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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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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39:05
標題: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3-3 11:47 編輯
庶女生存手冊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嫡母心機深,嫡姐脾氣重,庶姐庶妹,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生活在楊家好似走鋼絲,左邊是深淵,右邊還是深淵,
人羨她錦衣玉食,殊不知深宅大院,庶女是舉步維艱,
只願嫁得良家子,良田幾畝耕讀一世……
為了理想中的桃花源生活,楊家七娘子在奮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39:34
1探視
王媽媽行走在百芳園長長的迴廊裡,神色肅穆。
陽光映在楊府的院牆上,明晃晃的,照得院牆上已有些晦色的紅漆一陣暖融。小丫鬟們三三兩兩地靠在院牆上,磕著瓜子兒說閒話,見著王媽媽,機靈的,便上前問好,膽小的,就縮在牆角,巴不得王媽媽沒看著。
楊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小丫鬟們閒了沒事,在百芳園內嬉戲遊玩,也是一道難得的景色,王媽媽雖然嚴厲,卻也不曾斥責她們。
她經過浣紗塢,又繞過了朱贏台,再轉過長青樓,眼前便出現了一堵高牆,兩三個小丫鬟背對了她,靠在牆角花圃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府中的事,卻是沒聽著王媽媽的腳步聲。
是小庫房裡做活的丫頭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未曾入等。
楊家是江南豪門,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頭片子,也穿得體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襖,雖然看著樸素,但襖子裡的棉絮,卻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透著暖。
「這回大姨娘過生日,可要比上個月七姨娘的生日更體面些。等閒不拿出來使的金線銀線,一下就領了十多團去,也不曉得針線房上頭能不能緊著日子趕出來。只是咱們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了。」不知是誰的聲音裡透了艷羨。
「眼淺!」又不知是誰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邊提拔上來的姨娘……自然更體面,你也是沒見過世面,前幾年四姨娘做三十歲,那才叫一個場面呢,嘖嘖,什麼緙絲八寶錦、灑金杭羅……流水似地從小庫房往外撥,不知道的人,哪一個不說是太太過壽?」
王媽媽便沉下臉,衝著牆邊冷斥。
「沒規矩!太太姨娘們的事,也是你們說得的?」她在迴廊邊上站定了,擰起眉頭凶神惡煞一般地瞪著牆角的小丫頭片子,唬得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頭一陣紛亂,爭先恐後地鑽進了牆邊的紅漆木門裡,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從門縫裡望著王媽媽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小院門口,這才互相議論著,「王媽媽去南偏院有什麼事兒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聽人說,九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厲害。」不知是誰,撇著嘴說了一句。
說著,幾個小丫頭便都笑了起來,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呢,也是咱們能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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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說是偏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里,在百芳園的邊邊角角上,開了一扇門再彎過幾個夾道,才能進南偏院的門。一牆之隔,就是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這幾年來,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住在南偏院裡的,那便是這所大宅裡最沒本事,也最不受寵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還活著的時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進來,這兩個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寵,也沒有什麼臉面的,這南偏院就顯得有些陰森,院子的角落裡,還從青磚縫裡長了老長的草出來,院子裡的幾竿竹子,也都是半黃不青的不討人喜歡。王媽媽站在院門口左右看了看,難得地歎了口氣,這才進了院子最裡頭一溜三間的青磚房。
王媽媽一掀開簾子,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她邊說邊往九姨娘的臥室走,直到進了臥室,才有兩個小丫鬟迎了出來。這兩個小丫鬟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發下來的秋衣,過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顯得格外的寒酸,年紀更小的那個,衣襟上還打了個大補丁,透著股村氣,王媽媽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這才調換出笑臉來,走到棗木大床邊,輕聲細語地重複了一遍,「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
說是請安,但王媽媽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並不以為忤,她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半坐起身,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是代——」她又咳嗽了起來,兩個小丫頭忙上前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媽媽後退了幾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臉上似的,她放柔了聲音。
「奴婢是代太太來看望九姨娘的不錯。」
王媽媽見室內就這三個人,便左右望了望,這屋子裡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櫃,上頭的鎖頭都生了銹,窗門緊鎖著,窗欞下靠著個小風爐,還有一兩個小板凳。
王媽媽就皺了皺眉。
「怎麼不到廊下去煎藥?」她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有一股冷冷的刀鋒般的威壓,兩個小丫鬟對視了一眼,正要跪下請罪,九姨娘已是一邊咳嗽著,一邊氣喘吁吁地道。
「王媽媽不要責怪她們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夠。」
王媽媽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規矩不可廢。」
兩個小丫鬟就很無措地站著,也不知道是請罪好,還是就當作沒這回事好。
和這樣蠢笨的小丫鬟子計較什麼?王媽媽忽然又心平氣和了起來,她問,「怎麼沒見七娘子。」
「回王媽媽話,七娘子還在午睡。」還沒等九姨娘答話,小丫鬟便搶著說,「奴婢這就去叫七娘子起來。」
王媽媽和九姨娘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這小丫頭靈巧地跑出了陰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來讓,「王媽媽坐。」
餘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為王媽媽搬了一張樟木椅,上頭的彈墨椅袱都泛了黃,王媽媽乾咳了聲,儼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給王媽媽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見了,王媽媽帶著一絲不滿,「這院裡的婆子丫頭們,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個個都不知去了哪裡。」
「嗐,她們也都忙著呢,眼看著就到了年下,各家誰不是一攤子的事?」九姨娘卻似乎看得很開,這是個生得很平實的婦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形容卻已枯槁,瘦得肉都乾了,腕邊的一個金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蕩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王媽媽就矜持地笑了笑,接過那小丫頭捧來的茶,卻並不喝,只是放在手心裡暖著。九姨娘又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帶期盼地望著王媽媽。
「七娘子也有六歲了吧。」過了一會兒,王媽媽問。
九姨娘就笑了,「嗯,與九哥兒是一樣的年紀。」
提到九哥兒,王媽媽臉色就柔了三分,話也多了起來。「九哥兒調皮著呢,昨兒又打了個什麼玩意兒,惹得太太一陣好說,偏又捨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這樣的性子,人都說,雙胞——」她又收住了這半截子話。
九姨娘露出幾分苦澀,接著她的話頭道,「七娘子卻安靜得緊,成日裡寡言少語的,只是繡花。」
「九姨娘的一手針藝也算是有了傳人。」王媽媽就抓著這個話頭說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歲,就繡得花了?」
「斷斷續續學了半年,也不過是勉強不把迎春繡成月季罷了。」九姨娘眼裡就閃過一絲驕傲,聲調卻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趕她去睡了一會兒,倒顯得她有幾分懶,叫王媽媽見笑了。」
到底是當姨娘的人,再落魄,說話行事,也不至於土得掉渣。王媽媽就有了三分敬重,「哪裡,七娘子孝心可嘉。」
這時,便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揉著眼,被那丫鬟領進了屋子,她穿著天青色萬字不到頭的小襖子,梳了兩個小丫髻,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漿洗得很乾淨,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愛。
王媽媽就笑,「七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著王媽媽,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禮。「王媽媽好。」
「七娘子多禮了。」王媽媽連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禮,她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沖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邊,大眼睛咕嚕咕嚕直轉,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媽媽。
王媽媽忽然就覺得她和九哥兒長得很像。
雙胞姐弟,就是雙胞姐弟。她在心裡頭暗暗想著,就把原有的傲氣,收了一點起來。
「王媽媽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帶著一絲疲倦地道,「不是我自誇,小七這丫頭,倒真是挺伶俐的。將來,不至於給太太添太多麻煩。」
王媽媽連忙說,「是不是太太養活還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來看看九姨娘,問問九姨娘,這大年下有什麼禮要捎給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來打一兩回秋風,九姨娘臉上就閃過了一絲難堪。她垂下眼望著手上的金鐲子,嘴唇翕動了幾下,待要說話,又嚥了下去。
王媽媽素日裡刻薄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安詳地坐著,拿眼看著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邊,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媽媽,忽地就抿著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麼?」王媽媽就放柔了聲音問。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腳的,想要搬小風爐,又搬不動。」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著屁股想要把小風爐搬起來,可小風爐上還有個藥罐子,她怎麼搬都使不上力,臉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約而同都笑了,王媽媽眼裡閃過了一絲憐憫。
這大宅門裡,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媽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平時迎來送往,應酬得都是有臉面的姨娘,很少見到這麼淒涼的景象。
這一笑,就好說話了,九姨娘望著王媽媽,懇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幾天的了,這年,未必能過得去……就讓小七跟著太太過活吧,也唯有跟著太太,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閉眼。」
七娘子眼裡就蓄起了淚,九姨娘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鐲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來,遞給了王媽媽。
「媽媽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幾句……」
王媽媽忙把九姨娘的手推開了。「這可不敢當,我們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來的力氣,傾身握住王媽媽的手,就把金鐲子往她手上套。「媽媽別和我客氣。」
她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媽媽千萬不要客氣。」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媽媽照顧了。」
王媽媽也就不推辭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鐲子,微微笑著說,「其實太太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畢竟,七娘子和九哥兒是雙生姐弟,養在一處,也熱鬧些。」
九姨娘頓時顯出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來,「媽媽這一說,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七,去把你繡的那幅牡丹花拿來,給王媽媽看看。」
七娘子就聽話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語、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後頭,搬著小風爐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對那端茶的丫頭皺了皺眉,「秋楓,你跟著立夏,別讓她打了藥罐子。」
秋楓這才知道走,還滴溜溜地,不捨地看了幾眼王媽媽,才出了屋子。
少了這三個人,屋內頓時就空了起來,陽光終於照到了屋子裡,隔著窗紙朦朧地散射進來,把九姨娘的臉映得也有了一絲血色。
「我這些日子,就是等著媽媽。」九姨娘徐徐說,王媽媽收了她的金鐲子,便會為她辦事,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來,也有了一絲笑模樣。「只是……四姨娘前些時候,也來過幾次。」
王媽媽頓時就瞇起了眼,「四姨娘來過?」她覺得自己的語調,也未免激動了些,便連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著呢,想不到也會踏南偏院的門。」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頭徐徐地轉動起了左手上那個小些的銀鐲子。「我這病越是冷發作得越是厲害,大夫也說了,很難過去年關。四姨娘便來問我,要不要將小七放到她的院子裡養。」
九姨娘的病,其實並不是過不去年關,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參做藥引,才能吊著命。
王媽媽就彷彿不知道這事似的,先歎了口氣,「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詢地望著九姨娘,「若是九姨娘應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說話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來,指了指王媽媽手腕上的金鐲子,「若是答應了,又怎麼還要請王媽媽幫忙?只是這庶女要進太太的院子裡,實在是難了些。我一向也沒什麼臉面,恐怕……太太未必會應我呢。」
大秦的規矩,庶女養在正妻膝下,說親時按例是當嫡女來看待的,出嫁時,嫁妝也與嫡女一樣豐富。因此,被太太親自養育,對庶女來說是天大的臉面,王媽媽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她轉了轉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氣了,你近些年來雖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兒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兒的份上,太太就得對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實話說了吧,今日來,我便是要領著七娘子去見太太的。」
九姨娘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後小七要仰仗王媽媽的照拂了。」她歎了口氣,又咳嗽了起來了。「這孩子性子悶,媽媽閒了時,定要多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日後……小七定會報答王媽媽的。」
王媽媽望了眼窗欞,透過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見了七娘子站在西廂前,拿著個繡繃子往屋內張望,隱隱約約的,也能看出她臉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幾分高高在上起來,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還用說?九哥兒的雙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顧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帶七娘子見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邊浮起了一抹笑,笑容裡,透著傷感,透著期許,也透著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她柔聲細語地說,又咳嗽了起來,「就托您多照應了!」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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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3 23:39:51
2正院
「一會兒見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媽媽帶著七娘子走在迴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著。
「你很少與姐妹們相見,一會兒未必能認得出人。現在在太太屋裡的,大約只有二娘子與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無禮了。」
「是。」七娘子輕聲細語,牽著王媽媽的手,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不出怯場的樣子。
王媽媽心裡就有點奇怪。
七娘子自從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蘇州,才到蘇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閒少出院門,與太太也就是去年過年時見了那麼一面。這麼丁點大的孩子,馬上就要去見陌生的嫡母……她怎麼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聰明了,所以不害怕,還是傻得連害怕都不知道?
王媽媽忽然就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有了些疑慮,萬一這七娘子是個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於不懂得自己的女兒吧?王媽媽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兒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也許姐弟連心,連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膽大。
雖然這麼想,她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醜……你就該糟了。」她刻意帶了幾分凶狠。「太太雖然慈和,但她身邊的規矩嬤嬤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打手心、不許吃晚飯——都是輕的!」
七娘子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抬起頭望著王媽媽,輕輕地說,「知道了,媽媽。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王媽媽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們穿過了百芳園,進了正院,正院裡有一群小丫頭,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絲綢往外搬,一邊搬一邊笑著說,「大娘子還是這個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東西,全都搬回了娘家來。」
王媽媽就略帶一絲驕傲地對七娘子說,「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養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節禮!這麼大的院子,都快擺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過頭看著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簍成簍的荔枝葡萄,帶著艷羨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忽然又覺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們是從後院門進的正院,正院與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當中,屋頂飛了兩三重的簷,上頭的人物雕刻得極精細,還貼了金箔,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個丫頭迎了出來,笑著問王媽媽,「王媽媽今兒過來得倒早?牽著的是哪家的娃兒?我看著倒是可人意兒。」
王媽媽板起臉,「這是七娘子。」
那丫頭輕呼了聲,忙笑盈盈地給七娘子行禮,「奴婢立春見過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讓開了半邊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穿著簇新的嫩黃色貢緞襖、天青色提花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緻,站在七娘子身邊,倒比她更像個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來,我一時眼拙倒認錯了。太太才午睡起來,還沒用過點心……我這就去回報。」說著,她就轉身急匆匆地進了堂屋,王媽媽帶著七娘子在地下站著,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就過來問。
「王媽媽,這皮草是收到小庫房,還是收到官庫。」
「太太說把荔枝窖藏起來,待到年節下再拿出來待客。可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發黑了,媽媽瞧著該怎麼辦?」
「好媽媽,這一匹緞子搬進來的時候便髒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兩,媽媽可別來尋我們的麻煩。」
七娘子就知道王媽媽是太太身邊的大紅人。王媽媽端著架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著。
「收到官中庫裡,這種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與你們吃了吧,便宜了你們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邊,不要入庫了,一會兒我問過了太太再做處置——你們做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織金麒麟緞一匹也要好幾十兩銀子,是淘登得的?」
丫鬟們就都低眉順眼地下去做事了。看來,王媽媽雖然是太太身邊的紅人,但人緣卻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會,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七娘子快進去吧,太太聽說你來了,歡喜得很呢。媽媽,太太說,叫您看著這些小蹄子把年禮入庫了,一會兒再進來對賬。」
七娘子依依不捨地望了王媽媽一眼,王媽媽就覺得自己有了些責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頭,鬆開了手,看著立春牽著七娘子進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轉頭看著小丫頭子們搬東西。
七娘子進了堂屋,就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看不見東西,立春牽著她轉過了一道屏風,屋內才重新亮堂起來——堂屋面向正門的一側,裝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帶著她又轉過了一個多寶格,才掀起了玻璃珠簾子,笑著把七娘子牽進了一間明亮的臥室。
臥室裡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個人,七娘子掃了他們一眼,見得有兩個小姐打扮的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兩三個僕婦打扮的丫頭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機子上,或是站在床後,屋內正當中是一張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鈿大床,床上躺了個小男孩,一個打扮華貴,面孔富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那小男孩說話。
「你七妹妹都來了,還不起來?只是賴著作甚?」
七娘子就規規矩矩的雙膝落地,磕了個頭,抬頭道,「小七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才轉過眼睛看她,眼裡帶了一點笑意,「哎,你長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轉向兩個姐姐。「小七給二姐請安。」
「小七給五姐請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點點頭,受了她的半禮。俏麗的五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別開頭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頭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邊。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訝。她也沒有想到七娘子應對得這樣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樣,又轉頭哄著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兒,你瞧,小七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七娘子。
「娘騙我。」他嘟著嘴說。「這人分明和我一樣高。」
「什麼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樣地說,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別被你五姐帶壞了,她沒規矩,你也跟著沒規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聲,盤著手把頭揚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說,「成日裡就聽得你們倆置氣了,五姐也不曉得讓著弟弟些。」
九哥兒就得意起來,大太太繼續說,「九哥兒也不懂事,五姐脾氣不好,你就跟著學——回來告訴老爺,仔細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邊含著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穩穩地,聽著大太太和九哥兒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覺得有點沒趣。
九哥兒溜下床,穿著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眾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響,還有五娘子椅子邊站著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兒小臉漲得通紅,走回大太太身邊一頭扎進她懷裡,再也不肯出來。
大太太柔和地望著七娘子,拍打著九哥兒的背,問,「七娘子識字了沒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來說。
「回太太話,小七沒有上學。」
「是我事多,就給忘了。楊家的女兒,字都是要認得幾個的。」大太太說,「瞧你一臉的聰明,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過幾日,我和先生打個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學吧。」
原本站在床邊的一個丫鬟趕忙就應了一聲,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著玉色雲緞襖子,渾身上下半新不舊,看來雖然沒有立春風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說話了,七娘子就站起來說,「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了笑,點點頭。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轉頭看著白露上前牽著七娘子走出門,連九哥兒都抬起頭,撇著嘴要看不看地瞄著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門,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兒到院子裡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臉色才沉了下來。
「王媽媽人呢?」她問。
王媽媽很快就進了裡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麼就把七娘子給帶回來了。」大太太吹著滾燙的熱茶,慢慢的問。
王媽媽心頭一緊,很快,又放鬆下來。
「回太太的話,」她就跪了下來,膝行著靠近了大太太,輕聲說,「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裡養。」
大太太的眉頭就挑了起來。
「怪了……」她喃喃地說,透過亮晶晶的玻璃窗望著院子裡九哥兒四處跑動的身影。「四姨娘怎麼忽然就好心起來了。」
王媽媽已經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曉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沒有多說話,只是垂著頭,等著大太太發問。
大太太果然問,「九姨娘給了你多少好處?」
王媽媽就把手腕上的金鐲子給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這金鐲子足足有三四兩重。
「這是九姨娘壓箱底的首飾了。」王媽媽說,「我還記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與九哥兒,太太從手上拔了這個金鐲子賞給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遠。「一轉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媽媽就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九姨娘把壓箱底的首飾都送了出來,可見得是真心想讓七娘子到太太院子裡來養活了。四姨娘開出的條件,一定還沒有讓她心動……四姨娘是怎麼開的條件,又是為什麼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裡劃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來。
晚上用飯的時候,大太太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著已是弱下去了。我想著,七娘子才六歲,這麼早就分院過活,沒個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將來到了婆家,難免被人瞧不起。」
楊老爺想了想,才想起來,七娘子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女兒家,認得幾個字,會繡幾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呢。」大太太柔聲說,「我想著,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個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細看,是個文靜的,正好和九哥兒做伴。」
「你願意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那是最好。」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就變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門,五姐再過幾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紀。還要再照管七娘子,實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為的還不都是這個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裡養活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晚,大太太就讓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雜物都收拾收拾,將西廂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進了臘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來住。
「九姨娘還病在床上……」王媽媽有些躊躇。
「要接,便是現在接來。」大太太有一絲不高興。「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罷了。快過世的人,身上都帶著晦氣,七娘子進了正院,你就打發她洗個澡,把晦氣洗掉。」
王媽媽心頭有些發涼,「是。」
大太太又換了笑臉,把九哥兒叫到身邊問,「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來住了,多了她陪你玩,開心嗎?」
九哥兒眨著眼,看了看王媽媽。王媽媽的心,早就提了起來。
「愛來不來。」九哥兒想了想,丟下這句話就又跑遠了。
大太太輕笑起來。「這個九哥兒,真是……」
她沒把話說完,王媽媽鬆了口氣,陪笑道,「九哥兒年紀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為小小年紀便被大太太養在身邊,九哥兒一點都不認生母和雙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來。
「罷了,就讓七娘子住到年後吧。」她輕飄飄地說。「明日找個時辰,把九哥兒帶去見見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個樣子了,九哥兒也該去盡盡孝。」
「太太賢惠。」王媽媽忙說。太太讓九哥兒去見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麼毛病,只能稱讚大太太賢惠了。否則,生母病成那個樣子,兒子連見都不讓見一面,大太太就顯得絕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臉頰,歎了口氣,「七娘子與九哥兒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楊二老爺在京城做官,卻把二太太丟在了對街的老宅子裡。二太太三五天總要過來竄竄門子,見了九哥兒,總是喜愛得摸了又摸。
王媽媽的心又緊了起來,她尋思著,大太太到底什麼時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呢?
總歸不是今天臨時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誰也琢磨不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0:07
3探病
七娘子雖然還沒被接到大太太那去養活,但她要挪窩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楊府。
「大太太心慈,她這是怕七娘子沒了娘,就少了人教導。少了人教導,就……」九姨娘意味深長地說,「七娘子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了。」
七娘子說來才剛滿了六歲,九哥兒與二房的八娘子與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兒還只是個孩子,八娘子連針都沒拿過。七娘子手上,就已經有了做針線做出的繭子了。
四姨娘別開眼,微微笑了笑,沒有接九姨娘的話茬。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女人,看著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卻穿了一身蓮青色隱芙蓉紋的對襟長襖,渾身上下,只戴了一雙耳墜與一根銀鳳釵,越發顯得氣質是何等清貴。不知道的人,誰不說她是當家主母的氣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楊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著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說話。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直到三娘子帶著一臉的笑走了進來。
她手上還抱了一個美人聳肩瓶,瓶裡插了一支新開的梅花,開得疏疏落落的,頓時就給這只有藥味的屋子裡,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許久沒來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語先笑,圓圓的臉上,喜氣爭先恐後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幾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那支梅花。
三娘子雖然說得客氣,但腳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幾丈遠,便不肯再走進了。
是怕被過了病氣吧……年紀到底還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個彎彎繞繞,還沒學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無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滿意地轉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櫃上頭,歪頭端詳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裡就缺這一支白梅呢!這一下冬意就出來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這美人聳肩瓶,看著像是鄭窯的瓶子,又上了雨過天晴釉……這個瓶子在外頭,足可以賣到四十多兩銀子。更別說才進了十一月,哪裡就能尋訪到開得這樣好的白梅?
四姨娘終究是有些不滿的,雖然自己不說什麼,卻讓女兒來露了露富。
九姨娘環視了一圈,看著泛黃的牆面、銹跡斑斑的鎖頭、霉蛀了的箱櫃,就咳嗽了起來,七娘子連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給她拍背。
四姨娘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閃即逝。
「七娘子孝順。」她誇獎。
七娘子低眉順眼,「四姨娘過獎了。」
「只是,」四姨娘話鋒一轉,「這九姨娘雖然是生母,終究只是個下人,七娘子要記得,尊卑有別。」
她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發厲害了。
四姨娘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是雲山霧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養育,又為什麼來露了一次富,說了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
她垂下眼,就要說話。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話頭。
「姨娘,我去給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對四姨娘點了點頭,便匆匆走到外間,瞪著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不是個貪圖富貴的,她也不大愛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東西。但是大太太屋裡,連一根草都是有來歷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過是一文兩文的事。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九姨娘生了九哥兒,九哥兒又被大太太養到了屋裡,認作了親生兒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狹小了點,九哥兒長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這樣落魄,難保心裡不會有什麼怨言。
七娘子忽然渾身發冷,不曉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她原來以為,自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於情於理,都應該把她接到膝下養大。畢竟她和九哥兒之間的血脈聯繫是斬都斬不斷,他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隨便指了個姨娘來養育,九哥兒長大了,難免難堪。而大太太也應該把她教成一個上得了台盤、恭順聽話的大家小姐,將來到了夫家,才不至於給楊家未來的家主丟臉。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實在懶得再花費心機去造就一個庶女,更何況,都在九姨娘膝下養到六歲了,和大太太再怎麼親,心裡也是先有生母的。
說不定,大太太一開始就沒想要她,所以才沒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現在要她過去,也不過是方便收拾罷了。
可如果是這樣,大太太大可順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裡。來年想個辦法,等她出了什麼事,再說聲四姨娘教養不力,她畢竟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也有幾分體面,大老爺會不高興,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媽媽才聽說四姨娘來坐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過來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養她的事,她就帶著自己進了主屋。大太太,多半還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麼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對著茶壺苦笑著,倒了淺淺的一杯茶進了裡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說話。
「……到底是你肚子裡養出來的人,你成了這個樣子,那邊連句話都沒有……」
九姨娘見招拆招,「四姨娘剛才還說了,尊卑有別。」
「可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話都是兩頭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從他落了地,你就沒見過他吧,現在都長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靜地端過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哎,就長得和七娘子一個樣!」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是雙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七妹妹笑什麼?」三娘子嬌憨地問,「可是見了這白梅,心裡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時等閒看不到這麼稀罕的東西。」
楊老爺今年剛連任了江南總督,手底下的織造府、鹽鐵司,都是賺錢似聚寶盆的好地方。楊二爺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貴的翰林學士,前途無量。兩個楊府加在一起,就佔了一條街,這條街就叫二楊街。楊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戶,怎麼連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說,每年冬天,楊老爺都帶著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時候一住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這話,是指名道姓,當面打臉地說七娘子不得寵。
七娘子一揚眉。
「三姐客氣了……我平時光顧著伺候姨娘,的確是無心這些玩物。這個美人聳肩瓶子,也是好東西吧?」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得意,到底還小,不曉得收斂。
「外頭要賣到一百多兩呢。」
「唉,這樣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隨隨便便就拿到我們這裡來。若是摔碎了,算誰的……四姨娘也不攔著點?」
四姨娘滿臉是笑,寵溺地望著女兒。
「我說話,她哪裡會聽。一心惦記著七妹妹,撿了個瓶子就裝了來。」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們屋裡貴重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四姨娘說得更直接:這瓶子就是爛大街的貨,在我們屋裡,沒有誰把它當回事。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對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謝過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愛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綻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別和三姐這麼客氣,你在南偏院長年累月的也不出門,做姐姐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七娘子就算修養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悅起來。
三娘子看著喜眉喜眼,其實……
大家又說了一會話,最終,四姨娘起身告辭。
到末了也沒說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過晚飯,九姨娘靠在枕邊似睡非睡,秋楓不知道去哪裡鑽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懇懇,在廊下煎藥。
自打那天王媽媽來過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藥。九姨娘說了好幾次,「我們這人手少,沒那麼多規矩。」
立夏只說,「不能讓九姨娘丟臉。」
那一日王媽媽過來,眼底一直是透著一股優越,這勢利,在楊府內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這樣失寵了的姨娘,和王媽媽比,那就是腳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內小風爐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憐憫:是要落魄到什麼地步,才得把風爐搬到屋子裡,不然,顧得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
有些人可以習慣輕視,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員,立夏也是。
九姨娘歎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她望著小立櫃上的美人聳肩瓶,眼底漸漸透出疑惑。
七娘子見狀,忙細心請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麼。」
九姨娘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慈愛地望著女兒,眼眶微熱,若不是自己沒有死,大太太一定會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賤命一條,想死還這麼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著說,「這次拉了三娘子來說了這麼多話,我聽著……倒像是幫我們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七娘子甚至暗地裡懷疑,九姨娘一等年後自己搬進主院,便會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從產後就一直病到現在,再健壯的身體,也掏空了。現下還支持著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楊家就一個男丁九哥兒,身為九哥兒的雙生姐姐,還是有些特權的。至少,大太太在考慮自己下落的時候,就不會隨手塞給哪個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慮到九哥兒的心情,以及老爺的心情……畢竟是雙生姐姐,愛屋及烏,總是有一點的。等到九姨娘雙眼一閉,沒準恩典就來了。
大太太小氣得都不肯讓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話說回來,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氣成這樣,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現,或許會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兒的親娘,讓大太太心裡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姨娘來養她的……她的敵人已經夠強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著四處串門,無聲地宣揚起大太太之前是多麼苛待她們母女。大老爺那裡,她也一向很說的上話,到時候驚動了大老爺,大太太就很難解釋了。
所以王媽媽才來得這麼急,那個金鐲子,她才收得那麼乾脆。
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為什麼要這麼無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為什麼要來坐坐。
深宅大院裡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心。四姨娘這麼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歎了口氣。
「想太多,也沒用的。」她咳嗽了兩聲。「咱們只能任人擺佈……那也要被太太擺佈,太太養了九哥兒,對我們就不會太絕情。這不是還讓你回來陪我住到年後嗎。」
大太太在這件事上,還是夠意思的。本來著急上火讓她當晚就收拾東西,七娘子還頗為不捨。如今能陪到年後,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歲……
她心裡就酸楚起來。
九姨娘雖然從來沒有得寵過,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對她這個女兒,卻是盡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極為捨得。
九姨娘看著女兒,心裡卻極寬慰。
「太太肯發話,我就放心了。」她輕輕地說。「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所以,才老鬧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
大太太身邊就是少了個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時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邊,就有些慌亂起來了。親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兒……聽說是個天真無邪的。
正是小七出頭的好機會!
賣上幾次好,獻上幾次忠,大太太自然會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沒了娘,深宅大院裡,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嬌養起來,免得還要花費心思去籠絡。
但這樣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著笑望向女兒。
小七有一雙大眼,黑嗔嗔的,極是可人,面孔雖然還很稚氣,但也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眉眼有楊老爺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討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長相,討喜。
性子又穩重,又有心計,不是那等一被挑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輕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裡,應當能平安長大的。到時候再說個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麼都會找一門不錯的親事的。
女人一輩子,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如何,能養在大太太屋裡,是你的福分。將來……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帶吃力地說。「瞧初娘子,帶過去的陪嫁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在錢上,倒不小氣。」
唯獨對她們母女,多年來分分剋扣,處處刁難,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會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無比清晰。「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七娘子淚盈於睫。
「我是庶女,九哥兒是嫡子……我當然聽九哥兒的話。」她乖巧地說。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雖然不是那樣的人,但聽她親口說出來,總是多一重保證。小七不會和九哥兒套近乎,不會給九哥兒添麻煩,也就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
「乖乖的,不要爭閒氣。」她的意識已漸漸模糊了,卻還囑咐著。「忍得一時,風平浪靜……」
真想看看九哥兒的模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0:20
4喪事
九姨娘的辦得還算隆重。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她被草蓆裹著,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亂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雞,立夏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後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裡,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著出動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著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裡,不過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為楊家誕育兒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絲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擦著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麼早……唉,當年她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娘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她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陰險,大姨娘只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隱隱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裡藏針的話出來。
她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絲絲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著七娘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她們都是大太太的貼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動,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處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性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麼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面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處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裡,碰都沒碰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臉頰,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著的迎春花,孱弱嬌嫩,又那樣精緻。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瞇起眼,笑得更為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裡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只能靠著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裡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只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裡,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只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薑黃色的襖子,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白花。
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簷下望著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
「梁媽媽好。」
「七娘子好。」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內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媽媽眼中閃過瞭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著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
梁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床。」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梁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她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著哪兒吃飯?」
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於落下胃病。
七娘子雲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並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台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媽媽溫溫笑著,「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著動靜。」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佈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
「太太,」梁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裡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
九哥兒就是愛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裊裊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長大了。」她笑吟吟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媽媽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著挑了。」
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裡,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只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裡放得下。
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只好先堆在門外,等裡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裡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裡,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眾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著看,大太太笑著與梁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抬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抬也沒抬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抬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著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來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著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裡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物事。
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顏,柔柔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裡,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她交給別人來養了。
「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麼客氣。」她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著。「我的衣服才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望著腳尖,露出了些侷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著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裡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裡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著,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著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歷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才是那個小氣任性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著你什麼了?」她的聲音軟軟的,但是裡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麼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女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體,對姐妹們熱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極是捨不得,哭濕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梁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身,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身與梁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她連眼尾都沒有望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嘴,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擠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摸摸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著這三個兒女,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女,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0:34
5風波
楊府佔了一整條二楊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幾百人在裡頭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侷促,又陳舊。
七娘子搬到正院來,倒是得了一整個西偏院。
這是個小小的院子,從正院堂屋一側開了個小門,經過抄手遊廊通進來,北邊是一溜三間青瓦房,南邊則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籠塞得滿滿的,一時也不知該怎麼騰,她只得了北邊的這三間,與東西邊的兩間小耳房。
只是這小小的五間屋子,對七娘子來說已是很大了,她從南偏院帶來的箱籠,在臥房靠窗牆邊一字排開,屋內都顯得空空的。
屋裡已有了一張酸枝木螺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邊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卻覺得單從料子來看,與大太太睡的那張床沒多少不同。
「這還是初娘子睡過的。」梁媽媽眼裡帶了一絲懷念。「當時那麼小小的抱來,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媽媽說這話,不無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雖然刻薄了些,但在錢財上,倒也真的不小氣。
楊家畢竟是名門世家,這點錢,大太太倒是捨得的。
梁媽媽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又道,「今日來得急了些,有些傢俱還沒搬過來,我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來,「辛苦梁媽媽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對梁媽媽行禮了。但謝意還是要表達的,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紅人,她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給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這個道理。
梁媽媽聽她語氣誠摯,唇邊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親暱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們楊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門,正院的小姐,做派當然不能與姨娘房裡的那些個庶女一樣,你也要快些立起規矩來,免得,被人笑話。」
梁媽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一定不會讓太太丟臉的。」她輕聲細語地說。
梁媽媽就笑著出去了,找王媽媽商量,給七娘子屋裡添多少擺設。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櫃給了她吧。」梁媽媽說。
王媽媽有些猶豫。「雕工很精緻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媽媽又去問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興。「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尋些好東西給她擺在桌上吧。白露回來與我說,九姨娘房裡最值錢的,還是三娘子拿去的一個美人聳肩瓶。」
梁媽媽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對牌進了百芳園,找管庫房的藥媽媽嘀咕了半天。藥媽媽帶了鑰匙與一群健壯的青年媳婦,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櫃,與十數個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媽媽們了。」七娘子誠懇地道謝。
這些媽媽們笑著應了是,卻沒有走。
立夏有些慌亂地掃了眼七娘子。梁媽媽和藥媽媽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著七娘子的反應。
七娘子知道規矩,這樣的重活,按例,姑娘們都是要給賞錢的。
但是她身邊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只有九姨娘給的幾個鐲子,也都是不值錢的貨色。
再說,總不能一人發一個鐲子吧?那成何體統。
她有些為難,咬了咬唇,就要硬著頭皮送客。
白露忽然從屋外進來,笑吟吟地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零碎銀子,「辛苦眾位媽媽了,這裡有些銀子,媽媽們拿去打酒喝,媽媽們別嫌棄少。」
媽媽們的笑更真心了,紛紛說,「七娘子大方,謝過七娘子。」魚貫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著笑吟吟的白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緞襖,只有手上戴了一對碧玉鐲子,看起來很樸素,臉上的笑卻讓人很舒服,她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對梁媽媽說,「太太說,七娘子沒什麼好衣裳,請了纖秀坊的人來給七娘子做衣服,不過纖秀坊的人今日過不來了,請梁媽媽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幾件出來,先給七娘子換上。」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產業,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氣,大太太讓纖秀坊的人給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給她體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幾套纖秀坊的新衣服。
梁媽媽笑吟吟地說,「好,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藥媽媽出了屋子,白露猶豫了一下,與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頭們的住處。」便跟了出去。
梁媽媽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門處立著等她。
「乾媽。」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纖瘦了些。」梁媽媽未語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別讓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禮。」
白露就低下頭細細地應了聲是。
「你是大太太屋裡的人,到了七娘子那裡,也要像個大太太屋裡的樣子。」梁媽媽和氣地囑咐,「剛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愛重你,你才有臉面……七娘子現在雖苦,熬過了兩年等九哥兒大了,也就越來越有臉面了。」
白露抿著嘴笑了笑。
「我不會給乾媽丟臉的。」
梁媽媽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轉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鑰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兒似的,「也捨得。大太太這樣大方的主母,滿蘇州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纖秀坊做一套衣裳,造價百兩以上,那是常有的事,還不算師父的工錢。大太太這一次,的確是很大手筆。
大太太瞇著眼,沒有搭理梁媽媽的話茬,而是說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性子,小小年紀,什麼不學,學會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虛做派,女紅、詩詞,沒一樣拿的出手的。我想著,要找個嚴厲些的媽媽帶著,殺殺她的傲氣。」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兒,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寶,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裡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現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媽媽有些為五娘子難過,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兒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現下七娘子才來,就給五娘子換嬤嬤,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強道,「再看一段吧。」她低頭合了合杯蓋,漫不經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來,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過來。」
八娘子與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個時辰不到,現在也是六歲,被二太太教養得很好,是個乖巧知禮的大家閨秀。
梁媽媽一時不查,就要順嘴誇一誇二太太的用心,但細一琢磨,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臨時起的意,還不到兩個時辰呢……」她審慎地說。更別說五娘子鬧彆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幾柱香之前才出的,怎麼這二太太現在就知道了,還送了衣服來。
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臉?
大太太面上還在笑,眼神卻帶著一絲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們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裡的多些,也難怪知道得這麼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體格倒也相近,有了這個,不必再拿五娘子的舊衣了。也免得這丫頭又鬧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雖然二太太的做法,讓人心裡膩歪,但也是好心,梁媽媽拆開包袱看了看,裡頭只有三四件襖裙,都是這個天氣穿的,顏色有天青的,有淡藍的,很得體,又照顧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顯得過於素淡。
「二太太行事還是這麼著,有章法裡,又透著沒章法。」她低著頭笑了,「您也別和她計較,她的心思,誰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計較起來,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沒好氣,卻是沖立春點了點頭,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媽媽才陪著大太太坐了一會,王媽媽便進來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過蘇州,給老爺下了帖子,又派了人來給您請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乃是地方豪門,與楊老爺的關係一向也不錯,又是楊老爺的下屬,是非見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妝,到堂屋坐下,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又賞了些物事,忽然就聽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囂。
她皺了皺眉,看了梁媽媽一眼。
梁媽媽就笑著說,「讓您見笑了,西偏院養著幾頭調皮的貓兒,時不時,就鬧出些動靜來。」
「我們家太太也是極愛貓的,這次老爺上京,還特意為她尋訪了幾頭名貴的雲貓!」王家來請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著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她們前腳才走,後腳,大太太就拉下了臉。
這大宅門裡,平日裡誰不是安安靜靜,輕輕巧巧的?沒日沒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戲台,不是宅門。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難道看錯了她?她還沒叫人去問,立春便進了堂屋。
她身後還跟著滿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臉安詳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臉色更難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過來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當然,受盡寵愛的樣子。
大太太強忍著沒有推開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現尷尬,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說話。
「到底怎麼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氣。
立春沒辦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裡,七娘子正看著小丫頭們灑掃屋子,擺放桌椅。因為箱櫃都還沒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過來,交代了這裡頭有幾件衣服,都是什麼顏色,又叫七娘子見了二太太,別忘記謝謝她送來的衣服。
七娘子正聽著時,五娘子來了。
五娘子是獨個兒來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門外。
一進門,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搶下剪子的時候,五娘子已經剪壞了好幾件衣裳,還剪掉了來攔阻的白露半邊的髮辮,所以才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說,她長得很俏麗,即使這樣生氣,也別有一番活潑的韻味。「娘——你說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問過我!」
大太太扶額長歎。
梁媽媽都站起身來,不敢說話了。
七娘子靜靜地站在立春身邊,聽著她無奈的敘述,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好像這事天天有,日日有,並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媽媽,卻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門口的珠簾,二娘子走了進來。
「娘。」
「二姐。」
「二娘子。」
眾人紛紛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給大太太請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轉頭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著做什麼?坐。」
七娘子抬起頭望著二娘子,輕聲道,「五姐沒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錯了事,不敢坐,也是當然的。」二娘子擺了擺手,神色稍緩。「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強緩下了怒容,沖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桿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邊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來。
「那包袱裡,是你二嬸給七娘子送來的衣裳。」她輕聲說,「都是名貴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兩銀子。」
五娘子乍現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還以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這才趕來救場。
眼下看來,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場罰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來求求情,母親說不定也就心軟了,說她幾句,也就這麼揭過這事兒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願,開口為五娘子解圍,「母親,這樣的小事,您就別動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沒來得及解釋。」
二娘子心中一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細了一分。
七娘子雖然看著平靜,眼底卻有壓不住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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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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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3 23:40:48
6請安
大太太歎了口氣,點了點五娘子的額頭,揮了揮手。
五娘子連忙又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禮,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對面。
眼下也快到晚飯時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兒來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就傳來了九哥歡快的笑聲。
九哥到了開蒙的時候,這陣子,每日裡下午都要去跟著先生讀上兩三個時辰的書,大太太費盡心機,為他找了個極和氣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學回來,總是十分高興。
「娘!娘!」他闖進了堂屋,直撲到大太太懷裡。「今日先生誇我字寫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臉蛋圓滾滾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笑得十分興奮。
大太太的臉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來,這才下地給姐姐們行禮。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愛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邊,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處污漬。
「以後寫字的時候小心點,別把墨汁到處亂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臉色不對,就小小聲問二娘子,「二姐,五姐怎麼了?又惹娘生氣?」
五娘子本來僵冷的臉色就鬆動了,被九哥膽怯的態度惹得露了一絲笑意,「小傢伙說我壞話?過來,給我擰擰你的臉!」
九哥護住臉,怎麼都不肯過去,五娘子就身拿他,兩姐弟滿屋子亂竄,笑聲不絕於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絲笑意,屋裡的氣氛,無形間就鬆動了開來。
立春鬆了一口氣:她是最尷尬的那個,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訴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氣來,五娘子遷怒於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邊,一邊為她捶背,一邊說起了笑話。
不一會,姨娘們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著給大太太和小姐們問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後。
五姨娘和七姨娘聯袂而至,七姨娘身邊還牽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見過大太太,又給姐姐們行禮,七娘子也站起身給六娘子行了禮,往下挪了一個位置,讓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頭微皺,卻也沒有說什麼。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幾個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著互相點了點頭。
楊家畢竟是江南豪門,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裡,從來都是申初二刻用飯,申初一刻前後也就讓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會兒,四姨娘才帶著三娘子與四娘子進了正屋。
「我來遲了,請太太責罰。」四姨娘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給大太太請了安。三娘子臉上還是喜氣盈盈,四娘子卻是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誰欠了她什麼要緊的物事沒有還。
大太太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兒多。」便把這一章揭了過去。四姨娘給大太太磕過頭,又給小姐們見了禮,這才對七娘子說,「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還習慣?」
七娘子忙笑著說,「習慣的,習慣的。」便不再找別的話與四姨娘說。
四姨娘眼底閃過一絲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看了看鐘,問,「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媽媽忙說,「今日遣人去問的時候,倒沒說什麼。」
話音剛落,八姨娘就喘著氣,扶著個小丫頭走進了堂屋。
「……才要出門時,又嘔吐起來,足足鬧得換了衣服,才能過來,請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憐地說,作勢要跪下。
「懷著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說。
楊老爺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個女兒,才只有九哥這個獨苗,若是八姨娘能夠生下兒子,大太太也是高興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嬌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問了幾個女兒在家學的事,又對七娘子道,「你明日裡也跟著姐姐們去上學吧,六歲了,也該認得幾個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順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沒什麼事,就叫眾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來服侍大太太用飯的,沒有走,八姨娘最嬌弱,等不得大太太一聲,先扶著小丫鬟的肩膀走遠了。她是懷著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會和她計較這個。
四姨娘也就帶著女兒們要走,三娘子起身時,笑眉笑眼地對七娘子說,「七妹,這麼冷的天,怎麼穿得這樣單?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棄,姐姐回頭就給你送來?」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頭不說話,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銳利如刀。
其實,這事兒根本誰也沒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起身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母親已經找了纖秀坊的師傅給我做新衣服,怕是這幾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領了。」七娘子露出真誠的笑容,「明日到學堂,還請三姐多加照顧。」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著抽回了手。
「哪裡的話,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顧才好。」她若有若無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對大太太行了禮,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趕忙跟著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大太太掃了她一眼,歎了口氣。
還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臉豈不是都丟光了?這事要傳到楊老爺那裡,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飯吧。」她疲憊地說,「立春打發九哥兒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兒,往淨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後,七娘子忙跟到了她們後頭。
九哥兒眨巴著眼,倒不曾出聲,只是在立春給他洗手時扭來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皺起眉,冷冷地看著九哥兒,九哥兒倒也有幾分怕他,就安靜了下來。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著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殘水,把白錫水壺裡的熱水倒了一盆底,又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內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楊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邊洗手一邊說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麼不去剪楊珊的?柿子揀軟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氣很重,七娘子不禁訝異地看著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對她的注視,並不以為意。
五娘子有絲羞愧,低下頭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見外?」二娘子把手伸給清明,清明拿著白布,仔細地揩拭著那柔嫩的雙手。「七妹妹進了正院,就是你的親妹妹,以後再和她為難,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雖然對著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臉,但卻像是很怕這個二姐,低下頭唯唯地應諾著。
谷雨上前接過了清明的差事,潑水倒水,請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長地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帶著清明出了淨房。
房裡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頭用力搓洗著雙手,搓得手都紅了,才悶悶地道,「楊棋,你仔細著。」
「我自當仔細。」七娘子不以為忤。
和七娘子說話,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歡她,她是這麼軟,你討厭她,她也還是這麼軟。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無名火,她把手伸給谷雨擦乾,哼了一聲,就帶著谷雨離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著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聲,提了提白錫水壺,很輕鬆地便提了起來。
壺裡沒有殘水了,想來,往日裡只預備這三個少爺小姐洗手,也只有這麼多的份量。
七娘子沒來由地就有一點委屈。
她看著沉重的白銀荷花盆裡蕩漾著的清水,猶豫著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後忽然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白露站在門口,她的頭髮已經重新挽起了兩個丫頭髻,大小不一,倒有幾分俏皮,換上了新的蔥綠色襖裙,看著雖然有些慌張,卻也上得了台盤。
「我來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猶帶喘息,手中拎了個小小的黃銅水壺。
七娘子眼圈有些發熱,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露是大太太屋裡出來的,對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規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潑了殘水,倒了一盆熱水,又拿起了一塊白布等著。
七娘子把手伸進水裡,感受著暖融融的溫水在指間流動,忽然就感慨起來。
這幾年來,她和九姨娘相依為命,洗完手用手絹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裡想得到大太太屋裡行事的規矩是這麼奢靡,這些白布用完了就丟到地上,想來是不會再用第二次的了。
這才是真正的豪門。
七娘子把手伸給了白露,白露仔仔細細地揩拭了,跟著七娘子走出了淨房。
「餘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輕聲對七娘子解說。
她現在初來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裡的規矩。
七娘子點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就轉進了飯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飯桌一向是擺在堂屋西次間,這裡除了一日三餐用飯之外,並沒有別的用途,四壁擺放著博古架,兩張小小的方桌擺在屋中,大太太帶著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對坐。
「七妹來了。」大太太笑著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對面,九哥對她扮了個鬼臉。七娘子忍著不敢笑,九哥就覺得有些乏味,扭過頭與立春說話。
大太太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楊家雖然是江南數得著的豪門,但一向是詩書傳家,行事作風,與乍富新貴差別很大。晚飯不過是八菜二湯,但樣樣都做得很精緻,份量雖然不多,三個人分卻正好。廚房想來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實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碗飯,不過是填填肚子而已,說飽,倒還未必。
吃過飯,換了茶來,三人對坐著品茶,安安靜靜的一句話都沒有。就連九哥,也是細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幾分放心:大太太在教養九哥上,還是很用心的。
吃過飯,三個姑娘結伴回房。
楊府佔地很大,姑娘們過了八歲,就各自住到百芳園的小繡樓裡去,不過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頭肉,一直還住在主屋東偏院,九哥最受寵,與大太太住在一屋裡。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園子裡的一片竹林裡,她住的小樓有個好名字,叫做幽篁裡。
倒是比瀟湘館來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來寡言少語,才出了堂屋,便扶著清明拐出了垂花門。七娘子對五娘子點了點頭,也就轉身走開。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錯,心裡肯定憋著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說什麼,多說,反而多錯。
西偏院已經被拾掇得很乾淨了,進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裡透出的隱隱燈火,兩邊的小耳房也亮著燈,七娘子停下腳步問白露,「怎麼安排的?」
白露不動聲色,「幾個婆子平日裡都是回去睡覺的,東邊耳房做了淨房,倒座南房騰出了兩間,四個小丫鬟歇在裡面,我與立夏不值夜的時候,就睡在西邊耳房裡。」
怎麼把被塞得滿滿的倒座南房騰出兩間來,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沒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來。立夏又是個沒經事的,白露一個人把事兒安頓成這樣,可見得是個能幹的。
七娘子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們兩個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與白露一道進了主屋。
堂屋正當中,擺了酸枝木八仙桌,兩三張圓凳隨意地放在桌邊,桌上擺著大理石小屏風,燭台上立著三四根蠟燭,屋內很亮堂。屋角放了兩個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擺著些瓶罐,博古架中間空出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稱謝。她沒想到七娘子能覺得出好。
還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責怪自己。
「對聯是哪裡拿來的?」七娘子一邊往裡屋走,一邊問。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後,說著,「您才進了正院,她就打發人送了來。」
七娘子已經走進了東裡間,那是她的臥室。
才進臥室,她就愣住了。
臥室當中也放了張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盤銀子,帶著霜的銀錠子碼得整整齊齊,在燭光下閃著異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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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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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3 23:41:00
7私房
「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問,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著一盤子葡萄走進來,聽到了七娘子話裡的尾巴,便說,「這是四姨娘送來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說,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聲音裡帶了一絲委屈。霜降是個快嘴,想來,也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
「退回去。」七娘子的聲音如冬風一樣冷。「她還送了什麼來?」
立夏忙搖搖頭,又指了指床上的一個彈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對聯,又送了些衣物來,我們還沒拆。」
看來,五娘子撒潑的事誰也沒瞞過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數的。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這盤銀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裡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這盤銀子來,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將來要受四姨娘的鉗制不說,轉頭到了楊老爺那裡,就是個話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臉,不把氣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誰身上?
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她端起銀子,就出了院門。
七娘子和立夏這才能坐下說話。
「立夏,」七娘子在桌邊坐下,和顏悅色地把小丫頭喊到了身邊,「今日沒受什麼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是喜歡立夏這一點,沉得住氣,又不愛撒謊,比較老實。
「我們初來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應當的。」七娘子緩緩地說,「你要多跟著白露,學學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誰來問你,你都不要多說什麼。」
若是被拿住了話柄,這事鬧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沒臉,她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再說,這事其實還在於她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覺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話,那就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為她說幾句話,還是講不來的事呢。
立夏眨著眼,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口氣。
豪門,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來的包袱拆開吧。」二娘子的好意,與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須要收下的。
立夏就過去拆開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開給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來的衣服,雖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貴,但尺寸倒是正合適,一件薑黃色的貢緞襖子,七娘子很喜歡,現場就要穿上試試。
立夏一抖衣服,幾個小小的物事就滾到了地上,撞擊著青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撿起來給七娘子看。
是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約有四兩。」立夏掂了掂,把銀錠子放到桌上,又把餘下的兩件天藍色、暗紅色的衣裳抖開。天藍色的褙子裡又跌出兩個銀錠子。
七娘子捏著這六兩銀子,感慨萬千。
當晚等白露回來了,她便塞給白露二兩。
「白天多虧你解圍了。」她說得含蓄,「我不比姐妹們有錢,這二兩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銀子發下來,再補你的。」
白露慌忙推開七娘子的手,「並沒有那麼多,況且,這也是奴婢應當做的。」
「這該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堅持,「快收下,否則月底給你四兩。」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過了七娘子的銀子。
七娘子又拿過一個小匣子,當著她的面,把四兩銀子放了進去。
這是個破舊的樟木匣,裡頭空空的,只有這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七娘子對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總是慢慢過的。到了西偏院,咱們就慢慢的把日子越過越好。」
立夏高興地應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沒有私房錢這個說法。
白露眼神微黯:雖然沒有明說,但在正院,小姐們每個月的月例是四兩,比姨娘屋裡的小姐們多了二兩不說,大太太想起來,時不時還會給她們送錢。二娘子的錢匣滿滿噹噹的,好幾次她送錢去,二娘子隨手就賞她半個銀錠子。
她望著燈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來。七娘子說得不錯,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來,梳洗過了,梁媽媽親自送了兩件衣裳過來。
「本待昨晚送的,卻耽擱了,我改了改,應該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說。
七娘子連聲道謝,「勞煩媽媽想著。」改衣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媽媽讓誰改了,自己拿來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謝謝她。
梁媽媽看了看掛在屏風上的天藍色褙子,眼神一閃。
「這是二姐昨日送來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內熱呢。」
七娘子說話挺好聽的,本來尷尬的事,這麼一說倒顯得二娘子熱心腸。梁媽媽眼彎彎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這麼想就好了。」
說完回了堂屋,大太太還睡在床上,九哥在一邊穿衣裳,笨手笨腳的,偏還不要人幫,大太太看得眼裡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媽媽就把七娘子的話說了,「是個會說話的。」
大太太點點頭,「能這麼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懶懶地坐起身,梁媽媽上前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讓纖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來吧,前幾年四姨娘管著內院,沒少剋扣她們母女的月例銀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麼!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會說什麼的。」
梁媽媽小心地道,「五姐也鬧著要做新衣裳呢。」
「胡鬧!」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還沒和她算賬呢。吃了飯讓人過去打穀雨幾下,叫她知道厲害——這麼大了,行事也沒個分寸。」
「……是。」梁媽媽不說什麼了,這要擱在別的姑娘頭上,就不是打丫鬟幾下的事了,大太太寵五娘子,也著實是寵得厲害。
「索性給姐妹們都做幾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說親的人,跟我出去行走,總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帶著給五姐做幾件,也免得她又鬧。」
梁媽媽還能說什麼?
於是吃過飯,三個姑娘都沒去家學,纖秀坊的繡娘來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氣做全了,大太太還讓她自己去庫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說自己不懂,辭了。五娘子卻興致勃勃,拉著二娘子找藥媽媽到庫房去看料子,她雖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卻也高興。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著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辭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來得遲了,沒和小丫頭、婆子們打上照面,這次才見上了面。
大太太雖然對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還是沒什麼可挑剔的,送來的四個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順眼的老實人。兩個婆子也是滿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讓她們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內,翻了半日問立夏,「我的針線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裡間了。」
西裡間裡沒有圓桌,靠著窗擺了一套小小的櫸木桌椅,椅子邊上還擺了繡棚、繡架,幾團暗色絲線擱在繡架上,是七娘子從前未曾見過的暗金線。
七娘子不由得沖白露揚了揚眉。
「藥媽媽昨日開庫房門拿繡架時順帶著送來的。」白露習以為常地說,「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線銀線,平時庫房裡都是有數的,看得很緊,七娘子學了一年多的刺繡,也沒用過這麼名貴的線,平時偶爾見到三娘子、四娘子裝模作樣地坐在花園裡繡花,用的也都是尋常絲線。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裡的來得尊貴些。
「繡著玩玩罷了,」七娘子笑著說,「也用不著這麼好的線。」
「九姨娘的一手針線是極好的。」白露見縫插針,拍了個馬屁,「記得當年她的手帕丟了,丫鬟們撿回去,都不知道上頭的桃花是怎麼繡的。」
「畢竟是繡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針,立夏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配線。
白露一時有些尷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還有半個荷包面未繡完。」七娘子抬首說。「想給母親做的,不知道母親喜歡什麼配色。」
這事是必定要問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裡的麼。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太太喜歡穩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線繡些連綿雲紋,穩重富麗。」她隨口說,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張小小的褐色官緞,白露住了口。
「這料子差了些,我繡得不好,什麼花樣先繡出來,再往好的上頭繡。」七娘子解釋,白露這才釋然。
「七娘子繡得好,有模有樣。」細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稱讚。
六七歲的小女孩,要繡得多驚世駭俗,那是夢話,但七娘子的確繡得很有樣子,這還是看得出來的。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午飯倒是各屋自己開飯,吃過午飯,七娘子睡了午覺,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閒了下來,起來又繡花。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大太太忽然打發立春送了一盤銀子過來。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錢匣子的。」立春解釋,「還沒到發月例的日子,這些銀子,是給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與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會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謝,「多虧母親想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一陣子,的確是不大湊手。」
怕是就沒有湊手過吧,幾個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個包袱,「這裡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雙胞姐弟……什麼時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過包袱,把立春送到階下,回來拿著針對著荷包面發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給她送銀子,又被她退了的事,並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這麼費心費力的幫她,是為了什麼?
知道她沒銀子,就費力巴哈地送了些銀子來,好讓大太太也不得不出點血,糊住眾人的嘴。
還幫她牽線搭橋,進了正院養活……四姨娘這一番做作示好,總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連正院都大有可能進不了。這樣的人,也值得四姨娘來示好?
楊老爺可是連著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裡了。
七娘子就覺得很奇怪。
再說大太太,無緣無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麼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說大太太糊塗吧,卻又是個極細心的人,大小事情,辦得都很妥當。
可你要說大太太不糊塗,她人都進了正院,憑什麼還要給四姨娘、二太太賣好的機會,早該把□都準備妥當了,讓她也有個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來了,就收好吧。」她雲淡風輕地說,「明日就要上學堂了,白露,學堂的先生都講些什麼?」
白露就笑著收拾起了針線,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針線了。
「學堂有好幾個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個時辰,認字讀書,下午兩個時辰,學的是繡花。」
七娘子微微一皺眉,白露就說,「不認字也不要緊的,九哥都這麼大了,也才啟蒙。」
「我認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沒上過學,不曾讀得什麼書。」
白露不由得揚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親是開私塾的秀才。」立夏開口說,語調平靜,不因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輕聲應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內的氣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都說二姐姐很博學——」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書的景象。
白露莞爾,「女兒家,談不上博學,二娘子愛看書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著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剛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學就直接到主屋來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邊說笑。
七娘子進了屋,有一絲躊躇:大太太身邊已經很擠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沒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邊,她怎麼坐,好像都不對勁。
她心裡犯難,面上卻看不出來,給大太太行過禮,又逐一和姐妹們見禮。
見到二娘子,她的態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幾兩銀子,就特別親熱,「二姐,想求你件事。」
說著,七娘子就勢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1:13
8啟蒙
二娘子眼神一閃,「哦?」
「聽說二姐很愛看書。」七娘子不因為她冷淡的態度氣餒,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學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麼,想請二姐借我幾本書看看,也好有個準備。」
大太太溫和地看著二娘子。
「只是閒來看幾本雜書而已。」二娘子不以為然,「我們女兒家,要緊的不在書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頭去,罕見地露出了小兒女的態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幾本書麼?就借給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沒有說話。二娘子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一絲不屑。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頭髮,好像沒聽到三娘子的話,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娘子,六娘子剛要學女四書,你要是不嫌棄,回頭讓六娘子給你送幾本幼學啟蒙來。」
六娘子就天真無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學瓊林好玩著呢。」
七姨娘是楊老爺從京裡帶回來的,與別的姨娘們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親不疏,雖然不親近,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六娘子今年七歲,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過人,是個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愛。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眾人,也嬌笑起來,問七娘子,「七妹妹,你識字嗎?幼學瓊林,看得懂嗎?」
五娘子雖然驕縱,但也頗認得幾個字,只是一向不在這上頭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學淵源,在幾個女兒的教養上還是比較用心的。她六歲的時候,已經認得幾千個字了。
七娘子暗歎了一聲。
豪門,是非真多。區區一個借書,都被二娘子借題發揮,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三娘子看似靈巧,其實是個蠢笨的,二娘子輕輕一句話,她就見縫插針,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機暴露無遺:四姨娘想籠絡七娘子的心思,現下誰都看出來了。七姨娘心腸倒好,出來打了個圓場,撿了好人去做。
這裡面的暗來暗往,五娘子是一點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來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認字,會問姐妹們借書麼?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認得幾個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丟醜,因此要早些預習起來。」
她的說話一味的息事寧人,五娘子卻不領情,眉一揚,就要說話。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學女四書了?日子過得也快,兩年前你才去上學,幼學瓊林倒著拿,先生要擺正,你捏著怎麼都不肯。」說著,掩唇笑了起來。
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話就沒能出口,九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捏了五娘子一把,小聲說,「五姐,你現在也念到女四書了嗎?」
五娘子有些臉紅,她雖然聰明,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六娘子大了兩歲,女四書都沒有念全。
「正念著。」她就向二娘子撒嬌,「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著繡嫁妝,哪有空和你胡鬧。」大太太眉眼彎彎地說。
四姨娘眼裡飛過了一縷艷羨,被七娘子看個正著,她垂頭微微笑著,心裡盤算開了。
二娘子說的親,是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兩三年前說定了親事,去年臘月裡,孫家來了人請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臘月。二娘子就沒再上學,在幽篁裡細細地繡她的嫁妝。
二娘子嫁了,下頭就要給三娘子、四娘子說親了,長幼有序,五娘子的親事總要在姐姐們之後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點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頭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著,神色卻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飄向了哪裡。
三娘子眉眼間喜氣盈盈,笑著插科打諢,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咬著唇別過頭去。九哥什麼都不懂,只是在一邊亂,場面倒也熱鬧。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說話,嫁妝這個話題,的確和她們未嫁的女兒沒多大關係。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們姐妹吃過飯也早些去歇著,明日黃師傅就來了,要養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來。
七娘子有些糊塗,茫然地看著眾人。
坐在她對面的六娘子就細聲細氣解釋起來,「黃師傅是咱們的繡花師父,年前臘月裡才被咱們氣得不輕,揚言今年再也不來教了。」
眾人又都笑,大太太指著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寶帶到繡房,又全打翻在黃師傅身上,她哪裡會氣成那樣?倒累得我多出了幾兩年禮。」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邊撒嬌,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楊老爺走進裡屋,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樣子。
「說什麼這麼高興?」他呵呵笑著捻了捻鬍鬚。
「父親!」兒女們全都起身行禮,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來,大太太懶懶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為楊老爺寬去了外袍,領著他進了淨房。
楊老爺沒多久就換了一身竹色直綴,走出了淨房,七姨娘抱著官袍走出來,把它交給了立春。
「老爺今日回來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與九哥都起身坐到了兩排太師椅上,空出了位置給楊老爺。
楊老爺就坐到大太太身邊,笑著拍了拍她的膝蓋。
「你也知道,這衙門開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頭就是正月裡最忙。」他一邊說,一邊掃過大太太身後的眾位姨娘,對四姨娘笑了笑,「怎麼不見八房的?」
「她這幾日害喜得很厲害,就不讓她出房門了,好好在床上躺著養胎要緊。」大太太說,「吃過晚飯,你去看看她。」
這是應該的,楊老爺膝下單薄,若是八姨娘懷的是兒子,那就是楊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車之鑒,也許八姨娘倒想生個女兒。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頭順腳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說晚上就想吃點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讓廚房送點醃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內宅的事,本來就是大太太管著,楊老爺沒什麼說話的餘地。四姨娘在內宅的事上敢這麼插嘴,可見得楊老爺很疼她。
楊老爺點了點頭,「到底是雙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著。」他點了點四姨娘,「她是你房裡出來的人,你有事沒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應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發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裡,多了幾絲溫情。
二娘子有些驚訝,看了看屋角的金鑲八寶大自鳴鐘。
她的動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說,「也到了各房開飯的時辰了,老爺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爺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飯。」
眾人就都起身行禮,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帶著丫鬟魚貫進了淨房。
說來,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兒們,誰的丫鬟都進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邊時,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裡,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過手吃過晚飯,楊老爺和大太太進了臥房,對靠著說話,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給五娘子,「帶著你弟弟玩一會。」
五娘子未免有幾分好奇,「什麼事兒,要特特的瞞著九哥。」
大太太還沒說話,九哥就脆生生地對姐姐說,「是許家姨姨來信了吧。」
大太太笑著敲了敲九哥的頭,「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門大戶,幾個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國公許家,生下了嫡子。現在正是許家的當家主母。
楊家是江南豪門,許家是京中權貴,兩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許家的信,楊老爺總是要給大太太過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問,拉著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們解九連環去。」
「好。」九哥很高興。
大太太微笑著目送他們出去了,才問大老爺,「聽說前院又送了三個妙齡少女進來?」
大老爺有些尷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飲酒,隨手就送了這一對三胞胎姐妹進來,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楊老爺這個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進來,楊老爺還算是比較自持,實在推卻不過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緩,拿過楊老爺手中的信細看起來。
第二日早起,纖秀坊就送了幾套衣服過來,七娘子換了暗綠色繡金盞花的小襖,蔥黃色百褶裙去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看了很高興。
「打扮得很漂亮嘛,這才是正院的女兒。」她笑瞇瞇地誇獎。
梁媽媽王媽媽都湊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來越尊貴。」
任誰有了錢,自然都顯得尊貴,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卻有些不好意思,「媽媽們笑話我。」
九哥從內室跑出來,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兩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著七娘子問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甕聲甕氣地說。
他們是雙生姐弟,像是肯定的,這誰都沒法否認。
「七娘子穿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著丫髻,佩戴著絹花,穿著襖裙,看起來就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說。
「那與你也做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瞇瞇地問。
大家都笑了起來,楊老爺一邊繫著中衣扣子,一邊走了出來,立春跟在後面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說好不好?」他隨手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七娘子垂下頭退到一邊,坐了下來。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邊,歪著頭認真地打量著她。
「不好。」他搖了搖頭,轉身對大太太說。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麼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著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邊,「娘,你說是不是?」
眾人又笑起來,二娘子與五娘子一邊笑,一邊從屋外進來。
「才進了院子,就聽到你的聲音啦。」五娘子指著九哥。九哥哼了一聲,「五姐欺負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兩頭吵架,吵完了沒多久,又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獨就是對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裡酸酸的,起身進了西裡間用早飯。
吃完飯,姨娘與小姐們又來給大太太請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頭痛死了。
大宅門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鍾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該帶三娘子去見見世面的,可惜鍾家的孩子們,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邊,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點勉強,「太太自然是為三娘子著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這話味道有點不大對。楊老爺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紀還小,轉過年十四了,再說親也不遲。」他滿不高興地說,「到時候,我親自為她選一戶好人家。」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這個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裡間去了,幾個未嫁的女兒,一起進了西裡間,又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聲音。
大太太有點沒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說小——四姨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四姨娘的聲音有些焦急,「老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噯,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錯,可終歸是大太太養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說都是這麼說的,可四姨娘是楊家的實權派,早幾年大太太身體一直不大好,內宅就交給她掌管,直到九哥兒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勁頭。三娘子的親事不問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楊老爺面前,肯定交代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紅著臉,往常喜氣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澀,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臉圓了些,也都不失為一個動人的小少女。
在現代,正是初戀的時候。這裡已經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搖搖頭,又覺得有人看她,她偏頭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張圓凳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奇地望著她。
王媽媽走進西裡間,「姑娘們,好去上學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1:25
9家學
楊家的就開在楊老爺府裡,從正院出去,經過一段曲曲折折的夾道,左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便是姑娘家們的家學了。楊家二爺的兩個兒子與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進去,才是他們唸書的地方。夾道盡頭是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平時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夾道中出入,楊大老爺和楊二老爺家,也就只是隔了這一條夾道而已。
楊二老爺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雖然與七娘子同歲,但還沒有開蒙。家學裡,都是大老爺家的女兒,二娘子要籌備嫁妝,便不上學了,以三娘子為首,眾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著七娘子在窗邊找了處小小的座位,為她擺上筆墨紙硯與一本《幼學瓊林》。
七娘子就低頭翻看幼學瓊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問三娘子,「三姐,你的這件比甲我倒沒見過。」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紅緙絲比甲,喜氣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別著急,明日纖秀坊就送新衣裳來了。」
五娘子一撇嘴,「區區幾件新衣服,有什麼好著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淺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來。」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這件大紅比甲是新的,襖裙都下過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連穿的鞋都是白露這兩天熬夜做出來的新鞋。
七娘子專心致志地看書,認認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時雨;玄穹、彼蒼,悉稱上天。雪花飛六出,先兆豐年;日上已三竿,乃雲時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見甚稀;吳牛喘月,笑人畏懼過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進了屋裡。
這是個老先生,穿著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著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鬍鬚,顯得慈眉善目。
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著鬍鬚,「坐。」
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內訓,從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為難,以飲食供奉為孝,斯末矣。」他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小屋子裡。
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只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著女內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眾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
「看得懂嗎?」先生問。
「看得懂。」七娘子輕聲回答,「只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
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
他沉吟片刻。「以前學過?」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其實,九姨娘屋裡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點點頭,「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確專研趙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著說。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艷羨地說,「七妹妹寫得確實好看。」
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
老先生就歎了口氣,「要論嫵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學瓊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們,歎息了聲,「那就隨著她們一道念女內訓吧。」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內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來。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於舅姑,無以復加損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
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著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
「先生一向是這麼念著?」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
六娘子歎了口氣,「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
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爭執,連五娘子都點頭,「先生不大解釋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衝她笑著點了點頭。
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六娘子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點點頭,「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經歷扯出來做擋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真好看。」
她的語氣裡只有羨慕,沒有妒忌。
七娘子彎起唇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
「你穿得也好看。」她誇獎。
六娘子穿著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來遲了……冬至著急得很,隨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著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裡練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唉,家裡這麼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蕩鞦韆的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她語氣裡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
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
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裡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裡和大太太打個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著招呼了一聲五娘子,「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著臉,沒有理會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七娘子的尷尬也就少了幾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順著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她做了兩個手勢,「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爾。「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敢編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只可言傳的默契。
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捨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著五娘子。
五娘子帶著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
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於讓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麼,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語調很清淺,裡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著七娘子。
在還帶著寒意的冬風裡,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面對寒風,她無所畏懼。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是。」她恭敬地說,「七娘子說的對。」
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進去?」七娘子含著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麼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沖得要命。谷雨滿面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說,「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
「你練了幾年字?」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
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
「兩三年。」她笑著說,「在西北閒著無事,就劃沙練字。」
「你三四歲就認字了?」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抬高了聲音。
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
「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為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
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裡,只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財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
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裡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剋扣,九姨娘只好沒日沒夜地趕製針線,托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裡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為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閒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板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才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這樣的生活,哪裡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從落地起便是錦衣玉食,就算現在羨慕自己的書法,想必沒幾天,也就丟開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緊是勤練不綴,先生讓我每日早起先寫一百個大字再給母親請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試試。」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聲。
進了正院,她們各自回房,白露已經打點好了中飯,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開了匣子,拿出一個銀錠絞成幾塊。
「七娘子來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飯,倒是要給廚房一些甜頭。」她低眉順眼的解釋。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與五姐,也時常有銀子過去?」
「二娘子倒還好,五娘子常常惦記著吃些時令鮮蔬、宮廷點心。但凡是單獨傳話出來叫小廚房做的,都有賞錢。」白露回答。
看來給小廚房打賞,是定例了。七娘子點了頭,該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沒多久,就帶了一盤點心回來,放到桌上帶著笑對七娘子說,「新出爐的梅花餅,小廚房才做得的。姑娘嘗嘗?」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這麼名貴的點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說話,立春進了屋子。
「太太請七娘子過去說話。」她笑盈盈地說。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還說了,請七娘子換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趕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1:41
10亂真
七娘子很快就換上了九哥兒的衣服。
她和九哥兒本來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現在年紀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兒常穿的寶藍色竹葉小直綴,戴上小小的銀冠,就好像是第二個九哥兒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隱隱有些猜測,只是沒說出口,衝著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與大太太說話。」立春一邊走,一邊對七娘子說,「見了面,先不用行禮,大太太與二太太開玩笑,找了兩個九哥來,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數了。
二老爺楊海西還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著大老爺長起來的,大太太才過門那幾年,是把二老爺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的,二老爺年輕的時候很頑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著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爺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二老爺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閉門讀書,寒窗十年後中了進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職。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給二老爺說來的親,說來,她算是大太太拐著彎的表妹,家裡雖然沒有大太太富貴,但卻也是世代書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艱難,大老爺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才只有九哥一個兒子,二房那邊,二太太才過門就連著給二老爺生了三個兒子,前幾年九哥沒出世的時候,大老爺是念著要過繼一個認在大太太名下的。
楊家當年發家時,只有一間兩進的小院子並幾百畝地,如今的大房卻有萬貫家財,大老爺在江南總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蘇參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爺麼,卻還只是個京城窮翰林。大房一向是時時接濟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願意?
偏巧在這時,九哥出世了。二太太與大太太之間,從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雖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幾次生病,都在二太太來訪後。
也未免太巧了點。
七娘子忽然一陣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對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無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現的空間,就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後進了主屋。
立春就又訝異,又欣賞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把她帶到了西次間。
西次間是大太太見客的地方,見的是外客,不是家裡人,可見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間生分到了什麼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來了,便露出歡容。
「九哥,過來!」她伸出手,和藹地呼喚。
七娘子歡快地小跑過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懷裡,大太太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燦爛輝煌的織錦寶相花圖案在她眼前來回搖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婦人帶著笑招呼著。
這是個很清秀的女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穿著薑黃色貢緞襖,襖子邊上出的是灰鼠的鋒,淡藍色馬面裙款款鋪在膝蓋上,隱約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莊高貴,又有幾分親和。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應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滿意的光芒,沖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著嘴笑著下去了,不一會,把九哥帶了進來。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了大太太懷裡,差點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趕快給他讓了點地方,兩個小人就在大太太身邊依偎著,面對面互相凝視。
「哎喲,這姐弟倆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著太師椅的把手笑了起來,「到底哪個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繃不住,轉頭叫二太太,「二嬸!」
七娘子趕忙跟著叫,「二嬸!」
他們的語調、聲音、神態都一模一樣。
大太太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讚賞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七娘子強忍著縮肩的衝動,抬眼對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當成九哥,笑得又愛嬌,又張狂。
九哥有些不高興了,大眼滴溜溜地看著七娘子,咬著唇不說話。
二太太看在眼裡,微笑起來,對九哥張開手,「來,九哥,到二嬸這裡來,二嬸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過去,也沒有搭理二太太的話頭,二太太只好對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嬸認錯了你,是二嬸的不是,看,給你帶了好東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禮。「七娘子見過二嬸。」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從腰間掏出一塊羊脂白玉雙魚佩遞給七娘子,「二嬸的見面禮。」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間如何,暫且不說,但對她卻有恩,知道她沒有好衣服,特地勻了幾件過來。七娘子垂眸一笑,接過了玉珮,「謝過二嬸。」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邊招呼,「九哥見過二嬸。」卻不到二太太身邊。
大太太一擺手,「你們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學了,難得二太太過來。」她的話有一絲譏諷,二太太卻像是沒有聽到,只是安詳地坐著,微笑著。
說是出去玩,其實,也只是從西次間移到了東稍間,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東次間的那張床,是九哥睡的。
東次間和東稍間就隔了一扇碧紗櫥,九哥有什麼動靜,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東稍間的擺設,甚至還要比東次間簡樸一些。
七娘子這才知道什麼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開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邊暖閣上玩積木,到底年紀小,一下就不怕生了,湊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請她,「來與我一道搭積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邊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紹,「這是小雪,娘讓她侍候我。」
小雪圓頭圓腦,不漂亮,卻很可愛,對七娘子行了個禮,才說,「七娘子就陪九少爺玩一會吧,姐姐們都不在,他悶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積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學?」
九哥沉默下來,七娘子也不說話了,她這才聽到了輕微細小的腳步聲,沒過多久,立春捧著一盤櫻桃進來,笑著把它交給了小雪,「二太太帶來的稀罕物事。」
她望著頭碰頭玩積木的雙子姐弟,眼中滿是笑意,「看起來真是分不出誰是九哥,誰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對七娘子眨眨眼,抬起頭模仿著七娘子的語調,柔柔地說,「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連聲大笑起來。
立春也笑得前仰後合,小雪一邊擺櫻桃一邊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櫻桃都灑在地上。
她嚇白了臉:才開春,櫻桃是很金貴的。
立春臉上卻閃過了一絲放鬆。
「怎麼這麼不小心?」她一邊埋怨,一邊彎腰和小雪一起撿櫻桃。
小雪結結巴巴地說,「姐姐,我……我無心的……」
「算啦,」立春沒好氣地說,「洗乾淨,捧下去散給小丫鬟們吃吧。」
小雪諾諾連聲,和立春一起出了東稍間。屋內一下靜了下來,七娘子看著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嬸來,我就到東稍間玩。」九哥似有意似無意,輕聲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積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聲叫七娘子賠他搭出的小車。
七娘子只好連聲賠罪,笑著撿起了花花綠綠的積木,「我給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又偏了偏頭,才慎重地說,「好。」
七娘子於是低頭搭積木。
九哥手裡把玩著一塊綠色的長方體,猶豫了半天,才輕聲問,「九姨娘埋在哪裡?」
七娘子愣了愣,才聽清了九哥的問題,一時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
「說是會葬到家山後頭。」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耳語,「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王姨娘下葬的時候我去過,地兒,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靈柩已經上路往寶雞去了。
楊家家大業大,祠堂後頭就是墳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臉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點點頭,小小的臉上,寫滿心事。
七娘子還想再說什麼,九哥忽然又抬起頭連聲說,「房子搭好了沒有?這個不應該這樣放。」
他話聲才落,梁媽媽就笑著走進東稍間,給七娘子、九哥上了兩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邊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給你們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臉面,因此對少爺小姐,也有些長輩的語氣。
七娘子忙陪笑,「多謝媽媽。」九哥卻嬉皮笑臉地搶了茶來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於是做認真搭積木狀,東稍間就靜了下來。隱約能聽到那邊二娘子和五娘子的聲音,還有二太太的笑聲。沒多久,凌亂輕巧的腳步聲往東稍間來,二娘子和五娘子進了東稍間。
七娘子忙給二娘子、五娘子行禮,九哥也跳下暖閣,拉著五娘子來看他的積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卻說,「我有事忙,只是來給二嬸請個安。」她沒有搭理七娘子的禮。
二娘子泰然給七娘子回禮,「聽說先生誇獎了你的字。」她的語氣裡多了幾分親熱。
「彫蟲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練練。」
「不要這麼說。」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們楊家世代書香,你能練得一手好字,才是楊家走出去的女兒。」
二娘子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讓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頭唯唯應是,五娘子捱不過九哥撒嬌,已是到暖閣上盤腿坐著,和他一道擺弄起了積木,七娘子幾次盼望著那邊,只覺得面對刁蠻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鬧笑了。
「去吧,」她搖頭失笑,話裡第一次出現了少許嗔怪,「到底年紀小,少了幾分耐心,練字時可不要這樣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楊舞,還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興頭,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要說什麼,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說話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後出了東稍間。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數落五娘子,「……一天大兩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練字,你呢?才和我表了決心,又玩鬧起來……」
七娘子不禁艷羨:二娘子雖然對五娘子沒有好臉色,卻是真疼這個妹妹。
東稍間又安靜下來,梁媽媽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能偷空過來獻個慇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麼不進來服侍。」
楊家這樣的豪門,少爺小姐身邊是十二時辰不斷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櫻桃花了點時間,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不出現。
九哥也覺得奇怪,又搖搖頭,「她不在也好,一個勁呱呱噪噪的,煩死人。」說著沖七娘子招手,「你來繼續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繼續盤膝坐在暖閣上與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問,「你現在認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麼你在西北還能認字?」言下之意,對七娘子的話頗有些懷疑。
「九姨娘的父親是坐館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釋,九哥哦了一聲,小臉有了些悵惘,兩人一時安靜下來。不多時,立春進來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個怪那個拿走了積木,那個又說這個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與六娘子也都來見過了,只是不曾進東稍間來。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帶著梁媽媽進東稍間來換衣服歇息,看到暖閣上盤腿坐著的這對雙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樣,真是對玉人兒。」語氣裡,多了幾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來,大太太就走過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讓著他。」親熱了何止一星半點。
梁媽媽在一邊笑,「還約您到寒山寺燒香……要我說,您可別去。」
大太太擺了擺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頓了頓,又問九哥,「娘去燒香,你同去嗎?」
九哥頓時滿面放光,「今年許我去了?」
大太太掃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麼不許你去?」九哥頓時高興起來,抱著大太太撒嬌。
王媽媽忽然走進屋裡,腳步急促,在大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太太變了臉色。
立春就來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頭去玩吧,裡面氣悶。」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裡,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飯時候了,她不覺得大太太願意讓四姨娘看到自己現在的裝束,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是明白,面上,卻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換衣服。」
九哥面露不捨,低頭不語。七娘子望著他,心裡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輕聲說,「你去五姐那裡玩吧……」
九哥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去向東偏院的長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來訝異地說,「還以為九哥會來看看。」堂屋桌子上擺了好幾色點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釋,「九哥最愛到處遊逛的,百芳園大太太拘著不讓常去,東偏院他去膩了,聽說西偏院要理出來,已是嚷了幾次要進來看看。原以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沒說下去,七娘子已領會了裡頭的意思。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沒什麼好處。」
如果白露一心向著大太太,大太太聽了這番話,會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著自己,聽了這話,只會為她難過。
白露果然面露惻然,提起了別的話頭,「快到請安的時辰了,換一身衣裳為好。」這是個極為靈透的丫頭。
七娘子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難為你身在屋裡,消息還那麼靈通。」
立夏雖然就站在她們兩人身邊,但卻懵懵懂懂,絲毫不懂得她們在打什麼機鋒。白露粲然一笑,與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換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請安,已是來了幾個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請安了,晚飯各院裡各自開。」說著,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1:51
11心事
白露應酬走了那幾個婆子,就回頭招呼立夏,「你在這裡服侍姑娘,我帶小丫頭去領飯。」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由得她去。
畢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對正院裡發生的事,總想多知道一些。
等飯的辰光,她就叫過立夏,「算算匣子裡有多少銀子。」這件事總惦記著做,可惜白露在一邊的時候,七娘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這點銀子,在人家眼裡算得了什麼?
立夏就一五一十點了一遍,「整銀三十三兩,散碎的還有約二兩碎銀,白露姐姐還找婆子兌了三兩銅錢,預備著打賞小丫頭們,現下都還在。」
二娘子當時給的六兩銀子,有二兩現場被她還給了白露,剩下的四兩,外加大太太送來的三十六兩,是四十兩,匣子裡剩下的是三十八兩,也就是說這兩天已花了二兩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著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嘖嘖連聲,「正院的開銷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個月也就拿二兩零花。
七娘子又問立夏,「小丫頭們都還聽話嗎?」四個小丫頭分別是上元、中元、下元與端午,楊府這一批買進來的人,大多都以時序為名。
立夏點點頭,「都很乖巧,也不懶散。」她面露些許猶豫,遲疑著道,「只是院子裡的缺額滿了,秋楓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當時在南偏院,母女兩個掙扎求生,立夏不消說,雖然懵懂了些,但卻不曾偷懶耍滑,也很知道羞恥——一個人知道羞恥,那就不會是什麼壞人。秋楓看似乖巧,私底下卻是巴望著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裡,要不是七娘子無意間聽到此事,還正要被她唬過去了。
那時九姨娘就曾說,「立夏是個可造就的,秋楓刁鑽勢利,對我們娘倆卻這麼盡心,必有所圖。」九姨娘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問那句話時的表情,小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唏噓。九哥在正院也過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顏,一時悲從中來,紅了眼圈。
立夏還以為是自己無意間觸動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來賠罪,「七娘子,是立夏不會說話,是我不會說話……」
七娘子就壓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錢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說著,按下了匣子,和立夏開始算一月的開銷。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著七娘子到主屋,也魚躍龍門成了二等,還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兩人都是一兩的月例,四個小丫頭與兩個婆子都是五百錢,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兩,一個月可從大太太那裡關來九兩銀子。
有些院子裡,小姐或者姨娘是會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過這樣的事,她的大丫環芒種家裡不大殷實,指著芒種拿回來的錢過活,偏芒種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錢,餘下的五百錢支支吾吾,也不肯說花到哪裡,鬧起來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楊老爺面前得了好大一個沒臉:楊家連下人錢都剋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什麼乍富的暴發戶,才有這樣刻薄的做派。
一個月四兩月例,是七娘子的淨收入,除了新搬進來時處處的打賞之外,平日裡有什麼想吃的要小廚房單做,也要拿錢過去,立夏打聽出來,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總是三五百錢的賞。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過節總要打賞下人,雖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錢,但自己院子裡的人,總要格外施恩。
還有梁媽媽、王媽媽、立春等有頭有臉的,逢年過節也要送點心意過去。免得朝中無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編排,也沒人幫著辯解。
七娘子越算越覺得存不下錢,推開匣子長歎了一聲,找了本草紙簿認認真真記下來: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兩銀……又一把撕掉了:這不是前世,她的錢也還沒多到要記賬的地步,記在腦中比寫在紙上要穩妥得多。
白露帶著上元,端了兩個大大的黃楊木托盤,掀了簾子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賞過錢,小廚房的臉就好看多了。」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飯,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飽……」
七娘子心裡鬆快了許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著說,「鹿筋可是稀罕的東西。」立夏連忙過去接了托盤,往桌上擺著,七娘子對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飯吧,難為你們了。」丫頭們的飯都是有人在飯點送來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門,「還是關上的好,冷風吹著,一會兒飯就涼了。」又找了個小風爐,把鹿筋鍋子架上去,「這裡不若堂屋暖和,這樣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著白露。
白露不禁莞爾,看了看立夏,就湊到七娘子耳邊低聲說,「是跟著九哥兒的小雪忽然鬧了肚子,她與九哥兒一向是一道吃中飯的,九哥兒吃剩的賞給她,大太太怕九哥兒也瀉起來,叫人找廚娘來問,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語氣裡有些不以為然,似乎對大太太這麼著緊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有些不滿。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櫻桃。
她不動聲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說,「壞了規矩,媽媽看到了要罵的。」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那你們輪流去吃飯吧,不必都在這裡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沒有謙讓,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飯都沒吃半碗,她就回來要換白露。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的聲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聲音透過厚厚的棉簾子,顯得有些模糊。
立夏頓住了腳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與白露的屋子,她的腳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點失意與焦急。
七娘子在屋內和白露說話。
「……二太太一年難得過來幾次。」白露的語氣很謹慎,「按理,她與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繼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這麼生分,是不大應該。」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總要病上幾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壯的,許是和二太太生肖犯沖,見了面總要鬧點小毛病。」
她說得很含蓄,七娘子卻聽得心驚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這麼明目張膽……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頭肉,大太太又是長嫂如母,怎麼不發作二太太?
她還沒開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大太太一手安排了這樁親事……又是個要臉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為了臉面,是怎麼都發作不出來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準了這點,才屢次動作,又不敢過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臉。
古代的醫療條件很差,運氣不好的話,拉肚子也是會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換來吧。」七娘子說。「方纔她從這邊經過,影子都映在窗戶上了,真是個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著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練了一百個大字才去給大太太請安,她時間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彎彎的,沒有什麼異狀。兄弟姐妹們一道用過早飯,九哥就去家學上課——七娘子這才知道,二房的三個男孩子跟著父親在京裡,家學裡是只有九哥一個人在認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過來的時候,為什麼不把九哥打發到家學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臥房才安心。
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好了很多,從動輒惡言相向,充滿不屑,漸漸變化為視若無睹,她眼皮浮腫青黑。九哥吃早飯時,還在抱怨五娘子只顧練字,只讓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對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別人的優點,是人都曾有過,但很少人會把妒忌轉化為動力充實自己。
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地開心著,和哪個姐妹說話都喜氣洋洋,三娘子一樣透著喜氣,但七娘子知道,掩蓋在喜氣下的是一肚子壞水。
吃過午飯,歇了午覺,七娘子起身去上繡花課。
繡花課一向是開在朱贏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經過主屋後頭的垂花門,從百芳園的長廊裡走過去。
兩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園裡,這一長段路,只有五娘子與七娘子兩個人。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說話,七娘子終於是沒有忍住,就問白露,「今早寫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豎了起來。
「不晚,每日卯時中起足夠了。」白露心領神會,「七娘子昨晚睡得還好?」
「亥初睡夠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練字,總覺得費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練了字,還能再繡一會花。」
主僕倆一邊說笑,一邊走到了五娘子前頭,五娘子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
朱贏台就在百芳園設的小庫房邊上,四周種滿菊花,現下還沒到盛放的時節,滿目凋零。黃繡娘在裡頭坐著,手中飛針走線,不因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後腳到有什麼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怠慢,楊家傳統,尊師重道。
「見過黃師父。」她們同聲說,彎腰行禮。
黃繡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但卻仍顯得很刻板,很嚴肅。「又耽擱一天功課了。」
白露跟著過來,其實只是為七娘子擺繡棚,安置家什的。楊家女兒上課時,丫頭們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課的時辰,再來接她們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時候,就站在屋裡環顧了一周。
屋裡四散擺放著大件繡棚,上頭都繃著江南貢緞,各色絲線閃耀在上頭,很是花團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個繡棚面前,開始穿針引線。
她繡的是團花,雖然才起了個頭,但看得出針腳是很細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態也比較死。
五娘子身邊的繡棚上,是貓戲蝴蝶的花樣,繡工精細,配色花俏中帶著穩重,看得出主人費了很多心思。只是貓蝶圖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給老人的禮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揚眉。
五娘子開口了,「這是三姐姐的繡屏。」她的語氣雖然僵冷,但聲調卻很平靜。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親還健在,正是楊老爺的舅舅,這裡頭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雖然模糊,但這幅繡屏是三娘子為老人家所繡,是無疑的了。
五娘子雖然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但她們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問題上,應該要結成統一戰線。
看來,五娘子脾氣雖然不大好,但卻並不是個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又走到了第三架繡棚邊上。
這上頭的繡品已經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魚戲水圖,魚身紅艷,魚眼凸出,似張似合的魚嘴邊甚至還有兩三個水泡,在七娘子看來,堪稱巧奪天工。
「六娘子這幅金魚戲水,倒還算得上不錯。」黃繡娘開口了,帶著一絲驕傲。
看來六娘子雖然曾把文房四寶打翻在她身上,但黃繡娘還是很喜歡這個學生。
七娘子誇獎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過,六娘子在讀書認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來唸書,還念了白字。先生氣得直搖頭,說六娘子沒有讀書的天分。
五娘子顯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說的話,眼中就閃過了一絲笑意,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個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討好,有時候一兩個只有彼此能意會的小笑話、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七娘子還沒來得及看四娘子的繡屏,三娘子、四娘子就進了屋子,六娘子也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她住的小香雪離朱贏台最遠。
「先生。」三個楊家女兒齊齊見禮,黃繡娘點了點頭,於是眾人分別就坐,都穿針引線,擺弄起了眼前的繡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繡架前方,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看著黃繡娘,黃繡娘不動聲色,繼續自己的活計。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貢緞上繡了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2:05
12疲憊
七娘子雖然跟在九姨娘身邊,也學會了些粗淺的手藝,但到底年紀還小,繡出來的花兒朵兒,與姐姐們的相比,明顯落了下乘。
五娘子雖然沒說什麼,但眼裡的得意卻很快露了出來,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計,沒有出聲。
黃繡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背了雙手,走到七娘子身後看她刺繡。看了看,就走開了,到四娘子身後,低聲指點。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個時辰,就停下來歇口氣,走到屋角給自己倒了杯茶。
繡了一個多時辰,黃繡娘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看天色。幾個楊家女兒也都站起身,相繼給黃繡娘行禮,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裡。
五娘子手裡的動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還在專心致志地刺著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來。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問。
七娘子就帶了笑。
「五姐,我刺繡不行,要再多練練。」她懇切地說,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搖了搖頭。
「繡得一點都不像。」她轉身招手叫谷雨過來,兩人相偕離去,沒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詳著手中的梅花,也覺得繡得不好。
繡花,除了手上活計要好,繡花樣子也要好,幾個姐姐的貢緞後頭都襯了花樣子,她卻是憑著腦海中殘餘的一點畫面亂繡。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實在是算不得好看。
黃繡娘就背著雙手踱到了她身後。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沒了影,只有六娘子還在屋裡,一邊和冬至說笑,一邊繞著線。她在朱贏台顯得很輕鬆,神色之間,隱隱帶著自信。
「當年九姨娘繡花,從來用不著花樣。」黃繡娘慢悠悠地說,「我的一手凸花絕技,還是從她那裡偷師來的。」
九姨娘和黃繡娘原本就是老相識了,當年一道進府做繡娘時,滿江南的人都傳說楊府手筆大,蘇州統共也就是這兩個拿的出手的繡娘,卻都被網羅到了楊家,纖秀坊一時名聲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絕活,沒能學到幾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繡這件事上一點都不熱心,按她的話說,女兒家的手藝太精,對自己反而沒什麼好處。七娘子是楊家的小姐,合該錦衣玉食的好好供著,刺繡學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所謂的絕技,也沒有傳給七娘子的意思。
黃繡娘點了點頭,就到案頭找了張花樣紙出來,「回去挑幾張來繡,有空的時候,多看看花,要見過實物,才繡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先生說的是,若不是養了幾隻金魚,哪裡繡得出這麼活靈活現的魚兒。」她欣賞地看著手下的活計,就起身對黃繡娘行了禮,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別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贏台外頭,黃繡娘才回過身,「現在,你再繡一副梅花給我看。」她神色淡然。
楊家女兒學繡花,課程是很有體系的,從來不曾脫離過花樣,不曉得憑空繡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點的繡藝。七娘子點了點頭,把花樣子繃到貢緞後頭,穿針引線繡了起來。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透露著隱約的韻律感與美感,黃繡娘看著她的動作,一時眼中就氤氳了起來。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兒……
不消一頓飯功夫,七娘子就繡好了兩朵梅花,雖然說不上栩栩如生,但繡工也還算拿的出手了。
「這樣的水平,也還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黃繡娘眉一挑。
七娘子歎了口氣,「早先在書法上,得了先生的一兩句讚譽,五姐便好強起來,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練字。」她的水平雖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卻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歲,五娘子卻九歲了。
在一件事上勝過一個人,並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都有長處。
但若是事事都強過五娘子一頭,就算五娘子不說什麼,大太太心裡難免也不舒服。
黃繡娘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就內院的事情多說什麼。
「還是要多練!」她下了評語,「不過,你今年才六歲,天賦,還是有一點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頭,臉色安詳。隱隱約約,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頭,說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著不肯走,也是怕黃繡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關係上,對七娘子特別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讀書不成,只有繡藝拿的出手,會提防七娘子,也不為過。
七娘子垂下眼,「謝過先生誇獎,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黃繡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過你們在這件事上,也無須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來。
三娘子一肚子壞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饒人的個性,二娘子麼,很難親近,若是連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這個家裡,豈不是步步維艱?
七娘子就又謝過了黃繡娘,這才出了朱贏台,立夏就迎上來輕聲說,「六娘子請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對七娘子遙遙笑著,又衝她招手,看起來,很是熱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這樣的大宅門裡,她得到的溫暖太少了,以至於對人對事,都抱著最壞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盤算了一會,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邊,「要叨擾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開心,「談不上叨擾!」
小香雪在百芳園的角落裡,周圍種了數十株白梅,枝椏掩映裡,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牆,顯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拋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間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個小偏院小得多了,難怪六娘子羨慕她。
雖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處卻佈置得很溫馨,小小的三間屋,東裡間裡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力木拔步床,玲瓏可愛,床邊佈置了兩三張櫸木椅子,疏落有致,一點都不呆板,東邊屋角安置了一個鐵力木大立櫃,一個抽屜還是拉開的,露出了裡頭光鮮的布料,西邊屋角放了個珊瑚盆景,雖然並不很光亮,但上頭掛滿了各種荷包、項鏈、耳環,披披掛掛的,很是新鮮光亮,床邊還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風,屏風後頭放著紅漆馬桶,顯得又有生活氣息,又很可愛。
七娘子在東裡間坐了坐,看著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覺得很好玩,抿著嘴對六娘子說,「六姐,到西裡間去坐坐呀?」
六娘子鬆了口氣,拉著七娘子進了西裡間,「早上我總是貪睡,冬至和大雪一邊服侍我起身,一邊又要放早飯,忙得很,屋裡總是很亂的。」
西裡間就清靜多了,靠窗擺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上散放著幼學瓊林、女四書、詩詞集……看起來十分的整潔。
書桌邊上的繡架卻是亂得很,各色絲線亂糟糟地堆在上頭,小繡棚上繃著繡到一半的手帕,大繡棚上也繃了才繡了幾針的繡屏……六娘子的興趣在哪,不問可知。
六娘子介紹,「平時吃飯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繡花讀書的時候進這裡來,她們都沒空收拾,也鬧得亂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說話間,大雪進來了,就要收拾繡架,六娘子忙喊起來,「別動!你一動,我就找不到針線了!」
「姑娘總是這樣,一邊抱怨亂,一邊還不讓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著六娘子心虛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兩人又去和七姨娘說話。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卻一點都沒有驕矜氣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說了幾句家常,便打發她們到小香雪裡蕩鞦韆。
白梅花期還沒過,小香雪裡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在一株特別茁壯的老梅上,兩根粗繩掛著一個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蕩了起來,笑聲響徹雲霄。
她又讓七娘子蕩,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開始,她讓立夏慢慢的推,後來越蕩越高,梅花被兩個小姑娘帶起的風聲,刮得滿地亂飄,香味陡然間濃烈了起來。
七娘子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還帶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裡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著茶蓋,慢慢地問。
九哥嘟著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楊老爺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頭,「你也要學五姐,勤練書法。六歲的人了,不能再和嬰兒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懷裡不說話。
四姨娘目光一閃,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為意。
三娘子就說話了,「平時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卻不帶上我。」說著,假裝傷心,抹著眼淚。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麼回應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對大家說,「我平日裡只愁無人陪我玩耍,原來姐姐們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閒,都來小香雪玩麼!」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來,「你就只知道玩!」
雖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來並不很差,聽了五娘子的指責,她就回嘴,「五姐還不是成日裡帶著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現尷尬,吶吶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楊老爺很高興,「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飯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楊老爺身邊撒嬌,大太太含笑看著,顯得很賢惠。連四姨娘都沒有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和睦氣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著楊老爺離去了,眾位姨娘給大太太行過禮,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淨房打了水,捧出來給大太太洗手,幾個小的才排隊進了淨房。
「還以為你留下來,是真的要多做幾件繡活,沒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蕩鞦韆了!」五娘子對七娘子說,語氣雖然還是很生硬,但眉眼間已經露出了幾分高興。
這就好比羊群裡來了一隻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別人總是會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現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懶脫空的時候,五娘子就輕鬆了下來。
七娘子彎了彎眼,沒有說話,倒是九哥也跟著五娘子一起指責,「我最喜歡蕩鞦韆的,七姐也不叫我!」
幾個小的說說笑笑,出了淨房,大姨娘正好也捧著水盆出來,她的臉色有幾分難看。
五娘子見了,就和九哥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東次間的門口。
這種建築,裡屋都是不設門的,只有珠簾相隔,站到門口,很容易聽到裡頭的動靜。
七娘子有幾分好奇,但卻沒動,而是跟著二娘子進了西裡間。
沒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進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發現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進了西裡間,大家吃過飯,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發到五娘子院子裡,自己到東稍間和王媽媽說話,「二太太怎麼知道九哥最近喜歡吃黃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別喜歡吃蔬菜,到了冬天,楊家的溫室種出的新鮮嫩黃瓜,多半都是進了他的肚子裡。而來診治小雪的大夫說了,櫻桃與黃瓜同吃,是會引起腹瀉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飯前才止住了腹瀉,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媽媽搖搖頭,臉上閃現了幾分狠厲,「九哥身邊跟著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憊地歎了口氣,又吩咐,「動靜不要鬧得太大,免得被老爺知道了,大家面子上過不去。」
王媽媽有些躊躇,「老爺怕是心裡也有數吧……」
楊老爺能從一個尋常進士做到江南總督,自然不會是簡單人物。否則這幾日為什麼一進二門,就迴避到了姨娘房裡,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閉上眼,搖了搖頭。
梁媽媽和大姨娘並肩進了屋子,梁媽媽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誰家沒有難念的經?」她的聲音很好聽,「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閒著,才閒出了毛病,或者給二老爺寫封信,讓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務去?」
這簡直是目前最佳的解決辦法了,二老爺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來就應該在京城主持中饋。
大太太歎了口氣,想到自己才過門的時候,二老爺只是個毛頭小子,每日裡偷雞摸狗,鬧得一村都不安生,對她這個大嫂,卻很是孝順,連上山掏鳥窩,都記得給她留幾個雛鳥養著玩。
一晃眼這麼多年了。
「二老爺若是無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來?」她精疲力竭地說,「只盼著八姨娘肚子裡這胎也是個男娃,給九哥做個伴……唉。」
天色已經黑透了,東稍間裡,慢慢燃起了燭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2:21
13下手
不知不覺就進了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長壽。
這還是九哥第一次出門,往年裡大太太雖然是給他祈福,但卻從不肯帶他出門。
九哥很興奮,穿了簇新的嫩黃色春衫,拉著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裡跑來跑去,跑得渾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賞了一碗茶給九哥。
回頭鬧肚子的卻是七娘子,足足吃了兩貼藥才康復。
大太太實在是有些氣急了。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她和梁媽媽、王媽媽商議,在這兩個人面前,對二太太的恨意再無遮掩,「難道九哥出事,老爺就會重提過繼的事嗎?八姨娘肚子裡還懷了一個呢!」
六娘子來看七娘子時,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見了就害怕,到底在圖謀什麼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來看了七娘子兩次,雖然面上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紅腫的雙眼,卻是怎麼都騙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驚,旋又鎮定下來。
九哥是個善良的孩子,又很聰明,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兩聲,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雙生姐姐的情分上,才這麼難過。
再說,大太太現在有沒有閒心猜忌她,還是一回事。
大太太現在是焦頭爛額。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妝雖然差不多都齊備了,但親事在即,總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親要做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太太還要籌備著帶五娘子上京拜壽,到時候該把九哥托付給誰,她還沒有想好。——七娘子沒來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這都是檯面上的事。
檯面下也亂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說親的年紀,可四姨娘常年與大太太鬥得風生水起,兩邊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幾年,但大老爺卻大有親自為三娘子保一門好親的意思,更讓她心中不悅。
初娘子楊怡嫁到了餘杭有數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兒媳,是大太太親自安排的,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母親二姨娘難產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裡,大太太看得和親生女兒一樣,這門親事,是她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餘杭距離蘇州不算很遠,李家人口也簡單,初娘子過去,什麼都很順心,就算婆婆有心為難,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也都不會過分的。
初娘子出嫁後過得很好,每個月都來信報平安。
二娘子楊娥說給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卻是大太太的父親,老帝師秦先生在其中穿針引線。楊家雖然是世家,但楊老爺這個分支,對上老牌權貴定國侯,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大太太之所以點頭,還是因為二娘子性格方正,識得大體,嫁到孫家不但為楊家多添了幾分助力,身為嫡長媳也能稱職,定國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沒幾年熬出頭做了定國侯夫人,餘下的日子裡,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許是因為前面的兩個女兒,婚事都安排得很妥當,四姨娘看了眼熱,就對大老爺吹起了枕頭風,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素來很公正的大老爺,竟大有親自為三娘子說親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內苦,叫三娘子吃個悶虧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現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惱了,生出這個意思來。
「不過一個庶女。」她不屑地對梁媽媽說,「還養在姨娘名下,就算楊家的門第再高,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嫁個落魄士子,都算是對得起她的了。」
梁媽媽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熱似火,是要給她找個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當晚好聲好氣,把大老爺留到了主屋吃飯。
「許家的信,我已看過了。」她拿的是許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爺就頓住了身子,等她繼續說。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爺大壽的事,還有……說的是五娘子的親事。」
平國公許家與定國侯孫家比,威勢還要更盛一些,平國公本人是當今聖上的發小,平國公家的二姑娘進宮後就封了貴妃,因為皇后體弱多病,她常年幫著皇后一起撫養太子,許家歷經國朝百年而榮寵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頂樑柱。
大太太的親姐姐就是平國公夫人,幾個姐妹裡,就數這一對說的上話,沒出嫁時就很親近。自從五娘子出生,結親的話,就一直掛在了嘴邊。
平國公府唯一的嫡子許鳳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歲,說起來,倒也是好姻緣。
大老爺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脫,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壽,好好看看鳳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說。」
大太太自從嫁到了楊家,就多年未曾歸寧,今年是秦帝師的七十大壽,做女兒的,總是不好不歸寧賀喜,可這一大攤子事,又的確離不開她這個主母。
平國公與定國侯不同,定國侯家風嚴謹,人口稀少,內宅裡的彎彎道道也少。平國公府光是許鳳佳就有好幾個兄弟,更不用說無數親戚,這樣的家庭對當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應手。
大太太歎了口氣,「好在五娘子還小,等兩個姐姐說了婚事,再提也不遲。」她就把話題轉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親事上。「老爺上回說,要與三娘子親自說一門親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爺手一頓,揚起了眉,有些不悅。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來主持中饋,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好歹也一向沒出什麼差錯。生育下來的庶女們,也都當親生的看待。」
如今說到庶女的親事,卻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臉,是什麼?
大老爺緩了神色,「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平常打點這麼大個家,也都已經夠吃力的了。還要給三娘子說親,費時費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還客氣什麼?」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親事,還勞動不了您的大駕!」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將來七娘子說親的時候,您多留點心也就是了。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這親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雖然放在大太太院子裡,但終歸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對她們的親事都這麼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會做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就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著幾本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裡,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詳的樣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卻又看到了她沒來得及掩去的一抹憂色,「這是怎麼了?」
白露只好歎了口氣,「錢有些不夠用了。」
七娘子這一場病,生得很昂貴,雖說藥費肯定是公中出的,但為了她的病勞動到的婆子媳婦們,都要有點意思,月初才放的四兩月錢,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著指了指匣子,「該花就不要省。」
白露鬆了口氣,從錢匣子裡抓了一捧銅錢出去,散給了來送藥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買糖吃。」
小丫鬟們便高興地稱謝離去。
七娘子放下書本,心裡就開始思忖著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給的那碗茶水,她是沒喝出任何不妥,也是從茶壺裡現斟出來的,二太太自己還喝了一樣的茶水,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手腳,實在是不大容易。
再說,自己當天跑動得很劇烈,出了一身汗,回來被冷風猛地一吹,受了寒會拉肚子,也是尋常的事。
二太太當時叫九哥來喝茶,是自己應了跑過去不錯,可二太太看到她,臉上浮現出的分明是一絲譏諷。——她已經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點什麼,大可再賞一杯茶給「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無意謀害九哥,又何必虛擔著這個名頭。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爺昨日發話,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裡處置,她當時還以為四姨娘必定會氣急敗壞……枕頭風吹了那麼久,才吹出了大老爺的鬆口,大太太輕描淡寫幾句話,她又落了被動。
但四姨娘來看望她時,眉眼盈盈,分明沒有絲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長察言觀色,四姨娘是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還隱隱散發著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問題,而是叫過立夏,「把針線拿來吧。」
「屋裡暗呢……」
「明日就要上學了,若是繡工沒有長進,黃先生該怎麼說我?」七娘子堅持。
立夏只得拿來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尋常官綢,上頭繡著兩朵桃花,手藝雖然不精緻,但比起在黃繡娘那裡第一次表現出來的卻要強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這是立夏的手藝,立夏很不擅長繡活,又沒遇到好老師,因此學了這幾年,也才學會了一點皮毛。
立夏把她身邊帶著的手帕給了七娘子。
這是一方潔白的綾帕,上頭用鮮紅的絲線繡了兩朵梅花,初看時,就好像是開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繡上去的。
這是黃繡娘私底下給七娘子的帕子,當年九姨娘稱冠蘇州的絕技凸繡法,都凝聚在了這張帕子裡。
七娘子仔細地研究著上頭的針線走向,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頭的陣腳,看了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種顏色差別很細微的絲線。」
立夏當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傳來了微微的腳步聲——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練就了一身的好聽力。
立夏接過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間,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裝模作樣地繡了起來。
白露端著一個小碗進了屋,笑著坐到了七娘子床邊。
「方纔到小廚房去和曹嫂子說話,」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來掌管正院小廚房,說的上是位高權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來,您嘗嘗?」
七娘子已經聞到了撲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屋外就傳來了三娘子的笑聲。
三娘子一邊笑,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七妹妹,我來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時候不來,現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來。
七娘子堆出了一臉笑,和三娘子笑臉對笑臉,「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環顧著七娘子的臥室,臉上的妒忌之色,一閃而逝,「七妹妹這裡還是第一次來,佈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讓白露把酥酪放到床頭櫃上,立夏早已走開去給三娘子倒茶,她打點著精神,和三娘子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三娘子看起來精神十足,一點都不像是為自己的親事擔心的樣子,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就伸手去撩頭髮。
七娘子還沒有覺得不對,白露已是笑了起來,「三姑娘,好精緻的鐲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視著三娘子的手鐲。
當然是金鐲子,細細的鏤出了絲,扭成了好幾縷交叉穿梭,凡是交匯處,都點綴著閃亮的貓兒眼。
這一個鐲子價值起碼就有五百兩以上。
「父親買給我的。」三娘子難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對她雖然不錯,但她身上也的確沒有多少值錢的首飾,二太太給的羊脂白玉雙魚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沒敢帶出來。白露每日裡搭配衣裳的時候,都要愁眉苦臉一番,最後乾脆把自己手上戴著的玉鐲摘了下來,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親的確疼愛三姐姐。」她笑得春風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試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細。「不是還親口說了,要為三姐姐說一門好親麼?」
三娘子的喜氣,略微斷了斷,才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我們的親事,自然是母親做主,父親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大老爺雖然很疼愛四姨娘給他生的兩個女兒,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應了大太太,三娘子的親事讓她做主的話,是肯定不會反悔的。
三娘子憑什麼這麼高興?她難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討厭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著與大老爺的血緣關係,早就被大太太發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著,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歲,不著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自信和篤定。「這不是我們閨中女兒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銀鈴樣暢笑了起來。
「七妹妹倒是沒多少繡花的天分!」她罕見地直白。
白露漲紅了臉。
「七娘子還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雞,「我說句僭越的話,三娘子六歲的時候,我才進府服侍,當時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輕聲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滿面通紅,喃喃了幾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還以為七娘子立刻就要訓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給白露留點顏面。
沒想到屋裡卻傳出了白露清脆的笑聲,與七娘子的聲音,「當我進了正院,還要受她的氣?」
七娘子的聲音裡透著難得一見的放肆與喜悅。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2:32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體壯實,雖然看著嬌弱,但底子卻很好,吃了三帖藥,也就恢復如初,又開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內總算安靜了一段日子。
大老爺最近很寵愛閩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雖然楊府的規矩,沒有懷上,都不能抬房,但還是為她們安排了楊府裡風景比較最好的浣紗塢做住處。
蘇州園林多,楊家佔地也很大,府裡有活水……浣紗塢就在正院後頭,從垂花門進去,在長廊上轉個彎就到了。大老爺在那裡面過夜,早上起身辦差開衙也方便。
這三胞姐妹平時深居簡出,倒也沒有到大太太面前打過正臉,說起來,大老爺寵信過的女人很多,多數都沒有懷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雖然沒有得寵過,也沒有生育過,但卻因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給了特殊的臉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邊的侍女,大老爺也睡過幾個,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別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兩個月,漸漸的也聽說了不少楊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爺的嫡親表妹,家裡也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幾個兄弟都在江南做著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當年也是說了門不錯的親事,沒想到還沒過門,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門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難過。
於是大老爺的親叔叔,過了世的叔老太爺就做主把四姨娘抬進家裡做了妾,按楊家的門第、楊老爺當時的官職,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當時楊老爺已經是江蘇參政,膝下卻還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點了頭讓通房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大老爺的屋子,多一個四姨娘,也不多什麼。
四姨娘進了門就很得寵,接連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費盡心機,不過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經元氣大傷,沒有能再生育。一時心灰意冷,不再過問後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年。
當時都盛傳大老爺要在三個侄子裡挑一個過繼,那幾年,大老爺也的確對侄子們的事很上心。
沒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楊二老爺也考上了進士,帶著兒子們進京做了翰林,過繼的話,就這麼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當成眼珠子一般養大,也重新把後宅的事撿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給初娘子說了個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爺身邊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過門五年都沒有生育,才給通房們斷了避子湯,二姨娘就懷上了。
不想居然難產,拼盡力氣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氣也就盡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裡長大的,聰明伶俐、活潑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爺的喜愛。大太太為她說了個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爺的歡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說,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從小就得到大老爺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妝銀也早早地備下了,三娘子、四娘子雖然是庶出,但四姨娘畢竟是大老爺的親表妹,也是蜜罐裡泡大的。
六娘子就遜色了些。
大老爺身邊的幾個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二姨娘是大老爺的丫頭,三姨娘卻是曾紅極一時的清官人,進了門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費盡心機,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說了,六姨娘卻更命苦,原本只是個紡紗丫頭,被大老爺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難產,一屍兩命,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
大老爺在子嗣上的確艱難。
七姨娘也是別人送來的禮物,被大老爺收房後居然有了六娘子,這些年來,母女倆雖然沒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慘淡,卻也默默無聞,在府中聽不到什麼聲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討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會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帶過來的丫頭,前幾年也曾得寵,生了個女兒,來不及序齒就夭折了,今次懷孕,卻是十分的巧,大老爺想起了到她房裡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雖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楊家子嗣太少了,若是個兒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沒受到什麼刁難,平安住在七里香養胎。
進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每日裡卻還是吃什麼吐什麼。
大太太很煩躁。
「父親今年七十大壽。」她和大老爺商議,「十年前就沒能走開去賀壽,十年後,府裡還是這麼一攤子亂糟糟的,叫我怎麼走得開。」
大太太的父親秦帝師,當年教過了皇上,現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大老爺的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該去。」大老爺斬釘截鐵,「家裡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壽,你這個小女兒不露面,怎麼說得過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賞的那一碟子櫻桃與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師續絃所出,過了世的秦夫人一輩子就生了這麼個女兒,是當作掌上明珠養大的,幾個前頭的哥哥姐姐,對小妹妹也很照顧。
平國公許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爺和二太太的親事,其實是許夫人屬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爺不要娶了媳婦,就和兄嫂離心。
瞧現在都鬧成了什麼樣子!
解鈴還須繫鈴人,二太太那頭的事,還是要許夫人出面才好說話。可這裡面的事,不是一封兩封信能說得清的,不當面和許夫人解釋,還叫姐姐以為自己排擠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決心。
「二娘子轉眼就要出嫁,就不帶著出門了。」她猶猶豫豫地說,「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這些親戚見面的機會……我想著把五娘子帶在身邊,九哥,就讓他安心在家讀書。」
不論大太太怎麼疼愛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帶著庶子去給父親賀壽,怎麼看,怎麼有些不合適。兄姐們問起來也不好回話。
大老爺沉吟了起來,「二太太那邊……」
大太太臉上發燒!
大老爺一向很尊重自己,對這個不著調的二太太,從來也不多說什麼,怕的就是她臉上下不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個上不得檯面的事。
「我想著,把王媽媽留下,讓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個照應。」大太太輕聲細語地解釋,「也頂多是去上兩個月,連頭帶尾,最晚八月就回來了!」
大太太身邊的幾個管事媳婦,王媽媽是管財務瑣事的,梁媽媽是管人情來往的,梁媽媽呆在身邊,王媽媽留在府裡,很合適。
還有小廚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進大房的內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大老爺點了頭,「那你看,誰來照管家務?」
若是大老爺沒有說二太太的事,大太太還未必願意讓四姨娘照管。
現在她卻不好意思說別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氣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誰管?
「讓王媽媽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還是打了個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裡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盡心。兒女們的瑣事,平日裡也一向是王媽媽操心的。」
大老爺也沒有多說什麼。
還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秦帝師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在路上耽擱住了。大太太定下決心要上京拜壽,第二日就忙碌起來了。
收拾行李,是丫頭們的事。當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賬本給了王媽媽,「蕭規曹隨,再怎麼樣,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媽媽能不能把持得住府裡的局勢。
王媽媽低首沉思,一時沒有答話。
大太太眼裡就露出了滿意。
楊家身為江南豪門,主持中饋的主婦接觸到的,遠不止柴米油鹽這等瑣事。
雖然大太太不在,名門望族之間的應酬,多半不會找上門來,但管家一天,也有許多棘手的事要處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嚴,管家很有章法,王媽媽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規矩,多半是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夠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媽媽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嚴肅正經,連幾個姨娘都有幾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著王媽媽,就算幾個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鬧出什麼事來,二娘子到底是女兒,和父親撒個嬌,大老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現出幾絲欣慰,「還是你想得周到。」
王媽媽謙虛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幾個月裡,你只管盯緊了四姨娘那邊,不要讓她興風作浪,又鬧出什麼事來。」大太太面現厭惡,「五娘子我隨身帶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討人厭,你也不要客氣。」她頓了頓,「最要緊的,還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讓他出一點事!」王媽媽連忙說。
之所以讓她留守,帶走梁媽媽,就是因為王媽媽面黑,能鎮得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怎麼還沒到?」
王媽媽笑了,「還在朱贏台刺繡呢,沒那麼早下學。」
「一轉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兩個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著茶面上的泡沫。「你看著她如何?」
王媽媽略一躊躇,「倒還好,是個文靜、謹慎的孩子。」
文靜,說的是她安靜和順,沒有給人添太多麻煩,五娘子雖然對她一向有些微詞,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兩姐妹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謹慎,說的是她沒有仗著自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胡作非為,和九哥之間不遠不近……沒有籠絡他的意思。
大太太點了點頭,「是個省心的。」她下了結論。「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雖然相處得時日不久,但就是能讓人放心。七娘子進正院以來,幾件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小年紀,氣質沉穩,知進知退,二娘子畢竟年紀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個屋簷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大太太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王媽媽就趁機表忠心,「還是讓二娘子有事沒事也過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擋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們過於親密。這幾個月,五娘子不在府裡,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親近些。
大太太帶著笑點了點頭,「倒也不必這樣,我會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等大太太回來,自然會處置。
王媽媽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樣子。
心裡卻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氣。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血脈相連,兩人就算親近些,又能怎麼了?九哥要接掌家業,還是脫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這麼想著,大太太就歎了口氣,「我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兩個親生女兒。二娘子有了歸宿……五娘子卻不知道該說給誰家!」
王媽媽就又心軟了。
她是與大太太從小一起長起來的。
大太太是女,自小到大,父親疼母親愛,哥哥姐姐也都疼寵,卻被秦帝師說給了大老爺為妻。
當時大老爺才是舉人,家裡雖然也是名門世家,但大老爺這一支卻窮得厲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親事,關上門哭了三天三夜:幾個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權貴,她卻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務。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師不鹹不淡的,卯足了勁兒,要作出一份家業給秦帝師看看。
如今家業有了,體面有了,底下卻是無限的苦澀。
辛苦了半輩子,攢下了這麼大一份傢俬,卻偏偏只得兩個親生女兒,難道不想千疼萬寵?九哥是她傾注心血培養出來,為兩個姐姐在娘家撐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裡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媽媽就擦眼睛,「平國公夫人不是時常說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還要看鳳佳是個怎樣的孩子。」她歎了口氣,「五娘子出生時,姐姐不過是玩笑幾句,這一兩年來,她又舊事重提,還一次比一次認真,連小五人都沒看過,就說得當真得很。我怕……」
外頭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來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臉,和藹地看著一前一後跨進門檻的兩個女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2:48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著大太太上京賀壽,卻並沒有多高興。
大太太雖然寵她,但到底是大家閨秀,到了京城,並不比在家裡還能任性,必須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謀面的表親們看低了去。
秦家一門顯貴,兩兒三女都已自立門戶,如楊家這樣的江南豪門,在秦家都不算十分顯赫。
但能被大太太帶在身邊,到底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九哥雖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裡。
好在九哥脾氣好,只是眼紅紅地捨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卻並沒有鬧著也要去。
他們在東稍間嬉鬧,大太太帶著七娘子,到後園散步。
楊家雖然佔地廣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風景秀麗的後園。
有幾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來,輕紅閣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著幾支桃花笑了笑。
「當年買下這個園子,這幾株桃花氣息奄奄,老爺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來,命人澆水施肥,居然也活了過來。」
並且花繁葉茂,透著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著語句,大太太說的,當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園子裡的人家興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著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親生的女兒,這樣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養不出這樣的性子。
「現下楊家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得意時光。」她在一塊山石上斜斜坐了下來,「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邊,斜倚著大太太,立春在不遠處,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轉眼看著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緒,含笑歎道,「不過,楊家只有九哥這根獨苗……若是九哥出了什麼差錯,眼下的繁花似錦,到了十年、二十年後,也都要風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處處顯得穩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裡,上京拜壽。
這是把九哥交給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肅容應,「母親說的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大太太有些不滿意,但細心一想,也說不出什麼。
七娘子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對長輩,總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卻有另一張臉。
七娘子對內對外,對長對幼都是風輕雲淡,寡言少語,卻事事妥帖。
這樣的人才讓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給你了。」她說,不自覺間,已是把七娘子當成了大人,渾忘記她只有七歲,「二太太那裡……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會讓母親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語調輕而堅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著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親不會虧待你的。」
「女兒必定盡力。」七娘子不敢多說。
多說多錯,她還沒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錯的地步。
大太太對她的態度更親熱了點,在七娘子的攙扶下站起了身,立春連忙趕到大太太身邊,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著的樣子,很好看。」大太太難得地誇獎。
立春紅了臉,呢喃著不知道說什麼。
大太太望著桃花,又笑著說了一句,「當年三姨娘住在這裡的時候,也喜歡在桃花下曬太陽。」
立春的臉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來。大太太卻像是沒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過是面若桃花罷了,三姨娘那時候,可真是人比花嬌。」
立春沒有回話,咬著唇低頭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圓場,「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歡穿黃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嚕一嘟嚕的迎春花?
大太太輕聲笑了起來,立春回過神,扭著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話我。」
到了晚上,立春親自拿了一碟子內造桃花餅到西偏院謝七娘子,「多謝七娘子白天為我解圍。」
七娘子笑盈盈地讓白露把桃花餅收起來,「立春姐姐不過是知道我是個吃貨,體貼我,故意尋個借口來送好吃的。」
兩人相視一笑。
大太太白日裡那句話,或許真是無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臉面的大丫環,她就是排揎誰,都不會排揎立春。她也用不著排揎,立春做錯了什麼,直說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顧及別人的想法。
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卻要留下來照應正院和九哥,就在這時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後,拿破草蓆捲了卷就被丟到亂葬崗去。
楊家的姨娘裡,她的下場是最慘的。到現在提到她,大老爺都要沉了臉發老半天的脾氣。
別的丫鬟聽到大太太這麼比,該怎麼想?難道是立春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才被拿來和這樣一個人比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兩句話,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閒談而已,在立春,卻是免去了一場可能的麻煩。
七娘子收了桃花餅,沒有留立春多坐,「母親那裡,還要姐姐服侍。未來幾個月,多的是說話的時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著和白露嘀咕了幾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寵若驚,「在正院的時候,立春姐也沒有這麼親切地待我。」
有時候,對有些人釋放一點善意,收到的回報比想到的還要豐厚。
立春雖然在正院很有臉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幾個少爺小姐,哪一個會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對她是發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麼不知道以德報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後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個幫著說話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慢慢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啟程北上,蘇州水路發達,從楊府出去,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是碼頭,這邊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帶了兩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個丫頭與四五個婆子,浩浩蕩蕩的,裝滿了一艘大船。
臨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代,「照顧好九哥!」
七娘子彎了眼,覺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聲,這才走到大太太身邊。
眾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門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媽媽一邊一個拉著九哥的手收拾東西。
雖然只是搬遷到西偏院,但工程也絲毫不小。
幾個小丫鬟們,住到了一間屋裡,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騰出了兩間屋,給九哥的丫鬟小雪、處暑歇一間,立春獨個佔了一間,王媽媽沒事的時候,也會過來歇幾夜。
七娘子原本拿來當書房、繡房的西裡間裡多了九哥的那張酸枝木大床,雙生姐弟的臥室中間就隔了幾重玻璃珠簾子和一個穿堂,九哥那裡有什麼動靜,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與大太太屋裡的佈置異曲同工。
雖然男女有別,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歲,大秦規矩,男女上了十歲才要互相迴避,再說,是雙生姐弟,親近些又何妨?
大老爺沒說話,四姨娘更不會抓住這點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讓王媽媽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聰明人,犯忌諱的事,是不會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爺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誰和九哥過於親近,那就是同時招了兩個人的忌諱。
二娘子也來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聽話些。」她板著臉,「若是還撒嬌放賴,七姐雖然不會多說什麼,母親回來了,我卻自會向她告狀。」
七娘子對二娘子感激一笑。
雖然九哥很乖巧,應當不會造成她的麻煩,但是畢竟年紀小,二娘子的這句話就是在告訴七娘子,七娘子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隨時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彎彎,高興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二姐!不會給七姐添麻煩的!」
他在屋裡高興地跑來跑去,「搬家嘍,噢!」鬧騰了好半天,才去上學。
王媽媽都看得好笑,「這個九哥,真是個孩子。」
七娘子笑著看了一會,見九哥的那些金貴玩意兒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裡。
這幾個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規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廚房不用別人說話,曹嫂子就自己過來找王媽媽,「這幾個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頓飯就開在一起吧!」
原本,午飯和夜宵以及一天幾頓的點心,小廚房都是單獨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緻一些,是隨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開銷用度,倒是立春管著,王媽媽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媽媽就叫了立春來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這就登小賬。」
大太太出門,大帳是交在王媽媽手裡,正院的小賬卻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規格提高了,當然要記上一筆。
曹嫂子有些猶豫,「二娘子那邊……」
立春就皺了皺眉,「二娘子現在是在大廚房開飯呢。」
王媽媽也說,「犯不著為了討好二娘子,鬧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媽媽商量上夜。
小雪和處暑每天輪流在九哥屋裡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媽媽也輪流到耳房住宿。
務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風雨不透,不能出一點差錯。
王媽媽強調,「這幾個月裡,二太太是一定要過來的……別的不說,清明、端午幾個大節氣,二太太肯定要來打個照面。」
楊家在蘇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過節,二太太歷年來都是到府裡過的。
立春如臨大敵地繃緊了脊背,「九哥身邊一刻都不能斷人!」
王媽媽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曉得大老爺會讓誰來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時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現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來捧呢,還是會提拔起一個姨娘?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到了正院吵嚷的聲音。
立春和王媽媽都鑽出了屋子,對過堂屋裡,白露也探出了半邊身子。
「什麼事這麼吵鬧啊?」王媽媽沉下臉,提高了聲音。
四姨娘身邊的霜降就著急上火地奔進了西偏院,「王媽媽,八姨娘鬧肚子疼,四姨娘讓您快些去請大夫!」
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媽媽沒有多想,就要答應下來。
七娘子忽然在屋裡喊了白露進去,沒過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來,笑著上前拉住了王媽媽。
「媽媽,九哥在屋裡哭起來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媽媽的衣角。
王媽媽就笑著對霜降說,「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說兩句話。」其實,九哥還在家學裡沒有回來。
說著,三個人進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著,手指輕輕地扣著青花瑞獸紋小蓋鐘,看到王媽媽進了屋,忙站起身笑著招呼。
「雖說王媽媽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財務、瑣事,但母親卻是把姨娘們的事,交給了四姨娘。」她笑得很無辜,「咱們都是正院的人,雖然母親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騎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媽媽何等老於世故,七娘子一點她就明白了過來。
大太太剛走,現在形成的處事規矩,很容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懸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給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該讓四姨娘來操心,主屋出面給八姨娘請大夫,費力不討好,也容易給四姨娘興風作浪的借口。
她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什麼,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務的時候,手中也頗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厲,「難道她不知道蘇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個,要來問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樣的利嘴,對著黑口黑面的王媽媽,也不好發作出來。
「還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讓她自行找人出府請大夫?」王媽媽立起眉。
霜降扭頭就跑了。
王媽媽這才進屋謝七娘子,「多虧了七娘子冷靜細心。」
七娘子眉宇裡一絲快意都沒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給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媽媽哼了一聲,吩咐立夏,「吃過晚飯,把八姨娘屋裡的大寒叫來。」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絲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給四姨娘,可不是為了讓她藉著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終於放下了半邊心。
「七姐。」九哥下了學,在處暑的陪伴下高高興興地跑進了屋裡,「我的東西都佈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與王媽媽,對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貴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媽媽,「多謝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就像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
王媽媽不禁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立春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就暈開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2:59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飯,便來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還有幾分疲憊。
「還沒吃晚飯吧?」立春笑吟吟地問,「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雖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顯然要更精緻一些。
「八姨娘現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氣喘,「再過半個時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說說話,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這都五個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麼還這麼不安生?大夫怎麼說來的?」
「大夫說是八姨娘心裡有事。」大寒就有些膽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時在大太太身邊,儼然是左右手的樣子,說起來,倒要比平時的八姨娘還有臉面,積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現在有了個護身符,大寒依舊對立春有幾分懼意。
立春就收了臉上的笑,低頭看著手裡的茶碗不說話。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沒有人氣了。大老爺平時從來也不在堂屋過夜,不是住在浣紗塢,就乾脆在外書房過夜,立春和王媽媽當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見大寒。
西偏院正廳就被借來做了王媽媽、立春辦事說話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來借住的一樣。
七娘子坐在書桌前,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
大寒像是有幾分心虛,又有幾分暗示,喃喃地辯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這陣子她深居簡出,和誰都沒有來往,怕的就是萬一肚子裡的孩子出了什麼事,對不住太太的關心……」
也就是說,八姨娘是忽然鬧了肚子疼,並非是四姨娘派人傳話,讓她裝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邊最有臉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傳話,一定瞞不過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頭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來的人……這陣子,多辛苦受累,保著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臉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興地應了一聲是,立春又從手上拔下了一個品相還不錯的天青石鐲子,給大寒套上了,「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時候,太太的賞賜可從沒有斷過!」
大寒當時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雖然太太賞賜的次數多,但輪到她的時機很少,現在得了這個精緻的鐲子,就很有幾分高興。立春又笑著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囑咐,「雖說現在是四姨娘管著姨娘那邊的事,但八姨娘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是到正院來說一聲的好。」
「這我們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囑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們多走動走動呢。」
能在楊家做姨娘的人,都不會很笨的。
八姨娘雖然是四姨娘屋裡出來的,但未必會無條件地站在四姨娘這邊。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親切地送走了大寒,就進了西裡間,和九哥說了一會話,這才出了西裡間。
東裡間還隱隱亮著燈。
立春心中一動,悄悄地撩開簾子,七娘子果然還沒有上床,正在燈下支著下巴看書。
見到立春來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著對立夏說,「把前幾日太太賞過來的明前毛峰泡來。」自從進了正院,平時這些小東小西,大太太是沒有短過她的。
立春謙讓了一會,還是在七娘子身邊斜簽著身子半坐了下來。七娘子再三勸告,她才略微放鬆了些。
「姐姐平時在大太太屋裡,也有個坐的地兒,如何到我屋裡反而拘束起來。」七娘子說話很好聽,在大太太屋裡都能坐,到了少爺小姐們屋裡,還客氣什麼?
立春就放鬆了下來,欣賞地看著七娘子。
雖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說多好看,但這對雙生姐弟,卻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憐愛。
九哥就好像是一塊璞玉,光華內斂,粗看之下只覺得眉清目秀,相處得久了,才覺得他有一股風流的氣度。
原本還以為是在大太太屋裡養出來的富貴,誰知道七娘子卻也不遜色,清秀中透著嬌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顫巍巍的,惹人憐愛。
行事又穩重,又親切……這樣的人在哪裡,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愛,和她交好,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七娘子把書合上,慰問起了立春,「這一大家子,千頭萬緒的,就壓在姐姐和王媽媽肩膀上。」
「姨娘那頭的事不用我們管,其實事兒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們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這個小祖宗,每日裡都要生事,還要請七娘子多管教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裡有數了:七娘子精著呢,太太的忌諱,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親親的雙生姐弟,現在又都在正院裡住著,彼此不多親近,還有誰能依靠?二娘子馬上就要出嫁了,沒幾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難道要到了那時候,七娘子才能嶄露頭角?
但她看著七娘子唇邊的微笑,又打消了勸解的念頭:這孩子雖然小,但該知道的,不會比她少。
有時候東風不到,的確是應該深深地蟄伏起來。
「白露這丫頭,倒還聽話吧。」她就說起了別的事。
今晚不該白露上夜,她吃過晚飯就去休息了,現在不在屋裡。
七娘子才想誇白露幾句,心中忽然一動。
像立春這樣的人,口中是沒有什麼閒話的。
如果是必須應酬的場合,可能還是出於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動來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幾天在輕紅閣自己為她解圍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誇獎著,「人很靈透,我看那,是個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裡,很擔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彎彎,「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裡說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頓了頓,啜了一口茶,「這丫頭原本大太太也是想當一等丫頭來□的,偏生,心氣高了些,這幾年漸漸大了,知道羞恥……就不願在大老爺跟前走動了。」
大老爺名士風流,這些年來大太太屋裡的丫鬟開了臉做通房的就有十多個,多數都沒了結果,白露又的確是個漂亮的丫頭,不想走這條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傾聽的神色。
「梁媽媽又是她的乾媽,幫著在大太太面前說了幾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來,便讓她到您身邊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雖然很聰明,但卻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別有深意地歎了口氣。「多咱我也有這個福分,認個好乾媽就好了。」
這話粗聽起來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說她的不是,也就不會鋪墊這麼多句,又點出了白露的後台。
深宅大院裡,要用一個人,也是有講究的,立春剛才說的,大部分應該都是真話,畢竟在這種事上,說假話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轉頭問個別人,立刻就能對出來。
白露不想做通房,這才到了她房裡,圖的也就是服侍幾年,放出去配人了。難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當作心腹來培養,只要不侵犯到梁媽媽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讓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這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立春羨慕白露,又是為什麼呢。她當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會拿她和當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較。
七娘子笑著按了按立春的手,給了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說。
大老爺今年都四十五了,雖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但在古代,已經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個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楊府的通房折損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雖然過了年才七歲,但說話行事,都像個小大人,和她說話,竟是如與成人對話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說白了的。
立春就更慇勤了些,正好小廚房送夜宵來,她搶著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裡間,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燉銀耳送到了東裡間。
「小廚房這些日子還經心吧?」她笑容可掬地問,「曹嫂子人是妥當的,對食材看得很緊,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說了幾次,仗著寵愛,也都不改。」
為大太太料理飲食的,當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點,沒能力,但絕對是無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隨便說幾句好話應付過去,但想到立春話裡話外隱隱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時候要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求她辦一件事,是最好的辦法。要體現出聽進了立春的話,最好的途徑莫過於找一件讓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瞞姐姐。」她看了進來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發苦,「我手頭一向沒什麼銀子,偏生在正院住著,開銷又不小。」她頓了頓,不好意思地說,「曹嫂子那裡,因為九哥搬進來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賞多少錢才合適呢。」
立春心領神會,「這又不是您去叫的,難不成叫您看著九哥吃,自己嚥口水?」她掩口笑了起來,「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給我吧!」
兩人又說了一會閒話,立春才到九哥屋裡,安頓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裡間熄了燈,也就洗漱了吹燈睡下。
在黑暗裡,她察覺到立夏一直翻來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這丫頭心實,卻是個很能藏得住事的,雖然聽不懂她和立春的對話,竟也能忍住沒問。
「立春姐是個聰明人,」她輕聲說。
在現下的這幾個丫頭裡,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還在南偏院的時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這個人,很可以信任,雖然笨了點,但點撥點撥,也是可以成長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開口了。
七娘子點撥她說,「九哥今年多大?」
「七歲。」
「大太太春秋幾何?」
立夏不說話了。
大太太已經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長大娶妻生子,少說還要十年。
古代不比現代,過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歲,已經算進了老年。
楊家這麼大的家庭,裡裡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來管,現在還好,過上幾年,難免力不從心。
到時候自然是抬舉個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這兩個姨娘,雖然是大太太屋裡出去的,但當時大太太還年輕,選的都是老實人,管家上就差了點。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邊已經七年了,對楊府家事極為熟悉,雖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婦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舉成姨娘來得名正言順。
大老爺在大秦來說,又算老了,能讓八姨娘懷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沒有自己的兒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結大太太。
難怪立春不願意,大太太的算盤打得是很響,可惜,也總是打得太絕了些。一個人如果算計得太精了,就算是對你忠心的,也遲早要漸漸和你離心。
七娘子輕聲說,「立夏,你要記住,在正院,咱們沒有什麼根基,人脈要一點一點培養,像立春姐這樣的人會對我們示好,就要抓住機會建立起關係……」
「立春姐又為什麼求到您頭上了?」立夏還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說的,咱們在正院可是一點根基都沒有……」
「除了我,她還能求誰。」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乾媽做後台,她也不必求到我頭上了。二姐和五姐哪裡會管她的事,她們是嫡女,求不到立春頭上。只有我們,說來身份也是小姐,但卻處處都有仰仗她的餘地,她才敢開這個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麼幫她?」立夏最不懂的是這個,「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沒有立春有體面!
「大太太倒是賞罰分明。」七娘子的聲音有些發沉。「這五個月裡,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鬧出什麼動靜。卻被我擋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來,我自然就有說話的機會了。」立春其實也就是看好她這支潛力股,畢竟二娘子即將遠嫁,五娘子又是那個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為大太太智囊,藉機上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歎了口氣。
楊家雖然富貴顯赫,居住在楊府的人,卻大都不怎麼快樂。
就連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麼就這麼難!」她感歎。
七娘子也苦笑起來,她沒有說話,只是翻了個身,把被子捲得緊了一些。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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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3 23:43:12
17拌嘴
接下來幾天,府中很平靜。
沒了五娘子,很多時候氣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來練一百個大字,和九哥一起吃過早飯,同路到夾道裡再各自進家學讀書,先生的課雖然無聊,但她也聽得很認真,每日裡抄寫女訓、女內訓,字是越來越好看了,先生還誇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自然就沒有和七娘子爭勝的心思。
四娘子說好聽了是文雅嫻靜,說得難聽,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日裡和這些不同母的姐妹,兩三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請安,別的一句話不說。七娘子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和她自然沒什麼關係。
三娘子在讀書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樣,都有滿屋子的書,七娘子的這點進步,雖然還不能對她構成威脅,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臉色,每日裡早睡早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權期間會有什麼小動作,都和她無關,她現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兩個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著,只有他健康成長,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繼續往上爬的本錢。
很快,就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來了西偏院和王媽媽商量祭祖的事。
雖然楊家的祖墳、祠堂都在陝西,但禮不可廢,大太太在家的時候,眾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爺、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眾人怎麼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飯的。
王媽媽和立春都不想請這頓飯了。
倒不是為了錢,只是在求穩。二太太的心思,在楊家沒有誰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說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四姨娘很為難,「老爺還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讓我們好生侍候著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媽媽和立春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板起了臉。
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四姨娘看了看王媽媽,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後進了門。
眾人忙互相見了禮,七娘子就和九哥分頭進了東西裡間。
四姨娘看著兩人涇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飄著霧的湖水,迷迷濛濛,說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飯的,今年還是在那裡吧。雖說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們比是天上地下,還是和往年一樣,設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們一席,孩子們再一席。
王媽媽和立春雖然都有些不悅,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簾子,從東裡間踱了出來。
「姨娘、媽媽、姐姐喝茶。」她禮數周全地捧出了一個琺琅景泰藍游魚小茶壺。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閃,又看了看身後的多寶格。
上頭立著的,有秦窯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窯雨過天晴仕女聽風瓶……都不是便宜的貨色。
才不到三個月,七娘子已是儼然換了一副富貴的氣概出來。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著。
半新不舊的水紅色長褙子,掐著月牙色的邊,料子倒是尋常的官緞……看來,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還沒有真的寵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沒來由地就鬆了一口氣。
這一對雙生姐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九哥且不去說他,七娘子的那安詳大方的風度,哪裡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七歲小孩能具備的?她心裡的彎彎繞繞,要比看起來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一對鬼精靈似的玉人兒來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來的茶,稱讚,「這龍井味道純正。」
「老爺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羅來的。」王媽媽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江浙一帶年年出產上千斤龍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號稱正宗,但楊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廣福寺周圍兩畝地出產的龍井,才能說得上是色綠香郁,味甘形美。楊老爺雖然貴為江南總督,但一年也不過能得上兩三斤這樣正宗的明前龍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寵,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獅峰山上的明前龍井,七娘子雖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裡,隨手拿出來招待客人,泡的都是這麼好的茶。
王媽媽對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該炫耀的時候,是不會手軟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裡,就開口打岔,「說到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東裡間,「方纔九哥身邊的小雪來求我,說是九哥看了幾本《金玉兒女傳》,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學著書裡,讓眾人分開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媽媽說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著,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大宅門裡,很多事就是這樣,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醜陋事實,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蓋起來,才能擺到檯面上來講。
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沒到看《金玉兒女傳》的年紀,只是這個主意,又必須要從少爺小姐的口中說出來,才能有足夠的份量。
九哥當然是最好的人選,男孩子看看這種胡言亂語的話本小說,也不能算是什麼大的罪過,更何況《金玉兒女傳》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無人不讀,無人不說——都傳到宮裡去了,九哥好奇起來,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好主意,這樣一來,二太太也不至於獨個一席了。
是啊,姨娘們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這樣一來,二太太可以和少爺小姐們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來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離二太太就遠了。
防二太太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楊家的奇觀了。
四姨娘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了一絲諷刺,「好,九哥要這樣做,那當然就得這麼做嘍。」她起了身,徵詢地看著王媽媽,「這安排宴席的事,就請王媽媽操心了?」
「哎。」王媽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四姨娘只管到時候陪著二太太說話就是了。」
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噯,大姐不在,咱們這留守的就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麼差錯,惹人笑話!」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爺到金家赴宴,相識的幾個夫人,都爭先恐後地問起大姐的去向,說是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們要寂寞了!」
楊老爺位高權重,大太太當然也就是社交圈裡的領袖,平時和幾個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對方家裡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過是帶著她到那些個輕浮浪蕩的場合去見識了一番世面,就當自己是個正經太太了。」王媽媽要笑不笑地說,唇邊帶了幾分厲色。
白露笑了笑,沒有接王媽媽的話頭,直接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屋裡,難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媽媽的乾女兒,和王媽媽走得太親近,各方面影響都不好。
王媽媽撇了撇嘴,正要說點風涼話,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裡。「當著九哥的面,可不能亂說話。」
王媽媽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問王媽媽,「媽媽說,四姨娘這幾次出去,會不會是說三娘子的親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經太太小姐,可以出門做客之外,姨娘出門的次數太多,是會招人非議的。
王媽媽心頭一緊。
身為大太太身邊的幹將,她哪裡不知道大太太對四姨娘兩個女兒的觀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說成了親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氣!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親是正經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會和姨娘搭這個腔!傳揚出去,是要叫人恥笑的!」
立春就覺得王媽媽說得也有道理。
「媽媽經過的事情多,還是您看得準。」她笑著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該怎麼安排,我聽您的吩咐。」
王媽媽心裡的一點點氣,也就消於無形了。
兩個人商議定了,就分頭去辦事。
下午七娘子進朱贏台的時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說笑。
「一般的人家,哪裡會讓女兒看《金玉兒女傳》!」她的笑聲很動聽,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頭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牆!」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著招呼,「三姐姐。」
她的聲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氣洋洋地回了禮,「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擾你午休了。」
雖然是客氣話,她的語氣也很軟,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氣,眾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皺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頭專心致志地分線去了。
黃繡娘卻從繡屏上抬起眼,饒有興致地看著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轉,故作無知,「什麼《金玉兒女傳》,三姐,你可別胡亂編排我……我連那裡頭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噯呀,怎麼,你沒看過嗎?」三娘子一邊說,一邊沖七娘子擠了擠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樣子,語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屑,「那怎麼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說,想和《金玉兒女傳》裡一樣,各人分開坐了,各自吃平素裡愛吃的那幾樣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來如此!」七娘子點了點頭,「三姐姐不愧博學多識,知道得這樣清楚!連《金玉兒女傳》裡有這樣的段落都曉得!」
三娘子的笑聲就哽在了喉嚨裡。
六娘子卻忍不住輕聲竊笑了起來。
四娘子皺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別亂說話!」三娘子有些發急了,圓臉上的喜氣消失無蹤,餘下了深深的怒氣。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雖然不喜歡生事,卻也絕非任人欺凌之輩。在深宅大院裡,若是連自己的尊嚴都維護不住,只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這滿嘴裡《金玉兒女傳》、情呀愛的……」她搖搖頭,「倒不是我愛嚼舌頭,三姐今年都十三歲了……比不得我們還小,總要留心話語,小心禍從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臉都憋紅了,吃吃的笑聲,還是爭先恐後地從她嘴裡跑出來。
三娘子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七娘子卻才七歲,誰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話本,一目瞭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別說話了!」她語調僵冷。「咱們是來做針線的,還是來嚼舌頭的?誰不學,偏學那起子爛舌頭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地兒呢!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事,都能拿到朱贏台來說。」
六娘子的笑聲更大了。
要說嚼舌頭,誰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說起了《金玉兒女傳》,下午她就用來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漲紅了臉,眼淚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四娘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夠了沒有!」黃繡娘沉聲厲喝。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幾個女兒都起身向先生請罪,楊家最是尊師重道,在黃繡娘面前,沒人敢擺小姐架子。
黃繡娘也沒有多加苛責,眾人就又坐下開始繡花。
六娘子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鑲金邊的蘇絨。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門子,我想做個荷包給她,」她悄聲對七娘子說。
七娘子心中一動。
別看六娘子平時沒心沒肺,其實,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緣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親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頭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討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棄了傚法的念頭。
六娘子討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沒有在正院過活,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太太跟前獻點慇勤的。
她和九哥之間的聯繫,已經夠讓大太太忌憚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趕著和二娘子、五娘子親近,只會讓大太太覺得她貪得無厭,都有了九哥的照拂,還要再找靠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線,六娘子的做法再討巧,不適合她的,就不能學。
七娘子緩緩地繡著一朵芍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會有什麼表現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3:25
18餘波
七娘子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
第二天早上她還在練字,王媽媽就進了房。
「王媽媽。」七娘子連忙問好,要放下筆和王媽媽說話,王媽媽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別客氣,繼續練字!」王媽媽臉上一片柔和,笑著又說,「沒想到七娘子也是個不饒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緊,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王媽媽只有比她更討厭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準了這點,她怎麼敢對三娘子口出不遜?
她若無其事,「怎麼說,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過分了些。」
王媽媽就算原本不喜歡七娘子,現在都要對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爺的寵愛,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時候,大娘子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和三娘子之間,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幾分怕她,兩個人之間,也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五娘子卻是有幾分羨慕三娘子的得寵……以一個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輸她這個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話裡的意思,往往過了一會兒,才暗自氣起來。
只有七娘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和三娘子鬥起嘴卻是千伶百俐,三娘子還是第一次被噎成了這樣。據說昨晚氣得摔了好幾個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說話的大老爺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說了幾句。
「若是這兩個小姐,能學學六娘子就好了。」她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目光一閃。
沒想到六娘子的那點保護色,王媽媽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別!」她含笑應著,「再怎麼說,連正院都沒進,卻那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嫡小姐呢!」
王媽媽更滿意了。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親近了起來。
立春一點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裡問小雪,「七姐做對了什麼?怎麼王媽媽看了她,倒比見了五姐還親近些。」
小雪只好告訴了九哥,九哥聽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爺免了,他名士風流,衙門裡沒事的時候,喜歡元龍高臥,在浣紗塢耽擱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們就少了相聚的機會。
二娘子惦記小弟弟,又忙著繡嫁妝,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約了,每隔三天,讓這對姐弟到她的幽篁裡吃晚飯。
吃過飯,二娘子就給七娘子使了個眼色,自己踱到了小書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裡是一進的小院子,二娘子愛潔,平常早、午飯在西廂吃,七娘子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在西廂吃了飯就走,這還是第一次進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裡外三間,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裡間門口,對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對她笑了笑,掀開竹青色琉璃簾子,進了西裡間。
幽篁裡被佈置得很雅潔,屋裡屋外,都沒有多餘的裝飾,不過只看這色澤均淨的玻璃珠簾子,就能體會出雅潔背後的富貴。
西裡間裡有兩三個松木大書架,上頭疊了滿滿的書,好些書揭開了幾頁亂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個竹筆海塞滿了毛筆,蟬翼宣、薛濤箋……散亂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也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學問。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就指了指窗邊的一把紅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經傳到了父親耳朵裡。」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時候和夥伴們玩耍,也難免口角,當時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稍微受了氣,就喊『我要告訴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這種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說話,不比和王媽媽,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示她對三娘子的憎惡,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開口。
「三娘子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斷了她的話。「父親倒並沒有偏心,說了她好幾句。」
大老爺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盤,被大老爺說了幾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狀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連這不完整的事實,都還是王媽媽告訴她的。
消息太不靈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別看她每日深居簡出,不動神色之間,原來對溪客坊的事都這麼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經營了多年的地盤,裡頭的事,一向是很少傳到外面來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一定會對你有所不喜。畢竟,他最喜歡的是兄友弟恭……閤家和睦。」
她臉上飄過了淡淡的諷刺。
七娘子不以為意。
大老爺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會對她厭惡到十二萬分,再說,這樣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歡?退一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在內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爺的臉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惡。
「小七魯莽了。」她細聲細氣地自我檢討。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為然,「難不成還任她說那些個不要臉的話?」
她的語氣一向是淡淡的,很少這麼激烈。
七娘子詫異地看著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顯,「卻不知輕重,每日裡搬弄是非,口蜜腹劍……偏生手段又那麼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頓時對二娘子多了幾分親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蘇州的時候,三娘子是第一個來南偏院探訪她們的。
當時她笑得很甜,態度,也很客氣。七娘子還暗自慶幸,她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沒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門,她就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笑聲,傳得老遠。
「九姨娘身上穿的,還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門,當時就在院子裡,這話,肆無忌憚地傳到她們的耳朵裡。
有時候,怨就是這樣結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當時眼中流露出的傷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幾個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強克制住了應和二娘子的衝動。
二娘子是姐姐,說三娘子幾句,是佔了身份,佔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話,二娘子可以說,她不可以。
「三姐有時候,是有些不講究。」她含蓄地應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畢竟是姐姐……還請二姐不要見怪。」
二娘子面露一絲讚賞,卻沒有多說什麼。
兩個人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還算盡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懷相不好,心裡的事又多,難免一天兩日的折騰。」
「算來,再過四個月,家裡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興的樣子。
二娘子歎了口氣,沒有應聲。
七娘子發覺她怎麼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別看二娘子平時一副方正嚴明的樣子,其實心底對這些事,門兒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這樣嚴肅的場合,就不適合再與九哥一起扮雙生子了,再說,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間的神態,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騙得了一次,難道還能騙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這個主意。
不過,雙生子親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寫完一百個大字了,九哥才剛剛起床,揉著眼一邊往外走,小雪一邊給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淨房裡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慣了,時常走反。
吃過早飯,王媽媽和立春忙拿了鑰匙去開主屋的門,昨天已經叫人灑掃過了,今日眾人要先聚集在這裡,聽大老爺說幾句話。
七娘子和九哥就規規矩矩地進了主屋正廳,數了排行先坐了下來。沒有多久,姐妹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大家互相見過禮,大老爺也甩著袖子進了正廳。
大老爺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些天一直宿在浣紗塢,此時就有些沒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臉蛋,就帶著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邊,大老爺的眼神掠過她時,明顯地頓了頓。
七娘子垂頭斂目,做出一副很嫻靜的樣子來。
大老爺喉頭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說什麼,牽著九哥出了正廳。
他一走,廳裡頓時熱鬧了起來,三娘子還是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帶著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幫我看看,我的項圈是不是扯著頭髮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掛著一個紅寶石赤金項圈,黃金瓔珞沉甸甸地墜在她胸前,看著,不但是足金,而且還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細作。而且金燦燦的,看起來,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這個項圈隨隨便便,價值上千兩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雖然沒有對七娘子說一個字,但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拌個嘴不算什麼,她受了委屈,大老爺自然會補償。
眾人的目光就又調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籠著玻璃種的藍花翡翠鐲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貴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皺了皺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沒有聽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猶自低頭專心地望著手裡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說笑起來,議論著小香雪的梅花謝了,玉雨軒的梨花開得好。
七娘子這才抬起頭叫白露,「給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壺,一個一個小姐加了過來,一邊續茶,一邊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爺的歡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頭帶進主屋!
六娘子眸中閃過了一絲諷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雖然還是笑容滿面,但眼裡的笑意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還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卻柔和了起來。
「侄女們都到得好早,」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二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
「二嬸!」眾人都起身招呼行禮。
二太太牽著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進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見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還在使勁生九哥的時候,八娘子就落地了。這三個孩子,只差了兩三個時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顯得很瘦小,七歲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歲、六歲一樣。
她穿著粉藍色亮緞裙子,桃紅色滿地金繭綢襖,單從長相上看,是個美人坯子,可惜透著病容,有些壓不住這漂亮的衣著。
八娘子好像很依戀二太太,和姐妹們見過禮,就倚到二太太身邊。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過兩碗茶,就帶了姐妹們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爺已經帶著九哥祭拜過了先人,先行離去了,沒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話,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裡吃飯。
王媽媽和立春難掩喜色:大老爺心裡最疼愛的,還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沒有尷尬,笑吟吟地聽了小丫鬟的話,點點頭讓她下去了。回身帶著女兒家們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間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進屋就能看到一溜紅木長案,上頭供著十多個牌位,每個牌位上方還掛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圖。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後魚貫給每個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個牌位,說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肅穆的隊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熱鬧起來。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邊,笑嘻嘻地逗她說話。
六娘子也湊到七娘子身邊,議論著八娘子身上的新裝,「雖說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紅配粉藍,卻有些俗了!」
而且,也顯示出了八娘子臉色不好的缺點。
七娘子胡亂點了點頭,「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叢綠葉中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個屋頂。
六娘子笑著說,「嗯,從這條路岔過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轉,是聚八仙。」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走,已經看到了聚八仙周圍開得團團如雪的瓊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3:38
19春宴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參加楊府女眷內部的宴會。
她規規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邊的高幾後,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給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邊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邊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對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頭打橫的位置。
幾個楊家女兒就互相使眼色。
這裡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暫時離開,按理來做客的二房主母,怎麼都要給大太太留一個空位置,體現出雖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還是很尊重她。
楊家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要在大老爺下手給二老爺留個位置,就是這個道理。
二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怎麼行事這麼沒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媽媽和立春就張羅著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從偏廳進了正廳,對二太太施了一禮,「給二太太請安。」
二太太連忙笑著點了點頭,態度也很熱情,「這些時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連忙謙讓,「說不上辛苦,也沒有多少事要操心。」又問,「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過來解悶?」
大太太是從來不在小姐們跟前聽說書的,她家務繁忙,一年也難得有兩天想起楊家養的這幾個說書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悅,卻沒有說什麼。
二太太笑得很客氣,「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睏倦,想著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會。」
一邊說,她一邊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像是在多謝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覺得有些不對。
察言觀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辦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討好,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過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幾年來往應當是不少的,前幾年四姨娘執掌家務,兩家人日常總有來往,怎麼如今卻是一副陌生的樣子?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看不到一點人情味。
裝得太過,就有點假了。尤其四姨娘這個人,見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當回事,她都要上來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客氣話,就回到了姨娘們吃飯的偏廳去了。
一點都不像是她平時的行事。
這頓飯吃得波瀾不興,因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了些東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沒有發揮什麼作用。
吃完飯,二太太也沒有馬上離去,果然到聚八仙裡廳的美人榻上歇息下來,囑咐八娘子跟著姐姐們在聚八仙周圍走走散散,消消食。
進了三月,天氣和暖起來,大家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在聚八仙裡裡外外說閒話,賞瓊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瓊花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刺繡上的事,六娘子已經做好了給二娘子的荷包,又覺得過於簡薄,送不出手,正在發愁要加繡什麼,一會兒嫌繡屏太招搖,一會兒又嫌手帕太細巧,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沒有定論。
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地站在路邊,採擷著道邊盛放的杜鵑花,二娘子帶著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裡。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來,那些服侍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各自去吃飯了,還在輪值的,也都遠遠地離了聚八仙,站在路邊說笑——二太太好靜。
姨娘們更是早走了,她們身份尷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開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側門那裡,水紅衣裳一閃而過。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紅色長褙子。
六娘子還說個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六姐,我去淨房。」她小聲說,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沒有說與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進了聚八仙東偏廳裡頭的淨房。
隱隱約約,能聽到後廳傳來了二太太的說話聲。
七娘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卻聽不真,她就低聲對白露說,「幫我翻到窗戶外頭去!」
淨房後頭是一大叢瓊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視線,翻出窗戶,她就能繞到後廳窗戶邊,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議什麼。
若只是四姨娘一個人,七娘子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可現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議什麼!
白露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遲疑地望著七娘子,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視著她。
白露能不能成為她的心腹,就看這一刻了。
她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解釋……白露如果心裡還向著大太太,沒有把自己這個主子當回事,可能就不會幫助自己,做這種離經叛道,沒規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裡有自己,那就不一樣了,在大宅門裡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個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說翻窗偷聽,趴在地上的時候都有!
白露面上閃過猶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鎮定的表情,咬了咬唇,當機立斷,「我替您去!您就在這等著!」
七娘子一下鬆懈了下來,心口軟融融的。
白露終究是向著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著說,「不要緊,我在西北的時候,比這還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時候,有限幾次,她能和楊家村裡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孩子們淘氣,上樹上房,大人們都不以為意,七娘子雖然不能說身手靈活,但翻過聚八仙這矮小的窗戶,還是不難的。
白露就幫著七娘子爬出了窗戶。
她小小的身影,被瓊花叢遮著,連白露這樣的有心人,都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頭頂。
七娘子很快就閃到了後廳窗下。
聚八仙的這一側靠著假山,被瓊花從環繞,沒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過來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窗戶只是虛掩著,沒有關實,隱隱約約的人聲,就從窗戶縫裡飄了出來。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說是這樣,可誰知道他們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我上回在金家與他們家的十三姨娘攀談起來,只說是雖然近年來他們家太太不管事,卻又反而更亂了些,新上來的幾個管事姨娘,都不大頂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興,「說是這樣說,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還不中意,我也無話可說了。就看大嫂怎麼安排吧。」
七娘子倒覺得有些無趣:說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爺多年的老下屬了,大老爺總督江蘇、浙江、福建三省,軍政事務繁忙,李文清就管著江蘇省裡一切大老爺不願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兩頭上門來說話,連大太太對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臉色。
李家有意為嫡子說三娘子為妻,也不足為奇。李家和楊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個兒子,李老爺續絃三次,嫡子滿屋亂竄,一點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說過去給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楊家做靠山,將來分家時,明裡暗裡,總能多佔些好處……在三娘子這邊,看在楊老爺的面子上,誰也不會給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稱得上是門好親。
四姨娘卻有些猶豫,「讓您操心了!只是這事……還請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七娘子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對三娘子的婚事沒有絲毫興趣。雖然不喜歡這個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勁兒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給四姨娘使絆子……這可是關係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開口了,語調婉轉了許多,「您難得來一次,也出去走走,賞賞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這麼著急走?我們姐兒倆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頭的那事——」
「三娘子沒說上個好親,我又哪有心思想別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著就要回來了,這才幾個月功夫,挑中了人,還要和大老爺廝磨……」
二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還在說話,但七娘子已經悄悄地退回了淨房外頭,伸手讓白露拉著她,翻進屋裡,整理著褶皺了的衣裙,又理了理頭髮。
偷聽也是要講究技巧的。
就算別人沒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個淨房上了半個時辰,那是大笑話……再說,知道了她們在說的是什麼事,七娘子也就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七娘子一邊和白露說話,一邊出了淨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
兩邊都愣住了。
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對霜降點了點頭,從東偏廳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頭的石墩上說笑,在耀眼的陽光下,八娘子的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見到七娘子,她們同時迎了上來。
七娘子連忙壓下了心中的思緒,對八娘子親切地笑了笑,謝過她送給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靦腆都多了,二太太對人倒一向是親切和氣,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卻只是笑著說了聲不必客氣,就害羞地縮到了六娘子身後。
後廳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兩三個丫鬟出來打水端進去給二太太洗漱,不多會,二太太笑著和姐妹們說了說話,便拉著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媽媽和四姨娘不知從哪裡出來,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園。
眾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睡了一覺,小雪正裡裡外外忙著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媽媽忙圍上去獻慇勤,七娘子就帶著白露進了東裡間。
在聚八仙聽到的那幾句話,還縈繞在腦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說話一向是很有玄機的,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說的幾句話,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要聯手,總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標,或是可以交換的利益。
聽四姨娘的口風,是想在這五個月內找到可心的人家,讓二太太說媒,她再向大老爺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氣,也都沒有辦法了。
計策是好的,但二太太為什麼要幫四姨娘這個忙?為三娘子說親,二太太就必定會得罪大太太。
她可沒有什麼要求著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從幾年前被大太太從管家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一直都是靠著大老爺的寵愛,才能維繫著自己的體面,可不是當年管家時威風八面的樣子了。
難道是四姨娘手裡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這麼多年來,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點,有什麼把柄落到四姨娘手裡,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麼樣的把柄讓二太太這麼賣力地為四姨娘辦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沒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這樣輕描淡寫中蘊含了無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麼事,只要三娘子的親事真的說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麼,必定會露出端倪的。她雖然得寵,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媽媽、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護住九哥,別的事,輪不到她來管。
七娘子就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把立春請到東裡間來說笑了好一會,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九哥的情況。
九哥雖然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緊,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這次跟著大老爺到外院吃飯,對他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
據說大老爺問了九哥一些書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大老爺也沒有說什麼,吃過飯就讓九哥回來歇息了。
大老爺當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們的教育,在幾個子女中,他特別寵愛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讀書上用心的,五娘子雖然也是嫡女,但因為一向不怎麼愛讀書,大老爺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雖然現在是獨子,怎麼說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將來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點心讀書了。
七娘子就惦記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沒有參加,在自己的七里香裡休息,這幾天她又請了幾次大夫,還讓大寒來請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為肚子裡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會做這個惡人,四姨娘不但答應了,還親自帶著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轉去了哪裡。
或許八姨娘是無心為四姨娘鋪路搭橋,但真正的高手,總是能藉著所有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能在上司面前賣好。大老爺知道四姨娘對八姨娘這麼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姨娘會常常出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3 23:43:52
20人情
她猜的沒有錯,四姨娘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的確是常常被大老爺帶著,到外頭去做客。
王媽媽很看不上她的輕狂行徑,時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這麼沒譜,大太太的臉面,難免也跟著受損。
誰都沒有往三娘子的親事上頭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親近,也沒有什麼來往,這段時間,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時令鮮果給楊家人時,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瓊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這個月大家都很消停,沒有出什麼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記了和七娘子之間的口角,見了她,還是親親熱熱,滿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從端陽日起,每天早上起來,白露就端了雄黃酒來,為七娘子在額頭上畫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來就打長命縷,不但給七娘子做了花色精緻的五色縷掛在手臂上,還在床頭、床邊都懸了起來,保佑七娘子長命百歲。王媽媽和立春商量過了,從端陽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裡屋外都是艾草濃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兩個香包到西偏院來,一個給九哥、一個給七娘子,「費盡心思就做了這兩個,你們不要嫌棄!」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飯,兩人坐在堂屋裡閒談,說著九哥學裡的事,見到六娘子來了,都站起來問好,聽到她這麼說,都說,「謝謝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緻,裡頭裝了平安符、厭勝錢、雄黃粉,給九哥的那個繡了猴子上樹,給七娘子的繡了老虎打盹,都是可愛諧趣的花樣,繡工精巧,活靈活現,兩人都很喜歡,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議,「回什麼禮給六姐好呢?六姐手這麼巧,也不知道送什麼才合適。」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樣子,心裡有些發酸,顧不得立春在一邊看著,就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送什麼都好,就是圖個好意頭。」
九哥很生氣,抱著頭叫道,「別摸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後合,連東裡間裡的立夏、西裡間裡的小雪,都笑了起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應,「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漢了,以後,輪到我來摸你們的頭啦。」
七娘子笑著還要再說什麼,就見到霜降進了西偏院。
幾個人的笑都收了起來。
四姨娘這時候打發人到西偏院來做什麼,大中午的,王媽媽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階,走到霜降身邊低聲詢問起來。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立春訝異地回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皺了皺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對七娘子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他的眼神靈動活潑之餘,總有些憂鬱,黑嗔嗔的,就好像是兩顆小小的寶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卻看出了裡頭蘊含著的關心。
她心頭一暖,笑著對九哥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進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封家太太來了,在側門外等著……」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並弟弟都去世好幾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則也不用九姨娘當繡娘來貼補家計。
現在還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帶了一雙兒女,平日裡也就靠繡花來掙兩口飯吃,從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楊家開口,直到九哥出生後兩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沒辦法再繡花,也就只好忍恥登了楊家的門。
那時候九姨娘還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們的,每年臘月裡上門,總會給上一二十兩銀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發了,去年臘月裡,立夏打聽得大太太還多給了一雙金鐲子。
姨娘的家人,並不算是楊府的正經親戚,封太太每次上門,都是在後門求人進來通報正院。有時候大太太懶得見她,就叫人送了東西出去,在大門口給了,連口茶都不留。
不過,現在大太太不在家,管著姨娘們的是四姨娘,二門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沒有什麼好疑慮的。四姨娘派霜降來告訴七娘子,也是應該的,封家的人來了,總要和七娘子說一聲。
怎麼才端午就又上門來了?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臉好奇的九哥,對他使了個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著呵欠,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這才讓霜降上了台階進了門檻,低聲問,「可說了是什麼事?」
霜降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屑。
四姨娘雖然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還算富裕,這些年來大老爺和他們走動得也勤,次次上門,都是以大老爺外祖家的身份上門來做客的,走的是正門,坐的是客位。
哪裡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後門來求人通報?
「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臉就一紅:沒什麼別的事,就是來要錢的了。
她沒有見過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沒見親戚了,去年還是立夏偷偷到後門去見了封太太一面,給九姨娘帶了幾句問好的話。
現在王媽媽偏又不在,說不得,只好動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喪,倒不是在乎這點錢:王媽媽知道了,轉頭和大太太一學,大太太又要覺得她心向著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親了。她才剛到正院,哪裡禁得起這麼折騰?
「四姨娘問,七娘子要不要見一見封太太?」霜降語氣裡不以為然的味道很濃。
七娘子咬了咬唇,詢問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於自己,這點事,倒不至於作梗。
「我陪著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說,「回頭王媽媽、太太問起了,也好有個說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邊,吩咐了幾句,就進了屋,換了件見客的鮮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遙遙走在長廊前頭,撇了撇嘴和立春議論,聲音卻大得能讓七娘子聽見,「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們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鎮得住!」
七娘子就覺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進一家門,霜降口中的話,和三娘子說過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還是很慇勤的,雖然沒有親自出面,但還是把封太太領到了側門裡待客用的余容苑裡。
余容苑有三進,很是闊大,長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牡丹、芍葯季,院裡一叢芍葯花開得正艷。
院子裡站著一對母子,都是穿著青布衣裳,所幸上頭還沒有補丁,封太太頭髮花白,雙眼微瞇,眼睛周圍帶了深深的魚尾紋。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大約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幾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雖穿得破舊,皮膚卻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約聽有人來,少年略微一轉。
七娘子對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說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好看成這個樣子。
這少年只是隨隨便便站在這裡,儘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謹,卻已經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葯花比到了泥土裡。
幾個丫頭面上同時都泛起了一點□。
七娘子在余容苑門口就停了下來,笑吟吟地沖白露使了個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著霜降,開始誇她穿的衣裳,讚美聲連珠炮似的蹦出來。
立春會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門口,和白露一唱一和,誇起了霜降。
七娘子帶著立夏進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兒來了——她認得立夏。
就要行禮。
七娘子搶前幾步,扶住了她,輕聲又急促地說,「快不要這樣。」
她回頭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說吧!」
大太太不在,她們才能進府,卻到底不是正經的客人,也沒個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裡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丫鬟,正好說話。
封太太睜著迷濛的眼,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幾遍,才擦淚,「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實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給封太太行了禮,「見過您。」
說起來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經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僕,只好含糊帶過稱呼。
封太太連忙還禮,雖然穿著破舊,但她舉止有度,看得出,受過嚴格教養。
「犬子封錦。」她擦了眼淚介紹。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錦神色有些侷促,卻並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禮,封錦還了禮,抿著唇,就好像抿著春天裡剛落下的桃花瓣,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七娘子。
眼底透著一股黯淡的痛苦,讓他的美麗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帶著隱隱的壓抑。
「大節下的,也沒能派人去問候一聲,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現在出門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媽媽也不在,這才能偷空出來相見,卻也怠慢了。」
封太太聞絃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還是維持著禮貌,「若是相見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對大太太的忌諱,一清二楚。
「雖然才進正院沒有多久,但手頭還是有幾個閒錢的!」她給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就從懷裡捧出了一個小匣子,「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您只管說。」
先給錢,再問事,封太太也好開口,也能顯示出她是真關心。
封太太面色羞紅,示意封錦接過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錦,「這孩子原本一邊做些零活,一邊在私塾讀書,今年春試,不知怎麼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舉制度,過了縣試、府試,就是童生,再過院試,可稱秀才,一個月就有二兩銀子可拿,還能免去幾畝田地的賦稅,在街坊鄰居裡,也算是個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興,平時聽家下人說起,她也知道楊老爺是十三歲中童生,十四歲中秀才,在當時被目為神童,封錦看樣子,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
「十三歲。」封錦平聲靜氣地回答。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徐緩靜謐,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間泉水發出的叮咚聲。
與九哥竟有幾分相似。
從他的聲調、舉止來看,封錦已經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門的緣故。
封錦平時可能一邊讀書,一邊做些零碎的活計,再靠著封家另一個女兒的針線,這才能維持家計。
現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紀又還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讓他再進一步,至少考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這半年的花銷肯定就成了問題……也是沒有辦法,才忍恥登門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著她往長廊深處走了幾步,低聲說,「匣子裡有三十兩銀子,您拿回去,打了楊家的名頭,置辦上幾畝田地,一年的出產,也夠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結餘,再買上一個小丫頭,幫著您做點事。」
封家沒有家長,很容易被一等無賴地痞蒙騙……有錢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楊家的名頭就不一樣了,全江南,也沒有人敢落楊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連聲謝過了七娘子,「夠了夠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給個十兩,原也有心置辦些田土,只是錢省不出來,有了這三十兩,也能買上十畝地,雇兩個人,還有結餘到秋後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裡捏了三十兩,也許只能買十畝地。
打了楊家的名頭去,買上十五畝上好的田地,應該是不難的。
雖然沒有到外頭走動過,但在楊家村裡耳濡目染,七娘子對外面的社會,瞭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轉地道,「若萬一不夠……您就到後頭大雜院裡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給我帶話……別再親自上門了,還帶著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讓他受這氣。」
雖然她從沒有見過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親,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還要上門低聲下氣地請安要銀子,她心裡也不好受。
封太太對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謝,後一句卻不以為然,「不能慣著他,要讓他知道上門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錢財……兒子要賤養。」
一樣是獨生子,九哥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封錦卻要跟著母親上門打秋風,七娘子望了封錦一眼,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麼,從胳膊上解下長命縷,遞到封太太手中,「這個給您系……九姨娘臨終前,還惦記著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業,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淚,「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還要去上繡花課,不能停留太久,就一邊和封太太說話,一邊把她帶回封錦身邊。
「祝封大哥考運亨通。」她笑著對封錦說。
封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閃著光的黑寶石,神秘閃爍,瀲灩動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緒,卻看不透封錦的心思。
封錦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深深地施了一禮。
雖然他只說了幾句話,但卻並不失禮。
或許生得像封錦這樣好看的人,不管怎麼做都不會讓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門口笑著喚了一聲,「是上課的時辰了。」
王媽媽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亂:短時間內,她還不想讓王媽媽知道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爺送到外頭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經過的事少,在王媽媽面前,很容易露底。「我這就回去了,免得遲到了,又……」
當著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說太多楊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對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擁著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遠,回頭看時,封錦也正好回頭看她。
兩人目光相觸,在那一瞬間,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錦的俊美刺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18:21
21算計
七娘子趕到朱贏台的時候,眾人都已經到了,黃繡娘在三娘子身邊,不緊不慢地教她挑針繡法,三娘子聽得很認真,對七娘子遲到的事,沒有發表什麼評論。
倒是六娘子關心地看著七娘子,詢問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勻了氣,就含笑對六娘子搖了搖頭。
四娘子罕見地轉過身子,遞給七娘子一個混合了不屑與憐憫的眼神。
看來封太太上門的事,四姨娘沒有瞞著兩個女兒。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針引線,在沒做完的梅花繡屏上刺了起來,手比往常還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並不後悔,身在宅門,很多時候她的確不能隨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如果連他們都幫不了,九姨娘生下她來又有什麼用?
自從九哥住到了西偏院來,她用錢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時要什麼吃什麼,誰敢變著方兒的要打賞?連帶著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饒是如此,給了封太太那三十兩之後,她手頭也只剩十二兩銀子了。
說少倒也不少,聽封太太的口風,一畝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價二兩銀子,十二兩銀子能買上六畝田,在尋常人家,不算是小數目了。
但是西偏院裡,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有價錢的,動輒就是十幾兩、幾十兩,她手頭的這點銀子,還摔不了兩三個茶杯。
她倒是沒什麼花錢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現在封錦中了童生,七娘子總是希望他能上個好點的私塾,順順當當的讀上一年的書,到明年考個秀才出來,再往上考舉人的事,雖然虛無縹緲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館,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輩子安安穩穩的,也就可期了。
這樣算來,三十兩倒未必夠了!
置辦些田土之後,要再謀個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見肘……總不能讓沒見過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紅去賣,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實,如果能說動大太太出面,上百兩銀子,也不過是大太太鬆鬆手的事,她身上這件衣服都要個一二百兩,不要說別的了!
大太太雖然看她不錯,但,那是看在她對大太太有用處,有價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這幾個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這是個心胸不大寬敞的貴婦人,但卻也並非完全糊塗,在大是大非上,還是看得清楚的,錢上也不小氣。自從自己進了正院,大太太也沒有很虧待過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給的,在七娘子敷衍過二太太一兩次之後,總是或明或暗的,有給些體面、給些實惠。
賞罰還算分明!
要讓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讓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個相應份量的功勞。
可是在深宅大院裡,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黃繡娘的指點下,一手按著繡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針繡的架勢出來。
她歎了口氣,緩下針線。
現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贖罪吧!
深宅大院裡,沒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賣她個人情,把封太太上門這事瞞下來,二門上的婆子,也會把事兒輾轉告訴王媽媽的。
王媽媽和她雖然也處得不錯,但又豈能不告訴大太太?
再說,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婦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對,也就知道她是去見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媽媽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沒有半點用處……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繡花課,一邊慢慢地收拾著繡架,一邊還在思量著接下來該怎麼行事。
出了朱贏台,天色雖然還亮著,但也已經快到晚飯的時點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贏台外頭的青石板地上站著,正和三娘子身邊的驚蟄說笑。
她瞇了瞇眼,還沒有說話,白露就笑著迎了上來。
「四姨娘想見您。」白露的聲音不大,神態卻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驚蟄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禮,「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頭百雨金賞花,有幾株牡丹實在是開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經回復了鎮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東邊接了及第居,北邊通向小香雪,背靠著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節,裡頭擺滿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爺無事來看雨打嬌花的淒美景象。
四姨娘獨個坐在小亭子裡,出神地望著一株嬌艷的煙絨紫。
七娘子讓白露和驚蟄在牡丹群中說話,自己輕輕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還沒有發現她的靠近,她望著嬌艷富貴的名品牡丹,眼神如夢似幻,煙雨濛濛,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輕愁。
四姨娘的確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並不太過熱情,有些提防地對著四姨娘行了禮。
四姨娘回過神來,露出笑容,客客氣氣地讓七娘子在她身邊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
四姨娘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簡直是一模一樣,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這裡,就變作了惹人憐惜的嬌弱……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樣一對活寶貝來的!
明明才七歲,心機卻不輸給大人,這還好是在楊家,若是生在別的公侯權貴之家,又是嫡女,豈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楊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機,萬般的計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
就不信她這麼多年來,心裡會沒有一點委屈?
封家的窘況,今天她也見識到了,說起來,九姨娘為楊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麼說,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說,連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沒脾氣的人,心裡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別說七娘子看著,一點都不像是沒脾氣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開口,「今日的事,傳到大太太耳朵裡,必定是會給你帶來些不便的。」
開門見山。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
「雖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親戚,總是要照拂些許。」她有絲愧意地說,「說來,也是他們不會經營,太太每年都有賞賜,卻都被胡亂花費了。」
先下手為強,堵住四姨娘議論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經意間,就閃過了一抹狼狽。
平時寡言少語的,到了關鍵的時候,卻是這樣厲害!
到底還是七歲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換了話題,「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這話題換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聽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對話,就知道四姨娘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七娘子就抬頭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樸素的裝扮來得富麗,她穿著淺紅色的湖絲褙子,艷藍色杭綢襖,看上去竟年輕了不少,還隱隱有幾分嬌艷,雖然也是十幾歲孩子的娘了,卻一點也沒有老態。
平靜的面容上,點綴著那雙霧濛濛的眼睛,叫人看不夠,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著四姨娘的雙手。
纖纖如春筍的玉指正絞擰著桃紅平金錦帕,料子雖然結實,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話了。
七娘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雲霧裡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實處。
她不懂,一個月前聽到的那幾句話,到底有什麼殺傷力,要讓四姨娘著緊到這個地步……她的穿著和肢體語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這場對話。
「四姨娘客氣了。」她面露不解。「其實,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裡也沒什麼來往。」
四姨娘歎了口氣,面顯猶豫,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試探性、疑惑地問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進府,又派人來給我報信,是有心做個人情送給小七,小七明白的。」
這話雖然是陳述,但也是探問,四姨娘要是認了送給她一個人情,那麼,也就好開口說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這個話口,「瞧七娘子說的。」她掩唇嬌笑,「不過是一個順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問起了,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後一個親戚,七娘子要是不見,傳揚了開去,還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難聽的話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時候讓立春為自己婉言幾句,大太太多半是會消氣的。
再說,說不準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這種事呢,說到底,就算當時王媽媽在,也是要給點銀子的,自己不過是去見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鑽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開朗,四姨娘整個人就亮了起來,「其實今日找你,還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靜靜地等四姨娘往下說。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做生母的,難免要幫著操點心。」
七娘子嗯了一聲,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卻越發拿不準了。
府裡這些天也沒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見得,七娘子就算是聽到了那番話,也沒有告訴出去……
只是她到底聽到了多少?!
「這就在出去應酬的時候,開始留意適合的人家……」心念電轉之間,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憐地開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這件事上,是無可指摘的,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卻始終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頭,「我只是個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說不上話,還請七娘子幫著……」
「四姨娘,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垂下眼,就要許下承諾。
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過的,難以遏制的一陣恐懼。
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萬一,只是萬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間,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關係呢?
萬一她們之間存在的是利益交換呢?
二太太在大老爺府裡的利益,豈不就是只有一個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冰涼的激流,竄過了她的脊背,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扭轉了就要出口的許諾。
「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微微笑著,聲調有些不穩地道,「但也知道,不論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說回來的親事,難免是要遭人恥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會有多少臉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為您說話,請她把親事交給您來操辦,為了楊家的體面,太太也不會答應的。更何況,我人微言輕……」
轉得還不算生硬!
四姨娘聽了這話,也不會覺得在聚八仙吃飯的那天,她聽到了什麼不聽到的對話。
如果七娘子沒有聽到那番對話,不知道二太太在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話。
她當然會聽信四姨娘的這番胡言亂語了。
那麼,作為庶女,婉拒這個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讓她在大太太面前說些好話,請大太太鬆手,讓四姨娘來操辦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從根基還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為四姨娘說話。
如果她聽到了那番對話,知道二太太要為三娘子的親事出頭,反倒可能會答應下來,做個順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頭,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沒回蘇州的時候直接找大老爺保媒,七娘子大可先應下來,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說話的。卻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個好字,將來說起話來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個有些心機的七歲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馬腳?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驚愕,但一瞬間,雙眼又迷濛了起來,原本絞擰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鬆了。
七娘子什麼都沒聽到!
怕是去淨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個小姑娘,雖然有幾分心機,但禁不起三套兩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聽到了幾句漏出來的話,能不能聽懂,都還是另一回事,才七歲,就算再能,又能精靈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歲,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雖然笑著,卻露出了幾分失望,「是我想著,明裡暗裡也幫過七娘子幾次,以七娘子的為人,不至於不幫我這個忙……卻沒顧全大局……叫七娘子見笑了。這事兒,還請七娘子別告訴別人。」
她的失望、羞愧與一絲絲的邀功,都是那麼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卻垮了下來,唇邊到底含了一絲笑意,透著放鬆……
七娘子心中發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風,真是有幾分本事。
「四姨娘對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記的,一定不會壞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幾分猶豫,「眼看著要吃晚飯了,王媽媽怕是已經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連忙站起身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驚蟄忙一邊扶了一個,一對往北,一對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細地觀察著七娘子的臉色,卻沒有開口。
七娘子想和她說,自然會說,不想說,問也沒有用。
七娘子卻是才轉過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18:37
22對策
天色已經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換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
見到七娘子進屋,幾個人臉上神色各異。
立春在九哥身邊笑吟吟地斟茶,見到七娘子進來,她帶著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轉過頭去。
這一眼裡有無法掩飾的關心。
九哥視若無睹,依然拉著王媽媽,詢問著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兩次信回來,都說一切很好。
王媽媽臉上卻是立刻就出現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與七娘子之間,本來已經漸漸地越來越親近了起來。
「王媽媽。」七娘子卻沒心思揣摩王媽媽的情緒,她對王媽媽點了點頭,「我屋裡的立夏今兒家裡出了點事,我讓她回家去,吃完晚飯再過來。」
立夏是她屋裡的丫鬟,只要七娘子願意,讓她日日回家吃晚飯,王媽媽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沒有等王媽媽回應,沖王媽媽微微一笑,便掀簾進了東裡間。
雖然七娘子還維持著平常的風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分明帶了一股緊迫與無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九哥愕然望著她的背影。
立春就給白露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從余容苑出來的時候,七娘子還是好好的,一點異狀都沒有。
當時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著的,七娘子只是帶著立夏和封太太說了幾句話,給了些銀子,面上看不出多親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贏台一向是申初下課,七娘子腳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兩刻鐘,現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飯……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一邊打發時間,一邊等著七娘子。
如果說心裡沒有一點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為什麼晚了這麼久才回來。
儘管深宅大院裡,沒有永遠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沒有靈通到這邊四姨娘和七娘子說話,那邊就傳到了王媽媽耳朵裡的程度。
王媽媽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快:才進了正院幾天,就擺起了小姐的派頭?當時被自己領著去見太太的時候,那副可憐相兒,可還是歷歷在目呢!
白露已經跟進了屋子裡,東裡間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立春笑著對九哥說,「餓了吧?別等你七姐了,先吃飯吧!」不管七娘子在鬧什麼,九哥可餓不得。
王媽媽也回過神來,連聲招呼九哥吃飯。
九哥好奇地望著東裡間的門簾,愣了愣神,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又有些擔心地道,「是誰給七姐氣受了嗎?」
立春眼色微暗,王媽媽笑道,「說不准……不過,這可不是九哥兒管的事!」
這時候,白露就忽然掀簾出了東裡間,沖王媽媽使了個眼色,輕聲道,「王媽媽,七娘子請您到屋裡說話……」
她的語氣和神態,都暗示著有事發生。
眾人都很迷糊,王媽媽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事兒!一點大家小姐的風範都沒有!古話是怎麼說來著?楊家這樣的人家,小姐們就該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媽媽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體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氣……她的凶狠,是給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麼不得寵,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這就來。」雖然透著三分不快,但王媽媽還是應了一聲,給立春使了個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兒。就和白露一起進了東裡間。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豐盛,雖然有些溫了,但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邊吃,一邊滴溜溜地瞥著東裡間,耳朵豎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著東裡間的動靜。
東裡間裡,低低的說話聲一直沒有斷過,一開始都是七娘子的聲氣,後來就多了王媽媽的聲音。
王媽媽一開始似乎很激動……聲音竟有些高亢。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竊竊私語了起來,立春聽了好久,才聽到了幾個詞。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凜,不敢再聽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邊做事,一向是很有體面的,在立春這個位置坐著,她所享受到的富貴,有時候甚至要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更顯赫。
但,有時候這個位置也是很有風險的!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脫身出去!
立春這幾年來,夜夜提心吊膽,怕的就是無意間牽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給別人!
站得越高,就越擔驚受怕。
七娘子單只叫了王媽媽,沒有讓她進屋,立春本來還有幾分不滿。
現在剩下的卻全是慶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麼說,都是楊二老爺明媒正娶進來的嫡妻原配,儘管她一向對九哥心懷不軌,但……和她有關的事,還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將來為了體面,就這麼……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過飯,梳洗過了,就哄著他進了西裡間讀書寫字。
九哥雖然乖巧聽話地坐到了書桌前,卻還是不斷注意著外頭的動靜,小小的臉上,透露著掩飾不去的關心與擔憂。
立春看了心裡很難過。
雖然他從來沒有表露出來,但九哥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過得很困窘……
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封太太的面都沒有見過。——他身邊的人哪裡敢帶他去見封太太?什麼事都做不了……還不如七娘子這個女兒家。
七娘子見完了封太太,回來就這樣反常,他心裡肯定是又擔憂,又著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記著您呢!」她柔聲說,「您要是沒能好好練字、背書,等太太回來考問功課的時候,會讓她失望的!」
聽起來,只是在督促九哥讀書。
九哥眼裡閃過一抹黯然,聽話地嗯了一聲,伏案繼續全神貫注地臨帖。
堂屋裡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飯菜都冷了!我這就叫曹嫂子給您重做去。」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音調又高又急,又帶了三分的狼狽,三分的討好。
立春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過去。
「媽媽客氣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復了正常,聲音裡帶著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麵對付過去就成了,錯過了飯點,我倒也不太餓了!」
「正好,曹嫂子的雞絲湯麵可是一絕……」王媽媽的聲音消失了,沒過了多久,她掀簾子進了西裡間。
「九哥可有認真習字?」王媽媽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復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來雖然疲憊,但也有幾分興奮,手中還提了一個小小的籃子,見到七娘子,便捧出了裡頭的小瓷罈子,「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醃黃豆,知道您喜歡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來,她沒有絲毫不對,就好像是千辛萬苦討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時順便給主子帶了些小小的禮物。
這丫頭歷練出來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卻不動聲色,「好,替我謝謝李叔、李嬸。」她示意上元把小罈子捧走,「是吃過晚飯來的?累著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說說話,我這裡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帶著笑從側門出了堂屋,進了南廂房,上元見兩個大丫環不在,便沒有離去,而是低眉順眼地在書案邊站著,隨時準備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點不自在。
過了一會,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蓮子糖水,進了東裡間。
「七娘子。」她招呼著,「您今兒晚上進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餓了。」
自從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種夜宵,七娘子是沒少吃。
上元連忙上前接過了立春手裡的糖水,輕輕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著讓,「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著立春的神色。
沒有叫立春進來,是為了她著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視著她,眼底透出隱隱約約的感激。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搖了搖頭,抿唇笑著說,「還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輪我上夜,不好輕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門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清澈透明,略帶粘稠的糖水。
把這件事告訴王媽媽,也是無奈之舉。
雖然沒有經過查證,推測只是推測,如果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王媽媽反而會覺得她大驚小怪……
但牽涉到九哥,再大驚小怪,都不算是大驚小怪。
而且她手頭的這點人,也根本沒辦法打探消息!
換句話說,如果連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隱私,那她們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如今在楊家,四姨娘設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來破解。
雖然告訴二娘子,效果可能會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畢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紀也不大……弄虛作假,把自己的動機說得純潔一點,並不是什麼問題。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間的關係,卻不是很密切……二娘子從來不在內宅的事上多說什麼,大太太也從來不拿內宅的事去煩她。
而能影響到大太太對自己觀感的人,非王媽媽莫屬。幾個月朝夕相處……王媽媽將來對大太太說的話,很大程度上,就是她這幾個月的成績單。
在王媽媽面前,七娘子就沒有玩弄什麼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在聚八仙裡,聽到的那番對話複述了出來而已。
光是這番話,就已經讓王媽媽面色大變,且驚且怒了。
如果讓四姨娘如願,大太太臉面掃地之餘……她這個留守的管事媽媽,被遷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說,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媽媽也不會想不到。
甚至,由於她對楊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媽媽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務的那幾年,和二太太的往來很少。
說來也是,那幾年裡,過繼的事雖然一直沒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眾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盡孝,哪裡有閒心和四姨娘來往?
儘管二太太這幾年來,行事很沒有章法,透著個亂字,但她終究不是三歲小孩……為了三娘子的親事這麼忙前忙後的,打的是什麼主意,誰都能猜出來!
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婦人,心胸會變得很小,一點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讓她們想入非非,著慌起來。
王媽媽就是這樣。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還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東西重要在哪裡……到底是雙生姐姐,把她抱進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遠矚!
才來了這麼幾個月,就給九哥擋了幾次災,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裡是做姐姐的照顧弟弟,出了娘胎,就算這兩人不親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間為弟弟擋掉劫數!
王媽媽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踱著方步,甚至還低低地念了幾遍佛,才漸漸冷靜下來。
她和七娘子不一樣。七娘子年紀還小,心思還是很單純的。
雖然她和三娘子不對付,但是機緣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聽到了那些話,卻也不以為意,沒有放在心裡。
畢竟四姨娘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營營地奔走,是公開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側面向她打探求證,才引起了她的警覺,這才找上王媽媽,說出了那番對話。
「原本以為二太太只是幫著四姨娘相看人家,畢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脈自然不少。」七娘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怎麼放在心上……雖說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沒想到四姨娘居然緊張成這個樣子,還特地找我試探起來了。」
真是個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無故,朝四姨娘賣什麼好?
好在還算機靈,到底是敷衍了過去,沒讓偷聽的事露了餡。
說她傻,她又機靈,說她機靈,她又傻……
王媽媽一邊沉思著,一邊吹熄了燈火。
今晚輪到立春在九哥身邊照看,王媽媽也沒有離開,就睡在了西偏院裡。
她需要好好想想……這事,雖然需要小心應付,但,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黑暗裡,王媽媽隱隱露出了興奮之色,下一刻,臉色又暗了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18:52
23不敗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節氣,不但要吃粽子,賽龍舟,出嫁的女兒,還要歸寧。大太太這次上京,就是又趕了秦帝師的大壽,又趕了端午歸寧的習俗。
楊家小輩裡,出嫁的女兒只有初娘子一個,按理說,餘杭也不算遠,初娘子是應該回娘家來看一看的。
大老爺雖然看女兒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卻又不同,自從入了五月,他就叨念著初娘子,從餘杭到蘇州,走水路也就是兩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歸寧,早就送信來了。
家裡的姐妹在說到初娘子時,難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還沒滿一年,或許不會歸寧,也是說不來的。」四娘子語氣難得溫和。
二娘子也點了點頭,「為人新婦,顧忌自然要比當女兒時多了,不過,大姐怎麼都也會送信過來的。」
六娘子也笑著說,「大姐姐每個月都打發人送東西來,端午是大節氣嘛,當然不會例外了。」
幾個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餘杭有數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卻沒有讀書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在家讀書,想要考個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這樣的人家,還不是公婆哄著,丈夫敬著?不要說往娘家送東西,就是見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說不了她什麼。
楊家的這些小娘子,雖然都還沒有出閣,但哪一個是省事的,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誰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絲欣羨,「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門好親!」
二太太就笑著走進了花廳,「說什麼這麼開心?」她手裡牽著八娘子,八娘子看起來氣色好了些,臉也紅潤起來。「小姑娘家家的,滿口親事,可不好聽。」
「二嬸。」眾人都起身行禮。
三娘子嘻嘻笑著說,「二嬸,我們在說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麼大姐姐那頭連個信都沒有。」
二太太點了點頭,笑著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們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廳上頭並排擺著的兩張太師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麼不見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眾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飯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萬花流落中央的解語亭擺上幾桌,大家團座,取的就是端午團圓的意思。按理楊老爺也要進來和家眷同樂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兩邊不好見面。往年,他都是與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龍舟,把家裡留給女人們。
「父親帶九哥去看賽龍舟了!」二娘子微笑著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絲不對。
二太太也不見尷尬,應了聲,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氣好,有幾分夏天的樣子了。」東拉西扯的,和姑娘們說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媽媽忙裡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媽媽卻要安排端午眾下人的賞賜:雖然大太太不在,但該給的,還是不能短。直到眾人進了百芳園,才瞧見幾個姨娘說著話,從浣紗塢邊上走了過來。
蘇州園林多,但凡園林裡,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園裡也不例外,靠著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間就夾了個小小的池子萬花流落,解語亭就在萬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橋盡頭,現下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在池子中央吃飯,又涼快,景色又好。
幾個姨娘笑著給二太太請安,又和小姐們對著行了禮,就連許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人卻越發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幾口氣。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邊,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攙扶著八姨娘,兩人親密的關係,不言而喻。
見到二太太,她沒有表現出什麼異狀,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對姨娘們點了點頭,就拉著二娘子,一邊說著閒話,一邊踏上了長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難免要分了幫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邊的人,此時就聚到了七娘子身邊。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墜到了人群末尾,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七姨娘就落了單,和六娘子母女兩個走在人群中間,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摻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兩個卻是攜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說個沒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實貞靜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話,三個人走得很安靜。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對話,就順著風飄到了她們耳朵裡。
「現下天氣暖熱了,你可不要貪涼,該穿的還是得穿,夜露還是涼的,若是著了涼,可就難辦了。」四姨娘的聲調娓娓動人,「大人還好說,孩子可禁不起折騰。」
「哎。」八姨娘低低地應了,卻沒有多餘的話。
「平時也要多進些飲食,瞧你瘦成這樣,將來生產的時候恐怕是要吃苦頭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頭看了這兩人一眼。
四姨娘臉上寫滿了熱心,八姨娘卻是有一絲無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順著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們臉上同時閃過了不屑。
「一樣都是姨娘。」大姨娘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府裡主持中饋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爾。
大姨娘、五姨娘雖然平時看不出,但其實爪子也很尖利,說起風涼話來,不會比人遜色。
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靈堂前,她就領教過了兩個姨娘的心機。
「說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雖然是她院子裡出來的……但就連她都是老爺太太跟前的奴才,還真把自己當塊材料了……」
迴廊不大,兩個姨娘說的話,誰聽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腳步,繞出迴廊,賞著路邊的鮮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時回首,眼中閃過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說話的聲音。
七娘子有些訝異。
說起來,這兩個姨娘,一直是謹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時候,連句話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靈前,她們試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沒有往深處想……也沒有覺得,她們善於言辭。
沒想到發起威來,口舌居然這麼便給,居然又是這麼無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與五姨娘對視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話也不要這樣說,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體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貓一狗……七娘子,您說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著應了聲,「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當然要高貴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臉上帶了些難堪,躲閃著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視線,一付不想生事的樣子。
她臉上卻沒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臉上帶著驚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臉上雖然有氣憤,但連城府最淺的三娘子,都沒有露出要干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點都不知道後頭發生的事,已是走得很遠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絕了,兩母女一邊說笑,一邊快步趕上前去,儼然是不想摻和到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過來。
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多年來由來已久,雖然大太太佔了天時,但四姨娘卻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這場爭鬥裡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說話,把她在為三娘子找一門親事的事,擺到了檯面上。
按理說,這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四姨娘畢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長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說四姨娘什麼,頂多是加快腳步,為三娘子找上一門外頭體面裡面苦的親事,叫四姨娘打碎門牙和血吞罷了。
七娘子明面上應付得還不錯,把四姨娘敷衍了過去。
但是私底下,她當然是會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媽媽的。
雖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媽媽越是要裝得不知道四姨娘檯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對這句話的反應,給演出來。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牽頭出面了。都是姨娘,對陣起來,也沒有什麼尊卑高下,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得出口。
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門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說情,叫大太太鬆鬆手,放過三娘子的親事,那麼,也只會讓大姨娘、五姨娘來說些風涼話刺一刺四姨娘。不至於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大太太還是會卡著三娘子的親事,想什麼時候鬆手,就什麼時候鬆手。
四姨娘眼下雖然挨著冷言冷語,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興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說這些話,就體現出王媽媽用心的深遠。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媽媽為了給正院出這口氣,就不顧大房的體面,讓姨娘的爭鬥,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體現出了王媽媽這個人的氣量狹小……但對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罵四姨娘,也有些震懾她的意思,畢竟,她們是私底下的同謀。
王媽媽能在正院混到這個地步,也真的不是什麼簡單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發不願牽扯進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裡。
當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間是不會有什麼好感的。
但是姨娘對姨娘,她的對手,也只會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會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夾著她,就好像四姨娘扶著八姨娘一樣,好像都沒有放手的意思。
看來,自己和八姨娘,成了雙方的擋箭牌。
二娘子是無心牽扯到姨娘之間的爭鬥裡的,身為大太太的嫡女,王媽媽當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動匯報給了她,所以,她才拉著二太太走在最前頭。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邊,就有意無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說起來,四姨娘還要在她們面前客氣幾分:身為大太太的陪嫁,兩個姨娘是有臉面的。
二太太的事,還是她主動告訴王媽媽的呢……怎麼就這麼不把她當回事兒?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來,和八姨娘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個人都是滿臉的不情願。
八姨娘忽然就捂著肚子喘息起來。「大寒,快扶著我,我有些暈!」
眾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圍住八姨娘關心了起來。
子嗣為大,誰也不敢在這時候誤事。
八姨娘緩了一下,就氣喘吁吁地說,「沒、沒什麼,只是有些暈,想是……早飯吃得早了,現下餓了!」一邊說,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圍。
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她有些得意地對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領神會,抿唇忍住了一個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沒意思起來,七娘子就勢扶了白露,笑著說,「姐妹們都在前頭,姨娘慢走,我先趕上去了。」便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她可沒有被當作槍的嗜好,就算被當槍使,有資格使喚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著沉默,長廊上已經空了下來,走在前頭的人,都上瞭解語亭,後頭的姨娘們卻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裡,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發。
白露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要我說,您別想那麼多!」她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說了心底話,以往的幾個月,這丫頭雖然事事妥當,遇事卻也從來不多話。
「哦?」七娘子就興味地看著白露。
她一直在等這場對話。
白露在進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面。
這樣的丫頭,用得好了,給她的幫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會多舒服。
她在正院沒有什麼根基,有時候知道的,還未必有白露多。
不論什麼事,兩個人都要商量著辦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來就對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適應新環境,都需要一點時間。
現在,白露開口的時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關注的,其實只有一個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於不敗之地……別的事,其實沒必要摻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絲苦笑。
白露看事情,還是太簡單了。
同樣一件事,自己向王媽媽述說的時候,也沒有瞞著白露。
王媽媽就聽出了裡頭暗藏著的危機。
「你要仔細想想。」她點撥白露,「要不是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麼會主動趟進這攤渾水裡!」
白露一時就怔住了,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漸漸流露出了深深的驚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19:08
24憧憬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就帶著白露拐上了小竹橋,進瞭解語亭。
解語亭很寬敞,說是亭子,倒不如說是軒、榭,眾位姐妹已經圍著二太太在解語亭當中團團坐了,六娘子見七娘子進來,忙笑著衝她招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頓飯,還鬧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虧得七姨娘見機得早,帶我遠遠繞開,不然,又要受夾心氣。」
七娘子不由笑了開來,什麼事從六娘子嘴裡說出來,就多了幾分有趣。
姨娘們慢慢地也都進瞭解語亭,要到眾人身後侍候,二太太漫不經心地免了,叫她們到下手小圓桌邊圍坐。
今日五個姨娘都到齊了,坐在一起,倒也熱鬧。
最好笑楊老爺是以風流聞名,外間傳說,楊家的嬌妻美妾,個個都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個姨娘,都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
那些個真正千嬌百媚的美人,卻都沒有資格參與今日的宴會。
七娘子看在眼裡,就覺得很諷刺。
食不言寢不語,二太太雖然和氣,但最堅持這樣的規矩,雖然是端午節下,但也沒有誰說說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幾個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幾口湯,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閃過不以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個男孩,給九哥做伴。」她悄悄對七娘子說。
六娘子住在百芳園裡,消息要比七娘子靈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動,「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還近不近?」她也壓低了聲音問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雖然兩邊不靠,但也正因為如此,兩邊對她們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從懷上了孩子,行事也變得和四姨娘一樣雲山霧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離,但和大房也沒有什麼來往。
飯已經吃到了尾聲,眾人也開始低聲說笑著,親手剝粽子吃。
六娘子見沒有什麼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對話,便把聲音再壓低了些。
「她自從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總覺得誰都要害她……好像和誰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線,兩邊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緊密,和大房這邊,也是藕斷絲連。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還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裡之餘,想到她和四姨娘的關係,多半對付她的手段,要比對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兩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也只好這樣曖昧地混過來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憐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絲慼然,「看她瘦成那樣……」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棗蓮子江米粽,淺淺一笑。
眾人吃過飯,二太太就起身要帶八娘子回去了。
這一次,她連眼尾都沒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媽媽安排的那番指桑罵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無其事,招呼了王媽媽,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園。
上一次,她就沒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數: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雖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牽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牽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將來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滿面笑容地自岸邊疾步上橋。
「大姑爺親自帶人送了節禮來,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爺說話,打發了姚媽媽進來給太太、姑娘們請安!」她一臉的喜氣,壓都壓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眾人頓時一陣喧鬧,二太太頓了頓,眉宇間掠過了一縷幾不可見的陰霾,才綻開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爺就不好進來請安,畢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嬸嬸,姐妹們又都沒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語亭又坐了下來,讓姚媽媽進百芳園來請安。
「也讓姚媽媽看看舊時住處的景色!」
姚媽媽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透著精幹的中年婦人,穿著暗紅色爛花喬其對襟長襖,喜氣中透著穩重,一進解語亭,便滿面是笑,禮數周全地沖二太太跪了下去,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實,像這樣被打發回來請安的陪嫁媽媽,都是很有臉面的,二太太這樣的隔房嬸子,一般總要謙讓一下,再受全禮。
七娘子發覺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歡初娘子。
「給二太太請安!給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請安!」姚媽媽臉上帶著笑。
大家寒暄了一會,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給姚媽媽倒茶!」
順勢,就指了指四姨娘身邊的小繡墩,「姚媽媽坐——還沒問過大姐好!」
就有機靈的小丫鬟搬了繡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對面。
姚媽媽謙讓了又謙讓,才斜簽著身子,粘著繡墩的邊坐了下來。
「初娘子好著那。」她一臉的春風,「本來是預備著要歸寧的,送信的人都要出發了,沒想到這當口,忽然害喜作嘔……吃什麼吐什麼,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爺急得是團團亂轉,連夜到鎮上請了醫生,還嫌不夠,非得親自到杭州找了才回鄉的老御醫……這就耽擱到今日,才把節禮送上門!姑爺正在前頭給大老爺賠罪呢!」
先不說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爺親自去杭州請醫生,只看大節下的,卻是姑爺親自來送節禮,賠禮道歉,就可見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幾個楊家女兒臉上都浮現了真心的笑容。
「餘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卻說,「連個醫生,都要到杭州去請!」
姚媽媽就是再好說話,也不知道接什麼好了。
氣氛一時尷尬了起來。
二娘子臉上飛快地劃過了一絲怒意。
「大姐姐有什麼話帶給我們沒有?」她問姚媽媽。
「有!」姚媽媽一下抓住了這個話頭,「拉著我的手,讓我對眾位姐妹賠不是,說是本來想回家和姐妹們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來了。問八娘子好,可痊癒了?要好好將養身體。又請二娘子放心,您出閣時,初娘子是一準會到的。」
「還是養胎要緊!」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語調裡滿是掩不住的關心。
「我們也是這樣說,可您還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嗎?說風就是雨的……到時候少不得請二娘子捎信過餘杭,安頓住她了。」姚媽媽呵呵直笑,「還問三娘子好,讀書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詩了,若能,把詩作抄回去給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驚蟄,快回去把書房理理,詩我是不敢獻醜,字倒是還有幾分自信的。寫了幾幅上不得檯面的字,正好給大姐姐點綴屋子!」
姚媽媽笑著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說的,求都求不來呢!」又對四娘子說,「初娘子說,請四娘子沒事的時候多出來走走,別老悶在屋裡繡花,把眼睛繡壞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爾一笑,眼睛裡也有了四姨娘水霧迷濛的韻味。
「又說,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蕩鞦韆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來蕩!與六娘子一道賞花!」姚媽媽笑著轉向七娘子,「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樣,初娘子請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氣的,斷斷不會委屈了您,千萬別見外,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和大太太說,萬萬沒有不允的。得閒了,請姐妹們到餘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這個初娘子,實在是太會做人了。
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問起了李家的境況。
李家家境簡單,李老爺父母已經去世,也沒有納妾,只得一個原配嫡妻,生育了兩兒三女,大兒子李意興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現在在家讀書,二兒子李意飛學的是農事,在家務農,也管著餘杭、杭州幾家米鋪的生意,三個女兒現在都還小,平時被管教得也很嚴厲,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貞靜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愛,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當作了寶貝,怎麼看都是好,怎麼做事都是穩妥。初娘子又有眼色,雖然被寵愛,但行事從來都是謙遜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開始只是看在楊家的權勢,一年半年下來,都真心把初娘子當成了寶。
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來想要把身邊的大丫頭開臉給姑爺做通房,李老爺李太太都搖了頭,直道鄉間人家沒有納妾的規矩,除非四十無子,方可納一個通房。又主動把李意興派到蘇州,給大老爺送節禮報平安,再解釋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媽媽說得眉飛色舞,一臉的得意。
眾人聽了,都有艷羨之色。
李家雖然沒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寧靜,初娘子的舒心,她們都是可以想見的。
六娘子眼底的羨慕滿得都要撲出來了。
「這門親事,當年母親是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她低聲對七娘子說,「萬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覺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氣。
定國侯孫家是名門世家,規矩必定就大,親戚又多,頭頂上的長輩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過去,頭幾年很是要吃些苦頭的。
哪裡比得上初娘子來得快活?
她心底漸漸的就有了一些朦朧的嚮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養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樣,為大太太出謀獻策,將來豈不是也能……
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雖然有了姚媽媽的插曲,但是沒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睏倦之色,一個又一個地打著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著八娘子匆匆地離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臉色。
四姨娘站在解語亭邊,怔怔地凝視著湖面,臉上雲山霧罩,心事重重。
可憐天下父母心!
眾人又說了一會話,二娘子邀姚媽媽到幽篁裡坐坐,見一見乾女兒小寒。
這只是托詞,真正想問的,應當都是檯面下的體己話。
眾人各自散開,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機靈,顯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氣定神閒。
說起來,立夏也不是不知道這幾天府裡的暗潮洶湧,那天她從家裡回來,就從白露那裡知道了一切。
但是這幾天來,她非但沒有露出什麼異狀,反而比沒事的時候還要鎮定。面對四姨娘和二太太時,也看不出什麼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來,小臉紅撲撲的,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王媽媽和立春忙打發他洗澡。
沒過多久,便有小丫鬟來送東西:「初娘子送的節禮。」
初娘子送的都是尋常的東西,說不上多名貴,女兒家戴的艾虎釵,佩的長命縷……只是給每個兄弟姐妹都親手做了一個荷包,手工很細緻,裡頭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來,看到初娘子的手藝,「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來以前沒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裡頭還填了您喜歡的雀舌香。」王媽媽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頭一動,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尋常的蓬萊香。
初娘子處處吃香,是真有過人之處。
王媽媽就問九哥:「要給京裡報信,讓太太也知道這個喜事,高興高興!九哥有什麼話要帶給娘親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揚起小臉,可憐巴巴地說,「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這句話比一千句,一萬句甜言蜜語都叫人心甜。
王媽媽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頭,「太太在京裡,心裡也惦記著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麼話要帶給娘親?」
上京請安的人,如果是當著親戚的面傳話,庶子庶女這樣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顯得大太太寬厚賢德,閤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請太太保重身體,早日歸來,府中離了太太,簡直就是離了主心骨,什麼事都亂亂的,沒有太太在家的時候順暢。」七娘子乖巧地說。
王媽媽不由得好笑,「什麼亂亂的,真是孩子話。」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來。」她語帶玄機,「有什麼事,送個信她也馬上知道了。」
與其說是特地告訴她一聲,倒不如說是臨時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謀的事,要報到太太那裡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紀太小了,倒不怪王媽媽不把自己當回事。
忽然間,她有些後悔了。
是不是不該把這件事捅到王媽媽那裡……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脫穎而出,就是因為大太太有四姨娘這個強勁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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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19:23
25避嫌
李意興很快就回了餘杭。
「不是蘇州不好,在岳丈這裡受到的款待,也很熱情,只是善德才剛有了身孕……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學著李姑爺的語調。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楊家這一輩排的是善字,不過,平時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眾人笑成了一團。
「大姐姐真是好福氣!」
黃繡娘走進屋子,好奇地看著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麼事這麼高興?」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來送節禮的事,繪聲繪色地告訴了黃繡娘。
黃繡娘端午那幾天回了蘇州鄉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這一段故事。
聽到初娘子過得這樣好,她點了點頭,也流露出幾分喜悅。
「應該的,我們家初娘子那樣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內的氣氛很輕鬆,三娘子和四娘子小聲說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繡架上繡著花。
六娘子卻沒有說話,在繡花課上,她一向是最專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繡上幾針,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兩個女兒,就好像是冰與火。
三娘子熱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卻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個月,四娘子與她說話的次數是屈指可數,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塊堅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淺了。
都不適合傳話,也都很可能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時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說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姨娘們都很少在外頭走動。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時一樣,四姨娘有心來找她,否則,撞見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現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計選人的時間,從提親到議定,都要半個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動作要是慢了點,三娘子的親事,她可就真沒法做主了。
這個道理,四姨娘也不會不明白。
七娘子望著眼前的絲線出神。
繡花課她一向應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沒有說什麼。
大太太收了王媽媽送去的消息,又會怎麼應變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沒臉,設計讓大老爺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謀。
大老爺雖然嘴上不說,但心底是很忌憚二太太的,未必沒有多少厭惡。
四姨娘在府裡的體面,靠的就是大老爺的寵愛,少了大老爺,她什麼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媽媽、梁媽媽的性子,未必會採取這樣的應對措施。
她要兩面都落人情,就得考慮好兩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頓了一下,又甩了甩頭。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動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動全失,自己的提點只會淪為笑話。
有時候,要把一個人情妥妥當當的送到別人手裡,也不容易。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白天也就越來越長了。
出了朱贏台,太陽還掛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臉上就透出了羞澀。
「六姐……」她囁嚅,「小香雪的鞦韆還在嗎?」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難得有玩心!」
來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確很少有這樣童心未泯的時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足,「六姐笑我……」
「哪有這樣的事,你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乾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飯吧!」
七娘子扭捏,「這怎麼好意思。」
「噯,怕什麼。」六娘子乾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彎,「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飯,沒個人說話,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臉無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兩姐妹一路說笑,快到小香雪的時候,七娘子找了個空當,對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媽媽說一聲,」她輕聲囑咐,「免得她擔心。」
白露點了點頭,拔腳要走。七娘子又說,「再帶些點心鮮果過來……」空手上門吃飯,總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著七娘子的眼裡,多了一絲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邊,是從來不用害怕她失禮人前的。這孩子行事妥當,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裡前些時候送來的桂花腐乳,送兩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愛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對七娘子的來訪,雖然有些訝異,但卻也很熱情地招待了她。
兩個小姑娘在林子裡蕩了小半個時辰的鞦韆,都累了,就擠在鞦韆上一道坐了,緩緩地蕩著鞦韆咬耳朵。
梅花雖然都落了,但小香雪裡依然滿是生機,碧綠的葉叢間掩映著一顆顆青梅,隨著晚風,散發出誘人的酸香。
「大姐姐從前在家的時候,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輕聲細語,「不論受了誰的氣,轉天見了三姨娘……」她頓了頓,才改口,「轉天見了那人,還是客客氣氣,歡歡喜喜。」
就算別人一開始再不喜歡她,長年累月這樣笑臉迎人下來,也終究不會太討厭的。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蘇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來,她和初娘子之間,有過一段恩怨。
六娘子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她輕輕說,「可又怎麼都學不像……」
六娘子雖然也是處處帶著笑臉,但是行事,卻和八面玲瓏沾不上邊。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繡屏,與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別人學。」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經很可愛了。」以六娘子的個性,大太太就算不會像對初娘子那樣上心,也都會為她說一門好親事的。
畢竟楊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臉面。
六娘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姐姐,還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鞦韆,面孔半隱在夕陽下,七娘子只隱約瞧見了她唇邊的笑。
不知為何,在這瞬間,她反而強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麗。
「吃飯啦,發什麼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鞦韆,兩個小女孩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剛才那一刻,她們都展現了太過私密的自我,兩人之間反而尷尬了起來。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過來。
她還端了一盤子揚州糖燒賣,一籃子個大鮮紅的石榴果與小林檎。
「都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一點點心意。」立夏很客氣。
這些東西在楊家也算不上什麼稀奇的好東西,小香雪裡也不是沒有。
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七姨娘愛吃腐乳,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風韻猶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彎彎,謝過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裡釀的,和外頭賣的,風味不大一樣。」七娘子笑著說,「這個揚州糖燒賣也是吳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雖然搬到了幽篁裡,但三不五時還傳話出來,讓她做了送進去。」
六娘子一向愛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裡坐下來吃晚飯。
七娘子這次過來用飯,並沒有敲鑼打鼓,大廚房那裡,怕是都不知道她來了,開出的還是兩個人的量。
雖然比不上正院飲食的細緻精美,但也是□名貴,味味豐盛。
六娘子一邊吃飯一邊和七姨娘說話,嘀嘀咕咕地說著今天在朱贏台繡花的事。
氣氛溫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羨慕。
吃過飯,天色已經半黑了,七姨娘張羅著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趕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著拉過了立夏,「我們也是在百芳園裡行走慣了的,不至於迷路。」
七姨娘也就從善如流,唇邊含著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們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小香雪只有一條石子路通向園子裡,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鋪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帶著七娘子往右走。從朱贏台過玉雨軒,經由浣紗塢前面的小板橋回正院。
七娘子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拐到了左邊。
從小香雪的左邊出去,最近的路是從聚八仙穿過去,繞到輕紅閣邊上,再從假山邊出百芳園進正院。
可是七娘子卻興致盎然地拉著立夏東遊西逛,經過聚八仙的時候,還採了一捧未謝的瓊花,直走到了萬花流落邊上,與立夏指點著池子裡早開的荷花。
楊家的荷花花期晚,雖然進了五月,也只開了幾支,大朵大朵的紅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萬花流落裡,透了幾分寂寥。
眼下正是執事們吃晚飯的時候,園內冷清無人,烏壓壓的黑雲壓在了夕陽上空,只有一星半點暗紅色透出來。園內又還沒到點燈的時辰,連迎面而來的人是誰,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倒是七娘子興致很好,一邊走,一邊問立夏,「怎麼是你送東西過來?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說,我也該學著待人接物,出來辦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細腳底路滑。」池子邊的青石路,總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聲。
「白露這個人,倒是謹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語,「懂得避嫌這兩個字的涵義。」
立夏渾身發冷,不覺細細顫抖了起來。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飯,又把白露打發了回來,讓自己過來……要說只是心血來潮,連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花樹下,又透著堅定。
「深宅大院裡的女人,哪一個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聲音裡,漸漸透出了疲倦與無奈,「白露是大太太屋裡出來的,有時候……總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著七娘子的軟弱,一瞬間,心裡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
「我不怕。」她斬釘截鐵般地說,「憑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從南偏院帶到正院,就能把她從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這個時候,她決不能退縮。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緊緊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終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細細地對立夏訴說著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麼樣的,這一趟上京,其實還是為了搬救兵……就算許夫人真的派了人來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過把二太太帶到京裡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邊,一下就少了對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親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嚨。大太太在這個家裡,就沒有對手了。
到那時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對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邊出入……她的日子就會難過起來。
所以說,一個人的算盤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會讓身邊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對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誠……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論如何,大太太的心腸還是軟的,只是小氣了點!
只要大太太還有勁敵,她就能一點一點,和大太太培養出情誼,成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悵的聲音還迴盪在七娘子耳邊。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可又怎麼都學不像……」
她們這樣的庶女,羨慕的無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漸漸迷濛了起來。
不求家財萬貫,只求人口簡單,平實度日。
大太太總是有能力如了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吧!
不知不覺間,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園內的萬花溪,經過浣紗塢就換做了暗水,在假山與青石路底下流著,到了溪客坊,便匯聚成了一渠淺淺的荷塘,環繞著小小的院落,再匯入萬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頗有幾分相似,與外界都是靠一條小小的青石路連接,不過溪客坊的這條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瓊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這捧花放到院門前,動作輕一點。」
立夏接過話,左右張望。
溪客坊在百芳園西南角,背靠萬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著的。
在深重的暮色裡,就算是兩個人迎面撞見,恐怕都認不出來。
立夏輕盈靈巧地踱到院門前,彎腰放下了瓊花,轉身氣定神閒地走回了七娘子身邊。
臉上看不出一絲心虛。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對立夏的評價。
「膽大心細,遇事鎮定,又有良心。將來,是你的好幫手。」九姨娘的聲音,嘶啞中透著虛弱,虛弱裡,暗藏著滿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轉頭看著立夏的側臉,微笑了起來。
「再說,我們都是庶女……」她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雖然平時難免爭鬥,但在這件事上,我是不會踩她的。」
一個人對朋友的態度,並不能證明她的為人。
只有對敵人的態度,才能體現出她的人品。
雖然這道理並非人人都能說得出口,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秤。
對敵人尚且如此,對朋友,就不必說了。
立夏也扭過頭輕輕對她笑了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穿過百雨金,從假山腳下轉出來,進了正院。
正院裡正點燈,捧著巨燭的婆子丫鬟來回穿梭,映亮了半邊院子,和百芳園的冷清相比,這裡熱鬧得多了。
人們來回走動的時候,見到七娘子居然在這個時候從百芳園回來,都不免奇怪地看她們幾眼。
從頭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臉上也帶著徐徐的微笑。
在這一刻,她看起來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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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19:39
26瓊花
王媽媽對小香雪留飯的事,沒有多說什麼。
她都不發話,立春自然更不會說什麼不中聽的。
七娘子年紀小,去小香雪蕩蕩鞦韆,也沒有什麼犯忌諱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與世無爭,雖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與大太太親厚,但一直也沒有給大太太惹出什麼麻煩,大太太看她們,還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這麼晚才回來,野到哪裡去了?又讓我一個人吃飯。」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卻一點都看不出來,只是視線卻不由得調向了七娘子。
她們今天做的事,已經不是簡單的吃裡扒外能道盡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絲抱歉:九哥一向習慣了熱鬧,現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確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蕩鞦韆,就不在小香雪吃飯了。」她笑盈盈地許諾,看上去,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還是那樣的從容、穩重。
聽到鞦韆,九哥眼睛一亮。
他還沒開口,王媽媽就發話了,「大太太在家的時候,要蕩,您什麼時候都能去蕩,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鬧起來了。
「難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鞦韆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媽媽黑了臉,不輕不重地說。
雖然王媽媽對九哥一向客氣有加,但她的性子擺在那裡,九哥還是很有幾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轉身進了東裡間。
白露斜靠在窗邊的紅木圈椅上做針線。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她忙笑著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壺,試探茶水的熱度。「七娘子回來了。」
「哎。」七娘子眉眼彎彎,難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臉上。「在小香雪蕩鞦韆,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廚房要水給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針線,出門喊了兩個小丫頭出來做事。
返回來,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針線亮給七娘子看。
「給您做了個肚兜。」
這是很鮮亮的活計,紅綾上繡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論從構圖還是手藝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彼此之間,洋溢著無言的默契。
立夏卻沒有留意。
要是擱在往常,她心裡多半還是會有些不高興。
畢竟和七娘子一道從南偏院掙扎過來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這樣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瓊花上。
如果、如果這事鬧騰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七娘子喊我什麼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裡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經學會掩飾了!
七娘子笑著說,「叫你幫我洗頭。」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搖了搖頭,又湊到燈前,仔細地穿針引線起來。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頭髮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這孩子現在才知道後怕。
「不過是個老媽媽!」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眼裡,又浮現出了熟悉的無畏。
立夏就想到了幾個月前,剛到西偏院的時候,她們下了學,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當時七娘子也是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她說,「不過是個小姑娘!」
五娘子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終究還是沒能讓她吃到什麼苦頭。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風平浪靜,那捧瓊花就像是被風吹走了一般,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四姨娘反而減少了外出的次數,成日裡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課程裡,和三娘子、四娘子見面。
三娘子臉上還是那喜氣盈盈的樣子,但繡花課上,常常住了針線,發起呆來。
笑容裡透著的三分勉強,任誰都看得出來。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麼不妥。
早上的啟蒙課裡,先生終於讀完了女四書,開始教《聲律啟蒙》。
課程要比女四書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聽課都明顯認真了起來。
只有六娘子還是呵欠連天。
七娘子還在臨衛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著衛夫人的意思,抄一遍聲律啟蒙。
這是大工程,上課下課,七娘子都一邊聽,一邊凝神靜氣地寫。
六娘子就更無趣了,往常還和七娘子說些閒篇,現在只好睡覺。
三娘子得閒了,也常常來看七娘子的字。
「茶對酒,賦對詩,燕子對鶯兒。栽花對種竹,落絮對游絲。四目頡,一足夔,鴝鵒對鷺鷥。半池紅菡萏,一架白荼蘼。幾陣秋風能應候,一犁春雨甚知時。」
七娘子已經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問七娘子,「七妹總不會私底下也才讀到聲律啟蒙吧?」
問得像是隨意,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七娘子,透出了緊繃。
七娘子有些納悶,「也讀些詩詞歌賦,志怪小說,都是解悶用的。」
「要多讀些書才好。」三娘子就笑瞇瞇地點了點四娘子,「四妹平時繡花之餘就是讀全宋詞,已經讀到張先了。」
說著就叫四娘子,「你昨兒讀的那首詞是什麼,怪好聽的,背出來我聽聽。」
四娘子根本沒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著惱,想了想,背給七娘子聽。
「汀蘋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別時攜手看□。螢火而今,飛破秋夕。旱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斷雲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
六娘子聽到她們在說詩詞歌賦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動,望著三娘子,只是笑,卻沒有說話。
三娘子也沖七娘子笑,彎彎的眉眼裡,喜氣漸漸淡去,現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七妹妹閒著沒事的時候,要多讀書。」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親最喜歡滿腹詩書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裡的全宋詞來看,找了許久,才知道原來張先的這厥詞,就叫做《憶瓊花》。
六月裡一天,二娘子身邊的小寒到西偏院來找王媽媽。
兩個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寫完了一百個大字,去淨房洗了手,出來和九哥對坐著吃早飯。
早飯很簡單,不過八色小菜,兩三樣粥水。九哥挑了黑棗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艷羨地看著七娘子。
「七姐,你怎麼每天都起得那麼早!」他滿面的羨慕。
九哥年紀小,還是很愛賴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處暑千方百計地哄起來,也不過是吃個早飯,就要去上學了。
七娘子笑著看了九哥一眼。
「因為我勤快。」
七娘子雖然還是小孩的身子,但腦海中屬於成年人的意志力,卻一直未曾失去。
王媽媽結束了和小寒的對話,面色如常地進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學學。」她笑著說教了起來,「可不能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折騰了。等到八姨娘肚子裡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給弟弟做個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沒有回話。
他的性子雖然不算太驕縱,但也決不平易近人。
王媽媽也不在意。
她抬起頭,對七娘子使了個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漿,便起身拿起手絹,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著說,「我要換衣服上學去了。」
說著,就進了東裡間。
立夏和白露已經打點好了衣服,準備給七娘子換上。天氣漸漸熱起來,丫鬟們身上早換了紗衣,七娘子也脫了家常穿的縐綢衣褲,換上了淡黃提花府綢短襖與暗紫莨綢百褶裙,隨手翻開了一本書,一邊看,一邊等著王媽媽進門。
王媽媽走進屋裡,看著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賞地瞇起了眼睛。
長長的頭髮編成了兩條辮子,垂在耳邊,雖然年紀小,打扮得卻是一絲不苟,低調中透著華貴,看起來,要比跳脫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著開口,語氣卻分明透了幾分急迫。「有些話,想問問您。」
白露和立夏對視了一眼,一前一後地退出了東裡間。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略帶驚愕地沖王媽媽挑起了眉毛。
「王媽媽請說。」
她的聲音清脆寧靜,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澗水,透著清涼。
王媽媽注視著七娘子,緩緩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爺上門拜訪。」
她口中的李老爺,自然是江蘇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爺一向是過從甚密,一個月總有十多天要登楊家的門,七娘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王媽媽。
王媽媽繼續說,「臨走的時候,他對大老爺提起了三娘子的親事。」
大秦規矩,兩親家是不會當門對面地提親的,總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門,才好說話。否則若是不遂意,兩邊都鬧得尷尬,反而影響了交情。
七娘子很驚訝。
「這可不合規矩呀!」她難掩迷惑。「哪有兩親家當面說這種話的!」
王媽媽看著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飾的驚訝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戲,都演不到這麼逼真的。
自己話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驚訝就漫上來了,如果她對這事有一分半分的瞭解,反應得都不會這麼快,這麼真。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這邊,恐怕還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裡!
不論告密的人是誰,都不會是七娘子屋裡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漿洗處的人,老實巴交的,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白露雖然不是自己這個派系的,但也是梁媽媽的乾女兒,無論如何,不會歪到四姨娘那裡去的。
那究竟是誰給四姨娘提了醒?
王媽媽的心事,陡然重了起來。
「李老爺倒不是為自己的兒子提親,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兒子……」她漫不經心地說,思緒已從七娘子身上轉了開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皺眉。
大老爺經略江南,手底下管著江蘇、浙江、福建三個省份,雖然在蘇州開衙,但不代表他對福建、浙江就會放鬆。不論是浙江的劉家,江蘇的李家還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爺,平時常常派人來請安,劉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蘇州來見一見大老爺。所以,楊家人對王家並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雖然福建比不上江蘇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饒的地方,民風和順,多年下來,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實的……不過,和李家不一樣,王家的子嗣也很單薄,長子次子都早夭,現在最長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與嫡五子年紀都還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過是十六七歲,身上還沒有功名。
王家三少爺和三娘子,倒是從身份,從前程,從受寵的程度來說,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爺雖然沒有功名,但是現在王家年紀最長的兒子,當然受到王老爺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隨王老爺上門拜訪,大老爺、大太太都是見過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養大,據說,王家家風嚴謹,家庭和睦,嫡母對他的關心,並不亞於嫡子。
雖然王家的品級比不上楊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沒有在太太膝下成長,是以三少爺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這門親事雖然說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給三娘子說的親事實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過門後,頭幾年是難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爺能考上功名,將來以王家的勢力謀個外放,她的日子也就會輕鬆起來了。
看在楊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為難她。
七娘子垂下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四姨娘為了這樁親事,怕是也費盡了心思吧。
王家人遠在福建,今年無非就是年初路過蘇州而已,她是怎麼聯絡上王家,又怎麼讓王家托了李家上門提親的,真是個謎。
王媽媽也想不透。
「原本以為是李家……這樣看來,你當時是聽錯了幾句,也是難說的。」她眉宇間現出了愁容。「不過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門來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筆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時之間怕是也拿不出應對的辦法。」
王媽媽本人對三娘子雖然不會有太多好感,但也沒有深仇大恨。
因為七娘子的偷聽,王媽媽在這件事上,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為這事懲罰她什麼。
這對王媽媽來說已經夠了。
只是沒想到四姨娘的動作這麼快……
王媽媽不禁皺眉。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聚八仙裡開得團團如扇的瓊花。
到底是誰傳出了消息,讓她的一番盤算,大多落到了空處……
至於三娘子的親事……都托了李家,說到了大老爺那裡,看來,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斷。
不過,三娘子的親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媽媽也跟著她的視線,扭頭望向了門外。
小雪正彎下腰與九哥說悄悄話,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為陰影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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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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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19:54
27、深意
王家上門提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楊府。
「據說王家在福建的園子,要比百芳園還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從園東頭進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園西頭。」
百芳園就已經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著的地兒卻比百芳園還大,可見家底殷實。
「三姐好福氣。」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齒寒,雖然平時不友好,但是總還是希望三娘子能說個不錯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門提親,就算楊老爺心裡想著大太太,把事兒拖到了大太太回來,礙著李家、王家兩重面子,大太太還能說個不字?
王媽媽早就把第二撥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從蘇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馬,也要跑上十幾天。
更別說大太太還要往回送信了。
一來一回,小一個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爺點了頭換了庚帖,那親事,就是鐵板釘釘,出不了什麼波折了。
三娘子見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雖然姐妹們不會說什麼,但是有臉面的管事老媽媽們,難免就要笑著打趣,「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
隨著這門親事說了出來,四姨娘、三娘子的臉面,也漸漸地重回了當年的顯赫。
畢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雖然也是嫁到了殷實的人家,但論門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為庶女有這個臉面,實屬難得。
王媽媽黑了幾天臉,笑容忽然又多了起來:大老爺雖然這十幾天常去溪客坊,但在親事上,卻一直沒有鬆口。
本來也是,兩家聯姻這樣的大事,沒有主母在場,怎麼好下決定?
「四姨娘自以為這門親事萬無一失,卻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飛揚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個月太子長史鄭長青的親弟弟鄭長春,只是犯了點小事,他們就鬧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說鄭家欺行霸市,又是說鄭長春好色無行,把鄭老爺氣得吐了血……老爺那樣謹慎的人,會這麼輕易的就在親事上鬆了口?」
王媽媽和立春說這話的時候,就有一點得意。
因為七娘子對這裡頭的爭鬥一清二楚的關係,王媽媽和立春,有時候就到東裡間來說話,避開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間屋子裡。
現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媽媽陪著,王媽媽偶然走開的時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邊。
不論是小雪還是處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飲食。小廚房曹嫂子做出來的菜,是立春親手從廚房拎到西偏院來的。
四姨娘在親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裡裡外外被大太太經營得就好像是一個鐵桶,她要伸手進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現在已經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隨時可能動身回蘇州,上回捎信回來時,已經暗示了,平國公許夫人,可能會與她同路下江南,到揚州拜祭許家祖墳。
居然請動了許夫人!
許家雖然現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卻在揚州,現在揚州還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靜陵的幾代平國公之外,家裡歷年來有什麼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揚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從嫁到楊家,就遠離京城,多年來都沒有可以走動的娘家人,現在許夫人難得到江南辦事,當然要在蘇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爺不但修書請大太太轉致邀請,還給平國公本人去信,請許夫人務必要到蘇州做客。許夫人到蘇州落腳,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撐腰,大太太的底氣就足了,二太太到時候,恐怕都要吃個掛落。想不到許夫人這麼疼愛妹妹,千里跋涉,就是為了給妹妹撐腰。
就算三娘子的親事說成了又如何?從聘禮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臉面的地方!
王媽媽漸漸的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裡了,平時裡裡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連大老爺叫九哥去外書房教他讀書,王媽媽都厚著臉皮跟到了外院去。
薑是老的辣。
七娘子靜靜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還好,多的是借口回絕了這門親事。王家雖然和楊家走得勤,但楊老爺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說上幾句,也就回絕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沒有人可以在這件事上說話的。
倒不如瀟灑一些,索性就讓四姨娘上躥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爺面前也賣個好,叫他知道正院對三娘子,是從來沒有什麼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護著九哥,就是護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護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又不是傻瓜,不會察覺出一些不對麼?正院的人雖然把九哥看得緊,但也從來沒有緊到這個地步。
這就給將來對四姨娘發難,埋下了伏筆。
王媽媽私底下、甚至還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來往的證據。
「二月裡王家人經過蘇州的時候,幾個鹽商請客,二太太是有請必到。那時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氣了,足足過了幾個月,才把這事兒鬧到了大老爺跟前。」
立春附和著王媽媽。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著問了一句,「王媽媽,太太對這事兒,您覺得會是怎麼個意思。」
「這還真說不好。」王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已經多了幾分隨意。
雖然沒有以前的規矩恭敬,但就是這份隨意,便證明了王媽媽已經對她卸下了少許防備。
畢竟是有些淵源,當時七娘子就是被她帶到正院的……這幾個月來,又一起經歷了這些風風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濟的感覺
「按理說,大太太在京城,也會為三娘子物色親事。雖說一個庶女的親事,也不算是什麼,但能嫁到京城,卻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媽媽就沉吟著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紀雖小,但是人很機靈、沉穩,雖然有時候還有些不合時宜的傻氣,但卻能讓人放心。
多教她幾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該怎麼行事。
「楊家在江南人脈已經夠廣的了,京城卻只有幾門親戚……」王媽媽點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京城權貴不少,多的是位高權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隨便找一個家庭複雜一點的,把三娘子嫁過去,大老爺能說什麼?京城裡的權貴,可都是帶著爵的!
能結交上一門新的親家,是楊家的好事,但三娘子遠離娘家,京城規矩又大,嫁的還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畢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辦法。四姨娘再得寵又如何?大太太毀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軟的,不然,也不會給初娘子說了那麼好的人家。」
王媽媽看她有了明白的樣子,又點撥,「太太這時候要是來信,也說了一門京城的親事……」
那大老爺就算是再喜歡三娘子,也要顧及大太太的臉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來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門提親,只能說是四姨娘在這場角力中唯一的機會。
想必是費盡心機,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安排人上門提親。
「四姨娘的運氣也好,」王媽媽猶自感慨,「這當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虧她能把媒人安排到這時候上門!」
是運氣好嗎?
七娘子心頭一動。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時格外的慇勤……一直讓她迷惑不解。
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四姨娘就已經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爺雖然還經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經很久沒有留下過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紗塢,大部分時間,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雖然還是那含羞帶怯又喜氣洋洋的討喜表情,但背了人,卻時常發呆。連早上的課,都只是低頭劃拉著紙面出神。
七娘子對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竊竊私語,「雖說是門好親事,但等到太太回來了,能不能成還是說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麼還不加把勁——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都做到這個份上了,還在乎再多一步嗎。」
四姨娘雖然還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園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們都深居簡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蕩了幾次鞦韆,也沒有遇到別的姨娘,只有兩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賞花,或是在觀魚,臉上怔怔的,寫滿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王媽媽很不屑,「年紀都這麼大了,還以為自己是新來的通房,能憑美色出頭?」
四姨娘雖然都有了要說親的女兒,但的確還是風韻猶存,別有一股楚楚動人的姿態。倒不至於像是王媽媽說的不自量力。
不過大老爺這幾天都很少進後院,她的確是把俏媚眼拋給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時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裡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說自己六月中旬已動身回鄉,不過會先陪著許夫人到揚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蘇州。
三娘子眉宇間頓時多了幾重心事。
王媽媽也犯著嘀咕,大太太沒有特別給她送信,不由得讓王媽媽有些提心吊膽,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歡心。
七娘子倒是沒有別的想頭,只是越發細心地照看著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門,下了學也不再與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來。
對這樣嚴密的保護,九哥有些不適。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嘀嘀咕咕的,卻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當值的時候,會把他帶到東裡間坐著,自己和白露說些閒話,一道做針線。
七娘子和九哥就頭對著頭練字。
「到底出什麼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遠,就低聲問七娘子,「連小雪、處暑,都只能在屋裡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媽媽輪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說話。
「什麼都不告訴我!」九哥有些生氣。
「你還小。」七娘子無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對他沒什麼好處,雖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齡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再說,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麼。他對這兩個人,本來就夠疏遠了。
「你與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臉頰。
「那我也還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氣定神閒。
九哥瞅著她一會兒,怏怏地低下頭繼續練字。
大老爺一向很重視九哥的教育,不但經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說話,最近還時常到西偏院來查看九哥平時有沒有好好讀書。
「楊家雖然富貴,但若是你不能中舉及第,這份富貴,終究也要被人奪走。」他在西裡間訓誡九哥,聲音都傳到了東裡間。「別仗著你娘寵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顧著玩樂。得了閒,在先生講課之前,先把四書五經背下來,免得到時候先生又和我告狀,說你學得很慢!」
七娘子聽得是暗暗心驚。
大老爺雖然嚴厲,但說的的確是至理,楊家只有九哥這株獨苗,別看現在富貴滔天,要是將來九哥沒能入仕,這份浮財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楊家的未來,就著落在九哥一個人手裡。
但是他怎麼忽然就對九哥這樣關心起來了?
倒不是大老爺冷漠,只是他總管江南,手中千頭萬緒,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後宅。尤其是這幾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爭鬥得激烈,坐在大老爺這個位置上,什麼事都要小心翼翼,費著思量。七娘子進正院也有四五個月了,之前的幾個月,大老爺不過是問問九哥的身體,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邊吟詩作賦,享受天倫之樂而已。
王媽媽對此卻處之泰然,只是一個勁兒的附和大老爺,叫九哥用功讀書。
她肯定沒有把七娘子偷聽到的內容告訴大老爺……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當面對門,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爺說了,也都是往四房頭上潑髒水。沒有真憑實據,誰都不會貿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進楊家,大老爺都要把九哥帶開……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緊迫感。
大老爺雖然對三娘子十分捨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視的還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兒子,越過大太太談三娘子的親事,無疑是讓正院沒臉。
讓正院沒臉,就是讓九哥沒臉……
許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來。
三娘子的親事,恐怕大老爺是不會這麼輕易地鬆口的。
三娘子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脾氣越來越壞,雖然沒有當著姐妹們的面發脾氣,但百芳園裡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罵,落了好大的沒臉。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風寒。連著幾天請醫問藥,都不見好,進了七月三日,竟發起了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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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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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0:05
28、實惠
「這一病倒是下了本錢。」王媽媽和立春咬耳朵,「請來的幾個相熟的醫生,都說是憂思鬱結,又受了風寒……」
大老爺只要是真心疼愛三娘子,怎麼都會有些觸動的。
果然,當晚大老爺就難得地在溪客坊過了夜,溪客坊的燈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爺就讓人去寒山寺給三娘子與王家三少爺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這一步,親事就算是定了,沒有誰會不識趣到在這種事上卜出個凶兆來的。
兩家再往來了一兩封書信,雖然因為大太太不在,媒人沒有登門,但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定了下來。
三娘子這幾天都沒有上課,在家養病。連乞巧節都沒出屋子。
幾個姐妹也都去看過她了。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進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動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裡也是一片清涼。荷花開了一池子,小丫鬟們彎著腰在池邊採蓮蓬,嘻嘻哈哈的聲音,都傳到了屋裡。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說話。
「二姐姐早上來看過了。」她語調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眉眼盈盈,雖然猶帶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嬌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來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沒這麼熱鬧啦!」
三娘子這一病,倒是把整個人都病得從容了起來。
王家雖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還是實惠貼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臥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側屋,兩姐妹就如同現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佔了一邊屋子。
長年累月這麼住,小了。
屋內卻佈置得很淡雅,雖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樣艷俗。臨窗的書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書房還亂了些,書案邊的青石磚上層層疊疊,磊了無數的書。
就連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憐意,覺得三娘子住的實在是侷促了點。不要說大老爺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還沒有全好,才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連忙告辭出來。
從頭到尾四娘子都沒有露面,通向西裡間的珠簾,一直安安靜靜的深垂著,也沒有一個人進出。
「四姐就這麼個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語,「成天板著個臉,活像是誰欠了她銀兩不還。」又邀請七娘子。「難得今日不上課,去小香雪蕩鞦韆吧!」
自從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飯,六娘子就常常拉著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爾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們不帶著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出了什麼差錯,可是掉腦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邊和六娘子說話,一邊出了溪客坊。
從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經過聚八仙,不過,現在萬花流落的荷花開得漂亮,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看荷花,不知不覺,就撞見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著個大肚子,在萬花流落邊上怔怔地站著,身邊兩三個丫鬟婆子環繞,見了兩個小姑娘,便笑著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園的東北角,從萬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進了七里香。現在時令不到,桂花還沒有開,遠處只能看到一叢綠蔭。
「八姨娘!」兩人都忙笑著問好。
八姨娘近來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個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圍活動。
她看上去豐腴了一些,不再乾瘦得駭人,七娘子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八姨娘也是個風韻過人的嬌媚少婦。
八姨娘見七娘子望著她發呆,便摸了摸肚子,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出來曬曬太陽,屋裡有些陰冷!」
雖然已是傍晚,但天氣依然算不上涼爽,八姨娘身為孕婦,怎麼會覺得屋內陰冷?
七娘子暗地裡皺了皺眉。
不過,楊家子嗣空虛,就算正院因為八姨娘的出身,對她不冷不熱的,也決不會打著害她的念頭。
四姨娘就更不用說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裡出身的,如果能產下男丁,對她有利無害。
尤其是現在三娘子的親事說定了之後……
兩邊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後,七娘子就閒談似的對王媽媽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見了八姨娘,說是覺得七里香陰冷了些,出來曬曬太陽。」
王媽媽自己是生產過的人,當下就一皺眉。
但百芳園裡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亂插手,免得惹來大老爺的忌諱。再說,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懷相都是不一樣的。」她笑著說。
不知不覺間,王媽媽已經把七娘子當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裡就在七里香邊上,不曉得二姐收到過什麼風聲沒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王媽媽卻聽進了心裡。
當晚就把二娘子請到了西偏院。
自從聚八仙事發,九哥就再也不曾進過百芳園,倒是二娘子時常到正院來看弟弟妹妹,這趟造訪,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從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來過兩三次相請,才會出她的七里香。平時給她診脈的也都是我們家走老了的良醫。」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說,也不問王媽媽的用意。
她雖然是如今家中年紀最長的姐妹,但總是置身事外,一句話也不多說。
七娘子唯一見過她失態少許,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媽媽當著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說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產期近了,雖然我們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數。」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會拿她怎麼樣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濃郁得可以淌出來。「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嬸把將來的事吹得天花亂墜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個兒子,能給她帶來看得見的實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麼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剛烈的性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年因為沒有子嗣,連家都懶得管了,讓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楊家樹立起了威風。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麼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過繼的主意,所以才這樣積極地為三娘子說了親事,換來四姨娘的幫助。
四姨娘卻是一邊看著三娘子的親事,一邊看著八姨娘的肚子,想要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
想得倒美!
王媽媽臉上就閃過了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真是個不知羞恥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媽媽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話。
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說出來,只會落了下乘。
氣氛一時有些侷促。
二娘子起身進了西裡間,柔聲和九哥說了幾句話,便出了堂屋。
王媽媽、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裡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沖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壓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著和二娘子並肩出了西偏院。
已經過了初更,天色漸漸地黑了,小寒在前頭為兩人打燈,二娘子攜著七娘子進了百芳園,對看門的媽媽笑道,「李媽媽,給七妹留著門,一會她還要進來。」
看門的李媽媽就對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順眼地應了是。
李媽媽在別人面前可不是這個做派,就連五娘子有時晚上想到百芳園逛逛,她都能黑著臉擋駕,擺出大太太來:「正經人家,門戶森嚴,五娘子要給大太太留些體面,不能學了那等下賤的小婢子們,沒個黑天白夜地到處亂跑。」
七娘子心下就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雖然二娘子處處置身事外,很少牽扯進後院的渾水裡,但她嫡長女的身份卻變不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尊貴,也是明擺著的。最難得二娘子在這樣的身份下,為人處世,卻依然沒有一點驕嬌之氣。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二娘子才開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總是這樣,或者不說,一開口,總是直指核心,蓋棺定論。
七娘子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親的表妹,」在黑暗裡,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鬆了些。「父親又怎麼會讓她落得個三姨娘的下場。秦家威震南北,母親就算脾氣再好,家裡沒個人和她鬥,父親怎麼會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頓開。
還是二娘子說話直接。
大太太的幾個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權貴之家,就是身居要職,秦帝師本人更是兩任帝師,教了先帝,教了聖上,現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楊老爺雖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勢大,親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裡要是再沒個和大太太抗衡的人,這個官是給楊老爺自己當,還是給大太太當,給秦家當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楊老爺在,四姨娘頂多只是失意一時,永遠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點,她和二太太才毫無顧忌地興風作浪,想要在後院鬧騰出動靜來。
「母親這次請動了許夫人……」七娘子說話還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諱,那是因為她是大太太的親女兒,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來,肯定是為了殺一殺二嬸的威風。」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隻頑皮的小動物,輕描淡寫中,含著深深的優越感。「二嬸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於秦家,她不過仗著母親是續絃生的,不好擺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罷了。等到三姨來了,她就算想再裝瘋賣傻,都要看三姨有沒有這個心情看她賣弄!」
「好事。」七娘子鬆了口氣,二太太能夠打消過繼的念頭,對九哥來說的確是再好也不過了。
二娘子就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黃的燭光下,七娘子顯得格外稚嫩嬌弱,玉白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真是個瓷娃娃。
眼下雖然還幼稚了些,但再歷練上一兩年,也就成熟起來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她放緩了語調,「尤其是楊家……娘是個善心人,當年又是小女兒,嬌生慣養出來的,外祖父家,從來也沒有一個通房……」
家庭簡單,父母兄姐嬌慣,就養不出大太太的心機。就算在楊家這麼多年,歷練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麼能和幼年喪父,要獨立支撐門戶的大老爺比?
就更不要說二太太和四姨娘了,這兩人的出身,雖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來也都不是簡單人家--簡單人家,哪會把守了望門寡的貞潔女兒逼出來做妾?又哪裡會養出二太太這潑皮破落戶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邊,就少不了錦囊袋。
從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並沒有虧待她,給了她一個上好的歸宿。
現在,大太太遇事聽的是誰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著說,「眼下娘身邊,少了個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談論的是一朵美麗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燭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許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頭,在心底歎了口氣。
二娘子是嫡長女,她當然可以不屑。像她這樣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權力。能把往上爬的機會遞到她跟前,她還應該謝謝二娘子。
「二姐,我……」她開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小七年紀還小,恐怕思慮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勸著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為然,「別讓她因小失大,和父親撕破了臉。--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們的陰微見識,可以彈壓,就是不能認真計較。娘有時候就是少了這點清明,你在旁幫著說說話,哄她開心開心,相機出個主意,事兒也就這麼過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說出來的話,都是透著讓人沒法反駁的篤定。也的確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和姨娘們爭寵,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鬥氣。
如果換作七娘子,她折騰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內宅爭鬥上,的確是遜色了些。
七娘子就遲疑著道,「小七自當盡力!」
「嗯,你是九哥的雙生姐姐,九哥的體面,就是你的體面。」二娘子語含深意,「娘的體面,就是九哥的體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盡心盡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覺就像是赤身裸體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時不時就透徹心扉。
「找你出來說話,其實是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煩躁,「她就是活脫脫第二個娘,只是她沒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楊家。按她的性子,將來要吃的苦只怕是無窮無盡,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卻是難移!」
七娘子不好說什麼,只好低頭不語。
兩個人已經經過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選了這條遠路,從溪客坊、解語亭和七里香這條路,繞回她的幽篁裡。
「我出門以後,就更不會有人約束她……到時候,你要——」
二娘子話才說了一半,遠處就傳來了喧嘩之聲。
是七里香的方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0:26
29、命運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聽一下消息。」二娘子當機立斷,又叫,「把燈籠留下。」
乘著月色,園子裡的景色依稀可見,小寒踏著青石路過去,倒也不需要燈籠。
小寒就轉身把燈籠交給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長椅上,拎著燈籠坐了下來。
月明星稀,濃重的夜色裡,依稀可見流螢閃爍,遠處有蟬鳴陣陣,萬花流落方向傳來了響亮的蛙聲。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著撿起了方纔的話題。
七娘子望著蟬翼紗燈裡明明滅滅的燭光,尋思著緩緩道,「五姐是個暴脾氣,其實心地倒不壞,也很有韌性。只要不觸了逆鱗,大家相安無事,倒也不會鬧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氣變幻莫測,誰知道下句話她會不會翻臉。
這樣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難相處。至少她不會存著什麼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這個話題,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負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著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聽說,端午前幾日,封太太上門了。」她又轉了話題。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其實是根本沒有多餘的話。
先說大太太身邊需要一個智囊,就是在提點七娘子,她該走的路線。
再談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訴七娘子,將來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點,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應該多花心思,和她改善關係。才能讓大太太在內苑的鬥爭上,佔到上風。
又說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往年都是太太打發,我沒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誰出面都不大妥當,我就把這個人情拿來做的。免得封太太領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這是她早想好的托詞。
二娘子開門見山,「你放心,這事我會幫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轉頭,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難忘!」她的語調很溫和。「娘在這件事上是小氣了點,如果換作是我……」
子不言父過,二娘子能說出這樣的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熱。
「當時大姐和我都小,也沒有什麼說話的餘地……」二娘子就又把話繞了回來。「其實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等娘回來了,我幫著勸幾句,以後封太太上門,就當正經親戚往來,你也能時常見一見,知道一下封家的近況。就算是為九姨娘盡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個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為了自己的體面,是一定會為正院著想的。
但這只是你來我往的利益交換,沒有什麼感情因素。
可是給封家體面,那就純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讓大太太鬆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於世故,都不得不為二娘子的誠意感動。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髮,「上回給了多少銀子?我知道你手頭不寬裕。」
兩人經過這番對話,儼然已親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頭也是真的沒有多少錢了……王媽媽一直不曾把賞給封家的銀子送來,按理,那應該是走公帳的支出……
「三十兩。」她垂下頭,聲若蚊蚋。
「回頭我讓小寒給你送點銀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個手頭沒有個成百上千兩的。」二娘子笑了。
「這怎麼好意思!」七娘子難免要客氣客氣。
「等母親回來,也是要把那三十兩補給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小寒怎麼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來?」
兩個人心裡都有數:七里香鬧起來,恐怕是八姨娘要臨盆了。
只是女兒家也不好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所以二娘子才沒有明說。
小寒去了這麼久……難道八姨娘是出了什麼事兒?
兩個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說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個兒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麼不知道在古代,沒有兒子的人家,處處都要被人欺負。
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九哥雖然也平安長到了七歲,但隨時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夠再次為楊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險。
可那樣一來,九哥就不再是獨生子了,很多本來板上釘釘的事,也許就會有了變數……
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
過了一會,小寒喘著氣過來了。
「是八姨娘臨盆……不過痛得很厲害,產婆說,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緊緊握住了拳頭。
要出嫁的女兒,總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說話也硬氣一點。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媽媽擔心。」她強笑著安排。「我還在這裡等著,小寒先送她回去,再來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認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堅持。「你很少到園子裡來,萬一被嚇著了怎麼辦。」
可是七娘子反過來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幾步路……把我送到園門口,您再從長青樓、小香雪那條路繞回去。」她一臉的堅持。
二娘子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們再回幽篁裡的。」
幾個人的腳步明顯都加快了。
經過溪客坊的時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裡亮著的燈也比來時多。
看來是都聽到動靜了。
才過了溪客坊,一聲悠長的慘叫,從七里香方向隱約傳出。
姐妹倆肩頭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邊靠了靠。
雖然隔得遠,聽不真,但叫聲中的淒厲與痛楚,卻已是漸漸在她耳中漫開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裡滿是冷汗。
倒是小寒還鎮定些,喃喃地說了一句,「怕是難產……」便又收住了話頭。
三個人腳下又快了幾分。
到了園門口,七里香那頭的動靜已是聽得不太清楚了,李媽媽掇了條板凳在門口坐著,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盹兒。
小寒輕聲叫,「李媽媽,李媽媽。」
李媽媽一個激靈,堆著笑招呼,「七娘子回來了!」就忙著回身開門。
聽著七里香那頭傳來的喧囂,她一邊開門,一邊自言自語地道,「又是誰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幾分想笑,心卻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語亭的長廊上,八姨娘對她飛的那一個眼色。
那時她雖然瘦得怕人,但畢竟鮮活靈動。
西偏院就一點也聽不到百芳園裡的動靜了。
王媽媽知道了八姨娘臨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爺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園就鎖門不許人進出……也要與他說一聲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園子裡候著,八姨娘一生就來報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備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晝夜待命,我們只是過去探聽著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經心,「我慣使的幾個小丫頭都不在院子裡過夜的,說不得借七娘子幾個人用了。」
把你當自己人,才會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沖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著說,「求之不得的事。」一邊把有些手足無措的上元帶出了屋子。
立夏在漸漸成長起來。
七娘子很欣慰,但這一點點喜悅,很快又被王媽媽話裡隱藏的信息給沖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兒子……產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繫於四姨娘一念之間。
難怪她雖然想要兩邊不靠,卻還是屢屢被四姨娘拿來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錯一點,說不定就會給四姨娘發難的借口。
她有些煩躁起來:家宅不寧,真是讓人一舉一動,都不得不當心。
王媽媽卻顯得很鎮定,哄著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寢,「明早還要上學呢!難不成七娘子也想裝病不成?」
只是這句話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媽媽越熟,七娘子就越覺得這人刻薄。
她應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燈睡下。
輾轉反側之間,八姨娘的慘叫一直在耳邊縈繞,就好像未成調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夢。
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漱的時候,上元進來送水。
小丫頭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麼不去歇著--什麼時候回來的?」白露驚訝地問。
「現在還沒消息,王媽媽手底下的幾個人進來當差了,就換了我回來。」上元笑了笑,「想著和七娘子說一聲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閃:這丫頭也是個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說。
有時候不必把欣賞流露出來,叫底下人輕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見失落,把水倒進盆裡,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點也不知道內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飯就拉著七娘子去家學。又問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課?」
九哥一個人上課,先生雖然講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看著九哥和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你用心上學,不要走神了。」她叮囑。
九哥嘟起嘴,點了點頭。
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來,才能看到兩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連四娘子也反常的沒有精神,往常總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來。
「昨晚七里香鬧了一夜。」課間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過,前半夜八姨娘還有聲音,今早我來上學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了。」
算一算,已經有將近七個時辰了。
這還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歎了口氣。
吃午飯的時候,大老爺破天荒地進了內院。
他先進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從飯桌前起身給大老爺行禮。
「父親。」
「爹!」
大老爺摸了摸九哥的頭,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裡的飯下去了大半,就點了點頭,扭頭問立春,「王媽媽呢?」
八姨娘生產,雖然歸四姨娘管,但是王媽媽手裡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現在還沒回來。
立春上前回了話。
她穿著嫩黃雙絲軟綢小衫,銀紅蟬翼褙子,看上去越發唇紅齒白,身段窈窕。
已經十六歲,是大姑娘了。
大老爺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點了點頭,沉吟不語。
立春咬著唇,臉上閃過一絲慘白,不由得就扭頭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爺怎麼不尊重,也不能當著九哥的面,想這樣的事!
再說,現在八姨娘進了產房,生死未卜,她懷的好歹也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怎麼就把心思歪到了這種事身上。
簡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媽媽到了吃飯的時間還沒回來,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開飯的事。」她淡淡地解釋,「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學的時候,我屋裡的立夏倒是撞見了王媽媽回來,聽她說了幾句。」
大老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開了。
他皺起了眉頭。
「七里香那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問立春,「從發動到現在,也有六七個時辰了?」
「難產是肯定的。」立春皺了眉,「不過,我們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現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歎了口氣,又叮囑九哥多吃飯,便舉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後門去了。想必是要進百芳園探八姨娘。
幾個人這才坐下來安靜吃飯。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裡,也很同情她。
本來大太太就有這個心思……現在大老爺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來和大太太這麼一提,說不準大太太就順水推舟。
吃過飯,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裡,立春也把九哥帶進來,讓他在窗邊練字。
現在九哥身邊一刻都沒有斷人,不是王媽媽,就是立春。
「王媽媽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裡如何……她好像有個兒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邊咬耳朵。
「嗯,在外院門上當差。」立春垂下頭,有些淡淡的羞澀,「的確是掛念著母親,遞過幾封信進來問王媽媽好。」
「你也要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點到即止。「該說話的時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覺得不方便開口……立夏的媽媽李嫂子,和王媽媽倒是有些沾親帶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閃而逝。
她是外頭買來的婢女,家人早已離散,一路走上來,也沒有認什麼乾媽,沒有人會為了她的婚事做主。
楊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談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裡找個可心的,盡快說了親,才能放心在大老爺跟前服侍。
王媽媽雖然刻薄些,但是畢竟很有臉面,如果……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滿府裡也就只有七娘子會為她想得這麼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淚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沒練字了,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好奇地看著立春。
立春忙掩飾著起身去了淨房。
「寫你的字。」七娘子沒好氣。
好容易營造出來的交心氣氛,又被這小子破壞了。
九哥咬著筆桿,定定地看著七娘子,眼中思緒萬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來準備上學的時候,園裡傳來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對雙胞女兒,卻是才出娘胎就都沒了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0:39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沒有進百芳園。
黃繡娘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傳訊:這幾天百芳園裡進進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贏台就暫時停課了。
七里香出了喪事,雖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嬰兒,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進進出出,總有些事情是沒出嫁的女兒不方便摻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繡花:立春陪著九哥上學去了,王媽媽還在忙碌,西偏院裡只有她和幾個丫鬟,倒是很安靜。
半下午的時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乾淨利落,據說產後一直沒有緩過來--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獨參湯,也不過是支持著說了幾句話,半下午就嚥了氣。
眾人都有些惻然。
在古代,死生要無常得多,誰也不知道昨天還在你身邊的人,今日是否會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風中殘燭。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語亭前的那個飛眼,更是唏噓。
鮮花也似的人兒,也如落花,悄然淡去,無聲無息。又有誰會把她記在心裡?
大老爺當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紗塢裡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後大廚房索性送了一罈子三花酒去。
大老爺第二日遲遲才從浣紗塢出來進了西偏院,滿面的官司,王媽媽迎頭撞見,都嚇得跳了一跳。
幾姐妹都在自己的住處閉門不出,免得衝撞了八姨娘的喪事。四姨娘和王媽媽攜手,一個管庫房進出,一個管裡外佈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沒福,否則,真的平安生了一對雙胞女兒,雖然大老爺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輩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爺格外開恩,讓她過了頭七再運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墳了。」他和王媽媽商量,「不過,到底是全頭全尾好好發送了,免得她懷著怨氣。」
說這話的時候,大老爺就坐在堂屋裡。
九哥在家學沒有回來,七娘子這幾天卻都沒有上學,在東裡間讀書,隔著簾子,她都能聽到了大老爺語氣中的一絲懼意。
「哎。」王媽媽答應得很爽快。「還是照往常的例,在觀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楊家姨娘的喪葬,一向是讓觀音山來做法事的,大老爺點了點頭,又格外關照,「到了三姨娘的週年,也為她做場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楊家幾個去世的姨娘,就數三姨娘的死最為人諱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難產去世,二姨娘命好,還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卻是一屍兩命。這裡頭可能有淵源,但古代醫療條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單純難產。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邊為她送終,怎麼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沒有人來算計她。
到現在眾人說起楊府的姨娘,都還會提起這幾個去世的女人,沒有多少顧忌。但七娘子就沒有聽人提過三姨娘,彷彿她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大老爺又和王媽媽商量了一些細節,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規格都定了下來,才出了西偏院。
王媽媽也很快進了百芳園去找小庫房的藥媽媽說話。
七娘子就低聲問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麼事兒?」
倒不是單純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瞭解正院的忌諱,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臉上掠過了一絲為難。
「我進正院當差的時候,三姨娘已經去了幾年。」她壓低了聲音,「只是聽姐姐們私下裡傳過,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諱,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不要說祖墳……連個正經的墓頭都沒有,拿草蓆捲了卷,就丟到亂葬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見過些世面,說起來,都不由得微微發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體,沒有現代人死後一燒了之的灑脫。這輩子不能留全屍,下輩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場上被斬首的犯人,過後都要把脖子縫了下葬。丟到亂葬崗由野狗啃吃,是最慘最慘的下場。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麼事,讓大老爺這樣痛恨她,現在卻又還要反過來給她做法事……
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語聲,七娘子連忙按下心事,笑著出了東裡間。
「九哥回來了。」她嚇唬九哥,「剛才父親還來過,要考察你的功課,問你論語念完了沒有。」
九哥嚇白了臉,「七姐騙我!」
立春笑盈盈地問九哥,「我在家學外頭站著的時候,怎麼瞧著九哥一邊上課一邊走神?等老爺來問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著九哥心虛的樣子,都嘻嘻笑了起來,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廚房為九哥捧了點心來吃。
九哥就著立春的手吃了兩口點心,就進西裡間,「讀書寫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東裡間,抄寫《聲律啟蒙》。
沒過頭七,因為姐妹們不方便出入百芳園的關係,她也不用上學,七娘子打算利用這難得的空閒把聲律啟蒙抄完。
立春卻是跟了進來,臉色微紅。
「借七娘子的淨房洗個澡。」
天氣熱了,丫鬟們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卻是已經搬離了原本的下處,現在要走回去洗個澡,不但不方便,王媽媽不在,她也不好離開太久。
七娘子連忙笑著讓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寶搬到堂屋來,在飯桌前寫字。
隱隱約約就能聽到立春和上元說話,夾雜著白露的笑聲,還有嘩啦啦的水聲。
說起來,立春也才十六歲,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邊守著,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會書,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小雪從外頭端了一盤子鮮果、點心進來。
她額前有細細的汗,雙頰紅潤,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熱。
「七娘子嘗嘗?」見到七娘子在堂屋練字,她笑著湊了過來。「才從小廚房偷來的好東西。」
九哥身邊的這兩個丫頭,時常仗著臉面,到小廚房吃東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雖然對自己不鹹不淡,但從來也不讓這兩個丫頭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語氣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頭,嘻嘻笑著進了西裡間,身子一搖一擺的,越發像個大頭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寫了一行鷺飛對魚躍,寶鈿對金釵,心中就覺出了不對。
自從聚八仙事發,王媽媽和立春對九哥的飲食,就相當上心。
這段時間,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邊,就是為了隨時服侍他喝水用點心,連九哥到家學裡喝的茶水,都是她從西偏院帶過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誰也別想進食材間一步。
小雪在這樣的時候還端了一碟吃的進西裡間,豈不是在給自己找嫌疑?
這丫頭雖然看著老實憨厚,但也不會這麼沒有心眼吧?
她就擱了筆,抬起頭透過七彩剔透的琉璃珠簾觀察著西裡間的動靜。
小雪靠在牆邊,笑嘻嘻地和處暑輕聲說話,並沒有動那盤鮮果的意思。
嬰戲粉彩廣口盤就靜靜擺在九哥身後的圓桌上,看起來,很不顯眼。裡頭有幾個林檎果,還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皺眉:這要不是被她撞見,留了意,處暑還能記得這盤吃的是小雪帶來的?
都不記得是小雪帶來的,自然也追究不了這吃食的來歷了。九哥若是粗心一點,拿起來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覺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邊也服侍了好幾年,一向沒有出過什麼大差錯。
她又想到了幾個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來的櫻桃,反而瀉了幾天的事。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感,就縈繞上了心頭。
七娘子就伸了個懶腰,起身進了西裡間。
雖然和九哥在一個屋簷下也住了幾個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裡間來--也是怕王媽媽覺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裡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九哥解釋,「我屋裡潮氣大,就不好寫字了。」
紙是嬌貴的東西,水汽太足容易卷邊。
「趴在八仙桌上寫字怎麼會舒服!」九哥立刻就回頭吩咐,「小雪,給七姐姐加一張凳子。」
他有些興奮,「七姐姐還是第一次到我屋裡來做功課!」
七娘子抿唇一笑,「佔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會和我計較吧?」
九哥笑嘻嘻地說,「會!交銀子來,二兩一次!」
兩個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團。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專心寫字,和九哥頭碰頭,你一筆我一劃。得了閒,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麗,雖然還很稚嫩,但已隱隱看得出柳公權的意思。
他抄的是論語。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九哥一邊抄一邊念。
「聽都聽不懂。」七娘子皺了皺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釋,「學生原憲問,何為恥。子曰,國家有道時,做官是好事。可國家無道,做官便為恥。」他說得頭頭是道,似乎對論語裡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歲就能懂得這麼多,大老爺怎麼還是一臉不滿意的樣子。
七娘子就問九哥。
九哥歎了口氣,「爹說他這個年紀,已是學完了中庸,開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說,大老爺在七歲的時候已經讀完了四書,開始念五經。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為自己在同齡人中,當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媽媽還是立春,對她的表現都只有欣賞,沒有驚訝。
原來古人智力成熟得這樣早。
在現代,五六歲的孩子不要說讀論語,恐怕連幼學瓊林都看不下來。在楊家,九哥這樣的進度還要被大老爺嫌棄……
到底是楊家人天生聰明,還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過想來也是,在這個時候,能活到六七十歲,算得上是很難得的事了,疾病又多,醫療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學多念,也是為你好。」
九哥點了點頭,就伸起了懶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著問,「小雪偷了一盤吃的,怎麼不見你動?」
這話透著一點好奇,一點調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開玩笑。
七娘子就順勢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瞇瞇地摸了摸頭,「九哥在讀書,我怎麼好意思吃東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說著,處暑和她一起沒心沒肺地笑成了一團。
看來小雪當值的時候偷吃東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九哥板起臉,哼了一聲。七娘子也跟著笑了。
眸底卻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動嘴了,都不必端到西裡間來,站在小廚房裡吃完了再過來,誰會說她?在這麼敏感的時候,端了一盤子九哥愛吃的東西進了西裡間,實在可疑。
也罷,再試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許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輕快地應了一聲,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裡頭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嚥口水,卻沒有出聲。
「小老鼠。」他劃拉著臉嘲笑小雪。
西裡間裡充滿了笑聲。
七娘子心底就有點拿不準了。
林檎果是不會有毒的,要往鮮果裡下毒,難度太高了。有問題的只會是酥酪。
難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從小廚房找了好吃的,端到東次間和九哥分享,這丫頭很貪吃,否則也不會吃出了一張圓臉。
七娘子就繼續低下頭寫她的字,九哥也重新開始背書。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搖頭晃腦,就好像一個小學究。
立春將濕漉漉的頭髮挽在腦後,笑吟吟地進了西裡間,看到這和諧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飯前才從西裡間出來,吃過晚飯,九哥便不再讀書--到了晚上燭光昏暗,壞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親自拿了物事,打發九哥洗澡。
七娘子幾次想和她說話都沒有找到機會,王媽媽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邊,可是這猜疑她貼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當著九哥的面說。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後她還怎麼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這個姐姐成日裡就只會猜疑來,猜疑去似的。就算是為了九哥好,都難免落下個小心眼的印象。
雖然是雙生姐弟,卻也不能輕忽地對待。
進了初更,淅淅瀝瀝下了幾點雨,天氣倒涼爽下來,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自己拿著白布擦拭頭髮,一邊和白露說笑。
西裡間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0:52
31、黑血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七娘子連忙穿過堂屋進了西裡間。
「出什麼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書案前,也是滿臉的驚愕,頓時就放下心來: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著,就見到立春一臉蒼白地走出了淨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顫抖。
七娘子皺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進了西裡間。
不用七娘子吩咐,兩人上前攙扶著立春,和九哥一起進了東裡間。把立春安頓在了窗邊的那把紅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涼茶,讓立春捧在手心。
藉著涼茶那一點冰意,立春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掃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纔竄了一隻老鼠過來!」她強笑著對九哥說,眼中的驚惶猶自濃重。
誰都能看出立春說的是假話。
楊家一向乾淨整潔,尤其是西偏院裡,上元還養了一隻貓,平時也時常到主屋巡視。不要說老鼠,連蒼蠅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臉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裡間走。
七娘子連忙一把拉住了他。
「瞞著九哥也沒什麼意思。」她沉靜地說,眼睛看著立春。
七娘子透著沁涼的聲音,讓眾人都靜了下來。
立春歎了口氣。
「淨房角落裡有一攤血。」她面色蒼白。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九哥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驚愕。
在深宅大院裡,什麼荒誕不經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立春就是在淨房裡看到了一條蛇、一把刀,一個歹人,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這平白無故出現的一灘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來的,還是淌出來的……都不可能沒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媽媽請來!」她當機立斷。「就說是九哥又哭又鬧,不肯洗澡……不要驚動了別人。」
牽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現在才初更,王媽媽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進西偏院來,就算她一個主意都沒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輪換著守夜,或者是進百芳園把二娘子請出來。
白露就要說話。
一來,立春是留下來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實沒有支使她的權力。再說,現在九哥身邊是不斷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媽媽的腳步遲了些,進了二更,正院的大門就下鎖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萬一出了什麼事,七娘子必定會受到牽連。
三來,立春才剛受了驚嚇,跑腿的事,不應該讓她來辦,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夠了。
才張開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閉上嘴,看著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東裡間呆著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對九哥說。
「嗯!」九哥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在書案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就沖白露使了個眼色。
兩個人一起出了東裡間。
西裡間內空蕩蕩的,透過挑起的琉璃簾子,隱約能看到通向淨房的小門半開著,裡頭映出了昏黃的燭光。
白露的喉頭上下動了動,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她淡淡地說,「不過一灘血。」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的手很穩定,人也絲毫沒有流露出驚惶。
白露也漸漸地鎮定了下來。
她都是十五歲的人了,卻還比不上一個七歲的小孩大膽……白露一時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沒有?」七娘子卻似乎沒有覺出白露的侷促,而是笑著問了一句。
「還沒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裡間的氣氛似乎就不再詭譎了。
「立春還比你大上一歲……孤身在府裡,也沒有父母親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白露明白了過來。
王媽媽的住處,就在二楊街背後的衣錦坊裡,衣錦坊裡住的都是楊家有頭有臉的執事。
立春沒有親人,平時根本就沒有出府的機會。
這次事出突然,讓她去找王媽媽也無可非議,畢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裡的事,也應該是她們商量著辦。
在路上如果撞見了哪個適齡的兒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將來大太太要給立春配人的時候,立春也不至於兩眼一黑,說不出個子午寅卯來。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機靈的反應!
才那麼一剎那,就想到了這麼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曉得大太太有意讓立春開臉做通房!
她隨即又想到了立春對七娘子那別樣的和氣。
「等太太回來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卻沒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邊說話,一邊進了淨房。
平整的青磚地中央放了一個大大的澡盆,牆角還放了紅漆馬桶……靠近屋門的這一側,安置著高挑的臉盆架,架子上的淨手方巾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盆裡有著溫熱的殘水。
看來立春是進來洗手的。
就在臉盆架邊上,挨著牆角有一小攤不起眼的污漬。
七娘子彎下腰仔細地看了看。
黑紅色的淤血隱約還泛著一股紫意,靜靜地躺在磚面上,透出了一股詭譎的氣息。
也不算太多,不過一小汪子,已經結了硬塊。
這個地方很隱秘,進出淨房的人未必會往臉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會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東裡間。
九哥望著七娘子,眼底隱隱露出了些害怕,卻又很興奮。
「不過一灘血而已,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爾。
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九哥和她不算親近,但她對著九哥,就很難擺姐姐架子,話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輕重。
九哥也不著惱,「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連忙拉住了他,「九哥別讓我們為難了!」
「要是嚇著了怎麼辦。」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七娘子,「七姐,你說這是搞什麼鬼啊!」
是啊,無緣無故的,淨房裡就多出了一灘血……
七娘子也說不出話來。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來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麼問題,也頂多是讓九哥腹瀉難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藥,出了這樣的事,怎麼會不細查這碗冰酥酪的來路?小雪肯定也沒法脫身的。
再說,她吃得那麼香甜,總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還有誰出入過淨房,又是誰會在淨房角落平白無故地吐血?
王媽媽和立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王媽媽臉色沉肅,又拉過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沒受驚吧!」
「我沒事!」九哥開朗地笑了起來,「不過是一灘血而已,媽媽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
這麼緊張的時候,他還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膽子,也真大。
立春就帶著王媽媽去淨房看了看,兩個人出來回到東裡間,和七娘子商議了起來。
「西偏院是從來不斷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裡守著。」
儘管在大太太離家的時候,七娘子在正院還根本沒有這樣的體面,但經過這幾個月的風風雨雨,王媽媽也很自然地把她給算了進來。
「如果有外人進西偏院來,我們是一定會知道的。」
也就是說,這灘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裡的丫頭。
「已經進了二更。」王媽媽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來,把西裡間整理整理,看看還有什麼地方,是我們疏忽了的!」
說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問,「小雪和處暑這兩個丫頭,出身都乾淨嗎?」
王媽媽神色一動,「她們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頭。」
也就是說,小雪和處暑的外祖家,現在都還在秦家服役。而她們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邊有臉面的管事媽媽。
只能說比較可靠,但也稱不上絕對……按小雪和處暑的年紀,恐怕她們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體面,自贖出來的話,大太太手裡最大的把柄也就沒有了。
而她們的父母,既然是在楊家做事,那就有被買通的可能。
「院子裡就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說。「小雪和處暑平時總有一個在西裡間呆著,如果有別人進去用淨房……」
九哥屋裡的淨房,也是等閒一個丫鬟婆子隨便進得的?不要說淨房,就連堂屋的門檻,沒有些臉面的丫鬟都輕易不能進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階下就住了腳步。
她們兩個嫌疑最大。
不過,小雪和處暑都是大太太陪嫁系統出身,和王媽媽說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當然,西偏院現在的八個小丫鬟和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於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頓了頓,「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吧!」
如果她維護了這兩個丫鬟,萬一什麼問題都沒查出來,到時候她們反而就成了懷疑的對象。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特別的表示,只是默默地應了是。
王媽媽當然不可能出問題……如果連她都被買通了,那九哥墳頭可能都長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處理掉,又何必聲張出來,更何況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處理,真有二心的話,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
這灘血雖然不會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卻傳遞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並不是鐵板一塊!
王媽媽本來想為小雪、處暑再說幾句話,心頭忽地一動。
七娘子不簡單。
遇事太鎮定了……
小小年紀,一點都不慌亂,還反過來安慰她們,佈置對策。
九哥漸漸的大了,她又這麼會來事……恐怕幾年後,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臉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臉色了!
她面沉似水,點了點頭,「七娘子說得有理,我看,就從小雪、處暑查起吧!」
七娘子點了點頭,「我們也不必慌張起來,不論如何……這正說明九哥被保護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綻,也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這一口污血。
王媽媽和立春的臉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們的工作。
不管對方有什麼想法,只要繼續走之前的路子,她們未必能下手。
「母親很快就要到家了,這幾天王媽媽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親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著立春。
立春點了點頭,神色肅然,「這是立春份內的事。」
幾個人就從屋角散開,立春笑著拉了九哥的手,「我打發九哥洗澡!今晚就在東裡間,和七娘子一床睡吧。」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一陣開朗。
「這有什麼,你們才多大!」王媽媽笑得前仰後合。「今晚我就在屋裡打個地鋪吧!」
七娘子連忙勸阻,「您可仔細著涼。」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兩個人後,如果要再擠一個王媽媽,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著說,「九哥屋裡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嗎,那是竹編的,很輕巧,王媽媽在上頭將就一晚吧?」
說是美人榻,其實就是張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對付得過去的。
王媽媽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當。」
平時她很少對白露這麼客氣。
白露不禁有些受寵若驚,「王媽媽客氣了。」
大家洗漱停當,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進了倒座南房裡自己的下處。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後,兩人都沒說什麼。
有王媽媽在,儘管黑燈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廣眾下一樣,要謹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過去,小小的頭,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頭頂心。
暖融融的,透著一股熱氣。
在仲夏夜裡,九哥的接近本該讓她覺得悶熱不適,可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媽媽很早就出了門:今天是八姨娘的頭七,要扶靈出園,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裡間領著小雪、處暑、立夏打掃。
「太太就要回來了,西裡間掃過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騰,等到太太回來後,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邊解釋。
這借口也算找得不錯,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了,從京城順水而下,腳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現在恐怕已經快到揚州了。
許夫人是來為她撐腰的,不會在揚州逗留多久,恐怕會到蘇州來過中秋節。
還有一個月,楊府就能回歸正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1:04
32、焦慮
過了頭七,園裡的姐妹們行動就自由了起來。
八姨娘的靈柩才出了園子,六娘子就打發大雪來向七娘子問好,又請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蕩鞦韆。
七娘子笑著應承了下來。
幾個大丫環一起打掃到了中午,個個都累得滿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飯,九哥照舊歇在東裡間,大丫環們輪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媽媽也擦著汗進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繞到幽篁裡,向二娘子請了安。」她笑著說,「二娘子晚上會過來一趟!」
二娘子每隔幾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為八姨娘的喪事,也有十多天沒過來了。
當然要到西偏院來看看。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二娘子果真帶著小寒進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裡新近有喪事的關係,她穿著竹青色湖絲裙,香雲紗短衫,看起來,素淨中帶著一絲嬌艷,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幾分光彩。
進了屋,大家先相互問候,立春帶著九哥進西裡間寫功課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媽媽、七娘子關了屋門,單獨在東裡間說話。
「西偏院出了內賊。」
二娘子還是老樣子,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把事情的基調定了下來。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過去了,不會有誰再追究什麼。大,把整個正院翻騰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鬧騰。
內賊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這幾個人,查一查,也就過去了,動靜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還有些八姨娘的事沒辦完。」王媽媽難掩焦慮,「明兒便開始查!」
二娘子就掃了王媽媽一眼,神態平靜。
「九哥還在院子裡,怎麼查。」
又是直指核心。
現在最忌諱的就是自亂陣腳。
不管是誰想對九哥下手,這個人既然已經忍了這麼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馬腳。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親就要到家了,要謹防狗急跳牆。」
雖然王媽媽就在一邊,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對自己說話,也只是在對自己說話。
「二姐的意思是?」她審慎應對。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鬆不下來。
「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去吧!」二娘子卻拋下了這個出人意料的說法。
七娘子一怔。
王媽媽卻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過來。
雖然住進百芳園裡,看似離危險近了一分,但是只要把立春帶在身邊服侍,進了幽篁裡,卻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到外頭走動,幽篁裡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個小地方,二娘子好靜,平時小丫鬟都進不了正屋的門,只有兩個大丫鬟在屋內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為她挑的丫頭,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當差,便於轄制。
只要進了幽篁裡,對方的手再長,也拿九哥沒有辦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媽媽在,平時四姨娘可以藉著這樣那樣的理由,打發人過來……
「二姐想得真縝密。」她也不禁恭維。
別看二娘子平時好像不在鉤心鬥角上用心,關鍵時刻,這一招出得卻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東西要學。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別的不說,這一個月,我還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會往幽篁裡安插人手。
當然,時日久了,又是近水樓台,也不好說。只是一個月的話,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機會。
「小雪、處暑和剩下的幾個小丫鬟,媽媽們,就不要跟去了,幽篁裡屋舍不多,來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閒閒地道,「讓她們回家住一段時間吧,也算是得了幾天假了。」
七娘子幾乎要大聲叫好。
這一招釜底抽薪,連消帶打,實在高明的很。
王媽媽肯定會派人監視這幾個人的動靜。
如果內賊喪失了警惕……那就是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說實話,七娘子並不覺得問題會出在自己屋裡,不過,她還是要客氣幾句。
「二姐,這樣說的話,我身邊的人……」她主動詢問。
二娘子和王媽媽都露出了寬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動開口,她們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時七娘子的那幾個小丫鬟都很規矩,從來不往西裡間湊合。」王媽媽先開口,為小丫鬟開脫。
七娘子眼底閃過一絲感激。
王媽媽心中一寬:會懂得領情就好。
「白露是梁媽媽的乾女兒,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針線房做事,一向老實巴交。」她繼續說,「況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沒出問題,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為梁媽媽的乾女兒,梁媽媽自然會拉拔她,她的心當然是靠向正院……家裡又沒有什麼不安份的親戚,她幾乎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馬廄上的二管事,娘是漿洗房的小頭兒。」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從她進府,就一直在我身邊服侍,也有一兩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頭上,那就實在是想得太深遠了,一兩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難說的事。再說,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語,與西裡間的人都不熟悉,沒事也不會進去走動。
「小雪的爹是莊上的管事,娘是大廚房裡的管事媽媽。」王媽媽又說起了小雪和處暑。「處暑的爹這幾年都在偏門上差,娘身子不好,這幾年都沒有差事。兩人都是長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紀還小,沒有上差。」
說來說去,還是小雪和處暑嫌疑相對最大。
身為九哥房裡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點攻關對象。
小雪的娘在大廚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觸起來很方便,處暑母親不能當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較困難,給四姨娘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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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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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1:19
33、回家
兒女們都在正院等著客人上門。
余容苑幾天前就已經佈置好了,王媽媽親自帶人瞧了兩三次,又挑出了許多毛病出來,唯恐讓許夫人不滿意。還特地開了余容苑往二楊街右側官帽巷一側的偏門,方便許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沒有上課,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順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許夫人大約是未初下的船,進了未正,就聽得垂花門外隱隱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沒過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貴婦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擁下攜手進了垂花門,款款向堂屋步來。
王媽媽早揚起笑容,和小庫房的藥媽媽一起並肩下了台階,把大太太和許夫人接近了屋裡。
楊家女兒們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著淡藍色的對襟暗花庫絲長衫,許是因為旅途顛簸,形容有些清減,打扮得也很樸素,除了手上籠著的羊脂玉鐲,頭上插著的明珠釵,便沒有什麼別的裝飾。她對兒女們點頭笑了笑,和許夫人分賓主在打橫兩張太師椅上落座,柔和地道:「這是平國公夫人,你們的三姨。」
「見過三姨!」眾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沖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後,還要你多多照顧。」
早有婆子掇了蒲團來,在許夫人面前擺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她的動作很優雅,就好像一朵在風中搖弋的蘭花。
「見過三姨。」
許夫人打扮得也很樸素,暗紅色湖絲雲紋襖,褐色貢緞素裙,頭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釵。和大太太慈善的圓臉相比,她的長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鳳眼含威,讓人望而生畏。
「快起來吧。」她對二娘子很客氣,親自彎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許夫人又客氣了一會,才讓三娘子上前拜見。
許夫人對三娘子就只是微微點頭一笑,受了她的禮,沒有多說什麼。
見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誇獎了一句。
六娘子雙頰暈紅,好在還算大方,「謝姨母誇獎。」
七娘子就微笑著上前,給許夫人行禮:「見過三姨。」
許夫人問大太太:「這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熱:「是,今年才剛到正院養活,以前都陪著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許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九哥上前穩穩重重地給許夫人行了禮。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寶貝,九哥才起身,就把他拉到了懷裡。「長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著,靠在大太太懷裡,「母親卻瘦了。」語氣很心疼。
許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幾分。
「鳳佳。」她就喚,「來見過表姐妹們。」
這一喚,無人應聲。
大太太和許夫人對視一眼,大太太就問身邊的梁媽媽:「表少爺呢?方才下車的時候還在身邊的。」
梁媽媽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許是和五姐兒會東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暈車。」大太太笑著對二娘子說,語氣中有幾分解釋的味道,「在車裡吐了幾次,你也知道,她愛乾淨。」
五娘子回東偏院去洗漱,許家表少爺跟在身邊,好像也並不十分合乎規矩。
許夫人就皺起了眉。
梁媽媽忙退出堂屋,這邊姐妹們拜見大太太,過了一會兒,梁媽媽也就回來了。
「表少爺在外院大老爺身邊。」她笑得眉眼彎彎,「恰好江蘇布政使李大人來拜會,就留下拜見長輩,一會就送進來。」
許夫人面露釋然。
「當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糧草的,和你三姐夫往來很多。」她笑著對大太太說。
「既然是平國公的故交,也應該拜見一下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麼,「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來吧?等用晚飯的時候,再讓鳳佳和姐妹們見面。」
許夫人頷首,「也好,坐了這幾日的船啊,車呀的,一身的粘膩。」
眾人就起身送走了許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處。
大太太也是才下車,也要洗漱,她們在一邊湊趣,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沒有離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後,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親說幾句話?」六娘子有些詫異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就笑著擰了六娘子一把,「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著和她分手,從正院後門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關了門練字繡花去了。九哥的東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裡間現在又空出來做七娘子的書房。
立夏有幾分好奇,「許夫人長什麼樣兒呀?」
「這麼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著我請安去。」七娘子笑著點了點立夏的鼻尖。
立夏嚇得一縮,「我哪裡敢,還是讓白露姐姐去吧!」
進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都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人頭熟,又懂得規矩,不至於出醜。
白露笑著搖了搖頭:「有什麼好怕的。」
「許夫人看起來很和氣。」七娘子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二房那邊也著實失禮了些。」
許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沒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關係,二太太也要派幾個婆子過來請安的。再說,還有大太太這個才歸家的大嫂。
二房那邊無聲無息的,傳揚出去,簡直要惹人笑話。
「兒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請才肯上門吧。」
七娘子一邊寫字,一邊和兩個丫鬟說些閒話。
過了一會,有小丫鬟來敲門:「大太太請七娘子到主屋說話。」
七娘子並不訝異。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很多事,信裡也說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後,王媽媽、立春、二娘子與九哥,自然都會把這段時間,楊家上上下下發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說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別的都不計較,聽到了聚八仙的事,也會把她叫來問個清楚的。
再說,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計較別的,也有些難了。
就算已經有所準備,但七娘子走近東梢間時,還是嚇了一跳。
王媽媽跪在當地,滿臉是淚,一併立春也在一邊陪跪。
大太太換了一身竹色連格襖裙,滿面寒霜地坐在窗邊,二娘子梁媽媽左右陪侍。
梁媽媽轉著眼珠,一會看看大太太,一會又看看地下跪著的王媽媽。
二娘子神色隱隱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卻又並不懼怕。
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王媽媽和立春在這幾個月裡,盡心盡力,挑不出多少錯的。
大太太不過是心裡有氣,遷怒罷了。
「見過母親。」她行了禮。
大太太面色稍緩。「坐。」她生硬地點了點屋內的太師椅。
「二姐站著,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趁機進言,「這是多少年來一點點佈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媽媽兩個人能頂用。我這才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她敢出招,我們怎麼就不能拆招了?」話到末尾,還是流露出一絲絲火氣。
看來大太太是因為九哥搬進幽篁裡的事生氣。
七娘子有絲訝異。
楊家這幾個月裡,排的上號的幾件事,無非是聚八仙聽窗、八姨娘難產、三娘子的婚事與九哥搬家。
聚八仙聽窗和八姨娘難產,都沒有牴觸到大太太的利益。她還以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為此發落立春、王媽媽,歸根到底,沒臉的是二娘子。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悅。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麼樣的威風!說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說越氣,「滿平國公府,找不到一個說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幾個姨娘,誰感給她一點氣受!我們楊家比不上平國公府的威風,也就罷了,你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臉?讓她知道我連個正院都管不住?!」
原來是嫌丟臉。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隱藏著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時慈愛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
二娘子別過頭沒有說話。
許夫人都要下江南來為大太太撐腰了,大太太的無能,還用得著掩飾嗎?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媽媽與立春。
兩個人都有些無措,王媽媽看著她的眼神裡,不由自主,就流露出絲絲的懇求。
她一咬牙。「母親。」她垂下眼簾,溫言軟語,「許夫人執掌平國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會比您多,不會比您少的。表少爺還有幾個庶出的兄長呢,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都是姐妹,您的難處,許夫人怎麼都能體會的。」
雖然她不瞭解許夫人,也不瞭解平國公府。但只看許鳳佳的那幾個庶兄,就知道許夫人也是苦過來的。
從大太太的言語來看,她還算講理。就算對三娘子的親事不悅,也沒有發作王媽媽的意思。無非就是心裡有氣,又因為九哥搬家的事,覺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沒了臉面,所以才發作出來。這時候就不能和她爭,軟軟的勸幾句,大太太的氣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緩。
「再說,也是因為二房的人實在過份,甚至……」七娘子沒有說下去,而是若有若無地看了看梁媽媽,「立春和王媽媽又要找看九哥,又要打點家事……」
立春和王媽媽已經做到最好,挑不出什麼錯處了。
當著梁媽媽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媽媽的面子。
大太太就轉了口氣,「也是我氣急了。」
七娘子忙給王媽媽使眼色。
王媽媽就擦著淚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沒用,沒能看住四房的動作……」
「算了!」大太太很頹唐,「你一個奴才,又能多說什麼。四房為了這一天,也不知道鋪墊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過去了。
梁媽媽上前笑著扶起了王媽媽:「老姐姐,您也是的,這麼大把年紀了,還禁不住一點委屈……來,快擦擦眼淚。」
「坐下說話吧。」大太太又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和二娘子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來,擺在七娘子身前。
兩人目光相觸,立春眼裡閃過了感激。
七娘子一來,就為自己和王媽媽解了圍……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低頭飲了口涼茶。
「聽你二姐說,清明時,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麼……」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話頭。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說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媽媽都聽得很認真。
大太太又問王媽媽,「二太太這陣子常送吃喝過來?」
「進了八月,兩三天總有些瓜果。」王媽媽低眉斂目,「四房也常常送些東西過去。」
與其說是送瓜果,倒不如說是送消息。
「你父親說了什麼沒有?」又問二娘子。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來二太太和四房之間的聯繫。
「父親說,四房只是在問二太太王家的情況。」二娘子的語調波瀾不興。
大太太蒼白的面孔上,閃過一絲殷紅。「他是要裝聾作啞到底了?」她像是自問。
儘管窗外陽光燦爛,但屋內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多年積累下來的恩怨,竟然讓夫妻之間相疑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裡灼目的陽光。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還是傷心,兩行清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麼多年來的辛苦,他是一點也沒有看在眼裡……衝著我,也就算了,現在連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還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個眼色。
在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權發言的,畢竟是她聽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謀。
「母親請勿過於傷心,傷了身體。」七娘子只好斟酌著開口。
清冷的聲音,就好像山澗清泉,玲瓏聲脆,叫人聽了,就如同飲下一杯沁涼的茶水。
「這畢竟是我們正院的一面之詞,身在局中,父親也難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爺的立場說看,正院也許是反應過度了,畢竟大太太不在身邊,她們很可能看誰都是要害了九哥。
「萬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將來在夫家也沒有靠山。」二娘子也順著七娘子的話意說了下去。「也許父親就是這樣想,所以才堅持不信……」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頹然拭去了腮邊的淚水。
「我現在也什麼都不指望了,只盼著九哥平安長大!」她淡淡地道,語氣中猶自帶著傷心。
但和剛才的悲愴相比,已經平靜了許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視著大太太,眼神平靜中又帶著些關切。
自己說上幾句,就忍不住要和母親鬥氣,她一來,幾句話就把大太太勸好了。
年紀還這麼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開了口,「七妹,你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九哥在,她就只能為正院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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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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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1:31
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並肩出了東稍間。
東次間裡靜悄悄的。
儘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東次間,但大太太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他總是被帶開了玩耍的。
小雪和處暑尚未回到九哥身邊服侍,是二娘子身邊的小寒,把九哥帶到了東偏院和五娘子說話。
兩姐弟自小親近,又分別了幾個月,自然很多話說。
「一道去東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對七娘子說。
語氣雖然很溫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後,和她一起進了東偏院。
這還是她第一次造訪五娘子的住處。
兩個偏院都只有一側廂房,但是東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裡沒有放著大太太的箱籠,院子一下就顯得很寬敞,西廂房的門大開著,幾個丫鬟在裡頭進進出出,收拾著裡頭的箱籠。倒座南房裡頭隱隱傳來小丫鬟們稚嫩的笑聲。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門口嗑瓜子兒,見到二娘子來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請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點心呢。」谷雨笑著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讓進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堂屋裡,每人手裡都捧了個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著起身招呼。
她長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發顯得瞳似剪水,顧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艷的態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像許夫人。
又衝七娘子一揚眉。「七妹。」聲調不冷不熱。
五娘子沖人擺架子的時候,格外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為忤,淡笑著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並不介意兩個人之間保持著現在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
「這回上京,我給二姐找了些好東西。」五娘子說著就喊,「谷雨,谷雨,我給二姐買的小泥人兒你收到哪裡去了?」
谷雨應聲而入,眨著眼有一絲茫然,「剛才給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時候,奴婢已經把給各屋小姐帶的幾色禮物都拾掇出來,按著份數放在堂屋桌上了。」
現在的八仙桌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冰碗子。
五娘子就衝到西裡間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機細細地打量堂屋。
她還以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麗堂皇,誰知道,和西偏院的擺設也差不多。
當屋一個鐵力木八仙桌,靠牆兩邊擺著半月桌,對著面佈置了兩個黃楊木大頭無錫娃娃擺件,雖然憨態可掬,但並不見名貴,只見趣致。靠北牆一對小小的多寶格裡,也擺滿了木雕、玉雕的貓狗奇獸,牆角躺了一隻懶洋洋的大黃貓,正瞇著眼打盹兒。
看來,五娘子很喜歡動物。
五娘子又衝了出來,手中捧了個大大的錦盒,得意地揭給二娘子看。
裡頭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來細心賞玩,驚呼,「我的那一盒與這一盒,神態居然沒有一個重樣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備送給表哥兩千個泥人兒,給表哥演習排兵佈陣……我特特請表哥勻了兩百個給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難看到這麼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來仔細地鑒賞著泥人兒。
和後世粗製濫造大量販售的旅遊紀念品不同,這時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來,個個動作不同,神態有異,更有甚者,連衣料質感都能被仿出來,貴者穿綢,貧者著麻……實在是精美絕倫。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沒有?」二娘子也是愛不釋手,卻又故意要板起臉來。
五娘子啊了一聲,就有些心虛。
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若是給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給七娘子。
如果沒給初娘子留,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出嫁了的姐姐,遠在餘杭,要人特特的送幾個泥人過去,也未免矯情。
但要是連七娘子都沒份……就算七娘子脾氣再好,也會有些難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沒有聽到二娘子的問話,唇邊依然含著溫溫的笑意。
卻已經把泥人放回了錦盒裡,不再鑒賞。
泥人也有土脾氣。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還在西裡間擺著,亂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來了,再給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謝過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過點心沒有?」他岔開了話題。
「對啊,叫曹嫂子再做兩個冰碗子來吃嘛,天氣這麼熱,難為七妹還穿了一身的綢,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紗裙子出來穿。」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熱絡了起來,甚而,還主動和七娘子搭話。
「早晚也涼下來了,入了夜風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著涼。」七娘子也只好投桃報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無所謂,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有見過把玩過。
不過人家對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現得過於熱情。
現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喬了。
兩人一時間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裡就現出了一絲欣慰。
五娘子做事,丟三落四的,一點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親寵壞的……
想到剛才大太太不顧自己的勸說,當著梁媽媽的面,把王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絲煩躁。
都是四十歲的人了,連一點氣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將罵成這個樣子,王媽媽哪有不生怨懟的道理?
如果做錯了什麼,倒還好,偏偏什麼都沒有做錯,色色盡心盡力……
母親的心胸實在是小了些。
為了和父親爭一口氣,就把五娘子寵成了現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還好底子不壞,自己這些年來提點著,也沒有徹底長歪。
只盼著她能多學學七娘子!
「對了。」五娘子說上了興頭,「這回進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貴的布料,纖秀坊在京城又招攬了好些京繡傳人,母親給我做了幾件花樣裙子,我穿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蹬蹬地進了東裡間。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帶我玩!」
「哎喲,你去找許表哥嘛。」五娘子的聲音遙遙從東裡間裡穿了出來,還有些發悶,「他才在余容苑安頓下來,肯定無聊得很,快去找他說說話,盡一盡你的地主之誼——」一頭說,一頭就笑了起來。
九哥也就真的帶著小寒出了東偏院。
男孩子總是不能理解女人對衣飾的熱情。
「母親信裡倒沒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帶來了。」二娘子拉著七娘子進了東裡間,一邊問圍屏後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臥室佈置得也很樸素,酸枝木的螺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張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擺著長案、桌椅,只有東壁上掛了的吳道子仕女圖,比西偏院屋裡的畫名貴。別的也沒有什麼。
五娘子的聲音從泥金蝴蝶圍屏後頭傳了出來。
「三姨本來也沒打算帶表哥來的。」提到許家表少爺,五娘子聲音裡充滿了親近與崇拜。「誰知道表哥那麼厲害!頭天才和我說,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從家跑出來,跟著我們到通州混上了船,我們誰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平國公府裡豈不是亂成一團了?」二娘子就問。
「還不是?據說太夫人嚇得都昏了過去!」五娘子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看,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條閃閃發亮的裙子,七娘子湊近細看,才看出了這緞子織就的時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螢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頓時光芒亂顫,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給七娘子看,「很輕軟,秋天的時候正好穿了去賞月。貴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皇上稱讚說,『裙似晨星』,現在京裡有本事的人家,都給女兒做呢,可惜料子太難得了,連許家統共只有兩匹。」
貴妃娘娘就是許家的姑奶奶,連她都只賞給許家兩匹,可見材料的難得,也可見許夫人很喜歡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臉上都流露出了艷羨,五娘子轉到屏風後頭,笑著說,「也是我生日,三姨才捨得給我!我求了三姨幾次呢,三姨都沒鬆口,表哥差些就要潛進庫房裡剪給我了。」
看來許家表少爺和五娘子感情不錯。
二娘子顯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
「你和許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皺眉,「我記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過了十一,男女之間就有大防要守了。
「沒有,過完年才十一呢,今年還能在內幃出入的。」五娘子一邊悉悉索索地脫衣,一邊又接上了方纔的話頭。「表哥上船就躲到擺壓艙石的底艙裡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來偷些東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來見人。三姨當時也嚇得快暈過去,醒來了就發火,說是要重重的罰表哥,又抱著他哭,說表哥瘦了許多……那時候船也走了好遠,三姨本來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護送的人不夠。說不得也只好帶表哥來了——說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歡喜得又暈了一次!」
一頭說,她一頭咯咯的笑,顯然是很仰慕許家表少爺的行徑。「二姐,你說表哥這人能耐不能耐?京裡的人都說,他哪裡是十歲,分明二十歲、三十歲的大人,都要被這個混世魔王騙倒!」
二娘子眉頭微皺,低聲對七娘子道,「許家表弟成日裡打架鬧事,異常調皮,在京城很有名氣,眾人還送了個諢號,叫他混世魔王……沒想到居然出格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許家表少爺到底是個男孩,又是親戚,和她碰面的機會,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騰不到她頭上。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眾人早都進了百芳園,解語亭內外燈火通明。
雖然天氣暑熱,蚊蟲很多,但亭內燃過了艾草,熏過了雄黃,又正點著山□、白芷,蟲兒們,早都飛遠了。
亭腳堆了冰山,隨著晚風,徐徐地就吹來了清涼。
解語亭並不很大,許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兒們又是一席,還有小小的一張圓桌,是給九哥與許家表少爺預備的。
兩個人卻遲遲未到。
「下午進了百芳園,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許夫人向大太太賠罪,「鳳佳這孩子粗野,給你添麻煩了!」
「自家人客氣什麼。」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眼底卻有絲擔憂,「九哥也跟在表哥身邊?」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雖然不能說很體弱,但也不算多強壯,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諢號的許家表少爺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開去尋找,就聽到竹橋上傳來了一連串雜亂的腳步。
她頓時放下心來,堆出了一臉笑,「鳳佳走路還是那麼急!」
「活像是後頭有狗追著咬他。」許夫人也露出了笑意,沖竹橋上踏著暮色而來的兩個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們了。」
九哥和許家表少爺進瞭解語亭,九哥氣喘吁吁地給許夫人行禮,「三姨!」語氣甜甜的。
許夫人就衝著餘下那個穿著暗褐色直綴的男孩招了招手,「鳳佳,和姐妹們見禮。」
許家表少爺應了一聲,卻是先沖大太太行禮,「見過四姨。」氣息停勻,絲毫不帶喘息。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啞。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許家表少爺這才轉過身來。
他頭頂正好有一盞燈。
明亮的燭光透過玻璃宮燈均勻地灑在他臉上。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
許家表少爺膚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許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鳳眼裡,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韻。
生得很俊秀!
儘管他唇角噙著笑花,但給人的感覺卻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裡,都帶了一絲譏誚。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對行了禮。
「三表姐。」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暈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許鳳佳的半禮,又還了禮給他。
許鳳佳站著受了,並沒有側身。
按年紀算,三娘子要比許鳳佳大兩三歲,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禮,許鳳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卻受得許鳳佳的全禮。
先前和二娘子廝見的時候,兩邊都是受的全禮,也說不上什麼不妥。
怎麼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過來了。
許夫人和大太太臉色如常,並未出聲。
三娘子臉上閃過了惱意。
四娘子就和許鳳佳對行了全禮。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著,也對許鳳佳福了一福,許鳳佳卻沒有動。「你也要還禮呀!」
「早前在京城廝見過了,這一禮是我賺的。」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帶了些笑意。
平輩之間,平時見面只要對著點點頭略微福身,就算是行過禮了,不是第一次見面,的確不用這樣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許鳳佳說,這一禮是他賺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緣。
許夫人不由笑出了聲,「鳳佳不要頑皮。」
五娘子笑著白了許鳳佳一眼,也坐了下來。
六娘子有些緊張,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見過表哥。」
許鳳佳抬眼看她,眼裡就閃過了一絲驚艷。
楊家的幾個女兒生的都不錯,但稱得上絕色的,只有六娘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是眉目如畫,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個淺淺的揖。
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規規矩矩地福身下拜,「見過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進了許鳳佳的眼神裡。
有的人雖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卻死死板板,一點都不活泛,活像兩個假的眼珠子。
許鳳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兩叢野火,勃勃跳躍,蔓延,直欲撞進別人心底。
這是一雙充滿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沒有深究,她挪開眼神,規規矩矩地側了半身,等著許鳳佳還禮。
「七表妹。」許鳳佳也回了淺淺的揖給她。
他的聲調緩慢,低沉。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1:46
35頑劣
晚飯吃得波瀾不興。
雖然許鳳佳有混世魔王的外號,但他卻十分規矩,和九哥對坐飲食,眼尾都沒有撇向表妹們這邊。
許夫人和大太太雖然有很多話說,但大部分也都不適合被女兒們聽到。
這一餐洗塵家宴就有點沒滋沒味的,因為許夫人顯得有些睏倦,吃過飯,也沒有多餘的娛樂,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來,眾位兒女、姨娘,再次齊聚到了正屋給大太太請安,連大老爺都破天荒從外院進來,與大太太共進早飯。
眾人正在圍著大太太說笑,外間就進來了兩個婆子,都是二太太身邊的近人。
「聽說許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們來給三表姐請安。」兩個婆子臉上都堆滿了笑,手上還端了兩個盤子,裡頭放了四色表禮與金銀鏍子,「並送表少爺見面禮。」
怎麼有三表姐到江南來了,還不上門請安的?況且,這還是住在自己的嫡親大嫂家裡。
只打發了兩個婆子來……就算是要飯的上門,都沒有這麼簡薄的道理。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門裡還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後與七姨娘說話,看不出一絲不對。
大太太神色陰沉了下來。
那兩個婆子也就解釋,「實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來床,不然,是一定要親自來拜會許夫人的。」
到底是來給許夫人請安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麼,就讓她們去余容苑說話。
過了一會兒,兩個婆子過來辭行。
面上都有些尷尬。
身後還跟了許夫人帶來的老媽媽。
「我們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楊家二太太。」老媽媽笑眉笑眼地對大太太行了禮。
老媽媽是許夫人的陪嫁,就姓老,當年許夫人待字閨中時,就是她房裡的大丫環,也是見過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王媽媽也跟著去看望一番吧!這麼不巧,三姐一來,她就病了,實在是叫人懸心。」她笑著吩咐王媽媽。
幾個女兒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臉上已露出了嘲諷的笑。
兩個婆子的臉就更掛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實在是太拙劣了點。
不過是仗著自己不要臉,硬挺著不來拜見許夫人罷了。
也不想想,許夫人就是為了殺一殺她的威風才來的,又豈是她裝個病就能躲過去?
「我們家夫人還說了,御醫弟子,有名的小神醫權少爺人恰好也到了蘇州,知道她來了蘇州,今早才送了帖子來。若是二太太久病難癒,就請權少爺來診治一下,這個面子她還是有的。」老媽媽又當著眾人的面,笑吟吟地對兩個婆子說。
權家也是大秦的名門世家。
論身份,要比許家更高貴得多,世代都有女兒在宮中為妃,又時常尚了駙馬,小神醫權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寵的義寧大長公主,許夫人能請動他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臉面。
不過,萬一他診出二太太是在裝病,那對二太太來說,就是天大的沒臉了。
兩個婆子的笑臉,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氣:許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強得多了。
大太太打發走了這幾個媽媽,心情看起來也不錯。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發幾個姨娘,「最近家裡有貴客,要謹言慎行,別出了岔子,丟了楊家的臉。別說是我,老爺也不依的。」
若有若無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無事,笑著和眾姨娘一起行了禮,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捕捉到了她眼底雲霧散開的那瞬間,閃過的一縷憂慮。
宅門裡,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越不要臉就越能佔到上風。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臉面,所以才一直被動挨打。
但是許夫人卻不一樣,你不要臉,她就能讓你徹底沒臉。
這樣的高手出陣,二太太被斬於馬下,只是時間問題。
二太太會不會牽連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氣熱了,幾個女兒都是吃過早飯,才來給大太太請安,之後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學上課。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來和姐妹們相見。
「帶回來的東西太多,還沒理好,上午應該就能把給姐妹們帶的東西理出來了。」她笑盈盈地對六娘子說,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連忙笑著開口,「快到上學的時點了,五姐要和我們一道去,還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還是去吧,都耽擱了小半年的功課。」
於是眾人便一道進了夾巷,五娘子拉著六娘子說在京城的見聞,無非是到了哪戶人家,見了什麼官太太,六娘子聽得呵欠連天,還沒上課,已是一臉的睏倦。
進了課堂,谷雨忙著為五娘子擦桌子擺文房四寶,五娘子又湊過來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頁紙。
「這是有衛夫人的意思了?」她問七娘子,語調中有一絲驚訝。
書法這東西,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唯有對書法有了一定的瞭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衛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裡行間的進益。
七娘子目光一閃,「嗯,先生讓我臨了這小半年的衛夫人,現在總算能寫上幾筆了。」
「寫得不錯!」五娘子並不吝惜誇獎。
七娘子眉眼彎了彎。
三娘子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三娘子不僅叫,甚而還跳了起來,拚命地用手裡的書扑打著桌面。
古代的書都是蝴蝶裝,並不牢靠,已有不少紙片飛灑出來,鬧得一屋子都是淡黃色的紙屑。
「出什麼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聲喊,已是急出了一頭的汗,滿面的喜色,已不復見。「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來了!」
這些嬌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個是不怕蜘蛛的?當下都紛紛站了起來,屋裡亂成一團,六娘子嚇得跑到了屋子外頭去,四娘子也靠到了牆邊發抖。
七娘子心中一動,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閃爍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學了不少新鮮本領……
三娘子已是急得紅頭漲臉,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滾落了下來,一邊拍打著桌面,一邊又跺著腳,生怕那早就沒影兒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內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丫鬟們都已經回屋去了,再沒個可以收拾局面的人……先生又馬上要進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張臉。
許鳳佳。
「三表姐,你看著我的蛛兒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啞,緩慢。
在陽光底下,他的膚色越發深沉,隱約還能看出頭髮帶著卷,雖然也老老實實地束緊了,但猶有些碎發散落下來,被陽光照映得半帶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彎了腰。
「表哥,你的蛛兒怎麼又跑到了三姐桌裡,把她嚇得不輕!」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許鳳佳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他從門口繞進了屋內,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著讓開了身子。
許鳳佳便把手伸進書桌,摸索了起來。
沒多久,他縮回了手,手中托著一隻猙獰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邊抽噎,一邊跺著腳。
想要說什麼,卻是怕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五娘子看著這樣狼狽的三娘子,臉上的得意,一閃而逝。
七娘子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許鳳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兒看著駭人,其實沒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動著八隻長腳,好似在證明他的觀點。
「快、快拿開……」三娘子怕得連腳都不會跺了。
許鳳佳就回身出了屋。
經過四娘子身邊,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頓時也大叫起來。
在屋外,又傳來了六娘子害怕的叫聲。
許鳳佳就大笑起來。
略帶沙啞的暢笑聲漸漸去遠了。
屋內滿是紙粉,桌椅散亂,三娘子桌上的硯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濺得遍地都是,連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點點的。
好好的一間書房,轉眼間就被許鳳佳鬧成了這個樣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你、你們仗著……」她又說不下去了,「欺負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後合,哈哈大笑了起來。
三娘子當然沒有繼續上課。
她一路哭出了家學。
五娘子回來了,散學路就是三個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許家表哥也太頑皮了!」
七娘子就輕輕瞪了她一眼。
許鳳佳初來乍到,連人頭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屜裡。
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再說,他又是怎麼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訴他的了。
以許鳳佳的身份,不過是頑皮了一點,許夫人說他幾句,不痛不癢,三娘子卻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萬一六娘子抱怨的話被許鳳佳聽去了,哪天上學的時候也從抽屜裡摸出個蜘蛛,那豈不是無妄之災?
五娘子看在眼裡,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雖然可愛,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許鳳佳是同謀,也不該說出來。不然到了四姨娘嘴裡,這話就變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攛掇表哥來鬧姐姐一樣。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個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進百芳園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頭回了東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議論三娘子被嚇的事,「好可憐的三娘子!一路哭進了百芳園……頭髮上都滴著墨!偏偏又撞見了給許夫人請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氣呢。」
三娘子失禮人前,不管有什麼理由,總歸影響到了她的形象。
想來大太太雖然生氣,但更氣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爺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們要謹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議論許家的事。」她告誡兩個丫鬟,「許家表兄性子頑劣,無事尚且要生出事來,若是我們口舌上有什麼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難免也要惹來些麻煩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肅容答應。
吃過午飯,谷雨送了兩個大盒子進來。「這是五娘子帶來的玩意兒。」
七娘子揭開看時,兩個大盒子裡,一個裝了一匹名貴的布料,一個滿滿當當,放的也是泥人。
不過從做工上看,卻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樣精緻。雖然人物活潑,但細節處,卻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裡間去吧,拿一些出來裝飾。」
總要讓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禮物當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過活,關係不好鬧得太僵。
一時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銀子過來,「這幾個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錢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樣的五十兩。
算上王媽媽送的五十兩,二娘子給的四十兩,七娘子的錢匣子一下壯觀了起來。
帶著霜的銀錠子碼滿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親怎麼忽然想起給我送銀子?」她送立春出門時,悄悄問。
立春就輕聲在她耳邊說,「二娘子上午來找太太,兩人說了一個來時辰的話。」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午三娘子也沒有去朱贏台上課。
到了晚上,誰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聽說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屜裡。」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嚇病了,在溪客坊躺著呢。」
嚇著和嚇病,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驚。
以許家的身份,以許夫人的來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麼四姨娘還想和許家打對台?
大太太顯然也聽說了這件事。
「聽說三姐病了!」晚飯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威嚴地問四姨娘。「可還要緊?若不成,請大夫來開兩貼藥。難得權少爺在蘇州,不用耽擱了病情。」
裡頭的鋒利,連五娘子都聽出來了。
四姨娘一臉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風寒,沒有什麼大事。」她的眼神,還是那樣雲山霧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費心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那就好好休息幾天,不要出來走動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認許鳳佳嚇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禮人前。
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頭,恭謹地應了是。
七娘子就覺得屋裡有一股淡淡的寒氣。
五娘子卻得意地沖二娘子使了個眼色。
二娘子歎了口氣。
大太太又打發王媽媽,「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問問她病得怎麼樣了,不管怎麼說,三姐來了,她不露個面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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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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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2:02
36發威
許夫人也打發老媽媽和王媽媽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還送了補藥過去,「嫡親的表姐妹,表姐來了,病得連床都不能起,實在可憐。」
二太太沒有辦法,拖了兩天,到底打發人來,要設宴在二老爺府裡,給許夫人洗塵。
現在輪到許夫人拿喬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兒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議論,「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門來請安,還要我過去做客,這是什麼道理。」
像許夫人這樣的身份,二太太一個翰林家的太太,是該上門請安見過,再邀請表姐到二老爺府做客,才符合禮節。
她的話當然傳出來,嚷得連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兩房本來就是親戚,雖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聯絡有親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爺府裡也都把這話給傳遍了。
偏偏許夫人說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沒有辦法,只好忍恥上門來給許夫人請安。
正巧又是中秋節前一天,家學沒有上課,眾人都來給大太太請安,因為天熱,也都是吃過早飯來的,所以就都坐得遲了點。
其實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話罷了。
二太太是被王媽媽、梁媽媽接進院子裡的,她穿得很樸素,一點都不像是見客的樣子,暗褐寶相花對襟長衫、深藍杭羅裙,襯著二太太蒼白的臉色,倒真有幾分大病初癒的樣子。
「見過表姐。」見到許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邊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禮,又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於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許夫人、大太太說話。
許鳳佳站在二太太身邊,半瞇著眼,無聊地在屋內巡□。
眾位女兒就繃緊了脊背,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幾天下來,這個表少爺的淘氣,也已經為楊府眾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屜裡放蜘蛛,已經不算是什麼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蕩鞦韆,被他看著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點蕩到了牆外頭去,怕得當場就啼哭起來。
四娘子帶著丫鬟走在百芳園裡,又被他帶著惡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動也動不了,也是當時就哭起來,許鳳佳覺得沒趣,才拉走了那頭獒犬。
許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責備幾句,並沒有多說什麼,還是默許他在百芳園裡出入。
現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沒有嘗過他的厲害。
許鳳佳望來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銳,又怎麼感覺不到許鳳佳的目光?
她力持鎮定。
說實話,這些嚇小女孩的伎倆,還不至於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許鳳佳這個人讓她覺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態裡,七娘子沒有看到過善意。
如果在現代,恐怕許鳳佳就是那種校園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們帶出去玩耍吧!」大太太開口了,「難得二太太過來,今天就都別去上學了。」
許夫人就笑著對大太太說,「早聽說家學裡坐館的是張唯亭的族侄,張家書香世代,想來這位族侄也是個有學問的吧?」
據說張唯亭就是《金玉兒女傳》的作者。
《金玉兒女傳》風靡大秦,連宮中人都爭相閱看,連皇上都拍案叫好,讀得廢寢忘食,並因此以才名徵召張唯亭入朝。
這當然只是據說,不過,張唯亭的確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確徵召他入朝為官,而張唯亭都沒有奉召,寧願在江南詩酒終老,隱隱有江南文人標竿的意思。
張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
「老爺親自考校過,說是學問還好,只可惜無意於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許夫人的意思。
「那就讓鳳佳也在家學裡混混日子吧。」許夫人看了看許鳳佳。「免得成天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給四妹添麻煩。」
許鳳佳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被許夫人說來,都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添麻煩。
「談不上添麻煩!」大太太慈愛地看了許鳳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過,鳳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學業也的確不好放下,我讓老爺和張先生說一聲,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學吧!」
二娘子就牽著八娘子的手,帶著一群女兒出了主屋。
「天氣熱得很!」三娘子先開了口,圓圓的臉上,笑意繃得緊緊得,好似馬上就要斷,「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說著,拉了拉四娘子,兩個人倉皇地離開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許鳳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就收到了許鳳佳若有若無的眼神。
看來是要輪到她了?
「你帶八娘子去小香雪蕩鞦韆吧。」她沒有和六娘子進百芳園的意思。
六娘子本來就怕許鳳佳。
萬一被表少爺跟在身後,又鬧出什麼事來,嚇著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沖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牽到了六娘子身邊。
五娘子拉著二娘子和九哥到東偏院玩耍。
「七妹也來!」二娘子沖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對五娘子抱歉地笑著,站到了二娘子身邊。
五娘子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不高興。
要討厭七娘子這樣的人,並不容易。
「表哥也來吧!」她拉了拉許鳳佳的袖子。
許鳳佳本來已經轉身走開,此時只好一臉無奈地轉過身,跟在了眾人身後。
東偏院裡有很多小玩意兒,五娘子拉著九哥搭積木,又問許鳳佳,「表哥也來玩?」
許鳳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積木擺弄,雖然一舉一動,都透著無聊。
七娘子看在眼裡,倒是納罕起來。
許鳳佳對五娘子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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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們都散去了,屋子裡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許夫人臉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來。
老媽媽和王媽媽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兩人就上前關上了主屋的門。
屋裡一下暗了下來。
許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臉上。
二太太被抽得轉過了半邊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時都做不了聲。
她臉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瀉出了一絲絲分明的喜悅與快意,低頭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過神來,撫著臉沒有做聲。
「想到你在江南這幾年,做了多少丟人敗興、斷子絕孫的缺德事,我就睡不著覺!」許夫人冷著臉,語氣像冰。
王媽媽和梁媽媽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懼意。
老媽媽卻還是一臉的肅穆,站到許夫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門神。
王媽媽和梁媽媽也趕快如法炮製。
「三表姐……」二太太才開口,臉上就又著了許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著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淚水。
「你還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許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嚇了一跳。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就要開口緩頰。
「三姐……」
許夫人橫了一眼過來。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說的話吞到了肚子裡……
「你現在不跪,是要等我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你從族譜裡除名的時候再跪?」許夫人怒極反笑。「好,好,王星愛,你膽量一向不小,當著我的面,你還敢弄虛作假,賣弄你的厚顏無恥,我就叫你知道什麼叫做痛!」
如果事情鬧到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二太太從族譜裡除名的地步,楊家固然沒有多少體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後在楊家也就沒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淚流滿面,慢慢地跪了下來。
青磚地很硬,也很涼。
「從小到大,把你當親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又和繼母不貼心。從來四妹有的,不會少你一份。」許夫人越說越氣,「十九歲還沒說上親事,我老了臉給四妹寫信,讓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楊家。親嫂子做大媒,就算沒有娘家撐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會難過……我的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曉得向我搖頭擺尾,獻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著喚了一聲。
「早先幾年,我還和你四表姐說,幸好把你嫁到了楊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叔,親親的表妹,兩家人必定能齊心協力……你看看現在出的這都叫什麼事兒?王星愛,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算不算個人?」許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眾人驚呼聲中,茶碗卻是擦著二太太的頭髮尖兒落了地,只是茶水灑了二太太一臉罷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許夫人一聲冷哼,緩緩地又坐了下來。
「你四表姐是個好心人。」她吹了吹細緻的玉手,語氣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攤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這麼個缺心眼的妯娌,多年來,也沒有生出什麼怨恨……偏你竟傻到了這個地步!妄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現出了幾許迷茫。
從方才到現在,她都沒有說話。
就是不想應下謀害親侄的罪名。
這一認下來,一輩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轄制。
許夫人發火,她受得住,反正,她遲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麼。
但這句話,卻讓二太太從心底慌了起來。
「三表姐,你這話……」
大太太微微一笑,輕聲道,「弟妹不曉得,小叔身邊的香姨娘,這幾年來很是受寵麼?十娘子來見我的時候,身邊足足圍繞了十多個丫鬟婆子,三個侄子,倒是沒有這樣的排場。」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靜。
「楊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來。
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許夫人氣定神閒地呷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鑽了牛角尖。
只曉得二老爺也看著大房的那份傢俬,卻沒想到,香姨娘那個賤人!
這還是她沒有兒子。
萬一有了庶子……
「萬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豈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樣,防著香姨娘?」許夫人的聲音裡,帶了些嘲笑。
還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覺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竅!」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竅!大嫂你不要和我計較!」
王媽媽和梁媽媽心底都有了一絲詫異。
二太太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寵,二老爺上京做官,卻把二太太留在蘇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讓二太太在身邊礙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爭氣,還沒有兒子。
不然,二房哪還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沒有丈夫的寵愛,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親。
她本來應該上趕著巴結大太太才對。
沒想到卻被前幾年的花團錦簇迷了眼,還打著過繼的算盤,想要重演幾年前大太太來討好她的美景……
有時候就是要許夫人這樣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夢。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過來,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現在幫不幫她,可就看大太太高興了。
王媽媽看著許夫人的眼神裡,寫滿了欽服。
真正的高手,一劍就定了乾坤。
「現在才知道後悔?」許夫人又冷笑了起來。「要不是聽四妹說起,我都不會信!你從小雖不說聰明伶俐,卻也憨厚老實,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只會和最親的人鬧彆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裡的妾使,使到了大嫂頭上!」
二太太慚愧地低下頭,臉上寫滿了後悔。
許夫人就緩了語氣,「秀菲,你看著辦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閨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這死結解了開來。
「都是自家姐妹,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她和顏悅色地說,「弟妹快起來吧。」
二太太擦著眼淚,沒有起身,「我沒臉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虧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來吧。」
許夫人看在眼裡,搖頭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秀菲從小嬌生慣養,沒有經歷過風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臉面。
這點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不能要臉!
要臉面,就得打腫了臉充胖子,把苦往心裡咽!
想到大太太這些年來,和秦家走得也是不遠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濛了些。
還在和秦帝師置氣,怨著他把自己嫁到了楊家吧……
唉,也難怪她心裡有恨。
楊家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太糜爛了些。
面上光鮮,私底下從楊海東算起,滿府裡沒有一個好人!
還以為送了親表妹來做妯娌,是給她添了個助力,沒想到,反而就是這個親表妹,一個勁的給她使絆子!
許夫人望著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2:16
37、發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許夫人目光閃動,轉眼間,已下了決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是驚喜,二太太卻是驚嚇。
「可……」她囁嚅著,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爺那裡……」
「去給她把眼淚鼻涕擦一擦!」許夫人沒有答話,而是一臉嫌惡地吩咐老媽媽。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忙搶出來,把二太太攙扶起來,進了西稍間裡的淨房。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時都沒有說話。
「讓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鬥一鬥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
許夫人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叫她去京城,不是為了給她找麻煩……不管她怎麼對你,你都要記住,二太太是你的嫡親表妹,在楊家,你不能給她沒臉。」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進了堂屋。
她的腳步有些趔趄,但神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讓二太太去淨房收拾,是讓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讓你傳話去的。」許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著沁涼的青花雲紋。「你家老爺這幾年來,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從那麼小小的少年,養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說沒有幾分真情,那是假的。
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才做上官,就開始圖謀哥哥的家業。叫她怎能不傷心?
二太太臉色一白。
楊家和秦家、許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楊二老爺在京城的翰林能當得逍遙,還不是靠許家時時提拔,大房年年接濟?
聽許夫人的意思,是要殺一殺楊二老爺的威風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二老爺要是丟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躊躇。
牽扯到官場上的事,不問過大老爺,她也不好表態。
二老爺雖然有諸多不是之處,但這些年來和大老爺卻也是配合無間,沒有他,大老爺就不知道京城官場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爺,二老爺也沒有優裕的生活可過。
兩兄弟之間倒不是誰附庸誰,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許夫人似是自言自語,「二老爺這些年來和皇長子走得近,現在,楊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給了太子長史一個好大的沒臉。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臉。
她雖然在妻妾爭鬥上,沒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師身邊服侍,哪裡不知道這些政治爭鬥,最是險惡,上位者覆手之間,是頃刻天堂地獄的事!
雖然楊家根基深厚,大老爺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儲位之爭上,依然不能走錯一步!
許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在這場爭鬥中站在哪邊,是不問可知的事情。
現在楊家大有向皇長子靠攏的態勢,許家又怎麼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爺放在京城,不過是想在京城安置一個自己人。大老爺真正的朝中靠山,還是許家與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為了!」她蹙緊了眉頭。「他身後,可是整個楊家!」
如果二老爺這麼不懂事的話……寧可放個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許夫人歎了口氣,對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間親,我是沒法說你家那位楊二老爺什麼不是的。」
「三表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二太太有些發急,眼淚又楚楚地流了下來。「你看老爺把我留在蘇州,幾年都沒音沒信的……我和他哪裡還算是親!」
許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爺不親,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謀算九哥,恐怕她現在想的,更多的還是對付香姨娘吧。
「這麼大的人了,連個成算都沒有!」大太太就數落起了二老爺,「家裡寄去的銀子,寄來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頭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幾百兩。」
「對三個小少爺,教育得又那麼不經心。」許夫人在一邊幫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個名館,找了個落魄秀才來當塾師。」
二太太就是一陣發急。
「孩子外公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反而又和王家鬧起了生分。」大太太眉頭緊鎖,「我到京師去見表舅,老人家握著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幾個時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這個死沒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戲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做足七分了。
許夫人歎了口氣,「星愛,不是我說你什麼,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沒有母親在身邊,誰是知冷知熱的?」
「身邊的幾個養娘,也都是妥當人……」二太太囁嚅。
「香姨娘就差沒把你們二房的屋頂揭了!」許夫人一臉的憂急。「想要帶你去京師,也是叫你去看看兒子的,你要不願意,那這事就算我沒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臉的祈求,「我以前糊塗,是我以前糊塗……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帶我去京師找二老爺算賬吧!」
許夫人肯做她的後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勢,有了底氣。
許夫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弟妹不要著急。」大太太和顏悅色,「你是我嫡親表妹,名門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麼東西?俗話說的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幾日也就沒有聲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來。
「我真是沒臉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摀住了臉,肩頭一抽一抽的。
氣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來吃了中飯。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裡間開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幾個兒女並八娘子、許鳳佳就圍坐在長輩下首。
「鳳佳年紀還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幃胡鬧。」許夫人解釋,「還是帶在身邊放心!」
許夫人也就是這一個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樣,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連九哥現在都是睡在東次間,和我隔了碧紗櫥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紅。
七娘子看在眼裡,眉頭略皺。
從幾個長輩的神色來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軟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氣。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飯,還把氣氛弄得這樣親切。
正是示恩的時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觸了二太太的心病?
許夫人就笑著說,「你也太小心了點,男孩子還是要粗養。在家的時候,鳳佳成天帶了人出去東奔西跑,我也懶得管。」
在親戚家就是這樣了,在京城許鳳佳得有多鬧騰?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她細細地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郎窯雞血紅小碗。
許鳳佳一直在看她。
雖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氣,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將要整你,你卻還不得不裝著沒事。
幾個女兒也都留意到了許鳳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許鳳佳的性子有多頑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態莫測。
九哥卻有些懵懂,他學業繁忙,不曉得許鳳佳最近是連著犯了好多事。
「怎麼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歎了口氣,「吃你的飯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進這種事裡。
許鳳佳是許家未來的繼承人,九哥和他的關係總歸是越親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頭吃飯。
吃過飯,二太太就帶了八娘子告辭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門口,大太太又拉許夫人到屋裡說話。
許夫人雖然有午睡的習慣,但也只好強打精神應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裡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許鳳佳的眼神好像還跟在她身後,讓她脖子一陣刺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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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怎麼那麼糊塗!」
大太太卻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進屋,連茶都沒上,就抱怨起了楊海西。
天氣才到八月十五,蘇州還很悶熱。
東稍間卻是一片清涼,牆角的大磁盤裡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著,徐徐的沖冰山扇著風。
見到大太太和許夫人進屋,她就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皺眉,也沒有多說什麼。
王媽媽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後頭,拿著團扇,緩緩地扇起風來。
許夫人就在窗邊坐了,沉吟起來,過了一時,才慢慢地說。
「楊二老爺心思很深,平國公和他吃過幾次酒,也都沒有看透這個人。」
「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著急,「本家且不說了,光是他大哥都沒有站隊的意思,他就開始鬧騰了?」
「皇長子現在在京城風頭很勁!」許夫人眉頭一舒。「頗有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遲遲不封爵……恐怕二老爺是想豪賭一把。」
怕的就是楊家大房不聲不響地就靠到了另一邊去……這樣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沒有幾個,就算不是太子身邊的人,也不能看著歪到皇長子那裡去。
如今看來,倒還只是二房的意思。
許夫人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他要豪賭,我們大房也不會跟著胡來的!」大太太眉頭緊鎖。「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爺攤開來說清楚。這可不是他楊海西自己的事兒。」
許夫人唇邊帶上了笑,「不過是和妹夫打聲招呼罷了。」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起桌上散放著的小青銅編鐘,悅耳的聲響,就自許夫人手底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平國公早就有心壓一壓他的傲氣,不過又怕妹夫多心。」
平國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爺在京城到底是多囂張?
「要不,還是撤回來放個外任?」大太太這一問就有些探詢的意思。
許夫人含笑搖了搖頭,「才華是有的,也很得寵!就是為人還有些不夠老道。都是一家親戚,與其讓別人出手給他使絆子,倒不如由平國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別人出手,二老爺的跟頭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慮得周到。」大太太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我看就算是星愛上京,都很難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輕信,能被二老爺哄來對九哥不利,也不會忽然就變成一個厲害角色。
許夫人眉間隱現煞氣,「王家這些年的確是不大得意,但星愛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讓她吃多少虧?」
說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開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親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現在又不得意,全靠著和秦家的一點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則二太太在二老爺面前的底氣,恐怕不會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來!」許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鐵不成鋼,「雖說命苦了些,早早沒了娘,繼母又是個不賢惠的……但有秦家在,什麼時候讓她受過委屈?一過門又連生三個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腦筋,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這次到京城,要是你們大房不撐她的腰,恐怕連個香姨娘都鬥不過!」
大太太只是笑,卻沒有應和。
許夫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兩姐妹就算在家的時候親密,出嫁多年後,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來是不想出手給二太太撐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過分了點。
許夫人就起身告辭,「回去睡一覺,明天中秋節,咱們姐妹好好樂一樂。」
「多少年沒和娘家人一道過節了——只是出門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儘管開口,不要客氣。」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門外,直看著小丫鬟撐起傘,老媽媽扶著許夫人進了去往余容苑的夾道。才回過身,就聽到夾道裡傳來了一聲輕輕的驚叫。
這大中午的,誰在夾道裡走動。
大太太微微皺眉。
又聽到了許夫人說話的聲音。
「去看看怎麼回事。」她隨口吩咐立春,「別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鬟衝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台階,拐進了夾道。
才進夾道,就看到許家表少爺站在許夫人身邊,手裡捧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輕輕地叫了起來。
許夫人就笑著對立春說,「沒事,沒事,這沒毒的。」就吩咐許鳳佳,「把蛛兒收起來。」
許鳳佳只好拿出一個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裡。
為許夫人撐傘的小丫鬟嚇得腿都軟了,眼淚撲朔而落,許夫人和老媽媽卻都是一臉的淡然。
好像許鳳佳身邊帶著這些可怕的東西,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一樣。
許鳳佳眼珠一轉,把玻璃瓶遞給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時候,你把這瓶子送給她。」他彎了彎唇。
立春呆呆地看著許鳳佳,沒有伸手去接。
許鳳佳神色一冷。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和藹親切的人。
一板起臉,更有一股無形的威風。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過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撓著瓶壁,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這孩子。」許夫人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回去睡午覺吧!」
一點管束許鳳佳的意思都沒有……立春不禁忘記了害怕,輕聲勸告,「表少爺,七娘子年紀小,禁不起嚇……」
「嚇?」許鳳佳又笑了起來。
這男孩子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帶了很強烈的侵略性,就連笑,都笑得很緊。「七表妹上午還和蛛兒玩了一會,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著許夫人和許鳳佳一同走入了夾巷。
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了她一頭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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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2:29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隨手放在了迴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經熱得蔫了半邊。
到底還是怕表少爺追究下來,自己又惹上了麻煩。
立春就抱著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節,前後三天少爺小姐都不上課,九哥睡過午覺起來,就在東次間讀書,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倒是討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靜靜,比不得東偏院裡,時而有歡笑聲傳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裡間的玻璃窗下做著針線。
明亮的陽光灑在她臉上,隔著玻璃,都看得出她臉上的專注。
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兩姐弟都這樣討人喜歡。
七娘子一抬頭就看到了立春。
她沖立春微微一笑,轉頭吩咐了幾句什麼,白露立刻就迎了出來。
「立春姐屋裡坐。」很熱情。
七娘子笑起來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瞇著的杏眼裡透出一點點狡獪,很可愛。
立春把懷裡的玻璃瓶給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聽到蜘蛛抓撓瓶壁的聲音。
白露嚇了一大跳。
「表少爺讓我把蛛兒送給七娘子。」立春難掩無奈與好奇,「也不知道怎麼就想到了這一出。」
白露也要順口埋怨表少爺幾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一時有些猶豫。
不過,立春和西偏院的關係還是挺好的。
「表少爺也夠……」她搖了搖頭,把立春讓進了西裡間。
立春頓時週身沁涼。
進了正院的小姐,過得的確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這夏天每日的份例,雖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樣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個西瓜,各房要用的時候,就派人去官庫取。
但是小庫房的藥媽媽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東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這都是份例外,從小庫房裡出的。
西裡間就並排放了兩座小小的冰山,褐黃色楚窯裂釉盤裡蕩漾著微微帶了泥色的清水。
楊家的冰都是冬日裡從北邊運來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來使用。
小小一塊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貴。
「立春姐。」七娘子把針線擱到了繡架上,起身問了好。
書案上也攤著一卷竹紙,上頭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聲律啟蒙》。墨池裡還有未乾涸的松煙墨。
七娘子真是勤奮。
「表少爺今兒中午在夾巷……」立春詳詳細細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將玻璃瓶放到了書案上,「說是您上午還和它玩了一會。」
說著,就細細地觀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許無奈。
今天上午,許鳳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東偏院消磨了一兩個時辰。
也不過是玩些泥人、解了解連環,又畫幾筆畫,再下幾個棋。
許鳳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著七娘子,到了後來,連五娘子都發覺了。
他要做什麼,誰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翹了翹嘴角,倒是沒有摻和,不過,也沒有為七娘子說話的意思。
屋裡的氣氛漸漸就轉為了緊張,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七娘子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九哥也若有若無地注意著許鳳佳。
終於,乘九哥去淨房的當口,許鳳佳從懷裡掏出了蛛兒,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著就炯炯地望著七娘子,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他的神態很微妙,一點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惡作劇之後總是得意又慌張。
許鳳佳相當的沉著……好像這隻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著身上張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當然也並不喜歡這東西,不過以七娘子的閱歷,也不會因為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鬧起來。
在西北楊家村的時候,她不知道見識了多少蟲子……老鼠在炕頭跑的日子都過來了,還會怕這小小的東西?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許鳳佳的臉色。
許鳳佳反倒像是有些高興,摸著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被蛛兒嚇倒。
淨房那頭又傳來了響動。
七娘子歎了口氣。
如果沒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嚇壞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連心,九哥雖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負,也必定會不高興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來,放到手中。
五娘子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有些欽佩,又有些不服氣地看著她。
「我不怕這個,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說。「不過,這看著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斕,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遞到了許鳳佳眼前。
毫不退讓地望著許鳳佳。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波光流轉,彷彿蘊藏了無數思緒。
許鳳佳一揚眉,似笑非笑地接過了蛛兒。
「只是看著怕人?嗯?」他的聲音裡就有了濃厚的興趣。
七娘子勉強一笑,沒有答話。
九哥進了堂屋,看了看許鳳佳,有一絲不解。
「表哥怎麼把蛛兒拿出來了?」他湊過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膽大。
正院來人請眾人去吃飯。
大家也就魚貫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頭,七娘子跟在他身後,許鳳佳加快了腳步,和七娘子擦身而過。
「你膽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隱隱的亢奮。
……許鳳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來也是,幾姐妹裡,也就是她一直沒有被許鳳佳給整過。
以許鳳佳的性子,會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測。」七娘子就斟酌著緩緩道,「送我這東西,自然是有他的考慮。不過,我也不知道餵它吃什麼……在西偏院,蛛兒只能活活餓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請立春姐叫個小丫鬟跑一趟,幫我傳個話?」
立春眼底微露擔憂。
許鳳佳身份尊貴,許夫人又那樣溺愛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頭吃了。
不過,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會很失分寸……立春看著氣定神閒的七娘子,心底又寬慰了幾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爺進百芳園和家人一道過中秋。
許夫人、二太太雖然是親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紀,也就沒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設了三個圓桌,父母輩一桌,兒女輩一桌,姨娘們也有份。
大老爺又和大太太商量,「讓浣紗塢的三姐妹也出來見見人吧!」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調,雖然是閩越王送來的美人,又有寵愛,但從來不恃寵而驕,幾次與大太太照面,態度都很恭謹。
大太太本想回絕,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話。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雖小,話倒有些道理,「有些無關緊要的事……犯不著和父親擰著勁。」
「那也隨你。」她不鹹不淡,「姨夫人帶了些話過來。」
昨晚大老爺和李文清等一眾下屬歡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沒有進內院。
大老爺眉峰一跳,「怎麼說?」
大太太就把許夫人的話原原本本轉述了一遍,「……老二也實在是過分了些,這麼大的事,也敢就隨便站到了皇長子那邊。」
大老爺也嚇了一大跳,很是生氣。
「這可不是兒戲!」
兩夫妻正在商議,兒女們並姨娘已經過來請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爺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壓到心底。
往外走的時候,大老爺又想起來問,「聽說鳳佳這孩子有些頑皮?這一向鬧騰得幾個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爺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點像。」
大老爺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當年大太太剛嫁到楊家的時候,大老爺一心苦讀,要考進士,家務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時候的二老爺正在最頑皮的年紀,每天上房揭瓦,偷雞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沒有嫌棄二老爺,惹了事說上幾句,也就完了。
許鳳佳在蘇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帶來再多的麻煩,能比得上當年的二老爺麼?
大老爺想起了當年,那時候兩夫妻雖然落魄了些,但卻是情投意合,略無參商。
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句話,都要拐著彎來說。
大老爺就有些傷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請許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齊了,已經快進初更,靛藍色的天幕低低地壓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邊昏黃。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潔,三十多盞燈籠挑在亭子邊上,映得一席的人臉上都是燭光。
六娘子飯都顧不上吃,抬起頭賞燈,看得口水都要掉下來。
甜絲絲的桂花香,一路從七里香傳到了百雨金,眾人都歎息,「這還好隔得遠,若是擺在七里香,就要香得臭了。」
許鳳佳若無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邊,和她說說笑笑,態度從容。
從入席伊始,他就沒有留意過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來許鳳佳頗為顧忌大老爺。
浣紗塢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間服侍著正主兒。
這三人生得並不嬌媚,只算是清秀,但卻都有一張圓臉,一股清純樸素的氣息。
儘管只是穿著中等杭羅衣裳,但扭腰擺臀,斟酒布菜時,仍是在不經意間就把幾個華服貴婦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臉色也有些黯淡。
儘管大老爺沒有採信正院的說法,但是這陣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盤桓。
大太太對二太太雖然還不至於笑臉相迎,但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又有許夫人周旋,幾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談論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爺就一邊和三姐妹說笑,一邊自斟自飲。酒過三巡,心事終於稍解。
「寒舍沒有什麼好菜。」和許夫人客氣。
許夫人笑著應酬了幾句。
「來,九哥,背首詩給三姨下酒。」大老爺又衝九哥招了招手,笑著吩咐。
富貴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來背詩作畫,一來是稱量他的才華,二來,也是講究風雅。
許夫人出身秦家,怎麼不明白這個規矩?當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來聽?」
《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的詩,雖然不拗口,但很長。
七娘子有些擔心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見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聲音清亮地迴盪在桂花香裡。
許夫人挑了挑眉,神態與許鳳佳有幾分相似,就算在這個年紀,這一挑眉裡都現了風流。「哦?這詩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讀過一次,有錯漏也未必。」
說著,就背了起來。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聲音和七娘子很有幾分相似,清亮中帶著微涼。
大家都住了筷子,認真地聽。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幾分不服氣,轉著眼珠,費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點不屑的笑意,轉頭要和四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嚇得一縮,手裡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穩。
這才是尋常的官宦小姐……許鳳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專注地望著九哥,唇邊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輝灑到她發間、肩頭,讓七娘子看起來,格外多了幾分恬靜。
許鳳佳微微瞇起眼,愜意地飲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難纏的對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兒嚇得尖叫起來,才饒有趣味地誇他膽大。
這個楊棋,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慌張,只有無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樣淺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淺淺的溪水,不用太費心,也能一眼看穿鵝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這種人盤旋,簡直連骨節都要生銹了。
楊棋就不一樣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靜無波,卻又不知深淺。
倒激起了許鳳佳的興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視著蛛兒時,在那一瞬間,裡頭似乎閃過了嫌惡,但再抬起頭來,又是兩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個看不透的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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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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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2:43
39、變數
過了中秋,好幾天都平安無事。
許鳳佳似乎折騰得夠了,安安分分地與九哥一起,進了家學。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進進出出,總難免碰面,見到許鳳佳,她也沒有露出過多的懼色。
許鳳佳手裡的那隻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來之後,就活活地被餓死了。
「送出去的東西,怎麼能收回來。」表少爺頗有幾分傲氣。
立春沒有辦法,只好把它交給了許夫人身邊的丫鬟,誰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麼,這樣半個多月下來,三娘子終於不必再害怕從抽屜裡摸出一隻蜘蛛。
許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裡和江南一帶的世家應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後天她家,忙得腳不沾地。
當年平國公曾在江南鎮守,與當地武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秦帝師又是文官,多年帝師……怎麼會沒有自己的關係網?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許夫人扯得上關係,也就都走馬燈似的上門來請,誰都不甘、不敢落後。
許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著她出門走動,日日都不脫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爺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是個人家相請都去,也太不客氣了些。」
大老爺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歲了。」他低聲道,看上去,多了幾分蒼老。「卻還沒有出閣讀書。」
沒有出閣讀書,就被養在深宮,很難和群臣接觸。
也就沒有辦法培養自己的勢力。
大太太心一緊。
皇長子今年十八歲,已經開始為皇上辦差了。雖然一直沒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沒有離開京城。
許家姑奶奶自己沒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當然只好站在太子這邊。
「不會是想來個萬人上書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爺歎了口氣。
四姨娘雖然千好萬好,但畢竟是小戶人家出身,在這種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銳了。
「前朝也不是沒有先例。」他低低地說,「皇上自己當年被冊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師一力主張要求……」
世事好輪迴,多年前,皇上也有個極得寵的弟弟,雖然他是皇長子,皇后又沒有子息,但後宮風雲詭譎,太子幾次險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師以帝師之尊一意支持……
現在往事重演,皇長子勢大,太子卻又佔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個是結髮夫妻,一個是當紅寵妃,兩廂相持不下,在京裡鬥得不夠,還想把戰火燒到地方上來。
楊老爺身兼西北世家、江南總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見,自然是舉足輕重。
許夫人這樣招搖,恐怕也有幾分把楊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這些年來雖然楊家和許家友善,但對太子的拉攏,卻始終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
「官做到這個地步,每動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彷彿是在喃喃自語,又彷彿是在提醒大老爺,「王家才落了太子長史的面子,我們就和王家訂了親。恐怕皇后心裡,不會沒有別的想法。」
大老爺就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王家這門親事,是不是結得太草率了些?
當時只想著四姨娘能找到這樣的人家,也算是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雖然對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過去也不會吃多大的苦頭。
卻沒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長史居然發生了衝突。
這消息傳來的時候,大老爺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現在許夫人又是這個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該不會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長子那邊的意思吧?
想到楊二老爺在京中的所作所為,大老爺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無意,但就在這無意間,一環扣上一環,如今連許夫人都要親身下江南來探一探楊家的虛實!
「王家這門親事要拖一拖!」他當機立斷。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得意。
她可沒有多說一句話。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沒長眼,選了這樣的人家。
大老爺雖然面上不說,但心底卻很是看重秦帝師的想法。老人家這次肯出山準備再為一任帝師,大老爺心底不會沒有震動。在這個當口,先是老二站錯了隊伍,接著就是老二媳婦介紹了不妥當的人家。二老爺遠在京城,大老爺沒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親事,可是操諸於他們夫妻之手。
「當時要是緩開一步,等到我回蘇州,現在也不至於這樣難堪。」大太太語帶埋怨。「都到寒山寺卜過吉凶了,王家就差沒有送庚帖上門,到時候真送來了,你怎麼回?」
兩家就親事已經達成了默契,沒有得體的理由,大老爺的確是不好回絕王家。
「就說當時以為說親的是嫡子吧!」大老爺沉吟著緩緩道,「三娘子雖然是庶女,但卻很得我的喜歡,想要配個嫡出的。」
這借口雖然也不能說不好,但日後給三娘子說親的時候,就要找一個嫡子了。
「若是王家當下就拿了四少爺、五少爺的庚帖來,又該怎麼辦?」大太太乾淨利落地回絕了大老爺。
大老爺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還是不能讓大太太插手……
說來說去,不就是不想給三娘子找門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幾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禮,現在看來,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樣狼狽的樣子被李家人看到了,雖然不會馬上傳到王家人耳朵裡。但李家人心底總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們親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這門親事就很難結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長氣。
「四姐又提起了鳳佳和小五的親事。」她略帶猶豫。「我說孩子還小,不急於一時……」
「鳳佳性子頑劣了些!」大老爺皺起眉。
五娘子畢竟是嫡女,再怎麼不合大老爺的口味,不自覺都要多了幾分關心。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說了,再來議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憊。「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間,行事要給對方留三分臉面,就算楊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結親,也不能著急上火地為三娘子再說一門親。那豈不是在當面打王家的臉?
少說也要等上一年半載,等事情淡了,再提起這件事。
大老爺點了點頭。
透過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兒女們要來請安了。」
晨昏定省,現下已是申初,兒女們都下了課,要到大太太屋裡來問安了。
大老爺就看到兩三個小姑娘裊裊娜娜地進了正院。
「七娘子長得和九哥倒有幾分相似。」他起了興致,隔著窗戶仔細地端詳著一身黃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七娘子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陣婉約春風。
看著她,就叫人從心底柔和起來。
她正聆聽著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對話。
五娘子得意地比劃著什麼,六娘子拉著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說個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爺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幾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勞大太太。
大太太唇邊帶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自從來到正院,非但沒有給她惹過麻煩,還建了一樁奇功,平時也是事事妥當。
連眼高於頂的二娘子都破天荒誇獎了她好幾次。
又和大太太說了兩三次,以後有事,可以問計於七娘子。
自從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確有些力不從心的意思。
主持這麼一個大家庭,費的心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錯。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會虧待她的。
大老爺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著就大起來了。
雖然是大太太膝下養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沒有嫡親的血脈,將來秦家那裡,九哥走動得就有點尷尬。
將來有機會,還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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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心底卻是一片煩躁。
換做是誰,在連續三天從自己的書桌裡發現各種蟲蟻之後都不會太高興的。
許鳳佳似乎認準了她總會有害怕的蟲蟻,每天變著花樣,從天牛到瓢蟲……
家學就成了小型動物園。
搞得每天上學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書桌。
許鳳佳甚至還明目張膽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槓上了!」五娘子坦蕩蕩,一臉看戲的意思。「不過,楊棋,你的膽子還真夠大的。」
什麼不學,學許鳳佳的無禮。
什麼姐啊,妹的,都不見了,除了對二娘子還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見了誰都上趕著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惱。
不是沒想過息事寧人,索性隨便找個東西,裝作害怕。
但話說回來,這些蟲蟻現在都被立夏先行掃走,她也沒有多少害怕的餘地。
總不成一個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會對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學靠得很近,平時進進出出,許鳳佳和她總有碰面的時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讓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著一隻有趣的動物!
偏偏,許夫人又是那樣溺愛,大太太也沒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狀都不知道該向誰說。
連二娘子都被整過了,還有誰是許鳳佳的剋星?
七娘子心裡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語。
連大太太今天頻現的笑臉,都沒有留意。
「過幾天就是重陽。」大太太和顏悅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後頭的假山上登臨一番吧!」
重陽節要登高插茱萸,飲菊花酒。
大老爺笑著說,「到了那天,在朱贏台擺幾桌請姨夫人賞菊花。」
朱贏台外種滿了菊花,這時候正值盛放。
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的許鳳佳起身代許夫人謝過了大老爺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舉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慍怒,索性別過頭和五娘子說話。
「……五姐,你現在臨的是誰的貼?」
今日在家學,先生破天荒誇了五娘子的字。
雖然還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間閃過了一縷得意。「這幾個月在臨《多寶塔碑》。」
多寶塔碑是顏真卿的代表作,沒想到五娘子連臨帖都是走雄渾剛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閃動著笑意,「先生也讓你抄書了?」
先生現在已經講到了《朱子家訓》。七娘子得了閒,又要抄寫書中的字句。
「噯,現在早起寫完了一百個大字,還要再抄一頁書,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卻也帶著一絲喜悅。
兩姐妹相視一笑。
七娘子的煩躁卻沒有因為這番對話而消除。
許鳳佳還在看她!
看什麼看!難道還能看出朵花來?
好幾年來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許鳳佳臉上。
一時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實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這樣穩。
剛『懂事』的那幾年,聽到什麼風言風語,總是第一時間,就要反擊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話要出口的那瞬間,握住她的手。
冰涼的手心,一下就讓七娘子冷靜下來。
自己好不容易才樹立起的穩重路線,怎麼能因為許鳳佳的一點挑釁而壞事?
不管許鳳佳錯得多厲害,她也不能跟著錯。
否則在大太太眼底,她總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簾。
眾人已起身告辭,幾個正院的兒女魚貫進了淨房洗手。
大老爺不免問了一句,「怎麼九哥身邊的丫鬟換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語聲就傳進了淨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紀了,進了臘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換兩個先上來服侍著。」
只是那一口血,就讓兩個丫鬟從人人艷羨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惻然。
旋又慶幸起來。
至少還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著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卻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經十六歲了,趕不上這一次,誰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這陣子,立春躲大老爺,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這樣,每每大老爺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頭一跳。
生怕大太太輕描淡寫地就把她開了臉,送到了通房堆裡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實說實話,以立春現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開臉做通房,對七娘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畢竟這樣一來,兩人都是在正院沒什麼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爺的通房。
她們不會有太多的利益衝突,卻可以結成聯盟,互通有無。
但一想到大老爺臉上隱約可見的皺紋,七娘子就一陣噁心。
大老爺就算保養得再好,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立春卻才止十六歲!
一想到大老爺和立春在一起的畫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過手,吃了飯,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卻忽然對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別走,我有話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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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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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2:57
40、測試
大老爺吃過飯,就進浣紗塢去了。
楊家也不是沒有別的通房,但大老爺這小半年來,居然只是專寵浣紗塢裡的三姐妹。連大太太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底是閩越王的人,怎麼好寵成這個樣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過飯,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間說話。
西稍間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東稍間,是大太太的臥室,透著親熱與信任。
大太太恐怕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誰會貿然就把一個七歲小孩,當成自己的心腹。
「父親年紀大了,恐怕有時候,只是想和年輕人呆在一起。」
到了這把年紀,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正因為自己不再年輕,能看著年輕人在周圍走動說話,肆無忌憚地散發著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種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個小機靈。」
隨便一個小孩子,哪懂得這麼多。
七娘子垂下頭,有些拘謹地應和著大太太,微笑了起來。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單獨談話。
大太太的性子,她還沒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變數了。」大太太也沒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咦?
世家大族之間,講的就是一諾千金,兩邊已經達成了默契,除非楊家想和王家交惡,否則怎麼會出爾反爾?
七娘子就抬起頭疑惑又關切地注視著大太太。
大太太歎了口氣,「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點近了!」
七娘子頓時恍然。
雖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對宅門外的事,她都並不太清楚。
但許家姑奶奶和太子的關係,她卻從五娘子口中聽說過。
大太太再來了這麼一句話,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像父親這樣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謹慎異常。」她附和著大太太的說法,「王家身為世家,作風本該更穩健些,沒想到居然會這麼早就表明了立場。這門婚事不結也罷,否則將來若是牽連到我們楊家,那就是三姐的罪過了。」
大太太唇角微翹。
這孩子倒真有幾分難得。
當年初娘子在她這個年紀,還只會為宅門裡的小事給大太太出主意,宅門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許是小小年紀,就從走過了寶雞到蘇州的漫漫長路,讓她的眼界也比常人開闊吧!才點撥了一句,就想透了個中關節。
她起了幾分興致。
「雖說親事是暫時不能成了,但總要等王家上門提親,我們才好意思說回絕的話,不然貿貿然寫信去拒絕,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來問大老爺對這門親事的意思,和真個上門提親,到底還是兩碼事。
大太太說的上門提親,是請了官媒進二門,大媒在外院,帶了四色禮物上門提親。
一般像王、楊這樣的人家,總是在正式提親之前,就摸準了對方的意思。誰也沒那麼大的臉,貿貿然就拎起禮物上門來。
不過,親事在官媒上門之前,有些變數,也是很自然的事。誰知道王家問了大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會上門來。如果他們改了主意,楊家又去信解釋,反而會淪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門,再說回絕的話了。
「王家雖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畢竟是福建的名門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這樣下他們的臉面,難免王家會對我們心懷怨恨。」
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就算是大老爺總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爺。這樣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風波中或許會元氣大傷,但總不會轉眼覆滅。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線見面的餘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說四姨娘辦的這叫什麼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無忌憚地抱怨了起來。「禍是她闖的,爛攤子卻是我來收拾!」
七娘子心中卻是在思忖著,大太太到底有沒有預設好的應對方案。
大戶人家說親,禮節又多,變數又大,一門親事有變,雖然不說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按理說來,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風,給王家太太寫一封信,這事說不定也就作罷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說自己在京裡也給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難道王家還上趕著要問是哪戶?
這樣一來,再拖個一兩年,真個給三娘子找一戶京裡的人家,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單純,也能想到這個連消帶打,把三娘子的親事重新握進手心的辦法吧?
她當然也可以走這條思路,不過這樣,大太太只會覺得她聰明,卻並不會覺得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現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親。」她抬起頭懇切地望著大太太,「四姨娘當時既然能蠱惑得了父親,現在要她來收拾後續,倒也不能說是有錯吧?」
大太太有些驚訝,「這可不是姨娘該做的事!」
四姨娘當時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卻不可能在這時候還讓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彎了彎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無非是三娘子有一門好的歸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來,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對。
「還有什麼事,比親自想辦法回了這門親,更能讓她心痛?」
這個主意純粹就是為了折磨四姨娘,說不上穩妥大氣。
大太太心底卻一下舒坦開來了。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攪風攪雨,圖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說到個妥當的人家裡去?
就偏要讓她親手攪碎這門親事!
區區一個姨娘,也想和當家主母鬥?
多的是辦法折騰你。
大太太唇邊含笑。
「胡鬧。」嘴上卻笑吟吟地嗔了一句,「這樣的事,哪裡是四姨娘一個姨娘能辦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說話。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這次測試裡,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為大太太出謀劃策之前,已經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諍諫這路子,一點都不適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穩妥的辦法,只可惜,她現在還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幾年了!
大太太就又問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誰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腦子單純了點,有時候轉不過彎來。
但是要拿捏她這個庶女,還是很容易的。
這一問,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將來的榮華富貴,和九哥息息相關。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處,還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帶祈盼的眼神。
「這話關係重大,我不敢說……」她欲言又止。「不過……」
「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是不敢說的?」大太太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真心的親近。
七娘子就徐徐談起了小雪的舉動。
「……這丫鬟能進九哥屋裡服侍,按理說來,也應該是個機靈人。」她眉間帶了隱憂,「只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還端了一盤吃的進了九哥屋裡。」
小雪吃了那盤來歷不明的美食,沒有過多久,淨房就出現了一口黑血。
怎麼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難掩震驚,沉思不語。
「不過,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買通的話……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聲,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當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時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進了楊府當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做一門普通的親事,怎麼說,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為人作妾,實在是太艱辛的一條路!
「母親。」她懇切地低喚。
大太太回過神來。
「……九哥漸漸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絲憂心。「長年累月地住在東次間,也不是個事。」
兩三年內,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點了點頭,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牽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身邊的人,就必須是千錘百煉過的穩妥。
「所以小七想著,向母親求一個屋裡的大丫環,放在他身邊服侍……」七娘子仰起臉,臉上寫滿了懇求。
大太太心中一動。
看來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對她的意義。
整個楊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夠設身處地地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歎了口氣,難得地說了真話。
「傻丫頭,小雪和處暑,難道不是我屋裡撥過去的嗎?」
連小雪和處暑都有了嫌疑,還有誰是能夠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沒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沒有什麼乾媽、乾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愛。
又跟在大太太身邊,經歷了風風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幾個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這樣身家清白,又能絕對信任的大丫環,大太太身邊也只有立春一個而已。給了九哥,大太太身邊倒少了個幫手。
再說,她都早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現游移。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玩著裙邊的流蘇。
大太太就隨口轉了話題,「到正院也幾個月了,怎麼身上還沒有多少首飾?」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銀珠花和一對翡翠手鐲,什麼約指、禁步、玉珮,都沒見七娘子戴過。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裡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請銀樓的人上門。回頭,我讓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應付著,等客人走了,再給你們姐妹打首飾。」
這就是這次測試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告辭,又關切地,「母親連日辛勞,這幾日重陽佳節,難免又要陪三姨出門應酬,務必要保重身體。」
關心的話,誰都愛聽。
大太太就露了笑,「還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裡會說這麼中聽的話。」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確都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
七娘子卻微微一愣。
看來大太太沒有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她也沒有多說,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臉色,又深沉下來。
她靠在蜀錦連綿彩紋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過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庫房找藥媽媽,把我年輕時的那些首飾搜羅兩匣子過來。」
立春清脆地應了一聲,又問,「是要賞下人,還是——」
「七娘子來了正院幾個月了,手裡還是我當時賞白露的一對鐲子。」大太太皺起眉。「這怎麼成……有時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該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給她找首飾。」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責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辦事不經心,給太太添麻煩了。」
轉身出去,沒有多久,捧了兩大匣子首飾進來。
「我眼淺,沒見過這麼多好東西……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在匣子裡翻檢著年輕時佩戴的名貴首飾。
「七娘子這幾個月和九哥處得怎麼樣?」
立春心頭一緊,字斟句酌地回答,「兩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雖然東西屋住著,但平時話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臉上是盈盈的笑意,喜慶又有些嬌媚。
身子擺動間,無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這些送到七娘子屋裡吧!」她挑了滿滿的一匣子首飾,「再挑一些,給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來的首飾。
簪環是嬌貴的東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過,都是隨手丟進匣子裡,現在卻要一樣一樣,拿綢緞套子套好了,才能碼進匣子裡。
「這幾個月,你在西偏院住著,可有覺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著立春的背影,又問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轉身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從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麼都覺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細看著,倒座南房被佔了幾間,西偏院地方有些狹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為她說了話。
什麼時候立春和七娘子這樣親近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發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的這幾年,她還會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與小氣?
自己是大太太身邊的人,對小姐們,本來不應該有自己的喜惡,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們結交……
她回過身,又拿起了綢套子,手卻有些發抖,送了幾下,才將金釵送進了綢中。
「不瞞您說。」語調卻極輕快,「這幾個月住在一個院子裡,奴婢倒覺得,七娘子性情穩重,遇事肯為人著想,雖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討人喜歡!」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鬆。
兩個人友好,有很多種情況。
可能是互相欣賞,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換。
不過,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裡會明面上說七娘子的好話?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點都不一樣。」她點了點頭。「這些送到五姐那裡去吧!」
又想起來問立春,「寶慶銀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貨來了?」
寶慶銀是江南數得上名號的銀樓,大太太一向喜歡他們家的首飾。
「昨日遣人去問,還有少許沒有造好,大約十月前總可以送來了。」立春笑著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門了。」
立春和大太太說了些閒話,陪著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著匣子,先去東偏院送了首飾,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來常往,已是熟門熟路,掀簾子進了裡屋,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說話的聲音。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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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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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3:12
41、登臨
立春就頓住了腳步。
白露費盡心思,離開主屋,怕的是什麼,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媽媽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臘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勢必就少了臂膀。
難得她還主動與白露談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腳步,笑吟吟地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派我給七娘子送點首飾。」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話頭。
白露忙上前接過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妝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還是一樣的開場白。
立春心頭一緊,就應了一聲。
自從把這事暗地裡托付給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頭。
可是此時聽到七娘子主動提起了這話,她卻又緊張起來,一時,倒不敢聽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紀都還沒到,」七娘子頓了頓。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臉色有些發暗。
「謝過七娘子掛念。」
她和白露的年紀的確都小了些,楊家規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歲上,才放出來配人的。
「不過……」七娘子續道,「我已經和母親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裡……」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總是要先和你說一聲,不然,倒顯得我在暗地裡給你使絆子了。」
從正院降到少爺屋裡,的確不能說是什麼好事,再說,九哥今年才七歲,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幾年,也就出去配人,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體面。
立春卻是一下就紅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來幾天,七娘子就為她打下了鋪墊。
其實當時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來,不過是聊勝於無,為自己多佈置一條後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寵,年紀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裡說的上話?
沒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動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頭。
「仔細被人看見了笑話。」
立春也就低頭拭淚,斷斷續續地訴說,「深宅大院,隻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著立春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又是這樣的性子。
立春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難免遭人眼紅。
平時明裡暗裡,只怕沒少受氣。
「慢慢都會好的。」她安慰立春,「誰的體面,都是慢慢掙出來的。」
誰說這句話,都沒有七娘子來得真切。
想當初才到正院的時候,不過是個沒臉面的庶女,連賞錢都掏不出來。
現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說得上話了。一下,又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立春心底就泛開了一陣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淚,漸漸平靜了下來。「多謝七娘子提點……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裡,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說別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穩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該怎麼表現,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後沒事,就別來西偏院走動了。」
這話她說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來西偏院的次數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覺得七娘子是因為和立春勾結上了,才推薦她進九哥屋裡。
立春心領神會,點頭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裡,笑吟吟地向她回報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沒有見過多少富貴,拉著奴婢問了好些話。」
「哦?」大太太很有興致,「都說什麼了?」
「太太手裡的好東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認得!」立春摀住嘴笑了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翹,「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很愛俏,在首飾上的確用了心。」
#
七娘子的確也在鑒賞大太太給的一匣子首飾。
大太太是真的一點都不看重錢財。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一匣子首飾拿出去,置換上百頃田地,是不成問題的。
赤金頭面就有好幾副,都是預備著節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來只有一套白銀頭面,手工還不算細緻。清明、端午,都隨便打發過去,但年節下卻不好打發,不說別的,臘月祭祖時,就要把頭面戴出去。
現在有了大太太給的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就不至於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飾分門別類,這樣大套的頭面,單獨收到了襯著漳絨的盒子裡。
還有巧奪天工的樓閣人物耳環、累絲翠樓的金釵、點翠鴛鴦戲蓮花的簪環、玉蝴蝶禁步……
簡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著找出了一對翠綠的碧玉鐲,問白露,「好看嗎?」
白露點了點頭,「看上去像是獨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門大院裡的婦人丫鬟,對首飾的賞鑒,那是個頂個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著遞給了白露。
「當時拔了一對手鐲給我,現在還你一對。」
白露有些猶豫。
這有點太貴重了,這麼好的獨山玉,恐怕就連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見。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臉,她咬了咬牙,就點頭收了下來。
「謝七娘子的賞賜!」
七娘子平時是從來不和丫鬟們玩什麼虛情假意的。
告誡你的時候,一臉認真。
賞你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
再推卻,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
又翻找出一對輕巧的累絲嵌珍珠的赤金鐲子給自己換上。
以前沒有首飾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鐲,現在得了新首飾,當然要立刻穿戴起來,才不至於辜負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魚寶簪來,吩咐白露,「把立夏叫來吧!」
立夏來了,她當著白露的面,把寶簪遞給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遞給白露。
「鐲子是還你的,這才是賞的。」
寶簪要比金牡丹貴重一些。
兩個丫鬟都沒有什麼不滿。
七娘子看在眼裡,暗暗點頭。
又和白露咬耳朵,「聽太太的口氣,今年臘月放的那批人裡,恐怕沒有你。」
如果白露急著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媽媽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裡多服侍幾年,是我的福分。」
這也是真心話。
就算沒有兩件新得的首飾,她也不會去求乾媽。
新晉的管事媳婦,就算有梁媽媽提拔,幾年內,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處打轉。
七娘子雖然現在手頭還是緊了點,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著在正院漸漸有了體面。
三年後,恐怕就是個紅人了。
到那時候說親,倒要比現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來得好。
七娘子寬慰地笑了。
她也很滿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幾年,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這幾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著那支寶簪,臉上寫著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來。
雖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歡心,但說到七娘子的嫡系,那當然還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盤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黃甘菊,「這個好,又雅致又不奪色。」
七娘子不大喜歡佩戴過於鮮艷、誇張的大朵鮮花,一般都只挑選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為七娘子換上了銀紅細綢襖,佩上大太太給的金團花簪子。
富貴隱而不現。
白露和立夏都稱讚,「七娘子穿紅好看。」
七娘子進正院的時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誇獎,「七姐穿紅好看。」
二娘子沒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卻穿上了星光緞做的那條裙子,走動的時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閃爍。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雖然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有了一股嬌艷。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謙讓。
「九哥已經誇過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吃過早飯,咱們就去爬山。」
她頭上手上,也多了幾樣新首飾。
三娘子一進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變化。
七娘子已經儼然是個富家小姐了。
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一點落魄來……
耳邊插著的是名貴的折枝菊,頭頂簪著的是足金團花,身上穿的是纖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鐲子,也從不入流的翡翠換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養活,才小半年的功夫,當年那個衣裳上打著補丁的小女孩,已是換了個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這麼好!
一轉頭,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條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語未發。
六娘子卻是羨慕地看著七娘子頭上手上的新東西。
「是太太給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雖然也不少首飾,但都是這些年來零零碎碎得的,沒有七娘子這樣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
「母親見我沒什麼首飾,才給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氣和了下來。
七娘子的落魄,楊家人都是見識過的。
大老爺卻是渾然沒有留意到女兒間的暗潮洶湧。倒是對著四姨娘的盈盈雙眸,有些心虛。
蘇州當地的規矩,重陽節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門登高,飲酒作樂。
雖然楊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門,但吃過早飯,等許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眾人也就一起起身,都進了百芳園,上了從浣紗塢前頭開始隔斷,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頭驀然斷住的太湖石假山。
雖說這假山裡頗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幾個女兒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陽節,會上假山裡走走。假山裡洞壑盤旋,還沒有登臨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許鳳佳就拉著九哥進了假山裡上下翻騰。急得幾個丫鬟前前後後,在假山外頭跟著少爺們跑來跑去。
七娘子一路緊跟在二娘子身邊。
「總算像個楊家女兒的樣子了。」二娘子情緒也不錯,難得地打趣七娘子。「還以為又是一個我,不愛花也不愛草的,成天穿得素素淨淨。」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確是不愛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時只取得體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沒有女人不愛打扮,區別只在有沒有打扮的條件。
大家說說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盤繞,很快就進了亭子裡,丫鬟們端了菊花酒,孩子們各盡一杯,大人們卻開始賞秋談笑。
從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園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遠處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紅紅黃黃的桂花隔了幽篁裡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顏色。香味卻濃烈鮮艷,隔了這麼遠,依然清晰繚繞。
萬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與幾支尚未開敗的殘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這樣一處富貴得遠超紅塵的所在。
七娘子一時看得出了神。
許鳳佳也拉著九哥進了亭子裡,飲下了菊花酒。
許夫人和大太太又忙著叫丫鬟為兩人淨手淨臉,拍打衣上的灰塵。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氣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邊,吃起了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二太太身邊的八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給五娘子使了個眼色。
五娘子就拉著二娘子、六娘子,繞到了低處去餵萬花溪裡的魚兒。
許鳳佳緩緩地踱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聲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皺起眉,飛快地看了看周圍。
幾個長輩都坐在四宜亭裡談笑,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
這裡和四宜亭隔了兩三道轉折,還有幾枚湖石疊成的拱橋。只要不是特別注意,是看不清這裡的動靜的。
不過,許鳳佳膽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這裡把她怎麼樣吧?
「不怕。」
七娘子收斂了思緒,不動聲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驟然下落的石壁,距離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這裡眺望了這麼久,怎麼還會怕高。
許鳳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有一股蠢蠢欲動的興奮。
「只是望著,大多數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盤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過,要被推下去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頓時一陣煩亂。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大太太身邊奴顏婢膝,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讓,還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但許鳳佳就算再尊貴,也終究不過是楊家的親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這個庶女,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麼樣?
自己又不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只是虛言恫嚇,大多數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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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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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3:26
42、火苗
七娘子拋下了這句話,就低頭穿過了拱門,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沒幾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來人一把按下了她的頭,強迫她穿過拱門,站到了原來的地方。
七娘子連忙摀住頭頂的首飾,嗔怒地瞪著許鳳佳。
許鳳佳眼底閃爍著分明可見的怒火。
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燒掉所觸及的一切就不會罷休似的。一點小小的挑撥,都能讓他勃然大怒,丹鳳眼明亮得好像大火裡的琉璃,熱得都要化開了。
「區區一個庶女……」他輕聲嘀咕。「膽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著許鳳佳。
眸中流過的不悅,不言自明。
就算許鳳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該把這意思說出來。有些話,儘管大家都知道,但說出來還是很傷人。
「表哥敢說得再響亮一點嗎?」
她動都沒動,依然站在崖邊。
玩鬧是一回事,把表妹從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許鳳佳雖然野蠻,但並不蠢,當著這麼多長輩,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之前說的話,無非是想嚇一嚇她。
如果換作六娘子,只怕已經信以為真,怕得哭起來了。
但七娘子如果會吃這樣的虛言恫嚇,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許鳳佳面現沉吟,很顯然,他也的確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個東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射性地往後一退。
腕間一熱,許鳳佳卻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許鳳佳給拉住了。
兩個人對視著,都有些後怕。
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願地道謝,「謝表哥援手。」就要躲進崖內。
許鳳佳也由得她,卻沒有鬆手的意思。隨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蟲子……你總怕火吧?」許鳳佳的聲音還是那樣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著貼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興味清晰可見。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點火星亮了起來。
七娘子眼底終於出現了一點恐慌。
許鳳佳眼中閃過得意。「你也有怕的東西?」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聲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挑,蘊著笑。
七娘子望著許鳳佳的手漸漸靠近,那一點點火苗湊近了她的衣物,終於歎了一口氣。
就要服軟。
精緻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纖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這麼幾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說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響了起來。
「仔細這裡高,跌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扶著湖石,笑嘻嘻地說。
許鳳佳吃了一驚,不由就往後一退。
七娘子就順勢甩開了許鳳佳。
「我們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還繞著許鳳佳手中的火折打轉。
七娘子拉扯了幾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遠了。
許鳳佳站在原地,凝視著七娘子的背影,也難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惱。
「鳳佳。」許夫人揚聲叫道,「傻站著做什麼,過來吃點心。」
他也就收斂了神色,踱進四宜亭裡。
#
轉過幾個彎,又下了台階,九哥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欺負你了?」他問七娘子。
語氣低沉憤懣。
七娘子不想多說什麼。
九哥和許鳳佳雖然是親戚,但到底隔了一層,不是嫡親的表兄弟,兩個人的關係就可親可疏。
許鳳佳又是未來的平國公。
「沒有!」她笑著搖了搖頭。
九哥一臉疑竇。
七娘子只好歎了口氣,「你七姐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
九哥將信將疑,沒有再提這個尷尬的話題。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賞魚,拿著花瓣逗引肥大的錦鯉。
姐弟幾個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又尋了過來。
「五表妹。」他好像沒看到七娘子一樣,朗笑著對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拋下姐弟們,和許鳳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緣。」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接話。
現在年紀還小,等過幾年都大了,就要提親事了。
七娘子雖然不知道許夫人有意讓五娘子做兒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這種話頭。
一時五娘子回來,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飯的時候,眾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贏台。
朱贏台外頭的菊花開了大半,千姿百態,極盡妍麗。
「表哥衝我打聽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著七娘子墜後幾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剛才他又怎麼著你了?下回我勸你服個軟也就過去了,別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還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性子這麼倔!方纔你就不應該逆著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幾分關心。
「表哥要是像個表哥的樣子,我早就服軟了。」七娘子平靜地說。
語調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尊重。
「隨你。」到底還是有些不滿,「到時候,可別找我哭!」
說完,就跑到前頭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駁的話語。
還是要忍……一時忍不住,就釀出了這樣的煩心事。
還是要忍。
她露出一個微笑,搶前幾步,趕上了六娘子。
#
過了重陽節,眾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軌道上。
許鳳佳見到七娘子,總是沒有好臉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當許鳳佳是空氣。
許夫人還是照舊四處應酬,大太太卻推說要給二娘子準備嫁妝,讓二太太陪著許夫人出門,自己留在了家裡。
「我也躲兩天懶吧!」她和大老爺開玩笑。二娘子的嫁妝也的確到了該歸攏的時候了。
自從幾年前定親起,斷斷續續的,也置辦了不少好東西,有的還收在小庫房裡,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紅布,等著裝運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親的吉日是定在臘月初一,不過京城距離蘇州路途遙遠,大概十一月初,孫家的迎親隊伍就會到達蘇州,上門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連日府中都在議論二娘子的嫁妝。
前頭出嫁的初娘子,不說現銀,光是衣料首飾,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還陪了兩間鋪子,一個百餘頃的田莊。
人人都道,這份嫁妝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個家當,雖然大太太未曾對此多做評論,不過,以李家的身份,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孫家卻又不一樣了,定國侯世代富貴,二娘子又是將來的定國侯夫人,這份嫁妝的確輕不得。
就算有了這個預備,眾人也都在嫁妝數目出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衣料首飾就花了三萬兩銀子……這都還不是大頭,聽說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纖秀坊轉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學舌,「這裡可是有十幾萬的家業!」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纖秀坊不過是兩間鋪子,十多個繡娘。
隨著大老爺步步高陞,纖秀坊也就漸漸地成了江南有數的兩三家繡房之一,一年少說也有五六萬兩銀子入賬。
大太太不陪給女兒,難道要等將來留給九哥媳婦?
七娘子淡然處之。
三娘子卻很眼紅。
正是要置辦嫁妝的時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裡比得上纖秀坊。
大老爺也有些微詞。
「這也太靡費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纖秀坊不算,還有田莊……這份嫁妝怕不要有二十萬兩銀子?」
二娘子的嫁妝這麼多,再有五娘子,少說也是一模一樣要來一份的,就是四十萬兩銀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萬兩銀子,楊家還有四個庶女,怎麼算也要再出二十萬兩銀子。
再有九哥娶親……這兒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萬兩銀子。
就算楊家家事豐厚,也禁不起這麼折騰吧。
大太太不為所動。
「纖秀坊是我的嫁妝。」她提醒大老爺。「二娘子的嫁妝從官中出的,也不過是十萬兩。」
嫡女的嫁妝是庶女的兩倍,也不算太浪費。
「再說……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頭,「體面當然要比別的庶出女兒強些。」
大老爺臉一下就黑了下來。
這意思,是不打算給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樣的體面了?
但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大太太就是願意往水裡扔,大老爺也說不了什麼。
「也要給九哥媳婦留點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興。
「當年陪嫁過來,我帶在身邊的十萬兩現銀,歷年來都貼補進家用了。幾畝田莊,這些年來的收成,也有不少都進了官庫。」
這說的是當年大老爺沒有中進士之前,家裡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妝貼補的事。
「唯一纖秀坊還留在我身邊……將來九哥媳婦,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爺就沒有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
動不動,大太太就拿出當年的事來壓人。
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
過了幾天,四姨娘派人來回:大老爺收用了霜降。
新納了通房丫頭,的確是要告訴大太太一聲,免得到發配丫鬟婚嫁的時候,糊里糊塗地反而把她發配出去。
大太太氣得午飯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說話。
「……才回了幾句,就這樣和我甩臉子,又故意抬舉四房屋裡的人。」大太太一臉的不忿。
這些話也只好和七娘子說,大太太好強,不願把家裡的煩難告訴許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大老爺的確是太厚顏無恥了些。
大太太當年嫁到楊家,簡直是給了大老爺翻身的機會。
考上進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沒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偏偏得意後,對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態度……叫大太太怎麼不心寒。
「母親別太生氣了。」她滿臉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裡倒是多了一分親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體會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來,當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這麼簡單,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團天真,這種事,根本聽都聽不懂。
初娘子出嫁後,身邊也就是七娘子玲瓏剔透,可以稍微為她解憂了。
「真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她又抱怨起來,「楊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腳掙下的,他哪裡又管過這些事?我可曾為自己摟過一點私房?連一個纖秀坊都不放過,恨不得給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妝,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動。
「四房現在正奔著嫁妝使勁呢。」她輕聲細語地說。
大太太就慢慢冷靜了下來。
品味著七娘子的話。
大老爺忽然對二娘子的嫁妝有了微詞,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
說起來,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愛,大太太願意多陪送些嫁妝,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大老爺也不會多說什麼。
想來,也就只有四房還不知道王家的親事已經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綢繆,開始擔憂起了嫁妝。
大太太的怒氣,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讓四房再蹦躂一段時間。」
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頭。「還是我們小七敏捷,見微知著。」
大太太連成語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爾。
不過,四姨娘要是再蹦躂下去,難免就礙著了許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開口問,「你說,什麼時候讓四姨娘去辦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覺間,她的語氣裡已經少了生疏,多了些隨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還有客人在,這就讓姨娘出來走動,是不是莽撞了點?」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爭鬥,不必暴露在許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強的個性,如果不提這個醒,難免又要生氣。
大太太想要解釋一番,說一說許夫人的來意。
又覺得,以小七的年紀,未必能懂得裡頭的彎彎繞繞。
「不要緊,是親三姐,不會說什麼的。」她敷衍了過去。
七娘子就不說話了。
大太太明顯另有打算。
看來,雖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還沒有資格知道。
「你看我們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舉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問。
很顯然,她也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再說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緊。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應該示弱,要捧起一個丫頭和霜降打對台。
說起來,大老爺對立春也表現過興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爺提起了這意思,難保大老爺不順水推舟,要了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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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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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3:40
43、寵愛
「母親。」七娘子思忖著,徐徐開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雖然素日裡一向謹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脈。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過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邊,再合適也不過了。將來九哥自個兒有了院子,有什麼不方便讓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來辦……交給別人,她還真有點怕九哥被誰給帶壞了。
「與其臨陣磨槍,倒不如把現有的那三個妮子,收服到我們正院麾下。」她婉轉地說。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動。
說起來,大老爺對三姐妹的專寵,也持續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這幾姐妹是有什麼過人之處,讓大老爺這樣看重。
她們是閩越王送出的禮物,雖然身份不同於別的通房、姬妾,但這樣被當成物品被轉送來、轉送去的女孩子,卻也如無根的飄萍一般,生死都操於大太太一念之間。
閩越王難道還會為了幾個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計較不成?
身為正房,有些優勢是渾然天成的。不利用起來,豈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絲讚賞。
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紀還小,就這麼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只是一個人太完美了,難免就有些惹人疑竇。
七娘子自從進了正院,就沒有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也沒有和誰起過衝突。
王媽媽那樣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裡都只有好話……
大太太就收斂了神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她淡淡地道,「不過,這箇中的火候,還是要拿捏拿捏。」
總不成這邊才抬舉了霜降,那邊就把三姐妹找來說話,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對。
要讓大太太信任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沒過多久,立春來找她說話。
這陣子立春牽掛的,無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動聲色,「話是幫你遞上去了……不過,還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實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頭上了。
立春難掩緊張。
「謝七娘子上心。」她勉強笑了出來。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沒有說話。
這個人情,立春的確是欠得大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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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大太太隨手指了個緣故,把三姐妹叫到屋裡來說話。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並兩個媽媽,都在屋內打下手。
頗有些升職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魚貫進了西稍間,規規矩矩地斂眉垂目,沖大太太磕了頭,起來又給二娘子、七娘子行禮。
禮數無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說,「一眼看去,還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三姐妹就對了對眼色,微笑著自我介紹。
這三人分別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記,據說大老爺平時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過禮,就規規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著問話。
看起來一臉的柔順,微微彎下的三道脖頸,連弧度都一模一樣,後領口露出了膩白如脂的肌膚。
大太太眼神一縮,就發覺這三姐妹在肩頸處都有胎記,叔霞有三點鮮紅欲滴的淚痣,仲霞就是兩點……
個中香艷銷魂處,是大太太可以想像的。
難怪大老爺樂不思蜀,被三姐妹織就的溫柔網迷了個夠嗆。
閩越王這一次倒的確是下了本錢。
大太太就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無奈。
梁媽媽也面露異色。
王媽媽輕輕咳嗽了一聲,給梁媽媽遞了個眼色。梁媽媽忙收斂了臉上的異樣,重新屏息靜氣,肅然直視前方。
身為父親的通房,這三人和七娘子本來不該有什麼話說,畢竟身份擺在這裡,通房丫頭有時候,還不如沒開臉的小丫頭有體面,能和小姐們肆無忌憚地玩笑。
「進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問。
伯霞含羞點了點頭,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雖然生得只是清秀,但這三姐妹卻自有一股風韻。
「正月進府到現在,有八個月了。」
聲音也不錯,雖然談不上黃鶯出谷,但都還算悅耳。
七娘子又找了話來說,「……還沒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這大半年來,三姐妹很是得寵,按理說,早就該攛掇著大老爺給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爺沒有鬆口,浣紗塢平時也可以要東拿西,鬧騰出一些動靜來。
但這三姐妹卻安安靜靜的,大部分時候,連浣紗塢的門都不出。
能忍到這個地步,不是太老實,就是太有心機。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對大太太、對正院,她們都構不成威脅。
雖然一樣侍奉大老爺,但大太太和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裡。
只是要抬舉她們之前,難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來,還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臉上同時都閃過了一縷惶恐。
「咱們家的規矩……沒有懷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聲音裡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過了話頭。
「話是這樣說,不過,也不是沒有特例。」她頓了頓。
三人臉上又都同時掠過了驚訝與喜悅。
這三姐妹的情緒,就好像一泓小溪,誰都瞞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樣清純,恐怕不足以與霜降爭鋒。
得寵不得寵是一回事,內宅的爭鬥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內宅殺四姨娘威風的武器。這把武器必須夠鋒利,又不會割破主人的手。
到時候就難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著笑,神色看不出什麼異樣。
單只是這份城府,就是楊家眾下人裡少見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轉了語氣,「你們三姐妹是閩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當尋常通房丫頭看,不過,沒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著唇,倒是沒有露出失望。
還算是有些城府。
「以後也不要常常悶在浣紗塢,得了閒,要多來正院請安。」大太太語帶深意。
尋常的通房丫頭,是沒有臉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寵的時候給個樓院住著,不得寵了,漸漸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進正院走動,是大太太給的體面。
給了這個體面,又暗示她們要抓住大老爺的心,針對的是誰,恐怕已經不言自明瞭。
七娘子仔細地觀察著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閃過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這三姐妹,並不老實。
既然不老實,就應該知道,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能和正院攀關係……如果能順利靠攏到大太太身邊,有了身孕後抬上姨娘,終身也就有了著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太太就不動神色地把三姐妹打發下去了。
「還算是聰明人。」她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能給四房添點麻煩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內宅的爭鬥上,沒有太多的心機。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當家主母要秉公行事,雖然少不了心機,但也決不能顯露出來,落得個難看。
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較勁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種母女間的矛盾,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著找了個借口,「……先生囑咐我要勤練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這半年來也勤練書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親暱了一點。
七娘子勤奮些也好,正好激勵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寫起來,我們家也出個衛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間。
很快西稍間就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立春並王媽媽、梁媽媽也都退了出來。
梁媽媽笑著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還用心嗎?」
她是白露的乾媽,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媽媽笑瞇瞇地對七娘子說,「不瞞七娘子,我是白露的乾媽……她娘和我當年也是一道掃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對梁媽媽就親熱了幾分。
梁媽媽對她也親熱了幾分,彎彎的眼睛裡,只有笑意。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又請梁媽媽多來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裡迎頭撞上了許鳳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氣。
今日是休沐日,許鳳佳怕是來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請安,皮笑肉不笑。
許鳳佳掃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應答。
兩人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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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被開了臉,大老爺這幾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難免抱怨房舍狹小,他不能盡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園裡另找住處。
大太太推說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牆動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來安頓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寬鬆些。
大老爺方才罷了,過了幾日,不知怎地,又流連進了浣紗塢。
連續十多天都睡在浣紗塢裡,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黯淡,雖然臉上盈盈的笑,是從來沒有斷過,但如七娘子這樣擅長察言觀色的,就能從眼角眉梢,看出昏暗來。
在這個時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妝有關……
七娘子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沒有說清楚,到底是誰提議作罷。
如果是大老爺先起意反悔,這麼多天過去了,總要私下裡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當著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爺又怎麼好意思?
偏偏從四姨娘的種種表現來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經告吹的樣子。
捧出霜降,無非就是為了三娘子的嫁妝,想要把大老爺的寵愛爭取在溪客坊內。
……她就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疑問,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過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來了。
雖然大老爺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寵愛的,卻是四房。
只是為了和大太太打對台也罷,真心愛寵也罷,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爺是鐵了心要和大太太對著幹了。
當著許夫人的面,如果兩人爆發出什麼衝突的話,大太太恐怕會加倍生氣。
七娘子就留了神,細細地觀察著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態。
一時間,府中倒也平安無事,就連最能鬧騰的許鳳佳,都銷聲匿跡,少了聲音。
七娘子也漸漸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壞也壞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漸漸地丟開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寫得越發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較勁,練字也練得更起勁。
繡花也漸漸地有了模樣。
白露服侍得更盡心了。
梁媽媽、王媽媽見了七娘子,也都帶著笑,客客氣氣地當正院的小姐一樣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間的話雖然多了些,但彼此還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著準備嫁妝,許夫人成天出門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兩頭過來找兩位姐姐說話。大太太有時候應酬,有時候就懶得見她,稱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來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帶了十兩銀子上封家去串門,封太太千恩萬謝——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辦的田土,沒有多少出產。
日子平淡地淌了過去。
進了十月,大老爺張羅著帶全家人到太湖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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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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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3:54
44、化星
過了九月,大老爺清閒了下來。
每年到秋收的時候,地主佃戶之間總會爆發械鬥,去年就有佃戶一氣之下落草為寇,鬧出了大半省的動靜,雖然是江西一帶的事,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大老爺並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懸著,直到過了九月進了深秋才能鬆一口氣。
想著這幾個月來,家裡多事,又來了客人。
大老爺就張羅著到太湖賞秋。
許夫人興致盎然。
她這還是第一次下江南,雖然這段日子,也被眾太太簇擁著到蘇州城裡外的幾間禪寺去上過了香,但還沒有瀏覽過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準備嫁妝,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在家,孫家的人要是來了,倒不好招待,就沒有去。三娘子也稱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許鳳佳。四娘子卻是真病了,進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燒沒退,像是要發豆的樣子,不敢吹風,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連帶得二太太也不能來。到最後去的小輩,只有正院幾個孩子,並六娘子、許鳳佳而已。
雖然如此,排場卻也不少。小姐們各人帶了一名隨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車,大太太帶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轎子,許夫人本是國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轎,卻又嫌鋪張,與大老爺、大太太一樣,換了紅頂四抬的轎子,許鳳佳偏不坐轎,騎了楊家日常餵養的好馬,在母親轎子邊上護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張羅的管家等,滿滿地坐了三輛大車跟在後頭,前呼後擁,緩緩地向光福鎮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蘇布政使李家的轎子。
兩邊互派了人,通了訊息,才知道原來是李太太去銅觀音寺祈福。兩家倒正好同路。
蘇州的大戶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禪寺。
據說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銅觀音寺求來的。
大太太聽了立春的回報,心領神會。
「到了光福鎮,派人問問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賞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爺在,李太太多半是不會來的,但總要客氣一下。
從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許夫人。
許夫人前一陣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眾女眷設下的宴席。
這陣子她告了忙,許夫人卻也沒落下出門的腳步。
蘇州一帶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幾乎都逛遍了……
什麼事,讓許夫人這樣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著在京城的見聞。
旋即,又聽到了許鳳佳的聲音,與五娘子咯咯的笑聲。
她略略皺了皺眉,轉眼間,又微笑了起來。
鳳佳這孩子,天性頑皮,倒是和小五相處得不錯,別看他連二娘子都敢戲弄,卻是一直沒有捉弄過小五……
臨傍晚的時候,一行人進了光福鎮,兩家都在銅觀音寺歇腳,一時寺內滿滿當當,裝滿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鶯啼燕語。
梁媽媽就笑模笑樣地進了李太太下腳的院子,沒有多久,回來稟報大太太,「李太太謝過太太的美意,說是這次過來要長住一段日子精心吃齋,就不打擾太太與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帶十二少爺來給太太、姨夫人請安。」
「哪裡說得上請安,這李太太就是客氣。」大太太忙說。
許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經心地吩咐身邊的許鳳佳,「到了外頭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亂跑了,在我身邊老實呆著吧。」
許鳳佳沉下臉,淡淡地應了一聲。
許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對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發寒。
她一直很害怕這個一臉精幹的許家姨夫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似的。
看來,許鳳佳和她的那幾次衝突,也的確沒有瞞過許夫人。
雖然許夫人的笑容裡沒有多少惡意,但七娘子還是禁不住多了幾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經意間觸犯了許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
「三姐要是能留在蘇州過年就好了。」她有幾分遺憾。「我們家在鄧尉山上的別業,周圍全種滿了梅花,從臘月開到二月都不會謝!可惜現在不是花期,住進去就冷清了些。」
許夫人也很嚮往,「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處小不說,平時想出外踏青,都沒有什麼好去處。」
兩人就說起了未出閣前的瑣事。
孩子們聽得無味,三三兩兩約出去玩耍。九哥就張羅著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爺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問白露,「李家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這位李太太親生的?」
白露含笑點了點頭,「這一任續絃就生了這麼一個親兒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樣的,平時到哪裡都帶在身邊。」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與我們家不同,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裡幾個姨娘鬥得厲害,李太太也都當作不知道,得了閒就愛帶小少爺出來住,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李老爺也很少管她。」
難怪李老爺和大老爺走得這樣近,但李太太卻很少上門和大太太說話。
七娘子好奇,「前頭幾個太太也有兒子吧?」
「都有,原配還有兩個嫡子,現在都在山塘書院讀書,身上也有了舉人的功名。」白露點了點頭。
六娘子湊過來笑著聽白露八卦,白露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過來了,七娘子當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況,「第一任續絃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藥培著,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這一任太太倒是對他也不錯,時常也把他帶在身邊。」
像楊家這樣的家庭,人口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當時的封疆大吏,哪一個家裡扯出來都有一營女兵,外加無數子女,楊家這樣只有九哥一枚獨苗的,實在很少見。
六娘子也笑著說,「十一郎和十二郎都來過我們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與二叔很親善,所以父親也對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間,常常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七娘子點了點頭。
就看到許鳳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們。
她心頭一緊,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備的樣子,倒難得見,要比平時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們在東跨院下腳,還是先過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聲說。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著手,進了女眷下腳的東跨院。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們拐過了牆角。
看來雖然面子上繃得緊,但楊棋心底還是有幾分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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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人佔了銅觀音寺一大一小兩間院子,大老爺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腳,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東跨院,西跨院裡住著九哥與五娘子,許夫人帶著許鳳佳歇在小院子裡,還有些兩家的下人們,就一併住到了後院。
大老爺一直在寺裡和住持談天,到了晚飯時分才回屋與家人一起用了晚飯,吃過飯又出了門,還留話請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銀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爺寧可和住持徹夜清談都不願和大太太歇在一屋裡,可見兩夫妻之間的生疏。
夫妻之間走到這個地步,必定是恩怨糾纏……
大太太現在一定不願意被庶女見證著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給六娘子使了個眼色。
六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拉著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兩個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楊家蕭疏得多。
畢竟在山腳下,周圍也沒有多少高樓,闊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無保留地倒扣在兩個小姑娘頭頂,淡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獸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她們。
六娘子就不自覺牽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聲音裡的害怕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曠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楊家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卻要比在蘇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闊達,更疏朗。
「傻丫頭,你怕什麼。」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聲音裡隱隱多了一絲興奮,「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東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來,仰頭望著天,腳下差點絆倒,「七妹你還會認星宿?」
「會一點點。」七娘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進了東跨院。
「你會的東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稱讚,又興奮起來,「再多指些給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裡來得更亮。」
蘇州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自然不能與光福鎮的夜空比較。
七娘子與六娘子就在院子當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給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請了幾次才洗漱上床。
禪房到底狹小了些,兩個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沒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趕到自己屋裡睡,「……也讓你們鬆快一個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順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並肩躺在床上,都覺得很新鮮。
六娘子就問七娘子,「在正院過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總是特別的放鬆。
「還不錯。」她笑著回答。
六娘子卻有些不滿意。
「怎麼會不錯……」在黑暗裡,她的語調失去了一向的天真與歡喜,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個脾氣……」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楊家的庶女,特別不容易。」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無限心事,就湧上了腦海。
「到底還是錦衣玉食。」她勉強笑了笑,「六姐,咱們不能只向上看,有時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們豈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我真羨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應該是六娘子羨慕的對象。
「你好像從來都不會失禮。」六娘子的語氣裡,蕩漾了深深的苦澀,「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事、做人。」
七娘子頓時無言了。
如果連這點程度都沒有,她前世豈不是白活了那麼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艷羨。
身在宅門,最要緊的就是做人……像她們這樣沒有依靠的庶女,簡直是一個人都不能得罪,一個人都不能看輕。
她在正院過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臉色,只要步步小心,總能敷衍過去。
六娘子卻是兩邊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當然過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後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總有一天,你也是當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臉色度日!」
六娘子就輕笑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她發奮道,「總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別人的臉色,我要別人來看我、看七姨娘的臉色……唉,只盼著真有這一天。」
「會有的。」七娘子堅定地說。「苦盡甘來,總會有的!」
什麼時候都不能丟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這願望再遙遠,再飄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卻嫁了那麼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好羨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她又何嘗不羨慕初娘子?
高門大宅的女兒,不論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籌碼。像她們這樣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門當戶對的家庭裡,或是為庶子嫡妻,或是為嫡子續絃。
一生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而已,門後的世界,其實都一樣灰暗。每日裡除了爭鬥還是爭鬥。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樣,嫁到那樣簡單平實的人家裡,就算不能錦衣玉食,也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七娘子漸漸迷糊了起來。
快入睡的時候,她聽到六娘子輕聲的歎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沒有這麼多苦惱了吧……」
七娘子在夢裡微笑了起來。
恐怕星宿的煩惱,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無憂無慮,縱使身為大太太、身為大老爺,也都有自己解不開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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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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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4:11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李太太帶了兩個男孩,進了大太太的下處。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著招呼兩個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歲了,十二郎卻還是小男孩的樣子,穿著寶藍色瑞獸紋的袍子,笑嘻嘻地給大太太行禮。
「見過楊太太。」
十一郎也穩穩重重地給大太太磕了頭。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禮,又引介,「這是平國公夫人。」
關係很親近的人家,才會受後輩的全禮,看來,李家和楊家的關係真的不錯。
眾位楊家女兒並九哥、許鳳佳也拜見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親切,容長臉上一直帶著笑,或許是出門在外的關係,她打扮得很樸素,穿著深褐葛綢小襖,頭上也沒有多少飾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著和五娘子嘮了幾句家常,才放手讓五娘子走開,六娘子拜見。
看到六娘子出眾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親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發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園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她說話節奏很慢,聲音又和藹,聽起來,讓人心裡很熨帖。
六娘子抿著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謬讚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視一笑,放開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這樣,面上害羞,心裡也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七娘子上前給李太太磕了頭。
「見過李太太。」她聲音沁涼。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見過的,五娘子更是常跟著母親在外頭走動,李太太並不陌生。
七娘子卻是第一次見。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雙生姐姐。
李家和楊家走得近,李太太對楊家的事,總也能聽到一些風聲。
生得和九哥的確很像,不過,兩姐弟的氣質就不大一樣。
九哥靈慧中帶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知道這孩子很機靈。
七娘子卻很靜。
李太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聽七娘子說話,就好像喝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從心底暖上來,又帶著些淡淡的沁涼。
「還是初次見面。」她笑著對大太太說,「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蘭玉樹一樣的賞心悅目。」
大太太就溫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閃過讚賞,「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聽話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著大太太的衣袖撒嬌。
李太太有些吃驚。
大太太這個人,李太太很瞭解。
雖然是個稱職的當家主母,但心胸卻並不很大。把九哥這個庶子抱到了膝下,卻沒有聽說抬舉他的生母。連這個雙生姐姐,多年來好像都一直沒有聲音。
李太太可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不是在丈夫面前擺明了自己小氣狹隘?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應該不會太好才對。
沒想到她對七娘子的評價這麼高!
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楊大太太身邊,還這樣得寵……
李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變了。
「以後到我們家的柳園來玩!」她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
七娘子細聲細氣地應了是。
五娘子就覺得有些無趣。
她一向是這些奶奶太太們關注的焦點。雖說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話……但人都有虛榮心的。
現在被關注的對象變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許鳳佳身邊,和他低聲議論起了寺裡的風景。
大太太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相視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穎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兩個孩子和九哥也是常來常往的,李老爺有時候也會帶了他們,到楊家拜訪。
三個男孩湊在一起,說得熱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與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說笑著。
兩人眉宇間都漾滿了春風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問李太太預備在光福鎮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賞秋。
「這次來,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斂了心思,不動聲色地回答,又笑著對許夫人解釋。「許夫人不知道,這光福塔裡供奉了《大方廣佛華嚴經》與得道高僧的舍利,與寺裡的銅觀音像一併,都是遠近聞名,極靈驗的,我時常心中有事,便到寺裡來做做法事,在觀音像前默禱數日,再沒有不靈驗的。」
許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聽說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這樣靈驗。」她本來淡淡的,聽李太太說了這話,倒是一下起了興致,與李太太攀談了起來。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許夫人到底是為什麼忽然這麼熱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罷,既然二娘子都這麼信得過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許夫人說了幾句,也聽出了許夫人的意思。
許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幾天,與她一起參拜觀音。
說起來,李家和許家也不能說沒有淵源,當年平國公西征的時候,管糧草的就是李老爺。
有了這層前情在,兩人很快就親熱了起來。
李太太乘勢就向大太太解釋,「有楊老爺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亂的,楊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
大太太忙笑著說,「不要緊,咱們也有小半年沒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來,我便打發老爺在寺裡和住持說話也是一樣。」
七娘子聽了大太太的話,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賭起氣來,也挺可愛的。
「那怎麼過意得去。」李太太謙讓,「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著我在寺裡做法事呢,又有些難為了他們……倒是想托楊太太照應著,帶他們上船去玩。」
兩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兩個兒子托付給楊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掃了許鳳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過是想和平國公府攀親道故罷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這個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裡沒有幾個朋友,怎麼能成事。
「好,就交給我吧。」她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這對姐妹花一眼,笑著謝過了大太太。
許夫人性急,當時就要去參拜光福塔,又把許鳳佳帶去,要讓他也沾沾舍利的靈氣。
幾個孩子們就到光福寺裡的梅林裡玩。
光福以梅聞名,光福寺裡當然不會沒有梅花,兩三畝的梅樹現在都光禿禿的,九哥和十二郎笑著互相追逐起來,繞著樹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熱,卻不敢上前摻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體面。
三個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間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話說,五娘子加進來,三個人卻沉默了下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五娘子就問七娘子,「你寫好先生吩咐的十張大字沒有?」
先生看她們兩個對書法都有興趣,時常專門佈置功課,讓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練習。
七娘子搖了搖頭,「一天寫一張,現在才寫了三張。」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寫好七張了!」
「五姐厲害。」七娘子眉眼彎彎。
五娘子啐了一聲,「少笑話我,當我聽不出來呀。」
說是這樣說,語氣裡的得意可一點沒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個笑話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說好話給你聽,你反而認成笑話。」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沒有說話。
氣氛卻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就問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搶著道,「有時候我們住一個多月呢!有幾年娘不耐煩應酬,我們乾脆就住在香雪海過年了。」
進了臘月,臘梅就先開了,斷斷續續從早梅到晚梅花,能開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個月就回來了。
五娘子說的在香雪海過年,恐怕是大太太萬念俱灰,不理家務的那幾年吧。
當家主母,俗事纏身,哪有那麼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興頭,「從山腳繞過去,不要幾里路就是我們家的園子,要是母親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從來沒在秋天到過香雪海。」
「滿山光禿禿,有什麼好看的。」六娘子不以為然,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大雪繞回了屋子裡。
想是去淨房。
「死丫頭,」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肅了臉色,正色問七娘子,「楊棋,你就打算和表哥這麼耗著?」
七娘子不由莞爾。
皇帝不急,太監倒是先急了。
「表哥實在是過分了點。」她也沒有裝著聽不懂。「我天生膽大,不懼蟲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沒有和我細說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只說你膽子很大。」身為庶女,也敢和小公爺作對。
七娘子只好細細地說給她聽。
五娘子聽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氣。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點!」
七娘子笑而不語。
五娘子倒是又為七娘子擔心起來。
「表哥這陣子諸事不順,」她提點七娘子,「本來就是想找人出氣的時候,你還撞上去當靶子……楊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許鳳佳倒也不敢把她怎麼樣,不過是庶女,可就說不清了。小公爺的身份本來就尊貴,萬一氣急了鬧出什麼事來,楊家難道還會為了一個庶女和許家翻臉?
七娘子歎了口氣。
以五娘子的為人,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許鳳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來糾纏自己了……
「你不說,我還當表少爺天生就是這性子呢。」她苦中作樂,開了個小玩笑。
也不無探問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許鳳佳以平國公嫡子的身份成長,應該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誰敢給他氣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裡是出入御書房,和太子一道讀書的人。」她隱隱露出了驕傲。「你當他耐煩和你們這些小娘子計較?」
她這話倒是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爾,卻沒有點破。
「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這麼煩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絲困惑,「前幾個月都好好的,還和我說,等太子出閣讀書,他就回許家的家學上課……忽然就和變了個人似的,從前幾個姨姨家的庶女們,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還說什麼,和她們又不是親戚,沒想到到了我們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來了。」
七娘子也不禁納罕,又有些好奇。
以許鳳佳這樣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時看她們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樣吧。
本來也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些庶女,也說不上是他的親戚。
怎麼忽然間就和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庶女較上勁了?
倒好像是把她們當成了撒氣的對象似的。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我倒是說錯話了,你別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說的那番話,很容易就會被理解為在村七娘子。
她看著微微露出窘態的五娘子,一時間,倒覺得她多了幾分可愛。
五娘子就是嘴巴壞了點,心地還是不錯的。
「沒什麼。」她不以為意。「表哥說得也沒有錯。」
古代宗族觀念很重,說起來,楊家的幾個庶女和許鳳佳之間也算是表兄妹。不過也禁不起細究……如果將來還真的以表兄妹自居,與許家往來的時候失了禮數,在背地裡,是會被人議論的。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直勾勾地看著七娘子。
「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犯錯……你失態、你動氣。」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裡有兩個人對她這樣說了。
對六娘子,她以安慰為主。
六娘子何嘗不是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不知為什麼,對五娘子,她卻忽然想說實話。
或許是因為接下來,她們還要朝夕相處幾年之久。
或許也只是因為七娘子已經很累了。
長年累月的小心謹慎,畢竟讓她有些疲憊。
「我沒有犯錯的資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處處小心,唯恐失了應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細細地咀嚼著七娘子話裡的苦澀。
「姐姐們在說什麼?」九哥忽然在遠處招呼,「寺裡送了醃梅子來!」
五娘子哎喲一聲,就站起了身。
「我最愛吃醃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過去。
七娘子卻惦記著六娘子。六娘子進屋也有一會兒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見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李十一郎今年雖然十三歲,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畢竟還小,也說不上越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
李家的這兩個少爺,都很溫文,打扮得也很光鮮。
十一郎又是個少年樣子了,看起來爾雅風流,很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
她就抬腳想避開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卻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著招呼。「十一少爺給我說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著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從頭說了一遍。
他口齒清楚,用詞典雅又不生澀,把光福寺的特別之處,點得活靈活現。
宋代的古橋……梁代的山門、唐代的銅觀音,高僧的舍利,西域來的佛經……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圍在石桌邊上吃醃梅子,九哥遠遠地招手讓他們過去。
走到石桌前的時候,十一郎說到了司徒廟。
司徒廟裡有唐代《楞嚴經》和《華嚴經》的時刻,手法古樸,筆觸圓潤,是吳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閃爍著心動。
她們練書法的人,聽說哪裡有好字,總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搖了搖頭。
五娘子就有些遺憾,「十一世兄是男兒身,可以東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邊含笑。
「司徒廟裡還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溫和地說,「古柏我是帶不回來……不過,卻可以為五世妹要幾張拓片。」
五娘子很驚喜,「那先謝過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問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書法?」
七娘子忙謙讓,「談不上愛好,不過無事寫幾筆。」
十一郎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覺得很古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4:28
46、挑選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盤問,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愛繡花,不愛讀書。」她笑嘻嘻地說,「拓片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煩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愛。
十一郎眼中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現,她唇邊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話說的好,高嫁女,低娶婦。
李家和楊家雖然在職務上是上下屬關係,但地位相差並不懸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內可以為尚書,在外也可以為巡撫……兩家只能說是合作,不能說是統屬。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楊家庶女,一來,可以讓兩家關係更加和睦,二來,庶女的底氣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轄制。
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勇氣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員外家一樣,與地位懸殊的家庭結親的。
楊家女兒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盤打得很精!恐怕有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無旁騖,大口大口地吃著梅子的十二郎,唇邊微微掛上了一抹恬靜的笑意。
輪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捨不得說個庶女了……十二郎這一次,只不過是來做陪客的吧。
當然,對十一郎來說,娶楊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麼多,要是給十一郎說了小官家的嫡女為正妻,說不定助力還沒有楊家庶女來得大。
都說李太太不怎麼管事,其實分明精幹得很!
一舉多得,又打壓了十一郎,又能賺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裡,果然沒有真正單純的人。
不過……
六娘子一心要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此後再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恐怕未必會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著梅子,一邊和五娘子說話,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對。
到底還是小了,雖然也很靈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麼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陣頭暈。
兒子都這麼多了,更別說女兒,李家的後院,只怕要比楊家複雜好多。
否則以李太太這樣的手段,還用得著動不動就到光福寺小住嗎?
雖然沒有見過初娘子,但七娘子卻很羨慕她。
身為庶女,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此吧?
找一戶平實富裕、簡單溫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莊戶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給她一個相差不遠的歸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兩人沒有感情基礎也不要緊。
感情可以培養,但環境卻是改造不來的。
既然只能隨波逐流,當然希望下半輩子,她這條小魚所在的不是風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瀾不興的魚塘了。
吃過酸酸甜甜的光福醃梅,幾個孩子就又分了開來。
十一郎帶著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們就靜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煩爬山,喊著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雙陸。
平時楊家女兒都忙於學業,很少有玩樂的功夫,六娘子也興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戰。
七娘子順勢就把兩個姐姐拉回了住處。
「到底進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輕描淡寫。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不會嫁進李家的,大太太怎麼也會給她說一門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較的親事。
六娘子又已經和十一郎相處了一段時間。
十一郎接下來恐怕會來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沒有奉陪的興致了。
李太太和許夫人在光福塔靜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攜早起,去上頭柱香。
許鳳佳第一天還耐煩陪伴母親,第二天就溜出來,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廝混,而是來找五娘子說話。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約著去殿裡參拜。
進了半下午,許夫人才依依不捨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腳的地方。
畫舫是早準備好了的,大老爺人卻不見了。
據說是去司徒廟賞古柏,和住持談得興起,又與幾個吳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廟吃晚飯,還留話請許夫人不要介意。
眾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願意拘束了許夫人吧。
以大老爺的身份,對許夫人也算是處處周到了。
許夫人容色大悅。
「對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誇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這個脾氣,其實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紀,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麼的。」
許夫人眼神一閃,沒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邊看著都覺得很累。
許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爺不和……在楊家,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這一兩個月裡,大老爺就沒有在正院住過。
兩邊卻還要裝著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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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下午,眾人又上了車,魚貫向碼頭去。
碼頭早被清油布圍得密密實實,風雨不透。
水手們也都迴避進了船艙裡。
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許夫人與許鳳佳緊隨其後。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許夫人身後,三步並作兩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魚貫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響,嚇唬六娘子。
六娘子卻有些怕水,嚇得面色蒼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著上前安慰了她幾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平復過來。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雖然兩人一直說不上親密,但到底在一個院子裡過活,幾個月下來,也親近了幾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著,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著她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往船艙裡走。
十一郎與十二郎沒有進艙,而是在船頭好奇地摸著舵輪與散發著水腥味的粗繩。
十一郎就含笑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也衝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轉身帶著白露進了船艙。
兩艘畫舫悠然滑進了湖水中。
秋高氣爽,岸邊蘆葦搖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極清美的。
許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著九哥並十一、十二少爺,不要讓他們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到底還有些稚氣,萬一管束不住兩個弟弟,讓他們掉進水裡,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著跟到了九哥身邊。
許夫人也囑咐許鳳佳在船上玩耍時小心一些。
幾個女孩子也在後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說起來,十二郎今年也是十歲,不過他和許鳳佳相比,還是個孩子。
許鳳佳靠在艙門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話。
他的態度很倨傲,還有些漫不經心。
十一郎卻並不在乎這些,滿面笑容地向許鳳佳介紹光福鎮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暗暗搖頭。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親還在,他又哪裡需要陪著小心討好許鳳佳,又在楊家的庶女裡物色未來的妻子。
不過,十一郎也算是很通達了,小小年紀就沒了娘,還要侍奉繼母,卻不見絲毫的憂鬱,處處都顯得很大方。這樣的人,將來的成就說不定就不會太小。
太湖的風景再好,孩子們也很容易就看膩了。
畢竟心裡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觸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議著玩什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雙陸,七娘子無可無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卻想在船尾釣魚。
十一郎就笑瞇瞇地道,「風大浪急,魚是釣不上來的。還是進艙裡打雙陸,估樗蒲吧!」
他年紀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會,還是跟著眾人進了裡艙。
畫舫很大,大太太和許夫人在前廳品茶談天,孩子們就在後艙玩樂。雙陸、樗蒲、葉子、象棋、毽子都有準備。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興奮起來。
「我能踢上千個!」她一把搶過了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誰來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個。」
九哥圍在五娘子身邊亂轉,「我也能踢上千個!」
「吹牛,」五娘子衝他做了個鬼臉。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著五娘子。
幾個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著又去了後甲板。
屋內只剩十一郎、許鳳佳與七娘子。
七娘子很尷尬。
她的身手不算靈活,對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也沒有多少興趣,就算把毽子給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數十個,站在一邊乾看著,還是尷尬。
艙內氣氛一時也有些侷促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沒有說話。
十一郎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為難。
「許兄,來打雙陸吧?」他就邀請許鳳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鬧騰不出大動靜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會懶。
許鳳佳目光一閃。「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觀戰。」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艙外的腳步。
她和許鳳佳之間的不和,沒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過,我不大會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擺,請她入座。
雙陸的打法很複雜,和飛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強,賭性也更大,兩方各執十五枚馬與兩個骰子,由骰子擲出的點數來決定這一回合所走的步數,先將全部棋子移進對方門內者得勝。
打雙陸不但要有好運氣,還要有大局觀和計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計算到對方可能的步數。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過是胡打一通而已,許多時候分明有機會將敵人的馬擊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繞了開去,只顧走自己的馬。
十一郎卻打得極好,七娘子雖然絞盡腦汁,但平時很少有練習的機會,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嫻熟。
雖然她屢屢擲出高點數,但卻很快一敗塗地。
十一郎居然沒有容情。
七娘子也沒有生氣——遊戲不過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來。」她笑著說,「水平天壤之別!還是表哥來打吧。」
十一郎望著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來。
楊家六娘子一團天真浪漫,很可愛。
七娘子卻溫婉文靜……什麼時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態。
就連打雙陸被殺得片甲不留,也沒有絲毫的不悅。
棋品如人品。
下得認真,輸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錯。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開了口,語調帶了一絲的古怪。
許鳳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惱,卻也沒有表示出來。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處。」她笑著回答,讓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驚愕,旋即又釋然了。
一番接觸,他也發覺了,這位許少爺的脾氣不算太好。
想必身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於頂吧!對楊家的這幾個庶女沒什麼好臉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歎了口氣。
難得七娘子小小年紀,卻處處應對得體,沒有介懷許少爺的無禮。
他卻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紀就這樣有城府,等再過幾年,還不知道有怎樣的手腕。
楊家本來門檻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個不好,就是妻強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進了廳裡。
「踢得我一頭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頭的玳瑁小盅,一飲而盡。「七妹妹,你也來嘛!」
七娘子就乘勢應了一聲,跟著六娘子出了後艙。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們姐妹並行的背影。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時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紆尊降貴,在庶女堆裡挑人。
許鳳佳就有了一絲煩躁,手底就露出了亂意。
十一郎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緩開了進攻的節奏。
「許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許鳳佳也就收攝心神,與十一郎對弈了起來。
窗外孩童們的笑聲,伴隨著秋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了艙裡。
五娘子與六娘子的笑聲,就好像銀鈴。
七娘子的笑聲卻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裡吹過的一陣春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4:47
47、置氣
遊湖的重頭戲,其實是在夜裡。
太陽落山後,另一艘畫舫上就傳出了簫管絲竹之聲,還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著嗓子。隔著水,越發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對許夫人介紹,「說到京戲,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裡,在蘇州也只好聽聽南戲了。」
許夫人笑著說,「現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賞錢都是幾百兩的給,就這樣,吉慶班一天也難得休息幾天。」
到蘇州來,自然是聽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來請大太太點戲。
幾個孩子們圍著圓桌團團坐好,侍女們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現撈現殺、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許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沒有多少機會品味南方的美食。
許夫人就稱讚大太太,「在家的時候,一向養尊處優,沒想到出嫁了居然這樣精幹,色色都安排得妥當。」
大太太就笑著和許夫人說起了未出閣時的往事。
隔著水傳來了悠揚清婉的歌聲。
孩子們一向是很難體會戲曲的美好。
五娘子與六娘子吃了幾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後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兩人會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裡的飯,也牽著手出了艙門。
七娘子才從淨房出來,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許鳳佳了。
她不禁歎了口氣,又吃了幾口飯,也告退出去。
後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欄杆邊上,指點著天上的繁星。
九哥與十二郎卻到底是釣起魚來,兩人稚氣的笑語聲,傳了老遠。
九哥平時一向很少有同齡玩伴。
年紀最近的自己,卻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聲讓七娘子心都軟了。
她就靠在艙門邊,聽著嘩嘩的槳聲,望著水中變幻莫測的燈影,品味著略帶寒意的秋風。
前生舊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氳了雙眼。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屬於過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裡,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過往的生活成了畫卷,一點點地在心底重新鋪開。
一時就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裡。
絲竹聲遙遙地在水面那頭傳了過來。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聲,五娘子與六娘子呢喃細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七娘子微笑起來。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從艙門邊扯了開去。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吃驚地甩了甩手,卻沒有甩開許鳳佳的掌握。
在楊家,除了許鳳佳,誰還會這麼粗魯。
「你怕不怕水?」許鳳佳興味盎然地問。
艙門邊沒有多遠就是欄杆。
七娘子這才意會到她身處船邊,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可不比在假山的時候。
大人們就在不遠處,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許鳳佳在一塊。
後甲板上只是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氣死風燈籠。昏黃的燈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幾個丫鬟,也都分佈在九哥和五娘子身邊。
許鳳佳恐怕真的會把她推下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現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風寒。風寒也有可能延綿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對一隻尚未成年的猛獸,一下就感覺到了兩個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會喊的。」她力持鎮定。
許鳳佳的臉隱在陰影中。
「你不會。」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沒話好說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許鳳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會把他怎麼樣呢?這可是未來的平國公……七娘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
嚷出來,反倒鬧得大家沒趣。
再說,以九哥的性子……許鳳佳恐怕也是吃透了裡頭的利害關係,才肆無忌憚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怕了,請表哥別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憐地說。
聲音多了些顫抖。
七娘子並不太擅長演戲。
她沒有太多演戲的機會,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這一步而已。
許鳳佳卻似乎滿意了一些。
就偏過頭細細地審視著她的表情,手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也會怕的不是?我許鳳佳一生還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聲音裡的自滿,一下就刺進了七娘子心底。
誰告訴你我怕了?我就是應酬應酬你!
她幾乎就想喊出來了。
像許鳳佳這樣的天之驕子,必定很是自負,覺得自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對付這種人,就得順著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氣,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來吧。」她就放軟了語氣。
帶了些撒嬌地哀求著許鳳佳。
許鳳佳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聲地掙扎了起來。
到底人小力輕,沒有掙扎幾下,就只能乖乖就範,還好許鳳佳似乎也沒有打算太過分,這一回她的腳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紀,這麼倔的性子!」許鳳佳就數落七娘子,「服個軟有那麼難麼?對著別人,也沒見你這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要學著服軟!」
「是……是,以後一定服軟!」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聲音,哄著這個小表哥。
許鳳佳卻似乎還是意猶未盡。
「你曉得不曉得,李十一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聲音裡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談興大發。「他倒有意思,現放著你們家的六娘子,年紀相當,又生得美貌無雙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許鳳佳推到湖水裡面去!
從來沒見過這樣得理不饒人的討厭鬼,都服軟了,還想怎麼樣?
她就又掙扎起來。「你胡說八道!放開我!」
話裡已經帶了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鳳佳反倒滿意了,鬆開手就要放開七娘子。
一個浪來,七娘子腳下一滑,卻是從欄杆的縫隙裡滑出了半邊身子去。
「啊!」她駭然輕呼,腳下亂蹬,一時卻是找不到立足點。
許鳳佳也嚇白了臉,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許鳳佳的脖子。
「別動!」許鳳佳一把抓住了欄杆,低聲呵斥。「別抱得那樣緊!」
七娘子抱得太緊,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邊說,許鳳佳一邊藉著船身的顛簸,把七娘子摟回了甲板上。
趕忙扯著七娘子連退了幾大步,遠遠地離了船邊。
七娘子驚魂未定,喘了幾口大氣,不禁又惱又恨。
「你以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來不及多想,就把腦海裡的話辟里啪啦嚷了出來。「小公爺在哪家的庶女那裡碰了釘子受了氣,就找哪家去,犯不著和我鬥個沒完的,有什麼意思!」
「你!」許鳳佳氣得就要抓她,「你別跑!死丫頭,你——」
他要追也來不及了。
七娘子已經跑到了五娘子身邊,仔細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皺褶。
畫舫裡換唱了《雙疊翠》,裊裊娜娜的南音,隔著水面更覺透亮。
「行也難禁,坐也難禁,越說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靈山,眾人又下船參拜靈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鎮。
許夫人戀戀不捨。
「想多拜幾日銅觀音。」她和大太太商議。「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這住著,也是一樣的。」
大太太只好笑,「讓弟妹來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門,我們家事的確多。」
許夫人哪裡還不懂婚事的煩瑣?「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許鳳佳,「回了余容苑,要聽四姨的話,別太調皮了,閒了無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隨意出門。」
許鳳佳斂容應是。
乘眾人都沒有注意,他轉頭瞥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衝她哼了一聲。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緊。
少了許夫人約束,恐怕許鳳佳更是無法無天了。
想要避開麻煩,化解麻煩,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沒能解決麻煩。
五娘子就向許夫人撒嬌,「我會想三姨的!」
許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說著,兩姨甥就笑成了一團。
大太太眼神一閃,卻沒有多說什麼。
大老爺前天晚上就回了蘇州,不用陪著女眷們,他單槍匹馬走得快。
秋後正是織造局最忙的時候,大老爺能抽出幾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誠意。
李太太特地上門來接兒子,又對大太太道謝,「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大太太很客氣,笑著誇獎,「十二郎天真無邪,十一郎穩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著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沖十一郎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沒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讓幾個楊家姑娘得閒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兒玩耍。
「十三娘惦記著你們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謝過了李太太的邀請。
李太太和許夫人就聯袂把眾人送出了山門。
大太太親自帶了許鳳佳一轎。
五娘子帶了九哥一車,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車,多了兩駕小清油車留在光福,預備著給許夫人的隨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議論著太湖的景色。
「雖然年年都要來光福,但每年都是進了臘月才來,這幾年更是稍微住半個月就要回去過年。」她很興奮,「難得上船到湖裡玩。」
要不要對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還沒想好。
按理說,未嫁女兒,是不應該聽到自己的親事的。
六娘子對自己的親事也的確沒有決定權。
她知不知道,對事情的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過,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來的相公是誰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門,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會答應。
再說,二娘子的婚禮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錯。
回到家沒有多久,孫家的人就來送信了。
未來的二姑爺孫立泉已經過了南京,只怕沒幾天就要到蘇州了。
婚期定在臘月,婚禮當然是在京城舉行,如果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許就到京城楊二老爺家裡出嫁了,不過,以楊家、孫家的身份,親迎禮是要孫立泉親自到蘇州來把二娘子迎出家門的。
孫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蘇州,可見孫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
大太太很滿意。
「親迎禮還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孫家派來的管事婆子商議,「足足一個月,怎麼走都夠了。不過,嫁妝要早些過去,我看十月下旬,就發船吧。」
親迎的船上,當然只會有花轎、新娘子和幾個侍候的人。船輕,走得就快,一個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裝滿了嫁妝的船隻,在冬天走得本來就慢,如果還要跟在喜船後頭,可能會趕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時候沒有十里紅妝,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孫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瞇了眼,連連地應承。
大太太歎了口氣,又遞過了一張紅單子。
「這是我們家的嫁妝單子。」她悠悠地說,「親家夫人不在,只好請姑爺過目了。」
管事婆子連忙客氣,「哪裡哪裡,楊太太是長輩,對我們家少爺無須如此客氣。」
說著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單子。
她也是經過富貴的人,一眼,就覺得手裡的單子重得有點拿不住了。
楊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飾不說,歷來不上單子的壓箱銀不說,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居然全陪給了未來的少夫人!
她雖然掩飾了又掩飾,卻還是面露異色。
大太太唇邊就掛上了絲絲笑意。
女兒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腳,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孫家排行稍次的幾個少爺,就算說了出身更高貴的媳婦,恐怕也很難撼動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寵愛在深宅內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撐腰,媳婦的頭才能抬得起來。
管事婆子就收斂了傲氣,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拿了紅貼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門,大太太才斂去了唇邊的笑意。
王媽媽就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又在溪客坊過夜了。」
自從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纖秀坊陪給了二娘子,大老爺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氣。
雖然說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但一般有了親生兒子的婦人,也都會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給兒子。
九哥雖然不是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連親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幾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確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九哥養在正院,不是為了楊家,只是為了小二與小五。」她目光悠遠。「只有養在正院,他才懂得親近姐姐……否則,我為什麼要給楊家操這份心。」
王媽媽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
內宅的爭鬥往往就是這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錯,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卻也忌諱著四姨娘。
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淡淡地問,「小七人在哪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5:03
48、二試
七娘子很快就進了正院。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她穿著纖秀坊的新衣,淺褐遍地金雲紋如意扣錦襖,搭配了八幅滿繡銀花紅綢裙,手裡套著大太太給的羊脂玉鐲子,腰間佩了獨山玉玲瓏,頭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魚五福玉珠花。
因為衣服顏色鮮亮,所以就只以玉為飾,看上去又富貴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兩人。
和九哥雖然生得像,漸漸的,倒也能分出不同來。
這孩子很靜,眉宇間,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從哪裡過來的?」
她和顏悅色地問。
「才在屋裡練字來著。」七娘子彎了眼。
這幾天黃繡娘忙著為二娘子繡些小玩意,下午的課就停下了。
五娘子還有和許鳳佳進百芳園玩耍的時候,七娘子卻是等閒不出院門,只是在屋內練字繡花。
是個大家閨秀的風範。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來,一時沒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話。
七娘子也不著急,規規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來,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桿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從哪裡說起。
二娘子的嫁妝、大老爺的脾氣、四姨娘身邊的霜降,浣紗塢裡的三姐妹。
這還只是百芳園裡的事。
百芳園外,還有秦家、王家、李家、許家……
「立春和我說,她見到鳳佳在船上欺負你。」
思來想去,大太太緩緩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釋然。
到底只是遊船,又不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許鳳佳和她只是身處艙邊的隱蔽處,又在陰影中,才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立春是攬總的大丫環,肯定時常張望甲板,確認眾人的安全,會看到她和許鳳佳的尷尬一幕,並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難出言制止……不過告訴大太太一聲,也是兩面討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絲委屈。
這倒並不是裝出來的。
七娘子不是聖人,平白無故被這麼對待,任誰都不會多高興。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沉穩,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鳳佳身份高貴。」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宮中貴人的歡心,自小出入宮闈,養就了一副目下無塵的高傲脾氣。」
以許鳳佳的身份,看不起楊家的幾個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國公許家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宗室,勝似宗室,自從開國以來,代代坐擁重兵,大秦的權貴雖多,但能和許家別苗頭的,卻是寥寥無幾。
許鳳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鐵打的小公爺,只要他不弒君弒父,將來這滔天富貴,穩穩就落到手裡……往來的也都是未來的人中龍鳳,又有身份,又有才華。
哪裡會看得上楊家這幾個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頭,細細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將來必能得到助益的。」
楊家和許家不一樣,許家是世襲武將,沒有什麼大差錯,富貴是跑不了的。
楊家卻是考出來的文官,大老爺的身份或許能給九哥一些助力,但將來宦海沉浮,也還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脈。
不要說許鳳佳只是小小為難她,就算是大大地為難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會裝作沒有看見。
大太太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是識大體。
「其實。」她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鳳佳平時雖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親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孩子到了蘇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頭,靜靜地等大太太說下去。
「說起來,他這次下蘇州,也透著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談天。「以他的身份,長年累月不在京裡,是要驚動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聽說了,許鳳佳是太子伴讀的事。
許鳳佳雖然桀驁不馴,但平時顯然也不會荒唐到哪裡去。
否則帝后也不能放心讓他做太子的陪讀。
明知道許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幾個月,他卻還是偷溜出來,跟在母親身邊。
許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幾句,就順水推舟,把兒子帶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處港口把許鳳佳放下,再遣人回京報信,接許鳳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處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於現代,在這個蒙昧的時代裡,神佛之說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願意在神佛之前祈禱。
許夫人很明顯就是有了心事。
再結合五娘子的那幾句話,這心事只怕和許鳳佳也有一定的關係。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了。
「許家家大業大。」她輕聲說。「平國公前幾年又一直在外征戰……想來,許家也是一本爛賬。」
大太太眉宇間不由自主就帶上了絲絲的笑意。
人就是這樣。
大太太自己心裡煩心事多,雖然嘴上不說,但聽到許夫人也過得不好,自然會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當做沒有看到。
「不過母親在京裡也有幾個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個孩子,又常年住在蘇州,對京城親戚家裡的事,肯定並不瞭解。
「我也只去平國公府拜訪過一次。」大太太搖了搖頭。「許家這樣的門第,底下就算都爛成一團了,面子上也都還是過得去的。」
不要說別人,就是楊家,平時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氣氣的,真正的交鋒都在暗處。
七娘子就點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不免有些尷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來,只是問兩句許家的事——七娘子還根本答不上來,有點小題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說給鳳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內幕消息。「不過……」
如果許夫人與許鳳佳母子在許家的地位並不穩固,大太太當然不想把女兒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驚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鎮定下來。
雖然沒有和未出嫁的女兒商量這種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邊能依靠的人沒有幾個,大老爺又和她離心,恐怕,也是實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過這種事,並不是她可以隨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歲嘛!」她笑著說,「哪有這麼早說親的。」
大秦的女兒,一般都是十四五說親,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沒有指望七娘子在這事上給她出什麼更好的主意,就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父親這陣子是認真和正院鬧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語氣裡的沮喪。
這才是大太太找她來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難低頭向她這個小小的庶女問計。
只看大太太因為二娘子藏起九哥,讓她在許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發脾氣,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認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則,她都不會願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歎了口氣。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親手養育起來的,兩人當然不會有隔閡。她是大太太帶起來的第一個孩子,論情分,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樣了,長到七歲才進了正院……這份先天的母女親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積月累,積少成多了!
但,並不是一味顯示自己的聰明與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歡心的。
又要力求表現,又不能過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來說話都好像在過淘汰賽,要揣摩對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為了二姐的嫁妝吧!」
她沒有裝糊塗。
大太太既然難以啟齒,那就讓她來說吧。
大太太果然鬆了口氣。
總算不用親自承認這難堪的事實了。和小七說話,總是很輕鬆。
「沒有見過這樣下作的人!」禁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錢是我的錢,女兒也是他的親女兒,多給一些,就撂臉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成天就會算計正院的這點陪嫁。這還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則我的臉也不知道往哪擱了。」
不需要努力什麼,七娘子都是一臉的不齒。
嫁妝是大太太的私有財產,就算愛往水裡丟,大老爺也不好說什麼的。
無非就是當年花老婆的錢花出了癮頭,花出了理直氣壯,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當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孫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態度鮮明,「再說,二姐也不是沒有妯娌……」
孫家次子、三子,也都說了上等的人家為親。
大太太頓時就覺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遠在蘇州,幾個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沒有一點錢,在孫家怎麼說的上話。」她神色有些激動。「也不是我偏心親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麼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過去,還是李家來入贅?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東西……」
從大太太的話來看,恐怕大老爺是在三娘子的嫁妝上和大太太爆發了衝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語。
這事透著古怪。
大宅院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太太對她透出三娘子親事有變,都有一個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訴了自己,大老爺也總該把這事告訴四姨娘一聲吧?怎麼到了現在,四姨娘還是一心衝著嫁妝使勁。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父親對四房的偏寵,我們也是看在眼裡……怎麼這麼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風。」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來。
「你當他是真寵愛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談到大老爺,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幾分不解。
大老爺對四房難道還不夠特別?
「這內院的大事小情,怎麼都是我這個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聲音有些飄渺。「內院要是太寧靜了,他心裡就不舒坦。」
大老爺雖然有楊家做後盾,但他們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從前的關係也說不上多密切。
妻強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給大太太找點麻煩,大太太難免就要頤指氣使,以勢驕人了。
七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擔憂,絕非無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態度,就知道她不饒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時帶了大筆的嫁妝過來的……
世界上有嚴嵩,也有大老爺這種人。
「不過,說到兒女親事麼,做主的怎麼都是我這個主母。」大太太點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時間敢於陽奉陰違,不過是看準了大太太要離家拜壽,她的機會要來了。
現在大老爺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讓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點,但大太太短期內卻沒有出門的道理了。
四姨娘當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決不會再和大太太作對了。
到時候大老爺該找誰給大太太上眼藥?難不成是連子嗣都沒有,身若飄萍的浣紗塢三姐妹?
她與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有多議論大老爺的動機。
夫妻之間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親心裡有數,小七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就讓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帶著二嬸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來,四姨娘自然知道怎麼行事的。」她垂下眼簾,把話題繞回了四姨娘身上。
說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煩躁了起來。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儘管二太太是一臉悔改的樣子,但大太太心裡怎麼能貿貿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間的利益同盟,才剛瓦解沒多久,就因為三娘子的親事,又回到了可以聯手的情況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還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夢。
「你二嬸前幾天派人來傳口信,說是今年二叔要回來過年,恐怕要等過了年再上京!」她略帶煩躁。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
事關九哥,在這幾件事裡,七娘子當然最關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沒想到二老爺居然使出了拖字訣。
他身為翰林,常伴君側,哪裡能擅離職守,回蘇州過年?
二娘子臘月又要在京裡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爺府上……這就又耽擱了時間。
再說,二房還有三位少爺,幾個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過年帶不帶回來?帶回來了,還是只過個年就回去?這也未免太折騰了些。
若是幾位堂兄被留在蘇州,那就又要生出無數的事來了。
在這一瞬間,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煩。
內外交煎,一日逍遙都沒有。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臉上掠過的陰影,心裡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這樣,要是知道了還有第二個不舒服的人,自己的這點難受也就不算什麼了。
「算了,也只能見招拆招。」她歎了口氣。「要緊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門,別的事,回頭過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點了點頭,不免關懷,「方纔可是孫家的婆子來請安?」
「嗯,說是孫大少爺再過幾天也就到蘇州了。」大太太知道,孫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妝單子遞過去了。」
原來是遞了單子。
七娘子恍然。
單子上寫了纖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爺磨嘰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又叮囑,「這事別告訴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妝惹得父母紛爭,恐怕寧可不要那幾間鋪子。
七娘子莞爾一笑,「母親儘管放心,小七雖然笨嘴拙舌,卻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兩個人話語間已是帶上了不少隨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頭,和我謙讓什麼。」便帶著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裡間。
王媽媽一直未曾說話,此時才低頭上前為大太太換茶。
「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媽媽心頭一緊。
正院的這幾個兒女,說來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幫著說情的事……王媽媽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雖然以她的身份,也幫不了七娘子什麼,但總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關心。
「我看倒是個好的。」她笑著開了口,「年紀這麼小,就七竅玲瓏的,再長大一點,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卻沒有想到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這纖秀坊,按理該是留給九哥的產業……小七就一點都不惦記?」
王媽媽沒有答話,這話,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記,也拿不住九哥會不會惦記……」過了一會,大太太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鳳佳對七娘子無禮的事……就是九哥告訴立春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5:19
49、拜訪
王媽媽頭皮發炸。
九哥是大太太親手自襁褓養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親姐姐。
楊家還有這麼大一份家事……少了纖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親姐姐,知道表少爺欺負她,當然要和大太太說一聲,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嚇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寬慰的意思,「當年也是一樣和和氣氣把他帶到大,現在……」
王媽媽就陪著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笑瞇瞇地進了裡間。
「奴婢先頭看見孫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爺有了消息吧?」
「嗯,嫁妝單子已是遞出去了!」大太太點了點頭。
梁媽媽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費了心機了。」
幾個人都看著梁媽媽,等她說下去。
梁媽媽解釋,「三娘子見天往幽篁裡跑……」
為的還不就是那張嫁妝單子?
就算看不到單子,看看二娘子身邊的物事也好。雖然大部分嫁妝都擺放在庫房裡,但貴重的金銀首飾,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邊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氣,「她也未免太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麼教導女兒的,一點大家小姐的氣質都沒有。」
嫡庶有別,二娘子又說了這麼好的親事,嫁妝是肯定要比三娘子豐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東西,才好向大老爺開口討要。
梁媽媽和王媽媽對視一眼,搶著附和起來。
大太太數落了一會,也覺得沒意思,就收了話頭吩咐梁媽媽,「你親自到幽篁裡去,看著她們把嫁妝封好了上檔上冊,運到小庫房裡。」
「恐怕沒有空地了。」梁媽媽面露難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庫房裡的東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說明她的私房多。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攢私房的。
她的語氣就柔和了起來,「擠一擠安頓一下吧!沒有多久,也要運到京裡去了。」
梁媽媽笑著應了是,就轉身出了屋。
王媽媽看在眼底,心下暗羨。
她就是學不來梁媽媽的八面玲瓏。
正這樣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約束一下三娘子,孫家人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來來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禮人前,到時候還真沒法說親了!」
這說的是三娘子去幽篁裡的事,也說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禮的事。
王媽媽就肅容應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閒了下來。
她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白皙嬌嫩的手,儘管主人已經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絲毫老態。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纖纖玉指……一時就微微冷笑了起來。
小七說得對,就讓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現在的得意,到了將來,都會化作說不出的苦澀……
把王媽媽派到溪客坊唱黑臉,為的倒不是真要約束三娘子的行為,不過是把戲做到十分罷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來,旋即又有些不捨。
二娘子出嫁後,恐怕家裡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強古怪……在內宅的事上,她只是個學生,還不能做大太太的參謀。
立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手中還端著果盤。
「讓人到餘杭去問問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隨口吩咐,「我上回在銅觀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併送過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還惦記著初娘子。可見,是真心疼愛這個庶女。
立春垂下眼,輕巧地轉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著她的背影。
立春穿著淡紅色小襖,水綠綢褲外繫著淡綠色的裙子……行動之間,腰臀扭擺,窈窕輕靈。
真是個可人兒!
大太太一時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
她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門學問。梁媽媽、王媽媽、藥媽媽、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還有手底的這些丫鬟,都要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樣。
該怎麼用她才好呢?
梁媽媽帶著笑,又進了屋,「已是都安頓好了,只等著運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你說……二老爺屋裡,是不是該添幾個人了。」她隨口問。
梁媽媽一下就怔住了。
#
過了幾天,幾個小娘子連上午的學都不去上了。
雖然婚禮要到京城去辦,但到底是楊家的喜事,江南一帶叫得上名號的人家,主母能親身來拜訪的也都來了,不能來的,便打發管事婆子來送禮,大太太不免也要應酬一番,收了禮,再請幾個庶女出來見見人。
這樣露臉的事,當然不會有溪客坊兩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六娘子乾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來訪就與七娘子一道出去見客。
「好像賣笑的姐兒似的。」私底下悄聲對七娘子抱怨,「一聲令下,就得滿臉堆笑出去應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願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換吧!」
「三姐姐是要定親的人,哪裡用得著出來應酬。」六娘子不以為然,「四姐那木頭一樣的性子,就是我願意換,太太都不許。」
四娘子在人際往來上是差了一點。
六娘子又問七娘子,「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在光福的時候,你是不是和許家表少爺鬧了彆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詫異。
這事怎麼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麼?」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爺這幾次和你碰面,不都惡狠狠地盯著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樣,我想來想去,只記得在光福的時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塊說了說話!」
七娘子不禁莞爾。「誰知道表少爺心底在想什麼,或許是覺得一直沒能捉弄過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頗有幾分惆悵,「也不知道許夫人什麼時候動身回去,表少爺在,我都不敢蕩鞦韆了。」
對六娘子來說,最大的煩惱莫過於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彎彎。
每次和六娘子說話,她的心情總是不錯。
「他現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裡,倒很少到園子裡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著唇,露出了幾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許鳳佳和五娘子的確很有交情。
少了許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課,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許鳳佳玩耍,連九哥都大受冷落。
許鳳佳也經常到東偏院找五娘子說話。
兩人儼然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樣子。
「他們兩個年紀相近,又是嫡親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說,「彼此親近些,也沒有什麼。」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說下去。
雖然年紀小,但有些話也是不能隨便出口的。
許夫人對五娘子格外的疼愛……許鳳佳和五娘子之間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對許鳳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過這種事,一天沒有定下來,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裝聾作啞,否則又是一場麻煩。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這裡頭的道理。
正說閒話,正院又來人請兩人去堂屋見來問好的王太太與張太太。
王家在江南經營多年,當然有族人在蘇州生活,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屬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屬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爺也未曾出仕,只是仗著祖上蔭余的幾百頃田地、少許生意並王家的名頭,成日裡風花雪月吟詩作賦,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張唯亭很有交情,兩家常來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連上門拜訪,都是聯袂而至。
張唯亭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卻是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貴,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因此雖然這兩位太太沒有誥命,但大太太還是滿面笑容,又親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來拜見長輩,在下首陪坐說話。
王太太就撿起了方纔的話題,「自從進了九月,廣州一帶就全都斷了貨,現在通江南也就是廣西還有出產一些,也都不是好貨色。」
大太太和張太太都聽得很專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幾萬兩的貨,今年卻只聽說珠王牛家出了三百兩就再也沒有了。」張太太也道,「想著以楊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妝必定是早就備好了珍珠,不過是隨便一提罷了。」
大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倒是幾年前就在留意了,現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漲價,倒是早買不如遲買。」
「楊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國公夫人身邊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從光福啟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這前後也就到家了,到時候自然要見面說話,王太太不妨自己問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尷尬,就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笑著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這孩子倒是和楊太太身邊的四少爺有幾分相似。」
九哥其實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爺呼之,只有李太太這樣親近的長輩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所以才有這麼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卻仍是笑道,「這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前幾年一直在生養的姨娘身邊侍疾,今年才進正院來養活。」
對外,大太太一直是這個說法。
王太太就誇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瞇瞇地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五娘子臉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張太太看在眼裡,也就誇起了五娘子,「生得越來越明艷了。」
場面一時是一團和氣,大太太也說了京裡的見聞給兩位太太聽,又問張太太,「今年置辦了多少田土?」
張太太笑瞇瞇地掩口,「見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麼都做得出來,手裡有些餘錢,就要置辦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過是多置了四五十頃罷了,如今江蘇的田土也貴,倒是福建一帶,大有賺頭。」
她們主母說起家裡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兒家們哪裡聽得進去,五娘子枯坐無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裡倒不由好笑,溫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還問大太太,「四少爺得閒了,也出來見一見,上次要見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沒見了。還有三姑娘……聽說也出挑得越發好了!」
「他在園子裡玩呢,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沒聽到王太太的後一句話,「還有許家的表少爺也在家,請出來見見?」
王太太和張太太對視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說話,五娘子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先起身給兩位太太行禮。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著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問五娘子,「姐姐做什麼去?」
「表哥閒坐無聊,先到了我屋裡和我打雙陸,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雙陸卻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來打?」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還是回小香雪去睡一會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進了東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興沖沖地道,「走,到小香雪蕩鞦韆去!」
神采飛揚,顧盼有神,哪裡還有絲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著也有多日沒進百芳園,就點頭笑道,「悄悄的,別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脫。」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身在正院,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兩人進了百芳園,正好看到九哥身邊新來服侍的小丫鬟從園子裡出來,手裡還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隨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說一聲,就說我和六娘子進小香雪去蕩鞦韆了,到晚飯時分再進院子裡。」
小丫鬟忙福身應是,「這就去帶話。」
六娘子看著她進了正院,才問七娘子,「是新提拔上來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執事的女兒。」七娘子點了點頭。
九哥身邊的差事,是楊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眾人都爭著送人進來,這丫鬟看著雖然普通,身後卻說不定有好幾個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麼名字?——倒是和藥媽媽有幾分相似。」
「就是藥媽媽的外孫女。」
兩人一頭說話,一頭過了萬花溪上的小橋。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個。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難得進百芳園!」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沒看出這是哪個霞,只好胡亂點了點頭,笑著道,「進來蕩鞦韆。」
「九哥也在裡頭採花。」三胞胎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就在朱贏台左近。」
正好先頭那小丫鬟又進了園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對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著給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說話,進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蕩起了鞦韆。
六娘子蕩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牆,銀鈴般的笑聲灑遍了梅林。
半晌,兩個小姑娘肩並肩坐在鞦韆上講悄悄話。
「太太又派人給大姐姐送東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彎彎,「大姐姐也有七八個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過來送二姐出門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寶。」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會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不過,我倒寧願在小香雪住著。」六娘子又自言自語,「雖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著迴廊,和丫鬟說話的七姨娘。
遠遠的,只能看著七姨娘的輪廓,她微微地低著頭,秀麗的臉龐上一片笑意,在午後溫煦的陽光裡,透出了深深的靜謐。
七娘子忽然就羨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裡,能擁有一塊小香雪一樣的地方,不能說沒有福氣。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了遠處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聲氣。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靜靜。現在連小香雪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問問怎麼回事。」院子裡傳出了七姨娘低柔的聲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繞進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興致,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也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六娘子咕噥。「正院裡還有客,若是鬧大了,太太覺得沒了面子,又要發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沒聽到六娘子話中的僭越。
「百芳園裡的聲音,恐怕是傳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沒有什麼大事吧!」
浣紗塢這三姐妹一向很得寵,就算是四姨娘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還有誰會找她們的麻煩?
六娘子也就釋然,拉著七娘子,「總在你屋裡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蘇式點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當然也更擅長做北方菜,百芳園裡住的卻都是南方佳麗居多,大廚房裡也是蘇州廚娘當值,因為要侍奉大老爺,手藝並不下曹嫂子,有幾味點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著六娘子進了屋,一邊賞鑒著六娘子的繡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沒過一會兒,大雪倉皇的腳步聲就響進了院子裡。
「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散開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雖不多,卻也怕人!」她氣喘吁吁,「聽幾個婆子說,好像是表少爺鬧出了什麼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5:36
50、生變
此時的正院卻是一片陰霾。
「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大太太難掩驚愕,「可傷到哪裡了?」
「掙扎中割破了臉頰!」王媽媽一臉的焦慮,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還沒到,我們也不敢亂動,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傷口,孩子已經是嚇得暈過去了!」
大太太滿心的煩躁,「身邊跟著的都是死人?表少爺要上去作弄,也不會攔一下!」
王媽媽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歎了口氣,驀地就站起了身。
鳳佳這孩子在楊家的氣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連許家自己帶來的幾個丫鬟,都不敢逆了鳳佳的脾氣,更別說楊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麼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這女孩子臉上帶了傷,還怎麼說婆家!」
王媽媽一凜,「已經派人去請了歐陽神醫……」
歐陽家的回春露號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對刀傷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當,未必會留下疤痕。
大太太臉色稍緩,「這事就先交給你了!」
王媽媽臉上雖有些苦澀,更多的,卻還是興奮。
這事雖然難辦,但正因為如此,也是誇耀能耐的好機會。
「鳳佳呢,現在人在哪裡。」大太太又想起來問。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媽媽了。」王媽媽抿了抿唇。
許夫人沒有把老媽媽帶在身邊,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現在出了事,楊家也不方便出面約束許鳳佳,自然是由老媽媽出面來得妥當。
大太太只是點了點頭,便出了東裡間,笑盈盈地重新踱進了西翼。
「怠慢兩位太太了!」她臉上雖然還帶著少許心事,但唇邊的笑卻很自然。
王太太和張太太就對視了一眼。
都是大戶人家的主母,就算沒有楊家的富貴,王太太和張太太卻也不是見識短淺之輩。
正說得興起,王媽媽進來和楊太太嘟噥了幾句,楊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見客的屋子。
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沒有幾件見不得人的事。
誰都有誰的難處,大家互相給個面子,遮掩過去也就完事了。
兩個太太就都笑著說,「不要緊,本來也該告辭了,耽誤了楊太太的功夫!」
張太太就吩咐侍女遞了禮單過來,「給二娘子添妝。」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製。
大太太虛留了留,見兩位太太去意甚堅,也就只好領了情,「日後必定親自上門致謝。」
又送張太太、王太太出門。
丫鬟們往來穿梭,雖然沒有露出異色,但只看片刻前還幽幽靜靜的正院忽然多出了這麼多人,就知道楊家是出事了。
兩位太太不動聲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轎。
大太太目送她們相繼出了夾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到底怎麼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腳。
臉上已是失去了一貫的從容。
立春正好從百芳園出來,連忙上前攙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請息怒!」
大太太歎了口氣,就稍微緩下了語氣,「人怎麼樣了?」
立春臉上閃過了一縷憂色,「奴婢趕到的時候,浣紗塢裡慌亂一片,只遠遠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著,也不知道是暈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經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寬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如果因為鳳佳的頑皮出了什麼大事,將來九哥面對鳳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鳳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來往,楊家和許家十幾年後,就要漸行漸遠。
只要血能夠止住,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臉上留了疤痕,以楊家的門第,還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著立春往百芳園裡走。
「這事到底是怎麼鬧的,弄清楚了沒有?」一邊走,一邊問立春。
立春眼神一閃。
「當時情況很亂!」她直言不諱,「表少爺身邊也沒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來,或者表少爺開口……」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又掃了東偏院一眼。
五娘子當時不會在鳳佳身邊吧!
她一向不大喜歡小七,要是一個擰勁,鬧得脾氣上來了,慫恿鳳佳做下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應該還不至於荒唐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幾句,才勉強安下神來。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邊嗎?」
立春猶豫了一下,「事發時就在一邊了,好像還是五娘子一起張羅著把七娘子送到浣紗塢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個咯登,腳下差點沒有站穩。
事情鬧得這麼大,四姨娘就算現在不知道,日後終究是會抓到一些小辮子的。
正好見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讓她過來。
「去找你乾媽,讓她到各房傳話,沒有我的吩咐,一個下人都不許放出來!」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這個大丫環難辭其咎,這時候,更應該到浣紗塢候著。
但大太太也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領命行事,轉身匆匆離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煩躁起來。
「這個死丫頭!」
立春低眉順眼,不敢多說一句話。
遠處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老媽媽的聲氣。
「一兩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給你丟光了……許家什麼時候出過這樣胡鬧的少爺?夫人知道了,只怕傷心得都要厥過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約而同立定了腳步,轉身看向了老媽媽。
老媽媽訓斥的當然是許鳳佳。
許鳳佳還是今日穿出來見客的錦雞紋連環葫蘆藍直綴,頭髮卻有些凌亂,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皺與血痕……他的神色也隱隱帶了不安與沮喪,右手還包了塊白布。
大太太臉色就是一白。
許家以武傳家,子孫世代習武,時常領兵作戰。
萬一七娘子在掙扎的時候傷到了許鳳佳的右手,以後他還能不能握劍練武……萬一不能,許鳳佳的前途豈不是毀於一旦?
「這個死丫頭。」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過,許鳳佳雖然十分沮喪,但雙眼有神,面帶血色,並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大太太心下稍寬。
見到大太太,老媽媽頓時臉色一肅,搶前幾步就跪了下來。
「老奴未能善盡勸導,以至於出了這樣的事……請姨太太責罰!」
許鳳佳也單膝點地,垂下了頭。「外甥魯莽,給四姨添麻煩了……」
老媽媽就恨鐵不成鋼地橫了他一眼,連磕了幾個響頭,「家教無方,請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說話,前院又進了兩個婆子,面上猶自帶著笑。
「……三姨夫人才進了大門,眼下正換轎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會兒就來與太太相見。」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來。
又有人來回,歐陽老神醫到了。
場面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立春只好站出來,先把老媽媽和許鳳佳請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歐陽老神醫進百芳園去,並傳話眾女眷迴避,大太太也回過神來,索性就帶著老媽媽和許鳳佳進了堂屋。
許鳳佳面上也帶了不安之色,頻頻向外張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幾分好笑,溫言道,「不要緊的,不過是玩鬧時出了些差錯罷了。」
頓了頓,終究是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老媽媽看在眼裡,神色便一點點地鬆弛了下來。
不過是個庶女……傷口也不很深,想來,讓少爺多賠幾次禮,事也就揭過去了。
不至於讓楊、許兩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連事情的經過都不想追問,看來,是要把這件事含糊過去了。
也好!
只是沒想到夫人回來得這麼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這麼想著,許夫人就腳步匆匆,進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肅穆,「七娘子沒有大礙吧?」
「歐陽老神醫才進了浣紗塢……我們也不大方便進去,應該是沒有什麼大事。」大太太神色寬和,「三姐旅途勞頓,先歇一會,等那頭診治完了,再過去探七娘子。」
許夫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又立起眉,惡狠狠地瞪了許鳳佳一眼。
許鳳佳面色端凝,雖有不安,卻不曾過分。
堂內一時沉默下來。
許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閃過了萬千思緒,竟是喜怒參半。
大太太看在眼裡,倒是有些不解。
以許夫人的要強,鳳佳作出這樣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罵起來了。
怎麼不但沒有出聲,還隱隱現了喜色?
大太太心裡就泛起了無數個泡泡。
過了一會,二娘子也進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肅,匆匆行了禮。
又森然望了許鳳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歐陽神醫年紀雖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貿然見到外男,只能進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斷出去打探,過了一盞茶功夫,便進來回話,「神醫已是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現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
進外院,那這事也就瞞不過大老爺了。
不過,這事鬧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本來也瞞不過誰。
「過去看看吧。」許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掃了許鳳佳一眼,暗地裡咬了咬牙,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眾人就進了百芳園。
許夫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低著頭,不知在盤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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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紗塢離正院很近,進了百芳園往左手邊一拐就到了。
此時裡裡外外,圍滿了正院的婆子、媳婦,一地的凌亂。
見到大太太,眾人都行禮請安,神色也還鎮定。
大太太也顧不得搭理,幾個人匆匆進了屋。
浣紗塢倒很寬敞,是兩層的小樓,樓上樓下都有七八間房與兩個花廳。一樓大花廳門口散了一地的白布,還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門□頭接耳,面上都帶著異色。
見到大太太來了,三人都止住了話頭。
「孩子就在裡頭!」三姐妹中的一個搶前為大太太帶路。
人群圍滿了花廳裡頭的美人椅,隱約能見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時有白布被拋下地面,上頭還帶了點點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邊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橫了她一眼,沒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開來,露出了面色慘白、雙眼緊閉的七娘子,在華貴的裝束下,她顯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還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邊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上頭敷了淡黃色的藥粉,看上去很有幾分觸目驚心。
幾個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傷口上按細白布。
大太太一見傷口,就是一陣的天旋地轉。
這麼長的傷口,還只叫一點點?
以後該怎麼說婆家!
「歐陽神醫可說了,會不會留疤。」她乾澀地問。
這要是留疤,以後就真沒法見人了!
一時之間,大太太對許鳳佳也生出了幾許怨氣。
「說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幾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裡漾滿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連聲歎息了起來。
許夫人瞪了許鳳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語氣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臉上多了這一道紅紅黃黃的傷口,格外有了幾分可憐。
許鳳佳沒有吭聲,臉上卻也閃過了一絲後悔。
「怎麼會鬧成這樣!」大太太脫口而出。
鳳佳雖然頑皮,但也不是這麼不懂事的孩子。
怎麼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
「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對。」許鳳佳就老老實實,雙膝點地跪了下來,對大太太解釋。
語調雖然低落,卻還平穩。
他又掃了一邊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許鳳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嚴厲而陰鬱。
「因出去見了王先生與張先生,張先生將新得的一柄倭鋼匕首送給了外甥。外甥拿著進了百芳園與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見七表妹過來,就想嚇她一嚇。」許鳳佳平淡地描述著,垂下了鳳眼,眼簾遮去了無限思緒。「不想七表妹膽子小,見到刀子就嚇得軟了,外甥一時倒是忘了手裡的刀,上前想要攙扶,七表妹又醒了,一個不巧……就出了這樣的事。」
這是直認不諱地承認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當時只有五娘子在場,除非七娘子醒來,否則都不會有第二個人證。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時沒有說話。
「小五?」大太太終於忍不住輕聲問。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頭,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淚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是我不好,沒有扶住七妹妹……」
眾人都長歎起來。
大太太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許夫人也埋怨許鳳佳,「臉上落疤,是一輩子的事,這要是有個萬一……你怎麼對得起七娘子?!」
許鳳佳眼底掠過了一絲愧疚。
「怎麼還昏迷著?」二娘子上前幾步,坐到七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又扭頭問五娘子。
五娘子年紀還小,良醫來診治的時候,可以不必迴避。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還掛著淚珠,「說是驚嚇過度……」
二娘子臉色一沉。
驚嚇過度,可大可小。被嚇成癡兒,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她正要說話,心頭一動,卻又皺起了眉頭。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多大的人了,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麼好意思把這話告訴你父親!割傷了自己的親表妹……你也真做得出來!」
許鳳佳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語石破天驚。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是誰也沒有說話。
屋外又傳來了立春訝然的聲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電轉之下,已是面白如紙,再仔細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見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與七娘子今日早些時候所穿的襖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氣沒有上來,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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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5:49
51、春風
七娘子才進了浣紗塢,就聽著了許鳳佳那句響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時間竟也站不穩了,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與立春對了幾個眼色,低聲問,「九哥到底怎麼樣了!」
立春才要答話,屋內卻又吵嚷起來,兩人一時顧不得說話,便進了花廳,只見三姐妹彎腰攙著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過來,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癱坐了,哪裡還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許夫人見立春進來,自顧自彎腰審視大太太的面色,頭也不抬,喝道,「立春還不快去請歐陽郎中回轉。」
如今屋內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亂了陣腳,許夫人的態度卻依舊沉穩,立春匆匆應了一聲,便轉身去了門外。
許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親自擰了一把毛巾來給大太太擦臉,歐陽大夫未曾回轉,大太太便嚶嚀一聲,睜了雙眼,一時卻還沒有說話的力氣,只是望著榻上的九哥發呆。
屋內便靜了下來。
許鳳佳已是面白如紙,望向九哥的眼神複雜萬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頭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下來,只是到了這時,卻是誰也沒有心思搭理她了。
許夫人咬著唇,陰沉地掃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歎了口氣,竟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雖然留意到了許夫人的異狀,卻沒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著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見許鳳佳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歐陽神醫方才進了屋,眾女眷頓時迴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風來隔在大太太與他之間,也不過是把了脈,又開了幾劑寧神靜氣的湯劑罷了。大太太也漸漸歇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謝過了歐陽神醫,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車馬錢……」聲音中依然透了幾許虛弱。
立春依言領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傷心之色,卻沒有說話。
許夫人望了望許鳳佳,眼中不捨之色一閃而逝,下一秒卻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許鳳佳兩個耳光。
「看你闖下的彌天大禍!」她的態度,儼然已經大改。臉上,也多出了無數怒火。
事關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輕忽態度來看待了。
古代的醫療條件不好,刀傷如果並發破傷風,是真的會死人的。
受了驚嚇,要是從此就癡傻起來,該怎麼辦?
就算眼下平安無事,九哥將來要進科考……臉上落了條大疤,恐怕未必能進得了考場。
楊家偌大的家業,可就指著九哥一個人接手!
許鳳佳垂下頭,「請四姨責罰!」
語氣已是沉重了起來。
大太太擺了擺手,氣若游絲,「也不是誠心的。」
話雖如此,但話裡的勉強,誰都聽得出來。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擔憂地望著九哥,卻沒有說話。
九哥忽然穿上女裝,梳起了辮子在百芳園裡遊蕩……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點。
如果沒有度過這一關,什麼話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來,大太太又怎麼會放過讓九哥受傷的人?
她未必能動許鳳佳……許鳳佳也是許家唯一的嫡子。
幫著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獨自進了百芳園的看門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為遷怒的對象。
七娘子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醒來後,二娘子卻鬆了一口氣,漸漸回過神來。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又勒令他給大太太賠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皺起了眉頭。
許鳳佳到底是親戚,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萬一九哥……楊家就算對他有怨恨,也不會放到明面上來。
五娘子當時在許鳳佳身邊,卻沒有及時阻止他拿刀戲弄「七表妹」。
大太太還好,不會就此多說什麼。大老爺那邊,卻難保遷怒了……
更何況,看剛才這幾個人的情狀,事情是不是像許鳳佳說得那樣,還難說呢。
萬一,萬一劃傷九哥的人並不是許鳳佳,他就是一頂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閃爍,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許鳳佳乘眾人沒有注意,就扭頭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過頭,不想和他對視。
現在看到許鳳佳,徒增心亂。
眾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男子說話的聲音。
「是父親!」五娘子有些惶恐。
許夫人沉思片刻,沒有起身迴避。
大老爺一邊和王媽媽說話,一邊進了浣紗塢。
倒是沒有先看九哥,而是幾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彎腰關切地相了相她的臉色。
「沒有什麼大礙,晚飯後煎幾副藥喝了,也就沒事了。」
大老爺的態度很從容,透著胸有成竹。
五娘子、許鳳佳等小輩也就紛紛鬆了一口氣。
大太太虛弱地笑了笑,「也沒什麼,就是胸口還有些悶。」
大老爺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臉上的陰霾,一閃而過。
「也沒什麼!」語調卻很明朗,「不過一點小傷,哪裡就那麼嬌弱了。」
許夫人藉機請罪,「四妹夫,這是是鳳佳的不對!舞刀弄槍,無意間……」
「許家以武傳家,外甥喜歡舞刀弄劍的,也是常事!」大老爺不以為意,笑著摸了摸九哥的腦袋,「九哥的膽子也是小了點,不過一點血罷了!就怕成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經得住風吹雨打!」
大老爺一進來說的這幾句話,就好像一股清風捲進了屋子,原本沉悶壓抑的氣氛,也為之一振。
許夫人也就稍解尷尬,又給許鳳佳使眼色。
許鳳佳只好又和大老爺客氣了一番,大老爺非但不以為意,還笑瞇瞇地把許鳳佳拉起身,不要他跪著。
「……表兄弟之間玩玩鬧鬧的,這樣的事,也沒什麼,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許鳳佳的態度也自然了起來。
大老爺又轉而安慰大太太。
「歐陽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過是受了驚,又被灌了安神的藥,睡過去罷了!」
大太太嘴角緊繃的曲線就緩緩放鬆下來。
大老爺就笑著對許夫人說,「我們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成日裡小題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親的,哪裡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噥。
眾人都笑了起來。
氣氛至此,一片融洽。
亂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飯時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傳話,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飯,不用來請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頭,緊緊地捏著繡被,眉頭緊鎖,呼吸清淺。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過了一會,又輕輕地呻吟起來。
「娘!娘!」
大太太簡直心都要碎了,撲到九哥身邊,「娘在這裡!」
許夫人就沖許鳳佳使了個眼色,「回來還沒有洗漱換衣,一身的塵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過來。」
大老爺連忙和許夫人客氣,「不要緊,一點小事,三姐休息為要。」
許夫人唇邊含上了笑意,牽著許鳳佳,沉沉穩穩地出了院子。
大老爺隨口問,「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紗塢畢竟是在百芳園裡,醫生進進出出不方便不說,到了晚上如果九哥還沒醒,大太太總不能在花廳裡守著吧?
「郎中說最好不要搬動。」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會醒了。」
大老爺站到了榻邊,仔仔細細地掃視著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長氣,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傷,也要不了九哥的命,還是先回去用飯。」
大太太抖了抖肩,聲音發悶,「老爺今晚就在浣紗塢對付一口吧,我吃幾塊點心應付。」
大老爺放柔了聲音,「人是鐵飯是鋼……聽話。」
七娘子忽然發覺,大老爺雖然有了年紀,但還是個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女兒。
大太太不離開,還有誰敢擅自離去。
她歎了一口氣。
「立春,你在九哥身邊看著。」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這還是大太太在浣紗塢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樑骨裡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們也都一起在正院開飯吧!」大老爺卻似乎並沒有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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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單是吃晚飯的當口,許夫人就遣了四五撥人來問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幾口飯,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過晚飯,眾人又都要到浣紗塢去守著九哥。
大老爺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條斯理地吹著滾燙的青心凍頂。
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慢慢地,抬頭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親盯住了。
大老爺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娘子卻被盯得渾身冒汗,侷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一點抬頭的意思都沒有。
她的麻煩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歎了口氣,看了看大老爺,沒有說話。
九哥是楊家大房的獨苗……就是大老爺的命根子!
平素裡大太太看得緊,寵得厲害,大老爺反而有些不聞不問的意思。其實說到底,在大老爺心裡,九哥要比所有女兒都金貴得多!
家學的那位張先生,就是大老爺三顧茅廬請到楊家來,給九哥開蒙的。
每過十天半個月,大老爺夜裡總要進家學和張先生說說話……
說的不是九哥,還能是什麼?
九哥自己不知道,卻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爺的脾氣,九哥被人在臉上劃了一刀……要是這一刀不是許家的表少爺劃的,哪怕兇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爺說不准都會大發雷霆,從此和李家生分起來。
但楊家卻不能和許家鬧生分!
平國公一門忠烈,就算不提宮中貴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勳爵。二老爺在京裡寫信回來總要帶一筆,平國公又進宮為皇上參贊軍事……皇上又提拔了當年平國公的門人……
大老爺雖然出身世家,但已經是楊家走得最高的一個,和本家的聯繫又不緊密。在京裡沒了平國公時時在皇上面前提著,恐怕這麼多年的地方官做下來,聖心早失。
秦帝師已經年邁,平國公卻正當盛年。
楊家離不開許家!就算這口氣再難嚥,也得皺著眉頭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艱難,大老爺卻吞得春風滿面。
面子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撒了這口氣,大老爺也就不是大老爺了。
大太太就給二娘子使了幾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讓她不要插口。
「小五,長本事了。」大老爺的聲音輕飄飄的,裡頭似乎還帶了無限的溫柔。
五娘子渾身一抖,就驀地跪了下來。
「爹,小五知錯了!」
她週身的那股子頤指氣使、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換作了無盡的委屈與恐懼。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也是五娘子運氣不好……就偏偏送上來墊了這個踹窩。
「知錯。」大老爺甚至於還微微一笑,「你錯在什麼地方?」
五娘子的聲音都打著抖,「小五、小五不該……不該……不該放任表哥欺負七妹……」
她雖然很害怕,但卻咬著牙,把淚水逼在了眼眶裡。
大老爺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
站起身就給了五娘子一耳光。
響亮的撞擊聲,打破了西次間的沉寂。
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裡欲墜的淚打得飛濺了出來。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二娘子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著臉,卻依然挺著脊背,跪得筆直。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淚憋回了眼眶裡。
「謝父親責罰!」
她反倒平靜了下來,坦然地道。
大老爺氣得又要揚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終究是沒有打下去。
「身為嫡姐,不照應庶妹,處處與她為難,有一點嫡女的派頭沒有?」他又坐了下來。
話裡虛偽的輕鬆,已不復見。
「對庶姐也沒有一點尊重之心……從來只聽說你闖禍,沒聽說你做過一點好事!九歲的人,轉眼就要出閣了,繡花不行,寫字不行,說你是我楊海東的女兒,我還真有點不信!」大老爺越說越氣,手又要揚起來。
五娘子縱使咬緊了牙關,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縮。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給五妹留幾分體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來,「請父親給五姐稍留體面。」
大老爺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寫滿了不忍,卻沒有絲毫躊躇。
她的聲調平靜、自信。
轉眼就是出門子的人了……一出閣,就是定國侯家的當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隨意責罰的楊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靜如水。
在燈下看,與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淺,怎麼也學了小二來這一招。
大老爺心中一動,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幾眼。
七娘子極力收斂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氣,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頭債有主,大老爺有種就去找許鳳佳,沒種就耐了這口氣,又何必外人面前裝孫子,背後再充老爺。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麼,大老爺的目光略一盤旋,就又收了回去,聲音裡,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讓我給你留體面,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長氣,忙道,「小五,知錯就改,知錯就改!」望著女兒臉上的紅印子,卻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大老爺話鋒一轉,卻又冷肅了起來,「現在你告訴我,這所謂的刀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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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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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6:05
52、夜話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著頭誰也沒看便訴說了起來。
「當時表哥剛從外頭進來,見了張先生……張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說是從倭人手裡買的,是倭鋼鍛造,可斬金斷玉、削鐵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卻是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誰都知道,事情沒有許鳳佳口中說的那麼簡單。
好在大太太給了許鳳佳一個串供的機會……
當時在浣紗塢裡,該聽到的人,都聽到了許鳳佳的說法。
「表哥就帶著我進了百芳園,說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斬金斷玉。」五娘子垂下頭,聲音自瀏海下飄出來,發著沉、打著旋跌落到了塵土裡。「我們本打算到玉雨軒看工匠修建梨樹的枝椏,沒想到才到了浣紗塢前,就看到七——九哥穿著女孩子的衣服,與浣紗塢裡的通房說話。」
大老爺不動聲色,默默地聽著。
「表哥便對我說,七娘子膽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裝要把七娘子丟進湖裡,七娘子也沒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說著,就耍著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間流轉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嚇得不輕。」五娘子偏過頭,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別過頭去。「他就和九哥說了幾句話,我站得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想來,表哥自小武藝超群,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會傷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盤算開了。
九哥忽然換了女裝出現在浣紗塢裡,這事本身就透著疑點,身邊還沒人跟著……就算沒有遇到許鳳佳,也可能出些別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麼就放任他一個人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大太太的臉色果然也漸漸難看了下來。
「這幾天府裡事多,來來往往都是客……」她對大老爺說,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爺就歪了頭,手肘支在臉側,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的臉半隱在燭影中,只有一雙與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對九哥說了什麼,九哥忽然轉身要走,卻又自己絆倒在地上……表哥一邊笑,一邊追了上去。」五娘子的聲音更輕了,「一邊彎□,要把他拉起來,口中還說著,『楊棋,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接著,他就倒抽了一口氣。手裡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紗塢的通房就上前幾步,想要勸架,這才發覺原來九哥的臉不知怎麼就被劃破了!我們一時也都慌了……」
大老爺就微微抬了聲調,「你也沒看著九哥是怎麼被劃傷的?」
「表哥當時背對著我們彎了腰,把九哥給遮住了,我沒有看清。」五娘子猶豫了一下,一邊思索,一邊喃喃地道。
七娘子卻頓時鬆了一口氣。
九哥是怎麼被劃傷的,並不要緊。
要緊的是,有沒有人看清事情的過程……
大老爺就偏頭沉吟了起來。
五娘子抿著唇,背繃得直直的,低著頭不肯叫人看清她臉上的神色。
「起來吧!」大老爺就放緩了語氣。
一轉頭,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時還有些趔趄,二娘子搶前幾步,扶住妹妹把她帶到了一邊。
一時間,眾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倒是巴望著有誰按捺不住,問出口來。
大太太已經知道了許鳳佳在太湖曾經欺負過她,五娘子方纔這一說,也把許鳳佳和她之間的那點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爺跟前。
以許鳳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嚇唬的道理。好像這樣說,也沒有什麼說不通的……
但這事聽著簡單,細思之下,卻全是疑點。
九哥為什麼換了女裝,為什麼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進了百芳園,去和六娘子蕩鞦韆。
為什麼許鳳佳只是低頭去拉九哥,最後卻鬧得兩個人都被劃傷?
為什麼五娘子的敘述裡只有九哥被劃傷的部分,沒有解釋許鳳佳的手?
很簡單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裡,也會變得很複雜。更何況這事本來就不簡單!
再說,五娘子很明顯也沒有說實話……
大太太就輕咳了一聲。
語氣倒還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麼?」
七娘子暗暗攥緊了拳頭。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數的!今年春天纖秀坊來做了二十四套之後,並沒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現在回去西偏院清點,想必也能點出二十三套來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緩了神色。
七娘子說的都是大實話,深秋裡她也不過是三四套衣服輪換,雖然件件價值不菲,卻也就這麼幾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邊,大太太又如何能認不出來她的衣飾。
九哥身上穿的並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一動不如一靜,這時候分辨什麼,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大老爺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紗塢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這麼輕輕放過。
七娘子也有了幾分訝然。
大太太動了動嘴,又把話嚥了下去。
眾人便進了浣紗塢。
浣紗塢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邊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穩了,發出微微的鼾聲,面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眾人都放下心來。
大太太就問立春。「歐陽郎中回去了沒有?」
立春倒是累得臉色煞白。
「老人家年紀大了,勞累不起,已是回去歇著了。」她婉轉地回答。
歐陽家世代行醫,把持太醫院已有百年之久,楊家的身份,還未必能讓老神醫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皺眉。「怕九哥夜驚!」
小兒受驚後,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燒難愈,民間也有叫走魂兒的。
「歐陽神醫也開了幾貼安神的藥。」立春又道,「還說權家的少爺正在歐陽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請權少爺過來問診。」
大老爺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憤然,「老神醫的架子也未免大了點。」
大老爺卻並不顯得意外。
「歐陽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願牽扯進宮中、大宅中的爭鬥。」他淡淡地道,「老神醫肯過來診治九哥,已經是給足面子了。」
他就看著九哥,慢慢地道,「還是讓權家少爺來看一看吧,權家醫術來自朝鮮,有些過人之處,連歐陽家也比不上的,權家這位小少爺身兼兩家之長,只要他說沒事,那就是沒事了。」
「權家和我們素來沒有什麼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躊躇。「況且……又是……」
「請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爺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雖然分屬兩方,但都是京裡的權貴,這點面子還是有的。權少爺不是還派人上門問過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擔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診治,就算九哥現在已沒有什麼大礙,總也再上一層保險才安心。
但聽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願意和權家扯上什麼關係。
大老爺、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紀,在九哥身邊守了一會,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請大老爺在浣紗塢裡歇息。
「正是衙門裡對賬的時候,老爺不好短了睡。」
大老爺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樓。
臨走前,又問,「當時是誰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對視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誰,抿了抿唇,微笑著站了出來。
大老爺就打量了她一眼,緩了臉色,「叔霞跟我進來。」
伯霞和仲霞也出門找了幾個婆子,為大太太扛進了一張美人榻。
大太太也沒有推辭,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口中發出輕輕的鼾聲,一條銀亮的線漸漸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無大礙,還睡得很香。
沒有多久,她就閉了眼,呼吸也漸漸勻淨起來。
幾個小娘子並排坐在花廳裡,五娘子拿著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頰側,逕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聲問二娘子,「權家架子這樣大?連我們楊家去請,都恐怕不來麼?」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沒有醒……自己身上還背了嫌疑。行動間,卻是這樣的從容。
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好深的城府。
「權家和惠妃的娘家達家,這幾年來走得很近!」二娘子輕聲回答。
雖然楊家沒有明目張膽地為太子做事,但血濃於水,有許家、秦家這兩重關係,怎麼都是與太子這邊要稍微親密一些,再說,兩家素來沒有來往,權家恐怕還真未必會賣楊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權家的二少爺自小學醫,」二娘子又點撥七娘子,「博采眾家之長,身兼權家與歐陽家的傳承……恐怕將來太醫院院正一職,是要他來擔綱了。」
歐陽家一向是不偏不倚,這才能在複雜詭譎的宮廷鬥爭中穩坐釣魚台,權家卻悉心培養出了這麼一個二少爺來,走醫療路線。
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樣的人,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煩。恐怕大老爺也是出於一片愛子之心,才主動要找他上門。
二娘子又自言自語,「權家身份高貴,二少爺的親外婆就是義寧大長公主,按說二少爺拿個恩蔭是穩穩當當的,也不知為什麼非要學醫……」
她儼然已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裡。
七娘子也沒有再問下去。
屋內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輕手輕腳地踱進屋子,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驚醒過來。
「怎麼?」大太太還有些怔忪。
「方纔余容苑那頭打發人來問九哥。」立春輕聲回答,「李媽媽又問今晚要不要鎖了百芳園的門。」
大太太掃了九哥一眼,「就說已經安穩睡下了,請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臉頰。
五娘子的臉被冰塊凍得通紅,掌痕已成了幾寸高的浮腫。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心疼。
「老爺睡下了沒有?」她問伯霞、仲霞。
「方纔出去看時,已經吹了燈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她安頓幾姐妹,「今天也折騰夠了。」
二娘子連忙說,「母親回房吧,這裡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雖不以為然,卻也有些躊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掃來掃去。
一時又看見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為九哥拭去唇邊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從她進屋開始,掖被角、提李媽媽、擦口水……一氣呵成。
掖被角,就是為了驚醒大太太。
提鎖門的事,是為了讓大太太意識到時間不早,大老爺恐怕已經歇下,她和女兒們也可以離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個人在浣紗塢呆著。
經過這件事,九哥身邊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親責罵,精神萎靡。
自己麼……身上還背了嫌疑。
這時候,立春又主動上前照顧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點,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來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裡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應了下來,不悲不喜。
眾人便魚貫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爺翻了個身,細聽著樓下的動靜。
聽得那長而凌亂的腳步去遠了,他才問叔霞。
「今日你在浣紗塢前,究竟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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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容苑內,燭火也還未熄。
「本來不待說你,以為你不過是心情不好,又瞧著楊家的這幾個庶女,個個眼空心大,目無下塵……」許夫人斜倚在床邊,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沒想到你倒越發得了意了!我隱約聽說,你和楊棋已經是私下交鋒了幾次……哼,竟然還分不出這對龍鳳胎?」
「是兒子魯莽了。」許鳳佳面露愧色,「一時間倒沒有想太多!」
「算了,我還不曉得你?」許夫人沒好氣地道,「也是我一時心軟,念你這幾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縱了你!想著不過是幾個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對付的,整治整治她們也沒有什麼。」
誰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雖然也只是個庶女,但說起身份的敏感,卻比嫡女只多不少。
許夫人一時就有些煩躁,「你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氣,就很該在京城討回來,楊家這幾個小娘子,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尤其是這個楊棋,小小年紀,心機深沉,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何況是你?你又偏愛逗她……今日若果劃傷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許鳳佳臉色一沉。
「娶就娶!總比娶達家的醜丫頭好!」他擰起了眉頭,竟現出了少許負氣。「認真都是庶女,楊棋倒要比她強多了!我倒後悔那一刀劃的不是楊棋!」
說起來,七娘子自然是樣樣都強過達家的那個小賤人,只是鳳佳真說了庶女,卻依然是中了計……許夫人搖了搖頭,只道,「你這個性子,什麼時候才能改……仗著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寵你,越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這樣,倒不如應了達家!」
「哼。」許鳳佳眼眉上挑,在這一刻,竟隱隱有了些煞氣,「真要娶她……我倒寧願不回去了!您也別和我說嘴,這陣子求神拜佛的,為的是什麼,我還不清楚嗎?」
許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也不再與他鬥嘴,低頭望著腕間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過是求個心安,你祖母恐怕經過這件事,心裡也早悔了。回去之後,你再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丹鳳眼內,又流瀉出了無盡的思緒。
京裡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沒數。府裡的庶兄,姨娘……個個都有自己的心思。
達家這一招實在太狠辣了些,著實讓母親有些進退失據。
自己又何嘗不是亂了方寸?這幾個月來的行事,著實是有些不像話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後,也該收斂心思,做個好弟弟、好嫡子!
終究是沒能和楊棋分出高下,沒能看到她服軟的樣子。
忽然間,他有些不大肯定起來。
或許楊棋是怎麼都不會服軟的吧!
正這麼思量著,許夫人又問了。
「今兒在浣紗塢前,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不成真是失手劃傷了吧?笑話,你從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連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許鳳佳有些不耐煩,「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我都說了,您也聽了!再沒別的了。」
「沒別的?沒別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覺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個通房,看你五表妹?這串供串得也太過了!」許夫人沒好氣,「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時飛揚跋扈的像個小霸王,到了這時候反而為他們姐弟遮掩起來了?割傷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還當你誠心要壞我們兩家的交情……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你還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說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說了,就那麼回事!」許鳳佳猛地站起身。「您早點歇著吧!我回房了!」
蹬蹬幾步,就到了門邊。
許夫人急急地喚,「那你好歹也說說你的傷怎麼來的吧?要不要緊呀!」
許鳳佳就頓了頓,「沒什麼大事!隨便敷些藥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快步出了屋子。
許夫人就衝著許鳳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麼忽然發了這麼大的善心,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平時就不見你這麼討喜?」
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又逕自沉思了起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6:18
53、良機
九哥當晚就醒了過來。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動了。
大太太還張羅著要抬小竹轎來,卻被大老爺攔住了。
「又不是傷到了腳,鬧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發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氣的媽媽把九哥抱進了堂屋東次間。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氣無力地半合著眼,大太太問了幾句,也不過是嗯哼兩聲,就算是答過了。
許夫人聽說九哥醒了,才吃過早飯就帶著許鳳佳進了正院。
「讓你表哥給你賠罪!」她把手放到了許鳳佳肩頭。
許鳳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肅穆,一身玄色隱竹葉紋直綴,看起來,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許鳳佳。
兩人目光相觸,又都移開了眼神,都沒有露出什麼不對。
「玩鬧中失手傷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許鳳佳語氣誠懇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爺,又望了望許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來。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傷口靠近下顎,往後的一段日子,說話吃飯都要特別小心。
大太太就笑著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不要往心裡去,不過是一點小事!」
大家就有說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著被褥上精緻的繡紋,沒有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好容易送走了許夫人,大太太進來看望九哥,又發起急來,「昨晚睡了那麼久,怎麼還這麼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爺,「說不得,只好請權二少來看看了。」
大老爺沒有做聲。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說一聲,借了她的名刺,找兩個老成的管事到歐陽家去,請權家二少爺上門看看九哥的傷!」
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就要出門。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辦吧!有些事,你也要學著讓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裡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頭恭謹地應了是,拉著立冬到門外嘀咕了幾句,回身進了東次間。
大老爺望著她的背影,一時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大老爺的不對勁。
「雖說權家的針灸術據說是上古秘傳,效驗無比,但二少爺今年聽說只有十六歲!」她和大老爺商量,「是不是太年輕了些?」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雖然年小,卻是京裡有名的神童,據說習醫前想走恩蔭的路子,才五六歲就能吟詩作賦,沒有對不上來的對子……比前朝的楊慎、李東陽不差!後來偶然走了醫道,竟是要比歐陽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醫的喜愛,才十五歲就能給惠妃娘娘問診……」
權家二少爺有這樣的資歷,就算疑難雜症不能放心交代給他,給九哥看個刀傷,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再說,又有歐陽老神醫的診斷在前,不過是老人家架子大,不願走動,後續工作才交給弟子。
應該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來,又催促大老爺,「不要耽誤了衙門裡的事。」
大老爺也就點了頭,出了堂屋。
大太太這才鬆了口氣。
轉頭就進了東次間。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時想要抓撓傷口,立春坐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實的手,輕輕塞回被內。
大太太凝視著這一幕,面色深沉。
外頭又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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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才睡實了。
才進了卯正就又睜開眼,看著柳綠色桃紋的帳頂發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緒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並沒有太大的難度。
本來就沒有牽扯進來……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話說清楚了,任大太太怎麼盤問,七娘子都有底氣。
可七娘子現在要顧慮的不止是自己。
不論九哥出於什麼動機惹下了這麼一攤子事,結果總是對七娘子有利。
許鳳佳是再也不可能來找七娘子的麻煩了。
七娘子能看到這點,別人也能看到這點。
九哥為了雙生姐姐能做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說,這孩子重情重義。往壞了說,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誰都重。
大太太第一個就會不高興,更不要說昨晚都遷怒於五娘子的大老爺了。
之所以還沒有發作到七娘子頭上,不過是因為九哥還沒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釋,這事到末了,還是得牽扯到她頭上。
七娘子就輕輕淺淺地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昨晚的表現,還算是可圈可點。
趕在大老爺到來之前,讓許鳳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現在這三個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該怎麼解釋他的女裝呢?
七娘子翻過身望向窗外。
透過澄淨的玻璃窗,鐵銹色的雲彩底下那一抹昏黃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卯正一刻了……白露該起身了吧?
果然,沒有多久,輕巧的腳步聲,就傳進了屋裡。
看著七娘子已經半坐了起來,白露並沒有特別訝異。
昨天出了那麼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緒,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銀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進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黃銅水壺,為桌上的獸面紋小茶壺添水。
「九哥醒來了沒有。」七娘子低聲問。
白露神色不變。
「今早開了院門,奴婢就去問過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東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經進了堂屋,聽說還與表少爺說了幾句話。」
醒了就好。
七娘子鬆了一口氣。
「說話還有條理吧?」
雖然在現代,已經很少見到小孩被嚇走魂兒了的事,但古代人見識少,又信著神神怪怪的東西,九哥要是膽子小一些,也不是沒有嚇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沒什麼精神。」
七娘子就徹底鬆弛了下來。
貪睡,可能是那幾服安神藥的功效。只要人沒有大礙,接下來就好辦了。
「讓上元到正院外頭打聽著,二姐、五姐誰進了堂屋,我們再進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說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裡做著針線,就聽到外頭吵鬧起來,浣紗塢裡的婆子都直闖進屋裡來了,說是您的臉被劃傷了。」她眉宇間帶著隱隱約約的陰霾,「我們都嚇得沒了主意,還是立夏有分寸,讓我去浣紗塢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著等消息。」
立夏的沉穩,的確是值得讚賞。
七娘子不動聲色。「倒是沒在浣紗塢見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現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讓我傳話給各房,免了請安……又讓她們無事不要出來,就這一下,耽擱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應當盡快到浣紗塢守在主人身邊才對。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這樣的事,大太太只會催著隨身丫鬟快些到浣紗塢去。
在緊急情況下,最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時對七娘子再和藹,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經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還沒有把七娘子當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這事別往心裡去。」她反過來安慰白露,「母親也是著急,你是堂屋出來的人,還不知道母親的性子麼?」
大太太的確不是臨危不亂的性子。
白露也沒有多說什麼。
身為西偏院的丫鬟,當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塊去,為大太太的輕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現在連七娘子都沒有動氣,她也不必憤憤不平。
吃過早飯,沒過多久,上元就回來報信,「二娘子進了堂屋。」
七娘子連忙收拾衣裙,帶著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現在的尷尬處境,一大早貿貿然進堂屋去探望九哥,難免撞上許夫人,只會招惹尷尬。
但遲遲不去,也不是個辦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頭炮,她再跟著進去,就不那麼顯眼了。
大太太在東稍間窗邊和二娘子說話。
七娘子只是在東次間停留片刻,就進了東稍間。
「還當你今早不來了!」大太太笑著說,神色看不出什麼不快。
大家彼此見過禮,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關切地問,「聽說九哥昨晚醒過了?」
白露幾次過來探消息,是瞞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現在還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沒打算藏著掖著。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繫,當然要關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竇。
大太太的面色和悅了些,「就是醒來用了官房,再吃了些點心,就又睡過去了。」
「恐怕是藥力發作。」七娘子唇邊也露出了絲絲笑意。「沒有大礙就好。」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
一時真是有千言萬語,卻又問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頭。
正要開口,梁媽媽忽然疾步進了東稍間。
「孫家姑爺昨日晚間已經進城!方才遣了人來報信,恐怕過一會就要到外院來拜訪了!」梁媽媽滿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驚,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亂地拍了拍裙擺,「還是換一身衣裳吧,這還是第一次與姑爺相見!」
二娘子紅了臉,頓時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勢起身,悄悄地退出了東稍間。
就見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輕聲說話。
五娘子臉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兩塊黑青,卻是怎麼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幾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禮。
五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應了一聲。
二娘子歎了一口氣,羞色已不復見。
立冬又進了東稍間,腳步匆匆。
「權二少爺已經進門了!」她有些氣喘,「老爺不在,太太看安頓在哪裡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無奈地帶著兩姐妹又出了東次間,在堂屋站著說話。
九哥還在睡著,肯定沒有搬動他的道理,只好把權少爺領進東次間了。
二娘子年紀大了,也不方便在東次間呆著。
過了一會,大太太帶著立冬出了屋子。
已經換上了銀寶相花緙絲長襖,大紅底金弦紋八幅裙,頭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紅寶石頭面。
「不好讓姑爺久等,你父親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撐場面。」她含笑對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過頭,紅了臉望著自己的腳尖,罕見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媽媽對視一眼,都會心地微笑起來。
女兒家的心思,她們哪有不懂的!
「就讓王媽媽帶著……」大太太掃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皺了皺眉,「就讓王媽媽帶著立春在東次間服侍著吧,你們幾姐妹留在東稍間,有什麼事,二娘子代我做個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帶著梁媽媽上了小竹轎。
孫家來訪,的確是怠慢不得,再說,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風俗,定親前,丈母娘往往會找到合適的場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說親時,即使女家與男家相隔千里,也都會把姑爺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爺身份尊貴,又隨著父親常年駐守邊疆,□無術,這還是大太太第一次見姑爺,自然要比尋常人家來訪更上心。
幾個小姑娘就在東稍間裡閒坐。
五娘子沒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嬌憨已不復見。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著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紗櫥邊,望著東次間的動靜。
王媽媽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說著話。
權少爺還沒到,立冬又無奈地進來了。
「二太太來探望九哥。」
幾個小娘子都回過神來。
二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東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沒休息好,就別逞強了。」
又迎著立冬,「把二嬸接到西次間,我去陪著說幾句話。」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二娘子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這裡照應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個笑。「等權少爺走了,我再陪二嬸過來。」
雖然二太太和權二少爺的年紀差得很大,但也沒有讓隔房的嬸嬸看著侄子問診的道理。
七娘子就點了點頭,輕聲道,「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從九哥出事,他身邊就沒有斷過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時刻都有立冬、王媽媽等人在東次間、浣紗塢進出。
七娘子一直沒有找到和九哥說話的機會。
二娘子這一次,可是結結實實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點了點頭,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並肩出了東翼。
白露端了茶進來,就只見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邊,不由有些訝異。「怎麼就剩您啦?」
七娘子來不及向她解釋,掀起簾子就出了東稍間。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媽媽說話,「……權少爺怕是就要到了!」
以權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媽媽自然要親自帶人出門迎候。
屋裡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猶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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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6:32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沒有浪費。
「白露,你不是有話要問立春姐。」
她對白露使了個眼色。
立春眼珠一轉,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進了東稍間。
兩間屋子雖然只隔了碧紗櫥,但也算給了七娘子一點隱私。
七娘子倒並不怕被立春和白露聽到。
不過恐怕這兩個丫鬟都不願意摻和到這件事中來。這件事牽扯了好幾個小姐少爺,到目前為止還疑雲重重……丫鬟們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至少九哥身邊的兩個新丫鬟就已經落馬了……昨天事發後,她們就再也沒有在正院露臉。
「九哥,九哥!」她低聲急促地呼喚,使勁推了推九哥的肩頭。
權家二少爺恐怕隨時會到,七娘子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九哥擰著眉,很是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郎中來了嗎?」聲音裡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聲調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雙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著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邊。
「傷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連,縱使再心急,這一問,還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這才想起來那傷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亂摸!」
「不疼,就是很癢。」九哥也沒有掙扎,任憑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側,愁眉苦臉地回答。「癢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權二少爺馬上就來了!」
九哥點了點頭,「母親呢?」
「屋裡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會了七娘子的意思。
畢竟是龍鳳胎,無須太多言語,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邊的口徑,是說……」七娘子就複述了一遍許鳳佳的話。「事後母親父親是一定要問你的,你自己掂量著,別說串了。」
只看許鳳佳串供時,掃視叔霞與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說得那麼簡單。
雖然許鳳佳幾次嚇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裡去……但畢竟都只是嚇唬,沒有付諸實踐的意思。
如果說新得了匕首,沖「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嚇幾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傷人,他還沒那麼傻。
九哥沉吟著點了點頭,睡意已不復見。
雖然腮邊塗抹著淡黃色的藥水,使他的容顏看上去多了幾分詭異,但沉思時,眼中的光彩卻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這件事,不會牽連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團火熱。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視著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東稍間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說笑聲,隱隱傳了出來。
「這身衣服,是從去世的三姨娘箱子裡翻出來的!」九哥的聲音又輕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過來。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這裡頭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這身衣服,華貴中帶著一絲輕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風格。
不過,事情依然有很多難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總之……不會牽連到你的!」他重複了一遍。
七娘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九哥。
她覺得九哥眼下的神態很熟悉。
沉穩、冷靜,透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雙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立春和白露嬌嫩的聲音飄過簾子,模糊不清,只能聽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夢見九姨娘。」九哥又開了口。
「我總以為時日還長……她能等到我長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聲調淺淺淡淡,傷心隱而未發。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難起,母親又怎麼肯讓我去看她!」
他的聲音裡,常年都帶著天真的歡悅,此時此刻,這虛假的歡愉已不復見,現出的冰冷卻有些像大老爺,尖銳中帶了一絲刀鋒一樣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沒有怪你!」
她輕聲說。「她只要你過得好。」
九哥撇開頭,望著帳角,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咬住唇,強忍淚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現於眼前。
「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渾身上下,瘦得只餘一把骨頭,心心唸唸,依然是一對兒女。
九哥心裡也念著她!
她卻永遠不會、再也不能知道了……
東稍間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
接著是潺潺的水聲,還有模糊的道謝聲。
不知是誰給誰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驚醒了過來。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轉了話題。「許鳳佳對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鬧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臉重新向著七娘子。
他似乎還陷在那股說不出的迷惘裡。
「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讓你受別人的氣……」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聲調輕緩而堅定,他像是望著七娘子,又像是透過七娘子的臉,望著早已離去的人。
「總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裡都能抬頭挺胸,不論對誰,都不用忍氣吞聲、強顏歡笑……」
七娘子不禁珠淚欲滴。
九哥為什麼要和許鳳佳作對,費盡心機,安排了這一幕……
還不是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卻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熱,執意傳了過來。
「誰也別想隨隨便便,就把你當成出氣筒……你等我長大!」
他的語氣透著執拗,又有深思熟慮後的篤定。
「等我長大了,楊家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給你臉色看!」
七娘子淚盈於睫。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窗外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權二少留意台階。」
兩人都是一驚。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揚聲呼喚。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魚貫出了東稍間。
白露手裡還端了小小的五彩碗。
「七娘子喝茶。」
她順手把五彩碗遞到了七娘子手裡。
王媽媽已是領著一名少年進了東次間。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帶笑。
七娘子就笑著望了望九哥,「九哥醒來無聊,我出來陪他說話。」
那少年手中提著小小的藥箱,正含笑望著這對姐弟。
王媽媽介紹,「這是權家二少爺!」
「世兄!」九哥作勢要行禮,「小弟楊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著吧。」少年就微笑著制止了九哥的客氣。「在下權仲白。」。
王媽媽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見禮——七娘子年紀還小,倒不用迴避男客。
「見過世兄。」七娘子行下禮去。
權仲白也回了半禮。
這少年的膚色很白皙,卻又與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與封錦的膚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著隱隱的冷。
權仲白卻像是一團雲彩……說的是膚色,也是神韻。
他披著淡青色水紋鶴氅,底下隱隱露出深青色直裾,僅僅是這個裝束,在江南便很少見。
不論鶴氅還是直裾,相較權仲白本人都稍嫌寬大,更顯了他的清矍。
他的氣度似乎與今人差異很大,舉手投足之間,帶著格外的古韻,就像是一副未乾的魏晉水墨,俊秀之餘,別有一股飄逸的風流。
權仲白解開鶴氅,遞給王媽媽,彎腰拎起藥箱,揭蓋取出了一排銀針。
九哥不由得瑟縮起來。
權仲白眼裡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長長的銀針,比量著長短。
這人的眼睛特別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進人心底。
銀針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筆,一管洞簫……這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優雅。
朗然照人、風姿秀逸這樣的詞,似乎天生就是為權仲白準備的。
「楊姑娘和善久世弟是雙生姐弟吧?」
權仲白一邊挑選著銀針,一邊問。
七娘子連忙收攝心神。
「是。」她輕聲回答。
權仲白就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又問九哥,「傷口癢不癢。」
九哥眼睛一亮,「很癢。」
權仲白便莞爾一笑。「早上冒了晨風吧?」他問王媽媽。
眾人都不由歎為觀止。
知道九哥傷口發癢,還可說是回春露的藥效所致。
才進門來,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風,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雙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權仲白就解釋。「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傷後元氣更虛,眼下又面色潮紅,額前微微見汗,顯然是早起冒風,受了晨露侵染,風邪入體所至。傷
口瘙癢,也由此而發。」
「可要緊?」王媽媽便急急問,儼然已把權仲白當成了神醫。
「無妨,扎一針就好了。」權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這些天不要見風碰水,每隔兩三日,拿滾燙的手巾擦身,待傷口結痂,便不要緊了。」
王媽媽連忙唸唸有詞地記了下來。
「大約多久能好。」九哥卻最關心這個。
權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
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笑。
「總也要半個月吧,世弟不要著急。」
他問王媽媽,「師父昨晚開的藥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藥了。」王媽媽有些著急,「這就叫人尋去。」
「不必過於著急,橫豎針灸也要少許功夫。」
權仲白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權仲白就低首整理艾葉。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黃,更顯得指節的白皙。此時上下翻飛,清點著艾葉,更是十分的賞心悅目。
「辛苦權世兄了!忽然請你出診,想必給添了許多麻煩。」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權仲白寒暄。
權仲白居然點了點頭。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帶了淡淡的笑意,「我本來不想來的。」
眾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這麼實誠的。
「不過,先是許夫人派人上門請我,貴世翁又尋了張唯亭先生投函相請,我也就卻不過情面了。」
權仲白一板一眼地說。
七娘子心頭一動。
許夫人請權仲白上門,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沒想到大老爺還額外請了張家人出馬。……看來大老爺面上不顯,心底卻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權世兄真是個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誇獎。
權仲白也微微一笑,捻著銀針坐到床邊,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這個人入不了官場。」他手中的銀針緩緩沒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卻面色安詳,並無痛楚之色。「就是因為天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謊。」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楊家村那些舉止潑辣家境貧寒的族人之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粗率得可愛的人物。
不過,權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細。
「哈哈,權世兄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開心。
權仲白又往另一側手心裡插了銀針。
「有趣歸有趣,為了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頭。」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話,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著臉,就忍不住想問她:這麼花也似的一張俏臉,做什麼要白費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曉得權仲白是在說她。
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權仲白就偏了偏頭,有絲不解,「楊姑娘就這麼謙虛?我才說苦著臉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來,不願擔我的稱讚。」
連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滿面,不時看向七娘子。
權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彎附近,又插了幾枚銀針,不斷擰捻。
他的動作隨意而嫻熟。
「權世兄說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見過的幾個少年,要以權仲白最為有趣。
權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籠著小小的火苗湊到了艾絨上,又撅起唇,對著火折子輕輕呵了一口氣。
儘管他言笑無忌,但只看這小小的動作,就能知道權仲白舉止的優雅。
他抬起眸子,將艾絨拂過九哥的額頭,微微轉動手腕。
「好燙!」九哥不禁輕嚷。
「燙好。」
權仲白抿唇不語。
不說話的時候,儘管這股笑意依然盤旋在權二少爺頰邊,但卻也自然而然地給他帶來了一股凜然的氣度。
過了一刻,他拿開艾絨,隨手一抖。
「知道燙,風寒就被逼出來了。」又開始拔針,「你也就不癢了。」
九哥一怔,撫了撫腮。那股瘙癢果然已經褪去。
「權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實意地稱讚。
權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這笑容裡,第一次露出了少許自傲。
「回春露不要斷,三日一換……傷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會留疤的。」他交代,「這是什麼刀割傷的?」
「倭鋼匕首。」立春忙代答。
權仲白頓了頓,目中掠過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日就要動身回京了。」他笑著說,「小心不要碰水吹風,再沒有什麼大事的,若有,便到歐陽家請幾位師兄過來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極有本事的。」
「辛苦權世兄!」九哥又和權仲白寒暄了起來。
「這沒有什麼。」權仲白一邊收拾銀針,一邊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誤世弟的學業了。」
「家裡馬上就有喜事,也說不上耽誤。」九哥和權仲白就說起了孫家的長子孫立泉姑爺。
權仲白和孫姑爺也有些交情。
正說得熱鬧,王媽媽進了屋子。
「這是昨日歐陽御醫開的藥方子……」
立春連忙為權仲白研墨。
權仲白就靠在窗邊,支頤執筆,寫了兩張藥方。
「日後就吃這兩張吧……」他含笑交代王媽媽,起身披上了鶴氅,拎起小藥箱。
「我就不送權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氣。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順勢福身行禮。
權仲白對七娘子和九哥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雲遮了半邊的旭日,少了熾熱,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驚愕。
「你本是雙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還要弱些,眉宇間又似乎慣有愁思,長此以往,恐怕會落下病根。」
權仲白的笑裡多了一絲同情,但這份同情,卻並不居高臨下。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閒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陽光投映在權仲白的面孔上,將他的笑意,點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許久,還沒來得及謝過權仲白,他已轉身離去。
門外傳來了二太太的聲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6:44
55、備嫁
二太太進了東次間,口中還在和五娘子說話。
「……這權家的二少爺,前些年也見過一次,倒是越發超脫了。」
五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立春忙進了西裡間,把二娘子請到了屋裡。
剛才權仲白沒走,二娘子不好到處亂跑。
「小神醫怎麼說?」二娘子進了屋,就關切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權仲白的話重複了一遍。「……說是沒有什麼大礙,十天半個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鬆了口氣。
二太太眉宇間卻飄過了一縷陰霾。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詫異。
九哥受的傷雖不算小,卻也絕不能說於性命有礙。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輕浮了吧?許夫人可是還在余容苑坐著呢。
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許夫人親自進了堂屋來看九哥。
聽了二娘子的轉述,她容色大寬,親熱地將九哥摟進懷裡。「沒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還沒謝過三姨出面請權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醫藥資源匱乏,即使貴若楊家,也沒有可能隨時有神醫等著服侍,像九哥這樣的傷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沒能請到權仲白,找了別的醫生來,效果可能未必有那麼好。「這算什麼。」許夫人不以為然,「你是咱們家的獨苗苗,耽誤誰都耽誤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著應和了起來。
沒過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裡還有一大攤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許夫人和二娘子都沒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連頭帶尾,在正院不過呆了小半個時辰不到。
「倒是真轉了性子!」許夫人和大太太議論。
大太太才見了女婿,唇邊還帶了笑。
「她能真轉了性,那是最好!」
畢竟是嫡親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拋開過繼的念頭,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麼都能少了大太太許多麻煩。
許夫人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和大太太告辭,「……本來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應照應。」
大太太不免客氣,「留下過了年再回去!」
兩個人應酬了一番,許夫人自然堅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議定了歸期,許夫人就問大太太,「孫家姑爺可還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鋪滿了一臉的笑。
「三姐別笑話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爺從人才到談吐,都不錯!」
「連父親都賞識的,那還有假?」許夫人就暢快地笑了起來。「我說得不錯吧!這門親,是不會結錯的。」
「真是萬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誠心誠意地謝了許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並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還說不上這麼好的人家!」
京中權貴雖多,但像孫家這樣,小侯爺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學又都上佳,家裡一向又很得聖眷的人家,也不是那麼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於配不上小侯爺。」許夫人是一臉的護短。「長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說句不好聽的,孫家家事雖豐厚,怕是也湊不出這麼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還要三姐多看護些了。」大太太卻又有些憂心,「進門就要當家,家事又繁雜……」
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越談越投機,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
九哥沒有大礙,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世家大族的親事,禮儀本來就繁多,二娘子又是遠嫁,有很多事還要現和孫家商量。還有不斷上門道賀送禮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應酬。
大太太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正院的幾個媽媽也都是成日裡進進出出,許夫人、二太太都不時要過府給大太太幫忙。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把九哥挪個地方吧!」
堂屋雖然不小,但是九哥慣常居住的東次間,卻在大太太的東稍間外頭。
大太太進進出出,難免驚擾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親事就在眼前,大老爺心底記掛的卻還是九哥……
大太太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先應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來。
二娘子的幽篁裡是肯定不適合再送過去的了,再說,幽篁裡現在也沒有九哥的地方。
本來,五娘子的東偏院也正合適。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爺跟前很沒有體面。大老爺正是找不到發作她的地方,這時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適了。
七娘子又還有嫌疑未曾洗脫……連九哥大太太一時都顧不上盤問,打算等親事過了,再好好地查查這件事。
到時候許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現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豈不是給七娘子串供的機會?
大老爺就把大太太的神態看在眼裡。
一時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來。
就算九哥是有意為七娘子張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個賽一個的荒唐。
不想著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還惦記著九哥和雙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錘定音。
大太太雖然覺得不妥當,但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九哥就又搬動到了西偏院,大太太雖然□乏術,但還是把立春和立冬派來,又借了七娘子身邊的白露,五娘子身邊的谷雨,湊了四個大丫環日夜輪值服侍九哥。
這四個大丫環,都是大太太屋裡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經過多年的考驗……
七娘子漸漸的也就放下心來。
大太太還是很看重九哥的,連這麼著忙的當口,都不忘為九哥的安危打算。
許鳳佳自從鬧出了這麼大的事,等閒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沒了著落,又不敢進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給大老爺看。
那天在浣紗塢前發生的事,已經成了七娘子都解不開的謎。
五娘子一開始幾天,還是小心翼翼的,對著九哥也不敢大聲,總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過了一陣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說了一會話。五娘子就又故態復萌,大說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靜的西偏院點綴得格外熱鬧。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說了什麼。
九哥雖然很愛護她,但兩人之間也並非沒有秘密。
#
很快就進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商議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發往京城。
全蘇州城都轟動了起來。
楊家雖然也有自己的碼頭,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裝嫁妝的大船。還是先用車馬拉到碼頭,卸貨裝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說,陪送的嫁妝也是要一路招搖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財富。
金玉如意……整塊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擱在了外頭。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萬的人圍著看,碼頭裡裡外外擠得水洩不通,還擠掉了十多個人入水。
大老爺特地和水軍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護送嫁妝上京。又叫人帶話給漕幫首領,命他沿路照看。
「這幾年從南到北,年景都說不上好,南邊還好,我們北邊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緊,鬧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許夫人倒是很贊同大老爺的謹慎。「小心無大錯,有了漕幫上下打點,也就沒有誰敢打我們家的主意了。」
說這話的時候,幾姐妹也都在堂屋坐著。
二娘子還好,三娘子卻是露了驚訝。
「還以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著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這邊的動靜一時也小了下去。
畢竟沒了大老爺撐腰,四姨娘也鬧不出什麼風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關頭,以四姨娘的聰明,也不會分了大老爺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復了那喜氣洋洋的樣子,成日裡帶著一臉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笑起來。
七娘子也不禁莞爾。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邊。
「無知。」輕聲編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氣就有些掛不住了。
還是許夫人出面緩頰。
「現在北邊說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樣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們楊家在西北根深葉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你們這些深宅大院裡的小娘子,成日裡錦衣玉食,哪裡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搖了搖頭。「北邊連年征戰,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帶太平,江西、雲南,哪一年沒有造反的?」
幾個小娘子都聽住了。
連姨娘們都聽得聚精會神。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高門家的女眷,更是長年累月都不能出門,見識短淺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終究還是富庶,北邊連反都造不起來了,一有饑荒,就餓死人,哪還有造反的力氣!」許夫人就和大太太說起了西邊的戰事,「這兩年就算還打不起來……」
幾個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覺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顏色。
五娘子也問七娘子,「北邊那麼窮,你們的日子好不好過?」
雖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虛,未敢氣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連日來在西偏院,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楊家到底是大族,寶雞一帶也比較太平,不算難過。」七娘子就笑著輕聲回答。「其實我們也很少出門,不大曉得外頭的景況。」
六娘子也好奇地湊到了七娘子身邊。
七娘子也沒有避諱什麼。
她一直很慶幸自己生在富貴之家,儘管前幾年的生活,稱不上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無憂。
在這個時代,如果生在了窮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進來回報:福建王家來人上門送禮,並給大太太請安。
三娘子頓時有些侷促起來,靜靜地盯著腳尖,沒有說話。
大太太就掃了三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許夫人眼中閃過了一絲笑意。
「既然是王家來人,你們就迴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發急。
正是因為王家來人,三娘子才不能迴避。
上門提親前,王家總要派人來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說回去一個其貌不揚的醜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擱?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閃。
但大太太都發話了,幾個女兒也都起身魚貫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滯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墜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來請安的媳婦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頭和三娘子說話。「想和你商量個事!」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就拐進了百芳園裡。
六娘子看在眼裡,回頭和七娘子咬耳朵,「親妹妹就是好,平時再寡言少語,遇事也知道幫襯姐姐。」
四娘子也的確罕見地露出了機靈。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應聲,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獨自在床上,也無聊得很。」七娘子溫聲道。
六娘子這才笑開了,「也好,最近百芳園裡吵鬧得很,來來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靜。」
幾個人進了西偏院,就見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說話。
白露被撥到了九哥屋裡,上元就多了表現的機會。
平時立夏總有顧不到的時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裡,時不時也能撈著在七娘子身邊說話的機會。
這丫頭性子沉穩,雖然老實了些,但勝在穩字,一番相處,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見到幾個楊家女兒進了屋,兩人都迎了上來。
「說什麼這麼開心!」五娘子就笑著問了一句。
「父母帶了些話進來給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邊給五娘子打起了簾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著六娘子進了西裡間,很快,西裡間裡就傳出了九哥的笑聲。
立夏就輕輕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納悶,和她一道進了東裡間。
「封太太托人來傳話,說是院試放了榜。」立夏難掩一絲興奮。「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驚。
不要看秀才這兩個字似乎司空見慣,實則在大秦,很多讀書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個童生。秀才這功名雖小,但已經是躋身於社會的中流階層,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進府學讀書,專心備考鄉試……若是鄉試能夠中榜,那就是舉人了,也有捐官的資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來求親的時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讀,為的就是考上舉人,給李家掙個出身。
想不到封錦小小年紀,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興起來。「榜上幾名?是稟生還是增生?」
稟生,意思是由國家按月發給糧米,一府的稟生一向不過數十名,增生就是數十名開外的生員,雖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糧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興地回答。
七娘子卻一下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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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6:57
56、別離
案首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錦如果有這樣的聰明,恐怕早就嶄露頭角了吧?
雖然說到了鄉試、會試,就沒有所謂的人情了,從入考場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規矩,即使貴為主考,也不好大動手腳。
但院試這樣的低層考試,案首卻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主考學政的喜惡。
當然,這所謂的好惡裡有沒有摻雜人情,那就是誰也說不清的事了……不過這些年來,院試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與主考都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聯繫,就算考前沒有,考後說不定也都會有。
在楊家生活了這麼久,這點事,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就好比陝西,這麼多年來就沒有讓外姓人拿過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楊即桂……要說這裡面沒有貓膩,誰信?
封錦就算再驚才絕艷,也不能跨越這裡頭的潛規則吧。
是誰在這裡頭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過,封錦得中案首,終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著進了西裡間。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議論權仲白。
「……在京裡也曾遇到過權家的太太、奶奶們。」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長了不少見識。「不愧是皇室宗親,渾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們尋常來往的這幾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們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閃爍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沒有不喜歡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誰比了。」她就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幾分優越。「京裡的人家,架子擺得大,說到底子,又哪裡有地方上雄厚。」
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離皇上遠,油水足,以大老爺剛出仕時的家底,如果是在京裡熬資歷,恐怕現在楊家還是一窮二白。
九哥誇獎權仲白,「行動瀟灑,有魏晉遺風。」
「權家畢竟又和尋常勳貴不同!權二少爺的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從小也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五娘子就說起了在京裡的見聞,「據說皇上很喜歡權二少爺,時常招到宮中陪伴,還親口稱讚『吾家無數子弟,不若權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親口稱許,那是天大的榮耀。
「聽說權二少爺已是定了門很好的親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親跟前的時候,聽李太太和她提起,說是達家的三小姐。」
達家是惠妃的娘家,這些年來風頭很勁,和權家結親,倒也不稀奇。
兩家走得本來就近……
「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來也不大熟悉權家的私事。「權家平時很少出來走動,我在京裡那麼久,只見過權太太一次。不過,以小神醫的名頭,恐怕說的人家門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氣。」
能得到聖眷,將來權仲白不管是做什麼,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繼承不了權家的爵位,討個恩蔭卻是不難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麼會沒有人家想和他結親?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悵惘。
一時間又想到了權仲白的叮囑。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閒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儘管他和楊家沒有特別的交情,與自己這個庶女,更是毫無瓜葛。
但說話時的關心與同情,卻是那樣的真摯!
好像自己的委屈與無奈,無須一言一語,他都能體會得到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裡,就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還沒能見到姐夫!難不成真要到婚禮當天,才能見他一面嗎。」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這次怕是見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當天來迎親時,我們能隔著窗子偷看幾眼。」
五娘子以下的幾個女兒家還小,可以隔著窗子看看熱鬧,認一認姐夫的長相。
六娘子又歎了口氣,「咱們家兄弟少,喜事也辦得冷清,九哥起不來床,只好讓表少爺去擺攔門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連擺攔門酒的人都沒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熱鬧,上回李家嫁女兒,娘帶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個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擺攔門酒,把姑爺嚇得面色煞白,喝得東歪西倒。」
江南風俗,不論貴賤,成婚時都要為新姑爺擺攔門酒,這擺酒也有講究,有的小舅子促狹,擺酒也是錯落有致,這碗甜那碗酸,這碗烈那碗淡,姑爺必須面不改色連盡若干碗,才算是誠心娶親。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邊飲酒,還要一邊吟詩作賦,顯露才華,種種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親時,也是九哥攔門?」七娘子不由有些訝異。
初娘子成親時九哥才五歲,恐怕無法勝任攔門的工作。
「當時是從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與十二郎,陪在九哥身邊!」五娘子咯咯地笑,「誰知道幾個小冤家,見了酒個個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個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個個紅了臉大著舌頭,也不知道是誰攔誰的門!」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劃拉著臉羞九哥。
九哥漲紅了臉,「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臉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風了,也未必能擺酒。」七娘子軟軟地勸九哥,「還是好生歇著吧!」
九哥的傷已經大體收口,留了一道深紅的疤,據歐陽家的幾位少爺診斷,大約過了三四個月,也就看不出來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慶幸。
九哥就摸了摸臉,「哼,這回擺不了,還有好幾回呢!」
眾人對視了幾眼,都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回還沒鬧完呢,就又惦記著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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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幾位少爺送到了楊家。
「人多熱鬧!」她笑著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幾位小少爺了。」大太太客氣了一番,就讓幾個李家小少爺找許鳳佳去玩耍了。
「怎麼不見九哥?」李太太難免要問。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風寒,搪塞了過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沒有再追問,就問起了二娘子。「明兒就要出嫁,現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幾分哭笑不得,「還是安詳得很!什麼捨不得啊……都沒有見到。」
「是當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尋常那等沒見過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時節,哪個不是眼淚漣漣。」
「唉,我們這樣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門小戶,一門心思地溺愛兒女。」
臨了正日子,楊家反倒清靜了下來,大太太就請了許夫人與二太太來,四個太太坐下來談天。
小娘子們也就出了堂屋,進幽篁裡找二娘子說話。
二娘子現在也清閒了下來,嫁妝除了一套手繡的嫁衣陪在身邊,別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無須再動針線。
幽篁裡中層層疊疊的書冊,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從中來,落下了淚。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雖然平時寡言少語,也不是一個能隨意親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關鍵時刻,會有二娘子出來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發揮的空間,應該盼著二娘子盡快遠嫁。
但看到空蕩蕩的廂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悵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與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陰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氣,七娘子怎麼想,都覺得前路艱難。
旋即又警醒起來。
人心不足!
行得春風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著百分。
怎麼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後,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著照應?
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七娘子是做夢也沒想到有今天這樣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來就逍遙自在的?任誰,都要勤勤懇懇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連許鳳佳、權仲白這樣出身高貴的男丁,還不是有自己的煩惱?
「這有什麼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遞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淚吧!」
五娘子就嗚嗚咽咽地接過帕子,摀住了臉。「以後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塊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紅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惻然之色。
這群小娘子彼此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在一個屋簷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也總有幾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見地露出了無奈之色,「將來到了京城,姐妹們再見的日子有的是!」
說著,就沖小寒點了點頭。
小寒便出了屋子,沒有多久,捧進了幾個盒子。
「姐妹一場!」二娘子笑了笑,「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彼此做個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這樣出嫁二十多年才歸寧一次的情況,比比皆是。
醫療條件又不好,往往生離就成了死別。
在生死面前,幾個姐妹之間的那點不睦,忽然又顯得很渺小起來。
二娘子為每個人準備的禮物都不一樣,給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著說。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進了袖子裡。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貴的毛筆,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飾,六娘子卻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繡。
幾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飯時分,也都辭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與七娘子留下來陪她用午飯。
午飯開得很簡單,不過是幾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見得多豐盛。幾個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飯上,隨意吃了幾口,都擱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給小寒使了個眼色。
「七妹先隨便坐,」她起身帶著五娘子出了西廂。
想必是要到正屋說話吧!
白露進了九哥屋裡,立夏和上元暫時都還偏老實,七娘子身邊沒有帶丫鬟。
小寒就陪著七娘子東拉西扯。
「替你們小姐見過姑爺沒有?」七娘子就笑著問小寒。
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時候姑爺上門來,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見,多半都會打發了貼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爺,或是斟茶,或是倒水,總之,都要到姑爺身邊打個轉,稱量稱量姑爺的人才。
古代沒有攝影技術,閨中女兒只有靠這樣的眼線,才能稍微得知未來夫婿的長相。
小寒笑著搖了搖頭,「二娘子要臉面……姑爺幾次上門,都不肯讓我們去看!說是我們陪嫁過去,被姑爺認了出來,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穩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兒家的心思。
「不過,在外院侍候的幾個茶水丫鬟,也有傳話進來,說是姑爺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爺、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為二娘子高興似的,「配得上我們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點了點頭。
二娘子雖然不能說有沉魚落雁之姿,但也的確相當的秀麗,只是這股秀麗裡帶了些冷。
兩個人正在說話,五娘子進了西廂。
「二姐叫你進去!」五娘子的眼圈紅紅的。
七娘子就孤身進了書房。
二娘子坐在空蕩蕩的書案前,對著青花繪牡丹小茶鍾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聲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含笑讓,「坐吧!」
書房裡雖然也燒了爐子,但空蕩蕩的四壁,就讓屋裡多了一股陰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還有餘溫,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這裡,聽二娘子的訓話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開口。
「封家的大少爺,是院試案首。」她的語氣簡潔明快。「這個好消息,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來。
「原來你已知道了!」
到底還是露了馬腳。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這兩下子,在大太太面前還能賣弄,卻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認了下來。「封太太給我報了信。」
二娘子沒有露出不快。
本來麼,以七娘子與封家的關係,若是封家有了好事,還不主動報喜,那就有些忘恩負義了。
「想來是父親和學政趙大人提過了。」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然,今年應試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爺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頭上。」
七娘子旋即釋然,大老爺親自打過招呼……只要封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穩穩的。
不過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領,才能拿到案首,否則,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來封錦也是真有些聰明。
「承蒙二姐照顧!」她難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肯定不是沒有來由,就不知道在這事裡她到底發揮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親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頭,」二娘子不以為然,「我不過是提了兩三句而已。以後,還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錦是個人才,大老爺自然會繼續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錦能爭氣,對九哥有利無害。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說話。
心底卻有些驚訝。
一貫只知道三娘子得寵,沒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爺跟前,說話也這麼有份量。
「唉,」二娘子又罕見地露出了愁緒。「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個性子,五娘子又是這個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繼出嫁後,靠譜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紀還小,也只好寄望於她了,別人,根本連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現在還小了些!只得了個穩字……」二娘子又彷彿自言自語地道,「深宅大院裡,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鬥,你還沒那個本事。往後幾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麼囂張的地方,你就勸著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還能蹦躂到什麼時候。」
七娘子不由得歎服。
深宅大院裡,果然都是人精。
她處處小心,殫精竭慮,在二娘子眼底,也不過是佔了個穩字。
今日這一番對話,是在交代之後幾年的行事基調。
要穩重,要低調。
說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這樣,一貫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親那裡,也要忍。」二娘子臉上飄過了一絲陰影。「雖然母親面上不說,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擔待擔待,這點事,遲早也會過去。」
還是那樣,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智商低點的人,說不定都聽不懂。
二娘子這是在說九哥受傷的事。
九哥忽然鬧出了這樣的事,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是為了給七娘子出氣也好,是為了作弄誰也好,現在已經解釋不清楚了。
很多事當時沒有問清楚,以後再問出來的答案,就少了說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會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過,日久見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續表現良好,這件事,終究是會過去的。
二娘子當然是這麼想,不過七娘子卻不這麼認為。
如果沒有拿出合理的解釋,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很快就能長成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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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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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婚禮
兩人又談了一會。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態。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長出一口氣,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囑咐你。以後,你就見機行事吧,我說的,你聽過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鬆了口氣。
二娘子將來無疑會是個精幹的當家主母。
但楊家卻是大太太當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有些太想當然了。
「二姐的話,我一定記在心底!」她認真地回答。
不論怎麼說,二娘子的叮囑都值得牢記。
二娘子搖了搖頭。「其實這些道理,母親也不是不懂!」她又歎了口氣。「很多時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畢竟是情緒的動物。
兩姐妹就相對無言。
二娘子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眼底也現出了不捨。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百芳園裡生活了這麼些年,面對別離,她也不是無動於衷。
「這個家裡,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楊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
在聚八仙外頭的長椅上,她就說過,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氣又壞……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時候,還有人能約束得了她,以後……」二娘子就搖了搖頭。
「二姐,我自然會勸著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決心。
她也的確不討厭這個小姑娘。
大宅門裡,城府深不見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條小溪,儘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語調和緩,「將來……我不會虧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說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爺跟前進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開口做了這樣的許諾,七娘子一時倒是心定了許多。
就算大太太將來靠不住,還有二娘子,能給她一點助力……
兩姐妹又談了一會,小寒就進屋傳話:李太太要見二娘子。
長輩召見,二娘子不敢怠慢,帶著小寒匆匆離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結伴踱出了幽篁裡。
兩個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沒有取道長青樓,而是經過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幾株梅樹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聲,清晰地從梅林裡傳了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會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個開心果。
五娘子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小香雪裡架了個鞦韆,就把這丫頭樂得無法無天了!」她和七娘子議論。
「六姐性子很開朗。」
兩個人就說起了百芳園裡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裡的鞦韆能蕩,萬花流落裡的荷花、蓮蓬可以採了玩,園子裡就沒什麼好玩的了!」五娘子斷言。
兩人一頭說,一頭就經過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鬱鬱蔥蔥的桂樹,都開到了院牆外頭,幾株四季桂還開著花,淡淡的花香沁了過來。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噓。「都快忘了她長什麼樣。」
「你來得晚。」五娘子就對七娘子說起了往事,「還記得我六歲那年,給父親過小生日,八姨娘親自吹了一曲洞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頭來來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聽得沒有聲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來,倒把娘嚇了一跳!」
萬花流落拐出院牆,就是一條河道,想當年八姨娘的簫聲都能傳出院牆,吸引得來往船客泊船細聽,必定是技藝精絕。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卻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實現在回頭想來,娘當時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歲,六歲那年七娘子、九哥不過四歲,那時大太太應該正和四姨娘爭權爭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簫,怕是不無邀寵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麼會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卻沒有答話。
「我倒是一直想問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開了話題。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親面前,你為什麼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對你不怎麼好!」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樣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為五娘子求情,說起來,不過是看不過眼大老爺的無恥。
只會窩裡橫,在自家人身上撒氣,算什麼男人。
「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麼。」她誠懇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著萬花流落,似有意,似無意地歎了一口氣。
「二姐出了門子,正院,就只剩我們姐妹倆了。」
五娘子垂下頭,悶悶地道,「我還是不喜歡你!」
她嬌艷如花朵的雙頰上,浮上了兩朵紅霞。
要把這話說出口,也不大容易。
畢竟七娘子和她遠無怨近無仇,除了她為難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從不曾為難過她的。
「像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得不少。」五娘子的聲調悶悶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爺跟前受了一巴掌後,她就是這副表情。
「我是怎樣的人?」七娘子倒覺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難免有些扭捏。
會把不喜歡說出口,其實已經有三分喜歡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犯錯!」五娘子遲疑地道,一邊說,一邊思索。「什麼話,都說得恰到好處,什麼人都不會輕易得罪!隨便一件事做出來,都有兩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沒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潑辣。
「處處小心,不過是因為沒有犯錯的資本,我一個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撫育……做什麼事,當然都要三思,免得丟了太太的臉!」七娘子只好抬出了這個說法。
這話也沒有錯。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裡犯得著這樣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緊抿著雙唇,大眼睛看來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雖然未曾開口,但臉上已是寫滿了字。
「是,五姐不喜歡我這樣瞻前顧後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為五娘子說出口。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倒是現出了笑意。
「我可沒有這樣說。」她禁不住一個笑,「是你自己認的!」
七娘子就笑著白了五娘子一眼。
兩人倒是都有了些別樣的親近感。
「不過。」五娘子又歎了口氣。「其實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羨慕!」
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七娘子不以為然。「我羨慕五姐,還說得過去些。」
五娘子剛要說話,就訝異地輕呼了起來。
「表哥?你什麼時候進園子來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許鳳佳從遠處慢慢地走了過來。
#
說起來,許鳳佳也有許久沒和七娘子照面了。
雖然他還是時常過來給大太太請安,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和幾個女兒岔開。幾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迴避。
雖說九哥受傷疑雲重重,未必是許鳳佳的錯,但她對許鳳佳就是有種見面不如不見的感覺。
「表哥。」她強笑著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後。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瞧你嚇的。」她倒是沒有閃開,一副大姐的樣子,擋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進園子來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許鳳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再進來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聲調還是那樣緩慢。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對許鳳佳點了點頭。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絲不捨。「等明兒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許鳳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時露出一點笑意。
這次分手,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到時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時候,說見面就見面了。
許鳳佳就笑著舉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額角。
和五娘子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顯然要放鬆得多。
「一邊去,我有話和七表妹說。」
五娘子非但沒讓,還警覺地瞇起了眼。
「可別是又要欺負她!這都要走了,就別鬧出事來了。」她的語氣隨意而親暱。
許鳳佳不耐煩地彈了彈舌頭,歪頭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聲說了句,「別怕,有我在。」就讓到了一邊。
七娘子就只好硬著頭皮和許鳳佳對視。
許鳳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邊。
這條小路通向聚八仙,幾個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還在這裡促膝談心。
「別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
許鳳佳的聲音很低。
幾乎就像是耳語。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傾前,才能聽懂他的話。
「你們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這筆賬,我就掛在你頭上了。」許鳳佳索性就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濕熱的氣息,吹拂得七娘子耳邊一片麻癢。「總有一日,我一定要討回來!」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縮了縮肩膀。
原來是來撂話的。
「你最好小心些,這事,可沒那麼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過了!」
許鳳佳自顧自說完,也沒有等她回話,便鬆開手,退開了幾步。
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裡,他的臉就像是鍍了金,燦然之餘,更增了神秘。
他張開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麼。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傾聽的姿態。
許鳳佳猶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轉身快步離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時也沒有說話。
五娘子輕快的足音響進了小徑,「表哥沒有為難你吧?」
說是不喜歡,話裡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
七娘子抬起頭笑了笑,搖了搖頭。
「頭搖得這麼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開了,劃拉著臉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個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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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幾個少爺在屋內上躥下跳,不亦樂乎。
立春親自勸了幾次,都沒有勸住……九哥臉上的疤痕已經開始落了,康復速度之快,令幾個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這麼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動筋骨,更何況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進西偏院,就聽到了他們在西裡間鬧騰。
五娘子就一邊笑一邊進了西裡間。
「十二郎,你又來逗引我們九哥!」
十二郎顯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頓衣冠向五娘子行禮,「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與十郎、十一郎行了禮。
十郎還是第一次見,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語,只是和七娘子對行了禮,就又站到書案前,翻看著九哥的藏書。
十一郎長高了些,穿著銀鼠出鋒的袍子,笑瞇瞇地和七娘子行了禮,又問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對。
十一郎笑著點了點頭。
十二郎和七娘子見過禮,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鬧。
七娘子不禁暗暗皺眉。
這屋裡有很多瓶瓶罐罐。
萬一失手碰碎了幾個,不是鬧著玩的。
天氣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輕易還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輕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規規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家好好地坐著喝茶,做什麼跑來跑去的。」七娘子軟語勸慰,又給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給你們玩。」
十二郎就高興地拍起手來。
幾個丫鬟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點頭。
七娘子本來只打算打個招呼就回東裡間,現在也只好坐下來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問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學到了哪裡?」
「在上《世說新語》。」五娘子笑著說,「才讀到了容止。」
女學教育,不同於男學,上世說新語,是開闊幾個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著說,「與君共坐,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說的是誰?」
「是衛玠。」九哥搶答。
十二郎就眨巴著眼,「這話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語,倒是十郎道,「是父親昨日誇獎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麼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時留心的也都是這些科舉啊、官場上的事。
「據說今年的院試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樣。」十一郎解釋。「文采也好……幾個見過的主考官,都讚不絕口,說他才貌並舉,是將來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這樣,好才重貌,但凡才子,總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對得起觀眾。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麼俊朗呀?叫什麼名字?」
「封錦。」十郎回答。
十郎說話,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樣。
十一郎是親切,十二郎是稚氣,十郎就是穩重。
五娘子倒沒有覺得什麼,九哥卻已露出驚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細雨,貫穿了二娘子的婚禮。
幾個姐妹都在二娘子身邊陪伴,並沒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與百芳園之間躥來躥去。
三娘子看著二娘子緩緩妝成,戴上珠冠時,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羨慕。
身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誥命在身,此時的禮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華貴得多。
御賜的松江織金大紅緞,赤金頭冠鑲了龍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傾身為二娘子在唇上點了黃豆大小的胭脂,頰邊貼了花鈿,把二娘子妝點得嬌美無雙。
在丫鬟的攙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別父母。
大太太望著二娘子,已是珠淚滿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二娘子垂下眼簾,睫毛也有微微的顫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頭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爺。
對父親,她沒有露出多少不捨。
再環顧姐妹。
眾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羨,有驚歎,都一一上前與她道別。二娘子點頭歎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聲,直欲投進二娘子懷裡。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衝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個嬌美的笑容。
窗外已響起了喜娘催請出閣的聲音。
二娘子於是轉身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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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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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4 01:27:37
58、伏筆
二娘子被迎娶出門後,就直接上了運河碼頭的嫁船。
陪嫁的幾房下人並八個丫鬟,都在身邊侍候,還有自京城遠道而來的喜娘、巧手的梳頭婆子、南邊的廚子……把披了紅布的嫁船,塞得滿滿噹噹的。
孫姑爺帶著前來迎娶的隊伍,也裝了一艘船,一併還有兩三艘前後護衛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發了船,這幾艘嫁船上裝的都是人,船輕——走得就快,恐怕半個多月後,就能追上裝了嫁妝的貨船。
婚禮至此算是畫上了半個句號,餘下半個,就要等到臘月初一,京城那裡辦了酒席再說了。
連頭帶尾一個多月的忙碌,讓大太太連著兩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們的請安,又請了歐陽家的郎中來開了太平方子,兩副補藥喝下去,總算是緩過勁來了。
因為二娘子的婚禮擱置下來的一些事,也到了解決的時候。
眾人心底都是有數的。
「今年冬至來得早!」這一早起來,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我看也別大辦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裡祭過祖宗,就算是過了節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長的女兒,當仁不讓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著頭專注地聽著大老爺的話,眼底流轉著一絲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發人上門給大太太請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雖然打扮得很樸素,但嘴角的笑,臉上的光華,都不是樸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淺的笑意。「老爺怎麼說,就怎麼辦吧,把二嬸也請來,好好地熱鬧一番。」
大老爺就點了點頭。
二太太沒有在九哥的傷勢上做什麼文章,那天來探望過後,幾次進楊家,都沒有提出要見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時,語氣也多了一份親暱。
兩夫妻又商議了幾句瑣事,大老爺就咳嗽了一聲,緩緩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九哥受傷,除了罪魁禍首許鳳佳,還有受害人並疑似策劃人九哥,脅從犯五娘子。
大老爺沒有發作主犯,卻盯準了五娘子……雖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暫且按捺下了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還會讓這件事就這樣輕輕過去了。
大老爺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沖五娘子點了點頭。
五娘子面露驚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爺身後,出了屋子。
眾人都不免露出了異色。
三娘子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臉上的笑意,卻濃厚得快要溢出來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過了冬至,你們就要開始上學了,可別丟下了功課。」她和顏悅色地對幾個女兒開了口。
眾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著對四姨娘點了點頭。
四姨娘的腳步就是一滯。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憂色。
七娘子沒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經快落光了,餘下一點點紅絲在臉上,就像是指甲劃出的淡淡血痕。
不過,穩妥起見,大太太還是不讓他出門吹風,搬回主屋的事,也就這麼緩了下來。
「七姐!」見七娘子回來了,九哥很高興,「有什麼好玩的事沒有?」
七娘子就含笑搖了搖頭,「還不都是那些老話。」
九哥頓時流露出幾分失望。
幾個大丫環都笑著打趣九哥難耐寂寞。
七娘子一邊說笑,一邊就趁勢給白露打了個眼色。
白露眼珠一轉,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們去東偏院,給九哥尋摸些玩意兒。」
五娘子屋裡,什麼木雕的貓兒像、天津的泥人兒,打的雙陸棋、玉雕的圍棋……都是應有盡有。
谷雨就笑著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邊的丫鬟,去東偏院,自然是她來帶路。
立冬昨晚值夜,現在回了自己屋裡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從接了照應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這一個月全心全意撲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親自把關。
也因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來越深。
不等七娘子說什麼,立春就笑著出了東裡間,在堂屋裡侍弄起了花草。
今時不同往日,還沒到冬至,已有早開的紅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輕聲對九哥交代了大老爺的舉動。
大老爺把五娘子帶去外院,總不是只為了和他說說笑笑,享天倫之樂吧?
浣紗塢前的鬧劇被強行壓下了一個月有餘,現在,也到了翻出來算總賬的時候了。
九哥聽了,卻並沒有露出驚惶。
眼裡還閃爍著隱隱的興奮。「還以為是什麼事……父親是一定會找我問個清楚的!」
這孩子實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額。
在古代,人們的確要普遍比現代早熟些。
十五六歲就要成親,三十來歲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還沒過二十歲,或許父母就已經病故。
短暫的生命歷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戶人家,很少有孩子過了四歲,還會滿地打滾撒嬌放賴。
自從懂事的那一刻起,禮儀教育就被灌輸到了他們腦中,而在這樣鉤心鬥角的環境下,也很少有人會懵懂到十五六歲——那幾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紀了。
雖說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歲的孩子,如六娘子這樣已經算是聰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盤,嘻嘻哈哈的,掩飾著心底的想法。
不過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見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這樣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尚且還時常露出馬腳。否則,也不會為眾人所厭。
但九哥呢?
恐怕誰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個孩子……你知道他是真這麼稚氣,還是隱而不露,潛而未發?
但到底年紀還小,沉不住氣。
自己不過是被許鳳佳刁難了幾次,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歎了口氣。
「你總要指點指點你七姐,告訴我該怎麼說話吧?」
九哥不以為然,「七姐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就保持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也不能說不對。畢竟七娘子本來也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這樣小小的年紀,能不能瞞得過大太太、大老爺這樣的人精。
七娘子還是有些不放心。
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九哥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為了自己和許鳳佳作對,又如何?本來就是許鳳佳無理在先。
大太太會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爺卻不會管那麼多。
他只有九哥一個兒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過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課,日後行事,就會更加穩妥。
有時候一味保護一個人,反而會限制他的成長。
七娘子沒有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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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媽媽來,帶著丫鬟為九哥搬家。
以梁媽媽的身份,當然不用親自做活,她進了東裡間給七娘子請安,「前些時候家裡人手不夠,倒叫七娘子這裡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瞇瞇地和梁媽媽客氣了一番,又問,「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說的是什麼事啊?」
以梁媽媽的身份,不會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
七娘子這是沒有把梁媽媽當外人,所以才明目張膽地衝她打聽消息。
梁媽媽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捨地與立冬拉著手說話。
九哥要搬回主屋,臨時湊出來的養病編製自然也就跟著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彎著眼,壓低了聲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訝異。
也到了該明說的時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發人上門,估計也是興起了正式提親的念頭。
之前托人上門說合的時候,大太太這個主母不在家,現在要正式上門下聘換帖了,自然要來人問過大太太的意思,是怎麼行事才更妥當。
楊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門提親了,再說拒絕的話。
梁媽媽很有八卦的興致,「四房一聽,臉都白了!當下,手裡的茶杯就沒有拿穩,匡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還從來沒有失態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興,就說了四房幾句,說她行動粗魯……沒有教養。」梁媽媽眉眼彎彎。
大太太多少天來的一口惡氣,今日總算是得到了宣洩。
「四姨娘怕是什麼都沒有說吧!」七娘子又問。
想到了四姨娘試探她時那顯而易見的緊張,她心裡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為的還不就是給三娘子說上一門好親!
「嗐,太太也是一開始就把話攤到了桌面上,連老爺都是這個意思……她還有什麼好說的?」梁媽媽不以為然。
如果大老爺與大太太夫妻聯手,四姨娘就是能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這麼說。
「可不是?摔了那個茶碗,就只會應是……從頭到尾,魂不守舍,連笑都露不出來了。」
梁媽媽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憐憫。「這做姨娘的,說到底還不都是奴……」
說到一半,又連忙收住了,暗自責怪自己失言。
這屋裡現坐著的少爺小姐,還不都是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七娘子卻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來是什麼身份,進了門,都是半個奴才。梁媽媽說的也沒有錯。
「想必後院能安穩上一段日子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四姨娘搞風搞雨,一向是目標明確。
如今……她的盤算落到了空處,一下又要從頭開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堅強,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陣吧。
梁媽媽也笑了起來。
知道敵人會被打擊,與眼見敵人被打擊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當然差很多。
「太太這會子正是高興的時候,臉上的笑就沒有斷過!」她和七娘子感慨,「這麼多年來,太太也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
「五姐回來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計是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嗯,去了不一會就回來了,說是老爺也沒有問什麼,反而還溫言撫慰了幾句。恰好外頭又來了什麼新案首拜見老爺,五娘子就迴避出來了。」梁媽媽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來只是暫住,東西並不多,這麼一會工夫,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將梁媽媽與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馬大的奶媽子抱在懷裡,臉上圍得密不透風,猶自沖七娘子揮手。
七娘子不禁莞爾。
站在台階下看著他們漸漸都轉出了西偏院,才轉身回屋。
「這個年,應該能過得太平點了!」
她自言自語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對視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這年過得舒坦不舒坦,還得看九哥那頭,能不能把事兒糊弄過去。」立夏一邊把玩物器具往西裡間倒騰,一邊念叨。
七娘子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九哥的身份擺在那裡……又怎麼會糊弄不過去?許家的表少爺,還不是糊弄過去了?」
她在書案前坐下,整頓起了許久未動的文房四寶。
「表少爺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觀音尊,放到了多寶格上。「咱們家的這幾個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這話說得我可臉紅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說我好,不算什麼,別屋的丫鬟說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邊的谷雨、六娘子身邊的大雪,哪個不說您是個好性子?」白露不以為然。她尋常跟著七娘子出屋,交遊也廣。
中元端著小小的雞心寶石杯進了屋子,「姑娘,聽說二娘子從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來泡茶,昨兒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這丫頭老實是老實,有時候卻和六娘子一樣,有些異想天開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著說,「擺在那兒吧,這麼一點,夠做什麼用,下回下雨,你拿個盆子去接。」
中元頓時高興起來,「我也這麼想!上回太太賞的梅花盅,拿來接雨水就正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外頭又傳來了立春的聲音。
「說什麼這麼開心!」立春笑著掀了簾子,進了西裡間。「小祖宗把隨身的幾本書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書卻不知去了哪裡!」
只是來暫住,九哥睡的便是尋常樟木拼湊的架子床,回主屋後,架子床就拆卸出來歸進了小庫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裡的活,幫著立春找書。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與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與大太太說了什麼……太太倒是沒有生氣!反而讓王媽媽領了幾個心腹的媳婦進了百芳園,還要了輕紅閣的鑰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來和您說一聲。」
七娘子也很驚奇。
怎麼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7:51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爺都沒有再提到九哥受傷的事。
連四姨娘都反常地沒有以這件事來做文章。
才從大太太屋裡回去,她就病了。
一併連三娘子都告了病。
眾人誰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輕紅閣去翻檢了一番,回頭,又在觀音山給去世了的幾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靈,連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陸道場。
七娘子心下十分納罕。
「這九哥也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議論。「竟然這麼藏得住事!」
白露終究是過幾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時也不大熱心於這些陰私。
立夏卻是七娘子的嫡系,和她說話,當然要放心得多。
「沒想到九哥居然這樣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這段日子,九哥該吃吃,該喝喝,該玩鬧還是玩鬧,就好像之前的這段波折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份心胸,連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爺倒是頻頻有所動作。
一下,給去世了的幾個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輕紅閣,把輕紅閣打掃得纖塵不染,還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來: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聽,「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麼忌諱?」
她想到了幾個月前,八姨娘並一對雙胞胎女兒去世的時候,大老爺也在觀音山給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穎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進來服侍的時候,三姨娘已經去世了。府裡也沒有誰敢提起這件事……」
她們這樣的丫鬟,平時對這種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難脫身。
看來,在白露這裡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適的對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進了臘月,女兒們都沒有上學,閨閣也不動針線。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東偏院玩耍,與五娘子打雙陸,畫小像。
在府裡過了臘八,大太太又帶著九哥並幾個女兒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為四姨娘與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順勢把四娘子留下來服侍生母並姐姐。
大老爺今年也很有興致,陪在大太太身邊,在香雪海裡的沖寒館住了兩三天,才進銅觀音寺,與住持說法論道。
這一次,他把九哥也帶在了身邊。
到了臘月裡,香雪海裡就住滿了達官貴人,連李文清李家、張唯亭張家,都一併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們閒了沒事互相串門,男人們也就只有到銅觀音寺去與住持修和大師詩歌唱酬,講道論經。
把九哥帶在身邊,就是為了讓九哥結識這些叔伯輩,將來大老爺退下來了,九哥才好接過大老爺的人脈。李家、張家,也都把繼承人帶在身邊,聽取大老爺的指教。
大老爺這是已經把九哥當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發好奇起來。
看著九哥的眼神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只覺得這孩子別樣的機靈,小小年紀,該知道的一樣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兩人最好不要太親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愛下成長起來的,,能知道這些,已經算是難能可貴。
沒想到這樣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處理得這樣風雨不透,連一點波瀾都沒能激起來,就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就連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都沒有什麼不對,還是和以往一樣的慈愛。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來好奇也是一股很強大的力量。
這件事雲山霧罩,迷霧重重的……反而讓她更想查個清楚。
沖寒館地方不大,不過是三進的院子,住了大老爺夫婦倆並三位姑娘、一位少爺,還有跟來服侍的丫鬟僕婦,小院子就擠得滿滿噹噹的。
五娘子又成天與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與六娘子單獨說話的機會。
進了臘月十五,李太太來找大太太說話,神色很凝重。
兩個人關了堂屋的門,連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發了出來,只留下最得力的媽媽在屋裡端茶倒水。
十一郎與十二郎就被交給了五娘子,「帶著兄弟們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沖寒館往上,整整一座小山頭都是楊家的地,種了幾十畝的梅林,眾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過逛了一兩處。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議,「十一世兄,我們去看綠萼呀?」
十一郎含笑點了點頭,又關切地問七娘子,「隔得遠了些,七世妹能走得了那麼久麼?」
幾個孩子出門,又是在山頭上走動,沒有用車馬的道理,就算是楊家女,也只能憑著雙腳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滿面的興奮。
七娘子也就沒有把婉拒的話說出口:就算她藉故留了下來,六娘子也是一定會去的。
「若是我走不動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說。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眾人都笑了起來。
唯獨十二郎還是一臉怏怏——知道九哥跟著大老爺去了銅觀音寺,他就是這個樣子。
「特地給九哥找的蟈蟈葫蘆范!」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紫紅色的小方葫蘆給幾個楊家女兒看,「誰是九哥的貼身丫鬟,快好好收了,這可是北邊來的上等貨色,平時專供宮裡的!我費盡心思,才淘蹬來這麼一個……」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搶著扒開葫蘆提看裡頭的小蟈蟈,「好精緻的葫蘆范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別在外頭瞧,先放到炕上溫著,這玩意兒金貴,一見風就死。」
幾個人就慢慢的往山頭踱去,身後倒跟了十多個丫鬟。
五娘子拉著十二郎,跑在最前頭,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間裝點得分外熱鬧。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賠罪,「上回說要討拓片來送給七世妹,倒是一直沒能找到時機。」
雖然拓片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但坊間也沒有售賣,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問司徒廟的知客僧討要。恐怕是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到光福的機會吧。
「不要緊,無非是五姐想要那東西,我連衛夫人的字都臨不過來,得來也是無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氣氣地謝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費心了!」
六娘子就舉手遮住了一個小小的呵欠,「今年的綠萼倒是開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視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張宣紙,從頭到腳,寫滿了可愛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聲音問六娘子,「六世妹的繡藝想必是更精進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彎彎地比劃起了黃繡娘新教的亂針法。
七娘子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和十一郎說話,她總有種淡淡的不自在。
幾個人走了幾步,就在半山處的小亭子裡坐了,十二郎採了兩三根含苞的梅枝,「我們明日就回蘇州去了,就得挑沒開的采,到了蘇州,才能開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採了幾朵開得正盛的綠萼梅,笑盈盈地給十二郎插了滿頭,「真是個風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頭,花落了滿地,「現在誰還簪花呀!五世姐只會笑我。」
「怎麼?」六娘子不免愕然。
當時簪花並不是女人的專利,路邊多的是招搖而過的簪花惡少,就連尋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時令簪花妝點的習慣。
「現在滿城沒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著代答,「都說全蘇州只有銀花案首一個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面上的不解就更濃了,「什麼銀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話總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卻是面色一變,急急地問,「說的可是今歲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著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帶了一絲訝然。
七娘子也覺出了不對。
閨閣中的女兒家,當然也不是不能談論外頭的少年。
不過,在別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現得這麼急切,多少有些失態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沒有說話。
十一郎哈哈一笑,卻也沒有多問什麼。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來院試案首,也不算什麼。」十一郎的話裡,自然而然就帶上了一分傲,「不過這位封公子實在是生得太好了,據說當日簪了銀花、穿了新衣從府學出來,當時便圍了上千的人,都說『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後還有誰願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帶著驚奇地道,「竟有這樣好看的人?豈不是如傳說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著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溫存,「人也很聰明!父親也很看重他的文章,還特地請了張先生來讀……恐怕張先生要把他收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張唯亭一向很少收徒,僅有的幾個弟子卻都在朝為官,當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卻強忍著沒有追問。
封錦和她之間的聯繫並不光彩。
就算瞞不過自家人……也沒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卻已經追問,「張先生答應了沒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響了警鈴。
不期然想到了梁媽媽的話。
「老爺也沒有問什麼,反而還溫言撫慰了幾句。恰好外頭又來了什麼新案首拜見老爺,五娘子就迴避出來了。」
新科案首,說的不就是封錦嗎?
五娘子也有十歲了,這個年紀,就算是在現代,也有些孩子都會認認真真地談起了「戀愛」,更不要說早熟的古代兒童了。
該不會是對封錦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念頭吧!
可話說回來,五娘子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封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慣了的樣子。再說,五娘子也曾與許鳳佳同進同出、和權仲白擦身而過,這都還是七娘子知道的幾個。
十一郎就算有驚訝,也都沒有表現出來。
「張先生素來不會輕易收徒,現在恐怕還在猶豫吧。」他一語帶過。
五娘子張開口還要再問,七娘子卻是笑著轉了話題,「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麼事這麼著急找母親商議。」
她就悄悄地伸手擰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裡,倒是微微一笑,也幫腔問十一郎,「是呀,很少見到李伯母面色那麼沉肅呢!」
十一郎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著溫熱的靈芝飲,好像沒有聽到六娘子的問話。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擰,一個機靈就清醒了過來,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氣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時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額角,「你和我裝什麼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著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著說給六娘子與七娘子聽,「京裡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數十位排的上號的老大人上書,請皇上恩准太子出閣讀書……誰知道這當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鬧騰了一個來月,皇上發了好大的火,糾了個錯處,倒摘了好些官帽子,這裡頭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嚇了一跳。
官場上的事,這些官家小姐沒有不關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曉得自己的榮華富貴,就繫於這些詭譎的政治風雲之中。
福建布政使這樣的封疆大吏,一旦捲進了奪嫡的風波裡,也是說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為三娘子慶幸起來: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門親事沒成,倒是她的幸運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邊呢?」六娘子就問。
十一郎苦笑了起來,「這誰知道,不過,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風,母親就叫人備了轎子上衝寒館來了……」
想來,這事與李家和楊家,也有很大的關係。
幾個孩子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與十二郎說笑,一道又進了亭子,「怎麼都不說話了?」
嬌甜清脆的聲音裡,漾滿了笑意。
七娘子望著五娘子紅撲撲的臉蛋,沒來由地就想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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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爺感歎,「王家那樣硬的底子,說倒也就倒了!這還好是沒有說到親事上……」
大老爺面色深沉,歪在雲錦抽絲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過是殺雞儆猴……只是怎麼就輪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緩緩長出一口氣,「不過,根基倒也還在的,沒有幾年,說不準又起來了。」
「不要說幾年,皇長子要是願意使上勁,恐怕轉眼就又起來了。」大老爺喃喃地道,「皇上雖然發落了幾個不痛不癢的人物,但始終也沒在出閣的事上鬆口。聖心難測,真是聖心難測……」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遠!」她的話裡帶了一絲決絕,「還是讓二弟不要回蘇州了!」
儘管許家、秦家都是楊家的親戚,但說到底,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立場。
二老爺就不一樣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家裡的矛盾再大,對外也都還是一家人。
自從大老爺親筆寫信狠狠地申飭了二老爺一頓,二老爺就收斂了很多,漸漸遠離了皇長子一派。
現在留在京中探聽消息,也不至於為楊家帶來什麼危險。
大老爺就訝異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說二弟回家過完年,就把二嬸帶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頓,露出了一剎那的不自然。
「家裡的事,又哪裡比得上外頭的凶險。」她很快就擰了眉頭,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
大老爺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無邊香雪,正在蒼灰色的雲下怒放。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7-2-24 01:28:06
60、作祟
王老爺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確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
四姨娘卻很快恢復了精神,連三娘子臉上,也重新現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馬亂,自然沒有心思也沒有臉面再來楊家提親,三娘子的親事,也就又回到了原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若是當時真許了王家,以大老爺的一諾千金,自然不會輕易悔婚……嫁到現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沒那麼舒服了。
大太太卻反常地沒有被四房的喜悅困擾。
自打消息進了江南,整個臘月並正月,楊家門前就沒有斷過車馬,男客女客輪番上陣,大老爺與大太太忙得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請醫延藥,又鬧得不可開交,兼著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勢有些沉重,百芳園內人人都有事忙,府裡就太平了下來。
一轉眼就又進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來要請人到餘杭去接初娘子回家過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長孫女,雖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卻也十分高興,洗三、彌月都辦得很隆重,一點都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爺念叨,「還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進定國侯府沒有多久,就開始主持中饋,孫家家大業大,雜事也多,許夫人、秦大人與楊家來往的信裡,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沒幾個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爺也很高興「初娘子有福氣,就看今年秋闈,大姑爺能不能考上舉人了。」
考上舉人,就有買官的資格,在二姑爺孫立泉面前,也不至於抬起頭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聽說大姑爺平時讀書很刻苦!等閒連書房都不出。」
幾姐妹也商議著留初娘子多住幾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沒過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門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樣地歎了一口氣,「家裡的人口也就越來越少啦。」
女兒多的家庭就是這樣,人越嫁越少,到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九哥。
「也會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著安慰六娘子,「家裡還有這麼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著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爺這幾個月,倒是疏遠了浣紗塢的人,專在溪客坊歇腳。
把個霜降美得不知道該怎麼是好了,成日裡摔盆打碗的,彷彿不鬧出一點動靜,就不能顯示出自己的得寵一樣。
不過……大太太卻沒有叫七娘子去問策。
九哥到底還是浮躁了些,雖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舉動,終於是叫大太太對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卻並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傷的那天晚上,她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
沒有過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繼續把低調路線走到底,大太太總也不可能一直懷疑到她出嫁吧?再過上幾個月,這份沒來由的疑心,也就自然會消散了。
幾姐妹一邊談天,一邊出了家學。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著手,早去得遠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爺李意興,「……當年上門來迎娶的時候,我恰好病著,沒看著大姐夫的模樣,去年來送節禮,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會不會陪著大姐姐過蘇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過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老實巴交的,多俊俏也沒有。」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那也要看和誰比了,若是和貌寢狀元比,大姐夫也算是個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銀花案首比嘛——」
貌寢狀元說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雖說也是個少年才俊,二十郎當歲就中了狀元,但醜得連皇帝見了都驚呼起來,他貌寢狀元的名聲,也就傳遍了天下。
最近這幾個月,五娘子總是很積極地議論著封錦。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只好安慰自己: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總是春心萌動,見了個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沒過幾年,五娘子就會把這個名字拋到腦後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這個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張世伯做老師,卻不跟著張世伯上門來見一見父親。」
以楊家的地位,一個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點邊,將來都受用不盡,封錦都進了李文清的家門,由李文清引薦給了張唯亭,可見得並不是反感趨炎附勢,一心苦讀的清高之輩,如何卻不進一步巴結上楊家,的確是令人費解。
七娘子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盤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楊家人記得她的娘家姓封,不過,如果議論得多了,恐怕這個談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難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難免為封錦帶來難堪。
「王太太昨兒又上門來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
「王家現在亂成這個樣子,她不多巴結著母親和張太太,十七老爺的生意哪裡做得下去。」五娘子就點撥七娘子,「楊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裡頭的根由。從前王家興頭的時候,王太太和我們家走動得哪有那麼勤快。」
七娘子只好淺笑。
三個小姑娘就拐進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個臉對臉。
「二嬸!」幾個人就連忙福身行禮。
二太太滿面是笑,「上學回來了?」又道,「我才說著該給八娘子啟蒙了,過幾天,就把她送到家學來。」
最近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雖然還不太熱情,但見她幾次上門,九哥都沒有出什麼蛾子,便也漸漸地緩開了臉色。
幾個人站在當院說了幾句話,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進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來送了一杯涼茶,「快進端午了,這天是眼見著熱起來。」
上元和中元在當屋的小圓桌上擺著碗筷,「今日有姑娘愛吃的臘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著說,「倒要多吃半碗飯。」一邊解了裙子,進淨房洗了手撣了灰,出來坐下吃飯。
「姑娘平時也著實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邊服侍著,一邊和她說些瑣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過飯,睡了午覺,起來進朱贏台繡花。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興地延綿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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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一日,餘杭終於來了人送了信,說是初娘子已經從餘杭動身,恐怕一兩天內就能到蘇州了。
大太太終於找了七娘子來說話。
「也該讓九哥從堂屋搬出去了。」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就嚇了一跳。
「九哥眼見著一天天大了,還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體統。」大太太卻沒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訝異。「五娘子也快十歲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時也會進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時候是無所謂,過了十歲,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來大太太是想讓五娘子挪進百芳園,把九哥搬到東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邊,並沒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從兩個大丫環小雪、處暑都遭了疑心,被貶斥回家,連帶著新來的兩個替補也因為九哥受傷的事吃了掛落,九哥身邊就只剩立春一個人照應,幾個月下來,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個人來照應九哥,實在是太難為立春了。
再說,獨立到東偏院,就不能混著使大太太屋裡的人了。
她就靜靜地望著大太太,等大太太繼續往下說。
「不過,九哥身邊的丫鬟,卻實在是難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許愁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連著挑上來的人,都是在別處妥妥當當,到了九哥身邊就開始鬧蛾子!」
七娘子還是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開了謎底,「我冷眼看了幾個月,倒覺得你身邊的立夏是個穩重的,你看……」
她就雙目炯炯地望著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幾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覺得這樣的手段能試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紀小,還不太懂事。」她從容地回復,「再說,是跟著小七從南偏院出來的,恐怕,行事還有幾分的土氣……」
話中的猶豫就分明地體現了出來。
七娘子演技一貫不大好,要不然,她還真想演得更忐忑、更過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寬。
如果七娘子心心唸唸都是拉攏九哥,這樣上好的機會,她自然不會錯過。
這孩子還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紗塢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說是真,這裡面就沒有七娘子一點事了。
這小半年來,自己冷眼看著,平時小九和小六的話,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點真正的煩躁。
「一天大,兩天小的,還和我住在一間屋子裡,是有點說不過去了。」
這話和剛才的官方辭令比,意思雖然是一個意思,但語氣就已經換做了親暱。
七娘子也陪著大太太愁眉不展。「府裡這一兩年,也很不太平!還有很多未解之謎……」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會心一笑。
到底還是個孩子。
雖然不關自己的事,但有了機會,還是忍不住要探聽一下。
也只有孩子會探聽得這麼明顯。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訴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現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的見識太少了。
對自然,對鬼神,古人都懷抱著虔誠的敬畏之心。
作祟這樣的話,在現代當然會被斥為無稽之談,但在這個時代,是有很多人認真地把身邊的怪事解釋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舉動,如果是因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麼都能解釋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話說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臉上就閃過了一絲恨意,卻也有分明的恐懼。
「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雙手合十,「這次在觀音山特地給她做了七天道場,就算有再大的怨氣,也該轉世投胎了!」
七娘子連忙整肅臉色,陪著大太太念了幾聲佛。
心裡卻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時候,大老爺吩咐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議,「話說回來,連小雪和處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這院子裡能放心的人還有幾個。」
能進正院服侍的丫鬟,哪個身後沒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楊家討生活,就算能保證丫鬟本人的忠心,誰能知道她背後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麼?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這樣,家裡沒有什麼人口,又能幹老實的丫鬟,要是多幾個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著歎了一口氣,一時間,真有幾分求賢若渴的樣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個人也還是不夠……」
七娘子不由一喜——聽大太太的口氣,是不會在立春身上打別的主意了。
像楊家這樣體面的人家,兒子屋裡的丫鬟,大老爺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對立春有什麼心思,恐怕現在也淡忘了吧。
儘管這事與七娘子沒有什麼利害牽連,立春這小半年來,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動,但卻也著實讓人高興。
深宅大院,能溫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樣的少女,本來就值得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丈夫。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也沒能拿出更好的辦法來。
九哥院子裡的事,她始終不願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這事先放了放,說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見天在老爺耳邊叨咕著,說是要在王家上門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與大老爺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門提親,便借口推掉這門親事,等一年半載,風聲過了以後,再為三娘子說親。
現在王家自顧不暇,也沒有提親事的心思,四姨娘想藉機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來,也不能說是個很差的思路。
畢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歲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門提親再回絕,這一耽擱,就是兩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過,看大太太的樣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親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著急,四房虧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現世報等著,沒準改日王家還真就上門了……」她罕見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從來不知道七娘子有這樣一張巧嘴!」
七娘子略帶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個人打好關係,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惡。
雖然七娘子並不擅長演戲,但抒發一下對四姨娘的厭惡,對她而言也不是很難的工作。
大太太對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幾分親近。
「其實,」她就帶了幾分沉吟,對七娘子透露,「三月裡,天水的桂家托人帶了話來,也有意思要和我們結一門親。」
七娘子眉頭一挑。
寶雞楊、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門,和楊家往來頻密,七娘子對桂家不能說不熟悉。
不過,大太太三月裡就收到了信,卻是現下才對自己提起……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5:49:54
61 歸寧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著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見聞,「前些年在西北的時候,雖然還小,但是依稀還記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過就比尋常農家稍好些罷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興旺發達,子孫無數,除了核心的幾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個個都財大氣粗。大老爺要不是自己爭氣考上進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這一支也早沒落了。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能和我們家說親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將,和楊家又不一樣,進了軍隊,軍功就是自己殺出來的。桂家九房歷年來子孫旺盛,多出驍勇之士,已有隱隱躍居大房之上的勢頭,如今的鎮西將軍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紀才只三十餘,就已立下了幾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頭髮揚光大的意思。
「皇上這幾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給七娘子聽,「以桂將軍的勇猛,想要不大放異彩恐怕都難。」
桂家正處於上升期,又是相較文官更安穩的武官,兩家同為陝西世家,多年來聯絡有親,是很合適的結親對象。
就是因為太合適了,大太太恐怕未必願意把三娘子說過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驚奇地望著大太太,「按母親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說不好,卻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沒有去過天水,怕是不知道。這些年西域亂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雖然是邊境重鎮,但卻十分蕭條。」
天水雖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稱號,但和魚米之鄉蘇州比,恐怕就少了幾分繁華。
更不要說這些年邊境一直不大太平,時不時地就會爆發幾場小規模的戰爭,駐守在天水附近的將領,隨時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進這樣的家庭,就算有權有勢,恐怕生活也沒有多少趣味吧!
「再說,桂家家風嚴謹正派,鎮西將軍雖然這幾年漸漸地起來了,但恐怕手裡卻沒有多少銀錢。」
大太太的這句話,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點。
又是隨時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將,家裡又沒有多少錢,三娘子嫁過去雖然誥命不低,但說起來,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這門親事要是說起來,也不能說不體面。桂家的幾個兒子將來肯定都要上沙場征戰四方,有父老護航,只要能在戰事裡存活下來,四品的指揮僉事,那是穩穩落袋的——李姑爺要做到四品官,還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資歷呢!大老爺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說什麼。三娘子一個庶女能嫁進這樣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卻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費盡了心思,才為三娘子物色了這麼一門親事!
「母親真是深謀遠慮!」七娘子就順口誇了大太太幾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樣,這門親事有利也有弊,對三娘子來說,也算是比較理想了。
畢竟桂家的嚴謹家風,七娘子在西北時已是親眼見識過的,這樣的家風下出來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體……
總比嫁給京裡的紈袴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卻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話說回來,桂家這一代竟沒有庶子!幾個兒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長子年紀相當,恐怕桂家還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長媳!」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嫡長媳,那就是將來的當家主母。
老九房的當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婦。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極點,也不會娶進一個庶女來做宗婦的。
「西北可不比咱們江南!」她連忙勸阻大太太,「對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們南邊更重些……我看,母親還是別開這個口,免得壞了兩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讓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現在大家都小,兩歲的差距看起來還不算什麼,可等到結親後,給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時間就少了點。
大太太這又給三娘子挖了一個坑。
七娘子卻有些不以為然。
鎮西將軍是從二品的官職,從官銜上,是要比大老爺的從一品低了兩階不錯,但相差也沒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當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養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僅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爺現在權傾江南,嫁給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過,她已經否定了桂大爺,現在再否定一個人選,大太太就算也明白裡頭的道理,卻未必會高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頂撞。
「聽著倒像是門般配的親事。」七娘子眉眼彎彎,「不過,小七年紀小、見識淺,這麼大的事,也不敢輕易就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煩,就皺了皺眉。
她正要說話,七娘子連忙又補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蘇州了,母親若是還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妨問一問大姐姐,倒比問小七更穩妥!」
大太太以往與七娘子商議的,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妝給都給出去了,大老爺就算再生氣,又能改變什麼?
許夫人為了什麼四處求神拜佛,也不關楊家的事。
與桂家聯姻這麼大的事,的確是不能僅憑七娘子的幾句話就定下來。
大太太也想通了裡頭的道理,一時心平氣和,對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幾分好感。
從來養在太太身邊的庶女,再沒有不爭寵的。
七娘子與初娘子就沒有見過面,自然談不上什麼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難得七娘子還能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的稚嫩,把表現的機會讓給初娘子。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幾絲溫情。
「最近這段時間,銀錢還湊手吧?」就關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時也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給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錢匣子滿得都要合不攏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這才是正院姑娘的體面。」
又吩咐七娘子,「過幾天八娘子就要進家學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個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別讓她在家學裡出了什麼事,我也不好見你二嬸。」
家學雖然名義上是大房、二房合辦,但其實一直是大房的兒女就學,八娘子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大房當然難辭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大太太對二太太的態度,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和緩下來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口探問。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卻要進了五月,才和她商議。
恐怕心底對她還是有所疑慮。
暫時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著應了下來,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歸寧,母親這裡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擾母親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目送她出了東稍間,又轉過堂屋窗下,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夾道。
她的容色又漸漸深沉了下來。
王媽媽進了屋子,低聲回報大太太,「幾個小丫鬟家裡都查過了。」
大太太神色一動,「怎麼樣?家裡都還清白吧。」
王媽媽低低地應了一聲,「都是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出身,和這府裡的下人,沒有什麼來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這麼多年下來,在府裡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談起立春時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緊。
咬了咬牙,壯著膽子低聲開口,「不過,到底年紀都小,還是離不得經事的大丫環調教!」
大太太就嘆了口氣,「那就把立春給了九哥吧!橫豎,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換上一撥,也著實有些不大好看。」
王媽媽不由得大喜。
卻又納悶了起來。
「不是說把她抽調回主屋……」當通房來培養?
「小七是個得體的孩子。」大太太卻忽然說起了七娘子,「倒是沒有往九哥身邊安插人馬的心思。」
王媽媽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著的日子裡,立春和七娘子來來往往的細節。
「她才多大!」她的聲音有些微不可覺的顫抖,「身邊的人,還不都是您給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這小半年來,我冷眼看著,立春和她倒沒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說,這兩人是單純的互相欣賞,丫鬟欣賞小姐穩重的性子,小姐欣賞丫鬟能幹的表現。
深宅大院就這麼點地兒,誰和誰都能扯得上關係。避諱來避諱去,也就沒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還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當然是九哥屋裡大丫環的不二人選。
王媽媽暗暗透出了一口長氣。
連忙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她恭維,「太太的心思真是深遠!」
「你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點王媽媽,「九哥年紀小,展眼又要進東偏院……」
這麼小的孩子,哪裡知道是非好惡,身邊的人向著誰說話,他當然也就向著誰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裡向九哥說些不三不四的淡話……
王媽媽乾笑,「太太真是深謀遠慮!」
大太太就笑著擺了擺手。「哎喲,」又叫了起來,「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媽媽把七娘子再叫回來。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橫豎初娘子不日就要回來了,問她也是一樣!」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楊府。
她帶著兩個陪嫁丫鬟並姚媽媽,春風滿面地進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就在紅蒲團上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足足有兩三年沒見了!」
大太太滿面是笑,彎身親自把初娘子扶了起來,「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態啦!」初娘子笑著摸了摸臉,「生完大姐兒就胖了十多斤,整個人圓滾滾的,這幾個月慢慢的才瘦了下來。」
這是個清秀的少婦,身穿柳綠連格對襟襦裙,越發顯得體態豐盈、珠圓玉潤。一雙不大的眼彎得若月牙兒一般,寫滿了久別重逢的喜色,卻又並不過分輕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這兩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張圓臉。
三娘子原來是全盤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過,見了正主兒,倒覺得她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從姚媽媽手裡接過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獻寶,「這是大姐兒……一路睡下船,睡上車,進了家門,還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過是上等湖緞,大姐兒的襁褓卻使的是錦繡堆金的蜀錦,大太太接過來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這孩子,陪嫁也不是給你這樣折騰的。」說著,她便親暱地點了點初娘子的額角,才抱起大姐兒掂了掂,「倒是不輕!」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閨女,平日裡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著和大太太說起了大姐兒的起居瑣事,大太太聽得滿眼是笑。
姚媽媽並兩個陪嫁丫鬟便拜見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領著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著和姐妹們一一拉了手,「得閒了千萬到餘杭來做客!莊子上很幽靜,一點都不髒亂。」
她說的話雖然平常,但合著那盈盈的笑,就透著情真意切。
見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頓了頓,才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還是第一次見七妹妹!這家大業大,也有許多不好,兄弟姐妹們不能常在一處!」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見過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著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當明顯,但卻並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沒有惡意,只有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真是個玉人兒!」就稱讚七娘子,「我們家的妹妹,個個都生得比我好看!」
楊家眾女就都笑開了,「大姐還是這樣會說話!」
「噯呀,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初娘子就故作驚訝,握住了嘴。「在餘杭鄉下地方呆久了,還自以為自己生得不錯……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淺了!」
眾人就又笑成了一團。
氣氛一團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羨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這樣的口才,這樣的自嘲精神,到哪裡吃不開?
大太太抱著大姐兒,愛不釋手,又問,「姑爺怎麼不進來相見?」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頭拜見父親!也不知道姐妹們是否應該迴避,一時不敢進來。」
說到大姑爺李意興的時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豔羨之色,連大太太身後站的四姨娘,眼底的雲霧都散開了一會,現出了一絲絲的渴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5:50:16
62、洗塵
李姑爺只是進來給大太太請了個安,就退了出去。
這是個很老實的鄉下秀才,雖然穿著打扮,也有大戶人家的樣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裡人大方。
聽著姐妹們的輕聲細語,他白淨的臉膛上就有了汗意,給大太太行了禮也不敢抬頭,在初娘子身邊垂手侍立,就像個小廝。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來,就溫言問李意興,「你岳父說了什麼沒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說了幾句話,前頭就有人來立等著求見。」李意興臉上的汗就連珠一樣地滾了下來,吃吃艾艾、結結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摀住唇無聲地笑起來。
望著初娘子的眼裡,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這樣上不得台盤的人家,也難怪公婆寵著,小姑子、小叔子讓著了。
李家和楊家根本是兩個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初娘子卻好像根本沒看到姐妹們臉上的異樣,含笑注視著李意興,眼中只有溫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媽媽,「把大姑爺送到余容苑好生歇著吧!旅途勞頓,不要累著了。」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拿袖子擦拭臉上的汗珠,一邊跟著王媽媽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著對初娘子解釋,「你父親這陣子忙得不可開交,朝廷裡正是風雲詭譎的時候……難免就怠慢了姑爺。」
江南風俗,姑爺上門是當貴客來款待的,家裡沒有男丁,就該有大老爺親自陪著說說話。
不管有什麼理由,大老爺只見了李意興一面就打發他進來請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隨意點了點頭,「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這麼客氣。」
眾人就又嘮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對三娘子還是那麼和氣,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禮。
七娘子看在眼裡,對初娘子的評價就又高了幾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還是城府深到不願把介意表露出來,她都不是個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間,出嫁前可能沒有什麼矛盾,出嫁後,比的還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盡大太太的寵愛,卻嫁了這麼一戶人家,按理,面對三娘子的輕視,是該有所反彈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這裡頭的確沒有多少僥倖。
在對話裡她就很沉默。
姐妹們談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沒出閣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裡摘梅花,來年釀梅花酒,卻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帶著姐妹們釣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魚,又放回了湖裡……
這些往事裡,沒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進了眼底。
「七妹現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問七娘子,「我也曾在那裡住過。」
要拉近兩個陌生人間的距離,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出兩人的共同點。
七娘子微笑著點頭應著初娘子,「是,現在住在西偏院,睡的還是大姐姐當年睡過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來,「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張床上尿過幾次呢。」
五娘子一下紅了臉,「大姐!都多大了,還惦記著小時候的事。」
眾人說說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飯時分。
「初娘子跟著我用午飯吧!」大太太興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還給了養娘,「鬧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著,進了晚上,請二嬸過來,咱們為初娘子、姑爺洗塵。」
眾姨娘並女兒也就起身告辭,魚貫出了屋子。
還能聽見大太太對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給二嬸請個安,她掛唸著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實在太快了吧?
睡過午覺起來,就有人來送初娘子帶過來的節禮。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楊梅、甜脆的大白櫻桃……都是在這時節稀罕難得的水果。
還有精緻的長命縷、五毒香包、艾虎釵,林林總總,也擺滿了桌面。
來送節禮的姚媽媽沒有急著走,而是帶笑和白露敘起了別情。
「還記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門的時候,你不過是個三等小丫鬟……現在都這麼有體面了!」她帶著笑對七娘子福了福身,「這丫頭粗疏得很,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您不要見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白露就解釋,「姚媽媽是我二嬸母……」
七娘子豁然開朗。
說起來,姚媽媽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當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媽媽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媽媽又向七娘子討情,「許久沒見侄女,也很掛念她父母,還請七娘子許她半日的假,我帶著她一塊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餘杭,幾年來第一次回楊家,肯定要和親戚聚聚。七娘子當然不會掃興。
「也好,合家團圓麼!」她就笑著問姚媽媽,「還有哪房的節禮沒送?還是現在就省親去?」
姚媽媽一臉的喜氣,「初娘子也許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沒有別的事,明日下午我來接白露!」
「我這裡能有什麼事——姚媽媽坐。」七娘子笑著讓姚媽媽坐,姚媽媽再四推辭,方才粘著邊坐到了繡墩上,「上元,還不給姚媽媽上茶?」
姚媽媽就一邊謙讓,一邊留神打量堂屋的佈置。「七娘子比去年長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聲地端上了兩盅涼茶,「姚媽媽用茶。」說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內裝飾典雅,丫鬟舉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姚媽媽說些閒話,又問,「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媽媽回過神來,「兩母女經年不見,有不少私話。」
七娘子倒也不很訝異。
老牌智囊回來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話想和初娘子說。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媽媽來,一副要借白露傳話的樣子……是什麼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
大老爺晚上就帶著大姑爺在外院吃飯,順帶還把九哥帶去做了個小小的陪客。
進了今年,大老爺倒是越發把九哥當小大人看待,也時常讓他到外院,在大老爺的清客、幕僚們身邊閒逛。
女人們就在聚八仙圍坐,大太太與二太太帶了女兒們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們費事,早早地就都打發回住處去了。
酒過三巡,不免就議論起朝局。
「現在看來,王家也算脫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麼都撈了個虛銜,現在落馬的那幾個大人,連虛銜都沒撈著,更有倒霉的,還被抄了家!」
圍繞著太子出閣的問題,京中已是連番腥風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幾戶人家,此時都無比慶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這白熱化的爭鬥中,出局可就不僅僅是摘帽子那麼簡單了,抄家滅族的危險,那是實實在在的。
眾人都唏噓起來。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識,也有唇亡齒寒的感覺。
「也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現在京裡,沒有誰不是戰戰兢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輪著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機教育女兒們,「妻賢夫禍少,這幾家裡就有女眷四處串聯、貪財枉法,才招惹了麻煩上身,這日子還是得安安穩穩的才踏實,萬萬不能吃了碗裡想鍋裡,行得春風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眾女兒都斂容稱是。
五娘子就關心地問,「也不知道幾個姨姨、舅舅家怎麼樣!」
大太太笑了笑,「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著呢,幾家根深蒂固,平時行事也都謹慎,沒有落下什麼把柄!」
五娘子就鬆了一口氣。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進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話五娘子,「恐怕是惦記著許家表弟吧!」
五娘子卻很坦然,「家裡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緣,當然會惦記他!」又問,「表哥最近還好嗎?」
大太太目光一閃,看著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幾許深意,「還好!聽說許家正要上表請封世子,以後鳳佳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貴了。」
二太太不免笑,「鳳佳這孩子也不容易,前頭幾個兄長雖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幹,想必今次請封世子,私底下也沒有少費工夫。」
說到許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雖然面上不說,心底自然有幾分寬慰。
「別人的家事,我們就不要議論了。」她的語氣很寬和。「鳳佳和太子年紀相當,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請封世子,也是遲早的事。」
大戶人家的女眷聚會,平時也就是這樣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著權貴圈子裡的新動向。
「權家和達家的婚事,聽說又耽擱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議論起權家的事,「權家一向低調謹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麼風聲,事到臨頭,又有反悔的意思……」
「張太太也和我提過!」大太太點了點頭。
孩子們就有些無味——朝堂上的事,與她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種家長裡短、男婚女嫁的瑣事,卻很少能讓她們燃起興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頭撲蝴蝶。
「聽說權家的二少爺英俊文雅,有魏晉遺風!」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來給九哥看病的時候,你見著他沒有?」
「和表哥比怎麼樣?」六娘子興致盎然。
可憐這群豪門女兒,一年到頭見到的男性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七娘子進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見了李家兄弟與封錦、許鳳佳、權仲白寥寥數人罷了,六娘子還要見得更少。
李家兄弟雖然長得周正,和許鳳佳比較,卻要少了幾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許鳳佳來比,一時間七娘子倒是很難說什麼。
「表哥比權二少爺小了五歲,沒什麼好比的。」她就隨口搪塞了過去。
「怎麼能這樣說,三歲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裡的娃兒,還能看不出他以後的樣子?」六娘子不以為然。
七娘子隨口哄她,「等表哥長到十五歲,我再告訴你誰長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興,旋即又意會過來,「死丫頭,訛我!」
兩個小姑娘就追逐打鬧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低低地盤旋在屋簷下,為薄紗一樣的暮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歡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兩個傻丫頭,當著大姐姐的面沒規沒距的……我去捉她們回來!」
說著,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聲。
「五妹看著倒是沒那麼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開心起來。「這小半年來,與姐妹們和氣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裡古怪的倔脾氣,也收斂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裡,帶了三分的不以為然。
她和四娘子交頭接耳,說得也很熱鬧。
三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親事多磨,難免看什麼都有些不順眼。又有了酒,就越發藏不住這一份憤世嫉俗了。
她就要說話。
二太太卻又開口問,「大姑爺今年秋闈預備入場吧?」
初娘子連忙笑著回答,「是要去試試身手。」
二太太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若是中榜,來年就要進京趕春闈了……到時候早些動身,到了京城,我們老爺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爺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為主。
舉子進京備考,最愁的就是無處投卷,有二老爺引介,說不定還能投進主考官的府中,讓未來的座師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連忙起身正容謝過了二太太,「多謝二嬸提拔!」
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爺也有同年、同鄉在京裡,也比不上二老爺人就在京裡來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著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當然要互相幫襯。」又邀請初娘子,「明日帶了姑爺到隔壁坐坐,也有幾戶餘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認識認識。」
朋友當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來往的人家,出身都不會太低,在二太太府裡見了初娘子,以後回了餘杭,自然而然就會走動起來。
初娘子就又謝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媽媽進來給大太太遞了戲單,「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頭服侍老爺、姑爺。只湊得齊這幾齣。」
楊家也養了自己的家班,不過平時主要還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著王媽媽的手打量了幾眼,「就唱個《步步嬌》吧!」
初娘子藉機扶了姚媽媽的手,款款出了堂屋,進了淨房。
從淨房出來,被夜風一撲,初娘子就覺得臉上的熱意消了幾分。
稍稍一點酒意,也被風吹走了。
「二嬸怎麼就這麼慇勤起來。」她似乎是喃喃自語。「往年見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媽媽只是笑,沒有應聲。
初娘子又問姚媽媽,「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媽媽連忙連比帶畫,把七娘子屋裡的擺設、丫鬟們的形容,都描述給初娘子聽。
初娘子越聽,神色就越玄奧。
姚媽媽才說到一半,屋內就傳來了大太太的聲音,「初娘子怎麼不見了?」
初娘子連忙端出笑,帶著姚媽媽快步進了屋子。「離席洗了洗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5:50:34
63 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帶著姐妹們進了二楊街另一頭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併請侄子侄女們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雖然沒有總督府闊大,卻也是花園假山,一樣不缺,不過這幾年兩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門拜訪,連帶著兒女們也就短了走動的腳步。
九哥和大姑爺一早就被大老爺帶去張家拜訪張唯亭先生,自然沒有去。
七娘子也懶怠到翰林府走動。
索性就稱了病,「今早起來就覺得胸悶噁心,想是今年熱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當一回事,索性也沒有過翰林府,「請醫延藥,家裡沒個人照看著怎麼行。索性就我在家照應著吧。」
眾人就由初娘子領頭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實實地躺到了床上,臉衝著床幔出神。
沒過多久,歐陽家的弟子就來給七娘子把脈。
歐陽家雖然世代只行醫道,但說起架子卻絲毫不比楊家小,歐陽老太爺不說,幾個老爺、少爺,也不會輕易被這樣的小病請動。
「怕是過了暑氣,我開幾帖藥,姑娘若是願意吃,就吃幾貼,不願意也就罷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識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邊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又叫她們開了妝匣,拿了大太太給的珠寶賞玩。
吃過午飯,二太太派人傳話:侄女們要吃過晚飯才回總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覺起來,不見白露,才想起姚媽媽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時又有些扼腕:沒能乘姚媽媽來接人的時候,多套套話。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來接人的時候,急著回家和親人相聚,哪有嘮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該給白露幾兩過節費的。」
「過節費,這名頭倒是新鮮。」立夏就念了幾遍,「節下的賞賜,官中都有了,您那點銀子,還是收著自己用吧——也虧得姑娘想得出這麼好聽的名目!」
「這你就沒見識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來,「這名目還多了去了,什麼過節費、避暑費、車費、話費……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給你補貼了發銀子!」
「什麼車費話費,說話也有銀子得?」立夏天真無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說得越多,銀子也拿得越多!」
說著,又有些感傷,「費盡心思才進了那麼好的地兒,可惜,只呆了幾年……」
立夏就很聽不懂了。
她也沒有細問。
像姑娘這樣人物,哪裡是她能盤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個姑媽在翰林府當差?」七娘子問,「過了端午,我也給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請姑媽帶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對這兩個大丫環,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著推辭,「上個月回去過了,再說,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親的。」
姚媽媽費力巴哈地求了體面,要帶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幾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見地露出了小女兒的刁蠻,「傻丫頭,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難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頓時面露恍然,唯唯應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佈置,怎麼不親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嘆了一口氣。
立夏是個好孩子,也很聰明,可惜,有時候心眼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我去能看著什麼。」她嘆了一口氣,「人家一看我是這邊府上的小姐,還有什麼話敢說?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要不是這次姚媽媽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讓立夏進翰林府看看情況。
在宅鬥上,她畢竟經驗尚淺,很多事都只是被動在應付,沒有主動出擊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訓得是。」她肅然點頭,又崇敬起來,「姑娘真是……就沒有什麼能難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卻也沒有多少自得之色。
這群古代貴婦、貴女,沒有生活壓力,也沒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禮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鉤心鬥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經驗,一旦穿越進了這具軀體,多年修行,也不過是勉強不落下風而已。
現代人的心機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座精美雅緻的百芳園,既是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們的職場和戰場。
要一路血腥廝殺,才能如初娘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這個儼然修煉有成的長姐,會給府中的微妙局勢帶來怎樣的變化。
吃過了晚飯,白露又被姚媽媽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連忙披衣起身,親自把姚媽媽讓到西里間,兩人對坐著喫茶。
「今天怠慢了,沒能陪大姐姐遊園。」禮多人不怪。
姚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恭敬整肅了起來。「這是哪裡話,您可千萬別這麼客氣。」
她含笑瞅著七娘子,「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顯,心底是極疼愛您的!得閒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什麼閒氣!」
七娘子不會不信這話,卻也不會當真。
楊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到,睬你都懶。
就好像當時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舉止不得體,行為不穩重,恐怕這兩個姨娘也不會對她釋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頭吹茶。
姚媽媽眼底掠過了一抹驚異。
沒想到這個七娘子,年紀小小,卻這樣滴水不漏。
「白露沒給您添麻煩吧?」換了個話題,「她父親母親托我向您問好,聽說您愛吃糟筍、糟魚,這就精心糟了一罈子,才讓小幺兒放到了白露屋裡。」
七娘子連忙謝過了姚媽媽。
糟物就是吃個新鮮,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趕著現糟出來送禮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裡送來的玫瑰腐乳。
誰說內院不是職場?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七娘子忍不住就問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還好吧,這次生了女兒,沒受什麼……」
姚媽媽哪裡還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鄉下人家,越發的重男輕女,第一胎是女兒,難免招致婆家微詞。
「嗐。」她情不自禁,春風滿面。
只是這一個表情,就說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體面。
「公公婆婆簡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親生女兒還親,哪裡會說什麼重話……恨不得比生個大胖小子還高興!」就絮絮叨叨地訴說起了李家對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來給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聽得很用心。
臉上有掩不住的羨慕。
姚媽媽看在眼裡,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親切。
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圖的還不就是門好親事?
七娘子小小年紀,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辭,「也出來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爺讀書辛苦,族裡就沒有一個出仕的長輩,和娘家隔得又遠……」
七娘子就笑著把她送出了門檻。
立夏一臉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見了,就一陣好笑。
和姚媽媽的這一番話,旨在互相試探。
姚媽媽一開始只想著探她的底。卻不想露出初娘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來意。
和娘家隔得遠,要借娘家的勢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萬機,久而久之,恐怕對初娘子的寵愛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為人,七娘子還看得不透徹嗎?
只看九哥受傷一事,就知道她對庶女,終究不過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維繫大太太對她的寵愛,也不能光靠給娘家送東西。
李家又不是豪門巨富,哪有那麼多稀罕玩意送進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個人在大太太身邊常常提著自己,不讓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幫上她這個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體會到庶女的難處。
姚媽媽幾次上門,恐怕是來摸七娘子的斤兩,多於探望白露。否則去年端午,怎麼就不見和白露敘舊了?
不過,交易嘛,總是有來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擺出什麼籌碼了。
初娘子也在燈下興致盎然地聽著姚媽媽的回報。
「這個七娘子,倒真不是簡單角色。」她對著明晃晃的玻璃鏡,拆卸著頭上的八寶髻,「回頭記得提醒我,和娘再討幾面鏡子,小囡囡一出生,這鏡子就不夠使了。」
姚媽媽就滿面是笑地點了頭,附和,「小小年紀,倒是和您當年一樣機靈。」
「我看比我機靈!」初娘子頓住了手,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的容顏,「就是太機靈了,看著才不顯機靈。」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鄉下住久了,看這個小孩子,都有幾分深不可測!」
姚媽媽就陪著初娘子笑了起來。
心底卻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幾次對話。
還真有幾分深不見底的樣子……
「她是個聰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細粉,細細地揉在鴨蛋一樣膩白的雙頰上,「這幾年府裡是肯定不會太平的,她要少了幾分厲害,還真鎮不住這場子!」
姚媽媽這幾天在下人堆裡打滾,小道消息聽了不少,上層人士的想法卻是一抹黑,忙虛心請教,「這又怎麼說?底下人卻都說,府裡要比原來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承蒙老爺看得起我們大姑爺,私底下對大姑爺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張唯亭先生座下……還囑咐他到時候回家不要聲張封家案首的事。」她擰開了花露瓶子,懶洋洋地灑了幾滴進衣領,「外院全是老爺的人,把消息瞞得風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點都不知道。」
老爺已經開始提拔封家了!
姚媽媽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又怎麼瞞得下去!」她也有幾分疑惑,「這銀花案首的名頭,太太是一點沒有聽說?」
「通不過是傳了幾個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這事上頭。」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嬸給她吃了什麼**藥,還重新動起了過繼的念頭,說是今年下半年想把兩個侄子接回來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惇厚,或許就過繼進來給九哥做伴……」
姚媽媽嚇得簡直站都站不穩了。
這兩個消息,不論哪一個都能在府裡掀起腥風血雨。
也沒有哪一個可能長長久久的瞞下去。
封家人既然進了張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舉人,那是遲早的事。
看在大老爺和張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會太低的,說不準就是個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總聽得到了吧?
這一聽姓封,順藤摸瓜那麼一查,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
饒是不知道的時候,都還嫌九哥和她不齊心,都想得到半路過繼個侄子來調/教。
這要是知道了還了得?府裡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過來了。
再說過繼的事……
大老爺只要沒有瘋,都不會過繼個侄子進家門。
九哥沒出生的時候,大太太幾次想鬆口,都被大老爺頂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還和本家聯繫上了。想要在族裡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兒……
大老爺和本家之間的恩怨,姚媽媽又哪裡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爺都不會過繼親侄子!
大太太的這想頭哪怕只是被大老爺猜出了一點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場風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來了!」姚媽媽脫口而出。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勢大,大老爺又和本家鬧翻了,也不會死命抬舉起四姨娘。
兩夫妻要是再鬧得勢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寵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語調很輕鬆,「她又不傻,一個姨娘,還能翻了天去?老爺要用她氣太太,那是老爺的事,她未必會聽命!」
姚媽媽就很有些不懂了。
「現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親事……可你看這府裡的老爺太太,有哪一個是會如了她的意,給她們順順當當地找兩門好親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爺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寵愛四房,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聽話,他也自然會以親事來挾制四姨娘。
再說,這官宦人家,兒女的親事,從來也都不簡單……當年大太太嫁進楊家,又豈是心甘情願?
姚媽媽扶額,「這在餘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裡的三國鼎立!真真是費腦筋!」
「這就費腦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髮,「大姑爺和九哥在張先生府裡遇見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點訝異都沒有……」
姚媽媽和九哥也不是沒有相處過。
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驚訝的性子。
見到封家少爺,一點訝異都沒有,那就是已經見過幾次了?
卻和大老爺一起瞞著大太太……
才這麼點大,就懂得瞞著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個炮仗,七妹這一個深潭……接下去這幾年,家裡不熱鬧怎麼辦?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議論,「還有二叔二嬸這對臭不要臉的老不死虎視眈眈,不熱鬧,那是誰都不會答應的!」
姚媽媽已經被鬧得頭暈目眩了。
看著初娘子要往內室走,她忙追著問了一句。
「那您、那您還真打算聽了二房的話,跟二老爺親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關係一向不佳。
兩房勢同水火的那幾年,二太太沒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虧。
如今這一回來,二太太卻是慇勤得不得了……誰都知道這裡面有鬼了。
初娘子腳步不停,一邊和姚媽媽說話一邊進了臥房。
「所以說,我一向佩服二嬸,不要臉也不要臉得坦蕩蕩,又總是那麼幹脆。」
李意興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嚕,手裡還握了半卷書。
「難得二叔捨得提攜後輩,我怎麼好意思說不?」初娘子就望著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從我這撈好處,那卻是不能……九哥這孩子機靈聰慧,我還指望他護著大姑爺,怎能讓她如願?」
姚媽媽就痛苦地問,「那咱們該怎麼……怎麼……」
她卻是說不下去了。
這千頭萬緒的,就連該怎麼梳理清楚裡頭的利害關係,姚媽媽都沒個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興身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
「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媽媽退出臥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個出嫁的女兒,又能做什麼?」姚媽媽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臥房。
李意興緩緩睜開眼,樸實的臉上,一片迷茫。
「你們在說什麼。」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調朦朧。
初娘子眼底只有溫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興也就不再問,往裡挪了一個身位,讓初娘子上床。
「我們什麼時候回餘杭啊?」他的聲音悶在被子裡,有些模糊,帶著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興堅實的臂膀上。
「嗯!」應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樣,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餘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興耳邊回答。「我還想你了!」
李意興翻了個身,納悶地望著妻子,「傻娘魚,我不就在你身邊?」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衣領上的盤扣。
李意興傻傻地望著她,不由自主長大了嘴巴。
眼裡的驚喜與驚豔,就像是最有力的誇獎,讓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總督府裡永遠都甩不掉的陰霾,就漸漸地退出了臥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08:47
64 陰冷
端午日,眾位小兒女系長命縷,額前畫王,配了艾虎喝過雄黃酒,便進了百芳園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後也要到家學上課了哩。」
這孩子也長高了不少,不過較之同齡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說話間,帶著嗽喘之音。
五娘子還有些不解,「來了就來了嘛!」
六娘子卻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著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著把五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起了私話。
三娘子與四娘子遠遠地在聚八仙那頭采瓊花。
七娘子也樂得清靜,索性遠遠地踱到浣紗塢跟前,和人群拉開了距離。
端午是大節氣,百芳園裡處處都很熱鬧,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淺紅色的絹裳,在假山下靠著太湖石說話。
看到七娘子經過,兩個人都露出笑容,恭謹起身。「七娘子!」
這兩個姨娘除了每天給大太太請安外,每日裡只在長青樓潛心修佛。
但對府內的局勢,卻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時再面對七娘子,就多了形於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對二娘子的態度一樣。
七娘子心中一動,索性站住了腳。
大太太既然說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對一個沒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實就等於是給了她知情權。不過礙著嫡母的面子,沒有明說罷了。
大姨娘是早於三姨娘被抬舉的老人了,問她,不比問誰都妥當?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兩個姨娘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來是有備而來了……七娘子也沒有太過訝異。
她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並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這麼遲鈍。
七娘子平時事務繁多,要應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幾乎已經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煩到她們倆的事,也並不太多。
她就笑著問過了兩位姨娘的好。
「今年熱得早,才進了五月,就要穿紗衫了!」和兩位姨娘寒暄了起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說是七娘子年紀小,禁不住熱。「到了咱們這把年紀,還沒有過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襖了。」
七娘子就笑著打趣兩個姨娘,「母親都還沒有說老,你們怎麼就說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連忙自責,「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裡,什麼事都講究個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爺跟前要低頭伏小,在這兩個失了寵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輕紅閣收拾了一番,倒是襯得那幾樹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遠處的小樓,和兩個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這桃子都是什麼時候紅起來的,倒叫我進進出出,看了嘴饞。」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說笑了,您屋裡還能短了幾個桃子?」
五姨娘卻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當年三房在世的時候,這十多株桃樹是年年都不打果的……過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來,免得耗盡了樹的精氣,來年的桃花就開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裡混出個姨娘來,就算老實,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
「其實也都是三房的窮講究!」大姨娘望著輕紅閣的目光裡,有緬懷,也有一絲絲的恨意,「那時候她得寵!連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爺也由著她折騰,可惜,怎麼折騰,都還是個姨娘!也只好在這樣的地方講究著了。」
「老爺是真被鬼迷了心竅!」五姨娘餘悸猶存,「那時候我還是太太身邊的丫頭……老爺連著四五個月宿在她屋裡,一門心思要給她個子嗣,好讓她下半輩子有個依靠。什麼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邊站!」
三姨娘當年居然如此受寵!
「那時候五姐都還沒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狀。
大姨娘就冷笑起來,「何止五娘子,連四娘子都沒影兒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是可以生育的年紀,也都只有一個女兒。
肯定把三姨娘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後宅的這點爭鬥,和當年的腥風血雨比起來,恐怕都不算什麼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帶最當紅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還是孩子,我們是不該多說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幾分羞澀,「倒是聽說過她出身不大乾淨……」
五姨娘就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跡罕至的假山深處行去。
「這樣出身的女兒家,恐怕都吃過來路不明的藥……三姨娘一直沒有生育,心裡也很著急。」她頓了頓,「在後宅裡,除了老爺外,她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恐怕就是這樣,事情都悶在心裡,終於有些瘋瘋癲癲起來……就做出了些見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驚訝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確很好奇。
能力壓大太太與四姨娘,霸寵後宅,看來這三姨娘並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滿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說話,卻又閉上了嘴,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七娘子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傳來。
接著,幾個人都聽到了初娘子的笑聲,「自從出嫁了,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從這畝田走到那畝田,好久沒爬假山了。」
大姑爺木訥的聲音傳了過來,「來年帶你去爬天目山。」
兩個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繞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爺行禮。
「原來七妹在這裡。」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處都沒見你,六妹還念叨來著。」
「大姐。」七娘子禮數週全,「大姐夫。」
李意興就又紅了臉,吃吃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著吧!」
到處都是女眷,大姑爺也的確不方便在百芳園裡行走。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擦著腮邊的汗,一邊急匆匆地順著假山走向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
初娘子又笑著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盪鞦韆,三妹、四妹在萬花流落裡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從命,與大姨娘、五姨娘作別,跟著初娘子輕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與五姨娘目送她們進了四宜亭,這才相視一笑。
「初娘子還是那樣有心計。」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園子裡說話還這麼不謹慎……」
大姨娘也有些後怕,兩人左右張望片刻,見來往行人,都沒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話,這才相攜遠去。
初娘子這次歸寧,倒是給身邊的丫鬟與媽媽都放了假,兩人進了四宜亭,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七娘子只好隨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讓她去西偏院傳話,叫白露進小廚房端些茶水點心進來。
初娘子就含笑看著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條有理地招待著七娘子。
雖然年紀差別很大,但初娘子歸寧是客,的確應該由七娘子來安頓她。
看來,這孩子年紀雖然小,但處事卻的確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帶著立夏,端了食盒、茶水進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愛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紅果,」白露看來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請動了她下廚……初娘子拿什麼謝我?」
初娘子就笑著擰了擰白露的手背,「就拿這一擰謝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著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語地跟在後頭。
七娘子心下納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間居然這樣言笑無忌。
「當年白露是託了姚媽媽的面子才進正院服侍的,姚媽媽是我的養娘……她常來看望,一來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著讓七娘子,「難得曹嫂子還記得在紅果上裹一層糖汁……我口甜,這酸紅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嘗嘗看,好吃就多吃幾個。」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個小紅果放進口中。
從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瓊花開得是真美,團團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時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話。
初娘子一見她來,就打發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著她來爬假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看她這樣沉得住氣,初娘子對她卻是又多了幾分欣賞。
「你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著和七娘子拉家常。「雖說庶女總要老成些,但卻也沒見你這樣,和大姨娘、五姨娘說得來的。」
「兩個姨娘都很和氣。」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極,「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長輩們更談得來,與同輩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邊的小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還和我誇你來著,說是自從你進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幾歲,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裡輪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為然。「太太不過是當著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說我的短處罷了。」
這大宅門上上下下,千頭萬緒,很多事都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費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獨自應付後宅的爭鬥。
初娘子眼神一閃:這孩子小小年紀,進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溫和了。
說不定,七娘子還真能鎮住楊家的後院。
兩個人又客套了一會,初娘子像是不經意,就提起了輕紅閣的往事。
「剛才五姨娘的話,我也聽到了一耳朵……這三房也的確有些陰魂不散,人去了這麼多年,還出來作祟,累得我們家的四少爺都遭了血光之災。」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為這樁風波的當事人與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會把事情真相與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為大太太身邊的錦囊袋,這次回門,大太太說不準就原原本本地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初娘子,讓初娘子來給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兇。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瞞姐姐,這事雲山霧罩的,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怎麼九哥受傷,又能扯到三姨娘頭上……」
「三房當年在後院,實在是太囂張了。」初娘子卻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那時候五妹都還沒有出生,二妹才剛剛懂事,我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聽狀。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裡,也多了少許傷懷,「三姨娘是老爺親自贖的身,才進門的那幾年,真是風頭無二,千恩萬寵……別看四房現在儼然是『副太太』的樣子,當年在三房跟前,連聲大氣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誰都不放在眼裡了。就連對老爺也都是一時好一時壞,好起來如膠似漆,壞起來,竟是能把父親趕出輕紅閣,鎖了門不讓父親進去!」
聽起來,三姨娘很有幾分性情中人的樣子。
「母親那時候心急著想要個子嗣,卻不想,三房雖然得寵,但連著七八個月,都沒有傳出喜訊。」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時候父親已經是江蘇布政使,也過了而立,二叔、二嬸都有一對兒子了,我們大房也還沒有承嗣子。父親心底想必也是著急的很……」
她嘆了一口氣,「我也就不瞞七妹了,當年是我向母親獻策,請她與四姨娘聯手。不過,也就是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沒有多久,就傳出了三姨娘給父親下藥的消息。」
要說七娘子不驚奇,那是假的。但她更驚奇的,還是初娘子居然這樣坦然地就揭開了此事的內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在育齡,對擋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後快。
當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歲的年紀吧?
就能看透當年那錯綜複雜的局勢,指點大太太作出戰略佈局了……
古人還真是小看不得!
「我們正院庶女,雖然在正院養活,別人看著風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內裡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頗,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們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頓時就對初娘子多了幾分好感。
只是這一份坦誠,在楊家已屬難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沒有裝腔作勢。「身為正院的人,自然要為正院著想。」
內宅的鬥爭本來就是這樣,不要說三姨娘為人囂張,就是為人小心謹慎的九姨娘,又何嘗不是因為礙著了大太太的眼,就被發配西北,終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沒有初娘子獻計,大太太一樣會尋找除去三姨娘的辦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裝沒看見的,身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幾分欣喜,「倒是沒有錯看了你!」
她就又說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這個主意後不久,母親沒有忍得住氣,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索性就搬進了輕紅閣。他每日裡喝的補藥,也換在輕紅閣裡煎。不知是四姨娘還是母親出手,在藥渣裡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幾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釋,「零陵香這東西,燒著倒沒有什麼,若是入藥,可使男女不孕……這事很快就鬧了出來,老爺雖然生氣,但一時卻也沒有疑心到三房頭上。」
三姨娘正是得寵的時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麼會給大老爺下絕育藥。
「就是這個時候,三姨娘的親戚上門拜訪,無意間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樓的時候就已經喝過藏紅花熬製的湯藥……這一輩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爺勃然大怒,前腳把那親戚打發出門,後腳就進了輕紅閣。沒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蓆捲了丟進了亂葬崗……」
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
大老爺也未免太心狠了點,怎麼說,那都是他的寵妾。
「沒有多久,府裡就接連提拔起了五姨娘與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說,「可是就在這時候,府裡就流傳起了謠言,說是三姨娘當年被打死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到了亂葬崗,野狗把胎兒都拖出來啃吃了,才叫人發覺。」
「老爺和太太都很生氣,查來查去,也查不出這話是哪裡傳出來的。沒有多久,六姨娘難產,孩子才出娘胎就沒了氣,卻是個男丁……知道的人,都說是三姨娘是老爺的仇人投胎來的,專妨害老爺的子息。現在成了鬼,還要作祟。」初娘子的語氣雖平淡,但話裡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09:10
65 交易
七娘子卻沒有太過在意。
這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說,九姨娘的遭遇難道就不慘了麼?大宅門就是這樣,失敗者的下場也就是這樣。
「難道九哥的傷,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遲疑地開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這就要看你怎麼想了。」她托腮凝視著七娘子,緩緩道,「要我說麼,九哥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心裡也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平安長大,你的路,就會越來越平順,越來越好走——同為庶女,我還真有幾分羨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這樣客氣。」七娘子謙讓,「我還羨慕大姐的福氣呢!」
「也是,各有因緣莫羨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認了下來,「我現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鉤心鬥角……真是拿千金、萬金來,我都不肯換!」
七娘子難以遏制地露出了羨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門裡,很難體會到這種平靜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訥了些,長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只是普通的地主富戶,但這樣平靜的日子,卻遠不是任何一個官宦子弟能帶給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說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無顧忌,但是眼下的糾紛,她就不好說得太白了。
聽初娘子的意思,想來九哥的行事動機,終究是沒能瞞過這個心機、手腕皆屬一流,卻並不讓人反感的大姐了。
難怪全家上下都喜歡她!
在大宅門裡,少的就是這種行事爽利、乾脆果決的人。
「既然大姐這麼說,小七也想請大姐幫個忙。」七娘子就思忖著緩緩開口。
初娘子和她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絲毫衝突。
兩個聰明人在一起,就應該互利互惠,互相幫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開了三姨娘去世之謎,自己也不妨說些心裡話。
「九哥受傷的事,疑雲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里頭的內幕。」她嘆了口氣。「就連起因,都沒能弄明白。不過,母親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慮,恐怕疑心這裡面有我的事,也是難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應了一聲,「一開始怕也是難免這樣想……你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說話,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為我出氣的意思,不過,就算有,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母親那裡,還得請大姐幫著說道說道,讓母親不要誤會才是!」
不論九哥的動機是什麼,手段又如何,能想到藉著三姨娘來脫罪,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雖然年紀小,手段還很粗疏,讓大太太也發覺了疑點,但古人大多都篤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甚至還「咒」死了六姨娘肚子裡的兒子……
大太太和大老爺又怎麼可能不忌諱這種事呢?
只要初娘子找到忌諱,幫著分辨幾句,把罪過全都推到死人頭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寧可信其有吧!
這樣一來,自己再慇勤個幾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對九哥的懷疑,拋到了腦後。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長氣。
「不瞞你說。」她是一臉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沒有交代,我也都是這幾句話!我們家四少爺自從出世就跟在太太身邊,從來沒有見過生母,眼裡又怎麼會有別人?太太前幾天問起我,我就是這幾句話!」
七娘子頓時一喜。
「可母親這個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誠,「本事不大,疑心卻不小,竟是個女曹操!卻又沒有曹孟德的謀略……這些年來多虧身邊沒有斷了幫襯的人,才能在後院立足。恐怕我說的話,只能頂上一時,時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面露沉吟。
還有誰會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壞話?
「再說,我們這一支雖然和本家聯繫不多。」初娘子也嘆了一口氣,「但終究曾經是楊家的族長,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還是說不準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縮。
楊家和本家的紛爭,再沒有誰比她還清楚。
畢竟七娘子可是在楊家村實打實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內裡的紛爭就多。大老爺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楊家族長,多年前因事敗落,回鄉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爺的父親,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來。他又是庶子,當時族裡也就是用庶子難以承嗣的理由奪走了族長之位,到了大老爺這一輩,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裡越發欺他們五房無人,藉口清點族產,明裡暗裡霸佔了五房的田地,否則以五房多年來的積累,大老爺又哪裡會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爺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總督……楊家村沒有誰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難保將來若是意外過身,族中又以庶子無法承嗣的藉口,在九哥的繼承權上做文章……
「這樣的事,對我們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緩緩開口,「大姐想必也明白個中的道理。」
沒有兄弟撐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頭來,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著七娘子嘆了一口氣,「所以二嬸是一個勁的勸母親,讓她早日過繼嫡出的侄子進門做承嗣的宗子……族裡可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二嬸的算盤打得好響亮!」
如果大太太還是毫無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只會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
只可惜九哥的貿然舉動,使得她動了疑心,這疑心一動,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寬慰她,「還有父親呢!父親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夠了族裡的閒氣……再說,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兒子,誰會想過繼?別看父親不顯山不露水的,其實心底明白著呢!否則,你們又怎麼能從西北迴蘇州來。」說著,便添添減減,把大老爺提拔封錦的事說了出來。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時卻沒有開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說明她的穩重。
在後宅的爭鬥裡,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麼,誰能笑到最後,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一個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麼能笑到最後?
「倒是沒想到父親對封家的事這樣上心!」七娘子一時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心,「只是這事萬一被母親知道了……又是一場好鬧了!」
大太太這裡才動了一點心,重新考慮起了侄子過繼的事,那邊大老爺就提拔起了封家,簡直是嫌事還不夠大!
如果沒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說了。
偏偏二太太還是這麼虎視眈眈的……
看來,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終是沒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著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頂用的,唯恐天下不亂……不過,以她們的腦子,也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五妹麼,天真不知事,不添亂就已經不錯了——你可要當心五妹,就是一頭驢都沒有那麼倔!我原來還指望六妹,可惜她雖然聰明,但性子恬淡,守著小香雪蕩盪鞦韆,就已經心滿意足……誰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後這後院裡,就得靠你來鎮場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初娘子斂衽為禮。
「小七謝過大姐提點……日後善久與我,都不會忘記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臉,正要說話。
遠遠地傳來了女孩們的笑聲,五娘子在青石小徑上衝七娘子喊,「楊棋,你犯了什麼罪過,要給大姐行禮賠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著對姐妹們招手,「我們在假山上吹風呢!天氣熱得很!快上來坐一會。」
五娘子就拉著六娘子、八娘子進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像得還機靈得多……沒有什麼謝不謝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條路出來不容易。能幫,當然要幫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這幾年為親事犯愁,用好這一點,或許……」
話尤未已,五娘子的腳步聲,已經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話頭,起身把幾個小娘子安頓下來,大家吃起了果子。
初娘子又過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辭行。
「到底是做人媳婦,公婆俱在,不好拉著姑爺出來太久。」
大太太一臉的遺憾,「也罷,姑爺今年秋天是要進場的,還是回家安生讀書為上。」又叮囑李意興,「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到蘇州來,你泰山這裡,別的不多,讀書人倒是有幾個的。」
大老爺輕咳了聲,「回去把我給的那一籃子時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來的時候——我可是要考問你的!」
秋闈是今年九月,七月裡,大老爺自然會引介他認識一些該認識的人。
李意興忙唯唯應是。
在這麼多女人的注視下,他臉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滾落了下來。
大老爺不禁皺眉,大太太卻有幾分好笑,就微微笑著,起身親自把初娘子夫婦送出了堂屋,又握著初娘子的手,殷殷囑咐了好多話。
送走初娘子,府裡似乎又平靜了下來。
七娘子還和以往一樣,一天兩節課,是節節不落,先生佈置下來的功課,不論是書法還是繡藝,都完成得一絲不苟。
不過,繡藝的進展顯然要慢於書法。
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還是那麼勤快。
五娘子卻忙得很。
大太太許她在百芳園裡挑一處館閣搬進去,把東偏院讓給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來了。
「這百芳園裡空著的館閣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議,「你說我是選玉雨軒好,還是月來館?朱贏台?」
百芳園裡現在空著的館閣說來也有不少,不過,七里香與輕紅閣都死過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沒讓五娘子列入考慮。
二娘子的幽篁裡,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只有月來館、玉雨軒和朱贏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頭好,五娘子就想讓給九哥。
「以後等九哥長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里唸書。」
大老爺倒是對五娘子多了幾分喜歡,「小五倒是越來越懂事了!」
朱贏台又是黃繡娘上課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慣了周圍的景色。
月來館院子裡種了優曇缽花,玉雨軒周圍種的是梨花,兩座小樓隔了綠蔭遙遙相望,玉雨軒背後就是院牆,月來館倒是靠著萬/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紗塢。
五娘子沉吟許久,還是選了月來館。「院牆外頭車來馬往的,吵得厲害。」
就又忙著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畫,求名貴家具,求好看的幔帳……
忙忙碌碌的,進了六月才搬進月來館。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熱,嘀咕了幾天,大老爺進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議,「幽篁裡倒是清靜,不如讓三娘子和四娘子搬進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沒有多久,大太太很捨不得,「幽篁裡我私心裡要留給小七的!」隨手扯了七娘子來當擋箭牌,「七里香、玉雨軒、朱贏台……三處地方任她們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只好將就了七里香。
倒不忌諱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戶的屋子裡沒有死過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幾年了。
安頓了幾個姐姐,就輪到九哥了。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來說話。
立春出了屋子,雙眼通紅地把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東偏院,領著丫鬟婆子們打掃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進了東偏院裡。
大老爺倒是關心起了內務,「九哥身邊的丫鬟,家底都還乾淨吧?」
大太太臉上有些發燒:這是還在懷疑二太太了。
「都是從我陪嫁的莊子裡選上來的,父母都是莊上的管事。」她連忙交代,「兩個媽媽,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侷促的樣子,倒是有了幾分不好意思。
便緩了語氣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該給九哥配幾個小廝了。」
就從大老爺身邊的小廝裡挑了兩個老實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邊的人事一下就完備起來,立春也不必顧了外頭顧不了裡頭,顧了裡頭又顧不了外頭。
過了幾天,九哥打發立春給眾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楊善久已經在東偏院安頓下了,請眾姐妹有空去東偏院玩耍。
立春先進百芳園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紅泥柬帖進了西偏院。
一進東里間,她就紅了眼,雙膝落地給七娘子磕了幾個響頭。
七娘子嚇得跳起來,又忙親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萬不要這樣!」她忙忙地道,「千萬不要這樣!」
立春就哽嚥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親手為立春拍掉了膝蓋上的灰塵,「以後麻煩你的事多著呢!」
「七娘子儘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淚,「我沒爹沒娘,自小進府服侍,也沒有個知疼知熱的人……除了七娘子,沒誰為我著想,憐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濕了眼睛,七娘子忙給她們使眼色,三個人一起勸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淚勸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東偏院,大太太就把東次間改造成了平時發配家務、閒坐見客的屋子,七娘子也進去了幾次,陪著大太太閒聊解悶。
進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爐,眾貴婦沒有願意出門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說話的人,難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雖然聰明,但畢竟年紀還小,和大太太沒有什麼話說。
大太太居然也會請二太太上門來說話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來,十天裡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轉。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發急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09:29
66 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麼,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現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兩個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氣的準備,她也可以低聲下氣地去討好一些她並不喜歡的人。
就算這樣,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出手,把自己的敵人踩到泥裡。
畢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沒有誰是天生的壞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無異於是把七娘子逼到了牆角。
既然這樣,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鬧個魚死網破,也不能讓二太太如意。
不過,即使是要鬧,也要相機而動,最好是一擊致命,讓二太太徹底死心。
機會,卻需要耐心的等待。
進了八月,天氣還是那樣的悶熱。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壽,自然要操辦一番。
以李家與楊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帶著兒女們親自過去捧場。
卻不想九哥並五娘子都先後中暑,連七娘子都是一臉病懨懨的樣子。
只好帶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難得出門,大老爺又在總督衙門裡,府裡就多了幾絲鬆快。
因為天氣太熱,幾個女兒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這幾日的功課。七娘子起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就關在西里間裡寫字。
午飯時,曹嫂子特地親自送了一大碗槐葉冷淘進來,「怕七娘子苦夏,這是在冷水裡過了幾遍的,絕沒有一點的暑氣。」
七娘子就只好笑著讓白露數了五百錢給曹嫂子。「辛苦您想著了。」
自從進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飲食,問小廚房要了一回冷面並打發了五百錢,曹嫂子就三天兩頭做了七娘子愛吃的點心、小菜,親自送過來。
當然不好不賞……這一個月下來,也出去了好幾兩銀子。
就連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貪了些,五娘子才進百芳園裡,就惦記上了您的賞錢。」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隨時想吃什麼,就遣人到小廚房討要,也不會短了賞錢。
但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後,就歸到大廚房裡飲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熱五娘子的賞錢,也不好和大廚房的人搶生意。
九哥脾氣又不如七娘子柔和,這麼一來二去,也就巴結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擺了擺手,「算了,天氣這麼熱,也的確是想吃點涼的。給我盛一小碗,別的你們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從來也不小氣的,院子裡按品級,人人有份,差的不過是份量而已。並不會因為誰得寵,誰不得寵就有所差別。
也因此,七娘子雖然一向手緊,但西偏院上下卻沒有多少怨言,下人們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著找了個烏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製的槐葉冷淘撥了一半出來,澆上七娘子喜愛的糖醋。
「這麼多,哪裡吃得下。」七娘子皺起眉。
進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飲食,即使曹嫂子這樣變著方兒來討好,七娘子都是眼看著消瘦了下去。
「您看著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餘下這些,給院裡人嘗個鮮是準夠的了。」
七娘子還想要分辨,卻是心中一動。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說說話。
自從大太太回來,兩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裡撞見了,也不過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幾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這幾樁信息,好些都最好讓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發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湯藥,未必有吃飯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問一問,若是沒有送格外的吃食過去,便把餘下的這大半碗送去吧。」
這一點小小的體貼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諱,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為姐姐,關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躊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們空慇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這一茬。
她就對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隨手找個小東西送到東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聲,過一會,我親自去看九哥。」
白露面露恍然。
她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傳話的當口問七娘子,「您這是什麼用意?」
七娘子點撥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進進出出,東偏院裡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發走,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會流傳開來。」
立夏總算還懂得,「也就不至於讓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謹言慎行,不該惹的麻煩,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說是不是?」
立夏是一臉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腦子是怎麼長的,天生就這麼多彎彎繞繞!」
七娘子不由莞爾,「還不都是這深宅大院裡逼出來的?你是沒看著比我更精的!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她嘆了口氣,「總歸,你也是沒有逼著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來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滿面笑意地進了屋子,「吃過中飯,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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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熱,正午的陽光烤在青磚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頭,都有些黏黏膩膩的錯覺,好像青石板都被陽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裡就靜悄悄的,幾個輪值的丫鬟,也全縮進了擺放著冰山的東里間納涼。
平時在正院進進出出的婆子、丫鬟們,也都不知去了哪裡。正院裡靜悄悄的,只有五娘子的大黃貓在院牆的影子裡打盹。
白露為七娘子撐著油紙傘,主僕倆靜靜地穿過正院,進了東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進來,東偏院就又與五娘子住著時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門半掩著,隱約能看著裡頭幾個躺臥的人影:夏天天長,楊家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
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也能依稀望見西廂裡幾個丫鬟們的動向,或是靠著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這幾個莊戶管事的女兒,畢竟是嬌氣了些,沒有立春那樣任勞任怨。
七娘子進了堂屋,才覺得渾身的暑氣為之一消:因九哥病著,藥媽媽格外送了兩座小冰山,一進門,一股幽幽的涼意就沁進了心脾。
被她們進屋的熱風一帶,晶瑩剔透的琉璃門簾,就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
立春應聲而出,笑盈盈地將七娘子請進了東里間。
「自打我們九哥進了東偏院,您還是第一次上門吧?」她口裡已是全換了稱呼,「九哥聽說您要來,連覺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現在!」
九哥不滿地抗議,「哪有這麼咋咋呼呼的,不過是在床上躺得膩歪了而已!」說著,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嚇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實躺著吧!」便出了屋子,「難得來東偏院一趟,也吃兩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後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麼事兒,這麼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說話,她從來不用思前想後。
兩姐弟畢竟血脈相連,天生就有一股親近。
她開門見山,「四少爺,別以為你就是穩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複述給九哥聽。
九哥一開始還滿不在乎,不當一回事。
漸漸的,也整肅起臉色,留心傾聽起來。
畢竟是大宅門里長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單純,自小在養母身邊,背地裡,恐怕也不是沒有受過委屈。
心裡自然有自己的一桿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責,「早知道,就不該和許家表少爺置氣,倒是一發不可收拾,弄出了這麼一大攤子麻煩……」
九哥就搖了搖頭。
「連自己的姐姐都護不住,是我不好!」
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要護著姐姐了。
七娘子心裡說不出的酸脹。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就撇下了這個話題。「也沒有誰對誰錯,真要說錯,也是……也是許鳳佳的錯!對,就是他的錯!」
她在心底對許鳳佳說了聲抱歉。
許鳳佳雖然和她不睦,但也著實沒有傷人的心思,說來這事,還算不到他頭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臉。「還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氣!」
氣氛就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養和城府,實在沒必要遷怒於許鳳佳。這人行事雖然沒譜,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實在太重了點,現在也不至於是這個局面。
雖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但七娘子可沒有打算把她的小氣學到手。
「還是想想該怎麼應對吧。」她就轉開了話題。「二嬸這幾個月是見天的上門……哼,也是看錯了她,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忍得住!應付走了許夫人,便又打起了過繼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來越覺得二太太不是個簡單人物。
如果說大太太實在是太要臉面了一點,那二太太,可以說是已經把臉面置之度外,達到了不要臉的化境。
許夫人來的時候,她是一臉的悔悟,當時口口聲聲擔心著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個生死的樣子。
許夫人一走,就又故態復萌……藉口二老爺要回家過年,就又在蘇州賴了下來。好像把自己的幾個兒子拋到了腦後……
恐怕一開始的著急,也是裝出來應酬許夫人的吧。
人不要臉,真是天下無敵。
要把這塊狗皮膏藥從大房身上撕下來,還真要有幾分巧勁。
九哥也面露愁容。
「我哪裡不知道二嬸打的如意算盤!」他也帶上了幾分無奈。「但畢竟是長輩,我又怎麼好和她計較?讓娘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想呢!」
楊家眼下的局面實在是太錯綜複雜了,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怎麼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萬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幾分欣慰。
九哥至少還是很能沉得住氣的。
「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她不緊不慢地道,「父親心底有數的……這不是就抬舉起封家來了嗎?」
能從落魄舉人走到如今的江南總督,大老爺又怎麼會是簡單人物?只要他心裡有九哥,兩姐弟就不會沒有底氣。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舉。」九哥就有些促狹地望住了七娘子,「無人的時候,封案首還問起姐姐好呢,還請姐姐放心,說是家中人都安好。讓我傳話,說是請你放心,他怎麼都不會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頓時有些無語了。
幫助封家,不過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面上。
就從來沒想過得到什麼回報。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錦能夠很快考上進士,要成長到能與楊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時日。到時候七娘子早都已經成婚生子了,只要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好,封錦就算想報恩,恐怕也報不了吧。
她也沒有往深處想。
雖然自己是個庶女,但封家和楊家的門第實在差得太多了,封錦想必也很清楚這一點,他說的報恩,應該真的只是報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圖報之輩,那當然好。」她就告誡九哥,「對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親知道了,又在心底詬病,但也不要太疏遠了。」
「我知道。」九哥有幾分傷感,「畢竟是九姨娘的親戚!」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時候,進了夜裡,九姨娘就不讓七娘子做活,怕她傷了眼睛。
兩母女依偎在土炕邊,九姨娘一邊繡花,一邊給七娘子說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談、話本小說裡的事,卻很少說到自己的身世。
唯獨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兒實在纖巧,就忍不住問,「娘的手藝是哪裡學來的?」
在西北的時候,她一向叫九姨娘為娘親。
九姨娘沒有說話。
被昏暗搖曳的油燈摧殘得日漸昏黃的雙眼裡,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
她就斷斷續續地對七娘子說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過小官,在祖父手上敗掉了大半田土,敗不掉的卻是手藝……曾祖母當年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一手凸繡稱冠江浙。」九姨娘的聲音帶著嘶啞,「這手藝傳到我頭上,已是零落,在蘇州卻也很難找到對手。當時家裡的嚼谷就靠我這雙手,兩個月就能掙出一年的米糧。爹開私塾,娘照應家事,大哥專心讀書,一家人雖然不富,卻也極和睦。」
「沒有想到進了楊家,還要靠這手繡活來養自己……還好身邊也只有你這個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邊,兩個孩子,我倒帶不過來了!」九姨娘面上在笑,這笑,卻要比哭更讓人心酸。「人這一輩子,很難不信命!」
七娘子雖然好奇,卻也不敢把含在口裡的話問出來。
九姨娘進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個大概。
當年大太太喜歡九姨娘的手藝,便重金禮聘她進了纖秀坊做供奉,當時九姨娘十九歲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紀。
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封家招贅,都大把人家願意做上門姑爺。想來,當時九姨娘也是有一門親事的。
誰知道她私下找街頭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帶子的萱草命。
這話也不知道被誰傳進了大太太耳朵裡。
一來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進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進門就給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帶子,一舉得男。
誰知道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九哥,叫著大太太,卻是出自肺腑,再親熱不過的「娘」?
她嘆了口氣,「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對你的疑慮。這事,我倒有個章程,不過……」
屋外忽然傳來了陌生的聲音,「大白天的,這屋裡越發連個人都沒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沒看著我手裡拎著的是什麼?」
伴隨著嬌嗔聲,穀雨就自然而然地進了東里間。
七娘子避之不及,只好對穀雨報之一笑。「五姐打發你來探望九哥呀?」
穀雨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實的笑,「姑娘新制了玫瑰酥酪,派我來給九哥送一碗。」說著,就笑著從手裡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灑金的大盅,揭開了盅蓋,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是冰鎮著來的,還涼著。」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頭櫃上。「說是您吃了喜歡,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眼中都出現了憂色。
五娘子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會知道七娘子背了人來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來就忌諱著九哥和雙生姐姐親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09:47
67 夥伴
立春很快掀起簾子進了東里間。
「多謝五娘子想著我們九哥。」她就笑著把穀雨領了下去,「來到我屋裡坐坐喝喝茶!」
穀雨卻沒有多留的意思,「斑斕虎這幾天怕是要生產了,五娘子寶貝得和眼珠子一樣,帶著人折騰來折騰去的,我不在身邊看著,出了什麼岔子……」
斑斕虎就是五娘子院子裡的那一頭大黃貓。
穀雨就好像九哥身邊的立春,七娘子身邊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來坐坐。」
送走了穀雨才回來請罪,「沒想到有人過來,和白露進了西里間說話……」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聽了她們姐弟的對話。
七娘子沒有責怪立春,「也不是什麼大事,難道要我鑽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風趣的言語,讓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來。
這件事也就這麼揭過去了。畢竟穀雨會不會告訴五娘子,五娘子又會不會告訴大太太,並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訴出去了再來擔心。
立春就笑著退出了屋子,卻沒有走遠,而是在堂屋裡隨處坐了,與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悄悄話。托腮想著自己的心事。
隱約可以聽到雙生子咕咕噥噥的說話聲,自裡間低低地傳出來,要特地聽時,又聽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對精靈的可人兒,雖然小,行事卻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當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許多苦……倒是我們家的小祖宗,哪裡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裡服侍時,還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裡去,」白露笑話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爺身邊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勁送了白露大半個白眼球,「這話也好渾說的!」
想到自己終於離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進了東偏院,就是東偏院的人。」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窩了。也不知道來年,太太會抬舉誰當通房……」
整楊府油水最豐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們之間就戲言正院為「金窩」。
只是對她們這些年輕姣好的丫鬟來說,正院是燙得站都站不住腳,進來服侍沒有兩年,都爭先恐後想往外跳。
「一起進來的幾個,也都出來了。」立春容色閃過了一絲陰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窩,又進了銀窩。小雪和處暑雖然難些,但也不能說沒有福氣。以她們的性子,在內院也是惹禍,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這幾年也得了些賞賜。再有就是立冬,那是個老實人……我們姐妹都能出來,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誰管得了後頭。」
立冬生得不夠好看,卻是沒有做通房的危險。
白露不禁有些悵惘。
「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雪和處暑有差事的時候,家裡人自然看得和寶貝似的,沒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嬸嬸回家,順道拐去探處暑,病得都起不來床……身邊冷冷清清的,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見了我,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曉得哭!」
立春就嘆了口氣。
「太太也算是心軟了。」她翻開兩個過枝花楚窯杯,給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擱在別人府上……不要說別人,就是放了二房,屋裡出了這說不清的事,哪個丫頭能落著好?打一頓攆出去都是輕的,用刑也是難說的事!這樣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氣的了。」
白露想到當時西里間淨房裡的一口血,也嘆了一口氣,「實話和你說,我到現在也是沒有半點頭緒,幾次私下猜度,也不曉得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東里間外頭的門簾。
低低的對話聲還沒有停歇。
「你沒問你幹媽?」她低聲問白露。
白露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乾媽說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聽王媽媽說,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魘。三姨娘是專要妨害我們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邊低低地說。
白露嚇得臉都青了,脊樑骨一激靈,就打了個寒顫。
「輕紅閣裡還翻出了三姨娘當年愛穿的幾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幾年沒有進人了,那些人開門進去的時候,地上全是幾寸厚的老灰,一個腳印都沒有。箱子上卻沒有一點灰塵,噌光瓦亮,連鎖頭都油膩膩的,一開箱子就能見著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時候穿的就是她當年愛穿的灑金蝴蝶襖。」立春卻沒有住口的意思。「老爺一聽就說:她怎麼還不放過我們楊家,還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乾了溫熱的茶水,才勉強鎮定下來。
「嚇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這神神怪怪的……也不曉得真不真!」
立春就沖東里間努了努嘴唇,「問問裡頭的兩個就曉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臉的害怕,「我還沒活膩!」
兩個丫頭又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笑夠了,立春若有所思,「不過,太太好像不大信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說起了往事,「每年中元節前後,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進進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卻從來也不折騰這些。」
白露心頭一動,抿了抿唇,就沒有答話。
東里間內的說話聲也停了下來,沒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連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邊。
「打擾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氣。
立春連忙跳起來,親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裡的話,巴不得七娘子常來坐坐。」
楊府還沉浸在一片濃濃的睡意中,幾個婆子猶自午睡未醒,西廂也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
七娘子和白露靜靜地穿過了正院,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徑。
她臉上寫滿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裡,不由也嘆了一口氣。
七娘子命不好,沒能托在太太肚子裡。
五娘子都十歲了,還是一天大兩天小的,沒個正形。七娘子一點點大,已經要為自己打算,為弟弟打算。
沒娘的孩子的確是要早熟一些。
進了西偏院,白露就給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頭。
就把輕紅閣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七娘子聽。
七娘子也聽得很認真。
知道大太太並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頭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著謝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白露心底一寬,卻沒有預料中的喜悅。
其實對她來說,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為人,再怎麼樣也不會太落魄。
兩個人一年多的相處,雖然說得上和諧,但也遠未知心。
但……也說不清為什麼,她已漸漸開始為七娘子打算,漸漸希望七娘子在內宅的爭鬥中,能夠佔到上風。
七娘子的確是領了她的情不錯,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畢竟是見外了。
「不過是盡奴婢的本分。」她笑著謙讓,「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讓白露挨著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嬸這一年多和母親走得很近。」她開門見山。「二嬸敢頻頻出招,我們也沒有不應招的道理。以後,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動走動,互通有無。」
七娘子根本沒有打算給白露和立春拒絕的機會。
與二太太的戰爭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兩個可用的人吧?
立夏還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厲害,她手裡的籌碼滿打滿算也就只有幾個人,如果在這時候還搞什麼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驚後懼,又有些說不清的喜悅。
七娘子已經把她視為自己人,說話才會這樣直白。
還要細思這裡頭的利害關係。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頭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有尊嚴。清冷脆亮,好像山澗裡的泉水。
白露一個激靈。「我是西偏院的人,當然聽七娘子的話!」
七娘子就滿意地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過的!」她罕見地露出了少許童真。
白露就望著七娘子笑了起來。「嗯!我怎麼敢讓姑娘失望呢。」
過了十多天,大太太對七娘子、九哥的態度也沒有什麼變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門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詫異。
她一向長於察言觀色,楊家除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老爺,很少有人能瞞過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時按捺住了,面對自己和九哥時,也難免會有少許淡淡的不悅,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來的。
看來大太太是還不知道這件事了?
五娘子平時來來去去,也沒有露出多少特別的神色。
對七娘子還是不冷不熱,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一時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緊著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當作沒這回事,自若地繼續平靜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總要找個藉口上門一次,自從八娘子進了家學,就更是見天往大房跑,拉著大太太東拉西扯,大太太也樂於和她應酬。
進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許願放河燈、放焰口,好好操辦一個中元節。
大太太就有些懶怠動了,倒是四姨娘挺熱心,忽閃著大眼睛聽二太太與大太太商量,回頭問了大老爺,也寫了幾本佛經預備燒給去世的親人。
古人很重視陰陽之間的聯繫,總惦記陰間的親人。
中元節一早二太太就進了正院,幾姐妹才剛請過安,都沒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著和六娘子議論黃繡娘新教的珠針繡,五娘子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裝束,大太太就同親生女兒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聲,只是低頭看自己的腳背,滿臉的無聊都要撲出來了。
見到二太太,眾人都起身問好,大太太也多了幾分精神。
「二嬸坐。」讓二太太坐到她身側,「今晚就在假山上看著放焰口吧。」
又囑咐王媽媽,「務必要小心,天乾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鬧著玩的。」
兩姐妹就說起了家長裡短的話。
二太太覷了個空問七娘子,「打算給九姨娘燒些什麼?」
屋裡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頓。
去年的中元節,大太太人還在路上,楊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沒有什麼別的動靜。
七娘子私底下也給九姨娘放了幾盞河燈。倒是九哥正被關著禁閉,沒能出幽篁裡的大門。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來。
七娘子心下暗惱。二太太也實在是太喜歡煽風點火了。
就連大太太身邊的九哥都冷了臉,瞅著二太太不言語。
七娘子一揚眉,就要村二太太幾句。
五娘子卻忽然笑了起來。
「二嬸這話說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嬸今年也做個撥浪鼓給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臉色立刻難看了下來。
六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對六娘子一點頭。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橫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邊的沉口杯,好像這甜白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五娘子一臉的自然,「九妹妹如果還活著,怕也有五六歲了!還記得二叔那時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裡,十二個時辰看著……」
六娘子也天真無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誰知道夭折得那樣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兒,出世後倒比八娘子剛討父親的喜歡。小囡囡生得也很可愛,連大老爺這麼多女兒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過來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過了週歲就糊裡糊塗地夭折了。二老爺都痛哭了一場。
自此對二太太就冷淡了下來。
這段公案,兩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誰家都有醜事,翰林府裡的醜事,只會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沒有痛處。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經經地回答二太太,「二嬸,我想給九姨娘寫盞河燈,給她報報平安,府裡的大家都很好,父親好、母親好,姐姐們好,連九哥都好!」
最後一句話,她咬得特別清晰,幾乎一字一頓。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來,回頭晃大太太,「娘,娘,我們也放河燈!給祖父祖母放!給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著答應九哥,「好,好,放,都放,都報平安。」
二太太轉了轉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說話。
五娘子又大聲和六娘子回憶,「還記得九妹妹那時候,哦喲喲,雪團一樣的小人,真是可愛煞人,連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十二個時辰帶在身邊,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沒有多久,就起身告辭。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邊的笑意。
二嬸這話說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嬸今年也做個撥浪鼓給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臉色立刻難看了下來。
六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對六娘子一點頭。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橫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邊的沉口杯,好像這甜白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五娘子一臉的自然,「九妹妹如果還活著,怕也有五六歲了!還記得二叔那時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裡,十二個時辰看著……」
六娘子也天真無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誰知道夭折得那樣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10:08
68 暗潮
日子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進了八月,大姑爺來楊家小住苦讀,預備九月去杭州鄉試。
中秋節就熱鬧了起來,大姑爺紅了臉吃吃艾艾,一杯酒沒喝完就醉了,撲在桌子上睡了起來。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實了些。」到底還是命人把大姑爺扶進了余容苑。
「說起來,我們家二少爺也是這個性子。」二太太不失時機地數落自己的兒子,「自小就是個耙耳朵,從來沒有自己的主意,老實得幾棍子都打不出來一個屁。年紀越大話越少……怕是這輩子都機靈不起來了。和九哥比,差遠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對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實點好,我們家的孩子,也用不著太機靈。」
七娘子微微皺眉。
九哥就站起來給二太太敬酒,「代三個哥哥敬二嬸一杯!來年就能團圓了,二嬸不必掛唸得太苦。」
大老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誇獎九哥,「越來越會說話了。」
五娘子也問二太太,「二嬸打算什麼時候上京?我還有好些話要帶給京裡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來,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大太太岔開話題,「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賞月,真個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眾人也都惦記起了不在身邊的親人。
就連二太太都沒有乘勢在大太太跟前賣好,而是黯然低頭,擺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記起了封錦。
在這世界上,除了楊家人之外,也只有封家人與她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聯繫了。
封錦此時應該也在賞月吧?據說封太太的眼疾越發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賞月宴,是一定沒有楊家熱鬧的。
還有楊家村裡的親戚們,此時又在做什麼呢?
在另一個時代的朋友們,恐怕也正隔著遙遠的時空,與她共望這一輪明月吧。
就連大老爺都望著那一輪皎皎的月輪,發出了淡淡的嘆息。
中秋節是團圓節,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團圓。
過了中秋,很快就進了冬。
大姑爺這一科沒能中榜,卻也並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過家家,尤其在蘇杭一帶,讀書風氣極盛,可以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舉。
大太太就更談不上失望了,好聲好氣地寫信回去,請大姑爺不要氣餒,好生讀書預備明年的正科,又帶話請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這事擱到了腦後。
七娘子暗地裡也托立夏去問問封錦的成績,周嫂子過了三四天,進來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來立夏告訴七娘子:封錦這一科就沒有應試。張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讓他多讀三年書再來考。
七娘子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二太太正愁沒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這當口封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頭會有什麼反應,她可就真說不清了。
很快又過了一年春夏,七娘子與九哥已經九歲了。
朝中的風雲更加詭譎,二老爺幾次想回家探親,都被大老爺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樂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經把香姨娘拋諸腦後。
大太太卻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兩家重新回覆了親密的來往,二太太也再不提過繼的事,對九哥和氣得不得了,見了面,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懷裡。
進了九月,二娘子來信報喜,說是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太太頓時歡欣鼓舞,只恨不能親身到京城去陪著二娘子生產,精精細細地挑了四個身家清白,老實能幹的媽媽送進京照料二娘子。
連著幾日,看誰都是一臉的笑。
大老爺也很高興,「最好是一舉得男,那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
定國侯這幾年身子骨越發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夠生下嫡孫,小侯爺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穩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為二娘子許願,還大發慈悲,准許府裡想去的女眷,都跟著過去。
一早眾人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就問幾個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對視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經。」
四姨娘咬了咬唇,沒有說話,七姨娘也是一臉的不熱衷。
寒山寺是眾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裡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到佛前上香,僅僅是去瀏覽風景的話,那地兒就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踴躍,「我倒是想跟著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話三娘子,「別是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緣吧!」
大老爺目光一閃:三娘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是說婆家的年紀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錯,非但沒有介意四娘子的調侃,還點了點頭。「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問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濛,也點了點頭,「想去來著。」
「五姐心裡又有什麼事?」大姨娘就笑著打趣五娘子,「難道也是要求姻緣?」
「就我們五姐的這點城府,有了心事,還能瞞得了人?」大老爺也笑話五娘子。
五娘子紅了臉背過身,「不和你們說了!」一臉的小兒女狀。
眾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見眾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點了點頭,「出門散散也好,進了十月天氣冷下來,就不想出門了。」
九哥卻是一臉的興味索然,「先生佈置的功課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唸書吧。」
大太太與大老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漸漸長大,也知道自己給自己加功課了。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一片溫存,「也別累著了,時不時,要起來鬆散鬆散!」又問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與七娘子都苦夏,一進夏天就不思飲食,一不留神就會中暑。只能靠湯藥來調節著,勉強吃些米飯。
立春忙笑著回答,「昨天倒是吃了兩三碗飯,夜裡還叫了一次點心。」
大老爺的視線掠過了立春,頓了頓,撫鬚不語。
一家人請過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們趕著去上課,大老爺衙門裡也有無數的事,大太太更是要發配家務,一上午都不可開交。
進了下午,二太太上門了。
「新下來的紅心柚,前兒漳州知縣上門來問好,送了兩大筐子。」她笑著和大太太對行了禮,「倒是個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裡吃得了這麼多?大嫂嘗嘗,若是喜歡,家裡還有一大筐子送來。」
大太太平時家居寂寞,二太太這一兩年水磨工夫做下來,又是陪著說話,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時令鮮果,倒是把她對二太太的惡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嬸有心了。」就讓二太太在東次間坐了,兩人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二太太就提起京裡的事,「進了今年,一會兒是皇長子這邊的人落了不是,一會兒又是太子身邊的人落了不好……這一向竟是越發看不懂了,京裡大小官員,都是惶惶不可終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輪著他們倒霉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宮裡的事,誰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誰知道哪天就禍事臨頭……」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雖然兩房一向都只是面子上和氣,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場上卻是一體。
大老爺倒台,二老爺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爺出事,也會牽連到大老爺。
「姨夫是怎麼說的?」二太太就忍不住問起了秦帝師。
「還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皇上一天定不下決心,一天就沒法安定下來……聽他的意思,皇上是終於鬆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閣讀書了。」
出閣讀書,只是把儲位之爭推向□而已。
只要皇長子還沒有封王離京,這場遊戲就要繼續下去。
二太太面露愁容,「恐怕這場風雨,一時半會還止不住。」
兩人都有些發冷,大太太不由緊了緊家常穿的連格紋長襖。「還好我們楊家人口簡單,也一直沒有表態,暫時還能獨善其身,不過……」
以大老爺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們的重視,恐怕到了最後,還是必須表態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開了話題,「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驚,「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老爺是吃了什麼藥,大嫂指點我送去的幾個通房都沒有能分了她的寵……」她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陰霾,「就連大伯親自賞的那一對姐妹花,也不過是得寵兩三個月,就又獨守空房了。」
這一兩年來,二太太斷斷續續也打發了三四個通房進京,大老爺更是從閩越王那裡又討要了一對千嬌百媚的姐妹花,轉送給二老爺。
對二太太,當然是打著為香姨娘分寵的名號。
私下,大老爺和大太太卻都知道這一對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連這對千嬌百媚、生就萬種風情的雙胞姐妹都沒能分了香姨娘的寵,不是香姨娘的確手腕過人,就是二老爺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們在京裡也少人管束,我想著,倒不如讓他們回來進家學讀書,一來是有名師教導,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來,二來,也能和九哥做個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後的梁媽媽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顧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證,「幾個孩子都是極老實的,斷斷不會給您添太多麻煩……您看,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猶豫了一下,「這事還得先問過老爺。孩子回蘇州,已經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裡,又添麻煩。」
把孩子送回蘇州,動機可能很簡單,也可能很複雜。至少在有心人眼裡就會成為楊家全力收縮的預兆,這道理二太太當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媽媽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媽媽。「問問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幾件新衣服。」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退出了東次間。
在堂屋倒是和王媽媽打了個照面,兩個媽媽面對面問了好,梁媽媽悄聲囑咐王媽媽,「還是別進去了,裡頭在說事那。」
一邊說話,一邊豎起耳朵聽東次間裡的動靜。
王媽媽就問,「是那位又來了?」
梁媽媽點了點頭,微微一撇嘴,「除了她還有誰?」
也不知道是默契還是巧合,兩個媽媽都沒有離去。
面對面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又都高高豎起耳朵,聽著東次間裡隱約傳來的對話。
「到底不是親生……」二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就浣紗塢的那件事……您也該為自己打算……」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撇了撇嘴。
「從來都是這一套老話……」聲音裡寫滿輕蔑。
梁媽媽也禁不住嘆了一口氣,「也算是不容易了,這一年多,竟沒有換過一個詞……」
謊話說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
就算九哥心裡沒有七娘子,二太太這一年多來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邊叨咕,大太太對九哥又豈能沒有一點看法?
兩個媽媽就感慨著出了屋子。
梁媽媽同王媽媽道別,「進月來館傳話……」
兩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媽媽目送王媽媽進了東偏院,才沉思著去月來館問話。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媽媽一時倒不大好當著六娘子的面問五娘子。
畢竟明面上,幾個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干套新衣,不論嫡庶都沒有明顯的差別。
當著六娘子的面□裸地擺特權,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好笑著和兩位小姐拉了幾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經送走了二太太,梁媽媽進了東次間,輕聲交代了月來館裡的情況。
大太太又哪裡會在意這些,隨意點了點頭,就又沉吟了起來。
梁媽媽也忍著不敢發問。
有些事,即使貴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動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面孔,透過殘陽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傳來了稚嫩的笑聲,九哥一邊同身邊的八娘子說話,一邊進了主屋。
「娘!」人未到,聲已至。
大太太就換上了笑臉,溫和地與九哥說了幾句話。
吃過晚飯,又把大老爺讓到東次間說話。
「二嬸想把幾個孩子接回蘇州……」她的話裡有些商量的味道,「說是朝裡不大平靜,孩子帶在身邊,也放心一些。」
大老爺就沉吟不語,半晌,才慢慢問,「你怎麼看?」
大太太嘆了口氣,「畢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們家可保無事,不回來也罷。若是有可能被牽扯進去,還是回蘇州穩一些。」
蘇州離京城畢竟很遠。
一旦出了什麼事,還來得及把孩子們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樣了,皇上說一聲拿你,全家都走脫不了……二老爺想把孩子們送回蘇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爺就笑了笑,「既然這樣,那就都接回來吧!」
梁媽媽有些吃驚,不免就仔細端詳大老爺。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得了大老爺的准信,也就兀自低頭盤算起了這裡頭的得失。
大老爺一手托腮,饒有興趣地望著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媽媽不由得就打了個寒顫。
和王媽媽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媽媽同梁媽媽告了別,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媽媽站在院門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燈火通明的東偏院。
一咬牙,她進了通往西偏院的夾道。
「有些事想囑咐白露一聲!」她笑著對守門的媽媽交代,「您招呼一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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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倒也真有臉!」白露向七娘子轉述的時候,一片氣憤,「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當個寶貝似的嚼舌離間!」
「大太太還不就吃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寫完了最後一行字,擱下筆,語調清淡。
白露漸漸氣平。
「不要臉!」到底還有些餘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沒個丫頭知廉恥。」
「越是不要臉,就越難對付。」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二嬸的心機深著呢……你看這一向她和九哥親近,可曾賞過他一口茶,一塊點心?」
只要二太太放鬆一點,九哥都會抓住機會來一場腹瀉。
兩邊都有話柄,大太太對二太太也會提高警惕。
誰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二太太卻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給他們,平時對九哥雖然和氣,卻從來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還是小看了二太太!
剛進正院的時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雖然也說不上多高妙,但因為太不要臉,一時反而很難應對。
七娘子總不能給八娘子下藥,來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優勢,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卻不能如法炮製。
看來還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點文章。
七娘子又掀開了一頁竹紙,凝神靜氣,注視著筆尖在紙面遊走的軌跡。
娟秀的小字一個接一個跳了出來,漸漸的,七娘子浮動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機會。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吧。」她就找了個話題,和白露閒聊,「這幾個月倒沒有聽說有人上門說合。」
「聽說都是為庶子來說合的,不要說四姨娘,連老爺都看不上。」白露一邊為七娘子磨墨,一邊與七娘子說閒話,「說來也是,雖說是咱們楊家的女兒,但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還有個正院的名頭在。那些想攀龍附鳳的小官,自然會把目標放在她們身上。
三娘子不過一個庶女,身份相差不遠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會以庶子來求。
「像王家那樣的庶子也難找。」七娘子有幾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沒有什麼別的話?」
「太太鎮著後院,老爺又忙著衙門裡的事,四房也鬧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麼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個聰明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鬧起來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俯首靜靜地抄起了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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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多天,京中來信,說是幾個少爺已經寫了一隻船啟程回鄉,恐怕過了重陽節,就能到蘇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二嬸要上京探堂哥們,不想原來是堂哥們回蘇州!」
二太太就笑著說,「現在京裡也不太平,與其二嬸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們接回家來團聚。」
「十妹妹沒有跟著一道回來?」五娘子有些詫異。
二太太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個女兒,與九娘子一樣,極為得寵,據說吃穿用度,倒比幾個嫡出的哥哥都強。
「十娘子年紀小,離不開生母,就不回來了。」
五娘子還要再說什麼,大太太已是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著說,「香姨娘也有些太捨不得了,以二嬸的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視同仁的。不過,畢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養不住吧。」
這話明著是捧二太太,其實還是戳九娘子的傷疤。
五娘子胡攪蠻纏,倒是對付二太太最合適的人選。二太太一味拿浣紗塢的事說話,五娘子就永遠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沒趣,沉了臉不說話。
大太太看戲看得興致勃勃,望著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難免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這幾年來,大太太有什麼為難的家事,倒也會找她來說說話,兩個人的關係雖然不能說極為融洽,卻也是日漸一日熟稔起來。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間,也漸漸的多了一份隨意。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皺了皺鼻子,露出了小女兒的嬌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麼圖謀,和二太太不睦當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樂出了聲,「幾位少爺要回家,怎麼說都是好事。至少今年過年人就齊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拋掉了那一點難堪,和大太太說起了重陽節祭祖的事。
幾個小女兒們就互相說起了閒話。
現在楊家女兒儼然分了兩派,三娘子與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裡嘰嘰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自從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漸漸也就靠向了六娘子與七娘子,這三姐妹之間若即若離,雖然每日裡同進同出,但卻比不上三娘子與四娘子的親近,下了學就很少往來。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們去小香雪盪鞦韆。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們打算穿什麼,」六娘子有些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上回李家兩位姑娘過來做客,說今年最時新的是繡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們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來,也齊整好看。」
五娘子自顧自地出著神,對六娘子的建議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好,自從得了這裙子,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說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兩姐妹身後進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樹邊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麼回事,自從進了九月就是這個樣子,時不時就出半日的神,和遊魂兒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幾分好奇,「平時素來是不信這些神啊佛啊的,從來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麼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過神來,瞪了兩個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編排我什麼呢?」
七娘子與六娘子相視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樹上有蟲爬到你衣領了。」
畢竟種了花花草草,雖然屋裡常年灑著雄黃粉,燃著香,很少看到蟲蟻,但林子裡有條把青蟲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嚇得跳了起來,仔仔細細地拍過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頭,得了閒也只會捉弄人。」
三個小姑娘就輪流蕩起了鞦韆,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辭離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問,「五姐心裡到底有什麼事兒——不嫌棄的話,說給我聽聽?」
兩個小姑娘雖然很少交心,但畢竟是正院的女兒,五娘子要說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臉上不由得一紅,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飯就歇著吧!」
才說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腳步,繞進了通向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站在當地望著五娘子的背影,深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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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沒故事的。
以楊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閒雜人等,一併寺內只有小沙彌裡裡外外灑掃,除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應年輕僧人一律迴避。
大太太帶了幾個女兒直進大雄寶殿,眾人便各自在蒲團上跪了,先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來瀏覽景色。
大太太是來為二娘子求保胎符並發願的,自然有一套儀式要走,幾個女兒家卻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開去尋對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來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繞到佛像背後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尋到供奉了觀音的小殿內參拜。
六娘子也不過是想出來走走,做做樣子拜過了觀音,就拉著七娘子出了殿門,嘻嘻哈哈地站在簷下,商議著是去看楓橋夜泊的碑刻,還是去藏經樓裡抄幾本經書,又或者到楓江第一樓裡看看運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經樓裡抄幾本難得的經書,這一年來她的書法有了進益,正是想找東西抄寫的時候。六娘子卻眼巴巴地望著七娘子,一張如花的小臉上,寫滿了懇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協,「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楓江第一樓看河景吧?」
六娘子燦然一笑,「還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卻是一團嬌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爾,「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勢要親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兩個人打打鬧鬧,就進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參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裡的小沙彌說話,「這一簽該怎麼解?為什麼會是中中籤?」
那愣頭愣腦的小沙彌便接過籤詩看了,與五娘子解釋,「施主這一簽是姻緣簽,看簽詞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麼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虛無飄渺之物……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們姐妹一眼,急得跺腳,「哪個求的是姻緣簽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鄉試,乃是皇上整壽加開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爺也的確已經啟程去杭州準備應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這是應當的,我們都該為大姐夫拜一拜,願他這一科能中!」
小沙彌卻堅持,「若是做學簽解,就更不通了,南無世界若虛舟,不用張帆任去留,俄聞曉唱絲綸後,月落空垂一釣鉤,這籤詩意境飄渺,不沾紅塵氣,所求者多半也是虛無縹緲之物,若求佛緣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籤時,心意怕是不誠吧?或許是那位尊親今年出了什麼事,不能應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語。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悅,「哪有您這樣說話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裡會不應考!」
「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計較什麼,成與不成,還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圓場,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還是去楓江樓看河景要緊。」
五娘子便丟了賞封給那小沙彌,追著兩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這裡的簽一點都不準!下回我們到觀音山去!」五娘子猶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動。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裡會想得到給大姑爺求籤?
再說,未出嫁的女兒為姐夫求籤,始終也有幾分怪異。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錦。
不過,張先生說封錦年紀太小,這一科還是不會放他出來應考。
七娘子就看著五娘子笑了笑,附和著,「下回去觀音山——還沒有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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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來上香,沒有不來楓江第一樓看河景的。熟門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樓。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與六娘子擠擠挨挨,在向著河邊的一扇大窗前搶著看河裡來往的行船。
運河這一段已進了蘇州,一向極是熱鬧,河裡行了無數小船叫賣小吃雜貨,又有遠自廣州裝了洋貨來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緩緩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與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聲傳了老遠,難得地現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獨立在一扇小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不由也會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門,尤其是她們這樣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兩次出門的機會,已屬難得。
更不要說是看著這些最底層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掙著自己的生活。
雖然衣衫破舊,蓬頭粗服,但畢竟這些人臉上的笑就是笑,懊惱就是懊惱,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縱聲大笑。
比起這些深宅大院裡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們要活得簡單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幾分悲哀。
縱使今世錦衣玉食,仍與願難足。
誰叫她身為女兒?又是這樣的一個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不論在哪裡,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傷懷已經注定失去的東西?這一世,她也不是沒有收穫。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楓江樓臨著寺內的那一面。
寒山寺畢竟是千古名寺,寺內的風景,也稱得上優雅,遠遠有幾個小沙彌正擔了水往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徑裡,遠遠的就像是一抹煙。
樓下烹茶的幾個小沙彌就議論起了今日的水,「到底還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個閒了無事給你擔來泡茶?」
「今日阿誰招呼客人?」
「大方丈親自去蕭大人府上誦經,二方丈來招待客人。」
幾個小沙彌的聲音裡都還帶了稚嫩,說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滿出來。
「蕭大人上門請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給誰聽。「前朝他家裡有鬼作祟,聽講是被打殺的一個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裡飄蕩,晾出去的衣服,收進來就是一股血腥味!有兩三個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場大病。」
「聽大方丈講,這是極厲害的魘鎮,要誦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剛經方才好得。」小沙彌就笑,「誦經班子又有事做了。」
話鋒一轉,又開始議論今日的齋飯,「又輪到明淨師兄做飯,鹽也舍不得多放兩顆。」
「明淨師兄自己晚上跑出去買五峰齋的豬頭肉嚼,齋飯哪裡還煮得經心。」
七娘子就關上了窗戶,回身倚著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轉,無限思緒,隱隱露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4 16:11:08
70 巧合
楊家的幾個少爺是十月底進的蘇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沒有多少雨水,運河不少河段都接近乾涸,幾個少爺在路上就耽擱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幾年也是看著長起來的,不論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很高興。
兩位少爺頭天進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領著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這三個堂兄。
大少爺楊善敏今年十三歲,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與大老爺比肩了。這幾兄弟都生得很像母親,雖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過端正,但圓臉上似乎天然就帶了微微的笑意,並沒有富家少爺慣見的傲氣。
九哥的一張瓜子臉,比之就有些過於纖巧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九哥與七娘子的長相,漸漸也有了明顯的差別。七娘子要更纖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漢的樣子,可無論如何,這一張瓜子臉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爺、三少爺就在大少爺的帶領下,給大老爺和大太太行禮。
「多年未曾相見,著實想念。」大老爺呵呵笑,「你們父親可好?」
「父親安好。」楊善敏回答得中規中矩,「就是掛唸著大伯與大伯母,請小侄轉致問候。」
這孩子雖然才十三歲,但應對談吐,已經有大人的樣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穩重的十郎,比起來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爺看著大少爺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讚賞,「好,看你談吐有致,舉止大方,想來這幾年在京城也沒有白住。」
大太太卻是沖二少爺與三少爺招手,「達哥,弘哥,路上可曾累著?」
二少爺楊善達與三少爺楊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邊,一派自然的親暱。「謝過大伯母惦記,路上雖然顛簸,但也不算什麼。」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堂兄與大太太的天倫景象。
七娘子也並不十分訝異。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時間裡,大太太對兩個侄子,肯定是關懷備至。
九哥出生後沒有多久,三個堂兄就跟著父親上京了,對他們來說,大太太當然是最和氣,最可親的伯母。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後,也不會淡忘的。
大太太總算還記得九哥。「見過姐妹了沒有?這是你們四弟善久,想當年你們上京的時候,他還是個奶娃娃呢!」
三個少爺連忙過來和九哥互相廝見。
九哥就一個個的行禮,禮數週全,舉止穩重,「善久見過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紹,「別的姐妹,以前也都見過了,六娘子那時候還小,怕是也不認得幾個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見過了幾個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從前一直住在老家,你們怕是沒有見過。」
七娘子笑著給三個哥哥行了禮,三位少爺自然也有還禮。
看得出,他們對這些姐妹們並沒有多在意,行過了禮,二少爺和三少爺就又偎到大太太身邊。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臉欣慰的笑容,正擦著眼角,盯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看個沒完。
就連八娘子也是一臉的喜悅,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滿眼裡只有自己的幾個哥哥。
大老爺的面色卻有些深沉下來。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沒有人會不懂這幾個少爺回蘇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見面就做得這麼明顯吧。
就連大太太都有幾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爺、三少爺又親暱了幾句,她就囑咐九哥,「雖然幾個哥哥今天剛到,姐姐們可以不必上學,但你還是要去讀書的。時日也不早了,還是快過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罰你的功課。」
大少爺就忙對大老爺道,「伯父,父親來的時候,也曾叮囑我們,要好生唸書……」
「不差這麼一時兩刻的!」大老爺哈哈大笑,一臉的欣慰,「知道你們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親,再說讀書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別父母,「善久去讀書了。」
小臉蛋繃得緊緊的,好像誰欠了他錢一樣。
七娘子見大太太只顧著和二太太說話,就忙給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幾個哥哥回來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臉色來給人看。
說到底,這裡頭的事也並不是九哥端個臉色就能解決的。
九哥就輕輕地長了口氣。
走了幾步,又回過神來,「娘——」拖長了聲音,一臉的愛嬌,「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這個季節都是難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臉,「也要廚房有才能給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聲,「娘就會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輕笑起來,大老爺有些不高興,「叫你去唸書,還這麼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護起來,嗔大老爺,「兒子想吃個小王瓜,也不是什麼大事。」和顏悅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給你做,娘再不騙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歡欣鼓舞地牽著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與大老爺相視一笑。
「這孩子。」大太太的話裡多了幾分疼愛。
九哥畢竟是大太太一手帶大,這麼多年下來,哪裡沒有幾分真感情。
大老爺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辭,「今年各處都不太平,衙門裡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嬸今日就在我們家用飯吧。」又看了看幾個侄子,微微一笑,「現在都唸完四書了吧?」
大少爺楊善敏就連忙恭敬地回答,「連小弟在內,都已經唸完四書五經了,正學《集注》。」
大秦取士,於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詩詞歌賦,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聖人的《四書章句集注》,當然應試蒙童也要先把四書五經通讀數遍,倒背如流了,才能開學進階教材,九哥就還在基礎教育的掃尾階段,尚未唸完四書五經。
大老爺沉吟不語,對二太太點了點頭,出了堂屋。
大老爺一走,屋內頓時活泛了起來,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沒了個拘束。
「大堂哥在京裡可曾見過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況。
大太太也頓時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別,雖然也去定國侯府走動過,但自從二姐有了身孕,就沒有再見過。」敏哥猶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達哥與弘哥也沒有別的話,一副以大哥為馬首的樣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過,這三個男孩都過了十歲,敏哥十三,達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確也不大方便進內幃走動。
七娘子也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消息傳達不暢,還是二太太本人沒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這一關,幾個少爺應付得不能說太好。
二娘子在京裡能依靠的楊家人,無非就是這幾個少爺。
儘管年紀不大不小,但也總應該時刻派人去問候著,才能起到撐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這三個堂兄。
二太太說他們老實,也算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長子敏哥大方沉穩,雖然不能說很機靈,但也是應對得體。
次子達哥一臉的溫順聽話,但眼珠子一輪,也有些隱約的機靈。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時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爺這個真正的老實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三個孩子與老實木訥都有一段長遠的距離。 !
幾個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邊說話,看得出,兩個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問什麼,都是敏哥挑頭回答,達哥弘哥不過附和而已。
五娘子卻有些看不上這幾個堂兄。
「二姐在京裡也就只有這幾個兄弟。」她和七娘子說悄悄話。「也應該多走動走動嘛!」
當然,這「悄悄話」聲量不小。
大太太就皺起眉頭。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著把話圓了過去。
「男女有別,你問幾個哥哥二姐的事,倒還不如問問他們許家表哥的近況。」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個就問敏哥,「大堂兄,那你離京前見過許家表哥嗎?」
敏哥有些尷尬,「一直閉門讀書,很少和表兄弟來往來著……」
有了二太太的關係,許家和楊家二房也算是親眷,不過關係到底要遠了一層。
再說,二老爺不過是翰林編修,雖然前程無量,現在的官職終究也還是小了些。與許家來往起來,就比較拘束了。
敏哥和許鳳佳當然不會太親近。
弘哥卻眨巴著眼,「五妹妹惦記許哥呀?」
雖然比九哥還要大幾歲,但或許是有兄長在前的關係,弘哥一說話,就露出了天真無邪,「許哥上半年就跟著表姨夫去天水了,我們哪裡還能見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關心起來,一起問,「怎麼就去天水了?」
說起來許鳳佳今年也才十三歲,就算許家要培養一個少年將軍,也還太小了吧?
弘哥就搖了搖頭,「也是聽說的,並不知道緣由。」
「三姐夫去天水練兵,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難掩詫異,「怎麼鳳佳這孩子也被帶在身邊?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邊的戎族隨時可能東犯,與其說平國公是去練兵的,倒不如說他是去坐鎮西北,以防戎族異動的。在這種隨時可能爆發戰爭的時候把許鳳佳帶在身邊,難道許夫人就不會擔心?
「像許家這樣的武將世家,還不都是從血海裡爬出來的富貴。」二太太卻有些不以為然,「鳳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學會領兵作戰,一味藏在深閨裡,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對二太太刮目相看。
沒想到二太太居然說得出這樣有哲理的話。
「雖說如此,到底鳳佳身份尊貴,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太太卻是一臉的擔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數的……這次他可就帶了世子一個人,幾個庶兄都沒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閃動,思忖了起來。
過了一會,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沒有你們這群孩子靈動,這麼簡單的道理都看不懂。」
幾個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這一次出去,鳳佳的性子會沉穩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惱。
二太太真是無時無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紗塢前的事。
她就頂了頂五娘子腰側。
五娘子還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話,被七娘子一擰,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沒想到表哥這麼有本事!」她一臉的神往,「我尚且沒回過老家呢,他已經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沒有留意二太太的話,就被五娘子的說話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帶一向是桂家的地盤,現在三姐夫被派去練兵,多少有些分權的意思……」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幾個人都沒有接話,大太太也放下了這個話頭,和敏哥又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疲態。
眾人紛紛告辭出來,二太太要領著三個兒子去家學聽聽先生講課,八娘子要回家吃藥,眾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卻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摟在身邊,兩姐妹進了百芳園裡。
「掐我掐得倒挺使勁的麼?」五娘子聲音雖小,氣勢卻不弱,「拿姐姐當槍使,虧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摟得肩膀生疼,掙了掙才道,「五姐不要這樣,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當槍,也得五姐心甘情願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聲,鬆開了手,「跟我到月來館,我有話要囑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轉,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後,往月來館去了。
月來館以優曇缽花為名,院子裡種了好幾株映日果,算是楊府一大特色。百芳園裡也唯有月來館與長青樓裡不種花。
五娘子搬進月來館之後,又養了好幾隻鳥兒,一進院子,就聽得一陣脆亮的鳥鳴,斑斕虎帶了新生的幾隻小黃貓在簷下繞來繞去,虎視眈眈地望著鳥籠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貓兒鳥兒放到一塊養。」
五娘子卻是一臉的沉肅,帶著七娘子進了東稍間臥房——月來館佔地較闊大,是東西三套間的一層屋子。也不叫穀雨上茶,兀自關了門,方才問,「楊棋,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二嬸連人都弄回來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現在母親倒是還好,她要是再說上三年、五年的壞話,誰能保得準母親是怎麼想的?你也要拿個章程出來!」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熱茶。
五娘子從來沒有解釋過她為什麼會站在九哥這邊。
或許對她來說,這也用不著解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至情至性這幾個字,五娘子著實是擔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會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發急,「楊棋,你心裡難道真沒個盤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這裡頭的彎彎繞繞!」
七娘子就勉強收斂了笑意,正要說話。
屋外忽然傳來了穀雨的聲音。
「五娘子,方才守園子的李媽媽過來傳話,說是請咱們暫時別出院門,有良醫要進園子裡。」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擱下了自己的話題。
「說是給誰看病了沒有?」五娘子隔著門高聲問。
穀雨的聲音還是靜靜的。「是浣紗塢的叔霞,聽說她的癸水有兩個月沒來了。」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詫異。
五娘子自言自語,「倒巧……怎麼就偏偏在今日才說出來?」
三位少爺才進了大房的門,浣紗塢的叔霞就傳出了有孕的消息……怎麼看,都透了個巧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2:47
71喜訊
儘管沒有人會不關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與五娘子畢竟是沒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紗塢打探。
經過這事一鬧,五娘子也無心再找七娘子麻煩,也不再強著七娘子說個應對的章程出來。
兩個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楊家原本就錯綜複雜的局勢,恐怕因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進了下午,消息也自然傳進了西偏院。
叔霞的確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老爺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還能播種耕田,自然是很高興,晚上眾人前來請安的時候,都能看見他眉眼間的笑意。大老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樣出格的喜悅,的確少見。
二太太吃過午飯就帶著幾個侄少爺回翰林府了,沒能和大家同喜,著實是有些遺憾。
大太太神色玄奧,看不出喜怒,幾個姨娘卻顧不得那麼多,爭著搶著,連珠炮似的恭喜過了大老爺寶刀未老,楊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帶著女兒回了百芳園。
自從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大太太就讓七娘子與九哥一日三餐在東西偏院獨自開飯,偶爾高興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進一餐。
大老爺自然是去浣紗塢慰勞叔霞,不會留在正院吃晚飯。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後頭。
大太太果然和顏悅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幾個小娘子都回頭沖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促狹地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五娘子卻是急迫地努著嘴,也不知在傳達什麼樣的信號。
七娘子視若無睹,回身笑著坐到了大太太身邊,「母親。」
大太太神色溫和,「今天老爺不在正院用飯,九哥功課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頓吧。」
「是,偏了母親的好東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氣。
兩人就起身進了西次間。
立冬已經帶了兩個二等丫鬟,擺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對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麼時候能娶個媳婦來服侍我。」
侍奉飲食,是媳婦的責任。《紅樓夢》裡擺筷箸的就是鳳姐和李紈。
大太太要等到這一天,至少還有十年。
「母親若是願意,現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來做童養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說笑話。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親生女兒,今年才三歲,玉雪可愛,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歡,大太太幾次說了,要認來做乾女兒。
大太太就失笑,「你這孩子,真是一張巧嘴。」
說話間,晚飯已經擺了上來,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過是四色小菜,四色熱炒並兩碗湯。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氣,才用了小半碗飯就擱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經用完了飯,正低頭吹著茶盞上空的白煙。
「你父親有意為浣紗塢的三姐妹抬房。」她的聲音裡透著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楊家的規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這句話,看似沒有什麼特別。
但是浣紗塢的三姐妹裡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卻要一起抬房,會不會有點過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來。
大太太一時也沒有說話,而是望著茶水發呆。
過了一會兒,七娘子才慢慢道,「父親對浣紗塢的這三姐妹,一向是頗為寵愛。會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沒有緣由。畢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單獨抬房,總是有些尷尬。」
大太太點了點頭,「看來小七是覺得抬房也無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當然無所謂。
七娘子只好給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實,雖然住在百芳園裡,卻和誰都走得不近,只是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這麼幾年下來,浣紗塢竟是一點齷齪事都沒有……這可不容易。」
也就是說,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線。
「現在叔霞有了身孕,還有伯霞和仲霞,父親未必會移情別戀,母親又何必在這無關痛癢的事上惹得父親不舒服呢?家和萬事興,眼看著三姐就要說親了……」她就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開朗。
「還是我們小七明白。」笑著誇獎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隨口謙遜了幾句。
「不過,這三娘子的親事也的確不好辦。」大太太又費起了思量,「不過是偏房庶女,儘管我們家現在門第也不算矮,但畢竟那些個家風穩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會肯以嫡子來說親。」
庶子麼,大老爺都看不上,更不要說四姨娘了。恐怕是鬧著上吊抹脖子,都不會讓女兒嫁進這樣的人家吧。
「本來看中了京城裡的幾戶人家,也都是家產殷實的,不過是兒子略微紈褲了些。」大太太搖了搖頭,「也都還小,還是能學好的,不過,現在京裡風雲詭譎,我們可不好隨意和人結親……」
京裡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隨便哪個家裡沒有幾個紈褲嫡子?能找到這樣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讓大老爺心動。
要不是這幾年來,京裡的奪嫡風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沒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說親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勝負了再說。」
奪嫡風雲,不管誰最終得勝,都有一大撥的官員要倒下,一大撥的官員得到提拔。
有在場內角力的,就有在場外看熱鬧的,結果不出來,這些官員又怎麼能放心隨意結親?沒準親家就倒了霉,也是難說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車之鑒?
大太太吐了一口氣,「也是,這事還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歲了,再怎麼推,也到了出閣讀書的年紀……」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說話。
政治鬥爭,她雖然也懂得一些,但並不精通,最好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出乖露醜。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問,「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來館去,有什麼事呀?」
說來也好笑,大太太對兩個女兒當然是千恩萬寵,再沒有不依的。
但這兩個女兒卻都不愛對大太太說心裡話,也全都不喜歡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輕描淡寫,「五姐怕先生交代下來的功課趕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閃,沒有再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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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楊家一下就多了三個姨娘,這個盛況,已經多年沒有出現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這麼大歲數了,還那樣老風流。」
大太太雖然私底下對大老爺也沒有多少好話,當著二太太的面,還是相當維護相公,「我們大房子嗣少,老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免得就九哥一根獨苗,難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沒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幾個兒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說要介紹到張先生那裡讀書,一個個都發奮得不得了,大半夜還不睡覺,一心複習功課,怕被張先生考問住了。」
大老爺現放著九哥不介紹到張唯亭那裡讀書,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幾個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面上卻還是客氣,「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還罷了。達哥與弘哥年紀小,稟賦也柔弱,很該好好休息幾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瞇瞇笑,「改日讓達哥和弘哥來謝過伯母的關心。」
幾個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三個侄少爺就進了正院。
臉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難掩關心,忙起身問,「見到張先生沒有?」
張唯亭江南文壇領袖的名頭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為師,對幾個孩子的將來都有無限的好處。
敏哥搖了搖頭,「張先生病了……說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著,不好耽誤了我們的學業。」
弘哥已是把委屈擺到了臉上,「不過是托詞罷了!張先生怕是覺得我們的份量不夠,不過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變了臉色呵斥。
弘哥連忙收斂了一臉的委屈,低下頭不敢說話,就連達哥也在一邊擔驚受怕地看敏哥的臉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歎了一口氣。
若敏哥不是長子,該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穩,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過繼來又有何用?
她就笑著對弘哥招招手,「張先生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你可別想岔嘍,好孩子,來。」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邊,「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臉的慈愛。
弘哥年紀小,終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著大太太與弘哥親近,眼底的傷懷,一閃而逝。
又是一臉笑,「大伯父怎麼說?」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歎了口氣,「大伯父倒沒有生氣,說張先生架子大,我們沒有功名在身,的確很難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氣,中規中矩,聽不出一絲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幾分高興,「那之後就要進家學讀書嘍?」
「不去!大伯父說,家學的先生,是給四弟善久開蒙的,學問倒不足以舉業。要我們去山塘書院讀書呢。」弘哥就眨巴著大眼睛插嘴回答。「說是山塘書院的先生,學問也是極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頓了頓。
二太太勉強一笑,「好,好。——不過,這山塘書院,可也不是那麼好進的。」
山塘書院管得嚴,又遠在木瀆,李家的大少爺與三少爺就在書院苦讀,不是逢年過節,很難有假回家。
大老爺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張唯亭做餌,騙得二太太把三個侄子的學業交給他,虛晃一刀,為的就是把這三個少年送到山塘書院去。
不過,就算二老爺在蘇州,只要沒分家,怕是都只有聽大老爺的安排,更不要說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無法和大老爺抗衡了。
山塘書院又是那麼好的書院……大老爺的做法,是誰也挑不出一個錯來。
看來大老爺心底,對二太太還是芥蒂頗深。
二太太就算臉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來了。
也不顧弘哥還和大太太膩膩糊糊的,又坐了一會,便帶了兒子們告辭出去。
第二天這事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裡。
梁媽媽這頭告訴了白露,王媽媽那頭又向立春學舌。
七娘子聽得心曠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親這就叫防火防盜防二嬸!」她笑著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嘖嘖,真是長期而漫長的系統工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這一回我是明白啦,這叫聲東擊西……父親什麼時候還防過二嬸了不成?」
「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可曾讓九哥和二嬸打過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婦,又是母親的表妹,兩重面子隔著,父親也不好明目張膽地發作弟媳婦,就算是小家小戶,也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沖大嫂發火一樣,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紛爭,致使兩房撕破臉的。
大老爺卻是不聲不響,就叫二太太自己難堪起來。
手段不可謂不高妙了。
不過,也是因為他是江南總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蔭蔽下過活。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對大老爺有了少許好感。
五娘子這才回過味來。
「楊棋呀楊棋,你這一張嘴……真是……嘖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來一個你,我們正院是什麼時候都少不了你們這樣又刻薄、又刁鑽、又機靈、又無恥,一點點虧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說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裡肯認這個外號,「去外頭問問,哪個不說七娘子是個又文靜又省事的閨秀?倒是五娘子,又是養貓又是養鳥,月來館裡整日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鬧得人頭疼!」
像她們這樣大小的女兒,彼此間又沒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塊對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來。
漸漸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無忌起來。
五娘子就伸手要擰七娘子的胳膊,「死丫頭,哪有你這樣編排人的!」
兩個人一頭說笑,一頭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園裡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幾日感了風寒,雖然沒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幾天都在小香雪靜養,沒有出門。
才進了百芳園,就看著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從浣紗塢裡出來。
十二姨娘身邊圍了四五個丫鬟,個個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麼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帶疲憊,不時輕輕地捶打著腰部。
兩邊照上面,三個姨娘就作勢要行禮。
五娘子還沒有什麼,七娘子忙說,「十二姨娘快別動了,你身子沉,就連見著太太都不用行禮呢。」
十二姨娘就勉強笑了笑,謝過七娘子的體諒。
五娘子到底有幾分關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紗塢,好生休養著,不要勞動了。」
幾個姨娘忙謝過了五娘子的體諒,就和兩個小娘子擦肩而過,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來是去給大太太請安的。
隱隱還能聽到十二姨娘向姐姐們訴苦,「也不知道是不是頭一回,這幾天身上都墜墜的,極是不舒服,請了醫生來診脈,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側耳細聽,又偏頭想了想,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3:04
72佈置
這一次大老爺格外雷厲風行,頭天才透出安排三個少爺去山塘書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邊得用的牛總管,親自將敏哥、達哥、弘哥送進了山塘書院裡。
儘管書院招生也要經過考試,但有江南總督的名頭壓著,又是三個翰林家的少爺,山長也不是不能通融。
於是二太太只好抹著眼淚收拾包袱,把三個小少爺送進了書院。
大老爺還托人給二太太帶話,「山長與我也是常來常往的,必定能把幾個侄子照顧得妥妥當當的,請二太太不必太過掛念。書院裡還有李家的幾個孩子,也都是規規矩矩的讀書人,等閒都很少出書院的,有他們在,必定能把三個侄子的學業提拔起來。」
這話的意思,二太太又怎麼不明白?
這是讓她無事不要派人去書院接兒子回家。
連江蘇布政使李文清的兒子都是規規矩矩當個學生,區區一個翰林編修家的少爺,又怎麼好玩特權?
大老爺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這樣的高招,一絲人間煙火氣都不帶,春風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嘗到了他的厲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親若是早些出手,說不定二嬸也就熄了這不該有的心思了。」
雖然在楊家也不是沒有要好的姐妹,但對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總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這邊聽了你的話,轉頭就和大太太告狀,你是一些些辦法都沒有。
唯獨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又知情識趣、深通世故。有些話,也只好與她說得。
白露就回憶,「老爺就是這樣,我進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從沒見老爺發過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摑五娘子的那次……」
會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幾年,父親為什麼不早些發作了二嬸。」
以大老爺的手段,要讓二太太知難而退,分分鐘的事。
白露就沒詞了。「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著鼓勵,「你也說說看麼,錯了也沒有人會笑話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爺是想給太太找點事做吧……」
那時候大太太可還沒有過繼的念頭。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護著九哥?
自然也就懶得和大老爺打對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來當籌碼了?」
白露卻對立夏刮目相看,「說實在的,正院裡還真是針都插不進來,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從來沒有出過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
就想到了小雪端來的那盤櫻桃。
又惦記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這丫頭……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盤櫻桃沒有問題,而是小雪本人的問題呢?
就算小雪這丫頭有問題,那也是四姨娘買通了的,和二太太無涉……這樣看來,大老爺的盤算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會讓九哥出事的,倒樂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鬥一鬥,自己落了清靜。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爺就對九哥的安全上心了,從來不讓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現在大太太有了過繼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將幾個少爺安排進了山塘書院……
從這個角度理解,大老爺的行動就有脈絡可循了。
到底是親爹,面上不顯,心裡卻是極疼愛九哥的。
七娘子輕輕噓了一口氣。
望著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讚賞。
「就算沒有全對,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來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經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並沒有透出喜色。
「為姑娘分憂,是我們丫鬟的職責。」回答得中規中矩,不動聲色。
這丫頭慢慢有些開竅了。
七娘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又問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時,卻還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墜雲霧,摸不著頭腦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約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時候,桃花還沒有開。」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現在大約也有三個月了。
腹部墜漲,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畢竟年紀還小了點,今年才十七歲……連癸水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發現,這期間大老爺在浣紗塢裡又住了幾晚,說不準就是叔霞侍寢。
懷孕前三個月有了房事,對胎兒本來就不利,看叔霞的氣色,滑胎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歎了口氣。
這就得看運氣在誰那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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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進了臘月。
李太太派人來問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應,鄭重把十二姨娘托給了四姨娘,「就交給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閒別讓她出了浣紗塢……子嗣為重,辛苦四姨娘跟著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過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來挑起這攤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霧氣,看不出她的思緒。
說起來,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時間。
臘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曉得她能不能抓住機會,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過,大老爺現在無心說親的話,就算物色好了人選,也未必能通過楊家高層。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無意間,倒是和四姨娘對上了眼。
兩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視著自己的腳尖。
大老爺這幾年雖然獨寵浣紗塢的幾姐妹,卻也沒有斷過去溪客坊的腳步。
溪客坊裡現在只住了四姨娘並通房霜降……霜降這幾年連屋門都少出,一點都不像是得寵的樣子。
四姨娘榮寵不衰。
這樣的實權派,隨時都可能翻雲覆雨,七娘子雖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卻並不想與四姨娘交惡。
大老爺這一次沒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勢日趨洶湧,每天都有風波,儘管傳到江南已經失去時效,但大老爺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沖寒館安頓了下來。
十郎這一次就沒有跟在李太太身邊。
「這孩子年紀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進了道南書院讀書,讀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釋。
大太太難掩艷羨,「李太太有福氣,這十多個兒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滿肚子的苦水,「我都不願說起,老爺管束得雖嚴,也還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蘇州城哪個不知道他的底細?唉,兒子多,是非也多!」
兩個人就互相羨慕,互相吹捧起來。
孩子們聽得無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裡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歲了,他和十二郎這對兄弟生得並不是很像,一個像李太太,一個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圓潤些,十一郎的臉龐就較有稜角。
「十一世兄預備什麼時候去書院讀書?」六娘子就問,她與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來,說話就沒有那麼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著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絲溫暖。
他微微一笑。「進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東林書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驚。
六娘子卻是過了一刻才反應過來。
現在京裡局勢這麼詭譎,多少人家都忙著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麼要迎難而上,到京城去讀書?
三個小姑娘都露出了驚訝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捨,「哥哥要是能留在蘇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轉開了話題,「去年看的綠萼梅,也不曉得開了沒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卻還想再追問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爺這樣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說不定,就牽扯到李家內部的權力分配,當著十二郎,問得太細,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尷尬。
幾個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綠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從屋裡追了出來。
「怎麼不等我!」他埋怨了幾句,就與十二郎呼嘯著在林間追逐起來。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頭。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起了話。
畢竟李家是客人,總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雖然還小,但已經眉目如畫,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嬌美的聲音,就在林間迴盪著。
「十一世兄,你曉得梅妻鶴子的林逋嗎?」
十一郎的聲音裡含了一絲絲笑意,「當然曉得。」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進了變聲期,聲音低低啞啞的,多了一絲說不出的韻味。
「先生前幾天才講到他,說他在杭州隱居,種梅養鶴。」六娘子的語調裡多了一絲說不出的嬌癡,「我想呀,這梅林要長得好,就要施肥嘍。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裡,難道聞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聲大笑,又一本正經,「說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沒有親自種樹的。」
「就是嘍,還養鶴,仙鶴是那麼好養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個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說越開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轉,也露出了絲絲曖昧的笑意。
「當了先生可不要這樣說。」十一郎又叮囑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著七娘子多走了幾步,趕上了九哥與十二郎。
#
進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訴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幾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訴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說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興奮,「十一世兄的舅舅原來是二叔的好友……說是東林書院的山長難得想收徒,又很喜歡十一世兄的行卷,這樣的機會,可不好錯過。」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當然也不比在山塘書院讀書的幾個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來十一世兄是要出人頭地了,我們六姐運氣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這是什麼話……七妹你可不要亂說!……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門第又不比我們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著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去啐了一聲,「我懶得理你!」
五娘子卻是取笑十一郎,「說是要給我們尋拓片,尋了有三年還未曾尋來。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侷促,「五世妹這樣說,我無處容身了!這就下山給你尋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麼後悔道歉,接下來的幾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兒們廝混了,不是去司徒廟訪古,就是到在屋裡看書。
五娘子很後悔,「都是我嘴快,這下六妹要和我生氣了。」
六娘子聽了反倒真生氣起來,「都只會編排我!不過是與十一世兄多說了幾句話而已!五姐不也和許家表哥說個沒停?」
她生得好看,此時雙目圓瞪,自有一股明艷,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聲,坐在一邊怡然嗑瓜子看戲。五娘子與六娘子拌了幾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隊,「七妹,你講我說得對不對?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樂,「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與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難得有志一同,齊齊哼了一聲,「將來就不要被我們捉到你的小辮子!」
小女孩在這屋裡咭咭呱呱地鬥嘴,兩個太太在那屋也在議論男女間的這點事。
「十一郎這孩子倒是越發穩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滿意,「曉得自己年紀大了,就避諱起來。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禮。」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誇九哥,「九哥何嘗不是越發精靈可愛了?十二郎與他年紀相當的,竟是沒有他一半懂事……」
兩人就你來我往的客氣了一會,李太太看大太太說到十一郎,語氣裡只有喜愛,就試探著問起來。
「大姑爺這一科中了沒有?」
「名次雖不高,卻也中了。」大太太很高興,就誇起了大姑爺。「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劉家和我們是面和心不和,瞅準了就要給我們家下絆子……上一科姑爺的卷子拿出來,老爺都喜歡,學政那頭都提拔到了頭幾名,誰想到卻又不知怎麼被黜落了。大姑爺是一點也不生氣,又苦讀了一年,這一科還不是穩穩的?」
「這居家過日子,還是穩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誇口,我們家十一郎年歲雖然不大,說起來,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禮……這回又得到了先頭姐姐娘家的提拔,想來將來金殿題名,也不會是很遠的事了!」
「十一郎穩重,」大太太也認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討我的喜歡。」
提到李家的大少爺、三少爺,李太太眼裡飛快地飄過了一絲陰霾。
這兩個少爺,說的都是極好的親事……十一郎再不說一門好親事,將來十二郎該怎麼存身?
「以咱們兩家的親近,我也就不費那個事請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著您院子裡的七娘子倒是個好的,年紀雖小,卻也穩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們家十一郎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4:33
73提親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親最忌諱的就是當面鑼對面鼓。
這一時之間,大太太也還沒有想好這門親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對面坐著,是或不是,都要拿個章程出來。
大太太只好笑著說,「十一郎這樣好的孩子,怎麼說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只是小七前頭還有四個沒說親的姐姐,總不好搶先就定了她的親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楊家、李家這樣的人家,說親也是要講究序齒的。
十一郎前頭也還有幾個庶子沒有說親呢,遠的不說,就是十郎,都十六歲了,還沒有說上親事。
大太太就順水推舟,「且再過幾年再說吧,小七今年終究也還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給兒女說一門可心的親事也不容易。又要門當戶對,又要品貌相當……哪有這麼好找的親事。我們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還不是也耽擱著沒有說上親?」
兩個太太又擺了一套龍門陣,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辭,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邊沉思了起來。
梁媽媽親自端了一個雞血紅小碗進了屋子,「太太也別只顧著出神——先用幾口燕窩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過小碗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碗裡的糖水。「這個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媽媽沒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帶著游移應了聲是。
大太太就笑著把李太太的意思說了一遍。
「這個李太太,真是有心計……」梁媽媽也讚歎。
十一郎雖然是嫡子,但無論從年紀來說,還是先頭母親的出身來說,都趕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與三郎。
這些年來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較近。
李太太為他說了楊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楊家與李家的關係,又能拉攏十一郎,又能在無形間壓一壓大郎和三郎的勢力。
畢竟楊老爺是李老爺多年的頂頭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進李家,十一郎總歸要更得李老爺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將來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為十二郎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這是一舉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媽媽不免有幾分好奇,「那您看,這是應下還是……」
大太太笑著擺了擺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親生的,婚事也不好不問問她的意思……再說,前頭還有那麼多姐姐呢,現放著三娘子的婚事還沒有說定,這麼著急幹什麼?」
又有些遺憾,「早曉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著李家的四郎不錯,和三娘子年紀也相差不遠,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說起來,李四郎大三娘子三歲,年紀是差得不遠。
生母翠姨娘正操辦著李家的家務,自然也是李老爺眼前的紅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說沒有學識,小小年紀,就考上了舉人。
不過,也就是一點不好……
梁媽媽也笑,「您這主意好,還當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說來也是極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大太太嗯了一聲,把雞血紅小碗推到了一邊,「和李太太應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過晚飯,讓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說說話。」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
這幾年來,大太太遇事也總是想著要先問問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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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來。
已是駕輕就熟,少了許多無謂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詢問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爾:這個七娘子,有時候那樣的老成,幾乎不遜色於初娘子,有時又這樣稚氣。
她就添添減減,把自己想將三娘子許配給李四郎的事,告訴了七娘子。
卻沒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躊躇。
這李四郎的名頭,的確全蘇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歲,也是個少年俊彥,什麼都好,甚至連文才都勝過了大郎與三郎,就是個性子麼,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並不禁男風,尤其是江浙閩一帶,清俊的少年郎有幾個同性情人,也不是什麼怪事。七娘子本人對同性戀愛也沒有什麼歧視的心情。
不過李四郎的戀愛史是有些轟轟烈烈的。他同南風館的一個當家小倌已經保持了三四年穩定的戀愛關係,夜楚齋的小語是李四郎的人,這一點在蘇州城裡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三四年來,李四郎少說也為小語打了七八場架,得罪了**個官宦人家的紈褲子弟,就算李老爺暴跳如雷,把他栓起來不讓他出門也好,打得他沒法下床也好……李四郎總之就是離不開那個小倌。
拋開這點不說,他的確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當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遠住著個男人。
還是個傳說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圓臉,就有些無語。
「倒是個好人選!」她斟酌著話語,「不過,李家和我們家的關係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顧忌著父親,頭兩年是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的。」
大太太無非就是想折騰三娘子麼,如果李四郎不敢折騰,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紀還小了些,管他頭兩年不頭兩年……這女人心底,是從來不會喜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覺得自己失言了。
雖然大太太並沒有避諱自己折騰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卻不好順著這條思路給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邊,怕是不會願意吧?」她就換了條思路。「雖說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沒有在李太太身邊打轉,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再差,也是楊家的女兒。
誰娶了楊家的女兒,在李家自然就能佔著幾分優勢……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沒有個有力的妻族來提攜。
李太太恐怕是不會樂見又一個年長的兒子坐大的。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溫和下來,「還是小七看得透徹。」
七娘子暗自鬆了一口氣。
雖然她對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麼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給這樣一個……生錯了時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們家結親,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裡挑一個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貴,自然是不會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麼說都要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肩。李家雖然顯赫,但和孫家這樣的老牌權貴比,還差了幾個檔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對六娘子的特別,「……倒是真有幾分意思,五姐隨口笑話了他幾句,就避諱了起來……」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來。「十一郎和六娘子?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幾分莫名,望著大太太沒有說話。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越發笑個不住。
「這也都是後話了。」笑完了,就隨意找了個借口來敷衍,「想和我們家結親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個。這桂家還擱那晾著呢……唉,要不是西北實在是太荒涼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進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裡卻始終有些疑竇: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對,難道就那麼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誇張了點……
這裡面不會又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卻已經說起了別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攝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來。
平心而論,這幾年侍奉大太太,並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樣痛苦。
大太太雖然小氣多疑,但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見多識廣,不論是政治、軍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衝突,她的看法大多頗為中肯,平時與七娘子議論起來,大多受益匪淺的,反而是七娘子。
應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邊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見到七娘子進來,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太太叫你留下來,是不是問你李家的親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問。
五娘子氣得直彈六娘子額角,「傻丫頭,誰叫你張口就問來著?」
七娘子不由大奇。
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過是大太太的一個念頭罷了。都還沒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罷了,怎麼連六娘子都是一副瞭如指掌的樣子?
五娘子見了七娘子臉上的訝色,卻也得意起來,顧不得責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沒想到吧?谷雨正好聽著了一兩句話……再一問梁媽媽,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麼樣?要我說,李家雖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換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極不錯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過來。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還是認可的。
但李家卻絕不是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甚而要比楊家更險惡。
風流的老爺,厲害的太太,無數的姬妾外,還要多了這麼十多個心思各異,各有能耐的少爺!
「……母親可沒有和我說這事!你們可不要亂說!」
她不禁有些發急起來。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樂得快仰過去了。
「誰和你亂說來著!」
「梁媽媽什麼都告訴我們了……」
一晚上,就光顧著鬥嘴了。
到了快就寢的時候,兩個姐姐才放過了七娘子。
六娘子膽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間,把單間讓給了五娘子。
兩個人洗漱上床後,七娘子才輕輕問六娘子,「說親的事,是真的嗎?」
六娘子的聲音很開朗,「嗯!真不騙你!谷雨聽到了一兩句,回來和我們說了……我們就親自去問了梁媽媽!全是真的!」
不知怎麼的,七娘子就有些內疚。
「我……我是不會答應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證。「再說,母親怕是也沒有答應的意思……」
親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會考慮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惱起來。
幫三娘子說話,不過是順手拉她一把,沒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說得這叫什麼話!」她似乎被七娘子逗樂了,「誰在乎這個了……傻孩子,你還真當我喜歡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幾年下來,她也已經很瞭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對十一郎沒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談得那樣入港?
有些事,只能瞞得了自己,騙不了過來人的。
她就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不是和你說過?」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頭上,支起了身子,「將來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風,又能幹……我嫁過去之後,誰都不用討好!只有人家討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應和著她笑了起來,「你說的對,是我忘記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應和,「十一世兄雖然不錯,但五姐說得對呀!家裡烏七八糟的事一點都不比我們家少……又沒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應再對也不過了。你是正院養活的,以我們家的門第,將來找個什麼樣的人家沒有?十一世兄人雖不錯,但還是配不上你!」
才幾句話,就來了兩個十一世兄人不錯……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層。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頭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說,「那我睡了!」一邊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頭頂。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著。
第二天起來,就覺得鼻塞耳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點點小病都可能延綿成疾。
大太太很緊張,連忙叫了燉了薑湯給七娘子服下,又張羅著叫人下山請大夫。
沒有多久,梁媽媽就帶了人回轉。
「才到山腳,就遇見了張先生。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奴婢自作主張,就答應了下來。」
大太太也沒有二話。
以大老爺和張先生的交情,楊家的山頭當然是隨時對張唯亭開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張先生就請隨行的權二少爺過來為七娘子診治。」梁媽媽笑瞇瞇,「本來還怕光福的大夫技藝不精,耽誤了病情……倒是巧!權二少爺派人回去拿藥箱,一會兒就過來!」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張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頭張了帷幕,以便女眷迴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議論,「都說權家小神醫有潘安宋玉之貌,這會倒能見識見識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邊,把梁媽媽和李太太的話一點點告訴了七娘子。
「上回權二少爺來咱們家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這回,我也要躲在屏風後頭看兩眼。」
在屏風後頭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閨秀難得的樂趣。
七娘子卻無心搭理六娘子。
滿心裡都是梁媽媽的那句話: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
封錦可也是年輕俊彥,又是張先生的入室弟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4:50
74風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權仲白。
她年紀還小,用不著拉上床帳把自己遮起來。
倒是兩個姐姐都上了十歲,雖然六娘子還沾了個孩子的邊,但也已經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帳幔後頭,憋了氣,預備從帷幔的縫隙裡鑒賞鑒賞權二少爺的風姿。
五娘子雖然與權二少爺打過對臉,但或許是當時年紀小,也說不出權二少爺與尋常男眷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越是這樣,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聽說他如同潘岳、宋子淵一樣,是有上古遺風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後頭嘰嘰喳喳,「這幾年來,京城的女眷有個頭疼腦熱的,哪個不到權家問診?二少爺煩得不得了,這才下了江南來遊玩……」
「那又如何肯為七妹診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兩個人還在議論,幾個媽媽已是引導著權仲白進了屋子。
權仲白今年大約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兩年前沒有什麼差別。依然是鶴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進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隱蓮紋道袍,與無暇的白玉冠。
單單是除袍卸巾的這幾個動作,由權仲白做來就是一陣賞心悅目。
不過那張冠玉似的臉上,卻隱隱帶了些怒氣,越發襯得一雙眼似過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權世兄!」七娘子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個好,再道個歉,「耽擱世兄遊山了。」
權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並了雙指,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我扶脈的時候,不願被人打擾。」他容色稍緩,但聲調仍帶了冷淡。
幾個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邊服侍。權仲白望了白露一眼,連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著玻璃窗,他的一舉一動都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權仲白就低頭在藥箱裡翻找起來。
他的動作很大,大得幾乎就快失去以往的優雅。
「楊姑娘,兩年不見,你的病又重了幾分。」
就連語氣裡的不滿,也都沒有一點掩飾。
七娘子愕然。
她雖然說不上很健壯,但這幾年來也很少生病,平時又注重保養……
哪裡來的病?
「權世兄,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會是得了什麼絕症吧!
雖然在楊家的生活說不上輕鬆,但至少吃穿用度,是無數人所欣羨的。七娘子也不是什麼超凡脫俗的聖人,當然會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一點。
權仲白就自藥箱裡抽出了一個小迎枕。
「手放上來。」他沒好氣。
見七娘子明顯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帶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紀,心事這樣重!」一邊扶脈,權仲白一邊就數落起來。「一聽說楊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鸚鵡學舌。
「先天不足,後天又失於保養,過分思慮……現在你還小,自然不覺得什麼,過了三十歲,百病就來纏身了!」權仲白沉了臉一路數落,就縮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慮過甚,一夜都沒睡好?」
「我……」七娘子竟興起了被老師訓斥的感覺。
就好像前世沒有完成作業的時候,年輕的班主任一臉無奈地訓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誰會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頭一眼。
權仲白也跟著看了過去。
帷幔微微地顫動著……屋裡可並沒有風。
他不動聲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說話呢!」
七娘子嚇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權仲白。
權仲白清俊的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幾個字。
「以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權仲白俯身自藥箱裡抽出了方箋。
白露連忙進來侍候筆墨。
「沒事就和姐妹一起說說話,樂一樂。別像個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會愁……你有什麼可愁的?錦衣玉食,家境優越,父母又這樣疼愛……要自己逗自己開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長出一口氣。
卻又連忙摀住了,提心吊膽地瞄了權仲白一眼。
權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動聲色地沖七娘子點了點頭。
「這才是你這年紀的樣子。」他威嚴讚許。
七娘子就沖權仲白咧了咧嘴。「謝權世兄關心……」
權仲白低頭寫起了方子,一邊寫,一邊自己也歎了一口氣,「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裡,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個康健,都是難比登天……」
這一瞬間,他話裡流露出的傷痛,與兩年前那別樣的爽朗比,竟是判若兩人。
兩年時間,對成年人來說可能還算不得什麼,但對少年而言,或許就是兩個心境的差別。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權仲白一眼。
她當然不會自戀到覺得權仲白是在憐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這樣「無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還有權仲白真心憐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當晚就能退燒了。」權仲白就寫了方子,遞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兩副,可保無事。」
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以後再不要把事都壓在心裡了。」他已沒有了那股急切的關心與憤懣,多了幾分形於外的禮貌,「楊姑娘,你的稟賦在女流中已經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養,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說完,就背起藥箱出了屋子,連一點留戀都不曾有。
這個權仲白,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
白露並幾個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請他到後堂稍坐喫茶。
隱約還能聽到權仲白在院子裡說話的聲音,「……此來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從院子對過的廂房裡推門出來。
「權世兄!」九哥就客客氣氣地對權仲白行了禮。
權仲白忽然站住了腳。
就沖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臉仔細地相了相。
又帶著九哥進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縮回了身子。
權仲白也不曾留意,就著硯台裡未乾的殘墨,又寫了一張藥方出來。
「這兩年來,你臉上的舊傷處進了春天就會作癢,是不是?」他一邊寫,一邊問九哥。
九哥滿臉的歎服,不由自主,就撓了撓臉側。「是。權世兄真好醫道!」
權仲白就搖搖頭歎了口氣。
「真不愛給你們這些豪門裡的小少爺、小姑娘診治。」他發起了牢騷。「一個個心裡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問不是,問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齊齊一怔。
「你臉上的傷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錐子一樣的物事所傷……是不是?」權仲白一邊寫,一邊就問。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滿心的茫然。
浣紗塢前發生的事,七娘子到現在也沒有一點頭緒。
隱約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動機,是為了給她出氣。
「看你不答,就當是咯?」權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著九哥。
這一眼望過來,風流就如一硯半傾的水墨,濺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層瀟灑不羈的外衣,原來權仲白倜儻起來,竟是這樣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氣聲透過帷幕,隱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裡。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沒有作答。
「金酸銀苦,酸疼苦癢,傷你應該是一把銀器,我說得對不對?」權仲白就責備九哥,「就算你要誣賴你那許家表哥,也該悄悄和我說明真相,我開幾服藥給你吃,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藥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癢的時候配齊了敷上,過幾年也就沒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難得地露出了侷促。「權、權世兄……」
「怎麼?」權仲白就停住腳步,訝然回望。
見了九哥那一臉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個表哥,也不大對付!」
#
權仲白到底沒有進後堂喫茶,連診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圍,「人家也的確不差這麼點子銀錢。」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著窗戶看了權仲白的半邊臉。
就已經讚不絕口,「雖然單看五官不覺得如何,但形容舉止,的確是風流文秀,當得上美男子三個字。」
六娘子更是已經徹底被權仲白迷倒,「一舉一動,竟是把別人都比到了泥裡!」
看她的樣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黃花。
的確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歲,就算古人早熟,她也還遠遠沒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紀。
對十一郎的一點點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幾服藥,也就真的康復了過來。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麼便宜的世道,說一聲不操心,就真的什麼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卻也是一臉的迷惘癡狂,「從前在太太屋裡的時候,聽太太誇獎李家的幾個少爺『美姿儀』,其實真正美姿儀的,是權公子才對!」一點都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話。
只有五娘子沒有被權仲白旋風刮走。
「又不是沒見過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齒這些女兒家的輕狂,「不過是行為舉止優雅得體……我是沒看出什麼好!」
權仲白引起的旋風尚且不止於楊家。
蘇州別的少,達官貴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蘇本省的衙門,還有江南總督的全套班子。
這些個達官貴人家裡,又怎麼能少得了嬌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個痼疾纏身,綿延難起的病患也不是沒有。更有一身富貴病的老太爺、老太太……
還沒有進臘月十五,上門求醫的隊伍就把張唯亭張先生的府門都塞住了。
就連楊家都有人上門輾轉求情,想請小神醫上門問診。
大老爺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從前不曉得權家人怎麼叫二公子學醫。現在才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是換作狀元到了蘇州,怕都沒有這樣的陣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聽說權少爺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醫,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七娘子也有些吃驚:權仲白看著雖不說健壯,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點關係。
不過,他看起來的確是比尋常人瘦一些。
難怪總覺得他穿得格外的寬大。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達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確不好。」大老爺就沉吟著道,「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個緣故,雖然達家先後和許家、劉家議親,最後還是把這唯一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許了權家。」
大太太不由得動容,「許家?說的是哪個兒子?不會是鳳佳吧?」
大老爺似笑非笑,「不是鳳佳又是哪個?恰好也就是在兩年前,鳳佳溜出來與你同下江南的時候。」
大太太的臉色就有幾分不好看了。
那幾年,許夫人幾乎封封來信都要提起五娘子與鳳佳的親事。
自從鳳佳在楊家鬧出了那麼大的事,許夫人也就再沒有舊事重提……
原來還有這一段勾當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她就辯解似地對大老爺解釋。「畢竟鳳佳鬧出了那麼一攤子事……」
「達家這個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爺卻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不過是寫在了嫡母的名下……雖然惠妃這幾年榮寵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兒許給平國公嫡子,達家也的確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義憤填膺,「簡直是不要臉!也虧達家想得出來!」
大老爺就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權家和達家結親,無異於又給皇長子添了一門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風起雲湧,正醞釀著天大的變化。
權仲白和達家三小姐,不過是話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臉色。「父親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預備明年三月、四月裡,上書皇上,督促太子出閣讀書。」大老爺神色奧妙,「私下也已經串聯起了二十多個官員。」
「都有什麼名字?」大太太的眉頭越皺越緊。
大老爺就說了十多個名字。
無一不是名動一方的軍政大員,平國公許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帶著鳳佳鎮守邊關……」大太太的話才說了一半就頓住了。
就是因為平國公正在邊關練兵,他的意見,才這樣舉足輕重。
大老爺身為秦帝師的女婿,又是江南總督。秦帝師要串聯官員保太子出閣讀書,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好女婿。
這可不是往日裡的小打小鬧,一步踏錯,說不準就能讓楊家就此覆滅。
大太太前思後想,面露猶疑。「孫家怎麼看?」
「定國侯暫時還沒有點頭。」楊老爺面色深沉,「還在等我們的意向。」
「還是先看看風頭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爺你的意思呢?」
儘管是秦家女,到了關鍵時刻,大太太還是以楊家主母的身份來考慮問題。
大老爺目光柔和,「這還有好幾個月呢,先過了年再說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過年,就別擔驚受怕啦!」
過了年,太子就十三歲了。
勝負就在明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5:05
75疑雲
楊家的這個年,過得簡約而不簡單。
二老爺雖然沒有能回來蘇州,但也慇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貨回來。往年,他可沒有這樣大方。
送回來的年貨不但有京中的土產,還有名貴的傢俱、值錢的擺設……
「二弟也未免過於小心了。」大老爺哭笑不得。
二老爺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裡的前程。
擔心大老爺萬一倒台,他受了牽連被貶回鄉時,這些值錢的大件不好處理。
京裡傳來的消息一日緊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這當口又傳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個年大家都過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著安頓家下的年貨,又要忙著和一眾貴婦人應酬,又擔心著二娘子生產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點了年貨送去。才過了人五日就覺得頭暈噁心,嗽喘難當,勉強過了幾日,終於起不來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楊家四處應酬。
眾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門打擾,楊家的幾個小兒女,倒是過了個清靜的年。
七娘子就請准了大太太,輪流給院子裡的下人們放假。「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臘月裡事多沒有辦法,今年正月空閒,一人輪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們自然是笑逐顏開,九哥並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紛紛給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時府裡上下,都稱頌七娘子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裡囑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處暑……也是一道出來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說你得了意,眼底就沒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裡按例發給的新衣、賞錢,都得了七娘子給的兩件新衣,幾樣釵環並五兩銀子的「過節費」。這個待遇就算是在小姐裡,也只有五娘子屋裡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下來。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來了,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點意見都沒有,「白露姐年紀大,又是太太屋裡過來的,凡事當然要先盡著她。」
七娘子滿心的讚賞,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頭,誇獎她好學上進。
這丫頭能看明白這一層,可見是進益了。
就又開了錢匣子,找了個二兩的小銀錠子塞給立夏,「別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經賞過了。」
七娘子額外賞了院子裡的四個三等丫鬟、兩個粗使婆子一人一兩銀子,兩個管事媽媽平時雖然也不管什麼事,但也得了四兩銀子——都是兩個月的月例。她們兩個二等丫鬟,本來也就是四兩銀子,能得到五兩的賞賜,已屬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給她一個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著。」七娘子沉下臉,「我這裡也不少你這二兩……回去給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聲地把銀子收進了荷包裡。
七娘子現在的經濟情況,今非昔比。
她一向節省,這兩年來除了逢年過節定時接濟封家,就沒有什麼別的支出了。
封錦中了案首之後,這兩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幾件精緻的小衣裳過來,請七娘子別再送銀子過去了——封家已經能自給自足了。
大太太在銀錢上又是真不小氣,平時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的給。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兩銀子了。
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在民間,多有為了二兩銀子殺人的,三百兩銀子,已是很豐厚的家事了。
楊家的這幾個女兒裡,倒是六娘子手裡最沒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爺照拂。唯獨七姨娘多年無寵,六娘子手裡就只有按時送過去的月例。雖不能說捉襟見肘,但也緊緊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點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幫六娘子一把。
不過,都是姐妹,說起來六娘子還是姐姐,這個忙該怎麼幫才不會惹得大家尷尬,還需要仔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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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帶著立夏行走。
立夏雖然也有兩三年的資歷了,但平時只是安心在屋裡做活,還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動。
不免就有些怯場。
七娘子也不說破,乘白露不在的幾天裡,不是帶著她到月來館、小香雪去找姐妹們說話,就是帶著她進堂屋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漸漸地挺起了脊背。
她畢竟性子沉穩,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盤的輕狂之輩。雖然言行舉止尚帶青澀,但有立冬、立春幫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檯面上的規矩。
七娘子看在眼裡,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檯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來。
她還有不少事想要囑咐白露去辦呢……
立夏也該學著來辦檯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邊思忖著,一邊帶著立夏進了堂屋。
王媽媽、梁媽媽正好一道掀簾子出來。
「七娘子!」梁媽媽笑容滿面。
王媽媽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著兩個媽媽的手,先問過王媽媽家裡的小貓,又問候了梁媽媽家裡的小狗。
應酬過了兩個媽媽,她又把立夏留在外頭和幾個小丫鬟說話,自己進了東稍間。
東稍間裡有一股濃重的藥味。
大太太的咳嗽聲透過帳幔傳出來,有些發悶。
五娘子和九哥肩並肩地坐在窗邊,正低聲說話。
七娘子就上前幾步,給大太太請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禮。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點了頭,「你來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訴七娘子,「北邊打起來了!」
「啊!」七娘子嚇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許鳳佳。
上回不是聽說他跟著平國公在邊境練兵?
這說是練兵,其實就是預備著有事可以援手……邊境有了戰事,平國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麼就打起來了?」她不禁就問。
大太太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北戎一向有犯邊之意,去年江南收成雖不好,也還算過得去,他們漠北卻是寸草不生,怎麼能不打起來……」她話間還帶了嗽喘之音。「你們回去不要亂說,這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報,要不是你父親要調集糧草運往西北,我們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傳遞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間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鎖消息,恐怕半年後江南人民都不會知道西北的動亂。
「老家應該沒什麼事吧!」九哥有幾分擔心地嘀咕。
「寶雞深入腹地,不會有大事的。」大太太卻明白得很。
見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攙扶,又接過立冬端來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幾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靜了下來,等著聽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時候。
一雙兒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沒有一個曉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寵壞了。
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溫存起來。「不過……也難說得很,聽你們父親講,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恐怕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七娘子恍若未覺,把沉口杯擺到一邊,又掏出手帕細心地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漬。
「族裡怕也是慣了。」五娘子總算還懂得照貓畫虎,見丫鬟端了剛煎好的藥進來,就上前接過了黑瓷碗。「仔細燙著。」
九哥也不失時機地表達起關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歐陽家的幾個世兄還都不成氣候……一等權世兄回蘇州,咱們就打發人請他上門。」
權二少爺年前被求診的人群煩得不行,索性再度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現在還沒有回蘇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好……還是我們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閃,看了看大太太,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又說起了西北的軍事,「今年本來也是族裡查賬的年份,恐怕今年來查賬的人,會住得久一些了。」
楊家身為世家大族,產業當然不止西北的那麼幾畝田地。西北一帶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楊家所壟斷,乘著大老爺做江南總督的這幾年,也漸漸地在蘇州開了分店。大老爺雖然和族裡關係冷淡,但這點面子,卻還是要給的。不過來查賬的族人,一向也很難進內堂來和大太太見面。
九哥面上就閃過了異色。
七娘子卻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來查賬就來查賬,和大太太有什麼關係?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這次他們過來,倒正好把你們姐妹的名字報回族裡,上進族譜裡。」
七娘子恍然大悟。
楊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聯繫又疏遠,他們這些後輩,當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給登進族譜裡。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爺想起來,打發人回家報信,才能上族譜的。
不過既然本家有人要來查賬,那順帶著捎個家人回去,自然更便當了。
「本家的規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歲,才給上譜的。」
過了十歲,孩子就沒有那麼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著手指算,「打從小五開始,小六、小七、小八還有我們九哥,都到了上族譜的年紀。正好一撥兒回去上了族譜,也省事兒。」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點都看不出異狀。
外頭一陣喧鬧,立冬笑著把達哥和弘哥領了進來。
「大伯母!」兩個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給大太太請過安,就擁到大太太身邊,「大伯母口渴嗎?」
「大伯母吃了藥嘴裡發苦……我給您帶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達哥和弘哥奉承得滿臉是笑。
七娘子一時倒被冷落了下來。
她只好坐到窗邊五娘子下首,三個人一起看著達哥、弘哥演一場天倫的戲。
「怎麼還沒有去上學?」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問七娘子。
「山塘書院要到上元節後才上課。」七娘子也輕聲細語地回五娘子。
大老爺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個侄子撮弄進了書院,卻也不可能讓書院提早開學。
正月裡,兩個侄子每天都來向大太太請安,名曰探病,實則為的是什麼,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幾個孩子也做不了什麼。
人家是來探病的,你在裡頭摻和著排擠人家,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小了。
現在倒好,也只能幹坐著看兩個堂哥獻慇勤……七娘子給九哥使了幾次眼色,九哥都沒有上去與堂哥們爭寵。
三個正院的少爺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場天倫好戲。
七娘子吃過晚飯都還是悶悶的。
「白露回來了沒有?」打過了初更,才想起來問。
過了初更,正院就落鎖了,想要進來可沒那麼容易。
立夏連忙出去張望。
過了一會,紛沓的腳步聲與說話聲直進了西偏院。
「回來了回來了,杭媽媽接回來的。」立夏鬆了一口氣,進屋急急地告訴七娘子。
雖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開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幾分提心吊膽。
七娘子也長出一口氣。
白露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都是在堂屋那兒打過招呼的,總不好莫名其妙就曠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換上了寬鬆的對襟長襖,預備上床窩著醞釀睡意。
古代光照條件不好,比不得現代,睡前還能看看書,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麼費眼睛的活都不幹。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輕時候沒日沒夜的做女紅,做出了眼疾。
過了一會,白露就靜悄悄地進了東裡間。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彼此點了點頭。
又倒了半杯水給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麼事耽擱住了?」七娘子不免笑著關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壓低了聲音。
「處暑去了!」她帶了一絲黯然,又有著隱隱的興奮。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麼說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聽說她病得說不出話來了。」白露就歎了一口氣,坐到了七娘子床邊。「我這回過去,頭兩次都沒有碰見她爹娘,問了鄰居,也只說是去莊子裡養病了……我就留了個心眼,今兒晚上吃飯的辰光過去,果然見著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裡的針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白露身邊,側耳細聽白露的敘述。
「頭兩回我沒能進他們家門,進去了一看才覺得古怪,按理說,他們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處暑他爹有活,還有個病人……怎麼都要透著一股窮氣,卻不想,處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齊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聲音越來越小,「稍微問了幾句,才曉得處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莊子上沒的,因為是臘月裡,一切從簡,也還沒敢告訴太太知道!」
白露話裡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來。
過了片刻,又問,「那你去看過小雪沒有?」
白露就歎了口氣。
「小雪也病了!」她頗有幾分傷懷,「倒是沒有去莊子裡。家裡緊巴巴的,也沒有錢請醫延藥……不過掙日子罷了。精神頭倒是還好!」雖說這年代死生無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從九哥屋裡出去的這兩個大丫環都先後生了病,處暑更是沒兩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蹺了吧……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說話。
立夏倒還好,她與小雪、處暑終究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面露沉思,尋摸著裡頭的不妥而已。
白露卻是又傷心,又有幾分恐懼。
九哥屋裡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沒有找到主人。
如今處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過問起了這件事。
恐怕處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牽連了。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今晚繼續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著安頓白露,「回去歇著吧,帶回來什麼好吃的沒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愛吃糟魚!給您帶了兩罈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頭代我謝謝姚叔姚嬸。」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幾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處休息了。
立夏就上來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頓她半躺下來,裡裡外外的忙著關窗閉戶、收拾灑掃。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
「立夏,你過幾天再回家輪假成不成?這幾天就說你身上不好,懶怠走動……」她放軟了聲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猶豫,「聽憑姑娘吩咐!姑娘讓我什麼時候回家,我就什麼時候回家。」
七娘子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問立夏,又像自問,「你說這事兒,到底是處暑做的呢,還是小雪做的?」
立夏頓了頓,才道,「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還得問了才清楚。」七娘子自問自答,「也只有問了才清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5:20
76審訊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媽媽解釋:自己身上不好,想緩幾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換了輪休。
梁媽媽自然不會有二話,還派人來問立夏,要不要請良醫進來為她診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媽媽著實是個熱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們還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還有沒有這樣熱心?」
深宅大院就是這樣,跟紅頂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這幾年來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與寵愛,梁媽媽都不會准她給自己的丫鬟輪流放假。
受寵的,萬事皆順,不受寵的,舉步維艱……
要把這個局面維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進屋服侍大太太吃過藥,又陪她閒話了一時,吃過中飯,大太太就趕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過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們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著恭敬不如從命了。
才從屋子裡出來,迎面又撞上了達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禮數周全地招呼過了。
達哥和弘哥笑瞇瞇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兒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親才剛睡下,二哥、三哥倒是來得不巧了。」
達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弘哥卻不管那麼多,咋咋呼呼地拉著達哥。「找五姐姐說話去。」
弘哥與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幾天,若是拋開過繼的這點矛盾,兩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閃,對弘哥的評價倒是高了幾分。
這孩子看著天真,其實心裡門兒清呢。
畢竟也是十一歲的人了……
七娘子沒有再搭理兩個堂哥,帶著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這見天的往咱們家跑,還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隨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話題又轉到了小雪身上。「你看著小雪還好,能下地走動嗎?」
「這倒不難。」白露沉吟著,「就是顯見著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沒有到起不來床的地步。不過……要傳她進來問話,可就要過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歎,「住在西偏院,什麼都不方便。」
聞絃歌而知雅意,七娘子問起小雪,當然是想要見一見這個關鍵人物了。
要瞞過大太太的耳目來辦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媽媽有沒有歇午覺的習慣?」她就問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乾媽素來是不睡午覺的……眼下怕是在邊廂休息,等著太太午睡醒了再進去回事兒。」
「那就請梁媽媽過來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應了一聲,出了屋子,緩緩進了通向正院的小徑。
七娘子是越來越有主意了……對自己也越來越不客氣。
從前覺得七娘子和自己,與其說是主僕,倒不如說是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鄰居。雖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卻從來沒有干涉過自己的行動。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當成了丫鬟來看待……和她說話時,就漸漸地帶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腳步,進了正院。
她也本來就是個丫鬟,自從進了西偏院,她的得意與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際遇決定。
以七娘子的為人處世,恐怕日後,自己跟著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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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很快就把梁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梁媽媽也不無詫異。
七娘子對她雖然客氣,但平時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說起來,大太太身前兩個當紅的媽媽,七娘子還是要和王媽媽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當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難與共的經歷,就使得兩人之間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這兩年來,藉著白露,梁媽媽和西偏院也是有來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媽媽未語先笑,就要行禮。
「梁媽媽千萬別和我客氣。」七娘子也是一邊笑,一邊搶前幾步,親手扶起了梁媽媽。「耽擱您休息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白露就上了好茶來。「乾媽喝茶……」
梁媽媽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這丫頭,她是從小看到大的,會認白露做乾女兒,就可見兩家的關係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愛,進了正院,非但沒有給自己丟臉,還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裡,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罷了。
卻因為不願做大老爺的通房,想方設法出了正院,進了西偏院……
這樣有主意的一個丫頭,不到兩三年的時間,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為西偏院做事的樣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連大太太那樣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幾年來都漸漸對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媽媽就對七娘子又多了幾分客氣,也覺得身下的圓凳,不是那麼舒服了。
儘管是大太太身邊受寵的媽媽,對著姑娘,也要有個下人的樣子……
「今兒請媽媽過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媽媽的。」七娘子卻沒有注意到梁媽媽的異樣。「梁媽媽想必也知道,處暑去年臘月裡去世的事吧……」
梁媽媽頓時就驚訝了起來。
「還有這樣的事?」她提高了聲調。
七娘子就一長一短地將處暑的死與小雪的病說給了梁媽媽聽。
梁媽媽久在內宅打滾,又哪裡會品味不出這裡頭的蹊蹺?
「這事……還是得告訴太太一聲。」她眼神連閃,「恐怕……」
七娘子就長出了一口氣。
「梁媽媽,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著風光,其實……還不都是因為九哥?」她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望著梁媽媽。
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話。
「七娘子這話說岔了,」梁媽媽呵呵直笑,「您是因為九哥進了正院不錯,可太太愛重您,那是因為您自個兒的好!」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說,「這事雖然是肯定要告訴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沒有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不免又要讓太太覺得是小七多事。把過往的不愉快,又翻出來說……再說,現在母親還病著,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媽媽也覺得七娘子說得有理。
這種事一向是很難說的,未必處暑和小雪不是因為被攆出正院,沒了臉面,羞惱成疾。
萬一大費周章,打牆動土地查到最後,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會遷怒於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媽媽不由就徵詢起七娘子的意見。
「我想先問問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媽媽,「能問出什麼,再向母親說明,問不出什麼,這事兒也就悄悄過去了,不會驚動什麼人。」
這是兩全的穩妥法子,進可攻,退可守。
不過要提審小雪,就得靠梁媽媽安排了。
平時正院裡來往進出的婆子媳婦,都是由梁媽媽一手調配的。像小雪這樣沒有差事的小丫頭,也只有梁媽媽有這個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領進西偏院。
梁媽媽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們就要為太太分憂……您想著什麼時候把小雪接進來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著和梁媽媽又嘮了幾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釋,「這事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瞞人的地方,說起來,當時這一口血,還是吐在西偏院裡的。」
七娘子要過問,也有過問的立場。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猶豫再三,還是發問,「還以為您想借題發揮,把這事栽贓到二太太頭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這一年多以來,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與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三個侄少爺的回歸……都似乎暗示著大太太在擇嗣上,又有了些動搖的傾向。
大老爺對九哥的學業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這裡面的事,白露雖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來。
她還以為七娘子在這個時候關切起了小雪和處暑的事,就是為了從往事裡找到突破的機會,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鬧大,讓二太太顏面盡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過繼的事了。
這主意雖然不能說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麼會看不透背後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問題,始終還是粗淺了些。
她就指點白露,「前幾年二太太也想著過繼的事,那時候,怎麼不見大太太聽她的?」
白露就囁嚅,「還不是九哥……」
還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裝,鬧出了這麼一攤子事,讓大太太驚覺自己手心裡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盤算?
寵九哥,本來就是因為他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親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會站在大太太這邊。
可浣紗塢前的刀傷事件,恰恰就證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軟弱之輩。小小年紀,就已經會以自己的腦袋瓜子思考問題。
更可慮的是,他為了給自己的雙生姐姐出一口氣,就不惜栽贓表哥,竟是一點都不顧惜大太太和許夫人之間的情誼。
許鳳佳對外是背了這個黑鍋不錯,可對內又怎麼會瞞著自己的娘?
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許夫人又怎麼會沒有怨氣?
這一個不好,就是讓平國公府漸漸和楊家離心的契機。
許夫人這幾年來不就緩了提親的口氣……
就算和浣紗塢前的事無關,大太太心裡,恐怕也都已經把兩件事聯繫起來了吧。
這麼小就這樣毒辣,這樣縝密,這樣瘋狂,這樣聰明,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到時候,大太太又拿什麼來節制這個承嗣的兒子?
一步錯,步步錯,就因為當年一個心軟,沒有斬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間,天然就有了一塊心病。
這疑心再一犯,懷疑的種子就不禁抽根發芽……
到底還是九哥年小,行事輕浮,給了二太太可乘之機。
所以,二太太才會拼了命的鼓吹自己的兩個兒子,「老實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不懂事的很,還需要大伯多多教導」。
「所以,我們就要讓大太太對浣紗塢前的那件事,做一種不一樣的解讀。」七娘子笑了。「這才是治本的辦法……對二嬸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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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下午,也是眾人午睡的時點,小雪被兩個面容冷硬的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順眼,禮數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絲不忍。
兩年未見,小雪簡直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
原本討喜的大圓臉,已經瘦成了瓜子樣,深陷的雙頰、暗黃的膚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尤其是原本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黃暗淡,滿佈血絲,叫人都不忍和她對視!
也難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樣的惋惜了。
她就歎了一口氣,沖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有幾分生澀地上前招呼著兩個媽媽,出了堂屋,進了下人居住的西廂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帶進了西裡間。
白露親自把守在門外。
兩人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處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小雪的身子明顯一震。
「就是去年臘月裡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報給太太。」七娘子就端詳著小雪。
小雪一直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作出垂首聽命的樣子。
不過此時,她臉上閃過的萬般思緒,卻是怎麼都遮掩不住的。
「聽說已經病了有好幾年了,自從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處暑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補充細節。
儘管小雪神色複雜,但看起來對處暑的死,她是一點都不意外。
「處暑……也可惜了!」小雪動了動嘴唇,半日,才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七娘子神色一動,才要繼續套問。小雪卻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她連忙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臂裡,盡量掩蓋掉這不雅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才紅著臉向七娘子請罪,「實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終於無法抑制地露出了駭然之色。
「這不是病,是毒吧!」
這話又淺又急,倒不像是在問小雪,反而像是在自問了。
小雪淒然一笑,竟坦然認了下來。
「七娘子說得是……照奴婢猜想,這應該是毒了,份量,可能還不輕……」
一顆大大的眼淚,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黃的臉頰。
「那天是我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裡的意思,不該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過來。
其實自從知道了處暑的死訊開始,她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個運氣不好,病重不治,也萬萬沒有兩個都是一被攆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讓她驚駭的卻並不是這件事。
急劇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體溫驟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5:33
77、拼圖
七娘子勉強收攝心神,沖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語氣溫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著,你也站不住!」
小雪面露感激,縮手縮腳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几子上坐了下來。
「的確是沒有這個力氣……」她略帶了幾分辯解,「要不然,也不敢這麼沒規矩……」
七娘子心中暗歎。
早幾年小雪在九哥屋裡服侍的時候,心裡又哪有規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麼喜歡她,此時都要有三分的可憐了。
「處暑這丫頭,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著提起了往事。「你是什麼時候才覺得不對勁?」
小雪面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別的甜,我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淨房的時候,也不知怎麼回事,喉頭一甜,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她就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處暑推說自己頭暈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捨了臉面為她到小廚房討要吃食。」
「才進了小廚房,就見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著九哥的名頭拿了一碗,想著九哥吃就罷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處暑……」「回想起來,就是處暑接過盤子,把酥酪擺到櫃子上的時候動的手腳……我想了千萬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動手的機會……」
曹嫂子當然沒有問題,否則九哥早就死一萬遍了,有問題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處暑了。
七娘子沉吟著,沒有立刻答話。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續道。
「雖然那時我就明白了過來,是處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麼憑據呢?」
「東西是我拿回來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還不知道進了誰的肚子。就算我嚷出來,處暑也是乾乾淨淨的……我又該怎麼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噴了一口血,便沒有別的異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處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幾次偷看我的臉色,我們都是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我反倒覺得清清爽爽,也沒有什麼別的不對。我想,她就是被買通了,怕也不敢下什麼太烈性的毒藥,不然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沒有想到,這藥見效卻是這樣的慢……尋常大夫誰也說不出不對來,只說我是氣血兩虛!哼,處暑自從被攆出來就再也沒有上門找我解釋,她是吃定了我會吃這樣一個啞巴虧。我又能分辨什麼?若不是七娘子是個明理的,能給我一個座兒,我倒是寧願認了命,免得叨登起來,還被她家反咬一口,連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這樣的見識,恐怕也只能把事情爛在肚子裡吧。
畢竟,處暑才是那個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嫌疑的人。一旦鬧大了,小雪家裡又怎能討得了好?
處暑也都算是機關算盡了!
七娘子不由在腦海中搜尋起處暑的形象來。
卻只記得那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時寡言少語,要比小雪內向得多。
再沒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這條簡單又縝密的毒計。若不是自己當時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確嘴饞。
恐怕九哥現在就是小雪的這幅模樣了!
七娘子打了個寒顫。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憤怒。
大宅門裡,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兒,見了面,臉上也都只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營營,想要把九哥從嗣子的位置上拉下來。看著她對小輩的慈愛,對長輩的恭順,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難對她生出真正的憎惡。
現在就不一樣了。
這毒藥見效這麼慢,發作得這樣隱秘,當然是名貴又難得。
而這樣的毒藥,當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誰捨得把這麼名貴的毒藥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處暑真的得了手,這時候把幾個少爺送回蘇州,豈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傷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對九哥病態的保護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媽媽那天的驚嚇。
只要有一點點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難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爺如果知道有這種毒藥的存在,又怎麼會放任二太太繼續在九哥身邊出現呢?
七娘子渾身發冷!
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過是靠著自己的運氣。
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無寧日不說,楊家的局面,也永遠平靜不下來!
小雪還在絮絮叨叨地抒發著自己的感想。
「奴婢後來就想,這毒藥應當是非常名貴……恐怕從頭到尾,也就只有這一貼!」
小雪這幾年來,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徹。
七娘子就凝神細聽她的分析。「怎麼說?」
「您想,這府裡要和咱們正院作對的,也只有兩個人。」小雪又咳嗽了起來。
七娘子不禁輕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樣……從上到下,在胸腹處緩緩的摩挲。
「多謝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過來,「這兩個人手裡,哪怕是有兩貼這樣的藥,也都早用了。奴婢雖然在家養病,但也聽說,這幾年二太太常來拜訪……」
只要能找到第二貼這樣無色無味,近乎無敵的慢性毒藥,恐怕二太太都會找機會給九哥下藥吧。
七娘子又覺得不對。
這幾年二太太雖然常來走動,但九哥也已經換到了自己院子裡吃飯,曹嫂子又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
有限的幾次共餐,也不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九哥還總坐得離二太太八尺遠。
九哥身邊的防衛,看似鬆懈了下來,其實還是外鬆內緊!
「你說。」她不動聲色。
聽聽小雪的看法,也好做個參考。
「再說,奴婢聽娘說過……這大家小姐出嫁的時候,都會從娘家帶一貼這樣的毒藥出來,是預備著到了娘家,賞給那些個不聽話的通房的。這種事畢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羅來的毒藥,無色無味,見效卻極快。又怕小姐養成了驕縱的性子,這毒藥也只會給一貼……」小雪唇邊就掛上了冷嘲。「奴婢想著,這減量來用,也不過就是二貼的量吧?一半給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還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這幾年琢磨出來的思路,倒也真不無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著彎的表姐妹。
連陪嫁過來的毒都是一脈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貼,這餘下的半貼,大太太是早已用沒了,還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說的,應當都是真話。
她也沒有必要再騙自己了……畢竟這個解釋,倒是把當年的所有疑點都解開了。
正是因為不知道酥酪裡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為這一口血噴得猝不及防,她才沒有把血跡全擦乾淨。
否則處暑又怎麼會這麼早就去世,又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答案終於找到了,儘管這答案已失去時效,因為當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這樣的說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斂了心緒,淺淺淡淡地開口。
畢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話,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處暑都會想辦法讓九哥來吃下這碗毒。
小雪一個機靈,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萬別這麼說……能為九哥擋掉一劫,是我的榮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榮幸不榮幸的,牽扯到性命的時候,還有誰當真?
不過以小雪現在的處境,她也的確不敢有什麼怨懟。
「你家裡還有幾個妹妹吧?」她問。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過上兩三年,府裡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雖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邊,我倒是能說說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話,逕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裡就現出了淚意。
像她這樣,因為有了嫌疑被攆出來的丫鬟,是不會有什麼臉面的。自然也談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雖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稱羨的好去處。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還能有這樣的體面……
「奴婢謝過七娘子的照拂!」她頓時翻身拜倒,給七娘子磕起了響頭。
都是在府裡過活的人,又怎麼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體面?
不要說把一個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現在的正院於小雪而言,只怕也和龍潭虎穴,沒什麼差別了吧?
七娘子看著她一邊磕頭,一邊極力忍著咳嗽的可憐樣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來吧!」她俯身親自拉起了小雪。「還有事兒沒有囑咐你呢!」
看著小雪的病態,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繞彎子的興致。
也是九姨娘一樣的可憐人啊……
「但憑七娘子吩咐。」小雪卻並不太訝異。
兩年前的往事,處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來……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則,又何必許她好處?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運了!
自從知道了七娘子要見她的消息後,小雪是一夜都沒有睡著。盤算的,就是這裡頭的利弊得失。
糊弄過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餘,未必不會遷怒於家人。
說實話,也許有被治罪的危險,但想來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裡會巴巴地要翻騰出兩年前的往事,只為了治一個小丫頭的罪?
再說,七娘子的性子,下人們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寬仁大度……不會叫人白忙活的。
這一著,她沒有賭錯。
小雪就側著頭,專注地聽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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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媽媽是等小雪走了,才進的西偏院。
「可問出了什麼沒有?」就輕聲問白露。
白露搖了搖頭,望著西裡間,咬住下唇,聲若蚊蚋。
「七娘子還在出神,我們也不敢打擾。」
梁媽媽只好自己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果然正枕著胳膊,怔怔地望著燭台想著心事。
梁媽媽倒也不敢出言打擾,便在一邊恭謹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過了一刻,才回過神來,忙直起身客氣,「怠慢了梁媽媽。」
又埋怨梁媽媽,「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媽媽就笑,「七娘子快別寒磣媽媽了,這再沒規矩,也不敢隨意打擾姑娘啊。」
梁媽媽往日可不是這個做派……
不過,能得到別人的尊敬,當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沒有再和梁媽媽在這件事上客氣。
白露就上了茶進來,七娘子賞了梁媽媽的坐,兩人促膝談心。
「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臉的猶豫,「還好沒有直接把事兒報到太太那裡去……我竟是不知道怎麼和媽媽說了。」
梁媽媽就覺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只管說,和梁媽媽您還怕什麼?」
七娘子就歎了一口氣。
「小雪說,她那幾日,在淨房裡撞了好幾次……那東西!」她靠近梁媽媽,輕聲細語地訴說了起來。
梁媽媽肩頭一聳,摀住了嘴。
「那、那東西?」聲音已帶了些懼意。
深宅大院的婦人,再沒有不懼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腦袋,「這樣荒謬的話也都說得出口?梁媽媽您快別信了。這事,還好沒過太太那,否則這大正月裡的,也太掃興了。」
梁媽媽就站起身失神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她到底是怎麼說的來著?」
「我反反覆覆問了半天,也就問得了這幾句話。」七娘子搖著頭,一臉的羞愧,「倒是我冒進了,連累了您給我白做了這麼多的工夫。這神神鬼鬼的,怎麼能信?就算到太太面前說了,也是徒增煩心……我看,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這……」梁媽媽見七娘子一臉的堅定,也只好應了下來。「您說的對,還是別給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猶猶豫豫地告辭出去。
七娘子還吩咐白露,「幫我送梁媽媽回去……再多道幾聲不是,都是我冒進,沒想到小雪那丫頭魔障了……」
白露就抿著唇,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鬆了一口氣,垮下了肩膀。
演戲,並不是她的專長。
立夏輕巧的足音就傳到了她身邊。
「您中午也沒吃幾口飯,我去小廚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餅,您先墊墊肚子?」
伴隨著她到來的,還有剛出爐的酒糟餅熱騰騰的香氣,與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對立夏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幾分餓了。」
說著,就捻起了一塊小餅送進了嘴邊,卻是兩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記著吩咐立夏,「明兒你休假出去,幫我帶信給周嬸,背了人悄悄的,買幾樣東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5:50
78 解謎
梁媽媽究竟嘴緊,這件事,也真的沒有傳出來。
過了上元節,幾個侄少爺進了山塘書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學努力,上門拜訪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漸漸地好了起來。
許家的信也到了,許夫人在信裡氣得是破口大罵,直說平國公胡鬧,累得許鳳佳現在也只能被困在前線。她擔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來當談資和幾個正院的兒女說笑,「這就是武將家的不好了,鳳佳小小年紀就要去前線廝混……九哥,還是考科舉太平吧?」
九哥就只是轉眼珠不肯答話,惹得眾人一陣好笑。
大太太好了,幾個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來。
三娘子、四娘子並六娘子雖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只能在屋內靜靜地閒坐。
現在大太太身體一痊癒,小娘子們就趕快把握餘下的假期,在百芳園內外嬉戲了起來。
七娘子也時常到月來館並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進出百芳園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有幾次都是快進了初更的時候,才從月來館小跑著出來,堪堪趕上李媽媽鎖門的腳步聲。
這樣過了幾天,正院裡裡外外,也都看慣了七娘子進出百芳園的腳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終於是徹底痊癒,就振作起精神,打發了王媽媽、梁媽媽並一眾管事媽媽,在屋裡算賬點年禮,又安排開春時補請春酒的宴席名單。
七娘子就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
正是過了中午,楊府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園子裡靜悄悄的,連一個人都沒有。
雖然今年的冬天說不上冷,但畢竟也有幾分寒意,尋常的丫鬟婆子們,進了冬就不愛在外頭走動,多半還是窩在屋裡烘爐子取暖。
一段飄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遙遙傳來,隱約還能聽見女兒家的笑聲,銀鈴般地在梅林上空迴盪。
六娘子又帶著人蕩鞦韆去了。
小香雪外的這個鞦韆,倒真是給六娘子帶來了無限樂趣。
七娘子不禁一陣好笑。
路經輕紅閣,七娘子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輕紅閣已有幾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裡,一壁粉牆煢煢孤立,隱約還能見到堂屋簷下的匾額,亂紅如雨四個字被院內桃花掩映,若隱若現。
園內園外都沉浸在一片靜謐中,小香雪傳來的笑聲,更顯得輕紅閣前一片寧靜。
路那一側,隔了萬/花/溪,遠遠的是浣紗塢,也是門窗緊閉,悄無人聲。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聲急促地說。「你翻得過去吧?」
輕紅閣地勢低矮,背後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從假山上翻過院牆。
進了院子,要進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輕紅閣底樓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讓輕紅閣裡多點人氣。
人進出得多了,難免就會有半邊沒關好的窗,或是一扇虛掩的門……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迅速消失在輕紅閣後頭,進了假山。
七娘子也難免有些心跳。
這時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那可就要大費唇舌……雖然不至於找不到過關的理由,但總是麻煩。
自己的計劃,也就要停頓下來了。
她做出欣賞花苞的樣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著桃樹出起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著了輕輕的腳步聲。
七娘子幾乎是半跳起來。
一回頭,卻是叔霞帶了個小丫鬟,緩緩自小徑上踱了過來。
「七娘子。」
「十二姨娘。」
兩邊都有些詫異,也都問了好。
七娘子就關心地問,「十二姨娘怎麼想得到這時候出來走動?」
「肚子裡的這個,每天我吃了飯就不安份,動來動去的……總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腳問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麼在這裡發呆?」
「噢,我看著著早桃花可愛,不知不覺就看住了。」七娘子只好把借口抬了出來。
既然只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繼續看下去。
又不好走遠了……免得立夏出來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馬腳。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說起來,三姐妹一向是同進同出,七娘子還真的很少和叔霞單獨照面。
這件事也擱在心底有一陣子了。
不知怎麼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話。「是一把銀器劃出的傷口,金酸銀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紗塢去?」她就順勢和叔霞一起往萬/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彎彎。
這三姐妹本來就長得清秀溫婉,叔霞自從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風姿。
七娘子就笑著吩咐小丫鬟,「煩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蕩鞦韆……是的話,便問問她要不要一道進月來館找五姐姐玩耍?不論她說好還是不好,你都到月來館找谷雨姐姐,說我要去找五姐姐打雙陸……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沒有。我就在浣紗塢和你們家姨娘說話,不會走遠的。」
從月來館回浣紗塢,就不必經過輕紅閣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話,也敢當耳旁風?」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虛扶著叔霞往浣紗塢緩緩行去。
「七娘子有什麼話想吩咐,但說無妨。」還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彎彎,一臉的純真無邪。
七娘子望著她的笑顏,一時也有些發怔。
連二十歲都沒有到!
小小年紀,就做了大老爺的通房……
不過,她也的確不敢小看叔霞。
這三姐妹裡,論美色,論手腕,都是這個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問問你兩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著說。
這件事從頭到尾,叔霞不過是個目擊者。整件事和叔霞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
自己問起的話,叔霞應該會說實話吧?在抬房這件事上,自己可是結結實實賣了一個人情給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爾,「原來是這件事……七娘子怎麼忽然就想到了這多年前的往事?」
「前幾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動聲色,和叔霞並肩過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說是許家表哥在前線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點了點頭,卻也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有信。
「這事,您還真只能問我。」
也不知為什麼,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時候我正好在浣紗塢前看風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過去的時候,咱們還說了幾句話……」
提到往事,她唇邊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就好像當時發生的不是一樁慘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樣。
「倒是也巧,過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爺就與五娘子一頭說笑,一頭進了園子。我還記得表少爺手裡就玩著那把小刀,陽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邊走,他還一邊與五娘子說話,說『這把刀是從倭人工匠手中重金買來的,鋒利無匹』……一頭說,兩個人一頭笑,就漸漸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親生的兄妹一樣,親親熱熱的。」
「就在這時候,輕紅閣方向走出了一個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卻換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麼穿了這麼一件不合身的短襖,雖然粗看著沒什麼,但只要細看就能發覺,整個大了一號,難道七娘子是在哪裡碰髒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這麼一身來穿麼?」
當時七娘子和九哥年紀都還小,沒有長開,七娘子換了男裝,也是雌雄莫辯,連二太太都很難把他們分開。
「則正好當時表少爺也在向輕紅閣走去,兩個人就打了個照面,表少爺倒笑起來,問她,『你怎麼也來逛園子?楊棋,平時看你悶得很,倒不大進百芳園裡走動的』。」
「五娘子就笑著說,『是啊,楊棋,你怎麼也有這份閒心?』表少爺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學,偏偏學了我們男人的粗獷,喊誰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沒有說話。表少爺好像有點生氣,說,『不搭理我?哦,對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總怕刀子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玩著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紗塢前站定,愜意地衝著陽光瞇了瞇眼,「表少爺越走越近,九哥臉上倒是有了些驚惶,表少爺看了,越發笑起來,他背對著我和五娘子,我們只聽得到他的笑聲,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裡住久了,很少聽到那樣開朗的笑聲,一時就想到了老家村子裡的那些時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爺一邊說話,一邊在手裡如車輪一樣地轉著匕首,一時,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條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麼,大約,是在九哥身側緩緩地用手指擦拭刀鋒,有些嚇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卻十分的生氣,推了推表少爺的肩膀,就要走開,表少爺就笑了起來,側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認輸,就不能出去——楊棋,我說的什麼來的,總有一日,我要你認輸給——』」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爺這話,我聽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卻又大叫起來,聲音裡的痛楚之意,十分濃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飛了出來。五娘子和我都嚇了一跳,五娘子就趕上前去,表少爺卻叫道,『你別過來!仔細別傷了你!』一邊,又柔聲勸慰,『把刀給我——你仔細傷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過去,卻又不敢靠近,怕爭鬥起來,被刀鋒誤傷,只看到表少爺和九哥扭打了起來,表少爺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灑了一地,一邊扭打,表少爺一邊叫,『你瘋了?楊棋?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瘋了?傷了我?你就不怕你母親……』」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九哥一下悶哼了一聲,又是兩聲脆響,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銀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爺立定了喘息個不停,又彎下腰查看九哥的情況。五娘子嚇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怎麼回事,七妹怎麼忽然發瘋了?你們沒有事吧?』」
饒是七娘子也對當時浣紗塢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幾種可能,事實依然讓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
叔霞就迎著七娘子的訝異笑了笑,笑容裡也有幾分意味深長,「表少爺一邊抽冷氣,一邊說,『沒有事,不是什麼大事,沒有傷到哪裡』,血卻一點點地從他指縫間滴下來,怎麼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七娘子就也跟著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地問,「真沒有大礙?」
叔霞臉上現出了一個狡黠地笑,「這我就沒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爺後來也的確沒有提到手上的傷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驚叫起來,『七妹,你的臉!你的臉!』」
叔霞的語調也漸漸凝重起來。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九哥摸了摸臉頰,摸到一手的血,居然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表少爺喘息了幾下,抬起頭恨恨地說,『這個死丫頭忽然發什麼瘋!』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還好,只是嚇暈了罷了。當下就著急著要張羅把九哥抬進浣紗塢裡。五娘子一邊哭,一邊又問表少爺,『七娘子怎麼忽然就發了瘋?』她手上沾滿了血,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怕。」
「表少爺聽了,卻低頭撿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進了萬花溪裡。瞪著五娘子和我說,『你們記著,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她,又傷著了自己!』」叔霞就又衝七娘子笑了笑,「我當時可不知道表少爺為什麼這樣說,但卻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後來,我才想明白……表少爺身份貴重,如果我如實說出事情經過,恐怕受罰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對不對?」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許鳳佳當年的說辭,雖然委婉,但是其實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是那個主動尋釁滋事,把玩鬧上升為血案的元兇。
可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對錯還真不好說。
許鳳佳固然不該揮刀嚇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為,又哪裡能說得上是無可指摘呢?
尤其當時對許鳳佳而言,刺傷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間出現了這樣的衝突……
也難怪他知道傷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後,會那樣的驚訝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鍋全背下來……大太太又怎麼捨得罰九哥?就算大太太捨得,大老爺都捨不得!
七娘子就輕輕地甩了甩頭,放棄去猜測許鳳佳背下黑鍋的用意。
都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沒準人家早就忘了這碼子事。
不過,叔霞既然肯坦然說出往事,就又給她的計劃多添了幾分勝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麼!
進了輕紅閣,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說自己是女兒家了?
不過,這事也應該是有人在後頭幫助九哥……否則他自己怎麼可能梳起女兒家的髮髻?
可惜九哥身邊的人早換了幾撥,這孩子又始終不肯說明這件事的真相……
算了,謎團越多,越好做手腳。有時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來遮掩最簡單明瞭不過的邏輯關係?
你欺負了我姐姐,我就要報復你。
九哥的動機無非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說,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曉得?大太太又怎麼能猜不到?
不論對錯,無關是非,只是一個孩子心底最樸素的護短。
而恰恰這句話,是永遠也不能露白的。
養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唸唸的不是養恩,卻是自己的雙生姐姐。
為了雙生姐姐的一點小小委屈,不惜算計表哥……
這樣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會一朝得勢,就把令來行?小小年紀就這麼有主意,誰知道他心底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謀劃……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間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過無痕,等到九哥當權的那天呢?會不會被翻出來重新算賬……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麼不會由此生隙,開始猜疑防備自己的養子?
恐怕也是心痛於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看透過九哥吧。
說來說去,還是七娘子沒有應付好,叫九哥以為自己是個受氣包……
她長出一口氣,把無奈深深地埋進心底。
又笑著關心叔霞,「也站了一會了,還是先進屋歇著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謝七娘子,「七娘子常來坐坐……我們三姐妹都念著您的好呢。」
七娘子遠遠近近,也賣了兩個人情給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報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體,給我們楊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撫著肚子就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這些天腰腹又隱隱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話頭,「謝七娘子的吉言了!」
兩人就在浣紗塢前分了手,七娘子轉身過了小竹橋,回了輕紅閣前的小徑。
遠遠地望見了叔霞進了浣紗塢,她才低沉輕喚,「出來吧!」
立夏就從牆角冒了個頭。
不緊不慢,一邊繫著褲帶一邊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爾,「虧你想的出來。」
百芳園裡雖然也有單設淨房,但離輕紅閣究竟遠了。
走到這裡忽然內急起來,進牆角方便一下,雖然不雅,但也不是什麼大事。
也虧得立夏想得出以這個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個笑。
比起送瓊花時的故作鎮定,此時的她,可說得上若無其事了。
「怎麼樣?」七娘子問。
立夏笑而不語,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而是繞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6:04
79 遺毒
今年的年景特別不好。
臘月底蘇州就熱得和夏天一樣,草木都紛紛出芽。才進二月,一場凍雨倒澆下來,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樹是全都絕收了。
「這還好下得早。」大老爺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時節再來這一場雨,天下就真要亂了。」
西北戰事如火如荼,江南這邊消息雖然還沒有傳遍,但也隱隱有了些動亂的風聲。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關心的卻是許鳳佳的安危。
「聽說西北一帶已經開始缺糧了?」她問大老爺,「也不知道鳳佳那孩子能不能頂的住餓,以三姐夫的脾氣,恐怕是不會厚待他的……」
平國公許衡治軍極嚴,手底下帶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軍的遺風,這樣的人,指望他對兒子有什麼特殊待遇,簡直是天方夜譚。許鳳佳的幾個庶兄隨父親練兵的時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軍士更差,否則許夫人又何必氣成那個樣子?
大老爺似笑非笑,「許家又來信說結親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爺一眼,沒有做聲。
西北的戰事,並不能說很順,北戎是有備而來,大秦卻是倉促迎戰,雖然平國公指揮若定,是擋住了北戎入侵的腳步,但糧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這一戰若敗了,許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這個時候,許夫人想要多結一門強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說,多年來許家可沒有少照拂楊家。
大老爺也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場子,「許家這門親事,現在可不好應。至少也得等鳳佳從前線回來了再說,不然這萬一……」
大太太倒是沒有和大老爺抬槓的意思,默然認下了大老爺的意思,這才問,「本家查賬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蘇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爺歎了一口氣,「今年江南的年成看著也不會太好,庫裡的糧米,又肯定要調到西北去。只盼著能有個收成,別叫江南百姓餓肚子……」
江南百姓餓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糧賑災,那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幾句佛。
「只盼著平平安安把今年過了,也就好了。」
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一旦突破了邊境防線,進關擄掠,那就是多年來未有的奇恥大辱了。
朝廷裡關於太子和皇長子的角力,也慢慢鬆弛了下來。
太子能不能出閣讀書,也就看這一仗,平國公是勝還是敗了。
二月初的這一場凍雨,凍壞了才出的小芽,也凍壞了隨寒暖添減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從哪裡冒起了頭,一夜之間,蘇州城就染上了風寒,不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個個都打起了噴嚏。
「失蹤已久」的小神醫權仲白,也終於在此時恰到好處地重新現身,與歐陽家攜手免費施放藥湯,一時間活人無數,有了小菩薩的美譽。城裡的達官貴人們也都競相請他上門扶脈,一時間就連沒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來請一請小神醫,當作炫耀的資本了。
不過,要說臉面,全蘇州城自然也沒有哪家的臉面比楊家更大。連楊家相請,權仲白都來得不情不願,別的人家,又有誰的面子能比權家更大?
大太太自從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亂,很容易就不思飲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際更是常常臥病在床。歐陽家的方子吃了幾年,也漸漸不那麼效驗了,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權仲白,想要換個方子吃吃。
權仲白於是就又一次進了楊府。
就連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塊,嘰嘰喳喳地議論權仲白。
這幾年大老爺公務繁忙,沒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們自然也少了去賞梅的機會。就沒能見識玉面小神醫的翩翩風采。
大太太卻很絕情,淡青色的帳幔圍得嚴嚴實實的,從正院一路圍進了堂屋,幾個女兒家只能在帳幔後頭擠擠挨挨的,搶著看一眼小神醫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聽五娘子描述幾個姐妹的樣子。
「嘰嘰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幾輩子沒有見過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臥病在床。
立夏在這場席捲全城的風寒大潮裡也不幸中標,家去休息了幾日,痊癒了一回來,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說不清是不是從立夏那裡過來的病氣。
這麼一點小病,自然用不著特意勞動小神醫。不過既然已經請動了權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醫親自問診的福利。就連九哥臉上的舊傷都被安排了就診。大老爺的算盤也算是打得響了。
「這一次是父親出面說項,撥了三千斤常用藥材給歐陽家製藥行醫,散給來往行人……小神醫才肯出診!」五娘子說起來也不禁咋舌,「這三千斤藥材算起來,也值大幾千兩銀子呢!」
雖然出診費付得多,但說到底,又不曾從楊家的庫房裡往外抬銀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氣反常,春天的桃花汛來,又要有瘟疫了。防範於未然,也是好的。」
又問五娘子,「權二少爺是要先進浣紗塢給十二姨娘扶脈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想請權二少爺給娘扶脈呢,還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著了,就等著給權二少爺扶脈呢。」
「五姐學問見長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都說出來了。」七娘子就笑著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就你嘴巧,不許我也引經據典?」
話尤未已,七娘子又輕咳起來,白露連忙過來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鬧嗓子疼呢,您就別逗她說話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卻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會不會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國公大捷,自然是會有恩科的,反之就難說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麼又惦記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沒有搭腔。
春日裡陽光和暖,肆意地灑在五娘子臉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歲了,豆蔻少女的風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著陽光,就一點點地舒展了開來。
「權家二少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裡,「說到美姿儀,他還排不上號……」
她就望著窗外的雲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白露好奇地給七娘子使了幾個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搖頭。
很快,院子裡就喧鬧了起來,幾個老媽媽急匆匆地進了東裡間,不由分說,就放下了床頭的帳子。
「還請五娘子迴避。」又有人客客氣氣地把五娘子請出了東裡間。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層如雲如霧的紗帳目送五娘子。
兩個老媽媽就一左一右,門神般站在床邊。白露和立夏都被嚇得不敢上前。
大老爺辦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沒過多久,權仲白就進了屋子。
堂屋的兩個二等丫鬟為他拎著藥箱,又捧了文房四寶……儼然是一副名醫的派頭了。
兩個老媽媽就咳嗽了一聲,「請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於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紗帳外。
權仲白就在床邊早備好的圓凳上坐了下來,伸手扶脈。
由始至終,他面容肅然,目不斜視,一臉的魏晉風流不知何處去,餘下的只有一團認真。眉目微凝,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遮去了他晨星一樣明亮的雙眼。
丫鬟們把迎枕墊到七娘子腕下,權仲白就輕輕地將兩根白玉一樣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邊。
他的臉色忽然就明朗了起來,唇線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來。
一笑之下,眉眼間風流盡展。屋內竟似乎亮了起來。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這才沒幾個月,你又病了?」
兩個老媽媽面面相覷,一時竟也沒有開口。
七娘子只好輕輕一咳,「偶感風寒,讓世兄見笑了。」
權仲白就活潑起來,「還當是哪個嬌養的小姐,連給公主扶脈都沒這麼大排場!原來是你這黃毛丫頭。」
就瞥了兩個老媽媽一眼,「都退下吧,留兩個丫鬟侍候筆墨就是了,這麼點點大的小姑娘,也用得著這樣講究?」
權仲白支使起人來,格外就有一種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味道。
畢竟是富貴鄉里滾出來的人。
兩個媽媽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門外,一併連主屋的兩個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猶自還隔著窗子,依依不捨地張望著小神醫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層薄薄的幔帳,權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隨手一搭七娘子的脈象,他就直起身抱怨,「這不就是城裡正流行的風寒?到慧慶寺門口領一帖藥回來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著膽子,「那可是免費散給白身百姓的……」
「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一樣都是人,又有誰更高貴些。就是皇上染了風寒,我還是開這個方子!」權仲白就在桌邊坐下,揮毫寫起了藥方,「索性也開一個太平方給你,幾個月沒有診脈,你的元氣像是又弱了些。怎麼這麼不知道保養?唉,我也懶得再說你!」
七娘子心頭不由得一動。
她就問白露,「怎麼還不給權世兄倒茶?」
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連忙出了東裡間。
屋內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問權仲白,「權世兄,你看著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嗎?」
權仲白玉一樣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縱使隔著幔帳,七娘子也看出了這一眼裡暗藏的打量、算計與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蕩不羈,這細心可是一點沒少。
「恐怕難了。」權仲白也不過是頓了頓,就漫不經心地答。「我看連這個月都很難過去。」
「那權世兄對十二姨娘可說了實話?」七娘子禁不住就追問了一句。
這件事對她的計劃太重要了。
權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筆緩下了書寫。
「我要這麼說,恐怕她就連今天都過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認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帶著輕忽的玩笑戲謔,已不復見。
七娘子沖權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謝世兄……」
權仲白就又低頭寫藥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認真。
沒有多久,就寫就了兩張方子,起身遞給了立夏。
「一張是風寒方子,吃了兩貼也就能好了。還有一張,是治食慾不振、思慮過甚的。」他板著臉,語氣正正經經,「用法這上頭都寫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問,「請問世兄知不知道,世間有一種毒,應當是無色無味……或許帶了甜,能讓人逐漸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
權仲白這樣的神醫,並不是說請就能請得到的。
再說,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亂嚼舌根的人……索性就問一問也好!
權仲白卻是臉色一變。
有了幾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難怪……難怪……」
他幾個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覺得有幾分不對……」他閉目低吟,緩緩地坐了下來。「難怪你先天不足……不對!這脈象……」
他驀地抬起頭,一把掀開了床帳。
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了七娘子的臉蛋。
那一雙如流水似雲霧,似乎永遠含了一股風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臉頰上巡□著。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自在。「權世兄,我說的不是自己……」
「這我知道。」權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頭伸出來。」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頭,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權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閉目細細地扶起了她的脈象。
過了一炷香時分,他才睜開眼,望著七娘子。
又歎了一口氣。
眼裡已經盛滿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還是這樣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認,「是,不過,怕是產後才服的毒……」
「我知道。」權仲白又說了一遍。
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權世兄怎麼什麼都知道?」七娘子就想開個玩笑。「您還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們姐弟的脈象為什麼這樣不同,你的脈象這樣清淺……小小年紀就有損傷元氣的跡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沒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權仲白就垂下了眼,沒有和七娘子對視。長長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門,把思緒關在了裡頭。「七姑娘,你的生母雖然是生產後才服了毒,但你卻吃過她帶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帶了這種毒。雖少,卻也會逐分逐寸地侵蝕你的元氣,叫你漸漸地比常人更虛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來……你竟不是疏於保養,而是精於保養了!像你這樣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裡就已夭折。」
七娘子終於沒有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6:17
80謠言
權仲白的到來,在楊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浪。
大太太常年憂思鬱結,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權仲白開了幾張太平方子,又囑咐大太太平時少用心,多笑些,心裡有事的時候就煎一貼藥來吃吃,總歸就是要舒心靜氣,少思少慮才能少病少痛。
又給十二姨娘開了兩貼安胎藥,囑咐她臥床靜養,沒事的時候,就不要下床走動了,哪怕胎動得厲害,也不要隨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厲害,聽說當時就嚇白了臉,直接回床上躺著了,幾天都沒有下地,連飯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沒有聲張七娘子身上帶的毒。
「這藥雖然號稱神仙難救,但也終究不過是難救而已。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在江南又遇到了這樣一貼……」權仲白的眼神一閃一閃的,就像是夜空裡低垂的兩顆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參做引子,連著服幾個月我開的藥,化解你身上的餘毒,夠了。不過,這方子還是你自己收著吧,什麼時候方便吃了,什麼時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謝過了權仲白的好意。
權仲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頭頂。
「你過得也不容易!還是那句話,少思少慮,笑口常開,才是養生之道……」他的一聲歎息只長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說是這樣說,又有幾人能以養生為要?」
又過了幾天,京裡發了急令,權仲白便收拾行囊,與歐陽家的幾個年輕良醫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裡一時也多了幾股氤氳的藥香。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漸漸地好了起來。
浣紗塢裡的十二姨娘卻是越發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兒已經不大動彈了,一天也難得有什麼動靜,十二姨娘心慌氣短,又請了良醫來扶脈,還請產婆來摸胎心……
胎心已經弱得快摸不出來了。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見了誰,臉上都沒有一絲的笑。
府裡自從七娘子、九哥這對子嗣降生後,就一直沒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屍兩命,十二姨娘又是這個樣子……這一胎縱使能保得住,縱使是個男嬰,也沒有什麼用了。
府裡又悄悄流傳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這幾個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開,輕紅閣裡的早桃花,變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眼看都進了三月,輕紅閣外頭的小桃林裡,也只結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還沒有開,就露出了頹相。
這時候就沒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場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這種謠言,傳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來,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為壞了大老爺的子嗣,才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麼?
聽說前幾年九哥受傷的那事,也是因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竅……
這話,終於還是傳進大太太耳朵裡了。
大太太大發雷霆,捉住了幾個嚼舌頭的僕婦,全都遠遠地打發到莊子裡幹粗活去了。府裡的聲浪,這才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誰知道下人們嘴裡都嚼的是什麼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來說話。
七娘子吃了幾貼權仲白開的藥,的確是漸漸地好起來了,不過,行動之間還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就咳嗽起來,一邊咳還一邊道歉,「冒、冒犯母親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擺了擺手,關心七娘子,「小神醫是怎麼說的來著?你這樣子一天好兩天病的,也不是個辦法,總要開幾貼太平方子補補身。」
「小神醫倒是開了幾貼,不過,小七想著不必那麼費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回頭你只管把方子給梁媽媽,讓她給你配去。眼下不保養好元氣,日後就更吃虧了。」七娘子心底思緒萬千,面上卻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氣了。」
兩個人就又你來我往,母慈女孝地親暱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訴苦,「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這一股歪風邪氣,沒影子的事都傳得這樣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躊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動。
「三姨娘去世的時候……」七娘子就帶了些猶豫地開口,「小七還在西北,也不曉得這裡頭的事有幾分的真。不過,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裡說不准也就帶了幾分怨氣……雖說咱們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裡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時不信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這幾年來府裡連著出的幾件事,都有些發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沒有一年讓人省心。
八姨娘又難產,一屍兩命……現在十二姨娘肚裡的孩子,又是搖搖欲墜,一付保不住的樣子。
就連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兒輩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長到這樣大。饒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絆絆,不是天災,就是人禍的……
鬼神之說,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謂的不信,也不過是不過分迷信罷了。
這事傳得這樣有眉有眼的,又怎麼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間就帶上了幾分恐懼。
「法事也是年年做,難不成,還要找幾個道士來驅邪?」她就輕輕拍了拍桌子,「咱們家可丟不起這份人啊!小七!」
雖說連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這種事畢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辮子。大老爺一個「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這幾年府裡也的確是多事。」她狀似感慨,「就算太太心裡、我們心裡是不信的,也還是做做法事——下人們畢竟還是迷信這個的,到時候人心惶惶,出了什麼事都往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話。」
的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也是,這種事,越是不許人說,反而越是當個話頭來提。索性先不理,過幾個月再好好做一場法事,也請幾個風水先生來指點指點,去去晦氣。」
七娘子就告辭了出去,又打發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問起,就說沒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談得入了神,倒是對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細細地囑咐白露。
白露聽得很認真,又問,「見了十二姨娘,該怎麼說話?」
七娘子沉思片刻,緩緩地道,「多說些九哥讀書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說這一胎一定是個男孩,九哥也一定會多照顧這個弟弟。再告訴十二姨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產,她也還年輕麼,又被抬了姨娘,以後的日子,還有盼頭。」
白露眨了眨眼,細細地品味著七娘子話裡的意思,卻怎麼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幾碟子點心,裝了個食盒,進了百芳園裡。
七娘子又和立夏說話,「把這兩張藥方給梁媽媽,就說是權二少爺說了,這藥方最好是經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驗的。可惜方子上的藥材都名貴,梁媽媽若是為難,就先送幾兩,吃完了再問她要也一樣。」
她就拿了三張重新謄抄過的藥方,給了立夏。
立夏接過來看了一眼,揚了揚眉毛。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有幾分疲憊,「雖說梁媽媽和我們也不是沒有交情,但是職責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這張藥方她是一定會給大太太過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著七娘子歎了口氣,「真是步步為營……」
事關身體,七娘子當然不會等閒視之。
在古代,醫療水平算不上太先進,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現代,健康都是最寶貴的財富。
權仲白留下的這張藥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來,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後怕於權仲白的大膽。
也不曉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裡……萬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豈不是又尷尬了幾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這種事,畢竟是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
又想到那時候在屋裡,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後頭窺視,卻還是一下決了九哥的傷口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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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媽媽很快送了藥材進來,份量雖不多,卻都是上好的。
東北的老山參、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當歸……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說了老半天的話。
「小小年紀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媽媽一臉的關心,「權二少爺扶過你的脈,說了什麼沒有?」
「倒沒有說什麼,還是說先天不足,後天思慮過甚,元氣虧損。」七娘子應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媽媽。「媽媽忘了,兩年前權二少爺到江南,就說過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媽媽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倒是沒給九哥開一樣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裡,來給我扶脈的時候,權二少爺也順手給九哥開了的不是?」
梁媽媽終於釋然。
「也是,雖是雙生姐弟,但到底沒有從小在一塊兒。」她就笑著又安慰起七娘子,「還好是遇到了這樣的神醫,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對來,多吃幾貼補足了元氣,到底還小呢,落不了什麼後病的。」
兩個人又客氣了一會,白露就送了梁媽媽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夾道裡,梁媽媽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權少爺真是這樣說七娘子的?」她臉上帶了一絲疑慮,「說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慮?」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兩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這樣說來著,五娘子、六娘子那時也在屋裡,都聽到的。」她據實以告。
梁媽媽又打量了白露幾眼。
徹底放下心來。
白露這丫頭,她是自小看著長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說謊,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樣說,就算權家公子是看出了什麼不對來,也沒有告訴七娘子嘍?
也是,七娘子畢竟還小,權二少爺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辭別了白露,進了主屋。
仔仔細細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話告訴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瞇著眼,聽得很仔細。
一時又嗽喘起來,梁媽媽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來也是,雖然七娘子有幾分心機,但這麼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麼能不露出一點點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又歎了口氣。「權二少倒是一點都不客氣,這樣名貴的藥材,說開就開。百年老山參給一個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來。」
梁媽媽只有陪笑,「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權二少爺不是還讓您平時少思少慮……再說,怕也是因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開了這樣大補的藥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點了點頭,又自歎息,「少思少慮,說來容易做來難,一大家子多少事,還不是靠我一個人裡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婦兒,您就舒坦多了。」梁媽媽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聲,慢慢地合上眼。
梁媽媽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時候,大太太又開口了。
「你說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幾分真……」
梁媽媽遍體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這樣陰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這個反應。
「七娘子說的對!」梁媽媽只好斟酌著拿了七娘子的話來當擋箭牌,「這事,咱們不信,難保就有人信。還是請人做做法事為好,也圖個心安麼!」
大太太就又煩躁地睜開眼。
「我就納了悶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臉上帶上了一抹殷紅。「這三姨娘到底圖什麼?這麼多年,燒下去的金錠銀錠還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壽,還私底下祭奠她,讓她早日上路投胎。這麼多年下來,還要在我們楊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靜了下來,執拗地瞅著被褥,「反正我不信!這事,還是得查!」
梁媽媽直冒虛汗。
連輕紅閣都被重新油過一遍了,還要怎麼查?
「這……這……」她輕聲細語,「我看還是先問問老爺的意思……」
畢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爺打死的,這一查,難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來,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數,得大老爺發話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靜了下來,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這事……哼!」
梁媽媽這才擦著汗退了出去。
進了傍晚,幾個兒女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大老爺也進來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藥,才過了初更就睡下了。
進了半夜,迷迷登登地睜開眼,就看著窗前一抹黑影飛快地飄了過去。
大太太嚇得一下就坐了起來,出了一頭的冷汗。「誰!」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聲音裡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話,又是一抹黑影晃過窗前。
定睛細看,原來是院子裡的一棵梧桐樹被風吹得擺來擺去,藉著月光,就把樹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鬆了一口氣。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過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大太太卻再睡不著了。
燭花掉落時輕微的辟啪聲、遙遠的更漏聲,寒鴉嘶啞的叫聲……
到了天放亮的時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沒有一個時辰,又被王媽媽小心翼翼地叫了起來:浣紗塢裡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6:36
81魘鎮
楊府眾人都沒有對十二姨娘的流產表示出格外的意外與惋惜。
畢竟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十二姨娘這一胎本來就懷得不順,連權二少爺這樣的神醫看了,都只是囑咐臥床靜養,話裡話外,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流產,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來的流言,就又沸沸揚揚地鬧開了。
大太太只好又殺雞儆猴,用老辦法平息了下人們之間的傳言。
自己卻也帶了三分的不安。
浣紗塢裡傳來的消息:胎兒流出來的時候,都已經能看出來是個男嬰了……
又想到了梁媽媽私底下和自己說的幾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幾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媽媽,「這件事還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心裡也不踏實。」
王媽媽不禁為難起來。
這該怎麼查,才能查出個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來就是最說不准的,要說有什麼事比鬼神還飄渺……那就是謠言了。
不論是謠言的源頭,還是鬼神之說的根本,都是虛無縹緲,查也沒法查的東西。
連梁媽媽都難得為王媽媽說話,「這種事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嘗不知道王媽媽的為難?
就歎了一口氣。「還是先去輕紅閣看看吧!」
又派梁媽媽去探望十二姨娘。「讓她不要太傷心了,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裡哭多了壞眼睛。」
怎麼說也是楊家的姨娘了,大老爺也還是常去浣紗塢過夜,三姐妹還是要籠絡住。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分頭行事,一個帶人去查看輕紅閣,一個去浣紗塢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閒來無事,就叫七娘子進來陪她說話。
女兒家的功課,總是上得不經心,大太太這麼一傳喚,七娘子下午的繡花課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這幾年相繼及笄後,繡花課上就少了兩個學員,黃繡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絕活傳授給六娘子,對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鬆。
大太太隨口就問,「黃繡娘教得還用心吧?這幾年看你的繡藝,倒也不過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繡不出六姐的巧奪天工。」
「六娘子的確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問,「你五姐這幾個月沒有鬧什麼蛾子吧?」
五娘子年紀漸漸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幾次看她不慣,說她幾句,五娘子又負氣起來,兩母女之間雖不說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況,有時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聽。
也就只有親母女,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鬧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漸漸穩重起來了,這幾個月都規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禮儀嬤嬤,都挑不出一點點錯。」
大太太點了點七娘子的額角,「也就你知道哄我開心。」
不過,說起來五娘子這幾年的確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經不像以前,一點點不如意都要嚷出來讓眾人知道。
好像自從浣紗塢前的那件事,讓她被大老爺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來。
再也很少做小兒女態了……有了女兒家的樣子。
兩個人又說起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
王家又有起復的意思了,雖然福建布政使的職位早已被太子長史鄭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個一省學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難說!還得看這仗打得怎麼樣!」
大太太想到秦帝師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測。
也是因為這一場忽然爆發的大戰,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書請求太子出閣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擱置了下來。
大老爺也就暫且不需要站隊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邊境……
她歎了口氣,「別人看我們楊家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誰知道底下的戰戰兢兢……沒準到了明年,你們這些小娘子……」才說了半句,又覺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說話,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麼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場上的事,一步踏錯,就是天堂地獄。大老爺身為封疆大吏,諢號「江南王」,又怎麼可能獨立於朝堂的爭鬥之外?
平時就夠謹言慎行的了,還不斷有麻煩纏身,這如今朝中奪嫡的風波喧囂塵上,大老爺身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會被捲進這場風波裡的。
畢竟連秦家、許家都旗幟鮮明地站了隊……
可這要是賭錯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難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榮華富貴,也不是那麼好享受的。
「母親。」她就笑著開了口。
聲音低低柔柔的,又透著清涼。
大太太聽在耳朵裡就覺得很受用。
「這都是外頭的男人們想的事……」七娘子輕輕地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涼的小手揉按著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緊繃繃的身體,就鬆弛了下來。
「父親自然會操心的,說起來,從一個小小的進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親就是有千般不好,這官場,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聲來。
「還是我們家小七會說話!」她一下就鬆弛了下來,靠到了床邊的五彩連福大迎枕上。「也是,這事,還是讓你父親操心吧。我們女人家,管好後院的事就足夠了!」
七娘子就抿著嘴笑了笑。
看來大太太對她還是有防心……這滿院子裡都傳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見她問自己提審小雪的細節。
兩個人都有心思,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外間就響起了梁媽媽的聲音。
「太太,我把浣紗塢的裊裊給您帶過來了。」
她的聲音隱隱透著一股緊繃,無限的情緒都壓抑了下去,反而正經得有些古怪。
「有些話,還是讓她親自和您說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間掠過了一絲訝異。
七娘子卻嚇了一跳。
裊裊原來是正院的人?
這她還真不知道……
當時她撞見叔霞的時候,十二姨娘身邊帶著的就是裊裊……
不過,這丫頭不過是通房身邊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輕紅閣旁見到自己的事叨登出來。
一來,也是有一段時間前發生的往事了,未必記得。
二來,一旦說出這件事,豈不就等於在懷疑七娘子弄鬼?一個小丫鬟,又怎麼敢得罪大太太身邊的紅人。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勢要請辭,「有什麼不方便小七聽的……」
大太太擺了擺手,「你也給我出個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邊,望著被梁媽媽帶進了東稍間的裊裊。
這小丫頭也是十二姨娘身邊的老人了,比起白露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進府,沒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裊裊給大太太、七娘子磕過頭,就緩緩地敘述起了在浣紗塢的見聞。
「才進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來……一直說肚子不舒服,不過,這幾天也常見,服了權二少爺開的藥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裊裊的聲音裡帶了一股緊迫。「沒想到進了後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來,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大太太也聽得有些不忍,「你就說說這所謂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沒有根源!」
她頓了頓,又問,「還有,到底是不是個男孩!」
裊裊咬住下唇,瞪著自己的鞋邊,緩緩地道,「孩子下來的時候已是有了形狀……是男孩不錯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對大太太來說,楊家的男丁當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輕輕長出一口氣。
裊裊說的話,都是她想聽到的。
「至於作祟……」裊裊的肩膀有些顫抖,「這個奴婢也不好說……不過,當晚在淨房地上,的確也看著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面色大變。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寬。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輕聲細語地開解,「這裡裡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裡一片潮冷。
「還有,」裊裊的頭越發低了。「十二姨娘一直問,窗外是不是站了個紅衣女人……」
屋內的氣溫,似乎一下就降了下來。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緊了緊,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媽媽的笑臉也透著勉強……更像是擠出來的一個苦笑。
「這事,沒準就是十二姨娘心裡慌了……」安慰的話才說到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進府的時候,三姨娘墳木早拱,府裡更沒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麼知道三姨娘愛穿紅衣?
「她……她怎麼就還是不放過我們楊家!」大太太喃喃自語,「先是九哥……後是這沒出世的孩子……」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還好九哥命大!雖被魘鎮,卻沒有送命!」
已是一臉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連忙安慰大太太,「沒準……沒準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吧……」
「也該上路了!」大太太雙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著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媽媽就把裊裊帶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幾年前還在想,會不會九哥年紀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長一短地把九哥被「魘鎮」,闖進輕紅閣換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來致傷的內幕說給七娘子聽。「我就覺得這事透著蹊蹺,你說以鳳佳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輕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麼會鬧出血光之災?原來背後都是有人在魘鎮!」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驚訝。
「九哥從來也沒有和我說過這裡頭的事!」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三姨娘還真是陰魂不散!」
大太太歎了口氣。
「也是老爺,終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當作女兒來序齒,寄在了已經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說不準還真養不到這麼大!」
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嬸這幾年來失心瘋一樣看準了九哥使勁,說不準都是被魘鎮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這也太能聯想了吧?
不過,終究是對九哥釋疑了。
她就輕聲細語地問大太太,「這三姨娘是為什麼去世的,小七一直還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說給了七娘子聽,「……給你父親服了零陵香……喪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後怕,「竟有這樣的人!難怪死後也成了厲鬼,還是好好發送一番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寒山寺、慧慶寺的高僧,都請來家裡唸唸經吧,也去去家裡的邪氣!」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慶寺相與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慶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時候,就常到慧慶寺燒香。
或許是因為這點,就算慧慶寺一向有許願效驗的名聲,大太太都從來沒有搭理過他們。
現在連四姨娘都不忌諱了,口口聲聲,只求一個靈驗……
拉著七娘子念叨進了傍晚,各屋兒女都來請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訴立夏,「王媽媽帶了人,在輕紅閣裡又搜出了幾件紅衣服……全是又破又舊的……好像是三姨娘當年穿過的樣式!」
「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樓一看,才發現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結了塊了!蒼蠅來往飛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動聲色,附和著立春,「竟也有這樣的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有幾天,百芳園裡就都知道三姨娘又開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緊張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請了新的寄名符並平安鎖來,給九哥親自掛上。
「進進出出,身邊都不要斷了人!」她扳著九哥的脖子,叮囑了又叮囑,「你是被魘鎮過一次的,知道厲害,這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叫娘怎麼活?」
九哥也是一臉的後怕,「一定不斷了人!去哪裡都和立春結伴!」
就連大老爺都被驚動了。
「歐陽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爺是一臉的疲憊,「還是請全真教派幾個年高有德的道長來,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
「本家的人眼看著就快到了,府裡鬧成這個樣子……唉。」大老爺也不禁歎息,「這去世的人,還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她做什麼。」大太太卻又有幾分的不以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來折騰我們楊家的狐狸精!」
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說話。
又問,「這一次本家來人,我們總要打發個家人回去上族譜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誰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來。
大老爺這樣問,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像九哥這樣承嗣的獨子,一向也有寫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楊家家大業大,將來楊老爺身後,難免有人惦記家產……又和本家隔了千山萬水。
把九哥當嫡子報上去,以後就少了很多紛爭。本家也說不出什麼,畢竟隔了這千萬里路,誰知道九哥是不是從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
不過,這嫡子一報,過繼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說,「倒不如索性為九姨娘報個誥命,抬了正經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麼樣?」
一般的姨娘,是沒有誥命可言的,不過像九姨娘這樣給楊家生育了獨子的姨娘,報了個九品的誥命,抬做正經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沒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舉她,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抬舉九哥。正經的二娘出的兒子,雖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尋常庶子一樣看待。
不管怎麼處置,都是在為以後九哥繼承家產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還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說!」
大老爺默然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6:49
82法事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楊家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百芳園裡請了觀音山的尼姑來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經,外院裡也請了慧慶寺並寒山寺的高僧來唸經驅邪,連九哥一併都不上學了,在師父身邊跟著唸經,又得了開過光的玉珮隨身佩戴。
楊府裡裡外外都大掃除了一遍,上下又統一置辦了幾身新衣,並還給幾間出名的善堂捐獻了銀米藥材,一併歐陽家開設的義醫館都得了捐贈。這一筆開銷,說起來並不小。
不過總歸還是值得的,自打這些大師進駐楊府,三姨娘就再也沒有作祟,楊家裡裡外外一團乾淨,就連九哥都聲稱自己頭腦清爽,讀起書來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臉的欣慰。
「還好發現得早,沒叫她繼續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們九哥真是多災多難,以前還不曉得緣由,現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滿臉的不快,老半天才擠了笑出來,「是啊,原來是有東西在背後作祟!」
大太太就覺得和二太太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又說了幾句,就露出了疲態。
二太太只好告辭出來。
站在院子看著來來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無名火也不曉得怎麼發出來,跺了跺腳,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幾天都沒有過來請安。
七娘子就覺得心境慢慢地平靜下來,日子,也越過越舒坦了。
法事轟轟烈烈地持續了一個來月,快到五月的時候,最後一班尼姑也終於從百芳園撤退,百芳園裡,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靜悠閒。
輕紅閣也被改了名字,換了牌匾,又將整個二樓徹底拆除,一層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風的敞軒,兩邊東西廂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們落腳的地方。
大太太總算放下心來。
「真不知道怎麼就不早些請人來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們九哥白受了魘鎮!」
大太太對九哥的心結,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現在也還不遲!」就問大太太,「北邊的戰事也不曉得怎麼樣了。」
「噢!」大太太眉間隱現愁容,「雖不說是節節敗退,總的來說,也不大好……聽你父親私底下為他們盤算,糧食一共也就只有幾個月的份量了,要是北戎有備而來,到了今年秋天,我們這邊的糧食可就支應不上了。說是要從江南調糧……今年的桃花汛又發得兇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語。
她畢竟在楊家村生活了幾年,雖然年紀尚小,沒有什麼朋友,但對楊家村也不是沒有感情。
兩個人說了半日的話,七娘子就告辭回了西偏院,「黃先生說,今日下午還要考我們的珠針繡……」
大太太會心一笑。
九姨娘雖然以繡藝聞名,但七娘子的女紅就只能說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腳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黃師傅的脾氣,連我都有些怵,不要說你們了。」
黃繡娘身兼兩家之長,九姨娘的凸繡法並自己一門花鳥針,都是江南有名的絕技,在纖秀坊做供奉,並教幾個姑娘針法,甚至可以說是給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藝,早已經可以自立門戶,江北的奪天工,江南的思巧裳,兩大繡房年年到了節下都給黃繡娘送禮。
七娘子就笑著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個照面。
兩邊連忙笑著招呼,又互相行過了禮。
「來給母親請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點了點頭,「太太家居事忙,我們恰好識得幾個字的,這不就過來幫手了?」
大太太在家務上總需要幾個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媽媽、王媽媽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給了九哥……
三姐妹漸漸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當又精細,大太太對她也是日漸倚重。雖然大老爺到現在都還沒有再進她的屋子,但也儼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樣子了。
這裡面的人情往來,彼此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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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西偏院沒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熱得真早!」人沒進屋,聲音倒先進來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獅峰泡來我喝!」
七娘子趕忙跳起來,「不要聽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沒有,做什麼來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簾而入,笑著給了七娘子一個爆栗,「就那麼一點點,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給我勻幾兩。不白拿你的!小氣!」
「我也沒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曉得,一屋也就那麼一點點!」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鬧起來。
兩個小姑娘打鬧了一陣子,又坐下喝茶說話,五娘子扳著手指頭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斷斷回不來的了,才出嫁幾年,沒有回門的道理。再說,也到了快生產的時候!」
「說起來,大姐也還沒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記起來。
這幾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歸寧,去年為了打發大姑爺安心讀書,就在家照顧老小,端午節也只是派人送了節禮過來,又問了大太太、大老爺的好。
今年大姑爺卻是還在京裡等春闈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撥空回娘家。
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曉得李太太又有什麼事要和娘商量,先頭我從百芳園裡出來,迎頭就看到李太太進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歲了……李太太雖然曉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見了她,卻總還是笑瞇瞇地握住五娘子的手,誇了又誇,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爾,「就是見一見李太太也沒什麼,她總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兩個人就又說起了閒話。
自從府裡念了這麼七七四十九天的經,大太太無聲無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連和五娘子說起東家長,西家短,也都是一臉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還以為你會被最近家裡的事嚇得魂不附體,和六妹似的……沒想到你膽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準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三姨娘作祟這話,能瞞得過大太太,又怎麼能瞞得過目擊者五娘子?
小小年紀,倒是懂得套話了……
「我看著二嬸那魂不附體的樣子,這笑就怎麼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釋,「也不曉得怎麼養出了這樣的女兒。王家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吧?二嬸的舉動,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該有的樣子。」
說王家的壞話,五娘子倒是高興的。
「京裡的那些個所謂的名門世家,私底下可腌臢了,」她就眉飛色舞地給七娘子學,「就說王家吧,二嬸和她那個繼母就鬥得厲害……也是可憐,從小就沒了娘,這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性子,還不是繼母養出來的?我們到京裡去拜訪的時候,王家的幾個小姐,一個賽一個的斯文,一點都沒有二嬸的樣子,老太太一臉的威嚴,動作大一點,眼神就掃過來了……嗐,二嬸肯定沒少吃她的苦頭!」
七娘子倒也有幾分感慨。
「誰都有誰的不容易,這沒娘的孩子,小時候吃的苦也多。」
兩個小娘子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了一通,就被立冬請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說話。
「倒是覺得觀音山的幾個師傅經念得好。」大太太很關心,「桑蟲豬尾都預備下了?」
「都預備下了,還想挑幾個好師傅來唸經才好。」李太太有幾分疲憊,對兩個小娘子匆匆點了點頭,就起身告辭,「害怕丫頭說不清,我索性就繞過來問問,您覺得觀音山的師傅好,那我這就去觀音山請去……唉,也不曉得這孩子怎麼就發起來了。我這還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麼忌諱的,還得靠您指點。」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妥的,我們九哥小時候就出過,年紀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萬謝地走了,大太太這才吩咐五娘子,「沒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長家的二哥過來收賬,倒不好當平常親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齊整些,下午出來見堂叔。」
五娘子並七娘子齊聲應了,大太太又歎了口氣,「小五這幾天就不要上學了,本家這次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吩咐,初娘子還要歸寧,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們要送禮,還有幾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臨近節下……我怕幾個姨娘忙不過來。也該學學管家了,就在我身邊打下手吧!」
一邊說,大太太一邊不經意地抓了抓臉頰。
七娘子不禁心頭一動。
她本人是發過水痘的……那時候這具身體根本還不大記事,只隱約記得九姨娘十多天幾乎不眠不休,抓著自己的手,就怕小嬰兒不懂事撓破了什麼地方,落了傷疤。
聽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發過。
其餘的幾個姐妹呢?五娘子出過痘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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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中飯,七娘子就一邊梳妝打扮,一邊問白露,「幾個姐姐都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側頭想了想,就搖頭笑了,「都還沒有出過呢,統共就聽說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又問白露,「那你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搖了搖頭,「從小就進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很難被傳染。
七娘子問立夏,「你呢?」
立夏卻是出過了痘子才進南偏院服侍的。
兩個管事媽媽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兒少,有什麼事,七娘子也習慣差遣丫鬟們去辦,就只又問了四個小丫鬟。
四個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過了,下元並端午卻沒有出過。
七娘子就安頓,「這陣子,沒出過痘子的人,沒事就不要出門了,在西偏院好生呆著。」
白露有幾分不以為然,「也沒聽著堂屋那頭有誰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歎了口氣,「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卻跑到我們家來!偏巧五姐就撞見她了,兩個人還拉了手說了話。這病過起人來也快得很的,沒準就過到了五姐身上!」
「總是小心無大錯吧。」立夏也幫腔。
白露並兩個小丫鬟也只好聽命從事。
到了下午,幾個小娘子就在大老爺的帶領下見過了堂叔。
本家的這位堂叔一臉的風霜之色,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倒比大老爺更老成。
畢竟是近親,大太太也沒有迴避,大老爺和堂叔行了禮,兩家人就分賓主坐了說話,問了問西北的情況。
不想堂叔反而要問大太太西北戰況,他們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閉塞,知道的比大太太還少,充其量也只能告訴大太太,他們上路的時候,西北尚且平安……許家的世子也還很好,倒是個穩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爺就覺得很無味,三言兩語打發了堂叔去收賬,又和大太太關在屋裡議事。
幾個小娘子於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覺得無趣。這個二堂叔寡言少語,看著木頭也似的,並不是個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裡打雙陸。
三娘子卻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親給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裡瞧瞧去?」
自從三娘子的婚事開始不順,她這個炫耀的習慣,就變本加厲了。
首飾可以佩戴出來炫耀,這大件的物事,總不好抱著到處走吧?
五娘子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臉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動。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隨著莫名其妙出現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口黑血最初的來歷。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幾分。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來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會彈琴……讓我欣賞,才叫正宗的對牛彈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來。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裡有數了。
幾個小姑娘一頭走,一頭說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浣紗塢門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邊說笑,一邊左轉上了小竹橋。
七娘子就踮起腳尖,在三娘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說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與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面色陰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腳,拉著四娘子轉向了溪客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7:06
83婚事
接下來幾天,大老爺就忙碌了起來。
往常大老爺就算再忙,早晚請安的時點,也會到正院見見子女,和大太太嘮嘮家常。
這幾天,大老爺連個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總督衙門裡,不是找李文清說話,就是拉了總兵來問話,一天忙得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有時候就睡在總督衙門裡,連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蘇州沒有多久,西北來的催糧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來,似乎就預示了西北的這一場戰爭,是沒那麼容易輕易結束了。
沒有多久,全蘇州都曉得了,這一次北戎犯邊,來勢洶洶,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連續幾年,天候都說不上好,京城一帶的糧庫已經半空了,沒有幾個月,京師竟都要斷糧了,更別說西北前線……這一下,竟是兩邊都問江南要起了錢糧。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給京師的應急糧,一面要湖廣江南支應前線!
據說平國公麾下好幾次殆誤戰機,都是因為軍隊缺糧。
偏巧又趕上了桃花汛,運河水漲,順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難了。怎麼把江南調集出來的糧食運到京師,就是個大難題。
更不要說,蘇州庫裡早已也沒有剩下多少糧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爺還放了幾次糧來著,這軍糧該怎麼籌措,都是問題。
沒有幾天,大老爺就瘦了一圈。
總督府來來往往,都是傳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鄭長青最是慇勤,也不消大老爺督促,大老爺還沒來得及督促,已經將十幾萬斤的糧食全送到了蘇州。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遜色,雖說和大老爺磨了半天,最後也只拿出了十萬斤糙谷子,但也已經算是夠意思的了——楊家常駐江蘇,又怎麼不知道這幾年江蘇的出產?
只有浙江布政使劉家,磨磨蹭蹭的,這都十多天了,杭州來的傳令兵,還沒有把軍糧上路的消息傳到蘇州。
大老爺急得滿嘴裡全是燎泡。
「劉徵到底在想什麼!」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這個官還想不想要了?他平時和達家走得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懶得管他,眼下軍糧不齊,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線一突破,北戎進了腹地燒殺擄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說山西一帶還有幾支強軍虎視眈眈,到時候,他拿什麼來賠!」
氣得親自上路去杭州討糧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這種朝野上下風雨欲來的時候,楊家的公關就越不能放鬆。
誰知道一個小小的紕漏,會不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皇長子已經在京郊練兵了,號稱是要帶兵去西北把平國公換下來……雖然皇上還沒有開口,但是皇長子也就是進了四月,才得了旨意開始在京郊練兵的。
邊境戰況膠著,京裡的局勢,也是撲朔迷離。
和楊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門探探楊家的口風,也好附楊家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爺又親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強打精神,傚法那當紅的清官人,送走一撥迎來一撥,左推右擋施展太極功夫,把各個夫人太太忽悠得暈暈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楊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樣文章繞得頭暈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曉得說這些淡話有什麼意思,要我說,直接說是病了,誰也不見,倒也省事。」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在本職工作上究竟還算是出色。七娘子歎了口氣,就問五娘子,「父親不在家,母親又病了,來訪的官老爺們走了空還說不出什麼,官太太又走了空……誰不說我們楊家架子大?」
楊家的架子都這樣大了,以後有什麼事,誰敢貿然上門來?楊家在中下層官吏心中的聲望,漸漸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歎了一口氣。「官太太真是難當,見了面無非那些家長裡短,那些個小官太太見到母親,就像吃了蒼蠅屎似的,好話就像是不要錢,接二連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難當,我們院裡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擰七娘子,「把你這張壞嘴撕爛了!」一頭又笑,「有你這樣刻薄的人沒有?」
兩個小姑娘笑過鬧過,五娘子繼續跟在大太太身邊學交際,學管家,七娘子學她的繡花寫字。
就這樣,很快進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裡牽了顛顛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個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幾日再回去。」笑著向大太太解釋,「如今大姑爺在京裡讀書,二弟和弟媳婦又去看人插秧,家裡也沒什麼事,公公婆婆就開恩放我回家多住幾日。」
大太太很高興,「回家來正好幫著娘招呼客人,你不曉得,這個月裡頭外頭,是忙得我飯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臉的心疼,「娘看著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裡就井井有條了起來。
每日裡早起幫著大太太發落了家事,就開始應酬上門拜訪的官太太們,甜言蜜語,好像不要錢一樣扔出來,把來訪的客人安頓得眉開眼笑的,巴不得聽初娘子多說幾句好話。
大太太就順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強支撐著和幾個重量級的官太太見了面,就把事兒扔給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沒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拋頭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來處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現在就娶個媳婦進家門,這些迎來送往的事,也不必讓出嫁了的女兒來操心。」
出嫁的女兒回娘家,那是貴客,也虧得初娘子不計較這些,才進了娘家門就捲起袖子,帶著小囡囡裡裡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觀,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換做是她,恐怕這麼短的時間內,連幾個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強記下來,更不要說把這些訪客的喜好、傾向摸清了。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寵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訪客終於漸漸稀少了下來。
全蘇州有資格和大太太對話的女眷,其實也沒有多少。
大老爺卻還沒有回蘇州的意思,派人回來送信,說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進蘇州。二省軍糧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蘇布政使李文清來處理了。
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節禮來的時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沒消,李老爺又成天的不在家,鬧得家裡亂糟糟的。
或許是因為大老爺不在家的關係,大太太難得地愛起了熱鬧。
端午節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並三個侄少爺、八娘子過府,在聚八仙裡安頓了下來,又把三個侄少爺叫到跟前,查問過他們在山塘書院的起居,就把他們三人打發了出去:「你們二堂叔今年在蘇州過節,偏偏老爺又不在家,我們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們兄弟三個就權代伯父、父親,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說話吧!」
比起在百芳園裡鑒賞風光,和姐妹們玩笑,與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幾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說話,敏哥卻先掃了他一眼。
「必定不會丟了咱們兩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許諾。
二堂叔是族長一支出身,在陝西也算得上是呼風喚雨了。
楊家要是沒把二堂叔招待好,將來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頭來。
敏哥小小年紀,就能想透這一點,可見是個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可惜,再好都是別人的兒子。
又沉了臉交代九哥,「你也別到處亂跑,吃過飯就回屋用功,聽到了?也是十歲的人了,別還當自己是個無知稚童,看你父親、二叔在外拚搏……就該知道自己要用功讀書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應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臉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轉,抿著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熱得早,才進了端午,我就覺得聚八仙裡熱得坐不住了。娘,咱們把中飯擺到解語亭吧,那兒風大,也涼爽些。」
大太太點了點頭,「也好,聚八仙雖寬敞,但畢竟熱了。」
就起身請二太太,「二嬸,這頭走。」
兩個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語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竊竊私語,一邊拈花惹草,一邊進了長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後。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邊走一邊說斑斕虎生下的那幾頭小貓。
「送你一頭要不要?」五娘子一臉的無奈,「成天滿屋子亂竄,貴重一點的瓶罐都要收起來,免得隨手一帶就打翻了。」
兩個人才進了長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從後頭趕了上來。
兩幫人擦肩而過。
「哎喲!」五娘子驚叫起來,「三姐!」
三娘子卻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擺。
五娘子的滿天星軟緞裙上,就現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三娘子也很吃驚,「倒是沒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雖然氣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說什麼。
居家過日子,這樣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覺得這裙子好看,我解下來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腳,「又何必弄這樣的把戲!」
就帶著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個兒先過解語亭吧!」
從月來館到解語亭,要橫跨一整個百芳園,的確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動,倒堅持,「我就站這兒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揮了揮手,就拐過了彎。
三娘子四娘子對視一眼,也走遠了。
七娘子又打發白露,「去和太太解釋一聲,就說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迴廊邊靠坐了下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邊談笑,一邊從七娘子身邊經過,沖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談得熱鬧,四張花一樣的臉從七娘子身邊經過,七姨娘儘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幾歲,但粗看之下,其動人之處,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見丫鬟、媳婦們三三兩兩地都沿著萬/花/溪繞過了溪客坊,她心裡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難道真是不經意間踩髒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這樣想著,就看著四姨娘裊裊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來。
「七娘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她似乎有些訝異。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這不是在等您嗎?」
聽起來,就像是尋常的寒暄,頂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輕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氣。」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邊款款坐了下來,垂下眼睛,逕自思索起來。
七娘子就靜靜地等她開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賞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間是肯定要有一場談話的了。
她本來也沒想過能瞞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裡都清楚是怎麼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們的算計,又怎麼會忽然怨恨起大老爺的子嗣來?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該衝著大老爺、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別說九哥屋裡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裡,又怎麼會猜不到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釋清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來。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麼,這裡頭的往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叨登出來閒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想來,無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後,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臉。
這些年來,四姨娘儘管再精於保養,畢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從心。
到底是兩個花樣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圍,也出現了細微的紋路。
但一雙雲山霧罩的雙眼裡,那股扣人心弦的朦朧,卻是越來越濃了。
「其實,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開門見山。「我想著,七娘子這些年來在太太跟前,是越來越有體面了。」
「哪裡。」七娘子連忙謙讓。「其實也就是聽母親提了一句,這陣子也滿沒聽起,想來李家四公子雖然什麼都好,但唯獨好男風一點,怕是不討母親的喜歡……」
四姨娘眼神頓時一黯。
大太太有意為三娘子說李四郎為婿的事,一直只是個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議的。
風聲當然傳不到四姨娘耳朵裡。
李四郎除了好男風之外,色色又都是齊全的,楊家和李家之間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點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時候,想挽回都來不及了。
七娘子這是在不動聲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來威脅她,是萬萬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顧,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挾了七娘子,為三娘子說了一門好親。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穩固,將來繼承家業,能給三娘子好臉?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間,又多了幾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為三娘子這個做姐姐的說幾句話,把三娘子許給……」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長廊上等她?
說不定,七娘子也有求於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許給桂家的二少爺!」她緩緩地把話給補全了。
「桂家的二少爺?」七娘子不禁愕然,「這……怎麼忽然就想到了他頭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話。
「桂家寫信來,有意和我們結一門親……」
「桂家的二少爺這不就在蘇州城嗎?」四姨娘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羞澀,「我就想著,門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麼,我們家三娘子雖然是庶出,但桂家兒子多,倒也不能說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爺……」
七娘子難得地把訝異之情擺到了臉上,「可這二少爺不是比三姐還小了——」
話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閃過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這哪裡是要托她幫忙,分明是聽到了風聲,特地前來套話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證實了桂家的確有意和楊家結親。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磚嘛!三娘子不說親,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親事。可憐見的,都十六歲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給三娘子幫這個忙,我們溪客坊是一定會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結親,虧她想得出來!
在這當口,大老爺正愁著軍糧,少了他來施壓,大太太又怎麼會輕易鬆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當嫡子媳婦?
再說,桂家正在打仗,誰知道這一戰的勝敗?大老爺又怎麼會在這個當口和桂家議親?
自己於情於理,都是不會答應這個條件的!
四姨娘這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猜不到自己的反應?
恐怕桂家的二少爺,不過四姨娘獅子大開口罷了。
先把價叫高,再和七娘子一點一點地拉鋸往下砍價罷了。
七娘子長出一口氣,「也不瞞四姨娘,這臉面都是互相給的,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換個更踏實的人家的話,為三姐說幾句好話,那自然是我這個做妹妹的應當照應。不過,小七也有自己的煩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憂呢。」
四姨娘反倒放鬆了下來。
兩人都有所求,這交易就有得談。
「七娘子但說無妨!」她神色閃動。
七娘子能有什麼事要求到自己頭上,以至於這麼痛快就答應了自己的條件?
她就靜靜地望著七娘子,等著她的開價。
解語亭方向卻忽然喧鬧了起來。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驚。
兩個人也顧不得再說什麼,並肩向解語亭趕了過去。
很快就聽到了初娘子的聲氣遙遙地透過水面傳了過來。
「良醫……快……備車……父親……」
初娘子的聲音裡滿是焦急與緊迫。
迎面很快就來了幾個婆子,幾乎是小跑著自迴廊下頭經過。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個,「到底怎麼了!」
那婆子一臉的驚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暈過去了!」才說著,便又跑了起來。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沒有想到,會是大太太出了事。
兩個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
四姨娘那雙盈盈若水,雲山霧罩的瀲灩雙眸中,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喜色與笑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7:20
84急病
七娘子就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四姨娘的一點同情,也就如同洇進水裡的一縷墨,很快就消散了開去。
「若是母親出了什麼事……三姐就又要耽擱三年了!」她故作憂急,「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三娘子可就是貨真價實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頓時就收斂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臉的擔憂。
七娘子就和她並肩踏上了小竹橋。
解語亭裡的確是亂做了一團。
七姨娘手裡攏了六娘子,站在亭子邊上,看著下人們跟著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東奔西走。
四姨娘就順勢站到七姨娘身邊,笑著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雙目緊閉,面色煞白,癱軟在初娘子的臂彎裡,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絞著手絹,為大太太擦拭著額頭。大姨娘、五姨娘並浣紗塢的三姐妹,都關切地在身邊圍繞。
七娘子就也試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額溫。
高得駭人!
怎麼忽如其來就發了這樣的高燒!
她就匆匆地對初娘子解釋,「五姐裙子被蹭髒了,我就等她回去換了再一道過來……二嬸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長出了一口氣。
「二嬸去淨房了……」她的語調中有細微的顫抖,但,更多的還是冰一樣的冷靜。「五妹還沒有過來?」
「月來館畢竟離這裡遠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大姐,我看還是把母親抱到溪客坊吧!也寬敞些,在這裡扶脈,總不是個事!」
雖說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現在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諱搬動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來沒有一點前兆就高燒暈倒,這時候還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騰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決斷。
「你說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來,」又對姚媽媽發話,「告訴梁媽媽,把歐陽家的醫生帶到溪客坊來,一路眾人自然是要迴避的,姐妹們沒有事情,現在就先到溪客坊候著吧!一確診就可以輪流侍疾了!」
頓了頓,又道,「梁媽媽、藥媽媽、李媽媽都傳了話去,叫她們打疊起精神辦事!唉,父親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頓,眾人也就都有了底氣。
七娘子並初娘子看著幾個健壯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轎過了竹橋,又一左一右地看護著大太太進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姍姍來遲。
她臉上還有未曾消散的紅暈,「怎麼突然就——」
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是伸手試探大太太的額溫,又關切地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臉上的關心,一下就把幾個姨娘並兩個庶女臉上的憂急,襯得有幾分虛偽了。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領,輕輕地拉了開來。
只一眼,七娘子就臉色大變。
「五姐,你出過痘子沒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話不說,上來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開了精緻的春綢卷領。
鮮紅的小水泡,已經是星星點點地在大太太的脖頸上盛開了起來。
「怎麼發起水痘了!」初娘子難掩驚訝。
溪客坊裡頓時慌做了一團。
就算在現代,出水痘都不能說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經步入中年了,這成年人出水痘,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腦海中頓時就轉過了無數念頭。
看著大太太蒼白的雙頰,她終於是歎了一口氣。
「大姐,還是讓姐妹們迴避一下吧!」她就問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間隱隱透出了堅毅。
大老爺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測的時候,餘下的這幾個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雖穩重,到底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來。
雖說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諱,但一時間,又哪裡能顧得了這麼多!
「幾個妹妹就都迴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處,沒什麼事就不要出來了!」她就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五娘子就要說話,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現在府裡少了主心骨,正是亂著的時候,你們要是再發起痘子,那就真顧不過來了!」
五娘子只好默默地跟著幾個姐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飛快,六娘子拉著猶猶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們都是出過痘子的吧?」初娘子見眾姨娘都點了頭,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並十姨娘一道護衛了母親,乘現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個月都不好見光吹風,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擱了。
初娘子就有條有理地把逐項事務都分派了下來。
「藥媽媽帶人預備桑蟲豬尾……梁媽媽請醫生稍等片刻,帶著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圍一圍……八妹也沒有出過痘子?二嬸就快帶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幾個少爺打聲招呼,一會兒不用進來請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間已經佈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後的七娘子。
「七妹怎麼不迴避!」初娘子先嚇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帶出西稍間,「快快快,要是過了你,又是一堆麻煩……」
「我出過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靜靜地道。
只看初娘子這一番指揮若定的風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淺。
初娘子的確是有幾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爺不在家,府裡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順順當當的把家務操持下來。
不過,七娘子卻不打算把舞台全讓給初娘子。
很多時候,危機就是轉機,難關,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時機。
大太太身為一家主母,執掌府中大權,平時又哪裡有七娘子賣好的餘地?
最難得這時候大老爺不在家,五娘子又沒有出過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諸事……
七娘子有種感覺:恐怕,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機會!
初娘子眼神一閃,「哦?那倒是正好,父親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兒……能信能用的人,還少!你既然出過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給你了!」
七娘子頓了頓,才道,「那……多謝大姐了!」
初娘子望著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說這話未免見外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就不必說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點就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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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家的少爺很快就到了。
診治的結果自然不消多說,在等待醫生的這段時間裡,大太太連臉上都長滿了痘子……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麼病了。
初娘子帶了蓋頭,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邊,難掩關切地問良醫,「母親為什麼忽然又厥過去?」
「世伯母平時就是痰濕體質,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釋下來,眾人才曉得:成年人出水痘本來就險,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順暢,一來一去就厥過去了,許是這樣,就誘發了高熱,又讓痘子發了出來。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歐陽家的少爺,「就為難您多住幾天,否則我們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給大老爺報信,「這可不是什麼小事……雖說父親可能很難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幾個侄少爺雖說出過水痘,但也不方便進內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讓九哥進屋探望大太太。
府裡一天還是有那麼多事……初娘子還要照應小囡囡,忙得□無術,屋裡的事,就全交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裡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帶進了堂屋,每日裡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餘的幾個姐妹都被初娘子約束了不准出百芳園,也只得每日派丫鬟來在門外問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發谷雨來問十多次,正院裡來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婦。
好像還嫌不夠熱鬧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發了水痘,府裡的下人們,也有十數人前後發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鎖進溪客坊,親自進七里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頭就又多了一攤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紀小,出痘子也不算什麼,倒是給府裡少了一個麻煩。」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曉得四姨娘自己出過痘子沒有,別染上了又發作起來,那就不是少麻煩,是多麻煩了。」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麻煩夠多了,也不差她這一樁!」
府裡府外,這麼多病人,請醫延藥就是多少事,還要維持著總督府的體面……底下再亂,外頭是不能亂的。
大老爺人還在杭州催問軍糧,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務耽擱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燒不斷,無法理事,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鎖進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還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幾天也遞了名刺上門,說是要拜見大太太……這裡頭就又牽扯到了桂家和楊家的親事。
千頭萬緒,就都繫在了初娘子一個人身上。才幾天,初娘子的臉就尖了下來。
七娘子又何嘗好過?
大太太的高燒一直沒有退去,倒還算是好事了。成年人發水痘,險情倍於兒童,大太太胸前背後都長滿了水痘,瘙癢起來,真是其苦萬狀,偶然清醒的一段時間,七娘子就要軟語勸慰,不讓大太太抓撓……
昏睡時,更要一遍遍地為大太太翻身擦洗,餵她喝藥……大太太昏昏沉沉,時睡時醒,有時半夜醒來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場折騰。
七娘子臉上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早都瘦乾了,臉上好似只剩一雙大眼睛,眼下還帶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也不曉得能不能平安痊癒!」她難掩憂心,「萬一這要有什麼不測……」
楊家的局面,就真的說不清了。
嗣子年紀小,後院又有多年的寵妾,隔房還有虎視眈眈的弟媳婦……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平常只覺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變、小氣狹隘。
到現在才明白,要是沒有這個多疑善變的嫡母,楊家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只希望母親平安無事!」她誠摯地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初娘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張開的嘴又合攏了。
「初娘子!」梁媽媽在門外輕聲叫喚,「我來請對牌出門採買藥材……」
初娘子連忙起身出了西稍間。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邊,擰了沾了藥粉的手絹,為她擦拭臉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勻淨的臉頰上,也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皰,在室內昏暗的光線裡,倒顯得有幾分可怖。
或許是臉頰上的瘙癢,耽擱了大太太的休息,她開始斷斷續續的囈語。
「別搶我的蟈蟈兒……此人鷹視狼顧,不是良配……」
「楊家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已經習以為常。
發高燒的人,經常冒出句把囈語,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這幾天斷斷續續,不曉得說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話。
她輕輕地解開大太太身穿的白綢裡衣,開始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皰。
「凸繡法……」大太太安靜了片刻,又呢喃了起來,「封繡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頓。
「夫君雖然窮,但……」
「當了姨娘還這樣不安份……好……她要養女兒,我就成全她……」
「好癢……娘……好癢……」
「纖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聲音又細又輕,「三姐,別搶我的蟈蟈兒……」
思巧裳是江南規模最大的繡房,和北地的奪天工成對鼎之勢,俗稱北奪天工,南思巧裳。這兩家繡房都綿延了上百年的傳承。
纖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隨著大老爺上位成江蘇布政使,才慢慢地發跡的。
九姨娘的凸繡法和黃繡娘的珠針繡,是纖秀坊的金字招牌……兩人都把繡法傳給了纖秀坊的繡娘。江南人說起纖秀坊,第一個先說纖秀坊的凸繡,第二個說她們的珠針繡,到末了才輪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搖了搖頭,繼續為大太太擦身。
再計較往事,又有什麼用!
不管九姨娘進府的緣由再怎麼不光彩,現在也只好當作沒有聽到了。
畢竟,她是楊老爺與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輕輕地呻吟了起來。
「謹慎……小心……癢啊……癢……」
立夏輕輕地進了屋子,「是喝藥的時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親,該喝藥了。」
大太太的囈語聲猛地一停,轉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連忙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母親,該喝藥了!」
又是一番折騰,大太太才慢慢地睜開眼,無神地望著七娘子。
「該喝藥了?」
「是。」七娘子輕聲歎息,「喝了藥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來,七娘子接過藥碗,吹了吹青瓷匙裡的藥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藥。
她盡量給大太太喘息的時間,忖度著大太太的神色,調整餵食節奏。
大太太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為大太太鼓勁,「歐陽少爺說,您不能吃帶甜的東西,免得生化了痰濕,呼吸又不順暢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樣,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之色。
過了一會,又問,「我病了幾天了……」
七娘子輕聲回答,「五六天了,歐陽少爺說,痘子都開花了。您也快痊癒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氣,「沒騙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樣。
七娘子不禁莞爾,「沒騙您!」
又柔聲轉達,「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來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來!九哥更是幾次都要進來……」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搖其頭,「千萬別讓九哥進來!雖說他發過痘子,按理是不過人的……但萬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遞給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緩緩躺了下來,「您快睡吧。」
說著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來。
「你要去哪裡!」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邊,「小七哪裡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閉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視下,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才起身到窗邊坐下。
「萬一……」大太太卻又開口了,「萬一我……這一病就起不來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7:35
85遺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來就險。
不要說古代,就算是醫療資源豐富的現代,都有因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別說古代還沒有抗生素、針劑……只有靠中藥調理病情,還要受制於醫生的個人水平……
大太太有這個擔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過病中的人,本來就最忌諱胡思亂想。這想像力一發散起來,誰知道大太太會自己腦補出多少凶險,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轉的病情,都會被她給想惡化了。
「母親,您就別想太多了!」七娘子難得強硬,「快躺下休息吧,一會兒還要起來吃飯呢!」
大太太就煩躁地長出了一口氣。
「癢死了!叫人怎麼睡得著!」
又問,「老爺回來了沒有?」
「父親上次傳信回來,說是就快動身了,兵糧已經籌措得差不多,準備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寬心吧,等您痊癒得差不多了,父親也就到家了。現在府裡還有大姐照看著,什麼都很順當。」
大太太一邊聽七娘子說話,一邊就舉手要抓撓臉上的水皰。
「這要留疤的!」七娘子連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來。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撓,又要比兒童出水痘更瘙癢難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還可能引發感染。
大太太就皺起眉想要掙脫,「實在是癢得厲害!顧不得了!」
人在病中,總是有幾分可憐。
平時八面威風的大太太,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壞脾氣的病人罷了。
七娘子就壓下了滿心的不耐煩,哄大太太,「等您睡著了就好了,就不癢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擰了帕子,沾了藥粉,為大太太擦拭著臉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癢得厲害!」大太太一邊指揮七娘子,一邊漸漸地低了聲音,「還有腰上……臉上……耳朵後頭……」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癢,的確能讓人滿心暴躁。
想到這裡,她的不耐煩也就漸漸地消失了。
不論大太太日後記不記得這一幕……總歸自己是已經盡力服侍了。
就一邊應著大太太的話,一邊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擦過了全身。
大太太已經睡得熟了。
七娘子這才打著呵欠,出了西稍間。
「有什麼吃的沒有!」她問立夏,「這到了飯點,我肯定又顧不上吃飯了。」
立夏就忙著把七娘子帶到了東次間,「在這給你預備了幾味鹹點心……我去給您傳些麵點吧?」
七娘子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恨不得癱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時不覺得什麼,這一服侍起人來,就覺得不吃肉身上沒有力氣!」
立夏就笑著吩咐了上元去傳話,又來攙扶七娘子,「還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氣熱,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與立夏一道進了淨房梳洗過了,出來用了幾口小點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進了東次間。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滿臉的惶急,「娘的高熱退了沒有?」
七娘子嚇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麼就……娘還是斷斷續續發著低燒,離不得人!」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煩躁地跺了跺腳,「聽說是癢得受不住了,自己撓破了幾個水皰,眼下半邊臉都爛起來了,四姨娘哭得厥過去好幾次。她自己又是尋死覓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涼氣。
病死和自殺,究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不過,如果四娘子真的毀容了……那這事可還真不好辦了!
初娘子一邊抱怨,一邊就在桌邊坐了下來,撿了好幾塊點心入口。
「忙亂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過東西!」一邊吃就一邊抱怨,「到了這當口,三妹還不消停,在七里香門口一邊哭一邊罵我們當家的處事偏心,不給開好藥,害得她妹妹毀了容……笑話,藥難道不是兩邊開的?歐陽家的三個少爺都被我們請到家裡日夜斟酌用藥,李家還上門討人呢,自從老神醫身子不好不再應診,通江南就是這三個小神醫最管用,難不成我還為了她去京城請權二少爺?」
初娘子身為出嫁女,還要裡裡外外地操持家務,說到底,看的還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卻被三娘子這樣當面打臉……泥人也有土脾氣,也難怪初娘子會氣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點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氣大姐還不清楚?就是那張嘴不討人喜歡,要和她計較這個,大家都別過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還是別在最後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這陣子裡裡外外照應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這個時候卻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將來說起來就有點不大好聽,有些前功盡棄的意思。在大老爺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順地請功了。
「不去!」初娘子餘怒未消,「就讓她罵去!屋裡現放著那樣一個病人,不好好侍候著,還有閒心出來罵街?就這樣還有臉求我為她說話……讓我向父親進言,把她說到張家去……」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一下就想到了在迴廊裡,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對話。
原來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唯亭張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家的哪位少爺……」
初娘子神色一動。
「四姨娘心心唸唸,就是想給兩個女兒說個好婆家。眼下四妹這個樣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來看的是張家嫡出的二少爺,現在恐怕心也沒那麼大了,能說個庶出的三少爺,也都心滿意足了!」
四娘子運氣不好,染了水痘以至於破相,是肯定說不到什麼顯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勢變了,期望值當然要跟著調整。
四姨娘還要指望三娘子快點出嫁,好帶一帶妹妹,把四娘子也說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點好高騖遠了。
而以大太太賞罰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帶地把她照料到痊癒的情分,她是肯定不會忘記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裡的地位,也自然就跟著水漲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順利痊癒,在這一病之後,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為她說話,讓她在大太太跟前進言,請大太太鬆鬆手,放三娘子一馬了!
七娘子心底已經閃現出了無數個主意,可以利用這樣的情勢,彌補自己的疏漏,為將來的計策佈局……
她就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謝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寬廣,捨得提拔我們做妹妹的,這份情,小七是記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務與照料大太太,哪個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七娘子,裡頭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艱難,我還不清楚嗎?你幹得不錯,佈置得也很好!母親現在——已經不提過繼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揚眉毛。
自從布下了輕紅閣的局,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明確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計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躍的。
「滿府裡人雖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著對初娘子透露了幾句心底話,「母親心底既然已經沒有什麼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覺了。」
恐怕還要再把一個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穩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辭,「你也快用些點心,再過去侍候母親……母親要是有了什麼差錯,別的事就再也別提了!」
七娘子連忙把初娘子送到門口,目送她急匆匆地進了百芳園,才回到西稍間為大太太擦藥。
歐陽家配製的藥粉有鎮定清涼的作用,雖然大太太週身奇癢難耐,但只要不間斷地為大太太擦抹,總也能起到一點舒緩的效果。
這份活並不輕鬆,以七娘子的年紀,是著實有幾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沒有為七娘子分擔的意思。
就是因為不輕鬆,才顯出了七娘子的賣力與慇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邊抱怨著癢,一邊又問七娘子,「剛才你大姐來了?怎麼不進來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是四姐……」就為初娘子解釋了起來。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發喜怒無常了。
又過了三四天,痘子紛紛開花,膿液把被褥都沾濕了。又有新痘子生出來,難耐處是可以想見的。
大太太的脾氣也就更加暴躁,從人稍有怠慢,就厲聲喝罵。
五娘子親自隔了窗子和她說話,勸大太太平心靜氣,大太太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翻臉責罵七娘子,「怎麼叫你五姐進了正院!染了痘子怎麼辦?」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樣才高興?」
「你們都是狼子野心……圖謀我的陪嫁……」到最後又語無倫次起來,「癢得不得了!」
七娘子只好一邊軟語應和,一邊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著呢,您別擔心。」
「是是,都貪圖您的陪嫁,咱們不理那些人。」
「癢好,癢了就要好了……別抓,您不能抓!母親!」又要時刻提防大太太抓撓水泡。
大老爺到家的時候,七娘子瘦得簡直可以拎起來晃蕩了。
大老爺是五月十七才進的楊府。
說起來,卻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蘇州。
先在總督衙門處理了兩天的公事,把第一批軍糧安頓了運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幾個病人。
一進門,大老爺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並九哥都來勸阻,「這要是有什麼萬一……」
要是大老爺也被傳染了發起水痘,楊家就真要亂了。
大老爺執意不聽,「我發過痘子了!倒是你們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別被染上了復發,這幾天就不要來正院請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來館。
七娘子就隔著窗戶望著大老爺直奔西稍間。
「怎麼樣!大夫怎麼說的?」大老爺一進門就問七娘子。
特地壓低了聲音,沒有打擾昏睡著的妻子。
眼底的關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說是這成人的水痘,說不準要發足一個月。」七娘子壓低了聲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沒有燒了,到了晚上,說不定就又燒起來。」
一直以來,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過這場高熱的折磨。
其實滿打滿算,從發病到現在,不過經過了十天而已。
還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爺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怎麼會!」又跺了跺腳,「怎麼會鬧成這樣!」
就要轉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動。
「父親!」她輕聲說,「母親肯定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親,母親。」
大太太慢慢地甦醒過來。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帶焦急的關切面容。
這些天來,就是這張臉伴著她度過了煉獄般的日日夜夜……
「怎麼?」大太太就移開了眼神,疲憊地問。「又要吃藥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親回來了!」
「老爺!」大太太有些驚訝,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著,你躺著!」大老爺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邊,「人怎麼樣?」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這樣……」難掩關心,「浙江那邊的差事,辦得怎麼樣了?」
「都應付下來了。」大老爺捋了捋頷下的短鬚,挪開了目光,「劉徵要和我鬥,還嫩了點,就是耽擱得久了些,讓你受苦了!」
「還好。」大太太虛弱地扯出了一個微笑,「初娘子很能幹……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沒有受多少苦。只是這病……怕是不能熬過去了。」
「不要胡說!」大老爺不禁動容,「不過是發個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間,給這對關係複雜的夫妻留出了少許空間。
透過晶瑩剔透的水晶簾,還隱約能聽到大太太的聲音。
「二娘子……臨盆……嫁妝……纖秀坊……」
「過身……發喪……族譜……」
大老爺只是間或應上幾聲,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太太在說話。
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後事了!
雖說這病按理是不會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會有想交代遺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強烈的好奇,沒有靠到門邊探聽。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還是能痊癒的。
這才十天,新一輪爆發的水痘數目就明顯少多了,歐陽家的藥粉也是日漸見效,大太太已經在慢慢康復了。
既然這樣,這所謂的遺言,無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對楊家事務的看法而已。對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會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時間扭轉。
萬一被大老爺發現自己偷聽……可就尷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裡吹了吹穿堂的涼風。
「父親回來了?」就看到初娘子跨過了門檻。「正好,倒是想問父親幾句話。」
「父親在和母親說私話。」七娘子笑著擋了駕,「大姐還是慢一慢為好。」
「哦!」初娘子難免有幾分驚愕,隨後又恍然大悟,「是,娘心裡肯定有無數的話要交代父親了。」
兩人就親親熱熱地攜手進了東次間喫茶。
「大姐要問父親什麼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沒有瞞七娘子的意思,「是父親又要給三姨娘做法事,前兒在杭州就遞話回來,讓我們找個有德行的僧道,給三姨娘唸唸往生經,讓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聲張……我不曉得父親這是什麼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沒有找人。這是請罪來的。」
她神色輕鬆,看來,並不以沒有完成大老爺的交代為意。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看來,大老爺對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著開了口,「有事想求你幫個忙……」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7:49
86 親情
雖然大老爺平時也很少管內宅的事,但有他在,楊府內外人等行事時,也都多了幾分底氣。
四娘子也不再尋死覓活,就連四姨娘都抹乾了眼淚,到正院來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還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體諒四姨娘,「畢竟也是個病人!」
「我們做姨娘的,當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間透露出的,卻是再也無法隱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裡顧得到小輩。」
大太太就抿著嘴無聲的笑。
又打發了四姨娘幾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實在很懂得討大太太的歡心。
歐陽家的幾個醫生,的確已經代表了江南的最高醫療水平。大老爺一回來,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復起來。
卻到底是習慣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時翻身擦洗,還是點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盡心盡力,一點都沒有放鬆貪懶。
和初娘子一個主外一個主內,總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漸漸好了起來。
雖說還不敢吹風,也不敢貿然讓人進來探望,但大太太總算是退了燒,身上的水泡也在漸漸結痂。
閒了沒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們家小七瘦了!回頭讓曹嫂子給你做幾餐好吃的,好好進補!」
說著,就伸手為七娘子整理鬢髮。
兩個人日夜相處,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見過了。
七娘子的疲憊和汗水又何嘗沒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兩個人自然而然就親密了起來。
七娘子歎了口氣,「母親才要進補呢,這一個月幾乎是水米沒打牙……瘦得都有些脫形了!」
大太太又惦記,「也不曉得四娘子的臉怎麼樣了。」
歐陽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錢似的送進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來見人,也不曉得是水痘還沒有全消,還是臉上的疤痕,讓這個敏感陰沉的小姑娘喪失了出現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當時的高門大戶,對媳婦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頭正臉。
臉上哪怕只留了一點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別想嫁進上等人家了。
說來,大太太應該高興才對,畢竟這多年來她心心唸唸,就是要在親事上壓四姨娘一頭。
不過畢竟四娘子從來也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打壓她是一回事,看著她毀容,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四姨娘見天的關在七里香不出來,也不曉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還是更壞了。」她就婉轉地道,「都說這陰司報應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應在四姨娘身上了……這一輩子做下的虧心事,全都報復在女兒身上,倒比報復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才大病了一場?如果說四娘子的病是報應,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臉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軟下來:七娘子到底是累著了,說話就有些不謹慎。
「是她虧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應了一句。
又覺得週身瘙癢起來,「小七,再拿些藥粉來敷一敷。」
七娘子連忙應了一聲,利落地絞了帕子,打開藥盒沾了淡紅色的藥粉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來。
眼簾裡全是七娘子專注的表情。
饒是現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幾遍身子,更不要說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對自己卻的確是盡心盡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地柔和了下來。
「桂家的少爺走了沒有?」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麼到了這個地步,大太太還惦記著和桂家結親?
「沒有。」她輕聲應,「不過我也不大清楚,這些天小七都沒有出過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邊又哪裡離得開七娘子。
「派立冬去問問。」她沉著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間傳話。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辦了,就不要別人在這時候進屋。
立冬很快就帶來了回話。「桂家少爺是跟著副將來催糧草的,副將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卻要留下來打點運送,怕是進了九月才能出蘇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過了三四天,大太太徹底痊癒,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雖說也到了這把年紀,但哪有不愛美的女人?
「還是小七細心。」大太太就誇七娘子,「換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勢最沉重的那幾天,就在西稍間打地鋪,大太太一有抓撓的意思,立刻翻身起來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沖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慇勤,就你細心!」
眾人都笑了起來,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頭就吩咐梁媽媽,「請歐陽家少爺給小七開幾個滋補的食療方子,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哪裡能就這樣瘦下去。」
九哥就看著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著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詳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並排站了,「真是,九哥看著臉有些圓了,倒是小七越發是一張瓜子臉。」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後抿著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護著你家主子。」
大太太來回打量一雙兒女,笑著點了點頭,「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確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頭抿著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說笑話,初娘子也笑著進了東次間。
「娘可大好了?」她親熱地坐到大太太身邊,「我看看,嗯,這痘印是一點都沒留!」
大太太笑逐顏開,「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難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撫初娘子,「這咱們娘倆之間,還說什麼好不好的話?倒是你七妹年紀雖小,但比大人還要仔細耐心,又不居功,卻要比你強!」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連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內的歡聲笑語,倒讓七娘子有些侷促。
原來這就是心腹的感覺……
她抿了抿唇,抬頭也露了促狹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氣,誰不曉得你這裡裡外外支應得辛苦?母親面上誇我,心底指不定怎麼疼你呢!我看著藥媽媽來來往往的,這不是又打點你回家帶的節禮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連珠炮一樣地鬥起嘴來。
大太太久未和兒女見面,笑得前仰後合。
連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對話逗得直笑。
屋內一團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趕走了。
「你們沒有得過水痘的還是要小心些,白天說說笑笑不妨事了,沒準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邊為大太太扇扇子,一邊和她說些閒篇。
大太太一邊說話,一邊閉上了眼。
沒有多久,七娘子的聲音也漸漸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睜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邊打起了盹。
呼吸聲雖清淺,卻很勻淨,濃密的睫毛就像兩把小扇子,在臉頰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現了一點笑意。
到底年紀還小,禁不住累。
她輕輕地把床邊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
進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徹底痊癒了。
頭一件事就是好好地為初娘子挑選了帶回夫家的節禮。
初娘子身為長媳,卻長達數月出門在外,未能善盡侍奉高堂的職責,在鄉間是要被人說閒話的。
雖說事出有因,但身為娘家人,姿態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節禮送回了餘杭,自己卻留了下來。
「母親雖然痊癒了,但卻還不能過於操勞,我還是過了七月再回餘杭吧!」她笑著摸了摸小囡囡的臉,「小囡囡也惦記著在百芳園多逛幾天。」
大太太自然不會反對。
「也好,那我就再做幾天甩手掌櫃。」
聽說大太太大安,幾家來往頻密的親朋好友也都上門來探望。
李太太是一臉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裡有病人還到處亂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氣,「這是誰都說不清的事。」又關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復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發了半個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亂跳的……整日在家裡也是惹事,我想著,明年就送進山塘書院,讓幾個哥哥管教他好生讀書。」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樣的年紀,都要進山塘書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閃,「好事。」
九哥也到了進學的年紀了。
應酬了李太太,張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鄭家派來請安的婆子媳婦,還有糧政、學政、總兵家的太太……大太太總算清閒了下來。
就又忙著打點運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經收完了江南的帳,按例是又要問大房借人,把銀子、糧米運回西北去。
當時的票號生意雖然已經漸漸做大,但西北正值戰事,拿了匯票也未必能兌出銀子來,有銀子也未必能買得到糧食。本家二叔索性在當地就把部分盈餘換作了稻穀,打算靠江南總督的面子,尋幾家鏢局一道保鏢出關。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要托本家二叔帶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幫著大太太裡裡外外地打點著這些事兒,也是忙裡忙外,沒有絲毫空閒。
私底下卻又指點七娘子。
「這次是一定要把你們幾個小的上到族譜裡去的。」姚媽媽是推心置腹的語氣,「九哥上在誰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講究。七娘子您正是當紅得寵的時候……可要奔著將來的事多使勁兒。」
七娘子又哪裡不懂這個道理。
九姨娘身為姨娘,當然是沒有資格上族譜的。
除非被抬做正經的二房太太,請了九品誥命在身,才能寫進族譜裡。
九哥寫在這樣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當然會更加穩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過繼,能夠動搖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後大老爺過身,也沒有什麼族人能對九哥的身份說三道四,妨礙他繼承家業……
按理說,只是抬舉一個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過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攪了攪黑瓷兔毫碗中的湯水。
「我看您還是一口氣喝了吧!」白露含笑勸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燉的雞湯過來了。」
大太太都發了話,曹嫂子又怎麼敢怠慢,一天三頓,都照著方子預備了滋補的湯水,親自送到階下,連賞錢都不敢要了。
「這是咱們的分內事,分內事!」
纖秀坊又上門為七娘子量身,「太太說,您也要有幾套上得了檯面的衣服。」
轉頭就送了幾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鮮艷的頭面衣裳過來。
大太太的優點就和缺點一樣鮮明。
「你說這事,我該不該發話。」七娘子一邊喝著湯水,一邊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譜這樣的大事,白露當然會收到風聲,這族譜該怎麼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換了一個眼神。
「要我說,太太這個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語氣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寵沒有多久,就為生母的誥命說話,難免會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許這好容易才得來的寵愛,也就要消逝了。
不過這想法終究是沒有顧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說得太明顯。
「有理。」
七娘子倒點了點頭。
又拋下了這話問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經常為太太到各處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幾分不以為然,「初娘子倒是慣會討好太太。」
「大姐肯把這份天大的功勞讓給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臉訓斥立夏,「我們自己要記住這份恩情,人前人後,都不能說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應是,垂下頭不敢再多說什麼。
白露卻費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幾次來往,她都是看在眼裡的。
也不知為什麼,一開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這個沒有見過幾次的妹妹,這一次,更是把照顧大太太的差事讓給了七娘子……
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著蹊蹺。
先是大老爺要私底下給三姨娘念往生經,現在初娘子才得了一點空,又見天的往外跑,蘇州城大小的寺廟,聽說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佈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難道還是三姨娘作祟?
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這場病,做點什麼文章呢?
她就詳細地對七娘子描述,「初娘子這幾天去了觀音山、寒山寺……滿蘇州的名剎,都快走了個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臉上,隱隱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臉怎麼樣了?」她又問。
笑容裡已有了幾分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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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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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6 17:08:04
87紛爭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務,侍奉母親,楊家的幾個孩子都閒了下來。
九哥的功課是沒有斷過的,只是前陣子索性就搬進了月來館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經痊癒,他自然是搬回東偏院。
幾個女孩子的學業卻因為兩場大病而中斷了一個多月,如今才漸漸地恢復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終於捨得走出七里香了。
說實話,大老爺的確對四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不薄。
這段時間裡,名貴難得的養顏藥材就好像不要錢一樣,見天地往七里香送……歐陽家的少爺也是兩邊忙活,一面給大太太扶脈,一面照顧著四娘子的臉。
就算下了這樣的苦工,四娘子臉上還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雖然遠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發覺出不對來。
四姨娘這陣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繚繞瀰漫的水霧,不知不覺間也都乾枯了下來。
大太太也很頭痛。
「只盼著老爺別是非不分,四娘子都這個樣子了,還妄想把她說到什麼好人家裡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來就只是偏房庶女,這下臉上還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戶人家娶媳婦,娶的就是個臉面,再沒有願意娶臉上帶了疤的女兒家進門的。
初娘子就笑,「這也是四房自己照顧不周,說起來,這成人發水痘,還要比孩童發水痘更癢,七娘子又還是個孩子,都能把您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怎麼她們四房就出了這樣的事?」
眼看著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場,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寵起來了,這種順口的人情,當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潔的臉蛋,就有些自豪,「你當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謹慎又細心?」
初娘子撒嬌,「您眼裡就只有七妹!只看得著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裡裡外外要不是我們大姐,誰能支應得下來?」
可初娘子畢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應,也只能多給些私房錢罷了。
真要從根子上提拔初娘子,還得看大老爺……
或者就要等將來九哥入仕後,再提拔大姑爺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說了幾句瑣事,才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觀音山的住持,「同壽大師那邊也給了話,說是要咱們方便的話,隨時都能上門來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遠,「你說,你父親要你私底下找人來做法事……這安的是什麼心?」
初娘子就頓了頓。
三姨娘的死,是幾個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紀,卻把這種事看得這樣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爺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應,更做了這樣不露痕跡的佈置……
真是後生可畏!
「我想著,怕還是覺得三姨娘是要對楊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著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這才把臉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鬆了一口氣。
「也是,恐怕不想張揚,也就是不願意再添亂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初娘子卻歎息起來,「不瞞您說,我倒是覺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初娘子貼心。
很多話,不好對七娘子說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這三姨娘作祟的話,能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過咱們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時候有沒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爺打死的,咱們還不清楚嗎……就算要作祟,也應該衝著……衝著娘和四房麼!大不了,還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衝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事,整死個把姨娘,在這些當家主母心裡,又算得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她卻是有些迷糊了起來。
初娘子很坦誠,「我看,九哥接連出事,背後的確是有東西在作怪,但卻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動容。
就沉思了起來。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麼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臉的憂心忡忡,「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不要說別的,就是在楊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說,三姨娘的死是誰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難掩震驚。
「你是說……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魘鎮我們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來。
從九哥屋裡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紗塢的十二姨娘……
「但輕紅閣裡的異象又怎麼解釋?」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點,「這要不是三姨娘……」
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話,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魘鎮的事,往三姨娘頭上栽贓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來。
「還是你敏銳!」她一字一頓地表揚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應在了我的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覺得有道理,「我看,倒是這場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內的氣氛似乎就隨著大太太的話,一下陰冷了下來。
初娘子心裡也有些發涼。
「以母親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幾句,她自然就會明白箇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說起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為是自己想出來的緣由,母親才會深信不疑……就拜託大姐了。」
這一番安排,雖不說是天衣無縫,大太太卻也是完全聯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還好,還好自己已經出嫁了,否則,自己難免要擋了七娘子的路……
還好自己識趣,做了順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給了七娘子……
有這樣一個敵人,那可真的一點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兩年之久,才等到了這個良機,初娘子就曉得,二太太是一定會被七娘子斬於馬下的。
七娘子能從一個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個中真是沒有一點僥倖。
#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媽媽給幾個姐妹送東西。
「莊子裡新送來的塘藕,最是新鮮脆嫩的。」姚媽媽笑盈盈地進了百芳園走了一圈,先進七里香,再進月來館,又過了小香雪,才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著謝過了姚媽媽,「還是大姐心疼我們姐妹。」
就叫姚媽媽和白露喫茶。
回過頭,白露就回報她,「初娘子說,話她已經帶到了,太太也已經想明白了……」
雖說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白露卻一點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這番佈置到底有什麼用意吧。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好……大姐辦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過頭就像是忘了這碼子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過了幾天,倒是大老爺找七娘子去外院說話。
七娘子才下了學,就被守在家學門口的牛總管嚇了一跳。
牛總管雖然常常進出內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們上學的當口出入,七娘子倒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點與牛總管碰頭。
「牛總管。」幾個姑娘都笑著問好。
雖說大老爺更寵幸的是身邊的張總管,但牛總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邊的陪嫁,內宅事務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協商,幾個姑娘對牛總管都不陌生。
「給姑娘們請安了。」牛總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給女兒家們行禮。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連忙避開,只受了牛總管的半禮。
三娘子與四娘子卻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沒有回禮,就直接拐進了夾道裡。
自從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陰沉了起來。
三娘子急急追著她也進了夾道,只對牛總管稍稍點了點頭,就算是回了禮。
幾個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總管。
大家大族,講的是舉止有度,像牛總管、王媽媽這樣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臉面的大僕,就算是正房嫡女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
牛總管臉上還是一團笑意,「老爺請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就連七娘子都費起了思量。
大老爺對內院的事,是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幾個女兒無非是他高興的時候做伴解悶,享天倫之樂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連這個工具都沒有資格,雖然書法寫得好,但吟詩作賦上全無天賦,甚至還比不上三娘子。
兩父女雖然居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幾年下來,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總管身後,一邊走就一邊忖度起了大老爺的心思。
總不會是為了族譜的事吧……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楊家外院。
比之內院百芳園的嬌媚,外院就要肅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進堂屋坐落在當院中,懸了昭明日月的匾額,隱隱約約,還能看著裡頭條案上的小金鼎。
牛總管卻是直帶著七娘子進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設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並婚禮諸事,才會啟用。大老爺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書房裡。
整個內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資格常常到小書房陪伴大老爺。
「牛總管。」
「范大人!」
外偏院裡來往的幾個師爺就笑著和牛總管應酬起來。
七娘子連忙望住腳尖,目不斜視。
大家女兒,要的就是這份矜持。
牛總管看在眼裡,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恭敬。
「請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領進了小書房外間,他就告了罪,進了裡間回報。
簾子一撩起來,就隱約聽見了大老爺的聲音。
「劉家這是要徹底撕破臉皮?」
大老爺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於色的情緒。
這句話裡卻佈滿了怒火。
「好,他能上書,我就不能了?給他留了幾分餘地,倒還當我怕了!」
又不知是誰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我楊海東倒不至於這麼不濟!」大老爺抬高了聲音,「此事為國為民,於心無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廢公,包藏禍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誰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聽得入了神。
劉家說的是浙江布政使劉家吧……
原本以為大老爺親自到杭州催糧,還不是手到擒來?眼下聽他的話意,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並不是那麼如意。
沒有多久,牛總管就出了屋子。
「還請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著安頓七娘子,「老爺這會還有些人要見。」
七娘子只好跟著牛總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見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將打扮,老的那個滿頭白髮,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卻只有十三四歲,一身香色飛魚服,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蔣百戶,桂少將軍。」牛總管連忙行禮。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對兩個武將行禮。
「牛總管。」蔣百戶滿面憂急,「總督在——」
牛總管就點了兩個小廝,「將兩位請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曉得牛總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這麼大的地方,兩位武將要進西翼,她當然要迴避。
索性就一回身進了裡間。
還能聽到蔣百戶和牛總管客氣,「勞煩您通報了。」
倒是桂少將軍一路沉默。
沒想到大太太心心唸唸要見上一面的桂少將軍,倒是先進了外院。想必為了軍糧的事,桂二少沒有少和大老爺接觸吧。
光看長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間又透出西北男兒的剛毅。
膚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麥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難得的沉穩,想來以桂家嚴謹的家風,也長成了一個規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給桂家二少,倒不算虧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窮與遠了。
不過,想說進張家,也要看有沒有這個福分,張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沒有什麼求著楊家的地方。這樣的書香世家,素來又看重臉面,大老爺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說進張家,恐怕張家都未必娶個庶女做嫡媳。
也不曉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張家的哪個少爺。
張家一共有三個少爺,大少爺已經婚配,二少爺一心要考科舉,二十多歲了還沒有成親,三少爺也有十七歲了,卻是個庶出。哥哥沒有說親,倒不好越過了先定親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爺,又要等了二少爺考上科舉,如果看的是二少爺,又有些不穩當……
正這樣想著,裡間又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好!劉徵要和我玩這一手,我楊海東又有什麼好怕的?只盼他們將來不要後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誰又急迫地勸解了起來,「您這是冒進了……徐徐圖之,徐徐圖之……那邊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頭請命出閣的重臣!」
對話聲又漸漸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拋諸腦後。
浙江布政使劉徵一向仗著自己背後是皇長子達家,和大老爺是面和心不和,幾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爺簡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穩江南總督的位置了。
聽大老爺的意思,是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劉家都是皇長子旗下的幹將,就知道皇長子能呼風喚雨,和太子一較短長,並非沒有自己的籌碼。
而楊家又是兩邊不靠……真要和劉家作對,要面對的可就是皇長子一系狂風暴雨的攻勢了。
這裡頭,可是一個不小心就要抄家滅族的危機啊……
「我楊海東俯仰無愧於天地,摘了劉徵的帽子,就是因為他因私廢公無視大義,為了朝廷的一點爭鬥置萬民於不顧!」大老爺又咆哮了起來,「扣押軍糧——那是多大的罪,他劉徵擔得起嗎?北戎打進關內萬民塗炭,他劉家又受得住這份孽?!」
「您別……」裡頭的師爺也露了無奈,「可您要摘了劉徵的帽子,和那邊可就徹底沒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鑾殿上該怎麼交代!傳我的話,劉徵貪財枉法,扣押軍糧私下變賣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條重律,我楊海東奉皇上鈞旨總督江南三省軍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廢公犯上作亂!命諸總兵往杭州擒下劉徵,鎖上京城送三司處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隨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爺的這番話,擲地隱隱有金石之聲。一下就讓屋裡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8:17
88、意外 ...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來時,眉宇間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進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過午覺,見到七娘子,倒有幾分訝異。「怎麼沒有去朱贏台?」
看時辰,也到了女兒們上繡花課的時間了。
七娘子平鋪直敘,「父親本來要見我,我就隨牛總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邊收了浙江來的急件,倒是鬧騰了起來。」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劉家?是軍糧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時再怎麼不著調,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拎得起來。
七娘子沒有掩飾自己的擔憂,「嗯,聽牛總管的意思,是劉家上折彈劾父親擅專、受賄……」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了一層憂色。
「父親也是大發雷霆,現發令讓諸總兵去杭州鎖了劉大人上京聽候處置。罪名是劉大人因私廢公,擅自扣押軍糧……私下串連朋黨。」七娘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大太太立時臉色大變,逕自沉吟了起來。
「你父親就為了這事把你叫過去?」良久,大太太才追問了一句。
卻也是滿臉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輕描淡寫,「父親把師爺們都打發了,不過問了我幾句話,都是問母親的身體是否已經痊癒。」
想來大老爺也怕大太太聽了劉家的事,心底多了幾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當時他從杭州回來的那股子輕描淡寫,也都是不想讓病床上的大太太傷心。
兩夫妻雖然矛盾重重,但畢竟相扶相持,走過了這些歲月。
大太太又怎麼不懂這裡面的道理。
「就算沒有痊癒,聽了這話,也要痊癒了。」她就苦笑了起來。「劉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你父親為了一時意氣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打上對台?還好本家二叔還沒上路,我們家多少也要為自己打點後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親心裡有數的……」
大老爺能從一個落魄舉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麼會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問了七娘子幾句,就打發七娘子,「回西偏院歇著去吧,下午就別去上課了,在外偏院恐怕連午飯都沒好生用,快用些點心去。」
又叫王媽媽,「請初娘子過來,再把牛總管傳來。」
七娘子雖然玲瓏,但年紀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說不出什麼子午寅卯來。
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初娘子更頂事。
七娘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過了半晌才問白露。
「你說這族譜的事,我該怎麼對太太說才好。」
立夏和白露對視一眼,都放下了手裡的活。
「父親有意為九姨娘抬房請封誥命。」七娘子也沒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過,又怕母親鬧脾氣鑽牛角尖,想讓我跟著在一邊勸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覷。
大老爺還真是人盡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點臉面,就想著讓她進言,為九姨娘抬房說話。
也不想想,這一點臉面當不當得了這麼大的事!
但九姨娘畢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麼能說個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來,「好在劉家鬧了這麼大的事,一時間本家二叔是沒法上路的了,就看劉家的事究竟會鬧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們進園子裡去,這事也該讓五姐知道知道。」
劉家和楊家鬧崩,對楊家的誰都是個大消息,五娘子當然很應該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著七娘子一道進了百芳園。
從堂屋下頭經過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牛總管說話的聲音。
想來大太太當然是要仔細詢問牛總管這件事的內情了。
七娘子也沒有駐足。
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卻沒有往月來館方向走,而是逕自帶她拐到了萬花流落邊上。
萬花流落這一帶,這幾年來也就住了四姨娘並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剛進了下午,陽光還很烈,園子裡並沒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聲吩咐立夏,「去溪客坊傳個話,就說我在解語亭裡納涼……一時想用些茶水,請溪客坊幫著準備一下。」
在解語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裡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這個借口雖簡單,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還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勁,自然不會放過和七娘子對話的機會。
不管楊家和劉家對峙的結果如何,七娘子都不準備擱置下手中的計劃。
就算不能一擊必殺,也要讓二太太痛徹心扉。
她很快就進瞭解語亭,推開窗子,讓午後的涼風徐徐吹進亭中。
一邊也沉思起了上族譜的得與失。
「你是在楊家村住過的人,族裡的事,再沒有比你們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爺的態度依然很沉穩,卻是沒有了發作劉家時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氣,「我們家得意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出來和我們作對,一旦出了什麼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動,要圖謀我和你母親多年來辛苦經營出的這份家產了。」
「給九姨娘抬房,為的還是抬舉九哥的出身,這一點,你母親不會不懂,但我提起這事也過了一兩個月,卻一直不肯給我回話。」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後世,都沒有說起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雖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終還是你這個親生女兒出面比較得體,也有個說話的緣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親的面子,叫人覺得她心胸狹小,不肯抬舉有子姨娘。」大老爺唇邊似乎帶了些諷刺,「看在你這一向勤謹孝順的份上,想來你母親是會給你這個體面的。」
只看大老爺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發作了劉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頓起了內宅的事,就能曉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來:大老爺心裡肯定是有譜的,發作劉家,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楊家的權位,應該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只不過,給九姨娘請封誥命這件事,卻是讓七娘子有苦說不出。
人都死了,哀榮有那麼重要嗎?
就是給九姨娘請封了一品、二品的誥命,也沒有辦法讓她再活過來。
為了九姨娘的誥命說話,就很可能讓自己和大太太才剛剛培養起來的那麼一點感情再次生變。
才立下功勞,就為九姨娘的誥命進言,倒顯得自己是居心不純,挾恩圖報了。
只要能打壓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還不是穩若泰山?九姨娘的誥命較之二太太的威脅,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籌碼……
但如果不為九姨娘請封的話,在孝字上又實在太說不過去。
恐怕連九哥都不會諒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幾句話。
「我還以為,她能等到我長大……」
九哥心底又怎麼會不在意生母的誥命?
七娘子就有些煩躁起來。
哪有一條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小竹橋上傳來了四姨娘輕輕巧巧的腳步聲。
七娘子就連忙武裝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長氣。
「四姨娘。」她微笑問候。「倒巧,也來看風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閃閃爍爍,儘是看不透的思緒。「是啊……也來看風景。」
兩人就對面坐了下來。
#
楊家和劉家決裂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蘇州。
就連京裡都只是幾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與許家都派下人快馬送了信來,二老爺更是連著送了三四封信打聽個中因由。
二太太也嚇得魂不守舍,一進正院就抹起了眼淚,嚷嚷著大老爺實在過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頓到東次間,又拉了幾個楊家女兒進來安慰二嬸。
「朝廷裡本來就不太平,一個勁嚷嚷著要臨陣換將,把皇長子送到前線替換平國公。」大太太仔仔細細地對二太太解釋,「你大伯這一鬧,反而嚇唬住了皇長子那頭的人馬。說劉家私自扣押軍糧,更是誅心……」
沒有糧食,平國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麼能打勝仗x
這時候私自扣押軍糧,肯定是為臨陣換將做鋪墊。
大老爺這一鬧,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長子這邊的打算攤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臉的憂心惶急,「那劉家豈不是……豈不是要和我們楊家翻臉了?」
大太太不禁就現出了少許的不耐煩。
大老爺都把劉徵鎖拿上京了,就算劉家還沒有和楊家翻臉的意思,楊家也沒有打算這麼簡單就放過劉家吧。
「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語調平穩,「西北吃緊,皇長子為了一己私慾暗示劉家扣押軍糧,本來就是昏招。我們楊家的根基就在寶雞,你大伯要是沒能拿下劉家,萬一防線被破北戎進關,將來我們又拿什麼臉回楊家村?」
這是宗族和國勢的雙重壓力,大老爺根本就沒有退路。
更別說平國公和楊家的親戚關係……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大老爺是肯定要把軍糧催上路的
二太太總算是擠出了一絲笑,「還好這孩子們都在身邊,有什麼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長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雖不說呼風喚雨,但不是楊家可以輕易拿下的,否則,又怎能和太子對峙多年?
楊家這一鎖劉徵,無異於正面和皇長子鬧翻,誰知道這位貴人會怎麼收拾楊家?
大太太歎了口氣,「你也別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細軟,真有什麼不對,我們連夜就回陝西。」
到了陝西,那就是楊家的地盤了,本家的勢力,至少可以護得兩房女眷的平安。
一邊就給陪坐在身邊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勸二太太,「這不還有父親頂在前頭麼,再不濟,還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對,就是和另一家聯盟嘛!」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徹。
七娘子不由對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來。
又過了一會就起身告辭,「還有很多事要安頓。」
楊家樹了皇長子這樣的強敵,的確就多了不少要打點的地方。
大太太也沒有多留二太太。
回頭就對幾個女兒感慨,「發痘子一個多月,連一聲問候都沒有,不要說親身侍疾……出了什麼事要連累到她了,就忽剌巴過來抹眼淚。」
五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親自出馬,「其實也不是沒有問候,也派了身邊的呂媽媽來問過您的好。」她歎了口氣,「說是二嬸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親身過來了。」
二太太那段時間雖然沒有親身過來,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過來問好。她倚重的陪嫁呂媽媽,就三天兩頭地上門請安。
只不過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邊了,她問的好,十次裡也只有兩次傳進大太太耳朵裡罷了。
如今再添上這句話,那就是鐵板釘釘地坐實了二太太拈輕怕重,不願侍候大太太,又要賣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來,「從小一起長大,倒是沒聽說過你二嬸還苦夏!」
又慈愛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進七月就吃不下東西,也該請個大夫來好好調理!」
七娘子抿唇謝過大太太,「還是母親心疼小七。」
儼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幾句話,就疲憊地歎了口氣。
「本來還想讓你回家過中秋的,眼下卻是不能了。」她帶了些歉意,「眼下家裡這麼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這也沒什麼!橫豎大姑爺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幾年,也沒人能說什麼!」初娘子忙不迭開解大太太。
話雖如此,卻也有一絲不自然。
鄉間人家,最愛蜚短流長,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幾個月,恐怕會招來不少議論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這麼久,大太太都不會許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虛弱的時候。
二太太又是一臉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團孩氣……七娘子又還小。
除了初娘子,又該指望誰來幫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間的無奈,就又恢復了自然,和大太太說說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臉笑意。
就好像劉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計較下一樣。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詫異。
按大太太的心胸,劉家的事,怎麼都能讓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麼……
五娘子卻是直接問出口了。「娘,二嬸雖然膽小,但說得也是正理,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後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等到你想起來安排,黃花菜都涼了。」大太太漫不經心,「劉家的事,你父親自有打算,十有**,我們家是不會吃虧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釋給女兒們聽,「你父親素來不朋不黨,雖然和秦家、許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沒有為太子說過話,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數的,否則咱們楊家的位置也坐不了這樣安穩。」
「此次發怒,也是因為邊境形勢吃緊,劉家太過鼠目寸光,為黨爭不顧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從浙江運過這批軍糧之後,前線就不會輕易缺糧了,平國公也能大展手腳。只要局面維穩,皇上又怎麼會處罰我們楊家?倒是劉家,這次怕是要倒霉了。」
聽大太太氣定神閒的語氣,幾個小娘子都放鬆了下來。
政治上的事,她們雖然不懂,但卻也知道關係著自己的切身利益,楊家能夠平安無事的度過這一波危機,那當然是最好。
「不過,也有些事是要抓緊了。」大太太語帶玄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也要為後路打算。」
初娘子輕呼一聲,「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還是初娘子說得對,我思來想去,也覺得這麼辦挺合適。」
初娘子立刻笑開了花兒,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還是第一次見到初娘子這樣喜形於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驚。
大太太就沖七娘子笑了笑,「我想著,這一次上族譜,就把你和九哥這對雙生姐弟,寫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寫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別,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兒家,還有誰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當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資格繼承嫡母的嫁妝……
大太太這一步棋,的確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轉過了無數念頭。
大老爺和九哥的反應,封家可能會有的不自在,來自幾個庶出姐妹的敵意,初娘子在這件事裡的作用……
望著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臉,她卻只能作出一種表情。
七娘子就緩緩地摀住了口。
滿臉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親,這……這……」
大太太笑著拍了拍她的膝頭,「該改口啦!」
七娘子於是淚盈於睫。
她跪倒在地,柔順地改了口。
「娘!」
這一聲出口時,她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8:32
89 晉陞
七娘子與九哥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楊府。
儘管還沒有挑選出與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鄉的下人,也沒有正經宣佈要把七娘子姐弟寫進大太太名下,但眾人對七娘子的態度,儼然已經大變。
不論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楊家的地位是不會變的,被寫進大太太名下,不過是錦上添花。
七娘子卻不一樣了。
小小年紀,才進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寫進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個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臉上的笑簡直都要撲出來了。
就連平時眼高於頂的李媽媽,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這幾天一出門,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著手細細地問過好,又問過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們去辦自己的事兒。
越是這樣,七娘子對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約束得就越狠。
「誰要是犯了一點錯,叫人覺得我被抬舉進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勢起來,我是不依的。」她皺著眉吩咐立夏與白露,「說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攆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領神會。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當紅得寵,自然就越謹慎。
「幾個小丫鬟就交給你們約束了。」七娘子又找了兩個管事媽媽來說話,「這事終歸還沒有成真,在這當口要是鬧了什麼不痛快給太太沒臉……」
兩個媽媽也都是老實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這麼一嚇,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閉門不出,免得惹來麻煩,誤了七娘子晉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謹言慎行,連對著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無的擠兌,都忍了沒有出聲。
九哥也不見喜色,每日裡在家學用功,彷彿不知道府裡沸沸揚揚的流言,對七娘子更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兩人雖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間,倒越發疏遠了。
大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得也感慨起來,「九哥也實在是謹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課太重了,恐怕一心唸書,也沒有多想裡頭的得失吧。」
大老爺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課,盼望著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進山塘書院讀書。大太太雖然不捨,卻也不願九哥落後於同儕。
「也是,」大太太就笑,「這孩子就這個性子,心裡只能裝一件事,內宅的是是非非,現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漸漸深沉了下來。
大太太就是這樣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紗塢前的風波,是有人魘鎮。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會找到理由來誇獎九哥孝順。
也是七娘子有福氣。
本來,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寫到自己名下罷了。
偏巧就來了這一場病。
大太太才對九哥釋疑,就又體會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這樣的運程,今後的內院,恐怕就是這對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還沒有被提拔,都惦記著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現在被提拔了之後,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馬,而是斬草除根吧……
雖說大太太把九哥寫進了自己名下,這過繼的事也就不會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亂,還多得是辦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個給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裡鬧事、引誘九哥學壞……
大太太如此多疑輕信,七娘子又怎麼會放任這樣一個大敵在內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著念起了二太太,「二嬸這幾天都沒有過府給您請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嬸眼下怕是沒有請安的心思了。」
什麼事都是這樣,有盈就有虧。
二太太前幾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對親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漸漸被大太太疏遠。
現在形勢翻轉,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攏,與二太太之間,自然就要漸漸疏遠了。
初娘子點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著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長裡短。
不免又談到了桂家的二少爺。
「聽說最近也是時常上門來的,母親要不要接進來見一見,按理說,老九房的當家太太和您當年也是常來常往的,兩邊又是親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動,又難免躊躇。
「咱們家正和劉家打對台,這時候見桂二少,傳出去難免覺得我們有些勢利。」
楊家正是應當謹言慎行,低調行事的時候,這時候談起和桂家的親事,難免讓人覺得是為了在和劉家的鬥爭中接納一門強援。
「這怎麼能一樣。」初娘子就笑著開解大太太,「劉家這下是往死裡得罪了桂家和許家。這兩家但凡還有一點氣性,都是要和劉家過不去的,咱們本來就是一個鼻孔出氣……」
大太太豁然開朗,連聲誇獎初娘子,「還是咱們小初腦子靈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議,「桂家這門親事要真能做起來,咱們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過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紀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愛,這是眼見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對嫡次子來說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與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歲呢!」她有些猶豫,「前頭還有這些個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猶豫,「還是先看看二少爺的人品吧,若是趕得上前頭的兩個姑爺,就把小七說到桂家,倒也不錯。」
桂家是武將,成婚本來就較文官家庭為遲,一有大戰就耽擱了婚事,年過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見,年齡差距,倒不算什麼。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點了頭,猶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個有主意的,我看,這事還是得她點頭了才好。否則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領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麼想的了,我看這事倒不錯,桂家雖窮,但人品方正,大少將來不論說了誰家的女兒,財勢比得過咱們家的也不會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妝進門,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將來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還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
進了八月,第一批軍糧終於運抵西北。
平國公也沒有辜負大老爺的美意,軍糧才到就狠狠地打了個小勝仗,斬首百餘級,一掃之前戰況膠著時朝野上下的疑慮聲。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臨陣換將說,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劉家的聲音,更是已經微弱得聽不到了。
雖說皇上對江南兩大重臣的糾紛還保持著沉默,但平國公的這一勝,至少已經讓大老爺立於不敗之地。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江南說的上話的世家、官員,也終於開始了自己的站隊活動。
大老爺雖然人在蘇州,但浙江卻沒有誰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軍糧調集完畢,上路運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終於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勢逐漸緩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爺請辭,預備上路回鄉,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將大老爺、二老爺兩房預備送回鄉安放的財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爺就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來早都可以上路,卻因為我們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擱了兩個月。」就和大太太商議,「還是在百芳園裡設一席,好好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勢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說起來,也是故交之後,因為我這病,一向也沒有見他一面,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要請進來見一見了。」
大老爺心領神會,轉頭就拉了蔣百戶並桂二少來在百芳園聚八仙裡開了一席,又請了李文清、張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顧,為眾人踐行。
桂二少就來拜見大太太,向大太太請安。
「家母多次囑咐,一定要當面向世伯母問安。多年未見,著實是想念世伯母。」他規規矩矩、雙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禮。「聽聞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憂急……」
都是請安的套話,難為桂二少說得一本正經,抑揚頓挫。
幾個女兒就在屏風後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還只是十歲,與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樣,都能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之外,連六娘子都要迴避到屏風後頭,不好和桂二少打對臉了。
桂二少給大太太請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態度落落大方,不拘謹,也不放肆。
十四歲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這份沉穩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記得你大哥含欣已經是偏將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來,啜了一口立冬泡來的新茶。
「是,大哥兩年前因追擊北戎有功,被提拔為偏將。」
「還以為這次會派含欣來押送糧草,你年紀還這樣小,禁得起長途勞頓嗎?」大太太是越看越滿意。
這少年年紀雖不大,但一派的沉穩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場阻擊中,也立了些小功,斬去幾個蠻子頭顱,被提拔為百戶。運送糧草,是職責所在,分內事,談不上勞頓不勞頓。」
才十四歲就已經殺過敵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過一段時間,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桂家教子這樣的嚴,兩年前桂含春才十二歲吧?就已經上陣殺敵……
老九房家教如此,難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驚,不禁細細打量桂含春。
這是個很俊朗的少年,身穿著玄色金團花曳撒,雖然才十四歲,身量沒有長足,但脊背筆挺,一雙丹鳳眼顧盼有神,雙目炯炯,就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老虎,隨時都能上陣搏殺。
雖說唇畔含笑,彬彬有禮,但這溫和也掩不去形諸於外的軍人氣質。
倒是沒想到已經上陣殺敵,有過出戰的經驗了。
三娘子若是說給他,倒還委屈了這少年了!在江南水鄉作養出來的嬌滴滴,與大漠烈日裡打熬出來的鐵血堅韌,很顯然是一點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頭專注地望著自己的腳尖。
微微垂下的脖頸,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間帶了隱隱約約的韌勁。
如果說三娘子是被寵出來的一團嫩豆腐,捏一捏就爛;七娘子就是一桿青竹,雖顯得嬌弱,卻承受得住滿天的風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說了幾句話,李太太、張太太就聯袂而至。
請了李大人和張先生,女眷這邊又要擺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與張太太。
兩個太太都對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語,套問起西北的狀況,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幾個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說得,說得仔細,不能說的,輕輕一句「年紀尚小,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脫了過去。
在這一群老於世故的貴婦人面前,他的態度莊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訥,雖談不上揮灑自如,卻也得體。
才一告辭去了聚八仙,張太太和李太太就誇獎起來。
「到底是西北世家,這樣的家教,也難怪能興旺不衰了。」
「也不曉得誰家有福氣能得二少為婿!」
聞絃歌而知雅意,幾個太太都是過來人。怎麼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見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來了,藉著桂含春在蘇州的當口親自見一見二少的人品,將來說親的時候,心底就有數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頭頂還有一個大哥沒說親呢,我們家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幾年後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張太太和李太太哪裡還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對七娘子笑了起來。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發清婉了!」
「再過幾年,也就到了說親的年紀。」
兩位太太和楊家的來往都算頻密,又怎麼會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
對七娘子的態度,又和氣了許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頭垂得更低了些,咬著唇不說話。
初娘子笑著打圓場,「見過兩位太太!」
幾個女兒也從屏風後頭出來給兩位太太行禮。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過禮,就站到一邊抿唇不語。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下稍寬。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歲了,再不說親,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這樣好的人家,大太太卻寧願再等幾年說給自己,都不願意想到三娘子。
沒有一個人幫忙說項,她怎能順利出閣?
看來四姨娘就算眼下沒有答應她的條件,再過一段時間,怕也就繃不住了。
「二嬸也來了。」初娘子眼尖,遠遠地望見夾道裡的轎頂,就盈盈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二嬸住得最近,到得卻最晚。」
身為楊家內眷,二太太很應該早些過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來。
七娘子與初娘子相視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邊,與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著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進了門檻。
「二嬸!」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慇勤,「倒是有幾天沒見您了。」
自從大太太要抬舉七娘子姐弟的消息傳揚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個多月沒有上門了。
聽了她甜甜的聲音,二太太腳下就是一個趔趄。
頓了頓,才抬起頭笑了笑,「是有一陣沒上門了!」
雖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卻是瞞不了人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8:47
90獨處
男眷在聚八仙飲宴,女眷們就在解語亭擺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園看著大,其實住得滿滿噹噹的,年年都在這幾個地方,倒叫兩位太太笑話了。」
李太太和張太太連說無妨,「誰家的屋子不是住滿了人?」
張太太順勢就歎息起來,「展眼我們家大媳婦就要添丁了,家裡的園子越發狹小,要不是怕人說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讓二郎和三郎出去單過。」
張先生沒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為人又謹慎,在蘇州的住處的確比較逼仄。
卻也沒有到要分家另過的地步吧?
也不說換住處、擴建,單單只是給二兒子、三兒子另買兩套房子,以張家的資產,也不至於負擔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訝異,「還記得在山塘還有兩處屋呢——」
張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揚了家醜……」
看了看幾個雙眼圓瞪一臉好奇的楊家女兒,到底掩住了沒有往下說,「不過,也不好壞了大家的興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卻是再忍不住,一臉的關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皺眉。
就算是看上了張家的少爺,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吧。
她就橫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麼那麼入神,手裡的碗都快翻了。」
眾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總算還曉得掩飾,「是在想西北的事!」
幾個太太就轉而議論西北軍事對江南的影響。
長篇大套的田產、收成、買賣……聽得女兒家頭昏腦脹的。
草草吃過飯,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萬花流落坐船餵魚。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里香去了。
自打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像個啞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來,平常閒了沒事,也不過是在七里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見大太太給她使眼色,也只好失望地追著四娘子回了屋。
幾個太太就和初娘子議論起來,「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這個當婆婆的嫌媳婦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裡聽了幾句,都覺得無味。
沒出嫁的小姑娘,腦子裡哪裡裝得下太太奶奶們心裡的那些事,什麼你家的媳婦不會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當家,小姑娘聽了就當耳旁風,吹吹還嫌耳朵疼。
「還是上岸去假山裡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轉,「天氣這樣熱法,也只好在假山洞裡坐著舒服。」
幾個人就在池邊上了岸,繞過溪客坊進了長廊。
「要經過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躊躇。
「哎,就一個桂家的少爺是同輩。」五娘子卻不大在意,「其餘都是叔伯,就算撞見了又有什麼大不了。」
三個小姑娘就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門外,倒是不約而同地都放輕了聲音。
五娘子躡手躡腳,一面又要偷聽聚八仙裡的動靜,鬼鬼祟祟的,看著倒有幾分可愛。
聚八仙裡果然熱鬧,又有小唱裊裊娜娜的歌聲,又有依依呀呀的絲竹樂聲,竹簾全放了下來,遮得聚八仙風雨不透,僅有一陣南風來時,能稍窺裡頭的陰涼。
裡頭不時就傳出了說笑聲,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幾個小娘子就靜悄悄地過了聚八仙,繞到瓊花叢背後上了假山,在假山洞裡擠擠挨挨地坐了下來。
天氣這麼熱,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裡比得上假山背陰處的沁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愜意地歎息起來。
七娘子抿著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曉得今兒怎麼就這麼高興。」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寫到大太太名下,這裡面也有不少關節要疏通。
雖說別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長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數的……九姨娘帶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幾年,雖然和外頭沒有什麼來往,但卻要時時仰仗族長的照拂——說穿了,對楊家小四房這麼大的一份家事,要說本家心裡沒有過什麼想法,那誰也不會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來歷,自然也就瞞不過有心人了。
只是千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大老爺要真捨得出錢打通關節,本家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九哥若能變身嫡子,將來繼承家業的時候自然也能少了幾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這麼開心,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她就緩緩地呵出了一口氣。
要說對嫡女的身份不心動,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兒,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頭,將來出嫁時嫁妝都能多帶幾兩,人往高處走,誰不會心動?
只是礙著虎視眈眈的二太太,這事到底能不能成,會不會平添波折,卻又難說……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們一塊玩笑的時候,還要裝了一張苦臉出來。」
六娘子就忙頂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麼。
七娘子卻是一個機靈就回過神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幾年她的風頭已經很勁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與忌憚,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話裡又何嘗沒有一點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來都是五娘子一個人的,現在卻要分給七娘子與九哥……
她就趕快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著拉開了話題,「張太太這幾年倒是和我們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張先生沒有出仕的意思,我還當……」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興致。
「張太太也難,張先生沒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賦稅就不少,雖然和我們兩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閻王不比小鬼,在這事上我們也沒有辦法幫忙。」五娘子平時跟著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確是見多識廣,知道不少秘辛。「畢竟一舉一動,都有多少人眼看著……前幾年王家還在的時候,一貫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現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雖有個秀才功名,但還是不那麼管事。又娶了個厲害的大奶奶,說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給大公子的家當,三天兩頭鬧著要分家……張太太也氣得不輕!」
大戶人家婆媳不和,妯娌爭產的事,時有發生,幾個小娘子也都聽慣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聲,「這個大奶奶倒是有心機,聽說張家三個少爺,就是二少爺最聰明,恐怕是擔心將來東風壓不過西風,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還能沾了長子的光,多分些家產。」
都是江南的名門,張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雖說不比楊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實人家,十多萬兩的家事,那是怎麼都有的。
不然張先生又怎麼能優哉游哉地治學為樂,自稱為「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酒中仙?張太太又拿什麼底氣和李家、楊家這樣的豪門來往。
雖然現在出了個厲害媳婦,讓張家一時有些狼狽,也不過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為三娘子挑的這門親事,就體現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說起來,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謹慎,三娘子又哪裡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卻也沒辦法扭得過命運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順著五娘子的話往下感慨,「張家人口算簡單的了,都還有這些事兒,李家將來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語,「咱們家只有九哥,倒也安靜。幾個堂兄弟,看著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現在分了幾派,內裡鬥得都有些不像話了,李太太那樣精細的人,氣得幾次昏過去,行事也漸漸凌亂起來。」
三個小娘子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說到底,楊家的這點小紛爭,放到別家面前,真是連被閒話的資格都沒有。
「都是別家的事,說說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麼。」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著也沒什麼意思,咱們瞧著誰去解語亭喊個丫鬟過來,把四宜亭掃掃,到四宜亭打雙陸得了,一會八娘子要過來也好有個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過了午飯總要吃一遍藥,就算要出來拜見幾個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進百芳園。
幾個小娘子又是中途離席玩耍,身邊也沒有帶著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約而同地轉頭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勞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說話就是這樣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面抿嘴笑,一面和五娘子說悄悄話,「看小七一臉的官司,回頭就到太太面前告咱們不體恤她這個當妹妹的。」
雖說是悄悄話,音量卻不小。
七娘子就沖六娘子做了個鬼臉,「伶俐不死你!」
一邊隔空和六娘子鬥嘴,一邊下了假山,卻是沒提防,一轉出假山就和山石邊的人撞了個正著。
「哎喲!」七娘子不禁細聲驚呼。
「怎麼了怎麼了!」假山上頓時冒出了兩個小腦袋。
一看清情勢,又很快縮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卻沒地兒躲,只好微笑著福身見禮,「不想在這裡撞見桂世兄。」
百芳園就這麼大點地兒,假山就在聚八仙後頭,桂含春出現在此不足為奇。
說來倒是幾個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還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驚。
「衝撞世妹了。」他面露赧色。
在幾個太太跟前的穩重,已無影無蹤。
七娘子就也尷尬起來,「哪裡,是我不該亂走,桂世兄請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說過桂家有意思和楊家結親,之前幾個太太又對桂含春是那樣的神色。
還打趣自己……
哪裡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蘇州一陣子了,自然有渠道獲得楊家的消息。
聽說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楊家這邊是看好七娘子吧。
兩個人見了面,就格外多了幾分尷尬。
桂含春本來膚色就深,此時臉上更是一片深澤。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機勃勃炯炯有神的雙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頭讓開了一條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畢竟桂含春長年累月在軍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觸江南水鄉的小娘子,七娘子卻是又見識過大漠的風沙,又體會過江南的絲竹。
她就對桂含春點頭致謝,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傳來了低低的呼喚聲。
「七妹。」
卻是五娘子的聲氣,還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只得回身又進了假山。
五娘子與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後頭。
「是不是要請桂世兄迴避呀?」七娘子輕聲問。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兩個小姑娘不好意思繼續在假山裡呆著,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她們都過了十歲,五娘子更是已經十二歲,可以說親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拋頭露臉。
恐怕是想請自己傳話,讓桂含春稍微迴避一下吧。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卻帶了三分的心虛。
「我是想問問表哥的好!」她帶了幾分央求地望著七娘子,「桂世兄從西北過來,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時也沒處問人去……」
五娘子臉上是一片坦然的關心。
七娘子就為難起來。
雖說自己和桂含春之間好似應該避嫌,但五娘子錯過了這個機會,下次再打聽到許鳳佳的消息就很難了。
她畢竟到了說親的年紀,也不好成日裡掛著表哥的名字到處打聽。
倒是自己年紀小,還沒到要避嫌的年紀。
再說,五娘子心裡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時候……
六娘子也敲邊鼓,「橫豎你還小呢,和桂世兄說幾句話也不算什麼。」
「只怕桂世兄已經走了。」七娘子只好勉強讓步,「若沒走,我再幫你問。」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還沒有走遠,還在迴廊盡頭左右張望。
七娘子就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聲招呼,「想請問桂世兄幾句話!」
桂含春就回過神來,恍然大悟。
頓時又多了幾分侷促,手腳似乎都不知該怎麼安放。
「請問請問。」一疊聲地客氣。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來,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問,「聽說許家表哥也在前線,您也知道,表哥同我們家的四少爺……」
她頓了頓,才續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掛念著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面嫩得很,不敢親自來問桂世兄……」
雖說以九哥為名,但只看七娘子的表現,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後頭的楊家小娘子派來詢問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會戳穿。
「噢!你是說平國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軍人的爽朗,「世子爺好著呢,前兒聽到西北傳來的音訊,好似也已經帶隊上陣殺敵了。就是餓得厲害,不過想必第一批糧草應該也快到前線了,餓,也不會再餓多久啦。」
談到他熟悉的軍旅生涯,桂含春雙眉上挑,羞澀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為軍人的自信與粗獷,臉膛似乎都在放光。
「話說回來,世子爺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聽說才習練了幾年,我還沒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試過,據說雖火候尚淺,但僅作防身健體用,是足夠了的。」他興致勃勃,朗聲笑道。
七娘子卻是輕輕倒抽了一口冷氣。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複。
「是。」桂含春一臉的嚮往,「據說是請滄州名家傳授,為世子爺陣上防身使用!」
一邊說,桂含春就一邊回身要走,「正好請世妹指教,該怎麼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還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園子裡,說來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攝心神,「世兄這兒請,我正好上裡頭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問,「餓……餓得厲害嗎?」
她心神不屬,隨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撥弄著象牙小鳥籠的金門。
裡頭的百靈便一啄一啄,跟著七娘子的手指跳動。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厲害的!平國公治軍嚴謹,不許兵士搶掠百姓,其實我們臘月裡糧草就很緊了。」
他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這一瞬間,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鐵馬、鐵血黃沙的戰場上。
「也多虧了平國公治軍嚴謹,不然,我們陝西的富戶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輕輕地道,「就算是這樣,楊桂兩族去年也還是緊巴巴的,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聽說楊家村竟有人餓死……我們營帳裡也有些餓死的大頭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驚。
只聽說西北缺糧,沒想到,竟都餓死人了!
那許鳳佳……楊家村裡的親戚……
不知不覺,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門頓時大開,百靈鳥就勢飛了出來,卻是直撞向七娘子嬌嫩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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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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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6 17:09:02
91緋聞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一時卻是來不及反應,只是呆呆地聽著耳邊的風聲。
眼前卻是一花,一時天旋地轉,再回過神時,她已是被桂含春擋在了身後。玄色金團花的衣飾,就頂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後退了幾步。
「世妹沒事吧?」桂含春也就順勢跨前,一下拉開了和七娘子之間的距離。
卻沒有想到鳥籠本來就晃,他人又高大,肩頭帶翻了鳥籠,鳥食、鳥糞,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雖然反應得快,肩頭一晃就閃了開去,但七娘子卻沒有這麼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繡裙就濺上了點點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惱輕呼,「倒是我帶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來,臉上多了幾分春色,倒是讓這少年更動人了些。
七娘子連忙搖頭和桂含春客氣,「是小七魯莽,牽連了世兄——世兄請先走一步吧,轉過彎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卻猶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處張望了一下。
「我為世妹把鳥兒捉回來吧!」
不由分說,就下了決定。
到底是馴養慣了的鳥兒,這百靈鳥並沒有飛遠,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著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氣,桂含春身形一閃,就輕輕巧巧地躍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長腳長,行動又迅捷,在陽光下騰身一躍,身姿輕盈中帶了矯健,七娘子一時不由得看住了。
就見桂含春相準了那百靈鳥,一出手快若閃電,鳥兒還來不及閃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著進了迴廊,將鳥兒放回鳥籠關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認認真真地道歉,臉上一片誠懇。
七娘子臉上發燒。
這事說到底,還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屬,才開了鳥籠……
「哪裡哪裡。」
兩個人又是一番客氣。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問許鳳佳的事,給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辭了,「還有別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繡了湘竹的白絹上染了點點黃斑,看著頗有些刺眼。
他就會意地笑了笑。「世妹請自便!」
一邊說,一邊大步轉過了彎角。
這個桂二少行事,實在是斬釘截鐵、乾淨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黃瓜,又清又脆,還帶了一股特別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轉得看不見了,才沉下臉。
幾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難得地露出了小兒女態,跺著腳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卻早已笑得都不會動了。
兩個人又要笑,又要忍著不笑出聲,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淚水。
五娘子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撫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來,伏在六娘子身上亂顫,「叫我們七妹受委屈了,倒讓桂家的少爺,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機會!」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兩下,「還不都是為了給你打聽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卻又一邊笑一邊打趣七娘子,「我們七妹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從前是怎樣笑姐姐們的?這,這簡直是活生生的現世報!」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腳,「我回去換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邊笑,一邊跟在七娘子身後。
大家進了西偏院,七娘子換了外裙,到底還是吩咐白露擺了茶上來。
「四宜亭究竟也熱,今天暑氣這樣重,怕是八妹也不得過來了,倒不如躲在屋裡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著茶,又望著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還真有幾分惱起來了。
這下才曉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時候那又羞又惱的滋味。
親事根本還沒有一撇,雖說年紀還小,倒是不妨事,但萬一傳揚出去,終究與七娘子的臉面有些損害。
「若是敢說出去,就別想聽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脅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雖然也會起哄,但嘴肯定是很嚴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嚴肅的樣子來。
「好好,不說不說,小七臉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這才不甘不願地把桂含春的幾句話複述了出來。
她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聽得滿面憂思。
「希望表哥平安無事!」她雙手合十,又搖了搖,「改日我們說動母親,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給表哥求個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純淨。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關心許鳳佳。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親生的哥哥吧!許鳳佳雖然飛揚跋扈,但對五娘子,卻一向是照顧有加。
「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來。「想來表哥在邊疆,也著實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煩躁了起來。
若是許鳳佳手上落了傷……九哥豈不是誤了他一輩子?
幾個小姐妹又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就張羅著打起了雙陸。
七娘子興味索然,推說觀戰,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來,號稱要睡午覺。
翻來覆去,又怎麼也睡不著,無限的心思滿腹,一閉眼,就想到許鳳佳手上纏著的繃帶……
第二天就有些頭疼腦熱,食不下嚥的,慌忙拿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來吃了兩貼,又臥床休息,方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五娘子來探病時就拎了一個小小的象牙鳥籠。
鳥籠裡裝了一隻小百靈,鳥頭一伸一縮,煞是可愛。
「給你解悶!」五娘子很得意,沖七娘子擠眉弄眼,「可要好好地餵它!」
丟了鳥籠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鳥還回去——那也太矯情。
只得把鳥籠掛在屋外。
幾日下來,也聽慣了百靈婉約清靈的鳴囀。
大太太親自到西偏院來探望的時候,也站在簷下逗了逗這隻小百靈。
「從前總覺得你這院子裡太安靜了,多了這鳥兒,倒也熱鬧了起來。」
大太太看著心情不錯,眉眼都帶了笑。
「娘!」七娘子作勢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藥,不要亂動換,免得又著了涼。」
不免歎息,「總歸你身子纖弱,這大暑天也會著涼……」
七娘子面露赧色,「給娘添麻煩了。」
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這就說得上麻煩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煩透了?」
兩母女說說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隱隱約約帶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經打通了本家二叔的關節,上族譜的事,他們是自然會照應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這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錢?」忍不住探問。
大太太莞爾,「不多。」漫不經心地比了兩根指頭給七娘子看。
「兩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氣。
「兩萬!」大太太就笑。
又解釋給七娘子聽。
「將嫡作庶,以庶作嫡,鬧騰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雖說大家心照不宣,總歸族長也要擔著風險……兩萬不能說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還嫌不夠多呢!」
七娘子連聲搖頭歎息,「這也太……」一臉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開心。
到底是小七貼心,小小年紀,就懂得節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紀小,不曉得族裡的厲害。九哥若只是個庶子,將來在族裡難免處處遭人眼色。三個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寫到我的名下,將來在族裡就有了底氣。」
世家大族,規矩最重,族裡倚老賣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規,數不盡的口舌是非。楊家兩房家事這樣豐厚,若沒有寫到大太太名下,將來九哥但凡軟弱一點,大老爺過身後,裝神弄鬼、假傳聖旨,明裡暗裡欺負九哥的人,是決不會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沒有二心,立時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麼事都好辦了。
一步順,步步順。
七娘子就貨真價實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賢良淑德,堪稱主母典範……」
大太太聽得順心遂意,捂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
「只是。」七娘子話鋒一轉,又露出了憂色,「恐怕會不會有人作梗呢……」
「你是說……」大太太神色一動。
會在這種事上作梗的,當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來。
「這應該是不會的。」她也沉吟了起來。「你二嬸從來也沒有回過西北老家,是在京城進的門,多年來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蘇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現代,信息傳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佈「謠言」,誹謗九哥其實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沒有在西北居住過,人頭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這批僕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動,恐怕都很難找到楊家村的地頭。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門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楊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譜了。
「也是!」七娘子就緩了神色,「還是娘考慮得周詳。」
一口一個軟軟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還是得讓牛總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細心得多了——等你痊癒了,也跟在我身邊學學理家吧!一展眼十多歲了,也要把這些學起來了!」
大太太以前是從來不過問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會兒。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逕自微笑起來。
「真是一步順,步步順……」
她又叫立夏,「你來。」
立夏就一臉恭順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說,溪客坊新進的粗使丫鬟小滿,是你拐著彎兒的表妹?」七娘子一臉遮不住的笑意。「你這個當表姐的也該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後嚼舌頭,說我們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會意一笑,「吃完晚飯,就過去探她。」
雖說溪客坊和正院關係冷淡,但這都是主子們的事。
下人們自有下人們的交際。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滿才說了幾句話,霜降就把小滿喝走了。」她一長一短地複述給七娘子聽,「站在台階下指桑罵槐,說四姨娘是有臉面的貴妾,還輪不到西偏院的人來擺威風,就前幾天給本家二老爺洗塵的時候,二太太還和顏悅色地和我們四姨娘說了好些話呢!四姨娘都沒有怎麼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樂得拍起手來。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個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裡頭的意思?」
立夏不緊不慢地一笑,一臉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著立夏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這丫頭倒是歷練出來了。
#
本家二叔歸心似箭,也顧不得過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撿了個黃道吉日,就歸整行李,跟著桂含春的驢隊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爺商議了許久,到底還是派了牛總管出馬。
給幾個兒女上族譜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攜帶的財物運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兩件事都非得要個能人盯著,才能讓兩夫婦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東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邊得力的管家,「這一次二房的細軟多了,總不好老麻煩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領神會,面上笑著應酬,「二嬸越來越懂得體恤我們了。」
一邊細細地吩咐了牛總管幾句話。
牛總管又哪裡有不懂的?
才進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來: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瀉,軍隊卻等不得他康復,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說世上哪有你二嬸這樣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們大房的傢俬上,恐怕拔都拔不下來!」
七娘子又笑又擔心,「二嬸的手段,只怕不止於此呢!」
「她還能怎麼樣?」大太太不以為然,「九哥寫進族譜,就是咱們家的嫡子了,這又哪有現放著嫡子不理會,過繼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動。
以七娘子的縝密,說不定還真能為她參謀出一些紕漏。
初娘子又回餘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兒,心裡始終是夫家更重。
「有什麼話就說。」她和顏悅色,「我們母女之間,不玩這些虛的。」
七娘子就低下頭細聲細氣地編排起了二嬸。
「就覺得這幾年,府裡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變。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幾句話。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麼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們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著,不會有什麼錯的。」七娘子又歎了一口氣,「只是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畢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這是在擔心三姨娘吧!
又怕觸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說。
大太太就一瞇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這許多家的寺院,請了許多班子暗地裡給三姨娘做法事……就臨去前,還走了觀音山,住持同壽大師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輪迴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頭來見。」
這大師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沒有十分的把握,是斷斷不會發誑語的。
難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魘鎮楊家的男丁?
一時又想到了叔霞的話,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強忍著滿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過,都是小七的胡思亂想,還請母親不要放在心上。」
話裡微微的擔憂與惶恐,傳神地表達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擺了擺手,心不在焉地安撫了幾句七娘子,就又逕自沉思了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9:16
92說項
很快就又進了十月。
邊境捷報頻傳,讓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
北戎近些年來漸漸壯大,大秦卻是眼見著有些衰弱,連年年成又不好。
這時候要是被北戎破關而入,說不定天下就真要亂了……
平國公能守得住邊關,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卻沒有收回成命,還是讓大皇子在京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京城又不斷有信過來,這幾個月,大老爺每日裡都要和師爺在外偏院議論許久,連浣紗塢都去得少了,每日裡只是進正院坐坐,就一臉疲憊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心疼,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為大老爺開了幾貼補藥,又細細地吩咐張總管,讓他好生照料外頭的清客、師爺們。
「這些人雖然看似無權無勢,只是攀附我們家過活,實則個個不是有謀略,就是有人脈,或是有一張利口。」大太太教導五娘子、七娘子,「平日裡萬萬不能怠慢了,否則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煩。」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點頭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好奇。
「京裡只怕是又來信了吧?」
這幾個月,從京裡往蘇州寫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連秦帝師都破天荒親自寫了信快馬送到了楊家。
大太太面上就難免現出了一點愁容。
「劉徵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審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五娘子還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卻也跟著大太太倒抽了一口涼氣。
官場上的事,雖說女眷們並不需要太明白,但這裡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現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時候,在這時候審劉徵的軍糧案,劉家是怎麼都不會有好果子吃了,至少這個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繼王家之後,又一個重要幹將倒下——皇長子和大老爺之間也就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會是誰上位繼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開了話題。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親也在奔著這個位置使勁呢。雖說江蘇富庶,但浙江也是魚米之鄉,這個位置,最好還是安排咱們自己人來坐。」
五娘子也已經明白過來,就陪著大太太唏噓了一會人事變遷。
劉家雖然和大老爺不卯,但畢竟多年同僚,劉家的太太奶奶,幾個小娘子也都是見過的。
只是一招行錯,如今就從雲端跌到泥裡,如果劉徵被議定了要株連的大罪,更是轉眼就成了罪屬……
誰沒有一點感慨?
或許就是藉著這一點感慨,大太太唏噓了一陣,又透露了大老爺眼下面臨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長史鄭長春的名字寫了三封信來,要咱們以運糧的大功出面,挑頭再請太子出閣。」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這才是大老爺最煩心的事吧?
也難怪秦帝師都要親身寫信來做說客了。
這幾年來大老爺一直挺著不肯在奪嫡之爭中站隊,家裡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現在得罪了皇長子,又間接幫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勢把這個封疆大吏招安進麾下了。
劉徵案既然開審,肯定是要議定一個罪名出來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爺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漲船高。
這時候他再出面為太子說話……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給大老爺與平國公這個面子!
五娘子就尋思著問大太太,「父親又是怎麼想的?」
大太太反問五娘子,「你又是怎麼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卻是心中有數: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要嫁進權貴之家,做當家少奶奶的。
眼看著就要十三歲了,怎麼都要開始教她這些事了。
「女兒想著……」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過來,咬著唇就慢慢地分析,「父親如果要站到太子這邊,早幾年就表態了,恐怕……是一直擔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閃過了一絲喜悅,卻沒有說話。
五娘子又哪裡會捕捉不到大太太的這一點情緒?
當下也是越說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於情於理,皇上都不好不賞,但我們卻也要更謹慎起來,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諱,反而失了聖心。」
大太太不禁輕聲喝彩,「倒沒想到小五在這上頭很有幾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直以來,她只知道大老爺不肯站隊,卻沒有深思過裡頭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數語,倒是分析出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結,肯定是觸犯了皇上的忌諱。就算朝中只有一個太子,皇上都不會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則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還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過是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雖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來,也沒有什麼大病。
得罪太子,將來還有大把時間可以修補關係,就算修補不了,太子上台,也還有許家、秦家在跟前擋著。一個全身而退,總還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寵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難怪大老爺是從來都不願牽扯進奪嫡的事了。
「別看咱們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裡居住,外頭的事,好似與我們一點都不相干。」大太太又點撥兩個女兒,「但這官宦人家的主母,對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數。才能配合男眷,將自家經營得蒸蒸日上。妻賢夫禍少,這話是再不錯的。」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別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雞腸,但卻也的確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大太太說了一大通話,難免露出疲態,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緩緩地啜飲清茶,一面漫不經心地問梁媽媽,「這幾天蘇州城裡有什麼事沒有?」
梁媽媽忙笑回,「有,這事兒還不少。李家來人送信,又添了個姑娘,福建布政使鄭家也來人請安,送了今年的年禮,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幾分。還有……」
林林總總,也有十數樁親戚故舊與楊家往來的瑣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鼓著腮幫子,只顧著打量屋頂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經心,只問,「都辦妥了吧?」
得了梁媽媽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會,無非又叮嚀了幾句,「鄭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慣的,禮物要格外用心……」隨口幾句交代,就不再過問了。
五娘子見回事的婆子都領了對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到月來館玩耍去!」一邊拉扯七娘子,一邊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搖頭歎息,也懶得約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還是一團孩子氣!」
七娘子也只得隨著五娘子退到了外間。
這才掙脫開來,「五姐,你先過去……我還有話要和娘說。」
五娘子就好奇,「什麼話,這麼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張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湊到五娘子耳邊,「不告訴你!」
「你!」五娘子氣得直跺腳。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臉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來館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氣,是怎麼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連摻和都懶得摻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進了東次間。
王媽媽正和大太太說話,「也不曉得明年的春闈,又要點誰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壽,秋闈就推到了十月,又因為今年撞著了正科,明年春天還要加開恩科,再開一場會試。歷來會試的主考,都是由閣臣兼任,這裡頭就又牽扯到了不少彎彎繞繞。
「嗯?」大太太見七娘子去而復返,就挑起了半邊眉,「怎麼,是落了什麼首飾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媽媽,「倒是有話想問問娘的意思……」
王媽媽知趣起身,「還有好些話想著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揮了揮手。
倒有了幾分好奇,「什麼話這樣緊要,連王媽媽都聽不得?」
「這事還是稍稍避諱些……」七娘子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給四姨娘留幾分顏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麼?」她終於起了幾分興致,「是溪客坊又惦記著鬧騰起來了?」
四姨娘這幾年來一直說不上得意。
政務繁忙,大老爺又寵信浣紗塢的三姐妹,雖說溪客坊還是榮寵不衰,但比起幾年前四姨娘霸寵的局面,總是要落寞了幾分。
三娘子婚事不順,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漸漸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連一絲兒錯處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漸漸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裡了。
「還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幾次,想請小七在太太跟前說項,讓太太鬆鬆手,把三姐許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幾分納罕,「她怎麼就求到了你頭上?」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在意。
說謊講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邊的人不會向正院通風報信,也難保溪客坊裡有沒有正院的眼線。
倒不如直接把話挑明了來,告訴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過幾次接觸。
「小七卻覺得,」七娘子垂下眼,「這才得寵沒有幾年,就私底下賣好送情,在不該插手的事上亂說話,也實在是太不謹慎了。是以,也一直沒有鬆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來。
「還是小七懂事。」她誇獎七娘子。「沒有輕易鬆口……」
「不過,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來越低。」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前看上的還是張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爺,現在,竟是連三少爺都肯屈就了。」
雖說張家家底殷實,張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沒有功名在身,一個白衣家的庶子,認真計較起來,算是很辱沒楊家的門第了。
當然,張家是關隴世家,在老家勢力雄厚,張唯亭的幾個兄弟也都有出仕……這門親具體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楊家來看,倒是一樁美事。
大太太就漸漸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家裡才打起官司,她就嚇得沉不住氣了。」
四姨娘為什麼「眼光越來越低」?不就是被楊家和劉家的官司嚇住,害怕楊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說不上親了?
從前大老爺穩若泰山的時候,張家的門第,四姨娘還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戶出身的女兒,就少了這一份大氣,一點點風波,就嚇得做張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這樣想了。」七娘子婉轉地道,「我們又為什麼不成全她呢。」
劉徵受審的消息,雖然也傳進了楊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裡頭的味道。
這麼著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請七娘子向大太太說項,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給這樣的一個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親事說好了,恐怕劉徵獲罪的消息也就傳到了蘇州。
到那時候,再來欣賞四姨娘的後悔……就算後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誰抱怨?這可是她千求萬求,才求來的姻緣!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簡直都快趕上你大姐了!」
就興致勃勃地為七娘子出謀劃策,「你就私底下應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爺說去,我這裡,是肯定會點頭的。」
又好奇,「四姨娘許了你什麼好處沒有?」
七娘子很有幾分羞怯,「倒是許了幾兩銀子,怕還把我當剛進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沒答應下來,就沒過問數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獅子大開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著笑了起來。「是,娘,小七知道怎麼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還當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嬸!踐行宴那天,你二嬸是特地繞到溪客坊和她閒話了半個時辰……」
「四房的為人,您還不清楚嗎?」七娘子只是笑,「慣看風頭火勢……她現在要指望二嬸,可不是豬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楊家,說話最頂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並七娘子這對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現在是不會指望你二嬸了!」
不過,二太太倒未必不會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讀懂了大太太的未盡之言。
她卻沒有接話,只是起身告辭。「五姐還在月來館等著……」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過神來,「能把三娘子說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歲了,還沒有說婆家。」
又曖昧地沖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說給李家,也好!將來啊,你喜歡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卻是再不肯往下說,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來館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該鬆散鬆散。」
七娘子也只好進了月來館,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說話,一道占花名。
吃過午飯,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個小滿表妹。順道給四姨娘傳話,就說我已經向太太遞過話了,太太也點了頭……她答應我的事,也該著手辦起來了。」
立夏就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就出了院子,進了百芳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9:32
93 添花
過了幾天,大老爺果然就對大太太提起了和張家結親的事。
「我思來想去,倒覺得這是門不錯的親事。」大老爺面帶沉吟,「雖說我們家現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張兄提這碼子事,但張家家境殷實,又和朝中的爭鬥無關,在關隴根基深厚,三娘子嫁過去,總也是為我們添了一門穩固的外援。」
如果以這個思路來衡量,三娘子嫁到張家,倒是比之前說過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覺得這門親事,從哪裡說來都是上好的。
又能給楊家帶來看得見的實惠,為九哥將來添上一筆助力。
張先生的幾個學生現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來往來的文友,都是人脈。
張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樣不饒人的性子……聽說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攏共也就是三千多兩銀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氣,也都至少會給三娘子準備兩萬兩銀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爺都說行了,那我明兒就托李太太上門問問張太太的意思。——不過,咱們家現在還犯著官司。張家倒未必知道內裡,現下托人去問,是不是有點不講究?」
大老爺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與我們家來往,還是只存心借我們家的勢,那是一句話就能問出來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還是老爺思慮得周詳。」
大老爺撚鬚不語,只是笑。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轉天就請了李太太來說話。
「想著把三娘子說進張家……」就一長一短地和李太太說起了結親的事。
李太太有些訝異,卻也高興,「好,好,這兩家要是結成了親家,以後就更親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這是偏心呢,還是看不上我們家十一郎?這七娘子的事都說了幾年了也沒個回音,卻又主動向張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尷尬,「這也得先說了姐姐,再來說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說親有嚴格的先後之分,不少子女就因為兄姐婚事不順被耽擱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二娘子十三歲的時候,定國侯孫家都上門來說親了。
李太太眼神一閃,「您這就是偏心!」半開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歡七娘子,想必是覺得我們家十一郎老實木訥,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語塞,正要開言緩頰,李太太就又笑著自己解圍,「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連我都愛,何況您了?只是姐姐,以咱們兩家的交情,您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兒,是一定要勻給我們李家一個的!七娘子捨不得,六娘子,您總捨得了吧?」
「這……」大太太倒有些惱怒起來。
李太太這做得也有些太過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捨不得呢!」她就笑著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極,「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是一個都捨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領回家去吧!」
李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偏房庶女不說,又不得嫡母的喜歡,個性陰沉,還破了相了……
「嗐,說到這四娘子,我也真是為您發愁。」她笑若春風,一下就轉了話題,「三娘子要能嫁到張家,怎麼說也算是有了結果,可四娘子臉上不好……要在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還真有些難辦。」
大太太也就不為己甚。
李家到底是楊家最□的後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門去探張家人的口風。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長出一口氣,「這事還得看老爺的意思。」
兩個太太又說了幾句閒話,李太太就起身告辭。
又握著大太太的手,語氣誠摯,「這要是實在不中意十一郎,我們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歲——」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應付走了李太太,回頭和王媽媽抱怨,「往常聽說她這個人沒意思,沒意思,倒還不覺得什麼,今日見識到了,才曉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沒意思。」
梁媽媽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這兒女的親事就是做買賣,誰的身價漲了,那邊的出價也要跟著漲似的。」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唉,也是不容易,這十多個兒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大郎三郎今年都要進場,要是有了舉人的功名,就更難節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裡的這本帳。
「我們家九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考個功名來家!」
梁媽媽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決斷。
自從信了九哥在浣紗塢前的所作所為,乃是魘鎮,大太太就好似從沒有對九哥起過疑心,一應呵護,較諸往常,只有更仔細。
她心底就隱隱約約有些發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著敷衍大太太,「以咱們九哥的聰明,恐怕沒兩年就能下場考進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過,這九哥的婚事……」
九哥過了年就十一歲了。
這樣承嗣的獨生子,娶親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這事還是得問過老爺,」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從夫,我就算能為再大,這種事也得聽老爺的吩咐。」
又歎了一口氣。
「這一輩子是沒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只盼著我沒有看錯九哥吧!」
梁媽媽垂下眼望著腳尖,沒有接大太太的話。
過了兩天,又送了一批名貴藥材進西偏院,卻沒有讓大太太知道。
#
李太太很快就給了答覆。
據說張太太還犯了幾句嘀咕,只推說要問過老爺。
卻是李太太前腳才到家門,張太太后腳就跟進了李家。
一併張先生也親自上門拜訪李大人,太太對太太,老爺對老爺,都傳達了一個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門高貴典雅,張家能得她為配,是兒子的福氣。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這樣好的結果,立刻喜氣洋洋轉頭又上了楊家門,把喜訊告知了大太太。
楊家和張家有意結親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裡傳開了。
「也不曉得是嫡出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三少爺……」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麼,你急著嫁出去呀?我和娘說了,先把你說出去,再說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這話,反倒顯得你心急著嫁人了!」
兩個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從這消息傳揚了開來,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門,四娘子自然也隨了她,沒有到家學上課。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問七娘子,「七姐,這三姐的婚事……是怎麼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說這幾句話,倒咳嗽了幾次。
七娘子耐心細緻地對八娘子解釋,「三姐和張家的三少爺……」就仔仔細細地和八娘子把事兒說了一遍。
八娘子臉上就現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沒準小姑娘還真只是關心姐妹……
「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錯。」她含蓄地道,「不過,張家畢竟沒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長長的睫毛。
又過了幾天,劉徵案的結果也到了蘇州。
這一案居然這樣快就出了結果,對劉徵的懲罰又是這樣嚴厲,就連大老爺都難免吃了一驚。
「據說是皇上親自過問……倒沒有讓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細細地對大太太複述,「秦家、許家倒也沒有摻和進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辦這件事。」
同時到達蘇州的,還有對大老爺的封賞。
在一長串無意義的表彰之後,大老爺倒也是獲得了貨真價實的好處:雖說沒有封爵,但皇上還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爺的文勳往上提了幾級,提拔成了左柱國。
蘇州城頓時是嘩然一片,就連朝野上下都為之震動。
左柱國可是正一品的勳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銜是從不輕易授人的,歷來只有內閣領銜的閣老才能兼領正一品太子太師銜。可以說,能領正一品官銜的存在,無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風喚雨,權傾一方的大員。
就連秦帝師致仕的時候,領的都不過是從一品的太子少師銜。
雖說只是沒有俸祿的虛銜,但大老爺這一下可是連秦帝師都越過去了,滿大秦還有哪個地方大員是一面領著江南總督這個從一品的實缺,一面又領著左柱國這個正一品的文勳的?
恐怕連那一等老牌權貴勳爵之家,都沒有辦法和楊家爭風頭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對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處置。
劉徵貪財枉法因私廢公,廢為庶民永不敘用,自京城發還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財產一應罰沒充公,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
抄家遣送,監視居住,幾乎是對文官最嚴厲的處置辦法了。
大秦一向優待文官,立國一百多年,還沒有殺過一個大員。不然,恐怕劉徵的項上人頭都難保了……
這一次角力的結果,自然不用多說了。
有心人卻還注意到了旨意裡的另一句話: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一應留心人才,舉薦繼任。
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爺懷裡!
舉薦繼任,大老爺能不舉薦自己人?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本來就只看楊家眼色行事,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楊家的人,再有和楊家也算有些聯繫的福建布政使鄭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爺的自留地了!
楊家頓時又熱鬧了起來。
大老爺與大太太開了外正院堂屋大門,點了香燭設了案,帶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賞的旨意,便又都流水價忙了起來:上門道賀的車馬,幾乎是要把二楊街都塞得過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員,沒有露出見不得人的饞相,客客氣氣地送了賀陞遷的禮單上門,又和主人道了幾句喜,也就都告辭離去。饒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個月才閒下來,縱使有二太太相幫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幾貼補藥,才勉強恢復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時進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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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堂屋裡裡外外,都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喜氣。
堂屋的條案上也多添了幾件新鮮的名貴器具,還有未拆封的表禮隨手堆在牆角,幾個小丫鬟裡外穿梭,正一邊拆看,一邊將綢緞金銀歸攏搬運。
進進出出,是一派大戶人家才逢喜事的熱鬧。
東次間裡也隱隱有大太太的笑聲傳來。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階下立定了,垂首仔細地撣了撣裙角,深吸了一口氣,才笑著跨過了門檻,招呼東次間門口的立冬,「——來給太太請安!」
立冬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轉身進屋通報。
就算有訝異,也都沒有露出來。
四姨娘是有多久沒有單獨進正院請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裡,環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陳設,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幾何時,這堂屋裡是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又是一片讓人窒息的灰暗。
那時她雖然也日日進來請安,但又何嘗把堂屋裡蟄伏著的大太太放在眼裡……
她的天地在東偏院,那裡才是內宅的中心,千頭萬緒的家務,那幾年是全匯總到了她手裡。
——怎麼就不曉得在那時候給兩個女兒說上親事!
啊,是了,那時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還沒有說親。
到底是小看了這個心胸狹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還在,時機一到,就能翻雲覆雨。
妾,不論是良妾還是賤妾,也終究只是見不得人的小星。
就連想給親生女兒說親,都要遮遮掩掩,繞無數的彎子……
輕巧的足音慢慢地自東次間響了出來。
四姨娘連忙抬起頭。
已是又換上了一臉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對四姨娘點了點頭,默不做聲地撩起了水晶簾,目送著她裊裊娜娜地進了東次間。
「給太太請安。」四姨娘禮數周全,跪下就要行禮。
「起來吧。」大太太卻是滿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給陪坐的二太太行禮,二太太也忙學了大太太的樣子,「就別客氣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側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問好。
擾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賞了四姨娘的坐。
「怎麼在這個時點進來請安?」倒是開門見山,「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
看來,大太太的心情並不差。
四姨娘也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想向太太求個體面,到慧慶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頭,玩弄著裙擺上的玉珮。「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許願……」
話裡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賞鑒著四姨娘面上絲絲縷縷的不甘,險些又要笑出了聲。
世事真是瞬息萬變。
小半個月前,四姨娘還巴不得立刻就敲磚釘腳把親事說回來。
現在卻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給三娘子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又哪有那麼容易?
不過,讓她去一次慧慶寺,想必也不會鬧出多大的簍子。
大太太就要鬆口答應。
正妻對妾,天然就有這樣貓戲老鼠的優越感——就算去了慧慶寺,又能折騰出什麼蛾子呢?
七娘子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四姨娘和慧慶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顏悅色,臉上還帶了一絲好奇,「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道行最是深厚,還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師合出了三娘子和張家少爺相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爺進讒言了……
「眼下我們家和張家正在說親。」大太太就有些不悅,「你這個生母怎麼好擅自離開?等到親事定了,再去燒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著四姨娘。
她動了動嘴,又歎了一口氣。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間的往事,二太太又怎麼會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誰也說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見。
二太太長出了一口氣。
「七娘子過了年就十一歲了吧?」她扯開了話題,和顏悅色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對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嬸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幾個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約而同,都似乎遺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9:44
94. 厭勝
二太太在堂屋盤亙到了晚飯時分,才告辭出去。
上了清油小車,走一炷香時分,就又進了翰林府。
二楊街雖然有兩個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總督府小了好幾圈兒。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過是二太太並八娘子,還有幾個失寵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熱鬧,向晚時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幾分孤淒。
「八娘子吃過藥了沒有?」二太太進了堂屋,就問迎上前的呂媽媽。
「已經吃過了,正喝湯。」呂媽媽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從小就是藥焙著長大的,好容易長到十歲,日日裡還斷不了湯藥,翰林府的人早慣了服侍她三餐用藥。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又問,「幾個少爺那裡,記得打點秋衣送去,再囑咐身邊的小廝兒細心服侍,不要著了涼!」
這才進了翰林府的小花園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園子雖也精緻,但家裡人少,難免有荒涼之嫌。
夕陽下走在青石小徑上,望著假山上的蒼苔,一股蒼涼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來。
園內幾所館閣都是重門深鎖……那幾房失寵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從前就覺得家裡人多口雜。」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語,「現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難足。」
呂媽媽就笑著安慰二太太,「這熱鬧了,也有熱鬧的不好,您羨慕隔壁的熱鬧,沒準隔壁還羨慕您的清靜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園西邊的高牆。
隔著一堵牆,還能聽到小庫房裡傳來的呢噥語聲。
這是藥媽媽又在盤點入庫了吧……
一年四季,小庫房都稍停不了,藥媽媽有無數的東西要搬出來晾曬歸整,曬了這個,又要擦洗那個。
這還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庫房……
星星點點的燈火,也已經在百芳園裡亮了起來。
二太太就加重了腳步,歎了一口氣。
探望過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呂媽媽打點針線,消磨時光。
二太太一邊仔細地比著線,一邊和呂媽媽說閒話。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請大嫂開恩,讓她去慧慶寺上香。」
呂媽媽眉頭一跳,呼吸都頓住了。
「大太太怎麼說……」
兩個人頭碰頭肩並肩,說起話來,也沒有什麼明顯的主僕之分,倒像是一對親密的好友。
二太太長出一口氣,「這個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針還小,又有七娘子那個小狐狸精在一邊使壞……我瞧著本來都要鬆口了,七娘子說了幾句,又不許她出門。」
大太太畢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蘇州,四姨娘還能悄悄地出幾次門。現在人就在蘇州坐鎮,她不許四姨娘出門,四姨娘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也是。」呂媽媽歎了口氣,「這大戶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門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來,「更可慮的是,這門親事你來我往,儼然是就要定下來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換的,也就是三娘子的親事了。
四娘子那個樣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說個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著指望自己——大老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這四姨娘一旦沒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後的一根線也就斷了。
呂媽媽就小心翼翼地問,「那您看,這慧慶寺,咱們是去還是不去……」
二太太就長出一口氣,疲憊地倚到了緞面繡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勻淨沁涼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裡用的,都是千金一窯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慶寺有所來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們。」她的目光透著絲絲縷縷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個有戒心的,都未必會對我們露底……四姨娘膽子又小,說得含含糊糊……」
「那就還是算了吧?」呂媽媽一臉的擔驚受怕,「這事也透著不穩妥!」
二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算著,本家二哥也該走到半路上了,這要是再不出手,族譜一上,就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了!」
到時候親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會再和自己有所來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穩若泰山,再沒法撼動了。
「四姨娘是怎麼說的來著?」她又問呂媽媽。
呂媽媽只好複述給二太太聽,「說是慧慶寺的住持精通厭勝之術,大太太之所以斷絕了和慧慶寺的往來,就是因為當年三姨娘的死,和慧慶寺的住持脫不了關係。」
又是三姨娘的死!
這三姨娘還真死出花樣來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說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過去,沒有多久,三姨娘就瘋瘋癲癲的,一心要和大老爺鬧……據說慧慶寺的住持供養了小鬼。」呂媽媽不禁雙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這樣靈效,當時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兩才請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來想去,也難下決斷。
「咱們貿貿然地過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會答應。」她心事重重。
一會又改了主意,「過了這個村,大房的萬貫家財和我們家的三個少爺可就再也沒有一點關係了!」
呂媽媽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好望著二太太,由她躊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賬本出來翻閱。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過門就分家,分給我們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沒有幾兩出產。」一邊說一邊歎氣,「老爺又不善經營,窮得連兒媳婦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說請哥嫂幫補幫補。」
又仔仔細細地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個小騷狐狸精,借了浣紗塢三姐妹流產的機會,又以九哥屋裡的一口黑血為引,裝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嚴絲合縫。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魘鎮了,才會不知輕重,惹下大禍。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禍心!膽大包天,將來就等著他欺師滅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卻是又多疑又心軟,雖說經自己苦求,把幾個兒子接回了蘇州,大伯卻是一個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們撮弄進了山塘書院。
一個是養在跟前到了十歲,一個是遠在京城多年不見,四表姐也就一直沒有鬆口,推說要先看幾年侄子們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這時候,出了魘鎮的說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麼說都沒法解釋清楚。
合該也是那對騷狐狸姐弟有運氣,就在那當口,四表姐又發了水痘,七娘子做張做智,小題大做,裝著一副盡心服侍的樣子,又騙了四表姐的歡心去。索性就給他們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裡暗暗地壞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誰的提點,管家才走了幾站就撇了下來。
看來是鐵了心要好生籠絡這對姐弟,談一談母子親情了!
「母子親情?母子親情,是那麼好談的?」她不禁冷笑起來,喃喃自語,「當年貪圖封家的凸繡法,軟硬兼施聘進來做了姨娘,鬥法鬥不過人家,心機玩不過人家,差一點就讓人家坐大成了正經的二房姨奶奶。費盡心思聯合四姨娘才排擠到了西北去……都還讓人家把女兒帶走,這些事,還真以為沒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聯手,對方又不冷不熱的,要不是最近藉著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許配給張家,四姨娘心生怨懟的機會,四姨娘這條線還搭不上呢!
卻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說是千辛萬苦也就籠絡了一個處暑,為了擦屁股,已是花銷進了幾千兩銀子……
倒是說起了厭勝的事。
說是慧慶寺那邊可以幫著搭線,但要為三娘子說個不遜色於王家的夫家。
真是獅子大開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貨色,也敢和自己討價還價?
將來等弘哥入主楊家,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驀地一揚眉,下了決心。
「明兒我親自上慧慶寺去!」她沉著地吩咐呂媽媽。「你派人和四姨娘說,讓她預先同寺裡打好招呼。」
呂媽媽難掩憂心,「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還沒有這個膽子!」
呂媽媽細細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畢竟有過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邊鬧事的歷史。
她是不敢算計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過分逼迫她一樣。
「還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這四姨娘才說了慧慶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慶寺上香,將來叨登出來,難免又給七娘子話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臉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個初娘子還要討人厭,心機算計,和那該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樣!」
呂媽媽也只好陪著二太太數落了七娘子一番。
「還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氣平,又拍了板。「你畢竟隔了一層,也不方便和方丈談價錢……」
呂媽媽再貼心,也是奴才。
這種事又沒有個行規,開多少全憑住持的一張嘴。
二太太到底還是要親身去談價才放心些。
呂媽媽也只好唯唯應是。
又提起京裡的事,「老爺又來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隨意翻閱了幾句,也就擱到了一邊。
「還不是老三篇,問兒子,問女兒,再問我要錢。」她眉眼間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補貼他幾千兩,不到年關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與二老爺關係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呂媽媽只是笑,「錢?咱們自個兒都不夠用呢,幾個少爺回了蘇州,正是用錢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銷?無非是幾個姬妾並一個十娘子罷了。」
二太太也笑起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錢,香姨娘是一分也別想看見!」
她就想起了許夫人的話。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得破著個沒臉!」那時的許夫人,還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兒家。「臉面算什麼?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別整那些個虛的,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面,她又怎麼能和繼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面,她又怎麼從父親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帶到了楊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裡,最不能計較的就是臉面,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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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門請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這一次幾個侄子都有份進場,雖說中舉的希望不大,但還是想求一求。」她邀請大太太,「自從梅花觀的久壽道長過世,我就覺得梅花觀不靈驗了,想去幾間新的寺廟拜一拜。大嫂有沒有興致和我一道?幾間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懶懶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間儘是漠不關心。
從前還那樣注意達哥、弘哥的學業……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邊笑,「二嬸就放心吧,幾個哥哥都是年少有為之輩,就算這一科不中,來年也是一定會中的!」
二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笑臉,心底就直犯膩味。
這半年來,只要自己一進總督府,七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必定趕到。
好像自己會吃了大嫂一樣……
「是啊。」只好擠出了一個乾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嘍!」
在大太太跟前打過了伏筆,她也就帶著呂媽媽四處求神拜佛。
頭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慶寺。
慧慶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親身出馬陪著二太太瀏覽了慧慶寺的景色。
蘇州是富庶之地,佛風也盛,寺廟就不知凡幾,達官貴人們的香火錢,倒未必一定要施捨給哪間寺廟,也因此,這些住持都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好功夫,有時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點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師就口若懸河,誇起了自己的慧慶寺。
「倒不是老僧吹噓,」通光大師又把二太太讓到禪房上茶,「寺裡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費又不特昂……」
大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說得倒頭疼起來,見四下無人,索性開門見山。
「說起來,我楊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這兒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師敘舊,「聽說一併連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這裡來做法事。」
通光大師就捋了捋白胡,「這倒是不錯,貴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裡做法事……」
又要口若懸河地往下吹噓。
二太太就覺得通光大師實在是沒有眼色。四姨娘都來打過招呼了,還不能聞絃歌而知雅意。
旋又釋然:這種事,畢竟上不得檯面,通光大師也不好貿貿然露底,免得自己沒有這個意思,反而大家尷尬。
她就又問,「聽說,寺裡除了尋常的法事,還有……還有些……」
通光大師眼神一閃,撫鬚不語。
二太太就從袖子裡取了一張紙,輕輕擱在疊席。
「事成之後,兩萬兩銀子。」她開價開得坦然。「大師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師就垂下眼凝視著那張薄薄的短箋。
紙張沒有折疊,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時三刻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師眼中。
氣氛一時就凝重了起來。
二太太乾咳了一聲,才要說話,通光大師又抬起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這……您要是不留些憑據……」
二太太不由大喜。
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間間寺廟都肯涉獵的。
通光大師肯出手,那是最好。
卻也留了個心眼,「還是等事成了再見銀子!」
又保證,「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師大可放心,決不會過客拆橋!」
就寫了兩萬兩銀子的欠條,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師的好消息了。」她說得玄奧。
通光大師就收了欠條並寫了八字的短箋,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幾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09:59
95、騙捕 ...
進了十一月,糾纏了蘇州近半年的軍糧風波,似乎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浙江布政使劉徵從上京到倒台,不過是小半年的時間,拋掉路上行走的兩三個月,實則相當於才到京城,皇上就開始部署處置這個地方大員。江南的眾位官屬漸漸地回過味來,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過人之處:在這一場紛爭中,他又是一開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於是江南三省也沒有誰敢和軍糧作對,今年的收成總算還不錯,各地稻穀收繳歸倉、轉運上路……都沒有遇到什麼煩難阻礙。
大老爺卻沒有因此而空閒下來。
他總督三省,事務本來就繁多,如今又要親自監理浙江省大小事務,越發是忙得腳不沾地,還要面對形形色色的拉攏,若明若暗的使壞……又是忙得很難進內院。
大太太也沒有空閒到哪裡去。
大老爺受的這個左柱國的封賞,雖然榮耀,但卻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好處。
只不過是證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隨之而來的麻煩,卻可以用無窮無盡來形容……
大皇子似乎並沒有因為劉徵的倒台對大老爺生出怨懟,手底下的幾個封疆大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對大老爺示好。
太子卻是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大老爺拉到自己身邊來,更是頻頻透過許家、秦家的關係拉攏大老爺。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很頭痛。
秦家和許家畢竟是親戚,怎麼都不好撕破臉。
但大老爺又儼然是不打算在奪嫡之爭中站隊……該怎麼技巧地回絕兩方,又不至於把兩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議論的話題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無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誰能想想咱們家的無奈?這要是一有親近哪邊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變臉發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過,進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還是把兩家親戚敷衍了過去,開始專心料理張家和楊家的婚事。
兩家雖然親密,但並不像李家、王家一樣,和楊家有職務上的上下屬關係,可以先拿過張家少爺的庚帖來讓女方合八字。
一應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兩人權充大媒,正等著張家預備了六色大禮,就上門來行納采禮。
三娘子越發是羞得不肯出七里香了,四姨娘也閉門不出,很少在百芳園裡露面,倒叫大太太操辦起這些事來格外的有勁。
就連五娘子鬧著要到寒山寺去禮佛上香,都難得地被她否決了,「闔府上下都在忙著你三姐的婚事,這時候還去上香,還嫌不夠鬧騰?」
五娘子就怏怏地來西偏院找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好聲好氣地陪五娘子說著斑斕虎生的幾隻小貓漸漸地大了,自己簷下的百靈鳥叫得越發清脆,五娘子前兒打的一局雙陸精彩……
五娘子卻都回得漫不經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漫應幾聲,只顧著出神。
七娘子又哪裡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兒家,平時在百芳園裡,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說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還比不上七娘子,有個周叔和封家也算是來往過的,上半年就曉得了封錦今年要下場應試的消息。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來西偏院盤桓另有心事,也要裝著不知道。
五娘子過年就十三歲了。
前些年大秦國力衰弱的時候,十三歲的姑娘若是還沒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強行配對了。
也就是這些年人口富足起來,婚律的這一條才漸漸的鬆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歲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頭。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錦的消息,多半這絲絲縷縷的戀慕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化。
可若她能時不時地從自己這邊接收到封家的近況,事兒說不准就鬧大了。
以封家的門第,就算封錦中了狀元,恐怕都沒有資格求取楊家的女兒。
這份旖思,斷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來了幾次,見七娘子都是一無所覺的樣子,也就漸漸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態。
不過,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還是坐立不安,來回踱步,連先生講的唐詩選注都聽不進去了。
才出了家學,就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
「曉不曉得今天鄉試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歎。
卻也不是沒有微微的緊張,也說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還是出於對封錦的關心。
「曉得。」她面色平靜,「也不知道李家、張家的幾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幾家的關係,七娘子關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還是派人到前院找個師爺,把這一科的名錄抄回來看看!」
六娘子聽得眼珠頻轉,沒有說話。
七娘子無奈,「還是要先稟明了娘再說……我們內院的丫鬟,也不好隨意到外院走動。」
「你怎麼就這麼死板!」五娘子不以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逕自和來迎接的谷雨嘰裡咕嚕了起來。
谷雨雖面露難色,遲遲疑疑,但還是應了下來。
五娘子連百芳園都不想進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飯。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禮,吃了半碗飯就賭氣不吃,進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頓。
吃過午飯,就在當屋滿地轉了起來,焦急忐忑,溢於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納罕。
五娘子絕不是幾輩子沒見過男人的花癡。
許鳳佳、權仲白、桂含春……這幾個少年,雖說美貌不比封錦,但也都是各擅勝場,決不至於讓封錦一人獨佔鰲頭。
可五娘子怎麼就這樣掛念封錦?
說起來,也就是幾年前見了那一面而已……
七娘子只恨自己問不出口。
這種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檯面上來講。
她本來有睡午覺的習慣,現在也只好忍住了不睡,乾坐在桌邊陪五娘子等待。一時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書房寫寫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寫,平心靜氣。」
兩姐妹才出了東稍間,就透過門口半挑的棉簾,見著了一抹綠裙子。
五娘子頓時精神大振:谷雨今天就穿了一條淡綠色的半截裙。
就掀簾子出去,站在門口等谷雨進來。
七娘子也只好跟著五娘子出了屋。
蘇州的冬天陰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陣寒風捲來,七娘子不由一縮脖子。
「谷雨面上怎麼有些不對。」五娘子帶了幾分詫異。
七娘子也看出了谷雨臉上的驚惶神色。
倒不像是來報喜、報憂的,像是在哪裡被嚇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階向兩個姑娘福身行禮。
「抄到了沒有?!」五娘子的聲音都尖了。
谷雨就抿唇搖了搖頭。
「才到外院,就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來了!」她神色緊張,「雖說老爺公務繁忙,但到底是撥冗見了他一面……聽說當場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請二太太立刻來說話。又派人進內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才打扮好了上車出去……臉上的樣子,很是不好看!」
兩個小娘子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什麼事叫大老爺這樣生氣……又立刻叫二太太說話……
昏暗陰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強振作精神吩咐谷雨,「還不去探聽探聽消息?」
七娘子也沖白露招手,低聲吩咐了幾句話。
兩個丫鬟就結伴出了西偏院,想辦法探聽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間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兒和立春說一聲!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沒有睡下,就把他也叫過來。」
不管通光大師說了什麼,只看大老爺又是立刻催請二太太過府,又是叫大太太馬上出去,就知道這裡頭的事兒決不會小。
說不准就是一場家庭風暴。
九哥身為承嗣子,這時候,當然要隨時跟進消息。
七娘子就覺得五娘子其實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時多少任性妄為,到了關鍵時刻,卻總也能鎮得住場子。
九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一面走,立春還跟在他身後一面為他圍斗篷。
臉上還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麼事了?」他一臉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聲將事兒向九哥複述了一遍。
一邊說一邊進了堂屋,在梅花桌邊落座。
九哥也是雙眉上軒,聽得十分訝異,「我們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時候去慧慶寺上香,這幾年四姨娘很少出門,和慧慶寺就更沒有什麼往來了吧?」
通光大師上門,說的是什麼事呢?
如果事關四姨娘,又與二太太有什麼關係?
五娘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只好在桌邊枯坐著等消息。
沒過多久,五娘子欠身進了西裡間用淨房。
立春也早回東偏院坐鎮了,屋內止余立夏服侍。
九哥這才給七娘子使眼色,「七姐,這裡頭到底是什麼事兒。」
七娘子就看著九哥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裡頭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她的聲音很輕。
語調卻是意味深長。
九哥頓時面露恍然之色。
頓時凝眸沉吟起來,眼底寫滿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彎彎繞繞。
這幾年歷練下來,九哥也早不是當年那個臉上寫滿心事的孩童了……
沒過多久,谷雨氣喘吁吁地進了堂屋。
「老爺發了極大的火,外偏院裡就只有通光大師並太太、二太太在。」谷雨臉上猶有懼色,「只知道太太也極生氣!梁媽媽和王媽媽都被叫出去了,還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媽媽……白露還在外頭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她臉上寫滿了困惑與憂心。
「還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來打探消息。」谷雨長出了一口氣,「都是一無所知……」
沒多久,白露又回來報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來也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一臉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為四姨娘叫了一聲好。
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歸。
「四姨娘直接回園子裡去了。」谷雨又回來報信,「太太進了堂屋……正在摔東西……梁媽媽和王媽媽都不敢進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門,「我去問問!」
九哥和七娘子連忙聯手攔住五娘子,「可別觸這個霉頭!」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來,大太太正在氣頭上。
五娘子這不是上趕著去墊踹窩?
五娘子是急得團團轉,「到底怎麼了!別是娘又在外頭受了氣吧!四姨娘那個*****——」
「五姐!」七娘子變了臉色,一聲斷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卻仍是一臉的倔強。
到底是親生女兒,到了這種時候,也只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這邊,心疼著大太太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氣……
七娘子心中暗歎。
面上卻是冷厲,「大家閨秀,怎好口出惡言!」
五娘子面上閃過一絲倔強,就要開口。
「好了好了。」九哥只好出面打圓場,「外頭吵,咱們裡頭也要吵?還是先探聽著消息要緊!」
兩個小姑娘這才偃旗息鼓。
快到請安的時點了,正院才來人傳話,說是大太太身體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請安了。
白露和立春卻也各顯神通,從梁媽媽與王媽媽那裡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據說是通光大師上門,告訴大老爺,二太太不知道從哪裡聽說慧慶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厭勝魘鎮……」白露一長一短地把事情說給了三姐弟聽。
「當場還拿了欠條出來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對得是嚴絲合縫。」
「通光大師看了八字倒覺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覺得像是我們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問得來,才曉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hongfa,是九哥的寄名師父,手裡當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別的心思,要壞九哥的性命,就只好壯著膽子上門來向大老爺說明。說是自己就要閉關悟道,只是放不下這件事,禪心一直不夠清靜。」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讚通光大師的機智。
「老爺一聽就氣得差點厥過去,叫了二太太、太太來對質……二太太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曉得哭……太太知道了,氣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面露懼色。
這一場風波過後,大房和二房之間是肯定要決裂的了。
「還是老爺穩得住,叫王媽媽並梁媽媽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把二太太鎖到翰林府花園裡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庫房的藥媽媽照應二太太並八娘子,還叫人去山塘書院接三位堂少爺……」
「太太氣得厥過去幾次,一回屋又大發脾氣,現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來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媽媽很怕太太被氣出病來……」
「那還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聲驚叫。
「良醫請了沒有?」九哥也急聲追問。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這才上前做關心狀,「是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三姐弟就一邊說話,一邊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10:15
96解元
大太太已經被氣到了床上。
幾姐弟進門的時候,立冬正緩緩地為她揉蹭著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邊一個就撲了上去。
七娘子卻是先踮起腳仔細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還好還好,大太太雖然被氣得不輕,但還是中氣十足,沒有真個氣出病來。
費盡心機鬧了這麼大的風波,要是最後把大太太氣出病來,七娘子還真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她就細聲細氣地關心,「娘,是不是如鯁在喉?呼吸不暢?」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喘不上氣來。
大太太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只是看了看幾個兒女,就又閉上雙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還是要請良醫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卻又著急地擺了擺手。
「別、別鬧騰了!」她的話聲微弱,伴著嗽喘,「還、還嫌……不夠丟人麼?」
這短短一句話,是被大太太說得肝腸寸斷,每一個音節似乎都擰得出血淚。
幾個孩子就都靜了下來。
七娘子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娘,您就別想太多了。」她上前柔聲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過了立冬,緩緩地為大太太揉起了心窩。「這事兒,父親心裡自然有數的,也不是咱們內苑女眷可以隨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寬心……」
大太太又費力地喘息了幾聲,才苦笑了起來。
這笑聲也像哭。
「倒是怎麼都沒想到是你二嬸!」
話裡的傷心也很有幾分貨真價實。
畢竟是這麼多年的妯娌,又是親生的表妹,眼下鬧到這個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別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數落大太太,「二嬸做錯了事,又幹著您什麼?倒是累得您白氣壞了身子。」
幾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接連勸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頭漸漸地好了起來,漸漸的,也把氣喘勻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讓七娘子服侍自己緩緩地喝著立冬端來的藥茶。
「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看著九哥的眼底滿是欣慰,「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發九哥,「你父親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來,九哥絲毫猶豫都沒有,就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還是讓老人家心底多了幾分寬慰的。
九哥大為躊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說,叫了王媽媽,「你親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讓他陪老爺說說話。唉……我知道老爺心裡也不會好受的!」
王媽媽低眉順眼地應了是,就把九哥帶出了東稍間。
九哥雖然頻頻回顧,卻也聽話地跟在了王媽媽身後。
大太太又啜飲了幾口溫熱的藥茶,就示意七娘子拿開甜白瓷沉口杯。
「我沒事兒。」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兩個女兒,「就是一時氣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問白日裡的事兒,「難道二嬸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沒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人證、物證齊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齒起來,「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二嬸真是個蛇蠍婦人!我是真沒想到她居然狠毒到這個地步!居然暗中供養小鬼……多年來,一直私下魘鎮我們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說,二嬸只是有找通光大師施法的意思?」
一個只是意圖犯罪,一個卻是犯罪多年,這裡面的差別自然不小。
大太太連聲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險惡。
「你大姐早就覺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遠在餘杭的初娘子,「這些年來,家裡的子嗣竟是沒有太平過!不是出這事,就是出那事……還有九哥接二連三的出岔子……」
「不是說,是三姨娘——」五娘子就驚訝地問。
大太太眉宇間一片陰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經年累月地給她唸經超度,她就算怨氣再大,也不至於逗留人間這樣久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會為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反覆論證,越想越真……
「多半還是你二嬸,聽說我們對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裝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頭上!」大太太是越說越生氣,「她一向信奉梅花觀的久壽道長,今年年初我們家做法事,還極力想把久壽撮弄進來,讓他進到百芳園裡,真是其心可誅!」
當時對魘鎮的看法,普遍認為是距離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會把符咒塞到目標床下,就好像《紅樓夢》裡,趙姨娘在鳳姐和寶玉床上動的手腳。
《金玉兒女傳》裡也有類似的情節。
大太太儼然是自己想像出了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連□帶轉折,一併起因都設想好了。
就連二太太簡簡單單的獻慇勤,都被安上了這樣的動機。
七娘子自然不會為二太太辯解。
「怎麼會!」她是一臉的驚訝和後怕。
「還好當時想著園子裡的僧道夠多了,不差梅花觀一個。」大太太語調森冷,「就回絕了她,沒多久,我就發了痘子——這小鬼可真的是睚眥必報啊!」
連發痘疹的事都編進去了。
七娘子雙目圓瞪,「世上竟也有這樣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還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臉的不可置信,「平時只覺得二嬸為人很沒意思,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噓了一番。
「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對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連感慨,「咱們家這些年的不順,也終於是找到了來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動。
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與其相信自己的厄運來自於命運,倒更寧願相信是有人在後頭算計。
畢竟運氣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並不像敵人,是無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後咱們家也就越來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點心。
這一回就讓五娘子餵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腳,不是調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灑落到褥子上。
連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連聲道歉。
大太太一開始還忍耐著沒有數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開口。
七娘子連忙出言緩頰,「五姐今天也累著了!還沒睡午覺……」
時辰到底也已經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緩,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讓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學學就會了!」五娘子卻很堅持。
已漸漸長開的嬌艷容顏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堅持。
大太太也就望著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無奈地應和。
七娘子慢慢地轉開了眼。
到底是親生母女,個中情分,的確與眾不同。
#
第二日早上,幾個堂少爺聯袂進了總督府。
大老爺把他們招進外偏院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又吩咐張總管妥妥當當地把幾個少爺送回山塘書院老實讀書。
據說達哥和弘哥是流著淚上車的。
敏哥臉上卻帶了深深的失望與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當然也只是聽人講述。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來打探消息,可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卻都是如常行事,連大太太都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對。
一大早起來就又開了堂屋的門,讓眾兒女進來請安,歇過午覺起來,繼續處理家中的大小事務。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大太太還是那個安安閒閒的貴婦,大老爺也還是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中流砥柱,姨娘們還是姨娘,小姐們還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經不是二太太,而是階下囚了。
卻自然是外鬆內緊。
七娘子沒有去上學,一直在大太太身邊侍奉。
要不是就快過年了,大太太還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這幾封信都不大好寫。」她凝眉叮囑七娘子,「尤其是給秦家大舅寫的這封信……最好是把事兒解釋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塊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釋。
「你大舅畢竟是二嬸的親表哥。」她眉宇間有淡淡的陰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這樣,連親兄弟都有互相算計的時候,不要說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釋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會誤會是大太太找了緣由要和二太太翻臉,栽贓嫁禍,借題發揮……畢竟鬼神這事,是最說不清的。
她就一邊聽著大太太斷斷續續的口述,一邊在信紙上奮筆疾書。
「……慧慶寺方丈通光上門告訴原委,並拿出欠條、手印為證……王氏閃爍其詞,卻無法辨認。」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後果都敘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無法挽回,分家一事,勢在必行……」
七娘子的筆鋒不由就是一頓。
終於說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並不稀奇。
說起來,小四房的財產早在二老爺娶親的時候就已經做過分割了。
不過這些年來,兄弟倆是分產不分家,對外還是一房的兄弟,連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塊。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這樣傷風敗俗的醜事,兩房是怎麼都要分家的了。
這也是最溫和的處理辦法。
否則,不論怎麼做都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內。
「已是嚴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著添了幾句話,「兩房分家後,王氏想必會隨著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慮,即可當面詢問王氏……」
看來秦家大舅和王家的關係還真的很緊密。
大太太又就著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紙上娟秀的字跡。
「我們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說話。
「不過。」大太太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你曉得不曉得,張家來說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爺,而是嫡出的二少爺?」
「什麼?」七娘子一臉的驚訝。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辯解。
畢竟,當時她轉達四姨娘意思的時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爺。一下又變成了二少爺……鬧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誤會了。
大太太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
「聽老爺說,當時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爺來求配的。李太太去問,也是問的三少爺。」她笑著摸了摸七娘子的頭,「不過,是咱們家得了左柱國的勳官後,張家覺得門第有些不相配,就換了以嫡子來求。正好二少爺這一科下場,想來功名也是十拿九穩的事……你父親已是做主應下了。」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當然不會介意張家提高求配層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來。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這是前幾天的事了,要不然,我還真想藉著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就要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還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曉得輕重的!」
是啊,現在的頭等大事,畢竟是和二房分家。
該怎麼體體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醜外揚,才是眼下的最大課題。
七娘子就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小女兒的嬌態,「娘什麼都知道,小七以後就不說話了,只管寫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從二太太又坐實了一次養小鬼魘鎮的罪名,她對七娘子、九哥的最後一絲猜疑,好像也隨之而去了。
「還要給你三姨寫,給你二舅寫,你父親也在寫給二叔的信……到時候一總送到京城分別投遞。」她就仔仔細細地算給七娘子聽,「剛好快過年了,一開春立刻派人到族裡為二房新登出一冊來。以後他們家的事,就再也煩不了我們家了!」
七娘子埋頭寫了一天的字,掌燈時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頓時就迎了上來。
為七娘子寬去了緙絲蓮荷銀線斗篷。
「榜已是發出來了。」一邊為七娘子寬衣,一邊說,「李家的大少爺和三少爺、四少爺都中了舉,還有張家的二少爺,也低低地中了,不過解元呢,卻是當年的銀花案首封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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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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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26 17:10:36
97自盡
府裡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老爺、大太太對山塘書院的三個侄子,還要比以往更關心。
二房的呂媽媽也經常代二太太過府請安。
除了小庫房的藥媽媽請了長假之外,楊家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甚至還以四姨娘還願的名義,給慧慶寺送糧送油,大老爺還做主為慧慶寺多劃了十頃僧田。
僧田是不用繳稅的,江南這一帶佛風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緊,慧慶寺一次能添十頃田地,已經算是難得地大手筆。
親近的幾戶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楊家的這場風波一樣。
張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門轉達:由於二郎已經中舉,可以成家,不論從出身還是序齒上,張家都覺得三郎還不夠資格說親。因此,這結親的人選就換成了二郎。
雖說臨陣換人,多少是有失禮儀,但畢竟是從庶子換到嫡子,大老爺又已經先一步答應了下來,大太太也只好點了頭。
連委屈都顧不得委屈了,進了臘月,又有無數的事要忙,今年還要辦和張家的親事,大太太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四姨娘都沒法躲懶,已經開始為三娘子的嫁妝用心了。
三娘子連著幾日都不好意思見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稱病,又是進了臘月,家學停課,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也就成日裡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這時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邊了,她嫌亂。
雖說府裡看似風平浪靜,但幾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又怎麼可能不議論大人們私底下的動作。
「聽說小廚房幾個碎嘴的婆子都被賞了啞藥,直接拖到莊上做活……」
五娘子時常煞有介事地傳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認得幾個大字的,灌了啞藥,以後就只有靠手語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傳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雙手可不夠。
大太太這是在殺雞儆猴。
「都是在傳話的時候,被曹嫂子拿了個正著。」五娘子就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場就回了太太,沒有半天,滾燙的藥一灌……」
「母親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連最心軟的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若是攤在別人家裡,現場就能打死……完了報個暴病,一家人遠遠地賣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覺……」
大戶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條人命,外頭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七娘子眉宇間蒙上了淡淡的陰霾。
「這些事說著怪怕人的!」她勉強一笑,轉了話題,「張家預備什麼時候正式上門提親?」
「怕也就是這幾天了。」說到張家,五娘子倒高興起來,大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據說他家的二少爺資質不大好,這一次下場只是權且一試,不想倒是掛了個榜尾,也算是走運了。」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就笑話五娘子,「該不會是我們家五姐著急出嫁了吧?三姐說了門好親,你高興什麼!」
「我……我是高興李家的幾個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驚慌起來。
六娘子本來只是隨口打趣,五娘子這樣著急地辯解,倒露出了馬腳。
七娘子眼神一閃。
封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師橫插一槓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這樣高興,只怕十分裡有九分是為了自己的偶像吧?
萬一在大太太跟前說走了嘴,轉眼那又是一場風暴。
「好了,」她就笑著打圓場,「又不是咱們的親戚,年紀也都大了,就別說外男的事了。」
「假道學。」五娘子第一個不高興。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著起哄。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現放著許家表哥在邊境喊打喊殺的,誰有心思掛念別家的世兄?」
這話卻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一仗也已經打了一年了,在平國公的指揮下,這一仗已是漸漸地露出了勝機。北戎就漸漸地只能勉強支撐,有了頹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鳳佳也不至於遇到什麼太大的危險吧。
五娘子卻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記起了許鳳佳。「不曉得表哥是已經回了京城,還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傳遞不便,有時候甚至能滯後數年之久,自從桂含春開拔,幾個小娘子就再也沒得到過許鳳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頗有些穎悟之色。
一時也是凝眉不語,片刻,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竟是大有憂思的樣子。
七娘子倒覺得怪,「怎麼,六姐又有什麼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這樣算起來,就有一整年沒出過門啦!」
古代貴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見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記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應該也都開了吧?」
幾個小姑娘長吁短歎,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在香雪海度過的幾個假期。
不免就說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沒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帶了幾分不屑,「說是家裡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時候,就不見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覺得李太太未必是虛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舉人,一門三舉子,是難得的榮耀,聽說有兩個已經是說過親的,現在要成婚,還有四郎沒有說親的,也很該說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舉之後也不會當尋常庶子看待,更何況還有嫡子的婚事,僅憑李家當家的翠姨娘,是應付不了這種大場面的。
更何況李太太還要為張楊兩家的婚事做大媒。
「連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著嘴笑,「現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還空著呢,父親又哪裡有空管省裡的那些事?還不都壓到了李世伯身上,現在蘇州人都叫李世伯『小總督』。」
這幾年朝中多事,大老爺又在這個位置上,從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師爺幕僚也是越來越多,這都還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總督衙門裡居住。
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五娘子又張羅著切些蓮藕來清清口。
寒冬臘月而能吃到新鮮的蓮藕,也只有楊家這樣的豪門能辦到了。
谷雨才出去沒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進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禮數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著點頭招呼,「白露姐。」
這一年來,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連小姐們都要給三分面子。
這就叫水漲船高……
白露就一邊笑著和屋裡的幾個丫鬟點頭打招呼,一邊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會意,「你來得正好,跟我進淨房吧。」
就把白露帶到了淨房裡。
一邊撣著身上的灰,一邊聽白露在耳邊說話。
「梁媽媽剛才來了一趟,說是二太太昨兒晚上想要懸樑……」
白露的聲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個機靈。
「噢?」
「倒是及時被藥媽媽發覺了……不過,聽說呂媽媽這段時間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飲食又還是他們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藥媽媽托梁媽媽問您的意思,說是就看您打算怎麼辦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藥媽媽一向在小庫房辦事,很少到正院來,與西偏院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後,您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過來。
大宅院的管事媽媽,誰不是看風頭火勢行事。
連梁媽媽、王媽媽都和自己這樣親善,藥媽媽從前是找不到機會向自己賣好,現在機會一到,也就上門來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間的利益衝突,是誰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尋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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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煩躁地翻了個身,面衝向了黑洞洞的床欄。
這是她陪嫁來的酸枝木黑漆螺鈿大床,這一張床就是個小小的天地,床頭圍欄一攏,吃喝拉撒,都不用離床半步。
當時又哪裡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囚禁在這張床上?
自從昨晚想要上吊,被藥媽媽發覺,床頭圍欄上就多了一把鎖。
雖不結實,但要扯開,也會有動靜……
大房這是鐵了心要和二房翻臉了!
如果自己在藥媽媽的監控下去世……死人,就死無對證了。
二老爺也就有了和大房談判的籌碼。
幾個兒子也就不會全受自己的牽連,被大房疏遠。
沒準三年五年,時來運轉,就又有了轉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夠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大房的女兒們……
要不是想到這一點,她又怎麼有勇氣上吊?
想到那一瞬間的失重與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陣的後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細細地發起抖來。
「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她不禁低聲自問。
現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層薄薄的煙霧後頭,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個*****,為什麼要出賣她?
又是怎麼輕輕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調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難道是死人?心心唸唸的打壓四姨娘打壓四姨娘,反倒打壓出了天大的笑話!
她不禁不寒而慄。
從大老爺來人請她立刻過府的那一刻開始,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就因為一個誤會,她就從雲端忽然跌進了最骯髒的泥潭裡?
不,這絕不是誤會!
四姨娘說話的風格,自己又哪裡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雲山霧罩。
當時她說,「我有什麼心事,就到慧慶寺去悄悄地點幾盞燈發個誓願,求幾包安神的藥……是再沒有不靈驗的。當年三姨娘就是因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報應。」
「既然二太太這樣愛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慶寺走一遭……」
沒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釘子,沒辦法親自去慧慶寺為自己操辦。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麼可能串通好了做戲騙她?
但這難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當時的說話。
「就算是我們家現在不那麼得意,還有官司纏身,但張家的少爺,我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就是白衣!哪怕是張家的嫡長子來求,我都不捨得把三娘子給他!」
所以她才會相信,張家的親事,讓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聯手的機會……
否則為什麼這親事的消息沒有傳出來之前,四姨娘裝傻充愣,只做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傳出來,四姨娘就態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開始就在騙她?
可,這……四姨娘又怎麼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第一,她何必這樣和自己作對,第二,張家的親事是要過楊海東和秦秀菲的,他們兩個不點頭,也根本沒法操辦。
四姨娘就為了訛她,特地找了楊海東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說到張家?
說不通。
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現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這對長相俊秀的雙生姐弟,都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歲,她有那麼大的本事算計自己,讓自己連死都死得糊塗嗎?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推敲著這幾年來兩房的大事。
本來事情就漸漸出現了轉機……
秦秀菲對浣紗塢前的事耿耿於懷,生怕養出了一個狼子野心難以駕馭的庶子,自己藉著這點機會,做了無數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鬆口,有了看看幾個侄子的心思。
沒想到這時候就出了浣紗塢流產的事,又鬧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風波。
秦秀菲本來鬆動的一點點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裡……對楊善久好像對幾輩子沒見的親爹,恨不得去舔他的□!
接著就是族裡的二哥來蘇州,秦秀菲發痘子,自己也正巧運氣不好,連著腹瀉,只能派呂媽媽過去獻慇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臉色就變了,不但提拔了楊善久和楊棋進她名下,還對自己若有若無地冷淡了起來。
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計出來的?
能算計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鎩羽而歸,她只好在大房內部尋找盟友,四姨娘對她的提議一開始也很冷淡,是後來出了張家的事,才熱乎起來。
怎麼看,這裡面都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氣,越想就越納悶。
她不過是向通光大師略露一點厭勝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師是食古不化之輩出來揭發,也還有個未遂!
憑什麼就直接把府裡這些年來的不順全栽贓到她身上?
憑什麼就認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這些念頭到底是哪來的?
她總不會傻到聽信楊棋的挑撥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會傻到直接說楊棋和楊善久的壞話一樣……
床內漸漸地昏暗了下來。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懼。
大房該不會想把自己一直關在床上,直到老爺回來吧?
她已經受夠了這又憋屈又氣悶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來,要搖晃床欄。
手都伸到了床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乾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著牙又躺了下來。
天色果然漸漸地黑了。
屋內連個燈火都沒有。
黑暗就從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擠壓過來,讓她漸漸地喘不上氣,有了流淚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點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戶。
就有一縷光漏進了床裡。
二太太一個□轆,翻身坐了起來。
雖然羞於承認,但她的確已經很餓了。
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開門的吱呀、開鎖的叮噹亂響,漸漸來到了床前。
又是一陣清脆的開鎖聲。
床門被拉了開來。
一張平庸死板的臉出現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張臉都藏在了陰影中。
藥媽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10:50
98揚眉
「話已經是帶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時候,就輕聲細語地對七娘子交代。
「據說她聽了以後,倒也不哭不鬧,只是沉吟著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並不訝異。
二太太其實是個很難得的聰明人。
只要能夠想明白這裡頭的利害得失,她就不會作出傻事的。
畢竟,只看她為了三個兒子的前途,能夠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離,一直守在蘇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麼最重要……
「你就告訴二嬸。」她是這樣吩咐白露的,「就說,父親母親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就能夠翻手毀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這一步,大可尋死覓活的,我們也不會攔著。只是本來還指望將來要幾個堂哥多幫襯我們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毀了這一切,那就誰也幫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這話裡頭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會鬧事了吧。
在古代,個人英雄一向難成大器,任何一個高官背後,都有自己的宗族勢力。
二房和大房的關係雖然已經急劇惡化,但在族裡畢竟還是一宗,怎麼樣,都不會鬧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與大太太的低調行事,不也正證明了這一點?
只要二太太老老實實地,不鬧蛾子,將來兩房分家後,頂多來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爺還會把二老爺當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銀錢上不會再像往年那麼大方罷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後,九哥勢單力孤,在族裡、朝中,都是需要幫手的。
到時候,說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漸漸靠攏,二房還是能借到大房的勢。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為這事自盡,事情就要複雜得多了。
萬一二老爺不識相,讓事情鬧大,大老爺丟了顏面之餘,一怒之下,讓二老爺丟官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出了這樣的醜事,說起來族裡是可以開宗譜,把二房一脈除名的……
到時候親人變仇人,二房的富貴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個問題了。
「本來還以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終於想起了臉面兩個字,想要自我了斷,給二房、給幾個少爺保全顏面……」
「這事兒鬧出來,二房早已是無顏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遠,「倒是如果二嬸自盡,死無對證,說不準二叔還會把事兒嚷開,讓兩家顏面盡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這一點,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過,想必二嬸也認清了這一點:現在,她是魚肉,我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繡雲紋的鶴氅,又笑了笑,「我想怎麼對付她,就怎麼對付她,想把她踩到泥裡,就把她踩到泥裡……死?也得看我樂意不樂意。」
深宅大院的鬥爭就是這樣,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二太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著端了熱茶上來,「天氣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請安,免得又感了風寒,太太就要怪我們服侍得不經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爾一笑,把心事收起,就著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滾燙的參茶。
這才掀簾子出屋,給大太太請安。
「早起用參茶,倒的確是有效驗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今年冬天就不那麼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腳冰冷,總不願意出屋走動。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黨參好,這藥的好壞,是一喝就喝出來的。」
自從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見著更精緻了起來。
「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七娘子輕聲說。「到了西偏院,我們就要把日子過起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進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兩銀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錢匣子,珍而重之地把這六兩銀子放進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著蒼灰色的天空,唇角漸漸上揚,露出了一朵難得的燦笑。
#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連大老爺都沒有從外院進來。
「娘。」七娘子未語先笑,順手就絞了手巾,代立冬遞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為大太太預備柳枝、牙粉,「今兒倒是來早了,趕了這個討好的巧宗兒。」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攏嘴,「哪有你這麼會說話的!」
又問七娘子,「功課預備好了?可別又被黃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繡花上一直漫不經心,一個月總有幾次要被黃先生留堂補功課。
七娘子不依,「娘笑話小七。」
兩母女就親親熱熱地在東稍間裡說話,七娘子相機服侍大太太穿衣勻面,她手腳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慣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沒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邊笑,一邊進了東稍間,「昨兒您送來的蓮藕,我吃著倒比夏天吃著都要香。」
「冬天裡吃,自然滋味更足,本來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來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開懷,「功課都做了沒有?」
「做了。」九哥眨巴著眼,「父親前兒還說,叫我過了年就到張先生那裡去讀書呢,家學裡的張先生這一科中了舉,要回去讀書預備春闈,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興,「到張先生那裡去也好。」
現在張、楊兩家眼見就要有貨真價實的親戚關係,張先生對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問九哥,「這一科的解元是誰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鄉試解元,雖然還不能說穩穩踏上官道,但總要比尋常舉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錦的這個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爺親自操作出來的。如果是,大老爺又有什麼目的……
七娘子卻是一聽這消息,就覺得心底有隱隱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還好了。
否則,大太太也是遲早會知道的……以封錦銀花案首的名頭,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運氣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囁嚅了片刻,就要說話。
屋外卻傳來了六娘子與五娘子說話的聲音。
「五姐的這件鶴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讚美還是那麼真誠。
還有大姨娘的輕笑聲,「五娘子出落得越發明艷了!」
百芳園裡的大部隊來請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話頭,帶著七娘子並九哥出了東稍間。
「給母親請安。」
「見過太太。」
「六姐早……」
一時間,屋內的問候聲此起彼伏。
眾人臉上都帶了溫煦的笑意。
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沒多久,大老爺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後腳也進了屋。
難免又是一番行禮寒暄。
大老爺心情不錯,笑著向大太太說,「二弟傳了信,說是要回來過年,已經上路了。恐怕進了臘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過年人就齊全了。」
兩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簡單的家常。
幾個女兒們卻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爺回來,肯定不止是回來過年這麼簡單。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給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頭接耳,輕聲議論了起來。
就連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爺卻像是並沒有把二老爺回鄉的事放在心上,環顧了一圈,笑微微地問大太太,「張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門提親,你曉得不曉得?」
三娘子頓時就起身迴避進了西次間。
「嗯,李太太已經傳過話來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雖然對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幾句,也就看開了:以楊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說給張家二少爺,一樣算是低嫁。而能和張家結上一門親,九哥將來在朝堂裡無形就多了幾分助力。
正因為如此,大太太對三娘子的婚事,雖不說是盡心盡力,卻也沒有特別怠慢。
「倒是還說,想要明年夏天就辦婚事。」大老爺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們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歲了,張太太是心急著抱孫子。」
話題進展到這裡,女兒們也就不適合再呆下去了。
三個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帶領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飯。
「張太太何止是心急著抱孫子。」一進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詞,「恐怕是心急著要三姐過門,壓一壓大媳婦的氣焰吧……自從嫡孫出生,現在據說是鬧得越發不像話了。」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六娘子不以為然,「就說咱們家吧,也不曉得二叔要是回來了,又要鬧騰出什麼事——可別連個年都過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話!」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蘇州趕路的二老爺,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沒有見過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著瞧吧,二叔這一回家,不演一場大戲,是不會罷休的!」
七娘子出生沒有多久,二老爺就考上進士,離開了蘇州。
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幾分期待。
別看眼下大老爺、大太太一臉的輕描淡寫,好像二太太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姑娘,犯了個小小的錯。
實則二太太的這一步失策,卻是已經正面把兩家推向了決裂的邊緣。
能不能力挽狂瀾,就看二老爺會怎麼處置了。
#
到了半下午,立冬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經進了百芳園,與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撲了個空。
「是太太有什麼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讓立冬坐,「若是急事,我這就派人上園子裡把七娘子叫回來。」
立冬就笑,「沒有什麼!不過是來看看你罷了。」
兩個丫鬟雖然現在分屬不同的主子,但當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裡服侍出來的,自有她們的情誼在。
白露眼神一閃:立冬為人一向謹慎,該她當值的時候,一向很少離開正院。
「那咱們就到西廂房好好地說話。」她笑嘻嘻地拉著立冬進了西廂房。
七娘子東西少,西廂房左右兩間是立夏和白露的住處,一溜倒座南房裡就住了幾個小丫鬟,兩個媽媽並粗使婆子,平時是回自個家裡休息的。
立冬不免羨慕,「也就是偏院才有這麼大的地兒……我們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滿了。」
大太太事兒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麼大的地兒,幾個管事丫鬟住的還不如兩個偏院裡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們要不要比一比手裡的油水?」
都是正院當過差的,哪裡不曉得這裡頭的貓膩。
在正院做活,等閒不等閒,每天不是賞錢,就是分來的門敬,一個月多的時候,四五兩銀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兩銀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儘管七娘子不小氣,但平時也手緊,有時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這一年下來,也差了小一百兩銀子。
立冬臉上就現出了些許苦澀,「從前做小丫鬟的時候,不曉得姐姐們的煩難,現在當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兒雖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這幾年來,正院的梁媽媽和王媽媽,與東西偏院走動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這個首席大丫鬟一向謹慎,很少透出消息。
說起來,這貼身丫鬟知道的,有時候倒要比管事媽媽更多……
「有什麼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幾步路遠的東偏院。」她就親親熱熱地挽著立冬的手臂,在桌邊坐了下來。「是你家裡人又進來要錢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紅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許配給大廚房李媽媽的傻兒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廚房一向油水豐厚,管著大廚房的李媽媽,十多年來也積攢了一份豐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個傻兒子,到現在也只會說幾句簡單的話,連娘都不曉得叫。
立冬的父母這是要把女兒往絕境裡逼啊。
偏巧,大廚房李媽媽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這樣的紅人為立冬說話,否則,恐怕立冬都是很難擺脫嫁進李家的命運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幾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會為你出頭的!」她細細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來,已經是天擦黑的晚飯時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請求轉告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聽得也很用心。
「立冬還說。」白露又仔仔細細地複述立冬的話,「今兒上午,老爺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進了東稍間,老爺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據說,封公子是九姨娘的親戚,也是來拜見老爺的時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這樣的關係……老爺想著,這一向,我們九哥身邊也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將來在朝堂裡,難免少人幫襯,倒不如給九姨娘一個名分,這樣,封公子就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了,將來也就多了個為九哥說話的人。」
七娘子的動作不由一頓。
難怪立冬敢過來求她。
身為大太太的貼身丫鬟,有誰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聽了就很生氣,說:我們秦家難道是死人麼?就差一個封家公子?還說,老爺會不會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訴她。」白露也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老爺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地解釋,後來,也不耐煩起來,問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舉九姨娘,是不是不賢……還說,什麼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這邊的人,受過我們楊家的恩惠,將來自然會全心全意地照應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幹,長得也好,將來只要受到一點提拔,自然會一飛沖天,我們楊家為什麼要把這樣的幫手拒之於門外?」
「太太就不說話了,半天才答應下來,老爺又安慰太太,說九哥很懂事,不會忘記太太的養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順,不能讓他忘記生恩,免得將來遭人詬病。而且,太太現在這樣喜歡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誰教出了她這麼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沒話說了,總算是答應了今年臘月開祠堂的時候抬舉九姨娘……老爺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幾件盤碗,氣哼哼地睡下了……連梁媽媽和王媽媽要進來請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
「立冬還說,咱們這幾天還是少去正院為好,雖然太太已經答應了下來,但這幾天肯定是煩心得很,咱們難免就墊了踹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7-2-26 17:11:05
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見了大太太,難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卻是面色自若,非但沒有露出異狀,還格外親切地問七娘子,「臘月裡要給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給她在祠堂裡添一尊牌位的,不過,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裡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你這個做女兒的,可曉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來才不過一個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眾人臉上都帶了驚容。
七娘子也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麼會這樣輕易就接受了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這所謂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獨子的功勞,為九姨娘請封九品誥命,追贈一個誥命夫人的頭銜。
從此以後,楊家大房的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時,就要額外祭拜二娘,日後大老爺、大太太過身後,也要在合葬穴邊上留一個□,給九姨娘棲身。
也正是因為抬房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後頭,藏了這樣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輕易應下大老爺的要求。
不要說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說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會輕易鬆口的吧。
怎麼昨天還氣得東摔西打的,今早就換出了另一張臉?
「怎麼這麼突然就……」五娘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詢問了起來。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對我們楊家畢竟是有功的。」她笑著看了看九哥,「封個二房,將來我們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貴了。生母、養母都是正經的太太……」
這話,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輕描淡寫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幾月幾日,卻也不曉得了。」
一邊說,一邊就給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來雙眼閃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這對雙生姐弟當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卻唯獨就是他們不好表現得太高興。
「噢,」五娘子倒沒有露出什麼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頭微微一笑。「那開春豈不是要派人到族裡,再寫一寫族譜?」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時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從我們家的冊子裡挪出去。」
雖說大太太看著沒有什麼不妥,但話裡那股若有若無的恨意,卻是怎麼都掩飾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針對二房,還是針對九姨娘,又或者,是針對大老爺,針對九姨娘的這對雙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心裡不由就有些煩悶起來。
身後哀榮,到底有沒有那麼重要?
為什麼大老爺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舉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許家、秦家這些親戚後,還要不依不饒地逼著大太太給九姨娘抬誥命?
她有點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說起分家,就連五娘子也不好接話了。
九哥更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大太太就望著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的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眾人都有些走神。
幾個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這份上,雖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雙兒女,都被寫進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舉成了二房太太——一個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滿腹的心事。
雖說早絕了被抬舉成二房的心思,但這並不意味著楊家有第二個太太出現的時候,四姨娘能無動於衷。
該不該向老爺撒撒嬌,求個體面,讓他捎帶著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將來女兒出嫁的時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這樣想著,她就察覺到了兩道清冷的視線。
四姨娘一個機靈,立刻清醒了過來。
七娘子正衝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機靈,又哪裡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順眼地開了口。
這時候,也就只有自己適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畢竟幾個兒女都小,不好過多地議論抬房、分家的事,也沒有多少事兒可以請教大太太。
唯獨自己這裡,是隨時都可以拿出無數的由頭請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讓她沒空鑽牛角尖。
「前幾日張家來人說,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臉的謹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妝都還沒開始準備……」
大太太一下就回過神來。
有些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正想著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養在偏房,她的嫁妝,大太太的確是要和四姨娘商量著辦的。
幾個女兒就勢起身告辭。
連姨娘們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帶進了西次間。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裡第一個出門子的。」大太太開門見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減一等吧,公中出四萬兩銀子,也夠得上一份豐厚的嫁妝了。再多,張家的大少奶奶臉上也就太過不去了。」
張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攏共只有幾千兩銀子。
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還以為大太太只會出兩萬兩銀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錢貼給三娘子的,一來一去,至少有五萬兩銀子的陪嫁……李家的幾個庶女,嫁妝全折了現銀,統共也不過是七八千兩。
不想大太太在銀錢上著實大方,居然一次就許了四萬兩銀子的花銷。
見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賢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馬屁。「奴婢代三娘子謝過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來。
終於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與怨憤。
「不賢惠……又能怎麼樣?」
四姨娘就嚇了一跳。
自打自己過門,就沒有和大太太這樣說過話。
兩個人見了面,從來都只是笑裡藏刀,針鋒相對……
大太太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軟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兒子,就是這樣悲涼……」大太太死死地盯著手裡的賬本。「將來連這個家都是九哥的,抬舉個姨娘,又算什麼?別說是抬舉成二房,就是抬舉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還能說個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尷尬起來。「您也別想太多了,九哥將來就算繼承家業,還不是要順著您?」
一時倒有些心酸起來。
大太太再怎麼消沉,也是嫡母。
將來只要九哥不想背個不孝的名頭,肯定是要好好奉養大太太,為她養老的。
畢竟說起來,大太太從小把他養育長大,又把他寫到了自己名下,對他是仁至義盡。
自己呢?
兩個女兒一出嫁,就是潑出去的水。
年紀漸長,失寵是眼見的事。
難道也要學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齋念佛,戰戰兢兢,見了誰都是一臉的笑?
還不是要討好七娘子,討好九哥,以便將來能在他們手底下討到不錯的生活……
也難怪大太太要點頭了。
自從大太太把九哥寫進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這內院,就已經是雙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連說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誥命上讓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間種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一時間,看著四姨娘都少了幾分憎惡。
「說到底,是我們楊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幾分真誠,「將來三娘子到了張家,別的不說,一定要先生幾個兒子,說話做事,才有底氣。」
想到二娘子,又傷心起來。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兒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卻沒有站住,才過滿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疊精神安慰大太太,「您這是感傷了,我看著九哥很好,是個貼心的孩子!」
兩個人正在說話,就聽得外頭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未幾,立冬就掀簾子進了西次間。
「二老爺到了!」她低聲回報。「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爺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來。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換了一個眼色。
沒想到二老爺楊海西回來得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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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已經進了臘月,但衙門裡不封印,大老爺也沒法空閒下來。
一年到頭,衙門裡的僚屬也忙得夠嗆,也要送上年禮,送幾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過年。
今兒個大老爺就是為了張羅這事,早上連內院都沒進,就去了總督衙門。
二老爺一進府門,就到外偏院小書房門外跪了下來。
「什麼?」大太太難免有三分吃驚,「就跪了下來?」
王媽媽也不免有些欽服。
二老爺不愧是大老爺的親生弟弟。
「是。」她輕聲細語,「聽說今早才到蘇州的,連衣服都沒有換,家門都沒有進就過來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馬鞍上磨壞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煩躁,「這……沒被人看著吧?」
堂堂一個翰林老爺,這麼大冷的天跪在院子裡,連衣服都沒有換,一身的狼狽。
著實是有些驚世駭俗了。
萬一被來訪的客人看著了,回去一傳,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麼花樣來。
王媽媽搖了搖頭,「張總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閒雜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猶豫,「不過……張總管請了幾次,二老爺都不肯起來,說是就要在這跪著等老爺回來。」
大太太不禁無語了。
「也該派人去和老爺說一聲。」她也亂了方寸。
雖說兩夫妻也推演過二老爺的反應,卻沒想到,小叔會單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連閃。
驀地就起身告退,「太太這裡忙,奴婢就不添亂了……」
「嗯,你回去歇著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開春了再來說嫁妝的事,也不遲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緩緩踱進了百芳園。
遠遠的,還能聽到小香雪那頭銀鈴一樣的笑聲。
六娘子又在蕩鞦韆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邊吧。
她就直接進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見她進屋,就丟下了手邊的書卷。「太太怎麼說?」
一臉待嫁女兒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著這張喜氣的圓臉,心底驀地一片寧洽。
當時決定和七娘子聯手,真的沒有走錯。
「太太給了你四萬兩銀子做陪嫁!」
三娘子摀住嘴,半日才尖叫起來,「四萬兩!四萬兩!」
「死丫頭!」四姨娘倒嚇了一跳,「小點聲!你是怕別人不知道?」
三娘子頓時就低了聲,卻仍是遮不住的喜慶,「四萬兩!」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沒想到太太這樣的大方……不過,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來,尤其是你未來的那個大嫂……」
又細細地囑咐了三娘子許多話。
三娘子卻又哪裡聽得進去?滿心裡都是那四萬兩的陪嫁,笑意都快從天靈蓋上冒出來了。
對四姨娘的叮囑就有些不耐煩,「是是是,知道啦,一定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開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為妹妹說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於拖成個老大難了。
四姨娘透過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廂,再環顧了熱熱鬧鬧的東廂,就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姨娘能為你打算的,也只有這些了……」她語帶感傷,「到了娘家,你的體面就得你自己來掙!」
三娘子早已扳著手指盤算了起來,一臉的似聽非聽。
四姨娘就搖著頭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幾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來的大丫環。「五娘子、七娘子在你們小香雪麼?」
大雪就站住腳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兒身子不大舒服,就沒有過來。」
是不舒服,還是有話要囑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腳思忖了起來。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聰明,就算現在再去討好她,怕也是不頂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報消息,上趕著討好?
更何況,恐怕這送信的活兒,也早都有人搶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錯。
七娘子的確就身在東偏院裡。
「我也不管你想什麼。」她又不厭其煩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膩在娘身邊,把從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說給娘聽……」
九哥也是一臉的不耐煩。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難得進東偏院來,說的又是這麼掃興的事!」
七娘子板起臉。
「從小到大,對你盡心盡力,為了怕你繼承家業不夠名正言順,私底下花了兩萬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卻因為生母要被抬房,歡欣鼓舞,忘了孝順養母。這話傳出去,多不好聽?」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濃意洽,從沒有什麼齟齬,這時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難免有些心涼。
更何況這兩母子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糾纏……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會孝順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煩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雞腸,只念生恩,不念養恩似的!——總之,這事你就別管啦!」
又來了。
七娘子不禁扶額。
九哥什麼都好,就是過於聰明。
有時,就難免有些剛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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