飯桌上的達官顯貴頻頻朝林越諍舉杯,席面上的眾尤都是有眼力見的,眼前這個年輕人雖資歷尚淺,但是背景過硬,實力不凡,假以時日,時局一洗牌,他必然是個中翹楚。

  林越諍一一朝座上的人敬了酒,敬到關錦華時,捎帶著也將她身邊的陸城南敬了。雖然圈子裡對陸城南和關錦華的關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明面上,大家也不戳穿,拿他是熱力傳媒的副總敬著、捧著。

  關錦華無論到哪裡都是最眾星捧月的,她此刻已經喝得微醺了,醉眼惺忪地朝穿一身銀灰正裝,朗目修眉的林越諍看了一陣。席上,某人哄笑道:「關總,你可別看花了眼,小心身邊的陸總不高興。」

  關錦華只是盯著林越諍,好一會兒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是個躬行不言,能成大器的好孩子,來,關姐敬你一杯。」

  林越諍淡然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北歐新城的項目如果順利批下來,以後,越諍還要多仰仗關小姐照拂。」

  眾人聽到「北歐新城」四個字,都有些曖昧,誰不知道規劃面積近十平方公里的「北歐新城」是市政府重點工程,被五十多家地產商虎視眈眈地盯著。雖說這個工程還在競標中,但是在座的都心知肚明,這個工程對林越諍來說,不過是探囊取物。論背景,他後面的人是衛莊,論資金實力,他的合夥人是關錦華,關錦華背後的人都有誰,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這兩人強強聯手,真可謂所向披靡。

  席面上靜了靜,片刻後,又心照不宣地喧嘩成一氣。

  酒過三巡,林越諍覓了個空當,去了趟洗手間。

  不料出了門,他一抬眼就看見昏暗的燈光下,陸城南那張冷淡的沒有什麼表情的臉。

  林越諍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立刻恢復平靜,他從容不迫地走到洗手台前,擰開龍頭,慢條斯理地洗手。就在他洗完手準備出門時,站在門框邊的陸城南一把將身後的門關上,重重靠在門上,冷冷望向他問:「你和舒旻在一起?」

  林越諍平視著他,不緊不慢說:「這好像是我的私事。」

  陸城南手指緊了緊,深吸了一口氣說:「不要招惹她。」

  林越諍嘴角一翹,深不見底的眼中泛出一絲亮光:「你這是規勸還是警告?」

  「如果你肯聽,這是規勸,如果你不聽,這就是警告。」陸城南皺著眉,聲音冰冷生硬。

  林越諍看了他一會兒,淡然問:「陸總是想以什麼身份警告我?關小姐的男朋友還是舒旻的前男友?如果是九年前,你或許還有立場,但是現在,我實在看不出你有什麼立場讓我遠離她。」

  頓了頓,他唇上那抹若隱若現的冷笑更分明了一些:「背棄她的人、傷害她的人、摧毀她的人,貌似正是閣下自己。」

  陸城南被他的話一噎,半晌說不出話來,閉了閉眼,他壓住一口氣:「你想玩死她?你還嫌你們林家做的惡不夠多嗎?」

  林越諍面色驟變,狹長的眼裡透出攝人的寒意:「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我沒有資格、立場愛她,但你更加不會有。」陸城南緊盯著他,「就算你們中間沒有衛家,但是你自問,如果有天她知道她爸爸是怎麼死的,還會不會跟你在一起?」

  林越諍像被什麼釘死在原地,良久說不出話來,週遭靜了很久,他才黯然一笑,語氣似是譏誚:「不愧是跟了關小姐的人。」

  「和她沒關係。」陸城南從門板上起身,「舒伯伯的後事是我料理的,他的死因也是我親自查的,我不告訴舒旻,是希望她一輩子平平靜靜,不帶著恨過日子。」

  林越諍僵硬地站著,面無表情,目光深沉難測。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2:27

第24章 青芽的秘密(3)

  陸城南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陣,拉開門:「再聰明的人也有管不住心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作繭自縛,如果你真的愛她,最好別打擾她的生活,離她遠一點。」

  「我有我愛人的方式,不用別人旁人置喙。」林越諍的表情又恢復成一片淡漠,他波瀾不驚地說,「陸總最好還是多把心思放在關小姐身上,考慮一下你們的婚宴定在哪裡,蜜月定在哪裡,如果你還有餘力,不妨考慮一下,自己是不是還有能力退回去愛別人。」

  說罷,他錯開陸城南,一徑離開。

  次日一早,林越諍接到衛莊的電話,請他去打高爾夫。林越諍只好推掉手頭的公務,驅車直奔東胡林的高爾夫俱樂部。

  著高爾夫球襯衫的衛莊顯得精神矍鑠,剛陪身邊美女打過一輪的他並不急著再打,上前握了握林越諍的手,將他帶到休息區坐下:「越諍啊,算起來,我們爺倆有三個月沒見了,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想來和你打打球,還有個小尾巴要跟著。」

  說著,衛莊愛暱地捏了捏身邊女孩的臉。林越諍感覺到那女孩正用好奇熱辣的眼神看他,卻沒有絲毫反應,淡靜地坐著,認真聽衛莊說話。

  衛莊指了指林越諍,對身邊的女孩說:「我這個孩子,是個難得一見的真君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到這麼大,從沒有一步行差踏錯過,有才德,有品性,我要是女人,也喜歡。」

  那女孩子雖年輕,到底乖覺,忙將眼神從林越諍身上收回,撒嬌似的在他身上蹭了蹭,以示討好。

  衛莊笑了笑,似有感慨:「說起來,你其實還是像你爸爸的。早年,我在你爸爸手下做事,對他一直景仰有加。他有三規六禮的鎮靜,又有禮賢下士的風範,關鍵時候還有殺伐決斷。後來的事故,他也是身不由己,陷了進去。你最近去看過你爸媽嗎?」

  林越諍喉頭一動,說:「沒有。」

  「再忙也要抽時間去探視下他們。」衛莊拍了拍林越諍的肩,起身,「說起來,要不是你爸爸一路提攜照拂,我未必有今天啊。這恩情我記得,等狀況好點,我會再想辦法讓他提前出獄。至於你媽媽,她只是從犯,加上身體真的不好,辦保外就醫相對好辦一些。」

  林越諍含笑聽著,眼眸深處卻並無情緒。

  衛莊銳利的目光落在林越諍臉上,語重心長地說:「越諍,再耐心等幾年,你要信得過衛叔叔,不是叔叔沒盡力幫他們,而是你爸爸的問題有點敏感,我們是做大事的人,在這些關節上,要忍得住心裡的痛。你,能體諒叔叔?」

  林越諍微微低著頭:「能夠體諒。」

  衛莊又看了他一會兒,舒了一口氣,悠悠地說:「能夠體諒就好啊,我只怕你有心事放在肚子裡不說。衛叔叔沒有兒子,我兩個最看重的孩子——鴻宇已經交給你了,青瑜,遲早也是要交給你的。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卻勝似我的親生兒子,你跟我,可不要見外。」

  乍然聽到「青瑜」這個名字,林越諍怔了剎那,像是冷不丁地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不待林越諍說話,衛莊又笑道:「呵呵,說起來,青瑜這丫頭從小就喜歡攆著你跑,見到你,也就像見到她了。不說她了,我們好好再打一場球。」

  陪衛莊盡完興已是中午時分,衛莊本想邀林越諍一起用飯,但林越諍以要事在身為由推脫了。

  車剛開到三環,調了振動的手機冷不丁地振了起來,他掃了眼來電顯示,竟是郁清華。他愣了一下,遲疑著接通電話,電話那端,郁清華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就問:「林先生,舒旻跟你在一起嗎?」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林越諍握住方向盤的手指下意識地緊了緊,片刻後,他才說:「沒有。」

  「這孩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郁清華的聲音裡透著點緊張質疑。

  車驟然停住。

  郁清華焦急地說:「這孩子連著曠了兩天的課了,也沒跟我打個招呼,我尋思著這孩子平實都很聽話向上,不大可能平白曠課,所以剛剛給她打了個電話,誰知道電話接通後,她那邊只是喘著氣,半天不說話,好像很難受,我問她怎麼了,結果電話那邊響了一聲就再也打不通了。」

  郁清華急急說完這通話後才換了口氣:「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所以給你打個電話問問。」

  林越諍握著手機,愣了半晌才說了一句讓對方寬心的話。掛了電話,他猛地將車調頭,朝安翔路疾馳而去。

  車開到舒旻寢室樓下,他摔上車門,快步朝大樓裡奔去。學院還沒開學,整座寢室大樓空蕩蕩的,透著股陰森氣,一進門,他也不管兩個女舍監的質問,逕直朝四樓奔去。

  那兩個女舍監見他面色陰沉,來勢洶洶,都唬了一跳,兩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追出門去。

  林越諍跑到了四樓,這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舒旻住在哪間寢室,吸了一口氣,他又去調她的寢室電話,電話剛撥通,便有鈴聲從左手邊的房間裡傳出。他急促而用力地推那扇門:「舒旻!舒旻,你在裡面嗎?」

  「嘿!嘿!你幹什麼哪?你哪個學院的?」兩個追上來的舍監還在樓梯口就嚷了起來。

  「舒旻,舒旻,你開門。」林越諍又試探著叫了兩聲,雖然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但是他腦子裡升起一股強烈的預感——她就在裡面。這種預感攪得他心裡一種發慌,狂跳的心似撞在胸腔骨上。

  「你幹什麼?」身後,兩個舍監上前準備拽人。

  林越諍深吸了一口氣,側身用力撞向大門,大門匡地應聲而開,一股潮熱氣撲面而來,林越諍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適應窗簾緊閉下的寢室光線,他注意到靠窗的鋪上躺著一個人,一股強烈的恐懼朝他兜頭襲去,他不敢上前,試探性地喊了一聲:「舒旻?」

  見床上的人紋絲不動,他臉色驟然發白。這一下,連那兩個舍監都住了嘴,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林越諍迫使自己冷靜,穩步上前,摸了一下她的臉,觸手並非一片冰涼而是一片駭人的滾燙。他舒了口氣,拉過一條凳子踩上,將床上的人撈起,打橫抱下床,緊緊圈進懷裡,似要將她整個人糅進身體裡去。沒有片刻遲疑,他抱起昏迷的舒旻飛快朝樓下跑去。

  上次給舒旻看過病的江醫生見又是她,不免暗自搖頭,他雖只是個局外人,可是兩次交道打下來,他可以斷定這個姑娘就是專門來克林越諍的魔星。上次弄得他舊病復發,纏綿近一月才見好,這次幾乎將他的意志都摧垮了。

  他一面安慰林越諍一面給舒旻做檢查,翻開她上眼瞼一看,再叩診了一下上腹鼓音,就已經有了初步判斷,馬上叫護士把她送去了急診室。

  解了聽診器,進手術室前,他跟林越諍解釋道:「還是胃,胃幽門梗阻引發的脫水昏迷,現在還伴有全身高燒,幸虧發現得及時,再晚點恐怕就沒希望了。」

  林越諍眼圈驟然一熱,僵在原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先生,你沒事吧?我看你臉色不好。」

  林越諍抬起手,無力地一揮,示意他進去搶救舒旻。

  直到半夜,舒旻才悠悠醒轉。病床上,她的臉瘦得有些脫形,一雙深黑無光的眼睛空得像兩個洞,嘴唇乾裂發白。林越諍握住她的手,側過臉去,不忍猝睹。

  她疲憊地看了他一眼,被他握著的手輕輕動了一下,重重闔上眼簾。

  林越諍整夜守在她床前,不停地用酒精給她物理降溫,照看著藥水,彷彿非如此不可心安。值班護士每兩個小時給舒旻量一次體溫,直到天亮,她的體溫才降了下來。

  見他一夜未睡,江醫生也留守在自己的醫院作了一晚陪,到了天亮,他紅著眼勸慰林越諍:「林先生,體溫降下來就沒事了,你不妨回去休息,其餘一律照應,這裡都有護士。」

  林越諍頭也沒回,只擺了擺手。

  舒旻到底年輕,到了中午時,她已經恢復了神志,小聲說了句「餓」。撐了一宿的林越諍如聆天聽,起身去為她尋找食物,卻被江醫生攔了下來,說未來三天內,她都不可以進食,只能靠輸液維持電解質平衡。

  林越諍給EVA去了一通電話後,便整日關機,寸步不離地陪著舒旻,時不時幫她拿熱毛巾擦臉,擦手,甚至還幫她擦腳。然而,他做的更多的動作是去按她的臉頰,明知幾乎不可能,他卻期盼她趕緊胖起來,胖到讓他安心的程度。連日來,舒旻間歇性地睡覺,整日渾渾噩噩的,從不張口說一句話。直到第四天清晨,趴在她身畔假寐的林越諍感覺有什麼正輕柔地撫著自己的臉,他緩緩睜開眼看去,只見舒旻睜著無比澄明的眼睛,用手摸著他的下巴,聲音低微溫軟:「阿諍,你長鬍子了。」

  林越諍輕輕捉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頰上,似嫌不夠,又將她細長的手指含在口中,輕輕啃囁,長睫顫了幾下,一滴熱淚還是滾了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2:41

第25章 無處說的遇見與告別(1)

  媽媽問他有什麼要帶走的,他只帶了幾件衣服和一箱子的「雞零狗碎」。只有他知道,那個箱子裡裝著他的整個青春年華,以及那段年華里,最好的他與她。

  舒旻身體徹底恢復已是一個星期後,她穿著他給她買來的睡裙,站在他那空曠如畫廊的房子裡,目光滑過書架上的層層書脊。

  廚房裡,林越諍正忙著煮晚餐,她倚在書架上,合眼聽著從廚房裡傳來的水聲、餐具碰撞聲,一顆心酸酸軟軟地皺成一團。

  緩了緩情緒,她沿著書架一徑看著,書架上放著的都是舊書,看著都有二三十年的歷史,多是文學類、歷史類的巨著。她隨手抽出一本西班牙語原版的《百年孤獨》,那是出版於1982年的老書,打開內文,裡面的紙張業已發黃髮脆,裡面用密密麻麻地用西班牙文寫著批注,她翻開書扉一看,上面寫著「林允升藏書」。

  她暗想,這個叫林允升的人多半是林越諍的爸爸,她合上書,心頭泛起了些疑惑,同林越諍認識這麼久以來,她從未感覺到他的生命裡有家人、朋友的存在,他就像是徹頭徹尾的孤兒。指腹撫過「林允升」三個字,她吟哦了一遍,總覺得這個名字極耳熟,像是在哪裡聽過。她敲了敲腦袋,悻悻放下書,朝廚房看去。當初她第一次聽見「林越諍」三字時,也有過同樣的熟稔,然而,無論她怎麼去打撈那熟稔,也撈不出任何記憶的影子。

  她轉頭又去看那書架,見架子最頂端的角落裡放了一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聖經,她有些好奇地想,一般人都將聖經這類書放在書架最中心的位置,鮮少有這樣排位的。她踮腳將那本聖經取下來,準備一探究竟,結果沒翻開幾頁,一張發黃的紙便從裡面掉了出來。

  她合上書,俯身撿起那張紙打開,不料剛一打開,已褪去鮮艷的「藍色批注」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視線,那張發黃的紙豁然就是當年她丟失的最後一張作文卷。

  卷首上還有她稍嫌稚嫩的「舒旻」簽字,卷尾處,那滴淚痕猶在,她的心一顫,不自禁地撫上那滴淚痕。縱然有些東西已漫漶不清了,但總還會有什麼提醒她,它們在那裡過,比如她生命裡最好的那段時光,比如她生命裡埋藏最深的那點感動。

  輕抿住唇,她將那張卷子連同聖經一起放回原地。

  一頓飯剛吃完,飯廳裡驟然暗了下來,二人好一怔,才醒悟過來竟是停電!兩人在黑暗裡對視了一會兒,不知所以地同時笑了出來。

  林越諍起身翻找照明工具,解釋道:「可能是小區裡設備維修?」

  久不遇這種事情,他一下子也翻不出什麼緊急照明設施,最後只得從架子上拿下一個從普吉島帶回來的木瓜蠟燭,在客廳裡點燃。

  窗外,幽藍的夜幕被街上的璀璨燈光映得發白,二人陷在黑暗裡,往四周望去,猶如置身於一片燦爛的星海裡。

  他們本以為這種意外最多持續五分鐘就會終結,不料過了二十分鐘,整棟大樓還絲毫沒有來電的跡象。現代人已經習慣於在光亮與喧囂中相處,驟然陷入寂靜中,兩人都有些手足無措。林越諍想了想,順手拿過一張A4紙,用筆在上面畫下橫豎的道道。舒旻訝然看著專注畫著經緯線的他,一時拿不準他要幹什麼。

  畫滿一張紙後,他揚眉一笑:「乾坐著也無聊,不如一起下盤五子棋。」

  舒旻失笑,沒想到他會邀她玩高中生的遊戲。她從小學起就是箇中高手,所以一看到這棋盤,立刻有了興致。林越諍出於紳士風度,讓她先開局,她嘴角一翹,欣然接過筆,略一沉吟,開了一個異常詭異的妖刀局。

  林越諍抬眸看了她一眼,像被激起了鬥志,坐正身體,斂了神思,專心應對起來。

  說起五子棋,舒旻初中、高中都拿過市級的冠軍,一般人對她的水平都是望塵莫及。她心想,林越諍雖然各方面都優秀,但是未必精通棋坪春秋。然而,兩個人下了幾個回合,她不禁對林越諍刮目相看起來,眼前這個人的水平似乎不在她之下。

  兩個人摸清對方的實力後,一時都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看似優雅地在棋盤上互不相讓地廝殺起來。兩個都是驕傲的人,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都有著唯我獨尊的霸道。

  一盤棋殺了二十餘分鐘,舒旻才險勝。按照國際慣例,三局兩勝,她又抽出一張A4紙唰唰地畫了起來。

  舒旻一邊畫棋盤一邊抬頭瞄了眼林越諍,輸了一局的他貌似雲淡風輕,但是舒旻不難看出他蓄著一股一雪前恥的勁兒。於是,她含在嘴角的笑意就更濃了些。

  輪到林越諍再開局時,他已經把所謂的紳士風度拋之腦後,非常現世報地開了一個更加詭譎的局。下這一局時,他的筆下果然露出了殺伐之意,舒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不料還是在某一處失了小心,被他走了個一子雙殺,敗下陣來。

  林越諍執著筆,明亮的眸光落在棋盤上,嘴一抿,向上扯出一點寵辱不驚的淺笑。舒旻一怔,這樣看似謙沖,實則驕傲到骨子裡的笑容,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屏住呼吸,凝神細想,看看棋盤又看看他,腦海裡某處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她想起來了!

  無怪第一次在涿城見到他時,她會覺得他的眼睛很熟悉,原來早在九年前,她和他就有過一場類似的五子棋對決。那時的他,手執棋子,沉默如謎,眉眼間是經年不變的冷傲疏離。

  她僵直地坐在原地,胸中一陣悸動,一種接近真相的自覺,迫得她連呼吸都緊了起來,這麼久以來的如墜雲霧,在這一刻撥雲見日。

  她終於找到了她與他的開端。

  舒旻上初一那年,三中舉辦了一次全校棋類大賽,除象棋分男女組以外,其他棋類的比賽都不限男女。舒旻從小就陪爸爸下各種棋,尤其擅長像棋和五子棋,年少氣盛的她抱著橫掃三中的幻想參加了所有比賽。結果真到比賽時,她只在象棋女子組裡拿了個冠軍,在圍棋、國際象棋、軍棋組的比賽裡壓根兒排不上號,早早就被刷了下來。

  受了重挫的她一邊期待最後一天的五子棋比賽,一邊熱切關注賽況,時不時拉著同桌董艷去多媒體樓那裡看佈告欄。幾天下來,她發現有個姓林的人居然以一種傲人凜凜的氣勢,獨攬了國際象棋、圍棋、軍棋三大棋類的冠軍!她不禁咂舌,三中可是全市精英學生的匯聚地,各種各樣的天才、奇才、偏才都有,她也是真的去比賽後,才知道水有多深,而這個姓林的竟有那麼大的能耐,一人獨攬了這三大棋類的冠軍!

  這樣一想,她不禁認真辨他的名字,細算起來,林越諍的名字是從那時進入她眼簾的,只是那時她年紀小,體會不出他名字裡的味道,只覺這個名字拗口怪異,十分不討喜,也沒往心裡去。

  就在她五味雜陳的時候,一旁的董艷星星眼地撞了下舒旻:「哇,林學長好厲害,好厲害!」

  舒旻問:「你認識他?」

  董艷頗有些得意地笑了下,炫耀似的說:「誰不知道林學長啊?有天我和他還一起遲到過呢。」

  舒旻差點沒石化。抿了抿嘴,她肅然盯著紅色榜單上的那個名字,好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撂了一句話:「就算這個林越諍再怎麼厲害,他的五子棋也一定下不過我。」

  彼時,一個剛從樓梯上下來的少年聽見她的話,忽然停下腳步,若有若無地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等到五子棋開賽後,舒旻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順風順水殺到了總決賽,總對決那個下午,她剛踏進教室,就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高個子少年坐在窗邊的棋盤前,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手上的黑子,一雙薄唇抿著,眉眼間有些孤高之意。

  她只看了對手一眼,就感覺到這不是個善岔,她慢慢放下背包,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戰鬥思路,確定準備得萬無一失了,才上前迎戰。

  第一輪比賽,舒旻贏的並不艱難,她不免有些輕敵,覺得憑他這樣的臭棋簍子也能殺到總決賽,完全是運氣好。誰知道到了第二輪,面前這個少年像忽然換了個人似的,下起手來處處凶險殘酷,不到二十分鐘就給她的戰績裡添了一道輝煌敗績。舒旻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人其實是不急著贏,他用第一局來徹底摸清楚敵人的實力、弱點,讓對方輕敵,然而在第二局的時候狠挫對方銳氣,亂掉對方的陣腳,然後再全力以赴,拿下第三局。

  領悟到這一層,她手心不免有點汗濕,她正眼打量了下面前的對手,少年的容顏在明亮的日光下有些恍惚難辨,但是他眼底的笑意和悄然上翹的嘴角卻深深刻進了她腦海裡。

  第三輪比賽時,兩人都分外小心,纏戰了近四十分鐘,老手舒旻終於成功地做了個局,把他的注意力分散了,眼見得自己的算計得逞,舒旻在落下最後一粒子前,忍不住得意地放緩了動作,她夾住手上棋子,湊近他,細長的眉往上一揚,眼中煙波閃動,異樣璀璨地一笑:「哥哥,你輸給我了。」

  在少年恍然失神的瞬間,她篤定地將手中的白子落下,定局已成。

  林越諍和舒旻的初遇其實是在九年前,地點他記得很清楚,是在三中的多媒體大樓。新建的多媒體大樓正對著一片濃蔭蔽日的大槐樹,初夏的午後,習習涼風穿過樹枝椏杈間,搖得一團濃綠和陽光輕輕晃動,格外清幽。每逢午飯後,他打打完球都會去那裡看會兒書。那天,他看完書下樓,忽然聽見一個女孩提到他的名字,他放慢了腳步,朝那邊看去,只見一個瘦高,模樣清秀,紮著馬尾的女孩在給他下挑戰書:「就算這個林越諍再怎麼厲害,他的五子棋也一定下不過我。」

  類似的挑戰,他從小到大沒少遇到過,但是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女生給他下戰書,他揚眉一笑,情不自禁地又瞟了眼那女孩,見她一副神氣活現的驕傲樣子,活像一隻氣鼓鼓的氣球,一個念頭下意識地冒了起來,他想著扎這孩子一下,放了她一身的傲氣。他折回樓裡,直接找相熟的老師報了五子棋的比賽,回到教室後,他拿了棋盤,讓棋友教他五子棋的下法,那棋友稍微一演示講解,他便會了。他一向都不是輕敵的人,臨時又去買了一本五子棋秘籍,正兒八經地在家裡練了好幾天。結果一上陣,他輕而易舉地殺到了總決賽,前日那小女孩倒也沒讓他失望,果真是他最後的對手。

  一局棋敗下來,他對眼前這個少女很有幾分刮目相看,雖說那一局棋他是故意讓她的,但是就算他真的用了全力,也未必能贏她。五子棋看似簡單,要下出水平,不但需要智慧,更加需要心境,面前的女孩最多十五歲的樣子,卻能將棋下出二十歲人的心境,實在不是常人能及。

  心念一動,他的心思不免蕪雜起來,接下來雖然險勝了她一局,最終卻在第三局敗給了她。最後落下棋子的一瞬,她冷不丁地湊近他,黑亮清靈的大眼睛裡先是漾起一絲得意,接著,她朝他露出一個極其粲然的笑容,一聲驕矜又俏皮的「哥哥」猛地在他心口一撞,撞得他整個世界地動山搖。一股激流震盪著流向他的四肢百骸,那種感覺他無法言說,只覺得她那帶著輕暖香氣的一笑,猶如千樹花開一般絢爛耀眼,照得他暗淡的世界一片雪亮。

  那是他人生裡,第一次遭遇失敗,也是他人生裡,第一次遭遇心動。

  那以後,他總能先於任何人在人群裡發現她,操場上、食堂裡、下學的路上,縱然她在萬頃波中,他都能一眼找到她的影子。

  兩個月後,他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傻事,每季的分班考試裡,他故意以三門白卷,從最好的班級掉去差班。

  縱然跌破了全校師生的眼鏡,他卻安之若素,巋然在四樓差班的窗口坐著,埋頭看書寫字,間或抬頭,看一眼樓下的拐角處,因為那裡,偶爾可以看見她上下樓的樣子。

  他將她的一切收入眼底,透過那些支離的影子在心底描摹她,他猜想她是一個驕傲敏感、心思細膩而又真實善良的人,他喜歡看她孤獨自矜的樣子,那是聰明睿智的象徵,他喜歡看她偶爾大笑的樣子,顯得既可愛又爽朗,每每想到她那些獨一無二的優點,他便會為她心生驕傲。

  有一段時間,他發現她鮮少出現在人前,幾度猶豫,他故意路過她所在的班級,剛巧碰見她站在走廊上出神,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抬起眼角,往她那邊緩緩看去,那一瞬,她剛好回眸,然而那雙眼睛漠然掠過他時,沒有片刻停頓。饒是她當他做空氣,他還是無措地移開了眼睛,垂頭從她身邊錯開,一顆心狂亂地跳著。直到走到轉角處,再也看不見,他才倚著牆仰面靠著,落寞地合上雙眼。

  後來,他不滿足於只在轉角處見她,便拖延著時間等她一起放學,騎著單車,不近不遠地跟著她,沿著她走過的路前行,見她所見,想她所想。

  在這場寂靜無聲、不抱希望的愛戀裡,他每天都會因她的毫無知覺而絕望,每天又會因她還在那裡升起希望,就像太陽日復一日的起落,永無止息。

  一年多的時光裡,他不著痕跡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他買下她最喜歡的機器貓存錢罐,只為著在哪天可以親手交給她;他經常買下那些被她拿起過又放下的東西,有時候是一支筆,有時候是一本本子;他接下她小區發安全傳單的工作,只為在敲開她家門時,看一眼她彈鋼琴的背影;他報了她所在的雅思培訓班,期待她能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中發現他這張,稍微熟悉一些的面孔……

  直到有一天,他在她身邊看見了別人的影子,他們坐在一個破落的麵館裡相視而笑,眼睛裡只有彼此。

  他怔怔站在一隅看著,看著那個男孩把自己碗裡的牛肉全放進她碗裡,又看著他幫她把碗裡所有的香菜挑出來。

  那一刻他在心裡說的居然是:哦,原來她不吃香菜。

  等到人去店空,他步進店裡,坐在那個男孩剛才坐過的位置,要了一小碗拉麵,那天風很大,吹得店門口懸著的簾子啪啦作響。坐到那碗麵沒了熱氣,從不動容的他還是濕了眼角——只因她是別人的女朋友。

  他悄然從她生活裡退了出來,因為有人替他做著他想做的事情:和她坐在一張桌子前看書,和她分食一碗麵條,和她共騎一輛單車,為她撐傘,為她寫詩,為她眉梢帶憂,為她心下悵惘,為她欣喜若狂。

  人與人的緣分一向玄妙,調回最頂層的好班後,他便再不能一眼從人群裡找到她了,許是不想。一年後,當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剪短了頭髮,嬰兒肥的臉長開了些,人隨和愛笑些了,但是那雙眼睛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憂悒,聽說,那個男孩考去北京了。

  那以後,他時不時能在學校外的刺槐樹下見到她,她有時候抱膝坐著,同老人下棋,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在那裡呆坐著。饒是如此孤獨,她的眼睛裡,始終還是沒有他。

  一年後,他收到了劍橋的通知書,媽媽問他有什麼要帶走的,他只帶了幾件衣服和一箱子的「雞零狗碎」。只有他知道,那個箱子裡裝著他的整個青春年華,以及那段年華里,最好的他與她。

  林越諍畫好第三局的線,笑著將圖紙推到舒旻面前,卻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太過複雜,他怔然回望進她眼裡,一時也辨不清那裡閃動的是質問還是委屈還是動容。

  良久,她垂下眼睫,一絲水汽順著她的長睫滑下。她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拿起筆,默然開了局。

  林越諍心浮氣躁地下了十幾個回合,抑不住心裡的不安、煩亂,隨便落了一個子,抬頭試探性地叫了她一聲:「舒旻?」

  舒旻垂注在棋盤上的目光一動,落下一粒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2:54

第26章 無處說的遇見與告別(2)

  林越諍隨著她的去勢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白子已經在他如影隨形的堵勢裡連成了一串。

  與此同時,她緩緩抬起頭,看進他眼睛:「哥哥,你又輸給我了。」

  林越諍猛然一滯,眸中煙波驟閃,望向她的目光竟有絲慌亂,彷彿心底某扇隱秘的大門猛地被人撞開,他的世界驟然間被一覽無餘。

  他喉頭一動,半晌說不出話來來。

  微微跳動的火光下,舒旻紅著眼圈,卻倔強地不讓一滴眼淚落下:「林越諍,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嗎?」

  他下意識地側過臉,想避開她的目光,舒旻卻伸出手,捧著他的臉,迫他同她對視:「說句實話,對你來說就那麼難嗎?」

  「舒旻。」林越諍定了定神,黯然垂下頭去,「不要為難我……」

  舒旻眼裡浮起一片失望,愣怔了片刻,一種莫名的不甘左右了她。她心一橫,推開擋在二人間的棋盤,撲進他懷裡,八爪魚一般緊貼著他。她的身體單薄卻溫軟,玲瓏的身體曲線,與他的單薄衣衫下的身體處處伏帖。

  林越諍的心跳漏掉了幾拍,耳尖霎時紅透。舒旻感覺到他胸口劇烈的起伏,和他漸漸發燙的身體,她仰起頭,在燭光裡湊近他,低聲呢喃:「阿諍……」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去她的雙唇,那裡如雨後海棠般粉嫩瑩潤,她帶著點甜香的溫熱撲在他的唇上,讓他有種喝醉了般的眩暈感。他明顯感覺到困於他心底的慾望在蠢蠢欲動,但他偏妄想鎮壓,他側過臉,微乎其微地推了她一下,自以為拉開了同她的距離。

  舒旻洞若觀火地注視著他,忽然抬手輕輕拭去他額上的薄汗,繼而輕柔地撫過他的眼睫、鼻樑,最後落在他唇上,纏綿地摩挲:「林越諍,說你愛我。」

  林越諍只覺得昏昏的腦中縈繞著「嗡嗡」的鳴音,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匯聚在她或輕或重的撫摸裡。這致命的蠱惑讓他幾欲窒息,他不得不承認,他曾在青春年少時無數次夢到、幻想過她的主動,現在忽然成了真,他反倒有種浮在雲端的不真實感。

  舒旻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蜻蜓點水般吻他的唇。她吻得很有心機,始終只是若有若無的碰觸、流連。他的目光越發迷離,慾望讓他渾身滾燙,負罪感卻讓他倍感寒涼——他越是愛她,就越是不敢侵佔她,只有他知道,他們之間隔著的,到底是什麼。

  相較於他的水深火熱,舒旻卻異常清醒,她異常敏感地感受著他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她漸漸加深那個吻,舌尖輕輕沿著他溫暖的唇線逡巡。

  他終於不受控制地扳住她的臉,狠狠地吻下去,他的手熱切地循著她的腰窩向上,發出動情的輕呻,他張開嘴,像要吞下她一般吻她、輕咬她。

  就在這時,舒旻毫無預兆地推開他,波瀾不驚地看著他,漆黑幽深的眸子裡,透出冰冷卻誘人的、審視的光芒。

  林越諍如被推下雲端,他睜開濕潤氤氳的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頓了一秒,他再度欺身上前擁她入懷。他將她壓去沙發的扶手邊,抱著她,把頭埋去她脖頸間,一邊吸吮,一邊意亂情迷地說:「舒旻,我好想……」

  他的每一次親吻都讓她忍不住發顫,洶湧的愛慾潮水般衝擊著她,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無力抵抗,但到了最後的關頭,她在禁區外捉住他的手:「如果你想,那就說服我。」

  林越諍從她光裸的頸窩裡抬頭,眸色忽然暗了下去,他的唇線抿得很緊,沒有絲毫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樣子。

  舒旻抑制不住地悲從中來、怒從中來,她大力推開他,含淚質問:「你為什麼就是不能給我一個肯定的態度?說一聲愛我,想要和我在一起,就那麼難嗎?」

  聞言,林越諍怔忪出神了一會兒,默默鬆開了她。

  舒旻垂下眼簾,木然一笑,末了,她攏了攏耳邊的凌亂的髮絲,憑著一口氣起身,直直朝門口走去。

  她在玄關處頓了片刻,躬身穿鞋,手指搭上門鎖時,她頭也不回地說:「林越諍,我後悔遇見你。」

  她話音剛落,林越諍忽然起身上前,一手合上被她打開的大門,一手穿過她的長髮,捧著她的後腦勺,毫不猶疑地重重吻下。舒旻剛要開口反抗,未能發出的聲音就被他激烈地封住、堵上、吸走。

  她伸出手用盡力氣去推,卻哪裡能撼動得了分毫?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像是要將她碾碎,他激烈地吻她,吻得她嘴唇發疼。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雙腿站立不穩,身體酥軟地往下滑去。他將她從玄關的陰影裡攔腰抱出,等舒旻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陷入了柔軟的沙發裡。她抬眼看著喘息著的林越諍,他英俊瘦削的臉龐近在咫尺,眸光如星,鼻樑挺直,一雙薄唇抿出冷峻的線條。

  彼此對視良久,他在她恢復反抗力量的前一秒覆去她身上,他緊緊束住她不安分的雙手,限制住她一切掙扎可能。他冷靜地垂注著她,在她的身體上製造燥熱的溫度。她強忍著喉間的輕呻,眉心蹙起:「林越諍,你這算什麼?」

  這樣控訴,此時說來,輕飄飄的沒了半分力道,倒像是情人半嗔半怨的喁喁細語。

  他的吻落去她耳邊,一面綿密地吻她耳後的敏感地帶,一面低語:「舒旻,不要再跟我說後悔。」

  像是要給她一個教訓,話音剛落,他突然沉下身子。

  他沒有急著動作,低頭深深看進她的眼睛,她貓兒一般雙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汽,勾得他幾乎走火入魔。見她身體緊張地繃著,雙手死死揪著沙發套,他開始無比溫柔地吻她,柔軟而溫熱的唇,輕輕印上她每一寸肌膚,讓她難以自抑地為他顫抖。

  她的身體隨著他的吻放鬆下來,空白的大腦漸漸恢復一絲清明,她尋了個空,伸出手剛想要去推他,他猛然開始蓄謀已久的強勢侵佔。

  「阿諍!」她幾乎魂飛天外,身體裡的撞擊,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將她軟化成一潭春水。

  他過於激烈的動作擊潰了她的承受力,她不得不用盡力氣死死回抱住他的腰身,咬唇承受著這極致的痛與歡愉。她像是一株在潮汐裡起伏的水草,全副身心都縈繞著他舒展開來……

  周圍的溫度漸漸降下來,他們無聲地相擁,享受這一刻如在雲端的寧靜。很久,他再次細細吻上她纖長捲翹的睫毛,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舒旻,這一生都不要再離開我。」

  次日,林越諍早早地醒來,一睜開眼,就見懷中舒旻安靜的睡顏。冥蒙的晨光裡,她的臉清麗得像春日枝頭最皎白的梨花,她的皮膚再不見幾日前的憔悴,泛著嬌嫩又通透的艷光。

  回憶起昨日銷魂蝕骨的種種,他喉頭微微一動,卻在心中自責地嘆息:他到底在幹什麼?

  然而下一秒,他卻難以自持地低頭,極其輕地吻她的長髮。她的發間有依蘭花的香味,她的體膚上有天然的淡香,如此擁著她,就像躺在一座陽光和煦、和風暖暖的寧謐花園裡。

  他此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滿足。此生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只願長醉不願醒。

  舒旻醒來時,窗外明亮的陽光已經鋪滿了半張床,她半瞇著眼睛,擁著薄被坐起身。她不知道此時已經幾點,她覺得自己一定睡了很久、很沉,因為她的腦中、身體裡都有一種許久未見的輕鬆感。

  她輕輕踢開被子準備下床,一股異樣的酸痛從腿上傳來,這痛感喚醒那些旖旎的回憶,她本能地縮回被子裡,曲著腿,縮成一團。

  臉頰燙得厲害,她緊緊抓著被子,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才有所紆解。她展眼環顧四周,他的臥室乾淨敞亮,白色有質感的大床上纖塵不染,靠床的衣櫃門敞著,整整齊齊的襯衫、領帶還有西褲。她忽然生出點頑皮的心思,赤腳下床,一間間打開他的衣櫃,手指滑過他排列整齊的衣服。

  最後,她的手指落在一件象牙白的襯衣上,將襯衣取下來,套在自己的身上。她輕輕倚在櫃門上,環著自己的肩膀,就像抱著他一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動情地呢喃:「阿諍」。

  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愛這個男人,遠甚於她的自以為。

  出門後,她循著聲響走到廚房門口。她推開淡藍色的玻璃門,往裡面看去。只見穿著睡袍的林越諍正格外專注地在給牛排塗醬。難為他哪裡來的小兒女情調,竟耐煩地用模具將牛排切成心形。

  雖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卻讓舒旻有種被寵的感覺。她自小也受過不同的寵愛,父親的、母親的、陸城南的,但唯獨他的寵愛讓她有種甜蜜入心的悸動。

  感覺到她的目光,林越諍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從她的臉上落去她光裸的修長雙腿上。

  他怔了一會兒,垂下眼簾,回頭仍去塗著牛排:「不要在這裡,一會兒油煙大。」

  舒旻才不管什麼油煙不油煙呢,她走過去,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的腰,溫柔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

  他嘴角微微翹起,卻沒有回頭,寵溺地說:「乖,先去把鞋穿上。」

  舒旻小貓一樣用下巴尖蹭他,促狹地同他作對。

  他便也隨她去。

  他逕自將平底鍋裡傾入橄欖油,加熱,再細緻地將醃好的牛排放進鍋裡:「八成熟好嗎?」

  「嗯。」舒旻抱緊他,輕輕抽出一隻手,輕輕在他背上一圈圈地畫著「I LOVE YOU」,良久,林越諍輕輕笑了,轉臉愛暱地看她問:「你愛我什麼?」

  舒旻想了想,把自己心底最真實的情緒收拾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愛你的錢,愛你的房子,愛的車子,愛你的氣勢,愛你的名望,愛你的漂亮,我愛你高高在上,我愛你又風光又滄桑……」

  他的心裡,只怕寧願她愛的是這些。頓了頓,她悶悶地補了一句:「唯獨不愛你。」

  林越諍翻牛排的手頓了一下,淡淡地說:「也好。」

  這雲淡風輕的「也好」二字攪得舒旻動了氣,她暗暗咬牙,將手移到他腰側,輕輕地撓了起來。

  恰好那裡正是林越諍的死穴,他一邊閃躲,一邊忍笑:「不要鬧,牛排會□掉。」

  舒旻哪裡肯聽,巴不得撓得他求饒才好。兩人纏著鬧了一陣,鍋子裡果然傳來牛排焦□的味道。

  經過那天,林越諍便徹底將所有顧忌拋開。這世上有那麼多及時行樂的人,為什麼偏他要那樣辛苦地忍著?如果這輩子不能好好愛一次,那多辜負自己?

  那段時間,他們膩得晝夜顛倒。連他們都不敢相信素性冷清的對方,竟能爆發出那樣熾烈的激情。

  舒旻不去學校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宅在家裡研究美食,他們去買了各種做食物的廚具,不是在家裡做川菜,就是開發國外的料理。每個週六日的下午,他們都會關掉手機,烘焙一道甜點,配著咖啡相擁著看電影、看書、接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3:06

第27章 無處說的遇見與告別(3)

  慢慢地,舒旻開始嫌他的屋子色調太冷、太空,於是自作主張地買來淡黃、淡藍、淡綠等各色清新溫暖的塗料,逼著他陪她將家裡重新刷了一次。

  有一次,他們正如漆似膠地在客廳纏綿,林越諍收養的那只黑貓忽然很不滿地跳到桌子上,朝他們羨慕嫉妒恨地「喵喵」叫,失笑之餘,他們又去流浪動物救助站收養了一些貓貓狗狗回來陪它。

  當然,他們偶爾也捨得一起出街,這種時候,林越諍就不得不穿上舒旻用超少錢從網上淘來的情侶T恤,陪她參加各種活動:搖滾音樂節、古琴獨奏會、電影展……

  舒旻很喜歡看他穿棉布T恤的樣子,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舒旻還專門給他定做了一副黑色細框平光鏡,逼他戴給她看。每當他換裝完畢,她總會忍不住貓一樣膩去他懷裡,笑瞇瞇地咬著他的耳朵奉承:「林總,您這樣真的好清純!」

  這種時候,惱羞成怒的林總便只好用行動讓她見識下自己的不清純。

  然而那樣無憂無慮的雲上時光,終究有墜落到實地的一天。隨著青歌賽開鑼,林越諍不得不忍痛捨棄彼此的廝守,帶著她輾轉於各種應酬,費心費力地幫她在各大媒體露臉。舒旻起先不肯要這些,但是有天他擁著她說,他喜歡看她在台上的樣子。

  一切以他喜歡為大,她便不再推拒。她像一隻埋頭在沙裡的鴕鳥,什麼也不去想,只爭朝夕地同他廝守。

  也不知道是因為他背後費了力,還是她的實力真的到位了,那年的大賽,舒旻輕鬆以高分博得頭籌,一時在學校裡引發各種飛短流長。

  周天晚上,舒旻鎖了屋子,坐公交回學校。早在她得獎那天,林越諍便送了她一輛名車代步,但她從來都不開。她不希望他們的感情裡,出現任何不純粹的東西。

  到學校時已近十點,因天冷的緣故,各條幹道上都沒了人,靴子踩在凍雪上發著刺啦的聲響。路過學校宣傳欄時,她刻意停下腳步,那裡還張貼著她喜獲大獎的紅榜,只是紅榜上配著的照片上,她的臉不知被誰用煙頭燒成了一個黑洞。

  如今的她,不乏人指點,也不乏人嫉恨。美女牽扯上豪門的事情本就司空見慣,只是相對其他人,她的成功來得大大太快,而那個過程,又太過滴水不漏,甚至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沒聽見半點風聲,她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步登天。因此,在世人眼裡,她就成了面目可怖的心計派。

  她面無表情地在那幅照片下站了好一會兒,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低頭往前方走。剛走到寢室樓下,身後一輛奔馳氣勢洶洶地擦著她停下,濺了她一身雪泥。奔馳門打開,先下來的只是個穿玫紅晚禮服的背影,半截在車外,前半截卻在熱烈地同開車人吻別。

  舒旻快步錯開那個背影,登登登上了台階,撩開簾子便往裡去了。一條走廊還沒走完,背後傳來高跟鞋「橐橐」敲擊地面的聲音,不緊不慢,不難想見身後人的妖嬈風姿。

  「舒旻,不打算等一下我嗎?我可是大老遠就看見你了。」黎雨楓曼聲在她身後說。

  舒旻頓住腳步,在原地等她。

  帶著一股夾著酒味的濃香,黎雨楓腳步虛晃了一下,上前,一手搭在舒旻肩上:「怎麼不開你的車?你們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沒有車呢?」

  侵入舒旻眼裡的是一張描抹精緻的臉,烈焰紅唇上掛著笑,一雙狐狸眼裡卻透著冰冷。她從包包裡翻出紙巾,蹲下身,一邊幫舒旻擦著羽絨服上的泥,一邊用貼心的口吻抱怨:「什麼身份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開得起寶馬何必擠公交?能濺別人一身泥又何必被別人濺?」

  不等舒旻開口,她唱獨角戲似的直起身子:「不過,像我這種段位的人又怎麼能理解你的巧妙心思?不明就裡的人看你穿得這麼寒酸臃腫,又是擠公交,又是素面朝天,再往你的成就上一看,搞不好會去給你立個牌坊。我這樣的就不同,一看就是二奶婊子樣了。段位不同,價位就不同,改天我真要好好向你討教下,怎麼賣得不動聲色,怎麼賣得高人一籌。」

  舒旻甩開她的手,快步往前走,她卻不依不饒地跟在身後:「你真給我上了人生中最寶貴的一課,是你告訴我,學得好沒用,下得起苦功沒用,會傍男人才有用。舒旻,你何德何能,配拿一等獎?我從大一開始,沒有浪費過一天時間,時刻都在力求上進,練專業、學文化課、拜名師,我在上自習的時候,你在酒吧賣唱,糟蹋藝術。我在準備考研,東奔西走的時候,你在酗酒亂性,爛醉如泥地被人從酒吧送回來。可就是這樣的你,裝得多純潔無辜啊?裝著裝著,什麼都有了,大獎也拿了,郁老師的關門弟子也當了,下一步就是考黎光標的研吧?一邊青雲直上著還一邊苦大仇深著……」

  舒旻蹙眉,抿唇打開寢室大門,尹冬妮正在和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聊得火熱,冷不丁見了舒旻,她們兩個都有些不自在。緊跟上來的黎雨楓蹬掉腳上的高跟鞋,隨便找了個床躺下,睨著舒旻絮絮道:「多噁心哪你!你丫就是一徹頭徹尾的裝逼犯!」

  尹冬妮望了望她們,好一會兒才訕訕問:「她喝醉了吧?」

  隔壁寢的女生有眼力見地撤了。

  舒旻點點頭,默然脫掉自己的外套圍巾。

  尹冬妮雖與黎雨楓不對付,但還是倒了杯酸奶遞到她面前:「小楓,喝點奶解解酒吧!」

  「我沒醉!我就是噁心,哪裡都噁心!」黎雨楓騰地從床上站起來,指著舒旻說,「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一把抓過手機,媚笑著對那邊說:「老公,我到了……我沒醉……想你!親一個……」

  說著,她赤著腳踉蹌著往陽台上走,「啪」的一聲摔上陽台的門。

  剩下兩個人默默相對,寢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尹冬妮才說:「你別往心裡去,她喝醉了……你拿獎對她的刺激有點大,心裡不好想是正常的。」

  舒旻知道這一天的爆發遲早會來,三個月前,在「青歌賽」的後台,黎雨楓看見她那一瞬的眼神,她永遠都記得,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她臉上凌遲著。後來,她和另外兩個學姐很快落了選,臨別時,她居然走過來跟舒旻握了握手,一字一句地祝福,一雙手卻因嫉恨而發抖。

  等到舒旻比賽拿獎回來,系裡早說她什麼的都有,連帶著寢室裡都換了天地,先是尹冬妮疏遠她了,再就是余夢鴿。

  她們都曾是那樣期待她成功,但她現在真的成功了,她們卻又覺得她卑鄙下流、勝之不武。舒旻早就知道人性的複雜,對這些變化,她雖心中抑鬱,卻從未流露出任何一絲情緒。

  倒是黎雨楓的轉變,讓舒旻難以面對,自責不已。從青歌賽鎩羽而歸後,黎雨楓很快和相戀三年的男朋友趙宇分了手,然後傍著系裡一票有特殊背景的女同學,混跡京城的各種高級俱樂部,不遺餘力地釣著她所謂的金龜。

  這時,陽台上傳來手機「啪啦」墜地的聲音,黎雨楓抱著洗手台哇哇地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含混而淒厲地叫著:「趙宇、趙宇、趙宇……」

  聽到這樣的聲音,舒旻的心驟然一縮,她的眸光漸漸沉暗下去,泫然看向陽台:「妮妮,我們也回不到過去了吧?」

  乍然聽見這個尖銳的命題,尹冬妮不知如何作答,表情尷尬地站在原地。

  陽台上,黎雨楓的哭聲越來越大。

  尹冬妮看了看舒旻,又看了看陽台,神情尷尬地笑了一下,然後拉開陽台的門,自顧去照顧她了。

  舒旻站在原地,忽然覺得整個世界變得很喧囂,水聲、嘔吐聲、叫囂的人聲、掙扎撕扯聲糾結在一起,漸漸地又遠去了,好像遠去到她世界的某個偏遠角落,和她再無瓜葛。

  繼尹冬妮、余夢鴿從她生活裡撤離後,下一個就輪到了木人。

  木人離開北京前約舒旻去喝了杯咖啡,舒旻到的時候,遠遠看見他在翻一本雜誌,雜誌的封面,舒旻很熟悉,因為裡面有一篇關於她的大幅報導。

  半年不見,他變化很大,瘦削了,行止不見平日的放誕散漫。他穿著一件黑色襯衣,米色的西褲,袖口處齊整地挽著,顯得很精神。舒旻望著他,忽然想起這幾年,他們住在同一條老胡同裡,有一搭沒一搭的交往。那些交往太過瑣碎平淡,以至於這時候舒旻去回想,只能想到他們就著零食一起喝酒的樣子,他沒正沒經地開她玩笑,她則攻擊他的小說賣不出去。等到喝醉了,她便孩子氣地齜著白牙朝他笑。他就則任勞任怨地彎腰背她往家走。

  木人用小銀勺攪著咖啡,好半天才自說自話般道:「不喝酒了,這回不喝了。其實我一開始就不喜歡喝酒。」

  是啊,他不但不喜歡喝酒,甚至是討厭的,奈何她喜歡。

  靜了很久,舒旻輕輕嘆了口氣,笑笑:「連你都要走了。」

  捫心自問,舒旻已經有近半年沒有好好見他一面了,因為她總覺得,無論什麼時候去找他,他都還在那裡。一個人因變數太小,便在旁人心裡失去了重量。如今,等他要走了,舒旻才覺得,原來他在她心裡,真的不止那麼重。

  「最近都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和陸城南了……以前我們離得那麼近。」木人有些傷感地笑著。

  咖啡的香氣很濃烈,醺得舒旻眼睛有點發漲,她抬眼看他:「你打算去哪裡?」

  「攢了點錢,和一個朋友騎單車去歐洲。」他抿了下嘴唇,淡淡地說,「完了就回成都老家,開個雜貨店。」

  囁嚅了下,舒旻問:「為什麼要走?」

  「因為沒前途。」他的聲音有些無奈,「寫作沒有前途,人生沒有前途,連對你的喜歡也沒有前途。」

  他揚手,打斷準備開口的舒旻:「我沒房子,沒車,沒錢,沒未來,來來回回只會做那幾個菜,又沒勇氣把臉削好看點,我和你之間,既沒有一見鍾情又沒有青梅竹馬更沒有虐戀情深,這樣的關係,連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可是我真的喜歡你。」

  舒旻忽然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就像是近視的人冷不丁被摘去了隱形眼鏡。

  「我以前以為,有些人和事,如果無法擁有,遠遠看著也好,可是後來我發現,看著看著,就沒有了。」木人慢慢收起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所以我對自己說,不能再在這裡了。」

  他抬眼看見舒旻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心裡有些不捨得,抬起手又落下,勉強笑著說:「舒旻,以後學著好好照顧自己,別對什麼人都掏心掏肺的,你這個人,優點缺點都是太耿。太耿太真的人,都容易受傷害。雖然沒見過你現在的男朋友,我還是祝你幸福吧——畢竟他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但要是哪天你想吃我做的回鍋肉了,就來成都找我,我的店名準備叫『步履不停』,你到時候一打聽就能知道。」

  舒旻低低地「噯」了一聲,假裝不記得她曾和他提過,未來的生活藍圖就是和心愛的人一起,在某個小城市開一家叫「步履不停」的雜貨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3:21

第28章 生命比愛情更長久(1)

  無論你多愛一個人,都不要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從他身上獲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裡沒有愛情存在了,你還能借助他給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十二月的北京早已冷透,這日傍晚,舒旻在廚房煮了百合鯽魚湯等林越諍回來。

  魚湯剛滾了第一滾,她接到了林越諍的電話,說他有個應酬,可能要晚些歸家。她的興致一下寥落下來。她將火關到最小,步出廚房,走到陽台上推開窗子,呼嘯的寒風一下灌進開足暖氣的屋子。

  外面的天成了鉛灰色,世界也因此成了鉛灰色,遠處,更遠處的高樓無能為力地沉淖在這樣一片百無聊賴的色澤裡,整個城市看著像是淪陷了。大片大片的雪幕天席地地從什麼地方篩下,凌亂而倉促。她仰著被凍紅的臉,眼睜睜看著雪,患得患失地想: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了,如果哪天失去了他,她將如何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自處?

  這樣一想,外面的那點寒風就像吹進了她的心裡。

  鯽魚湯熱了涼,涼了熱,三個鐘頭過去,見林越諍仍沒有回來的跡象。舒旻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機械地換起台來。偏飯點時的節目沒一個能看,在沙發上窩了一陣,舒旻丟開遙控器,懨懨起身,朝樓上書房走去。

  林越諍的書房是整套房子最富美感的地方,他別具匠心地讓人將一整面牆掏空,鑲入一個與牆面等大的海景缸,海景缸裡用石頭和植物做成了縮小版的桂林山水,數百條小海魚不時結隊從那山水中穿梭而過。而那海景缸對面,便是卷帙浩繁的書牆。

  舒旻第一次進他的書房,就愛上了這裡,只要她單獨在家,她總是願意坐在海景下發發呆,內觀自省一番。

  她在幽微的光線裡坐了一會兒,又煩躁地起身,下意識地走到他的書桌前。他的書桌上除了公文就是一些經濟、管理方面的雜誌、報紙,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桌的抽屜上。

  也許是因為心裡不安、焦躁,她頭一次產生了窺探他私隱的想法,這個想法剛在她腦海裡落種,便迅速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地長大,佔據了她的全部思想。

  她緩緩觸上抽屜的鑰匙,略一猶豫,就將鎖擰開。邁開這最艱難的一步,後面的事情便顯得理所應當起來。

  他的抽屜裡堆疊著一些皮革封面的記事本,散放著幾枚和田玉印章,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大鐵盒。她將鐵盒拿出來,撥弄了一下那鎖,又拿去耳邊晃了幾下,裡面好像裝的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她將那鐵盒放回抽屜,隨手拿起一本記事本,翻開一看,裡面全是些她看不懂的數據。

  她快速翻完一本,又換下一本。最後,她拿起最底下那本暗紅封面的本子,剛一翻開,她就在本子的透明夾層裡看到了一張頗有年月的全家福。

  她的目光深深被少年時代的林越諍吸引,照片上的他約莫十五六歲,他站在父母的中間,穿著三中當年的白襯衣制服,靜靜看著前方,他英俊得近乎精緻的臉上,含著一些少年特有的敏感、疏離。

  舒旻盯著少年時的他,有些移不開眼睛。末了,她神思恍惚地回海景缸下坐定,支頤暗想當年他們可能有的交集。想到最後,她不免又有些遺憾,沒有在彼此最好的豆蔻年華相識,如若她先遇到、先愛上的人是他,那後來的他們會怎樣?

  良久,她才去看林越諍的父母,仔細一看,林越諍的輪廓和他父親很相似,但他的五官卻隨他母親。他的父母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是他母親,秀美得如夢似幻,連生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一看再看。

  感嘆了很久,一個疑問再度冒了出來:相處這麼久以來,她從未聽林越諍提過自己的父母、親人,也從未見他接打過給家人的電話。他的父母都去哪裡了?難不成都過世了?可是從照片上來看,他們現在也不過五旬左右的年紀,又怎麼會雙雙英年早逝?

  她暗忖,日後還是找個機會問問伯父伯母的狀況。一念既定,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回夾層,就在這時,一張隨意夾在記事本內頁的照片滑去了地上。

  舒旻撿起一看,心猛地驚了一下。

  那是一張林越諍和一位年輕女孩的合影,合影的背景是大名鼎鼎的康橋,照片上,林越諍穿著材質精良的休閒西裝,姿態優雅從容,那個女孩則穿著粉嫩嫩的衛衣,雙手挽著他的手臂,笑得眉眼彎彎。

  舒旻的心悸得厲害,目光從她挽著林越諍的手移回她臉上,女孩長得很可愛,一雙靈動的黑眼睛裡不見人間疾苦,亦不見半點機心,清清淺淺,一看就是那種自小被捧在手裡長大的女孩。

  舒旻的手不自覺輕輕握了起來,連帶秀眉都微微蹙起。突如其來的陰雲籠上她的心頭,她忽然有種不安全、不確定,甚至於恐懼的感覺!

  她忽然不再那麼確信,那個會永遠站在阿諍身邊的人是她。

  眼淚猝然地就那麼落了下來。

  與此同時,她驚醒地聽到樓下傳來開關門聲。她匆匆將照片、本子放回原位,擦去眼周圍的淚痕,往門外走去。

  正在玄關處換鞋的林越諍抬頭見舒旻臉色蒼白地從樓上下來,心疼地皺起眉:「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說著,他看向飯廳,見上面飯菜絲毫未動,心又痛了幾分:「以後我回來晚,你就別等我吃飯了?」

  舒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木木然伸手,環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去他落了些雪珠的大衣上,哀哀地說:「你說的『以後』,是指多久以後?半年?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

  林越諍詫然輕輕推開她,抬起她尖瘦的下巴:「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舒旻含淚幽幽看著他,這一刻,久違的委屈感再度爬滿她的心頭。林越諍抬手抹去她眼眶裡溢出來的淚水,牽著她,將她帶到衣帽間的妝鏡前。

  頓了一下,他從西褲兜裡拿出一個紅色絲絨盒子。舒旻本來已經跌墜去谷底的心,一下子被這個盒子吊了起來——那是什麼?會不會是……

  她正在忐忑地猜想,盒子嗒地打開,一大粒華光璀璨的粉色鑽石躺在黑色的稠面上,那粒鑽石不小於五克拉,被一群五十分的小鑽簇擁著,構成一隻足以讓所有女人心動的奢華吊墜。

  然而,舒旻的目光卻在那流轉的寶光中暗了下去,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藉機肆無忌憚地墜落。

  她掩住唇,輕輕推開林越諍前來拭淚的手,抽噎著說:「不要緊,我只是太感動……」

  為了證明她沒撒謊,她踮起腳,主動地吻他。吻到他情動……

  夜半,林越諍沖完澡,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背後的抓痕。回到臥室時,他從床頭櫃裡翻出一個指甲剪,握起舒旻的手,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該剪指甲了。」

  說完,他輕抿了唇,認真地就著她十根指頭剪了起來。

  那一刻,舒旻飄搖不定的心竟又穩住了,她不遑他瞬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也許他們的愛情是安全的,這樣瑣瑣碎碎的或許就很快到了白頭。

  月中,林越諍攜EVA和幾個高層飛赴香港融資。幾年來的運籌帷幄終於給他帶來了巨大回報:鴻宇十一月前的銷售額已破百億,預計未來四年年增長率將不低於百分之三十,為了順利拿下「北歐新城」的項目,他決定提前實施擴張計劃。

  抵港後,他同EVA馬不停蹄地會見各路投資人,接連數日忙碌,殫精竭慮的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半月後的一天,天剛濛濛亮,心裡有事的林越諍就醒了,他沖了個澡便用電話叫醒EVA,讓她通知那幾個高層,準備就昨天未談完的事情開個小會。EVA看了眼床頭的鬧鐘,在電話那頭打了個哈欠,用朋友的口吻抱怨他是工作狂,心裡卻是歡喜的。工作狂,尤其是那類行之有效的工作狂,在EVA眼裡看來都是性感的,何況那人是林越諍?

  考慮到賓館的早餐部、會議室都還沒有開,EVA建議他找家茶餐廳一邊過早一邊議事,林越諍略一想就接納了這個非常理想的建議。

  一行六個人,個個都是上司,EVA只好親自開車,繞著城跑了半圈到尖沙咀,以她的經驗找了一家非常地道的茶餐廳。一行人進了雅間,在EVA的全權負責下點好了吃的、喝的,這才圍坐在一起議事,議的不過是手頭上準備收購的幾家A股上市公司。

  早茶備好送來時,事情才剛談到了點眉目。EVA知道林越諍的喜好,知道他吃不慣咖喱和重口,給他要了一份清清淡淡的燕窩楊枝金撈,兩隻奶黃包外加一份招牌雙皮奶。

  見了滿座美食,其餘幾個高層頓時來了興致,被迫早起的怨念被滿室異香一掃而空,各自就著食物大快朵頤。吃著東西談事情,氣氛頓時活躍了些,彼此發表起意見來也不再那麼保守。

  見林越諍只坐著凝神聽,好像對食物完全沒興趣,EVA忙柔聲勸說:「林總,這些東西趁著剛上桌的新鮮勁吃最好。」

  林越諍若有所思地拿勺子舀了點雙皮奶,往嘴裡放去,不料那勺東西剛入口,他表情驟然一滯。

  時刻留意他表情的EVA心裡一緊,還以為有什麼狀況,剛準備開口,卻見他連日來陰翳深沉的眼裡乍然透出一點暖意。

  她壓下到嘴邊的話,不解地看著他的神色,但見他又舀起一勺雙皮奶,細細品了一口。這一口下去,他嘴角竟不禁噙起了一絲難以自抑的微笑,他像是整個人都陷進某種溫柔裡去了,連周圍人的語聲彷彿都入不了他的耳。

  他在EVA探究的眼神裡翻出手機,飛快地摁了起來,竟然是在發短信!

  EVA的眼鏡都快跌破了,她認識他這麼久,從來不知道他竟然還會和什麼人發短信,他一向都是個耐心不佳的人,無論什麼事情,都是打電話直說,發短信這種迂迴且浪費時間的事情,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因此,當他回國後過第一個春節,接到四面八方的短信時,從容如他竟煩到想摔手機,最後,他一個電話把留在北京過年的她招了過去,幫他足足回了一小時短信。作為報答,次年一開工,他就給她漲了薪水。

  發完那條看似不短的短信,他才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食物上。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EVA敏銳地發現,她的老闆平均每隔二十分鐘就會下意識地拿手機來看一眼。

  舒旻八點鐘醒來時,發現手機裡居然躺著一條來自林越諍的短信,她起初以為自己還沒睡醒,好一會兒領悟到,他可能有事要找她,但又不想吵醒她睡覺。猜想著,她打開短信一看,心裡「砰」的一響,像有什麼美好的東西轟然炸開。她抿嘴笑著,笑得眼角都有些濕潤。那短信上,獻寶似的寫著一句:發現了一家非常地道的雙皮奶,在想怎樣才能讓你也吃到。

  她沒想到他居然記得她愛吃這個,她不過是有天陪他吃早餐時,一口氣吃掉兩碗而已,他卻記到心裡去了。

  想了想,她在鍵盤上按下一行字:那你現在想到了沒?

  正在開會的林越諍敏銳地發現桌上的手機亮了,正在聽報告的他情不自禁地打開手機一看,微微一笑,快速回了一行字:「來香港吧,我帶你吃。」

  舒旻強忍住笑,回:一碗雙皮奶就想騙我去香港?

  不久,她就接到回復:過來陪我吧,很想你。

  舒旻頓時紅了臉,連帶著兩隻耳朵都發起燙來,他說他想她,這世界再沒有比這更有誘惑力的召喚了,下一秒,她的腦子已經快她一步想著怎麼訂機票、怎麼去香港了。

  猶豫了一下,她回道:後天開始放元旦假,我明天晚上的飛機過來。

  於是,遠在香港的林越諍一掃深沉,破天荒地在人前露出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

  舒旻抵港時已是晚上十點,正在人群裡逡巡著找他身影的她,忽然被一隻臂膀拉去了背人處,她驚叫一聲,還未來得及回身,整個人就囫圇地落進了一個強有力的懷抱裡。鼻端傳來他熟悉的味道,她心重重一跳,「阿諍」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已經被他抵在柱子上堵住了唇。

  整個世界狹窄得好像只容得下他們兩人一般,舒旻溢出一絲哼聲,眩暈地張開唇,濕熱的舌彼此糾纏在一起,他一邊吮吸著她,一邊加重手臂的力道,似乎要將她融入胸膛。

  良久,他將移開唇,將下巴抵在她頭頂,輕輕摩挲著她的頭頂,聲音低啞地說:「我想你,一想到你,一刻都在這裡待不住。」

  舒旻只覺得身心都成了化開的巧克力,好不容易出了他的懷抱,她定定地看著他越發清雋的臉龐,冷不丁見他瘦了一圈,眼淚霎時泌了出來,她哽咽著伸手摩挲著他的臉,眼裡又是愛溺又是嗔怪。連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自從和他在一起後,就變得異常脆弱、敏感、患得患失。

  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到賓館,進門後,林越諍迫不及待地將她攔腰抱起,一邊吻她一邊往床邊走。半個月的分離對他來說,太過煎熬。舒旻被他吻得頭暈目眩,幾乎窒息,直到整個人陷落在床上,她的胸腔裡才湧進一些新鮮空氣。

  但那也只有一瞬,很快,他熾熱的唇便貼了上來。她忍不住發出短促的輕呻,迷亂地叫著他的名字。

  早上,他先她醒過來,他見舒旻小動物一樣攀在他身上睡著,一顆心軟得不像話。

  他支著頭,側身端詳她,白瓷般乾淨的臉上光澤流轉,她的頭髮比之前長了很多,凌亂地鋪散在她胸口、肩上,顯得她小臉楚楚動人,膚光白得發亮。在心裡暗暗呢喃著「我的小女人」,手指輕輕順著她的頭髮往下移動。

  舒旻睫毛微微一動,唇邊浮出一絲淺笑,那笑裡透著全心全意的熨貼。一副小扇子似的睫毛隨著那綻開的笑,輕輕顫抖,像是撓在他的心頭,麻麻癢癢的。他嘴角銜起一絲介於男孩與男人間的壞笑,手指滑到她光滑的腰際,似有似無地撓了一下,激得裝睡中的舒旻一陣雞皮疙瘩,兩人摟著笑了一會兒,漸漸都平靜下來,冥蒙的晨光裡,床頭燈橙黃的光下,她一雙染著愛慾的清亮眸子讓人魂動。他緩緩湊近她,彼此的鼻尖和唇瓣輕輕摩擦,他迷濛著眼神,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在那蝕骨的溫存裡,舒旻幾乎以為會從他嘴裡聽到那三個字。然而,那也只是她以為。

  林越諍忙完回來時,已經是十一點,穿著睡衣吃零食看電視的舒旻聽見門響,眼睛一亮。門開後,門外站著的另一個人卻將準備飛撲上前的她按回了沙發裡,她不自在地望著門口的EVA,微微一笑。

  盤著長髮,著一身淡藍寶姿的EVA先是一怔,難以置信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目光才又落去她脖子上。覷見她脖子上蓋都蓋不主動點點紅痕,她眼裡捲起一陣狂瀾。她定了定神,回頭看住林越諍,似笑非笑:「林總越發有閒情逸致了。」

  說罷,她將手裡的報告交給林越諍,招呼也沒打一個就回自己房間了。

  林越諍並未將她的反常放在心上,丟下文件,像抱孩子一樣將舒旻從沙發裡撈起來,把她扛到門口放下,為她穿上鞋子。

  驅車帶她去了那間茶餐廳後,林越諍見她連吃兩碗還露出那副不知饜足的樣子,便笑著將自己那碗遞給她,又將她面前的兩隻空碗移到自己面前。舒旻不解地看他,他側過臉去一笑,說:「當是我吃的,旁人看著好看些。」

  舒旻氣結:「之前哄我來吃,現在又嫌我吃得多。早知道就不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3:36

第29章 生命比愛情更長久(2)

  他沉吟了一會兒,出神地說:「那天吃的時候,總覺得坐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有天得閒,一個人繞著維多利亞港走了圈,又覺得,我應該帶你來看看。」

  舒旻咬住勺子,沒有答話,眼底一片晶亮。

  林越諍向董事會告了整整兩天假,陪舒旻上上下下將香港玩了一遍,他給舒旻開了一張信用卡,由著她刷,但舒旻從骨子裡不願意揮霍他的錢。

  兩人逛到午後,她見兩手空空實在沒辦法向林越諍交代,便進了一家珠寶店,買了幾樣首飾。她是他的女人,花錢為他撐門面,於兩個人都是有所得的。等林越諍從洗手間出來,見她耳朵上有兩粒藍寶在閃光,臉上果然流露出了些愉悅、滿意的神情。

  入夜,舒旻提議想去廟街逛夜市,林越諍不忍拂她心意,開到油麻地,遠遠地泊了車,牽著她一路步行到人潮裡。

  嘈雜的自由市場,一個挨一個的地攤,擺著品類繁多的化妝品、千奇百怪的古玩玉器、五花八門的八卦雜誌、花花綠綠的零食點心,以及千篇一律的紀念品,小販用荒腔走板的普通話向他們拉著生意。再往前行則更加熙攘,燈火通明的長街上,密不透風地擺著小吃排擋,賣著炸大腸、碗仔翅、魚蛋,墨魚丸……他們牽著手,順著人潮擠到榕樹頭,方才喘了口氣。前方又有唱戲的、算命的、賣藥的,舒旻同身邊的男人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裡,聽著抑揚頓挫,市井氣到骨子裡的粵語,一時心生錯覺,覺得自己和他站在舊小說的本子裡、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電影裡。

  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她不再是她,他也不再是他,都只是無名的人,都只是這人生逆旅的過客,她攜著他微微汗濕的手,熱切地望著他,暗想,如果沒有外界的那些羈絆,這一刻的他們,是能天荒地老的。

  凌晨兩點,他們兩人相擁坐在太平山頂,身畔夜色迷離,身下燈光如海,一片宏大的現代文明。兩人靜默地坐了良久,舒旻忽然指著腳下的城市說:「這些樓,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建起來的,你們把這些城市一棟樓一棟樓地割據了,我們這些人就被你們囚禁在一個小小的格子裡。」

  林越諍輕笑出聲,揉了揉她的頭髮,沒有說話。

  「林越諍,你到底有多少錢?」舒旻在他懷裡轉過臉,用食指蹭了蹭他的下巴。

  林越諍認真地想了想:「你是想問鴻宇有多少錢,還是問我有多少錢?」

  「有區別嗎?」舒旻好奇地問。

  「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是論企業價值而不是論個人資產,這麼說吧,你與其來問我有多少錢,不如問我值多少錢。」

  「頭都要繞暈了。」舒旻有些不滿地說,「簡單地說,如果你現在不是鴻宇總裁了,你的錢夠不夠和一個人過平靜的生活?」

  「怎麼問這個問題?」

  「我只是看很多地產商,今天還很風光,明天就跳樓了,心想,是不是你們這樣的人,沒了那個公司,就一無所有了。」

  林越諍笑了笑:「確切地說,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會欠很多。欠銀行,欠債權人。像鴻宇這樣的大集團,賺起錢來以百億千億計,看著很不可撼動,但可能一個決策失誤,就會全盤輸掉,倒起來比路邊的茶餐廳還快。」

  舒旻聽了,不免心有慼慼焉,她撫摸著他的臉:「只能一路贏到底嗎?不能全身而退嗎?」

  問到這裡,她坐起身子,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阿諍,我們一起走吧,放下這些壓力紛擾,去過平靜悠閒的生活好不好?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儘管舒旻完全不瞭解這個雲隱霧罩的男人,到底是在一個怎樣的處境裡,但是她知道他過得並不好,他總是在隱忍,隱忍著自己的愛憎,隱忍著他的真實自我。舒旻已經不再怨他的態度曖昧,她只怨自己沒辦法幫他解脫。

  林越諍望著她的眼睛,面上的表情像是有一瞬間的動容,然而那動容,只一瞬就滲到他皮膚下面去了,他鬆開她,緩緩起身,走到前方,憑欄站著。

  山上一片沉寂,遠遠地鼓噪著這座城市的喧囂,車聲、海港裡的汽笛聲遙遙傳來,或多或少的提醒著山頂上的人,不要迷失。舒旻望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一下子又覺得離得他很遠很遠。

  他的聲音輕輕淡淡,聽不出喜怒哀樂:「舒旻,你經歷過那種一無所有的生活嗎?」

  舒旻想了想說:「經歷過,而且經常是在一無所有的狀態。」

  「就像我前段時間看到你的時候,那麼才華橫溢,卻偏偏一無所有。」

  舒旻默然點頭。

  「但是你很勇敢,你好像隨時都能推倒一切,重回那可怕的一無所有裡——這是你最與眾不同的地方,超越了這世界上很多人。你有一顆很自由乾淨的心。」

  頓了頓,他又說,「有的人經歷過一無所有會變得很勇敢,因為最多還是一無所有。但是有的人會變得很怯懦,因為他真的很怕那樣的感覺……我是後面那種人。」

  沒說透的那層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他不能為了她一無所有。他總有一天,可能會在她和現有的一切裡選擇後者。

  那一瞬間,舒旻覺得像有什麼自高空落下,重重地砸在她心上,那種感覺是絕望嗎?她說不上來,她只知道,自己卻因他這樣殘忍的表白而心疼,心疼他過去不為人知的遭際,心疼他現在的無路可退。

  過了很久,他回過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牽著她一級級往山下更加料峭的寒夜裡走去:「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她的愛情更長久,無論你多愛一個人,都不要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從他身上獲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裡沒有愛情存在了,你還能借助他給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他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只是這一次,他不能替她擦去眼淚。他要她清醒一點,也是要自己清醒一點。也許未來有一天,她會感激他這一刻的殘忍。

  次日,舒旻隻身回了北京。元旦一過,學院就連著考了半個月的期末考試。接著便是寒假,放假後,舒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各種上各種通告、演出得來的錢,在涿城為媽媽買了一套一套三室兩廳的二手電梯房,並雇了個保姆照料她飲食起居。

  起初,舒媽擰巴著不肯搬,但是一個既老且病的人,再強也強不過現狀,無力改變什麼,最後也只能由著女兒的意思搬了。

  正式搬進新家後,保姆祖紅特意為新東家炒了幾道拿手的小菜,三個人圍著黃澄澄的燈光吃飯,頗有些其樂融融。

  吃到一半時,舒媽費了好大勁才抖著手把一筷子酸辣土豆絲放進舒旻碗裡。這道菜一直是舒旻的最愛,因為既好吃又便宜。她朝媽媽一笑,夾起來往嘴邊放,不知怎麼的,她聞著那股醋味兒就覺得心裡犯噁心,連帶著那道菜也噁心起來了。

  「怎麼了?」舒媽問。

  舒旻見怎麼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說:「有點不合胃口。」

  舒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舒旻捕捉到那個眼神,聯想到最近對酸味很敏感,心裡也起了個咯登。她忽然記起,在香港時,她和林越諍有次避孕措施沒做好,次日她去買了事後藥,拿著小小的一粒藥和水吞了。然而事後,她想起吃藥時,舌尖沒感覺到藥的存在。那幾天有林越諍在身邊,她滿心都是幸福安逸,對此也沒有在意,如今一想,她不禁有些心驚——會不會喝水時把藥碰掉了?

  她定了定神,這個月的生理期是準確到了的,只不過量很少,短短半天就過去。而且她也根本沒有早孕那種噁心想吐的感覺,只是單對酸味敏感些罷了。

  這麼一想,心頭那點疑雲便一掃而空,她笑著給媽媽勸了菜,解釋道:「這菜吃多了,真不太想吃了。」

  吃過飯,她們三個窩在沙發裡看電視,她緊貼著媽媽坐著,一邊給她剝蜜橘,一邊說些體己話,祖紅的保姆則盤腿坐在一邊不停地按遙控器。晚飯時分,正是各大電視台播娛樂新聞的時候,祖紅把台停在一個娛樂頻道,撐著下巴專注地聽起娛樂新聞來。女主播唧唧喳喳地說著,電視裡聲音嘈雜。

  舒旻母女正說得入港,舒母的表情忽然一怔,移開眼睛往電視上看去,她倒是先舒旻一步抓住了那個名字。

  舒旻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這才發現正在播陸城南北京演唱會的盛況,藍色的燈光裡,飄著人造的雪花,穿著雪白羽衣的男人,坐在台階上,面無表情地唱著曲調怪異的輕搖滾,底下的人瘋狂地叫著。

  她耳邊響起多年前,那個少年的聲音,「總有一天,他們會認真聽我唱的」。

  她怔怔望著屏幕裡亦真亦幻的人,他一點都沒變,無論是酒吧的方寸之地上唱,還是在工體的舞台上唱,他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著一件很純粹的事,他並不因站在台上,受萬眾景仰而更熱切些。演唱會的末尾,他說了聲謝謝後退場,場下的歌迷哭喊著他的名字,走到幕布邊的他,頓住腳步,驀然回首,一個特寫掃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隱隱有淚光閃現,漫無邊際的孤寂、憂鬱一點點瀰漫開去,好似,有煙花在那裡綻放,在凋零。

  「城南這個孩子……」舒媽一聲喟嘆,卻也說不出來誰對誰錯,自語似的說,「你們之前,是那麼好的。」

  農曆新年前半個月,林越諍順利完成了第一輪融資,他在酒店訂了一桌晚宴慶功,對連日來陪著他四處征戰的幾位戰友表達謝意。

  席上,EVA表現得很激動,不停地拿著酒敬在座列位高層。今夜的EVA和平日裡精幹的形象大相逕庭,她穿著一件大紅低胸洋裝,蓬鬆的長髮放在瑩白如玉的肩頭,女人味十足。男人們喝了酒,眼睛就忍不住往她衣領風光裡看。

  見她喝得雙眼微餳,面頰泛紅,林越諍冷眼旁觀了會兒,端著酒杯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代表公司上下敬你一杯。」

  EVA虛晃著起身,伸手去抓桌子上的洋酒,林越諍卻先她一步,將高腳杯盛著的果汁遞給她:「喝這個就可以。」

  微靠近她,他淡淡道:「少喝點。」

  EVA看著他吃吃笑了幾下,重重放下那杯果汁,端起先前的酒大聲說:「林總敬酒,哪能用果汁對付?我干了,您隨意。」

  說著,她雙手舉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座上一片叫好聲。那杯酒的容量不小,等到EVA悉數嚥下,眼淚都泛了出來。她恍恍惚惚地坐下,轉過桌子上的人頭馬,作勢還要往杯子裡倒。林越諍伸手擋住她拿酒瓶的手,拽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身:「她不能再喝了。各位慢用,我先把她送回樓上。」

  座上的人接著酒勁又是起哄,笑得放浪形骸,紛紛嚷著領導也慢用。

  林越諍拖著踉踉蹌蹌的EVA,一言不發地穿過長長的走廊,逕直進了電梯。EVA一路上放聲大笑,引得過往人們頻頻側目。

  好容易將她拖到房間門口,林越諍蹙眉道:「意涵,門卡在哪裡?」

  EVA紅著臉,倚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指頭在他眼前晃著:「咦,怎麼是兩個人?」

  林越諍避開身子,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接過她的手包,從裡面拿出房卡開門。結果門一開,倚在房門上的EVA便重重滑到了地上。

  她藉著醉意耍賴撒嬌,任憑林越諍怎麼攙她、拉她,她就是不肯起身,撕扯間,她肩頭的衣領柔滑無聲地落下,露出大半個豐腴的右胸。

  林越諍有些無措地站著,一時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

  電梯時停時走,不斷有三五過客路過他二人,朝他二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越諍搖了搖頭,一躬身將她從地上撈起來,打橫抱起,踢上房門,快步走到大床邊,彎腰將她放下。就在他準備起身的時候,看似已經醉透了的EVA忽然伸出兩條白生生的手臂,將他的脖子重重勾住。

  林越諍一愕,詫異地看向她。此刻的她,哪裡還有先前爛醉的意態,分明留著七分的清醒,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看著他,眸底有什麼在燃燒。

  他回過神來,掙著往後退,她卻加倍用力地禁錮著他的脖子,她猛地起身仰面,箍著他的臉,吻上他的嘴唇。林越諍深蹙著眉,側過臉去,想去推她,然而她扭動著身體,已將大半個胸從裙子裡掙了出來。

  「意涵!你瘋了!」林越諍厲聲低斥。

  EVA雙腿盤上他的腰,將他往床上拉,喘息著說:「我是瘋了,一早就瘋了。你心裡最清楚!」

  她一邊朝他身上摸索一邊熱切地說:「我從十九歲那年在亨利八世像前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瘋了,這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喜歡著你,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會往西,你要的,我拼盡全力都給你。你為什麼就不肯正眼看一看我?」

  見林越諍僵立在床邊,依舊不為所動,她又悲又慟又怒又怨,停下手上的動作,放棄了無謂的糾纏,掉著眼淚說:「整個聖三一學院,誰不說我們兩個是中國留學生裡最優秀的?誰不知道我們兩個是最配的?可是青瑜,她算什麼?」

  她哀哀地抓住林越諍的臂膀:「她不過仗著家裡有背景,就跑來英國纏著你,連考了三次才勉強考進劍橋,除了那點背景,她還有什麼?她憑什麼站在你身邊?」

  她且抽噎且冷笑:「她只關注你吃什麼、穿什麼,但是我關注的是你的頭腦、你的思想、你的靈魂!這六年來,真正不離不棄陪在你身邊的人,不是她是我!」

  林越諍合上眼睛,緊抿著著唇,不發一言地任她發洩。

  「這便也罷了,因為我們兩個誰都沒有真正得到你,就算有天你娶了她,沒到最後,誰都不算贏。」EVA抹去臉上的淚痕,「可是你居然要了那個女人!」

  EVA越想越覺得不平,起身揪著林越諍的雙臂:「你寂寞到要那樣一個從大街上撿回來的女人,也不肯要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說著,她又去捧他的臉,胡亂地吻他,一邊吻一邊急切地往下褪著自己的裙子,「你好好看看我?哪裡比她差?為什麼你要她也不要我?」

  林越諍忍無可忍地推開她:「夠了!」

  EVA軟癱在床上,怔怔看著他,這大抵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用這麼重、這麼冷漠的語氣同她說話,她覺得有什麼刺進她心裡,還重重地絞著:「Terrance,你……」

  林越諍按壓住心裡紛亂的情緒,緩步走到她面前,動作利落地提起她裙子兩邊的肩帶,重重扯上:「你今天真的喝多了。」

  極平淡的一句話,卻透著一絲凜冽的威懾力,迫得她再不敢胡來。

  林越諍返身朝門口走去,手剛碰到門把手,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嘶啞森冷的女聲:「你愛她?」

  林越諍一驚,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居然真愛她?那樣一個我都看不上眼的女人?」她的聲音忽然拔高,尖厲地劃在他耳膜上。

  身後爆出一陣大笑,EVA從床上跳起來,指著他的背影嘲弄:「林越諍,你居然還敢愛上什麼人?瘋了,你才瘋了!」

  她匪夷所思地來回走著,最後無力地跌坐在床上,良久,她才嘶聲說:「你不能這樣……你會毀了你自己的。你別忘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衛莊給的,你在監獄的父母全仰仗衛莊照拂才能平平安安過到今天。而衛莊給你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青瑜的基礎上的。青瑜對你是什麼心思,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還不清醒?是想毀掉這麼多年的委曲求全嗎?」

  林越諍平日裡的冷傲矜持彷彿被一盆兜頭而下的冷水沖掉了痕跡,他直直站在那裡,卻是一身頹敗。

  EVA走到他面前,輕輕說,像是規勸:「林總,我勸你懸崖勒馬,放下她。」

  「如果,」林越諍抿了抿唇,艱難地說,「我說我放不下呢?」

  「我當你說的是醉話。」EVA收起眼裡的淚,攏了攏胸前凌亂髮絲,冷酷而堅決地說,「盡快理清你們的關係,否則,我不保證青瑜會一直蒙在鼓裡。」

  在林越諍拉開門離去的那一瞬,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我這是為你好。誰都不能傷害你,包括你自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3:51

第30章 徹悟最愛(1)

  那些愛他的人,其實不會陪他站到最後。他們大多數人愛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光芒,一種聲音,一種釋放,卻不是愛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場大大小小的演唱會,沒了他陸城南,他們依舊有人去愛。

  大年三十吃餃子的時候,舒旻再度對著香蔥肉的餃子犯起噁心來,這半個月來,那股噁心勁始終纏著她不放,很多味道都和她不對付起來,尤其是醋酸味,聞著就作嘔。每每洗澡時,她都會留意一下自己的肚子,那裡微微隆起了些,卻又不像懷孕。

  她不好在媽媽面前露了行跡,強忍著噁心吃了幾個白水餃子後就回了房。初四,藥店一開門,她就去買了支驗孕棒。回來一測,她坐在馬桶上久久不能回神,真是懷孕了。

  她有了阿諍的孩子!她目光向下,將手輕輕覆上小腹,那裡竟裝著一個小小的生命?她不知是喜是憂,想笑又不敢笑,想哭也哭不出來。阿諍會高興嗎?他會允許這個小生命來到這個世上嗎?她根本就沒做好有寶寶的準備……

  她第一時間去撥林越諍的電話,卻發現電話處於關機狀態。這是以前從未遇到過的。

  舒旻本就慌亂的心就更加七上八下了。熬了十幾分鐘,她又給林越諍去了個電話,不出意外,電話仍是關機。

  她六神無主地捧著電話,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他在香港遇到什麼麻煩了?電影裡,像他們這種人的生活,總是跌宕起伏、危機四伏的。

  不,她不能嚇自己。現在還在農曆年間,或許他只是在陪親人過年,不方便接電話。可轉念一想,到底是要陪什麼人,才不方便接別人的電話?

  她的眼前第一時間浮現出那張合影裡的女孩,那個女孩和他那樣熟稔親密,為什麼從未見她出現過?他忽然關機,會不會和她有關?

  她越想越絕望,足足發夠半個小時的呆,才拾起手機,給林越諍發了條短信:見字回電。便將手機丟去了一旁。

  然而那天直到深夜,林越諍都沒有給她回電話。

  失眠了整晚,次日一早,舒旻還是忍不住給他去了電話。關機,還是那句要命的關機。

  舒旻不是個喜歡糾纏的人,那天後,她便再沒有打過林越諍的電話。

  忐忑地撐到初八開學,舒旻早早回了學校。

  大四下學年已經鮮少有用的課程,舒旻索性向校方申請了離校實習。一周後,申請批了下來,她便住在家裡等林越諍回來。

  林越諍的電話依然不通,她滿心的擔憂不安,連個說處也沒有。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兩個多月大了,留還是不留,她完全沒了主意。她的世界,因著他的突然失蹤,頓時沉進一片暗無天日中。

  又過了數日,一天傍晚,她正在廚房裡懶懶地備著晚餐,忽然聽見門外有鑰匙轉門響動,她連鍋鏟都來不及放,就往門口衝去。剛到門口,她就看見月餘未見的林越諍站在玄關處解領帶。他的動作很慢,顯得心事重重,又有些疲憊。

  手上的鍋鏟匡當掉在地上,她咬唇站在門邊上,表情複雜地望著他。

  林越諍側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領帶,走到她身邊,輕輕將打橫抱起,走到沙發上坐下。他一動不動不動地抱著她,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將額頭埋入她懷裡,良久、良久。

  舒旻猶豫了一陣,才輕輕問:「阿諍,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這樣的她,舒旻心疼得無以復加,這一個月來聯繫不到他的委屈、埋怨、傷怒全飛去了爪哇國。她的手溫柔地在他的頸上撫摸著,這一刻,她只求他平安無事。

  林越諍無聲地搖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抬起頭,嘴唇覆蓋上她的。他們曾有過無數次接吻,但每一次他都是那樣激烈熱切地吻她,像在釋放發自靈魂的熱望,但這一次,他吻得很輕,很溫柔,像得了珍稀糖果的小孩,捨不得一口吞下,那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輕舔、吸吮。

  舒旻在這樣的親吻裡融化得一塌糊塗,她貪戀地看著他獨一無二的眉眼、挺直的鼻樑。他們在溫暖的燈光裡淋漓盡致地歡愛,一次又一次,從沙發到臥室。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她顫抖著倒進他懷裡,頭腦昏沉地睡去。

  凌晨四點時,舒旻起了一次夜,回房後怎麼也睡不著。她便趴在床前,在冥蒙的光線裡看他的睡顏。他醒著的時候,她怎麼也不敢這樣細緻地看他的臉,兩人親密如斯,但是每當她離他最近時,不是失了神就是丟了魂,最初的那份近君情怯,從未變過。

  趴到膝蓋發酸,她輕輕打開梳妝台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躡手躡腳地鑽進他懷裡縮好。攤開手心,那裡躺著一雙結婚對戒,造型簡單大氣的圓環,兩隻戒指疊放起來,嵌著的碎鑽剛好拼成心形。香港的卡地亞專賣店裡,她一眼就看中了這雙對戒,趁他去洗手間的空當,偷偷買了。

  她拿起那只細巧點的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又輕輕拉過他的手,屏住呼吸,極輕緩地將另一隻套在他的無名指上。兩隻手並排放在一處,她看不足地看著拼成一顆心的爛俗圖案,只恨不得這天永遠都不亮,這兩隻手永遠這樣並排放著,一日如此,一年如此,一輩子亦如此。

  等到困意來襲時,她極不情願地去褪他指上的戒指,就在那戒指離開他手指的瞬間,他的指頭忽然一勾,連帶著將那枚戒指一起縮回自己手心裡,緊緊攥著。他沒有睜開眼睛,另一隻手卻將她攬進懷裡抱住。

  兩人相擁而眠,彷彿已經相愛千年。

  直到多年後,舒旻憶起這一幕,蒼涼的心底還有那麼一絲暖意——上天畢竟還是給了他們一家三口,這樣一個無聲相擁的靜謐夜晚。

  次日,舒旻起來為林越諍煲了雞粥,搾了奇異果汁,擺早餐的時候,她一再望向浴室,心想找個什麼機會告訴他,她已經懷孕的事實。

  林越諍沖完澡出來,循例給了她一個morning kiss。昨夜的激情讓他的疲憊減去了很多,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端起舒旻給她的果汁,剛喝了一口,一旁的電話就響了。他隨手撈起手機一看,在瞥見來電人姓名的瞬間,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

  他不自然地看了眼舒旻,拿起電話,起身往陽台走去。

  這個避嫌的舉動讓舒旻心裡咯登了一下,她卻沒有明確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只低著頭默默喝粥,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不久,林越諍便從陽台上折返,他快速說了一句「我很快就過去」就掛了電話。連早餐都顧不得吃完,他一邊往外給不同人打電話,一邊快速地換了一身正裝。臨出門前,他走到舒旻身邊,目光深深地看著她:「我可能又要離開一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

  舒旻眼圈一下子紅了:「阿諍,我……」

  林越諍將她擁進懷裡:「對不起,但我必須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舒旻緊閉雙眼,重重地點頭。她不知道他要趕去處理的是什麼,她不想在這時說出孩子的事情,讓他分神。

  林越諍剛離開不到一小時,舒旻又跌回了淒惶不安裡。

  這兩天的事情,讓她開始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瞭解林越諍,他們雖然那樣近,但也那樣遠。她總覺得他在他們之間設了一道門,他偶爾從那道門裡出來,進入她一覽無餘的世界裡,卻從不讓她去看那道門後的秘密。她始終只能被動的、忐忑地站在那扇門後等他。

  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自私點,告訴他孩子的事情,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她拿出手機,可猶豫了很久,始終撥不出那個電話。

  林越諍走後,和上次一樣,又變得杳無信息起來。

  孕婦的嗜睡症接踵而來,舒旻每天都暈暈乎乎的,宅在家裡時睡時醒。醒著的時候,她心裡總很慌,不知道該拿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不要?那是一條正在成長的、無辜的生命,是她和林越諍的骨血,是她和他的唯一的紐帶,她怎麼可能去扼殺掉自己的孩子?貿貿然要?那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孩子很有可能要在一個沒有父親的環境裡長大,無法享受正常的溫暖、人倫,她真的有權利,替一個未出世的生命決定這麼殘酷的未來嗎?她無法抉擇,也無法死心,她隱隱抱有一絲期冀,期待他知道這個孩子後欣喜若狂,然後讓她將孩子生下來,他們的故事也就在未來的溫暖瑣碎中終結。

  因著這個期冀,她身心俱疲地拖著,熬著每一個日夜的輪換。

  二月初,舒旻從昏天黑地中掙了出來。她對腹中的孩子由最初的怕漸漸變成了天性的愛,儘管只有三個月大,她已經開始幻想他的性別、模樣了。她期盼肚子裡的最好是個男孩,長著像他爸爸一樣好看的眉眼,長大後,也要有和爸爸一樣的風度與才華。

  她小心眼地發誓,等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她就再也不用那麼愛林越諍了,她大可以每天忙於將孩子打扮得帥氣可愛,醉心於給孩子教育和關愛,然後坐等孩子一點點長大。

  一股母性的力量灌入她身體裡,她打起精神,每天含笑給肚子中的孩子聽巴赫,講故事,為自己煮營養美味的湯水。

  當然,她每天下午都會去鴻宇對面的西餐廳坐上一個小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此舉的目的,是為了第一時間等到他回來,還是因為,那是離他最近的地方。

  有好幾次,她看見EVA攜助理穿梭的身影,她的樣子看似很忙。林越諍不在的日子裡,她要扛起執行一切事務的重擔,她肯定知道他的行蹤,但是舒旻不敢上前去問。說她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盜鈴也罷,她就是不敢從旁人嘴裡聽到他的消息。尤其是EVA。

  月中,舒旻在北京台看到了一則廣告,一支她喜愛多年的樂隊要在首體開唱。當年,她通過陸城南喜歡上這支樂隊,一喜歡就是八年。這支老牌樂隊沉寂多年,這是他們近年來首次在全球巡演,北京站也僅此一場。

  舒旻一看到廣告,立刻訂了最貴的VIP票,隨後上網查了孕婦聽演唱會的禁忌。

  演唱會開始那天,舒旻在肚子上做了全副武裝才打車到首體,因為走的是VIP通道,倒也不曾磕碰到。她一面對寶寶說著對不起,一面決心聽完半場就走。

  雖然姍姍來遲,但舒旻竟也不是最晚的一個,她身邊兩個座位,一個女生在她後一步趕來坐下,另一個座位仍空著。舒旻回頭望了眼身後,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她為偶像這麼滿的上座率欣喜,又為不能和林越諍一起來聽而遺憾。一想到毫無音訊的他,本來大好的心情徒增失落。

  開唱時間迫近,舒旻的情緒才昂揚了些。她身邊的那個位置一直空著,直到全場燈光暗了下來,一個高大身影才一路說著「抱歉」朝她身邊的空位走來。走到她身邊時,來人在原地怔住了,久久沒有落座。舒旻抬眼朝他望去,一道刺眼的白光恰好掃過他的臉,眸深似海,竟是久已未見的陸城南!

  在後排人的哄罵聲中,陸城南猶在夢中般緩緩坐下。

  舒旻繃著背,攥著拳,抿緊唇盯著主舞台。

  暖場的前奏響起,歌迷的尖叫歡呼聲中,不復年輕但光芒四射的主唱從地下升起,耳熟能詳的歌曲在首體上空盤旋,全場人齊齊跟著合唱,鋪天蓋地的歌聲,壓得舒旻喘不過氣來。

  就在一年前,她還和身邊這個男人並肩反覆聽這首歌,一年後,他們各自有了所愛,卻又被可鄙的命運用這種方式摁到了一起,並肩再聽。太諷刺。

  舒旻聽不下去了,正準備離席,一隻手閃電般迅疾地扣住了她的手,將她按回了原位。

  舒旻沒有試著掙,她知道徒勞。面無表情地於原地坐著,她冷冷地說:「陸城南,你能一輩子按住不放嗎?」

  「對不起。」他鬆開她的手,垂頭,「舒旻,真的對不起。」

  舒旻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我不是來這裡聽人說對不起的。」

  說著,她唰地起身,越過他徑直往場外走去。

  出了場館,夜風刀一般割在她臉上,感覺到有人綴行在身後,她蹙著眉,加快了步伐。

  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場館裡的樂聲。

  她曾幻想過無數種和他一起聽這場演唱會的場景,設想了那麼多,卻沒想到竟是這一種。

  走到路邊,她抬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陸城南快步上前,砰地關上出租車門,對司機做了個「走」的手勢。

  舒旻冷睨了他一眼,又攔了輛車子,打開車門,躬身就要往裡面鑽,不料胳膊卻被陸城南緊緊抓住:「你先別走!」

  出租車司機見有糾紛,搖搖頭,拉上車門逕自走了。

  舒旻抬頭睨他:「陸城南,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很無聊!」

  陸城南也不與她做正面交鋒,抿唇拉著她快步走到一排車前,打開車門,他說:「我送你。」

  舒旻一邊掙脫著一邊說:「不敢勞您的駕。你有什麼話直說,我男朋友不喜歡我上別的男人的車。」

  「舒旻,」陸城南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只想好好和你說幾句話。」

  「你想說什麼?是來炫耀你的成就,還是看看我現在過得好不好,抑或是覺得當初做得過分了,良心受到譴責,想來補償我?哦,對了,你們有錢人都喜歡來這一套。」連日來的壓抑讓舒旻變得異常尖刻,「那好,我現在一次性跟你說清楚,我對你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想你來打擾我的生活。」

  陸城南見已經沒辦法和她好好說話了,喉頭動了動,忽然伸手握住舒旻的肩膀,將她整個人塞進副駕駛,砰地鎖上車門,他臉色陰翳地發動車子,馬力強悍的切諾基轟然發動,毫不遲疑地往路面上開去。

  舒旻熱血上腦,返身不顧一切地去開車門。陸城南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將舒旻整個人死死箍著:「你要是成龍,你就跳!」

  舒旻一把推開他,揚手,啪一個耳光重重落到他臉上。

  車子驟然剎住,舒旻的身子因猛烈的慣性朝前方撞去,她下意識地護住肚子,目光冷厲地盯住他。

  他用拇指擦了下嘴角:「肯打我了?也好。」

  話音剛落,啪又是一個耳光打在他左臉上。

  舒旻二話不說地又去掰門鎖,掰到她手指發白,那車門都紋絲不動。她頹然收手,繃著臉坐著。

  「我要結婚了。」他仰靠在沙發靠背上,「開完全國巡演的十場演唱會,我就結婚。」

  平靜而惡毒的話像在舒旻心口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今時今日,他還憑什麼拿這個來刺激她?她冷笑著,一字一句說:「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生時同衾,死後同寢。吉祥話我說完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陸城南旁若無人地點著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摁滅在煙灰缸裡,良久,他才淡淡地說:「除了你,我這輩子不會和其他任何人生時同衾,死後同寢。」

  舒旻被他氣得笑了幾聲,眼眶裡泛著點紅,她諷刺道:「你調戲誰呢?你一個要結婚的人,跑來跟我說這些什麼混賬話?」

  「這婚我不結了。」他轉過臉,定定地看著舒旻,「從今天晚上再看見你那一刻,我就決定了,這婚我不結了。」

  他的樣子越是認真,舒旻就越是生氣,氣得整個人都要炸了。她不是沒想過有天他回來找她告白,說他知道錯了,請求他原諒,她曾無數遍勾畫出他拽著她的手,哀哀懇求的樣子。然而他居然省略掉能滿足女人報復心的哭訴道歉的環節,輕描淡寫地就想挽回一切。

  「你簡直不可理喻!」舒旻沒好氣地說。

  陸城南看住舒旻,緩緩說:「沒有站在台上之前,我以為理想比你重要。等到我站在台上,發現全世界都來了,唯獨你沒來,我才知道,你遠比理想重要得多。」

  萬世巨星,最初做起來也是很刺激的,有他的地方,就有明亮的燈光,在崇拜者的面前,他總是披著閃亮的光芒,他笑,他們也笑;他蹙眉,他們便加倍沉重;他高歌,他們也群情洶湧;他彎腰謝幕,他們歡呼,視他做靈魂的依歸。起初,他覺得自己時刻都在燃燒。

  然而那種滿足就像剛開蓋的啤酒,泡沫喧囂盡了後,便再也喝不出什麼味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4:05

第31章 徹悟最愛(2)

  握著第一張到手的專輯,他開始覺得無窮無盡的空虛,每當他想到自己背棄過舒旻,他就再無法坦蕩地寫出激烈真實的東西,他酗酒、飛車最後靠藥物激發靈感,可是寫出來的東西,連他自己都覺得浮躁噁心。

  他開始憎惡自己,情緒上來時,不是摔東西就是吼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困獸,找不到人生的出路。

  而關錦華則像一個極耐心的馴獸師,一邊為他的狂暴收拾局面,一邊膨化他的慾望——用演唱會、全國巡演、世界巨星的光環,引誘他往追逐慾望的路上走。

  終於,他站在了演唱會舞台上,底下的人發瘋了似的朝他喊著「我愛你」,他們愛他,卻也不過如此:十一點的時候,他們便會從瘋狂癡迷中醒來,絡繹地退場——他們要去趕最末一班回去的地鐵。

  那一刻,站在最高處的他才發現,那些愛他的人,其實不會陪他站到最後。他們大多數人愛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光芒,一種聲音,一種釋放,卻不是愛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場大大小小的演唱會,沒了他陸城南,他們依舊有人去愛。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她從不高呼著愛他,但是她用她的寂靜無聲,她的恆久忍耐,那麼真的愛他,他卻為了這虛浮的愛背棄那一蔬一飯承載起的最綿長真實的愛。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喉頭微微一動,一滴眼淚無聲地滾過他的面龐。

  舒旻她雙手撫在小腹上,面無表情地坐著。

  良久,他澀聲說:「知道錯了就要回頭,不管回來的路有多難走,就算是用爬的,我也會回到你身邊。」

  舒旻慢慢轉過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如果你早些時候來說這些話,我沒準會哭,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陸城南,我已經不愛你了。」

  車廂裡一片死寂。

  她的聲音淡漠冰冷:「請把門打開。」

  門鎖應聲而開。

  臨下車前,身後傳來他瘖啞的聲音:「舒旻,你跟他不會有結果。只要還有一丁點回頭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

  舒旻怔了怔,沒有回話,加緊步伐離開了。

  這天,舒旻在鴻宇對面的西餐廳裡坐定,點了一份營養午餐,等餐的時候,她一邊機械地翻著桌上的雜誌,一邊往窗外張望。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她眼前。

  「舒旻?你怎麼在這裡?」

  面前的男人詫異地打著招呼,問也不問地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舒旻定睛朝來人看去,竟是黎雨楓的前男友趙宇!

  她這才想起,他去年剛畢業不久就被招進了鴻宇,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管理人員,當時他還宴請過她們寢室。她目光複雜地望著他一笑——心裡不是不愧疚的,若非她,黎雨楓也不會決然和他分手。

  兩人寒暄了幾句後還是繞到了黎雨楓身上。他故作灑脫地一笑:「聽說她考上中音的研了,又在準備考二炮一個文工團,以後恐怕要在文藝晚會上看她了……也挺好的。」

  舒旻覺得他的笑像硌在了自己心口。

  他覷了眼舒旻,看出她的不安,寬慰她道:「你不要放不開,我們倆的事,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的事。她雖然把一切都怪到你頭上,其實和你有什麼關係?她自己選的路,走得艱難了,總要找個人怪。人各有志,我這個年薪十萬的,養不起藝術家,好聚好散也不錯。」

  舒旻望著他,胸口漲漲的。

  飯菜上上來後,趙宇一路插科打諢,逗舒旻開心。一頓飯吃到尾聲,舒旻又從櫥窗裡看見了EVA。她從自己的小跑裡下來,行色匆匆地往大堂裡趕。趙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說:「這女的拉風吧?我們公司的總裁助理,總裁不在了,她就是頭。」

  舒旻喝了口奶茶,點頭。

  趙宇好像對EVA很有興趣,絮絮道:「聽說她才比我大一歲,卻已經在公司持股了,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說起來她也真夠厲害,林總沒回來前,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她扛,一點亂子都沒出……」

  舒旻瞬間就抓住了他話裡的關鍵詞,一口奶茶差點嗆在喉頭,她想都沒想脫口問:「你們林總回來了?」

  趙宇訝然看著她:「回來了……上個星期就回來了,在公司裡打了個轉就走了,人最近忙結婚,公司的事都顧不上。」

  舒旻耳邊響起一陣刺耳的嘯鳴,放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良久,她慘白著一張臉問:「你說、什麼?」

  「內部消息啊,我們林總過些時候就要結婚了,娶的是他的劍橋學妹,到時候大宴賓客,連我們都有份參加!」說到這裡,他伸手在舒旻眼前晃了一下,「舒旻,你沒事吧?臉怎麼這麼白?」

  舒旻腦中一片茫然,下意識地站起身,腳下卻像踩了棉花,又跌回了原地。小腹隱隱傳來一陣疼痛,她低頭朝那裡看去,一滴眼淚毫無徵兆地落在了小腹上。她聽說,任何生命都是有靈性的,即便肚子裡的孩子還沒有成形,可是連他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再要他了。

  耳邊,趙宇再說什麼她已聽不見,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她還不想在人前出醜。她掙扎起身,直直朝店外走去,走到門口時,有服務員拽住她:「小姐,您還沒有買單呢!」

  快步跟上來的趙宇掏出錢包一併付了,將舒旻拉到店外,拽著她的胳膊問:「舒旻,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啊。」

  舒旻胸口大力起伏著,卻怎麼也哭不出一滴淚來,眼前一片眩暈,她想站又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去,最後只能抱著肚子緩緩蹲下身子。

  趙宇善解人意地退到一邊站著,不去吵她。

  過了很久,見她眼中有了焦點,他才上前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幫你打個車,送你回去吧。」

  舒旻點點頭,這一瞬間,就連叫她去死,她也會點頭。

  趙宇一直將舒旻送到家門口,才回去。舒旻木然打開門,逕直走回臥室,軟軟地癱倒在床上。她轉過身,將臉死死地埋進枕頭裡,企圖堵死自己的眼淚和哭聲,直到大半個枕頭都被眼淚濡濕。

  然後她坐起身,歇斯底里地一遍遍撥林越諍的電話。關機、還是關機!原來他一直都在避著她。

  最後,她將發燙的手機丟去地上,蜷成一團縮進被子裡。

  次日一早,她就去了鴻宇對面的西餐廳,這一次,她從晨曦坐到餐館打烊,引得餐廳裡的服務生紛紛側目。

  第二天,她又怔怔在同樣的位置等足了一天。等她第三天再去,西餐廳的服務生禮貌地告訴她,窗邊所有的位置都已經訂出去了,恕不能讓她再坐那邊。

  舒旻只得去鴻宇門口等。也許是上天憐憫,這一次,她只站了半個小時,就遇到了暌違多日的林越諍……以及他的未婚妻。

  他們一同從車裡下來,女孩的腿好像受了傷,走路很慢。他小心翼翼地攬著她的腰,將她半攏在懷裡,生怕她跌了撞了似的。年輕的女孩著一身再尋常不過的休閒服,烏漆漆的長髮垂在肩上,青春洋溢。舒旻定神看去,一眼認出,那就是當日她林越諍書房看到的合影上的女孩。

  女孩很開朗,從下車開始就一直在說說笑笑,她真人比照片上還可愛動人,一笑,眼下便呈出可愛甜美的蘋果肌,頰上的酒窩更是深得醉人。

  舒旻不知哪裡來的自慚形穢,她覺得自己哪裡都是錯的,她總是在他面前流眼淚,總是在他面前出醜,總是在他面前帶著愁,惹得他一臉凝重,哪裡像她這樣明快天真,纏著他有說有笑。

  趙宇說她是他在劍橋的學妹,那可真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那嗎,她算他的什麼呢?情人?性伴?

  既然如此不堪,她這不清不濁的人,為什麼還要在這裡站著,看他們鶼鰈情深?

  如是想著,她眼前有些發黑,雙腿秫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

  在距她三米遠的地方,林越諍終於看見了她,她攥著十指,目光死死盯著他。他沒有絲毫停頓,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彷彿看他的不過是個陌生人。身邊的女孩子似乎對他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他做恍然大悟狀,如沐春風地粲然一笑,沒有半點停滯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舒旻站在那裡,身心俱冷。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連衝上去抱怨、生氣、說分手力氣都沒有,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她和他之間感情什麼都不是,他從未讓她看透過,也從未給過她任何承諾,甚至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有,而她竟以愛之名,傻傻的一頭撞了進去。耳畔忽然響起媽媽之前說的那席殘忍的話,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一語成讖這種事情。

  舒旻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拖出一隻箱子,咬牙抿唇地將這個家中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箱子。最後,她坐在妝鏡錢,摘自己耳朵上的那對藍寶耳釘。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摘耳釘的手不停地發抖,她足足摘了幾分鐘,亦未能將拿耳釘拿下,反倒沾上一指耳洞處溢出的鮮血。

  銳利的疼痛倒讓她沉靜了下來,她捏起一片化妝棉,重重地從眼簾上擦過,然後深深吸了口氣。

  她繃著臉,穩穩將帶血的耳釘拿下,擦淨,放回首飾盒裡。

  她反反覆覆地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以前飽滿了,眼皮上凹了一道,眼形有些像杏核,孩子的存在讓她的臉龐浮腫了些,透著憔悴的光澤。

  她拿出久不用的化妝品,用力在臉上塗抹著,直到聽見門外的響動。她怔怔放下化妝品,緩緩走到臥室門口,扶著門框站著。很快,她就看見林越諍推門而入。

  見她那樣站在門口,林越諍竟一時往了進退,愣愣站在門口,與她隔著客廳相望。

  他喉頭動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可堵在喉嚨間的一席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他比誰都清楚,只要一開口,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後還是舒旻先開的口,在他們的關係裡,什麼都是她先開啟的。從一開始,她就不想叫他為難,這一刻,她更加不想。

  「坐啊。」她嘴角扯了扯,沒笑得出來。

  她很平靜地接了溫水,遞到他手上:「你終於還是來了。」

  林越諍將水杯放在桌上,默了半晌說:「舒旻,我們好好談談。」

  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但是那平靜背後透著壓抑。

  舒旻將披散下來的頭髮綰到耳後,抬起頭,一笑:「好,你說。」

  林越諍凝視她良久,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要結婚了。娶的是我的學妹,這個決定有些倉促,連我自己都如在夢中……我對不起你。」

  這一分鐘,舒旻倒覺得他是否娶別人已經不重要了,她反倒本末倒置地去糾結些旁枝末節:「所以過年的時候,你在陪她?所以你告訴我要處理的事,就是準備你們的婚事?」

  頓了幾秒,林越諍艱難地說:「是。」

  過年前,他接到來自英國的電話,那邊說青瑜滑雪時不慎摔斷腿,無法回國,哭著嚷著要見他。他只得放下手頭的事情,和衛莊一起飛英國看她。衛莊陪了她三天,就先一步回了國,留他在那邊照拂青瑜。

  在英國照顧青瑜的那一個月裡,他終於從愛情的幻夢中醒來:他給不了舒旻未來,他的未來早已抵押給了衛家。

  「我明白了。」眼淚忽然掉了下來,舒旻沒有伸手去抹,嘴角處反倒擠出一個淒涼的笑紋,「也是,像你這個年齡、地位的人,結婚不是什麼稀奇事,遲遲拖著不結,一定是在等什麼人,等到了,結婚也就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是不是該說恭喜?」

  她的話明明是用來自傷的,卻傷得他更痛。他垂下頭,紋絲不動地坐著。時間彷彿凝固,空氣變得滯重。

  林越諍本想說些什麼,比如他和衛家的糾葛,比如他所謂的結婚,只不過是拿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換母親後半生的自由。但他不想把自己不堪的傷疤撕開最愛的那個人看,他寧肯她恨他、怨他,也不要她同情他。

  或者他可以卑鄙一點,讓她等他——但他不能那麼自私,負了她又辜負青瑜,即便他從未愛過青瑜。

  他終於狠下心來,淡淡地說:「我在南邊給你買了一套複式,已經過戶到你名下了,你要是喜歡,就和這套一起留著,不喜歡就賣了。黎老師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下學期就可以直接讀他的研了……」

  一席話說得舒旻心都涼透。她以為會等到解釋,等到哄騙,她甚至在心裡給他擬了無數卑鄙男人的台詞,只要那些台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她都願意當真。沒想到最終等來的,卻是這樣在商言商的決裂。

  一顆心再痛,也比不上這種自尊被人踐踏的痛更甚。

  舒旻忽然一笑,看似很柔媚的一笑,卻含著鄙夷,她撫著胸口,淒冷而諷刺地說:「你不覺得自己給多了嗎?我這樣的姿色,還賣不了這個價。按市價算,你寫張十萬塊的支票,已經很抬舉我了。」

  林越諍像被人重重地抽了一個耳光,他眼裡偽裝的平靜被打破,他蹙起眉,啞聲說:「舒旻,不要這樣。」

  「難道真相不是這樣?我們各取所需,適當的時候,一拍兩散。這城市裡,這樣苟且的男女關係一點都不罕見,你我何必還要再披一件高尚的外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4:19

第32章 徹悟最愛(3)

  「你明知道不是那樣!」林越諍終於被激怒,他猛地上前將她推倒在沙發上,暴烈地吻她,他的動作明明那樣粗暴,眼裡卻流下腥鹹的液體。舒旻沒有試圖去掙,只是圓瞪著雙眼,望著天花板上璀璨的吊燈,不讓眼淚掉下來。

  良久,她雲淡風輕地諷刺:「林越諍,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你只是我的恩客。你既然這麼捨不得我的身體,我也不介意免費贈送一次,就當你婚前告別單身的禮物。」

  聞言,林越諍緩緩鬆開她,面如死灰地注視著她:「我寧願你打我、罵我,也不要你這樣糟蹋自己。」

  舒旻盡量平靜地說:「罵你?打你?對不起,我沒這個底氣……」

  說到這裡,她一直繃著的堅強忽然潰不成軍,她忽然發現那些尖刻的、怨毒的話語並不能真正使她好過一點,意識到這點,她終於大哭了起來:「哭著求你不要和別人結婚?如果有用的話,我或許真想試試……」

  看見她這樣撕心裂肺的哭,林越諍的有一瞬間的動搖,他哄小孩般胡亂吻著她臉上的淚珠,忽然不想再做什麼君子、孝子,他只想要她,他寧肯為了她辜負全天下。

  就在這時,她胃裡猛地一陣翻攪,一股酸酸的胃液直往外湧,她倉促起身,朝衛生間跑去,抱著池子乾嘔。

  他從身後遞水和毛巾給她,她伸手接了,胡亂擦了一下,將毛巾放下。

  「你哪裡不舒服嗎?」林越諍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去她的小腹。

  她蒼白著一張臉,緩緩回身看他,咬著不說話。他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了許多。

  林越諍一凜,深吸了一口氣,驟然將舒旻拉到懷裡抱緊:「幾個月了?為什麼不早點和我說?」

  舒旻覺得自己不爭氣,她竟流淚了。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滾進他衣領裡,好像可以流一輩子那麼長。他將頭埋在她頸窩裡,來回摩挲著:「對不……」

  他的話還沒說完,舒旻已抬手掩住他的唇制止,低聲說:「我不缺這個。」

  他的溫柔與關切,讓她如死灰般冰冷的心底升起一絲希望,她掙開他,拿指尖輕輕摸索他的臉,望著他眸瞳裡那個小小的自己,用低微到塵土裡的語氣求他:「阿諍,我求你,我們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好不好?」

  她抓起他的手,將它引至自己的腹部:「你摸摸它,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林越諍的手久久覆在她腹上,那裡微微隆起,緊繃繃的。他的眼中生出一絲霧氣,眉心蹙成一道川紋,那一刻,他忽然痛恨自己,更加痛恨自己的命運。

  「是那次留下的吧?我買的事後藥,你吃了吧?」

  舒旻一愣,忽然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她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肚子,一張臉霎時變得異常慘白。

  「如果你吃了藥,這個孩子就不能要。」

  「為什麼……」舒旻的唇抖了一下。

  「因為,很有可能會是畸胎。」

  「啪」的一聲巨響,舒旻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打在他的臉上,她往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一瞬,她覺得他陌生極了,可怕極了。

  林越諍轉過臉,走到她面前,半跪下身體,抱住她的腰,將臉貼在她的腹上:「聽話,拿掉這個孩子,它來得不是時候。」

  心如千針齊刺,舒旻仰起頭,望著窗外白得刺眼的天,惻然一笑,聲音飄忽地說:「這是我的孩子,還輪不到你來決定他的去留!」

  說完,她攢起全身力氣,將他推開,奪門而出。她連箱子都不拿,拉開大門就往外衝去。走廊的感應燈被她重重的關門聲、跌跌撞撞的腳步驚得亮起,她急促地按著電梯按鈕,在心裡求電梯快點,再快點。她害怕他追出來,更害怕他沒有追出來。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她一頭鑽了進去,伸手按住關門鍵。門幾乎關上的瞬間,一隻手驟然擋在電梯門中間,電梯門受感應迅速分開,發出「嘀嘀」的聲音。

  舒旻定定站在電梯裡,望著門外的林越諍,神情安靜卻又淒迷:「林越諍,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可能放下一起,跟我走嗎?」

  就在他愣怔出神的那幾秒鐘裡,電梯門再度合上,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伸手。

  出了大樓,舒旻很快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半個小時後,她坐在了回涿城的高鐵上。

  在這樣的時候,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親人。

  到家時,已經是午後時分,舒旻按響門鈴,祖紅好一會兒才帶著睡腔來應門。見了她,祖紅眼睛裡的睡意少了一大半:「小妹,你怎麼回來了?」

  舒媽聞聲轉著輪椅出來一看,她一眼就從舒旻浮腫的雙眼、失魂落魄的表情裡看出了端倪,愣了愣,她的目光又下意識落去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已經顯了懷,哪裡瞞得過一個生育過的老道婦人。

  舒媽的表情霎時僵住,眼一紅,她側過臉去,嘆息著搖了搖頭。不待舒旻開口說話,舒媽就自己轉著輪椅回房間去了。

  祖紅尷尬地站在門口,她也猜出發生了什麼,好半天,她才擠出一句:「渴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喝的。」

  這一刻,舒旻覺得自己真像是只喪家之犬。

  晚飯時,舒媽終於啞著嗓子對她開了口:「想好什麼時候去做了嗎?」

  舒旻手上的筷子啪啦掉下了,她恍惚地看著媽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

  「拖不得了,越大,做起來你越痛。」舒媽的聲音疲憊中透著酸楚。

  「媽,你說什麼呢?」舒旻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是我的孩子,你的外孫啊!」

  這個世界都瘋了不成,做父親的要殺掉自己的孩子,做外婆的要殺掉自己的親外孫,無足輕重得好像,殺掉她的孩子,就像沖掉馬桶裡的穢物那樣簡單!

  「這麼不明不白的外孫,我不認!」舒媽繃緊臉,濁重的眼裡沒有一點亮光,「孩子的爸爸是上次那個年輕人吧?他人呢?」

  舒旻木木然搖頭:「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你和他不會有結果,你為什麼就是不聽我的話?事到如今,這個孩子就更加不能要了!」

  短短兩句話,像兩柄短刀,刀刀沒入舒旻心裡,她搖著頭,哽咽著說:「你別說了,不管以後多苦多累,我都會養活這個孩子。」

  「旻旻,你別犯糊塗了。當單親媽媽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生他、養他、教育他,這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得好的。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拚死拚活地把他拉扯大了,以後他管你要爸爸,你要怎麼辦?別怪媽狠心,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錯再錯,往火坑裡跳。」

  憋了一下午的保姆祖紅連忙幫腔:「小妹啊,你聽話沒錯的,這個年頭流產不是稀罕事,我們那裡,十幾歲的小姑娘流幾次的也有。明天我陪你去醫院偷偷把手術做了,養一個月,又是年輕水嫩的小妹子。以你的條件,以後挑個好男人嫁了,有名有分的,要生幾個沒有?」

  舒旻心裡一酸,她要別的孩子做什麼?她要別人的孩子做什麼?

  她已一無所有,沒了林越諍,她還能有什麼?沒了這個孩子,她要怎麼證明她和他切實在一起過,她要拿什麼說服自己,活著還是可以有希望的?

  她撐著椅子起身:「我只要這一個孩子,就算天地不容,我也要他!」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舒媽閉上眼睛,白著臉說,「變成什麼樣了?」

  舒旻愴然一笑,奪門而出。

  她一個人沐著夜色快步走著,一直走到三中門外才停住腳步。她找了個地方,靠著緩緩坐下,在寒夜裡呵出一道道白霧。

  刺骨的寒意凍得她腦中一片清醒,她的雙手柔柔地撫在肚子上,僵硬的嘴角翹著點笑意。別人都以為她瘋了吧?在今夜之前,連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孩子意味著麻煩、責任、生活的艱辛,但是除了這些,孩子可以給她一個真正的家,有了這個孩子,無論未來的生活多顛沛流離,但她至少不會再回到那孤身一人的境地——她怕透了那種無依無靠的孤獨。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會背負她、離開她,但是孩子永遠都不會。

  她已經不再想質問命運,為什麼如此之久,她抓住什麼,什麼就變質。至少這個孩子,是她還能抓住的。

  那以後,舒旻索性關了手機安心養胎——她已不對林越諍有任何遐想,那天在電梯口,他沒有選擇跟上來,就已經斷了他們的可能。

  她更加無力釐清她與他之間的愛恨,這樣的狀況下想太多,不過是徒增痛苦罷了。

  然而,每當她睡到半夢半醒之間,就會聽見無比喧囂的《婚禮進行曲》在耳邊吵著,撕扯著,好像全世界各個角落都在共同奏著這樂聲。每每這時,她都會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後本能地想要開機給他電話。

  可當她的手指真的觸上開機鍵的瞬間,她對他的那些熱望又會驟然墜落。一通電話能改變什麼?無非是聽一番哄她回去的溫言蜜語,山盟海誓,若她真一個把持不住回去了,那才叫下作!況且,以他林越諍的能力,如果真的後悔了,一定會有辦法帶著她想要的一切,出現在她的面前。他不出現,僅僅因為他還是給不了她想要的。

  如此一想,便又是一夜無眠。

  因著徹夜徹夜的失眠,舒旻的臉色迅速地憔悴下去,虛弱得連久坐起身都會眩暈。

  祖紅心疼她可憐,大清早的去農貿市場買了鴿子、土雞回來,當她端著湯往舒旻房裡送去時,舒媽卻叫住了她,讓她把東西放下:「不要吃太好,否則孩子會長得更大。」

  恰巧推門而出的舒旻愣在原地。愛,原來也是殘忍的。

  這晚,她們三人各懷心思地看著電視,娛樂新聞已經炸開了鍋,連著幾天都在說陸城南和熱力傳媒的解約糾紛,沉默數日的熱力傳媒也在今日通過媒體提出了千萬解約金。記者方面則表示陸城南的手機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狀態,根本沒有人能聯繫上他。

  外界的傳聞甚囂塵上,說他聯手熱力炒作的也有,說他找到新東家的也有,說他忘恩負義、腦子進水的也有。播完片子,連娛樂節目的主持人都不禁為陸城南扼腕,聲稱他這是自毀前程。

  舒旻漠然看著,他一向就是個說走就走的人,從不給旁人留半分斡旋的餘地,她靠著沙發,輕輕闔上眼皮,她累了,已經沒有富餘的精力替別人操心了。

  次日,三個人剛過了早,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祖紅應聲把門打開,只見舒默宣訕訕地在門口站著,身後似乎還跟著別人。

  「剛吃過哪?我帶了個熟人過來。你們敘舊,我還要趕去上班,就不多耽誤你們了。」說著,他把身後的人讓了出來。

  祖紅看見來人,低低地叫了一聲,活像撞鬼。

  舒旻放下水杯,淡淡看著多日不見的陸城南。

  「城南,你可來了!」舒媽從輪椅上掙扎著想要起身,積攢了多日的委屈心酸決堤般地傾瀉而出,「你快幫我勸勸她。」

  陸城南快步上前,在她身邊蹲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舒媽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嗚嗚地哭著,彷彿這世界只有陸城南是可以幫她和舒旻做主的人,彷彿他才是她心靈上的倚靠。

  陸城南眼尖地看見了舒旻鼓起的肚子,目光一炙,一切都懂了。他起身走到舒旻跟前,抿唇說:「舒旻,我們倆談談。」

  「談什麼?你也要來殺我孩子?」舒旻諷道。

  陸城南彎腰去拉她,卻被她一手揮開:「別碰我。」

  陸城南被她的態度激怒,連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舒旻,你不是還對那個渾蛋抱著什麼幻想吧?」

  一句話直戳到舒旻軟軟的心底去了,彷彿瞬間在那裡挖開了一個窟窿,汩汩的銳痛從那裡流出,她木著臉,一字一句說:「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們一個個反反覆覆來提醒!」舒旻的情緒有些失控。

  「他不可能娶你,更加不可能讓你把孩子生出來。」

  陸城南深知重症要用猛藥,索性挑開她心頭的瘡疤,放了那一股膿血。

  舒旻的呼吸滯在腔子裡,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要娶的根本不是普通人,那是要娶回去放在神龕上供著的女人!」陸城南冷冷地說,「你拿什麼和她比?拿你的愛情還是拿你的孩子?你給得了他權勢財富嗎?」

  舒旻彷彿聽見什麼破碎的聲音,她整個人滯重得連哽咽都無力了。

  他見她這樣,心裡一軟,語氣平和了些:「林越諍能有今天,全是衛莊這個未來岳父給的,沒有衛莊,他能拿到投資,拿到地皮,拿到這麼強大的關係網,短短幾年就把鴻宇做成現在這樣?衛莊能讓他生,也能讓他死。換作你,你也知道該怎麼選。」

  他遲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顫抖的肩上:「舒旻,別傻了,把孩子做掉,忘了他。」

  身後,舒媽收起眼淚,滿含期待地朝女兒望去。

  良久,舒旻才慘然一笑,將手移到肚子上,自說自話一般:「以前,我一直以為懷孕很難受的,天天吐,天天暈,像是惡疾纏身,可是我沒有,除了偶爾吐一下,跟正常的時候完全沒兩樣,他是在體諒媽媽的難處。再往前說,不知道懷孕的時候,我穿著高跟鞋東奔西走,不是比賽就是演出,換作別的孩子,早就滑胎了……」

  頓了頓,她吸了口氣說,「你們看,他多乖的,可是沒人歡迎他來這個世界。」

  她晶亮眼裡閃過一絲迷離的笑意:「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我怕贖不起這個罪。」

  說罷,她吃力地起身,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身後,舒媽幾近絕望地喊道:「你怎麼這麼軸啊!」

  陸城南穩住幾乎厥過去的舒媽,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抬起頭來,朝著她的背影冷冷地說:「舒旻,你確定要生殺父仇人家的孩子?」

  一句話就將舒旻釘死在了原地。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4:33

第33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1)

  如果後來,他沒有那樣重重傷害她,她就不會遇到林越諍,不會遇到這致命的傷害。他曾發誓願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樂,最後卻親手毀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樂。

  耳邊靜了靜,舒旻疑心自己聽錯,莫不是電視還開著,哪個在說戲裡的台詞?片刻愣怔後,眼淚先她思想一步復活,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她瞠大雙眼,緩緩回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嘴,彷彿在求證,剛才所聽見的是幻覺。

  這遲到三年的,忽然被揭開的、洞心駭耳的真相讓輪椅上的老人呆住了,唇抖了抖,她啞聲問:「城南,你說什麼?」

  陸城南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林越諍是林允升的兒子。」

  冷不丁地聽見「林允升」三個字,彷彿有一隻手在舒旻肩膀上拍了一下,給陸城南的話下了一個註腳。她竭力迫自己冷靜,像是要去推倒他說的一切:「林允升是什麼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是……」舒媽半邊身子癱在輪椅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說,「他是你爸爸生前,辦的最後一個人。」

  撐著舒旻的那根支柱轟然間碎成齏粉,舒旻腳下一軟,無力地向門上靠去,眼前的亮光一點點收了去,成千上萬隻黑色巨鳥拍著翅子鋪天蓋地地朝她眼底襲去,她重重合上雙眼,靈台裡一片清明。她想起來了,高中畢業前夕,她時不時能從父親的電話裡零散地聽到這三個字,高考畢業後,她幫父親收拾書房,象牙白的書案上,父親在一沓沓宣紙上,用無比肅殺的字體寫著的,也是這三個字。

  還要旁人說得再明白些嗎?

  父親生前工作作風極其硬朗,案件調查中從不講情面,辦下一批又一批的貪官、商人和黑道勢力,他常常自詡自己是海瑞,早已經買了棺材在家裡等死。那時她尚年幼,不知道父親的工作是高危職業,更聽不懂他含笑說出的話裡,藏著怎樣的蒼涼無奈。直到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下,無數只被他斬斷的黑手都藏在陰暗處,伺機復仇。

  他的死,哪裡可能真的是一場意外?

  「果然是林家人做的!我當年,不止勸了多少次,讓你爸爸不要動林允升,他偏不聽。」舒媽窩在輪椅裡老淚縱橫,「現在怎麼樣?不但搭上了自己一條命,還搭上了女兒!」

  「旻旻,你醒醒啊,他的父母是被你爸用命鎖進監牢的呀,他怎麼可能不恨你爸爸?不恨你?那個孩子,他是回來報復的啊!」

  報復……

  媽媽的話像把凌遲的刀,反覆在舒旻身上片著,切著。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好好地在那裡,他卻要來招惹她,伸手將她拉出困境,轉身卻將她推進更深的絕望;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對她做盡溫柔的事,拿捏著她的心,卻始終不肯對她說一句切實的話……他用虛虛實實的手段,早已將她五花大綁地懸在空中鞭笞著洩恨,她還錯以為,那是愛情裡甜蜜的痛苦。

  背上升起涔涔的冷汗,這一刻,她才發現,他那深井一樣的眼睛,她從未看透過。然而,讓她更加恐懼的是,到了這一刻,她還想著他的溫柔。

  雙手死死地覆在小腹上,潑天的怨恨當頭澆下,從她的皮子滲透到骨血裡。古人說,一念成魔,她隱隱聽見心底有個小人在朝她怪笑。

  她的寶寶、她的愛、她的夢想、她的人生,那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她還能要嗎?

  舒旻捂著肚子,面如死灰地坐在醫生對面。

  醫生問幾個月了,陸城南答:「四個月了。」

  醫生蹙著紋得青黑的眉,厲聲說:「怎麼拖這麼大才來啊?流是流不掉了,要引產,自己生下來。」

  陸城南不明就裡:「什麼意思?」

  醫生沒好氣說:「孩子已經成型了,得先用藥打死,再催產,像生孩子那樣生出來。早幹嗎去了?現在來,不是造孽嗎?生的時候會很痛,孕婦要忍著,有一定生命危險,比如血崩,還有絕經的危險。要是沒問題,你簽個字,馬上就入院。」

  陸城南的臉驟然白了,兩手緊握成拳,神色複雜地望著舒旻。

  舒旻面色平靜,她像在潛在水底,他們的話聲自岸上傳來,渺遠而虛空。

  陸城南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舒旻,不做了,我們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

  舒旻抬頭看著醫生,漠然說:「我自己簽字可以嗎?」

  利落簽完字,舒旻拋下陸城南,遊魂一樣地往走廊盡頭的特護病房走去。陰森老舊的走廊裡,兩邊病房裡的人都虛浮無力地或坐或躺,沒有人氣。

  她乖順地在病床上躺下,大而無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醫生和陸城南隨後進了門,醫生語速極快地說:「今天先做各樣檢查,去照下B超,明天一早給你打催產針,要是順利的話,晚上就會有妊娠反應,慢的話,後天一早也能生下來了。」

  舒旻木木點頭,醫生則又轉身跟陸城南交代了幾句後離開。

  陸城南關上門,在舒旻床前坐下,拉住她毫無力氣的雙手:「舒旻,把孩子留下吧。」

  舒旻緩緩側過頭,望著他冷冷一笑:「不要他的是你,要他的也是你……去也是你,來也是你……陸城南,你還能再反覆無常一點嗎?」

  陸城南眸光一暗,歉然說:「對不起……求你給我機會,讓我贖罪,嫁給我吧,一輩子折磨我。」

  舒旻喉嚨一動,卻怎麼也笑不出聲,只低低地說:「你毀了我最初的愛情,毀了我對你信任,現在又毀了我的孩子,居然還妄想毀了我一生?陸城南,你以為,毀掉的東西,是隨便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嗎?」

  她怎麼可能甘心自己受了那麼多傷害,兜兜轉轉的,卻又回到原點?

  就在這時,她小腹裡似有似無的一動,像有什麼綿軟的東西踢了下她的心口。她的孩子,他動了?他在求她,求她不要殺了他?她憋著一口氣,憋到額角突突直跳,憋到心跳幾乎停止,直到那口氣從胸腔裡噴薄而出,一聲近乎慘叫的嘶嚎才隨之猛地爆發出來,她張著嘴,發不出一句話,只是單音節的悲號。

  她的人生,在這一刻墮入永夜。她以後都不用這樣哭了,因為,未來的人生已經不可能更壞些了……

  次日一早,舒旻便被醫生叫去了手術室。醫生撩開她的衣服,冰冷的酒精在她的小腹上塗抹著,醫生頗有些悲憫地說:「這兩針下去,你就終止妊娠了,換句話,你的孩子就正式死了。然後你就要自己把他生出來,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時。」

  見舒旻點頭,醫生繡花般在她肚皮上用針一扎一挑,一切就結束了。舒旻恍恍惚惚地從病床上下來,腳上像戴了鐐銬,沉重地朝自己病房走去。推開病房門的一瞬,一道刺眼的初春陽光唰地刺進她虛無的眼底。於是,她給自己已死的孩子取了個名字,林千陽,燦爛千陽。

  中午,祖紅給她帶了雞湯來,小口小口地餵她:「小妹,別怕,晚上我陪著你。」

  舒旻點了點頭:「紅姐,把手機給我。」

  打開久未開機的手機,等了片刻,手機接連傳來無數短信提示音。

  她已經不想看了,她疲憊地合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體自眼角淌出。

  等到所有聲音塵埃落定,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林越諍的電話。

  剛從機場出來的林越諍聽見手機鈴響,下意識地瞥向手機,一見那個名字,他驟然將車拐向路邊剎住。車後座的EVA身子一傾,打了個突,說到一半的話被生生打斷。

  她一雙大眼狐疑地望向林越諍,揣測會是誰的電話。見他整顆心都撲在了那通電話上,她已經猜到是誰了,略一思量,她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給青瑜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林越諍拿著電話,開門下車,遠遠地在路邊站定,帶著不確定地說了一聲「喂」。

  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像隔了百年的時光。舒旻怔怔抓著電話,卻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舒旻,你在哪裡?」林越諍的聲音裡透著些急切。

  那邊一直沒有聲音,他甚至懷疑她是不小心按錯了鍵。電話那端的靜默讓他莫名的有些害怕,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電話對著的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組織了一下語言,想告訴她,他和青瑜的婚事是不可逆轉的,但是,出差在外的日子裡,他想通了,如果她堅持要那個孩子,他可以想辦法讓她把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來。

  唇剛一動,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我們的孩子死了。」

  一股平地而起的冷風從林越諍心口穿過,他握緊了手機:「什麼?」

  那邊自語似的緩緩道:「本來不應該和你說的,但我怕她怪我,你是她的爸爸,你有知情權。昨天照的B超,醫生說是個女孩,四個半月大,很健康,她是今天上午九點三十七分死的,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林千陽。這些,你都要記得。」

  林越諍胸口一痛,低喘著問:「舒旻,你現在在哪裡?在涿城,是嗎?我這就過來,你等我!」

  那邊,電話已一聲不響地掛斷。

  林越諍啪地打開車門,人還沒坐進車裡,電話再度響起,他看也不看地接通:「我馬上就過來,等我。」

  下一秒,他的手無力地緩緩垂下。

  電話那端說,衛小姐不小心滾下了樓梯,摔到了腿上的舊傷口,而且頭部受傷昏迷,現在正在第三醫院急救,衛先生讓他趕緊過去。

  EVA望著他襯衫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喊他:「林總?」

  林越諍仿若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扶著車門把手,面色慘然,好像掉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一般。

  機場上起飛的航班,輪番呼嘯著從他們上空飛過,轟鳴的聲音蓋過了整個世界的喧鬧。

  傍晚,催產針的藥效開始發作,正在喝雞湯的舒旻疼得躺回床上。祖紅反倒大喜過望:「按照這個情況,過會兒就要生出來了,到時候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她也不強逼舒旻吃東西,出門去買準備用品。

  門外在吹大風,狂風撕扯著陽台外的老式玻璃窗扭打,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孩子在哭,有幾隙寒風鑽了進來,帶動病床上的吊燈激烈的搖擺,發出枯燥機械的吱呀聲。

  她目光散亂地躺在床上,嘴角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這個點了,他不會來了,一個半死的人,已經再無心力計較他是不是又騙了自己。眼前一點點地黑下去,她陷入了極輕極亂的睡眠裡。

  再度疼醒時,舒旻經不知道是幾點了,外面的大風已經停了,週遭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還有白慘慘的光。耳畔傳來祖紅的鼾聲,她伸手喚了聲「紅姐」,祖紅半夢半醒地應了聲,從床上翻下來,又是給她鋪紙,又是叫護士,鬧騰了半個鐘頭,舒旻只是覺得疼痛難當,卻始終沒有那種要分娩的感覺。

  護士們都疲了,看了看狀況說:「估計要到天亮再生了,什麼時候羊水破了再叫人。」

  祖紅忙應承著說:「我有經驗,羊水破了,我就叫人。」

  舒旻弱弱地掃了一眼手機,已近凌晨一點。祖紅這兩天忙裡忙外,早已疲到極點,護士一走,她肩一垮,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舒旻在黑暗裡圓睜著眼睛,再無睡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小腹裡的痛一陣緊似一陣絞著,整個小腹縮成了一團,疼得她呼號不得,冷汗順著頭髮絲絲下落,她嘶聲叫著:「紅姐……紅姐……」

  祖紅已經徹底睡死,她無心再叫,一隻手在虛空裡胡亂抓著,那種什麼都抓不住的感覺讓她恐懼極了,她知道,若是攢起力氣叫一聲紅姐,她定會醒來將手給她,可是她不想,手一晃,又落回到床單上揪緊——除了他的手,她誰也不想抓,她只要那隻手,讓她生或者死。

  她掙扎著撐起雙腿,咬牙同那越來越凶狠的陣痛抗衡,痛到最頂端時,眼前驟然一黑,她覺得有什麼伴著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她生命裡流了出去,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那樣,他日後知道了,心裡或多少或少是會有一點痛的。

  第三醫院的特護病房裡,暖意融融,桌上堆滿了鮮花水果。

  林越諍坐在一旁,蹙眉看著抱著他的手機睡得一臉安寧的青瑜。下午五點,她的接骨手術才做完,麻藥過後,她疼得撲進他懷裡直哭。好不容易哄得她吃過飯,她卻搶過他的手機,讓他陪她玩裡面的植物大戰殭屍,直到十一點才沉沉睡去。

  見她著實是睡去了,他單手抵住額角,緩緩合上了眼睛。他只著了一件單衣,然而房間裡的熱力卻烘烤得他焦灼難安,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抓過外套,起身朝門外走去。

  出了門,他一動不動地靠在門上緩緩呼了一口氣。不知道過了多久,腦中轉過一個念頭,他鬼使神差地往電梯口走去。

  四樓,婦產科的長廊外,或站或坐地散佈了很多人。手術室外,三五個男人來來回回地走著,像極無頭蒼蠅。

  林越諍木然走到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坐下,裡面,隱隱約約傳來產婦的喊叫聲,聽著洞心駭耳。身邊的男人冷不丁見他這樣卓越不凡的男人出現在這裡,有些好奇,打量了他好幾眼,見他三魂七魄都恍恍惚惚的,不禁開口攀談:「你夫人在生孩子?」

  林越諍嘴角輕輕一動:「是。」

  那個圓頭圓腦的北京男人笑著說:「怕吧?我老婆生第一胎的時候,我也一樣。不過沒事,真生起來,分分鐘的事。你要實在怕,還是去抽支煙吧,那個老婆難產的哥們兒臉色都沒你這麼難看。」

  林越諍面無表情,也不答話,泥胎木塑般坐著。

  那個攀談的男人見沒趣,側過臉,也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傳來一陣哭號:「痛死我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附近,一個男人攥緊拳頭,使勁砸了一下牆面。

  這時,林越諍轉臉看住身邊的男人:「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那男人「哈」的一笑:「這個我可真不知道,我一大老爺們兒哪知道那個?」

  他見林越諍神色凝重,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了,想了想,補道:「痛分十級,女人生孩子的痛就是第十級。我肯定不太清楚到底是個什麼痛法,不過我聽我老婆說,那種痛說不上來,就好像全世界都他媽是痛的。」

  他被自己的話逗笑了,過了一陣繼續調侃道:「你要真想知道多痛,拿刀子割自己一下不就結了?」

  林越諍又坐了一陣,直到產房裡傳來新生兒的啼哭聲,他才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剛推開病房門,林越諍就對上了一道視線,青瑜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她扁著嘴,委屈地看著林越諍,貓一般奶聲奶氣地抱怨:「諍哥哥,你去哪裡了?」

  林越諍面無表情地掩上房門,淡淡地說:「去抽了支煙。」

  「好熱好熱,諍哥哥,我想回家。」青瑜作勢要掀被子。

  林越諍徑直將窗戶打開,在她面前坐下。

  「諍哥哥,你怎麼都不說話?」青瑜的眼中有些慌亂,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溫熱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林越諍抽回手:「青瑜,我給你削只蘋果吧。」

  青瑜眨了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嗯」了一聲。

  林越諍從果籃裡拿過水果刀,取出一隻紅得發黑的蛇果,背轉過身,抿著唇默默地削了起來。

  「聽人家說,如果能削出兩米長的皮就可以許願了,我要一個兩米長的。」青瑜笑著說。

  他點了點頭,就在這時,正在蘋果上移動的水果刀驟然一偏,重重地切入了他的左掌心。

  一道暗紅血線猝不及防地從分開的皮肉中湧了出來。

  身後,爆出青瑜的尖叫聲,她圓睜著大眼,片刻後,她猛地撲到床頭按鈴叫護士。

  蘋果骨碌碌地滾落到地面,他埋下頭,一行熱淚終於順理成章地落下。

  次日,衛莊早早地就來看青瑜,見她乖乖地在喝粥,他愛暱地責備她:「多大的人了?還這麼冒冒失失的?不是滑雪摔斷腿就是下樓梯摔到舊傷口,我真懷疑你在英國是怎麼過的。」

  青瑜嘟著亮澤的絳粉嘴唇:「爸!我都二十二了,你還罵我!」

  衛莊走上前,拍了拍林越諍的肩,在青瑜對面的沙發裡坐下:「你知道越諍多忙嗎?過年時你忽然來電話說摔斷腿,哭著嚷著要越諍過去照顧你,他撂下手頭的事情飛去陪了你一個多月,剛喘口了氣,你又把腿給摔了,你這樣三天兩頭的給他找事,知道耽誤我們多少事情嗎?」

  青瑜將喝粥的勺子放下,賭氣似的靠在床上,雙手環抱在胸前:「我飽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4:50

第34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2)

  「這孩子……」衛莊指了指她,搖頭一笑,「就是任性,考了這麼多年才把劍橋考上,剛讀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結婚,馬上就從劍橋退學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後就指著你收拾她這個小魔星。」

  「好像誰稀罕劍橋一樣,要不是EVA說諍哥哥讀劍橋,我要不讀個劍橋牛津,配不上他,誰要去讀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繼續喝粥,「英國有什麼好的?沒有爸爸你,沒有中國菜,更加沒有諍哥哥。」

  「女孩子家的,總要有個高文憑,說出去才好聽。」衛莊的眉下意識地擰了起來,頓了頓,他朝林越諍招了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坐,「等你們結婚後,我再找個好點的高校,把你的學歷問題解決了。」

  說著,他拍了拍林越諍的手:「越諍,去看過你爸爸了嗎?」

  他見林越諍不答,心中已有了數,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恨他,老一輩做那麼多,說穿了不都是為你們?現在你也大了,什麼人事沒見過?怎麼還放不開你爸爸那點錯誤?」

  他瞇著眼睛,銳利的目光在林越諍僵冷的臉上逡巡了幾圈,吸了口氣:「聽話,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帶給他。還有,你媽媽的保外就醫,已經快下來了——總不能你要結婚,連個來主婚的親人都沒有。放心,只要你以後好好地和青瑜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叔叔的承諾。」

  林越諍死灰般的眸中終於有了些光亮,眼前這個人,永遠知道他在乎的是什麼:「謝謝衛叔叔。」

  青瑜的傷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礙,在醫院住了一天後,醫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諍送她回家後,也不在衛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為由告辭。他返身離開前,青瑜忽然叫住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傷腿撲進他懷裡:「諍哥哥,不要離開我。」

  林越諍低頭看她,見她臉上已佈滿淚水,不禁抬手為她擦去:「怎麼了?」

  印象中,青瑜雖然從小愛黏他,但是在大關節上從不拖泥帶水。無論他要去什麼地方,她都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依依不捨,因為不久以後,她會連人帶行李地出現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畢業後,他去英國留學,還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國。天分不高的她總也適應不了英式教學,之所以頂著巨大的壓力在異國求學,只為了週末偶爾能跑到劍橋見他一面。而他總是忙,她往往是興沖沖地來,然後坐一下午冷板凳敗興而歸。即便如此,她還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樂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擠,彷彿她的世界都是以他為軸心轉動的。

  然而,她對他的黏總是很有分寸的,什麼時候可以湊上去撒個嬌,什麼時候該安靜地離開,她都掌握得很好,她從不會讓他為難,從不會讓他厭煩,她就像他生命中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比朋友親一些,卻始終也只能是這個位置。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他們這樣不鹹不淡的兄妹關係會維持到他從劍橋畢業,然後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開、淡忘,也許有一天,他參加她婚禮時,會偶爾跟她的丈夫提起當年她做他跟屁蟲的生涯,忽然感動於生命裡曾有這麼一份溫馨的感情。

  可是那場變故,讓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阱底時,是她扔了條繩索給他,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林越諍。也正是因為有今時今日的他,父母在獄中的體面才得以保存。無論他和她的關係裡,有多少被迫捆綁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於她。

  「諍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青瑜將臉貼在他的襯衫上,使勁抹著淚。

  林越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對他用了手段。兩次故意斷腿,一次將他召去她身邊,一次則斷了舒旻寬宥他的最後一個可能。

  想到舒旻,一股細密的抽痛從心底漫開,他輕輕將她推開:「我知道。你好好養病,晚上我再抽時間過來看你。」

  離開衛家,林越諍猶豫了很久,還是將車開去了燕山腳下的監獄。

  時隔三年,逼仄的探監室內,林越諍首次見到穿著囚服的父親。他老得很快,越見清了,兩頰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見來探監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門口久久遲疑,最終迫不得已地在他對面坐下。

  父子倆隔著窗,面色凝重地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林越諍目光複雜地看著窗後的父親,幾年的監獄生活已經將那個意氣風發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個沉默拘謹的老人,如今的他滿臉皺紋、滿臉滄桑,竟有些龍鍾老態。他見林越諍望著他不說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下頭,侷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麼漲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還是微紅了眼睛。

  這還是他的父親嗎?這還是那個他少年時,在作文裡仰望崇拜的父親嗎?他憶起自己曾為他寫過一篇感情真摯的作文。那篇作文裡的父親,是一個精通四國外語,寫一首好詩的學者;是一個和而不隨的謙謙君子;是一個熱衷慈善,救貧濟困的慈善家;是一個時刻告誡他「有德不孤」的高潔雅士;是一個「以諫諍為心」,克己奉公,兢兢業業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諍」二字就是父親的風骨、品格的寫照,父親是他的精神脊樑,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學畢業那年,遠在黎巴嫩遊學的他忽然驚聞噩耗:他的父母經檢察機關查實,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訴。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他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舉出無數例子為父母辯解,他們一家十多年來都住在機關大院的老房子裡,撙節度日,甚至連他出國留學的學費,有一部分還是從親友那裡借來的。

  他只當父母是被政敵陷害,連夜訂機票準備回國,卻臨時接到叔叔的電話,被告之不可回國,讓他火速去加拿大穩定局面,他父親早已經以他的名義在加拿大私設了幾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為什麼早早地將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發現,他名下竟有那麼大一筆駭人資產!

  騙子,都是騙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毀於一旦,完人的畫皮下竟是一副猙獰、骯髒的嘴臉!

  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鎖在畫室裡整整一個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一審判決已下,因牽涉的金額巨大,最高法院一審判決是死刑。叔叔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肩說:「放心,一直咬著你爸爸不放的那個舒寶瑞已經死了,很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加上你爸爸認罪態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審很有可能改判死緩。」

  他將名下可動用的資產全托叔叔帶回了國,以期換父母一條命。然後,他孤身一人從貝魯特港出發回加拿大。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出行方式,僅因為他曾發誓,有生之年要圓一次海上航行的夢想。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鉛雲迫近地壓在他眼前,他頭暈目眩地站在船尾看著那毫無希望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失了來路,更加沒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的愛情也毀了——他和舒旻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叫做永無可能的鴻溝。

  他木然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裡,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他鬆開攥著欄杆的手,朝那張笑臉裡墜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囂著將他吞沒。

  他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這種方式讓騙了他二十三年的父親懺悔。

  被幾個水兵撈起來時,他已經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長的航期裡,他一直發著高燒,渾渾噩噩的,成日裡咳嗽,咳得他整個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華人醫生告訴他,因為冷水嗆進了肺裡,他的肺受了重傷,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時會例行咳嗽,讓他以後注意調理肺部。

  一無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屍走肉,他終於在某個深夜淒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著,才有贖罪的機會。

  在加拿大,他從某金融集團的低層職員做起,即將嶄露頭角時卻被上司嫉恨,處處打壓,他也木然領受。半年後,他接到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監獄獄友的辱罵毆打自殺,幸而被獄警搶救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悚然驚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必須承受活著的責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須重新站起來,獲得保存父母體面的能力。

  他辭去工作,拿著僅有的資產去了華爾街,在那裡做了一個操盤手。在財富滾雪球的年代,像他這樣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陪玩。在他歷經數度挫折後,青瑜找到了美國,逼著他回國去見衛莊。他的實力和才華很快得到衛莊的欣賞,不久,他就從衛莊以及衛莊背後的財團那裡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林越諍沒有讓他們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諍就用這筆錢在美國打開了局面。

  在那段時間裡,青瑜時不時飛來美國看他,還像往日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他已經無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與她之間,始終還是因身份的差別,多出了一些細微的生分。

  一年後,國內房地產業迎來黃金時代,林越諍受衛莊所邀回國幫他在房地產界做一番事業。臨回國前一晚,青瑜從英國飛來,陪他看了一場小劇場電影。

  電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的哥倫比亞,電報員費洛倫蒂納愛上了一個名叫費爾米納的女孩,然而,因為身份地位差距過大,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天各一方。幾年後,費爾米納另嫁他人,漸漸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費洛倫蒂納。

  但是費洛倫蒂納始終沒有對她忘情,已經貴為一代商業巨頭的他有無數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卻發現費爾米納才是他一生的真愛,他決定用等待換回愛情,然而這場長達五十年的等待卻耗盡了他的一生。

  電影散場時,青瑜指著他的側臉訝然說:「諍哥哥,你哭了?」

  他還未及將掩藏好情緒,青瑜忽然湊近他,抬頭飛快吻在他臉上:「諍哥哥,我會像費洛倫蒂納那樣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

  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經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費爾米納」,即使這等待如此無望。

  「你……還好嗎?」玻璃窗內,林允升的聲音有些瘖啞,他見林越諍神色淒楚,忙亂說,「我都還好,菜有兩素一葷,湯也是真正的湯,不是外面說的那些涮鍋水。我的身體也好,每年都有體檢。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東西,就瘦了點。」

  他見林越諍不說話,交疊的雙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媽媽,她什麼都不懂。當年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氣裡一團死寂,林越諍含著淚,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骯髒罪惡都以此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兒子,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犯下那樣的罪惡,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在心裡嘆惋的也是這一句無恥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緒都已平復,林越諍才淡淡地說:「媽媽的保外很快就下來了。還有,下個月,我和衛青瑜結婚。」

  聞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頭無聲慟哭起來,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著,林越諍透過玻璃窗,逆著昏暗的光線看他,覺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從噩夢裡剪下的片段。

  坐夠半個小時,林越諍起身,也沒道別,頭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舒旻的手術徹底做完,已經是五天後。接連幾天裡,輪番上陣的消炎針、止血針以及刮宮術,倒像是全套的古代十大酷刑。舒旻整個人被藥腐蝕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醫生讓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只是不說話。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已滲進了她的整個胸腔,連說話都痛。

  半夢半醒的時候,眼前晃晃蕩蕩的總是林越諍的影子,時而是他如今的樣子,時而又是他年少時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遙遙地站在她眼前,她進,他則退。

  最近一次夢見他,他的眉眼終於真切起來了,他們坐同一班飛機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飛機,他卻說他要轉機去英國結婚,她一句話都沒說,就看著他走了。

  就算是做夢,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們永遠到不了一樣的終點。彼此能陪對方的,只是一段極為短暫的旅程。

  醒來時,她淒然想,他們之間的愛是徹底完了,因為,即便在夢裡,她也始終對他無話可說。

  伸手取過鏡子,她第一次認真端詳自己的臉,一張臉毫無血色地凹了下去,兩隻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開的洞,脖頸上,生出了兩道再也褪不去的紋路,她分明還年輕,但也已經老了。

  嘴角無聲無息地往上一翹,愛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陸城南打橫將她從床上撈起時,心裡重重痛了一下,驟然瘦下去的她,輕得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她老老實實地由他抱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下來的調養期內,陸城南彷彿又回到舒旻父親剛過世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比祖紅起得還早,去農貿市場裡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轉,找真正的鄉下土雞。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間有很多講究,閒了便上網查各種禁忌,一條條地記在本子上,不是告誡祖紅別買性寒的蔬菜,就是親自去藥店買上好的原料給她配補血的膏子。

  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舒旻身上,像這俗世裡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圍著方寸之地忙前忙後,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著舒旻,全然不顧外界有關他的議論已經炒到了白熱化。

  舒媽見了,不免暗自垂淚,既是為女兒的遭際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難後還能有這樣的福氣。

  這天清晨,陸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旻的門,卻沒聽見任何回應。他心裡一緊,忙擰開臥室的門,見臥室內空無一人,只當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陽台上往下張望,哪裡有她的影子?他立時慌了,忙掏出手機撥舒旻的電話,電話一響就接通了。

  聽見她好端端地在那頭,他的心才落回原位:「舒旻,你在哪裡?」

  「我在北京。」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北京?」陸城南一驚,忙去看時間,不過早上八點,她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裡幹什麼?我馬上來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自己會回來。」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陸城南猶疑了一下,走進她的臥室,打開她的抽屜,那裡躺著一沓厚厚的宣紙,上面用端正的小楷抄著超度亡靈的《地藏菩薩本願經》。他輕輕將那沓紙放回原位,隱約猜到她去做什麼了,他澀然一笑,如果這樣能讓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諍趕到靈光寺時,正值早上九點,他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了穿素白大衣的舒旻在和一個僧人說話。

  她瘦得連那件大衣都撐不起了,背影看著怯怯的,身姿卻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強不屈。

  他心中一搐,在原地蹙眉看著她,心底竟生出一種害怕,那害怕拽著他的腿,讓他不敢上前面對她。

  那個僧人倒是一下捕捉到了林越諍的視線,朝舒旻說了句什麼,舒旻便回過頭來了。她直直地看著他,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那眼神一望無際的空,彷彿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漠,她的眼睛裡,竟有這樣一種荒蕪空曠的神氣。

  他預想過千萬種她再見他時的神情,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他徑直朝著她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蒼白尖削的臉清晰地映在瞳底,他抬手,卻再沒有輕撫那張臉的餘地。

  舒旻抬頭看著他真實清晰的眉眼,還是她曾經愛著的那個模樣。這麼久以來,她成日成夜地活在記憶和夢境裡,在那個世界裡,她朝著他的方向翻越了十萬座大山,只為能切實地再見他一面,然而,當他真實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卻不悲不喜不怨也不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5:07

第35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3)

  那個僧人靜等了片刻,念了聲佛號繼而說:「兩位都來齊了,那就進殿細說吧。」

  舒旻點了點頭,跟著那個僧人朝大殿走去。

  林越諍遲疑了一下,也隨她進了大殿。

  「墮胎是殺生重罪,這種罪是贖不了的,只能化解掉部分業障。」那僧人將點好的香分遞給他們,「面前這個就是你們孩子的蓮位,你們先向它懺悔。」

  舒旻接過那三炷香,在刻著孩子法名的靈位前敬上,然後雙手合十,默然跪下。

  林越諍握著那香,卻不下跪。他不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也不相信因果輪迴,他只相信現世報。他欠她的,他會用一生來還,卻不是用這種方式。

  大殿裡響起舒旻格外虔誠的禱告,那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裡,被放大了好幾倍,響在他耳邊,分外的驚心動魄:「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那語聲字字冰冷,像敲在他心上一般。他苦澀一笑,默念著那句,往昔所造諸惡業,一切我今皆懺悔。

  她在用這種方式控訴他對她的傷害,她在用這種方式質疑他們的過往……惡業,她竟把一切歸結為這兩個字!

  她用短信約他來這裡,他懷著無盡的懺悔和希望來了,卻等來她用這麼荒誕的方式和他相決絕!

  他沉著一顆心,耐心等她懺悔完,等那和尚布道完,他從皮夾子掏出一卷錢放進功德箱裡,拽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那僧人緊跟幾步上前:「女施主,我們寺裡的佛牙舍利塔對外開放了,那裡供奉著佛祖的佛牙舍利,你去拜一拜,可消災解業,很殊勝的。」

  林越諍將舒旻拽到一個背人處,這才停下。

  舒旻頓下腳步,微微喘著,大顆大顆的虛汗從她的額上冒出,淡粉的唇上透出一層霜白。

  林越諍垂眼看她,著魔似的抬起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去擦她額上的汗漬。見她木偶般地站著不動,神情空茫,陌生得讓他錯覺他們的關係又回到了九年前。他蹙眉低頭朝她唇上吻去,想要用這種方式證明他們之間已經走過了那九年,證明他是實實在在擁有她的,他吻得誠惶誠恐,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這熟悉的溫軟會變成夢幻泡影消失。

  然而,無論他這邊多麼虔誠熱切,她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睜眼看她,悚然一驚,她的眼底竟浮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慢慢鬆開她,胸口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倒是舒旻,一派從容:「百忙之中把你找來,只是想送孩子一程,給她個安慰。」

  林越諍深吸了口氣:「舒旻,對不起……」

  舒旻垂頭一笑:「就我們的事情而言,無所謂對得起對不起,我們既然沒有誓約,又哪裡來的相欠?但是……」

  說到這裡,她目光驟然一冷:「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們兩個隔著那麼深的仇恨,還要來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迫得林越諍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像是有人猝然在他面前撕開了一道醜陋的、他永遠不想面對的傷疤。

  「你猜我現在,到底有多恨你?」她像是在笑著,眼裡的淒楚大過寒冷,那句原本極怨毒的話,說出來倒像是一句哀嘆,「我猜你也早就恨透我們舒家了吧?死者已矣,活著的,自然活罪難逃。你多聰明啊,兵不血刃地就毀了他的女兒、外孫女。」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消化掉她話裡的殘忍,倒吸了一口冷氣,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過:「舒旻,你竟然這樣想我?」

  舒旻淡淡一笑:「不然呢,你要我怎麼妄想?妄想你明知道不可能,還來靠近我,是因為你愛我;妄想你明知道我有多痛,還要娶別人,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會多絕望,還逼得我手刃骨肉,是因為你愛我?妄想著你明知道我多無助,卻一再把我丟在絕境不顧,是因為你愛我?林越諍,我要多天真,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愛?!」

  林越諍垂下頭去。她的話,每一句都像根細針,穿過他的左胸,深深沒入心裡。這樣說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是愛著她的。

  她垂下眼睫,掩住寒潭似的雙眼,一絲水汽順著眼睫垂下。

  哭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良久,舒旻顫聲問:「林越諍,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林越諍雙唇緊緊抿著,在這樣猙獰的事實面前,他說不出口他愛她。

  舒旻愴然一笑,忽然抬手指著一旁,厲聲問:「林越諍,你前面就是神聖的佛牙舍利塔,你敢當著它的面,說一聲,你真的愛過我嗎?」

  林越諍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舍利塔下,唇微微一動,最終只是默然垂下眼睫。此情此景下,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他對舒旻的感情是愛,還是可恥的佔有慾。

  舒旻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雙眼因絕望而緊緊合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釐清了什麼思路,林越諍探手抓住舒旻冰冷的雙手,艱難地說:「舒旻,你再給我點時間,兩年,你等我兩年。到時候,你要的一切,我都給你。」

  又是等!舒旻眼裡泛起點迷離的笑意,這些男人,明知道女人最等不起,卻偏偏喜歡用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叫她們等!

  料峭的山風嗖嗖地吹著,吹散了舒旻腔子裡最後一絲餘溫,她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林越諍,我不會等你。因為等到你能給的時候,我也許已經不想要了。」

  說罷,她將手從他手裡抽回,沒有半分停滯地同他擦肩而過。

  他望著她一徑向下,越來越小的背影,眼前像被什麼結了一次薄薄的翳。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大衣,初春的涼意竟像一點一點沁到他心裡去了。

  舒旻回到涿城後,一家三個人很有默契地什麼都沒問她。一切都像往常那樣平靜有序地行進著。見舒旻的身體有了起色,舒媽的心情也漸漸轉好,不時讓祖紅帶她去家居市場逛逛,默默籌劃起舒旻和陸城南的婚事來。

  這天,他們四人剛吃過晚飯,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鈴響。祖紅一邊答應著一邊上前開門,門一打開,她自個兒先愣了。門外站著一個貴氣凌人的中年女人,那種貴氣不是錢堆出來的,倒像是命裡帶著的,祖紅從未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囁嚅著問:「你找誰?」

  那邊,陸城南已經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關錦華站在門口,噙著絲笑,眼神高深,像隔著十萬米高俯瞰著他們:「不請我進來坐坐?」

  陸城南放下正在給舒旻削的水果,擦了擦手,上前拽著她的胳膊:「有事我們出去說。」

  「啪」的一聲脆響在陸城南臉頰上,關錦華優雅地收回手,表情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想護著她?你以為你護得住嗎?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夜之間讓這棟樓夷為平地,讓她死得轟轟烈烈的。」

  陸城南倏地睜大雙眼,目光炯炯,直瞪著關錦華。

  這時,安靜坐在一隅的舒旻發話:「紅姐,相煩你推媽媽出去散散心。」

  祖紅很乖覺地應了一聲,一邊將關錦華往屋內請,一邊推著舒媽往外去了。舒旻輕緩地起身,為關錦華泡了杯茶。

  裊裊的白霧自茶杯裡騰起,三個人在小小的客廳裡各居一隅,關錦華款款而笑:「城南,為什麼跟了我這麼久,你居然還覺得這個世界簡單到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扭轉得過來?你真的太天真,太孩子氣了。說走就走,丟了那麼大一個爛攤子給我,你以為合同是開玩笑的,我關錦華也是你開得起玩笑的?」

  陸城南雙手搭在沙發扶手上,面無表情地沉默著,像是在聽她的話,又像沒有在聽。

  她收起笑,眸光冷厲:「還是那句話,回去跟我結婚,我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陸城南想都沒想,果斷搖頭:「你要念著我的好,就成全我,讓我過現在的日子,你要不念我的好,愛殺愛剮,悉聽尊便。」

  關錦華被他一睹,已不復清澈的眼底透出一點淚光,雙手在側,緊緊攥著,心裡有兩股念頭交替翻滾著,一觸即發。

  她愛面前這個男人,愛得不惜毀滅一切,但是她不能成全他,愛於她來說,是從身到心的絕對佔有,是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是拱手河山博君一笑的慨然,當然,也是得不到時的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一旁的舒旻嘴忽然輕笑出聲:「關小姐,城南的順毛驢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要順著他來。既然你已經決定嫁給他,他就是你的天,必要時,不要這樣剛強,柔軟些,也許什麼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一席溫軟的話,像一陣及時雨,澆熄了她與陸城南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火。關錦華看向舒旻的目光有些詫然,眼前這個小姑娘,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哪裡都透著一股陰柔氣。

  「城南,你可以出去下嗎?我有些話想跟關小姐說。」舒旻望著陸城南,淡淡地說。

  陸城南也覺得話已至此,出去冷靜下很有必要。

  門合上後,室內靜了靜。關錦華頗有興趣地審視著舒旻,似乎在等她先開口。

  「我知道,現在你想給我的路,已經沒有克利夫蘭這個選項了。」舒旻自嘲似的一笑,表情平靜篤定,「地獄我自己會去,絕不讓你費一絲力氣,也絕不敢髒了你的手,損你的陰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關錦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示意她開出價碼。

  「從鴻宇撤資,毀了鴻宇。」

  關錦華瞇著眼睛,像在盤算什麼,良久,她抬頭一笑:「你這個條件,未免開得太高了。要整垮鴻宇,就要先扳倒衛莊,我沒什麼理由要去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關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做到。」似已經籌謀很久,舒旻不急不緩說,「鴻宇垮了,你想要的人,想要的資源,就都是你的。」

  林越諍曾向她透露過,關錦華之所以和他合資開發北歐新城,目的並不僅僅在於那個項目所能帶來的巨額回報,她新近涉獵地產,開了公司四處投資,卻一直缺一個得力的人幫她攻下江山,她想要的,是他這個可以為她所用的人。

  當時,這話從她耳邊一過,便出去了,然而此時,她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任何一點有用的記憶都能被她調動起來。她觀察了下關錦華的反應,繼而又說:「如果你能幫我達成心願,我一定能說服城南和你結婚,那以後,我一定會從你們眼前永遠消失。」

  「一定?」關錦華眼中一亮,「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我求他也好,逼他也好,一定讓他回到你身邊。他說過,無論我求他做什麼,他都會答應。」舒旻的聲音有些發顫。

  關錦華看了她良久,放聲笑了起來。

  「你不相信我嗎?」

  關錦華搖頭。她怎麼會不信她的話,眼前這個女人是陸城南的上帝、神明,她讓他去死,他都會答應,何況她求他?

  交易談到這裡,已經由不得她不答應了,她一向都是個喜歡豪賭的人,如果贏了,她可以得到一切,如果輸了,又能輸到哪裡去呢?

  心頭滑過一絲屬於女人的淒哀,她愛慘了陸城南,沒有他,她就只是個躺在黃金棺槨裡的軀殼。

  面上卻是深不可測的笑,她說:「我聽人說,愛是人最大的罪惡,因為愛情裡裹著恨的種子,稍不留神,那種子就會逃逸出來,一發不可收拾。看到你,我終於信了。你不覺得自己傻嗎?有什麼了不得的愛,值得你這樣?」

  舒旻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關小姐,你接受這個交易嗎?」

  關錦華也不繞彎子,爽快道:「好,一個月,我就讓你看到初步成效。我的男人,就托你再費心照顧幾天了。和他相處的分寸,應該不用我教?」

  於關錦華而言,這樁交易,她是賺到了。

  旁人看著衛莊是潑天富貴,其實在她這樣的人看來,他已是秋後蚱蜢,從去年起,上面已經溢出點痕跡在查衛莊了。她背後早有人將風聲透露給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分鴻宇一杯羹,她考察了良久,最終只看上了一個林越諍。

  事已至此,她不介意推他一把,讓那將傾的大廈加速倒塌,無非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下了樓,她遠遠見陸城南神色落寞地坐在花台上抽煙,心裡一個轉念,她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身邊,朝他身上倚過去,指著他笑:「放著萬世巨星不做,來這邊給別人端茶倒水削水果,別人根本不念你的好,轉身就把你賣了。值嗎?」

  陸城南面無表情地擋開她,自顧自地吸著煙。

  她癡迷地望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純粹的眼睛,緩緩說:「她把你賣給我了,讓我整垮她的男人……這麼個女人,以後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你們都變了,別妄想從頭開始了。」

  陸城南一怔,連火熱的煙灰落在手上都沒有察覺,好一會兒,他撣去煙灰,無所謂地說:「她喜歡,那你就按她的意思辦唄。」

  關錦華怒極反笑,對著他指了指:「陸城南,我倒要看看你能和我擰到什麼時候!」

  說著,她一扭身朝前面的蘭博基尼去了。

  漆黑的夜裡飄起細密的雨絲,陸城南就著手上的煙一支支抽了起來,可能是煙得太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眼睛都漲著疼,也不知道是被煙嗆的還是怎麼了。想了半天,他終於覺得自己,實在是錯得太多。他這一生看似忠貞,卻一直在背叛,先是背叛舒旻,再是背叛關錦華。他和這世間的人一樣,都以為背叛不會付出代價,今時今日,他才明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對舒旻的背叛,讓他失去了創作靈感,失去了此生的最愛;對關錦華的背叛,讓他負上了數千萬的違約費。他現在再倒回去做所謂的補償努力有什麼用?就算舒旻原諒他又怎麼樣?關錦華的勢力那樣大,他怎麼可能逃得掉?

  他完全可以預見自己的人生,那永失摯愛,麻木不仁的人生,那被關錦華永遠操控的傀儡人生,那比死更冷的人生……

  他不是個愛看書的人,但也聽過一句爛大街的話,叫「再也回不去了」,年月把擁有變成失去,他的人生,已經沒有從頭來過的可能了。

  年久失修的芳樹裡胡同在細雨裡已經泥濘不堪,在城市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這種老胡同已失卻了生命力,和兩邊的舊門樓一樣搖搖欲墜。

  陸城南冒著小雨緩步沿著小巷往前走,黑燈瞎火的巷子裡偶爾能見幾泊燈光,那是少數還不願搬走,堅挺著等待拆遷最後一刻到來的老居民。

  這條走了無數次的小巷子,熟稔到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想到「回家」兩個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激得肺都痛了起來。他未曾想到,兜兜轉轉這麼久,他最終能回的家還是這裡。

  身後傳來一陣追打嬉鬧聲,陸城南還在愣神,一個穿著三中校服的高個子平頭男孩笑著從他身邊擦過,一邊跑一邊討好地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緊跟著,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嗔怪的聲音:「顧旗,以後你下晚自習再敢不准點接我,以後我再也不讓你接了。」

  聽到這個聲音,陸城南胸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眼睛一熱,卻始終不敢回頭。這個聲音,這個語氣,不正是舒旻的舊時模樣?

  身後的女孩撐著傘和陸城南擦肩而過,駐足在前方的路燈下,慘淡的光線裡,依稀能見她穿著三中的校服,一頭長髮也如舒旻過去那樣紮著高高的馬尾。

  男孩子見她語氣有所鬆動,也停下腳步,一邊慢慢往回走一邊告饒:「這次真的是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犯了,不要扯我耳朵了,怕了你還不行?」

  女孩低下頭,肩膀動了幾下,像是在忍笑,繼而抬頭,冷冷地說:「還不過來,感冒了可別傳染給我。」

  男孩如蒙大赦,飛奔向她,自然地接過她的傘,白濛濛的路燈光下,女孩將頭鑽進男孩懷裡,緊緊依偎著他往胡同深處走去。

  陸城南怔怔看著那對忽然出現的少年少女,直看到他們消失,一絲水汽才順著他的長睫垂下。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女孩會因他沒有在預定的地方等他而著惱,但是以後,不會有人要他等了。

  「陸城南,我已經不愛你了。」

  她冷酷的聲音言猶在耳,她的笑已不再是為他綻放,她的眼淚已不再是為他而流,她的聲音不再是為他百轉千回,她的目光亦不再是為他光芒流轉,她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他成了她生命中千千萬萬的路人中的一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5:20

第36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4)

  緩緩闔上雙眼,他緊握雙手等心裡的陣痛過去。然而記憶裡的細節竟不由得他不想,絲絲縷縷細線般纏著他的心越收越緊,勒得那裡鮮血淋漓。

  明明痛得全身瑟瑟發抖,嘴角卻揚著詭異的笑,他笑自己拿過去的一切換未來,親手葬送的不單是他與舒旻的愛情,更是他的人生。他的自由、理想、愛情、人生在選擇背叛舒旻那一刻,有如骨牌一樣紛紛倒塌。

  他因一念之差失去了過去和未來,成了一個只有現在的人,那就讓「現在」永遠停留吧,至少這是離過去最近的地方,而未來也不會更壞些了。

  舒旻找到芳樹裡時已是深夜一點。關錦華走後,她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竟對陸城南做了那麼卑鄙的事情。她起初為自己找了很多開脫的借口,最後還是陷入了忐忑中。

  她在家裡左等右等不見陸城南回來,猶豫地撥他手機,卻是關機狀態。她憂慮地想,他會不會從關錦華那裡聽到了什麼,心灰意冷之下從此消失?無論如何,她都要先見到他,先確定他的想法,再設法穩住他。

  這樣一想,她越發坐不住,換了衣服往樓下奔去。

  出了門,她站在茫茫夜色裡四下環顧,直覺告訴她,陸城南很可能去了芳樹裡,她便不再猶豫,打了個車直奔芳樹裡。

  當她站在陸家舊宅的門口時,看著從裡面瀉出的燈光,竟有那麼一絲心酸,恍然。她的手指分明已經落在門把上了,卻遲遲不敢推開,她生怕一推開,就會有往日記憶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她永遠忘不了曾經千百次推開這扇門時的心情,快樂的,幸福的,充滿期待的,彷彿那門後有她的一切。

  仰面吸了口氣,她默然推開房門,四通八達的老房子裡空得一覽無餘。似已喝醉的陸城南躺在一大堆海報裡,四周碼放著他久日珍藏的CD,空氣裡迴盪著X JAPAN的那支《forever love》。

  那是陸城南第一次帶她去酒吧時唱的歌,陸城南告訴她,是這首歌給了他最初的感性和力量,每當他聽這首歌時,他就會覺得自己帶著傷口在夜空裡飛翔。從那以後,舒旻便愛透了這首歌,也愛屋及烏地愛上了唱這支歌的樂隊主唱Hide。然而,自從Hide在1998年自殺後,他們便再也不聽這首歌了。因為,這首歌是Hide的送葬曲。

  冷不丁聽到這支歌,她心裡驀地一陣發酸,眼淚不知怎麼的就一滴滴落了下來。她走近他,在強烈的樂聲中蹲下,看著緊蹙雙眉的他。

  這麼久以來,她都沒有認真看過他,不曾想他已經瘦削蒼白成這樣,如果不是一樣的五官,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連睡著時都一臉淒惶的人竟是陸城南。

  她探手輕輕觸上他的眉。睡夢中的陸城南猛地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舒旻。」

  舒旻一驚,快速抽回自己的手。陸城南睜開眼,看見她切切實實在身邊時,死灰般的眼裡多了絲光亮。

  舒旻起身關掉音樂,靠著CD架站著問:「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

  陸城南坐起身,拿起身邊一個啤酒罐,機械地捏著瓶身,好一會兒才說:「該來看看了。」

  語氣沉緩,沒有絲毫情緒。舒旻有些不安,她覷了覷他的神情,燈光下,他的臉色很灰敗,除了這死灰般的顏色,便再無其他。

  週遭一片死寂,氣氛尷尬,舒旻有些心虛,沒話找話地說:「很久沒聽這首歌了,其實,直到現在也不明白Hide那樣一個人怎麼會自殺。」

  陸城南蹙眉死死地望著她,呢喃般茫茫然地說:「因為有時候死會保留住一切。因為某些東西對一個人來說,是細水長流,是天長地久,是留不住毋寧死。」

  他的眼睛裡一片空曠的幽黑,黑得發亮,像是看到了某種啟示,只是那光亮裡卻沒有焦點。

  那樣的眼神,就像是醉到極致的清醒。舒旻一凜,背後若生芒刺般不自在。咬了咬唇,她過去扶他:「你真喝高了,起來吧,跟我回去。」

  這時,陸城南忽然扣住她的手,望著她,一字一句說:「舒旻,再說一遍你愛我,騙我也成。」

  不知怎麼的,舒旻的眼淚唰地就落了下來,她透過眼前的霧氣望著他的臉,唇動了動,卻像有什麼哽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那個三個字,只能摀住嘴痛苦地搖頭。

  陸城南黯然鬆開手,把她拉進懷裡,將下巴抵在她頭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儼然又回到了過去彼此相惜、互不拋棄的日子裡。

  連日來的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她死死抱著他,不為他是陸城南或是誰,只為這個軀體所能帶來的溫度,只有這種溫度才能提醒著她還活著,還清醒著。

  「城南……城南……」舒旻在他懷裡放聲慟哭,口中反覆念著他的名字,僵冷的十指死死捏著他的臂膀。

  陸城南只抱著她,並不答應,他知道,此時她心裡真正想叫的兩個字並不是「城南」。

  不知道哭了多久,舒旻才漸漸止住飲泣,一動不動地縮在他懷裡,直到耳邊傳來她輕輕的呼吸聲。他垂下目光,靜靜看著她的睡顏,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帶著點弱弱的怯意,好像在怕著什麼,許是怕這過於無情的宿命。陸城南哀哀地想,如果沒有他,她的人生會不會更平順些?如果從一開始,她遇到的不是他,她也許不用經歷生活的卑賤與滄桑;如果後來,他沒有那樣重重傷害她,她就不會遇到林越諍,不會遇到這致命的傷害。他曾發誓願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樂,最後卻親手毀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樂。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

  舒旻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還沒有亮透,她一骨碌翻身而起,默坐在床沿上出神。末了,她穿鞋起身,準備去沖個澡。

  不料人剛一出門,就見陸城南姿態落寞地站在陽台上,窗戶洞開著,汩汩的寒風往客廳裡鑽,凍得穿著大衣的她都縮了下脖子,然而,只穿著件薄衣服,當著風口站著的他竟似渾然不覺。

  舒旻愣怔地看著他孑然的背影,眼前這個人,好像要隨時隨風消逝一般,伶仃得叫人心驚。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叫他,卻見他忽然將身體探出窗外,迎風展開雙臂,做出要飛翔的樣子。

  舒旻幾乎驚叫出聲,他卻再沒有動作。良久,他縮回身子,繼續像之前那樣默然而立。

  她默默退回房內,擁著被子,一夜無眠。

  天亮後,廚房裡循例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她見陸城南神色如常地在做早餐,心頭的不安終於放下了些。

  那天,飯廳裡就坐著他們兩個人。一桌湯湯水水,被他料理得異樣醇厚。她不敢辜負他的好意,一口口地喝著。

  喝了一碗,她見陸城南只看著她,自己卻不動筷子,放下碗說:「你也喝。」

  陸城南搖頭:「我不餓。」

  兩人一時無言。

  良久,陸城南淡淡地說:「舒旻,你以後有空去老宅子那邊,幫我把那些CD帶回來,我都清好了,分成兩大摞了,大的那摞你幫我給小黑,小的那摞給趙晨。」

  舒旻怎麼聽怎麼彆扭,總覺得他這話說得好像在交代後事。

  「他倆饞這些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一直也沒找到機會給他們。」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什麼時候你有機會去日本了,幫我在Hide墳上放一束花。」

  那種彆扭的感覺越發強烈,舒旻連忙打斷他:「以後我們一起去。」

  「那也成。多喝點,湯該涼了。」

  舒旻這才放心地一笑。

  對面,陸城南用小孩子看東西看入神的那種目光盯著她,聲音低低的:「舒旻,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舒旻正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忽然快速伸手,在她臉上觸碰了一下:「比出院那時胖了……那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推開椅子起身:「我去買包煙。一會兒回來。」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關錦華一向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從涿城回去後,不過短短幾天就爆出新聞,熱力從鴻宇撤資了,這就意味著憑鴻宇一家,未必吞得下北歐新城這個項目。一向合作甚歡的兩方一夜間分道揚鑣,外界傳言紛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鴻宇方面,林越諍一面積極從中斡旋,一面竭力想方設法地尋找新的戰略夥伴。

  圈裡的人都是善於看風向的,關錦華就是天上的風,她往哪裡吹,他們就往哪裡倒,一時間,落井下石的有,作壁上觀的也有,無論林越諍怎麼遊說,他們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態度。

  緊接著,外頭又溢出點風聲,說是上面有人要動衛莊,他底下的人也亂成了一鍋粥,那幾個准接班人都忙著各顯神通,準備改朝換代的大事。

  雖然是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是眾人往關錦華忽然撤資的事情上一想,又覺得有那麼點靠譜,哪裡還敢再去睖鴻宇的這渾水。

  衛莊是個很警醒的人,關錦華一撤資,他就領悟到了點什麼,提前做起第二手準備起來。

  保險起見,他先是把林越諍和青瑜的婚期延後,也不顧青瑜的吵嚷,連夜命人把她送去了加拿大,隨後又讓林越諍暫停鴻宇的各項計劃,讓他把資金往加拿大轉。

  半個月後,林越諍媽媽的保外就醫順利批下,林越諍費了一些周折,將她送去加拿大接受治療。

  送別那天,恰巧是他與青瑜預訂的婚期,那天,京城飄著睖睖細雨,他擎著一把大黑傘目送著載著媽媽的那架飛機化成一個蝦灰色的小點沒入雲層,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終於等到了這天,這天的到來,比預想的更早些。

  大廈將傾怎麼樣?心血白費怎麼樣?一無所有又怎麼樣?他現在有他自己。

  他像一個從墳墓裡掙出半個身子的人,久違的自由空氣讓他渾身上下都很輕盈、暢快。

  回到公司,他找來EVA:「北歐新城的計劃先停了,已經沒必要往裡面投資了,公司賬面上還有多少錢可以動用?你去做一份詳細表格給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5:38

第37章 這樣的罪,他要怎樣清償(5)

  EVA比他還心急如焚:「你瘋了?你不是要把錢轉給衛家在加拿大的公司吧?鴻宇可是你的心血!」

  林越諍面色沉靜地說:「我有我的安排。」

  EVA像看一個陌生人那般看他:「你這個時候還跟他們講什麼情義?這些年來,你像賣給他們家一樣,幫著他們家撈錢,他們給你什麼了?無非就是許了一個救你媽媽出來的諾言,就連兌現這個諾言,還要用你一生的幸福去換!你不覺得這些人太無恥了嗎?好,就算你之前有所顧忌,到現在,你還忌憚那個老傢伙幹什麼?」

  頓了頓,她冷笑著說,「難道還真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種說法,你被他們精神綁架久了,被綁架出感情來了?」

  林越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緩緩說:「我只是想買一個永不虧欠。你放心,你為鴻宇這些年的付出,到時候會有相應的回報。」

  「林越諍,那我為你的付出呢?」眼淚唰地奪眶而出,她仰面問,「你要怎麼回報?」

  林越諍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沒有叫青瑜用計把我騙去英國,沒有在舒旻最需要我那天,讓青瑜把我留下,我會更加感謝你。」

  EVA雙唇哆嗦了幾下,眼裡漫過些淒冷:「是,是我把和你那個女人的事情告訴青瑜的,是我讓青瑜想辦法無論如何先逼你結婚的。但是你怪不到我頭上,只能怪你命該如此!」

  命該如此……林越諍玩味了下這個詞,竟忽然笑了。

  EVA抹去臉上的淚:「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說什麼我都是為你好,你也不會對我心存感激了,我只希望到時候,你給我的支票上,數字能更好看一點。」

  說完,她抱起文件,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衛莊這邊剛把轉移工作做好,前來調查的人就已經找上了門,連帶著林越諍也被三番五次地被當局請去喝茶、問話。林越諍從一開始就為這天的到來做好了準備,回答任何問題都滴水不漏,上面的人好一頓盤查,明面上卻沒查出他什麼破綻。

  然而衛莊這些年利用以權謀私的事實卻是鐵證如山,上面開會研究了幾次,考慮到各方面的影響,最終還是不聲不響地給他辦了個內退,追回部分賬款了事。

  衛莊見大勢已去,把只剩了個空殼的鴻宇丟給林越諍善後,匆匆地逃去了加拿大。

  外表轟轟烈烈的鴻宇一夜間就摧枯拉朽地倒了下去,有時候,林越諍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時候會覺得冷,是那種人走茶涼的冷。

  但是他打心裡喜歡這冷,他像是被鎮壓在鴻宇大廈下的囚,一直等著和它同歸於盡,上天到底憐憫他,拿去了鴻宇這個枷,卻給他留下了徹底的自由。

  一直操縱他的線斷了,他終於有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終於有資格向舒旻認罪,終於可以不用讓她等了。

  這天深夜十一點,剛加完班的林越諍忽然接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去金勝酒店,舒旻在那裡。幫我照顧好她。

  這條莫名其妙的短信讓他一怔,他停下車,回撥那個陌生號碼,然而那個號碼卻一直處於通話中的狀態。

  金勝是京城頗有名氣的豪華酒店,以格調高著稱,出入其間的大多不是普通人。他猜不到什麼人會發這樣的短信給他,更加想不透舒旻為什麼會在那裡……這會不會是個什麼局?但他根本不願意再去細想,無論那裡有什麼在等他,他都要去看一看。

  他拋開手機,將車子掉頭,加足馬力朝金勝開去。

  深夜十一點的「首堵」終於通暢了,出租車司機憋了一天的怨氣,把車開得幾乎飛起來。

  坐在後座的舒旻捧著手機,蹙眉道:「陸城南,你這些天都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會擔心?」

  自從陸城南忽然消失以後,舒旻就再也沒聯繫到過他。起初她還堵著氣不找他,但是聯想到他失蹤前的反常,舒旻開始覺得惶惶不安。她本想去報警,可警方以她不是直系親屬為由拒絕立案,她只得發動他們朋友圈裡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打聽他的下落。

  那些朋友幫她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但一直尋而無果。直到今天,她才收到他的短信,短短幾個字:我在金勝酒店,想見你。

  收到短信後,她終於長舒了口氣,緊接著一股無名火就騰騰的往上躥——怎麼到了現在,他還是這樣不負責任、一意孤行!

  她冷冷地回了個「好」字就往北京趕。眼見快到金勝酒店了,舒旻才撥通他的電話,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帶著怒意的質問。

  電話那端,陸城南一直保持著沉默,他那邊似乎開著擴音,以至於舒旻可以聽見呼嘯的夜風聲,和窗簾起落的窸窣聲。舒旻一驚,驟然坐直身體:「你在窗台上?」

  「舒旻……」他的聲音茫然低啞,像是痛苦的囈語,「你現在,有沒有一點點愛我?」

  舒旻不知道他為什麼毫無來由地這樣問,有些啞口無言,她直覺他現在這個狀態是有問題的,她不敢確信地問:「陸城南,你是不是……用藥了?」

  「嗯。」他的聲音極低微,像犯了錯的孩子,「等下會不那麼疼。」

  舒旻吃不準這句話的意思,只當他是用藥後在說渾話,先前的怒意更盛:「你怎麼還碰那些東西?我已經到了,我先掛了,等會兒見了你再說!」

  「別掛。」他的聲音裡透著懇求的意味。

  舒旻只好捧著電話,噤聲聽他說。

  靜默了很久,他的意識好像清醒了些,輕輕地那邊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涿城的望海寺。」

  「在那裡幹什麼?」舒旻有些訝異。

  「你還記得你爸爸剛去那會兒,你有段時間怎麼都吃不進東西嗎?」陸城南靜靜說,「那時候,我真怕極了,看著你一天天地瘦下去,總覺得哪天你會徹徹底底地離開我。」

  舒旻冷不丁聽見他提這段舊事,乾澀的眼中有了點濕意。往事前情一幕幕地在眼前展開,那個牽著她跋涉過十載年華,不離不棄的陸城南忽然在她眼前出現。舒旻已經冷透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暖意,她哽咽一下,低低「嗯」了一聲。

  「有天,我實在沒辦法了,就學我奶奶的那樣去望海寺許願,到了廟裡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麼許願,就在那裡亂轉。轉了一個多鐘頭,一個老和尚終於耐不住我煩,上來問我想幹什麼。我說,我想求佛祖讓你吃飯……」

  舒旻的胸口像被什麼猛然一撞,眼前乍然一片模糊。

  「那個老和尚就說,這個好辦,只要我在佛前發願終生茹素,就能保你一生平安喜樂。我雖然不信,還是發了這個願。結果第二天,你的病忽然就好了。說真的,我頂不信這些的,可是有時候,你如果找不到一個可以信、可以求的東西,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就像我現在這樣,看著你一天天地離我遠去,不知道還能求什麼,才能讓我們都回到過去。我又去求那個老和尚,他說讓我抄《四種清淨明誨》,只要連抄三十遍就能求得你我關係改善。可是抄完了,你還是現在的你,我還是現在的我,什麼都變不了。」

  舒旻掩住發堵的胸口,含淚搖頭:「不要說了,你等我過來。」

  「舒旻,」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很多話,我已經沒有資格對你說了,比如我愛你,很愛你,你對我來說,不單單只是一個女人,你是整個世界。只可惜,我非要到現在才知道。」

  舒旻捂著嘴,感覺眼淚在自己指縫裡流:「師傅,求你快一點,再快一點。」

  「為了音樂放棄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出租車猛地剎在了賓館門口,舒旻捧著電話,看也不看地掏出一張錢丟下,朝大門裡飛奔而去。

  她噙著淚,聲音打著顫:「你在哪個房……」

  一句話沒說完,她就看見了他。

  窗格密佈的摩天大樓裡,一個白糊糊的身影靠在陽台飄窗的低矮欄杆上。夜風鼓蕩撕扯著他的白色衣服,像一張鼓起的白帆,強有力地獵獵而動。

  她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那個白影,她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城南,你……往後退幾步再說話。」

  一句話好像掏空了她的力氣,站立著的雙腿也開始抖起來。

  身後傳來車響,一道車燈明晃晃地照了過來,她渾身沐在那暖黃的燈光裡,卻覺不出半點溫度。

  「我還能退去哪裡呢?舒旻……謝謝你,謝謝你來送我。」

  舒旻語無倫次地哀求:「城南,不要做傻事,你先下來……我答應你,以後都不生你氣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要一起去日本給Hide掃墓嗎?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耳邊傳來陸城南隱忍的抽泣聲,舒旻感覺到臉上濡濕冰冷一片,她顫手去抹,是淚,不斷從眼眶裡滲出的眼淚。她的身體劇烈地抖著,她用力咬了住手背,用銳痛換來的那瞬冷靜溫柔誘哄:「城南,你的人生還很長,前方還有很多很好的東西等著你……」

  蒼涼的聲音打斷她:「可是舒旻……沒有你的前方,我已經不想再走過去看看了。」

  說完,那團白糊糊的影子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然後展開雙臂,像一頭白色鳥般遽然墜下。

  她握著電話,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城南」,她以為那聲音很大,其實不過是像小動物的呢喃。

  電話那端傳來「砰」的劇烈撞擊聲,她聽見什麼碎裂的聲音。

  與此同時,她的身後傳來尖銳的汽車剎車聲,一道暖黃的車燈光掃向她的方向。

  她望著黑漆漆的夜空,眼白上翻,直直向後倒去。

  一隻有力的臂膀重重地接住她,將她裹進懷裡。有人在重重地掐她的人中,急急地叫著她的名字,她明明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耳朵裡也像進了水,什麼聲音傳過來都像是虛空失真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那團白堊堊的陰翳才漸漸散去,一張熟悉的臉映進她眼底。她張著嘴,像在說什麼,林越諍抱緊她,湊近去仔細聽,這才聽出她說的是:「林越諍,為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他抱緊她,死死抱著,慘然一笑,他愛了她十年,到頭來,竟換到這樣一句話。

  他垂頭去看她的眼睛,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在他眼前不斷放大,放大成了一團深不見底的黑,那種黑,他在黎巴嫩的海裡下沉時見過,如今,他的心在這相似的黑裡下沉,只是這一次,他知道他永遠都浮不起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1 00:25:51

尾聲 來不及說我愛你

  「我愛你!」他擠在人群裡,一遍又一遍嘶聲喊著,「我愛你!」

  舒旻,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陸城南的後事是舒旻親手料理的,除了她,他在這個世上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她沒有為他開告別會,只在冰冷的停屍房陪他坐了一宿,次日便著殯儀館將屍身送去火化了。整個過程,林越諍都默默陪著她,替她前後奔走。

  火化了陸城南,舒旻發了一場高燒,整個人燒得混混沌沌的。

  出於私心,林越諍沒有送她去醫院,而是將她帶去了自己的住處,請江醫生治療照看。江醫生第一眼看到舒旻,脫口說:「幾個月不見,怎麼就瘦脫形了?」

  他握起她即便在夢中都緊攥著的手,用力拍了好幾下手背,才勉強找到血管。兩天針打下來,舒旻的高燒總算退了些,人卻怎麼都清醒不了,即便她睜著眼睛,那裡面也找不到一絲人氣。

  林越諍再也顧不上亂成一鍋粥的鴻宇,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讓他略微心安的是,舒旻並不抗拒治療和進食,只是整天沉默。

  如此拖了近半個月,及至時序入夏,她的狀態才稍微轉好。

  一天凌晨,林越諍睡得半夢半醒的,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響動,他警醒地翻身下床,打開房門一看,只見舒旻裹著一條薄薄的絲被往陽台上走。他一凜,剛準備出聲,卻見她緩緩在陽台上的搖椅上坐下了。

  她抬著下巴,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天。四點鐘的光景,天邊的黑雲裡壓著一線亮光,隱隱溢出些白濛濛的光芒。她原來竟是在等著看日出。

  她的神色很平和,一雙大眼在半明半寐的光線裡顯出湖水般的寧靜浩渺。

  破曉時分的天色瞬息萬變地走著,明明是一直睜眼瞧著的,才一晃眼,那天便從墨黑轉為石頭藍。舒旻怔怔地看著,神情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孩子,她雙手按住搖椅的扶手,輕輕搖著搖椅。

  他倚在門邊,屏著呼吸看著她不斷晃著的剪影,恍然覺得,如果天永遠不亮,他們永遠不說破,不點破,這搖椅搖著搖著,他們便一併老去了。

  窗外傳來幾聲鳥雀的叫聲,那層灰濛濛的藍色裡忽然翻捲出一片淺淺的胭脂紅,那胭脂紅一層層地往外面滲著,漸變成暗暗的古玉黃,又暈開出一層桃花粉,每一層顏色都像一道波紋,沿著天際鋪開,最終化成一片透亮的拱璧藍。

  天地驟然被那片光芒照得一覽無餘,他定定望著披著萬道晨光的舒旻,她的臉被陽光照得通透發亮,鼻尖被清晨的涼風吹得微微發紅,頭髮亦有些凌亂,然而林越諍卻覺得,這一刻的她美得驚心動魄。

  坐在這樣的陽光裡,舒旻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大很美,塵世間的愛與恨,罪與罰在這樣的自然裡,無足輕重得就像指尖上的一粒塵埃,她的靈魂,在這一刻的忽然被照亮,輕盈得直向天空深處飛去。

  她想,也許林越諍在太平山上同她說的那番話是對的,有時候命運讓你遇見某個人,並不是為了向他要一個結果,而是為了領悟一些東西。當你經過一個人,濃烈的愛過、恨過、又放下時,他在你生命中的劇情就結束了。而他教會你的那些東西,將會代替他,伴隨你以後的人生。

  舒旻是在第三天傍晚離開的。那天,林越諍剛配合檢察官做完最後一輪調查,開車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覺得她已經不在了。

  那個念頭剛轉完,他就接到舒旻的電話,她的聲音輕而平靜:「林越諍,我走了,不要去找我。」

  林越諍將車泊在馬路邊,安靜地聽她說話。

  「我已經不恨你了,真的,就像鼻子塞了很久忽然通了那樣,電光石火間,我就不恨你了。」

  「很多人說,今生的愛是前世的債,我猜我前世一定欠了你很多,就像你這輩子欠我的一樣。我欠你的,想必已經還清了,你欠我的,就這樣一筆勾銷吧,因為……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不想再遇見你了。」

  說完,她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給他,就掛斷了電話。

  那一刻,林越諍想到一句電影台詞,好像是這樣說的:命運會把我們身邊最好的東西拿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

  他覺得,這句台詞是錯的,有時候命運拿走的,往往也是一個人的全部。

  他忽然想起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來得及和她說,再回撥過去時,電話那端已換成了一個冰冷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那個聲音,跋涉過四年漫長的時光,最終變成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五月的成都酷熱似盛夏,儘管車內的冷氣開得十足,但是半個小時都沒開出一里路的「堵況」還是讓車裡的三個人煩躁起來。

  「早知道現在開車哪裡都堵,我當年真該去學開飛機,現在也就天上不堵了。」老王一邊盯著後視鏡一邊朝林越諍抱怨。

  林越諍的目光透過熙攘的人群落入前方的一片流光溢彩中:「快到春熙路了,堵車也是正常的。」

  老王有些恨恨地說:「我就不信它還能堵得過北京!」

  那神態語氣惹得後座粉團似的小女孩咯咯直笑,她像是很滿意現在的狀況,不是踩在沙發上和後面的車子招手就是趴到前面用手蹭老王的鬍子,玩鬧夠了,她赤著小腳丫鑽進林越諍懷裡,用嫩嫩的指尖戳他的下巴:「爸爸爸爸,你為什麼沒有鬍子呢?」

  林越諍輕輕捏住她的小手,把她抱到腿上。小女孩很會討爸爸喜歡,仰臉朝他笑彎了眼睛:「爸爸不留鬍子,是怕沒有媽媽要,對不對?」

  老王率先大笑起來:「現在的小孩子都是鬼精靈。」

  她越加得意起來,扭了扭腰:「我猜對了……爸爸,你什麼時候給我找個媽媽啊?」

  林越諍神色微微一黯:「爸爸有什麼地方不好嗎?所以你才想要個媽媽。」

  她偏起腦袋想了想:「有媽媽的小朋友都穿粉色泡泡裙,有媽媽的小朋友都扎漂亮的小辮子,有媽媽的小朋友都叫婷婷、娟娟,名字可好聽了……我不喜歡穿白色裙子,不喜歡蘑菇頭,不喜歡叫林千陽,像男孩子。」

  說到這裡,她「啊嗚」一口咬在林越諍臉上,用以洩憤。

  老王看到這一幕,大笑著說:「這女人啊,從一歲到一百歲都不讓人省心。我現在特能理解你為什麼不結婚,這領導就是領導,什麼決策都透著英明。」

  說話間,前面的路已經通了些,老王便不再插話,一溜兒往前開。

  林越諍看著女兒嘟著的小嘴,好脾氣地說:「那以後爸爸都給你買粉色裙子,給你留長頭髮扎辮子,好嗎?」

  千陽看不懂爸爸的神色,只覺得有點苦苦的,懂事地伸出小手去熨他眉心中的紋路:「嗯,那我就不要媽媽了。」

  說完,她乖乖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無聲無息地玩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習慣性地去摳碎鑽鑲成的半顆心,卻怎麼也摳不動分毫。戒指的款式早已不時興了,但好在簡單樸拙,戴在他手上,透著別樣的大氣莊重。

  談了一天的合作,林越諍有些疲乏,他見女兒玩得酣暢,便放心地合上眼睛。車子的電台在播一檔音樂節目,插播完廣告,忽然響起一個非常熟悉的前奏。林越諍的長睫微微一顫,眉心間的紋路越見清晰。

  四年了,乍然聽見他的聲音,一時有些意亂神迷。

  主持人哀哀插了句話:「雖然他已經去世四年,但是他的青春是永遠的,他活在我們每一個歌迷的心裡,永垂不朽……願遠在天國的他已放下今生痛苦,常駐光明中。」

  一首歌播到一半,老王不無感慨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有錢有名有人愛,還要去跳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什麼都沒有,還巴不得千年王八萬年龜地活下去……真不知道他腦子裡想什麼,這一跳,跳去了關總半條命,害得我買的熱力股賠了一半!」

  高亢激昂的主唱聲音和貝司線交織在一起,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歌聲裡,他恍惚看見了自己的青春,那因為愛她而鮮活的青春。他等過她一個十年,又等過她一個四年,也許要一輩子這樣等下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陸續參加了青瑜和EVA的婚禮,又參加過自家黑貓的葬禮,生命裡的人和物一樣樣地離開了,卻始終沒有新的填進來。房子太大,前幾年一個人住也沒什麼,現在醒來時,總覺得心裡很空,睜開眼那一瞬,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想了想,就從孤兒院裡收養了千陽,於是這個世界上,總算有了那麼一個,一生都不會棄他而去的人。

  一首歌唱完,路況終於大好了,轉過一個路口,前面就是成都鼎鼎有名的天府廣場,穿過那個廣場,不用十分鐘就能到賓館了。

  陪著林越諍跑了一整天,老王早已累得脫了形,只恨不得化成一攤肉泥躺在床上不動。他拿眼睛瞟後座上的林越諍,不由得感慨,大人物就是有大人物的樣子,從早上七點忙到現在,馬不停蹄地見人談合作,到了這時,他還是一派端正的姿態,襯衣熨貼整齊,紋絲不亂,一雙薄唇緊緊抿著,整張臉上都透著沉靜。

  這麼多年來,他是跟著他一路走來的,無論遇到什麼大風大浪:衛莊倒台、鴻宇倒台、得力助手離開……最艱難的時候,他都賣掉了自己的酒店、車子、房子。即便到了那個程度,他都不肯接受關錦華的資助。然而四年一晃眼,不過他兒子讀個大學的時間,後座這個年輕老總就又憑著自己的本事,在地產界打下了天地。成也好,敗也好,他始終都是這樣一副心無旁鶩、冷靜自若的模樣。

  車子行到天府廣場,橫過馬路的人驟然比平實多了幾倍,他不得不放慢車速,排著隊往前面滑行。

  「快看,好多新娘子。」千陽把臉貼在車窗上,指著廣場上尖叫。

  兩人往外看去,果然有無數對新人在往廣場上走。

  「奇了怪了,又不是五一,怎麼這麼多人結婚?」老王下意識地看了眼時間,拍了下腿說,「對了,今天是五月二十號,520,小年輕都趕著今天表白呢!」

  林越諍心道,老王竟比他還時尚,微微一笑後,他繼續合眼養神。就在這時,老王驟然把車拐到了路邊,指著他那邊的窗外叫了起來:「林總,你快來看看,那是不是舒小姐!」

  林越諍猛地抬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卻是一片空白,他竭力迫自己冷靜,在自己心跳聲中尋找,下一秒,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模糊身影落入他眼簾裡。

  她和一個男人在與路人寒暄,那個男人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分明,他穿著T恤短褲,穿著和她一樣的情侶拖鞋,很居家的模樣。

  老王語氣複雜地說:「是她吧?我就說我跟這姑娘有緣分,無論她在哪兒我都能一眼把她從人群裡找出來!」

  林越諍喉頭動了動,眼睜睜看著他們並肩緩緩朝他走來。

  廣場那邊,華燈流彩,響起了繽紛的煙花,千陽按捺不住,抓著他嚷叫:「爸爸,我要去玩,我要去玩!」

  老王心下瞭然,轉過頭說:「陽陽,我帶你去吧。」

  千陽老大不樂意地嘟著嘴。

  老王拉開車門,在門口蹲下:「來,騎大馬。」

  千陽這才來了興致,拍著手爬到門口,騎上老王的脖子,隨著他一徑往人群深處去了。

  他連眼睛都不敢眨,定定望著她。

  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像從一片極深的水底浮起一般。

  他覺得下巴抖得厲害,鼻根酸澀得厲害。

  窗外的煙花越來越密集,炸在天幕裡像散開漫天星斗,繼而又化作細碎的銀沙,撲簌簌落下,消失在人群的上空。

  就那麼巧,他們兩個在他的車窗外頓住了腳步,一併往天上張望,張望那不過最凡俗的絢爛。這時,那個男人自然很自然地牽起舒旻的手,舒旻回望了他一眼,素淨秀美的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笑意,她的眼底又浮現出那個清晨看日出時的寧謐——那歷經滄桑的、老邁的寧謐。他幾乎已經伸出手去拉車門了,卻在那笑意裡緩緩收回手。

  「砰」的一聲巨響,廣場上傳來一陣歡呼聲,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高亢的「我愛你」,繼而,又有幾聲「我愛你」從人群裡爆發出來,片刻後,廣場上的數百對情侶仿似受到什麼感召,齊齊吶喊起了「我愛你」。

  舒旻和那男人相攜著邁上台階,往人群深處擠去。

  就在她徹底消失在人群裡那一瞬,他忽然拉開車門,快步追了上去,分開沸騰的人群,在人群裡找到掩住耳朵,滿眼歡喜的她。

  身邊的人奮力地擠著他,有人將他擠得退後了,有人又將他擠到人前去,他們紛紛在他耳邊聲嘶力竭地喊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那擁擠漸漸化為了一道浪潮,天地在他的視線裡都漫漶成了一片灰濛濛的蒼茫,那蒼茫裡,只有她是清晰的。嘴唇動了動,一滴溫熱液體自眼角滑落,他望著她輕輕說:「我愛你。」

  他的前半生,沒有同任何人說過我愛你,有的人,他是不想說,有的人,他是來不及說。他聽著耳畔熱切的嘶喊,忽然覺得有生之年,能夠對著某個人大聲喊出我愛你,是比一切都盛大的幸福。而這個覺悟,竟出現在他已不能再相信愛情的三十歲。

  「我愛你!」他擠在人群裡,一遍又一遍嘶聲喊著,「我愛你!」

  那聲音匯入天府廣場上空,像是成全了某種驚天動地的唱誦。

  舒旻,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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