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6:22     標題: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7-3-24 16:49 編輯

地下城生長日誌 作者:黑糖煮酸梅

【內容簡介】:

  別人種地,她種地精。別人打怪升級刷聲望,她升級養怪刷仇恨。

  別人和勇者/賢者/國王/魔王談戀愛……親,你想和違章建築談戀愛嗎?

  塔砂穿了,她穿成了一座半死不活的地下城。

  對,就是遊戲裡養著一個怪物生態圈,藏著寶箱,等著英雄來刷的那種。

  位面戰爭後第四百年,空間裂縫斬斷了神界、深淵和人間的聯繫,龍和精靈早已離開了大陸,移山倒海的英雄已成為傳說,停滯在人間的異類與混血都成了喪家之犬。

  在這人類帝國膨脹到頂峰的時刻,一座可能連通深淵、招來惡魔的古老地下城業已甦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6:41

第1章 穿成一座建築物

    毫無疑問,塔砂穿越了。

    眼前是一個非常暗的大廳,沒有窗戶,四面通道都被坍塌的土石堵死。室內沒有一支蠟燭照明,塔砂卻能看清陰影當中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顆沙塵。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地上的地磚是什麼顏色,大廳裡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包括被倒塌的柱子掩埋的部分。

    以上這段話有個詞用的不太對。

    “眼前”。

    沒有什麼“眼前”,塔砂直瞪瞪看著大廳起碼過了三四分鐘時間,半點沒覺得想眨眼。她既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皮,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珠。

    確切地說,整個身體都感覺不到。

    那她是怎麼看到的?

    塔砂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在這個大廳當中她好像有了“上帝視角”,就像在玩一盤模擬人生,卻沒有電腦外那個操縱著視野的身軀。塔砂有著全知視角,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觀察。

    塔砂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車禍,沒有什麼恩怨情仇,就是點子背。死前最後瞬間,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軀幹,死成那副鬼樣子,以現代科技絕對沒救活的可能,現在的處境大概只能用死前幻覺、外星人綁架和穿越來解釋,無論哪個都好過死成一團爛肉。塔砂簡短地傷感了一下多半再也見不到面的幾個朋友、一隻貓一隻狗一缸魚幾個盆栽等等,整理了一下心情,將注意力轉移到現在的處境上來。

    塔砂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但她還是能“看”,不知道能不能聽,這裡太安靜了。她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空間好像只有這個塵封的大廳,依稀能辨別出華美的雕飾,卻像遭遇了地震加掩埋,破爛得一塌糊塗。

    大廳非常空曠,接近博物館正廳大小,沒有任何裝飾或擺設,只有正中央一個乾涸的石頭池子,被一道巨大的裂痕貫穿。幾根柱子倒在地上,那副樣子好像碰一碰就會碎掉。萬幸四角最粗大的幾根圓柱基本完好,大概要多虧這個,大廳沒有倒塌。

    塔砂仔細地檢查了大廳,沒有找到一具屍骨,也沒有找到一個活物,蟲子都沒有一隻——謝天謝地,她覺得自己還不能接受有節肢動物貼著自己的新身體爬來爬去。她覺得這座大廳好像被包裹在土石的繭子裡,與外界隔絕,外面的一切進不來,塔砂的感知也出不去。

    池底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

    事後想起來,那根本不是一道閃光,而是某種把注意力引過去的“感覺”,就像水底出現一個漩渦,不往那邊漂都不行。塔砂下意識往那邊一看,頓時好似一腳踩空,遍布整個建築物的意識驀然收束,灌進了池底的一塊石頭中。

    這感覺像被泥石流掩埋,眼前一片漆黑,半點動彈不得,足以讓人窒息的巨力從四面八方涌來。她心中一驚,猛地掙扎起來。

    這是塔砂迄今為止過得最漫長的幾分鐘,她像條在蒼鷹陰影下努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調動起全部精神,想要掌控住自己不聽使喚的軀體。靈魂之火在強烈的求生欲之下蓬勃燃燒,石塊中的光霧左衝右突,拼命擊打著四周灰暗堅硬的囚籠,直到肉眼可見的光線從中透出。石頭周圍的沙塵隨著她的努力簌簌落地,這石頭如同剝落了石皮的雞血石,周身沉重的黑色化作一片赤色。沙塵之間生出一枚光彩奪目的石榴籽,晃晃悠悠飄了起來。

    好似愚人開了竅,好似嬰兒發現了自己的腳,塔砂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形式。她漸漸能夠操縱自己的靈魂,就像過去操縱自己的身體——說起來玄乎,此時做起來卻出乎意料地簡單,只不過是將水從一個形狀的杯子倒進另一個裡。

    她在寶石當中轉身,看到水池四面有四個圖案。明明只是抽象的線條,她卻在看到的第一眼明白了它們象徵的東西:一個是火焰,一個是流水,一個是大地,一個是氣流。它們精準地占據了東西南北,玄妙得難以解析,怪誕得如同來自異世,光是注視著它們就讓塔砂心潮起伏。她感覺到某種感召,感覺到某種歸屬,好似在無盡的迷途中看到了路標。塔砂屏息凝視著它們,等待著。

    然後……

    然後就沒了。

    紅寶石氣息奄奄地飛升半尺高,無聲無息停在了那裡。周圍依然鴉雀無聲,蠟燭都沒亮一根,像個才放了個開頭就卡bug停住的開場動畫。塔砂尷尬地懸浮在一個廢棄建築物的池塘遺跡上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更不幸的是,她突然餓了。

    這饑餓突如其來,轉瞬間塔砂覺得自己能吃掉一頭牛犢。她伸手去掏口袋,很快意識到手和口袋都是想象的產物,和她的眨眼與呼吸一樣,僅能帶來一切如常的錯覺,並沒有任何用處。真的假的?她胃都沒有一個,為什麼會這麼餓?

    塔砂給自己想象一頓大餐,企圖以此矇騙自己不存在的胃,結果對滿漢全席的想象讓她更加餓到眼睛發紅。她試了很多辦法,下到對天祈禱,上到用各種電影/小說/遊戲裡的神棍方法修煉,哪種都不管用。最後塔砂煩躁起來——不能怪她,一個餓成她這樣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開始故技重施,瘋狂撞擊周圍的壁壘,哪怕因此感到疼痛也沒有停下。

    寶石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接著是另一道。兩道裂痕匯合在一起,一塊砂礫大小的碎片從中掉落下來,滾到了“大地”的符文上。

    那個細小的碎片一下子就融化了,變成一層光暈,融入符文當中。塔砂停下來,向那邊看去,發現這場景好似鍍金。本來只有凹痕的大地符文透出一層鮮紅的光芒,從第一筆的開頭到最後一筆的末尾,等凹槽的每個角落都被填滿,它猛然爆發出一陣琥珀色的光輝。

    這光芒掃過大廳的每個角落,冥冥中傳來一聲轟鳴。塔砂從寶石中解脫出來,剛才牢不可破的無形壁壘現在能容她來去自如。她能感覺到金光中蘊藏著什麼東西,某種古老的存在,儘管她還沒看見對方。出於某種預感,不,出於某種身為主人翁的自信,塔砂知道那會是什麼生物。

    該叫生物嗎?

    它有著占據整個身軀三分之一大小的利爪,最堅硬的岩石在它面前也像豆腐般柔軟。它沒有血肉之軀,元素構成了它本身,不分皮肉與骨骼。它橫行於地下,漆黑狹窄的坑道是它的樂土。一些模糊破碎的認知出現在塔砂腦中,並非預感,而是記憶。她在此刻清楚地意識到,這生靈由她召喚而來,是她付出代價獲得的擁簇,是最忠誠可靠的守衛,是她肢體與意識的延伸。塔砂能感覺到,以她現在的狀況,她只能做這一次。

    金光慢慢消退,塔砂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腦內閃過無數個傳說中的怪物,期待和擔憂在那一刻達到了最高點。金光消散了!在大地符文上,站著個,呃……

    它的確有利爪,土黃的身體由元素組成。它肯定不怕黑暗,長著小小豆豆眼的玩意怎麼看都不像靠視力吃飯。然後它,它長了個尖尖的鼻子,還有鬍鬚,現在正在空氣中抖動著,聞來聞去。它身上看不到肌肉虯扎的力量,也看不到輕盈敏捷的跡象,它的身軀事實上……很圓。

    換而言之,很胖。

    如果它不是塔砂唯一的幫手,她會說這還挺可愛的。

    然而,這就是塔砂現階段能弄到的唯一守護者,她本指望用來脫離困境的救星。

    天啊,塔砂絕望地想,我要一隻鼴鼠有什麼用?!

    ——————————

    長桌邊的高級軍官們臉色不佳。

    那個儀器還在亮,上面的紅色刺眼得像太陽光。在座的任何人都沒見過這玩意亮成這樣,倘若預言沒錯,或許四百年內它都不曾如此明亮。

    在埃瑞安帝國的每個角落,占卜師都被認為是墮落的、反人類的、與惡魔雜交的罪人,但就在帝國的中心,仍有一些預言者的後裔為上層人士預言,以換取家族存續,這在高層軍官中被默許。就在半年前,各個家族的占卜師們陸續做出了類似的預言。

    預言說:一座能聯通深淵、將招來大惡魔的古老地下城即將甦醒。

    桌上那台宛若火炬的東西是個“深淵因子測試儀”,它能探測出帝國範圍內的深淵因子,像血脈覺醒的深淵後裔,打開細小縫隙的法師餘孽,諸如此類。在人類帝國埃瑞安繁榮昌盛的現在,它唯一被期待的便是漆黑一片,好讓為人類繁榮鞠躬盡瘁的軍官們不用再為這堆破事浪費一點精力。可現在它亮著,如此明亮,倘若不是一座地下城甦醒,那就是已經有大惡魔爬到地面上來了。

    深淵與地上的通道被斬斷的第四百年,後面那種情況根本不會發生。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

    “這並不值得畏懼。”最年輕的那個軍官開口道,“數百年前我們能摧毀無數地下城,如今當然能摧毀這一個。”

    他的發言贏得不少贊同聲,但坐在他對面的山羊胡軍官卻皺起眉頭,唱反調道:“現在已經不是數百年前了,希瑞爾將軍。我們的城市遍布四野,如果與一座地下城開戰,您是否想過會造成多大損失?”

    “城市可以重建,邪惡卻不能姑息!”年輕的將軍回擊道,“還是說諾曼將軍已經忘了如何出征嗎?”

    “智者不逞口舌之快,我想希瑞爾將軍還需要更多閱歷。”年長的那方意有所指道。

    “我……”

    “很高興看見諸位充滿幹勁,但恐怕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能用於爭吵。”

    一隻抬起的手制止了希瑞爾的回擊,元首掃視在座的諸位軍官,直到所有人都恭敬的低下頭。

    “魔鬼與神靈早已離開,誰還能製造出新的地下城?在恢復全盛狀態之前,那隻不過是上一個紀年留下來的破舊殘骸。希瑞爾將軍,你不會給它恢復的機會,是嗎?”元首在年輕軍官的保證中點了點頭,面容平靜地蓋棺定論,“那麼,我希望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元首站了起來,所有軍官們都站了起來。“埃瑞安之主生生不息!埃瑞安帝國萬世不朽!”他們齊聲禮讚起來。禮畢,這些掌握著埃瑞安命脈的精英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思,陸續離開了會場。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6:52

第2章 挖掘技術哪家強

    那隻鼴鼠憨態可掬地站在原地,趴在那兩隻大的出奇的爪子上,小鼻子嗅來嗅去。它這副樣子讓塔砂想到了去年那個實習生,她做錯事時總是呆立在原地,用無辜的大眼睛直直看著面前的人——那其實也挺可愛,然而你要是不幸身為她的上司,並指望她交出一份十萬火急的資料時,你就很容易想把她煮了。

    塔砂現在就在思考那隻鼴鼠紅燒起來是什麼滋味。

    她更餓了,全都是那隻鼴鼠的錯,召喚它不知用了什麼原理,仿佛將她僅有的能量消耗殆盡。如果說之前塔砂餓得能吃下一頭小牛犢,那麼現在她就能一併吃掉小牛的父母。要是她還有身體的話,此時她一定會抱著尖叫的胃不停地流口水,覺得自己即將眼前一黑……最後那條沒身體也可能發生,塔砂的視野像個壞掉的電燈泡,正一陣一陣地閃爍。她懷疑再不吃點東西,自己馬上就會不省人事。

    她會幸運到第二次甦醒嗎?

    塔砂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完全不想在醒來的幾小時後死於饑餓。她死死瞪著鼴鼠,奢望看久了就能把對方收回來,填一填自己不知在何處的胃。在她快要從一個能生吃蠕蟲的貝爺進化成一隻滿腦子生肉的喪屍之前,那強烈的渴望終於突破了一個臨界點。

    鼴鼠身上散髮出奇特的熒光,像個被剝開的洋蔥,暴露出層層土塊中微小的核心。在塔砂“看到”那個核心的同時,她也“鏈接”上了它。

    那種感覺十分怪異,塔砂仿佛成為了一台電腦,在這一瞬間多了一台子機。她能感覺到一種微弱的意識,好似工蟻之於蟻後,溫順地等待著她的命令。

    “給我食物?”塔砂試探著命令道。

    靜止不動的鼴鼠刷地爬了起來,它一蹦一跳地衝向了坍塌的通道。這東西抬起上半身,兩隻大爪子開始飛快地挖土,效率堪比輪著電鋸伐木。幾秒之內通道就多了一個大洞,塔砂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挖下來的土石去了哪裡:全部消失在了鼴鼠嘴裡。

    塔砂睜大了眼睛,看著那隻小小的鼴鼠吃空了一條黑黢黢的隧道。漆黑的通道一樣不對她造成困擾,她x光一樣的視線能看到土石如何在鼴鼠體內重組,讓它土元素構成的軀體變得更加凝實。這根本說不通,那個小小的身軀哪裡能裝得下這麼多土石?它的爪子是挖掘機,胖胖的軀體就是壓路機,經過的地方平整得不可思議,儼然是一條完工的地下通道。

    隧道本來所在的地方是建築物外部,根本不在塔砂的感知範圍當中。但當鼴鼠製造完這條通道,就像在迷霧中點起一盞燈,那裡突然變得可以感知了。她不知道隧道要通往哪裡,鼴鼠身上好像裝著個導航系統,一路通向它所認定的目的地。

    最後一爪子下去,挖落的不僅是土石。

    一塊有鼴鼠半截指甲大的藍色礦物從土中跌落下來,在地面上跳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它通體寶石藍,其中流動的光芒讓它看上去介於固體和液體之間。這東西相當美麗,但卻讓塔砂的饑餓感驟然升騰,好似看見天空中砰地生出一籠熱騰騰的小籠包。鼴鼠仿佛被主人的情緒感染,雙眼一亮,一口吞掉了藍礦石。

    砰!

    鼴鼠飛了出去。

    這座地下建築物的每一個角落都透露出一股陰森暴怒的氣息,能把一隻活生生的鼴鼠嚇得立斃當場。這隻鼴鼠形態的土元素生物沒遭受太大精神衝擊,但身體又是另一回事,它被卷進了一場室內龍捲風中:無形之手將之一把拽起來,拋回大廳,扔上天花板又狠狠摔下來,把地面又砸出幾道裂口。

    好吧,至少我現在又多了個新能力。一分鐘的亂扔東西后,塔砂冷靜下來,在虛脫昏迷的邊緣苦中作樂地想。她覺得自己上一次這麼衝動還是在幼兒園,可見饑餓真是理智大敵。

    鼴鼠摔進了乾涸的石頭池子裡,它像被方才的龍捲風搖晃吐了,嘴巴一鼓,噗地吐出了那塊礦石。

    藍色的礦石直接落入池底。

    石頭池子明明是乾涸的,礦石也是固體,然而它的墜落就像一滴牛奶落入湖中。寶石藍的華光在它落地的下一刻暈開,以那個小小的點為中心,擴展到整個石池,乃至整座建築物。

    這輓救了思維即將中斷的塔砂,剛才視野中升騰的黑霧一掃而空,她無形的胃被安撫了。以往忙起來她也肖想過能直接把什麼營養液往自己胃裡灌,現在這塊礦石的效果就能和營養劑媲美,可能更好,因為它直接滲入了塔砂的每一個細胞,都不用咀嚼和消化。幾乎矇蔽理智的饑餓退卻,她立刻意識到了這種藍礦石的效用,無師自通地再一次催動起鼴鼠來。

    藍礦石能緩解她的饑餓,但一塊顯然不夠。

    鼴鼠爬了起來,一溜煙跑向剛才挖掘過的坑道。這回塔砂牢牢鉗制住它的精神,清晰傳達了把藍礦石送回池子的意思。在監工嚴密的監視下,鼴鼠沒再私吞礦石,它將挖掘到的成果塞進自己嘴裡,一併運送回來。

    這玩意果然不是鼴鼠,鼴鼠嘴裡可沒有倉鼠那樣的頰囊。

    它一路向前挖掘,把沿途挖到的七八塊礦石都塞在頰囊中,兩頰鼓得像倆口袋,一口氣將之搬回來。只這麼一次,方才暴走亂扔鼴鼠的消耗一下子補了回來。鼴鼠挖土的勢頭半點不減,一次一次來來回回,將挖掘現場推移到石池好幾個大廳的遠方。挖掘和來回跑動的週期越拉越長,塔砂想了想,試著將能量向大地符文推去。

    這一次不用損耗那枚懸浮的紅色核心,藍礦石中的能量代行其職。塔砂能感覺到符文中傳來的引力,指引著她調動這座建築物中流轉的能量。真是神奇,才當了這麼點時間的建築物,她漸漸開始覺得新身軀的許多部分比人類軀體還好用,人類可沒法用意念控制體內營養的走向。

    熟悉的饑餓感再次襲來,第二隻鼴鼠出現在符文上。塔砂連接上了第二隻鼴鼠,給出“挖掘藍礦石、帶回石池”的命令,新鼴鼠立刻跑了出去。

    她之前擔心過操縱兩隻鼴鼠會不會手忙腳亂,等第二隻出現,才發現她並不需要全程指手畫腳。塔砂越能掌控新身體(或者靈魂,誰知道現在這樣確切叫啥),操縱就變得越輕鬆,她只需要下決定,鼴鼠就會完成。它們並不是寵物或者雇員,更像是帶著一點本能幹擾的自動掛機軟件。

    這簡直是收菜遊戲,收菜賣錢,用錢雇農民,讓農民更有效率地收菜,只不過塔砂這裡雇工是鼴鼠,錢是礦石,轉化市場靠她自己。她先將自己補充到不感覺餓的程度,而後開始有計劃地製造鼴鼠:每製造一隻鼴鼠就儲備同等的能量,以免這種藍色礦石突然耗盡。

    等製造出第五隻鼴鼠,塔砂的挖礦小分隊已經構成了一條流水線。它們的運送和挖掘彼此配合,能達成最大效率,合理得勝過許多城市道路規劃。就像天生工程師的螞蟻、蜜蜂,這些鼴鼠的精神似乎有一張網絡連接,幫助它們做出最優選擇。

    塔砂驚訝的是,她一點都不為此吃驚。

    作為這些“工蟻”的主人,塔砂自然而然理解了它們的工作方式。她的腦中仿佛安裝了一個建築師模塊,作為人類的靈魂融合了這些知識,它們的本能化作她的技能,仿佛一日之間成為了建築大師。

    那些城市規劃專業的人一定很想要這種奇遇,塔砂想。但對於困在地下、除了餓和收菜外毫無想法的人……嗯,的建築物來說,這種技能有用嗎?

    數十塊藍色礦石被投入了石池,土黃色沙地如今已經泛著一層藍色。脫離了饑餓的威脅,有了一定儲備的存糧後,慢慢適應新身份的塔砂開始思考起自己的處境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7:03

第3章 流水符文

    要做出決定不太難,擺在塔砂面前的選項並不多。

    鼴鼠小隊的工作還在繼續,通道出現了不少分支,讓這張地下網絡幾乎變成一個迷宮。藍礦石緩慢而穩定地積累著,塔砂不打算再製造鼴鼠,她覺得自己像個靠挖礦發家的煤老闆,心中總有種不久後就會資源枯竭的危機感。

    除了大地符文外,沒動用過的符文還有三種。

    流水,氣流,火焰,塔砂小心地接觸它們,能感覺到三者所需要的能量依次遞增。激活流水符文所需的能量是製造鼴鼠需要的幾倍,“氣流”則是“流水”的數倍。以現在的能量積攢效率,要想知道火焰符文能孵化出什麼,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

    塔砂試著催動了流水符文。

    製造鼴鼠的情形重演,只是這回亮起的光芒是水藍色。在光輝消散以前,信息的碎片已經在塔砂腦中閃現。

    即將來到的是——

    是萬物的吞噬者,它能腐蝕一切有實體的存在,能消化一切活物,作為自身養分;是不朽的變形者,它沒有固定形態,卻能任意變形,只要有食物就能活到世界盡頭。它不畏懼刀劈劍砍,能在最凶殘的利器下倖存;它不畏懼最惡劣的環境,獨自一個就能繁衍生息。

    聽起來比鼴鼠有能耐得多啊。其貌不揚的鼴鼠是優秀的礦工,它們挖到的礦石救了塔砂一命。她不由得再度期待起來,想知道耗費更多的流水符文能帶來什麼驚喜。

    藍光散盡的地板上,趴著一團水色的東西。

    塔砂並不是個奇幻迷,她沒玩過多少遊戲,對傳說中怪物的了解相當膚淺,但即使如此,她也認得眼前這玩意。它有著鼎鼎大名,信息時代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能在第一個照面叫出它的名字。無他,這位太有代表性了。

    十分遺憾,“有代表性”並不能和強大畫等號。

    朋友,你聽說過史萊姆嗎?

    塔砂看著面前水藍色的那團凝膠,一時間無言以對。這東西有著圓潤的外形,像團半凝固的水,透過它均勻的半透明身體能看到後面的地面。它在地上挪動了一段,留下一段濕乎乎的痕跡,地上粗糙的沙石沒給它軟綿綿的身軀留下一點傷痕。

    萬物的吞噬者?好吧,這種黏菌怪能分解有機物再正常不過,至於石頭這樣的無機物……既然酸性水用上數百年溶解岩洞算是腐蝕,史萊姆用幾百年腐蝕地面也能稱得上“吞噬萬物”吧。不朽的變形者?沒錯,這軟綿綿的身軀看上去就能搓圓摁扁,看不出什麼要害,很有可能物理攻擊無效。

    低級生物,像是真菌細菌單細胞動物云云,仔細說來都有讓人咂舌的生命力。它們能在惡劣環境中生存,能靠自體分裂繁殖,然而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能否認它們是低級生物。

    就像再怎麼把史萊姆吹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它在大部分奇幻故事中擔任最低級新手怪的事實。

    塔砂與這看不到眼睛的生物對視,看了好半天都沒感覺到對方的核心,更談不上發布命令。數分鐘後她醒悟過來,並非自己本事不夠,這種低級生物根本沒有核心。

    你要如何與一隻阿米巴原蟲交流?

    水色的史萊姆慢吞吞地爬走了,它全然不覺製造者的苦惱,安然地在大廳裡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接下來的幾十分鐘裡它都一動不動,讓人懷疑那只是一隻形態奇特的蘑菇。

    塔砂用無形之手戳了它一下,指望激發出史萊姆(不知在何方)的潛能,對方毫無反應。她搜刮自己多了零散信息的腦子,找不出任何能指揮這種生物的情報。再怎麼在腦中命令它動彈也沒有效果,以史萊姆那種如同蝸牛爬的遲緩速度,塔砂也想不出它能做什麼。

    於是她召喚出了另一隻。

    第二隻史萊姆出現在地板上,和第一隻看起來沒任何差別。它沒鼻子沒眼,一團光溜溜的凝膠靜靜趴在地上,不多時便蠕動著向角落爬去,蜷縮在第一隻史萊姆旁邊。完成這個動作後它一樣入了定,兩團凝膠縮成一大團,看上去渾然一體,除了給乾燥的大廳增添了點濕氣(瞧瞧那兩條亮晶晶的痕跡)外,再沒有別的用處。

    等等,難道是因為沒有食物?

    塔砂靈光一閃,將靜止不動的史萊姆與開始缺乏能量的自己類比,覺得自己有了點頭緒。刪去誇大其詞的部分,腦中關於史萊姆的信息的確有“能消化活物作為養分”的內容,也就是說它和土元素鼴鼠不一樣,是需要有機物作為食物的吧?

    這想法讓塔砂一喜,轉而又憂慮起來。即便在感知範圍擴展到無數坑道中的現在,她依然沒感覺到一隻蟲子,連一片葉子都沒找到。地下除了沙子就是石頭,沒有任何東西能喂給史萊姆。這樣想來它們真沒做錯,一動不動至少能減少消耗。

    塔砂給一隻鼴鼠下命令,讓它去找史萊姆能吃的食物。得到命令的鼴鼠停了下來,茫然不解地聳動著鼻子,似乎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去找昆蟲?挖掘植物?”塔砂細化了命令。

    鼴鼠坐到自己的後肢上,開始搓爪子上的沙石。

    塔砂又命令道:“到大廳來。”

    這次鼴鼠準確地回到了大廳裡,看上去不是命令失效。難道它並沒有探測活物的能耐?塔砂想了想,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小。鼴鼠們一路挖出的除了藍礦石外還有零散的其他石頭,但它們塔砂一樣只對藍礦石起反應。如此看來,最開始她的運氣真是不錯,誤打誤撞召喚出了專門能挖礦的鼴鼠。

    另一種可能是,現在所在的地方根本沒有活物——塔砂不願去想這種可能。再怎麼形態大變,她依然做不到忍受幾百年的孤獨,要是重生後只能被困在空無一物的地下,復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塔砂甩掉自己的憂慮,現在不是杞人憂天的時候。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目前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能用過去的科學知識解釋。無論環境如何,她能做的唯有拋棄以往的常識,像個初生的孩子一樣重新探索。

    一隻鼴鼠在她的命令下叼來了一塊藍礦石,扔到史萊姆的頭頂。藍礦石在這有彈性的地面上彈跳了一下,咕嚕嚕滾到地面上,兩隻史萊姆沒有反應,倒是那隻鼴鼠蠢蠢欲動著快要撲上去了。塔砂嘆了口氣,都懶得阻止搬運工偷嘴。那鼴鼠一口吞掉了藍礦石,丟下蔫搭搭的史萊姆們,精神飽滿地重新上工。

    說起來這好像就是當初被打吐的那個第一隻鼴鼠,這傢伙好像特別饞。

    塔砂對史萊姆沒轍,只能將這事暫且扔開,慶幸一下史萊姆沒吃的好像也餓不死。她分出一部分精神計數(自從到了這裡,一心多用變得簡單了許多),幾小時後,塔砂重新積累了製造史萊姆前的能量,她沒再繼續召喚史萊姆,而是繼續積攢,準備一鼓足氣激活氣流符文。這花費的時間比預想中更長,礦坑不斷向遠處延展。

    到了第二天,塔砂發現史萊姆那裡有些不太對。

    史萊姆的身軀是水藍色的,這種藍色淺而半透明,掉色絕不會把地面染成深藍色。它們身下的土石上掛著一層藍濛濛的光,像是被藍光照射著,可地下根本沒有光。

    塔砂覺得這種藍色很眼熟,她掃視周圍,立刻發現了熟悉感來自何方:石池底部不就是這種顏色嗎?

    石池的顏色可能更深一點,它由融化的藍礦石層層疊疊積累而成。史萊姆下面的地面更淺,它和挖出的藍礦石相當接近,仿佛……

    塔砂將精神集中在那一塊,身為建築物本身就是這點好,她立刻發現了大廳一角微弱的能量波動,比藍礦石弱,卻無疑發自同源。大廳原來根本沒有這種波動,史萊姆本身也一樣。塔砂心中一動,讓鼴鼠們把碎石搬到了史萊姆身邊。

    第三天,那些搬過去的砂礫變藍了,它們在第四天看上去與藍色礦石的碎屑無異。一直背著尋找食物命令的鼴鼠們開始走向之前視若無物的碎石堆,從中挑揀出藍色碎片,扔進石池當中。這些藍色碎片融進池底,一如那些天然的藍色礦藏。

    猜想被成功驗證,塔砂終於明白了史萊姆的作用。它們的確不能接收命令,但史萊姆就像某種改善環境的作物,像某種催化劑:它們能改變環境,把普通沙石變成這種藍色礦石。

    再也不用擔心資源枯竭了!塔砂大喜過望,立馬召出好幾隻史萊姆。那些軟體怪物在大廳一角擠成一團,塔砂目光灼灼地看著它們,展望著礦石收穫的季節,覺得自己從采摘時代進化到了種植時代。

    新任地主欣慰地想,糧食,果然還是可以種的好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7:15

第4章 風之符文與新寵物

    史萊姆農場長勢良好。

    塔砂讓鼴鼠們在大廳附近挖掘出一個房間,專門用來放置召喚出的史萊姆。碎石被均勻地鋪在史萊姆周圍,讓這些砂礫都能充分受到它們的影響,這些能點石成金的史萊姆也沒辜負塔砂的厚望。在試驗出最佳“栽培”方式後,兩隻鼴鼠就能負責農場事務,不間斷地向石池輸送轉化好的藍礦石。

    這些能二十四小時無休工作、吃土就能幹活的礦工真是可愛極了。

    說起吃土就能幹活,塔砂在這些日子的觀察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五隻鼴鼠中的四隻都相當安分,但第一個創造出的鼴鼠則不然。它對每一塊藍礦石都垂涎三尺,每次運輸都把頰囊裝載到極限,仿佛多含一會兒能解饞似的。在上次塔砂放任它吃掉了藍礦石後,它總是繞沒必要的路經過史萊姆農場,甚至還會在農場附近放慢腳步。

    這讓塔砂想起家裡的狗,自從發現任由樓下小孩揉弄能得到狗餅乾安撫,它每次散步都往那個小孩門前走。

    姑且把這隻聰明的小傢伙叫做一號吧。

    塔砂放開過二號到五號的限制,當這些鼴鼠沒得到命令,它們會安安靜靜地呆在原地,漫無目的地動來動去。但要是放開一號的限制,它卻會直奔礦坑,挖掘出新的藍礦石,直接往嘴裡塞。塔砂在精神鏈接中戳了它一下,它驚慌失措地把還露在外面的半截礦石全塞進喉嚨裡,瞬間蜷縮成一顆球,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充分表明了“打死我也不吐出來”的態度。

    塔砂忍俊不禁,摸了摸它。

    她估摸著,這等異常不是因為一號是第一隻就是因為創造它的能量來自她的紅色核心——懸浮在石池上方的石榴石還帶著那個裂縫呢。鼴鼠一號並沒有特殊能力(除非“特別能吃”也算),但既然現在不缺礦石,塔砂完全不介意多出一張嘴巴。她索性創造出了第六隻鼴鼠,放開一號的限制,把它當個寵物養著。

    一號大吃了三塊礦石,等意識到塔砂真的不追究,它的動作才放慢下來。這隻鼴鼠以嚙齒動物特有的神經質抖抖索索地嗅聞著空氣,塔砂在意識中溫和地碰了碰它的核心,它便像得到什麼許可似的,縮進了某個礦坑當中,呼呼大睡起來。

    它們並不真是鼴鼠,體表覆蓋的不是絨毛,而是堅硬的土石;塔砂也並不能真碰到它們,她又沒有實體。儘管如此,在精神中觸碰一號還是讓塔砂放鬆下來,好像剛擼完貓貓狗狗。

    有了史萊姆農場,能激活氣流符文的時間比預想中快了不少。不久後塔砂做好了準備,催動起第三種符文。

    青色掠過大廳,這顏色很淺,讓塔砂想起鹹鴨蛋殼上那種若有若無的青綠色。她腦中出現氣流,出現各式各樣的風,流動的氣體能鑽入最狹小的縫隙,能掀起最驚人的巨浪。

    塔砂半心半意地聽著腦中的信息,之前兩個例子已經充分說明,出現在她腦子裡的介紹全都誇張到滑稽。召喚出的生物(非生物?)全都相當有用,只是作用還要自己研究,腦中免費贈送的信息只能當成廣告詞,聽過就算了吧。

    風之符文召喚出了幽靈。

    她不確定“幽靈”是不是這東西的正確稱呼,也想不出別的名稱。懸浮在空氣中的青色影子像一團半透明的煙霧,大致呈現人形,腦後絲絲縷縷蔓延又消散的光霧仿佛一頭長髮,但塔砂並不能找到它的臉在哪裡,甚至沒法判斷它的正反面。她三百六十度的視線繞著幽靈轉了一圈,既找不到對方的臉,也看不到對方的手和腳。它像個籠罩在長袍中的無面人,一聲不吭地漂浮在半空中。

    這東西活脫脫是故事裡的鬼怪,比起先前的鼴鼠與史萊姆,看上去嚇人得多。要是塔砂在曾經的某個夜晚撞見它,多半要拔腿就跑,可現在死都死了,也沒必要怕個自己召喚出的鬼。

    廢墟凝視著鬼魂,看得徹底又深入,不多時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塔砂眨了眨眼睛,忽然發現視野變窄了。

    她被壓縮進某個狹窄的地方,發覺天花板比她以為的高上許多。這感覺有點像當初進入紅色寶石裡的時候,不過現在還能看到外界,儘管只能看到一面。塔砂突然有了上下左右,有了前與後,想看到背面得轉身……幾秒後她醒悟過來,這不就是正常人的視野嗎?

    在意識到這點時她感到一陣奇怪的暈眩感,好像一隻眼睛戴上了度數很高的眼鏡。塔砂仿佛出現了第二雙眼睛,視野被分割成兩半,一半通過全知視角注視著幽靈,一半則作為幽靈注視著整個建築。

    她的一部分靈魂似乎附到了幽靈身上。

    這倒稀奇,別人被幽靈附身,她能附身幽靈,真是比幽靈更了不得的大怪物。塔砂啼笑皆非地踢了踢腿……嗯,踢了踢身體下方那團氣流。幽靈的身軀比一朵雲還輕,塔砂像個冷不丁登上太空船的新丁,一不小心便炮彈似的彈射出去。她手忙腳亂地想要停下,反應不及,已經一頭扎進了天花板裡。

    幽靈真的能穿墻。

    她小心翼翼地降低,從黑漆漆的墻裡拔出腦袋,現在她貼在天花板上了。塔砂驚嘆地看著地下,這座地下建築很暗,唯一的光源來自她本身。幽靈的身軀在室內散髮著珍珠白的微光,行動起來的軌跡又泛著淡淡的青色。以建築物的視角來看,其中的一切都小得像玩具,用幽靈的視角才能發現這座建築物究竟有多宏偉。

    簡直是一座城堡。

    這座被掩埋的城池如此動人心魄,哪怕光輝不再,哪怕只剩下一個大廳,塔砂也能從中猜想出它曾經的富麗堂皇。數十個人疊起來才能夠到天花板,一個大廳就能裝進好幾間小屋,在其中飆車都沒問題吧。塔砂想知道這座建築物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什麼把一座城池埋入地下?天災還是人禍?要是在原來的世界,她覺得一定只有天災才能造成這副景象,但在這個顯然和過去不同的地方,她又不太確定。

    塔砂花了好一陣子才適應這個輕飄飄的身體,時隔一周,她終於又能動彈,而且誰不喜歡飛?她輕得像一陣風,靈巧得像只雲雀,俯衝時能感覺到氣流穿過自己的整個身體——若非飛得太快會把半個身體落在途中,簡直完美無缺啦。

    塔砂試著跳進過石池,鋪著一層淺淺的藍色液體的石池無法穿透,比起實體,這東西似乎更接近能量體,與構成幽靈的物質在同一個維度上。她穿過蜘蛛網般的礦洞,湊近看工作著的鼴鼠們。倘若幽靈真的和普通人的大小差不多,那這些鼴鼠可能要比真的鼴鼠大上很多,大得像只綿羊。塔砂的身體能穿過這些鼴鼠,其他礦工對她毫無反應,一號則友好地聞聞她的手心。這隻鼴鼠困惑地停了下來,似乎很想不明白鼻子為什麼穿透了她的手掌。

    她逗著一號玩了好一會兒,吃飽喝足的一號很樂意追著個影子亂跑。它好像知道她是誰,而且挺喜歡她。塔砂覺得這大概是某種雛鳥情節,不然這隻明顯記得挨過打的小傢伙不至於這麼親近她。幽靈的手能拿起藍礦石,塔砂把藍礦石扔出去,讓一號給她叼回來,像過去訓狗一樣。她嘗試著分開自己的要求和命令,發自核心的指令必然會被遵守,但操縱一台機器有什麼意思?主人和狗狗玩撿木棍又不是真想收集多少木頭。

    對於兩個不會疲憊的生物而言,他們有的是練習時間。

    幾天后他們完成了這個遊戲,一號會自發自覺地把扔出去的礦石叼回放到塔砂手心,塔砂則掰下一點喂給它。鼴鼠滿足地抖著鬍子,把碎屑啃個精光,舔舔自己的鼻子。

    “你合格了。”塔砂說,“我要給你取個正經名字,一號聽起來不像樣。就叫……叫阿黃?”

    鼴鼠眨著圓溜溜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你看,這裡沒有字典可以翻,也沒網絡可以查找。”塔砂對它攤了攤手,“我自己取名字呢就是這種等級了,要不小黃?大黃?”

    鼴鼠催促地推了推塔砂的手,看上去想再玩一次。

    “就阿黃吧。”塔砂點點頭。

    事情就這麼定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7:30

第5章 地下城之書

    目之所及處漆黑一片。

    無論前進還是後退,上升還是下沉,眼中都是同樣的景象。不如說有光才不正常,塔砂附身的幽靈正在實心的地下,前後左右都是泥土。距離她離開大廳已經過了幾小時,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塔砂對自己的處境適應良好,但她不認為在地下安然種田的日子會持續到永遠。這座建築物以外是什麼樣子的?可能是山清水秀的地面,也可能是什麼聞所未聞的可怕地方,她不希望自己毫無準備地迎接未知挑戰。與寵物玩耍可以放鬆緊繃的神經,可沉溺於此就是找死。

    塔砂沒再讓鼴鼠們挖掘,史萊姆農場可以負責藍礦石的積累,犯不著冒挖通什麼地方的風險。在與阿黃玩拋接遊戲的那陣子,她認識到了幽靈的作用:偵查。

    幽靈能無聲無息地飛行,能隱沒在空氣中,還能在各種壁壘中穿行,絕佳的斥候人選。塔砂作為建築物的視線恆定不變,無法看到大廳與礦道以外的地方,幽靈卻可以,而倘若遭遇了什麼難以脫身的事情,她只要解除附體便能回來。

    因此,塔砂離開了安全的大廳,開始在未知的區域穿行。

    她以大廳為中心,順時針一圈圈繞行,這種偵查路線能掃過附近所有區域。有大半靈魂在大廳中當參照系,塔砂的行進能像信鴿一樣準確,不用擔心偏離航線。只是實際操作比她預想中更麻煩一點,身在地下就仿佛呆在水中,即便同一個平面內毫無異常,她也不確定上方和下方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砂不打算垂直往上飛,她擔心幽靈和傳說故事中一樣見光死。優先選擇的是與大廳在同一個平面內的空間,塔砂想找找這座龐大的城池是否還有別的部分倖存。

    穿過泥土就像穿過一陣霧氣,儘管事實上幽靈本身才是霧氣。泥土不會受她影響,塔砂則能讀出幽靈軀體籠罩的東西,仿佛用手撫過某些物體的輪廓。

    她找到了一些破碎的遺跡,大部分石塊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很難確定是不是地下的天然岩石。她找出一些金屬殘片,腐蝕得看不出形狀。沙石當中還有幾具人類屍骨,其中一具非常矮小,那粗壯的骨骼又不像孩童,可能是個侏儒。塔砂沒學過如何從屍骨上猜測死因,只知道這些骨頭的主人已經死去很久。這麼大的範圍中只有這麼點人,多少有些奇怪。

    塔砂沒找到任何記載(找到了多半也認不得),無從猜測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她把整整一天花費在探索上,沒找到一個完整的遺跡。這座被掩埋的城池要麼當初被摧毀得太厲害,要麼被太漫長的時光打磨,似乎已經不剩什麼了。但比起難以辨識的其他部分,大廳為什麼保存得這麼完好?

    塔砂回到大廳當中,阿黃從睡夢中抬起頭,對她抖了抖鼻子。塔砂心不在焉地拍拍它的腦袋,環顧這座重生後的新身體。

    石池在閃閃發光,底部那層藍色如今像一片發光菌類構成的海洋,閃動著粼粼波光。懸浮在上面的紅寶石看上去比之前鮮亮了不少,紅光燈塔般照耀著整個大廳,比底下的藍光更盛。

    要說這裡和其他碎成渣渣的部分有什麼差異,最明顯的就是這個石池。

    不對,在石池被盛滿前,在符文被激活前,最早的異常來自這塊紅寶石。塔砂湊近去看,這枚拳頭大小的紅寶石形狀非常不規則,既不像人工雕琢,也不像自然形成。

    她的目光順著一個特別平整的切麵向下看,看到了貫穿石池的巨大裂痕。

    裂痕一開始就在那裡,像一道長好的舊傷疤,並不影響石池蓄礦石,因此塔砂一直將它視為大廳的普通裂紋之一。現在聯繫兩者思考一下,沒準是同一個原因造成了紅寶石與石池的損傷。

    仔細觀察,那道裂紋不止貫穿了石池,它還在地面上蔓延,淺淺的痕跡穿過整個大廳。仿佛有一把巨大的劍,將寶石、石池連同整個大廳一分為二。

    不可能吧?塔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天頂明明還很完整。如果真有這麼一把劍從天而降,大廳早該塌了才對。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擋了它一下。

    這念頭像一枚種子,一出現便在塔砂腦中扎根。她莫名覺得這就是真相,直覺一直往那塊紅寶石上指去。或許就是這塊神奇的紅寶石在讓城池變成現在這樣的災難中擋了一下,保留下這個相對完整的大廳——這想法聽起來並不科學,但在這個石頭鼴鼠滿地跑、史萊姆能種礦石、建築物能附體幽靈亂飛的奇怪地方,這樣奇怪的結論搞不好才是合理的。

    等等,如果它真能擋住什麼的話……

    塔砂向下飛去,幽靈穿過厚厚的地面,一直下沉,下沉,直到眼前一亮。

    就在大廳正下方,有一個與之差不多大小的空間。和塔砂猜測的一樣,大廳之下還有房間被保留下來了。

    房間裡排列著整整齊齊的高大書架,它們是書架嗎?架子上空無一物,而且倘若這是個圖書館,這些直達穹頂的書架未免太高了點,放在上層的書要用飛的才拿得到。這些屹立至今的書架不知由什麼材質製成,不是木頭,不是泥土,不是金屬,也不是石材。這房間明亮得驚人,她抬起頭,在拱形天頂上看到一片星空。

    細碎的熒光砂礫排列成一條銀河,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投下柔和的光芒。繁星如小夜燈般照亮了整個房間,讓塔砂想到燈光柔和的咖啡屋,在這裡閱讀都不傷眼睛。她被這出乎意料的美麗所懾,不知不覺沉到了地面上,腳踏實地,幽靈的身體沒有穿過地板。

    塔砂低頭一看,石質地面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古怪花紋,組成一幅意味不明的畫卷。它們好似書上你本該認識卻死活讀不出來的生僻字,塔砂皺著眉頭看了好一會兒,內容卡在嘴邊,就停在最後一步,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晃了晃腦袋,邁步走向房間的中心。

    一個書架孤零零地站在房間正中,不像其他排列整齊的長方形書架,這一個是單獨的,更像牧師做禮拜時面前用來擺放聖經的那種台子。這台子上,放著這裡唯一一本書。

    書頁攤開著。

    還好開著,不然幽靈可沒法翻書。雖然多半也看不懂吧,塔砂這樣想著,向書上看去,那裡一片空白。

    至少在塔砂剛剛看到它的時候,上面還一片空白。

    一陣微光閃過書頁,發黃的頁面好似有波紋閃過,突然“活”了過來。一秒之前它看上去還像有幾百歲這麼老,一秒後它好似剛剛才出了印場,時光如塵埃,被它輕易抖去。塔砂看到一行漆黑的字跡在書頁上出現,墨跡從書頁當中滲出。

    “歡迎,我親愛的朋友!”

    她幾乎想要後退一步,又硬生生止住,反應過來出現在書上的並非中文。那文字讓人想到燃盡的火堆,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絕對不是塔砂認識的任何文字,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別害怕,”那本書這樣說,“你在這座地下城中穿行,不就是為了找到我嗎?”

    “地下城?”塔砂茫然地重複。

    書頁一動不動,它可能沒有耳朵。塔砂對著書頁伸出手,構成幽靈身體的半透明光霧流沙般滲入書頁中,組成那灰燼似的文字。

    “什麼意思?”如塔砂所願,這文字詢問道。

    “你不知道嗎?”下一行字立刻出現了,“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塔砂既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認定自己有什麼目標。她試探著反問道:“你不知道?”

    “啊,原來如此。”那本書這樣說,“一個迷失的靈魂,不屬於這裡的人。”

    塔砂汗毛倒豎,鬆開了搭在書頁上的手指。

    “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也不知道這是哪裡?”文字還在繼續,“你甚至不記得地下城是什麼,儘管你們的聯繫深刻得將你束縛於此。可憐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你被命運帶到我面前,卻認為這是機緣巧合。”

    “你是誰?”塔砂問。

    “我?”

    書頁失重般微微飄起,每一頁都如狂風中的旗幟那樣獵獵作響。它飛快地從第一頁向後翻動,每一頁浮現的花紋連成一片。那景象讓塔砂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等她再度睜開,書已經翻開到了正中間,露出一隻豎著的黃眼睛。只是被它看著,塔砂就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是最深層的知識,為你睜開直視真實的眼;我是深紅色的鑰匙,替你打開那扇骨質的門。”文字在書頁上狂亂地寫著,出現又消失,“我是前往不朽的通行證,我是掌握命運的契約書,我是你一切問題的解答,我是你全部痛苦的解藥。”

    後半段話不再是文字,塔砂在自己的腦袋裡聽到了這個聲音。它又像咆哮又像呢喃,像無數個聲音的聚合體。一支蒼白的筆出現在塔砂手中,黃色的眼睛注視著她,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本書在對她微笑。

    “我是地下城之書。”它說,“來吧,寫下你的名字!然後力量,權力,財富,答案……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7:41

第6章 失敗的交易

    書頁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晰地許諾了契約者能擁有的力量、權力、財富、知識,與那本所說得一模一樣。書頁間點綴著讓人目眩的美麗花紋,看久了仿佛在緩緩爬行。右下角的空白呼喚著塔砂填上缺口,用自己的名字補完最後的瑕疵,成就完滿無缺。塔砂下意識握緊筆,好像不這麼做,它就會自己飛向那片空白。

    “我要付出什麼?”塔砂問。

    “我們在談論你可以得到什麼。”地下城之書極具誘惑力地說。

    “那現在談談付出吧。”塔砂說,“我不相信免費的晚餐。”

    “沒有任何代價——如果我這麼說,那一定是在撒謊。”書說,“但一個無關緊要的代價,與‘沒有代價’有什麼差別?比方說,北地女巫需要一頭龍的呼吸入藥,可對於龍來說,一口吐氣微不足道;女巫剪下的指甲能治療一種掉鱗片的龍病,治愈這種能要幼龍性命的病症對她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名商人,負責在無法直接溝通的客戶之間充當中間人。我向你索要的只是一點點報酬。”

    書頁卷起一個角,優雅地比劃出“一點點”的手勢,塔砂頭一次知道一本書能有這麼豐富的肢體語言。

    “給我你的名字,那就是代價。”書這樣說,“你將擁有地下城,而地下城將擁有一個主人,等價交換。沒有主人的地下城只是一座廢墟,看看周圍!誰忍心讓一座寶庫在時光蹉跎中化為灰燼?”

    塔砂沉吟著,沒有馬上回答。

    “想想吧,一座地下城!”書鼓勵道,“它能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而你會成為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主人,你的力量讓這個世界顫抖。我,地下城之書,也會從此與你共享知識……”

    “我想,”塔砂說,“不用了,謝謝。”

    書頁靜止了足足一秒。

    “什麼?”腦中的聲音錯愕地問,“抱歉?”

    “我說不用了。”塔砂回答,“我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不想把它給你。”

    “不不不你恐怕沒理解我的意思。”書說,“你當然可以繼續用你的名字,為什麼不呢?但是你需要簽下它,就在這兒,瞧見沒有?你簽下它,得到一個地下城,一個地下王國,一個知識的源泉!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誰?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解開困擾你的謎題?”

    “其實無所謂啦。”塔砂說,“我覺得現在也挺好的。”

    “挺好的?”地下城之書不可思議的說,“你已經死了!你是個過不了幾年就會消失幽靈,大腦空空什麼都不記得,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只能在地下漫無目的地亂飄,你覺得自己挺好的?!現在你有一個機會,讓你能夠重返人世,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沐浴在陽光之下,去尋找那些你愛的人,這是唯一一個擁有未來的機會!”

    “既然我什麼都不記得,能做這些有什麼用?”塔砂說。

    “難道你不想尋求別的可能?不想在最後的時光擁有一些樂趣?”

    “不想。”

    “…………”

    聲音沉默了幾秒鐘,下一次它沒有響起,文字出現在了書頁上:“那麼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呢?”

    “讓我想想看,”塔砂裝模作樣地停了停,“大概是繼續轉悠,直到自己消散吧。說起來我在這一帶逛了這麼長時間,一直沒看見第二個幽靈,真可惜。”

    “好吧。好、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我討厭這麼做,你逼我的。”

    房間猛地亮了起來。

    地板上的花紋光芒大盛,塔砂的身體向下一沉,怎麼也無法動彈。花紋活了過來,一條一條首尾相接,像一群四散的蛇,纏住了幽靈的身軀,光霧構成的虛影在這奇特的繩索下動彈不得。塔砂抽了口氣,這個房間抽了口氣,穹頂上的每一顆星辰驟然大放光明,像一顆顆微小的太陽。

    它們在燃燒。

    本該繼續點亮成千上百年的星星飛快地消耗著生命,讓這個休眠中的房間被強行喚醒,塔砂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光斑在她眼中炸開,這衝擊令幽靈的軀體黯淡。有一瞬間她看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圖書館,無數藏書填滿了每一個書架,記載著無窮歲月的寶藏呢喃著來自各種時間空間的秘密,那些失落的知識,奧秘,故事……看著它們如同仰望無盡星空,能讓任何一個學者喜極而泣。

    “來吧,寫你的名字!”地下城之書厭倦地說。

    它再次變成了剛才的樣子,滿滿的文字與右下角的空白。筆粘在了塔砂手心,攀上她身軀的花紋正將她壓向書本。

    “等等!”塔砂在風壓中勉強開口,“你到底要什麼?”

    “融合你淺薄的靈魂,打開深淵之門,回我四百年前就該回去的地方!”書暴躁地說,“愚蠢的死人,你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該死,我會被嘲笑幾百年!”

    “放心吧。”塔砂說,“你沒有這個機會。”

    天花板塌了下來。

    三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在地上撞出巨大的聲響。這些石頭本身半點沒為撞擊所擾,它們在落地的下一秒爬了起來,齊齊撲向半空中的地下城之書。書本在吃驚中升高,它躲過了一雙利爪,沒能躲過另外兩雙。

    塔砂的鼴鼠們將這本書牢牢摁在了地上,三位礦工在塔砂與地下城之書交涉時便得到了命令,一刻不停地向下挖掘。它們在幾分鐘前就與這裡只有幾爪土的距離,而當地下城之書圖窮匕見,便是它們出場的時機。

    “地精?”書本愕然道,“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塔砂問。

    “不可能!”地下城之書喊道,書頁在鼴鼠爪下撲騰,幾乎要掙脫出來。塔砂示意一隻鼴鼠坐了上去,那滿是沙塵的屁股一貼上書頁,地下城之書便發出一聲讓人腦袋發疼的尖叫。

    “拿開!”它的聲音現在去掉了和聲效果,帶著歇斯底裡的嘶嘶聲,“你這個骯髒的低級生物!我命令你滾開!”

    “三號四號,我命令你們也把屁股擠上去。”塔砂說。其實她並不需要說出聲,這麼做只是為了惹那本書生氣。

    現在三隻鼴鼠都坐到書頁上了,那本書被團團圍住,壓得無法動彈。

    “這不可能!”地下城之書憤怒地咆哮,“我才是地下城之書!沒有我,你怎麼能得到地下城的使用權?!”

    “我不需要得到地下城。”塔砂說,“我就是地下城。”

    地下城之書最大的失誤在於,它不知道,塔砂並不是個幽靈。

    塔砂一開始就對這本書懷有警惕之心,生活經驗告訴她,把條件優厚的廣告做得鋪天蓋地的玩意多半是在搞詐騙,和路邊沒人摘的果子一樣,絕對有陷阱在裡面。一本自我推銷求籤約的書,可疑度翻倍了好嗎?塔砂又不是哈利波特裡那個上中學的小姑娘,還會津津有味地和一本會自動回覆的書聊少女心事。

    開始她的確被唬住了,以為它知道她什麼來歷,知道她為什麼穿越。可是隨著試探繼續,她發現地下城之書其實並不像它虛張聲勢的那樣全知全能。地下城之書有塔砂不知道的知識,塔砂也有自己的底牌:隨時能捨棄的幽靈軀體,身為地下城的身份。那本書最後的舉動反而在自己的失敗上畫下了關鍵性的一筆,當這個房間被激活,塔砂的意識在這裡點亮,都不需要鼴鼠們打通關節。

    這個房間一旦啟動,它便回歸了地下城的管轄。它屬於地下城,那它就屬於塔砂。

    地下城之書的掙扎停止了,塔砂想知道那隻黃眼睛會不會震驚地睜大。

    “巢母,你是巢母……”書本喃喃自語道,“但我為什麼感覺不到深淵?這不可能,地下城核心啟動的同時,深淵就應該與這裡相連啊?”

    它的聲音聽上去幾乎有點可憐,塔砂提議道:“看起來這四百年發生了不少事,比如深淵被毀了?”

    “荒謬!”地下城之書冷哼一聲,“你或許能毀滅一片雲,但要怎麼毀滅整個天空?哪怕所有神靈全部隕落,深淵都將永生不朽!”

    “那你為什麼感覺不到它呢?”塔砂誠懇地問。

    書不回答了,開始用一種塔砂聽不懂的語言嘀嘀咕咕。

    塔砂先停下了穹頂上燃燒的星空,它們大半都由藍礦石雕琢而成,這麼會兒功夫就燒光了一半,想想真讓人心疼。她又等了一會兒,地下城之書還是沒有要理她的意思,於是塔砂再度開口。

    “你剛才說我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現在我給你一個重新演講的機會吧。”塔砂說,她讓鼴鼠們從書上走開,轉而用尖牙利爪對準了書頁,“你看,我本身就是地下城,並不需要一本地下城之書來畫蛇添足。所以我為什麼要留著危險又無用的你,而不是把你變成一堆廢紙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8:00

第7章 成功的契約

    事實證明,在涉及生命安全時,地下城之書能變得相當言簡意賅,外加能屈能伸。

    他們最終達成了共識,塔砂幫助地下城之書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除非後者背約,不然不能摧毀它,也不能對它造成無法恢復的損傷;地下城之書則必須告訴塔砂這個世界的常識,對她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得撒謊,不能做出任何有損塔砂利益的事情。他們簽訂的契約有一百年的效力,一百年後塔砂得放它自由。

    現在塔砂能用一個名字來稱呼地下城之書了,契約需要真名。書有一個非常冗長、人類舌頭難以發音的名字,塔砂決定取這個名字開頭相似的音節,叫它維克多。

    或者“他”,這本書中的住客是個雄性惡魔,在四百多年前深淵與天界的戰爭中運氣不好,只剩下殘魂附在書中。

    契約並非平等協議,而是一份主從契約,塔砂是主人。她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好心,這本書開始可想哄騙她簽訂奴隸契約呢。得到地下城之書的擁有權之後,塔砂自然而然學會了深淵語——就是書頁上像花紋的東西。它們狡詐地在之前那份契約邊上寫下了附加條款,簽下名字的靈魂將與地下城之書融合,以這種方式獲得地下城的權柄。所謂得到力量云云果然是文字陷阱。

    主從契約則更像雇傭制,儘管也存在主人死了僕人也活不了的問題,但總比一念之間能摧毀附屬方靈魂的奴隸契約好,是吧。

    順帶一提,他們此前用來交流的那種語言是亡靈語,一種所有死亡生物的通用語言。塔砂覺得這種學習新語言的快捷方式真是方便極了。

    塔砂一回到大廳,等待多時的阿黃立刻小跑過來迎接她。此前她讓量產礦工們下去參戰,命令阿黃留在上面,不想讓下面的可能出現的危機弄死這隻與眾不同的小寵物。它看上去等得急壞了,繞著塔砂團團轉,好奇地觀察著她身後被其他礦工搬上來的書本。

    “一隻地精?”維克多震驚地說,“你把核心之力分給了一隻地精?!”

    他念“地精”的腔調像一個潔癖在談陰溝裡的鼻涕蟲,說起來此前他也把鼴鼠叫成地精來著。塔砂看了幾眼阿黃,依然覺得它看起來挺可愛。

    “地精是什麼?”她問。

    “最低級的土元素傀儡,構建地下城的最基礎單位,只能打得過哥布林!”維克多說,“核心就是地下城的生命,核心之力不可再生,不可回收!”

    “哦。”塔砂說,依然不太有概念,“什麼是哥布林?”

    “……非常弱小的類人魔物,成群結隊劫掠的膽小害蟲,一個人類農民就能打死一隻。”維克多嘆了口氣,“這麼說吧,一般地下城之主最多只會把核心之力分給一位最看重的副手,充當地下城的副君或管家。它能讓一隻吸血鬼子爵直接跨級成伯爵,能讓低級法師得到高級法師的知識,能讓一條青年龍與成年龍對轟!”

    “那能讓地精變成什麼?”

    “變成聰明一點的地精。”維克多沒好氣地說,“最強壯的螞蟻也是螞蟻,誰會把本源之力給這種東西?你的本能就這麼教你?”

    “我覺得它挺可愛的。”塔砂一本正經地說。

    “深淵啊!”書頁沙沙地嘆氣,“什麼樣的地下城會生出這種傻瓜?”

    這樣看來,“巢母”大概是地下城自主誕生的空白意識,塔砂推測。這本書擅自給她找了個起源,她也樂得讓對方誤會,隱藏自己穿越的最大秘密。

    “我,和一個與我簽訂主僕契約的惡魔,哪個是傻瓜?”她回敬道。

    “那是個失誤,我不知道你是巢母!”維克多爭辯,“我受創嚴重才不能探測出幽靈和地下城產物的波動——即使如此,我也能感覺到方圓數百里中經過的魔物!在我全盛時期,我的聲音就能讓海妖俯首,一個句子就能竊取一個王國。我是銀舌頭的收藏者,一萬個秘密從愚者心中流到我的箱子當中;我是謊言之蛇……”

    “好好好,現在我知道那些虛假廣告詞來自哪裡了。”塔砂嘀咕,“咱們能談點實在的東西了沒有?”

    穿越後一個月,塔砂終於明白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這是片不科學的大陸,除了居住著各種生物的主物質位面(也就是俗話說的“人間”)外還有天界與深淵。天界住著諸神,深淵住著惡魔,兩者互為死敵,他們來到這片稱為埃瑞安的大陸上,發展各自的信徒,向對方宣戰。

    “你們幹嘛不直接打?”塔砂插嘴道,“關人間什麼事?”

    “天界和深淵互斥,兩個位面在這個世界的兩極點,主物質位面是聯通兩者的中轉站。”維克多說,“人間太過脆弱,大惡魔和神明來不及穿過它就會被排斥回原來的世界。不過,眷族和信徒就另當別論了。”

    魔物通過地下城爬上大地,天使在神殿裡降臨,大惡魔和主神留在各自的家鄉隔空對弈。不斷有受神或惡魔眷顧的種族出現,也不斷有族群在戰爭中滅絕,埃瑞安無比輝煌瑰麗,也無比殘酷。

    “在我陷入沉睡之前,地面上的種族正在發瘋。”維克多悻悻地說,“德魯伊說服了一些龍,中立的森精靈因為愚蠢的原因參戰,矮人不知怎麼的從內戰中停下來,誰能想到獸人能和其他種族聯合?幾支人魚長了點腦子;西邊那群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曲款,他們的領頭人欺騙了我們,讓他們不用向深淵獻祭也能使用魔法……總之,因為這些意外同時發生,在這個地下城被攻擊前,局勢不太樂觀。”

    “你們兵敗如山倒。”塔砂直白地說。

    “上頭的局勢也不見得好。”維克多幸災樂禍道,“我遇襲休眠之前,已經有一部分瀆神者找到了通過意志而非祈禱使用神術的方法。你該知道人類有多喜歡趨利避害、背信棄義吧?想想看,要是不用奉獻身心也能得到神一樣的力量,誰還會給天上的傢伙當奴隸?”

    “奴隸?”

    “生前付出一切,看諸神心情得到施捨;死後靈魂也歸他們所有,這和奴隸有什麼不同?”維克多哼了一聲,“我們做交易的時候至少會說明白交易和內容呢。”

    鑒於這傢伙此前還想騙人付出靈魂,塔砂對他評價神族的說辭保留懷疑態度。

    “可你現在感覺不到深淵。”塔砂說,“是不是天界勝利後把深淵通向人間的道路堵上了?”

    “堵上?你以為通道是什麼?”維克多嗤之以鼻,“我們不是第一次勝利,也不是第一次失敗,無論哪一方是勝利者,總有另一邊的棋子能偷偷在地上行走。風水輪流轉,最後總會再度開戰,哪怕我們和他們都按兵不動,主物質位面的種族自己還會掀起戰爭呢。埃瑞安的魅力就在於混亂,等你來到地上,你準會看見另一個精彩的戰場。”

    “真糟糕。”塔砂說,腦中出現一片傷痕累累的廢土。

    “只在你是弱者的時候。”維克多說,“但你是個地下城啊,親愛的主人,你還有我!”

    書頁戲劇化的翹了翹兩邊書角,像行了個禮。

    “我有足夠的知識和經驗,還被契約綁在您的手心,除了老維克多,您在這個未知的可怕世界還能相信誰呢?我對您而言可以像獵犬一樣忠誠,綿羊一樣無害!只要您分我一點核心之力……”

    “不要。”塔砂說。

    “為什麼?”維克多卡住了。

    “我已經分出一部分了。”塔砂複述它剛才的說法,“核心之力可是不可再生的啊。”

    “但您甚至分給了一隻地精!”維克多把書頁拍得嘩嘩直響,“一隻地精!而我是個上千歲的大惡魔!”

    是啊,塔砂想,傻子才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一個超可疑的惡魔呢。

    於是她說:“因為阿黃比較可愛。”

    書啪地一聲合上了。

    “別鬧脾氣。”塔砂叩了叩封面的硬皮,“繼續說地下城的事。”

    “問地精去。”維克多悶聲悶氣地說。

    塔砂不理他,繼續問:“你之前告訴我,地下城就像深淵的前哨,那麼士兵從何而來?”

    “大部分來自深淵。”書不情願地打開了。

    他們的契約雖然沒讓維克多服從塔砂的全部命令,但要求他回答一切問題。至於書對塔砂的看法?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幹,塔砂也沒打算和這傢伙親親熱熱交朋友,細節不必在意。

    “地下城本該聯通深淵。”維克多說,“地下城之心,也就是那塊紅色石頭,本身就來自深淵底層,受深淵意志眷顧。每個地下城啟動時,地下城主能感覺到地下城範圍內主物質位面與深淵的連接點,充分獻祭後,就能打開兩者之間的傳送門,深淵種族能源源不斷地來到地下城中——深淵非常大,越低級的魔物越多如螞蟻。”

    “我沒感覺到連接點。”塔砂說。

    “這就是問題所在……等等,你還沒有激活火焰符文?激活它!符文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沒準那能直接開啟通往深淵的通道。”

    維克多的聲音雀躍起來,塔砂卻再次搖了搖頭。

    “你必須幫助我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契約裡說好的!”維克多不滿地說。

    “對,在一百年以內。”塔砂回答,“我不會在能自保前貿然去你危險的老家,還有別的辦法嗎?”

    “那就只能去地面上抓了。”書說,“捕獲一定量的生物,解構它們,你就能複製出一支軍隊。唔?你可真是非常幸運。”

    “怎麼了?”

    “我感覺到了地面上的魔力波動,非常非常微弱,剛好是你能打過的程度。”書黃色的眼睛看著天頂,“走吧,帶上你的老鼠,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抓上幾隻哥布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8:30

第8章 獸人少女

    瑪麗昂發足狂奔。

    她的腿上打著綁腿,腳下卻沒有鞋子,赤裸的雙足就這麼踩在安加索山粗糲的岩石上。大片棕色皮膚從那條麻布製成的裙子中裸露出來,對一位十六歲的少女而言,這條五年前製成的裙子已經太短了。

    或許不該叫她少女。

    如果有晚歸的樵夫抬起頭來,他一定會為看到的景象大驚失色。什麼樣的少女才能在山林間跑得這麼快,在背著一個比她更高大的人的時候?這姑娘健壯得像匹小馬,但她背著的人更要高上一大截,半個身子都掛在她不算厚實的肩膀上。那人影痛苦地哼了一聲,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轉了個方向。

    只要看一看她發間那對毛茸茸的耳朵,便不會有人把她當做人類少女看待。那對犬科動物的耳朵機警地轉來轉去,而她尖尖的腳指甲倒鉤般扣緊了大地,讓她能在險峻的山道上疾跑。她已經奔跑了太長時間,汗水粘住了她的灰發,即使是瑪麗昂,也不可能永遠奔跑下去。

    “把我放下來吧,孩子。”高大的乘客說。

    那是個滿面鬍鬚的老頭,層層疊疊的溝壑布滿了每一寸皮膚,像樹皮似的。他看起來太老太老,讓人很奇怪他還能動,更奇怪歲月居然沒讓那偉岸的軀體萎縮——如果他的脊背已經因為衰老佝僂,那這個人年輕時會有多魁梧?這問題無關緊要,他已經很老了。

    “不。”瑪麗昂說。

    她回答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簡短,一次比一次疲憊,可是答案從未改變。山風在他們耳邊呼嘯,帶來火油、煙塵、獵犬和人類的氣息。瑪麗昂希望她能聞到“那種獵犬”的氣味,那種以紅色獵犬冠名、人類用來辨識和追逐異種的探測器,可它在設計之初就特意迴避了獵物的感知。

    老人沒再勸說她。

    瑪麗昂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見灰白的鬍鬚,在出發之前,它們本該是棕色。橡木老人的根深深扎入地下,在安加索的死亡荒地上瀝取潔淨的水,結出橡果。橡果招來食用橡果的鳥兒,它們又引來各種捕食者,整個流浪者營地的人們都以此為生。他在那裡居住了數百年,直到該死的侵略者揮舞著刀劍和火把衝入荒野。

    在他們不得不帶走橡木老人時,地下的根須沒法同行。他的雙足中流出綠色的血液,很多人都哭了,老人撫過他們的頭。

    他們已經逃亡了整整四天,瑪麗昂的齒間有山鼠的血味,橡木老人卻只喝了一點清水。他需要一片沃野去扎根,一棵古老的樹怎麼能承受住石頭山上的逃亡?可他們沒有休息的奢侈。頭一個夜晚瑪麗昂爬上山崗,她看到遠方的大火沖天而起。流浪者們辛苦搭建的房屋被付之一炬,橡木老人留在原處的根須和枝幹化為灰燼,那些築巢的小鳥和松鼠成功逃跑了嗎?瑪麗昂想知道,瑪麗昂不會知道。

    那裡曾是她的第二故土,她僅存的家。

    離開流浪者營地的第二天他們遭遇了第二次襲擊,那時候瑪麗昂還與所有流亡者待在一起。帶著紅色獵犬的士兵襲擊的疲憊的流浪者們,七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裡,稍後又有兩人掉隊,一人重傷不治。“我們應該甩掉他們了!”失去孩子的寡婦歇斯底裡地說,“紅色獵犬不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找到我們!”

    這是真的,在場的許多人都知道。流浪者營地的住戶全都是埃瑞安的棄民,有不少人很清楚士兵們獵殺“異種”的伎倆。“我們本該安全了!”寡婦哭號著,瑪麗昂能感覺到很多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不是近年來唯一一個加入流浪者營地的外來者,但瑪麗昂是唯一一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的傢伙。異種血統越濃厚,紅色獵犬能搜尋的範圍就越遠,哪怕是瑪麗昂本人,也懷疑是自己招來了災禍。

    “我去引開他們。”瑪麗昂站出來,“分頭走,我去……”

    “還有我。”

    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在流浪者們詫異的目光中,橡木老人站了出來。他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對著驚慌失措的人們擺了擺,吃力地壓下所有困惑和哀求。“我比瑪麗昂的異族之血更加濃厚,如果他們找得到她,他們一定能找到我。”他說

    他對瑪麗昂說:“這不是你的錯。”

    最後他們兵分兩路,瑪麗昂帶著橡木老人離開。如果他們能成功甩掉追兵,山另一邊的小溪源頭就是匯合的地方。瑪麗昂猜到時候只會有不到一半的人前去那邊會面,流浪者營地的居民都是群驚弓之鳥,在這樁事情之後,很少會有人願意承擔被牽連發現的風險。

    瑪麗昂不怪他們。七歲那年她和母親一起被抓進人類的囚籠,她很清楚異種會遭遇什麼樣的命運。十一歲時她僥倖逃脫,此後三年都在埃瑞安各地躲藏求生,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十四歲的瑪麗昂已經放棄了停留的奢望,然後她意外找到了流浪者營地,矮個子住民包紮了她的傷口,孩子們好奇地看著她的耳朵,一棵樹說:你當然可以留下。

    那時瑪麗昂就決心要為保衛這裡而死,像她死於保衛故土的父親。

    汗水順著瑪麗昂的額頭流下來,劃過她濕透的眉毛,刺得她眼睛發疼。她的眼皮上有一道結痂的傷口,貫穿上下眼皮,險些讓她瞎掉。這傷口來自兩天前的遭遇戰,不過製造它的士兵已經被瑪麗昂砍了脖子。

    比起用刀,她更渴望能撕裂肉體的尖牙利爪,可她的牙齒與指甲其實並不比普通人長多少。瑪麗昂習慣燒烤過的熟肉而非生肉,她記憶中的部族成員也更擅長用工具,而非自己的肢體,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們和人類獵人並沒有多少差別。

    瑪麗昂的媽媽說,他們的祖先可以在巨狼與人形之間轉換自如,瑪麗昂則依稀記得在壁畫中看見過直立行走的狼,她不確定祖先到底是哪種。他們總是東奔西走,聽著來自父親母親的故事,父母的故事又來自他們的父親母親……太多同族在能講述故事前死去,另一些則從未留下孩子,有太多歷史遺失在鮮血當中。瑪麗昂再也沒見過同族,一個都沒有,一些夜晚她徹夜難眠,害怕自己會是最後一個。她想,要是她是最後一個,她要如何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的母親年幼時太過貪玩好動,以至於沒多少能告訴你的傳奇和歷史?

    現在看來,這念頭太過天真。她大概活不到那個時候。

    瑪麗昂肩膀一沉,老人痛苦的喘息微弱起來。“爺爺?”她惶恐地叫道,想要轉頭看一看橡木老人。就在此時,她向前倒去。

    是一塊凸起的石頭,還是一段枯死藤蔓呢?又或許只是瑪麗昂的雙腿已經酸軟,再也沒法跑下去。她向前倒去,無法保持平衡,地面在眼前放大。她讓自己當了落地的墊子,竭力護住身上的老人,直到腦袋磕到地上,一切煩惱全都遠離。

    瑪麗昂被自己的項鏈硌醒了,項鏈上母親的犬齒抵著她的臉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

    天色已經全黑,她腦袋上有個腫塊,從遠方星星移動的距離來看,她沒昏迷太久。謝天謝地瑪麗昂本來就快到來到山下,從山腳滾到現在的平地也只有十多米的距離。

    橡木老人就躺在她身邊,雙目緊閉,還在微弱地呼吸。瑪麗昂一骨碌爬起來,突然覺得星光不太對勁。

    太明亮,太近,仿佛就在身邊。

    瑪麗昂猛地轉過頭去,看到半空中飄著一個幽靈。

    它在那裡看了他們多久?至少瑪麗昂醒來後一直在看……在看嗎?它沒有臉,只有一團銀白的霧氣,還有海藻般四散漂浮的頭髮。它靜止在半空當中,發絲四散飄動,那張空白的面孔對著瑪麗昂,像在看她。

    “媽媽?”瑪麗昂低喃道。

    她立刻把舌頭咬出了血,想給自己一拳來懲罰她的愚蠢。沒錯,瑪麗昂聽說過祖靈的故事,如果你足夠思念某個親族,某個親族也足夠思念你,他或她的幽靈就會來到你面前。這只是個故事,哄孩子的玩意,瑪麗昂一點都不相信它,否則她怎麼可能一次都沒見過爸爸和媽媽?那才不是媽媽,它沒有尖尖的耳朵。

    瑪麗昂警惕地與面前這個未知生物對峙,威嚇地低吼。

    ——————————

    “她在說什麼?”塔砂問。

    “她叫你媽媽。”維克多說,怎麼聽都有點幸災樂禍。

    塔砂指揮著地精在隱秘處挖開了開口,而後開始在大地上漂浮。地上是一片平原,遠方是山與森林,作為一個對植物沒多少研究的城裡人,塔砂看不出這兒和地球有多大差別。地下城之書嚷嚷著讓她去逮哥布林,幽靈比地精走得快,沒多久便率先到了維克多說的地方。

    “哥布林就長這樣?”塔砂看著地上昏迷的獸耳少女和高大老人,問道,“種內差異挺大啊?”

    “不是哥布林,但魔力等級差不多。”維克多嘀咕,“大概是有一絲獸人血脈的人類?哦,這老樹精快死了。”

    “你行不行啊,這都能弄錯?”塔砂質疑道。

    “都過去快五百年了!”維克多抗議道,“空氣中的魔力微弱得和死魔區域一樣,而且我還受過重傷,你又不肯分我核心之力!”

    塔砂懶得理他。

    時間回到現在。

    “這是叫媽媽的態度嗎?”塔砂看著面前那個低吼的少女,“她看起來想衝過來咬我。”

    “沒準這就是獸人見媽媽的禮節呢。”維克多不負責任地說。

    “你告訴她,我不是她媽媽。”

    “沒法說啊,親愛的主人!”維克多說,“你是我的契約者,才能在這麼遠的地方與我在腦中交談,可是要與其他生物交流就不行了。您又不肯給我核心之力……”

    “好了閉嘴。”塔砂說。

    獸耳少女長著一頭看不清本色的灰毛,頭髮間豎著尖尖的三角耳,像只警惕的狗狗。她臉上身上都是灰塵和血,對著塔砂吼了聲什麼。

    “這句什麼意思?”塔砂問。

    “大概是別過來……吧。”

    “‘大概’?”

    “都過去快五百年了!”維克多爭辯說,“語言在一百年間就可能有無數種變化,我現在沒法聯繫深淵,又受過重創……”

    “剛才你不會是靠猜的吧?”塔砂眯起眼睛,想到那種“對不起我編不下去了”的無良字幕組。

    “‘爸爸’、‘媽媽’這種幼兒用詞一般幾百年都不會改變!你以為能欺騙無數種族的惡魔會不通曉無數語言嗎?獸人語最簡單不過了!”維克多盡力維護自己的面子,“而且我馬上就能讓你習得這種新語言!”

    “是嗎?”塔砂懷疑地說。

    “當然了,只要吃掉她就行了。”維克多洋洋得意地說,“她現在已經半死不活,五隻地精絕對能打過。在魔池當中殺掉她,吞噬她的身體和靈魂,她的知識自然就歸屬於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8:43

第9章 瑪麗昂的決意

    魔池就是石池,藍礦石即是魔石,地下城的能量是魔力。像“鼴鼠=地精”的小知識一樣,有了維克多,塔砂知道了許多事物在此處的通用名稱。

    “還有呢?”塔砂問。

    “什麼還有呢?”維克多糊塗地說,或者假裝糊塗地說。

    “除了殺了她以外的方法。”塔砂說,“我要她活著。”

    “啊,你又看她可愛?”維克多挖苦道,“我真希望能把魅魔一族介紹給你,他們肯定能在第一個照面騙走你的靈魂,你還給得心甘情願。行吧,那就吃了那隻老樹精,他們既然待在一塊兒,多半能用同一種語言。”

    “也不行。”

    “什麼?難道你覺得這玩意也‘可愛’?!”維克多叫起來。

    “干卿底事。”塔砂禮貌地說,“快說。”

    “簽訂契約。”維克多說。他聽起來格外不情不願,蹦出這幾個字便不再開口了。

    的確,既然與地下城之書籤訂契約能習得惡魔語,一旦和眼前的獸人妹子簽約,與她交流必然不在話下。但要怎麼讓她簽約?塔砂可以弄出一套沒有陷阱、簡單方便的契約,她可以提供最優條件,然而語言不通,文字更不通。

    話都沒法談,怎麼賣安利?

    獸耳少女瞪著空中的塔砂,守在昏迷的老人跟前,緊張得耳朵上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塔砂想展現自己的善意,可她不僅說不出話(亡靈的語言在生者耳中好似一陣滲人的風),而且沒有臉,連笑一個都不行。她問維克多他們是否能治療少女或老人,維克多說不能,於是塔砂黔驢技窮。

    獸耳少女已經把老人背了起來,一副要跑路的樣子。

    如果把契約書拿出來,她是否能明白意思呢?塔砂死馬當活馬醫,在空氣中凝結出了一紙契約。與維克多簽約的好處除了惡魔語之外,還有這種隨時隨地能拿出契約書和簽字筆的能力。只是一個念頭,一縷魔力便從她軀體中抽取,變成了半空中閃閃發光紙與筆。

    不像地下城之書那一看就屬於深淵的邪惡(“這是必要的氣勢!”維克多聲稱)出場,塔砂的契約書看起來無害得多,她一直覺得傻瓜才會把邪惡寫在臉上。半透明的紙張上閃爍著聖潔的銀粉,金色的文字打著優美的卷兒,羽毛筆華麗得像藝術品。如果它沒有出現在荒郊野外,沒被一隻無臉的幽靈拿出來,這東西大概能讓人想到精靈或天使吧。

    塔砂懷著十萬分之一的期望把契約書遞給獸耳少女,希望她手一抖就簽下了。

    可疑不要緊,沒準人家剛剛撞壞了腦子呢?

    獸耳少女的反應是轉身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

    塔砂嘆了口氣,明白自己不能指望小概率奇跡。凝結契約書所需的魔力不少,讓它消散有些浪費,她索性用幽靈身軀的一部分圈住了紙筆,讓它漂浮在自己身邊。做完這個,塔砂無視耳邊地下城之書的嘲笑,飛身跟上了少女。

    她跑得相當快,考慮到她傷痕累累還背著個一看就很重的老爺爺,塔砂對異界種族的強韌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獸耳少女繼續狂奔下去,為了不弄散身體,塔砂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但就在她追丟之前,少女慢了下來。

    塔砂遠遠望見那對狗耳朵豎了起來,少女突然跑向樹叢,把背上的老人放進灌木叢中。獸耳的姑娘飛快地刨起周圍的泥土和樹葉,將他埋掩埋在其中。她動作又快偽裝得又好,塔砂都懷疑那位老人家是不是被活埋進了地下——維克多說那是個樹精,所以被活埋沒關係吧?

    塔砂看了一眼藏著老人的土堆,繼續跟上獸耳少女。少女跑得比剛才還快,全神貫注,似乎沒注意到身後跟著的幽靈。沒過多久,連塔砂也能聽到前方的嘈雜聲了。

    前方有一個戰場。

    一個規模很小的戰場,交戰的雙方一邊是一群衣著破爛、敦實矮小的平民,一邊是一小隊裝備精良的士兵。無論從鬥志還是裝備上來看,兩者的差距都一目了然,要不是士兵比平民少上很多,這場戰斗大概已經結束多時。

    這是一場屠殺。

    平民們哭喊著私下奔逃,士兵們則不太移動,他們只是排成一排,將弩箭搭上十字弩,扣下扳機。成排的弩箭發射出去,扇形範圍內的逃竄者齊齊倒下,背上插著箭矢。大量鮮血流進小溪中,這麼多,連溪中的鵝卵石都被染紅。

    責備這些數量眾多的平民不勇敢反抗,就像責備羊群不用犄角面對豺狼。

    然後,牧羊犬衝了進去。

    獸耳少女沒有咆哮,她沒發出一點聲音,第一個察覺她的士兵只聽見了急促的水聲——來自自己的脖子。血液噴出半人高,士兵砰地栽倒在地,而那些被影響視野的軍人們沒來得及擦掉眼睛裡的鮮血。少女就這樣衝進了成群的士兵當中,雙手各握著一柄短刀。她像一顆炮彈,撕開了圍獵平民的戰線。

    她憤怒的綠眼睛在黑夜裡發光。

    士兵們拔刀,他們整隊,給十字弩上弦。血花在戰場各處開放,終於不再只來自其中一邊。短刀抹過一個個喉嚨,直到那些狩獵者發現自己也能被狩獵,直到驚恐爬進這些殺人者眼底。

    獸耳的少女並非刀槍不入,這個士兵的瀕死一擊能給她一道傷口,那個射手的精確瞄準能讓弩箭穿透她的身軀。她已經受了傷,傷痕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可她還在戰鬥,雪亮的刀鋒一刻不停,脖子上的狼牙項鏈隨著她的腳步躍動。

    她是個復仇的女武神,她是頭髮瘋的母獅子,沒人知道這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女怎麼能帶著肩膀上的箭繼續作戰。她斬掉了礙事的箭桿,但帶血槽的箭頭一定在她血肉中扎得很深,每一次揮動短刀想必都能帶來劇痛。那又如何呢?她眼中只有敵人,敵人的兵刃沾著死難者的血,那些沒射出的箭還能落在更多活人頭上,於是她征戰不休。

    塔砂以為這種畫面會讓她噁心,在穿越之前,她是個和平時代的普通人,連殺雞的場面都沒看到過。但不知怎麼的,是因為穿越成建築物後失去了相應的器官、激素嗎?她絕非麻木不仁,然而也沒被殺人現場嚇得想吐。

    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獸耳少女身上,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只要沒嚇得抱頭鼠竄,一定都會凝視這位女戰士。

    塔砂總覺得有種既視感,她覺得哪裡好像看到過這樣的場面,真奇怪,她怎麼可能看見過?

    在少女搖晃著將僅剩的短刀(另一把短刀隨著她左肩傷勢的加重滑落了)插入一個士兵的胸口,然後腳步不穩地竭力跳起來的時候,塔砂想了起來。

    是在圖書館天花板上,在看到那些魔石能閃耀千年的魔力在一瞬間爆發的時候。這少女像在燃燒,她戰鬥得好似一顆燃燒的星辰。

    這一幕……非常美麗。

    這念頭讓塔砂在心中嘶了一聲,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可要是再看一眼,她還是會得出相同的結論。與血腥獵奇的怪癖無關,與情欲更加毫無關係,這場戰鬥與其中蘊含著的東西極其迷人,震撼人心。

    最終,少女倒了下來,士兵也只剩下了一個。他已經嚇破了膽子,慌不擇路地向遠方跑去。有人絆倒了他,他爬起來,被絆倒了第二次。四散逃跑的平民不知何時已經圍攏過來,他們手無寸鐵,但開始有人撿起石頭。

    最後的士兵沒能跑掉。

    獸耳少女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她的耳朵耷拉著,頭髮和裙子都被染成了紅色。開始有人搜尋傷者,有人前去給她包紮傷口。氣氛似乎就要緩和過來,劫後餘生的喜悅在人群中散開。突然,一支箭驟然射向天空,在夜幕中炸出一朵刺眼的煙花。

    死屍堆裡放出信號的士兵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的嘴上掛著冷笑。

    現場死一樣安靜,有誰抽泣了一聲,又捂住了嘴。

    “有一支大部隊要來了。”維克多唯恐天下不亂地說,“嗯,多少人來著?反正不是這群殘兵敗將能對付的。”

    事實上不用他提醒,那隻隊伍已經很近。遠方傳來獵犬的聲音,傳來軍隊的腳步聲,人人臉上都浮現了絕望。

    “小狗還有一口氣呢,要動手趕快,死了就只能當廢料。”維克多催促道。

    地下城很大,通道很多,就在他們正下方,地精已經做好了準備。塔砂沉下身體,靠近了獸耳少女。她讓幽靈的身軀變得和空氣一樣透明,以免在人群中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但當她靠近之時,那雙綠眼睛刷地睜開,看向了她。

    “隱形對瀕死之人沒用。”維克多說。

    抱歉,塔砂在心中默念。她的確對這位勇敢的少女懷有幾分敬意,但既然無法救她,塔砂也不排斥利用她的將死之軀。目前地下城的力量根本無法對上一支大部隊,同情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塔砂並不是個理想主義者。

    在這個時候,獸耳少女抬起了手。

    ——————————

    瑪麗昂快死了。

    她抖得很厲害,可能因為冷(她失去了太多血),也可能因為害怕。瑪麗昂曾以為她會無畏地迎接死亡,像她父親一樣,戰死是一種榮耀。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害怕得要命,怕得無法閉上眼睛。

    瑪麗昂突然想,她的父親死去的時候,真的沒有害怕嗎?

    她聞到火油、煙塵、獵犬和軍隊的氣息,軍隊正向這裡趕來,帶著火把與屠刀。這就像她七歲夜晚的翻版,她將要看到家人們被屠殺,而自己無能為力。媽媽在那個晚上捂住她的眼睛,可瑪麗昂看到了,她在手指的縫隙裡從頭看到尾,一直沒有閉上眼睛——她始終覺得這最正確的決定,在能見到父親,見到同族們的最後一晚,她看到了最後一秒。

    可是瑪麗昂害怕。

    她害怕無情的兵刃,害怕那些人類看害蟲的眼睛,兩者相輔相成,帶來無情的死亡。他們說異種生來就該死,異種根本不該出生,為什麼呢?我們做錯了什麼?小時候她曾問過,後來她不再問。人類與他們生來就該是敵人,勝利者殺死戰敗者,理所應當,深入骨髓,一如瑪麗昂對所有人類的仇恨。她很清楚一旦自己無法擋在家人面前,那些人會對他們做什麼。

    他們會殺光所有被判為異種的存在,一些外形討他們喜歡的無害品種可以倖存,在黑市中流通,成為見不得光的寵物。他們再也見不到故鄉,再也見不到森林,陰冷的牢籠會是他們的歸宿。而瑪麗昂會看到這個,她會死前看到她想保護的大家如何死去,如何走向生不如死,她只能看著。

    瑪麗昂不想要榮耀之死,她想活下來,成為高高的城墻,成為堅固的盾牌,成為燒向敵人的烈火。瑪麗昂不能死,她要讓大家活下來,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瑪麗昂曾經聽說過那些故事,關於惡靈,鬼魂,惡魔。貪婪者被一紙契約騙走名字,滿足了願望,最終卻會失去所有,無一例外。在真正的恐怖闖入她的生活前,那是最可怕的故事,年幼的她曾在篝火邊捂著嘴巴,聽族中年紀最大的婆婆講那些失去一切的人。

    “不要讓惡魔奪走你的名字,你不會想知道那之後會發生什麼!”婆婆總在最後嚴肅地說。

    “我才不會這麼幹呢!”而瑪麗昂保證,“想要不勞而獲的笨蛋才會和惡魔做交易,我可是個聰明勤勞又勇敢的姑娘!”

    無面的幽魂凝視著她。

    我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瑪麗昂想。絕望的希望在她心中燃燒,她不知從哪裡擠出了力氣,掙扎著坐了起來。她掙脫吃驚的人們,把手伸向虛空,抓住那隻閃亮的羽毛筆。

    “把大家藏起來!”瑪麗昂高喊道,重重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8:54

第10章 人物卡

    獸耳少女回光返照般爬起來,一把抓住筆,簽下了名字。

    她用筆的力道像在用刀,刻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塔砂幾乎以為這姑娘純粹在死前泄憤,要在這張漂浮的紙上亂亂塗鴉。但當最後一筆寫完,整張契約亮了起來,半空中華麗得不真實的契約書在下一刻化為粉塵,同時在契約雙方腦中亮起。

    這是種奇特的轉化,有形化作無形,在消散中不朽。如果傳說中燒給死人的冥幣真的能到鬼魂那裡,大概就是這麼個流程吧。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塔砂腦中炸開一片禮花,她的靈魂中似乎有個閥門被打開了,哢噠一聲,無數塵封的信息解鎖。

    它們如此繁複龐大,塔砂立刻明白過來為何她沒在醒來的第一時間“想起”這些,那會兒她毫無準備的靈魂絕對會被這些擠爆。現在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塔砂像被關進一個瘋狂圖書館,館內每本書都如受驚的鳥兒一樣到處亂跑。光是躲避書頁鋒利的邊緣,已經讓她疲於奔命。

    塔砂竭力馴服這些信息,尋找規律,判斷軌跡——最大的難點在於她並不想躲避這些危險的知識,她想理解它們。她的確冷靜又謹慎,但同時還有非常強的好奇心,當後者勝過前者……可是莽撞的愚人和滿載而歸的勇者之間本來就只相差一點明智與運氣,不是嗎?

    仿佛在兩種毫無相似之處的文明之間翻譯文獻,你很難理解自己從未見過、從未聽說過的東西。要是能像文件夾一樣分類就好了,塔砂想,她腦中閃過excel表格,檔案袋,名片盒,這些零碎的念頭無聲地滲入雜亂的洪流之中。

    在她的意志之下,這些知識開始變化。

    一片一片的信息分門別類,歸納到她可以理解的框架裡,可能有一些信息遺失或語意改變,但是夠用了。那扇門重新落下,大部分“書”重新飛回閘門另一邊,突如其來的狂潮靜止,塔砂欣喜地發現,的確有一些東西被她截留下來。

    啊,難怪地下城被稱為深淵的前哨。

    對普通的地下城來說,進一步獲得深淵眷顧的方式便是吞噬地上的生靈。地下城以此將屬於主物質位面的能量傳往深淵,又從深淵中獲取魔力,深淵在一次次物質能量交流中污染地上世界。就像史萊姆能營造出適合魔石生長的環境,倘若地下城布滿了埃瑞安,它們改造的環境總有一天能讓大惡魔不再被主物質位面排斥,得以橫行地上。

    塔砂沒這麼做,但不知是與維克多簽訂契約造成的異變,還是地下城之心對現狀進行的妥協,與一位主物質位面生物簽訂契約的舉動一樣被認可了。

    地下城之心蘊含的密藏對她解鎖了一部分,這些來自異界的知識與力量以塔砂能夠理解的方式調整重組,隱藏的信息變成清晰的文字,像一張表格一樣清晰可見。

    她面前的桌上有三張“卡片”。

    第一張卡片上畫著阿黃胖胖的腦袋,注釋上寫著:“聰明的地精阿黃,再強壯的螞蟻也只是螞蟻,或許純粹是對核心之力的浪費。”

    當塔砂將注意力集中在上面,那一頭傳來好奇的碰觸,阿黃的情緒一覽無余。和過去一樣,與它交流就像和寵物玩拋接球,不能指望一場清晰明了的對話。它那邊的信息亂得一塌糊塗,大概另一隻地精才可能讀明白。除了卡片名與那行短小的注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阿黃本來就是地下城的產物,現在也沒多大變化。

    第二張卡片上有一隻豎瞳的黃眼睛,注:“地下城之書維克多,一本自稱大惡魔的古怪讀物,如今至少是本不錯的工具書。”

    塔砂像對待阿黃一樣搜尋過去,她像走進一條黑暗的小道,耳邊聽見嘶嘶的低語。沒走到半路她就被彈了出來,“嘿!你不會想偷看我吧?”維克多叫道,“別犯傻,我靈魂中的黑暗會把你壓得粉碎,然後我會被你的愚蠢牽連致死!”

    塔砂覺得這句話裡也有很大一部分只是誇張,但她的確感覺到一股徹骨的陰冷,還有一些破碎的畫面,那些畫面如清晨的夢境,飛快地散去。塔砂覺得哪怕有契約這層關係在,最好也別貿然窺視他人。那有些危險,還侵犯隱私,不太禮貌,顯然不是每個人的靈魂都像阿黃一樣能一眼看到底。

    【地下城之書】這張牌下面還附帶著一條技能。

    可疑的業務員:你隨時隨地都能拿出一張契約書,但它只會使用你習得的語言,也沒有惡魔契約自帶的誘惑力。沒關係!因為一切業績都看業務員本身!

    ……塔砂開始確定構成牌面的不完全是這個世界的力量了,那番業務員說辭怎麼聽都來自她的那個世界。這樣想起來,卡片背面的花紋看上去也有點像火車站附近幾塊錢一包的撲克牌。

    她草草掠過前兩張卡片,將目光投向第三張,牌面上是血跡斑斑的獸耳少女。

    “失血過多的瑪麗昂,她的血統駁雜不純,最多的部分來自人類與狼人。給她的人提供一個臨時庇護所,稍後你就可以得到她的靈魂——又及:距離她變成‘死掉的瑪麗昂’還有大約十分鐘的距離。但沒關係,一隻血脈如此衰弱的小狗並沒有多少戰力,她的靈魂和屍體可能更加有用。”

    這口氣真像維克多。

    塔砂在鏈接中白了維克多一眼,維克多大大的黃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回來,對她腦中的一切一無所知。

    剛才塔砂弄出契約書時根本沒費心調整,反正對方也看不懂,因此契約內容用的就是惡魔中廣受好評的默認版本。她實現簽約者的願望,從此簽約者的一切都屬於她。

    十足深淵風格的霸王條款,大概只有維克多這樣的存在會說這非常公平。

    名為瑪麗昂的獸耳少女卡片下面,技能那一欄是灰色的,要等契約完成才能解鎖。塔砂對著名字邊上的瀕死字樣皺眉,她忽然打了個寒顫,帶著卡片和書桌的空間裡脫離出來。

    沒有什麼卡片和書桌,那只是她靈魂中某些東西的具現化。剛才的狂潮也好,之後的整理也好,兩者都在塔砂的思維殿堂中發生,於現實之中,不過幾分鐘而已。瀕死的瑪麗昂在地上乞求地看著她,周圍的人和剛才一樣惶恐,塔砂看到不遠處火把的光亮,正向這裡接近。

    “把大家藏起來!”——現在她能聽懂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這並不難。

    地面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地精們挖開的裂口將地上所有人、兵器和屍體都吞了進去。人們發出驚慌的叫聲,“不要怕!”瑪麗昂喊道,咳出一些鮮血,“是我……大家跟我來!”

    她支撐著身體向坑道深處走去,黑漆漆的地下讓人不安,可是比起近在咫尺的軍隊,未知的空間又能壞到哪裡去?有了瑪麗昂做榜樣,流亡者們紛紛挪動了腳步。

    剩下的人不滿百,他們很快全部邁入了地下城。入口的土石流水般合攏,在操縱地下城的地面這方面地精有著大師級水準,塔砂都不知道它們還能做得這麼出色。只是一會兒工夫,地面就像沒有動過土一樣平整。

    “好了!”維克多說,“契約已經完成,把他們扔出去吧。”

    他沒說錯,塔砂能感覺到這點。“把大家藏起來”,沒說藏多久,沒說要避過誰。如果你絕望到想跟惡魔定契約,千萬記得要補上能想到的一切漏洞,惡魔的契約會為莊家占最大的便宜。瑪麗昂已經陷入了昏迷,無從知曉這件可怕的事情。

    “你還在等什麼?”維克多催促道,“沒有哪個領主會允許地下城出現在自己的領地,你想被一大群聖光騎士圍攻嗎?”

    “一切痕跡都翻到了地下。”塔砂指指士兵的屍體,“他們什麼都不會發現。”

    “平地上一大群人失蹤?傻瓜都知道有問題!”維克多不贊同地說。

    但無論怎麼樣,都已經太晚了。上方傳來軍隊的腳步聲,與他們只有一層泥土的距離。倖存者在地下擠成一團,全部屏住了呼吸。

    犬吠聲,腳步聲,呼喝聲,他們接近……然後遠去。

    呼!一群人松一口的聲音合成一陣小小的氣流,這聲音在黑暗的礦道中大得嚇人,很多人把自己的口鼻都捂住了。他們雕像般靜止了一會兒,不少人開始驚慌地望向礦道中唯一的光源,也就是不再隱藏幽靈軀體的塔砂。

    地道裡有足夠的空氣嗎?塔砂忽地走了走神。地下沒有誰需要空氣,就像沒人需要光源、食物、治療……

    她愣了一愣,發現腦中已有新信息解鎖。

    “治愈術:你的契約者中存在生命力急劇下降的生物,治愈術已經解鎖。”

    “廚房:你的契約者中存在需要進食生存的生物,廚房已經解鎖”

    ……

    不止這個,還有“住所:你的契約者中存在不能在基礎地道中恢復精力的生物,住所已經解鎖”等等,但最至關緊要的無疑是最上方那條。在獸耳少女成為地下城財產的那一刻,塔砂得到了修復她的方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9:06

第11章 與契約者的初次交談

    瑪麗昂從昏睡中醒來,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記憶停留在意識斷線的那一秒,拿著武器的人類軍隊在不遠處搜尋,流浪者營地的倖存者在塌陷的地洞中驚惶不安。那時瑪麗昂身上有好幾個嘩嘩流血的窟窿,讓她的腦袋昏沉一片——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無數個驚慌的念頭在腦中撲騰,像一群被驚起的蝙蝠。大家怎麼樣了?那些人走了嗎?我在哪裡?我還活著?那個幽靈?天啊橡木爺爺還被留在了外面!

    瑪麗昂猛地爬起來,意識到自己身上沒有一個傷口。她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夢境?瑪麗昂希望流浪者營地從未被付之一炬,但眼前昏暗的洞窟怎麼看都不在荒野上。她的項鏈還在脖子上,兩把短刀都放在床頭的桌子上,那讓她冷靜了許多。

    瑪麗昂收起她的短刀,警惕地摸出去。有個人正背對著她打盹,要是這傢伙是守衛,這兒的防衛也太鬆散了。她繞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對方正靠在石桌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到了胳膊上。

    “艾拉?”瑪麗昂輕輕推了推她,小聲呼喚道。

    她推了好幾下才叫醒了艾拉,小個子女人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睡意一掃而空。“瑪麗昂!”她歡呼雀躍地說,“你總算醒了!快,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艾拉的歡呼聲特別大,瑪麗昂險些想去捂她的嘴巴。流浪者營地中和瑪麗昂關係最好的就是艾拉他們,這些有著同一個姓氏的小個子據說是營地最早的住民,都有著矮小的個頭和溫暖的心。瑪麗昂猜測就是因為他們,後來的營地才會變成那個容納各種流浪者的和平住所,要知道到處流浪的棄民大部分都不太好相處。

    但這些小個子們也相當缺乏危機感,要不是橡木老人和瑪麗昂拼命阻止,離開流浪者營地時他們大概會把全部家當都背上。在小溪源頭匯合是個冒險的主意,沒確認甩掉追兵前最好別這麼幹,可他們早早就聚在那裡了。瑪麗昂在遠處聽見他們的慘叫時,心臟都差點停跳。

    “沒事,已經過去兩天了。”艾拉說,“我們已經安頓了下來,那個幽靈給我們提供了房間和吃的,真是個好人!就是這裡有點暗,沒多少人帶了蠟燭,昨天我們去附近撿了一點發光的苔蘚,現在可以湊合著用……”

    房間的角落裡亮著微光,來自發光的苔蘚和菌類。瑪麗昂匆匆掃過房間,很快將這點不重要的細節置之腦後。兩天!被這麼一提醒,她才覺得自己的胃開始咕咕抗議,但現在完全不是吃飯的時候。瑪麗昂能感覺到那個契約的存在,上面閃動著她認不得的文字或圖案。那個幽靈給他們提供房間和食物?它想幹什麼?瑪麗昂心中的警鈴嗡嗡直響,耳朵上的毛都炸開了。

    “那個幽靈在哪兒?”她拉住艾拉的胳膊,“我有事找它。”

    “你應該先去吃點東西!”艾拉不贊同地插著腰。

    “我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說!”瑪麗昂焦急地說。

    她用上了最有說服力的表情,總算讓艾拉給她指了路。瑪麗昂腳步飛快地在昏暗的地道中穿行,路上遇到了不少人,都是艾瑪那邊的人,一個個缺乏危機感地跟她打招呼,都快把她急死了。但話說回來,恐怕除了這些一切往好處想的人們,其他棄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瑪麗昂穿過長長的、迷宮一樣的通道,問過幾次路,最終還是迷失了方向。這裡已經沒有夜光苔蘚了,她挫敗地左顧右盼,想憑找出這些坑道的不同點,結果什麼都沒看出來。瑪麗昂的夜視能力能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找到林中回家的路,可無光的地下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地道中偶爾有些發光的石塊,她就要變成睜眼瞎了。

    陰影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動靜不像人。

    她在投出短刀後看清了對方的輪廓,那是隻大得嚇人的老鼠。短刀被它的身體彈開,刀刃沒帶出一滴鮮血,只刮下一些粉末。到了這個距離,瑪麗昂才發現那隻老鼠不像活的生物,它看上去像一座活動的雕像。

    雕像老鼠用後爪撓了撓背上被擊中的地方,仿佛被蹭得很癢。它對瑪麗昂哢哢地叫了幾聲,轉頭向黑暗中跑去。

    瑪麗昂猶豫片刻,追了上去。

    他們穿過長長的通道,瑪麗昂不知道自己轉了幾個彎,只能緊緊跟著前方的黑影。又一個彎道之後,前方霍然開朗,黑漆漆的地下又有了光。在一個廣闊的洞窟當中,飄著足不沾地的幽靈。

    瑪麗昂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這就是那個與她簽訂了契約的幽靈,鬼魂,惡魔。契約已經完成,瑪麗昂卻不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她不太敢想。如果她已經是幽靈的奴隸,她還有什麼資本警告對方別對其他人打主意呢?瑪麗昂想起曾經見到過的奴隸,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未來,匍匐在主人面前,蜷縮在鐵鏈當中。現在瑪麗昂也沒有名字了,這想法讓她打了個冷戰,緩慢地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你看起來不太好。”一個輕柔的聲音說。

    這是個成年女人的聲音,鑒於在場的只有瑪麗昂和那個幽靈,說話者是誰十分明顯。它聽起來……意外普通,既不是傳說中鬼怪的喑啞嘶吼,也不是之前聽過的怪異風聲,就只是個有點沙啞的女音,聽起來漫不經心。

    “我很好!”她愣了一小會,匆忙回答道。“謝謝!”瑪麗昂倉促地補上了一句,意識到自己的傷多半是對方治好的,幽靈果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謝謝你救了我們。”

    “分內之事,既然我們約好了。”幽靈低笑道,令瑪麗昂想到那個契約,心向下一沉。

    對自己命運的猜想讓她短暫地走了個神,等反應過來,幽靈已經飄到了她面前,骨白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臉。瑪麗昂控制住自己拿刀的手,不確定自己應該直視那張沒有五官的面孔,還是恭敬地對它低下頭。

    “你餓了。”幽靈說,“你應該吃點東西。”

    它的聲音輕柔而冷淡,平靜得聽不出什麼態度。瑪麗昂下意識想反駁,但她的肚子叫得非常大聲,讓她都有點臉紅。“我會給你帶一些食物。”幽靈不容置疑地說,而後那隻帶瑪麗昂過來的巨鼠便跑了出去。

    場面又沉默下來,被這樣一打岔,瑪麗昂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她的手腳比嘴皮子靈活許多,沒人期待過讓她當交涉者,尤其在面對這樣一個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重要人物的時候。她正鼓足勇氣想說話,對方又搶了先。

    “你有個特別的名字。”幽靈說,“看上去像一幅畫。”

    “狼神後裔的名字都是圖騰,出生前父母選擇一個名字,大長老在每個人出生時為我們占卜出它的形體。”瑪麗昂解釋道。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喜歡我的名字。”

    “它的確不錯。”幽靈說。

    “我可以留著它嗎?”瑪麗昂飛快地說,“我的意思是,您可以繼續用這個稱呼我。如果您願意的話。”

    訓奴隊的人會為這種膽大妄為打爛她的嘴巴,如果他們能聽到的話。但瑪麗昂喜歡她的名字,那是除了項鏈之外,父母和族人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你已經把你的名字賣給了惡魔!”婆婆在她腦中嚴厲地譴責,“把你父母選擇的名字、把祖靈與狼神庇佑的名字給了惡魔!你將再也得不到庇佑!”她只好不停地默默道歉,望向得到她名字的幽靈,懷著稀薄的期望。

    至少她爭取過了。

    幽靈沒有立刻回答瑪麗昂,那幾秒沉默讓她捏緊的手心全都是汗。過了漫長的幾秒鐘,幽靈說:“可以。”

    瑪麗昂松了一口氣,幾乎站不住,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緊繃得有多厲害。傷口已經離去,但她的身上還殘留著大戰一場的虛弱,而且她還很餓。接著瑪麗昂聞到一股特別特別香的味道,她的口水大量分泌,目光下意識像烤肉的香味找去,只見大老鼠已經回到了房間裡,背上背著個托盤。

    幽靈伸手摸了摸大老鼠的腦袋,示意瑪麗昂拿走盤子。

    她說了謝謝,然後控制不住地狼吞虎咽。盤子裡裝著很香的肉,烤得外焦裡嫩,均勻地撒了去腥的香料和鹽。瑪麗昂嘗不出這是什麼肉,它吃起來肥瘦適度,美味得讓人想把舌頭都吃下去,肯定不是這一帶滋味酸苦的山鼠。她直接用上手和牙齒,就這麼吃了一大盤,幽靈站在旁邊看著她吃,仿佛覺得這很有趣。

    不過也可能沒在看她,瑪麗昂還是無法判斷幽靈的目光投向哪裡,對方沒有臉啊。說不定她在走神,說不定她在看瑪麗昂身後,說不定她的目光能看到全場,正在看後腦勺對準的地方。這樣想著,瑪麗昂下意識往幽靈身後看了看,這個房間很大,光源很少,她看不清那裡有什麼。

    “五十一具屍體。”幽靈突然說。

    瑪麗昂停了下來,覺得口中的食物變得索然無味。

    “他們的人和你們的人,一共死了五十一個。”幽靈說,“剩下的人崇尚火葬,我告訴他們我燒掉了屍體,可那不是真的。”

    瑪麗昂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把他們分開,無論敵人還是你們的人,抱歉,現在資源非常稀缺。”幽靈繼續用那種隨意平和的聲音說,“我得利用這些屍體,來幫助活下來的人。”

    肉塊在瑪麗昂食道裡燃燒,她的手抖得厲害,但至少好好把盤子放下了。剛被填充的胃一瞬間像是浸滿了酸液,瑪麗昂控制不住地弓身嘔吐起來。

    “你不該吃這麼快。”幽靈說,聽起來居然還像是關心,“啊,你太久不吃東西,或許不該吃肉。”

    她沒把它們都吐完,儘管她很想。她想把自己的胃掏出來剖開然後一把火燒盡,對死者說無數個抱歉。瑪麗昂的眼眶發熱渾身顫抖想要撲過去把那個幽靈撕成碎片,她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他們要活下來啊,可是,可是……

    那些人類會把病死的異種帶走,然後當天其他奴隸會吃到稀薄的肉湯,瑪麗昂從來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開始母親不喝肉湯,也不讓她吃,直到她在饑餓中昏迷——那些該死的看守只給他們一點點食物,對一個長身體的小姑娘而言那太少了。於是母親不再倒掉她們的湯,她把湯都喂給瑪麗昂,一聲不吭,面容悲苦。

    在碗底吃到母親牙齒的那天,瑪麗昂明白了一切。

    她那時候那麼餓,吃得那麼高興。她現在也這樣餓,在數分鐘之前還在大快朵頤。她毫無長進,貪婪無知,無助,無能為力。狼神啊!

    “你在想什麼?”

    幽靈蹲了下來,如果瑪麗昂沒在過去的陰影中崩潰,她本該為這個人性化的動作吃驚。她隔著淚水向前方看,瞧見一層銀白色的霧。

    “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幽靈說,它的語調和剛才不太一樣,聽上去有點無奈,“不是你想的那樣,瑪麗昂。你覺得五十具屍體能夠你們吃兩天嗎?這是魔法食物,還有麵包和水果,我只是以為你會想吃肉——考慮到你的種族。”

    幽靈的手穿過了她的面頰,有點涼。瑪麗昂發燙的大腦在這碰觸下冷靜下來,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誤解了什麼。“呃?”她張了張嘴,只發出個愚蠢的聲音。

    “是我的錯,不該在你吃飯時說這個。”幽靈說,“我只是以為你看見了它們。”

    它向後飄去,附近的空間被它點亮。那裡有排列整齊的土堆,如果仔細數一數,剛好有五十一個。

    瑪麗昂飛快地眨動著眼睛,腦袋裡轟地一聲,覺得臉皮都燒了起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9:18

第12章 橡木老人的警惕

    “她剛才是不是說,再也不要吃同類的肉什麼的?”塔砂不確定地問。

    “嗯?那是她的想法。”維克多在鏈接中回答她,“這點子倒不壞,反正那些肉也是浪費。”

    塔砂為此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再度把目光投向趴在地上咬著嘴脣眼淚汪汪的獸耳姑娘,心中充滿了無奈。

    “你不會在內疚自己窺視了對方的想法吧?”維克多咋呼道,“別開玩笑了,這得怪她想得這麼大聲,不會對契約者保護自己的思維,這麼傻怪誰?”

    瑪麗昂的念頭太過強烈,塔砂不需要特意去窺視,便已經聽到了她的想法。塔砂心中暗暗記了一筆,心說自己今後也要注意情緒,別讓其他契約者(特別是維克多這種不懷好意的傢伙)聽見自己在想什麼。她完全不打算讓瑪麗昂知道自己的思維會在情緒波動強烈時泄露,這可憐的姑娘已經嚇得夠嗆了。

    塔砂挺喜歡她,十六歲,放在塔砂的世界裡還在上中學呢。瑪麗昂的耳朵動來動去,大眼睛裡閃動著警惕的光,狼吞虎咽間不時把目光投向塔砂,仿佛塔砂會衝過來搶她口糧似的。她吃得這麼香,看著就讓人高興,塔砂覺得自己可以一晚上都看她吃東西,像個給瘦巴巴的貧困生小姑娘塞飯菜的老阿姨,或是天橋下喂野貓的飼主。兩者的心情差不離。

    她跟狼人少女說了這是個誤解,給這個窘迫得滿面通紅的姑娘送上水和麵包。廚房裡能生產麵包、肉和一種介於蔬菜和水果之間的白瓜,塔砂不知道味道如何,但能妥善提供營養。魔法真是方便,每單位大小的食堂能在每單位時間內以魔力轉化出一百個單位的食物……原諒她說得如此含混不清,塔砂實在很難憑空衡量與換算這些東西在過去所占的度量衡,倒不如直接在腦內計算規劃,她身為地下城的本能對此輕車熟就,能輕鬆算出多少居民需要多大的廚房。

    澡堂和洗手間也是一樣,在塔砂阻止史萊姆們吃掉任何客人之後,它們進駐了廁所,並開始解決排泄物。聽起來有點噁心,但有字面意思上能變廢為寶的員工,有什麼好抱怨的?得到有機物後史萊姆甚至開始緩慢地分裂繁殖,它們經常爬過的地方會留下能在黑暗中閃光的物質,亮度和魔石差不多。塔砂尋思著可以靠這個搞定地下的照明系統。

    “……嗎?”

    塔砂從地下城的其他部分裡回過神來,迅速回憶了一下剛才瑪麗昂在說什麼。

    哦,她說要出去。

    瑪麗昂眼神躲閃地說要到地面上去,偵查那些敵人現在去了哪裡,不用讀心塔砂都能看出她有所隱瞞。

    “我陪你去吧。”塔砂故意說。

    “不!”瑪麗昂脫口而出,又連忙補充道,“沒事,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我一個人目標比較小,被發現了也能快速脫身。”

    她倒是發現了幽靈的速度並不快,有點小聰明。

    塔砂停頓了一會兒,直到瑪麗昂的耳朵開始不安地彈動——塔砂遺憾地決定自己哪天要是能得到實體,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摸上一摸。她點了點頭,說:“別死在外面了。”瑪麗昂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連連點頭,跑了出去。

    “你就這麼讓她出去?”維克多說,“你該教一教小狗規矩,她現在對契約一無所知,小心她自作聰明逃跑或者通風報信。”

    “她不會的。”

    “因為你相信她?”維克多譏諷道。

    “我相信我的眼光。”塔砂說,看著狼人少女遠去的背影,“其他人還在我這裡呢。”

    ——————————

    瑪麗昂手裡還拿著個白麵包,走之前幽靈讓她帶上的。“我又不能吃。”那個幽靈說,“還有,別死在外面了,不然我可吃了大虧。”

    最後那句話倒讓它——她的關懷聽起來可以理解得多,沒那麼可親得嚇人。瑪麗昂暗暗覺得她比許多人類都要和善,只要她接下來別再問住在那裡的流浪者們收取報償。瑪麗昂對此毫無把握,她的經驗和智慧不足以處理這個,所以她必須出來,找能像明白的人。這會比直接質問幽靈要求釋放好得多。

    她把麵包塞進嘴裡,麵包還是熱的,柔軟得像瑪麗昂想象中的雲朵一樣。潔白的麵包疏鬆香甜,裡面沒有沙子和麥皮填充,仿佛全部都是麵粉製成的(說“仿佛”是因為瑪麗昂從沒吃過那種,無從判斷)。她的饑餓被喚醒再被安撫,胃感激地放鬆下來。

    眼前明亮起來,天空與地面再次露出了真容。

    瑪麗昂深深呼吸了一口地面上的空氣,空氣中依然有人類的味道,但比過去淡了很多,他們可能已經離開。地上正是午後,陽光讓她剛離開黑暗的雙眼眨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睜開。地面的氣息清新、空曠而危險,瑪麗昂謹慎地找準方向,向他們下來的位置跑去。

    她找到了他們下來的位置,一些石頭和樹墩上還有發黑的血跡,看來這兩天沒下過雨。她順著溪流走了幾步,一時間找不到當初藏橡木老人的地方。幾秒後瑪麗昂抽了口氣,發現這是怎麼回事了。

    遠處的灌木間多了棵大樹。

    她跑過去,撥開灌木,輕聲叫道:“爺爺?”

    很長一段時間,瑪麗昂沒得到回應,只有風把橡樹葉吹得沙沙響。橡木老人休眠時完全是棵普通的橡樹,但他曾說過自己死去之後,也會化作一棵普通的大樹。

    樹粗糙的紋路間緩緩睜開一雙眼睛,扁扁的樹洞向下撇去,一個沉悶緩慢的聲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籟,他說:“瑪麗昂……”

    “爺爺,我們活下來了。”瑪麗昂高興地說,“我們藏了起來,艾拉說大多數人還活著。您還好嗎?”

    “不壞。”橡木老人露出一個皺巴巴的笑容,“但我恐怕最近不能移動。”

    瑪麗昂點點頭,徒勞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是時候說艱難的話題了,不能永遠瞞下去。她舔舔嘴脣,一口氣說:“爺爺,是這樣的,當時有很多士兵,我很難把大家都帶出去,然後我剛好遇到一個幽靈,她問我要不要簽訂契約……事實上她說什麼我聽不懂,但是拿出了一張紙,我覺得她是讓我簽名的意思。我是說,當時有很多很多人類士兵在接近……”

    橡木老人的眉頭從她提到幽靈開始便皺了起來,因為瑪麗昂的語速太快,直到她說完他才來得及開口。“你簽名了,在一張不知道內容的紙上,跟一個幽靈?”老人問,眉頭皺成一顆樹瘤。

    “我沒辦法,我快要死了。”瑪麗昂說,為橡木老人的表情咬了咬舌頭,“不是,我現在沒事!我好好的!”她原地跳了兩下,努力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幽靈治好了我!她按照我要求的那樣打開了地面,把活下來的人都藏了進去,治療了我,還給大家吃的,我覺得她是個好幽靈。艾拉也這麼覺得。”

    最後這句話毫無說服力,艾拉把所有人都當好人。瑪麗昂心中有一大堆疑問和不安,但面對著橡木老人又忍不住要說好話,不想讓老者擔心,好像這樣說就會真的沒事了一樣。

    “把你們藏在了地下?”橡木老人的眼睛睜得老大,語速頓時快得像個正常人。

    “嗯,因為當時沒別的地方好藏?”瑪麗昂不確定地說,“地下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迷宮一樣的通道,還有很多房間,足夠把我們都放進去。我看到她讓一種很大的雕像老鼠挖土,它們挖土起來很厲害。”

    “地下城!”橡木老人說。

    瑪麗昂想說那大概不算個城市,大部分地方都很簡陋,但橡木老人的語調和表情讓她停下了解釋。橡木爺爺從未露出這樣嚴峻的表情,瑪麗昂心中咯噔一聲,隱隱覺得自己闖了禍。

    橡樹長長地嘆了口氣,樹葉嘩嘩搖動,樹幹上的臉看上去更衰老了一點。“瑪麗昂,”他嚴肅地說,“別讓那個幽靈知道,在其他人和她簽訂契約之前,把所有人趕快帶出來。”

    “好的。”瑪麗昂回答,按理說她該為有明確計劃鬆口氣,但一大堆問題在她腦中纏繞。橡木爺爺看上去很清楚那奇怪的幽靈是怎麼回事,幽靈也是很古老的東西嗎?她看起來不太壞,提供的食物看起來也很好,讓瑪麗昂在不敢相信的同時忍不住暗暗想要抱有不實期望。這種心情顯然軟弱又愚蠢,但瑪麗昂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橡木老人看著她,像在譴責她把時間浪費在問東問西上。瑪麗昂很快給自己找到了藉口,說:“現在的人類的軍隊還沒遠去,貿然離開會很危險……”

    “沒有任何事比留在地下城危險,對任何一個地上的生靈來說。”橡木老人打斷了她,“那是深淵的前哨,吞噬生靈的巨口,是所有地上生物的大敵!”

    “比人類還壞嗎?”瑪麗昂不太服氣地說。

    “比人類還壞。”橡木老人搖了搖頭,一根根枝椏齊齊震顫,“我們曾與人類並肩作戰數百年,曾犧牲了近半的族人,遺失了四分之一的陸地,只為將深淵的造物從地面上趕出去。它們會毀滅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毀生靈之體,吞噬亡者之魂。”

    “可是,我都沒聽說過深淵……”瑪麗昂似懂非懂道,“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人類現在不再和深淵作戰了呢?”

    “因為我們成功了。”橡木老人苦澀地說,“深淵與天界,都已經不在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9:30

第13章 瞭望塔鍛造室與收穫

    塔砂相當忙碌,陸續出現新功能的地下城像個新上手的航模,要了解的東西還有很多。

    在第一次聯通地面之後,一種被稱作“瞭望塔”的建築便解鎖了。塔砂能建造高出地面的桿子,這種東西讓她的視野不再侷限於地下。她的感知蔓延到地面上,儘管只在瞭望塔周圍方圓一百米的範圍內。塔樓越高能望見的部分越多,但這附近的樹就這麼點高度,再高便會被發現。

    比起瞭望塔,這種建築更像潛水艇在水面上的潛望鏡,可以造得細長如電線桿。塔砂吞噬了一些植物和地皮,解析這些材質後,地下城能模擬出這附近平原的植被。瞭望塔看上去完全是一棵樹,普通人站在旁邊都看不出問題來,甚至用刀劃幾道都不會露出破綻。當然,要是直接砍倒了它們,這些受損嚴重又失去魔力補充的玩意便會化作黑煙消散,與任何地下城造物一樣。

    “你看,多麼方便!”維克多在她造樹的時候說,“一次吞噬,一勞永逸,再沒有什麼不可輓回的損失。”

    只要吞噬過一次樹木,製造它們就只消耗魔力而已,像在現實世界中無限複製黏貼。維克多的言下之意相當明了,顯然又在慫恿她對狼人少女或其他人出手,以吞噬的方式製造出一支廉價軍隊。在現階段,克 隆人大軍的確是個相當吸引人的主意,但塔砂有不同的看法。

    “這就是為什麼摧毀一個地下城如此輕易。”塔砂說,“只要摧毀地下城核心,所有地下城造物也會煙消雲散,一個斬首行動就能毀掉一座城市。”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地下城裡才只有那麼點屍骨,塔砂猜測,上一任地下城主多半是傳統地下城的擁護者,地下城裡的所有員工全是他/她/它吞噬主物質位面生物後仿造出來的魔法生物。在地下城核心熄火報廢之後,一切都塵歸塵,土歸土。

    塔砂覺得這種設計相當傻,簡直像是為勇者小隊設計的弱點。你想啊,一座防禦厚重的可怕城市,一支可以無限補充的複製軍隊,一場怎麼看都無法輕易結束的漫長戰爭……只要有若干機動性強的小隊趁虛而入,摸進核心,對著石頭來一劍就能宣告勝利,搞笑嗎?其滑稽程度好似按個開關結束一場生化危機,把戒指扔進火山就能停止世界大戰似的。

    “可你是個巢母啊?”維克多一愣,說,“只要有人摧毀核心,你保准死定了,還管別人是死是活?”

    “至少能讓別人在準備斬首行動前核算一下這麼做的成本,他們預計的成本越高,我的風險越小。”塔砂說,“何況,如果我必死無疑,知道仇人會馬上陪葬,對我的心情至少有點好處。”

    維克多沉默了一會兒,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說:“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

    “不了,謝謝。”塔砂禮貌地說。

    塔砂不想死,也不想永遠當一座城市。她依舊懷念進食的滋味,懷念手指梳理過寵物們柔軟蓬鬆的毛髮,懷念一張柔軟的床,懷念用雙腳踩過草地,感受清風拂面,花草芬芳。塔砂對新世界頗感興趣,她不會為變回人類或回去而付出現有的一切,但同樣,她也不會用原有的一切交換被捆綁在建築物上,與一塊石頭共存亡。

    使用簽約而非吞噬的新模式讓塔砂隱隱看到了一線曙光,她還不確定具體該如何操作,但她總會找到辦法的。

    近百活人住進來以後,地下城儲備的魔力不僅沒少,反而增加了。史萊姆像黏菌一樣好養活,它們在有食物的時候快速地分裂生長,生產的魔石比製造魔法食物需要的多上不少——奇怪的是,魔法食物倒不能直接用來喂史萊姆,大概因為處於同源?塔砂為其中讓質量守恆定律哭泣的魔法現實迷惑了一會兒,最終決定,還是別在不科學的東西上浪費腦細胞。

    如果沒有外患威脅,其實養殖主物質位面生物就夠運行一個地下城,塔砂想。她覺得自己有點像養殖蚜蟲的螞蟻,地下城構造了一個有趣的初級生態圈。

    魔力就如同這裡的貨幣,有魔力一切都好說。塔砂在合適的位置安置了不少瞭望塔,最大程度地構造一張地面監視網絡。知道地上哪部分可以去,地精們挖起通道來也大膽了許多。現在塔砂一共有十隻地精(不包括阿黃),不是它們挖礦效率不夠,而是現在的地下城範圍有點大,要把最東方的礦工調到最西方不太方便,不如四方都布置一些。

    稍早些時候,有地精挖出了鐵礦。

    地下城在塔砂得到第一塊鐵礦石的同時宣告鍛造室解鎖,只是它暫時還沒法用。鍛造室的說明是這樣的:鍛造室,提供鍛造器具的場所,目前無工匠人選,無法進行鍛造。下有小字:你以為把鐵礦石扔進去房間就能變出武器來嗎?別傻了,這不魔法。

    ……憑空製造出食物的廚房就魔法了嗎?!

    算了,不要跟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計較。

    話說回來,廚房其實也能進駐廚師,目前的基礎廚房只能製造出白麵包、烤肉和白瓜而已。客人們現在吃得感激涕零,天天吃下去總有吃膩味的那一天。

    不過,他們看上去不會住到吃膩的那一天了。

    塔砂看到狼人少女鬼鬼祟祟地回來,鬼鬼祟祟地在地下城各處亂跑,跟客人們接頭,偷偷摸摸講著如何逃離的事情。瑪麗昂真的很小心,躲避耳目的技巧也不錯,可惜她不知道整個地下城本身就是塔砂的肢體與耳目,你要如何瞞著建築物本身?塔砂只是挑了挑眉毛,把注意力往那邊多分幾成而已。

    “瞧瞧,瞧瞧,”維克多拖長了聲音說,“忘恩負義的小狗要把肉雞們帶走了。”

    他說話的調子特別欠揍,經常的事,這傢伙一看到塔砂要吃虧便要手舞足蹈起來,企圖以此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是什麼讓她態度大變?哦,一定是樹精,他藏在地上某處,你甚至沒想去找他。你當初就該消化掉他,樹精都是些越老越頑固的傢伙。”維克多嘖嘖搖頭,虧他能以一本書的身體做出了搖頭的動作。

    “不好意思,我長了眼睛,也長了腦子。”塔砂嘆了口氣,“安靜,你吵到我了。”

    維克多哼哼唧唧地抱怨起來,塔砂只當沒聽到。

    瑪麗昂做得不錯,但她保下的這些人行動起來差強人意。他們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聽上去不少人都不樂意走,真看不出當初他們下來時有多不情願。一些人很害怕地上的人類,寧可藏在地下,覺得這裡很安全。一些人已經在光禿禿的房間裡布置了花朵與樹枝編製的小玩意,像一隻只準備好造巢的鳥,聽說要走的時候磨磨蹭蹭,耷拉著臉,企圖把房間裡所有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帶上。另一些人躡手躡腳地去了食堂,連吃帶拿,似乎覺得這裡的食物是人間美味,今後吃不到會很可惜……

    “我們留得越久,就越危險!”瑪麗昂努力說服道,“人類的軍隊只是暫時離開,等他們重新回來包圍這裡,我們就逃不掉了!”

    “我們能帶上它嗎?它好可愛!”有人說,拖著阿黃的腿把它拉了進來。這貨被塔砂放養在地下,最近和客人們玩得挺開心,很受他們喜歡。

    瑪麗昂看上去都要急哭了。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意大利人嗎。”塔砂喃喃自語道,可惜此處沒人聽出這個笑話。

    “役達利?我沒聽說過這個種族。”維克多說,“從他們的個頭來看,大概混血了侏儒,或者矮人,或者半身人。血統比小狗還稀薄,基本就是普通矮子。”

    侏儒,矮人,半身人?塔砂迷惑了一會兒,她還以為這三個稱謂只是不同的翻譯呢。維克多感覺到了她的詢問之意,興致勃勃地說:“你吃掉一個唄,吃一個就知道他們是哪個種族!”

    真是簡單粗暴又沒用的建議。

    那邊廂,瑪麗昂終於成功說動了眾人。他們拖拖踏踏地放棄了大部分負重,帶上一些食物,避開四處的地精,往地面上進發。當事人們很緊張,塔砂的視角看來卻非常滑稽,她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這些人才撤離了地下城。

    “你就這麼讓他們出去?”維克多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會沒考慮過保密問題吧?讓一群軟弱的、一被拷問就會招供的傻瓜跑出去,而不是把他們變成資源?還有那隻你訂了契約的小狗,我告訴過你……”

    “我也告訴過你。”塔砂打斷他,“我帶了腦子。”

    不久之後,一個身影出現在入口,是瑪麗昂。

    她抿著嘴,板著臉,視死如歸地回到了地下。狼人少女的腳步沉重卻不緩慢,塔砂看著她一步步前行,就這樣來到幽靈面前。

    地下城的目光注視著整個地下空間,幽靈的軀體卻可以一動不動,望著墓園,仿佛與瑪麗昂分別後就再沒有動過。塔砂在原地站了很久,瑪麗昂一聲不吭地站在墓園外面,既沒有開口也沒有離去。十多分鐘後,幽靈轉過頭,一言不發地飄到瑪麗昂面前。

    瑪麗昂的眼睛眨動得很快,她緊張時似乎總會這樣。她率先開了口,說:“他們已經走了,感謝您的招待,您救了我們的命。”

    “是嗎?”幽靈說,“你該事先跟我說一聲。”

    “抱歉,那太興師動眾,我們已經打擾您夠多。他們已經遷徙去了大城市,不會再回來,非常感謝您。”瑪麗昂硬邦邦地說,如同背誦台詞。她小小地吸了口氣,一口氣說道:“但我會留下的,永遠留在這裡。我已經是您的了。我會、我會很努力工作來回報您的恩情,把他們的份都還清,我會非常聽話……非常聽話。”

    她以一個用力的點頭為結尾,像在加強語氣。這段話說得磕磕巴巴顛三倒四,大概這才是她的真實水準。塔砂看了她一會兒,她昂首挺胸,看起來毫不退縮,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向後壓平在頭髮上,仿佛準備好被揍似的。

    “沒關係。”塔砂說,伸出手虛摸她的頭,“你就是我最大的收穫。”

    瑪麗昂貼平的耳朵豎了起來,她呆呆地看著塔砂,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做。維克多在塔砂耳中發出一聲牙痛似的呻 吟,“你千萬別是認真的!”他說,“她放跑了一大群肉雞,你還管她叫最大收穫?”

    塔砂就是認真的,與瑪麗昂契約打開的一切讓她受益匪淺,勝過無數資源。從解鎖的技能當中,她甚至找到了未來的出路——鑒於這一條還不確定,姑且拿到今後再說。

    何況……

    誰說,那些人能走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9:41

第14章 誓言

    那東西抬起了頭。

    它其實沒有頭,只有一個閃著紅光的凸起物,據說是上頭的人為了他們這群大頭兵特意設計出來的,並沒有實際用處。曾有一些蠢貨把它當成魔鬼,違背命令企圖摧毀它,最終自己被軍法處置,還連累這些比一個營更昂貴的器械。這種蠢事屢見不鮮,軍械部的人只好改變了它的外形,聲稱這是一種混血獵犬,是征服惡魔之力的象徵。

    儘管上士認為這玩意看上去半點不像獵犬,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點子。畢竟,對於一輩子沒聽說過“機器”的普通兵卒來說,解說紅色獵犬到底是什麼,實在太過費力。

    紅色獵犬抬起了它的頭,它的脖子指向一個方向,“雙眼”冒著鮮亮的紅光。不久前它經歷了一次改造,能偵查的範圍變得更加精確,下限變得更低。

    換而言之,看上去更像人的雜種們也會出現在它的狩獵名單上。

    改造只是這兩天的事情,上士對這不恰當的時機頗有微詞。前些日子各地的駐軍都收到了剿滅異種的任務,不知出了什麼事,上士認為自己這樣的底層軍官也沒必要多想,他很高興能得到這個端掉安加索荒野上那個毒瘤的機會。那個收容逃犯、雜種和一切垃圾的營地已經困擾士官多時,他從來認為這種東西出現在任何一個軍官的駐地上都是奇恥大辱。但有什麼辦法呢?征討需要錢,上司認為穿越寒冷的荒野,與氣候、地形、野獸和那些貧窮的亡命之徒作戰非常不划算,他們沒出來惹事,那便姑且睜一隻眼閉隻眼算數。上士無可奈何,直到新命令下達。

    他們得到了許可與足夠的補給,完成剩下的事完全小菜一碟。他們殺了一些雜種,燒掉了營地,可惜大部分居民腳底抹油,逃得比兔子還快。士官讓士兵將死者和俘虜的腦袋掛在旗桿上,那些毫無榮譽感的鼠輩全無報仇的心思,一個都沒有露面。

    營地永遠地從上士的駐地抹去了,這還遠遠不夠。他知道這些雜種就像老鼠,搗毀一個窩不足以杜絕他們死灰復燃。唯有宰殺所有大鼠,溺死所有幼鼠,才能真正杜絕鼠患,讓這些來自深淵的該死異族不再污染人類的空間、侵占人類的資源。他率領全軍追擊,但就在這要緊的關頭,上頭居然召回了紅色獵犬,說要為之升級。

    真他媽是個好時候,他們本該帶著漏網之魚的腦袋凱旋而歸,紅色獵犬的缺席卻讓那群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走。比那更糟糕,有一支小隊完全失去了蹤跡,簡直見了鬼。上士在收到煙花訊號的五分鐘後到達了訊號釋放地點,然而那裡連一具屍體也沒有。地面空空如也,某些地方有血跡,僅此而已。

    “我們在追捕食屍鬼,它們吃掉了一整個小隊!”

    這謠言在軍隊中廣為流傳,軍官們不得不用強硬的方式中止它。這位上士被迫承擔了毫無緣由的責任,就因為他當時離那邊最近,算第一目擊者。同事們懷疑地看著他,仿佛他眼花到放跑了敵人還漏看了屍體。

    士官相當惱火,這就是為什麼他在這裡,帶著他的直屬部隊,在凌晨三點的荒野中四處搜尋。這就是為什麼勝利之光照耀著他,紅色獵犬的眼睛在荒野中驀然亮起,宣告著那些突然消失的敵人,此時突然出現。

    “全軍聽令!”他興奮地說,“全速前行!”

    追蹤用了不到一小時,遭遇戰則結束得更快。前方成群的矮子一看到火把就嚇壞了,顯然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暴露行蹤——他們之前不在紅色獵犬的追尋範圍,這會兒其中沒有一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類的異種,他們多半以為自己高枕無憂了。

    硬骨頭已經在第一次征討中倒下,機靈鬼則知道別結伴而行,眼前這些成群遷徙的東西又弱又蠢,上士不敢相信他們居然逃脫了之前的追捕。他沒有命令齊射弩箭,弩箭是為更嚴峻的情形準備的,不能浪費在這些人身上。他們只花費了一點功夫,沒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便輕鬆地包圍了全員。

    士兵們將捕獲的獵物趕進圈子裡,士官對著這些瑟瑟發抖的流亡者喝問:“你們的同夥在哪裡?”

    沒有人說話。

    “不承認嗎?你們的同夥殺死了英勇的士兵,將你們隱藏起來,沒人會相信你們能獨自做到這點!”士官厲聲道,“快點招認,我會給你們一個仁慈的死法!”

    他聽到了一聲啜泣,有個孩子哭了起來。他的母親慌慌張張地去捂他的嘴,上士下令讓人拉開了那隻手。他指望聽見一些招供,但那個孩子只是大哭,哭到開始打嗝。看上去那個母親的舉動不是出於英勇或忠誠,只是害怕哭聲招來他們的注意力而已。

    上士開始覺得厭煩,儘管現在還是夏季,安加索荒野的凌晨也相當冷。他需要帶一些俘虜回去嚴刑拷問,這裡的人夠多了。

    他命令道:“留十個,其他殺掉。”

    士兵們抽出了武器。

    被圍在當中的雜種們尖叫起來,他們又開始變得很吵。不少士兵眼中閃著殘忍的光,這些大半夜加班的人一晚上都在等著這個,屠殺異種從來是廣受歡迎的解壓方式,讓人愉快還能讓人成為英雄。上士乏味地轉身走向他的馬,他對這吵鬧的宴會毫無興趣,只希望能快點回去,給自己倒一杯酒。

    這個轉身保住了他的眼睛。

    上士聽見慘叫聲,來自他的士兵。他的後腦勺一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切開軍帽和頭髮,一路切割到了頭皮。這是什麼武器?“尋找掩體!”他吼道,聽到狂風的聲音和慘叫混在一起。

    馬嘶鳴著跑走了,上士幸運地找到一顆樹,隱蔽自己的身軀。他從自己後腦勺上拔下襲擊他的東西,一片橡樹葉?!

    他勉強向後看去,整齊的隊伍已經七零八落,不少人捂著自己的臉哀嚎,像受驚的馬一樣亂跑。遠方沒有敵人,但是狂風帶來了一大片樹葉,它們的邊緣像刀刃般尖銳。

    俘虜們沒事,他們剛才被驅趕著蹲下,何況這群矮子站著也沒成年男人的胸口高。被怪風裹挾的葉子來得非常巧妙,剛剛在足以攻擊士兵又能避開矮個子的高度。開始有聰明些的矮子趁機拖家帶口地逃跑,上士皺著眉頭,大聲命令讓士兵們趴下。

    “趴下!立——盾!”他喊道,盾手們豎起盾牌,擋在了最前面。變成瞎子亂跑的士兵被打昏放地上,其他人則重整隊伍。葉片的確造成了不小損失,但威力不如弓箭齊射,只要集中精神蹲下便可以躲避。他們很快糾結了隊列,上士眯著眼睛望向葉片來的地方,心中再度激動起來。

    那裡有一顆大樹的虛影,又一個異種,這回看起來是個大傢伙。這年頭很少有這樣異形的異種,它的屍骸會被送進國都展覽,為上士的軍旅生涯換取一枚重量級獎章。

    “看啊!前面是一個活生生的怪物!”他高聲煽動道,“那只是一棵樹,它就這麼點能耐!風不可能永遠這麼大!”

    就像在呼應他的說法,葉片真的沒剛才那麼密集了。

    “士兵們,你們難道害怕嗎?我們手中有火把和弩箭,我們是萬物之靈,是埃瑞安唯一的主人!”上士說,滿意地看到士兵的士氣在提升,“來吧,讓我們燒掉那棵怪物樹,斬斷枯枝,再砍掉所有侏儒的頭顱!為了我們先祖和同僚流過的鮮血,為了埃瑞安!”

    “為了埃瑞安!”

    士兵們齊聲高喊,他們手持利刃與火把,或是舉盾,或是彎腰,緩緩靠近了橡樹。

    ——————————

    瑪麗昂跳了起來。

    她跳了起來,像要拔腿就跑——要是沒在轉身的同時撞見漂浮在身邊的幽靈,她可能已經衝出地下城了。狼人少女的牙關咬得死緊,身軀繃緊,儼然已經進入了戰鬥模式。

    塔砂能通過瞭望塔直接看到地面,但要讓其他人看到,就得用某種類似投影的魔法。魔力消耗不小,但絕對值得。

    投影畫面當中,瑪麗昂看到一場即將開始的屠殺。

    她根本待不住,她想衝過去幫忙,卻在與幽靈打上照面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所有權已經歸屬他人。“請讓我幫幫他們!”瑪麗昂脫口而出,“求求您,請允許我……”

    “為什麼?”塔砂問。

    “他們就快被殺死了!只是時間問題!”瑪麗昂不停地回頭看,“橡木爺爺的葉子快用完了,他現在沒法離開!”

    “可是,這關我什麼事?”塔砂說。

    瑪麗昂的表情一片空白。

    “我救你們,招待你們,任由他們不告而別。前者因為契約,後者卻只是善心,你該清楚仁慈不是無限的。”塔砂溫和地說,“他們既然選擇離去,那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干?而你,我的契約者,你打算以一人之力改變戰局嗎?你成功,對我毫無好處。你失敗,我便失去了重要的財產,事實上為你療傷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我為什麼要為一些不相干的生靈讓你置身險地呢?”

    “我可以給您我的靈魂……”

    “你已經把它給我了,你不知道嗎?”塔砂看著她,目光近乎憐憫。

    瑪麗昂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記得,這可憐的孩子從沒看懂過契約書。狼人少女無言以對,塔砂幾乎能聽見她的腦子飛快轉動,竭力思考自己還有什麼籌碼,可她已經一無所有,正如塔砂所料。

    塔砂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子,但她對某些東西勢在必得。

    最後一片葉子落了下來。

    瑪麗昂抽了口氣,她看起來像下了什麼決心,又像已經破罐子破摔,再也不擔憂。她又露出了那種絕望與希望參雜的神情,綠色的眸子裡仿佛亮起一把火焰,能把一切燒盡。

    “只要您救他們……他們會留下,我會說服他們,或者看守住他們。”她說,“您將擁有我的靈魂和我至死不渝的忠誠,即使您要我把刀刃斬向狼神,我也不會猶豫一秒。”

    瑪麗昂跪了下來,她的短刀刺穿了手背,完成了狼人中最高等級的誓言。她急促地喘著氣,感到自己的肩膀垮了下來,心臟在狂跳,現在她真真正正地,將自己的一切都賣給了惡魔。

    她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我接受。”那個幽靈說,柔和的光在瑪麗昂手心亮起,修補了剛產生的傷痕。這惡魔的低語像天使一樣溫柔,她說:“而我會妥善保管你們,直到我化作塵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29:59

第15章 骷髏與幽靈

    “就是這個玩意?”副官低語道。

    他們將那棵橡樹圍了起來,盾牌手在最前方,弩箭穿過空隙指向樹幹。火把被丟到樹下,沒近到能點燃枝幹,但火光足以照亮那棵大樹的面龐——見鬼,這棵樹長著一張臉。

    上士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那是一張老人的臉,乾枯得與樹幹渾然一體。橡樹上不剩一片葉子,所有葉片都在剛才的襲擊中脫落,光禿禿的枝幹倒與這張老人臉相映成趣。樹上的人臉雙目緊閉,枝椏緩慢地起伏,士官發現這頻率好似呼吸。明明是棵樹,這玩意卻像個落在陷阱中的動物,不愧是來自深淵的異種。

    樹睜開了雙眼,疲憊地看著他們。

    上士幾乎立刻被激怒了,那棵樹居然有和人類老者極其相似的神情,一種疲憊混合著智慧的眼神,這種對人類的惡劣模仿讓他怒火中燒。它想以此換取他們的同情嗎?還是說它吃掉了足夠多的人,所以才能凝結出這樣一張似人非人的臉龐?即使是巧合,它對埃瑞安之主的模仿也是種令人作嘔的冒犯,它應當被砍下來,燒回一堆柴火。

    “你這該死的怪物!”上士怒吼道,“準備火箭,燒了它,為我們的戰士們報仇!”

    “報仇……”那怪物居然開口了,“孩子們,你們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戰友的血?”

    它的聲音也像個老人,但內容就荒誕過了頭,以至於上士都不想計較那句“孩子們”的侮辱。怪物就是怪物,怎麼會理解人類的團結、勇敢與高尚?他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說:“不像你們這種野獸,人類可不會對戰友出手。”

    樹笑起來,它蒼老的聲音像一陣風,響徹整片森林。

    上士沒再聽怪物廢話,也不想見識對方還有多少能耐。這怪物毀掉了多少優秀的士兵?光想想就讓士官悲憤不已,這絕對是近十年來人類與異種的鬥爭中最大的流血犧牲。點燃的箭矢搭上了弓弦,上士的手高高舉起,只要一揮手,樹怪就會變成一隻著火的刺蝟。那些逃跑的侏儒也不會倖免,他們……

    他沒能揮下去。

    包括上士在內的近半士兵倒了下來,他們狼狽地摔倒在地,驚異於大地的震動。難道又是那個怪物的把戲?上士掙扎著爬起來,奮不顧身地拿起火把,用力衝過去扔到樹上。天干物燥,樹冠在幾秒裡變成一蓬火炬,樹怪發出劈劈啪啪的慘叫聲,大地的震動也停下了。

    然而沒等上士慶祝勝利,有士兵尖叫起來。

    他們叫得活像見了鬼,當上士向他們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呵斥聲卡在他的喉嚨裡。一點沒說錯,這些士兵真的見了鬼,就在十幾米外的地方,站著活生生的骷髏。

    骨骼沒披著一點皮膚或一絲腐肉,骨頭白得很新鮮,在黑夜裡格外顯眼。更顯眼的是它們眼眶中青色的火光,像南瓜頭裡點起明燈,這火光一點溫度都沒有。一副骨架似乎不能用“活生生”來形容,但除了這個詞,要如何表述一群動作靈活、手持骨刀的骷髏士兵?

    有人顫抖著開始數數,一,二,三……數到十個後他不再數了,地上有一個大洞,不斷有新的骷髏從中爬出來。這個士兵尖叫著掉頭就跑,沒跑出兩步就被副官一刀砍下了腦袋。“戰或逃”的選項只剩下一個,不用長官呼喝,士兵們已經動了起來。

    嗡嗡!弓弦彈動,一波弩箭射了出去,箭雨籠罩了那片站著鬼怪的地面,命中者寥寥無幾。不能怪驚恐讓他們失去準頭,主要問題是,絕大多數的箭穿過了白森森的骨架,就這麼傾灑在它們身後和腳下;一些箭從光溜溜的骨頭上劃開,沒留下一道劃痕;特別幸運的箭矢正中骨頭,但最倒霉的骷髏也僅僅斷了幾條肋骨。

    骷髏不會流血,不會慘呼,對面安靜得要命。它們的關節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像一群老鼠跑過古老的木樓。

    士兵們大吼起來,企圖以此驅逐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他們舉起軍刀,揮舞佩劍,想在那看上去十分酥脆的骨頭上砍一刀。他們或許應該看一看弩箭深入的程度,那些骨頭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脆弱。

    軍刀砍進了骷髏的脊椎,砍進一半,卡在那裡,把士兵的身軀暴露在骨刀之下。第一具士兵的屍體落到了地上,接著是第二具,第三具。與普通士兵高度相仿的骷髏力氣和他們一樣大,明顯矮小的那些則會砍掉士兵的腿。它們的速度慢一些,動作也略顯笨拙,但它們不知道疼痛,不會流血,能帶著身上的刀和箭行動自如。

    “盾手衝鋒!”士官命令道。

    他是個不錯的指揮官,這命令幾乎在第一批勇者倒下時發布。此時盾牌手已無力結陣,不過至少還有勇敢者能以足夠的速度衝鋒。

    “為了埃瑞安!”兩個盾手一前一後地呼號道,他們的目標剛好對準了同一個。碰!大盾牌砸到細瘦的骨架上,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兩個配合默契的盾手將這隻骷髏用力撞在中間。那高瘦的身影發出一聲脆響,白骨在兩方撞擊下凹陷,那種將它粘合的神秘力量終於到了極限。只聽哢嚓一聲,頭骨中的鬼火如四散的螢火蟲般散去,手持骨刀的殺手散落成一地枯骨。

    兩個盾手都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真能殺死早已死去的敵人。這些怪物可以被殺死!士兵們歡呼起來,他們重整士氣,開始用鈍器攻擊那些骷髏兵。完成這一壯舉的兩位盾牌手退出骷髏兵的攻擊範圍,齊聲歡呼慶賀,但他們的口號沒喊一半就變成了含糊的咕嚕聲。

    被割喉的人沒法吶喊。

    兩把一模一樣的短刀在同時抹了他們的脖子,從骷髏後面跳出的來的那個生物顯然不隸屬於這些遲緩的白骨戰士。她的骨骼上有皮膚和血肉,她衝入戰場的速度快如閃電,她的眼眶中長著一雙綠眼睛,那雙眼睛像骷髏的鬼火一樣冰冷無情。長著非人耳朵的少女轉過頭去,當她看見橡樹上的火光,她發出一聲響徹戰場的咆哮。

    狼人少女撲向燃燒的橡樹,她走了一條直線,像支射入敵陣的箭。這是何等的無謀!但她的氣勢讓所有對上她的士兵膽寒,他們甚至忘了舉起十字弩。怪樹、骷髏和少女本身帶來的混亂一直在積累,當士兵們的自信無法再壓製住恐懼,獵手與獵物的位置終將交換。

    “弩箭準備!”上士聲嘶力竭地吼道,“看!她在流血!骷髏不再增加了!”

    是的,是的,士兵們勉力撿回自己快要落跑的肝膽。骷髏不再增加,如果數一數,還在活動的只剩四十多,比前來追獵的軍隊少。只要收起畏懼心,勇敢而冷靜地配合,這些無腦的士兵並非不可戰勝。相對而言,倒是那個敏捷的獸人少女更加危險。

    “你們在怕什麼?戰士們,看看她的耳朵!那就是個落跑的婊 子!”上士高聲道,他讓自己的聲音充滿輕蔑,“今天回去之後,我會去城裡租一隻‘母狗’,讓你們看看這些雜種有多麼容易乾!”

    異種一直是最卑賤的、需要消滅的害蟲,但消滅之前不妨廢物利用,因此一些面容姣好的混血雜種也在私底下作為貨物流通,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異種出沒區域的駐軍們被默許的娛樂方式。安加索周邊就有地方做這種買賣,不少士兵都去光顧過。

    狼人少女有一張可愛的臉,一具不錯的身體,和標誌著異種身份的獸耳——這本身就像個色情的暗示,讓熱血上頭的年輕士兵們忽然失去了不少恐懼,覺得自己可以輕鬆戰勝和傷害她了。他們想起自己是主宰者,是統治者,是了不起的人類戰士,這思維定式振奮人心。周邊響起一陣竊笑,開始有膽氣回到士兵心中。說來諷刺,大部分時候戰場上起作用的並非英勇,而是獸性。

    上士悄悄吐出一口氣,忽然感到冷。

    他以為自己只是緊張過頭後放鬆下來才會這樣,但誰放鬆的時候會突然得到飛行能力?士官雙目圓睜,驚恐地看著地面越來越遠,看著自己的身軀留在原地。他張開嘴巴,什麼都沒說出來。

    “注意語言。”一個毫無溫度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你的嘴巴太髒了。”

    周圍的士兵呆滯地抬起頭,他們看見指揮官的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那顆頭顱後面飄著無面的幽靈,幽靈的雙爪滿是鮮血。上士的舌頭從他嘴裡飛出來,接著地面上的其他部分也碎了,它被撕裂得如此迅速,以至於上士的身軀像個被打爆的水袋,屍塊與鮮血四處飛濺,席捲了小半個戰場。

    弓箭手驚恐地抬起十字弩,箭矢穿過幽靈的身軀,沒留下一點點痕跡。

    “你們要怎麼殺死一個幽靈?”那幽靈說。

    “我下來了。”那幽靈又說。

    然後,那幽靈消失在了空氣裡。

    失去了指揮官的軍隊再也集結不成隊伍,再沒有士兵能保持勇敢或冷靜。所有人驚慌地看著背後,護著脖子,畏懼著無處不在的不死幽靈。他們潰不成軍,崩潰的慘叫此起彼伏,勝利的天平,從這一刻起徹底向非人那一邊倒去。

    ——滿月: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但是它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不然還想怎麼樣?你的契約者只是個血統稀薄的混血種啊。

    塔砂的意識回到了地下城中,她看著與瑪麗昂契約帶來的技能,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個幽靈的損耗,相當值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0:15

第16章 森林公約

    滿月: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但是它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不然還想怎麼樣?你的契約者只是個血統稀薄的混血種啊。

    ——與瑪麗昂的契約達成後塔砂得到的技能。

    墓園:將完整度高於50%的屍骨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產生品質不等的骷髏兵,屍骨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在屍體與那些流亡者一起進入地下城時,塔砂解鎖的建築物類型。

    這兩個新功能在這次戰鬥中第一次投入使用,兩者的效果都挺讓人滿意。瞭望塔直播了一邊倒的戰況,骷髏兵還在上頭大殺特殺,嚇破膽的士兵沒給它們帶來更多麻煩。至於那些撒腿就跑的人,自有瑪麗昂前去收割。她剛剛撲滅了橡樹上的火焰,不用塔砂強調,這位殺氣沖天的狼人姑娘也不會放任何一個人逃生。

    “很好,更多的屍體。”維克多愉快地說,“你不需要活口嗎?別說你對吞噬敵人都有心理障礙。”

    “人類太弱了。”塔砂隨口說。

    她其實很驚訝,在親手撕開那個人類軍官的時候,她並沒有感覺到比旁觀瑪麗昂殺人更多的不適感。是因為適應了一個不受人類法律、道德束縛的新身份,同時站在與過去同類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上,還是因為新身體壓根沒有足夠多愁善感的能力?塔砂意識到了改變,也接受它。

    但塔砂依然有一些原則。

    她不介意使用卑劣的手段,不介意殺人,但她不會吞噬人類靈魂,哪怕現在他們是敵人。兩軍交戰互相殺傷是一回事,以過去的同類為食是另一回事。塔砂不打算當綿羊,也沒興趣當大魔王。

    說實話,她不打算吞噬任何有靈魂的智慧生物。有契約這條新路可以替代,為什麼還要走上取悅深淵意志的老路?塔砂不想在自己羽翼未豐時擅自招惹所謂的深淵意志,她已經看到了向未知強者尋求幫助可能導致的結果。她喜歡自己的意志,不想把生死存亡掛在別人的意志上。或許深淵意志就像一台主機,塔砂這樣的盜版去問總服務器討要升級服務,天曉得會不會被發現異樣,直接消滅。

    “這倒是也是。”維克多說,“不過你現在也看到骷髏兵的好處了吧?它們忠誠而不知畏懼,對於凡夫俗子而言無法摧毀,那些碎骨只要重新掩埋催化,又會恢復成可靠的士兵。或許你該多去襲擊幾個村子,我曾認識擅長骷髏海的亡靈法師,他以一人之力掀起了亡靈天災。儘管墓園的轉化能力……”

    “後來呢?”塔砂打斷他,“現在那個亡靈法師怎麼樣了?”

    維克多漫長的吹噓被打斷,他悻悻回答道:“人人總有一死。”

    滿世界殺人造軍隊的高調大魔王,不被大家聯合剿滅才比較奇怪好嗎。

    骷髏兵數量多的時候的確用處不小,面對普通人時附加震懾能力。但它們速度不夠快,凡夫俗子就能摧毀,摔碎後不能馬上重生,只能擔當炮灰而已。相對而言,塔砂倒覺得瑪麗昂的技能更有效。

    技能說明其實挺雞肋,放到誰身上都只是一次自殺性襲擊。偏偏塔砂是個可以輕鬆更換軀體的怪胎,每次使用不必操心性命,只要消耗製造一隻幽靈的魔力。更重要的是,這個技能讓她看到了自己得到正常身體的曙光。

    “滿月”的說明相當耐人尋味,“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聽上去只是加強戰鬥力,但如果使用這個技能的生物根本沒有牙齒與爪子,沒有半點攻擊力,那又會發生什麼?實驗的結果讓塔砂欣慰,它能製造出尖牙利爪,讓碰不到活物的幽靈擁有殺傷力——換而言之,有了影響物質世界的能力。

    地下城之軀就是一座建築物,幽靈分 身像個只能看不能動手的鬼魂,塔砂一度懷疑自己今後就只能生活在與這個世界不同維度的空間裡,當一個看客。但現在她不再擔心,如果她能擬態契約者的一部分特性,在與主物質位面生物不斷簽約之後,她總有一天能製造出一具能感知也能行動、能享受過去一切感覺的身體。

    當然,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新的幽靈出現在大廳裡,和上一隻看上去一模一樣。塔砂向上浮去,穿過地面,前往鏈接另一頭。瑪麗昂在呼喚她,語調急切而凄楚。

    塔砂出現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所有士兵已經變成了屍體,之前跑散的流亡者們又聚集到了那棵橡樹邊上,惴惴不安地看著焦黑的枝幹。“大人!”瑪麗昂站在橡樹邊上,不敢碰燒焦的樹幹,她請求道:“請您救救橡木爺爺!”

    “我只能拯救與我簽訂契約的對象。”塔砂回答她。

    瑪麗昂的耳朵垂了下來,她顯然很清楚橡木老人對地下城的態度。塔砂打量長著人臉的橡樹,琢磨著等他死後不知能從樹中得到什麼。

    橡樹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眼白,整個眼睛都滿溢著一種綠色的光。橡樹焦黑的枝幹光禿禿一片,但那雙眼睛卻讓人想起盛夏陽光下的綠葉,想起一望無垠的森林。忽然間周圍的一切暗了下去,好像天空中投下一個大罩子,只將塔砂和樹罩在一起。瑪麗昂和流亡者們都不見蹤影,塔砂面前有一顆蒼翠繁茂的巨大橡樹。

    “心靈感應,沒有謊話的二人世界,樹精老把戲。”維克多譏笑道,“別擔心,碾碎那棵樹,你就能出來。”

    橡樹看了塔砂好一會兒,說:“你身上沒有深淵的味道。”

    “什麼?”維克多在塔砂腦中笑出了聲,“地下城的造物沒有深淵的味道?樹精也會老糊塗嗎?”

    塔砂一樣摸不著頭腦,她沒有接茬,等待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能聽到,地下城的主人。”橡木老人緩緩地說,“我曾以為瑪麗昂的倖免只是因為你的狡詐,你還沒有污染她的靈魂,只為得到更多。但這些枯骨與這個幽靈身上也沒有深淵的氣息,為什麼?”

    塔砂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橡木老人的眉毛慢慢抬起來,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記憶出現在地下的廢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是什麼,或者要做什麼。”塔砂說,“只有一些零碎的信息教我如何生存,也僅此而已。”

    “廢墟……”橡木老人重複道。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閉著眼睛,塔砂幾乎以為他睡著了。幾分鐘後他再度睜眼,說:“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把‘統治世界’說成‘建造美好世界’不會被識破。”維克多攛掇道,“事實上毀滅世界也是,只要你真心覺得毀掉的世界更好。語言的藝術,你懂我的意思吧?”

    塔砂說:“不太確定,我還不了解這個世界。”

    維克多嘖了一聲,嘟嘟噥噥地說她最好只是在套話。

    “那你了解深淵嗎?”樹問。

    “不會比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多幾分。”塔砂說,“我想我所知道的信息可能早就過時了。”

    “但你並不嚮往深淵。”橡樹說。

    “我為什麼要嚮往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塔砂反問道。

    橡樹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像一陣松濤。這聲音以嘆息作結,橡木老人說:“我們來簽訂契約吧。”

    “什麼?什麼?”維克多說,“好吧,原來樹精真的會老年痴呆。還等什麼?快拿出來!”

    契約出現在了他們之間的空間裡,閃著生機勃勃的綠色。塔砂還沒來得及動作,這張契約書來自面前的橡樹。

    “大德魯伊離開前給過我一些禮物,那時我還是一棵小樹。”橡木老人以追憶的語氣說,“森林公約不用任何神靈與惡魔做見證,見證者是自然,只要還有一棵樹木沒有倒下,公約就不可摧毀。”

    契約書是片葉子,筆桿是一截枝條,它們散髮著草木的芬芳,聞上去像森林、草地與陽光。橡樹的枝幹點了點葉片,上面便出現了內容。真奇怪,它不是任何一種文字,好似一串輕快的鳥語或者石頭上斑駁的苔跡,塔砂不知道那是什麼,卻讀懂了上面的意思。

    “它是一件珍貴寶物的碎片,上面的文字在所有智慧種族間通用。”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橡木老人說,“不存在任何文字歧義,最貼切、最能打通隔閡的珍寶……在各個種族為了位面的存亡聯合在一起時,它曾用來書寫埃瑞安宣言。”

    他的話語中滿是複雜的情緒,不知驕傲和苦澀哪個更多。解釋完這個,橡木老人的聲音嚴肅起來。

    “你是否願意宣誓,永遠不將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出賣給深淵?”他說,“你是否願意宣誓,永遠不會毀滅埃瑞安大陸,不會滅絕地上的種族來當做自身的養料,不會開啟通向深淵或天界的通道?”

    “開啟通道,什麼意思?”維克多嘀咕了一聲,很快大聲反駁:“想得美!誰會簽訂這種契約?咱們自己能搞契約書,是吧?”

    “……如果你宣誓,”橡木老人繼續說,“我將成為你的追隨者,而在我死後——就在這一兩年裡——你將得到自然之心。”

    橡樹把自然之心的信息直接送進了塔砂腦中,維克多突然變得無比安靜,塔砂能聽見他無言的震驚。不等這本聒噪的書組織好語言,幽靈拿起筆,飄到了契約書旁邊。

    塔砂說:“我接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0:27

第17章 收穫

    整個埃瑞安只有一顆自然之心。

    它是德魯伊聖樹的種子,是那棵大如島嶼的橡樹的起源與終結。每一千年聖樹都會枯敗,大德魯伊從枯朽的枝幹中挖出自然之心,與聖地的所有守衛者一起遠行,將自然之心栽種進一片全新的土地。他們從風中聽取行進的方向,渡鴉知道目的地在何方。有聖樹的地方,就是德魯伊的聖地。

    在這棵橡樹下,第一個德魯伊參悟了自然之理。在這棵橡樹邊,每一代的大德魯伊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從他們的墳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長。千年一度的遷徙不會帶走周圍的森林,但德魯伊們並不介意,因為新老更替本就是自然規律。歷代的德魯伊都必須受到自然之心的認可,他們以此向自然致敬,如同一場彼此介紹的宴會,在那以後,他們才能得到使用自然之力的資格。

    光是自然之心厚重的歷史就足以說明它的珍貴,拋開紀念意義不提,塔砂看著這些解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德魯伊技能大禮包。

    “其實用處也不是很大。”維克多說得很沒底氣,“地下城運行不需要仰仗自然之力,你這裡也沒有德魯伊,沒有護衛的自然之心就是砧板上的肉。你看那棵橡樹本身,不是連一支人類小隊都打不過嗎?”

    “我簽完了。”塔砂乾脆地說。

    “我真不明白,德魯伊的聖物為什麼會在這棵樹當中。”維克多痛苦地說,“那群德魯伊死光了嗎?一到地面上就得到自然之心,凡人意淫的騎士小說都不會這麼寫。”

    比起說服,這次他聽上去純粹在抱怨,塔砂將之當成耳旁風。她心情很好,在森林公約完成之後,新的卡片出現在了思維宮殿殿堂中。

    “橡樹守衛者,一棵凡木卻保存著自然之心,也不怕折壽——哦哦,它已經摺壽了。自然之力亦無法阻止這棵橡樹的衰敗,一兩年之內它就會死去,給你留下自然之心。”

    即使不用自己的契約,只要簽約後也可以得到相應能力嗎?這真是個好消息。塔砂目光向下一掃,發現“自然之心”這條技能居然已經出現在了卡牌上,幸運得仿佛提前收到了酬金。

    【自然之心】: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就這樣?

    塔砂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含糊的技能說明,她試著使用了一下,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她再定睛一看,只見“自然之心”旁邊還有幾個小字,小字寫著倆補充說明:括弧,偽。括弧,被動。

    【自然之心】(偽)(被動):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好吧,做地下城不能太貪心。

    被動技能有什麼效果可以今後再試,反正塔砂和這棵樹簽約也不是為了這個附贈的技能。

    森林公約在黑暗的空間中閃光,契約雙方都已經簽下了名字,契約開始生效了。橡木老人疲憊地長出一口氣,空間變得不太穩定,不久後就會自行瓦解。塔砂抓緊時間問道:“開啟深淵或天界的通道是什麼意思?通道被關上了嗎?”

    “確切地說,它們被斬斷了。”橡木老人回答,“公約被簽下,埃瑞安的各個智慧種族聯合起來,向深淵與天界宣戰。最終英雄們切割了位面,再也沒有通向深淵或天界的通道。”

    “完成了。”塔砂在心中對維克多說,“我答應過你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

    “就這樣?!”維克多駭然道。

    地下城之書被塔砂的耍賴驚得目瞪口呆,然則沒辦法找茬,契約中她可不就是隻答應了“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嘛,又沒說完成度如何,更沒答應解決問題。塔砂真不知道維克多一個惡魔怎麼會這麼天真可愛,這種業務員真的能在深淵生存嗎?她在腦中把這本書合上,手壓在封面上,聽他像個被捂住嘴的可憐人一樣嗚嗚叫起來。

    啊,耳根清淨。

    “所以我願意相信你。”這一邊,橡木老人還在繼續,“深淵是最後的底線,只要不會將埃瑞安重新拖入位面戰爭的泥淖,無論你是什麼,我想……現在大地上的非人種族都應該互相關照。”

    橡樹的聲音裡有很多故事,塔砂想,在有充足時間的時候,她會好好問一問。她停頓了一小會兒,開口道:“可我就是深淵產物,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

    “那是不一樣的。”樹簡短地解釋,“我所說的氣息是深淵因子,一種和深淵聯繫的活動痕跡。”

    “它是一種現象,而不是某種恆定物質,就像風與空氣的差別?”塔砂問。

    “很確切。”橡木老人贊同道,“與深淵相連的事物無法在有識之士面前隱藏蹤跡,他們身邊永遠纏繞著深淵因子肆虐的風暴,你卻不同。毀滅你前身的一定是一位英雄,他或她的攻擊切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繫,淨化了曾經與深淵交易的氣息。即便在你甦醒的瞬間有人能發現你的存在,此後他們也無法確定你的位置,因為你是全新的。”

    聽上去是個有利於隱藏的好消息。

    地下城之書在此時瘋狂地撲騰起來,甚至一時扇開了塔砂的手。“這怎麼可能?”維克多難以置信地喊道,“我是個大惡魔!我本身就是深淵意志衍生的一部分!你與我簽訂了契約,怎麼可能沒有深淵的氣息?”

    塔砂按住書頁,警告地瞪了維克多一眼。他閉上了嘴巴,但每一頁都閃動著焦躁的花紋。

    “明白了。”塔砂對橡木老人隨意地說,“我知道大惡魔是深淵的一部分,如果它們在地面上,是不是會充滿深淵的氣息,一眼就能認出來?”

    “的確如此。”橡木老人頓了頓,“所以現在的埃瑞安,不可能還有大惡魔。”

    維克多嗤笑一聲。

    “‘狩獵’已經持續幾百年了,孩子。”橡木老人輕輕搖頭,“人類都已經製造出能辨識非人血脈的東西,又怎麼可能遺漏埃瑞安真正的大敵?倘若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隻惡魔,它會在人類的星盤上顯眼如太陽,而後全埃瑞安的軍隊都會向它涌去。不說狡詐的大惡魔在位面斷裂前早就離去,即使有一些滯留在埃瑞安,它們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存活到今日。”

    “有惡魔的地方就纏繞著深淵的氣息,包括被鎮壓的那些。”他總結道,“除非它已經死去,或者被深淵放逐。”

    塔砂點了點頭,結束了這個話題。她在心中等待著維克多的反駁,但什麼都沒有,那一頭安靜得好似突然斷了線。塔砂推了推書脊,書本一動不動,像本普通筆記本。她再戳他,那本書啪地合上了。

    橡木老人製造的空間在此時瓦解,周圍亮了起來,重現了幾十張焦急的臉。他們剛才談了這麼長時間,在外面好像還沒過去多久。塔砂將書置之腦後,連忙對奄奄一息的橡樹丟了個治愈術。

    狼人少女的表情一下子放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衝上去抱緊了不再焦黑的樹幹。像是個信號,所有聚攏過來的矮小流浪者齊齊撲向橡樹,一圈圈把他抱了個結實,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他們的個頭在樹下顯得更矮了,看上去像扎堆的松鼠。

    橡木老人慈愛地抱住了所有人,用他依然光禿禿的枝條——火燒痕跡被消除,可葉片並沒有長回來。他安慰地拿幾十隻手拍拍大家的後背,又從中勾出一個敦實的大鬍子,將他推到了塔砂面前。

    “這一位是地下城之主。”他向雙方介紹道,“這是霍根,磨石家族的族長。”

    “你好!謝謝你救了大家!”那個鬍鬚濃密的小老頭激動地說,甚至伸手想給塔砂一個擁抱,他穿過了幽靈的身體,因為慣性栽倒在地上,向前滾了兩圈。

    “如你所知,我們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去。”橡木老人對塔砂說,“如果你願意收留他們,他們會給你帶來不少幫助。儘管不擅長戰鬥,但他們比我熟悉附近的地區,其中還有很多優秀的工匠。我可以作為公證人提供族群契約,讓他們為你工作,不會對外人泄露你的存在。”

    瑪麗昂發出一聲歡喜的低呼,她的肩膀一下子放鬆下來,為這出乎意料的發展如釋重負。

    “聽上去不錯。”塔砂點點頭。說實話,要是橡木老人不這樣提議,她要採取的保密措施就有點傷感情了。

    “你怎麼看,霍根?”橡木老人又問。

    “好哇!”族長拍掉身上的灰,中氣十足地說,“早知道之前就不搬了!而且白吃白拿怪不好意思的……”

    他站在身後的妻子踢了他的屁股,霍根乾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太感謝了!你介意我們搬點東西進來嗎?我們要找好多火把,哦,造通風口和油燈,做一些桌子和椅子,還有床,櫃子,一些好傢具!我們會做這個,還有武器,玩具,小玩意,如果你需要請千萬告訴我們,這是家族事業!”

    他身後不少人自豪地點頭,塔砂覺得遇到過襲擊又見過骷髏之後,這群人未免恢復得太快,神經粗大到了不想吐槽的地步。

    橡木老人拿出了森林公約,霍根以族長的名義簽下契約,在場的所有倖存者都姓磨石,他們被涵蓋在了契約之內。塔砂會為他們提供庇護所,他們以手藝和情報交換,宣誓永不背叛。新卡片相當有趣,包含整個族群,而塔砂終於知道這些矮個子是什麼了。

    “混血匠矮人,血統稀薄到失去了天賦能力,唯有個子依舊長不高。他們沒有矮人的膽量與戰鬥力,一定會是戰場上第一批逃兵;他們沒有侏儒的理財天賦,大部分人並不知道自己口袋裡還有幾個硬幣;他們沒有半身人的敏捷和狡猾,過度樂觀的精神倒如出一轍。謝天謝地,這些膽小又愚蠢的矮子大部分都是優秀的工匠。”

    技能【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雖然你根本不通鍛造,但你擁有理解基礎工藝品的眼光。例如:當你看到一把醜得不成劍形的劍,你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一把劍!

    橡木老人沒說大話,塔砂腦中叮地亮起一盞燈。她這裡不是剛好有個閒置的鍛造室嗎?睡覺有人送枕頭,就算有個雞肋到搞笑的技能,這一波也不虧。

    第二張森林公約消失在空氣中時,橡木老人的臉上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疲憊。“我恐怕得休息一會兒了。”他嘆息道,閉上眼睛不久,他便化作了一棵沒有臉的普通橡樹。

    瑪麗昂有點擔心地多看了樹幾眼,匠矮人們則已經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定居事項。塔砂看著這群不靠譜的人,思索著掩蓋痕跡的方法,產生了一種撿回一大群寵物的責任感。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0:41

第18章 專業工匠

    安加索地區有不少肉食野獸。

    天上飛著能叼走山羊的白翅雕,地上有獨行的棕熊,成群的野狼,還有神出鬼沒的安加索獅。這片廣袤的荒野人跡罕至,獨行者失蹤不是稀罕事,要偽造一個合理的死亡現場因此方便了許多,不用絞盡腦汁去搞地震或山崩。

    骷髏兵拖走了大部分屍體,士兵們的屍體和戰役中碎掉的枯骨一起放進墓園,一段時間後又會造出新的兵卒。剩下的小部分屍體被留在原地,軍隊補給與裝備幾乎一樣沒動,除了“紅色獵犬”。塔砂第一次見到這玩意時嚇了一跳,它看上去和這個魔幻世界畫風不符,像個早期的笨重機器。但她沒來得及多做研究,瑪麗昂一腳將之踹下了山崖,匠矮人在身後歡呼助威,看起來對那東西討厭極了。

    “紅色獵犬可以搜尋異種。”瑪麗昂解釋道,“它對人類軍隊來說很珍貴,只在很少的大型圍剿行動中才會用到。遭遇戰中大家都會先摧毀這個,所以這麼做不會讓人起疑心。”

    “那是一種狗?”塔砂問,心說你們這兒的狗長得真奇怪。

    “不,是一種東西!”聽到她們交談的匠矮人湊上來,比劃著,“就像我們造一個爐子,他們造一個狗!”

    我這是看到了異界工業革命的成果?塔砂心想,要是人類已經爬起了科技樹,這邊的農耕文明土著的處境就很不妙了,正面掐完全送菜啊。別人去異界搞工業革命,她來異界復興魔法文明,這是落地位置不正確,站到了歷史潮流的對立面上嗎?塔砂在心中無語片刻,問瑪麗昂:“人類城市裡有沒有蒸汽機?”

    瑪麗昂說:“哈?”

    塔砂換了個說辭:“人類的工廠裡用什麼東西來工作?”

    “人。”瑪麗昂說,“他們不相信任何異族。”

    看起來工業革命多半還沒開始,至少沒普及,塔砂想,還有希望,沒落魔法和工業萌芽,指不定誰能幹得過誰。

    屍體與武器被胡亂拋棄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那裡時常有狼群出沒。瑪麗昂是個優秀的獵人,她布置出可信的遭遇現場,引來能進一步加工殘屍的群眾演員。只過了一天,那些滿是動物牙印抓痕的屍體就有了別的死因。

    匠矮人們的努力讓這一過程變得更好,他們不擅長狩獵,但很擅長製造出捕獵的陷阱。他們拿出壓箱底的寶貝,弄成觸發後破壞的樣子,散落在戰場附近,一些有催眠效果的粉末能解釋這一隊士兵沒有燃放求救信號的原因——事實上匠矮人只用這玩意助眠,它的效力遠遠不足以充當武器,但人類不知道哇。

    沒有真和他們打過照面的人既不知道匠矮人的戰鬥力有多低下,也不知道他們的武器到底有多大效果,現場殘留的藥物會給人足夠的想象空間。這場消滅一支小隊的戰鬥可以用陷阱、催眠武器和狼群圍攻解釋,再不然還有各種陰謀論,相形之下,“地下城出現吞沒軍隊”完全像個扯淡的謠言。

    橡木老人陷入了休眠,那棵樹牢牢扎根在地上,顯然不能移植到沒有陽光的地下。匠矮人們收集並加工合適的樹葉,將之裝飾在光禿禿的橡樹上。他們的手藝實在不錯,那些葉片牢固得恰到好處,既能好好粘在樹上,又能在大風中自然脫落。他們在橡樹上使用的化妝術效果極佳,成功將這棵樹藏進了樹林。

    一切準備就緒,至於最終效果,就要看人類的反應。

    頭幾天塔砂沒允許任何人離開地下城,以免遇到任何軍隊。匠矮人對在地下關禁閉有些抱怨,但等塔砂對他們開放了鍛造室,大部分抱怨都不見蹤影。

    一大群匠矮人涌了進去,他們擠滿了鍛造室的每一個角落,把腦袋伸向每一樣鍛造工具。鐵錘在一雙雙手當中傳來傳去,不斷有人變著法子讚美這些鐵疙瘩。“看看它完美的重量!它完美的形狀!這優美的弧度!這麼棒的鐵錘!”他們激動地說,“巴拉巴拉!嘰裡呱啦!”

    ——在塔砂耳中他們的話和這種雜音沒什麼差別,反正她沒法對這些工匠莫名的亢奮感同身受。

    他們激動地把錘子到處亂砸,從錘子落地和破空的風聲中驗證哪一把更加適合自己。有幾個匠矮人試出了同一把最佳工具,他們紛紛抓著錘子柄不放,吵吵嚷嚷拉扯起來,但沒等塔砂考慮要不要去幹預,他們已經迅速分好了工,決定換班使用。一些匠矮人抱住了鐵砧,另一些圍著魔法鐵爐團團轉。

    “火!這穩定的火!”磨石族長霍根陶醉地說,他之前聲稱自己是這兒最好的鐵匠,“裡面燒的是什麼?木炭也沒法讓火焰的溫度這樣高,邊緣如此穩定,排掉煙氣的過程如此完美!我只在故事裡聽說過這樣的爐火!”他湊得太近,險些把自己的大鬍子點著。編起的一大把大鬍子因此變得焦黃卷曲,讓周圍的人哄堂大笑。

    “我其實早就想說了,打鐵的矮人留這麼長鬍子,真不會不方便嗎?”塔砂自言自語道。她的聲音被淹沒在大笑當中,旁邊的瑪麗昂也沒聽到。

    “矮人有抗高溫的天賦。”

    塔砂愣了一愣,才發現這句回答來自維克多。在之前的突然沉默後,維克多一直在悶頭裝死,這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頭一次主動開口,看起來耳根清淨的日子要結束了。

    “不裝死了?”塔砂問。

    “我沒在裝死!”維克多說。

    “之前怎麼回事?你被深淵放逐了嗎?”塔砂又問。

    “我不知道!”維克多說。

    他的回答簡短又煩躁,或許是精神鏈接著的緣故,塔砂能察覺到一點若有若無的不安。他看起來不怎麼想說話,又因為契約要求,不得不回答——這樣看起來,之前會開口也是因為塔砂“問了問題”。

    塔砂難得對他有了點同情心,不再問下去了。

    那邊的矮人族長為自己的鬍子沮喪了幾分鐘,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還好我沒有吃晚飯,要是鬍子沾了油,不就全燒掉了嗎?”說著他立刻高興了起來,哼起一支歡快的小調。瑪麗昂看著幾分鐘內就亂成一團的鍛造室,對塔砂困窘地道歉。她說:“他們平時在鍛造上非常嚴肅,只是我們一直沒法弄到足夠的器械,鐵器被限制……”

    說話期間有人高高地拋起了鐵鉗,險而又險地接住了它。瑪麗昂戛然而止的聲音和發青的臉說明那並非一次炫技,只是鐵匠們忘乎所以的一時興起。

    “他們真的是很可靠的鐵匠。”瑪麗昂乾巴巴地說。

    塔砂笑道:“我相信。”

    不必瑪麗昂努力保證,此時在塔砂腦中新出現的信息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鍛造室,你的鍛造室中出現合適的工匠人選,鍛造可以進行。”

    “工坊,你的契約族群中有大於十人的合適工匠人選,他們向你表達了在鍛造室中工作的意願。鍛造室進階建築,工坊已經解鎖。”

    姑且把每個建築物的信息歸檔也叫做建築物卡牌吧,之前顯示為無法啟用狀態的鍛造室卡片已經變得可用,並且出現了進階建築“工坊”。工坊中附帶更多工具,只要塔砂建造完成就會自行布置好,它能收容另外一部分力氣不足卻有一雙巧手的匠矮人。

    兩個建築下都有許許多多可製造器具,比如“木桌,你的工匠足以勝任該器械的製造,所需原料:木頭,可模擬該材料”、“普通帶鞘鐵劍,你的工匠足以勝任該器械的製造,所需原料:鐵礦石,已有;木頭,可模擬該材料;皮料,需獲取”等等等等。從傢具到武器,從普通的大門到聽起來挺有意思的陷阱門,大量產品選項都出現在這裡,還會貼心地提示需要什麼原料。

    雖然不能憑空變出什麼東西,但有了匠矮人和這些清晰的說明,塔砂也只需要準備原料然後下指令就好。

    人類的軍隊沒在第二天出現,到了第三天才有探子發現了布置好的現場,回去報告這個消息。塔砂保持著警惕,但人類的調查意外草率,把山下的紅色獵犬碎片回收過去了事。塔砂用隱形的幽靈身軀跟了一段路,為避免他們有什麼手段發現她,只在城外遠遠地轉了一圈。

    軍隊的確在忙碌,卻不是為了那支折戟沉沙的小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塔砂聽到軍官打扮的人咒罵道,“該死,我可沒臉現在去匯報紅色獵犬的損失。等這事結束……”

    他們像在籌劃著什麼東西,具體內容可能還要再過一陣子才能知道。塔砂讓幽靈遠遠跟著,隨時注意情況。

    有了匠矮人,地下城的生活環境改變得很快。

    開始他們親自在地下城各個角落跑來跑去,後來有人偷起了懶,企圖把地精當運載工具,放置做好的傢具或者索性自己坐上去。這些矮個子騎著地精,就像普通人騎著馬,意外般配,還很可愛,於是塔砂好心地給地精下了配合矮人的新任務。阿黃自發自願前去幫忙,儘管他時常自己玩耍起來,匠矮人們還是很喜歡他——反正不十萬火急的時候,匠矮人自己也會工作到一半玩耍起來。但他們的效率意外很高,大概因為他們喜歡做這個。

    這些小個子把全部熱情都投入到新駐地上來,鍛造室和工坊時時刻刻有人工作,源源不斷地送出全新的傢具。他們給每個房間造好門,為門加上鎖,配好鑰匙。他們製造各式各樣的桌子和椅子,床頭櫃,衣櫃,收納盒,做得又快又好。

    他們會把需要的原料合寫在一個小本子上,轉交給瑪麗昂,瑪麗昂再交給塔砂。叫艾拉的匠矮人發現了史萊姆的粘液可以發出熒光,她製造出了一種可以用粘液當光源的燈,申請大量粘液,認為足夠的史萊姆燈可以代替走廊燈架上的火把。名叫塔克的匠矮人每天要提三次“請抓幾隻鴨子,或者羊,或者任何有軟毛的東西”,他對住所中堅硬的床板耿耿於懷,宣稱只要給他原料,他能製造出比這好上一萬倍的柔軟床鋪。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當他們提出要求,工坊或鍛造室的卡片上就會出現新的可製造選項。

    這一周晚些時候,塔砂發覺這裡的氛圍都改變了。礦道變成了各種走廊,大小不同的洞窟成為功能各異的房間,房間有門牌,岔路有路標,他們用來聚餐的大廳還貼上了自己畫出的地下城地圖。死板冷硬的地下城出現了生活氣息,讓兵營似的自帶“住所”變成一個新家。

    意外靠譜啊?塔砂看看井井有條的通道,又看看在走廊上蹦跳然後平地摔的工匠,不由得對這些神奇的小矮人刮目相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0:53

第19章 女獵手

    下一周開始後不久,塔砂發現了人類忽略了他們的原因。

    軍隊開始練兵,補給的車隊在附近的城市與駐軍小鎮之間來來回回。他們顯然正在備戰,兵峰指向東南方,態度比攻打流浪者營地嚴肅許多。多嘴多舌的老兵在交談中描繪著他們的未來,說他們將帶著“那群魔鬼”的頭顱凱旋而歸。

    塔砂問瑪麗昂那裡是否有什麼異種聚集點,狼人少女沒給出確切的回答。

    “那裡是安加索森林。”瑪麗昂回憶著,“雨水比這裡更多,樹林比這裡更密。我聽說林中住著一些獵人,但兩年前我從那邊穿過,什麼人都沒遇見。不過,那時候我在躲著別人,而且森林很大。”

    安加索荒原被長長的安加索山脈分割成西原和東原兩部分,曾經的流浪者營地就在內陸更深處的西原。瑪麗昂一行人翻越安加索山脈中間較為低矮的一部分,來到了地下城所在的東原。人類城鎮在西原南部,位於地下城南方、人類城鎮東方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被稱作安加索森林。

    這些人取地名還真簡單粗暴啊,塔砂喜歡。

    瑪麗昂這樣一目了然的異族需要加倍小心,自由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逃亡,生存比打聽消息更重要。這位年輕的姑娘去過不少地方,卻對沒去過的所有地區所知甚少。流浪者營地中曾有一些閱歷更豐富的棄民,可惜這樣的人總顯得孤僻而謹慎,過去他們不曾把自己知道的小道傳聞公之於眾,現在他們也沒跟著粗神經的匠矮人一起來到地下城。

    橡木老人還在休眠,一時半會兒無法提供幫助。維克多說這座地下城所在的地方本該是片丘陵,既然毀滅地下城的英雄把地形都改變了,他知道的東西還有啥用呢。到最後塔砂只好去問那群不靠譜的匠矮人,這個問題在每個小矮人那裡口耳相傳,轉了好大一圈,最後真拿出了一個答案。

    “那裡是住著人!”一個紅鼻頭的中年匠矮人說,“我有一次出門采草藥,被大雨困在山洞裡,剛好遇到個來躲雨的人。那個女人很高,拿著弓箭,看起來很凶,我還以為自己死定啦!結果她沒給我一箭,她給了我一弓——一把很棒的弓,但是弓弦有問題,她問我會不會修。我那時只帶了一點工具,遠遠沒修到最好,但她不肯跟我回去修,雨停後就走了。她說他們的人住在安加索森林裡。”

    這匠矮人說到那個女人時把手高高舉起,還向上跳了一跳,以體現對方的高度。他絮絮叨叨說得頗沒有終點,臉上遺憾的表情倒是十分明顯,說完還一陣長吁短嘆:“那真是把好弓,我應該帶上我的三號鉗,上弦的位置可以更準一點。她真該跟我回去拿的。”

    他所說的女人除了有點凶和高個子(鑒於他本人是個矮子,這一條基本沒多大用)外,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就是維克多也無法憑空判斷對方是什麼種族,是否屬於安加索森林中即將被圍剿的異族。總不能憑藉一把弓箭,就當人家是精靈吧。

    “現在真是麻煩,太多人類混血。”維克多唏噓到,“過去多方便啊,獸人長著野獸腦袋,屬於什麼品種都一目了然。尖耳朵又養眼的是精靈,尖耳朵又傷眼的是哥布林,高個子的是巨人,矮個子的種類雖多,但矮人都是鬍子成精,至於是侏儒還是半身人,你在對方面前拋一枚金幣,看看對方會消失在人群中準備偷竊還是湊上來企圖推銷什麼就是了。”

    “你是不是有點種族歧視?”塔砂說。

    “什麼?我說得都是實話!”維克多說。

    “‘半身人都是小偷’和‘侏儒都是推銷員’這部分。”塔砂說,“地圖炮啊。”

    “半身人本來就都是可恥的小偷!就像侏儒都是一毛不拔死摳錢的吝嗇鬼!”維克多反駁道。

    “你被他們坑過?”

    “……”

    “你被他們坑過。”塔砂同情地說,“虧你還是個大惡魔。”

    “你根本不知道他們能有多煩人。”維克多說,開始用深淵俚語嘀咕塔砂聽不明白的典故。

    在塔砂到處打聽消息的同時,幽靈在安加索森林穿行。

    越往南邊走,植被越茂密,塔砂在森林中亂晃的這會兒功夫就遇到了一場雨。匠矮人的大地圖缺乏精確度,但一些大的地標確定無誤。安加索地區位於埃瑞安大陸偏遠的角落,海在更遠的東南方。來自那個方向的風裹挾著海上的濕潤水汽衝向內陸,撞上安加索山脈,向上爬升,製造出一片片雨雲。因此不同於山那邊乾燥而貧瘠的荒原,安加索山的這一面占有了本該灌溉內陸的雨水,每一棵樹都在澆灌下欣欣向榮。

    要是橡木老人藏在這裡,或許都不用給他化妝:隔著繁茂的枝葉,你很難看出幾步之外的樹木長成什麼模樣。

    森林中間很難通行,地面上有布滿青苔的石頭、突出地面的扭曲樹根與隱藏著不知什麼玩意的枯枝敗葉。大腿高的灌木中有臉那麼大的蜘蛛織網,一條胳膊粗的蛇懶洋洋地懸掛在樹杈上,不遠處傳來不知什麼動物的叫聲。除了能穿越以上一切懸浮前行的幽靈,換成誰都別想在短時間內穿越這片樹林。

    這就很可以理解人類的無暇抽身了,如果要進攻的對象在雨林當中,再怎麼準備都不過分。只是塔砂依然想不出人類軍隊會怎麼進攻,她回憶了一下歷史,想不出冷兵器時代與林中住民交戰的例子。

    一個活動的影子閃過塔砂的視野。

    那個身影在叢林中飛快地穿行,幾乎讓塔砂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動物,要不是對方和幽靈前進的方向剛好重合,她很有可能漏看這個。那個人穿著一身棕色皮甲,身上的布不是綠色便是棕色,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塗抹了色彩,讓她整個都融入了森林當中。

    幽靈調轉方向,很快跟了上去。

    那是個身手矯捷又看不出任何非人特徵的女人,比塔砂的幽靈身體還高出一個頭,兩條大長腿在樹林間如履平地,仿佛沒有一點重量。她背上背著獵物,四五隻中小體型的動物被串起來掛在一起。這些動物眼睛上的窟窿與這個女人手上的弓箭充分說明了她打獵的方式,但塔砂沒在她背後看到箭筒。她仗著對方看不見自己,繞著人家轉了一圈,才在女人右側腰間看到了懸掛著的箭筒。

    箭筒中只有四五支羽箭,仔細看,女獵人右手還攥著三支箭。她左手弓右手箭,背上背著一串獵物,沒被以上任何東西拖慢速度。突然她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向某個方向。

    塔砂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她順著獵人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那裡有枝葉晃動,幅度小得像遭遇了一陣風。不等塔砂看清那裡有什麼,一支箭已經飛了出去。

    她在電影中見過獵槍射擊,到這裡也看過弩箭發射,塔砂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弓箭這種初級冷兵器動容——看起來她猜錯了。

    那支箭比塔砂的目光更快,弓弦顫動聲、箭矢釘上某物的聲音和一聲凄厲的慘叫混合在一起,讓人幾乎沒法判斷到底哪個前哪個後。一大團長著灰黑色斑點的東西從樹梢上掉了下來,腦袋上插著箭,比塔砂以為的大不少,這東西剛才到底怎麼藏住自己的?它長著尖利爪子,大小如同猞猁,一看就是肉食性動物。這隻貓科動物落在女獵手的必經之路上,要是後者沒發現她,它大概能製造一場成功的伏擊。

    它沒有真正落地,在那之前,一隻手一把撈住了它。從始至終女獵手的腳步都未停下,無論是發現敵人、拉弓還是射出箭矢以後。她技藝高超並有著十足的信心,仿佛從未擔心過自己射不中。

    塔砂在旁邊鼓掌,儘管女獵手不會看到。

    “我知道她是什麼了。”維克多忽然說,“亞馬遜。”

    亞馬遜?塔砂從這個詞中想到一條地球上的河流,維克多說的東西肯定不是那個。她看著女獵手一邊低語著莫名的音節一邊將新獵物掛起來,等待著維克多的進一步解說。

    “亞馬遜女戰士,一支只有女性的游牧民族,她們中最傑出的弓箭手和森林精靈不相上下。剛才她說的就是亞馬遜狩獵後向狩獵女神致敬的讚美詞。”說到這裡,維克多笑了起來,“不過要是人類士兵說的就是她們,而這又真是個亞馬遜,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怎麼?”塔砂說,“因為那是個男的?”

    “………啊?”

    “我開玩笑的,你繼續。”塔砂面不改色道。

    “……”

    被這麼一打岔,維克多語氣中剛開始膨脹的微妙惡意頓時萎靡了許多,他沉默了一秒鐘,乾巴巴地說:“因為,亞馬遜女戰士完完全全是純種的人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1:15

第20章 亞馬遜

    亞馬遜是人類。

    她們只是個一支少數民族,還是埃瑞安諸多民族當中不算特別少數,也不算特別避世的一支。亞馬遜人有自己的王國與女王,卻沒有恆定不動的國土,持弓的女戰士們在一片片森林間流浪,旅行便是她們生存的方式。離開族群冒險的亞馬遜女戰士是很受歡迎的雇傭兵人選,冒險小隊爭相邀請這些聲名在外的弓箭手。作為一個大部分時候都處於中立位置的民族,她們受到的喜愛與憎惡並不比其他民族更多。

    但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大地上的國家只有埃瑞安,主宰者是人類,被狩獵的就是他們所認為的魔鬼。

    塔砂能聽出維克多在嘲弄什麼,但如果人類軍隊準備圍剿的“魔鬼”真的是身為人類的亞馬遜,她也不會覺得特別震驚或失望。在她原來的世界裡,智慧生物只有人類,戰爭還不是一次次打響了嗎。

    幽靈繼續跟在那位女獵手後面,一路來到她所居住的地方。周圍漸漸出現人類活動的痕跡,視野開闊起來,女獵手警惕的身姿也變得放鬆了許多。林中的村落出現了輪廓,遠遠的有人快步跑過來,高興地招呼道:“姐姐!”

    這一聲呼喚用的就是通用語,塔砂完全能聽懂。來人越來越近,那瘦高的個頭與略帶稚氣的面孔也清晰起來。女獵手柔和了臉色,說:“亞倫。”

    沒錯,儘管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這個人的性別也完全不會被錯認。他的胸口長著胸肌而非乳房,他的面龐稚氣卻線條硬朗,這就是個男孩子。女獵手的弟弟快步迎上來,為姐姐的獵獲吹起了口哨。

    仿佛感覺到了塔砂質疑的目光,維克多爭辯道:“我也沒說過一定是亞馬遜。”

    “亞馬遜只有女性?”塔砂問,“男的亞馬遜呢?”

    “她們會和外面的男人一起生下後代,但只留下女孩。男孩會被退還給父親,或者扔掉。男性在亞馬遜文明中是低等性別,決不允許在亞馬遜聚居地中出現……最極端的男尊女卑社會也不會有她們這麼誇張,畢竟男人自己不能生孩子。”

    光明正大地和姐姐並肩走回部落的男孩子,顯然沒被丟掉。

    幽靈盤旋在村落當中,觀察起其中的成員。村子很大,背著弓箭的女戰士到處都是,大部分都高挑健美,身手敏捷。男性分布在村中各個角落,數量看不出比女性少,但沒有一個做戰士打扮,大部分幹著處理武器和獵物的活。“肯定不是精靈。”看到他們怎麼處理獵物後維克多說,“聽聽那些向獵神致敬的祈禱詞,還有柱子上的紋章。”

    但確認對方是不是亞馬遜人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塔砂放出的巡視幽靈不止一隻,目前只有這一隻發現了女獵手的村落。這龐大的村落人數勝過在地下城定居的匠矮人們,如果安加索森林還有比這規模更大的聚落,塔砂不太可能現在還沒找到。

    人類軍隊準備對付的目標,多半就在這裡了。

    她沒有直接現身與找到的村落領導人交談,初次見面時瑪麗昂的寧死不屈充分說明,一隻來歷不明的無面幽靈絕對不是理想的交流形象。塔砂剛發現村落的位置,她在地下城中的部分就找到了瑪麗昂,讓狼人少女帶上紅鼻頭匠矮人出發——能分身就是方便,省下了來回跑的時間。

    瑪麗昂把那個見過森林住民的紅鼻頭匠矮人背在背上,輕裝從簡地踏上了旅程。幽靈能指出通向林中村落的最近道路,而瑪麗昂的靈活度不比獵手們遜色。有這種開掛的嚮導在前面帶路,在入夜之前,瑪麗昂二人便穿過迷宮似的森林,來到了女獵手的村落前。

    亞倫與他的姐姐輕鬆踏入村落,那時這裡看起來連個守衛都沒有。但當出現在部落入口的人是兩個來歷不明的旅人,手持弓箭的護衛隊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一支箭射到他們前頭的地面,瑪麗昂跳起來,另一支箭截斷了她的後路。

    “我沒有惡意!”瑪麗昂舉起雙手,站在原地,“我是西邊荒原上流浪者營地的棄民,我有消息要告訴你們的頭兒!”

    “拿出你的憑證!”為首的女戰士低喝道,“證明你沒有說謊。”

    瑪麗昂脫掉了她的兜帽,一對毛茸茸的耳朵暴露在空氣中。一些年輕的守衛露出驚訝的神情,紅鼻頭匠矮人從瑪麗昂背後跳下來,對著人群揮舞起自己的工具包。

    “咱們幾年前見過!我認得你們的弓,都用同一種顏色的牛角來貼弓面!”他說,“我把三號鉗子帶來了,哦還有這把新矬子,現在我能幹的更好!”

    他掏出了滿滿兩手的工具,眼珠子轉來轉去,從這一把弓箭移到另一把。“是你?”守衛中有一個深色頭髮的女戰士說,她在領頭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讓對方的臉色緩和下來。

    “啊呀,是你!”紅鼻頭歡快地說,“你還是這麼高!那把弓還好嗎?”

    “我又不會變矮。”深色頭髮簡短地說,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謝謝,你讓它的壽命延長了一年。”

    “那是因為我沒有趁手的工具。”紅鼻頭驕傲又遺憾地說,“如果我帶了今天的工具包,我可以讓你的弓多服役兩三年!”

    對峙雙方的氣氛因為這翻場合不對的談話緩和了不少,不久後守衛散開,瑪麗昂二人被帶進一間小屋,見到了一個大概三四十歲的威嚴女性。她的棕色頭髮利落地剪短,一身打扮與戰士們沒什麼差別,只有金色額飾體現了她領導者的身份。她問:“異族的客人,你來這裡有何貴幹?”

    “流浪者營地在大概兩周前被燒毀了,人類軍隊正在備戰,準備向安加索森林進軍。”瑪麗昂開門見山道,“我想,或許你們就是他們的新目標。”

    對方的神情變得更加嚴肅,“如果這是真的,我也不會感到奇怪,他們並不是第一天看我們不順眼。”她搖了搖頭,說:“謝謝,我們會盡快求證。如果這是真的,你的善良會得到回報。”

    “我並不需要回報,發現這樁事並讓我來到這裡的另有其人。”瑪麗昂說,“流浪者營地的一半居民都被拯救了,他們現在住在安全的地方。我來此是想詢問,你們是否願意搬到我所說的地方去?”

    “一個好心的貴族?”女人譏笑道。

    “我的主人不是人類。”瑪麗昂說,“她是一座和深淵斷開聯繫的地下城之主。這不是什麼陷阱,如果不相信,您可以派人跟我去看。”

    塔砂隱沒身形飄在瑪麗昂旁邊,契約者可以聽見她所說的話,將之轉達給這個村落的領袖。地下城這個詞沒激起特別強烈的反應,因此驗證“沒有深淵氣息”的後續說服方式也沒有了用武之地。村莊的領袖只是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

    “謝謝你和你的主人。”她禮貌地拒絕道,“但是亞馬遜從來不會不戰而逃。”

    還真是亞馬遜,維克多難以置信地嘀咕不停,說男性從來不被允許進入亞馬遜的國度,更別說生活在那裡。塔砂把這個問題轉達給瑪麗昂,狼人少女將之問出來。對於“我聽說亞馬遜中只有女性”的疑問,棕色短發的亞馬遜女王只是帶著嘲諷意味地笑了笑。

    “過去我們丟棄男嬰,但是現在,我們沒有這種‘奢侈’。”她說,“我們的數量不足曾經的十分之一,每一個成員都值得珍惜,為此某些傳統需要作出改變,有太多太多的少數派消失在了歷史當中。而且,要是提起亞馬遜,人們最先想起的不是我們的箭術,不是獵神指引下的榮光和英勇,不是古老的歷史和獨特的文明,而是丟棄男嬰……對亞馬遜來說,簡直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這個女尊民族在時光流逝中做出了妥協,他們延續至今,儘管風光不再。

    “我真搞不明白。”維克多說,“既然傳統能為生存讓步,何必再堅持什麼‘亞馬遜從不會不戰而逃’?他們是人類,而且放棄了以前最遭詬病的傳統,如果索性居住在人類城市當中,現在根本不會被當成靶子打。”

    “那樣的話,‘亞馬遜’也就不存在了吧。”塔砂說。

    “‘亞馬遜’這個名號不存在而已。”維克多糾正她,“他們會活著,子孫後代也和普通人類活在一起,不用擔心哪天自己會滅絕。我還以為加入強者當中獲得更好的生活是生物本能呢,啊,去掉那群腦子壞掉的苦修者和狂信徒。”

    “不,亞馬遜文明會被吞沒,消失,成為傳說,那才是他們拒絕的東西。”塔砂搖頭道,“不過跟你解釋也解釋不通,反正你既無法理解當初那些深淵信徒和女巫為什麼要反對深淵,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麼喜歡阿黃。”

    “這本來就無法理解,加入深淵明明能得到莫大的好處,無盡的生命和力量啊。”維克多翻了個白眼,“為什麼?因為主物質位面的生物喜歡跟自己過不去?因為你覺得老鼠長得可愛?”

    “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塔砂說,“比起待遇良好的傀儡,我們更喜歡自由意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1:26

第21章 備戰

    亞馬遜的斥候從軍隊調動中驗證了瑪麗昂的消息,狼人少女和匠矮人收到簡短但熱情的招待,他們暫時留了下來,旁觀了亞馬遜人的備戰。

    氣氛緊張卻不慌張,在塔砂看來頗有觀賞價值,像在空中圍觀一個古戰場。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沒錯,還是異世界的古戰場呢。地下城按部就班運轉,做完能做的準備,塔砂反而在這大戰的前夕閑了下來。她在亞馬遜的營帳中穿行,幽靈的視點自由而不受干涉,加個剪輯師就能製作出一本紀錄片。

    武器並不需要臨陣磨槍,亞馬遜依然保持著戰鬥民族的特性,兵器如傢具般常用。紅鼻頭匠矮人邁著兩條小短腿跑來跑去,在戰爭開始前進行武器的最終改良。他一個人能做的事相當少,要是讓地下城的矮人全員加入,這戰前改造還能拿出肉眼可見的效果吧。但讓一群小短腿穿越森林太不現實,塔砂也不打算讓這些非戰鬥人員進入可能被戰火波及的區域。

    所有戰士都是女性,最小的幾個比瑪麗昂還小些。不同於她們沉穩的前輩,這些小女孩看上去更緊張和興奮。她們毫無必要地全副武裝著亂轉,直到家長叫住她們,分配她們去帶暫時無事可做的瑪麗昂到處轉轉——塔砂暗中覺得家長們只是嫌她們太煩。開始狼人少女有些拘束,但這群年齡相仿的戰士很快熟悉起來,變得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女高中生。

    “我從媽媽那裡拿到這把弓,她曾用它獵到一頭熊。”最大的那個說,她手中的長弓豎起來幾乎和她一樣高,“弓臂和箭桿都是山毛櫸,去年開始我才拿得動它。”

    “長弓對我來說還太早了。”最小的女孩聳了聳肩,她手中的短弓只有一米多長,“我爸爸給我做了這個,他總認為我還沒有準備好,或許這一次之後我就能說服他。”

    “我從沒用過一把弓。”瑪麗昂摸了摸鼻子,“在遠方就能集中敵人,聽起來真好……我只被弓箭攆著跑過。”

    “如果你打算留下來,就能體會到有個弓箭手站在你身後感覺會多好了。”有人笑起來。

    她們看出了瑪麗昂的好奇,一名孤兒拿下她的弓箭,告訴瑪麗昂自己如何製作出一副弓箭,弓和箭又如何在戰場上運作。她細細說明如何將品質合適的山毛櫸製成弓身,弓弦的松緊應該保持在什麼程度,鹿的筋與角如何讓一塊木頭變得難以摧毀。她們展示手上的繭與纏繞在指尖的布片,它們有助於拿好弓弦,也從弓弦中保護她們的手指,高速的絲線可以變得非常鋒利。有人說起古早的傳說,那時亞馬遜用深淵蜘蛛的絲來製作弓弦,她們能在近戰時拿弓勒斷敵人的脖子。

    她們甚至背著大人們讓瑪麗昂開弓試了試,那糟糕透頂的一箭險些扎到某個人的腳脖子。瑪麗昂嚇了一跳,險些遇害的金髮姑娘卻哈哈大笑。“我當然能躲開這麼慢的箭。”她說,“你射得比我剛學時還要爛,我可是我們當中箭術最差的一個。”

    “我當不了弓箭手。”瑪麗昂不好意思地說。

    她轉而給同齡人們看她的武器,告訴她們自己如何從奴隸販子的保鏢,的屍體上,拿到這兩把短刀。姑娘們頭的圍成一圈,讚嘆著她的刀和故事。她們多少都狩獵過動物,卻沒有一個曾與外面的敵人作戰。“我們只是缺少機會,你知道,我們不太出門。”金髮少女做了個鬼臉,拿拇指比一比身後營帳裡的大人們。她說這次戰鬥後每個人都會有所斬獲,還說自己今後也會當一個用劍和盾的戰士,只是她的年齡還不足以勝任——亞馬遜戰士與敵人短兵相接,保護身後的弓箭手,她們擁有更強大的勇氣和更高的死亡率,年輕的孩子不允許擔任這個。

    但年輕的孩子也不該當弓箭手,她們不該在戰場上,殺戮或者被殺。塔砂聽著女孩子們用談起春游的口氣談起戰鬥,心想或許只有她這樣站在局外的大人才會因此產生諸多感慨。那些當事人本身聽上去快活而驕傲,為自己活了下來,為即將來到的挑戰。對這些處境特殊的人,指責她們好鬥就像嘲笑饑民選擇啃食樹皮活命,而憐憫又顯得如此淺薄。

    “那個袋子裡裝著什麼?”瑪麗昂問。

    “替換用的弓弦,如果這裡下起雨,被打濕變送的弓弦就需要調換。”金髮少女說,“上面是安加索獅的牙齒,很漂亮吧!你脖子上那個是什麼?狩獵紀念品?狼的牙?”

    “是紀念品。”瑪麗昂抿了抿嘴,說:“那是我母親。”

    “哦……”金髮少女茫然地應了一聲,看上去沒反應過來,旁邊年紀最大的姑娘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理解到那意味著什麼的神情在女孩子們當中擴散開來,有許多目光和她們剛剛見面時一樣,落回瑪麗昂豎起的狼耳朵上。瑪麗昂捏著她的項鏈,僵硬地看著地下,重新開始變得緊張。一群人沉默了一會兒,那個金髮少女忽然摘下了袋子上的獅牙飾品,塞到瑪麗昂手中。

    “送給你!”她說,“別拒絕,反正我今後自己也會打到的。”

    瑪麗昂抓著那個吊墜,像抓著什麼火燙的東西,塔砂覺得在爸媽禁令下被強塞了紅包的孩子大概就是這副表情:又想要又想推辭,兩者程度一致,以至於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塔砂好心地擔當了寬宏大量的父母,她拍拍瑪麗昂的肩膀,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收下吧,記得說謝謝。”

    “謝謝。”瑪麗昂急促地說,她開始低頭看自己的口袋,想找出可以回禮的東西。

    “不用!”最年長的少女說。

    “用!”金髮的姑娘笑嘻嘻地說,“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嗎?”

    “噢,可以!”瑪麗昂感激地說。於是興致高昂的女孩子們輪流摸了她的耳朵,一個個心滿意足。

    比起少女們輕鬆的氣氛,年長者那邊要沉默許多。

    那些身上有著人為傷痕的年長戰士顯然不止與動物作戰過,她們動作利落,帶著殺伐之氣。一些穿著利落布甲的男性在幫女戰士整理裝備,另一些速度很快地收拾著行囊,幾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塔砂在其中看到兩種戰士,一種穿著輕便的軟皮甲,帶著長弓和箭筒;一種穿著鎖子甲,有一面邊緣包裹著鐵皮的小圓盾與鋒利的短劍。從這裡可以推斷出她們有兩個兵種,機動性高的長弓兵和短兵肉搏的戰士,無論哪種看起來都很專業。

    這些亞馬遜戰士並沒有一頭飛揚的秀髮,絕大多數人留著清爽的短發,長髮的戰士也將頭髮扎得很牢,不會在跳躍奔跑中遮擋視線。她們的頭盔與頭部吻合,沒有什麼裝飾。弓箭手的護甲比近戰戰士更輕巧,但布衫和綁腿覆蓋了她們的手腳。布條的防禦力雖然不高,卻能在森林中避免蛇蟲,也能稍微阻礙一下擦過的箭。她們全副武裝的樣子和塔砂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仔細一想又非常合理。

    以往對叢林女戰士的印象只是來自影視作品與遊戲海報而已,塔砂想,現實中哪裡會出現“男戰士穿成鐵皮罐頭,女戰士穿著鋼鐵比基尼亂跑”這種事呢。要是戰士真的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露大腿露肚子露胸露出一堆要害,還披散著大風一吹就糊自己一臉的長髮,那麼,這個人多半死定了。

    第三天,尾隨著人類那邊的幽靈傳來了消息,軍隊已經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森林邊。

    這支軍隊比預計中來得晚,步兵與騎兵拖著車隊,一行人拖沓地來到了安加索森林的入口。他們的聲勢驚人,士兵士氣高昂,是亞馬遜人總數的幾倍之多。倘若這是沒有遮蔽物的正面戰場,哪怕用人海戰術,他們也贏定了。

    但這裡根本不是適合騎兵對沖的平原戰場,安加索森林不是片能輕易穿行的小樹林。塔砂和亞馬遜的斥候一樣感到奇怪,要攻擊能在森林中進行游擊戰的亞馬遜人,這樣規模浩大卻機動性極差的隊伍又有什麼用?

    他們在森林前面停了下來,火油與火把被扔進樹林當中。隱藏在林中的亞馬遜人冷笑了一下,果不其然,火焰只燒了沒一會兒工夫便熄滅了。

    與安加索山另一邊的氣候不同,這邊的空氣和土地濕潤得多,你根本不能燒掉一片有不少溪流的濕潤森林。指揮官很快發現了這點,他下達了新的命令:砍樹。

    聽起來像個笑話,可軍隊真的開始這麼做了。數量不少的士兵拿出斧子,哼哧哼哧地砍伐起目所能及的樹木,他們放火燒能燒掉的樹,砍掉太潮濕的。三分之一士兵拿著斧子,其他人負責紮營和警戒。長官們在帳篷裡喝起了茶,得意地討論著林中魔鬼的末路。

    “開什麼玩笑?”塔砂聽見亞馬遜人難以置信地說。

    站在人類視角上來看,這如同為了捉出害蟲而毀滅一片森林。人類軍隊根本沒有包圍這篇廣闊的森林,他們覺得砍樹就能破壞對方的優勢,因此穩操勝券,還能將敵人一網打盡?

    槽點太多,以至於無從吐槽。一時間塔砂和潛伏在林子邊緣的亞馬遜探子一樣無語,只能看著士兵們兢兢業業地伐起木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1:38

第22章 不祥之兆

    放火燒山、伐木驅敵算是傳統戰術,然而這是有前提的。

    比如一座無後路可逃的山,比如一片能輕易解決的樹林,這些地形才是這些戰術針對的目標。如果對象是一大片雨林,而且周圍都是廣闊的平原,企圖用砍樹的方式結束戰爭,就像企圖用填平大海的方式戰勝鯊魚。即便這片森林變得不適合居住,亞馬遜人也可以在那之前從隨便哪個方向逃脫,人類軍隊根本無法包圍安加索森林的每片邊緣。

    更何況,亞馬遜戰士又不是死的。

    一個上午的伐木頗有成效,軍隊像一把勺子,將安加索森林的邊緣挖出了一個小口子。與此同時,深入其中的先頭部隊也被周圍的樹木包圍,無論是伐木兵還是周圍警戒的士兵,他們都暴露在了亞馬遜人的主場當中。

    十幾把弓同時拉開,同時放手。比起成片弩箭造成的聲勢,從不同方向射來的箭矢乍一看幾乎有些雜亂,活像隨便亂射似的。破空聲被林中蟲鳥的鳴叫掩蓋,鋒利的箭鏃隱藏在樹影當中,等一片屍體齊刷刷同時落地,人群才被驚動。

    亞馬遜弓箭手們潛伏在各個角落,唯有一直凝視著她們的幽靈知道這些林中獵手何時來到這裡。她們的皮甲和頭盔與這兒的樹木渾然一體,草木汁液將她們裸露在外的皮膚染成葉片的顏色,某種嚙齒動物碾碎的腺體將她們的氣味變得與鳥獸無異,最靈敏的獵犬也沒發出一聲吠叫。她們沒有隊形,每一個人都像猿猴般靈巧,像安加索獅那樣善於隱藏,每一支冷箭都帶走一條性命。

    先頭部隊的倖存者中爆發了驚恐的聲音,慘叫聲此起彼伏,但沒有一個能叫嚷太久。第一陣齊射後指揮者不再發出指令,弓箭手們的射擊變得參差不齊,但依舊準確無誤。她們能在一秒當中兩次拉弓,幾乎讓人懷疑這些人是否需要瞄準。未曾停歇片刻的箭雨犁過被侵入的森林,迅速清空了這片區域。

    沒有一支箭落空,有一具屍體上插了兩支足以致命的箭矢,這一巧合便是唯一的浪費了。

    很難說清這一幕有多驚人,唯有親眼所見才能理解一群神射手的威力。亞馬遜弓兵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狙擊手,當她們成群結隊,塔砂忍不住想起一群暴走的自動發球機。真不可思議,一群弓箭手的表現竟可以與一台裝載了自動瞄準機制的機槍比擬。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人類留在森林外的龐大部隊甚至沒反應過來。最後一具屍體落地後,埋伏的弓箭手們衝了出去,她們跑向外面發愣的士兵,向他們傾瀉箭雨。這次出動的全都是弓箭手,她們的裝備輕便而靈活,分工倒有些許不同。一些人勇往直前,一些人掩護和觀察,剩下的那些飛快地從屍體上回收箭矢,奪走兵器。人數占據了巨大優勢的軍隊在這猝不及防的進攻下後退,像只被踢了屁股的臃腫動物。

    臃腫的巨獸一樣長著獠牙。

    短暫的混亂後人類軍隊組織了起來,扛著巨大盾牌的盾兵在指揮下來到最前排,他們身後弩兵開始給弓弩上箭。他們帶來的這種弩箭比塔砂之前看見的那種更龐大,卷動弓弦搭箭的聲音仿佛吊起城門,合在一起沉重得讓人牙酸。如果用上這些東西,三百米內的一切都能被洞穿吧。

    但只要不被擊中,再怎麼強大的武器也沒有意義。

    前來迎戰的亞馬遜中沒有一個手持劍盾的近戰戰士,弓箭手身上的軟皮甲不足以擋住威力巨大的弩箭,卻在機動性上有著不可比擬的優勢。大盾的戰線成型的那一刻起,所有衝鋒的戰士立刻退卻,乾脆利落得好似進食完畢的雀鳥。她們呼啦一下散開,消失在安加索森林當中,只留下寥寥無幾的箭矢,一地的屍體,還有軍官們怒氣衝衝的咒罵。

    沒人敢於進森林追擊這些林中獵手,他們只能修整,在盾牌的保護下繼續砍伐。

    他們再沒能優哉游哉地好好砍樹,亞馬遜人輪流換班,在松懈的盾牌下偷取人頭,又在人類軍隊憤怒的回擊時化整為零逃進森林。簡直是一場經典的游擊戰教程,人類減員不斷,士氣低下,亞馬遜戰士則只損失了一些箭矢。換班下來的戰士在營地中發笑,在那些還沒輪到或不能上戰場的族人當中講著勝利的故事。“或許用不著你們。”獨眼的女戰士笑著揉了揉女兒的頭,那些初次上戰場的少女們很為此憤憤不平。瑪麗昂的手指摩挲著短刀的刀柄,她看起來一樣技癢。

    第二天的戰況依舊如此,人類消耗了兩位數的人,只砍倒了個位數的樹,砍伐成了避之不及的苦差。林中營地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歡快,亞馬遜人開始討論慶功的酒,開始有人打賭那些人何時會離開。

    “我們或許不用搬遷。”有人說,“我不相信再這樣下去,他們還願意繼續進攻,誰會用一支在森林裡毫無用處的大軍來送菜呢?”

    “沒有人會。”亞馬遜女王說,她的眉頭在火光中緊皺,“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塔砂也這麼想。

    戰況順利過頭,她為此感到隱約的不安。人類不可能都是傻瓜,能從盟友手中奪取所有勝利果實的大地之主,怎麼可能在一目了然的事情上一錯再錯?塔砂既不認為埃瑞安是個核心角色一出場其他人就變成弱智的虛構世界,也不認為自己是那個一帆風順的主角。

    維克多說:“並不需要每個人都是傻瓜,只要他們的上司犯傻就行。你不知道貴族們做出過什麼荒唐事,還有國王把整個國家賣給我過呢!”

    “可是現在既沒有貴族,也沒有國王。”塔砂提醒他。

    “換個名稱而已。”維克多滿不在乎地說。

    瑪麗昂與匠矮人告訴過塔砂外面的常識,埃瑞安帝國並沒有王室和貴族,只有元首和大臣。四五百年,放在這裡能讓深淵和天界變成歷史,放在塔砂過去的世界,能進行好幾次科技進步社會改革,她完全不認為差別只是換個名稱。

    這天夜晚,外面的駐地迎來了新的車隊。塔砂在一輛大車中,發現了“紅色獵犬”。

    它看上去真像個機器,頭顱部分目前暗淡無光,一動不動地躺在車裡。從運送者和軍官的交談中塔砂得知,這一隻獵犬剛從上頭申請過來,它完好無缺,只待啟動。

    塔砂沒辦法解析紅色獵犬,這台蒸汽朋克風格的怪異器具外殼上有細小的符文——維克多讀不出上面的意思,但斷定它們是矮人的手筆——和地下城圖書館的地面一樣,幽靈不能穿透。她留在亞馬遜村落的分 身立刻通知了瑪麗昂,讓她帶著匠矮人從亞馬遜人的村落中撤離。一旦紅色獵犬啟動,它便能同時發現他們和亞馬遜的大本營,哪怕找到了大部隊也沒法在森林中占上風,這也絕不會是好事。

    而這不是唯一的壞事。

    與另外幾輛大車比起來,無法讀取的紅色獵犬只是個小問題。足足三輛大篷車上裝載著幽靈根本無法接近的東西,塔砂沒能往馬車當中看上一眼,她在遠處便感覺到了強烈的排斥感,又像恐懼又像噁心,仿佛昆蟲面對殺蟲劑,還沒真正接近,便已經產生了無法接近的本能。

    時間越久感覺越強烈,在大車上的東西被搬下來之前,營地已經成為了幽靈禁區。

    維克多說受到神靈祝福的聖物可能對深淵物種造成這種影響,可是現在的埃瑞安哪來的神明?更別說塔砂剛被認證過沒有深淵氣息。她幾乎確定會有第二隻鞋子落下,卻不知道會落在哪裡。

    幽靈無法靠近,瑪麗昂會在紅色獵犬啟動時暴露(人類帶上紅色獵犬狩獵純種人類亞馬遜,該不會就是為了提防異族混入?),最後只能靠亞馬遜人。這想法與亞馬遜女王不謀而合,她終究放心不下異常的戰況,在夜幕中派出了斥候。

    朵拉和凱瑟琳是亞馬遜最好的斥候。

    她們無聲無息地潛入了人類大營,擰斷躲不開的守衛的脖子,將屍體隱藏在陰影中。她們安靜地接近新來的車隊,直到一些吵鬧的士兵攔在必經之路上。

    他們看起來眉飛色舞,高聲說著粗話,完全不是白天那個哭喪著臉的模樣。這些人亢奮得像喝了酒,營地的巡視者卻對他們視而不見,仿佛這裡沒有任何軍規似的。仔細看,還有人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已經換上守衛裝扮的亞馬遜人對視一眼,悄悄跟上了士兵們。

    她們來到一個偏僻的營帳,這個帳篷大概今晚才被搭起,距離大營中心很遠。她們本以為會看到什麼秘密武器,或是什麼補給分發場景,但是……某種程度上說,也能算是補給。

    女人。

    凱瑟琳拉著朵拉的手把她硬扯回陰影,儘管她們一樣青筋直跳。就是“那種”情景,更加惡劣,因為那幾個被欺凌著的可憐女人被打扮成了亞馬遜戰士的模樣。

    “冷靜!”凱瑟琳用口型說,“我們不是來做這個的!”

    “那個紋身!”朵拉的青筋在額頭亂跳,“中間那個,你看見沒有?不是旁邊那些拙劣的偽裝,那就是我們的獵紋!”

    “……”

    凱薩琳陷入了沉默,她們的拳頭捏得死緊。亞馬遜並非與世隔絕,在遷徙和局部衝突中她們有傷亡,也有失蹤。過去亞馬遜人就有保護女性的傳統,而如今每一個殘存的亞馬遜都將同族視為姐妹,要無視這個太難了。

    “可能是陷阱。”凱薩琳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

    她們艱難地移動了腳步,探查了大營其他的部分。指揮官的住所飛不進一隻蒼蠅,有幾輛大車的看守比指揮官營帳更嚴密,她們在其中轉了一圈卻毫無收穫,只有焦躁在心中不斷上升。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該走了。凱瑟琳打出手勢,朵拉搖了搖頭。她堅定地指向某個方向,凱瑟琳猶豫了一下,也搖頭。不知有意無意,她們又轉回了之前的那個營帳附近,現在這裡的人非常少,只是這幾個人的話,沒準……

    她們聽見的女性的慘叫。

    朵拉轉身就跑,凱瑟琳在片刻後跟上。她們在帳篷開口處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在用匕首挖一個女人的眼睛,在這裡狂歡到午夜的人,算上外面的看守,也只有四個人而已。

    在凱薩琳來得及阻止前朵拉已經拉開了弓,一支箭穿透了士兵的眼珠,從他後腦勺透出來。這完全不是明智的舉動,可事已至此凱瑟琳也不再猶豫,她在守衛的脖子上補上了靜音符。四個士兵在幾秒內無聲地倒下,朵拉跑向那幾個可憐的女人,扶起中間那個,企圖看清她的臉。

    “我們不能帶走她們!”凱瑟琳低聲警告道,在朵拉身後拉弓警戒,“快走!”

    朵拉沒能在那張臉上找到熟悉的影子,但那個瘦得脫型、傷痕累累的女人身上根本無法看出她健康時會是什麼模樣。這些女人看起來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有一個瞎了,另一個沒有雙腿,血液污漬和舊傷疤疊在一起,所有人的眼睛都空洞得讓人害怕。

    朵拉脫乾淨了那些被撕掉一半的衣物,把那個紋著獵紋的女人背了起來。“不行!”凱瑟琳焦急地搖頭,“不能帶回去,如果她有什麼問題……”

    “她身上沒帶任何東西,而且沒有舌頭,她能是什麼間諜嗎?”朵拉煩躁地說,“回去後我會看著她!”

    她折斷了剩下的女人的脖子,帶著背後的人,跑了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1:50

第23章 謎底

    她們把帶回來的女人放置到了村落外的小屋中。

    這裡與亞馬遜村莊本身隔著數百米,是晚歸者的駐留地與哨所。小屋中存放著乾淨的水與紗布,還有一些食物,可惜被帶回來的人遠遠沒到可以吃固體乾糧的時候。

    朵拉將垂死的女人放到床上,擦拭並檢查她。她口中沒有舌頭,也沒有牙齒,被解救沒讓她的表情有任何變化,長久的苦難看上去已經摧毀了她的精神。她的肉體一樣岌岌可危,朵拉只是個戰士,她的包紮技術只適合外傷的緊急處理,眼前的傷員需要更多的照料和藥物,但她們還不能把她帶回去。

    哪怕是更感情用事的朵拉,也不會貿然冒這種風險。

    帶回來的女人需要更多檢查,她身上可能裝了什麼東西,甚至可能攜帶了什麼針對她們的未知疾病。凱瑟琳去向族人匯報這次偵查的結果,她沒有直奔女王,而是先去找了族中醫師,一方面由他通過紙條轉交,一方面請他檢查那位傷員。

    “我真是無法理解,這群團結的蠢貨,要死大家一起死嗎?”維克多挖苦道,“啊,戰士,肌肉長在腦子裡。”

    “你有何高見?”塔砂問。

    “當場殺掉啊,至少別帶回來!”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誰會在交戰時期帶回很可能是誘餌的東西?”

    塔砂對此不置可否,她不贊同帶回俘虜,但對她們的選擇亦非不可理解。僅僅幾天的接觸,她已經可以窺見這些亞馬遜人的團結、固執和對自身稀少氏族強烈的危機感,倘若他們真的會為了安全對遭受苦難的同族見死不救,他們也不會在這裡留到現在,為了堅持某種戰士精神而對上龐大的敵人。

    總有些東西,對某些人來說無法妥協。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近乎陽謀。她們已經做了能想到的一切防範措施,以目前所知的信息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是說既能救回俘虜又能保證安全的辦法,維克多所說的那種顯然完全不在亞馬遜人的考慮範圍。塔砂讓幽靈之觸穿透床上傷員的身軀,緩緩滲透對方的皮肉與骨骼,沒找到任何異物。

    她的檢查結果和亞馬遜人一樣,這個人身上沒攜帶任何器具、機關或符文,俘虜的健康狀況和看起來一樣糟糕,連動一動都難,根本玩不出什麼花樣。

    這一邊的幽靈凝視著傷員,那一邊的幽靈遠遠望著人類營帳。“俘虜身上沒有問題”的結果沒讓塔砂放下心來,她一直有種很糟糕的感覺,仿佛潛意識覺察到什麼問題卻想不出所以然。她漏掉了什麼東西?信息不夠,瞭望塔還沒建到附近,幽靈第一次在偵查上碰壁,塔砂很不習慣這種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她心中暗自警醒,地下城的全知視角與各種周到的監視手段是不是把她慣壞了?她的控制欲變得越來越強,失去控制的不完美感會影響她的冷靜,這還真是大魔王常見的失敗原因。

    塔砂很難把思緒從無法探查到的馬車上移開,如同無法無視一片近在咫尺的陰影。

    這個夜晚平安無事,多半因為那兩個亞馬遜人在離開時放了火,疲於救火的人類軍隊無力找事。到了第二天,士兵們開始拆掉面對森林那一面的帳篷,他們清理出一片空地,緩緩推出了什麼。

    紅色獵犬走出人群,它的頭顱閃著紅光。

    電光火石之間,塔砂猛然想起了自己漏掉的東西。那個被帶回來的俘虜身上根本不需要放任何玩意,人類也不用指望她做出點什麼。她不是間諜,不是引爆裝置,也不是亞馬遜——那是個紋了亞馬遜獵紋的混血異族,有她當定位裝置,紅色獵犬便能找出亞馬遜營地的位置。

    等等……

    頓悟的下一秒,更多疑惑紛來沓至。人類真的想以此找到營地位置嗎?不說那個人並沒被放在營地以內,不說森林邊緣有亞馬遜戰士監視,她們有足夠時間在發現人類目的時轉移俘虜,單純這個目的本身就難以說通。發現營地位置其實沒有用,問題又回到了最開始:這支威力強大卻臃腫龐大的人類軍隊,哪怕知道亞馬遜營地具體在什麼位置,他們又要如何穿越森林,在這片亞馬遜人的主場中,戰勝隨時可以逃離的林中獵手?

    塔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宛如看到一個用看不懂的語言書寫的碩大警報。真相和危險此時都只距離她一步之遙,塔砂煩躁地靠近了營地,頂著巨大的斥力望過去。

    紅色獵犬動作很快,它不是需要到處嗅聞的真正獵犬,這台怪異的機器走出一條直線,直直指向亞馬遜營地的方向。不久後前面就是還沒砍過的樹木,獵犬駛向大樹,士兵前去砍伐,此時林中的亞馬遜開了弓。

    人類企圖保護紅色獵犬,他們沒能成功多久。一支羽箭穿透了士兵的空隙,準確地釘進紅色獵犬的頭顱。那盞紅色小燈被一箭洞穿,黑乎乎的煙霧從中冒了出來,紅色獵犬發出一聲悲鳴,再也不動了。

    指揮官皺了皺眉頭,那個表情放在一個大計失敗的人臉上,未免太過輕鬆。

    他們搬走了無法動彈的紅色獵犬,在它停止的位置插上一根木桿。有什麼東西被推了出來,幾十個士兵搬動著滾木,將這龐然大物推出去。

    剛才的突襲成功解決了紅色獵犬,也讓暴露的亞馬遜戰士不得不後撤,無法再接近新出場的巨大物體。塔砂浮在半空中,努力觀察被眾星拱月的銀灰色巨物,在這樣的距離下,只能看到一個遠遠的輪廓而已。

    人類軍隊來的時候絕對沒帶著這東西,之後的補給車隊也一樣,那東西比幾輛馬車還大,塔砂推測它由幾輛車中的零部件組裝而成。它長得怪模怪樣,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桿,遠遠望過去仿佛一隻蚊子。士兵們在指揮下小心地調整這東西的角度,讓長桿指向剛才紅色獵犬停留的位置。

    有旁邊的人做對比,塔砂才發現這根長桿其實並不細,那只是與它肥胖身軀對比產生的錯覺。長桿比一個人的軀幹還要粗,它緩緩轉動的樣子突然讓塔砂想到了坦克。

    “你認識它嗎?”塔砂問。

    “沒見過,有點像矮人的風格,他們喜歡做這種怪模怪樣的東西。”維克多說。

    “矮人的作品中有沒有什麼……威力特別巨大的範圍攻擊武器?”塔砂快速地問,在她的注視下,人群圍住了調整好位置的鐵皮怪物。

    “有些挺有趣的玩意,像是可以自己跑的車,巨大的機械雲之類的,但也只是有趣。他們製造過人造壓縮火球,威力近乎小火球術,每一次攻擊的消耗卻能用來雇傭一個正式法師。”維克多隨意地說,“你不是問過那些匠矮人了嗎?正統矮人和他們的作品早就銷聲匿跡,看上去紅色獵犬是唯一還留著他們痕跡的……”

    塔砂沒再聽下去,她不打算弄明白這個了。不祥的預感強烈到難以忽視,她讓在亞馬遜村落中的幽靈在女王面前現形,通知她立刻帶領所有人撤離。

    軍隊開始後退,他們向後撤退幾十米,捂著耳朵趴到地上。在附近的亞馬遜戰士感覺到了不對勁,有弓箭手冒險衝了出來,對著那奇怪的東西搭箭拉弓。

    太晚了。

    塔砂看到了璀璨的光芒從長桿——從炮口中噴發。

    黑夜中的第一縷晨光也不會有它這麼明亮,那道白光太刺眼,與之相比,天空只是一片黯淡的幕布。銀色的閃電撕裂了幕布,撕裂了天空、大地和它前方阻擋的所有東西。在那耀眼的巨獸呼嘯而過之後,震撼天地的巨響才傳入圍觀者耳中。

    光明到達了極致,竟會如此可怕。

    塔砂的雙眼在看到光芒的剎那點燃,她的面龐與軀幹在被光芒照耀的瞬間膨脹,而後炸裂。幽靈的軀體仿佛白磷製成,火焰根本無需從中經過,風中帶來的熱度足以讓它灰飛煙滅。陽光不曾做到的事情,這門炮做到了。

    對,炮。

    ——【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雖然你根本不通鍛造,但你擁有理解基礎工藝品的眼光。例如:當你看到一把醜得不成劍形的劍,你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一把劍!

    這項雞肋的技能在大炮發射時起效,塔砂看到腦中出現備註:“這是一門炮。”

    人類軍隊邊觀戰的幽靈化為飛灰,亞馬遜營地中的那一個亦然。兩者沒有直接被擊中,然而如此接近炮火已經造成了惡果。失去容器的意識沒有回歸地下城,或許是軀體消失得太快速而徹底,塔砂的意識如同颶風中的落葉,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彈道。

    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一刻,但這一秒卻又被拉得很長很長,塔砂在凝膠似的時間中感受著漫長的最後時間。她眼前一片空白,是因為此刻置身的空間就只剩灼熱的白光,還是因為她的雙眼已經被燒掉了呢?她在這純白的空間中感覺到天地的裂痕,天空被撕裂,大地被撕裂,擋在道路上的一切化為粉糜,灰燼還未落地便已經燃盡。廣闊的森林被撕開一條狹長的隧道,像一隻粗暴的鑿子,劈開了擋在亞馬遜人的保護傘。

    這門匪夷所思、外形古怪的炮摧毀了半片森林,透過殘存的樹,亞馬遜的村落近在眼前。

    原來如此。人類的紅色獵犬,只需要知道大致方向就夠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2:07

第24章 自然之心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凝固與終結只是個錯覺,時光不會停留在大炮發射的瞬間。當可怕的白色被正常的陽光稀釋,當塵埃落下,煙塵漸散,之後的事情還要繼續。

    朵拉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喉嚨口有鐵鏽的味道,轟鳴聲在她耳中回響。她撞上了什麼東西,那玩意在她額角敲出一個鼓包,這點疼痛與渾身上下的酸痛比起來微不足道。有那麼幾秒,朵拉以為自己已經瞎了,她睜大眼睛瞪視著面前漆黑的虛空,直到雙眼酸痛,黑暗開始褪色。她松了口氣,急忙向身後看去。

    下一刻她幾乎希望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砸到她的是破碎的木塊,來自那間她剛剛離開的小屋。巨炮的射程沒有覆蓋亞馬遜村落,然而炮火的威力足以波及村落數百米外那個小屋。朵拉與凱薩琳剛剛換班,離開小屋,準備修整一下再去前線。她出門之前,那間小屋的床上躺著那個傷員,醫師與凱瑟琳在屋中照顧這個狀況開始穩定下來的可憐人。她跑出去後幾分鐘,白光撕裂蒼穹,朵拉被氣浪扔出幾米,那間小屋則被夷為平地,其中無人生還。

    她可能叫了出來,也可能沒有,她嗡嗡作響的耳朵聽不見一點聲音。她衝向廢墟,開始拼命刨開斷壁殘垣,止不住的鼻血滴落到她的手背上,然後手指也開始流血,視野周圍的黑霧重新開始聚集。

    亞馬遜的村落中到處都是跌倒在地的人,儘管沒被正面集中,衝擊波和音浪也讓體質較弱的人頭昏腦漲。一些孩子像初生小鹿一樣顫抖,他們站起來,又摔回地上。亞馬遜女王的眉頭皺得死緊,機警的哨兵在遠方看到了人類軍隊的影子——解決掉半個森林後,他們只隔著長長的空地與幾排樹而已。許多人茫然不解,許多人受了驚嚇,亞馬遜女王與護衛隊率先反應過來,開始用手勢和吶喊竭力收束族人。

    他們有一場硬仗要打。

    盔甲和兵器一直準備在身上,戰士們的集結很快,儘管她們當中還有很多人頭暈耳鳴。非戰鬥人員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縱然終戰來得猝不及防,也不至於全無準備。男人們抬起受傷嚴重的人,包括數百米外昏迷在廢墟上的朵拉,重傷員、老人和孩子將與他們一起撤離。在他們逃脫之前,戰士要攔住即將到來的敵人。

    而在炮火撕裂的巨大空地上,人類龐大的隊伍找到了用武之地。

    低級士兵對炮的威力一無所知,驚懼一樣在其中蔓延,不聽命令直視炮火的士兵現在捂住了眼睛,哀嚎著在地上翻滾。各層軍官在發號施令,打昏發起臆病的膽小鬼,踢走地上的新晉瞎子,像牧羊犬整理羊群。人類軍隊不如亞馬遜人訓練有素,但他們受到的傷害卻可以忽略不計。最終混亂的隊伍排列起來,足以碾壓敵人數倍的士兵集結成陣,向那片還帶著余熱的空地走去。

    有士兵悄悄捻了捻土塊,發燙的焦土在他手指間散落,乾燥如砂礫。

    地面沒因為炮火陷落,地上的東西卻被推平了。核心彈道部分沒有任何殘骸留下,仿佛不知名的巨口吞噬了一切。沒被直接擊中的樹木與建築向周圍倒去,往日溫和的氣流在剛才銳利如刀,沉重如錘。軍隊尖刀般刺入被剝開的森林,在先頭部隊後面,造成這一切的巨炮緩慢地被推動。

    地面之下,瑪麗昂甩著腦袋,仿佛這樣能甩掉眼前跳動的光斑,塔砂掐斷投影前她一直盯著瞭望塔轉播的地上畫面,被方才的炫光刺得雙眼濕潤。她重重甩了甩頭,又一次請求道:“大人!”

    塔砂懂她的意思,狼人少女非常擔心她的新朋友們,她想看看他們怎麼樣了,她想要出戰。從聽命離開的那天起,瑪麗昂就顯而易見地坐立不安,每次塔砂為她打開地面上的投影,她總看得目不轉睛,儘管人類的軍隊只是畫面遠方的小點——地下城無法把瞭望塔建到距離本身太遠的地方。塔砂覺得要是自己全天候都開著投影,這姑娘大概會二十四小時守在投影邊上。

    地下城一直往安加索森林的方向擴張,最遠的地道距離人類軍隊只有近百米,要是從這裡上去,的確能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但是有什麼用呢?

    這不是一支小隊,這是一支軍隊。幾千士兵聽起來只是個單薄的數字,真正排列在眼前卻能顯得浩浩蕩蕩。骷髏海戰術需要海量的骷髏,塔砂墓園中的那些數量不比人類,全送上去只是送菜;瑪麗昂只有單獨一個,她再怎麼善戰、再怎麼能從治療中恢復,也不可能以一敵千;匠矮人不是戰鬥的人選;幽靈無法靠近戰場。

    能靠近戰場有用嗎?製造幽靈和釋放技能都需要不少魔力,塔砂現在的魔力儲備遠遠不足以將幽靈當成人體炸彈使用,一擊即潰的兵種只是雞肋。而且,一旦幽靈與骷髏兵投入戰場,這事就到了不能回頭的地步。魔物的出現等同於不打自招,人類有很大可能發現地下城的存在,塔砂沒有半點信心將這些看到真相的敵人一網打盡。

    於是她回答:“不。”

    瑪麗昂的耳朵垮了下來,她垂下頭,服從了。她安靜地忍耐了十分鐘,忍不住又問:“請問地上現在怎麼樣了?”

    大地上,受到衝擊的雙方軍隊都已經排列成型,人類的弩箭上好了弓弦,亞馬遜的盾牌固定在上臂上,兩邊的距離在沉默中慢慢拉近,戰鬥一觸即發。人數對比太過懸殊,戰爭還未開始,已然產生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壯。

    大地上,亞馬遜的男人帶著傷員、老人和孩子在殘存的林中穿行,他們走得很快,抓緊每一秒戰士們爭取來的時間。五十多歲的老兵與少女們一道上了戰場,撤離的每一個人都告別了母親、妻子或女兒,稍後他們可能會重逢,更可能不會。

    大地上,巨炮的煙塵沒有完全散去。是錯覺嗎?曾經是森林的地方,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回響。

    地下城中的塔砂對此一無所知,附在幽靈上的意識沒有回來,那兩片分割出去的靈魂在巨炮發射的瞬間斷開了聯繫。存在於地下城中的本體,不知道她們身上發生了什麼。

    就像還殘留在戰場的部分,無法告知本體現在的狀況。

    時間回到巨炮發射的瞬間,塔砂的兩個幽靈之軀同時灰飛煙滅,構成幽靈的霧氣仿佛被一陣狂風打散。容器粉身碎骨,其中裝載的靈魂掉落出來,變得毫無保護,她開始“燃燒”。

    這過程極其奇特,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部分解體,卻不能感覺到一絲疼痛。巨響化為遠去的白噪音,眼前的白光變成真正的虛無空白,思維變成無數噪點,她再也不能分清上下左右,無法判斷時光流逝,像雪人正在融化。

    這就是正在死去的感覺嗎?意外讓人放鬆,如同漂浮,如同入睡。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法讓塔砂提起勁來。

    最先恢復的是思維。

    “你觀察了魔導炮的發射,你對魔導炮知識有了微小的理解,你獲得了【魔導炮知識的皮毛】。”

    “你的眷族-匠矮人擁有與之相關的知識與血統,【魔導炮知識的皮毛】合併入相關技能中,【咱們工人有力量】技能上升。”

    “【咱們工人有力量】知識儲備增加,你現在知道:這是一門炮!”

    “你親身體驗了魔導炮的發射,你對魔導炮知識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長。”

    “你受到魔導炮的持續影響,你對魔導炮知識的理解持續小幅度增長中。注意:持續影響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身體是革 命的本錢,知識雖好,可不要貪心哦!”

    這一行文字反覆出現了好幾次,參雜著不明不白的馬賽克,將塔砂從無法看、無法聽、無法動的虛空中吵醒。她在半夢半醒中憤怒地想:能迴避傷害早就迴避了好嗎!又不是我自己想被擊中的!

    “【咱們工人有力量】知識儲備增加,經驗積累至臨界值,你學習到了【初級魔導知識】。”

    仿佛對塔砂的回答,刷屏的文字終於出現了新的。

    “你現在知道:這是一門魔導炮。”

    “魔導炮:儘管長得很奇怪,它的威力也足以摧毀半片森林。物美價不廉,經久耐用,能源不清潔,攜帶多種污染,實乃殺人滅族必備殺器。”

    難怪,塔砂想,普通的炮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大威力,她也不可能認不出來,這種似是而非的怪異巨炮果然不是科學產物。謝天謝地,要是人類科技樹已經到了用電磁炮轟掉半個森林的程度,那還打個頭,龜縮回老家種田算了。

    隨著炮火的影響漸漸消退,魔導知識這部分再沒有更多進展,對魔導炮的了解僅限於名字。不會有更多了,一如之前提示語警告的那樣,塔砂再度開始崩潰,這部分靈魂大概沒法把這些體驗和記憶送回本體當中去。她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炮轟進了另一個維度,這裡沒有天空和地面,沒有地上地下的生靈,甚至聯繫不到維克多,只有她……

    不,不止有她。

    大片大片的植物在炮火中泯滅,其中的飛鳥、走獸、蟲魚(是的,一條小溪蒸發了)亦然。這些生物靈智未開,它們的靈魂像史萊姆一樣矇昧簡單,一陣風吹過就會消散,哪怕將其中任何一個在地下城中獻祭,也並不會贏得深淵的注目。但當它們的數量成千上百時,又是另一回事。

    塔砂在這片虛無中,接觸到了自然意志。

    從聽到“深淵意志”這個名詞開始,塔砂就沒真正理解過它的意思。她只能把深淵意志當做深淵中大魔王的名號,畢竟,一個區域怎麼可能有“意志”?

    在被自然意志碰觸的那一刻,塔砂才理解這個名詞。

    無數微小的生命在這裡誕生又死去,循環往復,化作像某種空氣一樣難以察覺、一樣不可或缺的東西。自然意志來自鬱郁蔥蔥的森林,來自魚兒游動的溪流,來自百鳥翱翔的天空。自然意志是一場治愈乾涸大地的雨,是種子抽芽的力量,是喚醒冬眠動物的第一縷春風。如同自然之心之於聖樹,自然意志是自然的源頭與產物,這片廣袤大地上所有矇昧生物在其籠罩之中,共享著同一個意志——

    想要活下去。

    自然意志不偏不倚,它不會為一種生物狩獵另一種而動容,捕食者會因為覓食失敗餓死,就像被捕食者死於前者口中;它不會為一場山林大火波動,樹木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而種子終將在焦土中再度生長。它包容最矇昧原始的生物,也包容最狡詐霸道的兒女,然而魔導炮的射擊超出了——摧毀了——它能平衡的限度。半片森林在炮口下泯滅,沒留下一點灰燼,沒留下一點靈魂,徹徹底底從主物質位面中抹消。

    被魔導炮轟擊過的地方再也長不出一棵草,流過這裡的溪流再沒有一條魚能存活,這裡會成為地面上的生命禁區。這種可怕的毀滅,大概只有地下城向深淵獻祭的“吞噬”能相提並論。

    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小塊即將消散的自然意志正在向塔砂靠近。

    太奇怪了,地下城和深淵明明是自然的天敵,這種時候自然意志卻選擇了她。被魔導炮剝離的一小塊自然意志也在消散,當它一點點覆蓋到塔砂身上,它開始融入塔砂潰敗的靈魂。她聞到了包裹著身軀的青草味,像小時候在草地上打滾,破碎的草葉粘在衣服上。那是自然的氣息……啊,塔砂想,她好像有點頭緒了。

    那個從橡木老人身上得到的被動技能,【自然之心(偽)】: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在被自己人摧毀時,自然意志靠近了帶著它氣息的宿敵。

    “自然意志注視著你,自然氣息等級上升。”

    “自然意志碰觸了你,自然氣息等級上升。”

    ……

    這些文字出現得速度非常快,根本來不及看。隨著殘破的自然意志越來越接近潰散,仿佛孤注一擲,殘存的部分猛然衝入了塔砂的靈魂。她幾乎覺得自己被擠爆了,超出承受範圍的東西引發了一場震盪,宛如另一場爆炸,將她從虛空中炸了出來。

    突然間塔砂又出現在了戰場,這裡的天空發白,大地流血。焦土之上,亞馬遜與人類軍隊已經短兵相接,廝殺聲爆發於亂戰。剛才被隔離的兩部分靈魂重新取得了聯繫,兩邊都猛抽一口氣。有什麼不一樣了。

    “殘破的自然意志-安加索森林選擇了你。”

    仿佛抽走了魚缸中間的隔板,擠滿塔砂一部分靈魂的自然氣息猛然衝向地下城中的部分,狂潮洗禮了每一個角落。匠矮人驚訝地揮舞雙手,他們帶到地下的盆栽突然旺盛生長,藤蔓纏繞過整片墻壁。瑪麗昂為發癢的牙齒張大了嘴巴,她的骨骼咯咯作響,有種衝動讓她想要發足狂奔,引吭高歌。塔砂留在地面上的靈魂在墜落,然後擴散,她墜入安加索森林,如同一滴墨汁滴入一碗水中。

    塔砂感覺到了整片安加索森林,從近處交戰的人到遠方被追逐的逃亡者。這感覺就像是……這片地上的森林,突然變成了她的地下城。

    樹木在她的意志下生長。

    荊棘破土而出,卷住了人類士兵的雙足。高大的樹木瘋長得遮天蔽日,粗壯的枝幹橫掃一大片弩箭手。大盾在巨樹的重擊下不堪一擊,騎兵在藤蔓席捲中四散而逃。這座森林活了起來,在塔砂的控制下,它完全能精確地區分敵我。

    森林殘存的飛鳥成群結隊地俯衝下來,麻雀與鷹隼並肩飛行,它們尖銳的利爪與喙撕爛了許多張臉、許多雙眼睛。耳朵靈的人聽見了大地震動的聲音,眼尖的士兵指著遠方大喊大叫,四面八方跑來了這片森林的其他住民,野獸的咆哮震耳欲聾。

    瑪麗昂面前出現了階梯,此刻,她的擁有者給與了她許可。她發出一聲歡喜的吼叫,就這麼衝出去,甚至沒帶短刀。

    她沒必要攜帶短刀。

    “你的契約者中有親和自然的血脈,她受到了自然氣息的洗禮。”

    “混血狼人瑪麗昂,她稀薄的狼人血脈在自然氣息的洗禮下提純。在足夠的能量積累之後,在陽光或月光之下,她能得到她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都已經遺失的能力——化身為狼。”

    瑪麗昂跑了出去,陽光在她銀白色的頭髮上閃閃發光。她仰天長嗥,那聲音開始像個人類,後來像一頭狼。銀色毛髮開始瘋長,撐破了她穿著的裙子,很快一切衣物都成了掛在身上的碎布。她向前一撲,雙手沒落地就變成了爪子。

    瑪麗昂一抖身體,碎布甩了出去,威風凜凜的白狼身上再難看出少女的痕跡。她的左眼還留著人類時的傷疤,那雙綠眼睛和之前一樣好鬥,比之前更加嗜血,這身量未成的青年白狼一聲長嘯,衝進了戰場。

    戰局開始逆轉。

    人類並不愚蠢,他們做好了各種準備來殲滅林中的亞馬遜人,可誰曾想到他們會需要與整座森林為敵?復仇的樹木與軍隊對撞,未曾見識過此等奇景的士兵沒堅持多久便潰散了。白狼在人群中跳躍,幽靈般收割著生命。亞馬遜人重新回到了森林中,森林與她們並肩作戰。亞馬遜女王大笑著啐掉口中的血,她從敵人屍體上回收箭矢,反手射穿了身後士兵的腦袋。

    指揮官放棄了收束軍隊,他的近衛軍護著他撤離前線。他們的撤離顯得如此狼狽,與周圍逃竄的士兵看上去相當相似,以至於無人發現他們正靠近後方的魔導炮。

    除了能看到全局的塔砂。

    她能感覺到這次得到的自然氣息只是消耗品,催動森林的每一秒它們都在消耗。但這次她毫不猶豫地驅動了周圍樹木,哪怕在這裡消耗的大量自然之力會讓森林活化的時間大大減少。魔導炮被安置在它之前的彈道上,周圍沒有一點植被能生長,塔砂便讓最靠近的那些樹木拔地而起,用根莖行走,衝向魔導炮。

    他們狂呼亂叫,護衛兵在揮舞的枝幹下四散而逃。被催化的樹木走得太慢,魔導炮前的軍隊很多,他們開始把這門炮向後撤,沒準能在樹怪砸到它之前逃走。但塔砂成功殺死了指揮官,一人粗的枝條將這個人重重拋上天空,看他在幾秒後摔成一灘肉泥。沒有指揮官的軍隊變得更加混亂,連軍官都開始瘋狂地掉頭就跑,戰局看上去不會再逆轉,既然指揮官失去了最後那個啟動魔導炮的機會……

    塔砂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她的心在狂跳,如同上一次魔導炮發射前。如今能靠近它,這種感覺變得加倍強烈,塔砂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死死盯著魔導炮,這門大炮當中發出了輕微的哢噠聲,這聲音在戰場上微不可聞。

    仿佛有光從長長的炮管深處亮起。

    不是錯覺。

    塔砂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指揮官的撤離不是為了回去啟動魔導炮,軍官們逃離戰場也不是出於對樹怪的恐懼。魔導炮早已啟動,這些知情人,只是想在它充能完畢前逃出射程外而已。

    她徹底冷靜了下來,仿佛拆彈小隊面對倒數幾秒的抉擇。她清空一切雜念,清點全部籌碼,想出各種可能性又一一否決。最後的選項也只有五五開的勝率,五五開,夠高了。

    塔砂縱身一躍。

    她操控著整片活化森林的力量完全收攏,飛鳥走獸開始逃跑,樹木恢復靜止。那部分靈魂全部衝入那棵樹怪之中,塔砂穿上這個新身體,她向前倒去。

    距離魔導炮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大樹向前一倒能將這距離縮小一半,然而並不能砸爛大炮,反而會因為頭重腳輕沒法再站起來,能行走的樹也沒有可以翻身的手。

    記得嗎,塔砂有一個“能給無論什麼東西附加爪子”的技能。

    【滿月】,這個技能本身被強化成了【滿月-野性呼喚】: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因為攜帶該技能的契約者血統增強,你獲得的利爪不僅僅能切斷血肉之軀,連鋼鐵也會在它面前軟如布丁——但它依然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

    三秒足矣,三秒後如果還不能解決這門魔導炮,這場戰鬥也不剩什麼能夠輓回了。

    滴答,樹怪用爪子將自己撐起來,根須與雙爪蹬地,撲向不遠之外的魔導炮。

    滴答,鋒利的爪子向魔導炮重重劃去,同時整個軀幹也覆蓋到了炮上。

    鋼鐵製成的炮管在急速的撕扯下變成幾段,第三秒之前,這已經被啟動的魔導炮半途炸開。那一炮沒能轟擊出來,其中啟動了一半的巨大能量在內部自爆,整個炮聲猛然炸裂,將覆蓋在上方的大樹轟成碎片。

    動物們大多逃離了戰場,樹木橫七豎八地停在奇怪的地方,只有白狼還在人群中起落。一切似乎恢復了原狀,然而人類已經潰不成軍。被幾次減弱的威力依然炸掉了方圓幾十米內的一切,魔導炮在人類軍隊後方炸成一朵煙花,徹底宣告了人類討伐軍的失敗。

    而塔砂的一部分在經歷又一次潰散。

    滯留在樹精體內那部分意識已經遭遇過一次炮擊,只是得到自然意志的幫助,僥倖多活了一會兒。第二次,她終究沒能倖存。

    “深淵啊,你到底做了什麼?!”維克多抓狂地說。

    肉眼觀察並不能看出什麼差異,但作為地下城本身,塔砂完全能感覺出地下城核心發生了什麼。鮮紅的石榴石少了一點點,就在第二次炮擊徹底毀掉塔砂部分靈魂的時候。這塊寶石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一小塊,她的靈魂,字面意思上地與地下城核心生死與共。

    這一回算不算虧了?塔砂自嘲地想,沒想到魔導炮連靈魂都能損傷。不過,有損傷好過一擊斃命,能正面被魔導炮轟擊兩次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安加索森林殘破的自然意志永遠地陷入了沉寂,活化森林讓其為她而戰的福利僅此一次,算是自然意志向她求助之下互利互惠的結果,好在那部分殘魂攜帶的信息殘存了下來。

    “你親身體驗了魔導炮的發射,你對魔導知識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長。”

    “你的部分靈魂在回收過程中撕裂,沾染了魔導力量的氣息。初級魔導知識經驗積累至臨界值,你可以選擇:1、提升眷族-匠矮人的魔導知識技能;2、提升自身對魔導炮的理解。”

    塔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種,第一種或許能讓匠矮人製造出一些魔導科技物品,但魔導炮帶來的威脅更加迫在眉睫。她想知道魔導炮的弱點和製造方法,再不濟也得知道它所使用的能源。魔導炮的成本到底有多昂貴?人類有多少可能動用魔導炮,能製造多少?她必須知道這點。

    現實不是個能一鍵學習的網游,當她選擇了第二種,所謂的“魔導力量的氣息”涌向她,被魔導炮正面擊中的記憶開始反覆回放。塔砂在死亡回憶中抓緊時間解析著這種力量,它消散得很快,無法複製,難怪讓匠矮人學習或自己理解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她沒有習得魔導炮的製作方法,從氣息中分析出來的理解知識最淺顯的皮毛。塔砂感覺到了魔導炮所使用的核心能源,那結果幾乎讓塔砂以為自己弄錯了。

    她在這種理當陌生的造物中,感覺到了深淵。

    “快!讓你的小狗把炮的殘骸挖出來!”維克多在她說出這件怪事後激動地說,“要是真是這樣,你不僅沒虧,還賺大了!”

    地面上的戰場已經平靜下來,人類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亞馬遜人也無力追趕,忙於搶救傷員。瑪麗昂已經用完了能支持她化狼的能量,重新變回了那個少女。她喘著氣,看上去余怒未消,敵人的鮮血從指尖和下顎滑落。她抹了一把嘴,下半張臉被抹得一片赤紅。

    狼人少女在塔砂的指引下穿越半個戰場,來到了魔導炮曾在的地方。她扔開碎木和燒融的鋼鐵,在魔導炮殘骸的核心,挖出許多紅色的碎屑。

    塔砂沒去過深淵,她接觸過的唯一深淵產物只有地下城核心。

    新製造出來的幽靈接過了這東西,地下城核心與魔石一樣不會穿透她。這些碎屑來自另一塊殘破的地下城核心,它就是這台魔導炮所使用的能源。

    “過去的確有法師拿地下城核心當施法材料。”維克多說,“難怪之前你無法接近它。”

    什麼東西能阻擋幽靈,能讓一座地下城感到警惕?

    受到神靈祝福的天界聖物,或是來自深淵的另一座地下城。

    塔砂從這說明中回過味來,她問:“地下城之間會彼此攻擊?”

    “地下城核心能彼此吞噬,如果獲勝收益大於損失,弱肉強食才是最有效率的選擇。”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

    還真是深淵的風格,又一個“為什麼惡魔這麼強卻贏不了”的常見理由。塔砂慶幸自己是唯一的地下城,不然憑她這樣殘破的核心,遇上內鬥成性的同類絕非好事。她看著手中的碎片,感到一點兔死狐悲,這個時代沒有其他地下城,卻有拿地下城核心當能源的人類。

    有人從瑪麗昂身後走了過來,亞馬遜女王隨手扯下地上軍官的披風,披到瑪麗昂身上。瑪麗昂向她道謝,裹住了自己赤裸的身體。陽光已經西斜,沒有皮毛會冷。

    “謝謝你和你的主人,你們的幫助輓救了許多姐妹的性命。”亞馬遜女王說,“請原諒,我們現在……你也看到了。等在別處安頓下來後,我們一定會送上亞馬遜的感激。”

    瑪麗昂一下子抬起頭,勸說的話還未說出口便被女王抬起的手止住。亞馬遜女王鋼鐵般冷硬的眉目間透出一絲疲憊,她搖了搖頭,說:“我們的靈魂屬於自由。”

    “我並不一定要你們的靈魂。”塔砂說。

    幽靈在空中現形,女王的眉毛都沒動上一動。塔砂身邊浮現出與匠矮人簽訂的那種族群協議,書寫它的是最簡單明了的通用語。亞馬遜女王往上頭掃了一眼,目光漸漸停留。

    “數百年前,亞馬遜人曾是極受歡迎的雇傭兵。”塔砂說,“你們的箭術為人稱道,你們的腳步遍布整個埃瑞安。你們曾站在不同的陣營當中,以同樣的英勇與忠誠作戰。”

    “亞馬遜人信守承諾。”女王說。

    “所以這就是雇傭。”塔砂說,“我可以提供住所、食物、武器和治療,你們為我工作,宣誓不向他人出賣我。這不是交易或者賣身契,這是雇主和雇傭兵的協議書,請相信我們的誠意。”

    亞馬遜女王轉過頭去,她的族人們正在收拾戰場。所有人身上覆蓋著鮮血,輕傷員在屍骸中翻找著熟悉的臉,搜尋著還在呼吸的人。塔砂看到她面頰上的咬肌鼓了起來,過了幾秒,女王轉過身來,一把抓住了筆。

    新的卡牌出現在了塔砂手中,卡面上畫著一雙持弓的手。

    “亞馬遜人,在人類當中算是優秀的弓箭手,由純女性部族演化成的男女都有的女尊部族。愛憎分明,請做好她們招惹一堆麻煩的準備;品性高潔,換而言之有很多莫名其妙、不合時宜的死腦筋,難怪現在只剩下這麼點人。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戰士人選。”

    出乎意料,在亞馬遜人加入的時候,有新的建築類型解鎖了。新的建築名叫“訓練室”,其中自帶各式各樣不能拿出門的武器,只要使用者中有人對某種武器有了解,他們就能在室內模擬出這種武器來。它還會產生訓練假人和防護措施周到的競技場,的確是戰士們訓練的絕佳場所。

    相對而言,亞馬遜人帶來的技能就不知該說有用還是沒用了。

    【優秀戰士預備役】:恭喜!你是個優秀的戰士……的預備人選!你獲得了對各種武器的基礎了解,你會一點劈砍,格擋,拉弓射箭,就像那些從小開始訓練的亞馬遜人。嗯,至少有她們十歲時的水準。

    塔砂手無縛雞之力,她真正用起武器可能不如三四歲的亞馬遜人,十歲也是很大進步。然而,這可不是自帶的爪子,幽靈不能用任何武器。

    這事先放一邊吧。

    簽下契約的亞馬遜女王臉上疲憊更盛,她沒多說什麼,只是對幽靈和瑪麗昂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她的族人們。

    骷髏兵爬出地面,亡靈族的天賦讓它們能在打照面的第一時間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它們在塔砂的指揮下區分出人類士兵和亞馬遜戰士(幸好兩者性別不同,這事對理解力堪憂的骷髏來說不算太難),將後者的倖存者抬進地下的病房,死者交給亞馬遜人,由他們自己處理。亞馬遜人對戰死沙場的戰士充滿敬意,塔砂不打算讓他們知道人類士兵的屍體會在地下城中變成什麼。

    瑪麗昂自告奮勇,前去追逐那些率先撤離的亞馬遜人,他們看到了森林的異變,不會跑得太遠。地下城中的匠矮人們開始正吵吵鬧鬧地布置著新房間,歡快地討論著新鄰居會是怎麼樣的人。

    “要給他們辦個歡迎會!”有人這樣說。

    “不要鬧!”又有人說,“他們忙了這麼久,應該很累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辦?”

    總之,至少現在,他們贏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2:20

第25章 德魯伊

    地下城核心不可再生,不可回收,但可以彼此吞噬。

    塔砂把那些紅色碎片帶回了地下城大廳,她一靠近魔池,手中的碎片就向那顆懸浮的石榴石飛了過去,像鐵屑衝向吸鐵石。碎屑緊緊貼到了地下城核心之上,看上去有一點微妙的色差,前者比後者更加黯淡,就像果脯之於新鮮漿果。

    她在此刻感覺到突如其來的饑餓,嘴巴下意識做出了吞咽動作,雖然她口中什麼都沒有。塔砂覺得自己好像含著一顆美味的糖果,牙齒無法咀嚼,只有唾液在大量分泌。她看見那些碎屑緊貼著地下城核心緩慢地移動,磨蹭出輕微的沙沙聲。

    “就這樣?”塔砂問,“我沒感覺到什麼不同。”

    “你不能指望一口吃成個胖子。”維克多說,“知足吧,我從沒見過如此輕易獲得的地下城核心。”

    吞噬需要時間,盯著它也不會讓速度變快。這事姑且放在一邊,新成員剛剛加入,地下城變得十分忙碌。

    最大的問題是塔砂無法治療亞馬遜傷員。

    當她使用治愈術,能讓瑪麗昂的傷口迅速愈合的光芒根本無法投射到他們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沒有縮小哪怕一點點,亞馬遜人對它的失效一無所知,大概只有瑪麗昂會為這異常大驚失色。不過狼人少女在戰鬥結束的當晚就睡了過去,沉得像昏過去了似的,現在還沒醒。

    “因為你根本不會什麼‘治愈術’。”維克多說。

    塔砂看向他,等著他賣弄地說出內情。

    “你所謂的治愈術是魔力調配的一種,魔力能修復地下城和其他深淵造物,卻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無效——除非他們歸屬於你。而這種‘雇傭協議書’,”維克多故意用了塔砂的說法,“只構成了一種鬆散的庇護關係。一分錢一分貨,既然他們拒絕成為地下城的零件,他們當然也別想從你這裡得到更多。”

    瑪麗昂和橡木老人可以說歸屬於地下城,但匠矮人們與亞馬遜人的協議來自老樹擬定的藍本,條件太寬鬆,無法得到靈魂,因此也無法治愈。這可真是件麻煩事,塔砂還想象過一支可以隨時治愈的軍隊呢。她像個敬業的惡魔那樣,在每一個瀕死者耳邊低語,詢問他們是否願意用靈魂換取繼續生存。不知該不該說意料之中,沒有一個亞馬遜人點頭。

    維克多罵他們蠢貨,再怎麼罵也不會讓他們改變主意。“有一張床和乾淨的紗布已經感激不盡。”還有力氣說俏皮話的戰士說,“還有墓地,謝謝,真是太貼心了。”

    塔砂翻找著能幫上忙的東西,在角落中翻出了新的建築類型“藥園”。這東西也在亞馬遜人簽約後出現,和當初沒有工匠的鍛造室一樣處於未解鎖狀態,那會兒她覺得治愈術可以解決問題,沒怎麼關注。現在塔砂把目光移到藥園上,這種能培植草藥的特殊區域目前不能使用,藥農並非它的必需品,種子才是。

    換句話說,塔砂沒有種子,種不出草藥。

    在這種地方這麼科學幹什麼呢?塔砂在心中抱怨道。能在黑暗地下城中快速催生藥草的黑科技放在她的老家一定會激起軒然大波,但在這種魔幻的世界,沒有種子就不能用的藥園和沒有工匠就不能生產的鍛造室一樣讓人失望。塔砂決定去問問那些匠矮人,或許他們知道附近有那些藥草。

    “老爺子醒了!”有匠矮人在談話的半途跑了進來,“而且他長了葉子!好哇!我還擔心他的葉子和我老爹的頭髮一樣不會長回來呢!”

    匠矮人總是閑不住,他們在沒有戰事的時候每天都在地面上亂晃,橡木老人是他們每次閒逛都要拜訪的對象。托他們的福,塔砂在老橡樹醒來的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來到那個地方時,圍住橡樹的匠矮人們顯然已經聒噪了很久。橡木老人送走這些熱心的小矮人,對塔砂露出笑容。

    “他們告訴了我最近發生的事。”他說,“感謝你伸出援手,我能感應到自然對你的感激。”

    “因為人類破壞了植被?”塔砂問。

    “因為他們動用了不該使用的東西。”橡木老人有些傷感地說,“魔導技術帶來的傷害比看起來更驚人,每一次使用都是埃瑞安的損失。自然無法從中恢復,我曾看見許多片戰場變成永遠的荒漠。”

    “你對魔導科技知道多少?”塔砂又問。

    “並不太多,我只是一棵躲藏在偏僻角落的老樹。”橡木老人回答,“不過我在別的事上還能幫上一點忙,你在找草藥嗎?”

    塔砂回答:“種子也行。”

    橡木老人點了點頭,他閉上了眼睛。樹幹上的面孔皺起,橡樹上稀疏的葉片隨之伸展開來,如同一雙雙向天空張開的手。

    塔砂感覺到風。

    風的聲音由遠及近,每一片葉子都在風中搖晃,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森林的肺正在深深吸氣。還在附近的匠矮人在清爽的風中張開胳膊,有人連忙按住快被吹走的帽子,他轉過頭來,指著遠處驚呼道:“看!”

    他其實不必指向哪個方向,因為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草藥和草藥的種子裹挾在森林的呼吸當中,紛紛揚揚飄向橡樹。它們靜靜落在橡木老人腳下,疊起小小的一堆。

    “我只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只能做這些小事。”橡木老人說,他的雙眼半開,看上去昏昏欲睡,“請原諒,我恐怕又要睡一會兒了。”

    “抱歉。”塔砂說。

    她稍微有些挫敗,就像飼主發現自個兒窮到只能放養寵物,讓它們自己覓食。橡木老人輕輕笑了起來,他對塔砂搖了搖頭。

    “不必這麼說,我很高興能幫到新朋友。”他說,“我曾是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一員,我記得那個時候,每天都能看見很多朋友。學徒們與每一棵橡樹搭訕,閱讀樹皮上的紋路,將樹葉貼近耳朵,企圖聆聽樹木間的絮語。遠行歸來的德魯伊會講述他們冒險的故事,也會邀請那些有資格的夥伴,向森林介紹他們的名字。”

    橡木老人的聲音變得平緩而遙遠,沉浸在了久遠的回憶中。

    “聖樹的果實砸中受眷屬的生靈,獨角獸總是受到青睞,他們走時多半會叼著一枚橡果。獅鷲從樹冠上飛過,這些成群結隊的傢伙總是很頑皮,到處亂啄,唯有被人類馴養的那些才溫順幾分。渡鴉會對學徒說謎語,作為德魯伊學徒的最後試煉之一。這些熱愛惡作劇的聰明鳥有時會愚弄它們認為不夠聰明的孩子,但你若能反過來耍弄它們,它們會代替你的師長,直接帶你走入林中的迷宮,讓你得以窺見自然之心……”

    橡樹葉簌簌抖動起來,橡木老人快要閉合的眼中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德魯伊們走了。”他低語道,“而我們最終失散了,我再也……再也沒見過德魯伊。”

    從學徒變成德魯伊有一個必須經歷的過程,那便是獲得自然之心的認可。倘若接觸不到自然之心,最優秀的傳承者也無法成為正式德魯伊,無法聽懂鳥獸與樹木的絮語。

    可要是所有的正式德魯伊已經成為了歷史,沒有鳥獸與樹木通風報信,那些與橡木老人失散的德魯伊傳承者,要怎麼找到自然之心?

    他們找不到,所以,再沒有德魯伊了。

    “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塔砂突然說,“只要傳承還在這片大地上,總有一天會重逢。”

    橡木老人閉上了眼睛,帶著一點點笑容。他是否把這話當成了塔砂的安慰?塔砂不知道他怎麼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安慰。

    她在許諾。

    “你只是隨口一說吧?”維克多說。

    他的聲音有點緊張,那讓塔砂想要微笑。塔砂說:“看來你對我已經有所了解了。”

    “不,我一點都不了解你,”維克多陰沉地說,“我半點不明白你腦子裡裝了什麼才會對消失的德魯伊產生這麼大興趣。德魯伊是一個崇拜自然的教派,其中有各種種族,你不會以為現在他們還沒被人類喊打喊殺吧?你自身難保,要怎麼去找德魯伊?”

    “或許我可以讓他們來找我。”塔砂說。

    “怎麼做?向天上放一發‘嘿你們的聖樹在這裡’煙花嗎?”維克多叫道,“你簡直,簡直是一隻在深淵底層點亮屁股求偶的螢火蟲,在你想找的東西出現前就夠被弄死一萬次!”

    “具體方法還要再考慮,但我不認為一味躲藏是好主意。”塔砂說,“我們的存在不可能永遠被隱藏。”

    事實上,這可能已經不是個秘密了。

    數量差距太過懸殊,哪怕殺死了指揮官和大量軍官,還是有許許多多的士兵成功逃走。地下城沒有正面出場,但人類那一方肯定已經知道這裡出現了亞馬遜人以外的另一方異族力量,塔砂完全不報僥倖心理,覺得他們會對這裡繼續視而不見。

    她不可能永遠躲藏,也不想這麼做。目前為止的經歷已經讓塔砂學到了許多,比如,破損的地下城自己緩慢積累力量的速度,遠遠比不上收集地面上的各個種族。

    是把頭埋進沙子裡,在相對安穩的錯覺中等待一點點窒息,還是冒著風險起身一搏?答案很明顯了。

    亞馬遜人挑揀走能馬上使用的草藥,匠矮人在她的要求下撿起那些種子,他們跑進剛建造好的藥園,笨手笨腳地將種子扔進藥田裡。這裡真的不需要藥農,泥土在魔力浸潤中翻卷,將這些種子分類、梳理、掩埋。等到第二天,它們會長成成熟的傷藥,覆蓋到亞馬遜人的傷口上。

    這一天,塔砂做了夢。

    她已經很久沒睡覺了,地下城和幽靈都不需要睡眠,她喜歡這樣省下的時間。但這一天塔砂忽然感到睏倦,沒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已經睡了過去。

    在地下城核心吞噬那些碎屑時,地下城的靈魂陷入了休眠。

    塔砂看到了人群。

    她看見許多人站在一顆巨大的樹下,圍著一片碩大的樹葉,葉片的形狀看上去像橡樹,但它大得像一張圓桌。那些人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長著尖耳朵……塔砂意識到那其實不能被叫做“人”群。

    巨人、矮人、獸人、精靈和人站在一起,還有許許多多塔砂叫不出名字的種族。他們圍在一起,面目模糊,每個人的手(或爪子,或蹄子)中都握著筆。當那片巨大的樹葉開始發光,塔砂聽見了聲音,他們說:“為了埃瑞安!”

    啊,這裡是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

    各族的冒險者穿針引線,妖精的粉塵從天使與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他們的蹤跡;法師們帶來了傳送門,將來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這裡;德魯伊提供了會場與紙筆,來自聖樹的森林公約見證他們的決心……大地上的各個種族在此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們宣誓對抗地獄與天堂。

    塔砂曾經以為這是個非常莊嚴肅穆的場合,在簽約的那一會兒,這裡的確很莊嚴肅穆。但當森林公約漂浮進聖樹中,音樂響起,宴會開始了。

    到處都響起了聲音,這改變埃瑞安的會場在此刻熱鬧如集市。精美的糕點、血淋淋的肉塊和洗淨的葉片都被擺上了不同的桌子,狼首的、長角的、長鱗片的客人在空地中穿行。這邊尖耳朵的美人正與牛頭人共舞,那邊半身人盜賊的飛刀激起一片喝彩。塔砂的眼睛幾乎看不過來,這像一場廟會,這像一個遊樂園。

    她看到——

    長翅膀的白馬叼走了矮人的蘋果,巨人直接拿起木桶痛飲。有人豪邁地把袍子一脫,縱身跳入湖中,不久後湖面上一條碩大的魚尾拍出一大片水花。穿袍子的人念念有詞,手杖向上一揚,變出一片由金幣構成的燦爛雲朵。不遠處一個正在喝酒的人把杯子一丟,翅膀撐破了衣衫,化作一頭飛龍,張開巨口將金幣雲一口吞沒。一個游俠吹著口哨炫耀她的獵豹,旁邊的德魯伊笑嘻嘻地變成另一頭豹子,和她的寵物玩起了摔跤。一個拿著豎琴的人類跳上了桌子,“朋友們啊!”他唱歌似的說,“請允許我獻上一首《骨頭之歌》!”

    歡呼和口哨中,這個人類唱了起來:“不要拿走我的帽子,我戴著它就像個國王!不要躺在我的腿骨上,我英俊的腿曾迷倒過好多姑娘!……嘿呀,朋友!你別躺在我旁邊的土地上!因為——”

    一大群人與非人大聲合唱道:“因為!我們不該今日死亡!”

    那出乎意料,是一首非常歡樂的歌。

    塔砂看不清任何一張臉,但她能感覺到所有人在陰影下露出的笑容。那是一個比現在更危險、更混亂的年代,那旺盛蓬勃的生機卻無比繁榮。

    塔砂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地下城之書焦灼地凝視著地下城核心,維克多聯繫不上他的契約者,只能幹看著那顆紅寶石心臟般搏動。周圍細小的碎屑發瘋般亂轉,在核心上磨碎,然後融入其中。魔力正在暴動,在塔砂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慢慢完成著她的願望。

    仿佛往灼熱的鍋中倒上一勺油,被魔力催化的自然氣息正在沸騰。普通人類看不見的某種光,某種聲音,某種氣味,在此刻沖天而起。

    遠方的麵包店裡,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摔破了盤子。“噯,我的天。”她嘀咕著,把頭伸出窗戶,望著天邊。幾分鐘後她開始哼歌,她腳步輕快地收拾起包袱,這個麵包店今天就會關門。

    遠方的廢墟裡,一個瘦小的男孩發足狂奔。他砰砰地敲響一扇快要破掉的門,衝進去,把他不修邊幅的父親從中拉扯出來。他們門前那顆植物仿佛被狂風吹拂,每一片葉子都直直指向某個方向,父親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聖樹啊……”他說,聲音哽咽,“我得,我們得通知大家。”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2:32

第26章 身體

    塔砂從沉睡中醒來,覺得某些東西似乎發生了改變。

    魔池上方的紅色寶石變得流光肆溢,璀璨迷人,一看相當之前的樣子。仔細看,之前裂縫與貼在上面的碎屑都已經不見蹤影,石榴石的外殼仿佛被最好的工匠修補打磨過,光滑如鏡面。地下城核心在她面前緩慢地自轉,像一顆小小的星球。

    不過意外感覺不出增加了多少啊,塔砂想。

    “醒了?你終於醒了!”維克多的聲音聽上去透著股歇斯底裡,“知道你做了什麼嗎?哦你當然知道!你他媽就是地下城本身!”

    塔砂莫名其妙地心虛了一小會兒,幾乎懷疑自己不幸睡掉了半個世紀。她匆匆掃過地下城內部與瞭望塔能看到的地面,一切都風平浪靜,裡面的人也沒比睡下前老多少。

    “你消耗核心之力點燃這裡自然意志的殘骸……”維克多劈裡啪啦說了一堆塔砂聽不懂的術語,“還真往天上放了一發‘我在這裡’的煙花!別說德魯伊,任何自然親和力比獸人高那麼一點的眷族都能從八百里外看見你,人類當中但凡有一個神官……”

    “深淵與天界都被隔離了,而且人類顯然不會與異族為伍。”塔砂提醒他。

    “所以你覺得高枕無憂了?”維克多憤憤道,“這麼說吧,洞察力稍高的法師就能看到魔力井噴的源頭,與自然生物訂立契約的召喚師能從魔寵的動向裡推測出自然之心的存在,有經驗的煉金術師只需要開啟他們的羅盤,而大賢者,就是每個大國都會供養的那種高端學者甚至能從中推測出這裡有一座傷殘的地下城!好極啦主人!等著討伐你的軍隊跑到家門口來吧!”

    “那麼擔心也於事無補。”塔砂說,“除了驚慌失措得大喊大叫外,你有什麼有用的建議嗎?”

    “我才沒有驚慌失措!”維克多堅持道,“我只是強調語氣來讓你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塔砂不置可否。

    她在維克多吵鬧的時候詢問了匠矮人與亞馬遜人,他們都沒聽說過法師、召喚師、煉金術師和賢者。當她問及“強大的人類”,匠矮人提到□□與另一些武器,亞馬遜戰士則不屑地表示人類在堂堂正正的一對一中根本不能與她們相比。哪怕他們孤陋寡聞,提供的信息並不準確,有一件事還是可以基本確定:維克多所說的那些職業,塔砂在夢中看到的種類繁多的冒險者們,如今已經不是人類的常規力量。

    事情沒到最壞的地步,塔砂沒有“放煙花”的準備,但如果這是地下城的力量對她的目標作出的回答,那她接受這種風險。

    塔砂想要再一次看見夢中的場景。

    她想保存那些或善或惡、或美或醜、或強大或脆弱的生靈,想抓住歷史長河中一閃而逝的各色流星。她想到貼滿已售罄郵票的集郵冊,想到裝載著無數滅絕物種標本的博物館,想到生長著全球各地植物的植物園……她想要建造這樣一個地方,這裡,各種各樣的智慧生物能夠共存,不同的文明在此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塔砂的心中一片清明,恰在此時,剛醒來時還有些混沌不清的部分褪去了迷霧。

    仿佛近視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鏡,仿佛一雙手抹掉了窗戶上的水汽,塔砂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她的思維變得更清晰敏捷,管理地下城的部分好像變成了某種智能系統,能輕而易舉地將魔力量化,計算收支,模擬出消耗。她之前也可以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現在的感覺就像把XP系統老電腦換成了最新版本外星人,推導過程不費吹灰之力,同時運行多個系統不在話下,她在地下城中不僅擁有全知的視力,還有分析這種“全知”的心力。

    她迅速地梳理過已有情報,把契約者卡牌與地下城建築分門別類,這些信息整理到一起,化作塔砂自己的人物卡。

    殘破的地下城-塔砂

    屬性:深淵氣息斷絕-某種強大的力量斬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繫,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你卻不屬於深淵/自然氣息親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

    擁有人物卡:聰明的地精阿黃、地下城之書維克多、混血狼人瑪麗昂、橡樹守衛者

    契約族群:匠矮人、亞馬遜人

    建築:廚房、住所、瞭望塔、鍛造室-工坊、墓園、訓練場、藥園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業務員】【魔能治愈術】【滿月-野性呼喚】【自然之心(偽)】【咱們工人有力量】【優秀戰士預備役】

    這些技能當中,【可疑的業務員】、【滿月-野性呼喚】和【優秀戰士預備役】的效果和剛得到時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另外的則出現了新內容。

    【地下城之主】:你在地下城中無所不知,良好的城市規劃和土質探查能力讓你不會造出容易坍塌的問題建築。你能在地下城中移動任何物品,所消耗的魔力與物品質量成正比——消耗巨大,很不划算,能命令僕從動手就別自己來。

    【魔能治愈術】:魔力只能修復深淵造物,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想要得到這種治療?把靈魂賣給地下城吧。

    【自然之心(偽)】: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在你核心之力的催動下,這股氣息在某些群體眼中醒目如燈塔。

    【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你的力量基本處於冷兵器時代,不過你還懂一點點魔導炮的知識。

    卡片上的梳理出的內容看起來一目了然,歸根結底只是過去信息的整理。要說真正的新東西……塔砂把目光移向卡片一角,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內容。

    稱號:Keeper

    塔砂不知該怎麼解讀這個深淵詞彙,翻譯成英文的“keeper”更合適一點,它能理解成太多意思。保管人,飼養員,守護者,負責人,主人……

    “我覺得是保姆。”以深淵為母語的維克多陰測測地說,“既然你一直在對大地上的生物揮霍著毫無必要的過剩善心。”

    “毀天滅地和過剩善心之間顯然還存在一大堆其他東西。”塔砂興趣缺缺地回答,她向稱號下方看去,心臟忽地狂跳起來。

    【Keeper】,稱號效果:抽取從屬的要素構成軀體。

    構成軀體?

    塔砂毫不猶豫地發動了稱號效果,地下城核心仿佛被抽了一鞭的陀螺,飛快旋轉起來。

    魔池中的藍色液體也在打轉,很快變成一個漩渦。地下城中稀薄的魔力在打轉,它們向中心匯聚,無數根肉眼不可見的“線”與塔砂相連,仿佛一場隱形的龍捲風。在此刻,塔砂的意識掠過整座地下城。

    *

    成群的匠矮人敲打著魔導炮的殘骸,它的動力早被塔砂吸收,其中複雜的內部結構已經摧毀到無法復原,但能工巧匠們依然能想辦法修復它的外形。回收過來的破銅爛鐵在匠矮人的努力下慢慢恢復成型,不久之後,它大概能重新擁有以往奇特的模樣。

    *

    名叫亞特蘭特的棕發少女坐在母親的床邊,座位挨著她的父親。這是亞馬遜戰士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戰前跟瑪麗昂抱怨過自己只能拿短弓的那個。她手上的胳膊被繃帶掛在脖子上,完好的手握著床上母親的手,這位重傷的女戰士仍然昏迷不醒,在與死神角力。

    “你想吃點什麼嗎?”她的父親問。

    亞特蘭特一聲不吭,直到父親放棄得到答案。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媽媽並不是真認為你沒有當戰士的資格,她只是太擔心你,和我一樣……我們從來以你為傲。”

    他的女兒依然一動不動,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習以為常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重新關上門之前,他聽見亞特蘭特低聲說:“我也愛你們。”

    訓練場上,朵拉射出又一支箭。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太久,汗水從她的鼻尖和下顎滴落,酸痛和疲憊感變得越來越沉重,最終它們影響了她的準頭。最後一支箭脫離了靶心,朵拉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她一把扔掉了弓,抽出劍來,瘋狂地劈砍著訓練假人。

    有人從她身後走來,踢飛了她手中的劍。“找個能回擊的對手。”亞馬遜女王說,她看了朵拉一眼,從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柄長劍。

    朵拉喘著粗氣,撿回地上的劍,咬牙衝向女王。

    疲憊讓這位戰士的動作變得緩慢,而女王是亞馬遜人當中最強的一個,勝負一目了然。這場戰鬥很快以朵拉的失敗告終,她咬著牙第二次衝上去,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女王用腳踩住了她的劍身,讓她再也無法拿著劍爬起來。“這就是你想要做的嗎?”亞馬遜女王的聲音極其嚴厲,“用這種方式自毀,來報答那些為了我們活下來而戰死的姐妹?”

    “不是……!”朵拉吼道,她的聲音哽住了,“是我,是我才讓……”

    “是他們!”女王打斷她,“是那些人類襲擊了亞馬遜,是那些卑鄙者殘殺弱者,是他們設計了圈套再對我們揮劍!朵拉,你是要養精蓄銳等待復仇,還是繼續在這裡自怨自艾,當一個無能的懦夫?”

    她把手中的劍重新丟回架子上,頭上的金色額飾在燭火中閃閃發亮。朵拉半跪在地上,肩膀微微打著顫。突然,訓練場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有個矮人往裡面探頭探腦,看到她們,喜笑顏開地小跑進來。

    “晚上好呀!女王大人,還有這位女士!”他快活地說,把手中那個大枕頭塞進朵拉懷裡,半點看不出這裡僵硬的氣氛,“他們說你這幾天一直沒回房間睡覺,我懂你!拿著這個!這是鴨絨做成的枕頭,我做的,全地下城最好的枕頭——塔克做的枕頭比房間自帶的棒一萬倍!啊,別擔心女王大人,我還在趕工做其他人的,請原諒,本來可以提前開工,但是我們不知道新搬進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啊,枕頭這種東西需要知道腦袋的大小才可以量身訂造,沒見過床的主人就隨便做一個,這可不是好工匠的態度!”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枕頭的注意事項(比如晾曬和如何用拍打保持它的柔軟),說完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亞馬遜女王微不可見地抬了抬嘴角,看了看朵拉,也離開了訓練場。

    朵拉呆滯地抱著那個枕頭,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站起來。枕頭真的柔軟極了,她舔了舔脣邊的血跡,開始感到困。

    *

    瑪麗昂在地面上。

    看到這裡的時候,塔砂的身軀已經完成了。一部分意識被灌入其中,這感覺有點像幽靈,又完全不同。她的雙腳踩到了地面,久違地感覺到重力。她抬起手,握了握,能感受到刺著手心的堅硬指甲。這是具女性的身體,和她過去一樣高挑,只是更加健康強壯。

    不對,還有個差別。

    塔砂在地下城核心鏡面似的外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倒影。在本該是人臉的地方,有一顆骨質頭顱——看上去還不是人,而是某種獸類的頭骨。

    “取消頭部要害?抽取要素中得到這種亡靈天賦的幾率不到百分之一,你只有骷髏兵而已啊!”維克多羨慕地說,“你可真是個幸運兒。”

    “………”

    塔砂對著臨時鏡子深深嘆了口氣,敲了敲骨頭腦袋,完全不痛不癢。她搖了搖頭,隨便找了件衣服,向地面上的瑪麗昂走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2:43

第27章 陰謀

    瑪麗昂在戰場上徘徊。

    這裡曾是茂密的森林,後來魔導炮撕開一條寸草不生的空地,從天空中看仿佛頭皮上猙獰的傷痕。亞馬遜人與骷髏兵抬走了傷員,拖走了屍體,撿完了還能回收的武器,但仍有各式各樣的雜物堆在這裡。

    狼人少女翻找著地上的碎木和石塊,雜物中尖銳的東西在她手上劃出白痕——自從受到自然洗禮,瑪麗昂的手上的皮膚如同野生動物的肉墊,變得更加柔韌結實,不會輕易被砂礫劃開。幾天前的戰場上她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戰,自然賦予她的尖爪與利齒將敵人撕成碎片。化狼的感覺讓瑪麗昂血液沸騰,哪怕在那事發生幾天后,回想起這個也讓她的皮膚刺癢。

    但現在完全不是回味這個的時候。

    她奔走在戰場上,到處尋找著遺失的東西,每一次無果的搜尋都讓她更加痛恨自己。瑪麗昂在混戰中化狼,野性的呼喚讓她完全不記得脫掉什麼,它們都和被撐破的裙子一樣灑落在了戰場上。

    她找到一些沒被收起的斷肢,這些碎塊已經開始腐爛,但沒有蟲子,蟲豸都躲避這片遭遇過魔導炮威能的區域。她找到一些血淋淋的布片,一些看不出來自什麼防具或武器的金屬殘片,這些東西終將在風吹日曬中歸於塵土。地面十分乾燥,失去了所有植物根系,表層的土地很快變得乾燥而疏鬆。浮土被風掀起,慢慢抹掉地上的痕跡,或許再過上一陣子,戰場上被遺忘的東西都會消失。

    瑪麗昂在戰場邊緣的枯樹樁下找到了母親的牙齒,穿過牙齒的繩子已經不知去了哪裡。她小心地把它拾起來,用衣服的下擺擦掉上面的灰塵,把那顆牙緊緊握進手心。

    她就跪在那兒找了好一會兒,指望另一樣東西也被踢到了這裡。但是沒有,那蓬草叢中就只有這一顆牙齒,沒有另一顆。

    整個晚上瑪麗昂都沒找到安加索獅的牙齒。

    “送給你!”金髮的亞馬遜少女說,“別拒絕,反正我今後自己也會打到的。”

    她說錯了,這年輕的戰士戰死沙場,既沒有活到能使用劍與盾的年齡,也沒有親手狩獵安加索獅的機會。她的名字叫尤妮絲,喜歡用劍而非弓,勇於正面作戰卻不擅長隱匿,喜歡吃魚,有個才四歲的妹妹。尤妮絲很喜歡妹妹,說再過兩年就要當她的劍術老師。

    尤妮絲是瑪麗昂的新朋友,她跟瑪麗昂開玩笑,摸瑪麗昂的耳朵,把心愛的吊墜送給她。尤妮絲告訴她安加索森林的哪個季節溪流中的魚最肥美(“不過有時候你得從熊口奪食,帶著崽子的熊媽媽可不太好說話。”),告訴她哪種樹葉捲起來可以做哨子。瑪麗昂為亞馬遜人的友善受寵若驚,她覺得她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她們會有很多機會一起捕獵、訓練、並肩作戰。她把獅牙吊墜綁在手腕上,暗暗發誓會保存這珍貴的禮物到永遠。

    看來她想保留的東西總是留不長。

    瑪麗昂跪坐在地上,懷疑自己再也找不回那個吊墜了。戰場上有種讓她很不舒服的氣息,大半個晚上的搜尋令她感到疲憊。瑪麗昂不可遏制地開始回憶其他失去的東西,半數新朋友,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的族群。總是這樣,仿佛受到了詛咒,她所愛的一切總會離她而去,區別只在時間長還是短。無休無止的焦慮在她血液中卷土重來,瑪麗昂害怕現在剩下的一切也將在不久後消失,獨留她一人流離失所,無所歸屬。

    媽媽,她在心裡說,我該怎麼辦?如果你在這裡,你會怎麼辦?

    母親的牙齒陷入她掌心的皮膚,理所當然地,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瑪麗昂聽見了腳步聲。

    她在地面上待了大半個晚上,如今晨光未至,西斜的圓月還很明亮。僻靜無人的戰場上,人影走出了陰影,月光灑在這生物身上。

    蒼白的頭骨倒映著月光。

    那看上去是個女人,但她脖子以上只有光潔的顱骨。那是狼的頭顱,瑪麗昂一眼就認了出來。族人將狼的頭骨掛在薩滿的帳篷上,供奉在狼神的石柱下,畫在講述傳說的壁畫上。狼首人身的狼神漫步在滿月之下,而以狼骨為首的祖靈徘徊在夜幕之中……瑪麗昂不相信這些傳說,她告訴自己這只是騙小孩子的玩意。但此刻狼人少女呆滯地看著來者,像她幼年時一樣。

    “第二次了。”塔砂說,“這是你第二次叫我‘媽媽’。”

    瑪麗昂張口結舌,直到對方來到面前才猛地反應過來。“大人。”她難堪地說,連忙站起來,感覺無論說什麼都沒法讓這一幕變得不尷尬一點,“您……您的變化真大。”

    她的主人笑了笑——那大概是一個微笑——顱骨的上下顎微微開合,發出很輕的哢噠聲。一顆骨頭是怎麼發出聲音的呢?它好像直接就傳到瑪麗昂耳朵裡去了。狼頭骨的眼眶中有兩團紅色的火焰,在那兩個空洞中穩定地跳動,瑪麗昂不敢多看,低下了頭。

    “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一隻修長的手對她攤開,手心裡躺著一枚圓錐形的牙齒。安加索獅體型不大,但它們的犬齒長而尖銳,像個小型冰錐。

    瑪麗昂愣了幾秒鐘,一個勁兒點頭。她凝視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時間除了點頭說不出什麼話,連動都忘了動,就傻站著。塔砂等了一會兒,抬起瑪麗昂的手,把那吊墜塞進她手中。

    明明頭上是枯骨,那雙手卻是溫熱的,連帶著那顆牙齒都染上一點熱度。瑪麗昂莫名有點眼眶發酸,只好深呼吸將之平復下去。她可不是個愛哭鬼,失去那麼多東西時她都忍住了,就算是最近這一次……

    這雙手摸了她的耳朵。

    她的主人輕笑起來,那種沙啞輕柔的聲音聽起來總是這麼鎮定,仿佛所有事在她眼中都不必擔心。她就這麼輕輕揉著瑪麗昂的耳根,說:“真軟,和我想的一樣。”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是因為恐懼和悲傷本來就到了極限,還是那雙手和記憶中朋友、親人的手一樣溫暖呢,瑪麗昂突然就忍不住了。她咬著牙齒低著頭,讓淚水無聲無息地掉落到地上。她以為自己足夠安靜隱秘,可她的肩膀和耳朵都抖得非常厲害。塔砂伸手抱住她,她開始失聲痛哭。

    瑪麗昂又一次想得太大聲了,她的痛苦不安和自責在鏈接裡一覽無余。塔砂沒有安慰這種孩子的經驗,只能拍拍她的背。狼人少女的體溫比塔砂高,在大哭中往她懷裡鑽,她覺得自己抱著一隻悲傷的、到處亂拱的小奶狗。最終瑪麗昂在塔砂的肩窩裡找到了她的位置,她把頭擱在那裡嗚咽,塔砂揉她的耳朵,摸摸她的頭。

    “我平時、平時不是這樣的。”瑪麗昂說,哭得打嗝,“真的。”

    “這沒什麼。”塔砂說,“你才十六歲呢,小姑娘。”

    東方發白的時候,塔砂把不再哭了的瑪麗昂帶回地下城,後者看著塔砂肩膀上濕透的那一塊,看起來羞愧得想鑽進地縫裡。塔砂讓她回去睡覺,趁機又摸了摸她的腦袋(狼人少女的頭髮和耳朵上的毛髮一樣柔軟),瑪麗昂無意識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想搞她?”維克多酸溜溜地說,“她完完全全屬於你,根本不用白浪費這種時間。”

    “對惡魔來說沒有特殊企圖的交談和性 交申請等同?”塔砂反問,“真同情你們貧乏的精神世界。”

    “別岔開話題,你把一晚上都花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該不會忘了外面還有一整個人類世界要對付吧?你還在等什麼?”維克多說。

    “等天亮。”

    “什麼?”維克多疑惑道。

    “畢竟,”塔砂說,“人類不在晚上辦公。”

    ——————————

    鹿角鎮,安加索地區最東邊的人類城鎮中,早起辦公的鎮長先生看著出現在辦公地點的箭書,臉色相當難看。

    政務廳就坐落在小鎮中心,這個代表著埃瑞安帝國在此處權威的地方一直有著最好的設施和最優秀的防護,然而一支羽箭就這麼大喇喇釘在鎮長的椅背上,力透椅背,要是當時鎮長先生本人還坐在上面,或者箭選擇落到鎮長的床上的話……

    他咽了咽唾沫,在心中瘋狂咒罵著駐守於此的軍隊。鹿角鎮是本森上校的駐軍地點之一,軍官們可以對鎮長指手畫腳,而當他們討伐失敗,放任該死的惡魔後裔到處亂跑,遭受性命威脅的還是鎮長本人,真是不講道理啊。

    鎮長試著拔了拔箭,完全沒能成功。他叫來衛兵拔出了箭,將之展開,往上面看了幾眼,心中叫苦不迭。“你們的炮被我們截獲”?“俘虜的軍官傳授了啟動方法”?這一件件事全都超出了他能處理的責權範圍。鎮長掏出胸口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苦著臉命令下人準備通報上校的馬車。

    不同於此地大部分鄉巴佬,鎮長先生對“炮”這種東西略有耳聞,他一點都不想讓那玩意轉頭打在自己負責的地區。他希望軍方的人能行行好,看在這可怕的威脅上別繼續開戰,但根據他對那位中校的了解……

    “威脅我?”本森中校冷笑道,“人類從不對異種妥協!”

    ……看吧。

    “可是大人,之前的討伐軍在動用大炮的情況下依然不幸,呃,失利,”鎮長小心翼翼地說,“倖存者說整個森林都變得可以活動,最近不少樵夫也說那裡的樹木長得很快,或許那裡有什麼強大的魔鬼?或許我們應該向上層請示,申請更多的援軍……”

    “你想說我們連獨立解決自己地區的毒瘤的能力都沒有?”中校森冷地看著他。

    鎮長立刻搖著頭訕笑起來。

    “活動的樹木,哼,裝神弄鬼,只不過是德魯伊的餘孽而已。”本森中校說。

    “啊,大人真是博學多才!”鎮長奉承道,努力擠出個笑容,“那對於德魯伊……”

    “對於那些玩樹的神棍,幾百年前我們就有了解決辦法。”他背著手走向窗邊,望著森林,“一次失利只是意外,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打擾希爾曼將軍。”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2:53

第28章 瘟疫醫生?

    塔砂又一次被扔了出去,她的後背撞上訓練場柔軟的墻面,彈回來,摔到地面上。

    訓練場的墻壁和地面都有種像是橡膠的物質,這玩意讓塔砂想到運動場的跑道,一方面能防止腳底打滑,一方面有點彈性,重重甩上去也不至於傷筋動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些亞馬遜人可勁兒把她往墻面地面上招呼,半點都不客氣。

    是塔砂自己要求亞馬遜人訓練她的,有這麼好的老師、場地和身體,不抓住機會學習才是損失。亞馬遜女王依然保持著她鋼鐵般的神經,對一位狼頭骨的怪人前來求教這事沒露出一點好奇心。她只是放下弓,對訓練場上另一個正在不斷練習射擊的人一招手,說:“朵拉!你來教她。”

    那個倖存的斥候基本已經從重傷中恢復了過來,光是她強韌的恢復力就很值得一提。據說朵拉是亞馬遜人中數一數二的好戰士,這點無從考證,但女王說過的另一點則非常明顯:她會對學徒非常嚴厲。

    “站起來!”朵拉輕叱道,“再來一次,你的眼睛不是擺設!”

    塔砂的“眼睛”就是兩團紅色的火光,形態和骷髏兵眼中的相似,只是顏色不同。瑪麗昂說過這是一顆狼的顱骨,幸好眼睛其實和人類相似,不是色盲,能看到的視野還比幽靈廣一點。站在旁觀者視角(地下城的確能做到這個)上聽亞馬遜人對著她這張臉面不改色地訓話,這場面其實有點滑稽。

    身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塔砂急促地呼吸,汗水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她幾乎忘記了這種疲憊的感覺,即使在還是個人類的時候,上一次累成這樣沒準還是高中考八百米。頭顱以下的身體與曾經無異,會冷會熱,會痛會累,高強度運動讓肌肉酸痛不已,汗水將衣服粘在身上,重得讓人不想站起來。她的皮膚比過去白了幾個色號,不是“沒曬太陽”這種程度,人種都改變了,因此磕磕碰碰留下的淤青變得格外顯眼。通過跳躍時揚起的衣服後擺,她能看見自己的後背已經青紫一片。

    之前說錯了,曾經的身體根本不能與現在相比。要是換做以往那個缺乏運動的身軀,塔砂早就站不起來了吧。

    抽取從屬要素構成的軀體無疑要優越許多,她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出拳更有力,仿佛進入了一具運動員的身體。亞馬遜人給予的【優秀戰士預備役】在這具身體上完美地發揮,塔砂能夠使用那些從來沒碰過的武器,她拉弓時不會射到自己的腳尖,能把一柄劍舞得虎虎生風,有時還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地格擋住攻擊,這種奇特的流暢感就像菜鳥拿大神的號玩遊戲一樣爽快。

    但也只是這樣了。塔砂能吊打過去的五個她自己,然而這種十歲亞馬遜人的水平,遇上對面經驗豐富的亞馬遜戰士……她站起來戰鬥的時間,還沒有花費在“被打趴——爬起來”上的時間多。

    開始塔砂心中吐槽“腦袋都是頭骨為什麼還會流汗”、“我又沒有上呼吸道在喘個什麼勁”等等,不久後她就是去了想東想西的余裕。她的格鬥老師沒讓她使用任何武器,如今的訓練只有奔跑、躲閃和徒手搏鬥,對目前的塔砂來說,就是逃跑和挨打的課程。

    這一次塔砂躲閃了三秒鐘,在第四秒飛出去。

    “你真是毫無天賦。”維克多的聲音冒了出來。

    “感謝你的熱心鼓勵。”塔砂說,動了動胳膊,懷疑自己的肩膀有點脫臼。

    “順時針方嚮往裡按一下。”維克多說。

    塔砂按他說的做,聽到自己的肩膀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剛才的抽痛感消失了。“謝謝。”塔砂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又在浪費時間。”

    “增加自己的生存幾率從來不是浪費時間。”維克多這樣說,出乎意料地溫和,雖然下一句話又原形畢露,“順帶一提,你在戰鬥這方面真的慘不忍睹,在我們老家你絕對活不到長大。”

    “圖書館的生存壓力真大啊。”塔砂說。

    “是深淵!深淵!我是個大惡魔!”維克多氣憤地說,不再說話了。

    塔砂又一次摔到地上,磕到了武器架,一時間爬不起來。讓她懈氣的不是不斷失敗,而是不得其門而入,看不到自己的進步。塔砂懷疑自己只在耐打這方面有了點長進,她摸摸後腦勺,覺得倘若她的顱骨裡裝著腦子(這話聽起來真不對味),一個腦震盪準跑不了。

    “用你的眼睛,別忙著挨打!”朵拉說。“看著我的肩膀,你能看出我什麼時候會出手。看著我的腰,你能判斷接下來我要向哪個方向移動。”

    她之前就沒穿護甲,此時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塔砂一眼,把那件短袖衫也脫掉了。穿著背心的女戰士強壯而精悍,塔砂看到她上臂的肌肉鼓起,然後又被打飛出去。

    “不行。”朵拉皺眉道,“你根本沒投入。”

    “我投入了!”塔砂第一次反駁道。如果她沒有全心全意企圖學到點什麼,她怎麼可能還在這裡一次次挨打?她又不是受虐狂。

    “你沒有。”朵拉說,“你沒有投入戰鬥,甚至沒投入進每個動作,你行動起來就像穿著你的身體。”

    塔砂無法反駁。

    朵拉說得一陣見血,這可不就是她憑空得到的身體嗎。她平白獲得了一具體能優秀的身體,省掉了用在鍛煉上的漫長時間,但也因此根本沒有磨合的機會。肉體和意識之間有著微妙的隔閡,就像開一輛性能優越卻沒怎麼使用過的車。

    “有沒有考慮去轉個法系職業?”維克多說。

    “你打算教我法術?”

    “深淵法術來自血脈,你麼,只能去找願意收你的法師,或者魔法書。”

    塔砂既沒有法師也沒有魔法書,所以維克多說的又只是風涼話。

    這一次訓練以塔砂精疲力竭告終,她把酸軟的身體丟進自己的房間,動都不想動。她的手在床沿旁邊垂下,阿黃從床下爬出來,拱了拱她的手,而塔砂連摸摸它的力氣都沒有。不久瑪麗昂貼心地給她送來了一大盆熱水,塔砂想著打水燒水的麻煩,決心立刻搞個浴室出來。

    讓地下城折騰出浴室比學會打鬥容易得多,地下城比這個軀體更加如臂指使。朵拉真沒說錯,她不可能全情投入,與地下城所占用的精力相比,這個剛到手的新身體充其量只是操縱著的木偶。

    地道一直在延伸,地精的隊伍又壯大了不少,它們晝夜不停的工作讓地下城遍布整個安加索森林。這張地下網絡四通八達,足夠堅固又保留了擴張新房間的空間,隨時能從排水管道發展成真正的地下城市。隨之擴張的是瞭望塔,它們牢牢地將安加索森林納入其中,確保不會再被打個措手不及。

    因此,當奇怪的人出現在森林邊緣,塔砂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

    那不是一支軍隊,充其量只是有護衛的車隊。他們在夜幕下點著火把,在車輪與馬蹄下鋪上軟墊,輕裝簡行,盡可能無聲地偷渡到這裡。幽靈立刻浮出地面,萬幸,她沒在車中感應到另一架魔導炮。

    他們停在安加索森林外面,掉頭,讓車隊的頭朝外。一輛馬車中下來好些人,將手中一些怪模怪樣的東西拼接到其他馬車後面。塔砂想看清那些馬車裡裝著什麼東西,但它們被大棚蓋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開口,像實心的一樣。那些架子和橫排長棍拼接後被裝置在這些馬車後廂,讓人看不明白這是在幹什麼。

    不管在幹嘛,反正不會是好事。

    塔砂在發現他們的第一時間通知了亞馬遜人,戰士們立刻披甲出動。人類士兵這回只來這麼點人,的確來去便捷、方便藏匿,可惜打錯了算盤,被發現後等於給亞馬遜戰士送菜。至於他們的目的,殺掉或抓住他們之後可以再找答案。

    仿佛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那些士兵粗粗組裝了一半便停了下來,一大半人重新上了馬車或馬,揚長而去。

    留在原地的只有四輛無法上人的馬車、幾匹馬和相同數量的、打扮奇怪的人。他們戴著皮革手套,穿著和手套同樣質地的厚重外袍,連著兜帽的袍子籠罩了整個身體。兜帽下有一張奇怪的面具,那種面具並非扁平的,眼睛的部分鑲嵌著圓形鏡片,鼻子部分尖銳突出,占據了三分之二張臉,頂端微微下彎,看上去像個巨大的鳥喙。一眼看過去,他們仿佛穿著烏鴉戲服。

    塔砂依稀記得哪裡看到過這樣的人,但又想不起來。會是什麼地下城傳承的碎片嗎?她問維克多這些人是不是亡靈法師,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維克多說不,那些只是活人,可能是某種烏鴉崇拜的法師——法師很難殺,不要吝嗇箭。

    活人就能被殺死。

    亞馬遜人的弓箭一瞬間取走了半數人的性命,羽箭輕易穿透了皮革外套,它們的防禦力比不上皮甲,也沒有什麼花花綠綠的法陣從中升起。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倒了下來,剩下的三個人看上去都有點驚慌。亞馬遜弓箭手們射穿了他們的腳,向他們跑去,準備抓活口。

    “為了埃瑞安!”其中一個人突然大喊道。

    這人距離車很近,他撲向前去,拉動了車後面的桿子。另外兩個人拖著瘸掉的腿有樣學樣,儘管其中一人很快被射穿了手,沒能碰到第三輛車。從馬車後面的橫桿上激射出一陣陣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亞馬遜人本能地趴下,避開風頭匍匐前進。速度最快的人抓住了其中一個活人,在廝打中扯掉了那個面具。

    那個人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抽出腰刀,掙扎著向身後的馬車撲去。

    塔砂就在此刻想起自己在何處看到過這種烏鴉面具。

    一些歷史文獻的插圖中,中世紀的瘟疫醫生,戴著這種最初級的防毒面具。

    她毫不猶豫地讓地面裂開再合攏,還未跑到的亞馬遜人被吞進地下城,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合上。在地上,沒有面具的人發瘋似的斬向馬車,幾刀後,馬車後廂仿佛被戳破的氣球,整個炸開了。

    那裡面本來就只裝著氣體。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3:04

第29章 枯萎公約

    車子裡的氣體沒有任何顏色,幽靈在旁邊只能感覺到氣流。一隻松鼠匆匆跑過這片區域,沒有在途經此處時立刻倒地,塔砂幾乎懷疑自己想多了。

    但無時不刻注視著地面的瞭望塔發現了問題。

    焦黃色緩慢地爬上樹葉的邊緣,染色般擴散開來,那些有著柔軟弧度的葉片在完全變色後卷起,變得扭曲而脆弱。這速度並不快,然而肉眼可見,比正常植物的枯萎快了豈止一倍兩倍。枯黃色的瘟疫自幾輛大車炸開的地方蔓延,從低處擴散到高處,從這片葉子蔓延到下一片。

    地面上雜草的凋零最為輕易,昂揚的草葉與花朵在枯潮席捲之際垂下頭顱,和落下的枯枝敗葉融為一體,在地面鋪上厚厚一層毯子。大樹的枯朽則需要更多時間,當它們完全死去,樹幹傾斜的那些開始轟然倒下,再沒有能固定住它們的根系。

    這是多米諾骨牌被推倒的慢鏡頭,綠色的骨牌翻轉成發黑的黃色,緩慢卻勢不可擋。塔砂沒有一隻能夠阻擋骨牌傾倒的手,她指揮地精弄塌了橡木老人周圍的土地,再將天花板重新填補好。這棵大橡樹被暫時封存在了地下城裡,帶著根系上的泥土,像那種準備轉移的盆栽。

    直到天亮,大規模的枯萎還在繼續。許多地區的視野被熄滅了,因為完全擬態成樹木的瞭望塔也和它們模仿的東西一樣中了招。瞭望塔枯萎,倒塌,然後化作黑煙。

    參與昨晚行動的亞馬遜人被塔砂安置在隔離病房,即使覺得自己沒有受傷,沒必要靜養,她們還是聽從了塔砂的命令。那個速度最快的、近距離廝打掉烏鴉面具的亞馬遜人在這天早上發現自己得了感冒,她有些沒精神,抓撓著臉上的皮膚,打著哈欠。她既沒有長出奇怪的東西,也沒神志不清,自己只覺得有點疲倦而已。換成另一個領導者,搞不好根本不會發現這個,但知道一切的地下城女士,在發現的第一時間繃緊了神經。

    隔離病房被更加細緻地隔離開來,每人一個房間,食物和水由地精運送。儘管如此,到這天傍晚,這支亞馬遜小隊的所有人都或輕或重地開始了感冒。第一個發病者沒有打噴嚏流鼻涕,她只是在這天晚上八點就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她可是夜巡輪班者。

    塔砂關閉了所有通往地上的通道,起碼最近一周,她不打算讓任何人出去。

    地下城能夠自給自足,但橡木老人的問題卻很麻煩。他休眠時完全是一棵橡樹,並非藥材,目前的藥園沒法種植他。一棵得不到陽光的橡樹能活多久,這問題塔砂不知道,也不想親眼看到。

    人類到底用了什麼東西?某種毒氣或是病毒?但塔砂怎麼都想不明白,對方那種沒有飛機的科技等級怎麼敢打化學戰。一陣風就能吹散的毒氣不足以充當武器,而倘若濃度很高,像現在地面上進行的那樣,他們就不怕一陣方向恰好的大風把毒氣吹回他們那裡去嗎?

    幽靈在地面上徘徊,看著整片安加索森林一點點淪陷。塔砂同時能操控的幽靈有數量限制,而在擁有了那個狼首的身軀後,兩個幽靈已是極限。兩隻幽靈分別跟著枯敗擴張的兩個防線,這種不明狀況也向森林以外擴散,一隻幽靈跟著向外擴張的枯萎線一路前行,發現了遠方的壕溝。

    在安加索森林與人類活動區域之間,有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長的壕溝。這條寬達兩米多的區域土地焦黑,似乎還被燒過。人類駐軍就在壕溝對面,武器指著森林這一邊。

    塔砂一時不清楚這東西的作用,直到枯萎線蔓延到了這裡。焦黃色在草葉上彌漫,彌漫,最後停在了壕溝前。

    這是隔離帶?塔砂愕然地想,用一條隔離帶阻礙“毒氣”,怎麼做到的?

    “枯萎公約!”維克多脫口而出,“他們居然還在?”

    “那是什麼?”塔砂問。

    “來自德魯伊的邪教,德魯伊的死對頭,做的事和他們的名字一樣。”維克多說。

    刨除深淵和天界不提,德魯伊的死對頭不是亡靈法師勢力白骨塔,更不是破壞樹木的人類,而是枯萎公約,來自他們自身的敗類。

    每個群體中都不乏各種派別,德魯伊崇尚自然的教義也有各種解讀。其中一種激進派認為,萬物有生有死,生只是過程,死才是圓滿,因此枯萎才是自然的終點。當這個世界開始扭曲腐爛,唯有完全、徹底的枯萎能帶給它新生——用這種方式解讀教義的枯萎公約,想也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沒有比粉轉黑的前隊友更糟糕的敵人了,枯萎公約的前德魯伊以枯萎為宗旨,他們的法術來自德魯伊又克制德魯伊,外加有一些高階亡靈法師的幫助,他們詛咒的產物是一切自然系法術和動植物的天敵。在天界和深淵相對和平的時候,枯萎公約積極參選,努力想充當地面上大反派一角。

    可惜,在成功之前,他們便衰落了。

    枯萎公約針對德魯伊,但受其影響的遠遠不止德魯伊。善良陣營的獨角獸一族庇護棲息地的自然生命,中立陣營的森精靈與森林同在,連陣營偏向邪惡的獸人都痛恨枯萎公約——食草動物沒草吃跑路了,食肉動物還吃個屁?獨角獸一族廣受善良種族擁戴,森精靈之王本身就是個半神,獸人信奉的獸神則是天界眾神中最沒有矜持的一個,它不爽起來會不顧三七二十一玩神降。在維克多與地面失聯之前,枯萎公約已經在多方圍剿下四處逃竄,幾乎銷聲匿跡。

    “枯萎公約的詛咒能以氣流為媒介釋放,開始感染直接接觸的生命體,之後通過被感染的植物蔓延,不被截斷就能蔓延方圓幾十公里,被這種植物覆蓋過的土地幾年裡都種不出糧食。嗯,瞭望塔本來不會有事,但你自帶了自然氣息,被自然氣息覆蓋的瞭望塔在用樹木擬態時基本就是一棵樹。”維克多說,“我以為他們早就被解決了,就算沒有,人類也不該與這種人人喊打的邪惡群體一路……”

    那條長長的壕溝與森林一側的光裸無草的岩壁組合在一起,截斷了詛咒向人類城鎮蔓延的可能。向森林方向前進上百公里都渺無人煙,只有人類的敵人。

    維克多講解上述那一長串歷史,只是想推卸責任,說明自己現在才想起這茬的原因而已。但塔砂聽完他的講述,卻開始疑惑別的事。

    那些曾經追殺枯萎公約的種族,現在在哪裡?

    天界和深淵與這片大地失去了聯繫,沒有了獸神,或許獸人在與人類的交鋒中戰敗,像歷史中被打散的游牧民族一樣,銷聲匿跡或淪落到被當做奴隸買賣的地步。德魯伊因故與自然之心失散斷了傳承,自身難保,藏頭露尾。但是,廣受尊敬、本身法術強大的獨角獸呢?箭術勝過亞馬遜人,長壽又有半神領導者的精靈呢?

    塔砂發現自己過去對埃瑞安的理解可能有不小的誤差。

    她和據稱有幾千歲的前.大惡魔維克多簽訂了契約,聽過數百歲的橡木老人的回憶,也親眼看過埃瑞安宣言簽訂時的畫面。這些人物與事情上提供的信息拼湊出一個種族繁多的奇幻世界,再結合過去看過的影視作品,塔砂對現在的埃瑞安,有著這樣的印象——

    主物質位面的諸多種族聯合起來斬斷了通往天界和深淵的道路,此後強大的種族重新隱居起來不管事,剩下水平差不多的種族聯盟破裂,各自為政,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斷聯合或交戰。最終人類獲勝,把其他種族趕走,污名化他們,構成了如今人類帝國獨大,帝國範圍內異族被欺壓的局面。

    但是仔細想起來,這種想法未免太理所當然了一點。

    如果當成哪本影片的背景看,塔砂不會覺得奇怪。當地球上的編劇導演都是人類的時候,人類獲勝有什麼奇怪呢?可是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裡,人類既不是數量最多的種族,也不是最強大的。

    塔砂曾是人類當中的一員,她也挺樂意當個人。人類文明的進化史足以讓所有人自豪,要是在這個世界中看到比地球上更先進的科技,塔砂一點都不會奇怪人類成為了最後的贏家。然而,這裡的平民似乎還生活在工業革命之前的時代,這裡的軍隊水準也遠不及一戰,如同十六十七世紀的士兵擁有了一兩種奇怪的黑科技。

    地上的種族聯合與人類帝國成為主宰之間發生了什麼?那些更強大的種族到哪裡去了?他們真的會隱居起來嗎?如果是,為什麼?如果不是,他們為何對現在的一切坐視不管?

    塔砂曾以為,追殺匠矮人和狼人少女也好,襲擊亞馬遜人也罷,都只是局部為了利益而彼此攻擊的行為,沒有誰對誰錯,沒有趕盡殺絕,只有追逐利益。她以為這是一個有超級大國的奇幻世界,猜想過維克多所說的法師、智者等等都和夢境中見過的那種遊蕩冒險家一樣,被埃瑞安的政 府管制,定居在國都附近,所以這種偏僻的地方才看不到——當社會穩定下來,把這些精彩卻危險的人控制起來並非難以想象的事情。

    說到底,塔砂還是被過去世界的觀念束縛了,這個世界,根本不能用以往的科學規律衡量。

    人類情願為消滅亞馬遜人動用傷害位面的魔導炮,他們會為斬草除根使用這種毒氣似的大殺器,哪怕這樣一來,他們獲勝後也只能得到一片死地。這絕對不是地球上現代國家之間那種相對和平、利益至上的關係,如今的埃瑞安,人類與被他們鑒定為異種的生物之間,似乎只能你死我活,關係糟糕到了他們寧可損人不利己的程度。

    情況比塔砂以為的惡劣許多。

    不過,人類也弄錯了狀況。

    他們使用了由枯榮公約法術改良的武器,自身卻沒有枯榮公約成員不被感染的抗性,這是其一。其二,塔砂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什麼德魯伊,自然氣息對她而言只是工具,她並不介意在此時利用自然。

    她不像德魯伊一樣悲天憫人,她的原則並不在這個方面。在要不要在戰爭中損人利己這個問題上,塔砂的答案和大部分人類一樣。

    地精們揮動著它們的爪子,地下城在往人類城鎮的方向不斷擴張,一路來到壕溝底下。擬態成雜草的瞭望塔靜悄悄長過了壕溝,這些帶著自然氣息的地下城造物,正如維克多所說,和普通植物類似。

    枯黃色從壕溝的這一頭長到小型瞭望塔上,在前一個消散之前已經擴展到後一個上。像一架很快坍塌的橋,這些植物瞭望塔將枯萎公約的詛咒接到了壕溝另一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33:19

第30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德魯伊很好殺,只要你掌握了方法。

    上尉在他的帳篷中安睡,只需要一聲通報就能把他叫醒,這是軍校中養成的習慣。他在睡夢中回顧著埃瑞安軍校中學到的東西,關於他們的戰術,關於德魯伊。

    埃瑞安軍校的教材中有那麼一本書,上面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異種。這本百科全書將這些異種分門別類,記載著它們的辨識方法、應對手段和戰勝的歷史,每個未來的軍官都會將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倒也不全出於應付考核,在軍校當中,用來消遣的讀物並不多。

    上尉從中讀到異種們讓人防不勝防的可怕力量,無數次為過去人類的犧牲和最終勝利感慨。他在這本樹上學到了最重要的道理:最強大的東西也並非不可戰勝,只要你知道正確的應對手段。就像他父親教他的那樣,釣魚要用蚯蚓,獵狼要用槍。

    德魯伊算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些自然邪教徒都是狂熱的環境保護分子,對他們使用“枯萎氣體”恰如其分。歷史上兩次與德魯伊的大規模作戰中,面對“枯萎氣體”的德魯伊十有八九會企圖保護附近的植物,此等愚行讓他們像活靶子一樣好打。而這次他們面對的又是典型德魯伊:倖存者回憶中狂暴的樹林,行走的樹木,被驅使的動物,漲勢過好的森林……簡直經典得像軍校演練了。

    所以在一切準備好之後,就只需要等而已。

    “枯萎氣體”的有效感染時間是五天,殘留效果則遠遠大於幾天。在這種情況下,德魯伊只會出現兩種反應,一、衝出來和他們拼命,阻止他們釋放更多氣體;二、躲藏在森林中,想辦法拯救枯萎的森林。前者等同於自投羅網,後者麼,只要在五天后全軍出擊就好。到那個時候,林中半死的德魯伊只能任人宰割。

    下級士兵中不少人提心吊膽,他們聽說了幾周前同僚的遭遇,將眼前的安加索森林當做了龍潭虎穴。軍官們則和上尉一樣鎮定,其中一些甚至十分興奮,要知道,距離教學案例中的上一次德魯伊遭遇戰已經過了上百年,這些不可思議的教徒幾乎變成了傳說故事。百科全書變得越來越多餘,其中絕大多數教導都成了屠龍之技,當成傳說聽過便罷了。人類是大地上唯一的主人,這點讓人自豪,但有時也不免讓熱血上頭的年輕人感嘆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們談論著數百年前那個英雄出個門就能消滅哥布林的年代,假想著自己在那裡會書寫何種史詩。哪裡像現在,大半本教材都像空想小說,一群人掘地三尺,只找到幾個光會哭的異種崽子。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對上德魯伊,第一次見識到“枯萎氣體”。針對異種的武器有著恐怖的價格,有價無市,全部被高層控制。把這些珍貴的武器調度來,只為給新兵蛋子開個眼?埃瑞安軍校都沒有這種奢侈。軍官們伸長了脖子,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著枯萎的顏色蔓延到眼前,一個個抽著氣,紛紛認為自己有了能說好一陣子的談資。

    這也是近百年間埃瑞安第一次動用“枯萎氣體”,它本來和德魯伊的案卷一樣被束之高閣。軍官中可能只有上尉有些擔心,他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這武器就是上個世紀前的遺留物。儘管所有對異種武器都被妥善封存,上百年也已經長到了讓人懷疑它是否依然可靠的地步。

    當他站在壕溝另一邊看著枯萎蔓延,他開始戰慄,如同普通人站在即將到來的龍捲風前。

    謝天謝地,那條壕溝和書上一樣有用。

    德魯伊沒在此時立刻出來,看來他們選擇了第二條路。這對人類來說是件好事,不僅可以花費更少的力氣贏下這一戰,還會撿個大便宜。枯萎氣體會污染土地,製造一片幾年內都毫無用處的廢土,但有了德魯伊的把戲,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從廢土中重新找到一些第二年就能用的區域。

    第二天風平浪靜,而士兵們依然嚴陣以待。上尉開始為他們不必要的緊張欣慰,他們敬畏的雙眼能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記載中德魯伊可是能變成許多種動物的。第三天的白天依舊平安無事,他的副官開始疑神疑鬼,覺得德魯伊在搞什麼花樣。

    “長官,‘枯萎氣體’也會讓德魯伊感染?”他問。

    “是的,我們只需要等。”上尉回答。

    “如果他們在五天以內衝過來戰鬥,不會將這種感染帶到我們的士兵身上嗎?”

    “‘枯萎氣體’能感染動物,卻只能通過植物傳播。”上尉複數著教科書上的內容,安慰憂心忡忡的副官。

    “但如果德魯伊操縱植物呢?”副官不放心地問,“他們有能力操控植物,比如行走的樹……如果他們讓樹走過壕溝,我們不就暴露在了威脅之下?”

    “那是不可能的。”上尉肯定地說,“他們是德魯伊。”

    對於德魯伊邪教的教徒,自然就是他們的神。他們不可能去操控植物接近枯萎氣體,如果他們做得到,他們開始就沒有成為德魯伊的資格。不成為德魯伊,不能操縱樹木。

    這個夜晚非常安靜,哨兵沒看到一個敵人。這個清晨非常吵鬧,一些士兵在晨曦中尖叫起來,被吵醒的上尉走出帳篷,他的腳踩在地上,聽見了乾燥的悉索聲。

    枯萎的野草在他腳下粉碎。

    他感到汗毛豎了起來,畫著枯萎氣體效果的版畫在他腦中浮現。他跑出幾步,騎上馬,為雙腳不接觸地面感到了一絲自欺欺人的安心。他舉目四顧,目之所及全是枯黃一片。

    上尉只花幾秒鐘就做出了決定,他決心放棄森林裡那些不露面的德魯伊,不去追究枯萎蔓延的原因,現在就走。他高聲命令士兵拔營,帶著速度快的騎兵先衝向城鎮,在距離城市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看到了枯草的邊緣。他讓所有人下馬挖掘壕溝,連挖帶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枯萎蔓延過線前完成了隔離帶。

    “長官,您這是違背軍令!”手底下一個年輕人皺著眉頭質問道。

    拔營的軍隊集合在了這裡,因為枯萎蔓延和上尉毫無解釋的撤退命令,到處都有人竊竊私語。來當出頭鳥的年輕人剛從軍校畢業,還是個愣頭青,他問出了不少人的問題。

    “我會承擔責任。”上尉簡短地說。

    上頭命令死守安加索森林,消滅其中的德魯伊,但現在情況有變。他不知道擴散是因為武器失效還是哪裡出了紕漏,但他不打算讓他的士兵為此買單。他已經四十多歲,有妻有子且身體大不如前,早就過了熱血上頭的年紀。在上尉看來,這種重大意外拋回給上頭就好,一些邪教徒遠遠不配讓這麼多士兵賠上性命。

    上尉又讓軍隊後退了一公里,在距離鹿角鎮幾公里外紮營。他命令軍官們清點士兵,找出一些覺得不舒服的人,將他們送回小鎮檢查,順便帶上簡短的情況報告。“絕大部分都是嚇得裝病的膽小鬼。”負責登記的副官不滿地說。上尉笑了笑,覺得那樣倒好。

    他回憶看過的記載,被枯萎氣體感染的德魯伊會乾枯地死去,書上警告人類士兵也要相當注意,否則會死得比德魯伊更快。上尉現在不痛不癢,在枯萎野草上紮營了一夜的士兵中也無人傷亡,或許枯萎氣體的威力真的在漫長的歲月中消退,變得只對植物起效。

    這一天的夜晚,壕溝被燒得燈火通明。上尉命令士兵用枯枝敗葉將壕溝填滿,而後將之點燃,火焰徹夜未熄。在這嚴防死守之下,枯萎沒再越線。

    第五天,枯萎氣體有效的最後一天,有人倒下了。

    開始只是一些體弱的人賴床,同僚或長官把他們從床上踢下來,只當他們在偷懶。但是偷懶的士兵會走著走著突然倒下嗎?到這一天夜晚,那些一大早便起不來的人已經雙目凹陷,形容枯槁,仿佛長久地忍饑挨餓又無法睡覺。

    身體較弱或生病的人最先倒下,入夜前上尉下令送了一批人回鹿角鎮,但入夜後又有些人倒下。這過程陸陸續續,同一時間能在軍營中找到這種情況的各種階段。深夜有提著燈騎著馬的人屁滾尿流地跑回來,語無倫次地請求軍隊回去。

    “那個東西!那些東西,他們,他們在街上!”他歇斯底裡地說。

    上尉沒能讓這個嚇瘋的人安靜下來,但不久之後這就不再是個問題。來不及送走的那一批當中,面頰凹陷的士兵直直爬了起來,他們的面孔乾枯得像枯草,牙齒看上去鼓出了臉頰。這些不對勁的病人走出來,一口咬在附近的看守身上。

    發瘋的士兵很快被殺了,萬幸這些人還是少數派。病人被關進臨時牢房,太陽出來時駐地又多了幾個乾枯的活死人。他們和記載中的僵屍相當相似,只是腐爛癥狀在他們身上表現為乾枯,仿佛人體變成了枯萎的草木。上尉和軍官竭力壓製住恐慌的士兵,全軍撤回了鹿角鎮。

    街上有好些遊蕩的活死人,家家門窗緊閉,不敢出門。軍隊花費整整一天才把隱藏在邊邊角角的麻煩清理掉,其中伴隨著無數雞飛狗跳。等一切塵埃落定,上尉開始書寫報告,向上層匯報這等糟糕的意外。不幸中的萬幸,在第六天的時候,沒有新的病人出現,軍隊中該出問題的人已經變成了活屍,剩下的人應該不會再有危險。

    在上尉奮筆疾書的時候,被咬傷的士兵打了個巨大的哈欠,覺得口渴。

    鹿角鎮醫生睡得不省人事,連晚飯都沒有吃。他的女兒推了推父親,怎麼都沒推醒。“讓他睡吧。”醫生的妻子說,“爸爸遇見了怪物,還受了傷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6:11

第31章 殭屍

    第五天,所有參加了那次夜襲的亞馬遜人都安靜地躺在隔離病房中,從地下城各處抽調來的自然氣息覆蓋著她們,與那股招致枯萎的詛咒角力。

    德魯伊們對枯萎公約的詛咒有一些抗性,在他們能調動的自然之力用盡前還不會死去。塔砂這裡沒有德魯伊,只能湊合著使用自然氣息,它無法根除詛咒也無法中止惡化,僅僅讓這一過程變得非常緩慢。在目前看來,這也算好事。安加索森林中已經不剩什麼正常生物,要是人類軍隊能看到林中緩緩徘徊的動物,看著它們舊標本似的外觀,他們就能提前知道自己這邊的傷員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就是高階亡靈法師與枯萎公約合作的結果。”維克多說,“枯萎公約需要讓法術效力覆蓋動物,亡靈法師則企圖增加新的亡靈大軍製造方法。他們的確成功了一部分。”

    自帶自然氣息的瞭望塔暫時沒法用(可見地下城目前的微自然屬性有利有弊),幽靈在地面上窺視著人類軍隊。塔砂看到他們釋放的詛咒在他們自己身上蔓延,後來軍隊拔營而起,匆匆向附近城鎮撤退。

    調動自然氣息對抗過詛咒後,塔砂稍微能感覺到一點枯萎公約法術的痕跡。他們說枯萎詛咒只起效五天,但塔砂依然能感覺到地面上籠罩著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氣氛,出於謹慎,她不打算讓亞馬遜人上去用血肉之軀實驗。地面上的人類是絕佳的實驗品,塔砂看著他們慢慢變成木乃伊,漸漸確定人類對此並無解決之道。

    另一邊,地下城一直沒有閒著。

    通道在不斷向人類城鎮延伸,道路偽裝成自然地穴,每一段距離都安置了匠矮人製造的陷阱門,不怕有人挖掘到地下城。這些單向門看上去摸上去都與岩壁無異,除非塔砂自行開啟,不然在另一個方向刀劈斧砍都沒法打開。等地下城需要向外輸送軍隊時,陷阱門又可以輕易推開,變得暢通無阻。

    第一具異化的屍體被埋進人類的墓園,塔砂已經預見了未來。

    鹿角鎮的城市規劃還不錯,比塔砂以為的奇幻中世紀先進幾百年,一些公共設施確實體現出人類文明的發展,地下水道讓小鎮不被污水環繞,公廁讓衛生狀況好了許多……不過對塔砂來說,最好的公共設施,顯然是墓園。

    就像挖掘到一座礦藏。

    鹿角鎮已經在埃瑞安帝國的東南角存在了起碼上百年,這期間居民的所有屍骨都被集體安葬在小鎮外的墓園底下,感謝人們土葬的習俗。地精咬開腐敗的棺木的底部,這些有組織的盜墓賊對陪葬物不屑一顧,它們尋求的是屍骸本身。

    塔砂在那座墓地下建造了她自己的墓園,屍骸被就近搬運掩埋到那下面。新墓園被塞得滿滿當當,這場大豐收會讓地下城的亡靈軍隊翻上幾翻。當這一邊幽靈觀察著人類軍隊撤退,那一邊幽靈看著鹿角鎮中第一批遣回的士兵僵硬的站起,地下城的兵工廠一刻不停地運轉。

    而在第一個被擊殺的枯朽士兵埋入已經被塔砂偷偷占據的墓園時,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皮肉完整度高於60%、骨骼完整度高於40%的屍骨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產生品質不等的僵屍(枯萎),屍骨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僵屍(枯萎):行動緩慢,經久耐砍,骨架上多了皮肉所以不容易被一錘打散。炮灰中結實的肉盾,肉盾中廉價的炮灰。枯萎公約與亡靈法師合作的產物,此異化版本比常規僵屍保質期更長,但無法通過腐爛體液大範圍傳播毒素。”

    維克多講解的僵屍和地球影視中的活死人、喪屍聽起來很像,它們到處襲擊活物,滿足無止境的饑渴與對生者的憎惡。那些常規僵屍會不斷腐爛,它們身上滴落的體液是有毒的,會污染水源和土地,進入傷口後有一定幾率毒死體質弱的人,把屍體轉化為新的僵屍。

    “其實屍毒沒多大用。”維克多說,“近戰的肉盾們扛得住,最低級的戰士都有足以抵禦一點傷口污染的抗性,最多受點傷罷了。體弱的法系職業更加不用擔心,聖職者的範圍淨化術是亡靈法術剋星,各系法師有幾個驅逐咒文,就算盜賊這類不能施法的脆皮職業中了招,扛到城市裡買點解毒劑就好。枯萎版本的僵屍絕對是改良兵種。”

    枯萎版本的僵屍不是自走毒液炸彈,也不會慢慢爛成骷髏,聽上去環保了許多。塔砂手底下還有許多有血肉之軀的正常生命,她可沒擁有整片地面的人類那麼財大氣粗,能控制的區域這麼少,污染越少越好。

    說起來,士兵算是戰士嗎?

    如今的士兵是否能與過去的職業冒險者相比,塔砂還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非常清晰明了:鹿角鎮的居民,絕對只是普通平民。

    屍毒沒多大用?

    塔砂想給維克多介紹一系列影片,名字叫《生化危機》。

    枯萎版本的僵屍沒有滴落的腐敗體液,但介紹中也沒說它們完全喪失了感染能力。幽靈注視著那些倖存居民身上的傷口,看著他們驚魂未定地回去。現在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人類拿出解決辦法,然後塔砂會以此治療地下城中的亞馬遜人。或者,要是人類一樣束手無策,塔砂會等待他們不戰自敗,然後用他們的血祭奠地下城中死去的人。

    結局變得越來越清晰。

    如果人類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那些居民和士兵為何對站起來的活死人失聲尖叫?如果他們有能解決這個的法師、聖職者、解毒藥劑,在第一個被咬傷的人直直站起來之前,那些人和物在哪裡?

    塔砂隱約有了猜測,曾經的士兵恐怕大多是有抗性的戰士,所以他們才把這種“己方不會被感染”的觀念當做常識流傳下來——沒準後來的人根本不知道被感染者還會變成僵屍。後來德魯伊、枯萎公約和亡靈法師都消失在大眾的視野中,長久沒接觸過他們的戰士,就像不再打某種滅絕病毒疫苗的新生代,在遇到很久以前的病毒重新肆虐時,和他們第一次遇見這種疾病的祖先一樣無助。

    二次感染者咬向自己的親友,緩緩走上街道。軍隊再次開上大街,只是這一次,他們沒能和上次一樣慢慢把這些人清理掉。

    小鎮外的墓園轟然開裂,那是個很大的洞,其中不斷有人影向外爬出。陽光照耀著這些“人”慘白的頭骨或乾癟的皮膚,骷髏兵手持骨刀,夾雜在其中的少量乾屍似人非人。守墓人嚇得魂飛魄散,直到刀刃加身,他都沒能喊出“敵襲”來。

    亡靈軍隊浩浩蕩蕩涌入大街,軍隊到此時方發現情況不妙。沿途的居民早就躲的躲跑的跑,沒人還有勇氣前來通風報信,那些乾屍造成的壓迫感比骷髏兵更大——他們長著居民熟悉的臉,可能剛被埋下去不久。

    死人與活人的軍隊在鹿角鎮的街道上短兵相接。

    戰況激烈而混亂,街道狹小,巷戰讓弩箭齊射的威力無從展開。人類比骷髏兵結實,比僵屍敏捷,比無腦亡靈更有組織;亡靈則能在足以讓人類休克的傷勢下繼續戰鬥,前仆後繼,征戰不休。戰況暫時陷入膠著,但明眼人知道,時間越久,人類的贏面越小。

    幾個機靈的士兵當起了逃兵。

    他們追砍著一隻骷髏跑出同僚的視線,在亡靈接近前躲進偏僻的小道,翻進矮墻另一邊。他們注意到骷髏和僵屍幾乎不能跳躍,它們愚笨得不會攀爬,也不會破門而入。這些士兵翻入一個民居,長驅直入,踢開房門。房間裡抱成一團的一家子發出了短促的驚叫,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用刀架住他們的脖子,命令他們閉嘴。

    “引來怪物就殺了你們!”士兵恫嚇道,“把……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然後帶我們去地窖,或者其他最安全的房間!”

    他的同伴們一併抽出了兵器,威脅地瞪視著那一家子。他們已經決定逃離這個地方,誰會在有大批怪物的地方當炮灰啊?去他媽“為了埃瑞安”,他們幾個當兵就為混口飯吃,又不是來找死的,撈一筆路費趕快想辦法走人。

    或許幾個拿著凶器的壯漢太過嚇人,這一家人抖如篩糠,雙腿發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領頭的士兵不耐煩地想用刀說服一下,一家人中當父親的那個顫巍巍舉起了手,指著他們。

    不,指著他們身後。

    站在最後的人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沫,看著胸口破體而出的刀刃。那把刀一被抽走,他高大的身軀就倒了下來。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一個什麼?

    那玩意乍一看像骷髏和僵屍的雜交品種,白骨頭顱以下是覆蓋著血肉的身體。仔細看,它皮甲下露出的肢體光滑而富有生機,那個身軀看上去像個普通女人,可哪個“普通女人”的眼眶中會閃著紅色鬼火?那顆頭甚至不是人類的骨頭,應該掛在哪個好獵手的墻上。

    這手持利刃的怪物看著他們,對視只持續了一秒。

    距離怪物最近的士兵大吼一聲,衝了上去,制式長劍用力揮向她的脖子。這一擊氣勢十足,足以斬落纖細的脊椎骨,但怪物輕巧地向旁邊一閃,在士兵與她錯身而過時揮刀,刀刃斜刺入他的後頸。士兵捂著脖子蹲了下去,怪物歪了歪頭,似乎對這被卸掉一半力道的攻擊不滿意似的。她後退一步,補上一刀。

    斷了一半的脖頸再無相連之處,頭顱掉落下來。

    那顆腦袋落地的聲音驚醒了剩下的幾個士兵,他們不約而同握緊了兵器,毫無章法地揮舞著衝上前去。怪物在密實的劍影中驀地矮身,向前一滾,滾出了攻擊範圍。一個士兵的長劍在劈砍中卡到了地板上,另外兩個急忙反應過來,在怪物站穩前欺身向前。怪物躲過一把鋼刀,另一把避之不及,抬手去擋,長劍在全力劈砍下陷入輕便的皮甲當中,鮮血從中滴落。

    “它會流血!”士兵喜道。

    那隻手垂了下來,骨頭搞不好也受了傷。發現敵人有著血肉之軀讓還活著的三個逃兵士氣大漲,他們拼命攻擊怪物的軀幹和身體,對方躲閃過大部分,但傷口越來越多。

    一名士兵成功擊中了怪物的肩膀,刀刃重重陷入對方的右肩,發出破開骨骼的哢嚓聲。鋼刀卡在了骨頭之間,但那個士兵咬著牙笑出來。另外兩人急忙趁機動手,把武器狠狠刺入怪物的胸口,至此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他們肯定沒人能在這種傷勢下繼續回擊。

    沒人能。

    非人的怪物猛地向前一撲,帶著身上的三柄兵器撲向了在她正面的士兵。剛才三個人圍著她進攻,因此有一柄長劍從她後心刺入,尖端刺出胸口。她的合身一撲直直擊中前方的士兵,胸口刺出的利劍捅穿了正在迎接勝利的人。

    剩下兩人目瞪口呆,為這自殺式襲擊向後退去,唯恐被這個怪物拖下地獄。

    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們弄錯了一件事:這個怪物還沒到強弩之末,她並非打算在死前多拉幾個人同歸於盡。

    她的雙手抓住了身上刀劍的柄,低喝一聲,將之一起拔了出來,接著是剩下那一把。鮮血隨之噴濺,把地面塗抹成一個屠宰場。逃兵驚得目瞪口呆,想不通對方在幹嘛,想不通她怎麼能在這種傷勢下屹立不倒。

    其實這和她的雙手又行動自如的理由一樣。

    塔砂站在地面上,數米之下就是地下城,魔力穿透土地,修補著她的軀體。撕裂的肌肉和斷開的骨頭隨之愈合,損失的血液得到補充。她在疼痛中嘶嘶抽氣,萬幸有那樣一顆頭顱,痛呼會變成威嚇的低嘯,痛得面目扭曲也不會讓人看到。

    看著塔砂恢復如初的士兵一臉絕望,已經不會再造成什麼阻礙了。

    “作為你的戰場處子秀,這可真夠爛的。”維克多點評道,“幾個雜碎就能把你逼到這個地步。”

    “沒錯。”

    “哼哼,就算你否認也……什麼?”維克多習慣性反駁到一半,愣在了原處。

    “我說,沒錯。”塔砂說。

    事後歸納總結起來,塔砂能說出哪裡反應太慢,哪裡預計不足——真正的圍毆可不會像電視裡一樣人人輪番上場,其他人在旁邊手舞足蹈助威。四個士兵就能對她造成不小的威脅,要不是她能自愈作弊,這裡躺下的人一定是她自己。

    但是,在初戰之中塔砂第一次感覺到了那扇門。

    使用這具新身體到地面上來,大半原因其實是想測試枯萎公約詛咒過的地面如今是否安全,這具身體的狀況和亞馬遜人相近,而且能夠拋棄換新的,受到詛咒也不怕。但在心血來潮試著參與戰鬥的時候,塔砂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戰鬥”的感覺。

    以往使用【滿月】技能的攻擊像把身體交給一個攻擊本能,如今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成果,每次失誤也是自己的錯。她可以發現自己的問題,總結歸納出失誤並有信心在今後改善。亞馬遜人的對練一直把塔砂壓著打,直到第一次和普通人作戰,她才發現了自己已經由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進步到了什麼程度,才第一次感覺到全力以赴取得險勝的快#感。傷口很疼,剛才的劇烈運動帶來一點疲憊,可戰鬥不止於此,遠勝於此。

    那是暫時拋卻無數算計,在有限度的軀體中挑戰自身極限的酣暢淋漓。

    塔砂發現自己喜歡這個。

    維克多大概只準備了塔砂反駁的腹稿,塔砂一爽快承認,他便無言以對了。等最後一個士兵倒下,塔砂準備離開時,他才重新開口:“喂,後面還有四個人呢。”

    塔砂回過頭,只見房間裡的一家子抱得緊緊的,抖成一個頻率。小兒子在她轉頭時發出一聲抽泣,爸爸媽媽爭相把孩子往自己懷裡擠。

    “沒好處,浪費時間。”塔砂簡短地回答。

    她轉過頭,繼續往外走去,順手關上了房門。在塔砂的指令下,骷髏兵和僵屍都不會衝擊民居,也不會襲擊不拿兵器的人。鹿角鎮如今已被塔砂視為即將到手的財產,她可不打算造成更多損失。

    在外面,大街上,還有很多很多能讓她練手的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6:21

第32章 談判

    是在發現丟下兵器就不會被攻擊時,還是在有人注意到打碎的枯骨被奇怪的大老鼠帶走,而骷髏兵源源不斷的時候呢?在某一時刻,潰敗像一陣狂風,席捲過所有還留在這裡的活人。

    上尉想方設法收攏了余部,殘兵敗將狼狽不堪地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撤離,每一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務必要跑得比死人快——唯一讓活人高興的一點是,死人都很僵硬緩慢,沒法撒腿奔跑。

    “長官,我們沒有走錯嗎?”副官趕上來問,“這個方向不是……”

    “沒走錯。”上尉打斷他,“這是最近的城市。”

    這的確是最近的城市,但理論上向北走才是最正確的路線。北邊是本森中校的大本營,那個駐紮點有足夠的補給、武器和士兵,可以直接匯報狀況,讓軍隊做出最快反應。

    “我們需要醫生。”上尉又說。

    駐紮點也有專門的軍醫啊。副官依然心懷疑惑,但他跟隨長官許多年,知道該在什麼時候閉嘴。他點了點頭,不再提出異議。

    上尉的確有別的考量,然而他不能跟任何人說。

    本森中校不僅是埃瑞安東南角駐軍的指揮官,他還是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親弟弟,兩者都是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換而言之,都是旗幟鮮明的鷹派人士,那種人生意義就是挖地三尺找出非人類並將之毀滅的狂熱分子。看看這一次,“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枯萎氣體”原因不明地蔓延到人類軍隊當中,造成了人類屍變的可怕後果,其中涉及的一切都足以觸動他們的神經。

    上尉擔心要是自己帶著殘部回去,他能得到的不是治療和解答,而是制裁。

    他懷疑戰敗的責任會完全扣到自己頭上,甚至更糟,所有在枯萎氣體影響範圍待過的士兵,都會被那些精神潔癖者處理掉。

    他們在夜幕降臨前來到了紅桉縣,衛兵驚訝地為他們開門。縣長對此沒有多問,妥善安排了軍隊暫住的房屋。自從埃瑞安帝國成立並驅逐了人類強大的敵人以來,軍部一直有著特殊的地位。

    上尉下令將被咬傷的人隔離開,鹿角鎮居民中出現的新一批活死人讓他有很不好的猜想,他希望自己是錯的。

    然後就是報告。

    之前那份報告沒來得及交出去,新報告的書寫難度比上次更大。上尉用盡可能客觀中立的語言描述事情經過,盡量不把對把對武器的質問放在明面上。你們到底提供了什麼東西,就這麼讓我們一無所知地暴露在危險之下?他不能把這種問題戳到上司鼻子下,儘管他很想。

    報告書寫得很艱難,上尉盡可能快地寫完,讓信使交給北邊駐地的本森中校。紅桉縣與駐地之間有一條不太好走、不能通過大軍的小道,信使如果足夠快,一天就可以來回。

    這一天上尉睡得很不好,他幾次驚醒,夢見活死人,夢見留在故鄉的家人,夢見家人變成活死人。

    第二天他沒等到信使,兩個被咬傷的人成為了活屍,看守殺了他們。另外一些被咬傷者也陸續陷入了昏睡,到這天的黃昏,上尉再也等不下去,又派出幾個偵察兵去了北邊駐地。

    偵察兵們在下一天的早上歸來,他們少了一個人,其他受了傷。他們說紅桉縣和駐地之間的必經之路新設置了關卡,衛兵禁止任何人通過,拒絕解釋原因。他們起了爭執,當有人想強行通過,弩箭直接射穿了他。

    “我們繞路去了別的地方,但好像都新增了障礙,不知有多長,過不去。”偵察兵說。

    上尉感到一陣荒誕,繼而渾身發冷。

    本森中校瘋了嗎?他想把所有人關在這一邊?怎麼可能?但仔細想想可能性,紅桉縣和鹿角鎮一樣,本來就在埃瑞安偏僻的一角,往南走是大海,西邊有一片廣闊的荒漠,東方就是那些德魯伊所在的地方。如果本森知會了他當的哥哥,在塔斯馬林總督的命令下,地圖的東南角,的確可以被“剪掉”。

    他們把紅桉縣、鹿角鎮的居民連同這些殘兵敗將一起扔在了這一邊,和枯萎氣體、清洗之刃大炮還有那些極度危險的、能操控樹木和屍骸的怪物放在一起。上頭豈止丟下這些士兵,出於不讓污染擴散的考慮,那些接觸過士兵,僅僅是有感染可能的人,也被丟在了這裡。

    他們被放棄了。

    還有什麼消息比這更可怕?

    有。

    紅桉縣出現了一個“到處咬人的瘦弱瘋子”,當他們把這具穿著軍裝的屍體帶到上尉面前,上尉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是個年輕軍官,充滿了責任感,絕不可能瞞報自己的咬傷。這個年輕人沒有被隔離,他突然睡在了街上,被好心人當做醉漢收留了一晚。結果,大家已經看到了。

    這個人是怎麼被感染的?什麼時候?

    上尉再一次排查了軍隊,所有軍官被命令清點自己負責士兵。一些缺席的士兵在房間的床上被發現,他們昏睡不醒,而同僚之前只以為那是疲憊。經歷了鹿角鎮的驚魂,士兵累得蒙頭大睡,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啊。

    可是在幾天后,無論怎麼搖晃也醒不過來,外加皮膚開始因為乾燥變皺……這可不是正常情況。

    或許在枯萎大地上睡去的那一晚,枯萎氣體的影響已經滲入了每一個士兵的身體。它安靜地潛伏,並在寄主疲憊時爆發,誰知道呢?大人們不說這些真正會接觸到危險的人那些武器到底會造成什麼,又或者只是文員們的疏漏,他們坐在辦公室裡動動手指的時候,沒想過一點錯誤會讓千里之外的士兵承受什麼後果。

    軍中出現了可怕的謠言,上尉盡力彈壓,感到精疲力竭。他苦思冥想著解決困境的方法,沒想出個所以然便感到睡意朦朧。他猛地跳了起來,心臟瘋狂跳動,大步跑向鏡子,鏡中乾枯的臉讓他嚇得大叫出聲。

    “長官?”

    副官聞聲走了進來,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又轉回來小心地看著他。上尉再一次看向鏡子,他形容憔悴,黑眼圈嚴重,但不是那種活死人的乾枯。他只是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他操心著太多事情,還擔心自己會一睡不醒——最糟的是,他堅持不睡的時間越久,一睡不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副官擔憂地退了出去,再一次留下上尉一人,絕望地思索著擺脫困局的方式。

    “需要幫忙嗎?”

    上尉抽劍轉身,佩劍從眼前半透明的人影腰間穿過。無面的幽靈懸浮在半空中,像個噩夢。

    “我可能已經睡著了。”上尉喃喃自語,“要不就是瘋了。”

    “兩者皆非。”那幽靈這樣回答,“你曾對我們的森林釋放毒氣,也曾被骷髏和僵屍追攆得到處亂跑,按理說你不該對一個幽靈的出現太過驚訝才對。”

    但我從未在教材上看見過無面的幽靈,上尉想。但是教材真的可靠嗎?書上說能操控植物的德魯伊保護自然,說操控亡者的亡靈法師與前者勢不兩立,他所遇到的事情卻並非如此。上尉腦中掠過無數種幽靈鬼魂的介紹和消滅方法,眼下他沒有一件事能做。

    他冷不丁再一次揮劍,看著佩劍再度穿透那個幽靈。上尉苦笑一下,把劍收回劍鞘。

    “有何貴幹?”他問。

    “我來提供幫助。”幽靈說。

    上尉“哈”了一聲,說:“你為什麼要幫敵人?”

    “因為你們走投無路,而你們活著比死了對我更有用處一點。”幽靈說,“確切地說,我來提供選擇。”

    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上尉會憤怒地大聲拒絕。如果這事發生在十年前,上尉會懷著野心與自負談判,深信自己能借此更進一步。四十五歲的上尉只是嘆了口氣,說:“什麼選擇?事先說明,我是埃瑞安軍校的全優畢業生,騙小孩的把戲就不要拿來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塔砂無聲地微笑起來,她喜歡這位軍官眼中深深的疲憊。

    一個心力憔悴的談判對象,意味著更多收穫。

    人類敗軍來到紅桉縣的第三天清晨,地下城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這裡。在此之前,幽靈慢慢跟了上來,以隱形的狀態聽取了不少情報——這一次跟蹤讓塔砂發現幽靈的活動範圍還是與地下城有些聯繫的,距離地下城越遠消耗越大,速度越慢,距離再遠一些大概就要消散。

    無論如何,她看到了這些人的困境。

    上頭把這邊封鎖了嗎?一個幽靈在距離哨卡最近的地方監視著,那裡的關卡打造得相當堅固,用於防守而非進攻,看上去塔砂暫時不需要擔心天降核彈清掃僵屍。那樣的話,被拋棄的這些人,簡直像打包白送給她一樣。

    在敵人的助攻之下,塔砂以“彼此相安無事不再攻擊”和“讓被感染的人暫時不會屍變”為條件,達成了中止戰爭與暫時控制人類的一縣一鎮的目的。

    對,事實上塔砂也沒法繼續打下去。

    地下城魔力不夠了。

    戰爭絕對是消耗錢財的大殺器,哪怕是可以循環利用的骷髏兵,戰爭消耗也讓人咂舌。轉化骷髏兵與僵屍、動用自然氣息維繫亞馬遜人的生命、在地下城住民無法上地面覓食時承擔所有消耗、擴展地下城並配置陷阱門、修復狼首的身軀……哪一個都要花費魔力,它們的大幅度消耗讓魔力儲備以驚人的速度下降,要是戰鬥再不結束,塔砂就得關起門來裝死種田了。

    並且,她剛甦醒時擔心過的問題變成了現實。在離開地下城中心一段距離之後,挖掘到的魔石變得越來越少,在鹿角鎮這個距離上已經幾乎搜尋不到。所有魔力都依靠史萊姆製造,即便多造一些史萊姆,魔力生產也需要週期。

    感謝人類方對地下城狀況的不了解,塔砂成功維持著勝利者的姿勢,在達成目的之後還騙得了一些利息。

    “很好!”維克多高興地說,“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地下城!”

    “……呵呵。”塔砂說。

    一份惡魔契約出現在了半空中,頗具誠意地全部使用了通用文字。“死後給你靈魂,這很恰當。”上尉讀著契約上的文字,自嘲地笑了笑,“反正我們從來不知道死後會怎麼樣。”

    他拿起筆,簽下了他的名字:哈利特。金色的契約閃了閃,然後……

    毫無反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6:33

第33章 契約無效?

    “就這樣?”哈利特上尉疑惑地問。

    塔砂給的契約貨真價實,兩者簽下的名字也確鑿無誤,上尉不至於在這種一目了然的環節上無意義地耍詐。但本該完成後自燃的契約書毫無反應,腦中也沒有契約達成的提示。

    “這是怎麼回事?”塔砂把球踢給深淵的原住民。

    “都當上上尉了,這傢伙居然連個戰士等級也沒有?”維克多不可思議地說,“沒道理啊,憑空得到頭銜混軍功的貴族祖上至少有血統在……”

    “戰士等級?”

    “他就只是個平民!”

    “可他是個軍人。”塔砂提出異議。

    “‘軍人’和鐵匠、裁縫一樣,只不過是平民職業而已。”維克多說。

    可惜這個世界的常識不能像語言一樣隨著契約達成一鍵安裝完畢,塔砂皺著眉頭想,這點真是糟糕,每次都要發現什麼狀況才馬後炮地去問。

    還好腦內與維克多的交流速度非常快,不然讓上尉在旁邊乾等著,準會把之前堆積起來的神秘強大格調掉個精光。

    當維克多說到“職業戰士”,他所說的職業不是“以此謀生的行業”的意思。

    區分“平民”和“職業冒險者”的東西不是他們選擇的謀生方式,而是“超凡力量”。最低級的職業者與普通人相比,也有脫胎換骨般的長進。入門門檻相對低下的職業盜賊同樣需要多年的訓練與戰鬥經驗,這個世界的人可不是一在新手村出生就等級為一的勇者,成為勇者本身就需要資格,他們更像成長軌跡漫長的npc——儘管人類職業者的成長速度已經比大部分異族快得多。

    問題又回到之前。

    上尉手上有常年使用武器的繭子,他目光銳利,身手敏捷,對戰局的判斷及時又明智,怎麼看都是個飽經訓練、經驗豐富的戰士。為什麼他不算戰士,沒有可以簽約的資格?這樣想起來,之前那些對屍毒沒有抗性的士兵,他們是不是也不算職業戰士?

    “因為環境安逸而退化到這等地步嗎。”維克多譏諷道。

    “因為沒殺過魔物或天界眷族?”塔砂問。

    維克多愣了幾秒鐘,說:“真沒想到,你居然和殺戮一族這麼有共同語言。”

    倒不是說塔砂對殺戮有什麼奇怪的崇拜心理,地球上接觸過電子遊戲的人都會有一些簡單的既定觀念:玩家殺怪得到經驗值→經驗值增加後等級上升→等級上升後力量變強技能變熟練。以這種眼光來看,變強的關鍵與其說是訓練或戰鬥,不如說是殺怪。

    埃瑞安似乎已經沒有“怪”了。

    現在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塔砂這團亂麻放到一邊,繼續問:“那要怎麼才能和他簽訂契約?”

    “你付出魔力。”維克多說,書頁翻開,“消耗大概這麼多。”

    惡魔契約的前提是雙方都具有最低限度的超凡力量,像是魔力、血統或職業等級,那是入場券和資格證。如果一方缺乏資格,就要靠另一方補足。這麼說吧,就像公證協議需要雙方交納押金/手續費一樣,如果塔砂要簽的那一方拿不出來,她得自己墊付一大筆錢。

    那真的是很大、很大一筆,要是塔砂拿得出來,她不如繼續打仗算了。

    “怎麼會這麼多?”塔砂嘶地抽了口氣,“我只想簽訂一個普通人類而已啊?”

    “早跟你說了,現在地上的環境糟糕得像死魔區,沒有少量能量當引子,打通通道的消耗全部要你自己支付!”維克多說,“而且以前簽下普通人類就需要非常巨大的消耗,這是主物質位面對上頭生物的保護措施,該死的貿易壁壘。要不是因為這個,惡魔早就簽掉所有意志力薄弱的小人物然後占領世界了,你不知道弱者數量有多龐大,能做的事情有多少!”

    也是,要是和故事中一樣光憑怨恨就能用靈魂換取強大力量,這買賣也太好做了點。人類是社會動物,要是英雄生活的人全被深淵買通,在全民皆敵的世界裡,這仗也沒法打。塔砂嘆了口氣,將收編全世界的美好未來從計劃書上劃去。

    “是否……出了什麼問題?”上尉謹慎地說。

    “看起來上尉先生並沒有足夠的誠意。”幽靈毫無起伏地說。

    “我剛剛把自己的全名簽在一份出售靈魂的惡魔契約上,”哈利特咬牙切齒道,“我知道這他媽會有什麼後果,軍校的老師和曾經的我都很樂意為此把我吊死在學校門口,你現在還說什麼誠意不足……”

    “你有所保留。”幽靈輕柔地說,“讓我想想,因為你的妻子和兒子?他們住在北邊嗎?噢,那可是個風景不錯的地方。”

    上尉面色慘白,聲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放輕鬆,讓我們翻過這一頁吧。”

    無面的幽靈低笑著伸手一點,收起了那張無效的契約。另一份翠綠的契約出現在上尉面前,要求比上一張寬鬆許多,不需要靈魂,但契約有效的範圍涵蓋了上尉剩下的所有士兵。哈利特額角滲出了汗珠,他眨著眼睛,凝視著那罪惡的契約。

    “我沒有資格替那些人做決定。”上尉緊繃地說,“或許你誤會了,我只是他們的上司,我不擁有他們。”

    “但他們尊重你,信任你,願意對你忠誠,是不是?”幽靈循循善誘道,“你也值得他們信任,因為你是唯一能讓手底下這些士兵活下來的人,除了你,上頭的人誰還在意他們,誰還在意你們?你替他們做保證,管束他們別做出背叛的蠢事,我就會為你們提供庇護所。對這些士兵來說,替誰工作不是工作呢?我可以宣誓不主動讓你們對曾經的同僚兵刃相向——當然,要是他們打過來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也得自衛是吧——我還可以向你保證……”

    灰白色的幽靈緩緩向前飄了一點,懸浮在面前的身影充滿了壓迫感和說服力。它明明沒有臉,沒有眼睛,哈利特卻在對視中感到自己被蠱惑了。

    這個幽靈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害你的妻子和孩子,除非他們與我為敵。倘若他們到了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可以讓你們重聚。”

    上尉急促地吐出一口氣,半分鐘後,他再次抓住了筆。

    這一次,族群契約起效了。

    塔砂暗暗松了一口氣,橡木老人提供的族群契約沒有惡魔契約的限制,儘管必須和“族長”簽訂。看上去這個上尉真的廣受愛戴,以至於他的部隊可以被契約默許為一個族群集體——她之前只能從上尉跑路時不忘收攏軍隊等等細節上有些許判斷,要是判斷錯誤契約還是不能簽,那就很尷尬了。

    維克多高興地為她的“惡魔行徑”鼓掌,塔砂暗暗覺得這世界的惡魔和傳銷詐騙犯真像。

    要點無非是獲取信息、虛張聲勢和用詞模稜兩可讓人自己腦補,塔砂隱身在上尉身邊時,看到過他打開懷錶,凝視其中他和一個女人抱著小男孩的畫像。而他們現在的所在的區域是埃瑞安南部,他的老婆孩子住哪兒都是“北邊”,想來一個看上去不窮的上尉也不會讓深愛的家人住在風景不好的地方。

    塔砂以往的談判技巧,在有了幽靈這種玄學手段時,越來越向街頭神棍的本領發展。

    新的卡牌以軍隊虛影為牌面,對比之下能看出比之前的族群卡暗淡一些。

    “哈利特上尉的余部,普通的人類軍隊,因戰損與枯萎詛咒編製殘缺。沒有任何職業者的普通軍隊,供養消耗補給,需要注意士氣,除了有若干受過埃瑞安軍校教育的軍官、哈利特上尉本人在普通人類中領導力尚可外再無額外優點。全轉化成僵屍可能更划算點。”

    【軍隊氣氛】:士兵,聽我號令!在你的勢力範圍內,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準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於服從,就像早晨五點在軍隊氣氛中茫然地跳起來跑步的新兵。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很有可能不起效或只維持幾分鐘,畢竟,氣氛就只是氣氛而已。

    附帶技能的種種限制看上去有些抽象,塔砂琢磨著這會是某種時候相當有用的偏門技能,也算意外收穫。至於牌面介紹看起來相當雞肋這事,她倒不太介意。現實可不是比大小遊戲,攻擊力廢柴的商人在生活中相當有用,一支受附近居民認可的軍隊來維持秩序,絕對比骷髏兵上街的效果好一萬倍。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枯萎詛咒後遺症。

    哈利特乾脆地說明了目前的情況,他們只是馬前卒,負責使用“枯萎氣體”和“清洗之刃”(那門魔導炮),對武器具體的效果幾乎一無所知,更別提解決。當塔砂提及維克多說過的那些解決之道,這個曾在埃瑞安都城紅龍之心的軍校學習過四年的上尉說,他從未見過施法者。

    “魔法來自深淵,神術源於天界,人類怎麼可能繼續叛徒的傳承?”他理所當然地說,“我聽過一些傳言,某些紅龍之心的古老家族還豢養著一些施法者,讓他們保佑家族好運。即便他們存在,也被保護得很好,我不認為能從中得到幫助。至於解毒劑,軍隊中攜帶了一些,只能用來對付常見毒蛇和傷口感染。”

    維克多難以置信地笑了一聲。

    “開什麼玩笑……”他嘀咕,“神術被神靈詛咒後失效我還相信,但是魔法?那群該死的機靈鬼早就找出辦法來了,你會把從敵人那裡奪取到的強大武器扔掉,只為了‘不繼續叛徒的傳承’嗎?法師可不會被這群蠢貨幹掉!”

    “你說現在的地上像‘死魔區’,”塔砂說,“顧名思義,現在不能用魔法?”

    “只是魔力稀薄得像死魔區而已!”維克多硬邦邦地說,“魔力也是主物質位面的基礎屬性之一,這個位面一天沒有毀滅,魔法就不可能消亡!”

    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樣子越讓塔砂覺得事情對他們而言恐怕有些糟糕,但如果真的不存在施法者,此前釋放的“煙花”也不會招致全世界的注目,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

    魔力稀薄,職業者稀少,沒有施法者,沒再遇見過強大的非凡種族……埃瑞安究竟發生了什麼?

    多方信息在塔砂腦中拼出模糊的圖案,以往做出的推測隨著了解的深入反倒變得越來越難以確定。世界的真相如霧裡看花,而眼下這堆爛攤子已是燃眉之急。

    哈利特把現狀告訴了心腹,合作暗中在前些天還打得你死我活的雙方當中展開。乾屍與還未完全轉化的昏睡者被送入地下城,橡木老人被栽種在枯萎詛咒範圍以外的地面上。塔砂死馬當活馬醫地用高濃度的自然氣息包裹住軍方的住宿地點,讓他們能好好睡上一覺。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已被塔砂視為囊中之物,這關頭誰再變成僵屍,塔砂一定會像投資縮水的資本家一樣心疼。

    上尉的確相當有用。

    紅桉縣的僵屍事故沒再擴大,傳言被壓下,大部分居民對如今的狀況一無所知。鹿角鎮勉強恢復了平靜,鎮中居民如驚弓之鳥,一時間沒有活死人再度襲來就夠讓他們慶幸。上尉說服了兩個聚集點的管理人(無論以什麼方式),而隨著北方軍部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的消息在剩餘的軍人當中流傳,對上頭的不滿和憤怒漸漸發酵,越來越多的人會贊成上尉為了他們的生存而做出的妥協。

    就在塔砂繼續著用自然之力驅除枯萎詛咒的實驗時,出現了奇怪的意外。

    紅桉縣中的一個醫生,居然偷偷跑進了地下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6:51

第34章 潛入者

    潛入者的行動非常隱秘。

    在自然氣息的保護下,幾乎再沒有士兵陷入昏睡——幾乎。一周中可能有一兩個人倒頭睡去,這些人按照上尉的命令被送去地下修養,上尉對外宣稱地下的溫度更穩定適宜,有助於這些“病人”的恢復。這是新病人被送來的一天,運送士兵的除了他們的同僚,還有紅桉縣的一位醫生。

    塔砂不太關心運送人是誰,開始她根本沒意識到那位同樣穿著軍裝的人並非士兵。兩個抬著擔架的士兵走下屋子裡的台階,走進被偽裝成地下室的地下城一角,將擔架上的新病人放到空缺的床位上。其中一人很快走回了上面,另外一人則在小聲的交談(“沒事,我想再看看我能做點什麼。”“你真好心,醫生!別留太久,當心查房的人找麻煩。”)後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人穿著最底層士兵的邋遢軍裝,扣著一頂醜陋的鍋蓋帽,走路姿勢笨拙。他在床邊半蹲下,塔砂半心半意地關注著他,後來,突然就忘了這茬。

    “天界的味道!”

    是維克多,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刺耳,帶著金屬摩擦似的質感,有點嚇人也有點像只憤怒得直哈氣的貓。地下城之書從架子上跳了起來,書頁發出嘩啦啦的噪音,這本書就差跳到塔砂腦袋上,用力搖晃著她的脖子尋求關注了。

    “什麼?哪兒?”塔砂摸不著頭腦地說。

    “在你的地下城裡!這股噁心的氣味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維克多怒氣衝衝地說,“啊哈!一個撒羅的牧師,拿著帕特莉西婭和尤安娜的神器?這裡是在玩神器大甩賣?深淵啊,一個蠢到會在地下城裡使用神器的蠢貨,撒羅的祭司已經死絕了嗎?”

    塔砂被這一串帶著迷之名字的搶白弄得一臉茫然,但多虧了維克多的提醒,她發現自己遺漏了什麼。

    身穿邋遢軍裝的醫生拿掉了他的醜帽子,從中拿出一個……破碗?他左手拿著這隻碗,右手拿著不知哪裡摸出來又不知怎麼點燃的燭台,不知怎麼的,穿過地下室一側的陷阱門,步入了地下城的其他部分。

    在地下城之中,出現塔砂不了解的情況,本來就足以說明異常。

    他明明沒有隱形,塔砂卻在剛才忘記了他的存在,像忘卻路邊的一塊石頭,這對她現在的記憶力而言完全不正常。他手中的燭台搖曳著無色的燭火,點亮了他與附近的地面,卻半點都不顯眼。一名亞馬遜人從他前方不到兩米的地方經過,沒有轉頭投來一瞥。

    “殺了他。”維克多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會希望一個撒羅信徒在地下城裡亂轉,他們就是那種願意自爆來淨化邪惡的人。”

    “一分鐘內把之前出現過的陌生名詞全部解釋一下。”塔砂說。

    撒羅是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月神帕特莉西婭與星光之神尤安娜是他的從神。

    在深淵與天界的眷族在地上活躍的那個年代,撒羅是埃瑞安大陸上影響最強大的主神之一。光明神神殿遍及整片大陸,諸多祭司和神眷者在地上行走,太陽神的牧師與聖騎士在諸多對抗邪惡的戰役中擔當著中流砥柱。

    主神維持著高高在上的威嚴與神秘,從神則更接近信徒,他們會用凝固著自身力量的神器幫助虔誠的信徒,讓這些受選者以凡人之身短暫地觸及神之力。月神曾降下一件神器,名叫“流月之杯”,手持此杯之人能穿透任何屏障,如同透窗而入的月光。星光之神的神殿裡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現在看來,潛入者左手的破碗曾是流月之杯,那黑乎乎的渺遠星光燭台便是塔砂和巡邏的亞馬遜人無法發現他的原因。

    潛入者的設備相當豪華,潛入相當隱秘,但是另一方面,也正大光明到了讓人咂舌的地步。

    渺遠星光燭台的確有隱藏的能力,但發動神器時那股毫不掩飾的天界靈光——某種和深淵因子相似的天界力量活動痕跡——在惡魔眼中猶如漆黑夜空中一枚閃光彈。這行為簡直無謀到像在挑釁,讓維克多暴躁得像個看到滿室混亂的強迫症患者。

    “他往裡面走了,殺了他!”惡魔催促道。

    “我隨時可以。”塔砂說。

    她的意思是再等等。

    地下城中的一切盡在塔砂掌握,維克多確定他身上沒有別的神器,那麼在這位信徒的行跡被看破之時,他已經失去了全部贏面。塔砂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他想得到什麼。

    摘掉帽子的牧師有著一頭金髮,看起來十分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來歲。年輕的牧師小心地避開走廊裡的亞馬遜人,沒進任何房間,往地下城深處走了一小段路,停在第一個岔道上。他沒有繼續深入,而是很快退回了之前士兵們的病房。

    牧師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地下城溫度適宜,他凝重的臉色看上去也不像緊張過度。神器能在神靈不在場時發揮效果,但啟用它對凡人來說依然負擔不小,一個就夠嗆,何況兩個。牧師的背靠著墻,閉目養神了一小會兒,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走到了狀況最糟糕的那個士兵病床前,將兩樣神器放在身側地面上,開始合掌祈禱。

    “啊,你在等他驅散詛咒?”維克多反應過來,“別妄想了,天界一樣被隔絕得無影無蹤,沒有神眷在身,哪個聖職者都別想使用一個神術,哪怕是最簡單的照明術!除非有主神的神器在身,但你當神器是大白菜麼?”

    祈禱著的牧師,從胸口抽出了一根暗紅的權杖。

    “……驕陽之杖?”維克多從喉嚨裡擠出幾個音節。

    “那是什麼?”塔砂問。

    “撒羅的神器,供奉在太陽神教發源地,撒羅放在主物質位面的唯一神器。”維克多用夢遊般的聲音說,竭力振作起來,“但是,但是就算有神器!你以為神器是誰都可以用的嗎?從神的神器還可能遺落到淺薄信徒手中,而主神的神器,在沒有資格人手中只是一根燒火棍而已!天界已經遠離,教皇都得不到神明的授權,除非天生就是選民……”

    那牧師半跪下來,他的手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血液從刺破的皮膚中流出來,順著花紋涌向杖身。暗紅色的權杖被驀然點亮,如同一輪太陽噴薄而出,將地下的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

    “深淵啊……”維克多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天生聖子。”

    塔砂對維克多的逆向烏鴉嘴反義詞能力刮目相看。

    現在那根權杖通身金光燦燦,上面的血液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像被火焰蒸乾。牧師握著驕陽之杖,如同在忍耐什麼痛苦,咬著牙慢慢靠近病床。

    他將權杖頂端的日輪貼到士兵額頭上。

    塔砂聽到一陣尖銳的聲音,仿佛一盆水或一盆油潑上燒得火紅的烙鐵。病床上那個昏睡多時的士兵突然開始動彈,他的雙腿劇烈地抽搐起來,像被固定在牙醫手術台上活拔智齒還不加麻醉。金光變得越發燦爛,連塔砂也不得不移開目光,那種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高熱的光輝讓她懷疑士兵的臉是否還健在。數秒之後金光消散,牧師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舉著那根變回珊瑚色的權杖。

    病床上的士兵安然無恙,事實上,他看上去好多了。

    那是整個病房情況最嚴重的枯萎詛咒受害者,在牧師到來之前,他已經雙頰凹陷,皮膚如同放久了的橘子。驕陽之杖的照耀像往他身上擠進了一團水,乾癟的皮膚重新變得飽滿,胸口起伏再度變得明顯。他現在像個加班多日的疲憊病人,而不是一具即將入土的乾屍。

    “讚美撒羅。”那個牧師低聲說。

    他慢慢爬起來,將驕陽之杖重新插回體內,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此時塔砂才發現這人恐怕是個瘸子,只是剛才精力足夠時還能勉強好好走路罷了。幽靈沒靠近聖職者,塔砂一路通過新建設在地上的瞭望塔尾隨,看著被維克多稱為天生聖子的牧師偽裝回這裡的年輕醫生。他收起了三樣神器,挪回紅桉縣中一間普通的小屋,路上還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屋很普通,收拾得相當整齊,因此更能看出其主人的經濟狀況。簡單說,不怎麼好。

    “撒羅神教這是要完。”維克多篤定地說,“不對,絕對已經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那個被治療的士兵睜開了眼睛。執勤的護士(亞馬遜人,男)很快發現了這個喊渴的人,給他帶去牛奶泡開的麵包粥,這個人足足吃了三大碗。上尉為這個好消息欣喜若狂,親自將康復的士兵帶回了地上。

    哈利特宣稱足夠的修養就能讓那些病人自動康復,一直氣氛沉悶的軍隊為此狂歡了一個晚上,懷疑自己只能等死的士兵看到了新希望。

    塔砂也是。

    一個今天剛聽說的教派是死是活都不關塔砂的事,她對這個牧師的故事、信念和企圖毫無興趣,重要的是,他有解決麻煩的辦法。

    “你不可能招募他!”維克多說,“撒羅信徒的腦子比石頭更頑固,盯人比水蛭更煩,要讓他救邪惡的地下城走狗?完全不可能!”

    “是嗎?”塔砂說。

    ——————————

    “……然後我覺得很暖和,像凍僵之後烤火似的。”圍在同僚當中的士兵說,“我突然就覺得老餓了!我拼命睜眼睛,眼睛睜開後,手腳也能動啦!”

    那個士兵坐在酒館的凳子上,同僚們讓他一次又一次講述犯病和康復時的體驗,像在對待一位戰鬥英雄。在他們眼中,他也的確是戰勝“病魔”的英雄。這些聽眾握著酒杯仔細傾聽,帶著一份恐懼和希望,他們渴望在這個人的講述中找到康復的秘訣,好在自己倒下時用同樣的辦法活著回來。

    “別給他喝酒!”塞繆爾喊道。

    給那個士兵遞啤酒的人做了個鬼臉,其他人哄笑起來。“饒了我吧好醫生!”那士兵告饒道,“連酒都不能喝一口,我還不如回去躺著呢!”

    他的朋友們七嘴八舌給他求情,有人不顧阻止,堅持把酒杯放到他桌子上。士兵露出一個垂涎欲滴的怪相,他搓了搓手剛要開始喝,上尉突然從旁邊經過,順手抄走了那杯酒,喝了個精光,還轉頭比了個“我看著你呢”的手勢。

    士兵誇張地哀嚎,腦袋砸到吧檯上。“遵命,頭兒!”有人拿兩根手指敬禮,另一些人同僚們嬉笑著起哄:“沒人能躲過哈利特媽咪的眼睛!”媽媽對這群得意忘形的小兔崽子翻了個白眼,他們歡快地喝著啤酒,給剛康復的可憐人點了一杯牛奶。

    這天的全部消費都由哈利特上尉買單,不過仍有一些士兵自掏腰包給塞繆爾買了酒和點心。“這是我請你的!”這些醉醺醺的人說,“跟你比起來,我們的軍醫簡直是屠夫!”

    塞繆爾只禮貌性地抿了幾口酒,這也讓他成為了後半夜僅剩的幾個清醒者之一。他並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場合,覺得士兵們粗鄙而煩人,但他也很高興看到這些人平安無事。

    他離開前,他救回來的那個士兵正在不知第幾次講起自己的故事。那張前一天還被詛咒纏繞的面孔如今只是有些蠟黃,他會慢慢好起來。這個人再次說到夢中的火爐,塞繆爾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走回去插話道:“是太陽。”

    “什麼?”士兵有些茫然。

    “拯救凍僵之人的不是火爐,而是太陽。”塞繆爾莊重地說,“光明驅逐黑暗,太陽抵禦寒冷,正義戰勝邪惡,是偉大的……呃,一些偉大的力量創造了奇跡。”

    “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旁邊的醉漢哈哈笑著,“乾杯,醫生!”

    “醫生又在說那些文化人的話了。”另外有人笑道,“哎呀,你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多吃點東西,多喝點酒!你的臉蒼白得像個姑娘!”

    那些醉醺醺的傢伙很快把話題轉移到了酒和女人上,塞繆爾被冒犯地皺著眉頭,大步走出去。

    他討厭那群不把神恩當回事的傢伙,也討厭剛才的自己。他幾乎要說出那個名字了,他的神的名字,真糟糕,他喝了太多酒,犯了輕狂的罪過,老師要是還在一定會對他失望。塞繆爾不能走太快,他那條天生短一截的腿會讓他的步伐變得相當滑稽,尤其是他疲憊的時候。好在,他已經恢復到了能再次使用神之杖。

    收養他的老師,那位修女嬤嬤,曾說他是神選之人,能使用神之杖就是他得神恩寵的證據。那位老人在逝世前都堅信塞繆爾能讓撒羅的榮光重新遍布地上,但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接近十年,塞繆爾還只是個小縣城裡混日子的醫生。

    這不會永遠繼續下去。

    塞繆爾按著胸口,他的心臟跳得很快。每次激動時神的權杖都會把他壓得胸口發悶,這是他在孩童時期就變得沉穩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受選的證明。神會考驗受選者,所以他才一直蝸居等待,或許他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就是為了現在。

    他真的做到了。

    嬤嬤說塞繆爾能看到邪惡,他曾為質疑這個被鞭打過,事實證明嬤嬤果然是對的,他在那些“患病”的人面孔上第一次看見了令人作嘔的渾濁厭惡。他發覺所謂的疾病並不尋常,在兩周的觀察後,他設法用藥讓一名負責運送病人的士兵突然腹瀉,自己頂上。塞繆爾做了一切能做的準備,他的冒險終於讓他知道了真相。

    有邪惡的力量襲擊了人類士兵,比那更加駭人的是,安置著士兵的地下室一墻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建築。這是什麼?傳說中的地下城嗎?它怎麼會再次出現在埃瑞安?天啊,這東西就在紅桉縣下面!塞繆爾恨不能立刻找出這其中的陰謀,但他的力量不足以長時間維持三種神器。在尋找真相之前,他更無法忍受對受邪惡侵襲的人視而不見。

    神之杖真的能驅逐邪惡……不,這說法中包含的懷疑太過可恥,又一個錯誤,塞繆爾決心回去後自撻二十鞭贖罪。應該說,他第一次確定自己真的能使用神之杖,在此前的二十五年人生裡,他從未遇到過能使用它的機會。

    星光之神的庇護讓看守對塞繆爾視而不見,明月之神的幫助能讓他穿過關閉的門。塞繆爾再一次來到了那個房間,到處是被詛咒所困的士兵。

    他看過一張張乾枯的臉,在其中找到渾濁霧氣最濃郁的人,拿出神之杖開始驅逐儀式。塞繆爾解開手上的繃帶,讓權杖上的逆刃破開傷口,血液與力量從他體內抽走,化作神之杖燦爛的光輝。他還不配直視神的榮光,於是隻能看著士兵的臉,霧氣在強光下化作一張張尖叫的鬼面,很快消散,無影無蹤,如同用肥皂和熱水沖洗過的瓷磚。

    這感覺讓塞繆爾虛弱,但也感到空前強大。他感到自己完滿無缺,感到骯髒被洗淨,受困的靈魂被解救,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床上的人開始均勻地呼吸,塞繆爾松了口氣,將神之杖收回去。大概因為比上次更有經驗和準備,目前他還未感覺到無法支撐,那讓他不想很快離開。

    他猶豫地看了看周圍,剩下的人當中情況最壞的那些也不比他第一次救下的那個士兵嚴重,留到下一次不會出問題。神之杖的消耗比另外兩個神器更大,他剩下的精力即使能勉強再使用一次,使用完也不能安全離開。

    於是塞繆爾轉過頭,再次走向那一面墻壁。

    月神的聖杯庇佑他穿透了石墻,墻後面氛圍一變,從平整的地下室變為天然岩洞,或者那種古老的石頭堡壘。這兒沒有火把,兩側點著藍盈盈的燈,上一次塞繆爾就對此相當在意。這回他走向墻壁,踮著腳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在玻璃燈罩中看到火焰。那裡面像是個容器,裡面裝著某種散髮藍光的東西。

    塞繆爾很快放棄了壁燈的研究,他繼續向前走去。

    就在距離士兵們的病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挺大的房間,偶爾還能看到有人出入。塞繆爾小心翼翼走進房間裡,看到的東西讓他抽了口氣。

    那也是個病房,病房中躺著許多人。這些人的身上也纏繞著那種邪惡的灰煙,比士兵身上的更加濃郁,幾乎淹沒了整張病床,光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塞繆爾瞪著這些可怕的霧氣團,要費不小力氣才能從中辨認出人體,他們和外面的士兵一樣都只是人類,而不是他本以為會在地下城看到的怪物。

    開門聲險些讓塞繆爾跳起來,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走進門,直直向他走來。塞繆爾防禦性地貼平到了墻上,滿手是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女孩停在了他旁邊,從床下抽出一個凳子,坐了上去。

    “你今天還好嗎?”她輕聲說,“我很好,媽媽。”

    媽媽?

    塞繆爾向床上看去,有心去看,那真是個女人。他仔細地掃過周圍的病床,吞吐不定的煙霧中一個個都是女性的輪廓。

    士兵在外面,女性在地下城裡面?她們是什麼人?紅桉縣明明沒有失蹤人口……等等!塞繆爾猛地想起附近還有個小鎮,他偶爾也會去那裡收些藥材。據說這次最開始的戰鬥就出現在鹿角鎮,那裡的情況比紅桉縣嚴重許多。

    這些人身上的濃重的邪氣,要說比士兵們受襲擊得早,完全可以說得通。但這麼濃重的邪惡足以將人殺死,她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塞繆爾將燭台湊近一團特別濃重的煙霧,在這繭子一樣嚴實的邪氣之間,隱約能看到一部分淺淡的、將邪惡阻隔開來的空白。

    這混雜在其中的氣體是什麼?為什麼最早的受害者中只有女性活了下來?地下城把她們關在這裡,還送來了她們的親屬,到底要做什麼?

    他再聽不進任何內容了,各種可怕的猜想充斥著大腦,讓他屬於撒羅信徒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塞繆爾呼吸急促,他的胸口發沉,上面壓著沉甸甸的責任感:在此時此地,他是唯一能拯救這些可憐人,挫敗邪惡陰謀的人。

    塞繆爾無聲地用口型宣誓:“等著我!”他衝了出去,鬥志昂揚。

    “你看,也不一定要招募他。”塔砂看著衝回家冥想的牧師,對維克多笑了起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7:07

第35章 塞繆爾

    接下來的時間對塞繆爾來說非常充實。

    除了維持生命必須的生理活動,他的全部時間都用於冥想,好攢夠能再一次使用神之杖的精力。後院有一口水井,地窖裡還有一些保質期近乎無窮的黑麵包,他用井水把黑麵包煮開,一鍋粥糊糊加上一把盆栽裡的蔥苗可以吃一兩天。依靠這些東西,塞繆爾可以省下出門覓食的時間——還有購買食物的錢。

    本職牧師兼職醫生的塞繆爾先生忙於救人性命,最近絕對不會把精力浪費在頭疼腦熱的小病上面,不出診意味著沒有任何收入。以往的積蓄全部用在了暗中對撒羅的供奉和儀式活動上,塞繆爾長期維持著沒收入就難吃飽的狀態。

    長此以往下去,可敬的牧師很可能因為營養不良一頭栽倒。萬幸駐紮在紅桉縣的哈利特上尉是個大好人,他隔三差五讓副官送來一些吃的,用來“感謝醫生對士兵的照料”。明面上塞繆爾只給剛行軍到紅桉縣的傷兵包紮過傷口,治過一些感冒和腹瀉(還是他下的藥),這位上尉真是慷慨得讓人吃驚。塞繆爾心中感激,每天都為上尉祈禱,願他死後前往撒羅的國度。

    驅邪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第一次對另一個房間裡的女人們驅邪的時候,那盤踞著身軀的渾濁煙霧像頑疾一樣難以根除。塞繆爾竭力維持著神之杖的光輝,等他堅持到那個人身上的邪氣消失,他自己已經搖搖欲墜,根本站不起來。那是最危險的一次,錯誤估計自身能力的結果是他沒法再點亮燭台,只好躲在角落裡的床下,幾個小時後才能點燈出去。

    回去會後塞繆爾修養了一整天,等他再次下去,那個驅邪完畢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他沒聽說哪個女人從失蹤中歸來,她被送到哪裡去了呢?她會不會因為甦醒遭遇更糟糕的命運?塞繆爾無法確定,因此不敢繼續救治。他在附近到處打轉,步步為營地探頭探腦,直到在走廊上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依舊面帶病容的女人昂首闊步,速度險些讓塞繆爾跟不上。她走入病房之中,大馬金刀地抽出椅子往上面一坐,大聲說:“我沒事了,姐妹們!你們也早點醒!”

    那聲音豪邁得嚇了塞繆爾一跳,一時間簡直以為她是個女土匪什麼的。還真別說,仔細看這位女士光著兩條膀子(啊呀非禮勿視),倆胳膊上都是腱子肉,看上去能徒手吊打五個塞繆爾。之前病床上柔弱可憐的印象,果然是氣氛帶來的錯覺。

    總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吧……

    或許這裡不是什麼地下城,只是被人占據的地下遺跡?

    塞繆爾暫且把疑問收起,等女人探病完畢,他再度出場治療了其中最嚴重的病人。

    苦修大概真的有助於博得神恩,隨著塞繆爾連軸轉式的努力,他驅散邪惡的能力在上升。開始他治療完需要休息幾小時,距離再度使用神之杖需要一整天。後來救治情況嚴重的人也不會讓他頭昏目眩,當他治療完那批裡面房間的女人,治療外面的士兵後,只要修養半天就能再來。維持星光之神的燭光變得越來越輕鬆,他能持燈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到了這時候,塞繆爾開始更仔細地探索這座地下城。

    這座地下建築非常大,道路四通八達,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盡頭。走廊的大部分地方都亮著藍色的壁燈,一些過道沒有燈,塞繆爾試著走進去過一次,走了很長一段路,什麼都沒有遇見。

    地下城的居民不多,也稱不上人跡罕至,目前塞繆爾已經遇見了好幾種。

    首先是普通人,這些人總是來去匆匆,只給塞繆爾留一個背影。他曾看見過背著弓的女人,也曾見過穿著寬鬆衣服的男人逗著懷裡的孩子慢慢走過,沒法根據這些人判斷地下建築物屬於什麼性質。這裡有戰士,卻也不是秘密屯兵所。

    其次是一些矮個子,塞繆爾看見第一個矮個子時,還以為他只是長得矮。不到半分鐘後又一個矮子蹦跳過去,再一個,另一個……足足四個。這群協商一致沒長高的人絕不可能是小孩,他們都長著一大把鬍子,在走廊上吵吵嚷嚷,不用靠近就能偷聽。塞繆爾跟著他們聽了十多分鐘,聽了一耳朵的“想吃烤魚”和“淬火之後果然需要#¥%才能#¥%#啊”(每個單詞都是可以讀懂的通用語,然而連在一起就變成了難以理解的亂碼)。塞繆爾暈乎乎地結束了這一天的探索,非常後悔自己在這種事上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這些矮子是異種嗎?他曾聽說過一些身高異於常人的邪惡物種,皮膚發綠,陰險狡詐或脾氣暴躁,很樂意挖走屍體裡的內臟。但塞繆爾在地下遇見的矮人無不面色紅潤,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毫無理由地傻樂,另外百分之二十時間在即將開始傻樂的途中。

    有個矮子在經過塞繆爾身邊時左腳絆右腳,摔出小半米,站起來後沒走出兩步又摔了一次,塞繆爾得非常非常努力才能阻止自己過去扶他。牧師暗中覺得要是以人為食的種族是這個德性,他們肯定會因為捕食從未成功而早早滅絕。

    這群矮個子可能只是長得矮?發育不良,以至於腦子不好。塞繆爾這樣懷疑,都要開始同情他們了。

    剩下的兩種居民,絕對不會被錯認為人類。

    塞繆爾第一次撞見那種大鼴鼠的時候,他懷疑自己已經累得眼花。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巨大的嚙齒動物,像一頭小牛,土黃的皮膚相當堅硬,前爪比老虎的爪子還大。塞繆爾屏住呼吸看著這東西從面前跑過,感到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動。

    那絕對不是什麼善茬,那種塊頭全力衝撞起來沒準能撞倒一面墻,巨大的爪子只會讓殺傷力更大。塞繆爾不敢靠得太近,擔心怪物做出什麼不合常理的舉動,比如突然再次變大,膨脹到壓住他,暴露他的存在。這東西吃肉嗎?牧師的想象力還沒來得及補完怪物的危險性,一個矮個子坐在它上面的畫面就將一切假設全數推翻。

    不是坐在上面,是騎在上面。矮個子騎著鼴鼠的背,抓著鼴鼠的小耳朵,叫著“快點寶貝兒咱們要遲到了!”,從塞繆爾身後飛馳而過。

    你實在難以把一種能乖乖被騎著跑的生物當成多危險的敵人,還是被那種人騎著跑,那種疑似大腦發育不全的矮個子。

    因此塞繆爾遇見的所有生物裡,只有一種真正讓他警惕。

    獸人。

    那個雌性獸人長著棕色皮膚,白色頭髮,一雙三角形的耳朵豎立在頭髮當中。它赤裸著雙足,腳趾甲——它的腳爪——長而尖銳,在行走之間輕撞著地面,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狗一樣,那種腳爪能在奔跑時扣住地面防止打滑,它多半能跑得很快。

    塞繆爾聽說過獸人,也遠遠見過。再往北走是瑞貝湖城,安加索周邊最繁華的城市,嬤嬤曾帶他來這裡增長見識。它遠遠地指著塞繆爾以為是馬戲團的帳篷群,告訴他那裡面的人都會被神所棄,因為他們自甘墮落與獸相交。帳篷被掀開時,塞繆爾看到一些長著非人肢體的女人,她們身上戴著鎖鏈,眼神能讓人做噩夢。

    她們並非塞繆爾聽說過的獸人,獸人很可怕,不該是這種可怕法。故事裡的獸人總是驍勇善戰,生嚼人肉,以人骨為鼓錘,以人皮為鼓面,如今大部分父母還會用這些嚇得孩子們睡不著覺。更可信的故事在歷史當中,距離上一次人類與獸人的戰爭也不過兩百餘年,那些野蠻卻強大的類人生物曾讓埃瑞安陷入長達幾十年的苦戰。歷史書中有以一敵百的獸人戰士,有化身巨獸的戰場夢魘,那不是故事,而是必須警惕的真正敵人。

    眼前見到的獸人,就屬於後者。

    它還很年輕,搞不好比塞繆爾小七八歲,但它身上有股曾經參與殺戮的血腥氣。它也走得很快,步伐和塞繆爾之前在地下遇到的女人們不同。那些女人舉手投足間有股老兵的利落(話說塞繆爾一直沒想起這附近哪裡有一支女兵隊伍),而這個女獸人的步子更加輕盈,倒不是說和那些小矮人一樣輕快……怎麼說呢,那是一種人類難以模仿的韻律感,一種掠食者的舞步。

    它非常危險。

    塞繆爾曾在轉過一個拐角時差點撞上對方,那雙帶著傷疤的綠眼睛投來冰冷的視線,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被識破了。他按著衣服慌忙避讓,祈禱剛才飄起的衣角沒碰到對方身上。女獸人沒抓住他,但它就在那條通道徘徊,塞繆爾不得不放棄了繼續前進的計劃。離開時他無聲地念起禱詞,心情相當沉重。

    一個真正的獸人就是這樣的嗎?如此年輕的獸人就是個十足的殺手,如果它們成群結隊……想想就讓人不安。

    塞繆爾的懷疑為此凶猛地增長,他把治療後能動用的精力全部用於尋找地下城的陰謀,擔憂著在下一個轉角看見一大群練兵的獸人。他沒真正看到過那副場景,但也沒能如願以償到處探索。女獸人總是陰魂不散,沉著臉在他周圍到處亂轉,或許發現了蛛絲馬跡又不足以把他揪出來。

    這僵局一直維持到還剩六七個受害者的時候。

    這一天塞繆爾的心情相當不錯,他堅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效,如今地下只剩下幾個最近才被送進來的士兵了。下台階後看到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樣,除了那些病床。

    床是空的。

    塞繆爾愣在原地,腦袋一個勁運轉,想著他們可能到哪裡去了。這天早些時候上尉剛讓人送來了慰問品,他們簡單地聊了幾句,塞繆爾盡可能不露痕跡地打聽軍隊的現狀,對方提到過那些沒恢復的人還在老地方。地面上的看守還在執勤,上尉的人說他們沒有轉移,那麼他們去了哪裡?

    牧師猛地轉身,穿過那面墻,走進那個未知而龐大的地下建築。這裡非常安靜,塞繆爾走了十多分鐘,沒和往常一樣看到任何人經過。他的心一路下沉,那個最壞的可能似乎成為了現實:地下城中那股神秘的邪惡力量,終於動手了。

    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人影。

    那是個普通的少年,腳步輕快地向前跑去。他的速度相當快,塞繆爾剛才又在凝神思考,等少年從眼前跑過才想起要追。牧師晚了一步,只好拼命大步往前跑,以免跟丟這個唯一的線索。因此,當少年突然停下時,塞繆爾沒能收住腳步。

    他抓著兩樣神器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這徒勞的舉動沒能幫半點忙,反倒讓跛足失去了平衡。他一頭撞上了少年的後背,彈出去,摔了個七葷八素。儘管塞繆爾在倒下時竭力舉高了手上的神器,聖杯與燭台也稱不上毫發無損。

    燭火熄滅了。

    被摔倒的少年一骨碌爬起來,轉身看著他,仿佛在奇怪塞繆爾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鼻梁附近長著雀斑,有一雙機靈的圓眼睛。他只穿著一件背心和不到膝蓋的大褲衩,身上沒有任何非人特徵,沒纏繞著任何邪惡氣息。塞繆爾想起自己之前見到過他,他叫某個被塞繆爾救起的女人“姐姐”。

    “孩子,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塞繆爾緊張地說,擔心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地喊來衛兵或別的什麼。他組織著語言,而那個少年挑了挑眉毛,伸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你自己才多大?我都十四歲了,別叫我孩子。”少年抱怨道。

    “我二十五歲,比你大十一歲。”塞繆爾說,對他的援手道謝,詢問和警告的企圖在腦中相持不下,最後後者站了上風,“聽著,孩子,這裡相當危險……”

    “我有名字,我叫亞倫!”少年抱著胳膊強調道。

    “好吧,亞倫。我是塞繆爾……一名撒羅的選民。”

    後半句介紹就這樣滑出了嘴巴,在這危險而空曠的地下城中。嬤嬤說過撒羅的信徒必須隱藏,因為惡人把持著世間,大多數人為之欺騙,而撒羅神的最後力量已經經不住任何消耗。終於,塞繆爾說出了這個在心中和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句子,那讓他瑟縮了一下,而後昂首挺胸。

    是時候了!太陽神的信徒不可能永遠躲藏在陰影之中,像只見不得人的老鼠。如果暴露就意味著滅亡,那就讓這事在此事發生吧!他不會死於監牢,不會死於愚人的迫害,他的血將洗淨這座邪惡的地下城。一個撒羅選民理當死於對抗邪惡,而不是對抗愚昧,還有什麼時機比現在更合適?

    塞繆爾的血液為莊嚴的使命感沸騰,他鄭重地說:“聽我說,亞倫,你不能留在這裡,我會帶你回到地面上去。這裡發生了可怕的事……”

    “可我們住在這裡啊。”亞倫莫名其妙地說,“住好一陣子了。”

    “這是一個危險的地下城,你們現在能生活在這裡只是因為地下城的惡魔還沒有醒來!外面的士兵已經失蹤,惡魔的爪牙可能已經甦醒,等它醒來一切就來不及了!”塞繆爾急道。

    “本來我們是可以住地上的。”亞倫聳了聳肩,“但是軍隊往我們住的森林裡開了一炮,放了詛咒,地上完全沒法再住人,我姐姐還差點因此死掉。”

    “什麼?”塞繆爾猝不及防地呆住了。

    他聽說過軍隊的行動,紅桉縣的人都從軍隊的路過中聽說了對林中深淵後裔的剿滅行動。眼前的少年顯然不是什麼深淵後裔,反倒是纏繞在他姐姐身上的氣息絕非善類。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他想。難道士兵們不是在對抗林中怪物的時候被詛咒的嗎?難道那些女人不是被衝入城鎮的邪魔殃及?這說不通啊?塞繆爾忍不住反駁道:“不可能!軍隊才遭遇了惡魔的詛咒!”

    “不,他們動了手,不小心自己也被殃及到。”亞倫冷哼一聲,“上尉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然後大家都中了招。”

    啊,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塞繆爾重新振奮起來,篤定地說:“軍隊上層中一定混入了惡魔!它們邪惡的計劃讓人類對彼此兵戈相向,我以撒羅選民的身份擔保……”

    “撒羅是什麼?”亞倫打斷他。

    “偉大而永恆的光明、太陽和正義之神。”塞繆爾熱切地說,“他的光輝照耀大地,從最古旭日初升那一日到永恆的未來,人人都應當敬畏他……”

    “那我為什麼從沒聽說過他?”亞倫說。

    “因為埃瑞安的高層中有人被惡魔腐化!”塞繆爾義憤填膺道,“這些邪惡的罪人矇蔽了民眾,讓我神的榮光難以拯救世人!”

    “你才是小孩子吧,一直‘惡魔’、‘惡魔’的。”亞倫笑起來,“你爸媽該不會跟你說過蛀牙也是惡魔的陰謀?”

    “注意你的言辭!惡魔可不是個玩笑!”塞繆爾生氣地說。

    牧師被少年滿不在乎的語調激怒,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歷史。他說撒羅神教在過去多麼收到尊重,幾乎全部的人類國度都在神威下俯首。他說撒羅的牧師和聖騎士如何在一場場黑暗的戰爭中保護了人類,當深淵密謀著奪取大地,撒羅的信徒領導了人類團結一致,挫敗了陰謀,這裡必須提一提偉大的聖騎士比撒列和可敬的聖修女瑪利亞……

    “能說得簡單一點嗎?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還有什麼事要忙?”

    “……好吧。”

    塞繆爾勉強停下滿腹的英雄史詩,把可歌可泣的埃瑞安之戰匆匆跳過——不聽這部分真是個巨大的損失,要知道如今“為了埃瑞安”的口號就是那時候流傳下來的,這些故事陪著塞繆爾度過了還不能足夠領略撒羅教義的乏味童年。他說到撒羅的信徒如何鼓舞人們成功將惡魔趕回深淵,將深淵與大地分離。他說一些狡詐的惡魔如何隱藏在了人類當中,逐漸讓愚者對神明產生懷疑。在撒羅的信徒又一次保護人類擊敗了獸人之後,被惡魔腐化的人突然發難,他們的背叛讓撒羅神失望。主神帶著從神離去,從此拒絕傾聽人們的祈禱。只有當神的榮光再次遍布大地,撒羅才會在虔誠的祈禱中歸來。

    “這就是真正的歷史,被惡魔腐化的人篡改了它,將神的使者與深淵歸為一類!從那以後,傳教被阻止,撒羅的名諱被隱藏。”塞繆爾握著拳頭說。

    不等他開始傳教,亞倫好奇地歪了歪頭,問:“神和惡魔是死對頭嗎?”

    “不共戴天!”塞繆爾說。

    “那惡魔為什麼要把神和他們歸為一類?如果可以操控局面,沒人會樂意跟死對頭放在一起啊。”亞倫一針見血道。

    “因為……”塞繆爾卡了卡殼,幾秒後以可敬的應變能力給出了回答:“因為惡魔的名聲早就無法輓回,有良心的人都不會相信它們,它們只好詆毀神靈,讓愚者以為神和惡魔同屬邪惡。”

    他看到亞倫張了張嘴,眼看又有什麼話要說。在對方開口前塞繆爾連忙搶白道:“但撒羅的信徒從未屈服!當神殿被愚者和惡人焚燒,虔誠者護著最後的神器逃離,那便是明月之神的聖杯、星光之神的燭台與撒羅的神之杖。作為他們的傳承者,我繼承了神的遺跡與全部被隱藏的歷史。我用神之杖治療了你的姐姐,這足夠證明撒羅的偉大。”

    “太陽、光明和正義之神叫撒羅,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又叫什麼名字?”

    這不是亞倫問出的問題,這女聲來自塞繆爾身後。他轉過身去,看到一個戴著厚實兜帽的女人,從遮住半張臉的兜帽中,突出一點白白的骨頭。

    這個戴著骨頭面具的人是誰?

    “如果你繼承了關於撒羅神的全部知識和歷史,你也應當知道月神與星神的名字,還有神之杖的名稱。”戴面具的女人繼續說。

    她語調中漫不經心的質疑讓塞繆爾感到不快。“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無須姓名,”他自信地說出了事實,“而神之杖,它的名字就是撒羅神之杖。”

    女人低笑起來,塞繆爾皺起眉頭,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明月之神帕特莉西婭,星光之神尤安娜。”她說:“至於撒羅神之杖?你叫這個名字它會應你嗎?”

    現在塞繆爾很確定對方在消遣自己了,他板起臉,昂首道:“女士,如果你覺得這很有趣……”

    這位夫人沒有聽完他的抗議,那隻野獸頭骨面具轉了轉,對著塞繆爾,吐出幾個音節來。

    那不是通用語,但塞繆爾聽懂了,因為這正是撒羅信徒用來對神祈禱的語言。她所說的不是任何禱告,也不是什麼感嘆,她只說:“驕陽之杖。”

    塞繆爾的胸口在聽到這個名詞時驟然發燙,下一刻,神之杖自行從中浮現,閃耀著和煦的金光。比每次啟用前更雀躍,神之杖跳出了他的胸口,而牧師愣愣地看著它,目瞪口呆。

    “你看,它回答我了。”獸骨面具的女人說,“看來你遠遠稱不上對此無所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難怪深淵和天界是宿敵,兩邊賣安利的水準半斤八兩,完全沒有買的慾望啊……

    維克多:誰說的!惡魔的水準比這個菜鳥牧師的高多了好麼!

    塔砂:←_←

    維克多:乾、幹嘛!你不要看我這幅樣子!我是受了重傷才掉智商的!過去的我的水準和惡魔的平均水準不是這樣的!

    塔砂冷漠.jpg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7:26

第36章 1.1

    塞繆爾無言以對。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這個可疑的女人叫出了神之杖的真正名稱,而他作為撒羅的選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選民的身份讓塞繆爾能感覺到神之杖——驕陽之杖——的回應,這感覺絕不會出錯,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他。

    那麼月神與星神的名諱難道也是真的?她們真的有名字,只是塞繆爾對此一無所知?

    等等,難道說?

    塞繆爾滿懷希望地抬起了頭,問:“您也是撒羅的祭司嗎?”

    他殷切地注視著面具的上半部分,想與兜帽陰影中的眼睛對視,但那部分似乎被布條裹住了,讓人懷疑戴面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外面。這個女人對亞倫一點頭,少年行了個禮便轉身走開。她轉過來對著塞繆爾,搖頭否認了他的問題,說:“我只是恰好繼承了數百年前的一份遺產而已。”

    “您一定是個博古通今之人。”塞繆爾恭維道,依然懷疑對方是撒羅神教的前輩,可能她只是有事不能相認?

    “‘博古通今’?遠遠稱不上。”女人又笑了笑,“你所傳承的知識在漫長時光中磨損,甚至遺失了神之杖的名字;我所繼承的那些則戛然而止,數百年前的事情保存如新,最近幾百年間卻一片空白。比如說,我就完全不知道人類為何要將如此邪惡的武器對準自己的同胞,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她比了比亞倫離開的方向,“就因為這些人住在森林裡嗎?”

    “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塞繆爾堅持道,“女士,這裡是一座廢棄的地下城……”

    “這就是我繼承的遺產,要不是它,我可沒法收留這些被無辜襲擊的可憐人。”女人回答。

    “呃,我很抱歉。”塞繆爾有些尷尬地說,撒羅牧師的廣泛責任感總忍不住要把全人類的問題跟自己綁一塊兒,“可能是一些人弄錯了目標,為了別的非常危險的東西……我曾看見獸人!”

    說到這裡,塞繆爾又變得嚴肅起來。他在這里幾次看到那個危險的獸人在到處徘徊,沒有一次與其他人同時出現,現在想來,他們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地下的空間如此廣闊,道路四通八達,許多地方沒有燈,而傳說中不少獸人有著夜視的能力。或許她是個隱藏在這個地下空間的獸人斥候?或許這些前來地下躲藏的普通人,正一無所知地與獸人共處一室!

    “真的,請相信我!”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那可不是監牢中長著些毛茸茸肢體的畸形人,我看到過那個獸人好幾次,她非常敏銳,好幾次險些發現了我。我是撒羅的選民,神賜予我看到邪惡的能力與感受危險的靈覺,那個獸人絕對殺戮無數,而她甚至還那麼年輕!要是有一大群她那樣的獸人住在附近,我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想方設法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像所有人都會在馬蜂窩成型前將之搗毀。”

    “你是說她嗎?”女人語調平平地說。

    塞繆爾回頭一看,險些驚跳起來。那個棕色皮膚白色頭髮的女獸人就站在兩步以外的地方,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悶聲不吭地盯著塞繆爾,讓雞皮疙瘩從後背一直爬到後腦勺。這可不是之前冰冷的目光,比那更糟。交織著殺意的怒火在它雙眼中熊熊燃燒,針刺般的注視徘徊在塞繆爾的咽喉附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謀殺付之於行動。

    塞繆爾以一個撒羅選民的頑強自尊心停下了向後退的腳步,他只是轉了個方向,勇敢地面對著眼前的獸人殺手——你實在做不到把後背暴露給饑餓的野獸。

    “來認識一下瑪麗昂。”戴面具的女人說,“她的親人被毫無理由地屠戮一空,如今她孤身一人,住在我的地下城中,和其他流離失所者一樣。”

    “那不是個人!”塞繆爾立刻反駁。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女人說,“無辜不幸而無處可去,他們尋求庇護,我便提供。”

    “怎麼會一樣?”塞繆爾一時間忘記了害怕,憤怒地指向獸人,“這是個獸人!它祖先的手上沾滿了人類的鮮血,這些野獸的屠刀下有多少無辜的人、多少先烈失去性命!難道你忘了?獸人之災距今僅僅兩百多年,它們的邪惡曾讓整個埃瑞安蒙難,難道它現在裝出一副乖巧無害的樣子,就能抹掉那些仇恨和黑暗的歷史了嗎?”

    牧師猛地收回了手,因為獸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對他齜出犬齒,看上去很想一口咬掉他的手指。它的臉和頭髮銜接的地方甚至冒出了白毛!戴著面具的女人伸手搭上它的肩膀,沒怎麼用力,卻像拉住了一根無形的韁繩,把作勢欲撲的獸人按回了原處。

    “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女人說,稍後塞繆爾才意識到對方正用他剛用過的說法回答他。她輕描淡寫地說:“就像曾經信徒諸多的撒羅神教如今只剩下你獨自撐起門面一樣,一定有什麼不可知的誤解吧。”

    後面那句話讓塞繆爾泄了氣,再沒法提起斥罵異端的力氣。他只嘀咕道:“一定是惡魔的陰謀,它們就隱藏在埃瑞安高層當中。”

    “那我們的目的說不定有重合之處。”戴著面具的女人說,“我們都是這些陰謀的受害者,都無法容忍那種邪惡的詛咒折磨不幸的人。”

    塞繆爾刷地抬起了頭,最開始探索的理由一下回到了他的腦中,讓他羞愧得五體投地:他剛才竟把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忘了!牧師先生連忙問:“那些士兵是您轉移的嗎?”

    “我需要找出他們不藥而愈的原因。”女人點了點頭,回答道,“我必須知道詛咒‘自行’消散的理由,以防下一次遇見受詛咒所苦的人時,依然只能聽天由命。”

    這番負責的說辭讓塞繆爾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他鄭重地點頭,說:“我當然會治療他們,義不容辭!”

    “在那以後呢?”女人忽然問。

    塞繆爾為這個問題愣了一愣,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對方沒等多久,又說:“你是否想過要做更多?撒羅的信徒,你說要讓撒羅的榮光再度回到地上,但如今的埃瑞安幾乎無人聽說過撒羅的名諱。你身單力薄。”

    她說到了點子上,塞繆爾挺身而出是為了與邪惡作戰,與邪惡作戰是為了伸張正義,為了弘揚撒羅的教誨,為了散布撒羅的榮光。與邪惡作戰這部分雖然不簡單,目前階段的任務卻很具體,無非是驅逐詛咒和調查地下的陰謀。但做完這些塞繆爾能做什麼呢?他無從入手,因為身單力薄。縱然三樣神器都承認了他選民的身份,他還是不能說服哪怕一個士兵。

    “您說得對。”塞繆爾垂頭喪氣地說。

    “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女人說。

    “您能幫我什麼呢?”牧師苦笑著搖頭,“即便您允許我在您的地下城市中傳教,即使這裡所有人都成為了撒羅的信徒,距離‘榮光遍布大地’的未來還差著天塹一樣的距離。”

    “我可以提供多邊合作的機會。”對方說,“哈利特上尉是個善解人意的人,為了保護手下的士兵,他選擇與我合作——你知道鹿角鎮和紅桉縣已經被北邊封鎖了嗎?那些人害怕詛咒向他們那裡傳播,寧可豎起高墻,不顧這裡所有人的死活。”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塞繆爾震驚地說。

    “是啊,太邪惡了,一定有惡魔混在當中。”女人順水推舟道,“既然埃瑞安的東南角已經被遺忘,而上尉、鎮長和縣長又如此善良,只要有我的推薦,想來地上的人們也不會介意身邊有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

    她所描述的可能讓塞繆爾怦然心動,他想象自己站在大地上,陽光下,眾人之中,大聲說出撒羅的神名。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的名諱本來就不該被隱藏,如果那些可惡的陰謀家與愚蠢的走狗不擋在神的僕人與眾人之間,如果善人能讓此地向有信仰的人敞開,那該有多好啊!被矇蔽的好人們一定會爭相投入撒羅的懷抱,他所在的地方變成神佑之地,天國之門在此打開……

    塞繆爾漂浮在美好幻想中,直到他冷不丁看到獸人陰沉的臉。

    “等一下,”他不確定地說,“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能在此地自由生活,某些非人的邪惡生物當然不包括在內?”

    “我說‘人’只是為了方便。”戴面具的女人說,“瑪麗昂當然也會在。”

    “可它是個獸人!”塞繆爾強調道。

    “我們已經談過這個了,你該說‘她’。”女人平和地說,手依然放在獸人肩膀上,“獸人是主物質位面的原住民,就和你一樣。牧師先生,你說過要對抗邪惡,我同意這一點,但你從哪裡得出瑪麗昂邪惡的結論?”

    “一目了然!”塞繆爾立刻回答道。他想說自己的雙眼看到了這點,然而那個獸人身上其實並沒有詛咒那樣邪惡的氣息。它固然手染鮮血,可哈利特上尉也帶著的血腥味,這並非決定性證據。撒羅的選民必須完全的誠實可信,塞繆爾猶豫了一下,只重複道:“它……她是個獸人!”

    “你在以貌取人。”女人指出。

    “我從不用外表評判一個人的品性!”塞繆爾為這無端的指責生氣,“能證明一個人的只有他們的所作所為,但獸人不是人,它們生而邪惡,那些殘酷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點!要是您非要將這種危險的生物也置於保護之中,那我絕不會為您效力。我恥於與野獸為伍!”

    他聽到一聲喉嚨裡滾動的低吼,那個獸人凶狠地瞪著他,而他毫不屈服地瞪了回去。戴面具的女人嘆了口氣,拍拍女獸人的肩膀,把手收了回去。

    “你覺得我邪惡嗎?”她忽然問塞繆爾。

    “您?您收留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在遭受誤解後依然友善地對待被矇蔽的士兵,您當然是個義人。”塞繆爾說,“只是有些輕信……”

    女人摘下了兜帽。

    塞繆爾的聲音小了下去,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張著,喉嚨乾得像撒了一把鹽,把聲音都吸走了。兜帽之下就只是個野獸的頭骨,完整得毫無縫隙,看不到面具後露出的頭髮。他的視線順著骨白色的“面具”一路向下,骨頭下面不是脖子,而是沒有肉的脊椎。女人抽掉了眼睛位置的布條,現在塞繆爾知道了她幹嘛要矇著眼睛。在布條被抽走的時候,顱骨眼窩深處的暗紅火光亮了起來,仿佛點起兩盞小燈。

    那根本不是個面具,它/就是/這位女士的頭。

    “你對許多東西都一無所知。”以骨為首的女人說,“亞倫會帶你去那些士兵所在的地方,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治療他們,如果你覺得被冒犯——沒什麼,那也只是讓我們了解到撒羅牧師的品性而已。至於以此為條件,要我趕走在你之前的居民?”

    地下城的主人輕笑一聲,說:“你遠沒有那個資格。”

    她點點頭,轉身離去。

    那個獸人的表情在這番話後立刻緩和下來,看上去不再凶惡,但遠遠稱不上友好。名為瑪麗昂的獸人看著牧師,伸出拇指,在脖子前凶狠地劃過一道橫線,比了個斬首的姿勢。做完這個動作,它露齒一笑(就一個微笑而言它露出了太多牙齒),快步跟上了那個女人。

    ——————————

    “你失敗了。”維克多喜氣洋洋地說。

    他聽上去很高興,看來除了抓緊一切機會嘲笑塔砂之外,這次他是真的很討厭撒羅的牧師。他倒沒說“你就不怕他不去治療那些人嗎”之類的話,這位前惡魔十分相信對頭的人品。

    塔砂能從觀察中判斷出那位撒羅牧師的性格,一個堅守心中正義不知變通的天真年輕人。他本身的能力與他背負的沉重責任和力量不相匹配,不易說服但不難對付,就像鑽石堅硬卻易碎。

    於是她只說:“不著急。”

    不著急,反正目前他們只急著利用牧師驅除詛咒的能力而已,即便她看走了眼,對方真的以此要挾不願治療,還能啟用上尉那條線來扮黑臉。塔砂眼饞天生聖子的力量,期待與之簽約後能得到的新技能或新建築,但這事並不急。

    聖子住在她的地盤上,窮得全靠她讓上尉救濟,孤身一人,光桿司令,空有三樣神器與聖子的身份卻不能在地上說出信仰著的神名……天生聖子做到這份上也夠慘了。塔砂有的是耐心,在這事上等不起的可不是她。

    “他撒謊!”

    塔砂轉過頭,看見眉頭緊鎖的瑪麗昂。她們已經轉出了一條走廊,狼人少女這副表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終於忍不住要對她說。

    “你做得不錯。”塔砂說,腳步不停,伸手摟住與她並行的瑪麗昂。瑪麗昂“哎?”了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些緊張。

    “你沒有當場發作,沒咬他也沒化狼。”塔砂說,“你對化形的控制能力進步很大。”

    她技能說明中的“野性呼喚”一點沒錯,自從血統提純後,瑪麗昂變得更加直接和好鬥,情緒控制和身體控制上都遇到了一點問題。她很容易在激動時直接變成狼,就像力氣突然變大的人容易捏碎水杯。那無疑是對能量的浪費,瑪麗昂最近的訓練除了戰鬥,還有自我控制。

    “因為他對您還有用。”瑪麗昂小聲說,“雖然他真的很討厭。”

    她剛才凝重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軟化了,像每次被塔砂誇獎時一樣,瑪麗昂露出了那種“努力不表現得高興過頭”的樣子,豎著耳朵抿著嘴,要是有尾巴一定會用力晃。塔砂感覺到對方的肩膀在她的手掌下放鬆下來,這姑娘身上某些部分的確和犬科動物相似,比如喜歡肢體接觸,喜歡被誇獎。看她這幅表情,塔砂很懷疑她還記不記得剛才想說什麼。

    “啊,那個人撒謊!”瑪麗昂驚醒似的急忙說。

    看來還記得。

    “他說獸人進攻人類國度,好搶走人類的領地和財富,吃光其中的人,才不是!”瑪麗昂氣憤地說,“那場戰爭明明是人類挑起的!他們為了搶奪獸神留下的珍寶,組織軍隊襲擊了獸人的家園,要說邪惡,他們才是!”

    撒羅牧師在地下城中鬼鬼祟祟地探索,塔砂需要讓他看到一些無害的部分,為此放鬆警惕,而另一些地方則不能對他開放。地下城自行活動或地精施工現場顯然不是個阻攔的好主意,因此塔砂跟瑪麗昂共享了一部分感知,讓她能在恰當的地方攔住亂跑的牧師。

    在這種分享下,瑪麗昂聽到了之前牧師對獸人戰爭的說辭。

    “撒羅的教義不認可謊言,他還是個牧師。”塔砂說。

    “他一定是個虛偽的假牧師。”瑪麗昂不服氣地說。

    “如果天生聖子做了違背教義的事,他就會失去使用撒羅神器的力量。”塔砂說,“他只是說出了他所以為的真相。”

    不用塔砂問,維克多就在發現撒羅牧師的第一時間給她科普了一堆撒羅教信徒的事跡——確切說,是各種蛋疼的規定和黑料,曾經的惡魔比任何黑粉都敬業。天生聖子和撒羅的高階聖職者一樣擁有者神授予的力量和諸多戒律,一旦他們做了違背教義的事,神力就會被收回。

    說到這事時維克多冷笑起來,他說:“是否違背教義的判定和惡魔契約遵循同一種邏輯,只要他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那他們就沒有做錯。”

    如果這位聖子從小就受到了那樣的教育,一直發自內心地相信著教導者告訴他們的真相,哪怕他所說的“真相”和現實不同,他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那他就是被人騙了。”瑪麗昂說,“他說的全部都是假的。”

    “他所說的肯定不全屬實,但你怎麼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塔砂問。

    “因為他說的和事實完全不一樣!”

    “你所說的‘事實’,又是從哪裡來的?”

    瑪麗昂一愣,聽懂了她的意思。狼人少女的表情變得有點委屈,她說:“我不會騙您,爸爸媽媽也不會騙我。”

    “但是他們不是親歷者,對不對?那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塔砂安撫地拍拍她的上臂,“你玩過傳話遊戲嗎?幾十個人一對一傳第一個人所說的話,到最後內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十多分鐘裡的遊戲尚且如此,隔著幾百年的事情呢?”

    瑪麗昂牴觸的表情產生了動搖。

    “兩百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沒準最後真像那個人所說的一樣,其中有惡魔作祟。”塔砂輕鬆地說。

    瑪麗昂聽出了其中的玩笑和安撫意味,她往塔砂胳膊底下貼了貼,抱怨道:“我還是不喜歡他。”

    這基本就是在撒嬌了,塔砂笑起來,說:“盡量別殺了他。”

    小姑娘仰起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維克多露出一個被噁心到的聲音。

    “看到你們我就想到了過去。”他譏諷道,“每個人都把黑鍋往惡魔身上甩,你們應當給我們頒發埃瑞安獎章。”

    塔砂沒理他,他很有骨氣地沉默了半分鐘,忍不住又說:“你不會真覺得是惡魔作祟吧?就因為那牧師幾句蠢話?我以前是最經常降臨主物質位面的大惡魔之一,我都變成了這副樣子,其他惡魔不可能留下來。”

    “或許吧。”塔砂說。

    牧師的話有幾分真實?維克多口中的撒羅神教像那種典型的能占據一方的大教派一樣,大致守序善良,也善於粉飾自身,這點從牧師所說故事中不太符合邏輯的部分中就能看出來——埃瑞安宣言哪裡是在撒羅神教組織下完成的呢。

    那麼,瑪麗昂所說的就是真相嗎?

    狼人少女只有十六歲,全族早早被滅,深深憎惡著人類。獸人沒有文字,歷史口口相傳,鑒於兩族仇恨日積月累,塔砂不信獸人的故事就沒有美化自身醜化人類。這事就像羅生門,所有人的講述都有意無意傾向於自身,此消彼長之下編織了截然不同的歷史故事,到後來各方都對自己的版本深信不疑。塔砂是個局外人,她既不屬於這裡的人類,也不屬於這裡的非人,所以她能跳出這個世界長久的桎梏之外,以冷漠客觀的目光看向埃瑞安過去的血與火。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在看到鐵板釘釘的證據之前,她誰都不信。

    至於維克多?掌握著過時四五百年知識的書,隨便參考一下就算了。

    受到枯萎詛咒侵蝕的人有了著落,地下城的居民能重新來到地上。撒羅的聖子塞繆爾成為了長線任務,納入領地計劃的鹿角鎮和紅桉縣中沒有其他值得簽約的人,但就在幾天之後,地下城還是迎來了新成員。

    一個胖胖的大嬸。

    她有著一頭蓬鬆的淺棕色卷髮,穿著厚實耐髒的旅行套裝,背著個包裹,胖得相當均勻可愛,讓人想到迪士尼灰姑娘動畫裡那個仙女教母。這樣一個看上去親切無害的普通人毫無預兆地閃現在了安加索森林邊緣,孤身一人,吃驚地環視著空曠的周圍。

    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了一根……擀面杖?開始用擀面杖敲著地面,一路向鹿角鎮附近走去。

    瑪麗昂在不久後趕上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喝令她停步。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狼人少女戴著個遮耳朵的兜帽。胖嬸嬸配合地停在原地,等著瑪麗昂靠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掉了她的帽子。瑪麗昂為她閃電般的動作跳出一米開外,但飄落的兜帽中還是露出了耳朵。

    “哎呀還好,我還當找錯了呢!”嬸嬸歡快地揮了揮擀面杖,“我真是等不及要見大家了!”

    擀面杖的一頭冒出點奇怪的光亮,等光芒一閃而過,她肉呼呼的圓耳朵變成了兩隻尖耳朵。

註:作者用章節名防盜,本來就沒有名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7:42

第37章 1.1

    塔砂有點懵。

    事情是這樣的,尖耳朵的嬸嬸十分主動地跟著瑪麗昂去看了地上的橡樹,地下的城市和住民,像個拿了請帖的客人一樣落落大方。

    她參觀了亞馬遜人的訓練,在她們瞄準時保持安靜,射中後熱情鼓掌。她並不會射箭,卻知道許多箭術相關的小竅門,亞馬遜人不知不覺圍攏在她身邊,裡面在進行射術交流,外面伸著脖子往裡看。

    她和匠矮人幾乎在第一個照面就喜歡上了彼此,那些矮個子拍著胸口發誓馬上就能給她定制一套傢具,他們拿出小本子爭相詢問她的喜好。“你會留下來的,是吧?”稍微長點心的人問,“房間都給你準備好了!”尖耳朵嬸嬸點頭,開始從包裹裡送出一袋又一袋小茶包,那些玫瑰色的小袋子還未衝水就香氣繚繞。

    她給瑪麗昂大大的擁抱,後者幾乎陷進前者懷裡,塔砂能聽見瑪麗昂在腦袋裡尖叫“像被子一樣軟”。她在休眠的橡木老人旁邊坐下,把手掌貼上樹幹,像在冥想,像在與老友交談。她用某種半個拳頭大的種子收買了阿黃,阿黃明明只能吃魔石,卻咬著種子不放,還一路屁顛屁顛跟在她後面,看上去還想繼續伺機討賞。

    她甚至撞見了前來驅逐詛咒的塞繆爾,撒羅牧師正處於剛超額使用完驕陽之杖的脫力狀態,沒法指著她的耳朵大罵“惡魔後裔”,只能跌跌撞撞跑出幾步對她乾瞪眼。她對牧師抗爭的眼神視而不見,從包裹中拿出一隻杯子蛋糕,掰開他的拳頭塞進去。

    “可憐的孩子,工作再忙也別餓著自己啊!”她唏噓道,“瞧你都餓得走不穩了!”

    她噓寒問暖了一通,揮手離開,把塞繆爾微弱的反駁聲留在後面。天生跛腳的牧師與手中的小蛋糕面面相覷,鑒於塔砂為了成全他的氣節,在他表示不與野獸為伍後就讓上尉停止了救濟,對這個可憐人來說,要與這個香味撲鼻、色澤勾人的邪惡誘惑劃清界限,實在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抗爭。

    最終,尖耳朵的嬸嬸來到了塔砂面前。她在狼顱骨的身軀面前毫無異色,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梅薇斯,一個半-半精靈。我在遠處看到了自然之光,所以我來了,用這雙小精靈靴——我媽媽從妖精工匠那裡買的,優點是合腳與遠距離傳送,不過傳送次數剛剛被我用完。聽說要簽個協議?我們簽吧!”

    塔砂有點懵。

    這位嬸嬸的形象和傳說中輕盈靈活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大相庭徑,要是讓她拿上弓在林間跳躍,被她踩中的樹枝絕對會立刻垮塌吧。把塔砂的想象與她本人作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就如同魏晉美人圖之於盛唐仕女畫。

    但話說回來,梅薇斯不瘦不高還上了年紀,卻依然十分好看。她長著滿月似的臉盤,總是笑眯眯的樣子,胖得均勻蓬鬆,像一隻曬過太陽的鵝絨枕頭。她沒法飄飄欲仙,也因此有種腳踏實地的親切感,像哪家手工咖啡店的老闆娘,只笑著坐在你對面,你就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生平和苦惱都對她說完了。這個精靈族裔有種能讓人放鬆下來的舒服氣質,最嚴肅的亞馬遜人也在與她的交談中露出微笑。

    所以說,塔砂驚訝的理由不是梅薇斯的種族。

    看看迄今為止簽約的人與族群吧:維克多被她所制,迫於無奈才簽了賣身契,沒少想打歪主意;瑪麗昂和她第一次見面時跑出八百里,面對生死大劫才悲壯地出賣了靈魂;橡木老人一開始對她充滿了警惕,連帶著匠矮人也舉族逃跑;亞馬遜人在被打殘前根本不想跟她有任何關係,如今依然處於聽調不聽宣的半自由狀況;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先和他們打了一架,事後若非人類豬隊友幫忙,將之收入囊中也沒那麼容易。再加上最近態度堅決的撒羅牧師,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塔砂覺得長此以往,自己遲早會被培養出七擒孟獲的耐心。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露面的第一天求加入,這感覺仿佛推銷員剛拿出產品圖片,還沒來得及發動舌綻蓮花的功力,客戶就直接掏出了錢包。

    簡直順利得不真實啊?

    狼首的身軀面對著這位慷慨的客戶,說:“你確定?哪怕得到庇護的代價是靈魂?”

    這只是個試探,買賣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方不幹再說,條件還可以換嘛。梅薇斯狡黠地一笑,說:“我簽橡木守衛者的那種。”

    看起來她真的有辦法和沉睡中的橡木老人聯繫,這次靈魂是坑不到了。

    在契約完成之時,塔砂才意識到那個“半-半精靈”不是結巴。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在母親的教導下,她成為了優秀的藥劑師兼卓越的廚子,致力於將上萬種藥材做成美味的藥劑,有時可能用力過猛了一點。一位能以各種奇怪藥材為食材的藥劑師,如果她的藥房附近有一些沒神經的饞嘴種族出沒,千萬留心他們的嘴,沒病吃藥可能吃死人。”

    “沒神經的饞嘴種族”下面劃了兩條橫線,指向真夠明顯。

    這是塔砂第一次看到明確的四分之一血統說明,之前簽下的非人類種族,都已經混血混得不知還剩下幾分之幾。與高等級生物簽約的好處立竿見影,光建築物就同時升級了兩個。

    “藥房,你的契約者中有合適的藥劑師人選,她願意在藥園中工作。藥園進階建築藥房已解鎖。”

    “大廚,你的契約者中有卓越的廚師,她樂意在廚房中工作。廚房升級,新品種食材出現。”

    只能供應麵包、肉、白瓜和水的廚房一下子增添了一大串新食材列表,有活生生的雞鴨魚,有蛋奶蔬菜,雖然也只是普通食物,使用後不會得到任何增益,但多半可以提高那些吃膩了老三樣的居民們的士氣。藥房則與工匠們的工坊一樣,塔砂能將這部分權限交給梅薇斯,讓她來調控生產。

    藥房中有全套處理藥材的器具,地下城的醫療系統由生嚼草藥的原始時代進展到了處理藥材製造成品時代。藥房會記錄下藥劑師製造過的藥方,制藥步驟和所需藥材都會記錄在塔砂的藥房檔案中,只要成功製造過一次,只要藥材充足,藥房就可以自行生產藥品,只是質量比藥劑師作品低一到兩個等級。塔砂暢想了一下手底下的士兵拿著批量生產的回血藥與別人對砍的未來,畫面很美,令人期待。

    不過,對塔砂來說,最重要的收穫卻並非系統提示的東西。

    四分之一精靈意味著祖父母那一代就有純粹的精靈,與那些從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裡得到不知第幾手信息的混血相比,梅薇斯已經很貼近親歷者。她是個送上門來的解答。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精靈族裔。”塔砂問出了疑惑已久的問題,“其他精靈去了哪裡?”

    “他們走了。”梅薇斯回答。她看了塔砂一會兒,一臉黯然。“恕我冒昧。”她遺憾地說,“你是不是不能吃東西?”

    塔砂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可惜。”梅薇斯嘆著氣,開始掏包袱,“本來咱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一邊聊,現在你只能看我吃。”

    ……一臉黯然是因為這種理由嗎?!

    梅薇斯招呼塔砂走進匠矮人給她準備的房間,矮個子們超常發揮,大半天就在房間裡放進了圓桌和椅子。四分之一精靈用水壺裡的熱水泡起茶,擺好杯子蛋糕,坐到椅子上,示意塔砂坐在對面。

    “我的外祖父是個森精靈,他在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見到了我的外祖母。”

    以此為開場白,梅薇斯開始了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普通的森精靈,既不特彆強大也不特別高貴,只是剛巧抽到輪值,作為森精靈公主的護衛之一來到了德魯伊的聖地。在那裡,公主代表森精靈簽下了埃瑞安宣言。在那裡,普通的森精靈對一位人類冒險者一見鍾情。

    隨後的幾十年裡森精靈與人類合作頻繁,外祖父先生成功在各族的蜜月期裡與外祖母小姐共結連理。梅薇斯的母親在此期間出生,她的童年故事來自父母的新鮮戰報,他們的親身經歷在未來被稱作史詩。她相當幸運,還沒成年就看到了深淵被放逐。

    當然,這個“沒成年”是以半精靈的標準來算的。

    四百年前,深淵被放逐。信仰精靈之神的光精靈與地上各族聯手封印了千年前墮落向深淵的分支暗精靈,這些傲慢卻高潔的生物為同胞悲傷,在深淵離去後便全族遷入了神國。外祖父先生非常慶幸,因為森精靈不必遠行。“再也不用害怕惡魔了!”他這樣說,抱住了外祖母小姐,“接下來的事情不關咱們的事,我們已經可以退休了,你想去東方還是西方?”

    梅薇斯的母親還未成年,作為普通人類的外祖母小姐卻已近暮年。她的身體不再適合戰場,外祖父先生也回絕了之後針對天界的抗爭,決心和妻子在安靜的地方度過餘生。他們出發後不久,天界一樣被成功隔絕,所有正統聖職者都使不出神術。天界和深淵的隔絕暫時讓力量與兩者相關的職業者手忙腳亂,埃瑞安陷入了暫時的混亂,消息傳遞不暢,倒是各種流言層出不窮。

    這都與決心退休的那一家子無關,年輕的精靈、年老的人類與年幼的半精靈一路西行,在偏僻的美景中享受寧靜。因此,當異狀最開始在埃瑞安的東大陸爆發,他們一家對此一無所知。

    也因此,等消息蔓延到埃瑞安的最西邊時,外祖父先生只有半天時間用來告別。

    東大陸爆發了各式各樣的災難,有人聲稱是惡魔的詛咒,有人賭咒發誓絕對是背棄神明的惡果。在傳言裡,他們說天空龜裂,冰雹與閃電不要錢地落下;他們說東邊的海域沸騰如岩漿,海面上的紅色不知是岩漿還是人魚們的鮮血;他們說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游走……而外祖父先生收到的信要樸實簡短的多,只是讓他立刻回去而已。

    地上半神的森精靈之王向每一個森精靈傳信,德魯伊聖樹的葉片在大德魯伊的祈禱中飛向每一片森林。沒有時間解釋也沒有時間猶豫,這兩個自由散漫群體的領袖頭一次發出如此急促的呼聲:回去!回去!

    外祖父先生不能帶上年邁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他也不能丟下他的族人。“我會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他說,“然後我會回來,給你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他沒有回來,他的族人也沒有。森精靈與德魯伊們“離開”了,並非失蹤,因為每一個離開前多少都曾與親友告別,他們似乎以為自己只是暫離,又或者有朝一日還可能歸來。大德魯伊離去前將自然之心放進一棵幼小的橡樹之中,除了那棵橡樹外,聖地的整片橡樹林都無影無蹤——這是橡木老人剛剛告訴梅薇斯的,梅薇斯的母親當初可對這點毫不知情。半精靈照顧著母親,直到葬禮之後,她也沒等到父親歸來。

    這就是梅薇斯知道的全部。

    “我的母親沒打聽到什麼消息。”梅薇斯說,“那時候信息不太流通,她又在原地沒怎麼挪窩。”

    現在塔砂可以大致確定這樣的時間表:

    四百五十年前,各族簽訂埃瑞安宣言。此後五十年間,維克多受創沉睡。

    四百年前,與深淵的位面之戰宣告勝利。深淵被隔絕,暗精靈被封印,光精靈去神國,一兩年內天界一樣被隔絕。

    在那以後的幾年間,埃瑞安的東大陸出現了異變。東海域的水族遭遇了滅頂之災(存疑,人魚和其他水中異族在此時消失了嗎?),各地的森精靈與德魯伊被召回,自然之心被讓渡,接著這兩個族群失蹤。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

    這其中有一些解答和太多的留白。

    精靈們去了哪裡?德魯伊們去了哪裡?他們離開了。去神國,去深淵,去未知的空間。那個時代沒有人以上帝視角書寫埃瑞安編年史,難以移動的橡木老人也好,為了等待不知何時歸來的父親而蝸居西大陸的半精靈也好,都只知道拼圖的一角。當一個問題得到解答,又有十個問題出現。

    梅薇斯親族所接觸到的史詩在這裡終結,在此之後,就只是家長裡短的平凡故事。

    為了等待外祖父歸來而一生沒有離開的母親,在故事中並不苦大仇深。她快快樂樂地在埃瑞安西陲生活,繼承了傳奇藥劑師母親的知識與森精靈父親的自然親和力,也發揚光大了她自己了不起的廚藝。她和周圍的住民相處愉快,那裡的人們叫她森林仙女。幾百年後,她與一個誤入森林的美食家結了婚,生下了梅薇斯。

    “在母親過世後,我離開那裡,去開了一家麵包店。”梅薇斯說,“這根擀面杖是聖樹的一根枝條,外祖父把它留給媽媽,說無論她選擇什麼職業這都能成為她一生的夥伴——雖然他當初大概想讓她做一把弓或者一根魔杖吧,不過與廚子相伴一生的擀面杖也不錯,是吧?總之,這根擀面杖上依然帶著一些自然魔法,能給我的耳朵提供偽裝,而我看上去就是個麵包師的樣子,從未有人懷疑過。”

    她自豪地微笑起來,塔砂意識到梅薇斯很樂意當一個麵包師。她的精靈血統沒讓她成為優秀的弓箭手或法師,也沒給她輕盈的美貌(考慮到梅薇斯是個好廚子,外加超級大廚和美食家的孩子,她會有這樣的體型真的一點不奇怪),但她絲毫沒覺得遺憾或浪費——本來就是,誰說有天賦、有血統就必須按照基因決定的那樣生活呢?在塔砂看來,她和她的母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那便是最優選擇。

    “我很遺憾,關於你的母親。”塔砂含蓄地說,“我曾聽說半精靈也有悠長的壽命。”

    森精靈像他們侍奉神或崇拜深淵的同胞一樣得天獨厚,他們需要一百年才能長到成年,此後七八百年都保持著青春強壯。精靈的壽命長如德魯伊聖樹,若非死於非命,大部分成員其實都不耐煩活到那個歲數,早早去了神國、深淵或化身為樹——難怪他們和德魯伊的關係一直很不錯。半精靈的壽命相當於精靈的壽命加上另一個親族能活的歲數再打對折,按道理說,梅薇斯的母親能活到現在。

    是什麼讓她沒能繼續等下去呢?

    “哦,那只是個意外。”梅薇斯說,“有一天她試著製作一種新的藥劑,嗯,我猜她不應該加那麼多白漿果,那東西還沒完成就變得太香了,半個森林的鳥都跑來啄窗戶。她只好把門窗關緊,結果香味全堵在了屋子裡,她沒忍住,就嘗了一小口。”

    “……………………”

    “結果藥勁很大。”梅薇斯惋惜地說,啜了口茶,“而且味道不夠完美,她覺得應該再加點糖。”

    梅薇斯的母親,半精靈,傳奇藥劑師,死於自己煮的魔藥藥勁太大且味道太香,享年三百六十一歲,遺言是“該多加勺糖”。

    要是那顆骨頭腦袋能有表情,此刻的塔砂一定會是一張一言難盡的臉。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梅維斯附帶的技能,會有這樣一個和內容八竿子打不著的名稱。

    【再加一勺糖】:把鍋子架起來吧!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你製作的美食有強大的藥效,能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咦?你問為什麼有人吃完就噴血而亡?因為藥效很強嘛。或許你該選一個結實點的食客,比如一條龍?呵呵。

    知道內情之後,這個技能的說明變得更欠揍了,說明人的表情躍然紙上,讓塔砂突然很想毆打維克多。

    (維克多:???)

    塔砂的地盤上只有一群混血,要是技能的“藥效”連半精靈都能放倒,它大概對所有成員都不適用。但是……技能說明嘲諷歸嘲諷,卻從不言過於實。

    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

    試試看吧。

    狼首的身軀走進了廚房,她心念一動,一條肥美的活魚就出現在了案板上。塔砂等待了一會兒,技能沒有操控她身體的跡象,於是她和過去做飯時一樣,拿起菜刀去鱗去內臟去腮,做起一鍋魚湯。

    塔砂一個人住了十多年,本來廚藝就不壞,只是既不沉迷烹飪也沒有特殊天賦,作品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家常菜。但這回下廚時她如有神助,火候完美,刀工優秀,順暢得就像一輩子住在廚房——看來【再加一勺糖】和【優秀戰士預備役】一樣屬於被動技能,不用特意發動也能使用。魚湯還沒出鍋,塔砂周圍就圍了一群垂涎欲滴的匠矮人。門口時不時有亞馬遜人探頭探腦,總算臉皮沒有矮個子鄰居那麼厚,晃蕩一陣便走了。

    說實話,這味道真的非常好聞,明明只是加了點鹽的魚湯,卻奇跡般有著星級餐廳的賣相。塔砂鐵石心腸地無視了一片渴求的目光,端著鍋子走了出去,她一路走,一路都有人眼巴巴地看。

    最終她來到了地面上,曾是安加索森林的地方。

    枯萎公約的詛咒已經失效,但那種險惡的氣氛還留在被污染過的地面上,讓塔砂想到被輻射過的大地。前些日子下了一場暴雨,枯樹枯草被打成一片殘渣,大片土地沙子般隨波逐流,沒有一片新葉從廢墟中重新生長。塔砂站在這一團糟的地方,放下大鍋,拿起湯勺,舀起一瓢魚湯撒到地上。

    魚湯已經不燙了,然而當它落到地上,湯汁仿佛澆上燒紅的鐵鍋,吱吱叫著沸騰起來。土地上泛起白沫,升起灰煙,乳白色的湯汁迅速黑如墨汁,繼而不見蹤影。

    “瑪麗昂,”塔砂在鏈接中呼喚道,“那個牧師還在吧?把他帶上來。”

    被狼人少女帶過來的撒羅牧師一臉不情願,但等他走過通道來到地上,他的臉色發青,驚駭地環顧四周,險些摔倒在地。“天啊,這是什麼東西!”能看到邪惡的牧師喊道,揮舞雙手撲打著空氣,像個與風作戰的唐吉坷德。等他終於冷靜下來,他喘著粗氣縮到了魚湯剛才澆過的地方,說:“到處都是樹一樣高的邪氣!就這邊,大概直徑兩米的地方,只有這兒沒有而已!”

    果然如此。

    “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的效果對沒有生命的存在一樣有效,大地無疑能承載藥效。塔砂滿意地收起湯勺,義正言辭地說:“這等可惡的邪惡決不能留在大地上。”

    “絕對不能!”塞繆爾捏著拳頭,充滿決心地高聲應和。

    好了,人形探測器有了。

    直徑兩米不算太糟,塔砂想,有了探測器,再問上尉借點人,過些日子這片死地又能重新利用了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雨。塔砂向地下城入口走去,塞繆爾在後面難以容忍地抱著胳膊,神經質地抱怨骯髒的邪氣如何在雨中流動。塔砂心中一動,轉頭看向安加索森林。

    失去了草木阻擋,雨水很快匯聚起溪流。這些渾濁的水流肆意流淌,流向地勢更低的地方。

----------------

    作者有話要說:  

    獲得了【再加一勺糖】技能的塔砂,今後再也不能下廚宴請客人了。好可惜哦,大概只能喂喂大惡魔什麼的。

    瑪麗昂:怎麼這樣,好想吃大人做的菜……QAQ

    塔砂:沒關係,瑪麗昂可以做菜給我吃呀。^_^

    瑪麗昂:嗯!!\(>//o//<)/

    維克多:等下,我並不想吃?為什麼塞我??你別過來?!——呃啊!!(休克)

    塔砂(思索):唔,這可以證明惡魔的抗性比龍弱嗎?還是因為維克多依然沒恢復呢?實驗依然不足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7:57

第38章 1.1

    倘若位於低窪處的居民們有一雙塞繆爾一樣的眼睛,這一天他們一定不會睡得這麼踏實。

    第一場暴雨將安加索森林殘存的部分攪拌成一鍋爛粥,雨水帶著殘渣填平了軍隊留下的壕溝。第二場雨沒那麼聲勢浩大,卻持續了更久,雨一落就是一整天,新生的溪流帶著其中的東西肆意流淌。當時附近的農民還感到挺高興,最近都不怎麼下雨,這樣下一場能有幾天不用灌溉了。

    安加索一帶當然有農民,一些小村落四散在周圍,而鹿角鎮本身就是幾個村莊在發展中融合成的小鎮。他們的田地就在小鎮外面,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發展,農耕文明頗有建樹,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滿足附近縣城(也就是紅桉縣)的一部分需求。因此,在“禁止前往安加索森林”的禁令發布後,儘管附近的獵人和樵夫私底下咒罵不休,但有著軍隊補貼和周圍人農產品供應,他們也不至於過不下去。

    這些農民在不久後發現了問題。

    雨水漫過的植物並不像澆過水一樣水靈,恰恰相反,幾乎所有綠色都被流水帶走。他們眼睜睜看著滴水的菜葉蔫吧下來,呈現一種乾枯的黃色。最有經驗的農民也看不出它們得了什麼病,他們忍痛把出毛病的枝幹和葉子切下來,喂給家中的牛羊,最不挑嘴的畜生也不肯吃,逼急了還撩蹄子。

    很快那就不是一兩個倒霉農戶的事情了,降雨在繼續,這枯萎在慢慢擴散,不僅僅是田地,地上的野草也是,牧羊人開始為羊群的消瘦發愁。農人們以防止澇災的辦法壘土又挖溝,可沒有用,來自安加索森林的溪流已經滲入了土壤。眼看農田的情況一日比一日糟糕,近在眼前的秋收就要泡湯,恐慌在農人中蔓延,開始有獵人未雨綢繆,想違背命令去森林裡打存糧。他們鬼鬼祟祟摸去了安加索森林,被眼前的一片空曠駭得挪不動腳。

    暴雨降下以前,枯萎的安加索森林還立在原地,像一具勉強衣冠整齊放在座位上的屍體。對禁令不甘心的人們在遠方窺視,只覺得樹木似乎有點乾枯,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暴雨與連綿細雨交替降下,仿佛錘子砸上白蟻蛀空的堤壩,森林的亡骸倒塌了。震驚的獵人站在那裡,踩著光禿禿的地面,看著曾是森林的地方變成一望無際的黑色廢墟。

    他們回來的時候,傳言在居民中炸鍋。

    發生了什麼?森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這裡也會慢慢變成這樣嗎?秋收怎麼辦?糧食怎麼辦?這地方還能住嗎?

    鹿角鎮的鎮民知道得最多,那沒有讓他們更鎮定,反而讓可怕的謠言出現了更多版本。他們看到過小鎮外的墓園中有幹屍與骷髏破土而出,見過亡者在街上與活人交戰,甚至有些人還親眼看著周圍的人變成活屍。這些飽受驚嚇的可憐人本來就草木皆兵,如今身邊出現了這等能讓人產生聯想的異變,幾乎所有人都變成了被轟趕起來的麻雀。

    他們說當初有個亡靈法師操縱了墓園裡的屍體,軍隊不公開他的存在,那便是沒能將他消滅——以往抓住個長相奇怪的深淵後裔就夠熱鬧幾個月呢,沒有消息絕對不妙。他們說那個被擊退的亡靈法師即將卷土重來,枯萎的田地就是他恢復的標誌,搞不好吃了那些枯萎的菜就會變成僵屍!驚恐的人們甚至燒掉了田地,燒掉了最近生病或吃了農作物的牲畜,仿佛它們會變成僵屍土豆或僵屍羊。要不是上尉的軍隊盡快趕到,他們搞不好就要對最近生病的人動手了。

    哈利特上尉焦頭爛額。

    前些日子,為了提升士氣安撫居民,他大張旗鼓地為恢復的士兵辦宴會,以示“枯萎病”並非不治之症。現在倒好,那些對情況半懂半不懂的恐慌民眾紛紛認為軍隊駐紮的地方人傑地靈,全都涌到士兵住的地方來,嚇得士兵以為敵襲,軍官以為嘩變,哈利特以為和異族簽約的真相暴露居民要造反……謝天謝地,這場鬧劇奇跡般沒有傷亡,只有若干撞破的頭和擠斷的胳膊腿。

    他勉強安撫下來周圍的民眾,組織起軍隊,迅速前往鹿角鎮附近的田地。情況和他想得一樣糟,前去尋求軍隊幫助的那些已經算得上理智又合作的聰明人,剩下的那些就在對田地牛羊下毒手。軍隊阻止了這些沒頭沒腦的恐慌舉動,現場處決了一些趁亂鬧事的無賴,終於把場面控制了下來。但是,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上尉看著田地上熟悉的痕跡,心中一陣不安。這些農作物上的枯萎痕跡沒有安加索森林裡的那些可怕,光是這樣看過去,只像曬多了太陽或營養不良的萎蔫。他心說枯萎氣體的有效期只有五天,影響不可能這麼大,這是不合理的……然而哈利特已經越來越不相信自己學到的東西了。

    除了民眾的恐慌外,另一個大危機近在眼前。

    “我們快沒有糧食了。”哈利特上尉苦澀地說。

    “哦?”無面的幽靈這樣回應,聽不出任何情緒。

    “紅桉縣的存糧並不多。”上尉對面前的非人類解釋道,“這裡是埃瑞安偏僻的東南角,附近小村能供養鹿角鎮,往年有富余時能賣給紅桉縣。紅桉縣不是個農業縣城,大部分人口都從事小手工業和商業,居民不生產糧食,依靠出口產品和進口糧食為生。但是,北方的關卡切斷了通道,我們沒法再從北方獲得任何東西。馬上要秋天了,如果鹿角鎮和附近的村子能大豐收,今年勉強還能過得去,但是出了這種事……”

    塔砂完全能理解。

    最遠方的瞭望塔注視著北方哨卡變得越來越正式,路障高高聳立,哨兵輪班巡邏,再過一陣子那邊搞不好就能建好堡壘,大有將這裡變成永久邊境的意味。深深的壕溝橫陳在獨行道上,看守每天都用火焰在其中燒一遍,如果只是用來防範被感染的無腦活死人的話,這陣勢也太大。

    看起來他們還在警惕別的東西,比如還能擴散的枯萎詛咒。

    以往一露面就會被各種熱愛自然的種族和職業者爭相掐死淨化的枯萎詛咒,在如今的埃瑞安大地上,仿佛失去了天地的外來物種。

    枯萎公約的詛咒強大到這種地步嗎?不好說。根據維克多的解說,原版枯萎詛咒比眼下這個版本更凶猛快捷,在各種細節上也有差別。但一方面,枯萎公約的詛咒本來就不是個穩定的武器,它由枯萎公約墮落德魯伊的詛咒和亡靈法師的法術融合而成,兩股力量產生微妙平衡,一般製作完成後幾天內就會使用,誰也不知道放太久後會發生什麼。另一方面,別說墮落德魯伊和亡靈法師,就是普通法師,如今在埃瑞安都人人喊打,這玩意究竟來自哪裡還沒有定數。

    只能說,梅薇斯和她的技能都來得太及時了。

    它不僅讓塔砂的居民沒有後顧之憂,還送了塔砂一份大禮。

    “現在剩餘的全部糧食很難撐過冬天。”哈利特說,“我想,或許你的人也遇到了這個問題……”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不含蓄的求助,要是塔砂繼續裝作聽不懂,他很快就會硬著頭皮直接挑明了吧。塔砂是個不拖泥帶水的人,暫時沒有故意拖延讓人求她的惡趣味。於是她說:“是啊,托你們的福,他們再也不能從森林中獲得食物——看起來你們也一樣,農田陷落前,獵人和漁夫就已經失去了用武之地。”

    “是我們的錯。”哈利特承認,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無謂的尷尬和難堪,直接說:“恐怕我得請求您支援我們一些糧食。”

    “為什麼?”塔砂說。

    “如果沒有您的幫助,被隔離在這裡的人會慢慢餓死。”上尉說,“您說過我們活著比死了對您更好。”

    “對,所以我跟你交易,得到軍隊的服從和你的靈魂,回報則是相安無事與暫時保存那些被感染的人。事實上我已經超額完成了交易,那些人回去了。”塔砂說,“再退後一步吧,我願意供養你那些有用的士兵,只要他們為我所用。可是其他人類?他們可不在交易名單上。”

    上尉的牙關驀地合攏,塔砂能看見他吸了一口氣,阻止自己在聽她說完後立刻做出什麼魯莽的舉動。他盡可能冷靜地說:“這裡的居民加起來是軍隊人數的幾倍,其中有各種手藝人,農民,馬倌,牧羊人,皮匠,鐵匠……總會有一些有用的。我的士兵會戰死也會衰老,他們不可能永遠戰鬥下去,要想有源源不斷的兵源,肯定要有足夠數量的生育者。這裡有足夠的適齡男女……”

    “這就是你認為我該白養著他們的理由?”塔砂問。

    “我不可能代表所有人跟您簽訂契約!”哈利特的聲音不可遏制地提高了一點,“惡魔契約的名聲家喻戶曉,在公開情況下沒幾個人類願意這麼做!您拿出契約,只會簽訂一些貪生怕死的無用敗類而已!”

    “對,他們還不配跟我簽訂契約,一個普通人的靈魂,遠不及一份空白契約本身的價值。”塔砂回答。

    哈利特上尉抬頭看著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憤怒讓他握緊雙拳。“您到底想要什麼?”他問,“難道您覺得我和我的士兵能坐視人們餓死嗎?!”

    “你把事情想得太壞了,上尉。”幽靈耐心地說,“只不過是,不勞動者不得食而已。”

    新的交易,在上尉與地下城之間定下了。

    首先知道的是軍隊內部。

    北方封鎖的傳言終於被上尉親口確認,鑒於之前這則消息的傳播就被默許,這次公開也沒激起太大風浪。而新的內容是:他們攻擊的那一方並不是什麼深淵後裔,只是安分生活的隱居民族。上級將後果不明的邪惡武器交給他們,導致了之前的活死人事件和現在的田地枯萎,他們和那些隱居民族遭受的一切苦難,都只是因為上級想做出政績來討好將軍。

    上級在造成這種後果後封鎖北方,無疑是想抹消他們這個污點。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過冬的糧食了。

    後面那句話比什麼都更有說服力,軍隊一片嘩然。一小部分人拒絕相信這等處境,“一定有什麼誤會”,他們說,天真地認為只要和哨卡的士兵好好交流,告訴他們污染已經停止,他們就會放開哨卡。哈利特上尉讓倖存的偵察兵現身說法,然後將仍然一心向北的那幾個軍官請了出來,慷慨地讓他們帶上一小隊精兵,再去北面哨卡試一試。

    他們不會回來,這幾個人將“死在拒絕聽任何解釋的守衛手下”——在他們出發前,這事已經定了。哈利特上尉是個優秀的指揮官,光有仁慈可不能坐穩這個位置。

    當然,仁慈和人望也很重要。

    “諸位,我必須承認一些事情。”上尉站在曠野新搭建的高台之上,面容肅然地面對著他的隊伍,“儘管林中的民族與深淵無關,也沒有毀滅人類或埃瑞安的企圖,但他們的確曾與我們生死相搏,曾與我們結下仇怨,並且不是最純粹的人類。但就是這些人,在戰後一視同仁地治療了我們中被枯萎氣體感染的戰友,就是他們,在我們被上頭的‘自己人’拋棄時沒有乘火打劫,甚至在這種時候,願意與我們交易糧食。”

    下面傳來了嗡嗡的聲音,上尉任由這聲音響了一會兒,才抬手讓大家安靜。

    “我知道,我們當中有很多人討厭這些異種,不願與他們合作。”哈利特放低了聲音,“我也一樣,我是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我比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更知道要怎麼對待異種,把埃瑞安所有遭受異種攻擊的歷史背得滾瓜爛熟。我不願意與異種為伍,我也害怕,要是北方知道了我允許異種進入軍營治療傷兵,我會被當做人類叛徒嗎?我的妻子和兒子會不會被當做賣國者的家屬?但是,士兵們,我要因為這個理由放棄我們的戰友嗎?”

    他的聲音驀然抬高,像頭獅子在怒吼:“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並肩作戰的戰友死去,就為一個名聲?我怎麼能等著大家挨餓致死,就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賣國罪行?我們補給只能再吃兩天,在那以後怎麼辦?我們要去搶奪這裡居民僅剩的食物,在他們的田地再也無法產出,在我們被上級欺騙於是毀掉了他們賴以謀生的森林的時候?!然後呢?我們成為可悲的劫掠者,掠奪本該保護的人,在他們活活餓死後吃掉他們的屍體,像蒼蠅臭蟲那樣彼此殺戮,苟且偷生,最後作為可悲的食屍鬼在這裡餓死——是的!看看周圍吧!因為上頭給的那種東西,這裡的大地再也長不出糧食了!諸位,你們想這樣去死嗎?”

    他的描述激起七零八落的幾聲“不”,大多數人沒有回答,多半是被這種未來嚇住了。

    “我做不到。”上尉的嗓音有點顫抖,“那些人可以為一個名聲把我們關在這裡等死,可我他媽不能看著大家去死!我們自己有眼睛,自己有耳朵,我們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犯下出賣人類的罪行。我們有嗎?看看我們身上對抗活死人留下的傷疤,看看那些剛恢復的人憔悴的臉,告訴我,士兵們,我們這是在通敵賣國嗎?!”

    “不是!”

    這一次,軍人們齊聲吼了出來。

    “對,我們沒有!”上尉喊道,“在我們與死人浴血奮戰保護身後的城市的時候,那些給了我們產生活死人的武器的人在哪裡?當我們用血肉之軀承受著那種可怕武器的後果,在生死線上掙扎,在每一個夜晚被噩夢驚醒,那些動動嘴皮子就能詆毀我們、就能決定放棄我們性命的人在哪裡?他們躲在安全的地方,構造著自己想象的敵人,對我們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在我們死去的那一刻,各種捏造的污名就會被他們按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犧牲就是為了這群傻逼升官發財嗎?”

    “不是!!”士兵們怒吼道。

    “我們必須活下來,去打那些傻逼的臉,去見還在等我們的人,而不是成為一個陣亡數字。”上尉嘶啞地說,他的嗓子已經破音,“所以我們會和那些異種和平相處,與他們交易,就像與另一個人類城市交易。”

    “為什麼我們不能殺了他們?”有人激烈地說。

    “好吧。就算你打算在面對北方準備弄死我們的大量軍隊時,先和能成為同盟的、什麼邪惡之事也沒做的群落自相殘殺一番,就因為他們長了你他媽看不順眼的一雙耳朵。就算你打算冒那個風險,覺得殺光他們之後還可以從他們的屍體裡找出消除地面污染和製造糧食的辦法。”哈利特疲憊地說,“還記得那些骷髏兵嗎?對,還有幹屍,我們的武器造的孽,把我們攆得到處跑的玩意,他們當中有人可以控制這些東西。”

    下面傳來抽氣的聲音。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也會讓大家知道。”上尉說,“我已經盡我所能,讓我們有機會回家,讓我們能在崗位上戰鬥到最後一刻。如果與這些異種合作是該下深淵的罪過……那也是我的主意,與你們無關。”

    軍營中一片死寂,而後嘈雜起來,開始有人言辭激烈地反駁起上尉的自咎。當上尉再一次抬起頭,掃視著一張張激動的臉,他知道,至少現在,他成功了。

    第二天,告示貼了出來,被遺棄的東南角居民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信息層層遞減,上尉告訴軍隊的部分再經過切割,變成了此地民眾知道的版本——不過,關於北方哨卡和上頭的邪惡武器這事相當詳細,一刀未裁。

    已經穩定下來的軍隊在每個公告欄旁邊維持秩序,這些初步構築起堅定信念的士兵比以往更多了一份責任感,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和此地的居民。塔砂得說,哈利特上尉是個不錯的演說家,轉移仇恨向來是最容易讓人團結的方式。就算“異種必須死”的主流輿論由來已久,縹緲無影的歷史遇見了眼前的吃飯危機,普通人還是會把仇恨交給不讓他們吃飯的對象。

    在公告充分發酵後,由匠矮人和亞馬遜人組成的小隊來到了人類所在的地方。鹿角鎮和紅桉縣的中心廣場各有一支隊伍,他們在人類遠遠的注視下建起一座簡易小屋,在前面擺起攤,開始了他們在此處的交易。

    交易內容非常簡單,用勞動換食物。

    人們在旁邊竊竊私語,彼此詢問驗證,確定他們來時手上真的只拿了木板和工具。所以那些擺到台子上的吃食又是哪裡來的呢?他們的罐子裡裝著乳白色的牛奶,旁邊擺著鬆軟的白麵包,板著臉的女人從剛造好的小屋裡拿出一盤又一盤烤肉,在案板上疊成一座小山。矮個子爬到高腳凳上,好讓自己與面前的台子平齊,他捧著一隻腦袋大的白色瓜果,在案板上切開。瓜瓤有股清甜的香味,沒放上五分鐘,矮個子就自己掏出勺子挖著吃起來。

    沒人知道那些東西之前被藏在哪裡,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否還能再拿出新的來,因為所有人都踟躕不前,不敢第一個上前交易。他們只是圍著廣場中心的小屋,隔著大概兩米距離,用看珍奇動物的目光看向其中的人。“看起來就像人啊。”人們嘀咕。

    無論在鹿角鎮還是紅桉縣,那兩支小隊的成員看上去都很普通,每隊只有四個人,兩個高個子兩個矮個子,分別都是兩男兩女。高個子的人表情都很冷淡,尤其是女人,看上去很凶,站在那兒抱著胳膊回視圍觀的人,被掃到的人難免下意識移開視線。矮個子則看上去很活潑,跑來跑去,東張西望,若非男人臉上鬍子一把,幾乎有人以為那是小孩子呢。

    小孩子們在人堆裡伸長脖子看矮子,大概對那種身高很有親切感。一個好奇心重的孩子擠得太用力,一不留神從人堆裡衝了出去,摔進了兩米的隔離帶。矮個子跳下凳子向他走去,他嚇得一骨碌爬起來,躲回大人腳後面。矮子對此不以為意,坐了回去,對他笑著揮了揮手。

    “看起來也不是很凶。”小孩子嘀咕。

    前兩天小屋前門可羅雀,人們只是警惕地看,並不走上前去。第三天,士兵們在廣場周圍擺滿了桌椅,到了吃飯的點,他們在小屋前排起了隊伍,率先開始進行交易,哈利特上尉就走在最前面。有人不放心地想勸住他,認為讓指揮官去試毒很不妥當。上尉搖了搖頭,嚴肅地說:“如果不是相信肯定他們完全無害,我絕不會讓危險分子進入我們的居住地。”

    上尉領走了烤肉、麵包和半個白瓜,坐到旁邊的座位上,當場開始進餐。他以行軍的速度解決了午餐,把餐盤交還給小屋窗口。整個廣場的人都在看他們,上尉特意在他們的目光中轉了繞行走了幾圈。人們的目光投向小屋前的攤位,一個矮子負責給他收遞食物,一個矮子負責在一個賬本上記錄,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把一個小瓶子交給上尉,瓶子上貼著【不準吃/記得還】的標籤。女人則負責站在旁邊用不善的目光看所有人,人們在她看過來時低頭,看到她腰間的劍,這才有點回過味來:這女人的職責大概是保安。

    上尉第一個進餐,士兵們緊隨其後。在這些軍人活蹦亂跳地離開,又在傍晚手腳齊全地歸來後,關於“吃了他們的食物會變成乾屍/骷髏/老鼠/蟑螂/……”的謠言,終於暫告一段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8:10

第39章 1.1

    跟上士兵的人們看到了他們工作的內容。

    成群的士兵列隊來到安加索森林的遺址上,森林外堆放著不少工具,像是鏟子、耙子、獨輪推車等等等等。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分散開來,將大塊的枯木搬開,將碎石和枯枝敗葉扒到一邊。

    地上倒塌的枯樹只剩一個空架子,水分失蹤的枯木輕得好似酒瓶上疏鬆的木塞。兩隻手才能環住的粗壯樹木,只要兩個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就能把它從地上抬走,視覺效果上相當驚人。這些徒有其形的朽木不比一個人重多少,要麼皺縮得像條蘿蔔乾,要麼中空如被蟲蛀。不少被雨水浸潤過的枯樹根本不能拿起來,將它們從地上撬起的努力會將樹幹弄成幾段,到最後士兵們只好用鏟子將這些木頭敲碎,再將碎片鏟進小推車裡推走。

    跟來的木匠大失所望,這些品質比白蟻蛀過更糟糕的朽木,顯然沒有一樣能回收利用。

    安加索森林相當廣闊,當初帶著魔導炮的大部隊沒能在一兩天裡砍出個成效,如今的殘兵也別想在一天裡清理掉多大的區域。等這一天的工作結束,他們大概清理出了小半個廣場的區域。上尉站到堆起來的木頭上,伸手揮了揮瓶子,示意在場的士兵和圍觀群眾都看向他。

    人人都看見上尉吃完後拿了一個巴掌大的水瓶,但此後所有士兵都沒能從小屋前的攤位裡拿到過食物以外的東西,大家沒再追究,只把那個當成給指揮官的特別服務。此刻哈利特上尉舉起那隻瓶子,高聲宣布:“明天開始,大家也要用瓶子裡的藥劑來淨化大地!但是,所有人都不能喝這裡面的東西,否則無藥可醫!”

    聽眾們陸續點頭示意,上尉卻沒有就這麼結束。他向旁邊揮了揮手,副官便捧來了一籠子大老鼠。他得上尉授命,特意帶著老鼠在人群外圍繞了一圈,給大家看這些從附近捉來的家鼠有多活蹦亂跳。

    繞場一圈後,老鼠來到了上尉手中。哈利特上尉擰開瓶蓋,微微傾斜,往籠子上倒了一點。

    前排的人能看清瓶子裡倒出了一種顏色可怕的液體,仿佛發霉的章魚汁,顏色紫中透綠,綠裡泛黑,是個人就不會想去喝。但前排的人也馬上理解了上尉特意說一句的原因,打開蓋子後,瓶中的香味飄了出來,聞起來特別吸引人,讓工作了一天的士兵紛紛咽了咽口水。老鼠們顯然也這樣認為,幾隻碩大的家鼠爭先恐後地直起了身,爭相去舔籠子頂部的液體。它們舔了幾口,沒過幾秒,噗地翻了肚子。

    等副官將裝著死鼠的籠子舉到大家鼻子底下,看清了碩鼠慘烈死狀的人們,不會再對瓶中液體有任何想法。

    “這是我們的盟友提供的特殊藥劑,對活生生的動物是毒#藥,但對被污染過的大地卻能以毒攻毒,讓它們能慢慢恢復過去的樣子。”哈利特上尉用更容易讓人理解的說法解釋,“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將這些藥劑灑到合適的地點上,就像這樣!”

    哈利特上校將瓶子裡剩下的液體均勻灑在了腳下的枯木堆當中,圍觀者們睜大雙眼,看著淋了藥汁的枯枝敗葉像被火點著似的吱吱顫動起來。他們驚奇地看著奇怪的水和奇怪的木頭產生奇怪的反應,眼巴巴瞅著那反應平息下來,回歸一片平靜。

    枯木堆不見更多變化了,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都一臉的意猶未盡。他們看了剛才那個神奇的反應,都在期待一些更鮮明的後續,比如木頭變成白色啦,突然著火啦(哦當然上尉得先跳下來),蒸發在空氣中啦……諸如此類。現在這樣的半吊子狀況,和搞到一半就結束的戲法似的,讓準備好了看異種巫術的人都有點失望。

    上尉可不管這事兒,他跳下來,命令副官將這堆枯木燒了。他對士兵們說:“明天會有具體分工,大家只要記住不可以吃它,倒完之後要去歸還瓶子,知道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開始組織收隊。

    士兵和圍觀的平民對身後的森林頻頻回頭,也說不好想找什麼。上尉說那些異種還在,那麼遠離人類的這附近會是個很好的居住地;而傳聞中的異種總在夜晚出現,眼看太陽要下山,人們忍不住東張西望,用不知是畏懼還是期待的目光搜尋著異種的蹤跡。理所應當的,他們一無所獲。

    森林還沒整理好,曾經的森林住民如今都住在森林下面。

    在紅桉縣和鹿角鎮擺攤的兩組小隊關門收工,留下周圍來往不斷的圍觀者在那兒交頭接耳,討論這間剛搭好的小屋給四個人過夜是否太過擁擠。“他們不用洗漱嗎?”有人說。“他們要睡幾張床?”又有人問。人類在外面比劃著屋子的大小,推測放下一張四人床後就沒有多少能活動的空間,更別說他們來搭小屋時根本沒拿床啊。說到這裡,人們又開始談那些不知從哪裡拿出來的食物,猜測沒準能把人塞進放食物的神奇空間裡。

    “長得再人模人樣,總歸不是人。”最後人們拍板道,“這是異種的巫術。”

    這樣一說,他們便覺得一點都不奇怪了。

    亞馬遜與匠矮人都沒有製造空間口袋的能力,塔砂也沒有,地下城是個很方便的作弊器。地下城蔓延到了城鎮下面,小屋存在的理由只是遮蔽視線。在木板遮擋之下,空盪蕩的小屋裡只有一個通道,在他們回來後就可以重新堵上,地精優秀的手藝能讓地面平坦如新,即便有膽大包天的小賊光顧,也不能在屋裡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今日執勤的兩小隊人回來了,他們的親友早早等在了回程路上,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和溫暖的懷抱。噓寒問暖和回答的聲音響成一片,沒人能一口氣聽完全部——當然,在此處擁有全知能耐的塔砂除外。她清理出幾條線路,聽著地下城居民與親友的交談,也聽著幽靈直播的地面人群討論,覺得這事兒挺可樂。仿佛科考隊員在自然保護區對著一群斑馬指指點點時,那群斑馬也在討論著新來的這群兩足動物一樣。

    也不知哪邊是斑馬。

    在鹿角鎮擺攤的亞馬遜女戰士多琳聽上去相當暴躁,她跟她的姐妹抱怨自己一整天都得呆在一群蠢貨的注視下,浪費本該用於訓練的時間。塔砂特意挑選了沒有親人朋友在最近與人類的戰鬥中喪生的亞馬遜人,但看上去多琳真的不適合這個,她聽上去再待一天就要拔劍。她的雙胞胎姐妹在安慰她,讓多琳在受不了時下來跟她偷偷換班。

    年長一些的女戰士則相對冷靜,叫卡洛爾的亞馬遜人向女王匯報她所去的城市大致有多少人,其中能當戰士的適齡人口大概有多少。“不值得一提。”她輕蔑地說,“他們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這下塔砂能肯定她是在故意瞪人了,一個用眼神恐嚇/挑釁所有潛在客人的店員,真是相當亞馬遜。她的語調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責任感,很篤定如今的擺攤只是特洛伊木馬之計,隨時摩拳擦掌準備開打。

    男性亞馬遜人討論著頭一次看到的人類城鎮,談論人們的衣服,附近的小店,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真夠不禮貌,那種目光像在打量什麼珍惜動物,好像我們不會為此不舒服似的。”有一個人搖著頭說。另一個人表示同意,又說:“不過至少沒跟我們開打,而且他們的鞋子看起來不錯。”

    “下次我會記得把敵人的腳砍下來。”他的朋友,一個年輕的戰士托著腮說。

    “別這麼噁心!”他齜了齜牙,作出一個要吐了的怪相,“我才不要穿死人的鞋子!”

    “那你可以讓他們把鞋子脫下來,如果他們想要吃的。”女戰士聳了聳肩,“那群混賬毀了我們的家,他們欠我們的。”

    不少亞馬遜人露出了贊同的表情。

    另一邊的氣氛要熱烈得多。幾乎所有匠矮人都擠在了他們的大餐廳裡,擁著回來的四個成員,像擁簇著什麼英雄。這些在流浪者營地長大的矮個子從未去過人類城鎮——小村莊還可以一去,城鎮就可能撞見溜達的駐軍,因此一個縣城在他們眼中神秘如城堡。縣城是什麼樣子的?有城堡嗎?人們都騎著馬嗎?所有人都是士兵嗎?有沒有很多紅色獵犬在街上走?人類凶不凶?……十萬個問題從四面八方涌向被簇擁著的人,聲音好似一群鬧哄哄的蜜蜂。塔砂看到被詢問的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她很懷疑這些匠矮人到底聽不聽得到問題,問問題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哪個動作是對自己的回答。

    兩組小隊工作完畢,而塔砂本人的工作還在繼續。

    她在廚房裡繼續開工,菜葉洗都不洗便扔進大鍋子裡,隨便撒點鹽,一滾就端出去。【再加一勺糖】這技能必須要靠做菜完成,但“做菜”這事兒上一能取巧,畢竟做滿漢全席和煮一碗泡麵都是做菜嘛。經過一系列實驗,塔砂現在做的這種菜湯用時最短,消耗的魔力最少,實乃最合算的淨化藥劑。

    瑪麗昂在旁邊打下手,這也是訓練之一。她負責將菜湯稀釋到合適的程度,染色(廚房新食物中有一種樹莓,它的汁液氧化後會變成一種很噁心的顏色,加進湯裡有助於避免誤食),然後一滴不漏地灌進瓶子裡。這種耐心的工作同時也是瑪麗昂情緒控制訓練的一部分,塔砂在這兒埋頭工作,只當沒看到她的耳朵豎起又倒下,沒看到她在失手倒翻又一瓶藥後發出無聲的嘶吼,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她裙子底下竄出來,暴躁地掃了幾下。

    在這裡打下手的另一個人,要對瑪麗昂的暴躁負一半責任。

    “我才不會吃你做的任何東西!”撒羅聖子塞繆爾再次申明,“我也沒有跟你們交易!我只是無法看大地繼續遭遇那種邪惡的詛咒,僅此而已!”

    “好好。你還要一點牛奶嗎?”梅薇斯和善地說。

    “……半杯,謝謝。”塞繆爾低聲說,聲音轉而抬高:“我不是在對你這樣的異種道謝!我說謝謝只是因為撒羅教誨我們要有禮貌!”

    瑪麗昂捏碎了手裡的瓶子,喉嚨裡滾動的低咈讓塞繆爾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牛奶險些溢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清除負面狀態的藥劑只能由塔砂親手製作的情況下,稀釋藥劑是除了簡單做菜外僅有的提升效率的方法。藥cai劑tang越稀薄能淨化的面積越小,過了臨界點甚至會失效,因此如何配比分割讓一鍋藥能淨化最大面積的土地這個問題,不僅需要精確的計算,還需要準確的測量。

    塔砂能感覺到詛咒和淨化,但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撒羅聖子能看到邪惡的雙眼可以在此處充當高精度測量儀,負責配合實驗出最好的配方,以及在此之後檢查每一瓶藥劑是否稀釋得當。

    讓瑪麗昂和塞繆爾一起工作,怎麼說好呢,大概就像同時遛一隻狗和一隻與前者水火不容的貓吧。

    此外還有個添亂的。

    “哦哦你的小狗要變身了!你猜她會不會熱血上頭直接咬斷撒羅聖子的喉嚨?”

    “嘖,收回去了,沒種。”

    “那個牧師拿出驕陽之杖了!這傻叉牧師不會想用棍子敲死獸人吧?……深淵啊,比我想得還可笑!他居然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獸人?這人是來搞笑的嗎?”

    “小狗超生氣,獸人動嘴比動腦快,要是真出了事,你打算怎麼做?讓她在聖子的屍體旁邊拿著‘對不起我是亂咬人的壞狗狗’牌子罰站嗎?”

    “牧師在做禱告,當心,撒羅那群腦子壞掉的狂信徒要自殺式襲擊前都來這套。要是你被好心放養的蒼蠅咬了,我會為此嘲笑你起碼五十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他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哈哈哈哈哈……淨化掉精靈哎?他怎麼不去淨化獨角獸?(笑岔氣的聲音)”

    維克多的點評要是公開放映,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能挑唆得狼人少女和撒羅牧師立刻互毆起來,剩下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則會讓兩人暫時放下仇怨,並肩作戰,先痛毆一頓維克多再說。塔砂心說,要是惡魔都是他這種德性,最後深淵成為埃瑞安各族的背鍋之王和“和平大使”,那真全是自找的。

    惡魔作死也會死的啊。

    塔砂不討厭這背景音,這感覺就像開著電視做菜,聽聽搞笑劇當樂子。她有幾次笑了出來,感謝現在這張骨頭臉,什麼表情都能顯得高深莫測,冷靜威嚴。

    何況並不會真打起來。

    塔砂看著梅薇斯像隔熱板一樣走進了塞繆爾和瑪麗昂之間,對兩邊熾熱的視線視而不見。“嗒噠!夜宵時間!”她快活地往瑪麗昂手中塞了個托盤,小盤子上倒扣著一隻澆了果醬的布丁,那玩意還被做成了一只可愛的狼腦袋形狀。瑪麗昂吃掉了布丁的耳朵,裙子下的尾巴呼呼地晃了起來。梅薇斯又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廚房裡好像多了一份燻魚,要扔掉嗎?”

    “撒羅教誨我們不可浪費!”塞繆爾義正言辭地說,“就由我來解決這本該被浪費的美味……咳,我是說殘羹冷炙吧!”

    謝謝你,可敬的幼兒園園長梅薇斯女士。塔砂發自內心地這樣感謝著。

    第二天,前往安加索森林的士兵們發現有人已經提前到了。

    那是一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人,只是穿著風格統一,與附近的人迥異。軍隊中產生了騷動:上尉的軍隊不曾與亞馬遜人正面交戰,然而魔導炮參與的那一場戰鬥中,有一些逃脫倖存的殘兵被編入了上尉的隊伍。這些人為熟悉的面孔發出驚叫,他們意識到,在之前安加索森林之戰中殺人無數的凶殘敵人,那些運弓如神的女戰士,就站在他們幾米之外,目光不善地看向他們。

    隊伍中的軍官呵責了這些人,將太過激動的一些士兵挑了出去。今天依然是上尉領隊,他與頭戴額飾的女人——那些人的領導者——簡短地交流了幾句,帶隊來到與那些人不重疊的區域,宣布清理開始。

    兩邊的施工隊之間維持著緊繃的氣氛,都不理睬對方,只埋頭苦幹。偶爾有人看向對面,目光都稱不上友善,雙方低聲與自己人交談的內容要是傳到對面,多半要引發小規模械鬥。好在塔砂規劃的區域距離剛剛好,兩邊都無法忽視對方,也無法聽見對方。

    方才驚叫的士兵經歷了一番思想教育和安撫後被放了回去,經過上尉的演講和各層軍官的耳提面命,士兵們都知道會和曾經的敵人合作,也算有了心理準備。亞馬遜人聽從女王的號令,也知道目前的這一群士兵好歹沒直接跟他們結過血仇。如此一來,雙方姑且能井水不犯河水。

    在那以外還有“第三方”出場。

    當一部分森林被清理乾淨,一個穿著袍子的人出現了。他頭上戴冠,手中持杖,白袍上的金色紋路在朝陽中閃著金光。撒羅的牧師高昂著頭,他穿戴著先輩們隱藏了數百年的服飾,他的手指因為激動微微發抖,他的腳步卻比任何時候更穩定堅決。數百年前能聆聽神言的聖人與他同在,數百年間四處躲藏、在黑暗中讓教典薪火相傳的聖徒與他同在,這一刻值得載入史冊,終於,太陽的祭司又站在了陽光之下。

    一種莫名的力量讓大多數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轉過頭,看著與日光中的年輕聖子。他的面孔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那種信者的光輝讓大多數人都緘口無言,誰能在此刻對著這樣的人出言不遜呢?最後,一個神經實在很粗的大兵沒忍住,招呼了起來。

    “醫生!”他大聲說,“你咋打扮得跟只大兔子似的?”

    塞繆爾聖潔的表情哢嚓一下碎裂了,他憋了半天,忍無可忍地吼道:“這是撒羅的祭袍!!”

    撒羅神教是曾經風靡埃瑞安的教派,聖職者的服裝也非常符合人類審美,莊嚴肅穆,聖潔美麗,祭披上華美的紋飾哪怕傳承了幾百年,依然光亮如新。聖冠金碧輝煌,上面的寶石和金箔流蘇價值連城,讓塔砂不由得對這些窮成狗依然不把這套行頭拆來賣的撒羅信徒產生了敬意。只是,有著金色暗紋的祭披雖然低調奢華,猛一眼看上去卻像純白的。聖冠前連著兩根潔白圓潤的布片,它們從撒羅聖子的臉頰兩邊垂下來,掛在他肩膀上,極其醒目,將他裝點得宛如一隻大型垂耳兔。

    維克多在塔砂腦中笑得打跌,那本書裡的大眼睛搞不好已經笑出眼淚來了。他在瘋狂大笑的間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個牧師,把聖冠戴反了哈哈哈哈……”

    怎麼辦,簡直可憐的不忍心笑了。撒羅祭司的行頭十分複雜,穿戴上出現一點細微的問題完全可以理解。塔砂憐憫地看著這個幾百年才有機會穿戴整齊一次的撒羅聖子,決定稍後再告訴他這件事。

    出場雖然失敗,工作還要照做。塞繆爾是來指揮場地分割的,他負責觀察淨化藥劑覆蓋的範圍,劃出網格,在大家拿著瓶子澆灌完後查漏補缺。穿上這一身行頭,多半出於傳教考慮吧。他那點小心思一目了然,塔砂無意阻止,無論之前維克多怎麼危言聳聽。

    如果撒羅神教真的像傳銷一樣危害巨大,它的傳承怎麼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呢。

    塞繆爾的加入不僅有助於淨化安加索森林的工作,而且活躍了氣氛——在他義正言辭拼命解釋那不是兔子耳朵的時候,分隔在兩邊的人群中都傳出了笑聲。他的確像一個合格的牧師一樣,讓暗藏火藥味的場合變得和平起來,儘管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

    不過他好像沒意識到。

    第四天,已經有士兵在休息的時候對著他起哄了。“牧師!撒羅的牧師先生!”他們喊道,“來呀!展示一下撒羅的榮光!”

    “撒羅的榮光難道是隨口一言就能夠喚出的麼?”塞繆爾威嚴地說。

    “讚美撒羅!”

    人們會意地喊道,學著他說了幾句拗口的祈禱詞。於是塞繆爾矜持地笑起來,臉上洋溢著成功傳教的滿足,伸手揚起驕陽之杖。

    驕陽之杖在他手中光芒萬丈時,士兵們鼓起掌來,亞馬遜人也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這周過去的時候,有個士兵給好奇的亞馬遜少年遞了一支卷煙。儘管咳嗽不止的少年被媽媽揍了腦袋還搶了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還是遠遠地扔給士兵一支木笛,作為卷煙的謝禮。

    第二周後半,午餐多了一道很香的雞湯,一個亞馬遜戰士這天剛好很餓,排隊時擠得太前面,忘了和前面的士兵保持“陣營半米距離(某種在塔砂看來和三八線一樣幼稚的午餐排隊規則)”。她渴望地伸著脖子往前面看了一會兒,前面的人突然說:“聞起來真棒,我打賭他們加了香草豆。”

    亞馬遜人這才意識自己靠得太近了,但亞馬遜人從不臨陣脫逃。於是她裝作什麼問題也沒有,模糊地“嗯”了一聲。

    “唉,我超喜歡香草豆。他們怎麼弄到的,鎮上都沒得賣了,那群狗#日的東西封了北邊的路,要買都買不到。狗逼北方佬。”士兵繼續頭也不回地說。

    亞馬遜人掙扎了整整半分鐘,因為她也很喜歡香草豆,她的父母和姐妹都不喜歡。好吧,說一句話又會怎麼樣呢?對方都說這麼多句了,要輸也是對面輸。這樣想著,她盡可能不在乎地說:“香草豆是不錯。”

    士兵驚訝地回了一下頭,顯然他剛發現站在身後的不是哪個戰友。他想起和同僚們吹牛皮時說的話,這群大兵喝上頭時都愛吹噓自己見了可怕的亞馬遜娘們會如何勇敢,如何用人類的絕妙口才讓她們氣急敗壞。但這感覺不太對,他是說,在午餐時間,對香草豆同好毫無來由地口出惡言啥的。士兵苦惱地撓了撓頭皮,張開嘴,閉上,張開嘴……

    “你到底要說什麼?”身後的女人抱起了胳膊,懷疑地看著士兵,“乾脆點!”

    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美麗得像一柄出鞘的劍。

    “呃,”士兵說,“香草豆超贊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8:22

第40章 1.1

    在安加索森林的兩支施工隊漸漸開始和對方交談時,紅桉縣和鹿角鎮的狀況也在改變。

    攤位上的食物換了新品種。

    擺放在攤位上的不僅有牛奶、麵包、烤肉和白瓜,每一天還會附加一些新的食品。昨天小盒子裡裝著一排潔白的蛋,個頭比雞蛋大上兩圈;今天他們就把處理好的肥美魚肉拍上案板,魚皮的色澤新鮮誘人,橫切麵上的魚肉有著粉嫩的肌理。矮個子將砧板連同上面的魚一起舉起展示,他的手和身體這麼短,就和小孩子抱魚的效果一樣,讓那條魚顯得格外巨大。

    不少人都對此垂涎三尺,自從森林被封閉,順流而下的魚兒也留在了過去。埃瑞安東南角臨著海,但十幾公里外的海岸陡峭凶險,漁船扔下去會在暗礁上拍成碎片,最有水性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次次能安然上來,更別說礁石附近住的海雕還對所有競爭對手相當不友好了。在過去,大海從不是這附近獲取魚肉的固定場所。

    安加索森林裡曾有一片湖泊,有一片能打魚、摸鳥蛋、摘野菜水草的濕地。一條河流流經森林,在枯水期也流水淙淙。每年夏末秋初,一種紅斑鱒魚會趁著河流的豐水期逆流而上,它們跳躍出海面,跳上在漲潮時顯得沒那麼高不可攀的瀑布,一路游回出生地產卵。這對沿途的棕熊和人類來說,都是一年一度的盛宴。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濕地已與其他廢墟融為一體,現在是開宴的季節,但河流與安加索森林一起灰飛煙滅。魔導炮和枯萎詛咒的交替洗禮徹底毀掉了那條倖存過無數乾旱年份的河流,沿途準備冬眠的熊註定要挨餓,如果它們還沒有死於戰火。紅斑鱒魚找不到洄游的道路,帶著滿腹魚卵的成魚無從歸去,遠方河流中長成型的魚苗無從歸來。至少最近,至少這片地區,這種養活了諸多生靈的美味魚種銷聲匿跡。

    也只有異種的神奇攤位上,還能看到這種東西。

    人們以頑強的不信任感控制了自己上前交換的步子,到了第二天,魚便不出現了,不少人發出了惋惜的嘆氣。每天增加的食物都不盡相同,不定期重複一輪,這種“限定販賣”的感覺越發讓人心癢難耐。等下次好不容易再輪到魚肉,掙扎的表情出現在一大片人的臉上。和大減價時一樣,感覺不買就虧了。

    可是異種的攤位不收人類的貨幣。

    他們只收一種被稱作“矮錢”的玩意,全是他們在士兵勞動結算時自己發出去的。居民們從一些士兵手中借來看過,這種金屬貨幣只有指甲蓋大小,每一個都有著繁複的凹凸紋路,像個奇特的工藝品,根本沒法仿造。忍不住想要進行交易的人又被“無法用金錢購買”這事擋了一擋,他們願意付錢了,卻還不太敢或不太情願參與異種的工作,和異種一起勞動。

    這周過去時,參與異種勞動的士兵依舊毫發無損。本身就幹著賣力氣活計的人遠遠看著他們搬東西,不免覺得自己也能勝任。這時攤位上的食物又更新了一次,之前還是最基礎的食物和食材,之後,有個胖胖的廚娘卷著袖子來到了攤位上。

    紅桉縣的人作證,那廚娘是從外面大搖大擺地走進攤位裡的。她穿著廚師常穿的袍子,系著圍裙,戴著袖套,頭上還有頂主婦們烹飪時戴的頭巾——這種頭巾帽能把頭髮全部包進去,避免發絲掉進菜裡。這位廚娘胖乎乎的,面善得像你從未搭過話的鄰居,因此當她一路說著“借過”穿越圍觀的人群,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靠近,更別提為她的經過做出什麼過激反應。她靠近異種的攤位時,還有人好心地想叫住她來著。

    廚娘在人們吃驚的目光中矮身鑽進攤位裡面,和那兒的異種們打招呼。人群在吃驚中嗡嗡出聲,“這也太像人了!”他們抱怨,“一點都看不出來!裝得像個真廚子似的!”

    可她還真是個廚師。

    廚娘在旁邊的水盆裡洗了一把手,她擦掉手上的水珠,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泰然自若地開始做菜。

    烹飪可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只要廚子手藝夠好。

    她的手指胖得像麵團,用起刀來卻一點不含糊。刷刷兩刀便去掉了蔬菜上不可食用的部分,接著橫切,縱切,利落地一抹,下鍋,用時不過一兩秒。她在羅列著各式廚具的長條案板間輕盈地來回,動一動鍋子,撥一下火,攪一攪湯,像只時不時落下的蝴蝶——在她開始烹飪前,你絕對沒法想象自己會把蝴蝶與一個兩百斤的中年婦女掛鉤。

    火舌舔舐著鐵鍋底部,食材在其中跳躍,發出誘人的聲響,油脂從肉塊中溢出,在青翠的葉片上染開。土豆和蘿蔔只用切成大小適當的幾塊,調味香料則要細切,菜刀扣在案板上的聲音連成一片,那不知名的深色塊莖便像變魔術似的成了薄如蟬翼的小片,在廚娘收刀完工後才解體分離,變成一種琥珀色的薄片。她將香料均勻地灑在好幾個同時開工的鍋子裡,將巨大的鐵鍋向上一顛,其中的食材和湯汁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穩穩地重新落回鍋中。

    有人忘乎所以地拍了一下手,其他人雖然還沒忘形到這種地步,但也在專心致志地觀賞,忘了對這個向異種鼓掌的人投去異樣目光。有人在下面提醒哪邊眼看要燒過頭,比廚師本人還著急;也有人對自己的廚藝頗有自信,指手畫腳說哪個步驟不對,失了點火候。兩種人都在廚娘行雲流水的後續動作中閉上了嘴。旁邊平底鍋裡的蛋液吱吱卷起一角,她在顛鍋的間隙隨手一翻,將煎蛋翻進旁邊的盤子裡。她好似背後長了眼睛,從不錯過一點時機。

    湯鍋開始咕嚕嚕冒泡,奶油融化的香甜與其他菜的香味融為一體,令人食指大動。色香俱全的菜肴被裝進足以讓數人進餐的大盤大碗當中,在位高權重或家財豐厚之人眼中大概難登大雅之堂,但在場的平民只覺得量多實惠,美味加倍。他們直勾勾地看著廚娘最後將薄荷葉裝點到一道湯上,熱氣騰騰的大碗飄香百里,讓因為廚藝展示增加的圍觀者,又增長到了一個新的程度。

    “有人要來一碗嗎?”廚娘親切地招呼著,用大勺敲了敲鍋子,這種代表午餐完工的叮噹聲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會讓這一帶居民條件反射地咽口水。廚娘吹了吹餐具上空飄起的白氣,說:“這個可要趁熱吃呀!我可不忍心看它冷掉。”

    她半點沒說空話。圍觀者們還在進行著常規的掙扎,等食物涼到能入口,廚娘居然開始自己吃了。她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吹一吹,滋溜吸了一大口,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那只是個開始,圍觀者驚恐地發現,異種們全都拿起了餐具。

    兩個矮個子歡呼雀躍地拿起盤子,他們從精美的擺盤中大喇喇挖下一大塊,讓不少圍觀者大皺眉頭。紅桉縣的居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幾人份的食物越來越少,而排在最後的那個女人,她的胃口一點也不跟她苗條的身材掛鉤。她拿了一隻很巨大的碗,用的勺子簡直是鏟子,她挖菜時許多人露出了牙痛的神情,仿佛那隻勺子在掏他們的口袋。等披著女人皮的吞噬者從桌邊離開,一桌的美味只剩下沒多少了。

    “有人要嗎?”廚娘又問了一次。

    限定商品的特殊效應再一次籠罩在所有人身上,人們臉上的掙扎幾乎可以實體化。但就在廚娘問完話的半分鐘後,她迅速地點了點頭,於是一個矮子忙不迭把所有菜色分類裝好,端進了後頭的小屋。

    等等,不是應該擺出來引誘我們的嗎?四處響起了哀嘆聲,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讓居民們簡直要生起氣來。故事裡的惡魔,難道不是應該做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免費分發引人墮落的嗎?這是來擺攤交易,還是來吃給我們看的啊!

    一旁的塔砂看著所有人失望的臉,稍微能感覺到一點各種影視作品裡廚藝動人心的可信度。

    廚藝表演進行到第二天,一個忍無可忍的獵戶來到了攤位前。

    把這全歸結為美食的誘惑未免太過片面,中華○當家的世界裡才會發生那種戲劇化的劇情吧。每日飄揚的香氣只是助攻之一,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位獵戶很窮,他已經快要沒米下鍋了。

    安加索的森林的封閉給獵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樵夫還能在在附近砍樹救急,獵人又不能去周圍打老鼠度日。他們無非是拿著不算多的補貼,盼望在坐吃山空前森林能重新開放。後來禁令解除了,森林沒有了。

    老獵人亨特正值壯年,光棍一條,有著單身好獵人的通病,覺得自己隨時能打到獵物,平日裡大可以大手大腳,及時行樂。他沒有一點儲蓄,正準備冬天前大幹一場呢,遇到這種事,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挨。他給人當幫工,賺的錢入不敷出,自從北方封鎖和天地枯萎的消息傳開來,糧食的價格越來越高。

    亨特已經很久沒暢快吃一頓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餐,錢都花到了吃飯上。這一天他剛下工,錢包癟肚子更癟,被香味一路勾到中心廣場,在異種的攤位前停步。他看著心滿意足分食美餐的異種,只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憑什麼他們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老子就要餓肚子?吃他娘的!要死也當個飽死鬼!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缺口。

    被隔離的埃瑞安東南角,人們的存糧不足以過冬。現在還是初秋,按理說糧食還沒告罄——但這是把所有人看做一個整體的結果。你跟馬雲的財產平均一下還是個千萬富翁呢,事情可不能取平均值來算。周邊的村民為田地枯萎恐慌,拒絕將存糧再賣給小鎮和縣城的人。相對富裕的鄉紳和大商人迅速地屯夠了糧食,開始抬高物價,琢磨著能不能趁機賺一大筆。哈利特上尉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告訴抱怨的人,買不起糧食可以去和好鄰居交換啊,軍隊都在吃他們的飯呢。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快撐不下去的人,卻不是唯一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

    仿佛破洞的水壩,在第一個平民加入之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勞動換食物的隊列。依然心有顧慮的人這次也沒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譴責其他人與異種妥協,他們需要給自己留下後路,以免今後自己也加入這些人當中時,被過去說過的話打臉。

    被隔離在東南角的人類聚集點,並沒有形成一個能自給自足的完善體系。

    小手工業者的生產線出現了問題,一些原料斷絕,另一些空有產品卻無從賣出。北邊的行商不會再來了,村莊、小鎮和縣城則無力消化完這些產品。一方面沒人想要買他們的手藝,一方面他們不能降價,否則更沒有能用來買高價糧食的錢。物價每天都在飛漲,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貨幣變得越來越不值錢,異種所用的矮錢卻成了穩定的保障,有價無市。

    很快,中心廣場的攤位前被堵得水泄不通。開始有人發現了新問題:森林中的網格有定數,同時能工作的人數有限制,工具並非無窮盡,因此工作崗位也是有限的。這發現讓求職場面變得空前火爆,前些日子觀望的人驚愕地意識到,工作崗位馬上將變得供不應求。

    這時候,廚娘在工作結束後摘掉了帽子。

    人群一片嘩然,所有人瞪著帽子下露出的耳朵,它們和人耳長在同一個位置上,卻尖得怎麼看都不屬於人類。

    “惡魔!”有人駭得喊了出來。

    “是精靈。”廚娘心平氣和地解釋道,甚至露出了笑容,“確切地說是半-半精靈,我外祖父才是森精靈。”

    要理解這概念對住在埃瑞安邊陲的居民來說太難了。過去他們雖然嘴上叫著異種,但心裡下意識覺得這些人只是掛著個異種名頭,其實就是普通人類。現在尖耳朵戳到了眼前,這特徵可比矮個子鮮明得多。排隊的人一哄而散,甚至造成了踐踏事件,若非有軍隊維持秩序,場面會變得更加難看。

    “她搞砸了。”維克多說,“你搞砸了,是你告訴她不用法術隱藏也沒關係。”

    “的確沒關係。”塔砂回答。

    “是嗎?看看那些會被混血森精靈嚇跑的傻瓜,看起來你幾周的工作都泡了湯啊。”維克多譏笑道,看著那些人罵罵咧咧地逃離。

    “會回來的。”塔砂平靜地說,“很快。”

    很快,非常快。

    到了第二天,有一半的人重新排起了隊伍,其中一些昨日結伴宣稱再也不來的人面面相覷,笑容尷尬。的確有很多人在昨晚的酒館中高談闊論了埃瑞安的苦難,人類的尊嚴,異種該死云云,但他們回家後也不免要想,倘若我不去,糧食沒了之後怎麼辦?那時候要是其他人都已經妥協,我不是沒有位置,只能餓死了嗎?他們又想,倘若別人不去,明天我不就領先了?說不定作為僅剩的願意交易的人,我還能得到一個好價錢……

    於是,小屋前依然門庭若市。

    “在無從選擇時的確會這樣,但我還是不覺得‘沒關係’。”維克多說,“你已經看到現在的人類有多排外,只要宣稱我們不是異種,那只是誤會,再把他們的領導者變成傀儡,事情會變得非常簡單。你最近一直在選擇最吃力不討好的解決之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塔砂說。

    她知道維克多在說什麼,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用魔力轉化食物,雇傭人類清理森林,這雖然加快了恢復森林的速度,但在魔力上消耗不小。光以地下城生存的角度看,關照這些人類也好,搞出擺攤這回事也好,其實是件不划算的事情。

    可是,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生存而已。

    她說:“我倒覺得還不太夠啊。”

    接下來維克多知道了那個“不太夠”是什麼意思。

    求職的隊伍僅僅過了一周不到便恢復了之前的規模,大多數能出力氣的青壯年都來到了安加索森林的清理現場。已經有不少並不擅長體力活的人也報了名,但如今人員過剩,買方市場,體弱的匠人、孤苦無依的女人和孩子被輕易刷了下去。此時,新的告示拯救了這些快要過不下去的人。

    公告的大致意思是,明天開始將有異族來市場進行邊境貿易,以矮錢為貨幣交易。附表還有矮錢定價建議。

    近來快要癱瘓的集市精神一振,那些不能或不想用勞動換食物的人全都振奮起來了。縣長、鎮長之類的人物從異族對他們貨幣體系的推廣中聞到了不一般的味道,然而就算看到了對方長期盤踞的野心,他們又能做什麼呢?他們沒辦法控制住這裡的物價,威信越來越低,混亂之地誰有兵誰當權,何況當兵的還和有糧的勾搭上了。他們只能埋頭幹著公務員的活兒,看著民眾趨之若鶩。

    地下城的第一支商隊,或者直白地說,撒錢購物小隊,在第二天的早上來到了集市。他們受到了商家的夾道歡迎,每個商人拼命吆喝,盡力讓這些拿著硬通貨的客人到自己的攤位上來。在塔砂要求下來到這裡的地下城居民被這等熱情嚇了一跳,他們此前沒來過地上,只聽說過親友提及的冷遇,還以為自己也要過個幾周才會打破堅冰呢。

    對此行抱著最不樂觀態度的亞馬遜人也硬著頭皮看起了商品,最後每個人都在熱烈的氣氛中買了一堆東西,反正第一次購物的花費有地下城之主報銷。矮錢是矮人的貨幣,工坊中可製造的物品之一,在亞馬遜人遷入地下城後不久,塔砂就開始有意識地在地下城中推廣這種貨幣。如今地下的物價已經基本穩定,是時候讓它擴散到地上來了。

    第一次購物結束得很快,圓滿成功,這消息在更多手藝人和商人中傳開。到了第二天,集市上的眾人準備了他們所認為的最能獲得異族青睞的商品,翹首以盼著鄰居的到來。

    購物小隊沒有限定人選,報名就能上去。於是新一批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被群狼看肉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怵,匠矮人都要慌了。流浪者營地的居民哪裡見過這麼多人類笑臉相迎?有亞馬遜人懷疑這是個包藏禍心的陷阱,人類怎麼會這麼友善呢?矮個子們在商人們殷切的注視下圍成一團討論,覺得這些人和他們印象中的人類長得不太一樣。

    “我記得他們都是這個樣子的。”匠矮人拉扯著臉做出一個凶惡的表情。

    流浪者營地的成員避世而居,他們見到的人類無非是前來剿滅異端的士兵,長得窮凶極惡張牙舞爪,又凶又可怕——不然你指望戰場上的軍人對敵人露出什麼表情呢?匠矮人們抬頭望周圍看,對比著記憶中的臉,推測這些人類不是有兩張面孔,便是有兩種類型,就像公蚊子吃草而母蚊子咬人——哎,這話最好別給亞馬遜人聽到,他們要是以為自己被諷刺了,多半要揍你的。

    “也可能這才是普通人類?”最樂觀的人琢磨,“很凶的是變種。”

    無論如何,交易開始進行,並且逐漸變成常例。

    人類製作的衣物勝過麻布和獸皮製造的衣衫,一些聰明的裁縫招呼客人定制衣物,這些靈巧而有經驗的衣帽匠能製作出特別短小的衣褲,也能按照要求縫製亞馬遜人的民族服飾。一位手特別巧的女裁縫甚至還獲得了亞馬遜人的友誼——畢竟你不能在討論衣服樣式細節時保持緘默,而亞馬遜人依舊對外族的柔弱女性相當寬容。

    一種玻璃板和彩色紙屑組合成的圓筒狀玩具(在塔砂看來和萬花筒很相似)大受歡迎,在玩樂方面躲躲藏藏的異族遠不如城鎮中安然居住的人類。亞馬遜的小孩子很喜歡這種玩具,匠矮人則大多數富有童心,他們買來各式各樣的玩具,拆解後製造更好的,這讓工坊能製作的物品列表中又多了一長串兒童玩具。

    當塔砂不再限制到地面上的人數,越來越多的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摩擦時常發生,但從未發生流血事件。

    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也該感謝運氣不錯。之前和亞馬遜人血戰潰敗的軍隊不是本鄉人,他們的死傷不會讓當地居民太同仇敵愾。那支帶著魔導炮的軍隊被塔砂宰掉了指揮官,潰散的殘兵大部分被編入了北邊那位中校的隊伍,只有沒多少人在哈利特上尉的軍隊裡,現在東南角殘存的軍隊與亞馬遜人之間沒有太嚴重的血仇。此外,亞馬遜人特殊的文化讓他們尊重戰鬥與敵手,乃至以戰死為榮。他們會為被俘虜的同族追凶萬里,卻很少會為戰死的親友復仇。

    當異族在人類坊間穿行,當人類擁簇著異族的攤位,而各個種族的施工隊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彼此合作時,要劃清界限變得越來越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8:36

第41章 1.1

    “狗日的天氣。”

    哨兵沃倫往地上啐了一口,劣質煙讓他嘴裡一股怪味。但要是不抽上一點,他可沒法在這種破天氣裡提起勁兒來。

    開始下雪了。

    幾天前早晨的厚厚一層寒霜宣告了秋去冬來,氣溫一天低過一天,到了今日,落下的雨水終於凝結成了雪。元旦前後落雪是件吉利的事情,然而前提是雪在屋外你人在裡面。往年,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最吝嗇的雇主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給雇工們放假,否則明年運氣會變壞——關於運氣的傳說最能打動各個階層的所有人,事情向來如此。

    但當兵的不一樣。

    自從衛國戰爭以來,不,可能從埃瑞安建國開始,軍人就同時享有更高的地位和更高的風險。而當面對的敵人跟異種掛鉤,別說讓你在本該放假的日子執勤,就是讓你去跳火山口,你也別想有任何怨言。沃倫就是今天的倒霉鬼,他輪值到了新年夜的一班,今晚都別想回去了。

    位於瑞貝湖以北不到一百公里,曾經是通往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唯一要道上,這條新建的防線已經挺立了幾個月之久,將近半年了吧。這兒晝夜駐守的邊防軍開始有一支中隊,後來削減成小隊,再到現在的六個人,沃倫懷疑六個人對上異種能頂個屁用,發個信號彈嗎?可是上頭要他們繼續監視,他們就得繼續站崗,士兵不問問題,士兵只服從命令。

    “別急著抱怨,還沒輪到我們呢。”另一個倒霉哨兵丹尼斯說。

    六個人分了兩班,目前站崗的還是另外一組的人,沃倫和丹尼斯現在還能溜到避風處抽上一支煙。他們躲在哨所後面,聽著周圍的風呼呼地吹,雪片在風中跌跌撞撞、翻騰不斷,啪地糊到被風吹到的任何地方。一想到待會兒要站在哨卡那兒任由雪片糊臉,沃倫的肩膀都垮了下來。

    “狗#日的上頭。”沃倫抱怨,後兩個字被咬在叼煙的嘴裡,聽上去模糊不清。他又吸了一口嗆人的煙卷,眯著眼睛看向遠方,防線的那一頭一樣籠罩在風雪之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從腰間拿出裝著熱姜酒的酒囊,往自己嘴裡抿了一小口,沒忍住,又開始抱怨。

    “這活兒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他說,“我是說,我們把小半年都扔這兒,開始挖挖溝造造路障,還有人對來的人射了幾箭,再那以後就沒了?一個秋天根本沒來過人,連鳥都不見一隻,他們講咱們的人轟了整片森林,還斷了商路,那我們還在防什麼?我聽人說,南邊那些個城鎮本來就是建來防荒原和林子裡的異種的,物資要靠我們這邊運過去。那都關小半年了啊!我看那邊要死早死光……你怎麼了?”

    沃倫停下來,注意到同伴一直神遊天外,手上的煙良久沒吸一口,幾乎掉到地上。

    “南面有個縣城吶。”丹尼斯低聲說,“那可是好多人啊……”

    沃倫聳了聳肩,說:“打仗嘛。”

    士兵不問問題,但士兵長了腦子和耳朵。更早的時候他們就聽說這回要對付森林裡的異種,再然後逃竄回來的人描述了樹木如何長出腳,披著女人外皮的怪物怎麼大殺四方。那些逃回來的士兵嚇破了膽子,但他們終究還算幸運兒。不幸跑向南邊的殘兵被收攏進之後一次行動的隊伍裡,遭遇了更可怕的敵人,最終留在了東南角。

    上頭說那是個會操縱瘟疫的亡靈法師,任何一個東南角的人都可能是潛在感染者,放他們通過防線等於引狼入室。早些時候討論這事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也就過了小半年,士兵們才能在私下說上幾句。

    現在沒有需要表忠心的外人在,沃倫不必說什麼“要為了那些妄死者勇猛精進抗擊異種”的場面話。他只是了然地瞥了魂不守舍的同伴一眼,說:“那裡有你認識的人?”

    “我有個遠房表哥在那裡。”丹尼斯猶豫了一下,承認道,“他前年剛剛結婚,前段時間還寫信來說他老婆懷孕了……算算時間上個月小孩應該出生了。”

    “……”

    “他小時候挺照顧我,我以前就是個傻逼,虧得他照顧我。”丹尼斯說,沒滋沒味地又抽了一口,“他老婆人蠻好,老讓我想起老媽,我老媽死了十多年了……我有段時間沒去看過他們,我去年真該去看看的。”

    “哦。”沃倫說。

    他還能怎麼說呢?但願他們沒死在死靈法師的襲擊下?倘若沒被變成活死人,他們就很有可能死於封鎖導致的饑寒交迫,他們這些哨兵也是幫凶。但願他們死得又快又沒痛苦?要是死得早,那個肚子裡的孩子就沒機會出生,沒能與父母見到彼此,沒能看上一眼這個世界長成什麼模樣。要是死得晚些,那個嬰兒一樣會夭折,沃倫知道期待的孩子早夭會多麼讓父母心碎。

    “倒不是說他們真變成敵人我會猶豫。”丹尼斯掩飾地補充道,“要是看到他們衝關,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別跟別人說這個,好吧?”

    “當然。”沃倫說,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

    哨兵都是異鄉人,在選擇駐守部隊時,上頭篩選掉了有親人留在東南角的那些。在那以後,被篩選掉的士兵都處於一種很尷尬的位置,同僚和上司疑神疑鬼地注意著他們,他們必須努力表現出對這個決定的全力支持,否則就會被質疑對埃瑞安的忠誠。丹尼斯一定憋了很久,他今天說漏嘴,得怪新年夜的魔力。

    其實說真的,沒有親友在那裡也不代表對封鎖沒有一點想法。

    紅桉縣的酒館裡有最棒的果子酒,沃倫不太好意思在瑞貝湖酒館裡點這個,怕被同僚發現他喜歡這種果汁似的飲料,因此每次只能趁假期去沒人認識他的南邊打酒解饞。他幫酒館的老闆扔過幾個醉成一灘的酒鬼,老闆給他打過折。

    他也曾去過安加索森林的邊緣,鹿角鎮有個獵人教過他打獵。他一隻兔子都沒打到,只能花幾個錢跟獵人買野味解解饞。獵人用一柄很漂亮的刀子剝掉獵物的皮,一邊跟他吹牛打屁,討論有錢佬都是傻逼這個共同話題。那個獵人會哼一支好聽卻聽不出詞兒的歌,那時候沃倫就該讓他教自己,而不是礙於面子,想著下次再說。

    沃倫吐掉了煙卷不能抽的部分,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跟他說該回去了。

    他們換班後沒多久,一輛馬車來到了哨卡前。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是本森中校,哨兵們連忙立正敬禮。中校回禮,讓人從車上拿下一隻奇怪的鳥。

    那是怎樣一隻鳥啊,它展開雙翼像成年人張開雙臂那麼大,身上粘著灰色的羽毛,但羽毛的接縫中卻沒露出皮肉,不如說有種涂了漆的質感。它兩隻翅膀上各自長了一對翅膀,腦袋和尾巴上各自也長了一對。它的腦袋扁平怪異,讓人想起紅色獵犬。正在這麼想著的時候,那鳥兒的眼珠便刷地亮了起來,窺視著它的哨兵冷不丁被嚇了一跳。

    被幾個人舉起的怪鳥飛了起來。

    展開的雙翼一動不動,是翅膀上、頭上、尾巴上的副翼卻轉了起來——不是上下拍打,而是旋轉,看得哨兵們目瞪口呆。他們看著眼前的怪鳥平穩地上升,一直到變成一個黑點,在這種距離下它看起來很像一隻普通鳥了。

    鳥兒穿越了防線,一路飛向南方,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來。它穩穩地落到馬車蓬頂,雙眼中鮮亮的紅光變得更加明亮。所有哨兵都注意到本森中校刷地沉下來的臉,他不知從鳥身上看出了什麼,臉色極差,黑得要滴水。

    好麼,沃倫偷偷地想,新年夜誰也過不好,公平實在。

    ——————————

    東南角的新年夜十分熱鬧。

    從幾天前開始,新年的氣氛已經讓人們變得不安分起來,大部分人都變成了期待寒暑假的中學生。“馬上要到元旦了!”“新年還有三天!”“兩天!”“明天就是啦!”人們在碰頭的前幾句寒暄裡迫不及待地說道,閒談總是幾句話就要拐到新年。

    “你們也慶祝新年嗎?”地上的居民問。

    “誰不過新年!”地下城的居民回答。

    然後他們就開始聊起來了,講著自己這邊過新年的習俗,聽著對方過年的活動。塔砂在一邊旁聽,為智慧生物的共性莞爾一笑。新年嘛,讓我們穿新衣服,吃好東西,吵吵鬧鬧,吃飽了肚子玩呀!全世界的人,異世界的人和非人,骨子裡好像都期待著節日,塔砂懷疑這些人交流的結果,便是把彼此的新年習俗都用上,好以此為藉口吃更多,玩更好。

    萬幸,過節要用錢,許多囊中羞澀的人在為攢過年的錢努力工作,爭取獲得額外的獎金。因為這個,東南角的總體工作效率不降反增。

    每天的交易所都熙熙攘攘,主婦們像魚鷹一樣注視著異族的案板,只等今天的食材拿出來就開足馬力擁上。後來不等今日菜單拿出來,長長的隊伍已經可以環繞廣場,人們恨不得什麼都買,多多益善,弄得塔砂不得不限定每人能購買的數量。

    亞馬遜人缺乏服務業的耐心,匠矮人缺少經濟方面的神經,如今在地下城對外貿易窗口上工作的是受塔砂雇傭的人類。塔砂享受著壟斷企業老闆的待遇,挖起有用的雇員和資源來不費吹灰之力,董事會還只有她一個人,所有權力歸她所有,實在相當爽快。

    終於,今晚便是新年夜了。

    所有商店都掛起了停業牌,公務員們封筆,雇員們歡歡喜喜地回家。小孩子在空曠的地方亂跑,在鋪了一層薄雪的地方踩出一片腳印,因為這些沒耐心的搗蛋鬼,那片地方一時半會兒沒法積起雪來。父母滿世界逮這些小兔崽子們,要往他們大拇指上畫一個笑臉,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開——因為畫畫的染料是一種糖漿和果汁的混合物,無論爸媽怎麼三令五申,拇指笑臉多半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進了孩子們的肚子。

    地下城的鍛造室裡,匠矮人將火爐燒得格外明亮。他們有著“將爐火燒過年祝福來年紅火興旺”的習俗,以前還要計算一下一晚上要稍好的燃料,現在有了魔法火焰,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燒!從大早上開始燒!族長霍根興奮地把鐵砧打得叮咚響,他的鬍子在人類木梳的照顧下顯得格外順滑,編成好幾個小辮,活像下巴上掛著個中國結。

    家家戶戶的主婦從一大早就開始準備晚餐,冷盤可以最早做,燉菜和高湯早早就要燒上,今年還有許多新菜色可以試一試。尖耳朵的廚娘做菜從不避人,在發現了主婦們探尋的目光後還開放了每周一次的烹飪小課堂。現在,他們有了從交易所換來的食材,有老師的教導和新配方,今年的新年晚餐註定要比往年豐盛,完全感覺不到此地正被圍困。

    可能只有一個人不太高興。

    撒羅聖子塞繆爾今天也穿著他的禮裝,他孜孜不倦地撬開每一扇門,向大家宣揚撒羅的齋日。和世俗之人不同,撒羅教派主張在新年夜禁食禁火,以潔淨之身迎來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塞繆爾的傳教工作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打擊,往日願意聽他傳道的人這回一個都沒被說動。

    埃瑞安的人們認為,新年夜的櫃子裡倘若沒有塞滿了酒和美食,孩子們的口袋裡倘若不能塞滿糖,那來年肯定過得不好——何況大家充滿期待的嘴巴和胃不同意呢!不客氣的人直接關門,也有人吃吃笑著往他懷裡塞吃的。塞繆爾只好試著去說服孩子,孩子們咯咯笑著跑遠了,做鬼臉,舔拇指,吃糖果,把亮晶晶的糖紙撒到牧師頭上。

    亞馬遜人在森林中準備著篝火晚會的場所,如今大半森林已被清理出來,更喜歡居住在地面上的亞馬遜人重新在森林中建造家園,儘管附近依然一片空曠。上尉的軍隊收到了他們的邀請,這並非塔砂授意,而是亞馬遜人的自發行為。

    自從平民承擔了大部分森林清理工作,亞馬遜人和士兵們就恢復了訓練與安保的工作,兩者時常共同訓練切磋。儘管大部分士兵經常被壓著打,他們的關係還是改善了不少,冷戰正在變成拳打腳踢間的良性競爭。

    夜幕降臨,所有不能回家的士兵應邀而來。

    巨大的篝火染紅了半邊天空,架起烤肉在烤架上滴油,切開的水果與可以生吃的蔬菜放在盤子中,隨便拿別客氣。美酒裝滿了酒杯,四分之一精靈釀造的甜酒孩子都能入口,而另一種白酒則能放倒老練的戰士。亞馬遜人的歌聲飄向天邊,他們沒有使用樂器的傳統,而剛好有士兵帶上了口琴。

    士兵們驚訝地發現幾個打起架來相當凶殘的母老虎有著甜美的歌喉,亞馬遜人發現一些不起眼的士兵會吹複雜的曲子,會跳精彩的踢踏舞。後來他們開始輪流表演,當人們合唱起關於戰鬥和家鄉的古老歌謠,無法回去的士兵與失去親人的亞馬遜人偷偷哭泣。

    “來吧!”亞馬遜女王霍然站了起來,拿起一支火把,“我們去找金鈴鐺!”

    就像亞馬遜人在新年夜尋找鹿群祈福的傳統一樣,埃瑞安的人們會在新年夜結伴拿著火把出行,去附近的森林找“金鈴鐺”。這種酷似金色鈴鐺的果實在初冬生長,隱藏在白雪和枯枝當中,人們說找到它代表著極大的幸運。但是,森林還未長回來,能去找什麼呢?

    儘管如此,上尉還是笑著點頭了。士兵與亞馬遜人都站了起來,拿上火把,郊遊般邁開腳步,不少人臉上都帶著神秘的笑容。他們穿過黑漆漆的曠野,走過對方在一旁的碎石和枯枝,最後終於來到了森林外還有樹木的地方。

    “看!”有人驚叫起來。

    樹木間有金色的閃光。

    一陣大風吹了起來,枝葉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鳴響。不對,響起來的不是樹枝,而是樹枝之間金色的鈴鐺。幾天之前,匠矮人打造了這些金鈴,今天凌晨,亞馬遜人把它們掛在樹上。

    “看起來你們都很幸運。”亞馬遜女王笑道。

    士兵中爆發了大叫和口哨聲,上尉愣怔了一下,大笑起來。

    就在差不多的時候,一陣蹄聲向他們靠近,有一群鹿跑向了這裡。哎呀,靠近一些便能看出破綻了,那些“鹿”的角被韁繩固定在腦門上,個頭大小不對,仔細看還能在屁股上瞧見戰馬的記號。這群“鹿”訓練有素地向他們走來,停了一停,又邁著小碎步跑走了。亞馬遜人反應過來,歡呼和笑聲在人群中響起。

    “瞧,你們也很幸運。”上尉說。

    塔砂在紅桉縣的鐘樓頂上俯視著新年夜的縣城。

    這座鐘樓藉著重修的幌子被替換成了地下城的瞭望塔,有了這座瞭望塔,塔砂能將整個縣城置於自己眼下。她在風雪中抓著鐘樓外墻爬到頂上,坐到邊緣上。維克多問:“你來這裡幹嘛?”

    地下城能藉著鐘樓的存在俯瞰全局,沒必要用狼首的身體爬上來看風景。塔砂並非來登高望遠,不如說訓練的成分還大一點。這幾個月來她的訓練一直沒停下,箭術依舊平平,身手卻有了極大長進,至少能從鐘樓外圍一口氣爬到頂上了。

    “你想家嗎?”塔砂問。

    “深淵那破地方有什麼好想的。”維克多沒好氣地說,“你想家了?哈,一個想家的地下城,你都沒見過深淵。”

    塔砂的家當然不是深淵,而是另一個世界。節日的氣氛讓她稍微有些感慨,但只是一點感觸,並沒有多沉重的鄉愁。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有無盡可能。在她野心勃勃的藍圖當中,沒有傷春悲秋的位置。

    身後傳來風聲,塔砂並不回頭,只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說:“到這兒來。”

    戴著兜帽的獸耳少女在塔砂身邊坐下,她的表情相當糾結,不用竊聽塔砂也能猜出她在想什麼。

    “我不想下去了。”瑪麗昂終於憋出話來,“我討厭他們看我。”

    塔砂要求匠矮人和亞馬遜人定期去人類城鎮交易,也要求瑪麗昂去。她服從了,只是每一次都非常焦躁。在這個新年夜,塔砂建議瑪麗昂別悶在地下城裡——對這個聽話的少女來說,建議和命令的效果一樣。

    “為什麼呢?”塔砂問,“瑪麗昂這麼可愛。”

    瑪麗昂臉頰上浮出兩團紅暈,皮膚看上去又深了一個色號。她摸了摸鼻子,恨恨地說:“才不要他們看,他們沒安好心!”

    混血獸人比精靈常見得多,情況更糟,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把這些長著獸耳或尾巴的異族蔑稱為半獸,把他們當做奴隸看待。一雙獸耳經常會招致惡意的目光,瑪麗昂一直討厭人類盯著她的耳朵看,單純的注視也會讓她神經過敏。

    “你想回地下嗎?”塔砂問。

    瑪麗昂點點頭。

    “可是,明明是別人粗魯無禮,憑什麼反而是要你躲起來?”塔砂又說。

    瑪麗昂圓睜著眼睛,顯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存在嗎?不,我覺得瑪麗昂非常美麗。”塔砂說著,摘掉瑪麗昂的兜帽,“你也是這片大陸的子女,狼的後裔,你父母的孩子,你配挺胸抬頭在在任何地方,沒有什麼必須隱藏。如果他們看你,那便讓他們看,就如你看著他們;如果他們無禮,那便讓他們學會禮貌,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會給予你‘公正’。”

    瑪麗昂在微微發抖,儘管她說不出自己在激動什麼。

    “瑪麗昂,你覺得我為什麼要讓你走進人類的城鎮?”塔砂又說。

    狼人少女勉強動起腦子,說:“您……想讓他們習慣我的存在?”

    “我不是在展示你。”塔砂笑起來,“這是一場演練,一場註定要放到更廣闊地域的演練。瑪麗昂,看看下面。”

    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食物的香味和歡聲笑語飄散在大街小巷。撒羅的牧師依舊打扮得像只盛裝白兔——那頂帽子已經戴對了,然而那個綽號已經拿不下來了——他的禁食勸解引起一片噓聲,但至少沒人上去抓他,只有吃糖的孩子跟他較勁。遠方森林中有篝火和火把的光亮,塔砂與瑪麗昂共享視野,她們看見亞馬遜人與士兵齊聲歌唱。當鐘樓敲響十二點的鐘聲,所有人互相祝福。有個喝醉的士兵抱著樹大喊“新年快樂”,被抱著的橡樹剛巧結束了漫長的沉睡,它睜開一隻眼睛,說:“也祝你新年快樂。”

    “哇哦,我好像真的喝醉了。”士兵嘀咕著,呵呵傻笑,“新年好哇木頭!”

    那是一副……無法歸納的熱鬧場景。

    瑪麗昂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仍然一竅不通。她轉回頭,對上白骨眼窩中閃爍的火。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發生在埃瑞安的每個角落。”她的主人這樣說,“終有一天,瑪麗昂,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闊步,不用畏懼任何人的目光。”

    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狼人少女想象不出來,她沒辦法看那麼遠,但是沒關係。

    沒關係,瑪麗昂想,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了——

    這位大人所能看到的未來,一定、一定是個極其美麗的新世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8:48

第42章 1.1

    在這一天夜晚,最北邊的瞭望塔發現了一場騷亂。

    降雪已經停下了,銀白色的積雪讓夜晚明亮得像凌晨。在月亮爬上中天之前,一聲巨響打破了北方哨卡附近的寂靜,緊接著一連串巨響紛沓而至。雪堆與路障被氣流打碎再卷起,如同巨浪在礁石上拍碎,白色粉末涌出數十米的距離。叫喊聲被掩蓋在一連串的轟隆破碎聲中,在揚起的雪片還未落下的時候,高頭大馬衝出了雪幕。

    兩匹,三匹……足足六匹馬兩兩並行,疾馳如風,水勒韁連著身後巨大的馬車。它從雪片和路障碎片中徒然衝出,仿佛從天而降,讓人想到童話故事裡在半空中變形完畢的南瓜馬車。若非馬夫正拼命揮動著皮鞭,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的人也一臉緊張,這個充滿混搭風的場景說不定會顯得有點滑稽。

    哨卡爆炸了,那種轟鳴和爆裂只能讓人想到爆炸,要不然就是奇幻世界裡與爆炸相似的魔法。高高豎起的路障被夷為平地,前方的壕溝被路障填上,有計劃地架起一座臨時橋梁,能容多輪馬車飛快地駛過。木板在馬車的後輪經過時垮塌,馬兒在嘶鳴中狂奔,將下陷的車子拖了上來。上述場景驚險得好似一部有爆炸有追擊的大片,可其中的主角,那輛馬車,卻極具童話的氣息。

    它大得像一間小屋,有很多個彎曲向上的角——不是能威嚇人的尖刺,而是那種圓潤弧度、仿佛奶油尖的裝飾。整個馬車被涂上了一層鮮艷的色彩,紅白相間,黃綠裝點,讓人想到草莓牛奶糖,最瞎的色盲都不會用這種塗色當戰略偽裝。馬車四角甚至懸掛著鈴鐺,隨著車子的晃動叮叮噹當作響。這浮誇的馬車在白雪中行駛,像黑夜裡的信號燈一樣閃亮。

    理所當然地,追兵黏了上來。

    馬車衝出後不久,一片混亂的哨卡就反應了過來,開始有騎兵衝出關卡,戰馬飛躍過前方的壕溝。六匹健壯的馬和幾隻巨大的輪子讓馬車速度很快,但它的速度終究不能和騎兵相比。時間差拉開的距離被慢慢縮短,而塔砂調動的軍隊來得還沒那麼快。正當她考慮是否要自己出馬時,馬車周圍的騎手主動慢了下來。

    六匹馬拉動的馬車並非唯一從缺口中衝出來的成員,除了馬車本體外,周圍還圍繞著零星騎手,只是和馬車相比不太顯眼罷了。此時,一個騎手率先掉了頭,向追來的敵人迎了上去。

    跟的最緊的那個騎兵,忽然從馬上掉了下來。

    哨卡附近有很長一段隔離帶,草木全被燒掉,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布置瞭望塔,最北邊的瞭望塔距離事發現場也有頗遠的距離。塔砂遠遠望去,一時沒發現騎手用了什麼武器。等在周圍待機的幽靈姍姍來遲,她才發現騎手使用的不是什麼遠程武器,而是繩子。

    確切的說,是套索。

    那個騎手扣著一頂灰撲撲的寬檐帽,身上的服裝卻相當鮮亮顯眼,與馬車的風格如出一轍。他手中握著一根繩子,繩子一端被拴在馬鞍頭,他大腿前面一點的位置上;另一端則系成一個環。繩索在他手中旋轉,在半空中轉出一個規則的圓形。騎手夾著馬腹,壓低身體,靠近下一個追兵,猛然扔出套索。

    圓環迅速套中了追兵,就像那種套獎品的地攤遊戲。它大得足夠圈住追兵的腰,又是個活套,在抓住對方時驟然縮緊,一下子將騎兵從馬上拉了下來,在地上拖了好一段路。“道格拉斯兩分。”騎手說,吹了個口哨,手上一抖,那套索便從追兵身上滑了下來。他收回套索,手上擺弄一下,又將繩索一端的圓環恢復成了剛才的大小。

    “三分。”第三個追兵摔落時,騎手這樣說。

    追兵來得太倉促,沒有良好組織,騎兵跑得參差不齊,添油戰術好似一個個給騎手送菜。等他們終於意識到這點,開始休整隊伍齊頭並進,接到塔砂信號的上尉已經帶兵前來。

    追到南邊來的騎兵們一觸即退,可能比那更誇張,他們在看到對面的援軍時立刻便調轉了馬頭。他們看上去很不願意跟這邊的人接觸,像躲避什麼瘟疫。

    沒準他們真在躲避想象中的瘟疫,這些人可將隔離帶維持了小半年。

    上尉的軍隊來了,騎兵打頭,步兵在後,圍住了來自北方的意外客人。被圍住的那個騎手毫不反抗,他配合地勒住馬,舉起雙手。

    “嘿,別那麼緊張!”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摘下了帽子,“我是道格拉斯,大家聽說過我吧?”

    沒人理他。

    “‘馭龍者道格拉斯’?”騎手繼續說,環顧著士兵們面無表情的臉,遺憾地嘆了口氣,“看起來沒聽過,真是你們的損失。”

    馬車夫不再揮舞皮鞭,那輛大馬車在慣性下又跑出一段距離,緩緩停了下來。馬車夫比嘴上跑馬的騎手簡單明了許多,他的話中沒有這麼多插科打諢的內容。

    馬車夫說,為了能和被困在這裡的親友相見,他們乘著在此巡遊的馬戲團大車衝擊了哨卡。

    巨大的馬車被停在城鎮外的軍營邊,馬車上的人和物品都被士兵們請下來。那馬車裡裝了許多乾糧和水,還塞了十多個人,加上騎馬的那些便有二十人。這其中大部分是青壯年,但也有老人和年輕女人。當上尉將每個人分開來審問,他們的說法大同小異。

    “我在北邊遇到了弟弟的戰友,他們說他失散了,被困在了南邊。我有些渠道,知道弗蘭克馬戲團的也想去南邊,所以我加入。”一個男人說。

    “我在紅桉縣出生,雖然很早就跑出去了但這兒還是我家。所以我們就搶了來巡演的馬戲團的大車……”動來動去的獨眼龍不耐煩地說,“嗯?哦,是搭車,馬戲團團長是自願的,是吧?”

    “老闆讓去哪我就去哪,反正都一樣。”臉上帶刀疤的瘦高個無所謂地說,“反正我是個跟馬戲團混飯吃的孤兒加光棍。”

    “晚上好,長官!鄙人便是馬戲團團長弗蘭克。”留著兩撇鬍子的人拿著他的絲絨大禮帽,彬彬有禮地說,“我雖然也算事業有成,但此生摯愛卻離我而去,她曾來信說如今隱居在塔斯馬林州東南部的村莊中。即便我們已非愛侶,我也不能眼看她被困死在此處。因此我解散了馬戲團,招收了一些同有此志的夥伴,帶上一些應急的糧食,趁著馬戲團在附近巡演的機會奮力一搏。長官,現下此地的情況可還好?”

    “找我兒子。”威嚴的老人簡短地說。

    “……”嬌小的女孩不說話,她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對靠近的士兵相當緊張。她抱著一把豎琴,像抱著一個熊娃娃。

    “名字?馭龍者道格拉斯,我可是馬戲團的明星人物!沒聽過?唉,或許你們該和附近的小姐夫人們打聽看看。”騎手坐沒坐相地歪在凳子上,“目的?助人為樂啊。車裡有位小姐,就是那個抱著豎琴的,她沒見過面的父親就在這兒,說真的,要不是這種要命的情況,她也下不了來的決心呢。這樣可憐的小姐要去龍潭虎穴,哪個好人能拒絕她?你們別去問她,她可怕生了,除了唱歌之外可不和人說話。要是你們有人來看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巡演,就會在魔術表演的背景音裡聽見她,她從來唱得……沒來看過?好吧,為你們繁忙的工作遺憾。”

    “你相信他們?”維克多說。

    “不好說。”塔砂回答。

    不少人聽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名字,這個小有名氣的馬戲團在埃瑞安各地巡演,屬於那種不會讓人趕去鄰鎮觀看,但你不會想錯過他們來到自己城市的巡演的類型。觀看過弗蘭克馬戲團表演的人確定那個小鬍子是馬戲團團長本人,而更多人能認出道格拉斯,一個技術優秀而相當高調的馬術明星。他不僅會騎駿馬,還會騎野牛和山羊,道格拉斯毫不謙虛地聲稱自己連龍都能駕馭,只要你把龍牽到他面前來。性格和本領一樣富有戲劇性的騎手被印在馬戲團的海報上,在巡迴表演中貼在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相形之下,其他人就沒那麼有辨識度了。沒有一個看過表演的人能說出馬車夫是否也在別的場合架勢著馬車,當你的視線全被那個移動糖果屋似的馬戲團馬車吸引,誰還會注意駕馭馬車的人?馬車假不了,裡面的人不好說。馬戲團的大力士和魔術師不見蹤影,據稱只在幕後歌唱的豎琴女孩傑奎琳從未與觀眾碰面。不過這也稱不上疑點,畢竟團長弗蘭克說他解散了不想來的人,又招募了一批。

    “為了一個縹緲無影的舊情人解散馬戲團,與埃瑞安為敵,衝入據傳充滿瘟疫和死人的區域,還有這麼多人響應。”維克多譏諷道,“真是相當可信。”

    塔砂懷疑的重點倒不在動機。

    除去助人為樂的道格拉斯和一些被團長弗蘭克雇傭的人,剩下的人全部聲稱有親友被困在此處。馬戲團團長在村中走了一圈,在一座空屋前黯然傷神,那裡偏僻而廢棄多年,沒人說得出之前是不是住著一個女人。沒有士兵來認父親,倒是有好些在別處風流過的男人手足無措地來看小女孩兒。那個疑似受驚過度的女孩說不出囫圇話來,她拿的信物是某種風乾的花朵,代表愛情,十分爛大街,騙#炮的男人都愛買給情人,父親的範圍並沒有因此縮小。絕大多數人的尋親之旅無疾而終,要麼找尋對象已經人去樓空,要麼已經埋進了墓園,無從相認。

    只有一個人找到了親人,瘦子激動地擁抱了他的叔叔,那位樵夫沒他這麼激動,還顯得有些尷尬。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嘀咕道,僵硬地拍拍侄子的背,“我是說,你都走了十幾年了……”

    “血濃於水!”侄子深情地說,“儘管當時我們有些爭執,但我不是真生你的氣。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

    以上線索加起來的可疑程度,放在一本偵探劇當中都能定罪了。

    但這不是個偵探劇,嚴謹的作者不會給出大量冗余信息或荒誕的結局,有時候真實世界裡卻真有那麼多會讓讀者發出噓聲的巧合,比更故事誇張。倘若認定這群來者不安好心,又出現了另外的疑點。

    從他們衝過哨卡的方式說起。

    馬戲團團長弗蘭克承認,自己從黑市當中獲得了某種一次性武器,那種古跡中出土的武器足以炸穿鋼板。“我做過一點實驗。”弗蘭克含混地說,“它的確有用,和軍方現在還在用的一樣。啊,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上尉,別奇怪,我有我的渠道。”

    那個在“正確時機”使用的秘密武器,炸掉了整個哨卡。

    這麼說太簡單了,那個秘密武器充其量是個引爆器。就在不久之前,哨卡新運到了一批武器,弗蘭克的人成功讓他們的秘密武器引燃了軍方的軍火庫,一連串連鎖反應爆發,就如塔砂當時聽到的連環爆炸。

    他描述的秘密武器聽起來像炸彈,來自古跡的古董炸彈?有夠奇怪的。第一次爆炸的規模相對較小,之後的連環反應則相當驚人,將花費這麼長時間才建造好的哨卡扯開了一個大口子。如果這是北邊的人和馬戲團自導自演的結果,他們有這種先進的武器,為什麼不直接用來進攻?

    目前為止的戰鬥中,塔砂見到的疑似科技產物有這樣幾種:幽靈無法靠近的紅色獵犬,以地下城核心為能源的魔導炮,像生化武器一樣的枯萎公約詛咒氣體。它們都非常有用,也非常珍貴稀少,按照上尉的話說,連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都不曾真正用過它們。假如他們那邊還有魔導炸彈之類的東西,幹嘛要消耗在演戲上?就為了讓一支普通的馬戲團隊伍,羊入虎口似的進入南方嗎?

    還得怪監控系統不足,要是地上和地下城中一樣了如指掌,塔砂便不用這樣猜來猜去了。

    瞭望塔的監視範圍和高度掛鉤,不到兩米的瞭望塔仿佛高度不足的天線,基本是個廢物(擬態成草的瞭望塔只能在之前的特殊情況中傳播一下詛咒而已),幾米高的瞭望塔則太過顯眼,不能忽地出現於敵營;距離地下城核心越遠,幽靈消耗的魔力越多,遠到一定程度後哪怕地下城能開闢到那兒,幽靈之軀也會寸步難行。除此之外還有數量限制,塔砂目前能動用的兩個幽靈能監視的範圍有限,停留在原處消耗大又速度不快,不能及時調動。

    ——倒不是說這就會讓塔砂陷入多大劣勢,只是優勢拉平了一些,作弊器受限。

    馬戲團大車中的食物就只是普通的食物,尋親隊伍聽說這裡被封鎖,才帶上這些物資。“你們這兒的情況可比我們以為的好多了。”有人說。所有人都接受了簡單的搜身,他們身上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尤其考慮到其中不少人以為要來此打僵屍。有些人帶了防身的刀箭和匕首,老人有一根很沉重粗大的木杖,小女孩抱著她的豎琴不放,道格拉斯管他的牛皮繩叫“我的美人”。僅此而已。

    還有一個問題。

    當每個人的檢查完畢,暫時找不出特別可疑的地方,姑且送進紅桉縣的旅店住下時,所有住戶,包括那個住進樵夫叔叔家裡的侄子,都從行李中拿出一種像是繩結護身符似的玩意。他們將之釘在門內側,之前檢查中以為是什麼紀念品的東西嗡地一震,冒出了微弱的光芒。

    幽靈沒法再進入他們的房間。

    “這是什麼?”塔砂問,“你之前沒說它們有問題。”

    “都過去幾百年了!”維克多又用起了老藉口,“大概是某種驅靈護符,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幽靈本來就不是多厲害的東西啊!隨便去個戰場就能收一打!幾百年那會兒,是個跑長途的人都知道要帶驅靈護符,更別說要跟地下城打交道的那些了,你的幽靈至今無往不利,只是因為敵人無知而已啊!”

    塔砂想用手指揉一揉眉心,但她只能摸到骨頭。

    “它看起來有點像……有點像個什麼風格。”維克多徒勞地說,“某個部族遺留物?哪個王國的後裔?真該死,我記不起來了。”

    這不能證明什麼,維克多說。這不能證明什麼,問及驅靈護符的軍人只得到了“護身符”的答案,馬戲團從很早之前就帶著這個,多年的傳統之一。幽靈無法靠近,塔砂也不想派人強行將之拿下來打草驚蛇。房間裡的空間暫時成為了秘密,但沒關係。

    別有心思的人,總會自己出來。

    道格拉斯走在紅桉縣的街道上,他沒換下那一身花花綠綠的刺眼服裝,每當有人對他投來視線,他總是按一按帽檐,向對方回以閃亮的微笑。

    路過的人很難不看他,無論是否認得這位馬戲團明星。道格拉斯脖子上圍著一塊大紅色的方巾,身上穿著黃綠相間還帶著五角星圖案的條紋衫,褲子勉強配色沒那麼可怕,藍色帆布被磨得發白,還有各種劃痕與洗不掉的污漬。若非那張留著短短絡腮鬍的面孔還算英俊,每個人的目光一定不忍心在他身上停留超過兩秒。

    這位騎手依然穿著他的馬靴,腳後跟連著馬刺,每走一步都叮叮噹當作響,整個人好似一個又吵又傷眼的自走信號牌。在旅館落腳的當天,他便大大方方地在紅桉縣裡穿行,像個一點不緊張的觀光客。

    “對,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想要我的簽名嗎?”

    哄笑聲與真的尋求籤名的聲音。

    “沒錯,北邊還封著呢,他們說這裡的人已經死光了。不過咱們不相信嘛!”

    憤怒的噓聲。

    “別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為了保護一位小女士才來的。我都沒帶什麼行李,瞧,他們還在收拾房間,我不就第一個出來逛了嗎?朋友們!為當代游俠道格拉斯鼓掌!”

    歡快的掌聲。

    道格拉斯宣稱自己為了保護小女孩而來,真到了地方卻不跟在對方身邊。他引來一陣小規模的圍觀,並讓這場面變成了小型民間發布會。周圍的人湊了好一番熱鬧,在天擦黑前又散去了。

    馬戲團來客剛到來時,尋親的事著實讓這裡熱鬧了一番。但軍隊每天都把情況實時公開,整件事透明得缺乏神秘感。等他們在旅館落腳,人們已經變得見怪不怪。居民們有著相當良好的適應性,談資只是談資,聊完了該幹嘛幹嘛。

    然後,輪到了道格拉斯發問的時候。

    “你們不會缺少食物嗎?我聽說這兒的糧食大部分靠北邊進口,道路中斷大概有些麻煩。”他說。

    “豈止!”與他閒聊起來的居民訴苦道,“不僅北邊的路被封了,南邊的田地也出了問題,前一陣子糧食的價格貴得不得了!”

    “哎呀!那不是相當糟糕嗎?”道格拉斯配合地感嘆。

    “可不是嘛!”居民說,“像我們這樣沒幾個錢也沒存糧的縣城人,除了問別人買,還能怎麼樣?錢都不像錢囉!”

    “沒錯沒錯,對我們這樣的守法小市民來說糟糕極了。”道格拉斯搖著頭,“後來呢?我看現在情況好多了。”

    “後來多虧上尉聰明,和……”居民說到此處打住,警惕地看了道格拉斯一眼,問:“你不會是個間諜吧?”

    “天啦,好夫人,您看看我!”道格拉斯笑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像個理髮廳的旋轉燈管,“哪個間諜像我這樣迷人?而且我還能去哪兒呢?英勇的騎士道格拉斯為了心中的百合花衝破了士兵們的防線,我在別處已經沒有了容身之所,今後唯有仰仗這裡的諸位,比如您這樣善心又美麗的夫人,才能有機會重拾舊業養活自己啦!等各位衣食父母看膩味了我,我就只好去當個馬夫。”

    他可憐的樣子把眼前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逗得咯咯直笑。隨後十幾分鐘裡,他聽說了異族和交易所的事情。

    道格拉斯打聽到了足夠多關於這裡的異族的消息,他在晚餐時間親眼看到了那個交易所,儘管裡面工作的其實是本地人。他在紅桉縣的每個角落到處搜尋,大部分時候光明正大,小部分時候相當隱秘——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正反面都能穿,向裡的一面十分低調。綁著馬刺的皮帶收縮一格就能讓它不再發出聲音,當你大部分時候都極其顯眼,你會意外自己在不顯眼的時候能多不引人注目。

    他知道了許多東西,關於那些因為積雪暫時沒有出現的異族。但這一天回到旅店時,道格拉斯收到了通知,詳細說明了要在這裡生活下去的注意事項,比如免費食物只限今日供應,明天起就得去工作。通知還講了這裡的異族雇主和異族貨幣的事情,比道格拉斯探聽到的全部消息更清晰明了。

    騎手聳了聳肩,吃掉他的晚餐。

    道格拉斯在午夜又一次走出了房間,避過所有巡警的視線,一路溜出了縣城。他在離開縣城後哼起歌來,放下馬刺帶,讓金屬齒輪在地上自由歌唱。

    當曠野中傳來另一個腳步聲,道格拉斯臉上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9:03

第43章 1.1

    紅桉縣外有一片廣闊的荒地,道格拉斯腳程很快,走得頗遠,遠方已經能望見一大片荒原。以往的冬天,這裡會有樹木林立,它們掉光了葉子又落滿了雪,像一隻只白色火炬。如今因著枯萎的影響,前面只有一片光禿禿的雪原。

    從走進缺乏人跡的區域開始,地面就鋪滿了沒有清掃過的積雪。馬刺敲進雪堆,不再發出清脆的聲響;馬靴陷入積雪之中,帶來積雪被敲實的疏鬆嘎吱聲。這聲音很輕,唯有這樣安靜無人的地方才能聽見。道格拉斯的腳步穩穩地走在雪原上,離開縣城一定距離後他便慢了下來,一步一搖晃,光明正大地東張西望,聆聽著自己的口哨和腳步聲。

    啪沙,啪沙,啪沙,沙。

    道格拉斯停下來,為了那個多出來的腳步。

    深夜雪原裡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聽上去真是個絕佳的鬼故事。遇見鬼故事的騎手卻顯而易見地喜上眉梢,他左顧右盼,在什麼都沒找到後腳尖點地,輕盈地向後一轉。

    “晚上好哇!”騎手行了個脫帽禮。他看清身後站著的人影,補充道:“女士。”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穿著輕便的衣物,脖子以下看上去和普通女性旅人無異,只是頭上戴著厚實的兜帽,兜帽中露出白森森的骨骼。道格拉斯立即認出那是一隻狼的頭蓋骨,露出來的吻部相當完整,眼窩部分則纏著紗布,像那種為了修煉之類的原因暫時放棄視覺的人。他好奇地盯著女人的腦袋看,因為目光太過坦誠,反而不會讓人感到無禮。

    “你在找什麼?”女人說。

    她有一個慵懶沙啞的聲音,倘若道格拉斯在酒館中遇見這樣的聲音,他一定會請對方喝一杯。如今場合不對,騎手有些遺憾地轉了轉帽子,露出自己最有魅力的笑容。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出門散步,但一個人獨行也太可憐了。”他說,“我在這兒等待從天而降的奇遇或旅伴,現在我等到了。”

    “我符合你的想象嗎?”戴著狼頭骨的女人說。

    “您比我的想象更加精彩。”道格拉斯說。

    對女性誠懇而不冒犯的恭維對他來說像喝水一樣簡單,明星騎手從來是個很有女人緣的人,八歲到八十歲的女士都相當喜歡他。但此刻他看著那個顱骨,突然感到一陣詞窮。

    女人的聲音沒有那種悶在罐頭裡的沉悶回響,說話時骨骼的吻部也沒有上下開合。道格拉斯細細搜尋著每一絲蛛絲馬跡,找到線索又將之推翻,這等反覆在幾句話的時間裡進行了無數次。最後他想,去他的,懦夫才會在這種時候閉口不言。

    “抱歉,女士,恕我冒昧。”道格拉斯說,“您沒有戴著面具吧?”

    “……”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您的頭?”他又問。

    到此時起,塔砂才開始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不止是洞察力的問題,騎手拿不出證據,如今也只是在猜測。但道格拉斯的語氣中卻沒有一分恐慌,有的只是壓抑的興奮——那是小孩子問“你是不是給我準備了禮物”的口吻。

    “惡魔崇拜者?”維克多嘀咕,“不,亡靈推崇者都不會是這副德性,頂多是看多了歷史記載就異想天開的自命不凡者。”

    塔砂覺得維克多說的意思是模仿犯或中二病,類似地球上企圖畫出故事裡的惡魔召喚陣的青少年。

    “如果是,你打算怎麼做?”塔砂說,“用你的繩子招呼我?用你靴子裡的短劍?還是帽檐上的東西?”

    “您可真是不留情面。”道格拉斯做了個苦臉,戴上帽子,張開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沒辦法呀,最有誠意的觀光客也需要一個解風情的旅伴,倘若遇到的不是您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士,而是個煞風景的強盜,我總要有點防身的本事。”

    騎手不像他看上去那樣輕鬆,就拿之前那個輕盈的轉身來說吧,那個姿勢能以最快的速度避開來自身後或頭頂的危險。道格拉斯腰上纏著他的套索,馬靴和綁腿那兒固定著匕首,而帽子上像裝飾的東西……塔砂觀察了一路,發現幾個搭扣間藏著很尖銳的結構,要是拆下來與套索結合,搞不好能當血滴子之類的武器用,脫帽禮就是備戰姿勢的一種。即使是現在,從他頸部繃緊的肌肉線條來看,他也沒放下警戒。

    亞馬遜人教授的肌肉閱讀技巧真的相當有用,要不是場合不對,塔砂真想跟對方打一場。

    道格拉斯這副“不設防”的姿態,就像水上輕鬆優雅、水下腳掌亂劃的鵝一樣。與此同時他看起來更激動了,大概是從塔砂的回答中聽出了默認。他興奮得像各類恐怖片中死於好奇心的人,有本事也抵不過一顆作死的心。

    “我必須申明,我帶著十足的誠意而來。”仿佛感覺到了塔砂注視中微妙的惡意,道格拉斯高舉雙手申明道,“我來這兒只是出於好奇心。”

    “誠意。”塔砂重複道,“你的誠意就是今天的間諜把戲?”

    “那正是我的誠意啊!”道格拉斯理直氣壯地說,“我穿著舞台裝在大街小巷亂逛,又把鼻子伸進任何看上去閒人勿入的地方,難道這不是最好的吸引您目光的方法嗎?我的偽裝用來避開無關人士的關注,對城市真正的掌控者而言如同兒戲。請原諒,我沒有您的聯繫方式,只能靠這種方法來見您了。”

    “現在你見到我了。”塔砂說。

    這話等於承認自己狼骨為首的異族與這個城市掌控者的身份,塔砂承認得乾脆,將球踢回了道格拉斯那裡。話到此處,道格拉斯反而顯得有些扭捏起來。

    “噯,我覺得咱們可以增進一下對彼此的了解,慢慢來嘛。”他壓著帽檐,擺出一副羞澀的樣子來,“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敢問女士芳名?”

    “你可以叫我‘大人’。”塔砂說。

    道格拉斯被噎了一下,維克多嗤嗤地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迷之優越感。

    到底在得意什麼,塔砂有點好笑地想,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啊。簽訂契約用的“真名”是這個世界所承認的名字,很長很複雜,頗有深淵風範。它在契約上有效,但塔砂自己承認的名字依然是“塔砂”,目前為止這裡還沒人知道呢。

    “輪到你了。”塔砂對道格拉斯說,“就從‘你們來這裡的目的’談起如何?”

    “我早已對您推心置腹,您卻不肯傾耳一聽。”道格拉斯捂著胸口,一臉受傷地說,“我在馬戲團裡跟傑奎琳小姐當了多年同僚,斷然做不到眼睜睜看她自行冒險,於是便護送她來到此處。除此之外,我個人還有一點好奇心。啊,至於別人怎麼想,我可就沒法擔保了。”

    道格拉斯眨巴著眼睛,一臉正直地幹著賣隊友的事。

    “包括你的團長?”塔砂問。

    “弗蘭克團長,”道格拉斯砸吧著嘴,“他的確不會做什麼,那位先生可沒幹過比偷稅更壞的事呢。”

    言下之意,依然在賣其他同行的人。

    其實塔砂不需要他的提醒,地下城的視線雖然無法進入房屋,附近的瞭望塔卻一直保持這注視。

    道格拉斯不是這一晚唯一不安分的人,只是做得特別高調,給自己贏得了讓塔砂親自試探的機會罷了。其他來客鬼祟得很沒有創意,有半數人在夜幕中穿著夜行衣亂跑,自認為得到了夜色的保護。

    有幾個人彼此接頭,另外一些則整夜獨行,避開其他人,這些人不能說全無聯繫,也不能說有所組織。瞭望塔全程直播了他們的動向,看著他們上躥下跳,搜索他們認為可疑的地方。有人小心翼翼地翻進了交易所,理所當然地,他們在平坦而空無一物的小屋中亂轉,什麼都沒找到。

    如今的東南角,地下城的存在不算是個機密。在交易所工作的人類會看著地面打開,在下面幫工的亞馬遜人或匠矮人將交易產品遞送到地面小屋中,人類再把小屋裡的東西搬出去。這不是要保密的內容,因此這附近的居民也沒有神經過敏。他們認為那是個很方便的地下通道,連著異族居住的地下遺跡,僅此而已。

    你說地下城?行吧,有那麼多通道和地下廚房什麼的,還住著這麼多人,的確能稱作一個城市。你說深淵前哨?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

    塔砂並不阻止地下城的居民邀請地上的人下來,事實上亞馬遜人已經跟人類士兵分享訓練室了,軍人們都對這方便的場所讚嘆不已。不同於那些對進入大本營的人必須再三篩選的領主,地下城就是塔砂本身,她對其中一切的掌控力是百分之百,巴不得心懷疑慮的人下來看看。真正重要的部分——比如地下城核心與魔池——藏得很好,讓多疑的人實地看看其他部分,無論他們能打消疑慮還是露出馬腳被塔砂抓住,都是件好事。

    “你沒想把這些人放進地下城吧?”維克多不放心地警告,“能在百里外範圍攻擊毀掉地下城的情況是少數,絕大部分地下城還是被進入其中的職業者毀掉的!”

    “我沒那麼魯莽。”塔砂說。

    放地上的居民進入,歸根到底是因為這些人都很弱,完全構不成威脅。新來的這群人能力不明,縱然他們現在看起來像一群無知的老鼠,塔砂也不會對此掉以輕心。放入地下城固然方便,卻要冒一定風險,比如說,如果他們當中有人咻地變成一門魔導炮開火,那樂子可大了。

    “過去的職業者是怎麼從內部毀掉地下城的?”塔砂問,“就算後天的地下城城主不能隨時監控地下城全局,等巡邏的士兵發現敵人之後,城主至少能把他們扔出去?”

    只有非常非常稀少的情況下,地下城才會自己產生意識,比如塔砂這樣的穿越特例,或者維克多以為的先天巢母。大部分地下城城主都是來自深淵的魔物,還有一些被深淵吸引、成為了不知是地下城主人還是地下城奴隸的可悲生物。這些激活地下城核心的後天城主並不能像塔砂一樣對地下城了如指掌,他們需要利用法術或地下城造物才能監視地下城內部。

    “冒險者很強,而且前仆後繼。”維克多聽出了塔砂語調裡的那點不以為意,強調道:“你現在如此順利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這些人無知又弱小得驚人而已!”

    “你管魔導炮叫弱小?”塔砂提醒他。

    “那是特例!憑藉外物並不能讓他們本身變得強大,會使用工具的螞蟻還是螞蟻。”維克多堅持道。

    塔砂懶得再說服他,你無法讓沒見過工業時代的人(書/惡魔)理解“外物”能強大到什麼程度,有時她覺得維克多對魔導科技的態度就像閉鎖國度的戰士,認為自己的武藝能戰勝槍炮。

    但話說回來,塔砂也沒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強大力量。她無法想象一劍劈開大地的景象,沒見過維克多口中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軍隊的法師,目前見到的不科學事物不少,但都沒強到能改變她對這個世界的印象。他倆的見識各有侷限,有時真的沒法愉快聊天。

    在塔砂無法旁聽的地方,另一場不愉快的聊天正在進行。

    穿著撒羅祭袍的牧師在晚飯後走進了旅店的大門,他一反常態地跑得很快,瘸腿顯得相當明顯。塞繆爾顯然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當中,都沒空搭理旅店老闆對他的調侃。

    “那個老先生住在哪個房間?”他焦急地問,“白頭髮,拿著根木杖的!”

    “牧師先生又要傳教去嗎?”老闆和旁邊閒著的幫工都笑起來,“別以為都拿著木杖就能認親,當心別人把你趕出去啊!”

    “請告訴我他的房間號!”塞繆爾臉漲得通紅,仿佛要說什麼又憋住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談談!關於……關於他的兒子!”

    老闆最終給了他號碼,塞繆爾飛快地向那個房間衝去,將身後打賭他過多久會被趕出來的聲音置之腦後。這些蠢貨!他激動地想,那一位才不會把他趕出來!

    只敲了三下,那扇門便打開了。老人站在門背後,一言不發,鷹隼似的眼睛打量著牧師。

    這樣靠近,塞繆爾發現他們身高差了一大截,他得很辛苦地仰頭才能與老人對視。那是個相當魁梧的老人,頭髮已經全白,但歲月既沒有柔和他銳利的目光,也沒壓縮他強壯的身軀,結實的肌肉撐起了本該寬鬆的套頭衫。他留著一把鬍子,和頭髮一樣硬邦邦的鬍鬚支稜著,讓他像一頭老獅子。

    塞繆爾不得不後退一小步,好輓救自己酸痛的脖子。在這充滿壓迫感的陰影籠罩下,出發前信心滿滿的那通說辭變得支離破碎,一時險些沒能說出口。他定了定神,游移的目光捕捉到了老人腰間懸掛的吊飾,一下子信心大增。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繆爾。”塞繆爾挺著胸,讓自己能顯得高一點,“在上一代的祭司蒙主恩召之前,她將祭司之職授予我,我得到了撒羅在地上的最後傳承……我看到,看到你,我想,嗯,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你知道的。”

    他這通演說完全沒發揮好,比他之前演練過的爛上百倍。老人面部線條堅硬得像一座石像,在塞繆爾演講的全程都沒動一下,表情別說崇拜,連基本的動容和善意都看不到。塞繆爾堅定的信心開始流逝,預想過的美好畫面一秒比一秒黯淡,最後他開始懷疑對方真的會關上門。

    老人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到最後他也沒有點頭,只是從門邊移開,給牧師讓出一條能側身通過的小道。塞繆爾連忙鑽了進去,老人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牧師快要跳出去的心臟回歸了原有的位置,他大大松了口氣,坐到了客廳的椅子上。老人跟了上來,既沒有去泡茶也沒有坐下,就那麼抱著胳膊看著他。塞繆爾訕笑了一下,站了起來,徒勞地企圖縮短他們之間的海拔距離。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繆爾,持杖者,撒羅的選民。”塞繆爾重複道,“你……我該如何稱呼你?”

    “亞歷山大。”老人說,“退伍的老兵。”

    “是聖騎士!”塞繆爾脫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聖騎士!”

    老人面無表情。

    “我曾經聽說過你拿著的這種木杖!撒羅的聖騎士都會將武器藏在這種大木杖中,只用木杖對待誤入歧途的人,唯有面對真正的邪惡才會拔刀,這是撒羅庇佑的仁慈和勇武!還有你腰上那個飾品,那是撒羅之手,象徵著太陽神的救贖。”塞繆爾說,他的聲音因為激動發抖,“你們需要經過漫長的訓練才能成為正式騎士,你們付出的努力能讓你們超越凡俗,哪怕在撒羅離我們而去的現在,你們依舊擁有強大的力量!讚美撒羅,我沒想到在今日我還能遇見真正的聖騎士……我曾經聽過你們的故事,我聽過很多,由聖騎士與牧師組成的騎士團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我們抗擊了邪惡,散播撒羅的榮光,在撒羅的保佑下……”

    他滔滔不絕的訴說漸漸低了下來,因為老人笑了。亞歷山大的嘴角輕蔑地一抬,仿佛看著什麼可笑之物。

    “我們的先輩之所以流血,是為了保護身後的人。”他說,“我們能勝利,是因為我們有著犧牲的勇氣,而不是什麼神在天上施捨仁慈。我也沒有想到,今日還有撒羅的餘孽在地上活躍,你的教養者要麼很瘋,要麼恨你。”

    塞繆爾愣在了那裡,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太激動了,這麼長時間來,撒羅的牧師第一次看到他的師長講述中出現過的人與物。塞繆爾在聽說老人的木杖時便心懷期待,等親眼見到了亞歷山大其人與他腰間的飾品,牧師已經篤定了對方的身份。如同漫長獨行後第一次看到同行者,年輕的聖子狂呼著跑近,而後被撞得頭破血流,這才發現所謂的同道中人只是心中的幻影。

    接著,他憤怒起來了。他的舌頭因為怒火冰涼麻木,連話都說不利索。“你在說什麼?”塞繆爾質問,“你怎麼能這樣說一個撒羅祭司!你怎麼能說出這種瀆神的話語!你……你也配懸掛撒羅之手,這聖騎士的標誌嗎!”

    “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來,那聲音震得塞繆爾的腦袋都在嗡嗡直響。撒羅聖子勉強站定,像在雷暴中竭力挺直腰的小樹苗,到笑聲止歇之時,他的鼓膜還在轟鳴。

    “是的,這是聖騎士的標誌。我們獲得聖騎士的資格,因為我們謙卑、誠實、憐憫、英勇、公正、願意犧牲、捍衛榮譽、擁有信仰,因為我們錘煉自己,因為我們守衛埃瑞安!你管它叫撒羅之手?”亞歷山大解下腰間的吊飾,拿在手中,“恰恰相反!它是無名之手,是任何抗爭者的手,它象徵著人類將自己的命運握在手中,不在惡魔與神靈面前卑躬屈膝!”

    塞繆爾的嘴巴徒勞地開合著,像一尾離水的魚。他聲音微弱地說:“你說了,聖騎士是擁有信仰的人……”

    “那跟神有什麼關係?”老騎士嗤之以鼻,“堅定的信念就是信仰,我有著堅定的信仰,不代表我得對誰下跪。”

    塞繆爾說不出話來,對撒羅下跪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那是神啊!是神明的強大抵禦了邪惡,是神明的慈悲讓人們安居樂業,對撒羅怎麼謙卑都不為過,眼前聖騎士話語中的褻瀆與荒謬讓塞繆爾張口結舌,不知從何處開始辯駁起。

    說這話的不是惡徒,也不是被欺瞞的愚民,而是一個聖騎士。塞繆爾感到極度失望,一時間幾乎心灰意冷。

    亞歷山大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無名之手。吊飾主體是一隻銀質小手,握著一顆珍珠,無論是發黑的銀飾部分還是光彩不再的珍珠,都能說明這吊墜的歲數。老騎士搖了搖頭,將它收了起來。

    “聖騎士的確曾和牧師合作良好,在上一次獸人戰爭的時候。”亞歷山大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我們都已經是過時之人。”

    “那你們為什麼否認神?”塞繆爾喊道,絕望地抓住對方的前襟,“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曾經並肩作戰!是什麼讓你們背棄了神,背棄了我們?!”

    “你是真這麼認為?”老騎士皺了皺眉頭,“聽著,我不知道你的教養者怎麼矇騙了你……”

    “她/沒有/矇騙我!撒羅的僕從不撒謊!”塞繆爾激烈地反駁。

    “那你就該知道,四百年前,神就被趕走了,被我們一起!”亞歷山大沉聲道,“如果你相信獸人之戰中我們的先輩曾並肩作戰,你就該明白:要是四百年前的那些牧師沒有學習那些‘瀆神’的方法,他們又怎麼能在神靈離開後,在兩百年前的獸人戰爭當中,繼續使用改良的神術,獨自為人類而戰?”

    塞繆爾站得像一根柱子,他的腦袋亂成一團,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冷了下來。老騎士又搖了搖頭,看上去已經沒有了聊天的耐心。

    “我想,你不止是來找人‘敘舊’的。”亞歷山大說,“無論你為了撒羅還是別的,至少在這裡,我們還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

    老騎士直直看著塞繆爾,一字一頓地說:“跟我談談那些異種。”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9:16

第44章 1.1

    馬戲團大篷車到來的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第一周,繁忙的工作將所有外來者拖在了崗位上。他們沒收到什麼特殊命令針對,只不過是市場經濟的推動。

    直白點講,錢。

    那位侄子先生可以借住在叔叔家裡,但大部分人都沒找到親人。要是你指著一座孤墳說那裡埋著你的親屬,在缺乏遺囑和證明的情況下,墓穴主人的住所可不能作為遺產讓渡。旅店本為外鄉人準備,幹著酒館的兼職,如今北方被封鎖,客源變得相當稀少,適當提高價錢是十分合理的事情。想住回馬車裡?抱歉,馬戲團馬車入境的關稅姑且看在諸位思鄉心切的份上減免,但馬車的停泊費用呢?馬兒的喂養、收容費用呢?要是你打算蓋一間房子,很遺憾,這附近的所有樹木都禁止采伐。

    在這個冬天,枯萎之災的後遺症讓野外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僅存的樹木被保護起來,地上的自然草皮亦然,罰金遠高於交易所能買到的現成木材與草料。森林不見蹤影,馬匹不能放養,這裡的人也需要聚集起來,更確切地說,需要加入異族的雇傭交易體系才能越冬。塔砂不需要特別針對這些外來者,只要不給他們優惠就行了。居民們覺得異族相當好心,至少最開始,他們還願意給外來者賒賬呢。

    在如今的東南角居民眼中,地下城就像進駐貧窮國度的大型異國公司,異族們是那裡的雇員。有人喜歡他們,積極地尋求被雇傭;有人討厭他們,頑固地堅持著陰謀論。但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所有人的生活都與地下城密切相關。塔砂的存在,在這些居民眼中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們知道不同的異族有個相同的頭兒,不像埃瑞安首腦一樣正式和醒目,更像商會的幕後老闆。

    他們能這樣理解挺不錯,省得又激起無意義的牴觸情緒。

    順帶一提,在交流深入後,塔砂發現這裡的文明程度頗讓人驚喜。紅桉縣有幾間學校,其中最老的足有數百年曆史。通過知識提升所屬階層的理念為大部分人認同,讀書識字受人尊重,家境好的人都會選擇將後代送入學校。紅桉縣的識字率多達一成半,在一個沒有工業化的縣城中,這個數據相當了不起。

    塔砂試著看過學校中的歷史書,上面大部分是人類光輝史,可信度大概跟朝○的歷史書差不多吧。今後的思想/歷史教材必然要有所改變,當造紙廠的原料都要靠塔砂這邊提供,把印教材的權力捏在手中並不難。

    在北方人類的助攻下,地下城無聲無息地將觸角伸向了城鎮的各個領域。共同的敵人和可能死於資源不足的危機感加快了地上地下居民的融合速度,藉著戰時應急措施的名義,地下城公司和上尉領導的軍隊獲得了壟斷與政治上的權力,後者甚至成功擴招了一次,如今的編製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規模。那些失去工作的強健樵夫、獵人很樂意尋求福利更好的出路,而一些對異種抱有疑慮的青壯年認為加入軍隊有助於對抗異種。競爭激發熱情,這感覺就像在背後操控兩家政黨,別人投誰的票塔砂都穩贏不輸。

    還有一個好處,經過試驗,塔砂發現哈利特上尉帶來的【軍隊氣氛】(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準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於服從。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技能在軍隊中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增幅。

    她在每個士兵都必須學的士兵手冊上使用了【軍隊氣氛】技能,它能有效地讓新兵在加入的一開始就趨向於服從命令,能消除士兵們對與異族合作的牴觸心理。萬事開頭難,當他們進入角色,慣性和集體氛圍本身就能讓這些內容持續下去,軍隊會慢慢變成可靠的、屬於塔砂的力量之一。她覺得將最有效的第一次暗示用在此處相當合適。

    控制一片人類領地仿佛養著一台耗油量巨大的機器,塔砂的魔力儲備增長得一直很慢。但她認為在此付出魔力很值得,都是長期投資。

    扯遠了,繼續說外來者的事吧。

    那一天與道格拉斯的會面無果而終,騎手只肯吐露一些似是而非的內容,像一尾滑溜溜的泥鰍。既然他沒有交投名狀的誠意,塔砂也不介意打太極。

    “這就是全部?”分別時,她意味深長地說,“今後還要找機會交談可不太容易。”

    “您這樣非同凡響的女士總是相當忙碌。”道格拉斯壓了壓帽檐,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只希望我今晚的表現不太糟糕,還能有機會讓您賞光一晤。”

    “我不忙。”塔砂說,“但你會很忙。”

    第二天,當厚厚的賬單放到道格拉斯的桌上,他終於明白了塔砂的意思。

    道格拉斯是個好騎手,他養著一匹名叫喬伊的馬,這匹馬很合他的口味,頗具靈性和野性。道格拉斯習慣在不騎馬時放開喬伊,讓馬兒自己跑出去浪。等到了需要的時候,他特殊的哨聲能讓遊蕩在附近的喬伊向他跑來。

    這把戲相當精彩,曾在道格拉斯一次次的獵艷之旅中擔當了重要角色——想想看,英俊的騎手一聲口哨,林中跑出一匹健美的高頭大馬,而後翻身上馬的騎士對著你伸出手來……這充滿了騎士小說的浪漫色彩,在道格拉斯擄獲芳心時屢試不爽,省了每次安置馬的麻煩,而且喬伊本身又喜歡。所以,真不能怪他這一次也沒拴緊馬。

    這附近的野生植物是被保護著的,感受過自然枯萎後果的居民,已經自發地將附近的草皮當做公共財產。

    道格拉斯的桌上堆著厚厚的賬單,其中記載著喬伊違法啃地皮的賠償、在被警告時暴力抗法乃至襲警的罰款、逃脫後啃掉了一名無辜居民手中的水果的罰款、被羈押期間需要付出的草料費用和贖馬所需保釋金,最後那項後面還有括弧,寫著倘若不贖走喬伊,也不願意讓喬伊充公去農場幹活的話,每一天道格拉斯需要支付多少草料、清洗和保溫費用。小字還有彬彬有禮地告訴騎手,鑒於他的馬“分外活潑”,今後可能還要付出服務人員的治療費用。

    向來瀟灑的騎手一張又一張地看過來,數著數字後面的零,煙從他顫抖的手指間掉了下去。

    道格拉斯撿起地上的煙,深深吸了一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預算中都不會有煙錢。

    用馬戲表演賺錢暫時只是幻想,馬戲團團長說過他解散了一批又重招了一批其他人,現在的人員不足以搞出一場馬戲。道格拉斯企圖獨自表演,卻被巡警告知街頭表演需要營業證,他要麼交一大筆保證金,要麼在此工作一年獲得本地戶籍。“光工作一年就可以入籍,已經是相當優惠的條件了。”負責人笑容可掬地說,“今後條件多半會變得更難,可能要在此處買房吧。”

    如果住旅店只是有點貴,長期租房算是可以接受的話,在此處買房所需的錢,絕不是一兩年可以攢夠的。最麻煩的是埃瑞安的貨幣在此處非常便宜,匯率還一直在跌,居民們在這裡的銀行開業的第一時間裡爭相兌換矮錢,人們彼此交易也不喜歡用埃瑞安貨幣。就算外面的大富豪來到此處,也要為了賺矮錢從頭工作起。

    “其實您可以貸款。”市政府的工作人員又說,“我身後的墻壁上就是相關法規。”

    道格拉斯抬起頭,看著上面的說明,在一連串的驚嚇後總算感到了一點安心。貸款利息並不誇張,這裡居然還提供實物借貸,賒賬獲取食物的利息非常低,可以說只要工作就不怕餓死。

    “也不是非常凶殘嘛……”道格拉斯低聲說,他幾乎要為這意料之外的仁慈感動了。

    “道格拉斯先生,這是給此處居民的版本。”工作人員對他揮了揮手,指向另一側,“關於還沒有戶籍的外來人士,這才是目前的適用規則。”

    道格拉斯轉了轉頭,看見了截然不同、高得可怕的利息率。

    你們是強盜嗎!他在心中無聲地嘶吼。

    “等等,這個……”道格拉斯虛弱地說,“我昨天來的時候還沒看見?”

    “因為北方對此處的封鎖,紅桉縣經歷了一系列動盪,如今一切百廢待興,因此可能時不時有適合如今情況的條例出台。”工作人員程式化地說。

    這絕對就是剛剛訂的吧?針對我們的吧?!道格拉斯悲愴地想。

    “請要不要擔心,道格拉斯先生。”工作人員善解人意地介紹道,“考慮到諸位為了尋親已經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我們這裡也有許多外來務工人員福利。在十八歲和六十歲之間的青壯年只要願意在我們提供的工作崗位上工作,一年後自動入籍,並且免除所有貸款利息。這其中還有許多崗位薪資優厚且包食宿,本地居民都對此相當眼饞呢!”

    的確,這裡給外來者提供了高福利的工作崗位,共同點除了薪資優厚和包食宿之外,還有著工作時間長、需要隨叫隨到的特點。

    真心想在這裡住下來的人絕不會過不下去,而無論他們是否真誠,只要還想活著,在開頭一年中,每天的工作都占據了他們的絕大多數時間。工作時間被打碎在一天的各個時間段,他們不會太累,但擁有的空閒時間絕對不夠他們到處晃蕩。塔砂以這種方式,讓所有外來者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其他人與瞭望塔的視線之下,既沒有搗亂的時間空間,也沒搗亂的精力。

    十八歲以下的孩子,外來者中那個叫傑奎琳的小女孩,必須要上學才能獲得免費食宿,本質上和全天工作的監視效果相同。當她對“與老師同學呆在一間教室裡”這事表現出很大的不安,塔砂取消了她的課程,換成梅薇斯的貼身照顧——四分之一精靈自告奮勇要來照顧她。

    梅薇斯與傑奎琳相處愉快,儘管後者還是不開口說話。塔砂甚至看見梅薇斯抱起傑奎琳,寡言的小女孩長得特別小,瘦得可憐,眼睛在那張小臉上大得怵人,梅薇斯抱起她就像抱一隻營養不良的貓崽子。傑奎琳任由嬸嬸抱著,依舊抱著琴,臉上的神情半是緊張半是神遊天外。

    “那是個可愛的孩子。”梅薇斯慈愛地說,她跟塔砂說這話時還在給小姑娘做飲料。肉桂棒攪動著一種漿果與姜茶的混合物,楓糖漿在最後加入,讓香甜的液體呈現出櫻桃似的剔透紅色。梅薇斯將之灌入一隻圓底燒瓶裡,塞上木塞,看起來有種奇特的可愛。這位藥劑師做食物和藥物時常會串著用器具,一藥瓶肉丸與一碟感冒藥都不算太罕見的搭配。話說回來,她做的藥劑和食物之間也很缺乏界限,比如眼前這種香甜的飲品,一樣可以清熱止咳。

    可惜它最終沒到傑奎琳手裡。

    在這一群人當中,另一個不用工作的人是那個名為亞歷山大的老人。他拄著一根很大的拐杖,拐杖和腳步一樣沉,輕裝能走出披甲的音效。亞歷山大自稱是個老兵,看上去也像那種會用軍隊指令教育子女的嚴厲老頭,“兒子受不了管教因此逃跑去別處當兵最後戰死”的劇本用在他身上沒有一點違和感。有軍官在他路過時下意識立正,稍後才為自己的條件反射發笑。

    塔砂曾見過撒羅的牧師衝去找這個老人,塞繆爾興衝衝地進他的房間,失魂落魄地出來。這位城府不深的牧師把一切都寫在臉上,倒是給塔砂排除了亞歷山大是撒羅教徒的可能。維克多說那種木杖可能屬於武僧,可能屬於聖殿騎士,也可能是最近幾百年的什麼防身工具,這範圍廣到沒用處。塔砂為這位須發皆白的健壯老人準備了養老院,但他堅持住在原處,哪怕要付出勞動換取房租。

    他是傑奎琳的臨時監護人,忙於工作的外來者們,包括道格拉斯,都贊同讓其中最不忙的大人來照顧小女孩。傑奎琳並不不反對,她白天去梅薇斯那裡,晚上被亞歷山大接走,梅薇斯送出飲料的那天也是。小女孩笨拙地捧著豎琴和燒瓶,小跑著跟上亞歷山大。老人一如既往地大步走在前方,繃著一張臉——他總是如此,無論對梅薇斯還是傑奎琳,塔砂還沒見他笑過。

    他在半路放慢了腳步,對小女孩伸出手。傑奎琳慢慢交出了手裡的燒瓶,亞歷山大接過來,沒打開木塞,直接把它扔進了旁邊的水溝。

    傑奎琳看了水溝一眼,什麼都沒說。下次梅薇斯問她要不要留在這兒不回去時,她依舊搖頭,低頭跟著亞歷山大走。

    下一周,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跳了出來。

    馬戲團後來招的人之一,那個獨眼龍,跟蹤並企圖襲擊梅薇斯。他是穿著夜行衣晚上亂跑過的人之一,這次行動也一樣隱秘又明顯。隱秘在跟蹤水平高超,明顯在既不拿驅靈符文也不知道躲避瞭望塔,在塔砂眼中顯眼到可笑的地步。

    瑪麗昂在獨眼龍動手的那一刻從天而降,奪刀,反制,把這刺客牢牢摁在地上。獨眼龍看起來很吃驚,仿佛想不通狼人少女怎麼就突然接近了他。他的反跟蹤水平固然不錯,但瑪麗昂有著塔砂在耳中導航,隔著面墻都知道獨眼龍的動向。

    那獨眼龍在審訊一開始便開口投降,半點都沒有要死扛到底的精神。“算我倒霉!”他說,“我就知道……”

    他知道什麼呢?塔砂無從得知答案了。

    “知道”一詞話音剛落,更多內容還未出口,獨眼龍的身體便抽搐起來。士兵掰開了他的嘴,梅薇斯打開一瓶藥劑,往他口中灌去,然而一切已經太晚。獨眼龍的抽搐不是什麼事情的開始,而是猝死的外在表現。他的表情凝固在驚恐痛苦這一檔上,殘存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就這麼死去了。

    審訊室一片安靜,審訊者面面相覷。他們一開始便徹底檢查過了俘虜,從衣服底下到嘴巴裡,什麼都沒有。他死得如此突然。

    抓住間諜的消息被公開,他們沒公開他的死訊。獨眼龍作為釣餌被擺放出來,但沒有任何人來滅口或救人。當晚有人向北邊哨卡跑去,那裡的哨卡已經重建,弩箭射穿了這個衝關者。

    “他們只是臨時加入的人,當你急需人手,篩選不可能太過精確。”馬戲團團長弗蘭克說,“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希望他們不會影響諸位對我們的觀感。”

    線索在此中斷,不安分的人銷聲匿跡。

    到了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事情似乎一天天變得更好,每一天過去,地下城的力量都變得更加強大。

    這個夜晚和往日一樣平靜。

    有人無聲無息地跳出了窗戶,他在陰影中前行,月光也沒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就這麼走在街道的邊緣,墊著腳尖,緩慢而隱秘。這已經超出了“善於躲避”的範圍,他看上去並非躲藏在陰影中,而是與陰影相融,乃至帶著黑夜前行。一名巡邏的衛兵在他兩步以外的地方走過,提著燈的手舉起來,往旁邊的角落隨意晃了晃,什麼都沒找到。衛兵離開了。

    要是塔砂能看清這個人的臉,她大概會十分驚訝。那個人不是油嘴滑舌的明星騎手,不是強壯而難相處的老兵,也不是神神秘秘的馬戲團長。他是馬戲團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一個安分守己的雇工,塔砂既沒有見過他到處打聽,也沒有見過他在任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合適的地點。

    他叫什麼名字?比利?麥克?還是別的什麼?他普通到了會被人遺忘的程度,哪怕是塔砂,要將這個人與某個特定的名字對上,也要花費一番力氣。

    他有一個爛大街的名字,有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體型,有一張不美不醜、沒有刀疤粉刺的平庸面孔。他不走在第一個也不走在最後一個,別人笑他便笑,別人叫嚷他也附和,他的聲音會讓一大片人以為自己聽見了哪個不太熟的點頭之交。他就是那種沒人喜歡也沒人討厭的傢伙,同學會邀請會漏過他,遲到早退沒人注意,放到地球上,還能用來說那種“這人走到商店面前,感應門沒有開”的笑話。

    普通、平凡、沒存在感到這種份上,也是一種本事了吧。

    真的是一種本事。

    普通先生走在紅桉縣的夜幕中,瞭望塔不曾捕捉到他的蹤跡,一如此前的幾次。這也是個合適的夜晚,積雪已經消融,沒有下雨,大地上沒有水漬,因此只要小心一些,普通先生就不會留下任何蹤跡。

    當然,普通先生什麼時候不小心呢?

    他一路走去了北方哨卡,穿過哨卡,做該做的事,然後回來。他帶著新拿到的包裹,慢悠悠穿過亞馬遜人巡邏的地段,讓目光游移在每個人旁邊。直覺敏銳的野獸與戰士都有發現視線的可能,腦子簡單的生物好麻煩啊。普通先生想,這次居然在這裡浪費了這麼多時間,真是不走運。

    一開始就很不走運,東南角的情況跟他們推測的狀況相差十萬八千里,這兒的異種居然在與居民和平相處,而不是兩相對峙。中校信誓旦旦地聲稱墻那邊已經血流成河,餓殍遍野,結果呢?食物不是稀缺品,秩序相對穩定,軍隊已經叛變,跟能從不知哪兒變出糧食的異種狼狽為奸,還會一個個審查從外邊來的人。一手壞牌。

    普通先生無所謂誰叛變不叛變,異種不異種,但秩序井然讓他頭痛。如果死的人多一點就好了,他想,那樣的話,事情會方便很多。死得屍體都分不清楚,他們就能輕鬆找到“在混亂中喪生”的親人,哪裡像現在,只能跟戰死的士兵認親,說服力一下子低得讓人側目。

    一開始想這個,他不由得滿腹牢騷。本森中校是個蠢貨,他不該把其他雇傭兵塞進來,哪怕簽訂了契約,外來者還是一樣靠不住,勉強能用來轉移視線吧——不敢相信他哥哥就這麼讓他亂來!總督和他們合作了這麼多次,還會搞出這種毫無好處的麼蛾子來,唉,早該知道軍方的人永遠無知又傲慢。

    普通先生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爺謹慎,不然他活不到今天。他也比那些人善於聽取建議,哪怕他看那位硬塞進來的騎士老頭很不順眼,他也會參考那個人提出的意見,畢竟,在對抗“那種東西”上,騎士比盜賊更有經驗。

    “你不能下去。”老頭是這麼說的,“你一旦進入地下,他們就能看到你。”

    有幾次,普通先生尾隨得這麼近,幾乎可以在那些異種身後地下,但為了老頭的話,他放棄了機會。

    不去就不去吧。普通先生想,反正明天便是時候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9:29

第45章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結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這一日清晨打開。

    路障被搬開,壕溝被填起,重甲的軍隊調往邊境。人類的喘息與腳步聲,馬匹的響鼻與馬蹄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轟鳴,號角還未響起,戰爭的雲霧已經在哨卡上空匯聚,隨時會化作一陣狂風暴雨,席捲過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土地。

    長達半年多的封鎖之後,他們似乎終於拋卻了對這邊瘟疫的畏懼,要開始全面進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東南角的軍隊一樣集結起來。這一戰遲早要打,當它終於來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氣。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隊與亞馬遜戰士們已經訓練了一個冬天,他們緊張而不慌張,迅速地組織好隊伍。北邊軍隊填平壕溝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全副武裝。

    東南角的人類部隊排好了適合迎戰的陣型,他們拿著匠矮人製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藝在冷兵器時代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亞馬遜戰士埋伏在側翼,殘存的樹木隱藏著她們的蹤跡。壕溝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從哨卡缺口處涌出來,騎兵隊首當其衝。

    號角吹響了。

    兩邊軍隊之間隔著長長一片空地,還未短兵相接,騎兵們已經心中暗喜。這是一片空曠無阻礙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勢北高南低,傾斜的幅度最適合騎兵衝鋒。北方的騎兵順著坡度傾斜而下,像一隻只從天而降的鐵球,光憑衝擊力就足以將對面的軍隊衝得七零八落,更別說還有一排排雪亮的槍#尖。

    這看上去就是對面的失策,正如探子傳回的情報,此處的軍隊步兵居多,一季斷斷續續的訓練既不能培養出多少像樣的騎兵與戰馬,也不能製造多少能實戰的弓箭手。他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沒在衝鋒的必經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沒來得及在衝鋒開始前打斷。當騎兵開始全面加速,勝負便已經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來應對騎兵的居然是弩箭手。

    飛機懼怕撞上飛鳥,以相同的道理來看,衝鋒中的騎兵似乎也該害怕正面來的箭矢——然而這種理論上的假設太理想化了。弩箭雖然威力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衝鋒之中只來得及射出一輪而已。東南角有限的弩箭與有限的弩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讓射手正面應對沖鋒的重騎兵,如同以卵擊石。他們能製造的阻擋力度還不如一片泥濘的土地,騎兵隊長看著前方平坦乾燥的地面,打心眼認為第一輪攻擊萬無一失。

    東南角的軍隊一動不動,既沒有拉近距離,也沒有分開閃避。他們沉著地將箭尖對準了前方,看著高頭大馬越來越近,而後馬失前蹄。

    “平坦空曠”的地面響起一連串嘎吱聲,與地面渾然一體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發了威力。彈射出的鐵夾折斷了馬腿,戰馬在悲鳴中跌倒,將背上的重裝騎士重重甩出去。幾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護也是負擔,許多騎兵在摔出去的時候便摔斷了脖子,另一些也無法馬上從地上站起來。

    這時,才是射手們收割的時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險要之地,軍隊的演習圍繞著陷阱與地形展開,亞馬遜弓箭手則在主力軍外靈活運作,負責擾亂、撕破防線和補刀。主場優勢能盡可能彌補人數上的劣勢,北邊的戰鬥,很快激烈地打響。

    與此同時,在距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紅桉縣,另一些事正在發生。

    留守的巡警在紅桉縣與鹿角鎮維持秩序,所有搭著馬戲團大車前來的外來者被禮貌地請進了紅桉縣的監獄當中。要是他們的確無辜,事後塔砂會補償他們的損失,這種特殊時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後君子。

    戰鬥開始前,他們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將他們送進囚室裡,道格拉斯甚至還厚著臉皮問他們討要一杯酒來安神。等戰鬥已經開始,大部隊開進了戰場,懶洋洋攤在地上的明星騎手站起來,敲了敲鐵欄。

    紅桉縣的監獄並不大,囚室彼此相鄰,囚徒們能看見彼此。看守看了敲鐵欄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拋了個媚眼,手指在鐵欄上敲出一支小調。這聲音順著連通的鐵桿,穿過一間間囚室。

    監獄中響起了歌聲。

    那是非常動聽的歌聲,這樣美好的曲調哪怕放在陰暗的監獄之中,也會讓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靠在鐵欄上,托著腮,一臉神往。

    “你瞧,我說過,”他對看守說,“馬戲團的背景音樂值得一聽。”

    看守已經聽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滿耳朵滿腦子都是這清澈的歌聲,讓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擔憂在歌聲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聲裡放鬆,看守甚至沒來得及打一個哈欠,便像一灘泥似的緩緩滑到了地上。他合攏了眼睛,面容安詳,鼾聲大作。

    這不可思議的歌聲輕如呢喃,卻能穿過長廊,穿過門與墻壁的縫隙。看守們下意識傾聽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當他們聽清那些音節排列的方式,當那柔軟的旋律鑽進他們的耳朵與心靈,睡夢如約而至。

    “解釋!”塔砂厲聲道,幽靈之軀向著歌聲源頭飛去。

    “我不知道!”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沒有樂器的游吟詩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麼一大群人,人類也是有基礎抗性的好嗎?以游吟詩人為職業的純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這一點,但如果這裡有純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在看到傑奎琳去哪裡都要抱著豎琴的時候,塔砂問過維克多關於游吟詩人的事情。

    游吟詩人也是擁有超凡力量的職業之一,樂器便是他們的武器。為了以防萬一,塔砂跟維克多確認過過去游吟詩人的能力範圍,這種職業的人類能通過彈奏樂器增強隊友的能力,或者讓敵人陷入負面狀態。沒有了樂器的游吟詩人就像沒了弓箭的射手,並不能翻出多大浪來。

    但現狀顯然並不像維克多所說的那樣。

    “這不可能!”他還在對著滿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獸那樣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腦中隱約閃過了什麼,但接著目的地出現在眼前,那念頭迅速地消失不見。

    歌聲籠罩著方圓數十米的空間,以歌唱者為中心,到處都是睡得橫七八豎的人。一直一言不發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無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墻來到歌聲源頭的時候,她恰巧唱完了。

    殺掉游吟詩人並不能解除已經完成的樂曲效果,至少維克多這麼說。但他已經說錯了這麼多次……塔砂猶豫了一下,如果在這裡讓幽靈用一次性技能解決掉她,那等於同時消耗掉了紅桉縣唯一的移動攝像頭。製造新幽靈並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時間,這期間會有一大片地區處於視線真空狀態。

    瞭望塔的監視有著不小的侷限性,視線不能穿過房屋。當塔砂的幽靈之軀停留在傑奎琳身邊,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發生什麼。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還有囚徒,唯有幾個人在歌聲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從外面進來,他穿著普通的服裝,有著普通的臉,手上拿著一串囚室的鑰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鐵欄,對他揮了一揮。囚室的門攔不住普通先生,你怎麼能指望一隻破爛的鎖,關住他這樣一個技藝高超的盜賊?

    幽靈到此刻才發現了異狀,在盜賊快要打開囚室之門的那刻,塔砂當機立斷,衝向了他。

    【滿月-野性呼喚】準備就緒,幽靈從隱形變成半透明的狀態。利爪在塔砂雙手上顯現,它們短暫地化為實體,渴望著即將到來的鮮血。近了,更近了,她從背後急速靠近,看見她的人面色驚恐,但他們來不及發出一聲提醒。

    是那個盜賊自己躲開了。

    他聽見了利爪微弱的風聲嗎,還是直覺地感覺到了什麼呢?這個人沒有回頭,只是迅速地向旁邊一滾。這無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強大的力量要是無法打中,它就不會有任何用處。

    監獄的地板發出一聲脆響,巨大的抓痕將岩石生生撕裂。盜賊滾出一米遠,根本不看是什麼襲擊了他,只迅速地向旁邊衝刺而去。拉開三米距離後他才稍稍轉身,手中的匕首精準地飛向塔砂,飛刀穿透幽靈之軀,釘在地面上。

    第一秒過去。

    盜賊向她扔來看守的屍體,阻擋了她劈頭蓋臉的一抓。塔砂穿過屍體猛然向他撲去,煙霧似的軀體有利有弊,她穿過了屍體也穿過了盜賊,即便使用技能,幽靈身上也只有爪子的部分是實體。她在盜賊不斷轉身時頻頻衝過頭,浪費了太多時間,操縱幽靈就像使用一隻靈敏度很低的鼠標,並不適合戰鬥。

    第二秒。

    他靈活得像只涂了油的耗子,從不跟塔砂正面交鋒。她動作得太快,幽靈之軀幾乎散開,到最後才抓到了又一次攻擊的機會。塔砂像鷹一樣猛然俯衝下去,盜賊從靴中拔出的又一把短刀,撼上頭頂的利爪。刀刃在利爪的巨力下碎成幾段,鋒銳甚至讓裂痕穿過刀柄一路向下。但盜賊早在刀刃碎裂的前一刻便棄刀而逃,他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眯起眼睛,琢磨著對付幽靈的方法。

    這便是塔砂能看到的最後畫面。

    三秒結束,副作用開始,幽靈在交戰中化作碎片。盜賊警戒了一秒,迅速地隱入陰影。

    道格拉斯的門開啟了,騎手用兩根手指敬了個禮,走出了囚室。接著被放出的是女孩與老人,另外唯二兩個沒有睡下的人。囚室鑰匙被拆開,他們打開一間間囚室,把地上睡著的人踢醒,那些驚醒的人很快離開,前往旁邊放置武器的房間。他們入獄前被搜了身,但沒收的東西沒有放很遠。

    他們從房間裡、從守衛身上拿走武器,拿回驅靈護符,在入睡的人脖子上補刀。老人拿到了木杖,女孩拿到了豎琴,道格拉斯拿回了帽子和繩索。而後半數的人向四周分散開,他們衝向居民區,帶著油與火。

    僅存的留守軍隊,很快就得為此奔波。

    “接下來我們怎麼著?”道格拉斯問,看著盜賊,“頭兒?”

    被他稱作頭兒的盜賊看看老人,亞歷山大向前走了幾步,深呼吸,舉起木杖,一聲大喝。

    轟隆!

    地精們為地下城的震動亂跑,像一群炸窩的老鼠。附近的匠矮人迷惑的東張西望,懷疑剛剛發生了一場小地震。塔砂驚愕地看著地下城的破洞,這麼長時間第一次,地下城的地形因為外在原因改變。

    發生了什麼一目了然,儘管看上去完全難以想象。地上出現了一個兩人寬的破洞,只有兩人寬,但足有幾米深,一路通向地下城。那可是幾米厚的堅硬土石啊!老人的木杖硬生生擊穿了地面,土石墜入通道之下,在地下城與地上的人之間,再沒有一點遮蔽。

    “跟我來!”亞歷山大沉聲道。

    他們跳了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十個人的隊伍進入了地下城。塔砂腦中出現了那種經典遊戲畫面,勇者小隊,還有他們將要刷掉的地下城。

    是時候親身試驗一些可能性了。

    第十個人跳入地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腳沒有著地。他還未試著在空中扭動幾下,一股不知發自何方的巨大力道便將他一把攥住,砰地撞向天花板。

    地下城的天花板十分堅硬。

    他不是唯一一人,就在同一時間,足足有六個人影拔地而起。他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身軀便被糊在了天花板上,腦袋先著陸。上空傳來西瓜碎裂的聲音,道格拉斯拉著傑奎琳躲開從天而降的血雨。再下一秒,六具頭骨碎裂的屍體摔落到地上,骨骼在二次衝擊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道格拉斯咂了咂嘴,盜賊皺了皺眉頭,另外兩人面不改色。塔砂看著毫發無損的四個人,神色凝重。

    剛才那一下用了數量驚人的魔力,【地下城之主】這個技能果然和說明中一樣,消耗簡直沒有上限。她能感覺出來,用在這四個人身上的魔力是另外六人的幾倍,而幾倍的魔力居然只能讓他們雙腳離地一會兒。

    在同時面對一場大戰的時候,塔砂不可能拿魔力儲備碰運氣,繼續嘗試用這種方式解決他們。

    “職業者。”維克多麻木地說,“盜賊,聖殿騎士,游吟詩人,還有個什麼?四個職業者。”

    到這一刻起,塔砂才真正明白了職業者的力量——而他們甚至還沒有開始正式交戰。

    她在這個世界裡認可了非人物種擁有獨特的力量,卻從未真正理解的威能。職業者還是人類,卻並不只是訓練有素的人,更不是氣功大師那樣的騙子。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與普通人有了質變的差距,她低估了職業者,而維克多在一次次被打臉後,誤判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以為職業者和深淵、天界的造物一樣已經成為了傳說。

    那麼有些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職業者有著諸如此類的非凡特權,地下城城主的確不能輕易在內部解決掉他們。如果這個盜賊擁有隱藏自己存在的潛行技能,巡邏的隊伍與瞭望塔一樣,無法阻攔他通風報信的腳步。現下發生的這一切恐怕謀劃已久。

    北邊的進攻拖住了大部分,讓塔砂必須留一部分魔力應付那邊的戰局。在此處同時進行的擾亂活動讓留守部隊忙於掃尾,在這種情況下,地下城被這支小隊闖了空門。

    只是,他們來做什麼?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迷宮裡找到核心的位置……

    亞歷山大折斷了木杖。

    不,不是折斷,而是“打開”。粗壯的木杖被他的手開啟,其中露出了一柄戰斧。斧刃閃著寒光,頂部有銳利的尖刺,在木杖與老人粗大的手掌中顯得意外纖細。他拿出長柄戰斧,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向不知何時抓在手中的掛飾。

    老騎士的手抓著無名之手,無名之手掌心的珍珠被鮮血浸潤,一瞬間亮起柔和的光。這光芒流水般落到地上,而後分割成兩道。一道筆直地指向一面墻壁,一道在地上彎彎曲曲,沒入前方的走廊。

    “他們還真成功了……”維克多喃喃自語,“不需要神的神術。”

    不用維克多解說,塔砂也能看出這神術的效果。

    那兩道光,一個直接,一個迂迴,無不通往地下城核心。

    北方的戰鬥正趨向白熱化,化狼的瑪麗昂在戰場上橫衝直撞。她在戰線即將潰退時補了上去,就和計劃中一樣。她的利齒與尖爪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撕裂,但戰場上的每個個體都是無法左右戰局的螞蟻,即便是這頭凶猛的白狼,最多也只是隻小甲蟲而已。

    東南角的兵力無疑處於劣勢,主場優勢、陷阱、不死兵種、士氣與不科學的藥劑能讓兩邊的籌碼扯平,但要抽走任何一角,都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不如說抽走也沒用,戰場距離這裡太遠了。

    四人小隊在地下城中疾行,誰也不知道老人如何讀取那兩道光,他有時順著蜿蜒的那一道前行,有時打碎墻壁。青筋在亞歷山大額上跳動,金光在他的戰斧上浮現,堅硬的外墻在他面前軟如豆腐,脆如冰塊。即便地精不斷在前面修改著地形,他們也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留守在此處的男性亞馬遜人與普通人類無異,讓他們前去阻攔和送菜差不多。墓園中剩餘的骷髏和僵屍爬出地面,聖騎士隔著一道墻便發現了他們,那柄戰斧上的光芒讓骨頭滋滋冒煙,等鋒利的金屬真正落到它們頭上,它們幾乎像黃油一樣融化了。這些被聖騎士輕易斬殺的不死士兵完全死透了,變成了不可回收的廢料。

    盜賊扔出飛刀,前方地面上驀然衝出長矛組成的森林。被觸發的一片陷阱再沒有後續反應,他在前面蹲下,撥弄著陷阱的機關,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倉促的痕跡。”他說,“剛剛製造出來的、新鮮的矮人工藝。”

    這位先生長得非常普通,表情十分寡淡,但當他這樣笑起來,任何人都會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嗜殺?殘酷?冰冷?總之,一種異常生物不小心從皮下露出來的扭曲笑容。他站起來,對另外三個人揮了揮手。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手藝跟矮人的工藝比起來誰會更強,可惜我從未見過活的。”他說,“我去工作,你們不用擔心前面還有什麼陷阱。”

    盜賊離開了隊伍,他不再前行,只是用手指在墻壁上慢慢敲著。在活板門後面,工坊裡,三個匠矮人透過類似貓眼的裝置看著門前盜賊的笑臉,嚇得抱成一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只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下一刻貓眼前就空無一人。盜賊進入了潛行中,地下城還能看到他的蹤跡,卻無法將消息傳遞給匠矮人——族群契約中,只有作為族長和塔砂簽約的那一個能隨時進行心靈感應和共享感官。

    新製造的幽靈正飛快地向那邊趕去。

    而地精大軍則堵在剩下的三人小隊面前。

    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距離,已經縮短到怎麼抓緊施工也沒有用的地步,施工隊開始作為戰鬥人員出場。小牛犢大小的土石鼠一頭頭衝向勇者小隊,力求將他們衝散,淹沒,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精們在塔砂的授意下躲開亞歷山大,專門攻擊傑奎琳。道格拉斯不斷回護小女孩,這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我們必須走!”亞歷山大眉頭緊鎖,“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套索套住了一頭地精,套索中的那一隻變得不太聽塔砂使喚。他騎在這地精背上,一隻手抓著韁繩,一隻手抱著傑奎琳,雙腿還時不時踢掉一頭向自己撲來的地精。他聞言都沒回頭,只喊回去:“要不您先走吧!”

    “聖騎士從不丟下戰友!”亞歷山大怒氣衝衝地說。

    “道格拉斯從不丟下任何一位女士,何況在戰場上!”道格拉斯說,翻了翻眼睛,“您可以把我……啊我的帽子!……您可以把我當做那什麼來著,自願的犧牲!呃,埃瑞安萬歲?”

    豎琴聲奏響了,終於穩定了位置的傑奎琳開始彈奏與歌唱。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戰歌,樂曲盤旋在另外兩個人頭頂,鼓舞了他們的氣力。道格拉斯挺起了腰,甚至從地精的激流中搶救回了剛剛掉下去的帽子。“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他嚷嚷道,“走吧,別管我們了老爺子!”

    亞歷山大眉頭死鎖,他躲了一下,還是沒能躲開纏上來的樂曲。戰斧上方才有些微弱下來的金光重新恢復了,他繃著臉點了點頭,轉身,一斧劈出。

    和死的土石一樣,活動的土石也沒能攔住亞歷山大的路。

    這年老的聖騎士開始發足狂奔,他的雙腿重重蹬著地面,身上與斧上都纏繞著聖光。他再一次握住了無名之手,眯起眼睛,企圖辨別出那顆珍珠上是否有裂紋,但那對他不再好使的眼睛來說太難了。

    老騎士突然想起了那個年輕的撒羅牧師,他無知得可笑,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讓人羨慕。年輕的傳承者啊……亞歷山大尋找了六十年,走遍整個埃瑞安,有資格的人沒有興趣,有興趣的人沒有毅力。最終他一無所獲,於是他就是最後的了。

    這是個最恰當的終結。

    亞歷山大吸了口氣,捏碎了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吊飾。

    銀質的無名之手在珍珠碎裂的那一刻消融,璀璨的銀光隨之融入了聖騎士的身軀。他的肌肉不再疲憊,會在陰雨天和劇烈活動時酸痛的舊傷疤不再鮮明,歲月帶走的一切都在此刻短暫地歸來。他的面容變得年輕起來,唯有眉間深深的紋路難以消去。亞歷山大怒吼著擊穿了最後一面墻,在厚實的石墻後面,藏著這座邪惡建築的核心。

    這是個恢弘的大殿,大殿中心有一個波光閃動的池塘。不自然的藍色光芒倒映在天花板上,像一道藍色光柱,光柱之中,跳動著一顆妖異的猩紅石塊,像一顆殘缺的心臟。

    亞歷山大與那顆心臟之間,狼頭骨的女人持刀而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49:43

第46章 1.1

    北方的僵局還在繼續,兩方的軍隊完全糾纏在了一起,仿佛大鍋當中的兩種豆子,兩者難分難解,遠程部隊再難發揮作用。大部分機關已經履行了它們的義務,吞沒戰馬與士兵,毀掉敵方的重型兵器,機關與陷坑被屍骸填平。亞馬遜戰士在戰場上穿梭,從一些隱蔽的補給點中得到新的箭矢和藥劑。

    梅薇斯在今日之前已經製造了許多效力強大的藥水,她的藥房中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藥劑。藥水暫時驅散戰士的疲憊,收束傷員的傷口,讓快要撐不下去的人可以繼續作戰。地下城運輸網絡將匠矮人與精靈藥劑師製造的補給品不斷送上戰場,塔砂操縱著幾個補給站的開合,這片能微妙變動的戰場也是東南角軍隊不可或缺的戰友之一。

    紅桉縣當中,留守的巡警隊抓捕著在城中作亂的人。外來者脫掉了偽裝,露出訓練有素的真面目,那風格不屬於軍隊,而是老練狡詐的雇傭兵。這些分散的人並不與巡警隊交戰,他們的任務就是製造騷亂,拖住機動兵力,為此不擇手段。在這裡,主場反而成了劣勢之一,巡警隊作戰需要追捕這些惡徒,同時還要城中燃起的火焰,維持秩序,安撫居民中受驚過度的那些,震懾其中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半年多的相處不可能說服所有人,依然有居民北望王師,希望趁著這種機會揭竿而起。

    塔砂將一個幽靈放置到鐘樓上,【軍隊氣氛】技能以她的聲音為媒介,從縣城制高點傳播開來,傳遍整座紅桉縣。“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門”的簡單命令迎合了大部分民眾心中的畏懼,讓這些躁動不安的人暫時沒跑出來添亂。即使心懷異志,絕大部分小老百姓還是沒有一定要參戰的頑強意志,如果真的有,留守的巡警隊會一視同仁,將他們與外來者一起擊斃。

    另一個幽靈出現在地下城,那個盜賊的身邊。盜賊進入了潛行,但現身的幽靈標誌出他的位置,逼迫他拿出一份注意力來對抗虎視眈眈的幽靈。剛才用【滿月-野性呼喚】技能偷襲沒成功,如今面對面釋放成功率只可能更低。然而在它真正釋放之前,它的威脅遠遠大於釋放後。只要幽靈一刻沒有消失,盜賊就無法全神貫注地對付匠矮人。塔砂鉗制著盜賊的腳步,讓趕工的匠矮人能盡快布置場地。

    地下城中幫不上忙的生物盡快遷往更深處,人員調度按照全局中效率最大化的方案實行。傑奎琳的樂曲還在地下城中迴盪,那附近所有可能受影響的生物都已經被撤出了樂曲覆蓋的範圍之外。地精不是活物,它對音樂的抗性上和魔像、構裝體、土石傀儡一樣,完全免疫,游吟詩人只能鼓舞抱著她的騎手。她不會永遠彈奏下去。

    阿黃混入了成群的地精當中,如果道格拉斯將它與這一群只能機械死板進攻的地精視為同一種東西,很快,他就要吃虧了。

    拿著戰斧的老騎士正向地下城核心趕來,所向披靡。

    以上全部,發生在同一時間。

    真正的圍攻不是車輪戰,不是一個個上的白痴加一群拉拉隊員。那麼多個戰場同時開展,塔砂的意志對抗全員。這種同時操控全局的難度遠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可以比擬,塔砂相當於同時與好幾個棋術大師對弈,相當於同時打著好幾十場策略遊戲。

    她還沒有輸任何一場,她也不想輸任何一場。

    塔砂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還不足,過去的成見與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中遇到的一切,讓她潛意識認為異族本身有非凡力量,人類則需要藉助器具,沒考慮到如今出現的這種狀況。但這不是主要問題。沒有人擁有整個世界的上帝視角,就比如說,地球上的哪個工程師會在造橋的時候考慮到預防一隻哥斯拉踩上去的情況?哪個警察在對付嫌疑人時會添加“疑犯突然變成超級賽亞人出逃”的應對計劃?如果真的那麼做,預備方案根本做不完,只會造成一大堆資源浪費。

    塔砂的問題是,她的計劃太“嚴密”了。

    塔砂的計劃環環相扣,固然有幾套分別應對其他情況的預備方案,整個體系卻是封閉的。一項解決方法應對一項問題,缺乏容錯率,當其中一環出現意外、超出控制的時候,整個體系都會受到衝擊。她看似完美的布置對實施的要求也太過精準,她更需要一些“犯錯也不會有嚴重後果”的彈性。

    這會是個很好的教訓,前提是,塔砂能完好地度過今天。

    僅剩的地精改造著大廳的地形,企圖增加最後的陷阱。地下城核心的地方本來就布滿了匠矮人的手藝,還與地下城其他部分隔絕,幾乎是個不可能進入的懸空島,但看著氣勢洶洶向這裡衝過來的聖騎士,塔砂不確定這些東西能攔住他。

    名為亞歷山大的老騎士捏碎了腰間的吊飾,金光暴漲,包圍著他的身體。當刺眼的光芒散去,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變得光滑飽滿起來,他身上洋溢著肉眼可見的生命力。

    “別再弄那些陷阱了。”看到這一幕的維克多說,仿佛過了什麼閥值,他忽然變得異常冷靜,“撤掉它們,那對燃燒魂火的聖殿騎士沒用。”

    “那我還能怎麼辦?”塔砂尖刻地反問,“就這麼拿著刀衝上去跟他光明正大地對決?”

    狼首的身軀持刀而立,她感到大地微微顫動,上空有塵埃被震下來。

    咚!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撞擊的聲音。

    “撤掉陷阱,對他行禮。”維克多果斷地說,“聖殿騎士都是嚴重的道德潔癖,他們的力量就立足於此。‘卑劣的陷阱’反而會讓他們不管不顧自殺性襲擊,你擋不住一個想跟核心同歸於盡的聖殿騎士,對他行禮,你至少還有一對一決戰的機會。”

    “行什麼禮?”塔砂看著面前石墻上出現的裂紋,“你打算在現在教我?”

    “來得及。”維克多說,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你看著我!”

    塔砂在下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塔砂和維克多的鏈接中,驀地睜開了一隻琥珀色的眼睛。

    她與那隻碩大無朋的眼睛對視,只是一眼,有什麼東西便從中洶涌地衝了過來。塔砂有種站在颶風與海嘯面前的錯覺,那一瞬間的強大亂流能與上次接受一部分地下城傳承時遇到的那種相提並論,不對,還要更強。塔砂能在上次的傳承中盡力挑揀一部分知識,但這一次卻完全是單方面的灌注,澎湃的信息洪流全數涌入她的靈魂當中,砰然落地,然後開始刻印。

    那是一剎那間加載完畢的海量信息,不如說是一眨眼中經歷的漫長時光。無數與聖殿騎士相關的畫面,碎片,所見所聞,全部衝進了塔砂的識海。

    她看見撒羅的聖殿騎士整裝出行,看見他們的祈禱儀式,看見他們的虔誠訓練與組織方式。他們的木杖中藏著戰斧,藏著長qiang,藏著釘頭錘,棍棒對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她在一瞬間學到了聖殿騎士的諸多禮儀,搞不好比如今世界上的所有相關傳承者更加詳細。和這些聖殿騎士的交匯中,大部分塔砂站在圍觀者視角上,他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看著;小部分時候,他們高喊著撒羅的教義,以對抗邪惡生物的標準姿態,向塔砂衝來。

    親身體驗此境的感覺十分真實,第一次遇到這個時,塔砂看著漫山遍野被天降的金光包圍的聖騎士,完全不覺得自己能逃得掉。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她感覺到風,感覺到飛濺在自己身上的溫熱液滴。最開始塔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眼前的一切變換得太快,像個切換得過快晃動得太嚴重的攝像頭,塔砂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她聽見慘叫聲,聽見肉體倒地的聲音,此後身軀動彈的實感才傳到她腦中。她發現自己在聖殿騎士當中殺進殺出,擊碎矇著聖光的碩大盾牌,掀掉後排牧師的頭蓋骨。

    她一個人,正在徒手屠殺一支聖殿騎士與牧師組成的軍隊。

    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裡傳來低沉的笑聲,她——她的感知所依附的那個存在——甚至哼起了歌,用一種極其歡快的旋律。

    “深淵啊。”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詞句的尾巴上帶著點輕柔的顫音,語調輕快得和內容截然不同,“我只是來度個假,你們這些人就不能讓我清閒一會兒嗎?”

    如果這個聲音沒那麼從容,如果它更加急躁,更加滑稽可笑得讓人無從注意音質的話,它聽上去就和維克多一模一樣。

    塔砂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讀什麼,她在讀維克多的記憶。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維克多沒特意提醒她,這位前.大惡魔根本不覺得聖殿騎士是個特別需要防備的角色。一個在幾乎所有與聖殿騎士的遭遇戰中都在輕鬆虐殺對方的存在,在思維慣性之下,完全意識不到要對此如臨大敵,就像富家少爺一朝落難也難以立刻學會精打細算。

    塔砂體驗了手撕一大堆聖殿騎士的感受,甚至感受過用身軀和尾巴(???)碾過撒羅騎士團是種什麼感覺。在這一大堆體驗也沒用的經驗中,依然有一些部分,非常適合當下的場景。

    “你最好別輸。”維克多萎靡不振地說。

    地下城之書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衰弱,像手機快要用光電量,塔砂幾乎感覺不到他了。維克多似乎承擔了這次傳輸中所有的衝擊,塔砂沒覺得頭疼,甚至沒感到暈眩,她只是閉了閉眼睛便毫無損失地接受了一堆信息。

    塔砂睜開雙眼,面前的墻壁轟然倒塌。

    亞歷山大穿過了揚起的塵埃,他看上去正值壯年,依然須發皆白。聖殿騎士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了塔砂身後的地下城核心,塔砂在維克多的記憶中看到過很多次這種眼神,眼前的聖殿騎士根本不管塔砂和自己的死活,只想毀掉核心。

    塔砂對他行禮。

    她的雙腳並立,手指虛握,在胸口劃出象徵公正的印記。她抽刀,刀刃朝上停頓,而後轉腕,平平指向亞歷山大。這是個榮譽決鬥的標準姿勢,並非撒羅教義中的一部分,卻在各種善良和中立陣營的聖騎士當中廣泛通用。即便撒羅已經遠去,即使神術不再需要神明,只要他們還以騎士自居,這種簡短的儀式就不會失落。

    為了騎士的榮耀,為了心中之道,你是否願意與我公正一戰?

    老騎士快要衝出去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深深凝視著塔砂,眼中有驚奇、懷念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內容。“我從未想過還有誰知道這個。”他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居然,反倒是你這樣的怪物……”

    咚!一雙沉重的戰靴腳跟相擊,亞歷山大收回了腳步,雙腳並立,空著的左手畫出相同的印記。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他的戰斧在空氣中發出清脆的嗡鳴,一擊劈斬開空氣。

    “來吧,上一個時代的遺留物!”老騎士大笑起來,“是我們謝幕的時候了!”

    長刀指著戰斧,燃燒魂火的最後聖騎士,與背水一戰的最後地下城,在地下城核心之前,生死相搏。

    不,塔砂想,要謝幕的只有你而已。我還要活下去,長長久久,並且開闢新的時代。

    戰火在下一秒引燃。

    他們同時動了起來,亞歷山大直直衝向塔砂,像一台氣勢洶洶的攻城車。戰斧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勁風讓附近的沙塵再度揚起。金色的光包裹著斧面,讓斧刃之上又增添了無形之刃,銳利的風在戰斧本身落下之前先一步降臨。塔砂的身軀先一步向旁邊一滑,靈活地躲過了看不見的利刃。戰斧在她腳邊落地,蜘蛛網似的裂紋綿延出幾米。

    金光加持下的聖騎士相當強大,他體型高大卻速度極快,甚至超過了塔砂。後者的優勢在于先手,在老騎士的下一擊落實之前,她便能提前一個瞬間做出反應。

    老騎士穿著戰靴,拿著戰斧,但他沒有穿鎧甲。在那件薄薄的麻布外套當中,他的肌肉顯露出輕微抽緊的輪廓,塔砂閱讀他,像讀一本攤開的書。她不再是那個會被雜兵傷到的菜鳥了,地下城的全知視角提供足夠的信息,三百六十度全無死角;亞馬遜人傳授的技巧已經完全記在了塔砂腦中,如同不斷練習後變成條件反射的一門語言。塔砂與亞歷山大錯身而過,她扭身跳躍,長刀劈向聖騎士的後頸。

    當!匠矮人打造的長刀在亞歷山大的皮膚上發出一聲鳴響,金光籠罩的血肉之軀居然撞出了金石之聲。那硬度從刀刃反饋回塔砂手中,讓她暗中咂舌。

    聖騎士甚至沒有回頭,他就保持著背向塔砂的姿勢向後疾退,撞上塔砂,再一路撞向後方的高墻。那可怕的高速讓塔砂被貼平在他後背上,仿佛撞上車窗玻璃的鳥雀。

    轟!

    亞歷山大的加速極快,他堅硬而寬廣的脊背像一面盾牌,抵著敵人撞進了墻壁。堅硬的石壁上出現了顯眼的凹陷,碎石與塵埃從裂縫中簌簌掉下來,悶響隨著放射狀的裂痕傳到很遠的地方。穿著重甲的人都可能在這一擊之下骨骼盡碎,何況狼首的女人只穿著方便動彈的貼身衣物。但亞歷山大皺起了眉頭,他既沒有感覺到這一擊砸中的實感,也沒在視野中捕捉到對方。

    後方沒有擊中,不在左邊、右邊和前面,那麼……

    戰斧驟然上劈,鋒利斧面上長矛似的尖刺足以將任何人刺穿。幾乎在戰斧上刺的同一時間,一道身影貼著斧刃下沉,藉著下墜的力量,這從天而降的一刀在半空中彈出,砍向老騎士的雙眼。

    這一刀刁鑽得像毒蛇吐信,藉著亞歷山大揮出戰斧的機會趁虛而入,他只來得及側了一側臉,雪亮的刀刃斜切在騎士的臉上。

    塔砂手中的刀只有半米多長,刀向刀刃方向彎曲,刀身前部微微上翹,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的長刀。它是匠矮人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不太沉重,兼具劈砍和挑刺的能力,斬切的力量能輕易切斷矇著鐵甲的木樁。刀面上施加了血槽,特殊的鍛造工藝在刀身上形成了明暗交織的絢麗花紋,盯久了甚至會感到目眩。它極度銳利且形態古怪,給聖騎士製造了刀還沒落實的錯覺:長刀中身距離他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那上挑的刀尖已經到了。

    正中亞歷山大的左眼。

    金光又一次閃亮,像方才那樣形成了一層堅硬的貼身鎧甲。但正如聖騎士尋求神術的保佑,塔砂庇佑她自己。

    地下城之力附加在鋒利無比的刀刃上,這股力量雖然不能直接作用於聖騎士的身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與削減。魔力消耗腐蝕著金光,兩者在接觸的瞬間激烈地爭鬥,如同水與熱油,如同生來就要生死相殺的天敵。塔砂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飛速消耗,而金光也在這消蝕中變得吞吐不定。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刀刃切開了金光。

    鮮血猛然涌出,淹沒了聖騎士的左眼。那顆蔚藍的眼珠破碎開來,最好的自愈也無法讓它回覆原狀。

    亞歷山大發出一聲痛吼,戰斧帶著颶風劈下。他的動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猛,塔砂的躲閃沒能跟上他的動作,身上瞬間多出一道血痕。斧風從她的肩膀一直劈到小腹,而金屬真正碰到的地方更加慘不忍睹。幾根肋骨生生折斷,傷口深可見骨。塔砂抹掉脣邊的鮮血,她在摔倒地上的下一刻立即彈跳起來。

    鮮血染紅了衣衫,但只是一個剎那,它便不再流淌。地下城是她的軀體,在這裡,她如同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之子,魔力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入狼首的身軀,修補她的傷口,補充她的力量。折斷的骨骼迅速愈合,這時候可沒空去管它們的位置是否正確。內臟不再流血,皮膚已經愈合,塔砂在摔倒地上的那一刻已經恢復原狀。

    她躲閃得非常及時,亞歷山大的下一擊已經來了。

    上一刻聖騎士還在遠方,下一秒他已經衝到了眼前,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大塊頭居然有這種速度。他失去了一側視線,然而速度和力量居然變得更強了。大地為止轟鳴,如果地下城不是這樣一個堅固的建築物,某些部分可能已經在衝擊下坍塌。

    塔砂預料到了這點,聖殿騎士的燃燒魂火本來就有這樣的特性,受到的傷害越高則燃燒越劇烈,那會縮短這種強化狀態的時間,卻會讓他在這段時間內變得更強。

    是失策嗎?不,對於經常在最後階段玩自殘戰術的聖騎士,對於一個魔力儲備並非無窮無盡、同時要應付多個戰場的地下城來說,冒著一定風險速戰速決才是最優選項。

    護著亞歷山大的金光在他受傷後又一次暴漲,如同潑了油的柴火,它變得更加蓬勃,也更加不穩定起來。當聖騎士的速度提升到這一階段,當讀取肌肉的速度跟不上塔砂本身的反應速度,是時候讓另一個老師傳授的東西上場。

    那便是維克多剛剛教她的東西。

    亞歷山大驚訝地發現敵人的速度也在隨之提升。

    或許不是速度提升,只是減少了躲藏的幅度而已。聖騎士發現自己的每一次攻擊都變得非常不舒服,像在泥漿當中動作,每一下劈砍都有無法盡全力的憋屈感。金光能抵消作用於他身上的力量,因此讓他陷入這種狀況的不是什麼法術,而是敵人本身。

    塔砂在貼著他躲閃。

    她像一尾游魚,身法極其詭異,就貼在聖騎士周身幾釐米以外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戰斧是長柄武器,在近身到這個地步時很難攻擊,而塔砂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鰍,像巨熊身邊環繞飛舞的蜜蜂。她停留在最危險的地方,近距離的小幅度行動提高了她躲避的效率,與此同時,刀的軌跡變得無法捉摸,與戰斧並不糾纏,只是一觸即離。造型怪異的彎刀不格擋,它躲避戰斧的鋒銳,卸掉亞歷山大的力道,在某些節點的一勾讓力量使用的方向完全偏離。

    除了從契約中直接習得技能的作弊方法以外,在沒有比剛才那種傳輸更加有效率的學習方法了。亞馬遜人能手把手教塔砂某個武技的使用方法,而維克多讓她進入了他的記憶,穿上了他的身體。塔砂在其中一次次體驗過這種武技運行的姿勢、時機、力道。她學習,她感受,而與直接得到的技能不同,塔砂真正地,掌握了它。

    這是從維克多的“遊戲”中學到的戰法,他曾以此戲弄一位聖殿騎士,將對方活活耗死,像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他這麼做只是閑得無聊,而對於不會法術、沒有他的怪力和強大攻擊力的塔砂來說,學會這種閃避方式能夠救命。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體能消耗得飛快,填補消耗的魔力一樣燒得很快。但聖騎士比她更沒有耐心,隨著金光變得越來越起伏不定,打不到她、用不出力、憋了一肚子火的亞歷山大,終於忍耐不住了。

    戰斧向回斬去,在聖騎士本人身上落地。比剛才塔砂挨得那一下更嚴重,巨大的傷口出現在了亞歷山大胸口,深處能看見內臟。

    第二次提速的聖騎士,快得幾乎不能被肉眼捕捉到。

    塔砂終于飛了出去,她沒能躲開戰斧,勉強的躲閃讓傷口落在左肩。這次閃避總算沒有讓戰斧將她刺穿,但劇痛讓她的雙眼一陣發黑,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的左手剛剛落地。

    齊肩的斬擊砍掉了塔砂的左臂。

    魔力迅速修補了碩大的傷口,讓需要很久才能恢復起來的地方很快平整如新。然而皮膚蒙上創面,那隻手卻沒有長回來。迅速站起來的塔砂踉蹌了一下,失去左臂讓她很難保持平衡。

    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下一刻塔砂摔回了地上,她竭力在地上一滾,勉強躲開了又一下凶狠的劈砍。沒給她任何恢復的餘力,聖騎士的攻擊如同暴雨。

    一秒鐘而已,戰斧與長刀無數次相撞,要是他們的兵器沒被各自的力量保護,這一連串撞擊足以讓凡鐵碎成無數片。塔砂咬緊了牙關,感受著魔力的飛速下降,她堅持著,看著金光搖曳得越來越厲害,直到……

    直到暴風驟雨般的兵器相撞聲驟然停下,在一聲脆響之後,長刀碎裂,戰斧下劈,生生砍掉了她的頭。

    狼的顱骨被砍落,在慣性下滾出數米,狼首的怪物不再動彈。

    亞歷山大收起戰斧,喘息著站了起來,饒是有金光庇佑,鏖戰所致的疲憊和疼痛也讓他渾身是汗。金光搖曳不定,老騎士能感到冰冷從四肢升起,向一群窺視著旅人的豺狼,只等篝火熄滅,便要一擁而上。

    “你是個好對手。”亞歷山大說,在胸口畫了安息禮。他對屍體點了點頭,拖著開始沉重起來的步子,走向前方的猩紅心臟。

    它距離聖騎士已經很近了,走上台階後,就只有幾步而已。踏上台階邊沿之時,地板上突然飛起了一排小箭,亞歷山大皺了皺眉頭,向後閃避過去。

    這便是他分神後仰的剎那發生的事情。

    他的視野驟然上升,身體變得又輕又沉重。老騎士驚訝地張開了嘴,他的頭顱在半空中旋轉,轉到身後,看到了將他斬首的無頭之軀。

    萬中無一的亡靈天賦,取消頭部要害。

    【滿月-野性呼喚】,給你三秒無堅不摧的利爪。

    塔砂的胳膊其實可以長回來,只要她拿回斷肢放在自己傷口上就好。她付出一隻左手,就為了讓聖騎士產生錯誤判斷,以為她只能愈合傷口,不能長回肢體。

    切斷的手臂不能歸位,那麼斬首一定萬無一失了吧?

    一個被拖延時間加消耗力量、燃燒魂火效果快要過去的聖騎士,對武器碎裂又被砍掉腦袋的敵人,放下了戒心。

    塔砂贏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51:55

第47章 1.1

    在聖騎士與塔砂的狼首之軀膠著纏鬥之時,一把匕首插入了活板門的間隙。

    幽靈、盜賊與躲藏在陷阱後面的匠矮人幾方對峙,老練的盜賊在幾次試探後迅速搶奪起了主動權。幽靈的存在相當於廢掉了他的潛行技能,然而他本身也是對幽靈的牽制。他已經發現了幽靈的攻勢並不能持續很久,一旦無面的幽靈開始進攻,他們便註定要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要麼盜賊死於爪下,要麼幽靈消散,盜賊暢通無阻地將對手毀滅。

    從上一次交鋒看,他的贏面更大。

    幽靈的利爪是懸掛在盜賊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威脅性只在墜落的剎那。兩邊都知道,不到緊要關頭,它只會是分散注意力的輔助性武器。

    盜賊反應得很快,靜立不動的僵局只一分多鐘。一分鐘後他重新開始移動,目光注視著幽靈,耳朵傾聽著背後。他的手掌緩緩伸向身後的墻壁,手指輕輕碰觸那個平面。幽靈沒有為這小小的舉動反應過激,得到鼓勵的盜賊沉下手掌,貼住他預計中的區域。

    他的動作輕如蝶翼撲扇,快如蜻蜓點水,無論是力量還是掠過的溫度都不足以在他的手停留時激活什麼機關。他事前已經細細觀察,墻上沒有肉眼可見的坑洞,這觀察結果排除了數十種陷阱。盜賊的傳承發自一名傳說中的英雄,古籍與師長的教誨足以讓他開啟一座帝王陵寢;他敏銳的手指能只靠觸就分辨出接觸物的凹凸與粗糙程度,像昆蟲在被觸動的絨毛當中感覺到氣流吹來的方向。

    盜賊的匕首插入了那個幾不可察的縫隙,哢噠一聲,石墻被觸動,露出真面目。

    他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依然僵硬。他們這樣的人善於融入人群,喜怒哀樂都符合正在扮演的角色,如同一隻只變色龍,到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早已忘記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要如何表現。普通先生露出一個不協調的笑容,他由衷發出感嘆,為眼前絕妙的工藝。

    剛才渾然一體的石板從墻上分離,待它被觸動的時刻,人們才會發現那裡有一道活板門。它的形態與色彩偽裝得如此絕妙,像枯樹上的枯葉蝶,起飛的前一刻你根本意識不到它在哪裡。唯有矮人的手藝才能造就這樣了不起的機關,盜賊久聞其名,今日才得以一見。

    他根本不在乎人還是非人,他眼中只有不同的“職業”。這兩個職業可以稱作天敵,一個在環境中偽裝,一個偽裝出環境;一個布置出險地,一個拆解掉陷阱。在過去的那個黃金年代,最頂尖的工匠與盜賊爭奇鬥艷,更好的矛與更好的盾在交鋒中日趨登峰造極,彼此競爭,共同進步。傳奇工匠將大盜賊的血當做給自己作品佩戴的勛章,技藝高超的盜賊則將大師秘境中的寶藏視為自己出師揚名的必備之物。

    但矮人已經銷聲匿跡,他們的作品大部分失落,只留在黑市與某些不可碰的要命地方。眼下這位無名的盜賊接受了最好的訓練,學成了他們中最好的技藝,在拆解陷阱這事上卻毫無用武之地。仿佛十年磨一劍的英雄出師,惡龍卻已經全數老死;仿佛鑽研病理一生的醫生長途跋涉,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不存在任何疾病的地方。

    盜賊覺得自己相當幸運,他當然沒必要放棄這個繼續前進。反正,他接下的委託也只是配合那位聖騎士,以及盡可能殺傷異種而已。

    想來這裡沒有什麼寶藏,那麼在痛快的解密挑戰之後,就將機關製造者的頭顱當做這一趟的獎賞吧。

    活板門能用一把匕首觸發,卻不能光靠這個拆除。盜賊的手伸進了懷中,那裡藏著從北邊軍方那兒得到的定金。它是“馬戲團”接下委託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將之消耗在這裡,他認為非常值得。

    盜賊掏出了那個扁扁的金屬物件,它大小如鼠,身軀扁平。他握住這東西的腦袋,將之旋轉過一圈,那顆扁腦袋上的獨眼便亮起了紅光。

    從中傳出一陣讓人惡寒的聲音。

    它有一個不透明的外殼,你看不見其中發生了點什麼,你只能聽見裡面騷動的聲音,一陣陣,一串串,仿佛黑暗中騷動著無數雙腳——它們聽起來很小,很多,很密,沒準還長著許許多多密集的絨毛。接著你看到了。

    金屬物件的腦袋底下,那個圓盤狀的身軀中間,開啟了一圈縫隙,縫隙當中鑽出八隻腳來。泛著烏光的尖銳金屬足在空氣中齊齊一劃,像個蜷縮多時後終於解脫的懶腰。這東西在盜賊的雙手上站了起來,支撐起軀體,腦袋扭轉過一百八十度,彈向活板門。

    幽靈向金屬物件衝去,盜賊卻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在乎的態度讓塔砂一時下不了與之同歸於盡的決心。金屬外殼上有著類似紅色獵犬的紋路,移動它的難度可以與移動職業者媲美,地下城之力只讓它偏移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距離。這個有著機械風格的造物到底是什麼?將幽靈浪費在這裡值得嗎?

    這一瞬間的遲疑錯過了阻攔的時機,它驀然伸長的八隻腳抱緊了活板門的輪廓,而後收縮。

    “嘀嗒。”

    輕微的啟動聲後,迎面涌來一陣無聲的音浪。

    門背後的匠矮人一個個抱著腦袋,瞪大眼睛看著貓眼中放大的金屬足,又頭痛又茫然。他們根本沒聽見什麼聲音,八腳圓盤發出的音波無法被普通人和匠矮人捕捉,那更類似超聲波之類的東西。活板門在震盪中扭曲,結實的本體還未摧毀,相對脆弱的銜接部分就在這離奇的攻擊下分崩離析。

    活板門重重脫落,盜賊往側面踢了一腳,那扇小圓門便滾開了。

    那後面是一個空洞窟。

    匠矮人能製造類似潛望鏡的多次折射裝置,外面和貓眼看到的畫面之間還能藏一個夾層。盜賊看著仿佛建築規劃失敗多出的廢棄洞穴,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八腳圓盤已經自然脫落,它頭部的燈光熄滅,八隻腳恢復原位,又變成一隻平平無奇的醜怪盤子。盜賊將它撿起來,收回懷裡。他從靴子裡抽出兩根長桿,將之組合,擰緊,變成一根合適探路的手杖。他開始用手杖敲打著洞穴的四面。

    盜賊開始微笑,機靈的賊知道“廢棄洞穴”不是死路,恰恰相反,那是敵人的窮途末路。

    敲擊聲之中有非常細微的差異,這種難以分辨的差別會向頂尖的行家裡手告密。專門用於探測陷阱的盜賊長桿打斷了一次弩箭齊射,小心翼翼挑開地上的長矛機括,最終在合適的位置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要偽裝出一個天然洞穴時,活板門不適合連續安置,只要找到隱秘卻薄弱的暗門……

    他驀地在地上一滾,以最快的速度從原路離開。身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不意味著他可以掉以輕心。一直監視著他的那個幽靈如今不見蹤影,它不知何時消失在了空氣中,可能從任何一個角落出現。

    對此盜賊的反應是,他在站穩的那一刻進入了潛行。

    他的存在感在技能發動時降到了最低,地下城是個相當好的隱蔽地點,尤其在這個裝作廢棄空間的地方,外面幽暗的燈光無法照進裡面。盜賊的身軀融入廣袤的陰影之中,動作比普通狀態下慢上幾成,但腳步依然悄無聲息。

    他一刻不停地轉移著位置,新手盜賊會在進入潛行後盡快找地方躲藏,老手則會選擇保持移動,隱藏與機動性相加可以讓他變得極其致命。他的一切感官都提升到了最高點,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的一切,耳朵不漏過任何輕微的響動,甚至是皮膚,每一根神經都被調動起來,最輕微的氣流也能告訴他空隙所在。他的身體開始蓄勢,就是現在了!

    那根長桿向另一個方向投擲出去,它撞擊岩壁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裡無疑是一聲巨響。盜賊在同一時刻帶著匕首欺身而上,鋒利的刀刃刺入岩壁,向某處一攪,叮噹一聲卸掉了暗門的接榫。

    幽靈驟然現形,開始繞著他轉圈,那並不讓人意外。正如聖騎士之前提醒的那樣,地下城的幽靈出現時便顯露出了看破潛行的能力,但它貼著盜賊現身的舉動卻讓後者發現了某件事:並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潛行,幽靈會犧牲自己的隱蔽能力來標記出盜賊。以自身潛行能力的報廢換取暗中的敵人現身,以一換一併不虧本。

    暗門掉了下來,盜賊將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門相當沉重,足夠厚,剛好能用來抵擋裡面房間的襲擊。他眯著眼睛往其中掃了一眼,緊閉一隻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內可能出現的強光影響。盜賊在這一眼中瞥見了人群,還有他們的武器,啊這可是常規歡迎方式,無論是弩箭,還是別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們自己製造的暗門。

    等等?!

    盜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驚恐地看著門內一群小矮人,簇擁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銀灰色巨物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桿,這龐大的事物已經塞滿了門後大半個空間。夠明顯了,一直研究著此類事物的盜賊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異的外形很容易與打聽到的消息聯繫上,何況盜賊曾與軍方還有過多次合作。這一瞬間,之前被他當做無稽之談的傳言衝入他腦中,盜賊想來,他們說過: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

    他從來對這消息嗤之以鼻,對魔導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會相信“清洗之刃”等級的武器會完好地落到敵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毀或能量用盡,它們不可能在戰場上被繳獲。而一旦它們啞火,繳獲它們的人又怎麼可能將之修復,補上能量呢?

    但是,這裡有矮人。

    他看見了白光從炮管深處亮起。

    沒時間思考了,盜賊非常清楚,血肉之軀根本不能從正面炮擊中生存。他來不及想這群人修復魔導炮的可能,以及修復的魔導炮為什麼不搬到戰場上去用這種問題,全部力量都用於讓自己向前衝去。快點!再快點!他擠出一點精力警戒陰魂不散的幽靈,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們看起來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個……

    盜賊摔了下去。

    劇痛從雙腳上擴散,就在離開射程之前,地面上彈射出的鐵夾弄住了他的雙腿。炮管中的白光變得更加刺眼,盜賊孤注一擲地向前一撲,啪!

    幾根一人高的鐵荊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進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著炮管,將之視作最大的威脅——若非如此,他怎麼會在最後中這些本該能輕鬆解除的東西呢?盜賊在彌留之際睜大雙眼,詛咒著、期待著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為灰燼。他看見白光終於在炮口炸開,隨著一聲悶響,魔導炮碎成了許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導炮只剩殘骸,距離成為一堆破銅爛鐵不遠。匠矮人只能恢復它的外形,打造出一隻紙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戰場上用它嚇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倒在此處用上了。它果然太過脆弱,放進炮管中的閃光裝置一啟動,整個炮身就完全解體。

    在魔導炮即將發射的威脅下,在幽靈的驅趕下,慌不擇路的盜賊自己衝進了匠矮人在大本營布置的死亡區域。

    盜賊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此時的地面上,天色正在變暗。

    膠著的苦戰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無論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撐。不時有傷員被送進病房,儲備的藥水已經用光,全靠梅薇斯現場製作。塞繆爾重新撿起他醫生的工作,他一邊包紮一邊低唱著撒羅的禱詞,效果聊勝於無。撒羅牧師的神術專門用來對抗邪惡,改良版本則兼顧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種族或邪惡法術製造的傷口會在神術下立刻愈合,但人類用兵器製造的傷卻對此沒什麼反應,效果不如藥劑。

    撒羅的牧師根本不是塔砂軍隊中的一員,開始他拿著能隱身的燭台出門,純粹是想借機投奔北邊,一道推翻東南角的異種的統治,拯救民眾——他就是那種不吃【軍隊氣氛】暗示的意志堅定的人。他出了門,卻看見北邊來的救世主正在到處點火,去阻止差點還被殺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戰場,根本穿不過去。塞繆爾從未見過這麼多血,這麼多掙扎的傷員和死者。

    撒羅的聖子被嚇得不輕,但他沒辦法丟下眼前遭難的人,像條無法違背本性的驚恐救生犬。他沒頭蒼蠅一樣不知所措地亂轉了半天,最後遇到了偷偷將傷員送進地下的後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繆爾已經拿著渺遠星光燭台到地上好幾次了,藉著神器護身,偷偷把好幾個傷員帶下來治療。他氣喘吁吁,沒有了繼續這麼幹的體力,只能在下面乾醫生的活。他包紮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去給梅薇斯當助手。塞繆爾根本不願意與異種為伍,但在這裡他是僅有的幾個受過專業醫療訓練的人,現在連小孩子都在幫忙了。他穿梭在越來越多的傷員之中,感覺自己在進行一場無能為力的戰鬥,精疲力竭卻不能停下,像在與死神賽跑。

    “醫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這是個人類士兵,曾請塞繆爾喝過酒。如今他剛從休克中醒來,斷腿已經被截掉,雙眼則矇著繃帶,繃帶滲出了鮮血。他的狀況非常糟糕,什麼時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繆爾被他抓著衣角,嘴脣哆嗦著,說不出回答來。

    “我好渴……”傷員又說。

    “我給你拿水!”塞繆爾連忙回答,他拿開傷員的手,衝向後方,腳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帶來的另一樣神器,流月之杯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撒羅的牧師想起了聖杯的傳說,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今在他腦中混成一團。沒錯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憶著聖杯之水的傳說,心臟在胸腔中狂跳。沒錯,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會讓盛入杯中的水變成萬靈藥,什麼樣的傷都會為此恢復!

    塞繆爾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著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給聖杯盛上水,再跑回那個傷員床邊。“水來了!”他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說,“喝下去你就沒事了!”

    撒羅的聖子捧起士兵滿是血污的頭,將聖杯中的水喂給他——要是去掉混亂的背景,去掉聖子本身一身的污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懼不安抹掉的話,這大概會是一幅不錯的宗教畫。杯中的液體順著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麼樣?”塞繆爾滿懷希望地問。

    在聽見士兵的回答前,他先聽見了輕微的哢嚓聲。

    撒羅的牧師驚恐地向下看,聖杯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那裂縫以可怕的速度擴散。他徒勞地用手去捂它,沒用,水順著縫隙溢出來,流得滿手都是。當第一滴水漏出塞繆爾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繆爾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撿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們在他的碰觸中變得越來越碎,只帶給他一手的割傷。疼痛喚醒了遙遠的記憶,他依稀想起來,聖杯會治療“虔誠的人”。

    “如果不虔誠的惡人喝了它。”嬤嬤恫嚇道,“萬靈藥就是穿腸□□!”

    這裡並沒有除他以外的撒羅信徒。

    塞繆爾跳了起來,試了兩次才讓自己發出聲音。“你還好嗎?”他顫抖著說,“喂?”

    士兵沒有回答。

    有人過來檢查他,搖了搖頭,招呼別人一起將他搬走,讓新的傷員能躺下。塞繆爾站在原地,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透了。走進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臉,一把將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沒什麼人的藥房。

    她沒怎麼管他,只塞給他一杯熱飲料,藥劑師太忙了。塞繆爾麻木地捧著那杯熱飲,想著破碎的流月之杯與那個破破爛爛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麼惡人啊,塞繆爾想。

    他想到了現在還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趕快回去幫忙,自我懲戒什麼的可以放到之後。他想到戰場,不知還有多少沒來得及帶回來的傷員和直接死在那裡的人。接著他想到另一邊,北邊也有一樣多的傷員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兩倍的傷亡,兩倍的痛苦,兩倍的血。想到這裡,撒羅的聖子崩潰了。

    “為什麼?”他失聲痛哭,將臉埋進血跡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靈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天空正在變暗。

    瑪麗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屍體,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氣。白狼身上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別人和自己的血將她潔白的毛髮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褐色。瑪麗昂抬頭看向天空,沒錯,天空正在變暗。太陽沒有落山,這只是雲。

    雲正從四面八方流向這裡。

    戰場已經沒有開始那麼吵鬧了,戰士們的喉嚨已經沙啞,連兵器相擊的聲音都已經沒有開始那麼清脆有力。如今這場戰爭已經陷入了僵局,但誰都不願退去。他們在等北邊士氣崩潰,北邊在等他們體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撐的同時對另一邊虎視眈眈,先潰退的那方總會被咬上一口。

    從遠方傳來的……是歌聲嗎?

    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豎起來,確確實實在風中捕捉到了歌聲。她聽不清他們唱的內容,卻可以聽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誰呢?是誰現在還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戰場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當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發生的事情。

    那是從北方過來的一群人。

    戰場在哨卡前方,隨著戰局變得混亂,封鎖也沒作用了。這夥農民打扮的人趁亂摸了進來,探頭探腦,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還抱著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的。交戰正酣的雙方沒空管他們,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們的餘力,而在隔著一個戰場遠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睜大了雙眼。

    他的枝條伸展開來,指向天空,葉片舒張。他鼓起腮幫子,深深吸氣,吹——

    橡樹上的葉片飛揚起來,有點像之前橡木老人拿葉子攻擊追兵的時候,可這一回軟綿綿的葉子並沒有殺傷力。葉片只是在天空飛啊飛,一路飄過戰場,飄向那群農民身上。他們抓住了葉子,看著空無一字的橡樹葉,忽然開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後他們像達成了什麼共識,一起跑到了戰場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山坡上。

    他們在奔跑的路上拉住了彼此,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紛紛拉起了手,葉片貼在他們合攏的手心。等到了目的地,所有人手拉手,連成了一個大大的圓。

    他們在慢慢地轉圈,踏著奇怪的舞步,同時歌唱。

    自然的氣息在涌動,塔砂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東西,在橡木老人,在那群來客,在枯萎區域之間流淌。天空正在變暗,風越來越強。一片片雲朵被風推向此處,匯聚成一片翻滾的烏雲。

    下雨了。

    暴雨鞭子一樣敲打著地面,天色沉如潑墨,你只能勉強分辨方向,完全別想再找出敵人打一場。戰團堅持了不到半分鐘,當狂風緊接著席捲戰場,誰都沒法再打下去了。北邊的軍營發出信號彈來指明方向,地下城點起澆不滅的史萊姆藍燈,膠著多時的戰士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紅桉縣四處的火焰被撲滅了,作惡的人也被這場暴雨弄懵在原地。地下城中地精的戰鬥已經結束,在把騎手與歌手五花大綁後,塔砂騰出了收拾那些人的手。

    狼首之軀已經完全崩潰,她的屍體和聖騎士的屍體可以稍後收拾。解決掉盜賊後,那邊的幽靈可以挪作他用。召喚風雨的那群人手拉著手在往橡樹那邊移動,不等幽靈去通知他們,有個人在風雨中腳一滑,摔進了通往地下城的滑坡,於是一串人下餃子似的都摔了進來。

    “他們來了。”橡木老人疲憊而滿足地說,“謝謝你。”

    德魯伊跳過舞的山坡上,這個春天的第一株野草在雨中破土而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52:11

第48章 1.1

    塔砂在紅桉縣進行掃尾工作,塔砂在橡樹老人和德魯伊之間彼此傳話,塔砂泡在一團溫水當中,塔砂注視著地下城中的一切。

    分化出多個意識多線作戰,全神貫注時沒來得及注意,等事後松懈下來才會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分裂感。儘管每一個軀體的意識都是塔砂,但就像將水灌入不同形態的容器當中,在重新融合以前,每一部分分裂出的意識又會被染上獨特的色彩。分#身同是塔砂又同時單獨存在,彼此接受到的信息有一個對外界來說非常短暫、對塔砂高速運轉的處理核心來說十分明顯的時間差。

    與地下城核心融合的本體,打量著魔池前自己的屍體。

    狼的顱骨滾出幾米遠,眼窩中的火光已經熄滅,看上去就是個放置很久的骨骼標本。台階前的女性屍身看上去慘不忍睹,沒有頭顱也沒有左臂,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靛紫色。塔砂還是第一次看見【滿月】技能的“身體崩潰”副作用在有血有肉的實體上出現,幽靈消散得乾脆利落,近似人類的身軀卻像中了某種消融肌體的毒素。

    這感覺真奇怪,看著不久前如臂指使的身體變成腐爛多時的樣子,要說哀悼也不至於,可還是……大概是喜歡的衣服破損得再也沒法穿的心情?塔砂看著潰爛的胳膊,倒有點慶幸自己沒有腦袋了,沒人樂意看見自己腐爛的臉。

    “重塑身體的時候,要素會重新抽取嗎?”塔砂問,“還是繼承之前的那一具?”

    狼首之軀裡的那部分意識,在身體崩潰後,並沒有回到地下城核心裡。

    塔砂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泡在溫水當中,她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卻沒有被囚禁的不快。或許在母體中維持著清醒就是這種感覺,她感到安全,放鬆,以及正在生長。

    “你想得美。”維克多懨懨地說。

    不能保留獲得過的天賦,下一次身體的優劣還是要看手氣啊。

    這樣想想更遺憾了,下次多半沒有砍頭也不會死的福利,而且每次換身體都要重新訓練適應身體,死亡懲罰不輕。但這十分合乎邏輯,如果說操縱幽靈是在電腦前打鍵盤網游,使用狼首之軀就進展到了全息網游的程度,哪怕換一具身體重新再來,使用這個身體時學到的東西也不會被遺忘。這樣可成長的身軀自然也不是幽靈那樣的消耗品,不說製造時間長短,光看需要花費的魔力就知道了。

    一場大戰之後的空窗期,塔砂剩下的魔力甚至不足以重塑一具實體。

    還不僅僅如此。

    狼首之軀的製造只花費了不到十分鐘,掃描完地下城內部,抽取要素形成的身體就立刻完成了。但這一次,塔砂能清晰感覺到,別說魔力花費是此前的數十倍,魔力充足後塑造身軀的時間也絕對不止幾分鐘。上次算是新手獎勵嗎?還是說,這個實體每次報廢,下一次重塑所需的時間和魔力都會翻倍?

    無論哪個,都堵上了“不斷重啟以抽取最佳天賦”這條路。

    “一百次裡能抽中一次取消要害天賦就感謝深淵吧!”維克多對著塔砂的遺憾嘀咕道,“感謝深淵啊,這麼弱的地下城居然贏了。”

    “感謝我就夠了。”塔砂說,“感謝我手氣好,反應快,機智勇敢,浴血奮戰。感謝了不起的我。”

    “哈!不如感謝我!”維克多說。

    “謝謝你。”

    “……你沒事吧?”維克多謹慎地說,書頁不安地翻了翻。

    維克多的深淵相關口頭禪和普通人說“謝天謝地”沒什麼差別,塔砂當然知道,只是在貧嘴。她什麼事都沒有,除了有點累。

    地下城在這場大戰中忙於應敵和看護她的被保護者,盡可能履行她的諾言。所有人手、兵力對比、補給消耗都印在塔砂腦中,士兵可以換班,醫生可以小憩,塔砂卻必須每時每刻堅守每一個崗位。她是這場戰爭中不可缺少的一環,是她自己計劃中絕不容失、也從未想過會出問題的那環。

    塔砂生前就是個對自己要求極高的人,她並非工作狂,也沒有自虐傾向,僅僅是更信任自己而已。把事情交給別人還要擔心他們出什麼狀況,要多考慮人情來往,準備對方那邊出意外時的備用方案,如此一番麻煩,還不如自己來做。沒有人比塔砂自己更明白她的能力,能者多勞,向來如此。

    但這不意味著她不會累。

    地下城附帶的能力可以讓塔砂完成普通人類絕對做不到的事情,然而她不是一台機器,如今的勝利消耗了大量的魔力、精力和心力。在已經塵埃落定的現在,她依然得說每一環上自己都已經拼盡了全力。戰場調度也好,親身上陣與聖騎士對戰也好,哪一邊都相當凶險,勝利來之不易。可這種事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

    難道要告訴她的戰士們,藥園已經快被采光,藥劑所剩無幾,看似有著遠遠不斷補給的地下城其實已經彈盡糧絕?難道能告訴地下城中咬牙苦撐的異族,那些變出來的食物全靠魔力轉化,一旦耗盡就會迎來饑荒?別開玩笑了!塔砂必須讓所有人以為她勝得很輕鬆,他們不需要看見她的傷口,只需看著她腳下敵人的屍體。

    塔砂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堅不可摧,從敵人、民眾到瑪麗昂這樣親近的契約者都一樣。她是狼群的頭狼,是所有追隨者的支柱與希望,是敵人和小人頭頂懸著的利劍。她必須神秘強大,無所不能。

    在這種地方,稍顯冷漠卻無所不能的領袖,好過仁慈而無能的統治者。

    所以說,沒有比維克多更適合的樹洞了。有契約在,維克多別想背叛塔砂;他幾乎對塔砂知根知底,大部分東西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從未對塔砂抱有什麼沉重的希望,她不用擔心讓維克多失望;他們不是朋友,維克多還是個邪惡陣營的惡魔,塔砂半點不擔心自己說了什麼話傷害到對方的幼小心靈/美好靈魂——維克多才沒那東西。

    和維克多交談,就像從一個與重要人士的漫長會議中回家,踢掉高跟鞋、解開胸罩、放下頭髮然後攤平在大床上。

    對塔砂異常的疑慮只維持了幾秒鐘,幾秒後維克多又精神起來。

    “不過這回運氣不錯啊。”他喜滋滋地說,“一具幾乎完整的職業者屍體,還是個騎士!把他扔墓園裡,轉化出死亡騎士的幾率高得嚇人,快,趁新鮮!”

    維克多說這話的口氣像在勸她趁熱吃似的,兩張書頁相互搓得沙沙響,塔砂都能想象出一個喜氣洋洋的搓手。

    塔砂早就叫人了,此時瑪麗昂恰好走進來,捧起了聖騎士的頭顱。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維克多叫道,“身子啊!身子呢?等等,她這是往哪兒走?”

    “墓園。”塔砂說。

    “那是亞馬遜人的墓園!”維克多急道。

    “是啊,亞馬遜人一定很樂意讓一個英勇戰死的老騎士葬在他們那裡。”塔砂說。

    亞馬遜人尊敬戰死的戰士,無論自己人還是敵人。亞馬遜女王知道亡靈士兵的來源,她對塔砂的墓地兵工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塔砂也不去觸動他們的底線,所有亞馬遜人的屍體都會埋進他們那邊的墓園,一個普普通通、不會製造亡靈士兵的墳場。

    “為什麼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你花了這麼大力氣才解決他,就為了把他埋進土裡當廢料?你損失了一具身體和這麼多建築物,一個死亡騎士不過是利息!”

    “我會把其他部分放進我的墓園。”塔砂說。

    “製造死亡騎士需要一個完整騎士的身軀。”維克多耐心地說,像在哄一個突然發神經的上司,“斷了頭沒關係,但你得葬在一起啊。墓園自己會修復他的脖子,但要怎麼長出一顆頭來?”

    “那就不製造死亡騎士吧。”塔砂說。

    “不製造?”維克多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一個死亡騎士!它能擁有和生前一樣強大的力量和腐化版本的所有技能,我那個時代就有無數亡靈法師卯足力氣捕獲完整的騎士,而現在,職業者少得找不到的時代,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沒被法術腐蝕過的完整騎士屍體,卻非要把他分開埋?為什麼?!這是何等的浪費!”

    “大概是因為,”塔砂看著那具依然緊握戰斧的屍體,“他是個好對手吧。”

    與聖騎士的交戰非常艱辛,但不可否認的,那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塔砂對他並無仇恨,甚至挺喜歡他,這個老騎士的英勇、自我犧牲和對敵手的尊重讓人不由得升起敬意,不如說地下城能獲勝便是利用了他高潔的秉性。說不上誰對誰錯,無非是立場不同。僅僅有些遺憾而已,日薄西山的英雄,不合時宜的騎士,恨不能為我所用。

    這樣的聖騎士,一定不會甘願成為死亡騎士,在死後依然用著自己的面孔,為敵人而戰。

    維克多憋了半天,說:“可你還是要把他的身體扔墓園?”

    “是啊。”塔砂坦誠地說,“畢竟損失這麼多,我總要收一點利息。”

    越強大的人轉化出的亡靈兵種越強大,職業者難得一見,當然不能放過。聖騎士將頭顱視作靈魂的安息之處,在維克多的記憶中塔砂讀到過這個,狂戀著聖騎士的女人們哭求戀人的頭顱,聖騎士中的英雄能得到將頭顱安葬在神殿內的榮耀。塔砂能提供的有限善意與敬意,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這有什麼意義?”維克多挖苦道,“砍掉他的頭以示敬意?我還以為對囚犯才做這個呢。”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感覺到了塔砂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問:“怎麼了?”

    “聖騎士有著將英雄的頭顱特別供起來的傳統。”塔砂說。

    “好吧,我不太記得了。”維克多嘟噥道,拿出了經久不衰的藉口,“都幾百年過去了,我還受過重傷……”

    “這是你告訴我的。”塔砂說,“就在開戰前,我從你記憶中看到了這個。”

    “……”

    那些關於聖騎士的記憶鮮亮如新。

    維克多不吱聲了,塔砂卻沒想讓他混過去。阿黃在她的指揮下抓住了地下城之書,一把翻開。

    維克多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沒能逃脫阿黃的魔爪。他被掀開,按住,一頁一頁地檢查。地下城之書一片空白,之前交流的文字圖案都在中間的那兩頁出現,厚厚書本的其他頁面仿佛只是裝飾一樣。今天他還是空白一片,但塔砂發現了殘缺。

    有一頁不見蹤跡,切口很不平整,像被粗暴地撕掉。

    “這是怎麼回事?”塔砂問。

    “你不是看到了嗎?”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

    “誰做的?你自己?為什麼?”塔砂連珠炮似的問,“因為給我記憶?”

    那種像是一鍵粘貼的傳承方式,不可能毫無代價。

    既然塔砂毫無付出,買單的便是另一方。

    維克多含含糊糊地承認,他把一部分記憶給了塔砂——字面意思上的“給”,不是展示或租借,而是轉讓。當塔砂擁有那份記憶,記憶的原主人便不再記得了。

    “書頁算是個媒介。”他在逼問下磨磨蹭蹭地說,“我現在就是這本書,所以書頁就是我的記憶……好吧,是我的靈魂!行了吧!這是無法恢復的損傷!在我違背契約前你不能對我動手!”

    說到最後,維克多色厲內荏地警告起來,書本中的黃眼睛緊張地看著塔砂,書頁微微顫抖,塔砂醒悟過來:為什麼他含糊其辭?他在害怕。

    是的,正如維克多所想,塔砂也不是想不出鑽契約空子弄到更多書頁的方法。有那麼一小會兒,塔砂甚至考慮了一下。比起一問一答地查找書目,直接擁有那些記憶會方便許多。

    但是,儘管知道維克多犧牲一片靈魂純粹是因為他們被綁在一條船上,塔砂還是承了他的情。

    “為我不是邪惡陣營感到高興吧。”塔砂說,想去摸一摸書頁的斷口。

    塔砂感到好奇。

    記憶中那個可以哼著歌徒手滅殺一群聖騎士的存在,那個將高階職業者生生玩死的大惡魔,究竟怎麼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完全無法想象他與維克多是同一個,“他”的偽裝融入人群,“他”的戰鬥技巧高得可怕,快速,強硬,致命,以至於體驗過他的戰鬥後,塔砂覺得自己的身體遲鈍得難以忍受。

    逼問也沒有用,維克多隻知道自己受了重創,卻連具體發生了什麼都不怎麼記得。

    那並不是推託之詞,大惡魔能在靈魂受創後倖存,但他靈魂缺失的後果超出塔砂想象,丟失的不僅是力量,記憶乃至智商和情商都掉得飛快,讓維克多從那樣一個恐怖的存在淪落為現在的地下城之書——那副不靠譜的樣子,完全沒法讓人認真看待啊。塔砂對他產生了奇妙的憐憫,就像對著衰老的聖騎士,就像看待什麼瀕危動物。

    說起來,地下城似乎要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瀕危生物收容站了。

    這一戰的亡者在盡可能到位的救助和神奇藥劑的幫助下不算特別多,傷員倒是多得管不過來,還好有新加入的德魯伊幫忙。這一群德魯伊,或許是埃瑞安大陸上最後的德魯伊,在到達的第二天與塔砂簽訂了契約。

    “我們還不是德魯伊。”為首的中年人說,侷促地笑了笑,“我們從發現聖樹的那天,也就是去年開始就出發了,找人,繞路,還要沿途賺點錢,現在才到,真是不好意思。”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有一雙可以跳躍的妖精靴,這些只比普通人好一點的德魯伊學徒卻要苦哈哈地用雙腳一步步走。他們聽不懂鳥雀和樹木的聲音,能找到這裡還多虧了那個盆栽。

    大約一百年多前,德魯伊為了保護自然之心,在圍剿中和橡木老人失散,傳承中斷。他們中有人摘下了橡樹的果實,將之培育成一種可以感應到聖樹氣息的探測植物,看守植物的被稱為“尋樹人”,這一代的尋樹人就是之前抱著盆栽的那對父子。橡木果實培育出的植物效力比他們期待的微弱許多,若非塔砂當初向天空中放了一支“自然氣息禮花”,不知要過幾百年他們才能找到聖樹。

    分散的德魯伊學徒被尋樹人召集起來了,他們是農民,樵夫,獵人,商販,從親族師長那裡學到了德魯伊的知識,卻不能讓樹枝發出一個樹芽。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沒見過真正的德魯伊,但當尋樹人敲開他們的家門,他們來了。

    為了未曾謀面的那片的森林。

    “德魯伊學徒:他們會挑選好種子,找出適合當地水土的農作物,從天色中判斷明後天的天氣——沒得到自然之心承認的德魯伊,基本就是有經驗的農民。”

    【求雨音樂盒】:當一定地區中同時有大量枯萎詛咒與自然氣息時,該技能可以攪動周邊自然因子,使兩種性質的氣息相遇。兩者交界面上,暖、濕、較輕的空氣被抬升到冷、乾、較重的空氣上面去,空氣中的水汽在抬升過程中冷卻凝結,形成的降水——後半部分純屬胡扯,但你充滿邏輯與科學的大腦,似乎只能生搬硬套高中地理知識,才能理解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求雨技能了。

    後面那個技能的解說,就是德魯伊學徒們喚來風雨的原理。

    他們在雨落下後激動得不行,所有人都很驚訝自己居然真能改變天氣——他們這麼做完全出於橡木老人的指點,橡樹葉上的“文字”是唯一一種學徒也能讀懂的樹語。枯萎詛咒和自然氣息的殘餘構成了特殊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足夠數量的德魯伊學徒也能呼風喚雨。

    這之後大雨下了好多天,讓不少本職是農民的德魯伊學徒十分犯愁。等知道了這附近因為枯萎詛咒沒有農田之後,所有德魯伊學徒都擔心起來了,他們討論著水土流失和山體滑坡的話題,繼續為轉職成正式德魯伊努力。

    除了德魯伊學徒外,還有新成員到來。

    在占了大部分兵力和資源的戰場結束後,在城鎮搗亂的“馬戲團成員”全部伏誅。那個馬戲團團長弗蘭克倒真的是個非戰鬥人員,他企圖偷偷溜走,死於被燒毀家園的民眾之手。

    “他就是個幌子。”道格拉斯說,“跟魔術師助手一樣,負責在我們幹活兒的時候吸引觀眾視線。”

    得知盜賊死亡後,道格拉斯什麼都說了。

    “忠誠?哎呀,大部分人都只是上了賊船嘛。”騎手滿不在乎地說,“我們這邊的老大就是那個賊,簽訂契約之後就給他幹活,背叛者死,你懂的,刺客的常見套路,但他不是死了嗎?”

    “刺客!”維克多驚喜地說,充滿了那種“終於想起某個曲調的歌名”的茅塞頓開,“我想起來了!這群人的組織形式不是刺客公會就是盜賊聯盟,接單子的雇傭兵,啊哈,果然乾髒活職業源遠流長。”

    你的馬後炮也源遠流長啊,塔砂想。

    “大家就只是混口飯吃,我對天發誓自己對異種沒有半點偏見和敵意,訂了契約身不由己。”道格拉斯板著臉說,“傑奎琳更加慘,她是個異種,被賣進馬戲團來的,從小就沒有選擇。她從沒殺過異種,一直在被人壓迫使喚,你們生擒她等於解救她呀!”

    “你在求饒嗎?”塔砂問。

    “我只是陳述事實,讓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說,“我麼,要殺要剮要燒要煮隨您方便……嘶,不過還是求您高抬貴手給個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說,“不妨說一說你到底在尋求什麼,別再說身不由己的鬼話。”

    騎手故作輕鬆的嗓音沉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脫落了一瞬間,露出和對面的幽靈一樣空白的表情。

    長達幾分鐘的停頓後,他說:“龍。”

    道格拉斯的“職業”不是盜賊,不是戰士,不是騎士。

    如同他兒戲一般給自己取的外號,他是個馭龍者,一個龍騎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沒有龍了。”道格拉斯笑了出來,“在與獸人的戰爭開始前,真龍已經離去。而與獸人的戰爭毀掉了所有亞種飛龍。我知道,我就是個拿著長槍與風車作戰的瘋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於他從廢棄地下室中找到的手札。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兒發現了祖先珍貴的遺產,那位偉大的龍騎士曾經駕馭過真龍,他的技巧甚至能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傳授給子孫後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於他有著萬中無一的天賦。這個只在圖片上見過飛龍的年輕人,在馬背上進階了“龍騎兵”的職業,職業覺醒的那天晚上,他夢見了飛龍。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藥地迷上了夢中瑰麗的生物。

    他離開了父母鋪好的路,離開了家鄉,在最危險的地方摸爬滾打,乃至於加入了刺客公會。他像一條追逐危險的獵犬,一次次衝進陰影之中。

    “我聽說過地下城。要是埃瑞安還有一條龍,那它只會在這裡,我已經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沒有。”道格拉斯攤了攤手,把後背砸到椅背上,“現在我沒什麼未盡之事了。”

    幽靈靜靜地站著,仿佛在傾聽虛空中的什麼聲音。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不一定。”她說,“如果你跟我簽訂契約,給我你的靈魂,我說不定能給你變出一條龍。”

    “說不定?那還真是相當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來呀,簽吧!”

    塔砂在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龍騎士這個職業,無論是什麼種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龍,只願意與有著真龍之血的生物並肩作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52:24

第49章 1.1

    “龍騎士道格拉斯:沒有龍的龍騎士,比穿越到古代的電腦高手好那麼一點,至少還可以騎馬。他的祖先曾憑藉勇氣與血脈與一頭巨龍定下契約,而在進階龍騎士後,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真龍血脈復甦了——將他全身的血液抽出來獻祭的話,大概能提煉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龍之血吧。”

    按照維克多的說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價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

    若將埃瑞安的諸多生物分門別類,大部分種族都能被劃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兩類。前者比後者普遍許多,人類、獸人、矮人、所有靈智未開的野獸……這些自然生長的、天生沒有施法能力的物種全部屬於自然生命。精靈介於兩者之間,光精靈與暗精靈偏向魔法生物,森精靈則趨向於自然生命。

    這種分類只說明了屬性差異,並不代表強弱差別。一個有職業等級的人類能輕鬆解決掉純粹的魔法生物史萊姆;作為魔法生物的海妖與作為自然生命的人魚在同一片海域中爭鬥了幾百年,從未決出過勝負。事實上分類的標準也相當模糊,會讓幾乎所有對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學者和學院派高塔法師以外的所有人)一臉茫然:你要怎麼判斷面前這個生物的酸液攻擊算魔法還是天賦能力?至於自然生長……拜託,埃瑞安是片幾乎找不到生殖隔離的神奇大陸。

    但是巨龍一族,卻難以被排進兩個分類之中。

    即便是擁有半神之能的精靈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經歷了無數學習與冒險。他的強大不是因為生為精靈王族,而是因為他是個傳奇等級的魔射手,精靈血脈只是讓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能走到巔峰的主物質位面強者之中,種族天賦的影響已經變得模糊,職業比種族更能說明他們的成就。

    巨龍不一樣。

    巨龍沒有職業,只有歲數。它們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愛,只要活著,每天蒙頭大睡都能變強。它們的知識在血脈中繼承,能力與學識隨著時間不斷解鎖,永遠不用擔心遺失傳承。

    學者們將之稱作“神話生物”。

    巨龍的確非常“神話”,它們的吐息讓龍穴附近的植物成為珍貴的草藥,它們豢養來清理傷口的一種小鳥硬是因為吃掉的血痂進化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龍不喜歡化作其他形態,大多沒有與外種交#媾的興趣,但在漫長時光中,它們的存在本身便製造了許多混血與亞種。

    比如龍騎士。

    或許祖上曾有沐浴過龍血的英雄,或許是巨龍僕役的後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種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龍騎士之路的準入證。亞龍只願意被龍裔騎乘,巨龍更不必說。給予道格拉斯血脈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獲取了一頭巨龍的承認,那頭龍用龍語魔法給他恆定了巨龍血脈。

    儘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裡流淌著真龍的血。

    塔砂在契約達成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結果,比預期的更好。

    【龍血浴】:沐浴龍血的寶劍長出了龍鱗!你能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於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但是,鑒於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該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對象僅限一個,第二次使用會刪除龍騎士職業及龍騎士本人。

    “兩個名額,你打算強化誰?”維克多問,“我猜你會給小狗用上一個。我推薦自然之心,龍屬性的變異德魯伊會相當有趣……咳,有用。”

    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不過塔砂開始就沒打算聽他的任何建議。

    有一個最恰當的選擇。

    魔池四面的符文當中,火焰符文還沒有被激活過。

    迄今沒有激活這個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發展到了今天,湊夠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經不在話下。但維克多曾說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和橡木老人簽訂過森林公約的塔砂不打算冒險。

    龍並非深淵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簽完了契約,他剛放下筆,身體便軟了下來。

    【龍血浴】技能的使用暫時抽離了他血脈中的巨龍之血,龍騎士為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沒有點亮的符文正在變化。

    魔力融入符文當中,讓火焰符文透出一層暗紅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別的東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流淌過符文,那種不祥的暗紅色驟然亮了起來,變成鮮紅,變成金紅,鮮血的色彩燦爛如光。塔砂聽見一聲輕微的鳴響,仿佛什麼東西崩塌,又仿佛什麼東西重塑。

    符文變成了一個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長鯨吸水,大口將魔力吸了進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線,要是消耗超過了這個數值,她會選擇放棄這一次塑造。

    某處傳來第二次長鳴,這一回,那聲音仿佛某處仰天長嘯的巨獸。

    道格拉斯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

    汗水覆蓋了他的皮膚,他四肢無力,視線模糊,感覺身體被掏空。那位幽靈女士翻臉了嗎?在完成了對他靈魂的騙取後?道格拉斯並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擲,不介意現在去死。

    騎手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風,有什麼東西正在扇動,室內突如其來的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眯起的雙眼看到一團鮮亮的紅色,仿佛停滯的火光。他聽見“呼哧”一聲,那聲音有些像喬伊在噴響鼻,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喬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帶著熱度與燃燒的氣味。

    上空那個紅色的影子是什麼?是故事中的紅皮惡魔,打算要燒死他嗎?

    噢,挺不錯。他喜歡紅色的火,遠勝過周圍藍幽幽的燈,熱情燦爛的火適合給熱情奔放的馭龍者擔當葬禮。道格拉斯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擺好了閉目等死的姿勢,可惜下一個火星點著了他的鬍子。一心求死的騎手忍耐了一會兒,為捍衛自己的鬍子掙扎起來。他一躍而起,撲打著鬍鬚,這才意識到帶走他體內溫度的力量已經開始回流,讓暖流重新流過他的手腳、身軀和眼睛。

    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混沌的大腦恢復過來,道格拉斯發現自己站在大廳當中,與一頭巨獸對視。

    它的鱗片像紅寶石一樣奪目,在周圍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它的雙翼遮蔽了整個房間的上空,它們撲打著,那強風能讓沒站穩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讓人恐懼又讓人心動,它的雙眼燦爛如岩漿。這團凝固的火焰點燃了道格拉斯的藍眼睛,在他大睜的雙眼之中,倒映著紅色飛龍的影子。

    從這個孤獨龍騎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夢中的龍。

    道格拉斯做夢似的跑了兩步,理所當然地在風中摔倒了。龍俯衝下來,停在他半米開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沒費事站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抱住了那雙巨大的翅膀,龍的鱗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這夢幻的生物沒有像每個夢中那樣煙消雲散,它對他傲慢地眨了眨眼,並未掙開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顫抖著說,眼眶濕潤地笑起來,“嗨,親愛的,你遲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龍騎士等到了他的龍。

    火焰符文製造的“巨龍”遠沒有真正巨龍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類似巨龍的存在只能製造唯一一隻,接下來符文能製造出的飛龍,只是魔法偽龍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經滿意得涕淚縱橫,塔砂也很滿意。

    不如說這個結果更讓她愉快,除了眼下這一隻,今後火焰符文製造出的偽龍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數量。騎乘這種偽龍與騎乘獅鷲一樣,不需要龍騎士職業。有了足夠的坐騎與一個現成的老師,假以時日,塔砂能養出一支空軍。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與飛龍的(單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與龍雙宿雙飛一會兒,反正這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龍以外的東西了。

    比起用龍哄來的龍騎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員收服起來還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約書,傑奎琳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安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覺得自己像在誘拐小孩子。

    ——這念頭持續了不到一秒。

    “游吟詩人傑奎琳:現年二十六歲,跟她約會其實不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著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著自帶魔法的手,不過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後,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彈琴比較好聽外加臉長得嫩而已。”

    “果然啊。”維克多帶著嘲笑的口氣說,“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歲……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麼樣都不像超過十歲的孩子,腦中出現了以前看過的某個“長得像小孩的三十歲孤兒不停殺領養她的家庭”的恐怖電影。

    游吟詩人附帶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按照這解說的德性,多半又是一個副作用會導致增幅對象成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說“活著的東西”,這是龍也弄死給你看的意思嗎……

    傑奎琳的簽約與收容都一帆風順,別人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裡,乖乖吃飯,乖乖洗澡睡覺,仿佛根本沒換過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懷疑她是不是有點自閉症。游吟詩人依然不說話,在得知聖騎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時候也無動於衷,見到道格拉斯時才稍有鬆動。騎手剛從與龍見面的狂熱中終於冷靜一點下來,腳步發飄地前來見她,嘰嘰喳喳跟她說了一通美好未來,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對調了似的。即使傑奎琳有二十六歲,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沒開玩笑。”道格拉斯說,“傑奎琳是被……相當於被買進‘馬戲團’的異種,還算是我的前輩呢。雖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麼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個地下城中最適合當幼教的人了。聽說小姑娘時年二十六歲並沒有讓她因此產生態度變化,她依然把傑奎琳當孩子照顧。

    “沒有童年的孩子,當然不算長大。”梅薇斯說,端著鍋子出去,把飲料倒進傑奎琳的杯子。

    這回傑奎琳喝到了。

    塔砂總覺得梅薇斯不僅僅在說傑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著滿滿一坩堝的母愛,等著對所有她視為孩子的人分發——話說回來,除了橡樹老人之外,這裡的所有人對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顧那些傷員,照顧瑪麗昂,也照顧著撒羅的牧師,儘管後者對她的態度一直稱不上友好。

    撒羅的聖子過得很不好。

    從那一戰結束開始,塞繆爾就沒再回過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裡幫忙,草草進餐,和衣而臥。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甚至勝過了之前過度使用驕陽之杖的時候。他自虐地讓自己到處奔忙,搶著做所有事,機械地把梅薇斯塞過來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現在他面前,幾乎要認不出他了。

    塞繆爾一直收拾得相當整潔,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門前刮掉鬍子,整理儀表,哪怕只穿著洗得發白的醫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滿是亂長的鬍鬚,臉頰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黃色,乾枯邋遢得像乾草。他麻木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幽靈,看了一會兒,穿了過去。

    “帕特莉西婭是善神。”幽靈說。

    塞繆爾停了下來,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僂著背的塑像。他腦中又一次閃過那個盲眼而無腿的士兵,畫面有些扭曲,鑒於它一直在塞繆爾的夢魘中出現。

    “月神的神器不會殺人,雖然也不會救人。”幽靈說。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那反而讓塞繆爾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頭下意識握緊,手中反覆撕裂的小傷口再一次崩裂開來,鮮血緩慢地流向指縫。

    和他日益乾癟的痛苦一樣,他的傷口也變得遲鈍起來。

    “碎掉了。”塞繆爾幹澀地說,“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為我……”

    “是啊。”幽靈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純潔之神,你擅自將她的祭器用來盛水還喂給死人,它當然會破碎。”

    撒羅的聖子杵在原處,雙眼眨動著,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怎麼都比方才的行屍走肉好。塔砂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寬慰你,說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錯?”

    “不是!”塞繆爾轉了過來,憤怒地反駁道,“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贖罪?”幽靈指著那雙龜裂的手,“留著傷疤,讓自己又餓又累,消耗生命,會感覺好過一點嗎?你的自我滿足方式真是廉價。”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塞繆爾急促地說,喘著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塔砂問,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麼呢?”

    塞繆爾的嘴開合了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

    “算了,我沒興趣。”幽靈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梅薇斯一樣有哄小孩的興趣。”

    幽靈就這麼飄走了。

    塞繆爾望著幽靈離開的方向,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輕。他不知道要怎麼說,他不知道能怎麼說、對誰說。

    殺人的責任被拿掉了,對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氣也是。對月神產生懷疑和憤怒讓塞繆爾又慚愧又害怕,他覺得自己在推卸責任,但無論怎麼自我懲戒,這念頭都揮之不去。幽靈的說法讓撒羅的聖子松了口氣,然而,懷疑並沒有消失。

    月神的聖杯對傷員沒用,驕陽之杖與撒羅神術對傷員無能為力。全知全能又無比仁慈的神為什麼沒有救他們?是因為塞繆爾的祈禱不夠虔誠嗎?是因為那些人不是信徒嗎?是因為撒羅已經離開了嗎?塞繆爾感到迷茫又無力,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覺得撒羅……

    不,不,打住。我是多麼可恥的人啊!塞繆爾的心在痛苦中緊縮,我竟因為神明不回應,就去質疑神明嗎?

    塞繆爾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聽見”,可神似乎從未聽見。

    要是撫養他長大的嬤嬤知道了他這等褻瀆的念頭,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教義和過去的故事來堅定他的信念吧。但距離上一次聆聽嬤嬤的教誨已經過了太多年,當塞繆爾努力在腦中尋求指引時,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老騎士的臉。

    “人類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說,“也不需要對著世俗生活指手畫腳的無用牧師。”

    塞繆爾心亂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經離開,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入睡。撒羅的聖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張床邊的凳子上,徒勞地想說服腦中的騎士,不,人類當然需要神,需要撒羅神教……

    是嗎?

    塞繆爾想起一張張不感興趣的臉,即便在允許傳教的東南角,也沒幾個人願意聽從撒羅的教誨。他好不容易說服了幾個老人,老人的孩子卻衝出來把他轟走,叫他訛錢的騙子,全力反對捐善款重修撒羅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對他扔糖紙的孩子們,在他們看來,撒羅的教義與美德還不如幾顆糖、一頓飯重要。仔細想想,那些願意聽他布道的人,與其說真心嚮往撒羅,不如說在拿他當消遣看。

    “人類不需要撒羅。”老騎士冷酷地說。

    “醫生?”

    塞繆爾從不斷回放的回憶中驚醒,看向床上說話的人。那個士兵沒缺胳膊少腿,只是被一刀開膛破肚,好不容易救回來,如今還病怏怏地躺在病房裡。塞繆爾勉強笑了笑,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睡不著。”士兵有點尷尬地齜了齜牙,“疼得厲害。”

    “噢。”塞繆爾說,束手無措地點著頭,無力感正爬上他的後背,把他的腰壓得更彎了。我能做什麼呢?撒羅的牧師能做什麼呢?除了看著你們受苦和死去外,我還能做什麼?

    “唱個歌吧。”士兵說,看上去不太好意思。

    塞繆爾愣了愣。

    “對,唱個歌吧,牧師。”旁邊床上沒有胳膊的士兵輕聲說,“您那天唱的那個,怪好聽的。”

    “唱一個吧!”又有人說。

    許多雙眼睛都睜開了,在病痛之中,在戰爭之後,睡著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戰士都羞於表達,他們不會說噩夢與疼痛如何困擾著他們,不會說那死裡逃生的一晚,撒羅聖子的歌聲如何伴著他們入睡,拉著他們醒來,像一雙輕柔而有力的手,拉著他們從地獄回到人間。

    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生之樂。

    “好,好的。”塞繆爾侷促地說,在一雙雙信任的眼睛注視下,受寵若驚地清了清嗓子。

    撒羅的禱歌,在病房中響起來了。

    ——————————

    塔砂在這一夜入睡。

    閉上眼睛之前產生了微妙的預感,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的意識下沉。她只來得及和維克多說了一聲,不等對方回答,塔砂便沉入了夢鄉。

    她下墜,下墜,而後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

    天空如此廣闊,雲霧纏繞著她的身軀。大地一望無垠,是因為距離遠嗎,所有東西都顯得如此小,塔砂覺得自己用一根手指就能摁扁地上的房子。這樣愜意的環境當中,她卻感到了不滿,覺得空間太過逼仄,空氣又十分沉重,真不知這抱怨從何而來。

    遠方有飛龍正在接近,他們向同一個地方飛去。在雲霧之上,數不清的龍正停在一個敞開亂石堆中,像人類坐在露天劇場裡。塔砂收起翅膀,蹲坐下來。不久之後,一頭巨龍出現了。

    那真是一頭龐然大物,塔砂本身已經比周圍的龍大上幾圈,卻只夠得上對方的半身。金龍張開了嘴,它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空間。

    “人類勝利了!”它說,“矮人……”

    它的聲音蘊含著可怕的力量,震得塔砂一陣頭痛,畫面與聲音像信號不好的電視劇,劇烈地晃動起來。她頭痛欲裂,周圍的龍與她所在的身體卻毫無反應,她甚至聽見旁邊的一頭龍低聲譏笑道:“那不是很好嗎,那些製造麻煩的小地鼠們……”

    下一個清晰的畫面,距離剛才不知過了多久。

    “諸位,是時候了。”金龍說,“縫隙將在明日開啟,我會帶領所有願意跟隨的龍出發。任何龍都可以留下,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一旦你們選擇留下……”

    又是信號干擾。

    這回跳躍得更加厲害,等下一次塔砂睜開雙眼,她已經不再雲上了。周圍沒有一條龍,只有一個人類站在面前,他看上去這麼小。

    “我會想你的。”小小的人類說,“天啊,我簡直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

    塔砂所在的那條龍太龐大了,它趴在地上,頭顱貼著地,這才能與人類對視。透過龍金紅色的眼睛,塔砂看見一張哭泣的臉,他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了,卻哭得像個孩子。

    “而我,早已預想過。”龍說,“人類的壽命對我而言只是一瞬,但你們的一瞬如此精彩。我們的分離比我預想中早了幾十年,但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接下來的歲月中閃爍,至死方休。”

    “對我們來說,幾十年可太多啦。”小人類說,“我的孫子出生了,可惜我不能將他介紹給你,不能將你介紹給他。一想到我的子孫可能無法再看見巨龍,我就為他們傷心,為我自己慶幸。”

    那張年老的面孔上露出了調皮的笑容,小小的人類擠了擠眼睛,眼眸藍得像天空。他走上去抱住了龍,只能抱住個鼻頭。龍輕柔地噴了口氣,把他的頭髮吹了起來。

    “你的子孫總會再見到龍。”塔砂聽見自己說,龍的爪子伸出去,輕輕點了點人類的胸口,像在祝福,像在預言,“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血在你的血脈中流淌。哪怕有一日,埃瑞安不再有龍,龍的殘影依然會在龍騎士的血液中翱翔。”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01:52:37

第50章 1.1

    “對,是有這麼一回事。”橡木老人回憶著,緩慢地說,“大約三百年前,矮人曾與人類爆發了戰爭。但我並不清楚內情,德魯伊並未參戰。”

    德魯伊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信仰。儘管崇拜自然和聖樹的教義讓他們游離在任何崇拜神靈的教派之外,他們也有著一些宗教人士的共性,能成功轉職的德魯伊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然和諧之上,並不會參與自身種族或國家的戰爭。這個包括了諸多種族的群體在絕大多數時候維持著中立的立場,當矮人和人類開戰,矮人德魯伊與人類德魯伊選擇在聖橡樹林中閉門修行,其中比較熱心的那些,也只是在為戰爭中破壞的植被四處奔走而已。

    “埃瑞安從不是個和平的世界,大大小小的戰爭時常在各地出現,唯有與天界和深淵交戰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諸多生靈才暫時握手言和。”橡木老人嘆了口氣,“在人類和矮人開戰時,我們只以為那是一場尋常的衝突,沒人想過會有那種後果。”

    理由不得而知,過程亦然,隱居在聖橡樹林中的橡木老人只知道此戰的結果。

    埃瑞安宣言沒能將各個種族的和平維持到永遠,卻讓大部分種族內部變得更團結。矮人氏族聯合成一個巨大的王國,人類的戰時鬆散聯盟也慢慢形成了一個超級帝國,當雙方開戰,哪一邊都盡了舉族之力。雙方像對戰惡魔時那樣對著曾經的盟友下盡狠手,直到兩敗俱傷,人類付出慘重的代價,將矮人王國連根拔起。侏儒站錯了隊,與矮人一道銷聲匿跡。

    “龍呢?”塔砂問,“為什麼矮人戰敗後,龍也離開了?”

    “要是大德魯伊還在,我們還有與巨龍對話的資格。”橡木老人遺憾地說,“我們只聽說熔金之龍做出了某個預言,預言本身就是個強大的法術,連通曉龍語魔法的法師都無法複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前,大部分龍便失去了蹤跡。”

    因為某個契機,德魯伊說服了龍,中立的森精靈選擇參戰,矮人從內戰中停下,獸人和其他種族聯合,混亂無序的人魚也看到了危機;西邊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款曲欺騙了惡魔,同時不需要神的神術正在離經叛道的聖職者中悄悄擴散,在這種背景下,埃瑞安宣言於四百五十年前簽訂,各族聯手。

    四百年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隔絕了深淵與天界,隨後發生異變,埃瑞安最後的精靈與大量高階德魯伊失蹤,將自然之心讓渡給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橡樹,剩下的德魯伊在埃瑞安繼續生活。

    約三百年前,矮人和人類全面開戰,人類慘勝,矮人與盟友侏儒日漸被消滅驅逐。此後一條強大的金龍做出了神秘的預言,巨龍退出埃瑞安舞台。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塞繆爾聲稱此時撒羅的聖職者還在人類的軍隊中擔任要職。

    一百多年前,德魯伊因被人類圍剿與橡木老人失散,德魯伊傳承中斷。

    如今,塔砂看到一個非人種族人人喊打、人類牧師和亞馬遜人一樣要四處躲避、職業者極度稀少、大部分人類看起來完全沒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埃瑞安。

    回頭看著他們消失的軌跡,就像坐在一艘搖晃的船上,看著其他人紛紛落水。要是全部因為內耗自相殘殺也就罷了,至少要防範什麼一目了然。但其中的一些種族,卻是自己主動跳下船的。

    “也有巨龍留下來了吧?”塔砂問,“我聽說巨龍的壽命非常漫長,越年長越強大,除了神魔之外,幾乎只有時間能與它們為敵。”

    “不太確切。”橡木老人沉思著,“大部分龍都我行我素,對包括自己的後代在內的同族都漠不關心。年輕的巨龍可能被人海戰術剿滅,老年巨龍也可能在傳奇職業者的圍攻下隕落,尤其在有傳奇法師參與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人類不知為何興起了屠龍潮,許許多多傳奇職業者,幾乎所有傳奇法師,都在這段時間與巨龍同歸於盡。漸漸地,我沒再聽到巨龍的消息了。”

    “有一頭通用名叫藍夜的太古龍,精通法術,龐大如山,是留下來的巨龍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他又補充道:“它還未到回歸龍眠之地的年紀,我也未曾聽說過它被擊殺的消息,或許它還在某處呼呼大睡。”

    難道預言內容就是龍會被前仆後繼的冒險者剿滅?可要是大部分龍沒有離開,再怎麼對同族漠不關心,巨龍也不可能任由自己被滅種——人類也做不到。

    這不是唯一的問題,目前知道的內容當中,蹊蹺的地方太多。有什麼好處能讓傳奇職業者為了屠龍前仆後繼?為此犧牲的是傳奇狂戰士也就罷了,結果損失最多的反而是以智慧和理智著稱的傳奇法師?這很難說通。

    說得不恰當點,塔砂想到了地球上東方玄幻裡的某個毫無道理的玄學概念,“劫數”。

    理由不明,解決方式不明,她仿佛站在神話時代向普通世界過渡的斜坡上。作為一座與人類如今的畫風格格不入的不科學地下城,這情況真讓塔砂不安。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北方邊境再一次沉默,那裡粗粗建起了防線,兩邊都保持著暫時對彼此視而不見的默契。一場大戰之後,春天降臨到了這片彌漫著火藥味的土地上,壯勞力忙於春耕的時節,暫時不會有戰事。

    德魯伊的到來,讓大片荒地重新化作沃土。

    經過一個冬天的勞動,【再加一勺糖】技能製造的淨化劑將附近的枯萎詛咒基本驅散,留下乾枯貧瘠的土地。一般來說,起碼要到明年這些地方才能重獲生機,就像痊愈的病人也不可能一日之間恢復健康時的體格。塔砂已經做好了再提供一年食物的準備,但德魯伊大大縮短了無法耕種的時間。

    他們用橡樹枝做手杖,把一些植物的種子風乾,縫進幾個小球當中,懸掛在木杖上,這些球在他們行動間悉索作響,像一串小鈴鐺。所有轉職成功的德魯伊都有著“協調自然”的能力,他們手持木杖走過荒野,若有若無的自然氣息便覆蓋上那片死地。塔砂很難說出他們工作的原理,只能隱隱感覺到自然氣息的流動,仿佛用筷子攪動蓋澆飯,把湯汁和肉丁均勻鋪到白飯的部分上去。

    樹鈴響過的地方,土地在復甦。

    頑強的野草從地上鑽出來,森林與田野則需要播種,好在德魯伊們帶來了許多種子,四分之一精靈藥劑師也有著豐厚的庫存。富有藥性的那些被種在藥園當中,利用藥園作弊似的特性快速生長,長到一定程度再移植到別處,換下一批。

    未進階的德魯伊學徒也會是極好的園丁與藥農,他們與梅薇斯相處得相當融洽,事實上“相處融洽”已經是相當含蓄的說法。大部分德魯伊都爭先恐後地來看森精靈的後裔,像等待明星見面會。他們覺得能看到傳說中大德魯伊的盟友是件非常幸運並且能帶來好運的事情。

    “你的手指能讓枯樹發芽嗎?”一個德魯伊少女滿懷期待地問。

    “不能,親愛的。”梅薇斯不知第幾次回答道,“但大概能讓你的舌頭髮芽——想嘗點雪梨果凍嗎?”

    今後梅薇斯不用一個人管三個地方了,藥園由德魯伊學徒接手,藥房中也有德魯伊幫忙。精靈與德魯伊的組合在處理草藥、製造藥劑方面非常有利,藥園和藥房都升了一級,前者草藥生長速度增加,後者中的藥劑效力增強。

    當然,除了農民、園丁、藥劑師外,新進階的德魯伊中也存在戰鬥人員。

    尋樹人父子中的兒子,阿爾弗雷德,第一個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承認。赤子之心與從小照料尋路樹的經歷讓他擁有很高的植物親和力,他能聽懂樹林的低語,還能在短時間內催化和控制植物。剛進階不久的阿爾弗雷德就可以讓地上暴漲的野草纏住一個戰士的雙腿,讓荊棘種子突然長成荊棘路障。

    與他對練的亞馬遜人又一次被野草纏倒,掙扎一下沒能掙脫,索性坐到了地上。“這些草根本力道不夠。”她不服氣地說,“我才十五歲,再過幾年我就能輕鬆把它掙脫了。”

    “我才十三歲呢!”阿爾弗雷德驕傲地說,“再過幾年,我的‘死亡纏繞’會比現在更厲害!”

    “死亡纏繞?”亞馬遜人古怪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草,“你確定要叫這個名字?”

    “死亡纏繞有什麼問題?”阿爾弗雷德抱著胳膊問,“你又叫什麼名字?”

    “亞特蘭特。”棕發少女說,蹲下去企圖解開野草,沒多久就不耐煩地用上了匕首,“你呢,玩草的巫師?”

    “是德魯伊!未來的大德魯伊阿爾弗雷德!”

    “行吧,大德魯伊。”亞特蘭特無所謂地說,終於拔出了腳,“你能不能讓樹直接長出果子?”

    “可以倒是可以……但不可以這麼做。”阿爾弗雷德猶豫地說。

    “到底可以不可以?”亞特蘭特被弄糊塗了。

    “我可以,但我不會做。”阿爾弗雷德說,“對樹不好。”

    現實中的德魯伊可比遊戲裡的那些操心許多,他們可以控制樹木,卻要考慮到消耗的地力與植物潛能。投擲荊棘需要事先準備種子,催化完野草後要將暴漲的草木回覆原狀。將農作物快速催熟並非不可能,卻會損傷現在這片剛恢復過來的土地,所以他們不會這麼幹。德魯伊請求自然與他們並肩作戰,也承擔起保護自然的責任。

    同樣的,德魯伊的“驅使野獸”技能也不能憑空完成。與他們結下契約的動物會擁有更漫長的壽命、更強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智商,唯有這些進階靈獸的動物才能與德魯伊心意相通,勇敢作戰。德魯伊驅使這些靈獸,同時在平日中照料它們,與它們形影不離。

    向“獸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目前僅有一個,這附近動物不多,能符合簽約標準的更少。那個唯一成功的德魯伊女性,簽訂的對象多少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你就這麼丟下我跟著這位女士跑了?”道格拉斯怪叫起來,“唉,我知道最近冷落了你,喬伊老夥計,可你至少該在決定前告訴我一聲啊!”

    他的馬兒蹬著蹄子,哢哢地叫了長達一分鐘。道格拉斯眼疾手快壓低了帽子,這才沒被噴一臉口水。“好吧,我祝福你!”騎手躲閃著叫道,努力維持著形象,抽空對著與喬伊同來的德魯伊女人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算擺脫你的重屁股和沒完沒了的母人了,真他媽謝天謝地’——請原諒,他是這麼說的。”獸語者普莉瑪保持著溫柔的笑容翻譯道,“他還說,‘再也別他媽想在老子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可真會說笑!”道格拉斯僵硬地乾笑起來,企圖捂喬伊的嘴,沒能夠到,“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祝你們相處愉快,一路順風!”

    說完,他腳底抹油,迅速地溜走了。

    龍騎士騎著他的龍,在曠野的天空上飛翔。他把幾乎所有空閒時間都花費在龍身上,像個成癮的青少年,只在工作時間回到城市裡。塔砂讓德魯伊和騎手在學校與軍營中開了課,這兒有自然之心,有飛龍,有德魯伊和龍騎士老師,她想不出不將這兩種職業者量產的理由。

    孩子們用上課的方式賺取矮錢,一學期課程的收穫並不算多,但對於不寬裕的家庭來說,把還沒法幫工、整天無所事事的孩子扔去學校就能補貼家,簡直划算得不得了,老師是埃瑞安其他地區的通緝犯這種小事,根本無關緊要——黑市還不合法呢,也沒見它人人喊打啊。

    冬末春初那場戰爭引起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大部分東南角居民產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北邊已經把他們打成人類叛徒格殺勿論了,真去做點什麼被譴責通敵的事情好活下來,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壞。

    紅桉縣與鹿角鎮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地方,沒有多少與上頭有密切聯繫的關係戶,公務員們木著臉繼續工作,異族不打算空降什麼官員接替他們,那麼在誰手下幹活都一樣是拿工資吃飯。商人們在幾個月的動盪後找到了新的平衡,隨著新進貨和出售渠道的穩定,市場也穩定下來。農民對德魯伊充滿了親切感,在他們看來,德魯伊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同行,遠遠不到危險分子的程度。獵人、樵夫等等靠著森林吃飯的人已經有了新的位置,他們在訓練的間隙看向森林,細嫩的小樹苗正在生長。

    不知要過多久,安加索森林才會恢復到過去的模樣。但它在恢復了,這總是好事。

    放入墓園的屍體,在一個月後出現了結果。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完整度高於90%的騎士(職業者)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產生品質不等的死亡騎士,屍骨及靈魂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因埋入的屍體缺乏關鍵部位-頭顱,且靈魂處於潰散邊緣,轉化過程產生變異。”

    剛把聖騎士的無頭屍體埋下去的時候,塔砂就接到了墓園的提示,表示聖騎士的轉化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但世事難料,最後聖騎士的轉化成功了,反而是盜賊的屍體轉化失敗,只變成了結實一點的僵屍。

    幽靈漂浮在墓園上空,看著墓地的土壤被頂起一個鼓包。墓穴轟然開啟,土石簌簌落下,一具魁梧的軀體破土而出,和生前一樣高大。

    哦,不是一樣高大,他已經沒有腦袋了。

    “無頭騎士:擁有亡靈之中難得的敏捷和應變能力,生前的訓練依然殘留在騎士死去的軀體中。高尚的美德已經隨著生命逝去,但強大的靈魂之火尚未熄滅,這使該騎士獲取了以下天賦:召喚亡靈戰馬(召喚一匹基礎屬性稍強於普通戰馬的亡靈戰馬,每日一次),死亡通報(無頭騎士能在開戰前報出一個名字,他將追殺名字的主人直到天涯海角)。”

    無頭騎士沒有了死亡騎士的施法能力,只保留了兩個戰鬥天賦,但這兩個天賦相當實用,能有效提高其單兵作戰能力。死亡通報這個天賦並不需要知道真名(沒有腦袋的人也說不出話來啊),“唱名”只是標記過程,該技能有利於追蹤,不過開啟後無法取消,會一直持續到目標死亡或無頭騎士自身被摧毀,在敵我力量太懸殊時最好別這麼幹。

    沒有腦袋的騎士自帶了“取消頭部要害”的天賦,他以靈魂之火修補自身損傷。靈魂之火會在非戰鬥時期緩慢自愈,但要是一次性損耗超過百分之七十,靈魂之火會直接崩潰,無頭騎士完全摧毀,不可逆轉。

    幽靈站在曾是聖騎士的無頭騎士前,這場景仿佛決戰那天的立場調轉。現在沒有頭的是亞歷山大了,無形的力量給他裝上了重甲,手中曾經金光閃閃的戰斧如今鍍上一層藍幽幽的黑光。他luo露在外的皮膚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有著發霉似的屍斑。他不再是曾經的聖騎士,只是那個騎士的遺留物。

    騎著龍亂飛的道格拉斯撞見了塔砂帶出去測試力量的無頭騎士,他趴在龍背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這是老爺子嗎?”

    龍騎士這會兒騎著的是地下城後來製造的偽龍,這種以雙足飛龍為原型的偽龍比第一頭巨龍嬌小也聽話得多。道格拉斯對待他的龍就像迷弟對待心中的女神(雖然他根本無法判斷後者的性別,就管那頭龍叫“我的龍”),而對這些智力不高的偽龍,就能隨時騎著在地下城中飛行,訓練自己的騎龍技巧,摔了也不著急。

    塔砂點點頭,道格拉斯哦了一聲,手指摸著下巴不說話。無頭騎士在他們的注視下召喚出亡靈戰馬,高大的骸骨馬從虛空中越出,蹄子踏著鬼火,眼窩閃著紅光。

    “老爺子不怎麼會騎馬。”道格拉斯笑起來,“他說騎手依靠坐騎,騎士則依靠自身,看我幹點啥都說我不務正業。我說過沒有?剛離家出走那陣子,他幫過我一次,想收我當徒弟,說我是當聖騎士的料子。嘖,我可不幹,我是要當龍騎士的人啊。”

    他看起來有點感慨,但沒對著塔砂義憤填膺,塔砂便由著他在那兒胡侃。

    “老爺子當初追了我好半天,囉囉嗦嗦天天跟我講大道理,等我後來加入了‘馬戲團’他才消停。他是個好傢伙,只是死腦筋……”道格拉斯扁了扁嘴,“他見不得別人做壞事,傑奎琳就是他從異種販子手裡救下來的。他們想養大她賣給黑市#妓#院,等發現她長不大,又想賣給那些想青春常駐想瘋了的有錢佬。老爺子無法容忍這種卑劣的行為,但又厭惡所有異種,便把救下的傑奎琳送去了馬戲團……你看,他覺得把個小姑娘送進賊窩當殺手養已經仁至義盡,我自願加入,他卻氣得沒把我打死,還差點去找馬戲團麻煩,無非以為我是人類罷了。”

    龍騎士聳了聳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來。

    “我希望他還活著,希望他看看我的龍。”道格拉斯說,“但我想,要是知道我也不是個人,他肯定不想見我。”

    這事情無解,聖騎士的意志堅定如鋼鐵,他能孤獨地堅守至今,塔砂完全不認為自己威逼利誘亦或一通嘴炮就讓他改變成見。即使亞歷山大活到戰後,塔砂也沒有說服他的信心,更別說收服。

    一個高尚的戰士也可能是個不可救藥的種族主義,可以是本族的英雄與異族的惡魔。一個最溫柔可親的好人也可能在集體狂熱中對他們認為“非我族類”的存在舉起屠刀,同時沐浴著自以為的光榮使命感。力量與美德沒有界限,擁有它們的職業者卻有著各自的立場。好與壞難以定義,在過去浴血奮戰守護著人類文明的人們,以相同的熱情破壞著異族的家園。

    調和之路,甚至要比稱王稱霸之路更難走。

    可是,塔砂想,一條自己不想走的道路,即使走到了終點,又有什麼樂趣?

    像在為她的決心配音一樣,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眷族-匠矮人成功拆解了中階魔導物品,對魔導知識的理解上升。新物品-破門蛛在工坊中解鎖。”

    記得嗎,那個盜賊拿出來的奇怪物件還完好無損地留在地下城當中。塔砂將之交給了匠矮人,這些日子來匠矮人一直研究著它的構造。

    破門蛛的功效固然不錯,但魔導科技的理解,對塔砂來說卻更加有用。她預覽著新得到的知識,皺起了眉頭。

    破門蛛運行所用的能源——

    是魔石。

    ——————————

    總督摸著他的八字鬍,另一隻手一下一下敲著桌面。

    這沉默已經持續了很久,房間裡的另一個人終於無法忍耐,霍地站了起來。“哥哥!”他急躁地說,“消息已經能夠肯定,你為什麼還……”

    本森中校的聲音在兄長的瞪視中變輕,他咬了咬牙,耐著性子說:“那絕對就是個地下城,只要把這事上報給將軍……”

    “他就能知道你之前的瞞報和慘敗,而你這輩子都會待在現在的位置上,如果你的中校頭銜還沒有被擼掉的話。”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冰冷地接道。

    中校啞口無言,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總督嘆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本森中校的肩膀。“我們沒有必要向上匯報。”他寬容說,“這事能在塔斯馬林內解決,地下城的存在就不必傳出去。我會給你提供幫助……”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在本森中校耳邊說了什麼,後者猛地抬起了頭,驚喜地問:“真的?天啊,這真是……謝謝!”

    “當然是真的。”總督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說,“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誰叫我們是兄弟呢?他想,有個魯莽的弟弟在鄉下當值有時就會有這種意外之喜。那裡的資源,根本不必上報,在塔斯馬林州消化就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4:09

第51章 1.1

    利蒂希婭輕手輕腳地在樹林中穿行,懷裡抱著把短弓,背上背著小小的包裹。

    這裡已經是安加索森林的地界了,換成過去,父母絕不會允許她獨自一人跑來這種地方。利蒂希婭只從家裡雇工的口中聽說過那片黑森林: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森林深處的區域在夏日正午都顯得昏暗陰涼;藤蔓、樹根與帶刺的野草覆蓋了每一寸土地,毒蟲與野獸在陰影中對所有外來者虎視眈眈。她還說森林裡住著食人的生番,會用箭刺穿所有迷路的好人的腦袋,把一顆顆腦袋掛在長弓上帶走。

    很長一段時間這嚇人的故事都曾是利蒂希婭的噩夢源頭,等長大一些,她暗暗覺得傭人沒說真話,否則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獵人在林中進進出出呢?每年恰當的季節,林中母鹿肥美的肉與公鹿頭頂精美的長角都是鹿角鎮重要的經濟來源,也是鹿角鎮得名的原因。無論安加索森林中有什麼危險,它們看上去都不足以擾亂附近居民過日子。

    反倒是那些宣稱要將林中危險一網打盡的士兵,差點毀掉了鎮民們的生活。

    利蒂希婭第一次來安加索森林的時候,她既沒有看見一望無際的樹木,也沒有看見奇形怪狀的動物。這裡只有稀疏的小樹正在生長,與其說說是大森林,不如說是小樹林。稀疏的小樹林中藏不住傳說中的大棕熊,仰頭張望半天才能看到一兩隻小鳥。拿著樹木手杖的人在樹林間行走,時不時用手杖拍一拍樹幹,像農人檢查每一株秧苗。

    “再早上一兩個月,這裡可是一片空地呢。”亞馬遜人感慨地說,“可惜了,要是你去年以前來這裡,你能看見遍地的絨絨草,還有大片大片綠鳳蝶,它們在陽光下河水一樣閃光。現在還是菱尾鸚鵡繁殖的季節,往年它們會在每根大枝椏上喋喋不休,模仿路過的野獸的聲音,直到哪只受夠了的安加索獅咬斷它們的脖子……”

    這聽起來讓人神往,和利蒂希婭過去聽到的安加索森林截然不同。她聽著老師講述的故事,不由得也遺憾起來。

    說起來真不可思議,如今的利蒂希婭正在兒時噩夢手底下學習。

    她貓著腰游過樹木間的陰影,在碎石土地和枝幹上踏過的腳步悄無聲息。這技巧學自故事中的“食人生番”——那些亞馬遜人,她們攻擊起來凶猛過壯漢,隱蔽起來又輕盈得像鳥雀。第一次看見她們展示這種技藝,利蒂希婭就被迷住了,她模仿得非常努力,最後不知交了什麼好運,竟被選中成了亞馬遜戰士的學徒。父母為此大吃一驚,要知道,他們送她去異族的學校,本來只是想讓她學點草藥什麼的。

    老師誇獎她的進步,不過利蒂希婭心裡覺得,要是亞馬遜人是林中鷹隼,她便是一隻學飛的小雞。她已經努力學習了有一陣子,現在溜出家門完全不會被抓到,但要在老師面前班門弄斧,她顯然還不夠資格。

    這就是利蒂希婭選擇這種時候遊蕩到森林中的原因。

    月亮剛剛西沉,啟明星在越來越亮的天空中顯得沒那麼奪目,凌晨清醒的空氣環繞著她,微涼的風令她精神振奮。駐紮在這裡的亞馬遜人還沒開始一天的晨練,而守夜的衛兵就在剛剛換班,其中有個微不可查的空隙。這是最合適的時機,卻不是任何敵人的機會,只有受過亞馬遜訓練又知道內情的人,才有可能穿過巡邏的人,遛進一片無關緊要的區域。

    利蒂希婭麼,她有內應。

    她聽見了藍頂雀的叫聲,啾啾——嘰——!兩短一長,清脆悅耳。自從樹木長回來後,鳥雀也來了,藍頂雀正是這個季節最常見的來客,住在這裡的亞馬遜人不會為這清晨的鳥鳴投去一瞥,再好不過。利蒂希婭得到了代表安全的信號,三步並兩步地跑向前方。利蒂希婭用短弓在樹幹上敲了幾下,這種藍頂雀敲擊樹枝的聲音在另一個人耳中,有著只有他們知道的意思。

    上頭放下了軟梯,利蒂希婭把短弓往背上一別,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早上好,利蒂希婭!”

    她的小夥伴正在小屋中等她,對她笑出八顆白牙,打招呼的手隨便一揮便往前平平伸出。

    “你也早,亞倫!”利蒂希婭回答,接下身後的背包,把裡頭的書本遞過去。

    亞馬遜少年接過了書,就地坐下,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利蒂希婭對他的全神貫注習以為常,繞過他的光源,走向後面的箱子。堆在這裡的木箱充當了桌子,上面放著亞倫帶來的卷軸。利蒂希婭拿起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對著窗口的光看起亞馬遜的箭術圖譜。

    成為亞馬遜人的學徒是個不知是喜是憂的意外,而與亞馬遜少年亞倫交上朋友則完全是意外之喜。利蒂希婭第一次去地下的訓練場時緊張得險些昏過去——她其實沒那麼怕考核,但到那天她才意識到自己很怕黑黢黢的幽閉空間——多虧了亞倫把她拉出去吹風分散注意力,她才沒給她的箭術老師,也就是亞倫的姐姐,留下膽小無用的印象。

    他們很快熟悉起來,從小心謹慎到無話不談,等知道利蒂希婭是個商人的女兒,還有個正在紅桉縣學校裡上學的哥哥,亞倫顯得十分激動。“要不這樣吧,”他說,“我給你帶我姐的箭術秘籍,你給我帶你家裡的書,怎麼樣?”

    “可以嗎?”利蒂希婭吃驚地說,又嚮往又猶豫。

    “別人不知道就可以。”亞倫狡黠地笑道。

    於是他們的秘密會面便定了下來,亞倫找到了這個樹屋,亞馬遜人搭來當做瞭望台和儲物室用,早晨絕不會有人來這個雜物堆積處。它距離亞馬遜人在地上新建的聚落不遠,距離戰士們訓練新兵蛋子的野外訓練場也不遠,亞倫和利蒂希婭都能方便地來到這兒。亞馬遜少年給人類少女帶來姐姐的訓練筆記和箭術圖譜,後者則用父親的藏書或哥哥的教科書回禮。

    在學習箭術的同時,利蒂希婭也在學習簡單的亞馬遜文字。亞馬遜人的文字相對簡單,用於箭術圖譜之類卷軸的文字更像符號,看圖就能大致知道意思,不懂可以再問亞倫。亞倫以前倒沒學過通用文字,不過在亞馬遜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入人類城鎮後不久,女王要求所有適齡成員必須學習通用語讀寫,而亞倫有個聰明的腦瓜,同時充滿了興趣。

    利蒂希婭算是鄉紳的女兒,她雖然沒像哥哥一樣一路讀上去,但至少在家庭教師的教導下認識字。她還學過算賬,儘管非常不擅長,母親總為此嘆氣,覺得她今後嫁到別人家會管不好賬,會被人家的賬房先生欺騙。利蒂希婭學過點皮毛,因此更為亞倫的聰明驚奇。

    “哎呀,你比我哥哥還厲害!”利蒂希婭看著亞倫寫在本子上的算式說,“我從沒見過有人能算得這麼快呢,爸爸都沒有!”

    亞倫自豪地抬起頭來,露出一個不太成功的謙虛笑容。“我想當個商人。”他說,“我算得很快,而且擅長討價還價。等學到更多,我還能做得比現在更好。”

    “那很好啊!你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商人!”利蒂希婭由衷地說,“你該告訴你們爸爸媽媽!要是他們知道你這麼厲害,他們肯定會送你去學校的,我哥哥上的那種學校,我聽說那裡畢業的人今後可以成為大商人或者官吏。那樣你就不用偷偷在這裡學啦!”

    亞倫扁了扁嘴,說:“你又為什麼要偷偷學呢?你可以直接問我姐,戰士們授課從來不留一手。”

    的確,教導利蒂希婭的亞馬遜戰士雖然要求嚴格,卻是個把學識傾囊相授的好老師。

    “我怕問得太多,老師會覺得我很笨。”利蒂希婭說,“我不想被踢走。”

    利蒂希婭也曾正正經經上過學,這裡只有男校,因此父母給她請了家庭教師。她在商人必備的課程上十分不開竅,無論怎麼努力也只是勉強跟上。老師和她的父親說了這事,第二天她便不再上課了。那位商人覺得,將金錢浪費在她身上太不划算,還是在家好好養著,學學管家、烹飪和梳妝打扮什麼的,也好嫁個好人家。

    “你怎麼可能被踢走?”亞倫從書頁間抬起頭來,看向利蒂希婭,“你是你們當中最棒的學生!她們都誇你像個天生的亞馬遜人,在誰來教你這事兒上,我姐還和其他人打了一架呢,打贏才來教你的。”

    利蒂希婭“啊”了一聲,受寵若驚地撥弄著短弓弓弦。訓練實在非常累人,對一個從小家境不錯的商人之女來說,每天的戰鬥訓練足以榨乾她的精力,讓她除了眼前的靶子,手中的短弓和尖叫著的酸痛手腳以外完全沒法關心別的事。她真的做得很好嗎?

    “可是,”利蒂希婭遲疑地說,“我是個女孩子……”

    她的哥哥對她被選為亞馬遜學徒這事漠不關心,他認為這種胡鬧不久便會停止,嬌滴滴的小妹妹怎麼能忍受戰士的訓練呢?她的母親也有著類似的意見,“一定哪裡搞錯了,我可憐的寶貝!”她這樣叫著把筋疲力竭的利蒂希婭抱進懷裡,認為讓一個鄉紳家的姑娘去學戰士們流汗又殘酷又不成體統,要是練得像那些野蠻女人一樣又凶又結實,今後還如何出嫁?

    “別哭了,我們現在得罪不起那些異族。”利蒂希婭的父親不耐煩地說,得到消息那天他失望得多喝了幾杯酒。這位商人在德魯伊的神奇力量之中看到了商機,把家中子侄(除了前途無量的大兒子)全送去上異種開的課程,結果只有女兒入選,選擇她的還不是德魯伊,而是那些舞刀弄槍的亞馬遜。他看著利蒂希婭嘆氣,嘀嘀咕咕地說:“怎麼總是錯誤選擇……”

    可利蒂希婭喜歡這裡,她喜歡自己能一箭射穿靶心的感覺,喜歡在風中無拘無束地奔跑,喜歡老師讚賞的目光和旁觀者的掌聲。在這裡,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位置。

    “什麼?”亞倫說,“是女孩子有什麼問題?”

    “女孩子可能不太適合當戰士。”利蒂希婭老老實實說,“同樣是成年人,女人的力氣沒有男人大,相對爆發力不足,性情比較溫和,感情用事,嗯,沒有攻擊性?”

    她越說越不確定,因為亞倫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看上去像要質疑,又像要笑。“真的假的?”他說,“你知道戰士們為不得不教外族的男人這事吵了多久嗎?”

    “咦?”利蒂希婭一臉茫然。

    “你難道現在還沒注意到?”亞倫合上了書頁,比了比訓練場的方向,“你看見過一個男的亞馬遜戰士嗎?”

    利蒂希婭努力回憶了一下,還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說:“我還以為是為了教女學生才……?”

    她的母親對這件事唯一的認同就在她的老師也是女人這事上,“雖然不成體統,”她說,“但至少不損傷利蒂希婭的名譽。”

    “才不是!”亞倫叫起來,“我們當中只有女人才能當戰士和領袖!因為男人被認為不夠敏捷,耐力和承受力都比不上女人,衝動時會被本能控制,缺乏多角度思考的同理心,需要被女人領導和保護。”

    現在換利蒂希婭目瞪口呆了,他們啞口無言地對視了長達一分鐘,同時狂笑起來。

    “真奇怪。”利蒂希婭笑得擦眼淚,有什麼想說又難以表達出來,只好反覆說一個詞,“真奇怪。”

    “可不是嘛。”亞倫聳了聳肩,“我爸媽沒了,我姐對我保護過度,她才不會讓我去異族堆裡當商人呢。‘你要怎麼保護自己,小亞倫?’”他掐著嗓子模仿道,厭惡地揮了揮手,“亞倫,男孩子不適合做這個,男孩子不適合做那個,巴拉巴拉。要是我是個女孩子,她就會鼓勵我去外面亂撞,把那視作成長中的必要歷練。”

    “我爸媽也是。”利蒂希婭深有同感地說,“要是我們換個位置就好了。我生在你們這邊,你生在我們這裡。”

    “是啊……但現在兩邊被綁在一起,”亞倫摸著下巴,眼睛閃爍著想到什麼的光,“你說有沒有可能,過一陣子後兩邊就變均勻了?像麵粉和水變成麵團一樣,誰都可以當戰士,誰都可以當商人,愛幹嘛幹嘛,不管你是什麼……”

    在他說完之前,他們同時聽到了什麼聲音。

    在這裡偷偷會面的兩個少年都非常警醒,一點響動就夠他們做出反應。他們飛快地收拾好了背包,把樹屋恢復到無人來過的狀態,這才偷偷向外探出頭。

    不遠處,亞馬遜人的地上聚集地裡傳來了騷動。

    發生了什麼?兩個小腦袋擠在小小的窗口中,看見遠方甲殼蟲那麼大的人影來來回回,快速地進入了地上的一個開口。他們伸長耳朵聽去,什麼都沒能聽清。

    “今天是什麼你們的特殊日子嗎?”利蒂希婭問。

    “什麼日子都不是。”亞倫否認道。

    “是啊……”利蒂希婭茫然地說,“本來今天上午還有訓練的,有什麼事的話老師會事先跟我說?”

    他們全都摸不著頭腦,但不同於一直被保護的很好的鄉紳之女,亞倫從空氣中嗅出一絲緊張的氣息。他想起之前的幾次險境,又一一排除:無論是摧毀森林的枯萎詛咒還是那門撕裂土地的大炮,來時都有很多預兆,如今北方有哨兵看守,地下城的那位大人也不可能發現不了襲擊的大軍。有什麼事情會需要全員躲進地下城?地下城本身有什麼事情嗎?

    亞倫眺望遠方,北邊的地平線一片寂靜。他再回頭望向聚集地的時候,那裡已經安靜了下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下去!”亞倫當機立斷地說。

    這片安靜的森林讓他腦中警報直響,亞馬遜少年寧可被姐姐抓到也不想冒險。他們爬下樹屋,來到了地面上,此時距離天大亮還有不到一小時,明亮的晨光照耀著樹林……

    突然,天空暗了下來。

    他們聽到鳥鳴聲。

    這聲音要如何用擬聲詞模仿?不是啾啾,嘰喳,或者別的常見鳴叫。土生土長的森林住民也聽不出這種鳴叫來自什麼鳥,倒不如說,會覺得這玩意是鳥鳴,只因為兩位少年想象不出什麼生物會發出這種尖銳鳴嘯。

    不遠處遮蔽了日光的東西,是一朵雲嗎?

    短暫的一小會兒,亞倫以為那是巨龍從天空中飛過,作為住在林中的亞馬遜人,他見過騎手出來遛他的飛龍。但只要抬頭一看便知道那不是龍,它潔白而圓潤,像個有許多小小凸起物的紡錘,尖端直指這邊。

    它如此巨大,還未完全移到他們頭頂,已經吞噬了一部分晨光。到底有多大呢?沒辦法判斷,因為它飛得很高,雲一樣高,雲一樣白,但沒有雲在目標明確地向前移動時保持如此穩定的身形。光從感覺上來說,它並不算快,可每一次眨眼都能發現它更加接近。利蒂希婭與亞倫同時咽了口唾沫,驚疑不定地與對方對視。

    利蒂希婭快速地說:“我們要不要去……?”

    亞倫飛快地回答:“去!”

    他們撒腿就跑,目標是亞馬遜聚集地。

    以往覺得很近的地方如今感覺起來無比遙遠,他們跑得飛快,仍覺得雙腿太短。但是沒關係的吧?利蒂希婭懷著僥倖心理想,看起來這麼遠,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比它快才對。

    天空中的龐然大物,的確沒有那麼快。

    尖銳的鳴嘯聲近了。

    剛才這種聲音還像風聲,亦或不知何處傳來的鳥鳴,如今它越來越清晰,能明確感覺出來自哪裡——來自他們腦後。利蒂希婭埋頭狂奔,亞倫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驟然縮小。

    天空中不知何時布滿了“飛鳥”的黑影,最近那一隻就跟在他們腦後,近得能看清外貌。它沒有拍打雙翼,翅膀滑翔般平平伸直,身體下方,有什麼尖銳的東西閃著寒光。

    利蒂希婭被推了出去,她一下子摔倒在地,隨著慣性滑出幾米遠,下巴在地面上磕出血來。頭頂上有一陣強風吹過,她呻#吟著翻過身來,碎發留在了手背上。利蒂希婭發現自己後面的頭髮被齊齊斬斷了一大截。

    “滾開!”亞倫在後面喊道。

    利蒂希婭照做了,不僅因為對方的提醒,還因為後背上驟然升起的寒意。她一下子抱著短弓滾出數米遠,貼著她的右臂,尖銳的金屬物刮擦過地面,揚起一片沙塵。利蒂希婭到此時才看清了那個東西:有一隻帶著尖銳尾鉤的怪鳥,大概一人大小,正對著他們一次次俯衝。

    不對,不止一隻。

    天空中有許多這個樣子的怪鳥,一群怪鳥飛行的聲音帶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嗡鳴,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蜂群,或者能飛的蠍子群。到底有多少啊?比起遠在天邊的龐然大物,這種接近的成群黑影更加讓人毛骨悚然,它們紅色的眼睛在天空中發亮,像成群的烏鴉注視著瀕死的幼獸。

    亞倫爬了起來,他矮身向前衝,一把拉起利蒂希婭,拼命向前跑去。利蒂希婭被嚇壞了,她的包裹丟在了剛才的地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著短弓和箭筒,卻也只是抓著。她在靶場中可以百發百中,但還從未面對過哪怕一隻野獸,如今的場面對她太過頭了。

    糟糕的是,他們不能繼續剛才的路線。

    在樹林與聚集點之間有一片空地,長達數十米。樹林中他們還能利用樹木周旋,到了那片空地中就完全是活靶子。亞倫咬了咬牙,轉身,衝向另一個方向。他記得那裡堆著多出來的石料,他們這樣的體格能鑽進石料堆的縫隙。

    一隻從側翼襲來的怪鳥分開了他們,若非亞倫鬆手及時,他的右臂肯定會被切掉。他聽見利蒂希婭哽咽了一聲,然後一個踉蹌,更加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亞倫聽見了她腳踝發出的哢噠聲。

    飛鳥在靠近。

    姐姐在這裡就好了,亞倫混亂地想。他用力一甩頭,把這徒勞無用的念頭甩掉,然後猛吸一口氣,把利蒂希婭背了起來。

    利蒂希婭只比亞倫矮上一點,尚未長成的少年根本不可能背著與他同歲的少女健步如飛。他難以保持平衡,速度也稱不上快,只能勉強貼著樹躲開俯衝的鉤子。亞倫遠遠望見了那一堆石料,他咬牙加快了步子……

    一顆手腕粗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樹的上半截被撞飛出去,亞倫也是。

    他的頭撞上了什麼東西,眼前一片漆黑。這段時間就像被什麼人偷走了一樣,等亞倫再一次睜開雙眼,他看到胸口蔓延開來的鮮血,還有另一隻正在接近的飛鳥。

    幻覺中,他聽見姐姐拉開了弓。

         嘣!嘣!嘣!

    長弓不是這個聲音,長弓的射速也沒那麼快。第一支箭與怪鳥擦身而過,第二支從怪鳥的眼睛上彈開,但第三支箭又射出去了。亞倫艱難地轉了轉頭,他看到利蒂希婭拉開了短弓,一次次搭箭拉弓如行雲流水,兩箭之間幾乎看不到空隙。她的天賦與勤奮在這危機關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人類少女哭得牙齒發抖,但她的雙手穩如磐石。

    第三支箭精準地射入第二支箭剛才撞擊的地方,第四支也一樣。微不可見的裂縫在第三次重擊下驟然擴張,怪鳥閃著紅光的頭顱轟然碎裂。鳴嘯聲戛然而止,那東西墜落了,一頭扎進泥地。

    亞倫笑了起來,鮮血從喉嚨裡涌出,他將之咽下去,只給他的夥伴一個不露齒的笑容。利蒂希婭勉強抬了抬嘴角,止不住地抽泣,用力抹掉了淚水以免干擾視線。她對著下一隻怪鳥舉起弓。

    哪怕次次命中,箭筒裡剩下的箭也只夠再射落一隻。

    天空中掠過陰影。

    全力關注著飛鳥的利蒂希婭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亞倫注意到了。

    鳥群發出了混亂的聲音,像一群鬣狗聞到了獅群的味道。強風讓它們東倒西歪,接著某個巨大陰影驟然降臨,硬生生衝撞出一片清空的區域。剛才強大得不可抵擋的鳥群一哄而散,無數飛鳥墜落在地,頭部的紅光熄滅。天上中卷過一陣熱浪,火焰從天而降,點燃怪鳥們的翅膀。

    “堅持住,小傢伙!”那個以往油嘴滑舌得讓人討厭的騎手的聲音,在此刻如同天籟,“我們來了!”

    紅色巨龍背著騎手衝入鳥群,在他們身後飛著一排排稍小的飛龍。

    龍騎兵們,到場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4:28

第52章 1.1

    東南角的深夜,天空並不空曠。

    深夜與凌晨是龍騎兵的訓練時間段之一,他們的訓練基本晝夜顛倒。地上的火把與巨龍鼻孔中時不時溢出的火星是僅有的光源。能在這種環境中出師,每一個龍騎士都能在未來適應夜戰和光照不佳的天氣,另一方面,即便有在這個時間段起床活動的居民,他們也會將天空中掠過的黑影隨意當做飛鳥。

    居民們遲早要適應龍的存在,但不是現在——新司機剛上路,交通事故時有發生,倘若人們將騎龍-畫8字-撞樹的水準當做了龍騎兵們的常態,所有合格的馭龍者都要為這不白之冤痛哭流涕。

    “長官,那是什麼?”

    第一個發現飛艇的是一個龍騎兵,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地平線飛來一團形狀古怪的雲。

    所有將靈魂獻給地下城的生靈,都對塔砂交出了身上全部的權限。道格拉斯和瑪麗昂一樣給出了靈魂,因此當眼前的畫面映在他的視網膜上,塔砂也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那個飛行器。它飽滿得像麵包,橢圓尖端直指東南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人造物的痕跡。它看上去像出現在一戰海報中的東西,辨識度遠遠高於那個奇形怪狀的魔導炮,塔砂不用一秒便意識到那是來自北方的攻擊。

    白色的飛艇正向他們的領空飛行。

    瞭望塔的檢測範圍與它的高度掛鉤,塔砂能畫出領地沙盤,但這詳盡的戰場地圖侷限於平面之上。她沒有雷達,沒有高射炮——在一個看似沒脫離冷兵器時代的地方,誰能想到要準備這個?好在,地下城的領空並非毫無防備。

    接近邊境的亞馬遜人早早收到提醒躲回了地下,地下城是最好的防空洞。滯留在外的兩個少年被救回醫療室,隨著飛在最前方的巨龍尖刀般撕開了鳥群的封鎖線,這場半空中的戰爭正式打響。

    飛舞著的“鳥群”並非真正的飛鳥,它們更像遙控無人機,又有著強烈的埃瑞安風格,與紅色獵犬、破門蛛如出一轍。這種機械鳥的頭顱閃爍著紅光,身軀上粘滿了鳥羽,身下懸掛著各種銳器,野蠻與科技感在它身上奇妙地融為一體。它們在半空中成行成列,飛行軌跡錯開,看似雜亂的攻擊中卻有著精確的規律,讓它們在高效率收割的同時,既不會撞上樹,也不會撞上彼此。

    但它們可躲不開撞上來的巨龍。

    道格拉斯騎在紅色巨龍的脖子上,不離身的套索擔當著韁繩。他趴伏下來,盡可能貼近巨龍的身體,紅色微光將他籠罩在其中。龍騎士與巨龍的契約在兩者之間產生一種類似魔法的效力,讓他們心意相通,彼此相連。道格拉斯的意志與動作在巨龍身上延伸,龍之力分攤到騎士身上,在巨龍高速的俯衝中,為他抵擋足以撕裂身軀的狂風。

    道格拉斯不需要武器,巨龍便是最致命的武器。紅龍的頭顱上長著可怕的尖角,龍鱗則比最厚實的盾牌更加堅固。尖角撕裂空氣,龍鱗龍骨堅不可摧,他們快得像一架噴氣式飛機,沉重如一柄鐵錘,猛然揮落在鳥群之中。井然有序的隊伍被砸出一片空白,帶著尖銳武器的機械鳥紛紛墜落,那聲音好似雨打芭蕉。

    “來吧!”道格拉斯喝道。龍息隨即從巨龍喉中涌出,明亮的火焰還未碰觸鳥群,扭曲的氣流已經讓它們東倒西歪。

    像一道蘸著烈焰的畫筆在空中劃過粗長的一條,羽毛在第一時間化為灰燼,只留下其中光禿禿的金屬。噴吐還在繼續,紅光在火焰中垂死閃爍,而後機械鳥的外殼開始焦黑,扭曲,變成一隻只粗苯的金屬坨,直直墜落下去。巨龍飛過的氣流、熱浪和火焰將一大片布滿黑影的天幕清空,清爽如噴過殺蟲劑。那張嚴密的殺戮之網被撕開一道空隙,跟在巨龍身後的龍騎兵隊伍乘虛而入。

    地下城製造的偽龍以雙足飛龍為原型,比起前方威武強壯的巨龍,這些亞龍顯得嬌小輕巧許多。龍鞍被放置在相對平坦的脊背上,韁繩與鐙能讓這群原騎兵盡快適應天空中的騎乘。亞龍有兩匹馬這麼大,可以靈巧迅捷如飛鳥,不過中空的骨骼和相對較薄的細鱗也讓它們不適合拿自身當攻城錘。龍騎兵的裝備更像傳統騎士,他們披甲持#槍,騎龍衝鋒。

    鋼槍相當沉重,揮舞它需要很大的力氣,但龍騎兵們並不需要揮舞。坐騎是他們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飛龍俯衝的衝擊力與鋼槍鋒利的尖端足以將正面撞上的所有敵人叉成烤串,飛龍列隊,俯衝,他們像一把犁,耙過滿是機械鳥的天空。

    利蒂希婭的短弓需要反覆對著弱點射擊,龍騎兵們的攻擊則不需要太大精確度。遠在他們進入機械鳥攻擊範圍以前,機械鳥已經進入他們的範圍,帶著衝鋒巨力的槍尖不一定能將金屬外科貫穿,卻能折斷它們的肢體,破壞它們的螺旋槳。失卻平衡的機械鳥搖搖晃晃地墜落,重力與堅硬的大地能完成完成騎兵們沒能完成的任務。

    “半死不活”的機械鳥,對塔砂來說還是件好事。

    地精與骷髏兵在地面上來回奔走,將墜落的機械鳥拖進地下城中。沒有一隻鳥兒能再飛起來,它們會成為塔砂的知識來源與養料。

    只是,戰局也並非一邊倒。

    巨龍的噴吐消耗不小,兩次龍息之間有不短的時間,一次火焰清場後暫時只能用衝撞這一招。第一批龍騎兵僅有三十人,三十條飛龍不足以覆蓋天空,而機械鳥遍布整個空間。它們在第一波襲擊後改變了戰術,不再列隊,襲擊來得分散又刁鑽。

    這不是地面上,騎士不用擔心地面有什麼糟糕的路況,卻要擔心襲擊從天而降。這個立體的戰場一瞬之間千變萬化,最聰明的人也不可能預判全局。

    第一個龍騎兵摔下了龍背,從他頭頂掠過的機械鳥帶著鋒利的尾鉤,那玩意撕裂了騎兵的肩甲,讓鮮血涌出他的肩膀。他在躲避中翻了下去,只有腳還掛在鐙上。失去騎手的飛龍開始胡亂飛舞,騎兵掙扎著,頭盔掉落下去。

    在視野熄滅前,他再一次看到了襲擊他的鳥。

    “讓他們別停在空中!”塔砂對道格拉斯說,“掉下去才能活命!”

    第二個墜落者果斷地踢掉了馬鐙,他盡量把身體蜷縮起來,躲開周圍飛來飛去的尖刀。騎兵畏懼地向下方看去,樹林顯得如此纖細,完全擋不住高空墜落。這兒太高了,強烈的風割著luo露在外的皮膚。

    這裡的飛行員沒有降落傘包,但他們有別的東西。

    樹林一角亮起一片綠光,方圓數十米的樹開始蓬勃生長。枝幹迅速爬升,橫向編織,而綠葉生長得更快,一團團綠色就這麼在樹梢上炸開,像一隻碩大的安全氣囊。騎兵掉進了這團棉花糖似的樹冠當中,橫著長的樹枝沒有刺痛他的身體,富有彈性的枝葉向下彎曲,在一次次斷裂中漸漸卸掉他的衝擊力。墜落的速度越來越慢,騎兵停留在最後一層枝椏上。

    這龐大的樹球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鐘便消散了,騎兵落到地上,頭暈目眩但幾乎完好無損。戴著頭盔和護甲的醫療兵小跑著來到他身邊,將他搬上移動擔架車。“你感覺怎麼樣?”他們像演習中一樣說道,“哪裡特別疼?請保持清醒,馬上就能見到醫生!”

    向“樹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嚴陣以待,樹球氣墊隨時會在墜落者身下張開。醫療兵帶來的移動擔架車由匠矮人製造,它們穩定而快速,不會讓顛簸惡化傷情,能盡快將傷員送入地下的醫療室。在這裡,藥劑師製造的止血傷藥已經有了充足的儲備,醫生們清理傷口,包紮斷骨,傑奎琳正唱起治愈之歌。

    游吟詩人的歌聲並不能直接對傷口產生效果,但歌聲能安撫傷員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驚恐。亞馬遜少年亞倫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要求陪在他身邊的利蒂希婭也停止了哭泣和顫抖。前者躺在病床上,後者趴在病床邊,都在溫柔的歌聲中進入了夢鄉。

    可惜歌聲的範圍並不能擴展到天空之上。

    塔砂的大部分兵種都只能在地面上作戰,空戰讓地下城的實力被限制了大半。亞馬遜人的弓箭只能在近地區域起作用,射落幾隻後機械鳥爬升了高度,無論怎麼引誘都不再下降。地面上的陷阱不能傷到它們分毫,目前地下城的最強戰力瑪麗昂焦躁地走來走去,只恨自己沒有一雙翅膀。幽靈離地的極限只有三米,兩米以上便像在凝膠中行走,離開地面的限制好像比水平線上離開地下城核心更加嚴苛。所能仰仗的兵種,只有龍騎兵。

    失去騎手的龍攻擊起來毫無條理,這些亞龍在沒接到指令時暴躁愚蠢得與野獸無異,很容易被一群有策略的機械鳥圍攻到消失。塔砂召回飛龍,換上候補的龍騎兵。她仰望天空,飛艇越來越近,而機械鳥仿佛怎麼殺都殺不完。

    它們當然不可能無窮無盡,終于飛到飛艇邊的道格拉斯已經發現了答案。巨大的飛艇底下有一個開口,從開口中源源不斷地飛出被激活的機械鳥。飛艇是這群殺人鳥的載具,讓人想到航空母艦。

    飛艇比巨龍還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道格拉斯駕著龍衝了過去,巨龍的利爪在飛艇身上重重撓下。飛艇的外觀看上去明明柔軟得像雲,充了氣的外皮卻相當柔韌,利爪就這麼從上面劃了過去,只留下一道白痕。長滿利齒的嘴一樣無從咬下,道格拉斯又試了一次,轉頭撞向那個不斷生產機械鳥的開口。這次攻擊道頗有成效,剛從開口中出來的機械鳥像剛破殼一樣遲緩,巨龍的一次衝擊便上一大片飛鳥墜落。

    只是,擊落的遠不如生成的總數。

    那個開口不大,巨龍無法鑽進去。拿什麼堵住有用嗎?或許這個開口算是這東西的薄弱點?巨龍的身體結構很難懸停在半空中,道格拉斯駕著巨龍盤旋繞開,準備拉開一段距離後對著開口衝鋒。他們飛開了近百米距離,轉頭不斷加速向開口衝去。還沒有衝到地方,道格拉斯突然產生了危險的預感。

    他的直覺向來準確,和巨龍聯繫在一起後更加如此。龍騎兵猛地拉緊了韁繩,拉著龍硬生生轉向,沒再繼續前衝。

    就在道格拉斯前方,按照他們本來的速度會撞到的位置,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

    “散開!”道格拉斯吼道,他的聲音被風吞得模模糊糊,接著被爆鳴聲淹沒。

    飛艇下方新出現了一個口子,隔板掀起之後,一連串扁平的東西掉了下來。它們的形狀像柿餅,有人頭大小,掉得很快,看不清什麼樣子。這一串東西在半空中散開,下墜,在半空中炸裂。

    龍騎兵們盡力分散開來,好消息是他們本身便相對分散,扁平的炸彈爆炸的時機也不太準,並沒有直接炸上過誰。壞消息是,炸彈的範圍很大。

    炸彈,當然是炸彈。

    它們造成的效果跟那天馬戲團攜帶的很像,半空中憑空炸開一團團黑煙,火光吞沒周邊幾米的空間,而衝擊波的影響比那更遠。氣浪攜帶著金屬碎片向周圍炸開,破片在極快的速度下擊穿了龍騎兵的鎧甲乃至肢體。一頭不走運的飛龍被鐵片擊中眼睛,貫穿大腦,一聲不吭地在半空中消散。它的騎手石頭一樣墜落下來,細碎而鋒利的金屬碎片在他臉頰上留下數道血痕。

    那個名為馬戲團的雇傭兵聯盟中,除了加入地下城的龍騎士和游吟詩人,其他所有人都死在了戰爭中。道格拉斯一心尋龍,對馬戲團本身的事務不甚了解,而傑奎琳幾乎是個沉默的影子,塔砂很懷疑她是否有一個完整的人格。他們那條線半途中斷,地下城再沒了解到那天哨卡爆炸的內情。

    炸彈一直沒在對東南角的戰鬥中出現,在塔砂幾乎確定那只是職業者製造出的□□時,它在這裡出現了。

    兩枚炸彈一直沒有爆開,它近乎垂直地安然落地,砸到了地面上。

    轟!

    不規則的圓形在林中炸開,範圍內所有的樹都被炸成了碎片。泥土被轟然掀起,像被兩隻充滿憤怒的拳頭砸開。

    不幸在附近的兩個醫療兵被撲面而來的衝擊扔出幾米遠,滿腦袋是血的一個尖叫起來,“為什麼沒有聲音?!”他驚恐地喊道,“沒了!我聽不見了!”另一個人只是呆呆看著數米外巨大的坑洞,從未見過這種攻擊的士兵嚇壞了。

    有幾個德魯伊被震得無法站穩,摔倒在地,他們的法術因此沒能妥善完成。新升起的樹球像個沒發好的麵包,在此期間跌落的龍騎兵摔入了壞麵包當中,一路砸穿無數枝條,掉落在地,生死不明。

    簡直像個荒誕劇,從科學世界來到魔法世界的塔砂,站在被襲擊的位置上,看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士兵對炸彈的反應。

    仔細看,飛艇下面有為數眾多的艙門。它還在一路向東南飛行。

    努力回憶一下,在一戰二戰的時候,地球上也曾流行過軍用飛艇。飛艇龐大的容量可以攜帶偵察機,也足以攜帶為數眾多的炸彈,一個天空中的炸彈倉庫光想一想就讓人膽寒。北邊那些人也在打著這種主意吧,如果到這邊的聚集地一通轟炸,地上設施必定損失慘重,哪怕人能去地下避難,那損失也足以將接近一年的建設化為泡影。但是在塔砂生活的現代,飛艇好像除了用來放置廣告之外,已經很少看見了。

    原因是什麼?

    飛艇的航行非常容易受風向影響,順風逆風的時間差巨大,穩定性非常不好。用來貨運,飛艇什麼時候起飛什麼時候到達永遠要看老天賞不賞臉;用於軍事,路線很難控制,可能偏離目標。

    ——但現在它已經到塔砂家門口了,穩定得不可思議,巨龍衝撞也只是稍微動一下而已。是因為體型大嗎?因為其中填充著什麼地球上沒有的合適氣體嗎?

    和填充氣體一樣,飛艇的燃料也是個問題。要讓如此龐大一個飛艇從北邊一直飛到塔砂的占領區,其中損耗的燃料數以噸計。隨著燃料消耗,飛艇的自重理應越來越輕,需要放氣才能讓它維持在相同高度上飛行。

    ——什麼燃料?

    塔砂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從未聽說過地球上兩種重要的工業能源。被稱為“工業的糧食”的煤炭也好,被稱為“工業的血液”的石油也罷,無論怎麼跟人描述都只會得到一臉茫然。地下城的建設挖地三尺,挖到過魔石,從沒挖到過煤礦和石油。

    她不是沒想過發展工業,但缺乏必要條件,塔砂覺得自己一個從未專攻理工科的地下城還是別白費力氣。她曾想過是不是自己運氣太糟糕,降生地點剛好沒有煤礦也沒有石油,後來又想過搞不好是這個世界的規律和地球上不太一樣,一個允許魔法存在的大陸,對科學有諸多限制又有什麼奇怪呢。而當匠矮人成功解剖魔導科技的產物,告訴她破門蛛所用的能源是魔石時,塔砂有了新的猜想。

    魔導科技中的能源,就是魔石。

    拿這種不科學的東西當燃料的飛艇,再去考慮它蘊藏著的科學道理毫無意義。

    但是,穩定、滯空時間長、不用擔心燃料和填充氣體的飛艇就無敵了嗎?

    才怪。

    道格拉斯騎著的巨龍盤旋出一道弧線,又一次撞向飛艇。衝撞的力氣只讓飛艇搖晃,龍的尖角陷入氣墊又被彈開,像打在厚實的肥肉上。巨龍一次次在飛艇下方盤旋,消耗著飛艇攜帶的機械鳥。

    仿佛容忍不了龍騎士的持續騷擾,飛艇下方的隔板又打開了一個。

    道格拉斯一直緊盯著隔板的眼睛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它的動向,他的手一拉韁繩,巨龍默契地仰起了身體。

    第二口龍息,終於蓄能完畢。

    熾熱的火焰噴射出來,像融化的金子一樣閃亮。龍焰的溫度比凡火高上幾倍,讓附近的空氣與雲都扭曲起來。短暫的抵抗之後,飛艇的外殼開始融化——不融化也無所謂,選擇在這種時候釋放龍息就是為了避免不科學的意外,比如看似帆布外殼的東西其實不怕火之類的。重要的是,炙熱的火焰引爆了炸彈。

    開始爆炸的是第一個,扁平物體的外殼在高溫中歪曲,繼而被觸發。龍息引爆最接近的那一串,被引爆的那串炸彈像被點燃的引線,將高溫烈火和爆炸一路引入飛船內部。仿佛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巨龍無須將龍息持續多久,它在第一口吐息後便可以功成身退。

    飛艇炸開了。

    外部的爆炸和火焰撕開了一道口子,而內部的連環爆炸才是這個龐然大物的死因。幽靈在三米高的極限位置仰望天空,天邊那一連串轟鳴在她耳中就像春節裡的鞭炮。潔白的、龐大的、危險的飛艇被它自己攜帶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那場景好似一個被一槍打爛的哈密瓜,金紅色的火焰從中心炸裂,吞沒了所有殘存部分。

    這飛艇的確比地球上的那些靈活,但只要沒靈活過飛龍,它便有了致命的死穴。北邊的人真不走運,在他們總算用出飛艇殺手的時候,塔砂正巧有了一支飛龍空軍。歷史早已證明,從靈活的飛行器登上歷史的那一天起,龐大、笨重的飛艇便不再是天空之王。

    得到指令的龍騎兵與地上的所有人全部已經撤離,龍騎士驟然向後退去,巨龍的雙翼在恰當的時機扇動,藉著爆炸的衝擊波猛地遠離。巨龍腹部的鱗片硬得勝過金石,以前的矮人大師都認為龍鱗龍血製造出的鎧甲防禦力最高,何況一條活生生的龍呢。這條噴吐烈焰的紅龍能在最可怕的烈火中來去自如,爆炸產生的火焰對它而言不過如此,鐵片還不足以破甲,衝擊波正好借力。

    它豎起的身軀是為了護住背後的騎士,道格拉斯緊緊抱著巨龍的脖子,熱浪與狂風在削弱之後依然讓他的皮膚發痛。“太棒了寶貝兒!”他亢奮地喊道,大笑起來,硬幣落地的這一刻——那枚一面寫著死亡一面寫著勝利硬幣——無比美妙。道格拉斯在這片稱不上友好的大陸上四處尋龍,道格拉斯成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出生,不就是為了享受這種時刻嗎?

    天空中盤旋著的機械鳥再也沒有生力軍加入,事實上它們開始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幾分鐘內就出現了大量空難與墜機。讓它們精密運行的東西似乎與飛艇一道墜毀,現在,清理剩下的只是個時間問題。

    曾是飛艇的火球在半空中分崩離析,它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地還有幾百米,功敗垂成,遺憾落地。德魯伊們匆忙地在火焰落地的地方催生不易燃燒的植物,附近的亞馬遜人匆匆拿出水盆滅火。“就當是一場森林大火吧。”德魯伊看著燒焦的部分心痛地說,只恨呼風喚雨要求的能級太高,而之前求雨所需的特殊條件,枯萎氣息,又已經被他們連根拔起。

    塔砂站在匠矮人身邊,看著他用一套精巧的工具打開一隻墜落的機械鳥。這位工匠曾參與解剖破門蛛,如今多少有些手熟。在這場空戰結束後不久,他成功地打開了機械鳥的外殼,像撬開一顆核桃。

    核桃的中心,果然放著魔石。

    不知為何,腦中響起了一陣慷慨激昂的旋律,塔砂看了看地下城中一大堆繳獲的機械鳥,安然地想:那句歌詞怎麼唱的來著?哦,“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4:42

第53章 1.1

    曾是飛艇的大火球落到樹林當中,在臨時救火隊員的搶救下總算沒燒掉太多樹。當火焰被撲滅,塔砂意外地發現,那裡還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飛艇的操縱者已經化為一把燒焦的骸骨,飛艇內部的精密結果也在龍焰中變成一團幾乎無法辨識的金屬團塊,但居然還有殘片能看出原先的樣子。幽靈在廢鐵堆中找出了一些無法穿過的東西,這些金屬上雕刻著精細的線條,筆畫中透出藏藍色的微光。塔砂總覺得這讓她想到了什麼熟悉的物品,開始她覺得像電路板,後來她想起了魔池周圍的符文。

    兩者皆非,又兩者皆似。

    即使只剩下這麼一點點殘片,它看上去也精美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像手工作品。它們不會讓人想起戴著厚鏡片捶打鐵砧的工匠,不會讓人想到爐火、小木屋、手工業,森冷準確的線條中透出一股工業時代的味道,細如發絲的紋路像電鍍工藝或精密的流水線工廠造物。它看上去不是那種神神叨叨的魔法陣,而是有理有據的電路圖。

    但“電路板”中那藏青色的殘留物,又與魔池之中的液滴如出一轍。

    把其中蘊含的力量縮小,把液態魔石流動過的時間拉遠,這樣重複很多很多次,這種痕跡就可以說相差仿佛,差異如廢棄的乾涸河道之於大河。這當中蘊含的魔力太過稀薄,如果塔砂不是一座對魔力非常敏感的地下城,普通的人或非人,根本看不見、感覺不到那抹藍色。

    地下城圖書館裡地板上的那些符文可能與之更加接近,但當塔砂詢問,維克多一口否認。

    “圖書館裡的都是魔法符文和魔法陣。”維克多說,“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根本稱不上魔法啊?光是這種程度,無法儲存任何法術,只會是裝飾性花紋。”

    “它們看起來很像。”塔砂說。

    “人類和猴子在我眼裡也很像。”維克多惡劣地說,“你只是見過的東西太少。”

    地下城之書完全不認可她的猜想,或許他說得也有道理。

    塔砂會有這種聯想,大概也因為她目前見識到的類似圖案不多。同樣是意味不明的紋路,幽靈手中的殘片與地下城核心的四大符文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

    魔池四面的符文每一筆都足有一指粗細,紋路走勢粗獷而寫意,與殘片相比便像草書與小楷……不,沒準是草書和打印用的宋體。任何看到那四個符文的生靈,都能在看到它們的時候聯想到各種顏色各種硬度的土,或流動或沉靜的水,可以輕緩也可以暴動的風,從溫暖到熾熱的火。它是比森林公約抽象的通用語言,是原始的一個音節,是最初的意念。四個符文強大、粗獷而源於混沌,毫無修飾,仿佛開天闢地中誕生的自然痕跡。

    金屬殘片上的痕跡沒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它更像一種複雜而嚴謹的語言,每一筆每一劃都有著精準的含義,需要漫長的學習才能掌握。它對缺乏知識的人露出冷漠的臉,你看著它,就像在一台巨大機器中看著無數齒輪的一角,亦或仰望著雲中若隱若現的浮空城。

    說得不浪漫一點,地下城一系的符文是藝術,這裡的金屬符文是高數。

    “最起碼它們不是裝飾性花紋。”塔砂說,“否則不會有東西留下來。”

    龍焰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火。

    幾百年前,那個矮人大師也可以拿著大錘衝進龍穴的年代,“龍焰淬火”一直被視為頂級武器的最高工藝——如果不是用了最最好的原料和最頂級的技法,任何武器都會在龍焰中變成一縷空氣,毛都不剩一根。

    地下城製造出的那頭巨龍肯定不能和過去的巨龍相提並論,但按照在場兩位見過真龍的契約者(維克多和橡木老人)的說法,除了沒有巨龍的智慧和龍語魔法以外,這條新生的巨龍和真正的龍已經相當相似了,勝過任何一條亞龍。在正式實戰前,龍騎士測試過巨龍吐息能做到什麼程度。事實上,道格拉斯根本興奮過頭,像個第一次拿到打火機的熊孩子一樣隨處點火。

    “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試試看傳說中的龍炎寶劍和故事裡的龍息烤肉……誰能想到兩邊的爐子都會融化呢?”道格拉斯把他帽子按在胸前,對塔砂語氣沉重地說道。他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上去像毀滅了沙發的哈士奇一樣天真可愛。

    失去了夜宵的瑪麗昂和為匠矮人們討回公道的亞馬遜人,自會在訓練場上教他做人。

    總之,區區鋼鐵根本沒法從龍息中倖存。

    飛艇的外皮已經燒得一點不剩,無從知曉到底用了什麼材質。其中功能不明的零件乃至人的骨頭卻留了下來,必然有什麼東西保護了它們。殘存的鐵疙瘩中甚至有還沒有爆炸的啞彈,有幾乎完好無損的炸彈保存下來,拿在手中看,好似一台掃地機器人。

    塔砂讀不懂其中的半個文字,也沒興趣解密,不過,地下城中有熱心於此的成員。

    “我看到過這個!”匠矮人族長霍根說,他粗大的拳頭打著自己的手心,為回憶不起來的部分懊惱不已,“我們的祖先,在遷徙到流浪者營地的時候帶著類似的東西,但是逃跑路上沒了。”

    傳承在東奔西逃的種族中遺失得很快,匠矮人與普通人類年齡相仿,最高齡的那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橡木老人依稀記得有過類似的東西,但指望一棵老樹學習高數太強樹所難(“請原諒,我一直對自然以外的東西不太熱心……”)。

    這些矮個子失去了現成的知識,沒失去天賦與對這些器械的興趣。從東西到手的那天起,他們的鑽研日夜不止。比塔砂以為的早很多,她得到了結果。

    “劣化的魔導炸彈:因為年久失修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劣化版本的魔導炸彈會在劇烈水平位移、撞擊和高溫環境下直接爆炸。它顯眼、啟動所需時間長、不能劇烈水平位移,但在威力上還可以一看。”

    看起來,這就是北邊沒大規模在戰場上使用魔導炸彈的原因。這種魔導炸彈根本不能用於橫向投擲,否則會炸掉自己人。它看上去只適用於安放好的引爆,以及用速度緩慢的飛艇空投。

    魔導炸彈中沒有用一點火藥。

    它核心所用的能源是一枚拇指大的魔石,周圍畫滿了電路似的紋路,工匠們如今只會複製,還需要更多種樣本才能學會分析拆解。真是難以想象,一枚魔石加上一圈鬼畫符能產生這樣巨大的效果。

    話說回來,核聚變的開始也只是小小原子核的碰撞而已,在知識不夠的人眼中,一樣與巫術無異。

    塔砂隱隱看見了另一個科技體系。

    繳獲的魔導炸彈與機械鳥體內多多少少都存在魔石,而當匠矮人成功將飛艇中融成一團的金屬物質拆解開來時,塔砂在第一時間飛了過去。

    那個殘存了大量符文的容器被撬開,就像隔離層被打開,她一下子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那裡存放著一小塊地下城核心,驅動飛艇的能源,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塔砂和維克多都沒露出喜色。

    “這下好了。”維克多哼了一聲,“看不見摸不著的理念可以堅持幾代,但要是涉及利益,無論隔著多少代都能讓人趨之若鶩啊。”

    就像餓狼在廢棄的小屋中看到了同類的肉,那可不止是能填飽肚子的好消息。

    “我現在就融合核心,今後只會越來越找不出機會。”幽靈之軀握住了飛艇中清理出的地下城碎片,“如果這期間有敵人出現……”

    “我知道,應急方案,你說過很多遍了。”維克多催促道,“快點去,暫時沒計劃弄死你的小貓小狗。”

    “你最好不要。”塔砂半開玩笑半威脅地說。

    紅色的碎片飛向了地下城核心。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塔砂做過兩個夢。

    第一個夢色彩斑斕,以翠綠色為底,在綠草之上綠樹之下,各式各樣的光斑在跳躍,萬花筒般多姿多彩。第二個夢色澤金紅,紅色的鱗片寶石般閃耀,龍騎士和龍的友誼與陽光一道散髮著金色的光芒。哪怕夢境的細節已經模糊,那燦爛的色彩也留在了畫板上。

    第三個夢是鐵灰色的。

    火爐裡的火焰舔舐著爐膛,火光在洞窟中嗶啵作響,投射在矮個子工匠的身上。乍一看這裡就像地下城中的工坊,仔細一瞧,又有著不小的差距。

    這裡很大,但只有一個人在其中工作。塔砂在附近的桌子上看到了機械臂,遠方似乎還有更多,靜靜地伏在背景之中,整個背景都模糊不清,看不清究竟藏著什麼。附近平地上擺放著許多一模一樣、半人的器械,一路向外延伸,裸露在外的金屬外殼描畫好了複雜的符文。

    最新一台還敞開著,而那個工匠正從火爐中鉗出什麼。

    開爐時亮起了極其耀眼的光,塔砂下意識閉上眼睛,忘了自己不會被刺傷。這光芒讓她戰慄,想起魔導炮爆發的那一瞬間。等看清鉗子夾著的玩意是什麼,她才意識到本能的恐懼從何而來。

    就是本能反應,那個滋滋冒煙、還亮著燦爛金光的東西,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它也不是完整初始的模樣,複雜的金線在暗紅色核心上發亮,像燒紅的鐵絲絞著心臟。戴著焊工面具的矮人對著光照了照它,滿意地吐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之放入敞開的器械當中。

    門被撞開了。

    一個年輕矮人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矮人工匠的胳膊,任由發燙的鐵鉗將外套燙出焦味。他拼命把工匠往外拖拽,喊著:“夠了,父親!快走吧!”

    “我還有事要忙!”工匠粗聲粗氣地說,甩掉對方,他比年輕的矮人強壯許多,“別來煩我!”

    “沒有事要忙了!”年輕矮人尖利地喊道,“我們已經輸了!”

    到此時塔砂才發現那是個“她”,不同於能一眼分辨出來的匠矮人,過去的女性矮人看上去相當敦實粗壯,也有著堅實的臂膀。一雙防風眼鏡遮擋著她的眼睛,反光的鏡片像鐘錶一樣圓,塔砂看不到她的目光。

    老矮人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們沒有!”他嘟噥著,看向地上整整齊齊的機械,“你看!我們還有這麼多空艇……”

    “飛不起來的空艇就是石頭!”女矮人吼道,她的手粗暴地一揮,指著地下工坊的各個角落,“睜開眼睛看一看吧!我們還有多少可以活動的魔像?還有幾個煉金工坊可以開工?這裡只剩下你了,父親!你可以製造出一百一千個動力機,但我們連多餘的燈都點不起來!”

    不用看眼睛也能知道她的心情,絕望的聲音在地下回響,塔砂猛然發現周圍那些擋住視線的並不是墻。那是——數不清的機械。

    機械臂靜止不動,無數龐大的機械靜靜站立在周圍,沒有燈光,沒有動作,沉默地當著擺設。頭頂和周圍的墻面明明有這麼多盞燈,亮起的卻只有工匠旁邊的那一盞,搖曳的火光還不如爐火旺盛。聽到這番怒吼的矮人工匠啞口無言,他掀起焊工面具,茫然四顧,仿佛剛剛驚醒。

    “走吧!走吧!”他的女兒哀求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矮人工匠發出了一聲困獸似的咆哮,他突然衝向火爐,舉起了旁邊一把碩大的鐵錘。他舉起這把和自己一樣大的鐵錘,一頭衝向他的作品。

    塔砂看到鐵錘亮起藍色的紋路,那多半也不是一把普通鐵錘,而是什麼特製的武器或工具。矮人工匠在那些機械中揮舞起了巨錘,粗壯的胳膊隆起肌肉,腦袋上青筋畢露。砰!匍匐著的機械核心被輕易砸扁。轟隆!站在旁邊的鋼鐵魔像被一錘打散。閃耀著鐵灰色光芒的世界好似紙糊的一樣,在製造者的鐵錘下分崩離析。

    他吶喊不斷,聲音到後來帶上了哭腔,老工匠嚎哭著將他的作品撕了個粉碎。女矮人在他開始喘息時衝入戰團,按住他的錘頭。

    “走吧。”她疲憊地說,“留下它們吧。”

    “我們的王國沒了!”工匠嘶吼道,“留著它們有什麼用!留給敵人嗎!”

    “留給後來的人。”女矮人說,“矮人的榮光會永遠留在我們的作品上,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將來亦然。

    即使不再有王國,不再有矮人,這神奇的科技與它強大的威力依然流傳下來,成為傳奇。

    塔砂看到一隻沙盤。

    藍色的大海包圍著這片綠色的大陸,無數種族在上面小如棋子。她看見尖耳朵與帶著手持木杖的人離去,小矮人和更小的矮人打成一團,之後更小的人被打得四散而逃。像蜥蜴又像蝙蝠的龍飛了起來,漸漸不見蹤影。塔砂望著它們飛入未知的虛空,再次回頭時,毛茸茸的種族剛被小矮人打散。幾次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類建起城池,他們燦爛的光輝如日中天,相同的色彩彌漫到了大陸的各個角落,其他顏色的棋子越來越散,越來越少,被這強光吞沒。

    塔砂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將她推向沙盤。

    她是什麼?

    可能因為感受過了太多種形態吧,塔砂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態。她是一個人嗎?是一座城嗎?是一個幽靈嗎?還是別的什麼?她晃晃悠悠地飄向沙盤,越接近那裡,軀體越靠近實體,而到落下的時候她還沒想明白自己是個啥,索性不再想了。

    塔砂看著那些越來越少的彩色小點,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比起沙盤中小小的一切,她顯得如此龐大。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怕是人類建立起的銅墻鐵壁,也頂不住她輕輕一腳。她是頂天立地的巨人,是跑過海邊沙堆城堡的頑童,萬物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但塔砂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她在慢慢變輕慢慢變小,她的身軀如她所願。輕巧的降落沒有壓扁任何生靈,她將所有細小的光點從人類的洪流中梳理出來,放入自己的城池,在這裡,那些不夠明亮的光能盡情生長。

    這個美麗的世界,不該只有一種色彩。

    這是你的選擇嗎?這是你的回答嗎?

    無形無質的圍觀者與她對視。塔砂梳理著人群的雙手正變成爪子,她環繞著領土的雙臂變得長而廣闊,她看到一條巨龍從沉睡中醒來,它的利爪按著它的寶藏,他們對視,宛如看向鏡像。

    烈焰焚燒著她的骨骼,這感覺很好。

    地下城核心正在搏動,二次融合後,它的形狀不再像一顆星球,更像一顆活生生的心臟。魔力在血管中流動,讓核心中的一些部分格外明亮,仿佛有岩漿正在其中流動不息。

    塔砂正躺在某處,身體各處都覆蓋著粘稠的液體,清涼的觸感滲透了骨骼與肌理。啊,是“那個身體”,之前不是感覺像在母體中一樣溫暖的嗎,現在為什麼變涼了?

    變熱的是她的身體。

    烈焰熔鑄了塔砂堅硬的骨骼,凡鐵別再想斬斷她的肢體。滾燙的鮮血在血管中流淌,哪怕將火把扔到她身上,也不會給她帶來絲毫影響。

    塔砂看到寶藍色的天空,看到池水上空紅色的心臟。新的身體在魔池中孕育,如今,已經到了分娩的時候。

    她從充滿藍色液體的池底慢慢爬起來,藍色液滴從她赤裸的皮膚上滴落。站立相當艱難,就像蝴蝶剛剛破繭,初生小鹿第一次起身,好在魔池中的液滴不會讓她嗆水或窒息。塔砂試了好久才勉強保持住平衡,她抬起頭,望向核心。

    形狀不再規則的地下城核心沒能完整地倒影出她的臉,但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確定——倒印在核心上的不是狼骨頭。

    或許該在這裡裝面鏡子?塔砂心想。她倒是能用地下城視角來看,但她不想。塔砂站在能浸沒腰肢的池水中低頭,從平靜下來的水面上,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臉。

    那是一張西式的面孔,並非曾經的臉,但眉宇間有種微妙的相似,不知算不算相由心生。她的頭髮長到後背,有點卷,依然是黑色的。塔砂撩起頭髮,看到了普通人的耳朵。

    要素抽取機制到底如何運行的?塔砂想,因為人類比重比較多,看上去也是純粹的人嗎。很好,沒長著獸耳或尖耳朵,要混入人群也沒有問題。她這樣想著,按住魔池的邊緣向上一躍。

    塔砂向後倒去。

    失去池水浮力的那一刻,塔砂猛地感覺到了後背的重量。重心根本不在她以為的位置上,以往靈活輕盈的身軀忽然變得異常笨拙,她的胳膊在半空中徒勞地揮舞,而後一股強烈的氣流托舉住了她的身體。嘩啦!一雙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水面,反作用力讓塔砂驟然雙腳離地。

    塔砂背後長著一雙紅色龍翼。

    “沒有‘取消頭部要害’,但看上去有巨龍的某些天賦?”維克多驚奇地說,“你的運氣真是驚人。”

    “你應該先說‘早上好’、‘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塔砂冷靜地說,落到地上,嘗試著站穩,“或者誇獎我的美貌。”

    “這就不在契約要求的服務範圍內了。”維克多哼哼了兩聲,聽上去居然有點得意。

    塔砂走向被移到這裡的地下城之書,捏住了書頁。

    “很高興在這個早上見到美麗動人的您平安無事。”維克多迅速地說。

    “也很高興見到你。”塔砂和善地回答。

    插科打諢到此為止,進化完畢的地下城檢查著自身,知道目前的狀況並非運氣。

    “新稱號:【龍】”

    “一頭傳奇太古龍曾在摯友的血脈中留下了它的祝福與部分靈魂,無形的龍魂守護著摯友的子孫,世代沉睡,直到你染指了它守護的靈魂,龍才睜開了銳利的雙眼——恭喜,你通過了龍魂的檢定,得到了巨龍的認可。”

    塔砂不太清楚檢定標準是什麼,但橫豎已經通過,就別費事後怕要是沒通過會如何了。

    塔砂的人物卡也有了一些改變。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稱號: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

    屬性:深淵氣息斷絕-某種強大的力量斬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繫,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你卻不屬於深淵/自然氣息親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巨龍盤踞之城-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同了你的存在

    人物卡:聰明的地精阿黃(?)、地下城之書維克多(?)、混血狼人瑪麗昂(自然)、橡樹守衛者(自然)、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自然)、龍騎士道格拉斯(龍)、游吟詩人傑奎琳(魔法)

    契約族群:匠矮人(魔法)、亞馬遜人(無)、哈利特上尉的余部(無)、德魯伊(自然)

    建築:廚房lv2、住所、瞭望塔、鍛造室-工坊lv2、墓園lv3、訓練場、藥園lv2-藥房lv2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業務員】【魔能治愈術】【滿月-野性呼喚】【自然之心(偽)】【咱們工人有力量】【優秀戰士預備役】【軍隊氣氛】【再加一勺糖】【龍血浴】【加大音量】

    從“殘破的地下城”到“殘缺的地下城”,實在是不小的進步。龍屬性的功能,就是增強製造的“實體”所擁有的力量嗎?人物和族群卡後面新增的括號是在說他們所屬的種族特性?那麼阿黃和維克多後面的問號,是屬性混亂還是無法判定?這些問題,還需要時間慢慢弄明白。

    全新地下城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涌入塔砂腦中,某些改變讓她心中一動。

    之前不可能的事變作了可能,這樣的話……或許有些計劃能夠變一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4:56

第54章 1.1

    遠處傳來什麼聲音。

    利蒂希婭睡得很熟,遠方的聲響只讓她的睫毛抖了一抖。她的手撐著腦袋,靠著桌子睡得正香,直到翻身的動作讓她的頭從手背上滑下來。少女的頭砰地撞到了桌面上,她驀然驚醒,一下子彈跳了起來。

    她睡眼惺忪地揮舞著雙手,到處摸索那把救命的短弓。下巴上的疼痛讓她想起怪鳥群中竭力逃命的時刻,為此緊張得渾身緊繃。利蒂希婭碰到了桌上的短弓,一把將之抱在懷裡,喘著粗氣環顧四周。

    史萊姆燈溫柔的藍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周圍一片安靜,沒有怪鳥的嗡鳴。嬌小瘦弱的游吟詩人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靜觀了她跳起來發神經的全程。名叫傑奎琳的游吟詩人全程面無表情,即使被短弓指著,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可有點尷尬了。利蒂希婭放下短弓,向對面訕笑起來。傑奎琳沒有微笑也沒有點頭,只捧著一杯熱烘烘的飲料,不言不語地目視前方,那對大眼睛看久了有些發毛——考慮到剛才睡著時她也一直看著對面的利蒂希婭,這簡直不是一般嚇人啦。

    但利蒂希婭能有一場安穩無夢的睡眠,多虧了這位游吟詩人的彈奏。她的歌聲能將睡前盤踞在腦中的恐怖畫面一掃而空,讓人安然入夢,而不是一次次被夢魘驚醒,利蒂希婭感激她。人類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臉色通紅地抹掉嘴邊睡出來的口水,對游吟詩人露出一個自然許多的笑容。

    “梅薇斯嬸嬸不在嗎?”她企圖打開話題。

    傑奎琳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大概在廚房吧?”利蒂希婭說,“這幾天病房幾乎不剩幾個人啦,那些藥真厲害!我從沒想過有藥劑能讓傷口愈合得這麼快,簡直和魔法一樣。”

    傑奎琳不說話。

    “你的樂曲也很厲害,謝謝!”利蒂希婭又說,看著對面頂多十歲出頭的女孩,心想要不是梅薇斯嬸嬸親口所說,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對方比她大十多歲。

    傑奎琳喝了一小口杯中的飲料。

    談話進行得相當艱難,其實利蒂希婭很想進屋去看看亞倫,匠矮人製造的計時器顯示現在時間還早,她有點兒擔心自己進去會吵到病人休息。她只好繼續沒話找話道:“你在喝什麼?”

    傑奎琳聞言停了下來,她看了看利蒂希婭,轉回來看看茶杯,再看看利蒂希婭,再看看茶杯。瓷杯中的熱飲散髮著香甜的氣味,熱氣一縷縷向上飄。傑奎琳的目光停留在杯中,她靜止了幾秒鐘,忽然把杯子湊在脣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飲而盡。

    空氣簡直要凝結了。

    “呃,我去裡面看看!”利蒂希婭乾巴巴地說,指指一邊的病房,飛快地溜了進去。

    一個人影在她開門時刷地倒回了床上,等看清她是誰,又再次爬了起來。

    “嚇我一跳,我還當是老姐!”亞倫長出一口氣,“好險,要是被她看到,不知又要把我關多久。”

    “因為你還沒好啊。”利蒂希婭撅嘴道,“別這樣爬起跌倒的,當心內臟長歪掉!”

    “要歪早歪啦。”亞倫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正色道,“對了,你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了嗎?”

    “發生什麼?”利蒂希婭莫名地說,“我剛醒,梅薇斯嬸嬸不在,好像沒什麼事?”

    “有龍的聲音。”隔壁床的龍騎兵說。

    在如今的地下城中,牧師沒法用治愈術,德魯伊普遍剛剛入門,精靈只有四分之一血統,游吟詩人是野路子出身,不過有大家多管齊下,上一次大戰的傷兵與幾天前天空之戰的傷員大半都已經離開了病房。這裡只剩下亞倫與兩個龍騎兵,他們之前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還沒法脫離醫生的關懷。

    “龍啊……”利蒂希婭嚮往地說,“是龍騎兵在訓練嗎?”

    亞倫詢問地看向龍騎兵,兩個騎兵都搖了搖頭。

    “聽上去不太一樣。”一個說。

    “長官遛龍的時候也不是這個聲音。”另一個說,“而且我們不是在地下嗎?”

    巨龍與亞龍睡在地下室的房間之中,它們活動的地方則在地上,唯有乘風翱翔能讓它們引吭高歌。沒有一間房屋能容巨龍振翅飛翔,天空才是飛龍的港灣。

    剛才的聲響卻源於地下城深處,它在凌晨橫掃過地下城,音量不算響亮,音質卻非常清晰,沒有聽過龍吟的人也會下意識覺得這聲音來自巨龍。對此無比熟悉的龍騎兵們睜開了雙眼,對發生的事情無比好奇,礙於醫囑不能下床。

    別小看笑眯眯的梅薇斯,愛的擀面杖能讓硬要逞能的傷員學會當模範病人。

    亞倫更慘,他還有個姐姐,這位一手將弟弟拉扯大的姐姐有著老鷹的眼睛和母雞的心。不幸的亞馬遜少年已經對自己的住院生涯產生了最壞的預期,他悲觀地覺得自己會在病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三雙眼睛都眼巴巴看著利蒂希婭。

    “我去看看!”利蒂希婭馬上說,向外面走去。

    傑奎琳照舊沒對她的離去做出任何反應,梅薇斯也沒出現,路上沒遇見一個人,真不尋常。在這些日子的地下城生活後利蒂希婭已經認識到,矮個子工匠們可能在任何時候匆匆跑過走廊,泥土鼴鼠馱著工具跑在他們身旁。倒不是說這些人都是工作狂什麼的,他們只是從來沒有固定的時間表,工作時間和出來溜達的時間亂成一團。工坊裡總有人敲敲打打,通道中總有人在前往工坊、住所或食堂的路上。

    如今走了一路,她居然一個匠矮人都沒撞見。

    利蒂希婭先去了廚房,梅薇斯不在這裡,有個亞馬遜戰士正在給自己泡飲料。德魯伊們帶來的種子當中,一種叫“卡洛”的植物被當做醫治胃部不適的藥物看待,而藥劑師卻注意到這種紅棕色的豆子香氣宜人。她用了數十種方式試著烹調,最終覺得卡洛的種子碾磨成粉末後與牛奶和糖一起煮沸,能成為美味又提神醒腦的飲料。這種飲料在早起時腦子不太清醒的人群與熬夜者當中迅速地推廣開來。

    匠矮人喜歡慢慢煮上一鍋卡洛,注入茶杯,倒上牛奶,灑一點香料或擠上奶油,悠閒地製造出晨間/夜間點心。亞馬遜人,尤其是戰士,則更喜歡直接有效的食用方法:用沸水泡開卡洛粉末,加冷水到合適溫度,一口喝光,瞬間神清氣爽——就像眼前的亞馬遜人正在做的一樣。

    利蒂希婭向她問好,對方將沒倒完的卡洛推向利蒂希婭。小姑娘好奇地啜了一小口,被苦得臉都皺了起來。

    亞馬遜人哈哈大笑,往利蒂希婭杯子裡扔了兩塊糖。

    儘管被苦得舌頭都麻了,利蒂希婭還是問到了其他人的所在。“都在訓練場上呢。”那個亞馬遜戰士說,神秘地笑了笑,“你也該去看看,或許試著下個場。”

    十幾分鐘後,利蒂希婭來到了熙熙攘攘的訓練場。

    早起的亞馬遜人圍住了圈起來的競技場,好些匠矮人在看台上觀戰——矮個子們時不時來訓練場湊熱鬧,不下場,純圍觀,有時為了觀看製作出的武器效果,有時只是覺得高個子們打起來好看,於是這些工匠很快在訓練場中造出了適合圍觀的地形。利蒂希婭不用擠進去,她只要在附近仰起頭便能看到對戰的雙方。

    賽場上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亞馬遜人,利蒂希婭認出她那個厲害的亞馬遜戰士朵拉,老師曾懷著敬意說起她高超的戰鬥力。如今朵拉的動作和傳說中一樣迅猛,她手中的長棍擊穿了空氣,硬是用沒有利刃的武器製造出殺氣騰騰的破空聲。長棍重重刺向敵人的胸口,跟著亞馬遜人學習了一陣子的利蒂希婭勉強能看出其中的門道,這威力十足的一擊能封閉所有退路,她根本想不出逃脫的可能。

    但對方躲開了。

    她怎麼能跳這麼高呢?利蒂希婭把腦袋仰得更高,張大了嘴巴。朵拉的對手沒向前後左右躲閃,每一條退路都被堵住,她便選擇上方作為逃生通道。不對,根本沒有人類能跳這麼高啊?她的雙腳瞬間離地,胸口腹部乃至勾起的雙腿都逃離了長棍能碰觸的範圍。利蒂希婭在風中壓住自己亂飛的頭髮,仰頭仰到脖子酸痛。

    人類的確跳不到這麼高,人類少女很快反應過來,對方既沒有跳躍,也不是人類。

    一雙碩大的翅膀從這個人肩胛骨那一帶生長出來,它們在室內扇動起強風,在利蒂希婭臉上投下大大的陰影,擋住了上方的光。啊,她飛過來了!

    周圍的人跑開了,但他們提醒的呼喊沒傳到利蒂希婭耳中。翅膀在空氣中振動的聲音與記憶中鳥群的聲音共鳴,記憶開始回放,雙翼的影子變成記憶中可怕的陰霾。曾經死裡逃生的少女又回到了那個戰場,她沒法動,她不能動,臆想中鮮血淋漓的夥伴就在她身後。利蒂希婭飛快地拉開了短弓,她的手狂亂地在身邊摸索,沒能找到羽箭。

    巨大的鳥落了下來。

    利蒂希婭的腦袋一片空白,她沒有被殺掉,也沒有被撞倒,只是雙腳離地。一雙手在最後抱起了她,帶著她輕盈地懸空,旋轉,穩穩落地。“抱歉。”那個人溫和地說。

    利蒂希婭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個人,她好看得不像人類——啊,她本來就不是人吧。或許是感覺到了她止不住的顫抖,那個人彎腰抱了抱她,那雙碩大的翅膀也隨之合攏。它們像另一雙巨大的手,將利蒂希婭籠罩在懷裡。

    仿佛一層隔離罩,不斷回放的可怕記憶忽然被阻斷了,恐懼被阻隔在外。

    那不是一雙鳥的翅膀,利蒂希婭意識到,那是一雙沒有羽毛、類似飛龍的翅膀。龍翼帶著暖烘烘的溫度,仿佛那天清晨龍騎兵們從她頭頂的天空中掠過,巨龍龐大的雙翼遮天蔽日,將群鳥撞得潰不成軍。最後一支箭射偏了位置,那個時候的利蒂希婭跌坐在地,再也舉不起短弓,但是沒關係了,他們安全了,他們得救了。

    “你是龍嗎?”她低語道。

    “不。”對方輕笑道,“我是……這裡的守護者。”

    道格拉斯在幾小時後走進了訓練場。

    龍騎士這天早上起得很晚,他從一個被放進鍋裡煮了的噩夢中醒來,發覺自己果真已經接近七分熟。道格拉斯從未發過如此高的高燒,渾身的骨頭都酥軟無力,皮膚被滾燙的血液燒得發痛。他有氣無力地爬下床,準備拜訪一下醫生,安撫自己受傷的身體與心靈。

    梅薇斯是一位慈祥可愛的夫人,德魯伊中頗有些質樸溫柔的姑娘,有時還能在路上遇見亞馬遜戰士,她們像冒險故事一樣吸引人。換了地方一樣能如魚得水的明星先生愉快地前行,卻發現病房附近只有三個無聊到生無可戀的傷員。好心的護士說了附近不見人的原因,道格拉斯立刻起了興趣,好奇心讓他暫時遺忘了病痛。

    道格拉斯在訓練場中看到了一個同手同腳往人群裡擠的匠矮人,他抬頭往競技場看去,不由得吹了個口哨。“理解你。”他調侃道。

    競技場中,其中一個女人有著驚人的美貌。儘管道格拉斯一直認為所有女性都有著獨特的美,他還是得承認,眼前這一位襯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在任何騎士故事中擔任女主角,能讓詩人喝著酒流著淚書寫酸唧唧的讚美詩篇。不過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見多識廣的道格拉斯看著目光呆滯的匠矮人,露出了善意的嘲笑。

    話說回來,匠矮人也會因為美人如此動容嗎?他還以為他們只會對機械露出這副表情,或許那個女人背後背著的就是他們製造的什麼作品……

    等一下。

    女人背著的東西在空中張開,看到這一幕的道格拉斯瞬間反應過來了。那不可能是什麼機械,它看上去如此熟悉。

    天啊,那就是龍翼!

    看看那完美的弧度!骨骼銳利如刀刃,仿佛華美城堡的尖刺,美麗得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又充滿了粗獷的力量,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看那漂亮的翼膜!暗紅色薄膜中有血液流動,溫暖的光輝像琥珀,像紅寶石,像火焰中最華美的一捧,多美啊!它們竟能附加在人的軀體之上,那當中的骨骼肌腱如何運行?

    道格拉斯魂不守舍地向前擠去,脖子伸得老長,宛如看到獨角獸的八歲小女孩。他一臉夢幻地不斷擠向看台,既沒有聽見周圍的竊笑,也沒感覺到獸耳少女剜在他臉上的鋒利視線(換做平日,他應該已經開始策劃逃生路線了)。他直勾勾看著,目光隨著龍翼來回移動,沒發現這場對練已經停了下來。哎,它們被人擋住了!

    “看起來你沒有什麼問題。”一根手指戳著他滾燙的額頭,一個聲音玩味地說。

    這聲音並不難聽,更不嚇人,但是與它聯繫在一起的東西——狼首女士玩味的笑意,審訊,契約,奇跡——讓道格拉斯打了個激靈,像在瘋玩時撞見班主任,一下子從意亂神迷中回過了神。

    美人是美人,龍翼是龍翼,但放在這位女士身上……道格拉斯總覺得那根手指下一秒會戳爆他的腦門。

    “是您呀,女士。”龍騎士乾笑道,把腦袋往後移動了一點。

    “你在發高燒。”那位女士陳述道,“但既然你這麼精神,你大概沒必要治療了。”

    “一定有什麼誤會。”道格拉斯投降地舉了舉手,緩慢後退,企圖退出那根手指和那道殺人視線(他終於注意到了)的範圍,“我絕無輕薄之意,只是您的翅膀讓我想起了我的龍……啊!寶貝兒,你怎麼來了!”

    快要退出訓練場的龍騎士在門外看見了他的巨龍,他立刻跑了過去,像衝向家長,一把抱住了龍的脖子。他深情款款地宣誓道:“女士們,請相信我對我的龍至死不渝,有了她,我的心與目光已經不能分給任何姑娘!”

    龍的血液滾燙,龍的鱗片卻冰涼舒爽。道格拉斯撲向龍時多少帶了點表演性質的作態,等真撲到,他無意識地呻#吟一聲,融化般軟了下來。

    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正通過龍騎士與龍的接觸在兩者間流通。

    噗通,噗通,普通,心跳聲比整個世界的全部聲音都響,它來自自己的心臟,還是龍鱗另一邊巨龍的胸腔?無形的力量籠罩住了道格拉斯,體內煎熬的燥熱仿佛有了出口,又像增加了新的入口。周圍的世界突然離去,唯有龍與騎士突然定格。很難說是痛苦還是舒服,在道格拉斯體內,每個細胞都在重塑。

    “你告訴他你是雄性了嗎?”塔砂用龍語問。

    紅色的龍呼呼笑起來,它叼起龍騎士,邁著悠閑的步子離開。

    巨龍之魂在龍騎士的血脈中潛伏已久,它為契約醒來,審視著摯友後裔的契約者。如果是不懷好意的存在騙取了道格拉斯的靈魂,巨龍之魂最後的詛咒足以讓惡魔都感到頭疼,但塔砂通過了它的檢定。

    沒有什麼東西長存不朽,殘魂在復甦後消散,它不會恢復為曾經的傳奇太古龍,但足以給予地下城一份豐厚的禮物。有著殘魂憑依的巨龍比之前更接近了真龍,它依然缺乏曾經的記憶與施法能力,但光從智慧程度來說,蛻變後的巨龍與地下城剛剛製造出的時候不能同日而語。

    它幾乎就是個智慧生物了。

    塔砂漸漸能摸索出所謂的“額外的龍屬性加成”是怎麼一回事,人物卡片後面帶著(龍)標注的那些,符文偽龍、龍騎士道格拉斯和巨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從進階完成起,偽龍開始躁動不安,幾小時下來它們的鱗片比以往堅固了許多,形態上也有了微妙的改變,更靈活,更適合飛行。道格拉斯的體溫最高飆升到了五十多度,真讓人懷疑他的腦子會不會燒化掉。巨龍對塔砂表示出了“不用擔心道格拉斯”的意思,這頭半吊子巨龍的進化和塔砂一樣,在地下城進階完畢的時候便已經完成了。

    塔砂得到的不止是一對大蝙蝠翅膀。

    最開始站起來都會保持不住平衡,而僅僅經過幾個小時的訓練,雙翼就已經變得如臂指使。適應這具軀體所用的時間比狼首之軀短很多,明明狼首的身軀與人類更加接近。用幾小時便適應新增的軀體,學會帶著新肢體戰鬥,乃是妥善利用它們,掌握飛行能力,簡直不可思議。要知道,學習游泳都不能在一朝一夕內完成,游泳所需的手腳還是天生就自帶的呢。

    與其說學到了什麼,不如說“回憶”起什麼。

    身體記憶引導著塔砂操縱這雙巨大的龍翼,伸張,收縮,滑向,飛行,她有種真正實地飛行也不算艱難的預感。上輩子是人,這輩子是地下城,塔砂根本沒有飛行的肌肉記憶,這種力量,顯然只存在於龍的傳承當中。

    “額外龍屬性加成”讓塔砂體驗了一下,被造物主偏愛的巨龍如何通過解鎖的記憶生活。

    龍的肌肉記憶,從亞馬遜人與軍隊中學習到的武技,惡魔灌輸的戰鬥技巧,再加上一個註定沒法和平安穩的未來……這具身體能成長到什麼地步,真是讓人期待。

    不過,地下城諸多進階的地方當中,塔砂認為最實用的反而不是龍屬性。

    ——————————

    奧斯蒙神經質地啃咬著筆桿,他的狗又叫起來了,汪汪汪,汪汪汪,叫得他腦仁發痛。他想現在就衝下去,帶著他的軍刀,砍掉那個畜生的頭。然後他會告訴妻子,狗衝進封好的地下室,摔死在了塌陷的地方。

    “為什麼?我們這樣愛他!”他的妻子準會哭哭啼啼地這樣說,“我們喂他這麼多好吃的,給他這麼大的房子,還總與他玩耍,他有什麼不滿意呢?”

    “因為每一條被拴起來幹活的狗都很想死,像我一樣。”奧斯蒙會這樣回答她,“我該死的上司把每一個足以讓高級軍官被絞死十次的問題丟給他的副官,現在我需要在一個老混蛋和一個年輕蠢蛋之間周旋,他們中任何一個都在把我當狗耍弄,能像我砍掉你的狗一樣砍掉我的頭。親愛的蠢蛋,看看你快要發瘋的丈夫,你還在關心你的那隻叫個不停的蠢狗?!”

    奧斯蒙不會真的這麼幹,不會真的對妻子這麼喊,就像他不會真對上司說出什麼怨言。

    所以他還在這裡,絕望地處理著中校先生、總督閣下和通向更高處的報告。本森中校只知道跟他哥哥嚷嚷,要求向希瑞爾將軍匯報,但奧斯蒙知道他不敢真的那樣做,他骨子裡對總督深信不疑。總督最近沒有命令,多半在焦頭爛額地處理著飛艇失蹤的後續問題,奧斯蒙根本不相信他弄到飛艇時使用了符合程序的手續。還有上頭……所以這破事兒僵住了,他不知道書信來往需要浪費多少時間,不知道頭頂的劍什麼時候落下。

    狗在狂吠。

    奧斯蒙終於衝了下去,帶著他的刀。他內心充滿了狂怒,遷怒,想要讓這狗東西閉上嘴。它為什麼叫?為什麼叫個不停?這蠢狗!奧斯本戒備森嚴的宅邸根本不可能進賊或別的野生動物……

    他停了下來,在狂吠的狗面前,在靜靜的、沒有任何警報被觸發的院子裡,一個半透明的幽影正在等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5:12

第55章 1.1

    在奧斯蒙戒備森嚴的宅邸中,這片暗淡的夜幕裡,骨白色的女人背對著宅邸的主人。狗還在狂吠,小獵犬項圈上的繩索被拉到了最緊,它刨著地,竭力想向前方半透明的幽影衝去。

    “你是誰?”奧斯蒙高聲喝問道。

    他已經過了那個會為手中人命輾轉反側的年紀,根本不怕厲鬼索命——沒有什麼無所不能的厲鬼,否則那些比他更忙碌的前輩們怎麼還活得好好的?凶人只死於時間、疾病與更凶惡的人之手,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怪,或者說已經沒有了。

    埃瑞安的確曾有過各式各樣的異類,如今強大的那些早已消逝,弱小的那些則不足為懼。奧斯蒙見過奇人裝神弄鬼用的把戲,知道燈光與某些昂貴的技術能讓人製造出什麼唬人的奇跡。他只當來者是什麼偷偷潛入的傢伙,奧斯蒙腦中瞬間羅列出無數選項,他謹慎地舉刀後退了一點,隨時準備叫人。

    女人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空白的臉。

    是個面具,奧斯蒙鎮定地想,努力忽視空白面孔上翻騰的暗淡光霧。他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向對方的腳……沒有腳,裙擺如同被風吹起的窗簾,下方空無一物。無面的女人動了起來,她的頭髮與裙擺都在飄動,然而身軀無比穩定,根本看不出行走的起伏。

    她正在向奧斯蒙平移。

    “衛兵!”奧斯蒙喊叫起來,他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勢飛快地後退幾步,解開了小獵犬脖子上的項圈。獵犬向那個人影撲去,一頭撞穿了對方,仿佛穿透一道光。

    奧斯蒙叫得更大聲了,“來人啊!衛兵!”他喊道,默背著軍校教科書上的幽靈資料。幽靈,幽魂,從小獵犬安然無恙這一點可以看出她不是什麼吸食生命能量的品種,剩下的大部分幽靈全部安全無害,看得見摸不著,沒有一點危險性。沒什麼好怕,該死,這兒為什麼會有這種銷聲匿跡不知多少年的怪物?

    周圍的火把亮了起來,院子的門打開,守衛蜂擁而入。他們凶神惡煞地拿著武器到處張望,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亂看。你們在找什麼?都瞎了嗎?奧斯蒙想這樣呵斥他們,可他轉回頭來,立刻發現燈火通明的院中只站著他一個人。在他的視線往打開的門看過去的這一點功夫,慢慢飄向他的幽靈已經不見了。

    “大人?”領頭東張西望半天都沒收穫,只好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

    哪裡都沒有幽靈的影子,她和出現時一樣消失得莫名其妙,毫無痕跡。院中只有小獵犬炮彈似的到處跑跳,漫無目的地跳起來撕咬,牙齒在半空中發出咬空的聲音。沒人把這當一回事,被奧斯蒙妻子寵壞的蠢狗會為一隻蝴蝶發一下午瘋。

    “沒事。”奧斯蒙勉強地說,“我可能看錯了。”

    蜂擁而至的衛兵一個個離開,火把移到外頭,院中的光線又暗淡下來。奧斯蒙警惕地環視著周圍的一切,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他戒備了好一會兒,直到雙眼乾澀,胳膊酸痛,連亂跑的獵犬都灰溜溜走回了狗窩。“親愛的,你在做什麼?”妻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穿著睡衣的女人站在二樓陽台向下望,“剛才有人來了?”

    “什麼都沒有。”奧斯蒙說,收回刀,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我可能真的太累了,他想,該死的工作。奧斯蒙自嘲地搖了搖頭,向臥室走去。

    讓那些一時半會兒無法完成的東西先放著吧,官僚體系就是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擁有很長的緩衝時間。他的妻子開始喋喋不休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屁話,奧斯蒙不想理她,埋頭裝睡。過了一會兒,妻子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怡人的沉默持續著,在奧斯蒙入睡前,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一切都不會好起來。”她在耳邊輕聲說,“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這一下子踩到了奧斯蒙的痛腳,睡意一掃而空,他猛地爬了起來,對著口吐瘋話的妻子怒目而視。昏暗中只能看見妻子模糊的背影,那又如何,奧斯蒙已經準備好大吵一架了。糟糕的境遇和這貼切過頭的不祥斷語讓焦躁感矇蔽了他的腦子,等他的手都已經搭上妻子的肩膀,奧斯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好像哪裡不太對。

    剛才那個聲音,似乎來自左耳邊。

    妻子睡在他右邊。

    奧斯蒙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他的肩膀和脖子僵硬得厲害,幾乎聽見自己的脊椎發出了嘎吱聲,像某個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臥室的窗開在接近妻子的那一邊,此時被厚厚的窗簾蓋住了,哪怕外面的月光再怎麼皎潔明亮,室內也不該有這種潔白的微光。所以那個在床邊的熒光是什麼呢,奧斯蒙平平向旁邊看去,目光投入半透明的輕紗之中。他抬起頭,看到一張湊得很近的臉。

    如果有五官的部位才叫臉的話,那不是一張臉。

    奧斯蒙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發出一聲怒吼,掄起床頭的書本向床邊的不速之客扔去。厚厚的書本輕易穿了過去,在地板上砸出砰咚一聲。他又胡亂地扔了枕頭,被子,還有地上的拖鞋。那該死的幽靈發出了氣音似的輕笑,在妻子抱怨著醒來之前,淡化在空氣裡。

    她就這麼消失了,淡化而不是消散,像一隻蟑螂鑽進床頭櫃的陰影。幽靈比蟑螂更難尋蹤跡,更悄無聲息。“你太累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妻子這樣說,沒過幾分鐘就進入了夢鄉。奧斯蒙就坐在床頭,瞪視著眼前廣闊的黑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不等天色大亮,奧斯蒙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衝出了鬧鬼的宅邸。他在人群的包圍中忙碌了一天,等傍晚歸來的時候,上衣口袋裡塞了一個護身符。

    這不是爛大街的玩意,它來自……某些渠道。本森上校不會喜歡這個,此前他就對“馬戲團”攜帶的一切傳統道具都表現出了不屑一顧,覺得都是迷信的鬼把戲。你看,見識短淺又剛愎自用的人總會把超出學識範圍的一切劃為玩笑。奧斯蒙才不管中校會怎麼想,他又不真像本森以為的那樣,是個可以隨便使喚的副官。

    總督將奧斯蒙派到本森手底下,用來提供幫助和監視。“因為我信任你。”總督這樣說,換成其他人,某些更加忠心耿耿沒有腦子的蠢人,大概會為此感激涕零吧。可奧斯蒙要這種信任有屁用?哦,不能這麼說,總督的信任還是有用的。然而要是總督的信任會把奧斯蒙發配到一個中校身邊當秘書,這信任對他而言和沒有等同。

    被迫待在中校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越長越糟糕。早些時候,誰會想到他會捲入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大麻煩裡?

    “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奧斯蒙打了個寒顫,握住了口袋中的護身符。它不是個擺設,有了這種東西,哪怕是有害的那種幽靈,也無法碰觸他,無法傷害他。

    可是幽靈似乎沒有碰他的打算。

    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閃現,遠到走廊盡頭一道白影,近到狹小空間裡與奧斯蒙臉貼臉。空無一人的地方她與奧斯蒙對視,而即便奧斯蒙停留在某個到處是人的場地,她也能在每一個只有奧斯蒙能夠發現的死角露面。幽靈從不長期停留,她只是奧斯蒙快要忘掉她的時候出現,時近時遠,有時是影子,有時是聲音。

    在那顆看不到眼耳口鼻的頭顱中,不知從哪個位置,吐出了詛咒似的話語。

    “已經到了跌落的時候。”她說道。

    奧斯蒙的手在顫抖,他看進盥洗室的鏡子裡,看不見自己的倒影。白色的幽影取代了他的鏡像,鏡子裡的報喪女妖聲音輕柔,她說:“你快要掉下去了。”

    如果沒有那道白濛濛的影子,鏡中會照出一張相當憔悴的面孔。來自各方的壓力與連日糟糕透頂的睡眠快要把他擊垮了。

    他曾叫人幫忙,曾對鬼影大吼大叫、破口大罵,全都毫無成果。奧斯蒙必須停止呼叫下屬,以免在這樣的要緊關頭失去他們的忠誠,他絕不想被當做一個神經衰弱、無能為力的瘋子。奧斯蒙已經筋疲力盡,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沒期待得到任何回應,報喪女妖之類的東西不是和烏鴉一樣,只會反反覆復重複某幾個音節嗎?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無面的幽靈回答了他。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她說,“你被迫在三根鋼索上跳舞,底下全都是尖刀。”

    奧斯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僵硬地重複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就捂著耳朵等待墜落吧。”幽靈平靜地說,“多面間諜先生。”

    最後一層遮蔽被撕開了。

    這不再是意味不明的絮語,他再也不能繼續懷著僥倖心理,把幽靈的低語當做神棍神神叨叨、模稜兩可的判詞。她真的知道。不合常理的噩夢突然實體化,滲入了奧斯蒙的生活。

    奧斯蒙不止是總督的棋子。

    他是埃瑞安軍校的優等生,畢業沒多久就被諾曼將軍看重,放到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身邊。奧斯蒙成功博取了總督的信任,但千算萬算他都沒有想到,總督和諾曼將軍一樣慧眼識人——奧斯蒙被總督放到他的弟弟身邊,作為可信的間諜。

    事情攪成一團亂麻,奧斯蒙只好在所有人當匯總周旋,他們這種人一旦對上頭失去了作用,成為棄子只是時間問題。總督做的蠢事則讓奧斯蒙的危險程度變本加厲,他非常不幸、迫不得已地參與了走私飛艇的環節,他知道太多又身份絕佳,看似有無數渠道卻條條都是死路。

    奧斯蒙可以將事情上報給諾曼將軍,後者絕對會以此為由陰希瑞爾將軍一把,而奧斯蒙這個見不得光的存在不是被滅口,就是按照明面上的身份與中校一起被定罪。奧斯蒙也可以試著向希瑞爾將軍交投名狀,可這等越階行為有很大幾率讓他直接被總督解決,那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傢伙。多面間諜多重風險,無論是滅口還是背黑鍋的可能性都大得出奇。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或許你該給自己找一條新的安全繩。”幽靈說。

    “比如你們嗎?”奧斯蒙譏笑道。

    從夢魘進入到現實開始,它便變得有跡可循了,毫無疑問眼前勸降的怪物來自他們攻打失敗的那個異種勢力。奧斯蒙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對方會來找他,他可不算多重要的人物。

    “你最好盡快考慮,在墜落之前。”無面的幽靈這樣說,“你對他們所有人都無關緊要,但到了另一邊,你卻能得到更多的重視與安全保障。”

    “就憑你們?幾個德魯伊,幾頭會飛的龍?”奧斯蒙冷聲道,“要是以為埃瑞安只有這麼點能耐,你就大錯特錯。”

    幽靈沒為此發怒,她只是坦然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她說,“埃瑞安不可能只有這麼點能耐,這種小規模的、偷偷摸摸的進攻只可能出自局部力量。賭徒一次次開局,只付出自己能上手的本錢,好把戰利品只收入自己囊中,不必與他人分享。等到輸得褲子都不剩,你們才猶豫是否要暴露竊取公款下注的事,對上頭舉報這一賭局。”

    她說得非常準確,奧斯蒙不感到奇怪,只要對方不是個無腦的鬼怪,有這樣高超的隱蔽能力,無疑能偷偷收集到足夠多的信息。顯然,這一個幽靈有著與人相似的智能。

    “你該祈禱這事被瞞得久一點,而不是來嚇唬我。”奧斯蒙說,“等國都那邊注意到了你們,摧毀一座地下城非常方便,如摧枯拉朽。”

    “我們目前的確很難抗衡整個埃瑞安。”幽靈說,“因此我沒有去找總督和不開竅的中校,我來找你。埃瑞安或許會勝利,在付出足夠的代價以後。而你,一個夾縫中的小人物,註定會是這場戰爭的第一批炮灰。”

    “那就走著瞧吧!”奧斯蒙故作自信地說,“你低估了我們對埃瑞安的忠誠!”

    他在撒謊,至少沒說實話。一個間諜的忠誠明碼標價,不願轉投他人完全是籌碼不夠。奧斯蒙等待著幽靈加碼,說出更多關於地下城實力的事情,提出更加優厚的招攬條件。然而幽靈什麼都沒說,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消失了。

    “好吧。”奧斯蒙說。他握緊拳頭,看著鏡中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想,他還沒有走投無路。

    他還有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就在後天。塔斯馬林州裡參與了這件破事的重要人物會在這一天碰面,開一個會議,為這件事拍板。奧斯蒙準備好了遇見某些人,他在心中打著各式各樣的腹稿。他有一些渠道,有一些人情,而這天會議的場所還是他負責準備,其中的守衛等等都是他的人。奧斯蒙已經下了決心,要是自己實在沒辦法找到一條好路,他便要想辦法脫身,直接溜之大吉。

    等到第三天來臨時,奧斯蒙終於收拾好了一團糟的自己,看上去又是個可靠的專業人士了。幽靈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是終於放棄了奧斯蒙。沒來算你好運,奧斯蒙惡狠狠地想,要是再來糾纏不休,準要讓你有來無回。

    上午的會議順利進行,順利的意思是,爭論,扯皮,妥協,打回原處,沒完沒了。但誰期待它真的在一個上午的時間裡完成一切呢?這其中有著一大堆不可言明的學問。午餐在萬眾期待中來臨,奧斯蒙無心進餐,藉著吸煙的藉口走到外面,他再一次審視著自己拜訪某些人的順序,還沒想完便看到了一抹白影。

    幽靈沒再故弄玄虛地閃現,她的露面也不會再將奧斯蒙嚇得心神不定。奧斯蒙摁掉了煙,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知道這回對方又要游說什麼。

    無面的幽魂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她的頭向會議廳那裡偏了一偏,說:“如果我現在走進去,給出你通敵的證據,他們會怎麼樣?”

    “什麼?”奧斯蒙嗤笑道,“你覺得用這個能威脅我?”

    “你弄錯了。”幽靈語帶笑意地說,“既然你不接受招攬,你對我們就沒有了用處。我只是打算在走之前找點樂子。”

    奧斯蒙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無法想象對方會因為這種理由暴露。她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可是對方根本不是個人類,天曉得她有沒有合理的邏輯——她甚至追蹤嚇唬了奧斯蒙這麼多天!毫無理由!

    “他們不會相信你。”奧斯蒙麻木地說。

    “試試才知道。”幽靈輕快地說,“我知道你把秘密放在哪裡,間諜先生,等他們按照我說的找出證據……”

    這便是極限了。

    奧斯蒙承受了如此多的壓力,他超負荷運轉這麼久,在一群畜生手底下當牲口幹活,還因為幽靈的騷擾這麼長時間沒能好好休息。在平靜的外表下,火山被壓抑許久,就在這個幽靈再次挑釁的時刻,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從中間斷開了。

    他猛地抽出軍刀,那上面帶著與護身符相似的花紋。這些日子來他找到了驅靈的手段,只等真槍實彈試上一試。來吧!想毀滅我生活的雜種!別人帶來的所有憤怒都被集中到了引爆者頭上,奧斯蒙抽刀向幽靈砍去,幽靈向旁邊一躲,依然被砍到了一部分。

    她發出一聲尖叫,灰白的身體散開了一點。

    這是有效的!奧斯蒙心中升起暴虐的喜悅。幽靈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奧斯蒙緊跟其後,獰笑著高舉軍刀。要是他的理智還沒有繃斷,他大概還能疑惑為什麼幽靈不原地消失,而是飄在前面躲閃吧。

    可是奧斯蒙早已無餘力去想這個。

    他一路追砍不斷,越追越近。幽靈匆匆飄進一間小屋躲避時,奧斯蒙的軍刀已經快要碰到她了。他急躁地一拉把手——很好,門沒有鎖!——在門打開的那一刻用力揮刀。

    他砍中了什麼東西。

    幽靈的軀體可以被砍斷,那手感就像穿透煙霧。這一刀卻像被阻隔了似的,落刀凝滯,雖然在奧斯蒙用盡全力的力道下也被輕易斬開。溫熱的液體噴濺了他一臉,慘叫聲隨之爆發,那是男人的聲音。

    一個相當熟悉的聲音。

    這本該是放置雜物的小房間,應該沒有人才對,布置場地的奧斯蒙再清楚不過了。但此刻總督倒在地上,捂著胸前的傷口,怒視著揮刀的奧斯蒙。在他身後,站著羅伯特上校。

    真不巧,撞到了總督與上校的密談。

    真的是“不巧”嗎?

    幽靈已經不見蹤影,奧斯蒙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等他反應過來,上校上前一步,抓住奧斯蒙拿刀的手,斜刺入總督胸口,在心臟的位置攪了一攪。

    這發生得太快了,上校前進,伸手,鬆手,後退。接著驚呼聲從身後傳來,奧斯蒙一轉頭,只見本森中校與瑞貝湖的市長跑了出來。他們剛剛追著幽靈來到此處,為看到的場景目瞪口呆。

    “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羅伯特上校說,聲音低得只有奧斯蒙能聽見,“到你了。”

    在軍方普遍地位更高的埃瑞安,羅伯特上校或許是個例外。他是個被降職的失敗者,奧斯蒙曾聽說他在內部的傾軋中站錯了隊伍,觸怒了上頭,這才降職到此處低調保命。他從未挑戰總督的權威,甚至寬容到允許總督的弟弟,僅僅是中校軍銜的本森時不時越職站到他頭上。那是個相當窩囊的上校,在塔斯馬林的重要人士中存在感單薄。不過奧斯蒙一直對他心懷警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是個失敗者,羅伯特上校依然有著不弱的實力。

    奧斯蒙明白了。

    “你做了什麼?!”本森中校歇斯底裡地叫了起來,“你這個殺人犯!叛徒!”

    “衛兵!”奧斯蒙喊道。

    怒火已經一絲不剩,徹骨的寒意也已經遠去。當能選擇的只剩下那麼一條路,奧斯蒙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扔掉了刀子,用手背擦掉臉上的血,呼叫來衛兵。

    “你們幹什麼?他才是凶手!”被衛兵抓住的本森中校喊道。

    衛兵們紋絲不動,他們都是奧斯蒙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他今天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跑路的念頭。如今不能跑路,但發號施令還行。

    “本森中校在爭執中殺害了總督。”奧斯蒙沉痛地說,“大敵當前,無論如何不能讓這消息透露出去。”

    “的確。”羅伯特上校簡短地說。

    “親手殺害兄長似乎讓中校收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精神失常了。”奧斯蒙對著衛兵點了點頭。

    有人將布料塞進了本森口中,讓他只能嗚嗚嚎叫。兩雙眼睛評估地望向了瑞貝湖的市長,後者滿頭滿腦都是汗水,他在幾道冰冷的目光落到頭上時立刻站直了,用力點頭道:“的確如此!真是人倫慘劇!”

    市長的機靈讓他避免了“成為精神失常的本森中校刀下亡魂”的命運。

    總督遇刺身亡,中校需要對此負責。塔斯馬林的軍方代表做出了選擇,有著與上層聯繫的秘密通道的奧斯蒙已經下不了賊船。在漫長的觀察與短暫的動盪後,不廢一兵一卒,地下城再次得到了發展時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5:26

第56章 1.1

    再度升級的地下城像一具更加強壯的身體,力量更強,肺活量更大,視力更好。幽靈的數量限制沒有解除,但能前往的範圍變大了很多。從進化完成的那一天起,塔砂就將幽靈之軀投向了防線那邊的人類聚集地。她見到了第一座人類城市,瑞貝湖市的繁華程度讓她驚訝。

    不是說塔砂沒見過這種規模的城市,用現代的目光看瑞貝湖,這座城市無疑落後又復古,但它與小鎮、縣城的文明程度有著大約半個世紀的差距,再次更改了塔砂對埃瑞安所處年代的判斷。

    夜晚的所有街道都會亮起路燈,以動物油脂為燃料的制式燈具點亮了這座不夜城。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之中來來去去,道路平坦而四通八達。一條名為瑞貝河的河流橫穿這座城市,上游平緩豐沛的地區便於取水,建在這裡的水廠供應了整座城市的用水;幾次落差的地勢又讓瑞貝河中下游河水湍急,另一些工廠坐落在這些地方,利用水能推動龐大的機械。

    這並不算一個工業城市,沒有煤礦、石油與一系列衍生產品,水能利用率低下又不穩定,少許工廠不能用來頂替人力,機械製造效率不高,價格高昂,與平民無關。塔砂同時看到十五、十六、十七乃至十八世紀的景象,她意識到,把地球上的人類年代套到這個世界頭上毫無意義。

    瑞貝湖的居民識字率更高,學校不僅為想要進入軍政體系的有錢人準備,工廠需要培養一些識字的工人。這裡使用著全國通用的教材,字裡行間中都在讚美人類,讚美軍隊,讚美戰爭。近半數工廠製造著軍用品,瑞貝湖最高的建築物不是鐘塔而是軍事設施,它在夜晚格外明亮,像城市中的燈塔——軍事機關的燈與外面那種不同,更加明亮穩定,沒有動物油脂的氣味。圓柱形的燈罩下連接著一些管狀物,與地球上十八世紀的瓦斯燈有些相似。沒有煤礦的世界裡瓦斯燈要靠什麼運行?或許那些肉眼難以看清的符文提供了一點答案。

    埃瑞安的特殊狀況透出一股地球近代史上熟悉的氣味,就好像軍隊擁有國家,而不是國家擁有軍隊。

    瑞貝湖還只是一個城市,整個埃瑞安的軍工廠只會比這裡規模更大,產能更高,軍事力量和開戰的熱情更強。目前的地下城,想用幾條龍對上整個人類帝國,無疑以卵擊石。

    但是,地下城輸定了嗎?

    在觀察了城市、居民、教材和一些重要人物之後,塔砂可以肯定地回答:才不是。

    舉國之力打造出的戰爭機器雖然可怕,卻不可能持續到永遠。沒有了敵人,被煽動的憤怒要向誰投擲?磨鋒利的刀子要向誰砍去?透支的力量要從哪裡得到補給?萬眾一心的狂熱總有疲憊的那一天,塔砂來到的這個時代,人們已經開始累了。

    埃瑞安的人們趕走了神魔,消滅了矮人,擊敗了獸人,在最近的一個世紀里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零散的異族只能在追攆下苟延殘喘。教材用美化了無數倍的語言語焉不詳地提到過最近的幾次“內部衝突”,它很好地說明了無敵的帝國如何消費過剩的戰鬥力。

    如日中天的埃瑞安正走向一個岔路口,當局者無從知曉這條路通往何方。在上個時代最後的人與物泯滅在歲月中以後,或許一切不符合歷史進程的部分都會被慢慢修正吧。

    不過,塔砂來了。

    幽靈在一間間房屋一個個成員中耐心地篩選,細心地觀察。本森中校是個強硬派,總督是個難掌握的老狐狸。上頭的將軍們各有立場,總督那一派算是鷹派,多面間諜奧斯蒙頭頂的那位不見得是鴿派,卻熱衷於與鷹派爭權奪利。羅伯特上校心中憋著一把烈火,而儘管一再退讓,他依然有著穩定局勢的能力,感謝埃瑞安推崇軍方地位的傳統。總督的副官深得信任,他對總督政治資源的垂涎更勝於被賞識的感激。

    敵人的敵人不見得是朋友,但憤怒與野心,無疑是塔砂的朋友。

    羅伯特上校首先接過了她的橄欖枝,他對出賣別人的利益毫無心理負擔,並且和塔砂一樣需要時間。這涉及一些上頭的爭端、利益交換和一些私人恩怨,經歷了短暫的試探後,他們一拍即合。

    奧斯蒙是關鍵的棋子之一,作為國都插在塔斯馬林的另一隻探測鈴鐺,塔砂需要他繼續傳遞一切如常的假象。即便奧斯蒙沒有親手砍上總督,這罪狀註定也要背到他身上,這種油滑之人難以利誘,不如威逼。本森中校在被關押的當天失蹤,奧斯蒙為此一夜未眠。這個目睹“奧斯蒙殺害總督”的人證將長久地被保留下來,作為奧斯蒙通敵的證據,成為懸掛在他頭頂的利刃。

    在木已成舟後,要說動副官便相當容易了。他自有有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忍辱負重,與可恨的敵人虛與委蛇,順便——真的是順便,不得已,身不由己地——欺上瞞下,暫代總督之職。這很容易,他曾多次為總督代筆。瑞貝湖的市長算是個內政人才,擅長見風使舵,不擅長英勇機智絕地反殺。他會恭敬地對待任何上司,無論上司是誰。

    這些人對塔砂忠誠嗎?

    要說忠誠也太可笑了,他們不太會對塔砂抱有善意,抱有恨意的人倒不少。他們沒有簽下契約的資格,無從以出賣靈魂做出保證。但在沒有契約的地球上,無數帶著逼迫性質的盟約一樣勝利完成。

    這些人有著各自的目的,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沒有同一個立場,如此正好。他們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監視,搞出一通誰都動彈不得的僵局,而塔砂便可以跳出棋局外了。她不需要每時每刻拿著鞭子在這些人身後驅趕,他們自己的野心與畏懼限制了他們自己。當背叛的代價比忠誠更大,當保持沉默能得到的東西比說出來更多,為什麼要走上更艱難、更危險、更沒有利益的道路?

    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塔砂選擇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麼理想主義者。

    這就夠了。

    塔斯馬林州與東南角不一樣,對於成員稀少又有著廣闊地下空間的勢力來說,東南角這塊根據地已經足夠。占領更多土地有什麼意義?任何打下大片領土的少數族裔都會為層出不窮的反抗疲於奔命,並且毫無消化、管理和建設新領地的能力。與其辛辛苦苦占領下來,分散放置捉襟見肘的管理者或者天天擔心原有管理員的忠誠,不如保持原狀,等需要什麼再去那邊拿。

    塔砂不貪心,她很清楚,打通桎梏與爭取時間才是最需要的東西。

    她也成功得到了它們。

    ——————————

    瑞貝湖是一座繁華之城。

    周邊的諸多小城鎮供養著埃瑞安南部的繁榮之都,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府便坐落在此處。每個白天都有大量馬車進進出出,載著商人們訂下的貨物,載著拜訪的旅客與歸來的遊子。而夜晚甚至更加精彩,鯨油路燈的火光照亮了這座從不入眠的城市,在小城鎮的鄉巴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候,老爺夫人們打扮起來,游走於諸多夜場。

    這是塔斯馬林州最適合貴人們的城市,駐守在這裡的那位上校總是深居簡出,雖然不加入紳士小姐的娛樂,但也不像某些沒有情趣的嚴苛軍人一樣掃興。總督才是這裡的主人,人們只有在交軍事稅的時候才會想起軍方,這也讓瑞貝湖的氣氛比別處寬鬆了許多。各色沙龍迎接著來自埃瑞安各地想要找樂子(且頗有資產)的人,一半歡場的老闆都吹噓曾接待過來自國都的貴客,其中一些可能沒有說謊。

    國都的平頭百姓也有著高別處一等的自視,但任何還沒法擠入那個頂尖特權圈子的人都得承認一件事,越靠近埃瑞安的中心,享樂就越要讓位給軍事,腰纏萬貫的人也需要夾著尾巴做人。拿舊時候的話講,那便是“黃金萬兩也比不上天高皇帝遠”——這當然只是個比方,埃瑞安早就沒有皇帝啦。

    盡興而歸的豪客們會描繪這樣一個瑞貝湖:富麗堂皇的大劇院在最深的夜晚依然燈火輝煌,貼著金箔的浮雕在燈光下栩栩如生,歌劇演員在舞台中演繹悲歡離合。慷慨而有品位的主人舉辦盛大的宴會,銀燭台倒映著巨大長桌上豐富多樣的美食,裝飾花束鮮艷欲滴,在這一天的清晨剛被園丁摘下,由快馬送入城中。巨大的舞池當中,衣冠楚楚的貴人們翩翩起舞,面具遮住了交際花們的半張面孔,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嬌艷嘴脣。這裡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你能找到任何想找的東西。

    但即使是這樣一座燦爛華美的城池,燈光之下也有著陰影。

    比如這裡。

    瘸腿街有一個十分上不得檯面的名字,據說得名於曾經住在這兒的一群瘸子。有這樣的傳聞,最早這裡曾用於安置一些在戰爭中瘸了腿的老兵,埃瑞安慷慨地將這片地皮贈送給他們。這個傳說的可信度並不高,還不如另一個說法讓人們信服:任何毫無準備地路過這裡的有錢佬(這個詞在這兒就是字面意思,口袋裡有錢而且穿得不夠破爛的外來者)都可能瘸著腿回去。

    它位於工廠群投下的陰影中,一批不知來自多少年前的廢棄建築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壽終正寢,終年曬不到太陽。工廠製造出的污水被排放進這塊區域中,不少居民滿不在乎地在這免費水源中洗澡和喝水。這裡居住著一大群被稱作瑞貝湖渣滓的傢伙,賭棍,流浪漢,混混,不得志的藝術家,殘廢,流鶯,罪犯……許多人有著以上多重身份。他們像蟑螂跳蚤一樣頑強地生存,與瑞貝湖光輝燦爛的一面一起出生,可能也要一起生活到世界末日。

    缺牙拉裡從他的狗窩裡走出來,撓著發癢的肚子。他剛度過了普通的一天,吃得半飽,揍了個把人,被若干人揍,沒被誰幹掉,完美的一天。他在街角放了水,正準備走回去,腳步忽然停下了。

    他看見了一個外來者。

    外來者穿著一身不錯的衣服,斯派克一眼看出這料子耐髒又耐用,無論扒下來自己穿還是賣掉都頗有賺頭。這人戴著一頂帽子騷包的寬檐帽,穿著一雙馬靴,金屬馬刺掛在地上格外響,像個開飯的鑼鼓似的,看起來根本沒打算無聲無息裡溜過瘸腿街。拉裡觀察了幾秒鐘,沒在他身上發現任何武器,既然如此,還客氣什麼呢?

    送上門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晚下手那是便宜了別人。拉裡拿起一根木棍,貓著腰從外來傻帽背後靠近。他屏息加快了腳步,在對方身後高舉木棒,用力揮了下去。

    砰!木棒的聲音。

    哢嚓!骨頭的聲音。

    缺牙拉裡發出一聲哀嚎,用上全力揮舞的木棒在墻上砸斷。剛剛發生了什麼?打扮成孔雀的肥羊躲閃起來卻身輕如燕,馬靴輕巧地在拉裡身上一勾,木棒便揮空砸墻,還讓拉裡扭到了腰。

    “哎呀,朋友!”肥羊在拉裡身後笑起來,“咱們才第一次見面,何必行此大禮?”

    拉裡咒罵著站了起來,扶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腰,一拳向外來者揮去。身為街頭打手就是有這種好處,當受傷成了家常便飯,疼痛就成為了習慣,變得可以忍耐了——堆積的傷口會減少他們的壽命,那又是別的事,反正他們活不到那個年紀。拉裡迫切地想揍扁那張欠揍的面孔,戴著指虎的拳頭凶狠地砸向外來者的臉,再次被閃了過去。

    “斯派克那條老狗還好嗎?”他甚至能在躲閃中輕巧地問,“他現在還沒出現,不會死了吧?”

    拉裡才不管他在說什麼,斯派克,“沒頭的斯派克”在這一帶是個人物,不少混混想給他當走狗,另一些則夢想著取而代之。他當上瘸腿街的話事人之一有好一陣子了,久到最底層的混混也聽說過他。拉裡見過不少人虛張聲勢地拿斯派克的名字當護身符,拉大旗作虎皮,仿佛真的能和斯派克認識似的,這種傻瓜都沒什麼好下場。拉裡揮拳,再揮拳,直到沒法再揮拳。

    肥羊扔出了腰間的繩索,那套索一下就抓住了拉裡,不是胳膊,而是脖子。活扣在套住他的下一刻收緊,將他向前方拽去。馬靴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踹到他的膝蓋上,拉裡跪了下來,被向前拖行——見鬼,這傢伙的力氣大得嚇人!——肥羊的胳膊按著他的肩膀,一邊燦爛地微笑,一邊將套索收緊。

    “冷靜,朋友,你可真不友好。”外來者狀似苦惱地說,“難道你沒認出我嗎?前些年我的海報貼滿過瑞貝湖呢,我打賭你肯定見到過一兩張,馭龍者……”

    “道格拉斯。”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你來幹什麼?”

    這當然不是缺牙拉裡的聲音,他的臉在套索中憋得青紫,別說一個字,連一口氣都吐不出來。從巷口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來,一頭短短的黑色頭髮,一張有著各種傷疤的瘦長面孔。這人的聲音比臉老二十歲(他喉嚨上那道巨大的斬首傷疤可以說明點什麼),臉可能比實際年齡老十歲,他短袖下的肌肉依然精悍有力,像一頭經驗豐富又還未徹底老去的老鬣狗。

    小巷中不知何時圍滿了人,老鬣狗的狗群審視著外來者。

    拉裡被放開了,他為缺氧大口喘息,倒在地上沒法起身。被稱作道格拉斯的外來者將他扶了起來,親切地拍了拍拉裡的背,仿佛剛把不慎摔倒的拉裡從地上扶起來,而不是剛將他勒得半死。

    “晚上好,斯派克!”道格拉斯親熱地說,“真高興看到你還是這麼活蹦亂跳!”

    等拉裡平息了咳嗽,能抬頭重新注意戰況時,道格拉斯已經向斯派克走了過去。他收起了繩索,向著那邊閑庭信步,甚至對著對方張開雙臂,好像要給一臉陰沉的混混頭目一個擁抱。這蠢貨!拉裡心中咒罵不休,準備好觀看斯派克好好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者。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兩者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零,道格拉斯抱住了斯派克,斯派克露出一個獰笑……

    回抱了道格拉斯。

    兩個人都笑起來,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拉裡一臉茫然,並驚恐地發現斯派克的手下們看起來並不意外,甚至多多少少也笑了起來。

    “你居然還沒把自己玩死,真夠命大。”斯派克嘶啞地笑道,“你的馬呢?”

    “跟著小姑娘跑路啦!”道格拉斯一攤手,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新坐騎太過拉風,未免嚇到花花草草,我只好用雙腳走回來。”

    斯派克嗤笑一聲,顯然對他的話沒多少信任。瘸腿街的重要人物和外來者相攜而去,斯派克的手下之一不耐煩地踢了踢拉裡,問他叫什麼名字。拉裡意外交到了好運,從一個遊蕩的底層混混變成了斯派克手底下的底層混混。

    他從其他人那裡知道了外來者的身份,一個馬戲團裡的招牌明星,有幾手絕活。“可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一個外面來的闊佬。”拉裡耿耿於懷地說。與他交談的前輩笑了起來,說:“他可以是任何一邊的人,這傢伙交際廣闊。”

    接下來的日子裡拉裡體會到了這一點。

    道格拉斯穿著不錯的料子,卻不在乎跟最骯髒嚇人的那些人坐在同一把凳子上。他能說出遠方各式各樣的奇聞也能聽懂本地的俚語和笑話,他鑽進瘸腿街唯一的酒館,在油膩膩的吧檯邊和人談笑風生,輕易地抓住圍觀者的注意力,灌下許多杯劣質酒精卻不會醉倒。他在掰手腕比賽中勝過了所有人,“啊,新紀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厲害!”這人假惺惺地叫道,以此為理由請所有人喝了一杯。

    道格拉斯適度地慷慨,精準地拿捏著“慷慨可親”與“待宰肥羊”之間的差異。他在瘸腿街的渣滓當中廣受歡迎,有分量的人物則對他的尊敬滿意,沒頭的斯派克幾乎可以說是他的朋友。這人好像天生就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哪怕是差點被掐斷氣的拉裡,在不久後也不再討厭他了。差點弄死拉裡的又不止他一個人,道格拉斯絕對是這份名單中最具有意思的一個。

    在大約一周的到處遊蕩後,這一天,道格拉斯在酒館最熱鬧的那個時間段跳上了桌面,拿起老闆擦個不停的玻璃杯敲了敲。酒館的顧客們在這聲音中轉過頭來,他便在萬眾矚目中開了口。

    “各位男人們,女人們,不男不女的渣滓們!”他油腔滑調地說,在人們的笑聲中拿下帽子鞠了一躬,“在過去這些美好的日子裡我與在場的諸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了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我願意貢獻出一條發財的明路!”

    他在用那種半真半假的誇張口吻說話,被酒精與氣氛煽動的人群哄笑起來,有人配合地喊道:“說吧!馭龍者道格拉斯!”

    “走私。”道格拉斯說,說完佯裝害怕地捂了捂嘴,“我是說,經過一些官方不太清楚的渠道運送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賺取一點官老爺們看不上的佣金,這沒啥,是吧?他們可不需要什麼都知道。”

    “沒錯!”人們鬧哄哄地應和道。

    “可是到哪兒拿貨?”真在考慮問題的人問,“我們又沒有馬車,這附近沒能賺錢的玩意兒,要用兩條腿去北邊運嗎?”

    “是用兩條腿,不過很近嘛。”道格拉斯在人們的噓聲中說,“我沒說北邊,我說南邊,東南邊。”

    酒館中安靜了一點,人們互相詢問,交頭接耳。瘸腿街住著瑞貝湖的渣滓,他們知道的小道消息卻比瑞貝湖的普通市民更多——許多人容易忽視街邊翻找垃圾桶的流浪漢,情報販子這一行業在瑞貝湖的陰影中蓬勃生長。這些人聽說過幾個月前東南角的衝突,有人說那裡有瘟疫,有人說那裡有異種,總之埃瑞安的軍隊沒占到便宜。

    “不不不。”當他們這樣質疑,道格拉斯搖晃著手指,神秘兮兮地說,“那裡,有金礦啊。”

    人們發出了不相信的噓聲。

    “真的,雖然不是字面意思。”道格拉斯在桌面上敲了敲腳跟,“那裡被封鎖了半年多,很多人已經知道了吧?軍隊發現了異種,異種跟軍隊打來又打去,最近誰也打不下去,學會裝著看不見對方了。東南部的原有秩序被搞成一團漿糊,封鎖導致一些這兒爛大街的商品奇缺,異種製造的新奇玩意卻到處都是,像是能止血的藥劑,種一顆收一袋的種子,哈哈,說不定還能淘到讓你金槍不倒的靈藥!”

    好些人猥瑣地笑起來,另一些人看上去半信半疑。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要怎麼保證?”

    “你為什麼要說給我們聽?”

    一堆問題被扔向道格拉斯,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只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聽他說。“我有通行的渠道,只是自己一個人做不了。”他說,“至於保證?我沒法保證。”

    這一次的聲浪比之前更響亮,道格拉斯面帶笑容,笑而不語。等這一波質疑輕了下來,他才再次提高了聲音。

    “我沒辦法保證,但能帶願意同去的人一起去。”他說,“那裡可能有瘟疫,可能有吃人的異種,更可能有等待著挖掘的金礦,等待著占領的處女地!我不會做什麼保證,為什麼我要費事努力送出財富?機遇和金錢青睞勇者,蔑視懦夫!我為什麼來這裡告訴你們?瘸腿街的各位!即使你們不把性命扔進一場改變命運的賭博裡,你們又會爛死在哪裡呢?”

    他的聲音刻薄無情又充滿熱情,那出乎意料地,相當對瘸腿街居民的胃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5:39

第57章 1.1

    第一批探險家在當晚出發,他們跟著道格拉斯踏上了淘金之路。

    缺牙拉裡不是其中之一,他還心有牽掛,比如斯派克手下的位置(手下的手下的手下),比如他當妓女的相好。冒險家與最破罐子破摔的亡命徒走向被封鎖的東南角,剩下的觀望者竊竊私語,等待著他們的歸來或他們的死訊。

    這行人在第三天歸來,去時兩手空空,來時多少帶了些東西。觀望者一窩蜂擁上去,意外沒打聽到什麼消息:歸來者宣稱那一邊的詳情得暫且保密,嘴巴最松的人居然也神神秘秘起來了,幾杯酒灌不出個答案。有人想玩逼供這一套,可斯派克對此發了話,聲稱誰對這批走私販下手就是跟沒頭的斯派克過不去,他的話在瘸腿街頗有效力。

    不少人都知道,道格拉斯在這裡頭牽了線,轉交了來自東南角的豐厚謝禮。禮物的金額在傳聞中越來越高,哪裡的冤大頭會用這個數來買一群垃圾的性命?絕對沒有,因此這筆賬註定在他們攜帶的物品上頭。這些物品的價值這麼高嗎?它們是否值得讓人做點小動作,在斯派克的威脅下鋌而走險?人們壓低了聲音分享著小道消息,討論著,揣測著,沒完沒了爭論不休。於是這事很快傳遍了瘸腿街,連對外界最漠不關心的人都聽了幾耳朵。

    走私所需的可不止是帶過防線,瑞貝湖的渣滓們當然沒什麼銷售渠道,買賣全得靠自己。淘金者們在無數關注下開始了他們的交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幾日無果的交易後轉手出賣了商品,這些人很快後悔了,因為大部分人都在不久後賺得缽滿盆滿。

    瑞貝湖的陰影與其他地方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分割線,只要能逃過巡警的警棍,不怕被痛揍或隨意抓去定罪,瘸腿街居民們自可以來去自如——歷任市長對瘸腿街的整頓都像踹了老鼠窩,只讓其中的害蟲向城市其他角落擴散,如今的城市管理者選擇視而不見。沒人會去富人所在的街區,獵犬與護衛虎視眈眈地看向任何接近的可疑人士,這塊區域對他們來說相當危險,而且離瘸腿街很遠。

    在瑞貝湖最繁華和最破敗的地方之間,有著廣闊的緩衝帶。緩衝帶中居住著瑞貝湖的平民,一輩子的工資可能比不上貴人們一夜的消耗,但只要足夠勤奮,也不用擔心買不起喂飽一家人的三餐。在這裡,平庸者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在這裡,人們口袋裡有幾個閒錢,購物時猶猶豫豫,會為幾個硬幣的折扣喜上眉梢。

    這才是走私販們理想的市場。

    老鼠們在華燈初上時四下分散,為交易使出渾身解數,各有各的路數。兵器當然要收好,最凶神惡煞的人也稍微打扮了一番,往刀疤上抹泥巴,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髒兮兮的流浪漢而非伺機打劫的強盜,至少前者比較容易接近客戶。一些人前往熱鬧的街道,這裡是賣花女、報童和流動手藝人的出沒地點,傍晚時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往往不吝於向沿途的商鋪投去一瞥。來自瘸腿街的商販擠進手藝人的攤位之間,席地而坐,把包裹中的小玩意放到地面上。

    藤條老鼠滿地亂跑,玻璃鳥一格一格爬上梯子又在最上方滑行降落,金屬狒狒會敲鑼打鼓,這聲音為販賣者的吆喝配音。這些玩具巧妙又便宜得驚人,在有孩子的人中頗受歡迎。城市中的玩具都被放在玻璃櫥櫃中高價出售,財政狀況普通的父母往往一年才會咬牙買下一個,如今多半覺得占了便宜。等發現這些玩具的數量只減不增,剩下的商品立刻被搶購一空。

    一些人選擇上門推銷,他們挑揀的時間更晚,過了每戶人家忙於做飯、吃飯的那幾個鐘頭,又不至於晚到影響人們洗漱睡覺。這個時間段的人們大多閑的沒事乾,無聊到願意聽推銷員吹個天花亂墜。在這種時間推銷出的物品多半與家庭有關,比如一株能驅除異味的香草,或者放在臥室裡能安神助眠的盆栽。

    “好養活”這點在普通人家當中相當重要,一些人關注實用性,另一些家庭則想向富貴人家靠攏,用一些外形華麗的花草裝點門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曾是這一帶的拾荒者或乞討者的傢伙能從以往的經歷中判斷出不少人家的性情,對症下藥。

    還有一些人聚集在非正式的夜市當中,這種地方交易著價格不貴又效果可疑的物品,比如聲稱來自什麼古跡的奇怪遺物,效果不明、安全性也不明的三無藥劑,可能是贓物也可能是假貨的便宜首飾。這地方算是個對普通人開放的半吊子黑市,常年徘徊著那些對自己的眼光有著迷之自信、夢想一夜發財的賭徒。走私了神奇藥劑的淘金者來到此處,打扮的方式和另外兩種不同,不把自己化妝成良民,反倒收拾得越怪異越好。

    他們拿藥水在臉上胳膊上畫奇怪的紋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畫了什麼鬼東西,卻暗示這代表著某個少數族裔的傳承,或是某次古跡冒險得到的傷疤。他們把頭髮搞成奇怪的髮型,佩戴上亂七八糟的飾品,宣稱自己是落了難的外來客——過去,埃瑞安還沒變成一個統一的帝國時,這花樣叫異國風情,現在外地風情沒那麼好使,用一點異種擦邊球也無傷大雅。小黑市中很少有人對此反應過度,大部分新手賭徒都會為這樣那樣的暗示呼吸急促,覺得自己即將成為撿到大便宜的幸運兒。

    這些裝神弄鬼的販賣者根本不知道兜售的藥物是否有效,他們只顧大吹特吹,反正沒效果也怪買家自己看走眼嘛。然而買走一兩份藥劑的人都成了回頭客,生意火爆的程度完全超出他們想象。暗地裡流傳著他們隨口胡編的藥物來源,不少人為沒能買到深深遺憾,“下次有貨了千萬告訴我!”他們說。

    第一批貨物很快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金錢,不久道格拉斯再度露面,前來收賬——瘸腿街的居民根本沒有本錢,此前能拿到商品全靠賒賬。有人躲藏了起來,獨吞了商品賣出後的全部報酬,這事在瘸腿街發生半點都不奇怪,事實上圍觀者還相當驚訝,選擇獨吞跑路的人居然只有這麼一點。

    “這群兔崽子,我看他們皮癢了。”斯派克皮笑肉不笑地說,對道格拉斯比了個手勢。道格拉斯卻笑著搖搖頭,說:“沒必要,他們自己會後悔的。”

    缺牙拉裡就站在那個房間當中,暫時沒想出他們會後悔什麼。不過那對他而言無關緊要,因為道格拉斯開始組織起第二次走私,除了要補上那幾個跑路的人之外,還擴招了好些人選。

    拉裡迅速地報了名。

    距離第一次走私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參與者的口風也不像開始那麼緊。關於東南角的消息陸陸續續流傳開來,有真有假有好有壞,但總歸不比瘸腿街本地糟糕多少。第一批走私販的收穫讓不少人眼紅,報名的遠超所需名額。

    現在拉裡成為淘金者的一員了,前一晚他輾轉反側,時而夢見自己腰纏萬貫,天天吃得飽穿得暖還要帶著相好去劇院,時而又夢見自己被巡警抓個正著,直接拖出去吊死。第二天起床他帶著巨大的黑眼圈,忐忑地想著道格拉斯所說渠道的安全性。他們要如何越過邊境?拉裡腦中翻騰過相當多的動作片,而道格拉斯開始分發金屬卡片,招呼所有拿了卡片的人上馬車。

    一輛超級巨大的馬車,由六匹馬拉動、花花綠綠叮叮噹當、和道格拉斯本人一樣扎眼的馬車。

    瞎子加聾子才會放這玩意出關吧?!拉裡一臉震悚地想,可惜上了賊船想下已晚,周圍參加過上一次的人看上去卻相當鎮定。拉裡提心吊膽地坐在馬車上,膽戰心驚地看著馬車在通往東南方的哨卡前停下,心驚肉跳地看著道格拉斯向哨兵出示什麼東西,輕輕巧巧地被放了行。

    此行……怎麼說呢,相當普通。

    拉裡想象一大堆的驚險衝關戲碼,結果守衛面無表情地放他們過去了。拉裡以為會在東南角看到鬼鬼祟祟的接頭人,結果到地方就是個“邊貿市場”(這啥玩意),到處明碼標價,兌換異常輕鬆。他曾以為東南角亂成一團,不亂怎麼會讓他們這些人進來呢?可這兒井然有序,一切如常——不對,有些東西並不“如常”。

    市場上的貨物多到讓人眼花繚亂,其中的人品種也多。矮個子在市場中走來走去,一群人無分男女老少都矮成一個高度。一些人的打扮風格如出一轍,這可不是他們行騙時胡亂搞出來的異國情調。那個換藥劑的攤位前,胖女人長著尖耳朵,尖耳朵哎?拉裡一時懷疑自己到了小黑市,遇見了以此坑蒙拐騙的同鄉。

    “這是你的通行證。”

    工作人員將處理過的金屬卡片遞還給他,上面多了一些複雜的紋樣,拉裡看不懂是什麼——不過反正他也不認識字。所有前來交易(走私,這兒的正規氛圍都快讓人忘記這是走私了)的人都有這樣一張卡,據說是身份證明、拿貨記錄(信用額度是什麼?)和來往此處的通行證。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女聲,跟他們宣布了簡短的注意事項,比如暫時對這裡的事保密,交易後需要上交本金,剩下的才是佣金之類的。來之前拉裡還想著要把這邊的相關情報賣個好價錢,但聽到這番話,他不知怎麼的就不想了。真奇怪,就像深陷入什麼氣氛當中,他覺得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違背的念頭自然而然消散。

    大部分人都在點頭,看起來和拉裡有相同的感受。離開前站在拉裡旁邊的那個人好像突然反應了過來,臉上又露出了不順從的神情。“如果有人不這麼做呢?”這刺頭笑嘻嘻地問道格拉斯,“要是有人違背了,斯派克會拿掉他們的頭嗎?”

    “違背者的身份卡會被註銷。”道格拉斯說,“也就是失去了來這裡的資格。”

    “但是對咱們中的不少人來說,一張卡片可比不上手裡頭的貨物值錢。”刺頭又說。

    “要是與前途之類的東西比起來,貨物就沒那麼值錢了。”道格拉斯笑道。

    “跟你來的人都是爛命一條啊。”刺頭不依不饒道,“別說前途,咱們的人生都沒幾個錢重要。”

    “的確,你們來的時候都是爛命一條。”道格拉斯聳了聳肩,一躍跳上了馬背,“可是當你們來到了這裡——只要你們不放棄手上的機會——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的口氣如此篤定,仿佛眼前普通的城鎮是什麼能實現夢想、改變人生的夢幻之地。拉裡記得自己跟他談過這個,在某個醉醺醺的夜晚,某個還不確定要不要來的時間。“你把那裡說得這麼好,”缺牙拉裡口齒不清地說,“說得這麼好,你自己又從那裡得到了什麼?”

    道格拉斯看起來並沒有富得流油,他沒身穿華服,沒騎著高頭大馬,也沒抱著漂亮女人。拉裡這話問得像挑釁,聲音又小得像嘟噥,道格拉斯卻為此轉過頭來,露出一個比平常真誠許多的笑容來。

    “一切。”他說,“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於是拉裡來了,拿上了他信用額度允許的最多商品。要是這些東西賣不出去,把他拆開賣也還不清錢。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做買賣過活,好在趕上好時候,來自東南角的商品正緊俏。

    所有第一次拿貨的人都只有為數不多的信用額度,哪怕全部賣光,進入瑞貝湖的總數也只是九牛一毛。饑餓營銷讓許多有購買意圖的人被吊足了胃口,他們可能花費一兩個月猶豫是否要買家門口的某樣商品,卻在走私販們時隔一周再次出現時一擁而上,痛快地掏了錢,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小黑市的客戶最為熱情,在這兒徘徊的人比以往多上了幾倍,打扮就緒的走私販還當自己被官方的探子或找茬的苦主抓了個正著,險些一露面就掉頭跑路。人群眼疾手快地攔住了他們,一張張遠遠稱不上賞心悅目的臉笑出一朵朵花兒來,諂媚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那個,就是那個藥!”中年禿頂的男人喘著粗氣,剛從人群中殺出血路擠到最前方,拿錢的手一路戳到藥販子臉上,“我買十份,不,我全買了!”

    “我出兩倍!”拿口罩遮臉的人喊道。

    “三倍!”

    壯陽藥是當之無愧的拳頭產品,不知怎麼的便聲名遠播,人性的某一方面在此暴露無遺。買藥自用的人不少還藏頭露尾,二道販子和歡場老闆的手下則來的大大方方,一個個雙眼冒光。所有壯陽藥在第一個晚上就銷售一空,最後幾分的出售還變成了拍賣,拍賣到最後甚至險些引發鬥毆。“你知道我的老闆是誰嗎!”競價到臉紅脖子粗的人向彼此吼道,幾句對吼中的信息量足以讓情報販子笑得合不攏嘴。

    東南角出售的止血藥劑效果很好,數量極少,不過它並不是第二受歡迎的品種。排在壯陽藥後面的是一種綠泥似的美容草藥,將之敷到臉上能讓你的肌膚“透亮光滑光彩照人嬌嫩如花”,還能“延年益壽青春常駐”,前者肉眼可見,後者純屬扯淡,不過要反駁後者至少需要過個幾年,在其他藥劑的藥效立竿見影的時候,不少人相信了藥販子隨口胡謅的鬼話。抓住商機的走私販賺得紅光滿面,把沒抓住機會的人嫉妒得眼睛發綠。

    拉裡對行情兩眼一抹黑,此前每種商品都拿了一點,藥劑瞬間賣了個精光,其他部分就有些頭疼。“我又不是做這個的料子。”他跟相好的抱怨,齜出缺了牙齒的嘴,“你看我的臉,哪裡像個賣東西的?”

    “你這木頭腦子!”相好米歇爾罵道,“賣藥的錢別花了,先去買衣服!”

    買全套衣服褲子鞋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幾乎用光了賣藥賺來的錢,心疼得拉裡直抽氣。他幾乎被米歇爾拽著買完了衣褲,又被她拉去看那些坐馬車的生意人怎麼走路。還真別說,等拉裡穿上了這套行頭,像個上等人一樣昂首闊步向畫廊走去,那個踹過他好幾次的守衛根本沒把他認出來。那傢伙為他拉開門,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拉裡只感到一股熱氣往胸口衝去,走得格外昂首挺胸。

    這套行頭讓拉裡能夠出入以往絕對進不去的地方,而當他再次敲開什麼人的門,主婦們也不太會用掃把趕人。比剛能溫飽的平民更上一層,小有資產的人與對新事物懷著好奇心的人樂於嘗試從他手中買到新鮮物品——市面上的商品固然安全可靠,軍事優先的方針卻讓不少東西受到管制,生活條件不錯的人也對販賣灰色地帶商品的流動推銷員沒有牴觸心理。

    第二桶金用來給米歇爾買了衣服。“這不是我想買,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米歇爾再三強調道。她買了一身正經人家穿的衣服,拿出的高跟鞋則是自己之前買的。拉裡不知道她何時買了這個,不過他倒知道米歇爾沒活兒的時候經常看著橋上前往劇院的女人們出神,念叨她們的頭飾衣服和鞋子。

    下一個晚上米歇爾讓拉裡換回之前的背心汗衫,自己則換了一種打扮方式。她在拉裡擺攤時走上前來,一副與他素不相識的樣子,一唱一和地討論他的商品。有時她在無人光顧時前來,有客人的攤位比門可羅雀的攤位更容易招攬客人;有時她在顧客無法決定時走出來,“你賣的東西真是好極了!”她裝作之前的顧客,天花亂墜地誇一通。最後她裝作要掏錢買走攤位上剩下的商品,一般到了這時候,真正的客人都會率先掏出腰包。

    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靠這種方法將手裡的東西很快賣了大半,拉裡這輩子手頭沒拿過這麼多錢。米歇爾數錢數得合不攏嘴,賺錢賺得鬥志昂揚,睡覺都在喃喃念叨著接下來要如何如何(“我們可以去別處買點東西賣,就說是從東南角進的貨……”)。在她忙著計劃下一步的間隙,拉裡自己做主給她買了頂帽子,他記得米歇爾對類似的款式盯著看過好久。

    這東西和他的衣服一樣貴,米歇爾看到後愣了很長時間,大罵他是個浪費錢的蠢貨。“我都計劃好了!”她這樣說。不過鑒於接下來她就開始撲上來親他,把濃重的眼線哭得滿臉都是,拉裡覺得她應該還是挺高興的吧。

    第三次走私開始前幾天,有人叫住了拉裡他們。

    那是個穿著考究的中年人,鬍子精心修剪過,甚至拿著那種在大商人之中很流行的手杖。他叫住了正在另一場賣力演出的拉裡和米歇爾,打斷了後者的推銷,開門見山地說:“我看到你們有一陣子了。”

    拉裡一下子緊張起來,開始他以為這人會不會是米歇爾以前的客人,可米歇爾一樣緊張又茫然(也是,米歇爾工作時間的大濃妝和目前的打扮判若兩人)。那個商人繼續說:“最近來自東南角的商販不少啊,市長先生從未說過那裡解禁,但前往紅桉縣的道路似乎不再禁止通行……”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他們聽不懂的話,拉裡求助地看向米歇爾,後者強作鎮定,毫無對策——即使拉裡打心眼覺得他相好的超聰明,米歇爾也只是個瘸腿街出生的妓女,不認識一個字,見識不比拉裡多到哪裡去。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通,在準備好逃跑路線就差實行計劃的時候,中年人終於停了下來。

    “我本以為你們兩個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看來也只不過是小卒子。”他悻悻道,意識到剛才那番賣弄純屬拋媚眼給瞎子看,“言歸正傳,我想要加入。”

    “這不歸我管。”拉裡梗著脖子說。

    “你只需要替我帶話就好。”中年商人說,“我有你們需要的東西。”

    東南角與這邊的貿易,不僅僅是用商品賣錢。邊貿市場貼出了一張長長的列表,上面寫著東南角願意出錢購買的東西。

    拉裡不認識表單上的字,只能讀出每一項後面很大的數字,大得嚇人,最上面一項好多個零!這數字震撼到了好些走私販,他們野心勃勃地背誦下了表單,準備賺兩邊的錢。旁邊有工作人員會給人念表單上的內容,但拉裡壓根沒去聽,首先他記性很差,其次,他覺得自己能賣出手頭的東西已經是老天保佑,還是別奢望太多為好。

    顯然,眼前這個商人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息。列表上有啥來著?拉裡一個都記不得,但他想起來,道格拉斯曾說過能拉到交易對象,也能賺一筆錢。

    第三次旅程,拉裡帶上了中年商人安東尼和強烈要求加入的米歇爾。有了後者,拉裡基本沒事好乾。米歇爾在市場上轉了一通,在本子上畫了一堆只有她自己知道什麼意思的符號,還跟一個叫亞倫的小鬼相談甚歡。安東尼跟東南角的話事人們談妥了交易,提前走了回來。他看起來高興極了,甚至和聽不懂半個字的拉裡談起了生意經。

    “那會賺很大一筆錢。”他滿足地說,“不過要我說,做什麼生意都不如‘那一個’賺得多,你知道是什麼嗎?”

    拉裡興趣缺缺地搖頭。

    “奴隸啊。”安東尼拿手杖拍了拍手掌,“尤其是‘那種’。可惜,要是我的資金鏈沒有出現問題,我會把最近的那一批買下來,她們尾巴和耳朵的形狀很不錯,其中五只是上等貨色,只要轉個手就……”

    啪。

    安東尼沒有說完,他的手杖掉了下來。一陣風從拉裡面前吹過,將他的昏昏欲睡一掃而空。

    有人衝了過來,動作如此之快,以至於看上去仿佛憑空出現在這裡。她一把掐住了安東尼的脖子,胳膊伸直,硬是將比自己還高的人類舉得雙腳離地。她的尖爪掐進中年商人的脖子裡,鮮血流了下來。

    長著白色獸耳的少女一字一頓地說:“你剛剛,在說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5:54

第58章 1.1

    拉裡被眼前這一幕驚得愣住了足足幾秒,等反應過來,連忙向對方撲去,想把安東尼從獸耳少女爪下解救出來。他衝向那個嬌小的身影,對方轉都沒轉動一下,另一隻空著的手猛地揮出。一股巨力揍實在拉裡肚子上,他踉蹌著向後跌倒在地,胃裡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來。

    這姑娘嬌小的身軀裡,肯定每個角落都塞滿了肌肉。

    米歇爾驚呼著向拉裡跑過去,周圍的人們也驚得交頭接耳,一時卻沒人來勸——瘸腿街的來客看到了拉裡的下場,匠矮人與人類工作人員被狼女的可怕氣勢嚇得不敢上前,維持秩序的那幾個亞馬遜人偏心護短只當沒看見,梅薇斯不巧今天沒有出現。中年商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兩隻手努力地去掰脖子上的爪子,那隻看上去頗為細瘦的手卻紋絲不動。他的雙腳在半空中徒勞地踢動,脖頸血流如注,眼看著就要眼珠翻白。

    “瑪麗昂,鬆手!”塔砂說。

    砰!人類商人的身體沙包似的摔到地上,他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氣,連滾帶爬地從異族身邊跑開,以防她中途改變主意。米歇爾和拉裡飛快地鑽回馬車裡,瘸腿街的其他居民也退到了幾米外的地方,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塔砂的聲音只在瑪麗昂耳中響起。

    “好孩子。”她安撫地說,“深呼吸,沒事的。”

    瑪麗昂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尾巴鞭子似的抽打著空氣,她齜出來的犬齒隨著呼吸時短時長,指甲掐進了自己手心。“他在說奴隸!”狼人少女說,氣得說不出囫圇話,“他說——奴隸!”

    她把這話吼了出來,時至今日,瑪麗昂依然不擅長通過心靈感應通話。她的雙眼依然緊跟著驚慌失措的商人,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安東尼看上去快被嚇出心臟病了。塔砂說:“到我這裡來,瑪麗昂。”

    “我要殺了他!”瑪麗昂在心中這樣說,多半不是學會了心靈感應,而是又想得太大聲。“我要咬斷他的喉嚨,把他的內臟扯出來!該死的奴隸販子!別想回去!”一大堆血腥的念頭在她腦中擠得滿滿當當,混雜著混亂的狼嚎,於是塔砂又一次開口:“回來,我們談談。”

    這話所用的口吻比剛才冷冽了一點,隱約帶著點警告,不那麼親切但十分有效。瑪麗昂身體裡那隻蠢蠢欲動的野獸被拉住了脖子上的韁繩,她憤恨地瞪了安東尼一眼,轉頭走回地下城。

    “他說要買賣奴隸!”狼人少女在塔砂面前申訴道,“他想要買賣我的同族!”

    “這就是你得讓他活著的原因。”塔砂說,“我們需要他的渠道,來購買獸人奴隸。”

    瑪麗昂睜大了雙眼。

    “你怎麼想的?”塔砂反問,“殺光所有和獸人奴隸貿易沾邊的人?”

    “他們該死!”瑪麗昂憤怒地說。

    “可我們需要的討論的不是他們該死與否。”塔砂說,“你想過這麼做的可行性嗎?你要如何把所有與奴隸貿易相關的人都找出來,一個個殺光?就算你真能做到,在殺光他們後呢?那些獸人奴隸就自然而然平安無事了?”

    瑪麗昂的表情像在說“為什麼不可以”。

    “你去過瑞貝湖嗎?”塔砂又問。

    狼人少女搖了搖頭,她聽說過瑞貝湖是北邊一點的大城市,她可沒去過什麼大城市。

    或許在身為奴隸的時候曾經去過吧,從七歲被捕獲到成功逃脫的十一歲之間,瑪麗昂依稀記得自己和一些同族一起,被裝在籠子裡挪過幾個地方。關著他們的地方總是大同小異,要麼不見天日,要麼有著很高很高的墻,完全不知是在哪裡。而在成功逃脫之後,瑪麗昂流竄於荒野之中,頂多在夜晚去小地方偷一點需要的物資,去大城市等於自投羅網。

    她再也沒見過同族,再也沒見過部落。

    難怪了,塔砂想。

    “你知道瑞貝湖的獸人奴隸有多少嗎?”塔砂問。

    “我不知道……”瑪麗昂說,在塔砂的鼓勵下接道,“七八個……?”

    “我也不知道。”塔砂說,“數不清。”

    瑪麗昂愣住了。

    地下城擁有瑪麗昂的靈魂,只要塔砂想,她就能讀到狼人少女的記憶、情緒和當下的想法。因此塔砂很快明白了瑪麗昂會有這種反應的原因:受閱歷所限,她對同族的現狀缺少認識。

    她以為同族已經不剩幾個,就只是當年和她一起被抓到的倖存者。但事實上,儘管野生獸人不多,獸人奴隸卻並不罕見。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產業。

    此前塔砂也對此近乎一無所知,從地下城居民那裡得到的信息多有殘缺,要真正去實地看一眼才能有清晰的了解。在瑞貝湖這個大城市中,她看到了不少混血獸人,藏在不見天日卻沐浴著人們目光的地方,像一個公開的秘密。

    有一種尖頂的帳篷,裝飾得花哨而華麗,乍一看像個嘉年華中的糖果屋。人們也叫它“馬戲團”,不過帳篷外皮並非馬戲團常見的紅綠色,而是粉紅色的。擠在一起的帳篷群坐落於瑞貝湖城的西邊,白天悄無聲息,晚上人來人往。住在帳篷裡的成員大部分是女性,也有少量男性,身負鐐銬,常年赤裸,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職業之一。他們身上獸人的血脈並不濃厚,甚至有人只長了一隻獸類的耳朵,另一隻耳朵還屬於人類。

    相形之下,瑞貝湖富人區的混血獸人要更像獸人一些。豪門豢養的混血奴隸有一套篩選標準,住在這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幾個,那似乎是一種潮流,或者像純種馬一樣的身份象徵。他們在宴會上端盤子,被打扮得像一隻只精美的小蛋糕,身上的非人特徵被花裡胡哨地凸顯出來。客人們指著他們的耳朵與尾巴嘖嘖讚嘆,而主人故作不在意地說起弄到這樣一隻異種有多難。

    “你知道,依然有些老古板覺得養一隻活的是叛國之舉。”他們指指頭頂,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貴婦人用精心修飾的指甲去掐獸人奴僕的臉和耳朵,拿扇子掩著嘴嬌笑,感嘆再好的標本也比不上一隻活體。

    埃瑞安明面上依然堅持著異種威脅論,若是完全按照法規來辦,捕獲到的異種要麼就地格殺要麼充公。但正如偷稅漏稅難以杜絕,非法的獸人奴隸貿易在不見光的地方源遠流長,是黑市的重要貨物之一。

    瑞貝湖的混血獸人總數,要是統計出來,多半會嚇瑪麗昂一大跳。

    這樣多的數量,幾近成熟的奴隸貿易,真的能和瑪麗昂以為的那樣簡單粗暴地解決掉嗎?

    哪怕暗中與瑞貝湖的管理者達成了平衡,這事也做不到。

    奴隸販子殺不完,埃瑞安官方都沒做到的事,地下城想要完成基本是痴人說夢。強迫瑞貝湖市長和代行總督之職的人大力禁止塔斯馬林州的獸人奴隸貿易必然要觸動許多人的利益,一方面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關注(而這正是目前的地下城所極力避免的),另一方面只會讓奴隸販子帶著奴隸跑到塔斯馬林州以外去,到那時才叫鞭長莫及。

    正如那個太陽和北風的寓言故事,指望會為利潤鋌而走險的人為更多一點的風險放棄,不如許之以利,讓他們主動把獸人奴隸送到這裡。

    這是否會導致奴隸貿易變本加厲,導致野生獸人受到更進一步的殘害?拜託,埃瑞安的情況可沒法和現實中“善人買鳥放生導致鳥類更加瀕危”之類的事情類比,在這裡,就算沒有奴隸貿易,人類也不會對異種手下留情。某種程度上,不如說獸人至今還沒被滅絕,多虧了奴隸貿易吧。

    何況塔砂購買奴隸可不是為了放生。

    安東尼穿著一身考究的行頭,可惜後面的領口脫了線,褲腳有塊污漬,那洗到發白的痕跡暴露了主人竭力隱藏的東西——這個商人的財政狀況遠遠稱不上好。瑞貝湖的商業發達,競爭激烈,市場如同大浪淘沙,每年都將跟不上的前浪重重拍下。安東尼曾作為一座工廠的主人風光一時,但如今他已經瀕臨破產,所以他才冒險來此。

    他企圖說服塔砂為他的工廠注資,將那被無情的潮流甩在身後的商品吹出花兒來,卻沒想過這些吹噓都毫無意義。塔砂看重的是工廠本身,在所有工人因為發不起工資離開後,利用水力推動的車床流水線雛形,利用木炭當原料推動的蒸汽機……這些在別人眼中消耗太大的雞肋物品,對塔砂來說遠勝於無用的奢侈品。

    塔砂沒有十項全能的金手指,她的知識和閱歷讓她能管理這座地下城,掀起技術革命的理工科知識則在能力之外——當然,塔砂可不為此遺憾,她覺得前者有用多了。眼前的硬件設施像拼圖缺失的一角,彌補了塔砂難以想起的工業知識,而在她這裡有著可以解析這些知識的技術人才。

    私有工廠為什麼只製造奢侈品?因為水力風力不穩定且利用率低下,木炭消耗則非常巨大,如果產品賣不出好價錢,開動機器便是虧本。埃瑞安沒有煤礦,沒有石油……卻有著魔石,有著以魔石為動力源的魔導科技。

    戰爭送來了魔導科技的樣本,匠矮人抽絲剝繭,從中飛快地學習。如今地下城幾乎沒法在擴張中挖到魔石,結合那個鐵灰色的夢境,基本可以推測出魔導科技從埃瑞安的舞台上退場的原因:資源不足。

    在一座可以生產魔石的地下城中,魔石屬於可再生能源。

    好極了。

    匠矮人每解析一種魔導武器,地下城工坊中就能生成那種武器的製造圖紙,同時,匠矮人工匠可不是只會複製的機器。塔砂從不認為古代的就是最好的,既然他們的祖先可以發明出這麼多種魔導器械,那麼對如今的匠矮人來說,將魔導科技應用於生產生活也不會是不可能的任務。

    再這實驗成功之後,塔砂會需要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工人。

    “這就是你買下這堆廢物的理由?”維克多又用上了那種懷疑的腔調,“要是你選了個男性身體,我還可以理解……所以你果然喜歡母的?”

    第一批混血獸人被馬車載到此地,年齡在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之間,全部是女性,一絲不掛。等在關口的瑪麗昂一開車門便愣住了,明悟在她臉上閃過,隨之而來的是洶涌的怒火。本打算邀功的商人見勢不妙,立刻逃之夭夭。

    工作人員給她們帶來可以蔽體的布料,亞馬遜人借出了衣服,女戰士們的衣服穿在這些混血獸人身上松松垮垮。梅薇斯的醫療小隊很快忙碌起來,這一馬車人當中絕大多數健康狀況不容樂觀,最健康的那些也顯得呆滯而柔弱。她們走起路來相當笨拙,不知多久沒有行走過。有個高個子姑娘的腳踝出現了嚴重的變形,她戴上腳鐐時年紀大概很小,那副鐵傢伙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更換過。

    “這已經是最好的一批了!”安東尼聲稱,“更高級的那些不會對普通商販出售,也不是隨時可以買賣的。不過,我的聯繫人說如果能維持這種固定購買量的話,今後也可以給我們特惠……”

    安東尼沒見過尖耳朵精靈在這裡生活的樣子,他顯然弄錯了塔砂讓他購買獸人奴隸的目的。以娼妓的標準來說這一批混血獸人的確很像樣,沒有性病,面容姣好,這便符合了這種商品“健康”的定義。在傑奎琳之後,梅薇斯的心理醫生診所又多了一堆新客戶。

    “你失策了啊。”維克多說,“娼妓基本都被破壞掉了生育能力,你弄來的這一批根本不能增加人手。”

    “她們本身就是人手。”塔砂說。

    “認真的?”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好吧,你都想讓獸人的後裔給矮人當幫工了,更異想天開一點也不會怎麼樣。”

    “獸人血統怎麼了?”塔砂說,“獸人在力氣上完全沒問題吧。”

    “對,狩獵和戰鬥上獸人乾的不錯,但是乾矮人的活兒?”維克多嘲笑道,“你怎麼不去培養獸人法師?”

    “不試試怎麼知道。”塔砂說。

    在地球上的時候,塔砂讀過一種社會學研究,說原始社會的人口被戰鬥和饑餓篩選,工業社會的人口則主要經歷病菌篩選,因此從基因層面上來說,原始社會的人口反而更聰明強壯。原始社會的人固然在工業社會中顯得笨頭笨腦,但那是從未學習過相關知識的緣故,把工業社會的人放進原始森林裡,工業人口也會顯得笨頭笨腦。

    即便在這個不太科學的埃瑞安,不是龍的種族當中,知識也不會通過血脈遺傳。那麼埃瑞安的人類、矮人便可以類比成工業社會居民,獸人可以看作原始人,不存在決定性差異。

    塔砂不需要他們學習魔法,不同種族在不同職業(是說超凡的“職業者”)上的資質並不重要。流水線工人的操作難度絕對不會和魔法相提並論,地下城只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混血獸人是這裡天然的無產階級,未來大有用處,哪怕復建和培養工人的流程多半會比塔砂預期的長。沒事,她等得起,何況能買到的獸人奴隸又不止這一種。

    契約者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能更大一點。

    瑪麗昂在她的同族之間跑來跑去,努力照顧她們,和她們說話。不少混血獸人因為她的存在安心了一點,另外一些卻毫無改善。可怕的不是驚恐不安,而是麻木不仁——她們並不在意自己從瑞貝湖來到了這裡,無論周圍是不懷好意的人類還是滿懷關心的同族,這些混血都漠不關心。

    狼人少女越在同族之中徘徊,那些人身上的陰霾就越在她身上堆積。她的肩膀無比僵硬,耳朵時不時向後腦壓去,整個人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炸彈,仿佛誰再碰她一下她就會爆炸。

    塔砂做了那個伸手的人。

    瑪麗昂炮彈似的一頭扎進她懷裡,那感覺讓塔砂想起以前出差半個月後,自己去犬舍接寄養的狼狗那一回。多虧被龍屬性強化過一遍,塔砂的肋骨沒被撞斷幾根,饒是如此她還是扇了好幾下翅膀以保持平衡。瑪麗昂一言不發,埋頭抽泣,牙齒咬得咯咯響。塔砂想起一句話來,“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她往自己身上堆了太多東西,那分量快把她壓得窒息。

    “明天起別再去病房了,那裡有更專業的人會照顧她們。”塔砂說。

    瑪麗昂猛地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滿是驚慌。“我沒事的!”她急匆匆地說,“我可以幫上忙……”

    “你可以在別的地方幫上更多忙,而不是留在幫不上忙的地方自怨自艾。”塔砂冷酷地說。

    瑪麗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像只被踢了一腳的小狗。她手足無措地看向塔砂,現在她的主人有一張長著血肉的臉了,然而與之對視如同望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她依然無法從那張神情寡淡的美麗面孔中讀出什麼。她被責罵了嗎?可是擦掉她眼淚的手又相當溫柔,塔砂拍了拍她的頭,讓她回去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瑪麗昂坐上了前往瑞貝湖的馬車,梅薇斯用擀面杖給她釋放了障眼法,她將作為商人安東尼的隨從旁觀獸人奴隸貿易。再怎麼多的猜想都比不上親眼所見,在這場旅程中,瑪麗昂將會親身參與她毫無了解的東西。

    “該說你溫柔還是殘酷好?”維克多說,“知道太多會讓那隻本來就容量不大的腦袋報廢掉吧?”

    “瑪麗昂沒那麼脆弱。”塔砂說,“我相信她。”

    第一周,瑪麗昂坐上一輛前往鄰市的馬車,聽運貨的馬車夫隨口聊起這條在整個埃瑞安來回的線路。某個地區發現野生獸人的消息會通過奴隸販子的渠道通向各處,大鱷們在文明的談判桌上分割利益,有著約定俗成的諸多規矩。他們不會把利益衝突鬧得很難看,以免捅到明面上去,掀翻大家的餐桌。

    塔砂在頭兩周里幾十次阻止了瑪麗昂的暴走,之後瑪麗昂的忍耐力依然沒有多大的長進,但她終於明白了她所憎恨的東西有多龐大。那不是一朝一夕、一己之力可以解決的龐然大物,這認知卸掉了部分她對自己的苛責,反而讓她變得鬥志昂揚起來。她在返程時眯起眼睛看向身後,像發下一個誓言。

    第二個月,瑪麗昂參加了一場拍賣會。步入長期客戶門檻的安東尼得到了拍賣會的請柬,到達準入標準之後,俱樂部內部並不匿名,實名拍賣也是貴人們炫耀的資本。瑪麗昂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掃過劇場裡一張張面孔,一個個名牌,記住他們,也記住高台上同族的臉。

    “至少我們還有這麼多。”結束後她跟塔砂說,“總比只剩下我好,無論如何。”

    她記錄下看到的信息和拍賣的流程,畫下俱樂部內部和外部的結構。當忙於做什麼的時候,在確信自己做的事有意義時,沒人有空怨天尤人。比起灰暗的怨恨和痛苦,塔砂更欣賞鮮活的憤怒。

    隨著東南角與瑞貝湖的各種貿易越來越紅火,作為東南角的代理人之一,安東尼的地位一樣水漲船高。稍晚些時候他終於被邀請參與了一名富豪的宴會,瑪麗昂與他同行。她在宴會後半段終於甩開了大多數人的視線,溜向她的同族。

    塔砂知道她在宴會開始時就想這麼做了,瑪麗昂的憤怒根本藏不住,要是沒有梅薇斯時不時補一次的障眼法術,她露餡的次數多半要比塔砂阻止她的次數還多。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狼人少女的義憤與對同族的關懷依然鮮亮如初,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種了不起的天賦。

    塔砂禁止她暴露自己,她便只能以安東尼副手的身份搭訕。瑪麗昂根本不擅長試探,好在那些充滿渴望的語言聽起來更像胡話。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一個男僕,對方額頭上長著一對小小的鹿角,“我是說……要是有機會?”

    “我絕無此意,大人。”男僕禮儀完備地說。

    “我不是在說假話,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替你的主人問的。”瑪麗昂比劃著,盡力想表達自己的真誠,“如果你的主人不在意的話?沒有任何人會懲罰你!”

    “可是我為什麼要走?”男僕說,“我在這裡衣食無憂,主人也對我很好。”

    “怎麼會好?!”瑪麗昂激動地說,“他們那樣對你,就像對一件傢具!”

    “這有什麼不對呢?”男僕困惑地問。

    瑪麗昂在這個晚上與三個混血僕從交談,沒有人看上去對她的提議有一點興趣。貓耳朵的少女很快打斷了她的問話,她趾高氣昂地聲稱自己是主人最寵愛的寶貝,除了主人身邊她哪兒也不回去。狐狸尾巴的女僕沉默寡言,當瑪麗昂說起自由與森林,她看著她,仿佛她已經醉得神志不清。

    “我不明白。”瑪麗昂在這天回來時低聲說,“他們不信任我嗎?所以才會對我這麼說?可他們感覺就是這麼想的……我不明白。”

    “他們在城市中出生,你不能要求他們嚮往從未見過的東西。”塔砂說。

    瑪麗昂沉默了很長時間,她靠在窗口看向燈火輝煌的房屋,直到第二日天邊泛白。

    “我會讓他們看見的。”瑪麗昂說。

    她一夜未眠,看上去卻比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更精神煥發。那雙綠眼睛像一對的綠寶石,每一次切割只增加了新的切麵,讓它們在陽光下更加光彩奪目。

    “收回之前的話。”維克多喃喃自語:“你果然還是對她好過頭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6:08

第59章 1.1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產業。

    距離與獸人的戰爭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野生的獸人部落越來越少,獸人奴隸貿易也漸漸從“捕獵”進化到了“半捕獵半養殖”。奴隸販子給受富人們追捧的品種配種,將他們馴養到可以出欄的年紀,流水線一般直送貴人的府邸。被豢養的異種在此度過他們短暫的人生,一生居住在華麗的籠子裡,從未見過部落與森林。

    第一代獸人奴隸魂牽夢縈的一切,在第二、第三代混血眼中只是模糊不清的泡影,自由是窗外未知的世界,不曾見過花園之美的人,又怎麼會願意孤注一擲,從黑洞洞的窗口跳出去?

    “我會讓他們看見。”瑪麗昂說。

    塔砂在那雙蒼翠的眸子裡看見狼人姑娘的決心,她知道瑪麗昂會這麼做,願意為此拼上一生,死而後已。她如此赤誠又如此天真,仿佛只要讓同族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看到牢籠外的天空,真的能改變一切嗎?

    塔砂對此並不樂觀。

    在為數眾多的混血獸人當中,一些人的血管裡註定還流淌著森林之夢。就如同流亡百年的德魯伊,如同拋卻少爺身份尋龍幾十年的龍騎士,許多天性難以磨滅。他們會漸漸愛上自由的天空與大地,又或者在看見森林的第一眼便對此一見鍾情,擁抱自由如遊子歸家。但也有人會對此避如蛇蠍,他們可能畏懼自由,畏懼那些跑向籠子外面的同族,乃至憎恨他們。

    時間能改變許多事,半個世紀就能改變很多,何況兩百年的混亂與流亡?回歸的殖民地對祖國投來懷疑的目光,幾個世紀後才重新獨立的國家在接下來數百年都對曾經的宗主國念念不忘。占領區的新居民以曾經的敵國人自居,哪怕統治者將他們視作二等公民。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能怪他們嗎?鹿角的男僕從小便被耳提面命種種當僕人的禮儀,在他心中身為主人的財富這事根本天經地義。狐狸尾巴的女僕根本不知道祖先的過去,無根的飄萍隨波逐流,她的世界只有一座房屋這麼大,外頭一切如此讓人恐懼。貓耳朵的寵物姑娘自以為已經脫離苦海,她有多大的運氣才能脫穎而出,享受到主人的寵愛與使喚同族的特權?這處境來之不易,她可不願丟棄。

    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今後的結局?他們可能沒見過這間豪宅中老去(或還沒來得及老去)的同類有什麼下場,但一定看到了人們對他們輕慢的態度,一定知道這兒根本看不見年老的同族。但他們拒絕逃脫的機會,寧可自欺欺人,對一切不祥之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假裝自己的生活會與每一晚點起的燭火、響起的樂曲、開起的宴會一起,繁華燦爛到永遠。

    為什麼?瑪麗昂困惑地問塔砂。

    因為他們沒看見過自由,塔砂這樣回答。

    這答案只說了一半。

    更加冷酷無情的說法是,因為跪在強者腳下哀求庇護比站起來抗爭容易得多,保持現狀雖然痛苦,卻不需要縱身一躍的勇氣,沒有粉身碎骨的危險。這世上有英雄與小人,更多的卻是彷徨無助的普通人。或許,只要一日人類還是埃瑞安的霸主,便總會有異族發自內心想當僕役。

    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瑪麗昂一定會失望吧。她可能失望,可能痛苦,卻絕對不會墜落,因為塔砂站在她與這個殘酷的世界之間,像父母站在學步的兒童身後。

    你喜愛一隻小鷹,就要讓它學會飛翔。單純快樂的瑪麗昂固然很可愛,可要是隻讓她當個寵物或一個指哪打哪的打手,未免太可惜了一點。塔砂把狼人少女派出去,當瑪麗昂觀察外面的一切,塔砂也在觀察她。

    瑪麗昂的喜怒哀樂純粹而直白,根本學不會虛與委蛇。她的情感豐富而真誠,她的靈魂像一枚堅硬而易碎的寶石,勇敢、堅強並且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比起勉強適應城市裡的條條框框,逼迫自己去壓製骨子裡的烈性和商人們打交道,瑪麗昂顯然更適合別的位置。

    在娼妓和寵物以外,獸人奴隸還有另一種處理渠道。

    ——————————

    鐵門開了,這裡迎來了新的囚徒。那行人被押進隔壁牢房時雅各抬起頭來,掃視過他們的面孔,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剛剛淪為階下囚的獸人總是很好判斷,他們的眼睛裡有著新鮮的憤怒或恐懼,有人不服輸地對守衛張牙舞爪,這樣的人很快會吃到教訓,遇到衛兵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容易留下致命的傷勢——衛兵們不被允許殺死這裡的囚徒,但他們能打傷你的眼睛,折斷一兩根骨頭,這種傷勢在第二天的角鬥場上是致命的。也有人強裝鎮定,任人擺布但眼神亂飛,到處尋找牢房的漏洞,還懷抱著能逃脫的念頭。眼前這幾個便是典型的“新人”。

    所以,今晚會有一場“新人秀”,這些沒經過訓練的獸人是角鬥場這一晚的賣點,這意味著雅各能活過今天。

    最瘦小的那個有著一撮顏色鮮艷的頭髮,眼神桀驁,被推搡著扔進房間時向牢門啐了一口。頂著牛角的大塊頭沉默地站在那裡,雙眼謹慎地掃過其他人。年輕的小子焦慮地絞著手上的鐐銬,看上去嚇得不輕。年紀不小的中年人咳嗽起來,聽上去肺裡受過傷或者有什麼毛病,雅各猜他肯定活不過明天。等將目光投到最後一個人身上,雅各愣住了。

    他不是唯一一個投去驚異目光的人,被戲稱為“等候室”的牢房用鐵欄隔開,目光能暢通無阻,所有舊人都伸長了脖子。第五個人,是個嬌小的女人。

    雅各把額頭貼上鐵欄,看向不遠處那片陰影。要是說他的血統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能在這片昏暗之中看清東西就算一個。他看到一頭白色的短發,一張姣好的臉,一對豎在腦袋上的三角形耳朵。那個女人頂多隻到雅各胸口,年輕好看,她怎麼看都不該出現在這裡。

    是那些人想出了新花樣嗎?觀眾們的口味越來越刁鑽,渴望更多刺激更多鮮血,老闆卻不可能讓每一場戰鬥都以死亡告終,獸人角鬥士經不起那麼多消耗。在人們的期待之中,這裡增加了更多更凶殘的武器,更糟糕的地形,沒經過訓練的新人角鬥,還有一些為了充數量弄來的角鬥士——雅各見到過被縫上獸耳的普通人類——因此老闆突發奇想要弄個哭叫不休的美女來炒熱角鬥場的氣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髮少女抬了抬頭,她與雅各遙遙對視了一眼,仿佛也能在這種環境下看清他似的。那眼神森冷得像野獸,讓雅各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頭。

    那絕對不是個會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在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睛……讓雅各想到一些久遠得快要遺忘掉了的記憶。哪怕將這個人撕碎在角鬥場上,她的反應恐怕也不會給觀眾們帶來多少娛樂。或許她觸怒了自己的主人,才被送到這裡?

    冰冷的眼神更像條件發射,它沒有維持一秒就軟化下來。守衛走出去,關上大鐵門,白髮少女立刻靠近了她的獄友,說:“我是瑪麗昂,你的名字是?”

    “泰倫斯。”牛角大塊頭率先回答道,不久後,其他人加入進來。

    他們聊了起來,交換彼此的名字,告訴對方自己從哪裡來。剛知道自己命運的新奴隸多半忙於咒罵,也有少部分人會像現在這樣,在這冰冷的人類囚籠中企圖抱團取暖,對著同族掏心掏肺,仿佛這樣就有了歸屬。他們的錯覺持續不了多久便會被現實粉碎,那場景多半不太好看。

    但至少現在,他們迅速地熟悉起來,神情在交談中變得鮮活,臉上的不安被扔進看不見的角落。那個叫瑪麗昂的女人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的處境,她精神得讓人吃驚,有股跟別人不一樣的勁頭,惹得附近的人很難把注意力移開。“會沒事的!”她信誓旦旦地說,把這種純粹的安慰說得像真的。

    這場面在雅各腦中羽毛一樣浮動,激起幾粒回憶的塵埃。他想起過去認識的人,想起過去的自己,產生回憶但還遠遠不足以被觸動。初生牛犢不怕虎並不是多了不起的美德,這種人來去得很快,要麼活不下去,要麼改變了,很難說那種更加幸運。

    “你好?”

    雅各的思緒飄飄蕩蕩地懸浮在半空中,那個聲音響了好幾次,他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他說話。瑪麗昂抓著鐵欄,問他的名字,進來時帶著怨恨與警惕的另外幾個人居然也投來了目光,仿佛這是什麼交朋友的場合。他們似乎成功催眠了彼此,而雅各,他不想費神玩這種遊戲。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沒必要記死人名字。”

    “你什麼意思?!”瘦子勃然大怒,撲向了鐵欄,泰倫斯抓住他揮舞的拳頭——你看,現在雅各知道牛角男的名字了,非自願地。但願他能盡快把這個忘掉,別在不久後看著屍體想起。

    “誰都不會死。”瑪麗昂說,“我們會活著出去!”

    她聽懂了雅各的意思,卻吐出這等天真的話語來。雅各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指向牢房的另一邊。

    當!就在此時,鐘聲響起來了。

    一盞盞燈在他們交談時已被點亮,室內角鬥場變得燈火輝煌。鐘聲響過七下,地面上的大門轟然開啟開啟,今夜的觀眾蜂擁而至。室內角鬥場像個被切掉尖頭的倒圓錐,很快,上大下小的高台上將會坐滿找樂子的貴人們,而獸人奴隸要去的地方是高台之下,從這邊就可以看見:牢籠一面鄰著到圓錐的底部,那個萬眾矚目的角鬥場。暫時被關在等候室的角鬥士可以看見先上場的同僚如何血灑地面,也可以看到角鬥場的另一邊,裝著野獸的巨大木籠。

    等候時間結束。

    “女士們,先生們!”主持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有幸捕獲了叢林中的新異種!我們都知道,獸人的血統來自野獸,那麼這些來自森林的野生獵手,要是遇見了饑餓的野獸本身,到底哪一邊會贏呢?”

    巨大的木籠被推進角鬥場,蒙在上面的黑布被揭開,露出一隻龐大的棕熊。餓了不知多久的野獸被火光激怒,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粗大的欄桿上,震得整個牢籠砰砰直響。人們為此激動不已,他們在角鬥場中脫去了外頭彬彬有禮的禮儀,掌聲與歡呼壓過了巨熊的嘶吼。

    新人的牢籠從另一邊打開,衛兵舉著利器將他們驅趕出來,與另一邊驅趕巨熊的馴獸者如出一轍。鐐銬被解下來,新人被驅趕向場內的武器架。鬥獸用的武器全是木頭製成的,它們會在野獸身上留下諸多傷痕,直到角鬥士或野獸中有一方流血致死。緊張再次回到那些新人臉上,等候室剩下的人們麻木地看著鬥獸場。

    雅各選擇閉上眼睛,等這場血腥的格鬥結束。他知道了其中兩個人的名字,看見了那樣的眼神,重新生出一點點稀薄的憐憫。有什麼意義呢?倖存的獸人也會被送去訓練角鬥士的學校,等變成正式的角鬥士再繼續上場。瑪麗昂說了蠢話,不如說是反話。他們這輩子都別想再出去,而且每個人都會死,不死在這一場便是下一場。

    角鬥場突然鴉雀無聲,一秒之後,歡呼聲沖天而起,伴隨著高亢的哨音,快要掀翻角鬥場的天頂。

    有人死去了嗎?這未免也太快了,而看慣了死亡的觀眾們也太過熱情。雅各猶豫了一下,睜開了雙眼。

    角鬥場上的五個人都好好站著,倒下的是熊。

    “真是漂亮的一擊!”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新來的獸人只用一擊就將野獸放倒了!”

    瑪麗昂站在巨熊的屍體邊上,從它眼中拔出木槍。她很快轉過頭來,對著旁邊的人說了什麼。

    她看起來眉飛色舞,既沒有在說熊的事情,也沒有再說空泛的鼓勵。她的臉正好對著雅各這一邊,雅各讀出了她的口型。

    “你們看看台上!”她這樣說,“那個人舉著贊助商的旗子,他們用的哨子上有著相同的商標,都來自東南邊,是我們的同胞製造了它們……”

    那些在神遊時流入耳中的話語遲緩地回流,雅各想起她在牢房中說起的內容,她言之鑿鑿地說起一片安全又自由的美好土地。瑪麗昂說東南角有著異族做主的土地,人類與異族和平共處,龍在天空飛行,矮人和獸人都能走在陽光底下。她說只要到了那裡,任何願意好好生活的人都能獲得平安與飽足,她說……她說的一切如白日做夢,無稽之談。

    她說得太多了,故事講得如此美麗,讓根本不想聽的雅各也聽到了這麼多。到此時這些信息凶猛地返潮,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記住了這麼多。

    “相信我!”瑪麗昂說,“只要……”

    雅各看見希望的火光在那些剛遭難的混血臉上點亮,有著獸人血統、生長在獸人部族中的人們對強大的戰士下意識有著幾分信任,這些蠢貨,難道能打就意味著可信嗎?雅各幾乎憤怒起來,為他們臉上的希望,為自己心中騷動起來的部分。麻木而貪生的角鬥士在這裡活得最長,任何不切實際的煽動都會讓接下來的日子更加難熬,你要如何帶著希望活過無望的每一天?

    “女士們,先生們!今夜的娛樂就到此為止了嗎?”主持人拖長聲音說。

    “不!!”人們喊道。

    “不!”主持人高聲道,“獸人戰勝了野獸,那麼與他們的同胞比起來又如何呢?笑到最後的究竟是經過嚴苛訓練的角鬥士老手,還是野性未馴的新鮮獸人?讓我們先從屠熊的小妞開始吧!”

    又一間牢門被打開。

    鬥獸表演不是結束,野獸帶來的鮮血只是開胃菜。獸人之間的角鬥永遠是角鬥場的固定曲目,受過訓練的獸人角鬥士將擊敗新人,殺掉在前一場受了致殘傷的人,給剩下那些留下永久性的傷痕,像他們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樣。人類需要他們教會新的角鬥士重要的一課:在這裡,獸人註定要為了能活久一些同胞相殘,為了人類的娛樂戰鬥至死。

    “她的對手是——黑熊泰德!一槍屠熊的小妞是否能將這隻人形黑熊也一槍放倒呢?”

    隔壁牢籠的角鬥士走了出去,身體不高卻非常結實,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拿起短劍與厚重的塔盾。那面盾牌能遮住他的腦袋和小腿,重得像一面墻,泰德曾用它把對手砸出腦漿。有人開始喊他的名字,“我賭你獲勝!”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這樣喊道,“砸扁她的腦袋!”

    泰德在人們的要求下渾身披甲,只露出腦袋,被剃光的頭皮上豎著一對發育畸形的黑色耳朵,在正常人類耳朵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古怪。瑪麗昂張開了嘴,似乎想說什麼,然而泰德已經大吼著開始衝鋒,他的盾牌比瑪麗昂整個人還大。

    黑熊泰德的資歷不比雅各老,但這個渾身傷疤的老角鬥士下手更狠,甚至會故意弄殘自己的對手,好在未來增加自己的存活率——老闆痛恨這種損失,但觀眾們愛死他了。如果瑪麗昂下不了手,她一定會折在泰德手上。

    瑪麗昂一動不動,雅各等待著這個天真少女的收場。

    她在被撞上的前一秒彈跳起來,跳過塔盾橫掃的範圍,驀然向下揮槍。口口聲聲說著沒人會死的少女一槍刺進泰德的後頸,讓他一聲不吭地向前倒去。他沉重的身軀砸在護欄上,塔盾將之撞出一個不小的凹陷。

    雅各吐出一口氣,不知道自己如釋重負還是感到失望。瑪麗昂活了下來,但她天真的念頭沒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氣嗎?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瑪麗昂不知何時將木槍調轉了位置,擊中泰德的不是槍尖,而是槍桿。雅各以為瑪麗昂會猶豫,但她沒有。雅各以為瑪麗昂痛下殺手,但她也沒有。

    觀眾席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了,只有少許賭輸的人還咒罵著泰德的名字,其他人全在高聲贊頌著今夜角鬥場上升起的新星。主持人給瑪麗昂冠上“奇跡小姐”的名字,“一匹黑馬!”他喊道,激動得仿佛隨時會昏厥過去。雅各的臉再次貼在了欄桿上,他的心砰砰跳著,說不出自己在期待什麼。

    瑪麗昂的第二個對手也是一名老手,那個人戴著皮質護具,一手拿著網,一手拿著三叉戟。前面兩個熊都是力量型選手,這一位則靠敏捷吃飯,他繞著瑪麗昂滿場奔跑,直到最後被一槍戳倒。獸人少女對時機的把握無以倫比,像最出色的叢林獵手。看台的氣氛為此引爆,倘若視線有重量,瑪麗昂一定已經被壓進了地裡。雅各卻只是一直盯著倒地的那個人,一直看著,看見倒地的人呼吸。

    “奇跡!”觀眾們喊道。

    “奇跡?”雅各低語。

    他搖搖頭,眼前牢門開啟。

    “最後一個挑戰!”主持人聲嘶力竭道,“我們的山獅雅各!”

    他的裝備是小型放盾牌和一把匕首,觀眾們不喜歡讓他穿皮甲,雅各便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布質短褲。他的新人秀最後的壓軸對手,人們歡快地叫他新人殺手。

    事情一般如此運轉:老角鬥士一個接一個一個打完倖存下來的新人,把他們送下場,送進角鬥士學校或停屍間。一般情況下,鬥獸總有減員。一般情況下,一個老手會依次打過一個個新手,鮮少有新人能獲勝,更別說像這樣卡在第一個,一路打到最後一關。瑪麗昂像一面盾牌,插在其他新人與老角鬥士之間,硬生生讓這場殘酷的教訓變成了她的獨角戲,但這事到此為止了。

    人們看完了奇跡,現在他們要看見血。

    他們的戰鬥在雅各上場的下一刻爆發,瑪麗昂是個聰明的獵手,但雅各更富有經驗。他的童年在森林裡度過,少年時期在嚴酷的角鬥士學校不斷訓練,青年時代則一直在角鬥場上摸爬滾打,倖存至今。他的動作迅速、凶猛、準確,沒有一絲花哨,匕首在近身的第一時間刺穿了瑪麗昂的側腹。

    她飛快地向旁邊滾去,及時躲避過了接下來的斜刺動作。她的血順著雪亮的匕首滴落在地,倒映在看客眼中,引起一片轟動。觀眾們像聞到鮮血的鯊魚、螞蟥、蒼蠅,他們的眼睛在燈光中一片血紅。

    瑪麗昂躲開了,但雅各已經近了身,這距離長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他不像曾經那樣年輕了,爆發持續不了多久,體力註定拼不過新人,可速度與瑪麗昂不相上下,技巧更勝一籌。匕首銀魚般貼著狼人的身軀上下翻飛,每次接近註定扯開一道紅線,一旦瑪麗昂的反應跟不上他,雅各就會讓切口變得更大更深。

    那對這姑娘來說肯定是糟糕的體驗,這樣近的距離之下,雅各能看見她齜出犬齒。他聞到她身上越來越強烈的獸類氣息,那股屬於狼的攻擊性氣味刺得他汗毛倒豎,喉嚨發癢,雅各險些在瑪麗昂低吼時吼叫回去,超出訓練,近乎本能。

    匕首削斷了木槍。

    看台上的觀眾在驚呼,在尖叫,這一切都離雅各很遠。木槍斷裂時,他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木槍不是瑪麗昂所仰仗的武器,倒不如說,那是野獸穿在身上的皮。

    瑪麗昂發出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她迎著匕首撲了上來,突然變長的指甲撞在刀刃上,磕碰出金屬相撞的聲音。這股大得可怕的力量讓匕首脫手,根本不給雅各反應時間,利齒同時壓上了他的咽喉。

    他在狼吻之下抽了口冷氣,耳朵上的紅棕色毛髮完全炸開了,渾身止不住顫抖,又像恐懼又像興奮。雅各完全動彈不得,如同面對食物鏈的上層。他稀薄的獸人血脈發出警告,他在幻覺中看見巨獸的身影,那是一頭極其美麗也極其可怕的白色巨狼。

    在幻覺之中,白狼合攏了牙關。

    但瑪麗昂鬆開了嘴,她喘息著爬起來,牙齒與指甲艱難地收縮回去。她之外的整個世界又回來了,角鬥場的聲音炸得雅各頭疼。瑪麗昂對他伸出手,他沒有握住,也沒有試著自己爬起來。雅各知道一切結束了。

    “殺了他!”

    “殺了他!”

    無數個聲音這樣喊。

    雅各曾在角鬥場上風靡一時,但如今他三十歲後半,過了角鬥士的黃金年齡,充當新人秀的壓軸人物是他唯一倖存的機會。如果他不能解決瑪麗昂,人類會處理他,像處理沒用的垃圾。他躺在角鬥場的地上,意外不覺得特別遺憾,要是他們中有一個應該活下來,瑪麗昂會是更好的選擇。

    他在此刻意識到自己剛才在興奮什麼,在短暫的幻覺中,他感覺到自己身上沒被燃盡的東西。清掃場地的衛兵拖起了雅各的胳膊,他想,可惜巨狼沒有咬斷他的喉嚨,那會一個更好的死法。

    “說出你的要求吧,奇跡小姐!”主持人極具煽動性地說,“作為唯一一個在新人秀中走到最後的角鬥士,你想要實現什麼樣的願望?是休假,財寶,還是——赦免?”

    “赦免!”瑪麗昂這樣說,指著雅各,“赦免他!”

    到處都傳來了噓聲,瑪麗昂在噓聲中又說了一次。“你確定嗎?你可以要任何東西,甚至赦免你自己!”主持人說,“今後你可以再也不參與角鬥,成為角鬥場的吉祥物!”

    “我確定。”瑪麗昂說。雅各看到她用口型繼續說道:“我要的東西你們給不了。”她的表情近乎冷笑。

    雅各活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活下來,無論從什麼方面看他都不配得到這種奇跡。奇跡,今晚每個人都在念叨這個詞語。等候室裡的所有角鬥士注視著角鬥場,注視著瑪麗昂,像看著劃過天邊的閃電或流星,光線點亮了他們黑沉沉的眼睛。散場的觀眾興致盎然地討論著新殺出的黑馬,當做一場趣聞看待。雅各看著那些將被送入角鬥士學校的新手,看著瑪麗昂挺拔的背影,覺得有什麼事即將變得不同。

    或許他可以相信,他忍不住想去相信……這個奇特的狼人少女,不會一閃而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6:26

第60章 1.1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幾個小點衝破了遠方的雲層,在身後拉出長長的白色軌跡。仰望天空的孩子手舞足蹈,跟著天上的黑影奔跑。他的母親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領,將他從交通要道上挪開。

    “媽媽,是龍!”孩子歡呼雀躍地指著天空。

    “對,是龍和龍騎兵。”母親含笑複述道,她把躍躍欲試的孩子抱起來,那孩子對著天空用力揮手。

    東南角的居民已經習慣了天空中飛過龍群,驚慌失措已經變成波瀾不驚。龍的影子從城鎮與郊區的天空中掠過,大部分時間只能看到與鳥相差無幾的小小黑點,小部分時候則能看清那雙巨大的翅膀,還有長長的脖子和尾巴。故事中噴火焚城的巨獸其實跟牛差不多大,背上背著士兵,從未發生過襲擊人畜的事情。

    不過是會飛的馬罷了,漸漸有人這樣認為。再後來絕大多數人都變得相當淡定,龍騎兵的每日訓練變成一道固定的風景。城外的老農看向掠過頭頂的成排飛龍,敲著煙桿嘀咕:“現在七點啦。”

    只有孩子們還在繼續大驚小怪,他們在騎馬打仗遊戲中新增了龍騎兵的位置,並為扮演這一角色的人選吵得不可開交。“我今後會成為真正的龍騎兵!”又一次猜拳輸掉龍騎兵扮演權的孩子不服氣地說。既然弓箭手、工匠、德魯伊……這些從來沒出現過的課程都已經在陸續招生,未來的職業選擇中一定也會增加龍騎兵。

    不過,這次天空中的小點可不止是龍。

    塔砂扇動她的翅膀,氣流托著她的身體,將她拋向更高處的天空。她調整了一下平衡,向著跟在身後的飛龍衝去。

    碩大的翅膀收縮起來,緊貼著後背,將與空氣摩擦的部分縮到最小。俯衝的塔砂像一枚子彈,金屬馬靴砸中飛龍的脖子,將比她大了幾倍的生物踹飛出去——他們的體型差異頗大,但兩者的力量其實差不多。另一條飛龍迅速補上了位置,當塔砂的拳頭砸上它的胸口,帶著倒刺的尾巴甩上了塔砂的後背。皮甲被輕易撕裂,露出潔白的皮膚,尖利的尾勾只在上面留下一道劃痕。

    塔砂一把抓住了這根尾巴,雙翼拍動,將這頭飛龍扔進雲裡。

    高空凜冽的風不客氣地撕扯著其中的所有東西,卻不能在她看似嬌嫩柔軟的皮膚上留下一點痕跡。巨龍的契約保護著龍騎士,甲胄和匠矮人研製的護目鏡保護著龍騎兵,而塔砂保護她自己。龍屬性強化過的骨骼能承受高速飛行,她的皮膚變得柔韌,眼皮下長出瞬膜,這層透明的眼瞼能讓她在疾風中視物,在保持眼球濕潤安全的同時不遮擋視線。塔砂可以一直睜著眼睛,不必眨眼。

    飛龍沒有背著龍騎兵,塔砂也沒帶武器,他們的交戰像半空中鷹隼的纏鬥。在天空中戰鬥有點像在水中作戰,攻擊可以來自四邊八方,退路亦然,飛行生物的搏鬥花樣百出,戰場橫陳數百米的高空。空氣沒有水這麼大的浮力,一旦收起翅膀,隕落的速度令人心驚膽戰;空氣又沒有水這樣粘稠,你來我往快速得讓人眼花繚亂,有時根本來不及用眼睛判斷,躲閃與進攻都憑直覺。

    “直覺”並非毫無邏輯的猜測,更像不假思索的戰局判斷。就好像是大腦來不及分析,於是視網膜倒映出的圖像、耳朵裡聽見的聲音、皮膚上感覺到的風壓……全部信息直接在身體內交匯,傳輸到軀體各處,讓你揮拳、踢腿或者躲閃。塔砂在此刻什麼都沒想,戰鬥打磨著她的身軀,解鎖的記憶與學到的戰術在這高速運轉中消化,成為屬於她自己的戰鬥技巧與戰鬥本能。

    她完全投入了戰鬥。

    你難以學會戰鬥,因為你無法全力投入——塔砂的亞馬遜老師這樣說過,這問題在她與聖騎士交戰時迎刃而解。老騎士帶給她的壓力前所未有,當心力和體力都被壓榨到極限,“投入”這事變得無師自通。地下城本體一心多用,但在這一刻、這一個身軀、這一片靈魂當中,她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所有權衡與算計都被放在一邊,所思所想唯有戰鬥。

    這感覺酣暢淋漓,無比輕鬆。

    塔砂覺得自己有點喜歡上了戰鬥,她喜歡長久的準備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收穫果實,也喜歡全情投入的這種時刻。戰鬥中能感覺到自身的蛻變,仿佛可以看見的經驗值。而遊戲中那種單純的數字增加根本不能和親身體驗相提並論,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變強的快樂。

    最後一頭飛龍被踢了出去,龍群已經不成陣勢,難以再組織起有效進攻。塔砂放開了對它們的命令,讓它們可以回去。

    塔砂的龍屬性直接從巨龍那裡得來,而且塔砂能夠學習成長,偽龍卻稱不上智慧生物,事到如今她能占上風並不奇怪。事實上,要不是以地下城之主的權限強行命令它們進攻,這些偽龍根本沒有膽子攻擊血脈上比它們高級的存在,就像不敢攻擊老虎的狗。

    至於與巨龍對練……那位巨龍先生融合了龍魂後,基本就是個獨立存在的智慧生物,傲慢得至今不鳥塔砂和道格拉斯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對著電腦聯繫八百遍口語,但不會隨時隨地騷擾你的外語老師,是吧。

    飛龍群解散了,它們盤旋著下降,回地下城休息。塔砂則留在了這裡,她拍打著雙翼,讓自己來到雲層之上。

    “你站在這裡不嫌曬嗎?”維克多百無聊賴地問。

    “還好。”塔砂隨口說。

    沒有停留在這裡的必要,但又不是每個舉動都得看是否必要。除了恐高症患者之外,飛行大概是所有人類心底的夢想。

    塔砂的骨頭又堅硬又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飛鳥一樣骨骼中空。一次次練習以後,她像個天生長翅膀生物一樣擅長飛行,塔砂能感應到風流動的方向,讓自己乘風滑向,盡可能地減少需要消耗的力氣。她已經飛得像鳥兒一樣好,然而總覺得還不夠。

    塔砂想起那個身為巨龍的夢,和那時一樣,她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細微的不快感,仿佛某個夏日的傍晚,從發悶的胸口感覺到暴雨將至。

    暴雨來自何方?這片天空是否有透明的天花板?塔砂不知道,飛到這個高度已經是極限,再高她就要冷得掉下去了。

    往下看吧。

    塔砂在這個位置理解了巨龍的傲慢,至少是一部分傲慢:當你屬於天空也擁有天空,當你能凌駕於青雲之上,蕓蕓眾生皆在腳下,你很容易生出主宰者的雄心。

    這是個晴朗的天氣,稀薄的雲層隨著風流動,在塔砂腳下,像被不斷拉扯的棉絮。她在雲層的空隙中看著這片土地,在這裡,許多事情在同時發生。

    連接瑞貝湖與東南角的道路一日日變得熱鬧起來,幾周出現一次的大馬車變成了每日來回的幾輛小馬車,每到接近馬車到達的時間,總有人帶著大包小包在這裡等待,仿佛等待長途汽車的旅客。底層人士帶著質量過硬的商品在瑞貝湖打開了通道,一些產品經久耐用口碑良好,另一些則精美易壞,需要不斷更新換代,商機便在頻繁的交易當中。已經有中層的商人逐利而來,代理商的位置炙手可熱。

    東南角的商品擠入了瑞貝湖的市場,商標家喻戶曉。魔導工廠的進展雖然依舊緩慢,人類原有的流水線卻在東南角運行良好。車床和其他機械被拆分後帶回這裡,被分解研習,舉一反三。東南角工廠的規模不斷增加,剛好可以消化掉這裡的無業勞動力。

    那些因為枯萎詛咒和封鎖失業的人們完成了重建森林的任務,接著就投入到工廠當中。說來也是有趣,在敵人的幫助下,塔砂成功改變了東南角的產業結構,農民、樵夫、獵人等等職業被迫從田地和森林中解綁,成為工人和軍人。他們轉化的速度比大地恢復的速度快,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在土地恢復後重抄舊業。德魯伊挑揀出最好的種子,產能更高的糧食品種正在培育當中,不久之後,比過去少得多的農業人口就能生產出足夠養活東南角的糧食。

    東南角的封鎖名存實亡,邊境更像海關而不是哨卡。當初的討伐沒有興師動眾,為了能獨吞利益,總督將消息隱瞞得不錯,於是人們只聽到了零星碎片。他們聽說東南角打過幾場,聽說那邊有異種,但既然有這麼多來自那邊的商品,這些說法大概只是謠言吧。

    大部分人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都很健忘,人們對遠方漠不關心,倒是頗有小市民的智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有利條件抓住再說。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道路沿途多了許多小店,餐飲,住店,修車等行業興盛起來。人類那邊的管理者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下城則發放著證件。

    開始只是商業上的交流,後來,北邊一個按捺不住的士兵混入了馬車當中。他偷了一張通行證,但沒想到匠矮人製造的通行證有特殊防盜措施,一到地方就被抓了出來。這個名叫丹尼斯的哨兵哭喪著臉,說自己只想來看看遠方表親過得好不好。

    “我表哥在這兒。”他說,“我也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上面什麼都沒說,我就看著那麼多人進進出出的……我以為沒什麼事了,就想來看看。”

    丹尼斯聯繫到了他的表哥,還有表嫂和素未謀面的侄女。哨兵抱著牙牙學語的侄女哭哭笑笑,說自己做了一年的噩夢,夢裡表哥一家都死於他參與這場封鎖。表嫂敲著他的腦袋罵他烏鴉嘴,侄女拍著手傻笑,什麼都沒聽懂,只知道給老媽助威。

    表哥忙不迭地墊付了罰金和保釋金,念在相關法規在北邊不太明確,那些錢基本只是意思意思。丹尼斯帶著新辦好的通行證與如何辦通行證的規則公告回到了北面,在他平安歸去後,越來越多在東南角有故舊的士兵與平民開始來此省親。

    中層商人擔當了代理商,道格拉斯聯繫的底層人士並非再次失去了工作。他們中大概一半開始為東南角打工,作為商業聯繫人,廣告投.放者,間諜等等。塔砂並不指望這些沒有商業知識的人擔當主力商戶(當然,其中有一些真有商業頭腦的人,那是意外之喜),他們是通向北方的敲門磚,而他們擔任敲門磚時的表現則是一場漫長的篩選。

    偷奸耍滑者失去資格,識時務的人得到工作。聰明人有聰明人的用法,只有蠻力的笨蛋也有笨蛋的用處,沒有一個一無可取的廢物——廢物不會來這裡冒險,來了也留不下去。對地下城來說,拿一些貨物招聘可用人才相當划算,那些因為種種劣跡失去資格的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損失有多大。

    將目光向森林移去,安加索森林與德魯伊都長勢喜人。

    德魯伊到來的第三年,森林在守護者的呵護下慢慢復甦。他們規劃最合適的樹種,挖掘出河流的位置,安加索森林在曾經的廢墟上一點點恢復元氣。第三個春天,從尋樹人轉職為護林人的那個父親發現了遷徙來此的狼群,他激動的喊聲嚇到了狼群的哨兵。野獸警惕地瞪了他幾眼,最終選擇放過這個帶著森林氣息的兩足獸。

    “先有森林,然後是食草動物。”他高興地解釋,“等狼群來了,森林就快痊愈了。”

    安加索森林有了綠樹,有了各式各樣的動物,向獸語者發展的德魯伊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們與鳥交談,與鹿同行,與狼共舞。只是塔砂很懷疑這些德魯伊與靈獸定契約是否有用,他們對靈獸夥伴的關懷如同道格拉斯對待巨龍,真到了戰場上,搞不好寧可自己捲起袖子上,也不要讓靈獸夥伴受傷。

    “樹語者”德魯伊數量最多,此後是“獸語者”,“化獸者”則只有個位數。這些能變成動物的德魯伊施法不需要種子,也不用找到靈獸簽訂契約,但他們要做的事比前兩者更加不容易。他們長久地觀察著飛禽走獸,與之同起同居,共飲共食,最終才能成功變化成動物。這導致他們不變成動物的時候看上去也有點奇怪,比如有人喜歡在樹幹上蹭來蹭去,有人喜歡趴地吃草。

    “這不是最不容易的部分。”橡木老人曾說,“你必須懂你要變成的生物,必須懂它們的心同時堅持自己的靈魂。許多化獸者最後會再也變不回來,他們會以為自己就是變成的那種動物,從此遁入森林,只有野性,再無理性。”

    森林開始恢復時,橡木老人被移居回了林中。如今的橡木老人比哪一棵樹都高,巨大的樹冠高過整片森林。他長得如此快,卻又開始時不時地沉睡,不是受了什麼傷,只是“快到時候了”。普通的橡木守衛將自然之心保存了幾個世紀,那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德魯伊的到來減緩了他的衰敗,卻不會阻止時間的腳步。

    大概再過沒多久,他就要葉落歸根。

    塔砂遙遙望去,她的雙眼如今比鷹隼更銳利。她看到橡樹之上掛著小小的果實,一連串丁香色的果子一個挨著一個,半透明的,拇指大小,形如水滴。它們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閃爍著晶瑩的微光。

    那是什麼?

    開始塔砂還以為這和竹子開花屬於同一種現象,但很快她發現果實來自橡木上的藤蔓。透過其他契約者的眼睛,塔砂在森林各個角落都看到了這種果實,隱秘而美麗,靜悄悄地落在某一根枝頭。

    “妖精燈盞?”維克多驚訝地說。

    “什麼?”塔砂問。

    “一種沒用的魔法植物。”維克多說,“會出現在妖精出沒的地方,長得很快死得也很快,以前到處都是。”

    以前到處都是,但現在早已沒有了。

    妖精燈盞和埃瑞安諸多的種族、諸多動植物一起,消失在了過去幾個世紀裡。它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遲的,沒有特別的益處也沒有特別的害處,誰都沒怎麼留意。讓它出現的是水嗎?是土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無論是德魯伊還是維克多,全都說不出所以然。

    稍晚些時候他們排除了能驗證的所有可能性,最後塔砂和維克多一致認為,反正沒什麼好處壞處,就讓它長著吧。

    “我沒感覺到這裡有什麼魔法生物。”塔砂說。

    “鬼知道。”維克多說,“可能與妖精沒關係,只是妖精出沒的地方容易長而已。”

    他的語調中帶著點難以覺察的懷念,這語氣對維克多來說真是難得一見。

    “你和妖精燈盞有什麼淵源?”塔砂問。

    “什麼?沒有!”維克多立刻反駁道,他說得太過絕對,以至於契約的效果開始發動,他不得不補充道:“好吧,只是一點小事,對你又沒什麼用處。”

    他越這麼說,塔砂越好奇了。她戳了戳書頁,說:“說唄?”

    “有一個流浪樂團,倒霉到捲入宮廷鬥爭,唯一活下來的團長也按‘沽名釣譽欺騙國王’的罪名被刺瞎了眼睛。”維克多乾巴巴地說,“十年後這個流浪樂手回到了王宮,要求與陷害他的人比試一場。十年的苦練讓他彈奏得比過去更好,但那時候陷害他的人已經變成了國王的寵臣,國王聽都沒聽流浪樂手的辯解,下令砍掉了他的雙手。”

    “然後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個月後,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把五音琴——那種要一個樂團的五個人一起演奏的樂器。他脫掉斗篷,用身上的十隻手演奏了五音琴。樂曲非常動人,甚至吸引來了愛好音樂的妖精。”維克多說,“我的故事說完了。”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塔砂問,“是你給了他五雙手嗎?”

    “是啊,我給他五雙手,他給我他的靈魂。”維克多惡意地笑道,“真是個可悲的傻瓜,我本以為他會要求殺掉那個人,他卻只要求一場閉幕演奏。彈完這一場,我便拿走了他的靈魂,那滋味……”

    不允許說謊的契約再一次讓他停了下來。

    “好吧,我沒吃掉。”維克多說,“有惡魔把靈魂當零嘴吃,但那太浪費了。我們會把主物質位面生物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以此博取深淵的眷顧,這才是惡魔使用靈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了嗎?”塔砂追問。

    “……沒有。”維克多不情願地說,很快解釋道,“深淵更欣賞有野心的靈魂,一個弱雞流浪樂手的靈魂,就算獻給深淵,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惡魔將流浪樂手的靈魂放進了他在人間的寶庫。

    那是一座布滿符文的華美城池,各式各樣的精美寶物擺滿了每個角落,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死去的流浪樂手重新有了兩隻手與一雙明亮的眼睛,當他在庫房中找到一架幽靈也可以彈奏的琴,他歡呼雀躍,給惡魔演奏了長達幾年的讚歌——反正在這裡他有無盡的時間。

    “你還給他準備了一把琴。”塔砂看著維克多,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我才沒有!那裡又不止他一個幽靈!”維克多驚恐地爭辯道。

    “你還無償幫助過別的音樂家?”塔砂驚嘆道。

    維克多為她的用詞整本書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駁道:“什麼叫無償?什麼叫幫助?這叫等價交換!”

    被刺瞎雙眼砍掉雙手的流浪樂手用靈魂換取最後一曲,好為他的樂團正名;人魚公主用靈魂換取與水上的愛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動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靈魂換取能揮霍十年的錢財,他不善交際卻才華橫溢……惡魔的財產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幾百年的藝術家們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熱情洋溢的讚美詩驚得惡魔落荒而逃(“是噁心得掉頭就走!!”),樂曲飄出城堡,引來仙子與妖精。他們在城堡外久久徘徊,於是紫羅蘭色的小小燈盞在此肆意生長。

    “閉嘴。”維克多硬邦邦地說。

    “我還什麼都沒說。”塔砂客觀地說。

    “那就繼續保持。”維克多僵硬地說,“……你那是什麼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塔砂擴大了臉上的笑容。

    怎麼說呢,感覺惡魔的人設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變。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愛的表情,覺得像在看一隻用喵喵叫來示威的獵豹。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都蓬了起來,“這是對一名惡魔的極大侮辱!”

    “原來你是被誇獎會害羞的類型嗎。”塔砂說。

    維克多看起來氣得要背過氣去。

    “好吧,不開玩笑。”塔砂摩挲著書頁,“我剛剛發現,我們說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雖然你依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

    地下城之書攤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後書脊刷地立起來,只聽維克多拿腔拿調地說:“不了,謝謝。”

    塔砂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好像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發言人不同。她無奈地笑起來,說:“你可真是記仇。”

    “那當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說,看起來已經恢復過來,“我可是個大惡魔,才不是你那隻小狗。”

    “別總針對她。”塔砂拍拍他的頭。

    “我針對所有蠢貨。”維克多說。

    塔砂微笑起來,說:“等瑪麗昂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這麼叫她了。”

    ——————————

    下一周,一個消息震驚了與奴隸貿易相關的所有人。

    角鬥士學校爆發了叛亂,在一場大火之後,所有角鬥士不見蹤影。

    ------------------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嘖,十三章的仇記到現在。

    維克多(得意):因為我是個大惡魔!

    塔砂:可是你的靈魂寶庫聽起來像個藝術家沙龍。

    維克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6:41

第61章 1.1

    瑪麗昂回來了。

    她的銀發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傷疤,但體格更結實,嬌小的身軀在過去近兩年時間裡快速拔高。角鬥士學校提供充足的高熱量食物,嚴苛的訓練與瑪麗昂暗中進行的一切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反而讓她茁壯成長,如同磨礪後愈發鋒利的寶劍,風雨中蓬勃生長的植株。

    她並非獨自歸來,近兩百名獸人角鬥士在瑪麗昂的鼓動下拿起兵器,衝向了未知的未來。

    角鬥士學校為瑪麗昂提供了串聯同族的場所,幽靈為暗中聚集的起義者站崗放哨。這裡仍然有人熱血未熄,只是缺乏組織和領導,要麼血濺三尺要麼歸於沉默。於是常勝的瑪麗昂成為一面旗幟,成為一隻號角,她將所有人悶在心中不願去想的現實高喊出來:“你想對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樂,一天天等死,還是奮起一搏?”

    這聲音振聾發聵。

    瑪麗昂戰鬥不休,常勝不敗,她取勝卻不取對手性命。角鬥場的老闆認為這很有趣,時不時將她送進角鬥場,將她的執拗視作賣點。他們讓她對戰野獸,對戰成群老練的角鬥士,剝奪她的護甲乃至武器,條件越來越嚴酷。看台上的觀眾樂於看到她為此流血,仁慈地滿足她獲勝便放過對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時會落敗和放棄。他們讚賞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堅持,從未想過這樣的一場場戰鬥也映在其他角鬥士眼中。

    老資格的角鬥士總是沉默而冷漠,他們曾掙扎到遍體鱗傷,事到如今卻已經放棄,從野獸變成走狗,麻木地撲咬同胞。一場場角鬥讓他們將死亡與殺戮視為常態,而此時卻有人打破了他們絕望的日常。他們從瑪麗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誼與希望——她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樂土。

    她的言辭質樸乃至笨拙,反反覆復說著“相信我”。真的有那種地方嗎?可以相信她嗎?她許諾的勝利總是如期而至,她堅持的慈悲總會落到敗者頭頂,她描繪過的商標出現在看台之上,而的確有商人高價將角鬥士買走。所以,或許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們嬉笑著叫她“奇跡小妞”,角鬥士們則稱呼她為“奇跡”,語調裡帶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虔誠。瑪麗昂不僅僅拯救了他們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鬥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重要的是,她從一片死灰中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讓他們記起來,自己並非生而為奴。

    時機在這個晚上成熟,角鬥士學校的獸人們掀起一場起義。他們衝擊角鬥場,大火吞沒這座血跡斑斑的建築,火焰當中大地開裂,打開一條通往東南角的道路。

    瑪麗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後者矮半個頭,她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了。狼女的雙眼閃閃發亮,無數言語寫在她臉上。於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著狼牙與安加索獅牙齒的項鏈掛上她的脖子(扮演獸人奴隸的時候,她可不能把這個帶上),然後擁抱了她。

    “我為你驕傲。”塔砂說。

    瑪麗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神態與以前一模一樣。

    角鬥場老闆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除了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獸人奴隸,所有角鬥士都在這場起義中不翼而飛。火焰蔓延到了相鄰的建築上,救火隊員到處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勢,這場大火還是燒了足足兩天。一切結束後角鬥場只剩下一個空殼,好在傷亡都集中在開始的守衛身上,沒多少火災死傷——對不少利益相關人士來說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們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兩百具屍體。

    只有幾具角鬥士的屍體,其他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鬥獸表演用的猛獸都一併不見蹤跡。大火讓黑煙沖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馬亂,有的守衛聲稱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嚇破了膽子,言之鑿鑿地說獸人長出翅膀飛走了。

    老闆們欲哭無淚,獸人奴隸貿易本來就是非法產業,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夠讓上頭對此視而不見,你還想讓人調動兵力給你找人?更別說他們的上供交給了總督,近年總督卻不怎麼露面,眼看塔斯馬林州的大權要易主。獸人奴隸買賣像偷稅一樣可大可小,但讓獸人(還是手持利刃的角鬥士)逃脫在外,那罪責就足夠讓所有相關人士被絞死。

    不,當然沒有角鬥士逃出去,瑞貝湖無比安全,怎麼會有凶殘的獸人四處遊蕩呢?哈哈,哈哈哈。他們這樣說,乾笑起來。角鬥場起了大火,不幸被鎖在裡面的角鬥士全被活活燒死了,所以角鬥表演才不能再開。他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對著所有前來打探的人粉飾太平。無論有什麼猜測在坊間流傳,他們都一口咬定了“火災說”,破產總好過被定罪。

    當他們到處找渠道補貨,老闆們卻發現,這附近別說角鬥士,稍微像樣點的獸人奴隸都被買走了。買家各式各樣,等剩下的奴隸販子聚起來一合計,這才隱約在代理商背後看到同一個去向。他們懷疑角鬥士也流向了東南角,可既沒有證據,也沒有找茬的法子。向總督遞交的請求永遠被搪塞,而東南角通行證的申請居然比前者還要艱難。

    東南角迎來了新成員。

    病房與醫生已經等待多時,傷員在第一時間被治療。撐著一口氣的緊張重傷員,在看到梅薇斯那對顯然不屬於人類的耳朵時終於安心下來,腦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靈在病房裡奔波,給嗷嗷叫的病人上藥,給亢奮過度快要襲擊護士(“這裡有人類!!”)的戰士一擀面杖。游吟詩人傑奎琳的歌聲輓救了這片混亂的場景,大部分人在歌聲中倒頭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滿地都是,那場面像下餃子一樣。

    有兩個人沒有入睡,他們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時拔出了兵器。瑪麗昂走過去解釋樂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傑奎琳。

    “兩百分之二的職業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戰士,全簽下來也不算什麼。”維克多習慣性地唱反調,“真可悲啊,曾經爛大街的戰士都成了珍奇物種。”

    死裡逃生的角鬥士們,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從滿是火光的夢中驚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體不太對勁,未免太……軟綿了一點?

    有一秒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殘了,雅各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腳與身下綿軟的床鋪。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腳,他沒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張柔軟乾淨的床上,還抱著一隻蓬鬆軟和的枕頭。這東西太軟了,他在殘存的睡意中又緊了緊胳膊。

    又過了幾秒鐘,他開始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麼。

    角鬥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張張疊在一起,滾動幅度大了會掉下床去,起床太急會撞到上鋪或頂棚,他現在顯然不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燈盞釋放著柔和的熒光,雅各在燈光中摸索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已經上繳了匕首。

    樂曲在昨晚的病房中響起,入睡的人被搬進一個個房間,雅各還幫了忙。他沒有入睡,但也被收繳了武器,接著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還得到了食物、換洗衣物和單獨房間。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迅速墜入夢中。如今從夢中醒來,雅各環顧著空盪蕩的房間,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這裡看到了好些人類,那個催眠歌曲與收繳武器這事讓他心中的疑慮更盛。雅各是個現實的人,他相信瑪麗昂,卻不完全相信她的說辭——萬一瑪麗昂本身也被騙了呢?他不認為會有人無償地幫助獸人,尤其還是一群危險的角鬥士。

    但至少這裡夥食不壞,雅各想。

    角鬥士的食物都是高熱量的泥狀物,他不記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麼時候。鹹鮮的烤肉與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著雅各的味蕾,另一種濃稠的湯羹香味撲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響,維持著最後的尊嚴沒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為回憶咕咕叫起來,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廊裡一個人都沒有。

    這可真稀奇,所有角鬥士的房間都在這條走廊上,他還以為推開門會看到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呢。走廊的燈讓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圍空空如也,既沒有士兵也沒有鐵柵欄,防衛松懈得不可思議。這裡的主人在想什麼?

    雅各關上門,回頭看了眼門,記住門上畫的符號。他一路向前走去,轉過一個拐角,兩個人坐在台子後面說著什麼,看見他便抬起了頭。

    “你醒啦!”慄色頭髮的女人說,一對兔子耳朵豎在她頭頂上。

    那兩個全都是女性獸人,雅各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們倒顯得十分訓練有素。一個人給他了一個木牌,告訴他可以憑這個領取食物;另一個人指向身後的平面圖,告訴他什麼符號代表什麼房間等等。雅各抬頭看向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

    “出口?”他指著那裡問:“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兔耳朵笑道。

    “我們還可以出去?”雅各問。

    “需要先去辦身份證。”羊角的姑娘熱心地說,“往這條路走,一直走到底,通過身份信息登記和相關法規測試,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證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規測試?”

    “很簡單的!到了地方後會有人教。”她們說,“基本上記住別傷害他人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別破壞公物就行了。”

    “就這樣?”

    兩個姑娘看著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問“不然還有什麼”。雅各拿著他的餐牌站在原處,皺眉看著她們,直到她們不確定地對視了一眼,說:“等一下哦!”

    她們背過身去,頭湊在一起,把一張記著歪歪扭扭筆記的紙條扒拉出來,掰著手指數了數。兩人竊竊私語了一分鐘,等再轉過頭來,看上去確定了不少。“沒別的了!”兔耳朵說。“遇到問題你可以再來找我們!”

    她們背過身去這段時間足夠雅各殺她們十次,倘若這就是他們的守衛,這地方的主人一定腦子進水。

    雅各一頭霧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畫著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內容不同卻一樣美味,時間還早,食堂里幾乎沒人。他又遇見了昨晚的尖耳朵醫生(那種耳朵到底是什麼種類?),那個能用擀面杖敲昏角鬥士的醫生笑著跟雅各打招呼,塞給他一杯飲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味道相當奇妙。

    陸續有人來到食堂裡,窗口有人快速地給拿著餐牌的人舀粥,另一邊則是可以自己動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試著拿了一塊麵包,沒有人喝止他。這個點的大部分人都顯得睡眼朦朧,人類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有人對他的耳朵看了幾眼,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一個眼睛快閉上的矮個子差點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對方的衣領讓她站直時,那個人甚至跟他道謝。

    這裡太奇怪了,雅各說不出來,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監視之下,剩餘的時間全部被規劃好,與屠宰場待宰的雞鴨沒有差別;昨天他們還在為起義努力,隨時準備好殺人或為人所殺。然後今天,砰,他就像掉進了另一個世界裡,什麼都變得截然不同。沒有惡意的目光,沒有人規定他該怎麼做,他沒有固定的活動區域,也沒有規定要做的事情,這感覺……空盪蕩的,倒不是說他會覺得討厭。

    他在這奇妙的食堂裡站了一會兒,繼續走向那個辦證件的房間。雅各中途向人問了路,只為了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沒什麼反應,那個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來到了該去的地點,工作人員詢問他一些問題,蓋章,寫東西,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麼打算?真是個好問題。自從成為角鬥士來,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過明天。為什麼要問他?難道不是他問這些人今後對他有何打算嗎?工作人員在他呆滯的表情下繼續補充說明,告訴他,學習完這裡的常識和法規後,他可以選擇去軍隊、學校或工廠等等等等。“職業規劃咨詢不在這個窗口。”桌子對面的人類說。

    他說得如此坦然篤定,以至於雅各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事情。上學?認真的?“我是個角鬥士。”他提醒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已經看見了。”

    “抱歉,這裡沒有角鬥,你不能重操舊業。”工作人員語調平穩地回答,“不是人類也不能給你什麼特權,如果你要繼續住在這裡,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請助學貸款……”

    雅各在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證件,他夢遊似的攥著那張卡片,來到地圖上標注的出口。台階不算很長,在底部就能望見另一端的天光。

    橘紅色的餘暉涂在階梯上,一瞬間讓他想到鮮血或火光。雅各走得非常慢,腳步像粘在上面,隨時等待著某些事情發生,像是階梯塌陷,火焰燃起,通道的大門合攏然後他從逼仄的床上醒來……可是沒有。外界的風從出口吹拂過來,空氣清涼而清新,他忽然聞到了青草的味道。

    他的鼻子在日復一日的血腥味、汗味、香水和惡臭中麻木,但此刻嗅覺忽然復甦了。草葉散髮著獨特的清香,有什麼人或動物從上面踩過,草汁染到潮濕的土地上。不知名的鮮花吐露著芬芳,哪裡的果實散髮著香甜的氣味。他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雅各看見天空。

    夕陽在地平線上噴吐著萬丈金光,一半天幕被燒得火紅,火燒雲在風中流動,成行的飛鳥橫穿過太陽;另一半天空沉靜如湖,幾枚星星在靛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著微光,那蒼白的彎鉤是月亮嗎?他衝出了地下便掉進了半空,廣闊的空間讓雅各頭暈目眩。天空原來如此開闊無邊!大地原來如此廣袤無垠!時隔二十年,森林又一次對他張開臂膀,沒有高墻,沒有鐵欄,沒有血與火。

    他在短暫的停頓後再一次發足狂奔,這裡無邊無際,草葉在他腳下低伏,灌木的枝葉在他帶起的風中搖晃。雅各擠盡軀體裡的最後一絲力氣,一頭扎進草葉之中。他劇烈地喘息,肺中盛滿了森林的空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雅各想起來了,這種被遺忘的、不習慣的感覺——

    是自由。

    他翻過身來,余光能看見掠過頭頂的陰影,那些巨大的鳥長著蝙蝠似的翅膀。

    ——————————

    維克多又猜錯了兩件事,首先,那兩個角鬥士中的職業者不全是戰士。

    “游俠雅各,有著聊勝於無的獸人血統的前角鬥士。在看不到天空和自然的室內角鬥場生活了大半輩子,嚴酷的訓練、接連不斷的戰鬥和數次死裡逃生的經驗給了他邁入職業者階級的能力,而在重新邁入森林的瞬間,他從準戰士迅速轉職成了游俠,可見天賦天性之類的東西還是能決定不少東西。”

    獸人角鬥士的安置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雅各是其中反應最快、適應最良好的一個,在瑪麗昂的建議下,他爽快地與地下城簽訂了雇傭協議。

    “基本成型的戰士職業居然一接觸森林就頓悟轉職……”維克多咂舌道,“這種天賦,要是從小當成游俠培養,進階傳奇十拿九穩啊。”

    游俠這個職業,有點像親近自然的戰士,或者戰士和德魯伊的混合體。他們擅長使用軍用武器格鬥,也親近大自然,擅長利用自然地形隱匿、追蹤和戰鬥,能使用一些自然法術,能與動物為友,森林是最適合他們的戰場。一個天賦是自然的混血獸人,在鋼鐵森林裡關了二十多年,想想真是相當凄慘。

    像天生聖子的塞繆爾一樣,雅各可以說生不逢時。

    所以附帶技能是這個樣子感覺也不奇怪。

    【自然呼喚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大自然,大自然心情好的時候大概會理你一下。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環境中召喚自然氣息,比如令監獄的石頭地長出一兩根雜草,讓被關在裡面的自然種族聊以慰藉。

    雖然效果不強,但這技能消耗也不算大。在德魯伊和游俠去城市之類的地方打架時,事先扔一下該法術可以改善他們的戰鬥環境,儘管只是一點點。

    不過,有著山獅血脈的雅各也是這次唯一簽約了的獸人。

    混血獸人沒有和地下城簽約,他們的構成太過雜亂,不能被歸為族群集體,沒有能擔當“族長”的人物。瑪麗昂是當之無愧的精神領袖,但她也更像一個招牌人物,具體的組織和領導工作另有其人。能稱得上起義領袖的另有兩個,一個是長著牛角的大塊頭泰倫斯,另一個是有一對鳥爪、資歷更老的扎克利。

    泰倫斯和瑪麗昂同一批進入角鬥士學校,沉穩又不失血性。扎克利則是個老資格的角鬥士,也是除了雅各外另一個沒有被游吟詩人傑奎琳的樂曲催眠的人,戰士職業者。他們之間也有分歧,但在大方向上協同一致。

    他們要走。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但我們不能在這裡停留。”泰倫斯說,“還有許多同胞在人類的城市受苦受難,我們必須繼續戰鬥。”

    “獸人從那個牢籠裡跑出來,可不是為了進另一個牢籠。”扎克利說得更加不客氣。

    “什麼叫另一個牢籠?”瑪麗昂皺眉道。

    “意思是,你要當狗你去,我們不需要主人。”扎克利譏誚道。

    瑪麗昂拽著他的前襟將他提了起來,泰倫斯連忙勸架。

    在協同一致地成功起義之後,混血獸人中也出現了種種分歧。一些角鬥士想要在這裡安頓下來,另一些則還想要戰鬥,扎克利便是其中最激進那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將想要留下的人視作軟弱和背叛,認為瑪麗昂根本不配當精神領袖。

    “你只是你的主人豎起來的靶子,一個假惺惺的形象。”扎克利曾在爭吵中這樣說。

    塔砂拍了拍手掌,示意他們從愈演愈烈的爭執中停下。“勞駕,”她說,“先不考慮我怎麼想,如果沒有外來因素影響,你們打算怎麼做?”

    “我們戰鬥。”泰倫斯篤定地說,“直到將所有同胞解放。”

    “我們復仇。”扎克利陰郁地說,“人類應該嘗嘗我們受過的苦。”

    “……”瑪麗昂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塔砂點了點頭,以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她接著問:“那你們知道人類的力量有多強嗎?”

    “多強都不會阻止我們的腳步。”泰倫斯說。

    “你弄錯了我的意思。”塔砂說,“我不是在問你們的決心,我在問你們的計劃啊。”

    你們對埃瑞安各地的兵力了解多少?

    每個地區駐守的士兵有多少?有什麼武器?各地的將領對異族有什麼態度?哪些能夠利用,哪些可以拉攏,哪些必須死戰?要是以上都不知道,你們至少有最基礎的常識,比方說,把埃瑞安的詳細地圖畫出來吧?

    你們對埃瑞安的混血獸人狀況又知道多少?

    散落在各處的野生獸人部落大概有幾個?哪些只想藏匿,哪些願意出兵一戰?獸人奴隸中有多少能戰之兵,又有多少是需要保護的老弱病殘?你們要解放所有獸人,是否想過要從何處入手,救下的同胞又如何安置?

    “看來你們不知道。”塔砂遺憾地搖了搖頭,“倘若有人知道這個答案,請務必先告訴我。”

    三個人的臉色聽到一個問題便難看一點,瑪麗昂咬著下脣,泰倫斯皺緊了眉頭,而扎克利勉強開口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試試’?”塔砂挑了挑眉毛,“用你們的性命去試嗎?”

    “那也是我們的選擇。”扎克利硬邦邦地說,“難道你想把我們關起來,以保護的名義?”

    塔砂笑出了聲,她看著扎克利,像看一個傻瓜。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她說,“在諸位的起義事宜上,我墊付了一些武器,此後則提供了住所,食物,傷藥……”

    “你以為這樣就能買下我們的命嗎?”扎克利皺眉道。

    “不,你們現在都已經是自由人了。”塔砂笑道,“既然我不是你們的奴隸主,你們也不是我的財產,那麼你們消耗的一切,請務必用勞動來償還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6:58

第62章 1.1

    不勞動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獸人角鬥士們一臉呆滯,看著那張寫著他們債務的表單。絕大多數人都不認字,但至少能看明白這賬單都多少行。貼在公告欄的那張東西與其說紙張,不如說卷軸,從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員為他們一項項講解,說得頭頭是道。

    你們來的時候走了那條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費用吧?鑒於接應了諸位後這條道路就完全報廢,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養路費濃縮在一夜,分攤到各位身上,大概是這個數。從瑞貝湖到東南角需要支付關稅,不能因為大家走了地底直達通道就偷稅漏稅。辦證件需要手續費,住房需要旅費,醫藥費和餐費當然也不能少,此外還有工作人員的服務費等等。東南角絕無種族歧視,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務,所以價格嘛……

    新成員們對這裡的物價毫無概念,在工作人員報數字時持續性一臉茫然。“這數字是多還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腳趾頭都用光了,還是數不清哇?”

    “你直說要我們幹什麼吧!”沒耐心的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在這裡幹活還錢,要還多久?”

    “這就要看大家選擇什麼職業了。”工作人員說,“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工資,念在大家初來乍到,在應聘上可能有一些問題,東南角為大家提供了一些選擇,稍後我們將具體講解。”

    許多工廠的崗位對新成員們開放,不過操作機械需要專業知識,就業培訓不可或缺。正式上崗後多勞多得,全看表現,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廠內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來還債和利息,也能任意兌換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現優異,可能一年多就能還清債務。

    軍隊是薪資最高的職業,但就業培訓的長度和難度也是個中翹楚——誠然,角鬥士都是出色的戰士,但行軍打仗和不是單打獨鬥。軍校不會像角鬥士學校一樣無情,其中會有休假和各種娛樂活動,因此不怎麼緊湊的培訓週期會變得更長。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後想做什麼,申請助學貸款會是個很好的選擇。東南角各種專業的學校都對外來者開放,考試合格就能包吃包住,畢業後在指定崗位上工作學齡相同的時間,就能將債務完全還清。

    只要在這裡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夠的時間,他們的暫住證就會變成公民證,諸多隻限定東南角公民的福利將會對他們開放,比如保險和低利息。針對外來者的高利貸會在此後變得非常低廉,當初用在“馬戲團”成員身上的那一套在改進後再度使用在獸人們身上,更加完善、便於管理和有助於職業成長。

    所有初級的培訓都會教授這些獸人埃瑞安的常識和現狀,拖慢復仇者的腳步,讓他們發燙的大腦暫且冷卻一點,讓只看見悲慘過去和心中未來的眼睛看一看腳下的現實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滲入其中,塔砂不敢說自己能給他們上“手把手教你學造反”的課程,但說真的,與如今角鬥士們一味埋頭作戰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們需要一個緩衝。

    願意安頓下來的人即使被裹挾走也只能拖後腿,塔砂給他們安身之地,換取他們能提供的勞力。想要再戰的人必須理清自己的目標,整頓好自己的隊伍,了解自己與敵人,別像歷史上一大堆失敗的起義一樣自己就分崩離析。熱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熱情徒勞無益。對新世界的建設毫無頭緒,只想著摧毀舊世界的人,僅僅是破壞者而已。

    當然,現在要說摧毀舊世界也太過遙遠。

    塔砂無所謂角鬥士對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們對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讓他們的一腔熱血白白浪費,也不想要一群高喊著聖戰玩玉碎的恐怖分子。

    接納角鬥士的過程並不容易,這些戰士多多少少有點心理問題,像得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退役老兵。最開始安排來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全都是之前買來的獸人奴隸,等到統一培訓那天,他們發現前來給他們上課的人是人類,許多人都變得相當不配合。

    第一天就發生了不少衝突,救火隊員傑奎琳用歌聲放倒了幾個反應過度者,兼任教師和安保隊長的亞馬遜人朵拉用箭將好幾個人的衣襟訂在了教室後面(“下一次我會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說到做到。”)。一個落單的老師遭遇了襲擊,他手無寸鐵且手無縛雞之力,在這次襲擊中折斷了胳膊,若非巡邏隊及時發現,事情本可能變得更壞。

    這被視作一樁糟糕的惡性事件,作案人被公開審判定罪。他會在醫院接受心理治療,並在此後作為無償勞工,強制服刑三年。

    這事在前角鬥士當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以扎克利為首的激進派憤憤不平,瑪麗昂和泰倫斯費了不少力氣才沒讓他們做出什麼蠢事。不少風言風語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傳,塔砂對此毫不動搖。她會為可塑之才提供盡可能的幫助,至於冥頑不靈的破壞者,就乖乖在工廠裡勞改著吧,別出去害人害己為好。她冷眼旁觀,直到瑪麗昂衝進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麼?”瑪麗昂暴躁地說,病房的門被她撞得嘎吱響。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著夾板,用那隻完好的手笨拙地寫著什麼。看到瑪麗昂進來,他停了停,說:“早上好。”

    “早上好?”瑪麗昂大步走到病床邊,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來,“是你故意挑釁他的,對不對?”

    “我不接受這種不實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羅聖子塞繆爾皺起了眉頭。

    瑪麗昂奪過塞繆爾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她眼中盛著冰冷的怒氣,質問道:“你明明把獸人當成害蟲,為什麼要報名去當什麼老師?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塞繆爾不太自在地說。

    “所以呢?你想說你在這兩年裡洗心革面了?”瑪麗昂冷笑一聲,“你還穿著那身披掛去上課,還在跟人說什麼光明和正義,誰會相信你一下子對我們充滿了善意?”

    “你離開了這麼長時間,有很多事改變了。”塞繆爾說,“我試著……”

    “牧師大人試著對我們也施捨憐憫嗎?”瑪麗昂譏諷道。

    塞繆爾的臉上染上了怒色,他張了張嘴,又深吸一口氣,讓語調平穩下來。“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說,“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東西。”

    瑪麗昂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從未想過會聽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來的獸人了。”塞繆爾說,“在他們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去幫過忙。”

    他在說那些先一步被買下來的奴僕和娼妓,那些現在擔任工作人員的混血獸人。

    開始只是人手不夠,東南角總是很缺醫生。地下城的來客詢問他是否願意幫忙,塞繆爾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療的並非人類。他看見曾經遠遠見過的人,近距離看上去,他們的眼神更加空洞嚇人。撒羅的聖子臉色難看地退出去,以為他哪裡不舒服的人類護工對他噓寒問暖,在忙碌中抽空給他拿來溫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裡,看著人們忙忙碌碌,感到渾身都不舒服。再後來塞繆爾忍不住上前給一個女人畸形的腿骨動了手術,對方看上去完全是個人,只是手背上長著幾片鱗片而已。她安靜,溫順,無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個生了病的人呢?

    牧師停留在病房中,承受著來自兩邊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創傷毫無疑問與光明、正義背道而馳,坐視他們受苦不合教義,可同時他們又不是人類——無論有多像。這矛盾讓塞繆爾飽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聲唱起禱詞,向撒羅神發問。幾雙眼睛在歌聲中打開,幾個混血獸人抬眼看他,那眼神讓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戰鬥之後產生的種種問題,再一次在塞繆爾心中浮現。

    人是否需要撒羅神?神究竟是什麼?在神明離去之後,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羅教究竟有什麼意義?神真的無差別地愛著所有人又憎恨著人以外的所有生靈嗎?那些教義之中,有哪些是撒羅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長時光中的以訛傳訛?

    於是……

    “你在獸人當中傳教?”瑪麗昂驚異地說。

    “我沒有傳教,只是講述一些故事,勸他們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塞繆爾頓了頓,“好吧,或許在傳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麼?”狼女的眉頭皺成了疙瘩。

    “試著驅散迷茫和陰霾,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的。”塞繆爾坦陳道,“我不知道,但或許在這嘗試完成以後,我們都能明白。”

    他看起來平靜而坦然,倒是瑪麗昂看上去更迷惑一點。她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做了什麼決定,面上的神情又變得不善起來。不等再度開口,她聽到了門外的呼喚聲。

    “瑪麗昂。”塔砂說。

    她站在病房門口,對塞繆爾一點頭,對著瑪麗昂招了招手。瑪麗昂向塔砂走來,腳步猶豫而沉重。狼女猶豫著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隱約感覺到她不會改變主意。

    塔砂沒給她繼續掙扎的機會,只說:“來,我們去瑞貝湖看看。”

    十六歲與十八歲的差異絕對算不上天差地別,塔砂依然能一眼認出瑪麗昂的臉,依然能攬住瑪麗昂的肩膀。但有些事變得不一樣了,狼女比過去多了一分沉穩,野性中卻生出一分戾氣,當那些激進派談論著殺光人類,她雖然沒有應和,卻也沒有反駁。

    梅薇斯的擀面杖隱藏了她們的耳朵與翅膀,商人帶來瑞貝湖的流行服飾,塔砂帶著瑪麗昂坐上馬車,一路前往瑞貝湖。這輛華美的馬車沒在瑞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來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畫廊。

    瑪麗昂跳下來,環顧四周又回頭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話,眼看著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著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指指門口“保持安靜”的牌子。

    瑪麗昂在東南角學了通用語讀寫,她能認出警示牌邊上那個碩大的招牌。“野性呼喚”,招牌這樣寫著,那是這場畫展的主題。瑪麗昂看到身著華服的人慢悠悠走了進去,她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塔砂卻已經走進了門。

    室內明亮而寬敞,鏡子反射著燈光,讓墻壁上的每一幅畫都像放在陽光下。瑪麗昂沒去過這種地方,周圍時不時有人類經過,房間散髮著一種奢華的氣息,兩者都足夠讓她感到煩躁。但塔砂牽著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著性子跟上塔砂的腳步,無處可看地將目光投.放到畫上。

    頭幾幅畫看起來莫名其妙,如果畫像“好”的標準是畫得像的話,它們無疑糟糕極了。瑪麗昂看到大片的綠色,上面撒著奇怪的小點,要不是畫框下面的小字,她還當是顏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畫看上去意外不錯,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片寧靜的森林,樹蔭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優美,像真的一樣。

    下下張畫讓瑪麗昂不由得駐足,滿月掛在畫面頂部,在天幕之下,狼群發足狂奔,頭狼仰天長嘯。這幅畫上的東西並不精緻,卻有種驚人的動態感,仿佛能在陰影中看到風的流動,聽見風聲與狼嚎。靜止的畫面上隱藏著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個月夜真的存在過這一幕,畫家撞見了它,將它切割下來,放進畫框。

    “您也喜歡這幅畫嗎?”

    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走了過來,身上也帶著那股討人厭的氣味——角鬥場常見客人的氣息。他嘴裡在和瑪麗昂說話,眼睛卻看著塔砂,這舉動讓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對此渾然不覺,輕快地回答道。不一會兒,他們便聊了起來,話題轉移到畫展上。

    “這是畫家瓦爾克的作品,他是這場畫展中提供了最多畫作的一個。”小鬍子賣弄地說,“本次畫展足有十一個知名畫家參展,據說主題源於不久前那場意外……我想兩位應該聽說過了。”

    瑪麗昂面無表情地抬起了頭。

    “‘火災’。”小鬍子伸手做了個打引號的動作,“大量的獸人在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這場畫展就是為了表達畫家對此事的遺憾和警惕,獸人的逃脫可能會是一場災難,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瑪麗昂緩慢地動了動手指,尖銳的指甲在指尖泛著寒光。小鬍子沒能說完,不過,打斷他的並非瑪麗昂。

    “放屁!”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猛地衝了出來,“你這無知、不懂藝術、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說什麼?”小鬍子皺眉道,“我鑒賞藝術品已有十年之久……”

    “這十年都過到狗身上去了!我們描繪自由,奴隸主卻看到威脅與損失。我們畫出心聲,庸俗的色鬼卻在這裡拿一竅不通的內容跟人搭訕!”年輕人氣勢洶洶地一指畫作,連珠炮似的說道,“這場畫展表達的才不是什麼警惕和遺憾!野性總在呼喚,自然之子應當生活於自然。要是有什麼遺憾,也是遺憾這事發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該把那狗屁地方毀掉!”

    “你真粗俗。”小鬍子臉上有點掛不住,抱起了胳膊,“難道你想說,獸人逃跑還是好事嗎?”

    “好過被一些有著畸形愛好的人拿來取樂!”年輕人說。

    小鬍子嗤笑著搖頭,轉向塔砂,說:“聽聽這說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他弄錯了這譏笑針對的對象,為想象中的贊同重新變得趾高氣昂。

    “換成早些年,你會因為叛國罪被吊死。”他恫嚇道,“人類的先祖付出多少鮮血才迎來如今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文明的勝利,你卻將之稱作‘畸形愛好’!數典忘祖的年輕人啊……”

    “好啊,說不出道理便來拼資歷了!”年輕人抱臂道。

    “你應該對年長的人多一點尊重。”小鬍子理了理袖口,從姿態上他的確比對方好看,那讓他十分滿意,“讓我們說回畫展上吧,難道你想說,這些畫家全都是那些骯髒異種的支持者?”

    “獸人戰爭過去了兩百年,奴隸制在人類當中已經廢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廢奴宣言上怎麼說的?而時至今日,卻還有人將對獸人奴隸貿易提出的不同意見視作叛國!”年輕人怒氣衝衝地說。

    “人類是人類,異種是異種。”小鬍子不耐煩地說,看上去對這場爭執已經厭倦,“天賦人權,我們統治這些異種,正說明了人類文明的優越性。曾經獸人殺戮和奴役人類,如今人類建起獸人角鬥場,這正是人類的驕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類的驕傲’?”年輕人仿佛生氣過了頭,反而大笑起來,“我們的軍隊趕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敵的地方建立了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的驕傲。我們的發明家創造了幾乎人人都能溫飽的城市,讓我們不用茹毛飲血,不用天天為了求生奔波,這是人類的驕傲。都城有著這個世界最大的圖書館,橫陳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貝湖的藝術百花齊放,各式各樣的樂曲在每一晚奏響,各種流派的畫作與雕像都有人欣賞,這才叫人類的驕傲!而奴役一個智慧種族,將骯髒的慾望和對自身的不滿發泄到他們身上,為作惡沾沾自喜,這種卑鄙的、醜惡的事情……”

    他的臉漲得通紅,猛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之恥!”

    瑪麗昂抓緊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雙眼睜得滾圓,死死瞪著慷慨陳詞的年輕人,無論找多少遍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獸人的特徵。“他就是個人類。”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邊說。可是怎麼會呢?瑪麗昂根本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類說出這種話來?

    這個激動的年輕人快和小鬍子打起來了,很快保安圍攏過來,接著走來了著裝怪異的女人和一個看上去像負責人的男人。他們討論了幾句,卻讓保安把小鬍子請出去。

    “是這個人在鬧事!”小鬍子氣憤地說。

    “抱歉,可是瓦爾克先生不歡迎您繼續參觀。”領班這樣說。

    “我們代表此次展會的所有畫家,請你滾出去。”著裝怪異的女人笑道。

    小鬍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為瓦爾克的年輕畫家還在那裡氣得喋喋不休。女人笑著安慰他幾句,也和塔砂交談,“別被那個人誤導了。”她說,“主題就是自由和平權——但老闆覺得太激進了,沒給我們寫上去。”

    她們愉快地聊了一會兒,瑪麗昂攥著塔砂的胳膊站在旁邊,整個人如墜夢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兩個畫家離開也沒恢復過來。塔砂卻不打算放過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說:“有何感想?”

    “他們是人類嗎?”瑪麗昂低聲問。

    “如假包換。”塔砂說。

    “可是,我……”

    她想說人類不該是這樣,隱約又覺得不太對。

    人類,尤其是富有的人類,總是如此讓人噁心。

    瑪麗昂開始就不怎麼喜歡人類,童年毀於人類士兵手中,她在戰場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鬥場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們明明衣食無憂安全自由,卻為了取樂殺戮,還不想弄髒自己的手——瑪麗昂看到的那些人類,仿佛都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裡的人卻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畫家比較特別嗎?瑪麗昂回憶著兩個人的服飾,困惑地說:“因為他們沒有錢嗎?”

    “和那些去角鬥場消遣的人比起來,他們的確沒有錢。”塔砂笑道,“所以光憑他們自己,可沒法辦起這場畫展。”

    塔砂帶著瑪麗昂去見了這場畫展的主辦人。

    那是個有點年紀的貴婦人,養尊處優的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價格高昂的珠寶裝點著她的脖子與手指。塔砂以贊助商的名義(東南角也的確在與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與她攀談,最後將瑪麗昂推到她面前。

    “這是我的女兒。”塔砂說,“她有問題想要問你。”

    瑪麗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錢人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心一橫,問出了問題。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辦這個……這個,”她語無倫次地指了指周圍,“你和這些畫家一樣嗎?為什麼?獸人根本不關你的事,他們對你來說不是和傢具一樣嗎?”

    說到最後,瑪麗昂的話語中帶上了指責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貴婦人寬容地笑起來,完全沒在意她的冒犯。

    “許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她說,“我和那些畫家不一樣,那些孩子這麼做純粹出於義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點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對廳堂的一副肖像畫,畫中穿著裙子的大貓抱著小貓。

    “我有個保姆,是混血獸人,負責照顧小時候的我。她很喜歡我,陪我玩,教我認字,我也很喜歡她,事實上,她陪我的時間比我流連舞會的母親多得多。”貴婦人用追憶的口吻說,“後來有一天,她不見了。我鬧得很厲害,父母回答我說他們辭退了她,因為她做錯了事。我便想,等我長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將她找回來,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長大到了這個年紀,我才知道獸人根本不會被‘辭退’。”

    她頓了頓,說:“似乎是母親撞見父親與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個奴隸能拒絕主人呢——以此為由發作起來,父親為了息事寧人,便將她處理掉了。那之後我和他們關係一直不好,他們根本不明白因為什麼。”

    貴婦人的語調相當平穩,時光已經將那個小女孩的憤怒和悲痛掩埋起來,埋得很深,卻從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獸人真的可以被辭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結,“雖然我其實做不了多少事。”

    ——————————

    回去的馬車上瑪麗昂沉默了很久。

    她蜷縮在座位上,抱著自己的膝蓋,不去看塔砂,只低頭對著自己的腳小聲說:“我想過殺掉所有人類。”

    “包括亞馬遜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亞馬遜是亞馬遜。”瑪麗昂窘迫地說,“我是說,所有不在東南角的人類。他們的祖先殘殺我們的祖先,他們對我們做了這麼多不可原諒的事情,我想報復他們。”

    “看起來曾經的人類也和你想得一樣。”塔砂說。

    如果將祖先的仇恨永遠緊抓不放,如果將個體的恩仇擴大到整個種族上去,無論贏家是誰,最後也只不過是循環往復,殺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麼做呢?”瑪麗昂抬起了頭,向塔砂求助道,“請您告訴我吧!”

    她看起來苦惱極了,重逢以來那堅定的恨意與永不止息的憤怒稍稍中止,變成了迷惑,和她小時候一樣。塔砂微笑起來,拉開了馬車的窗簾,指向外面的瑞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塔砂說,“瑪麗昂,我是你的契約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靈的主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7:11

第63章 1.1

    下一年的秋天,昏睡幾個月的橡木老人忽然醒了過來。

    那時正值午夜,天空下著小雨,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只有一些晝伏夜出與不需要睡眠的人還保持著清醒。塔砂在訓練場中最後一次揮刀,她扇動著翅膀落到地上,目光望向遠方,察覺到了某些東西。

    “晚上好,地下城之主。”老樹和緩地說,“請替我將德魯伊們叫醒吧,我的時間到了。”

    樹屋中亮起一盞盞燈,順著藤蔓跳下好些人。有人從安睡的鹿群中一躍而起,他的靈獸若有所悟,迅速地跟上。樹杈上的黑豹縱身而下,叼起樹洞中的衣物衝向遠處,四隻腳跑起來會比兩隻腳更快。住在地下城裡的德魯伊藥師披衣起身,開夜車的工匠在途中遇見了他們,於是這消息很快在匠矮人中傳開。與此同時,飛龍正在瑞貝湖邊上落下,將城裡的德魯伊與學徒們接來。

    巨龍先生難得願意幫忙,一群小學徒戰戰兢兢地掛在他身上,像搭乘一條飛在空中的輪船。龍的影子掠過天空,而火把在地面上點亮,來自四面八方的光點在森林中心聚集。地下城的通道直達橡樹面前,匠矮人們貼心地分發著燈具,提燈的光芒照亮了小半片森林,人群將大橡樹圍住,圍了一圈又一圈。

    小雨淅瀝瀝地下著,匆忙前來的人們多半都沒帶雨具,好在橡木老人長得足夠大,他只要張開枝葉,樹蔭如同巨大的傘蓋,阻隔了能淋濕腦袋的雨水。這裡圍著所有德魯伊與學徒,匠矮人們全員到齊,剛才擔任司機的龍騎兵也聚集在此處,人這麼多,又安靜得不可思議。

    “啊,太多人了。”橡木老人感嘆道,“我本不想如此興師動眾。”

    “我們要是不來,那才會遺憾一輩子!”匠矮人族長霍根說,“您照顧我們這麼多年!照顧了我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匠矮人們附和著點頭,橡木老人笑了起來。他環顧樹蔭下的人群,看過一張張或沉靜、或悲傷、或迷惑的臉。德魯伊的規模幾乎與百年前相同,而學徒甚至更多,那裡有來自城鎮的人類、亞馬遜人甚至獸人。能在最後看到這樣的畫面,他感到心滿意足。

    “孩子們,”橡木老人對德魯伊說,“來吧,是時候了!”

    年輕的學徒臉上還帶著茫然不解(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還沒有睡醒呢),德魯伊們卻很清楚要做什麼,就像鴿子知道回家的路。其他圍觀者向後退開,將最接近橡樹的空間讓給他們。每一個正式德魯伊都牽起了彼此的手,圓環圈起橡木老人粗大的樹幹。

    圓環開始旋轉。

    這一幕仿佛當初學徒們求雨舞的重演,只是更加……怎麼說好,更加震撼人心,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無數人的每一個步子都踩在同一個節拍上,如同精心編製的花紋圖案,又像來自蠻荒之地的自然韻律。德魯伊們吟哦著木族語的禱歌,在這雙足拍打的鼓點聲中,橡樹開始發光。

    無數深深深深淺淺的綠色在樹冠上閃爍,你能看到春日裡第一顆嫩芽吐出柳黃,夏日遮天蔽日的樹葉一片蒼翠,秋天頑強的楓樹搖曳著金紅色的衣帽,冬季挺立的常青樹泛著松柏綠,一瞬間便是四季。這光輝從橡木深處緩緩點亮,順著枝條與葉脈輸送到每一個角落,熒光將橡樹葉照得透亮,仿佛每一片葉子下都藏著一隻螢火蟲。葉片在雨中搖擺,在這光芒之中遠遠望去,那些輪廓凹凸不平的橡樹葉像齒輪又像手掌,迎風招展,絮語不休。

    很難翻譯出德魯伊與橡樹的語言,太多內容都不在人類社會之中,在人類的理解之外,誰能解讀一陣風、一陣雨?圍觀者無從開口,那歌聲卻漸漸變得響。許許多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拾起副歌的聲部——森林為這清唱伴奏。

    是誰在歌唱?

    你無法在大地或樹木上找到一張嘴巴,這歌聲來自四面八方,演唱者哪兒都找不到,哪兒都甩不脫。自然的氣息將整座森林聯繫在一起,仿佛顏料在水中暈開,影響的範圍越來越廣。單獨存在的時候,一株草只是一株草,一棵樹只是一棵樹,但當這股無形之力將它們聯繫在一起,一種原始的意識油然而生,化作山崩海嘯都無法摧毀的強大存在。這聲音是嬰兒的囈語,是野獸的高歌,它是低語,是吶喊,無窮無盡。

    幾個德魯伊鬆開了手,拿起了木杖,橡木鈴敲擊著杖身,腳步越來越疾。鼓點響起來了!歌聲響起來了!耳朵裡聽到的音量明明沒有差別,圍觀者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聲音震耳欲聾。它在鼓膜上響起,它在腦中響起,它在胸腔中響起,節拍與心跳一模一樣。

    噗通!噗通!噗通!

    雄偉的橡樹竟然還在生長,人們能聽見他枝葉伸展的聲音,像一個強壯的人從飽睡中醒來,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劈啪作響。那光變得更盛了,光柱在黑夜裡升起,像一隻巨大的火炬,就這麼照亮了整片森林。但這光芒一點也不刺眼,圍觀者們驚奇地看著樹冠,仿佛生平第一次直視太陽。

    塔砂覺得自己在看一朵煙花,那燦爛的橡樹升到了最高處,驀然開放。

    橡木老人吐出一口氣,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嘩啦!所有樹葉在此時沖天而起,那半透明的、亦真亦幻的明亮葉片在此刻徹底化實為虛,像一群被驚動的蝴蝶。深深淺淺的綠色分散開來,春夏秋冬的綠意一哄而散。流光四散而去,剩下的橡樹迅速地衰敗,仿佛火焰散盡的火柴。沉浸在美景中的人們開始驚叫起來,半大不小的學徒發出倉促的哭喊,他們此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是時候了,到時候了,橡木老人與世長辭的時刻。

    橡樹火炬已經熄滅,德魯伊的舞蹈卻變得越發熱烈,他們手舞足蹈,載歌載舞,仿佛這不是一場死別而是一場慶典。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奔跑向前,將手掌貼在乾枯的樹幹上,仿佛瓷杯碎裂的慢鏡頭,在嗶啵聲中,一條巨大的裂縫出現在樹幹上,由下而上貫穿了整棵橡樹。

    宏偉的橡樹裂開了,裂口中溫潤的綠光輝映著每個人的臉。枯木的樹洞中長著一顆跳動的心臟,森林享有同一個心跳。

    自然之心不像一顆心臟,它看上去仿佛橡果狀的水晶。

    “它是你的了!”維克多熱切地提醒。

    在我死後,你將得到自然之心——橡木老人在契約中如此許諾。塔砂能感覺到這個,自然之心失去了守護者,它的權限對塔砂開放,像一道誘人的美餐,散髮著怡人的芬芳。

    “對,它是我的了。”塔砂說。

    她站在原地,看著德魯伊走上前去。

    這裡沒有大德魯伊,職業等級最高的幾個德魯伊一道前行,小心翼翼地將自然之心從枯朽的樹幹中剝離出來。高大的橡樹在自然之心離開的剎那崩塌,只是坍塌的朽木在落地前已經化為碎片,像一場溫柔的、木質的毛毛雨。德魯伊挖開橡樹的原址,將自然之心埋了進去。

    “你還在等什麼?”維克多急道,“快把它挖出來,讓地精從下面開挖!自然之心比史萊姆還會長,當心過一會兒它就突然長成樹了,你還想等上一千年嗎?”

    “它是我的。”塔砂說,“所以我可以對它做任何事。”

    包括什麼都不做。

    歌聲已經止息,舞蹈已經停止,如今塵埃落定,開始有人哭泣。橡木老人守護了流浪者營地數百年,幾代匠矮人都將他視為不會離去的親長。瑪麗昂吸了吸鼻子,橡木老人的樹蔭之下,她在家破人亡之後首度找到了安身之所。橡木老人是個溫和慈愛的長輩,這些年來多少受過他指導和照顧的學徒揉著眼睛,小聲問:“爺爺不會回來了嗎?”

    “是的。”德魯伊說。

    “那為什麼大家看起來不難過呢?”學徒問,多少問出了一些人的心聲。

    匠矮人抱頭哭泣,瑪麗昂紅著眼眶,不少學徒開始擦眼淚,連時常見到橡木老人的龍騎兵們也多少神色惆悵,可德魯伊們,從他那裡得到教導與傳承的德魯伊無一哭泣,神情安然。學徒的導師,獸語者普莉瑪溫和地摸了摸學徒的頭,說:“因為自然本如此。”

    枯榮交替,生老病死,循環與平衡乃是自然之道。德魯伊聖樹的種子一千年一枯榮,橡木守衛在此終結,自然之心重新循環,守衛者的死便是它新生的開始。聖樹將在種子種下的地方重新生長,在數百年的動盪之後,德魯伊將迎來新的聖地。

    橡木老人已經歇息了,他的衣缽有無數德魯伊傳承下去。在橡樹遺骸掩埋的地方,未來的大德魯伊將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將從他們的墓穴中抽出新芽。有聖樹的地方便是聖地,便是德魯伊的家園,德魯伊的歸處,是他們的終點與起點。所有人都將在泥土中重逢,身體滋養大地,靈魂歸於自然意志,無論滄海桑田,白雲蒼狗,自然意志永不熄滅。

    “我們將會去同一個地方,死亡只是短暫的別離。”普莉瑪說,“或許等你理解了這個,你就能成為正式德魯伊。”

    地面在輕輕顫動。

    人們向後退去,看著剛剛填滿土的地面,一棵嫩黃色的樹芽破土而出,在幾息之內長成胳膊粗的小樹。新生的聖樹只有一人多高,但它註定在今後的日子裡蓬勃向上,長成比橡木老人更加高大的橡樹。

    這是死亡,亦是涅?。

    “真不可思議。”龍騎士道格拉斯在人群邊緣嘀咕,“這麼大、這麼古老的生物,一下子就沒了。”

    “沒有誰能長存不朽。”他的龍說,“無論是聖樹還是龍。”

    道格拉斯終於學會了龍語,交談不再是問題。他拍著巨龍的翅尖,笑道:“不過對我們這樣的短命生物來說,你們的終點在非常遙遠的未來。”

    “不一定。”巨龍說。

    “什麼?”

    “我曾是一頭太古龍的殘魂,如今的我既是新生也是延續,我又年輕又衰老。”龍說。

    “難道你活不久了嗎?”道格拉斯有點緊張地問。

    “以我們的標準來說,是的。”巨龍看著龍騎士驟然色變的臉,說,“或許只比你的壽終正寢晚上一兩年,我也要去龍眠之地。”

    “……哦。”道格拉斯愣愣地說,沉默了一分鐘,面色古怪地撓了撓臉,“這還是很糟糕,我總覺得龍最好一直都在,沒有你們的世界會有多爛啊。我很遺憾,為你難過,但也不是說我只感到難過,呃,也不能說高興?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對你撒謊,說我完全沒有為此竊喜……我有點得意,對此我非常抱歉……這該怎麼解釋,人類劣根性,你知道吧?”

    巨龍呼呼笑了起來,把翅膀搭在道格拉斯肩上,險些把龍騎士壓塌在地。

    遠方飛來了渡鴉。

    曾經的大德魯伊從風中聽取行進的方向,渡鴉知道應當把自然之心栽種在何方。幾百年過去,自然之心一直被保存在橡木老人這裡,聖樹在這幾百年間銷聲匿跡,不知多少代渡鴉不曾見過聖樹的光輝,然而它們無師自通地來到了這裡,就像每一條巨龍都懂得如何前往龍眠之地。

    ——歷經數年的恢復,在德魯伊們的幫助下,安加索森林重新屹立在大地之上。綠草覆蓋了地面,各式樹種參差不齊地扎根抽葉。嚙齒動物和兔子最早歸來,飛鳥在某個季度重新來此築巢,肥美的鹿群帶來狼群和其他獨來獨往的掠食者。挖掘出的溪流連接了上游的通道與下游的海洋,今年夏末秋初的豐水期,消失了幾年的紅斑鱒魚逆流而上,再一次跳出海面,游向它們的出生地。新的濕地初現規模,新生的水鳥從遠方飛來,棕熊在此留下了足跡。

    此刻,這些歸來的住民騷動著,仿佛感覺到了什麼。

    自然之心正飛快地改變著形態,無數根系在地下蜿蜒生長。塔砂能感覺到森林的脈動與自然的心跳。自然之心歸屬於她,哪怕沒有用地下城核心吞噬這一顆心,影響一樣施加在她身上。

    【橡樹守衛者】這張卡牌已經灰掉了。牌面變成了灰色,除了名稱之外,所有部分的字跡都已經消失。

    地下城的屬性這一欄出現了些許改變,“自然氣息親和”這一條維持不變,後面的解說則從“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變成了“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你通過契約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擁有權(控制力隨自然之心成長遞減)”。

    “你看看!”維克多憤憤地說,自從塔砂拒絕他吞噬自然之心的提議,他就像祥林嫂一樣念叨個不停,“融合掉多好!等自然之心長成完整版的聖樹,那就是天生的橡樹賢者!到時候脫離控制捅你一刀,看你哪裡哭去。”

    “你之前跟我說過,聖樹需要多少年成熟?”塔砂說。

    “大概兩三百年吧……”維克多不太情願地說,“兩三百年怎麼啦?一轉眼的事!”

    “要是那時候我還可能因為這事栽跟頭,那在這兩三百年之間,我早就被人類解決掉了吧。”塔砂說。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維克多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原來你還知道會被人類解決掉啊?!”

    維克多剛才已經用了十成力氣譴責過塔砂的愚蠢,他反反覆復強調,德魯伊聖樹的重生會造成非常巨大的動靜,塔砂之前放的那支“召喚德魯伊煙花”完全不能與此相提並論。“每個千年週期德魯伊都會嚴陣以待,請好全部盟友,召集所有成員,準備好跟想掐斷德魯伊傳承的對頭打一場,我們管這個叫‘千年例架’。”維克多說,“千年必打一次,因為這動靜根本藏不住!”

    森林在震動,有自然血脈的人在夜晚驚醒,茫然地望向東南角的天空。地下城模仿紅色獵犬製造出的半成品機械嗡嗡直響,恐怕這一次可能沒有之前那麼好運,人類會發現這裡,做出反應。

    “我知道。”塔砂說,“但即使沒有這件事,你以為我們還能藏多久?”

    知道真相的只是一支小隊的話,還可以滅口。只是一兩個村莊與城鎮的話,還可以暗通款曲,使用傀儡瞞住上峰。但要是知道東南角異常的是一個繁華的大城市,乃至埃瑞安的一個州?

    死死瞞住絕無可能,不如說想要死死瞞住這個舉動,本身就容易被人看出異常。

    還是老樣子,使用“閉關鎖國”那一套沒準可以瞞久一點,塔砂的確可以讓所有居民都住在地下,用魔力製造糧食,埋頭種田並祈禱人類那邊不會有找出她的辦法。可是,塔砂並不是那種傳統地下城。

    混血異族,從另一方面說就是混血人類,他們中的大部分不能永遠生活在地下。他們心理上依然需要地面的空間與陽光,哪怕地下城能包攬他們的消耗,也不能一下子將地上種族轉換為地下生物。地下城是塔砂的安身立命之本,卻並非茁壯成長之源。無論是想培養地下城中的居民,還是讓塔砂的知識有用武之地,擴張和鞏固根據地,與人類的交流都不可避免。

    在塔砂選擇了收容、定契約而非吞噬路線的時候,這等利弊便已經註定了。

    她需要人類那邊的財富、知識技術和勞動力,需要讓人類接觸和接納地下城的生物,這些目的其實和“藏匿”相互矛盾。塔砂需要在兩者之中製造平衡,在能讓地下城高速成長的同時小心地控制消息的流傳度,機遇從來與風險並存。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是極限。按照塔砂的推測,即便沒有自然之心這回事,發現總督被頂替也就在這一兩年之間——否則人類方也太蠢了,愚蠢成這樣的人類怎麼可能建設出一家獨大的埃瑞安帝國。

    “因為藏不了多久所以公開也沒問題?!”維克多揮舞著他的書頁,看上去很想敲敲塔砂的腦袋看看裡面什麼,“兩個選項,一個有利無弊,另一個利少弊多,就算你覺得後者造成的影響不是很大,兩個擺在一起正常生物也會選擇前者吧?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因為天殺的同情心嗎?”

    “誰告訴你前者有利無弊?”塔砂說,“另外,你揮那幾頁的意思是不想要它們了?”

    維克多憤怒地合攏,發出好大一聲。

    不融合自然之心的理由,只有一半出於對德魯伊的照顧。

    地下城核心固然能融合自然之心,但後者的歷史和分量全都大於前者,一旦完全融合,地下城的屬性必定會產生巨大的改變,甚至被自然之心帶著跑都有可能。龍屬性和自然親和屬性已經給她帶來了對兩者的天然好感,如果完全將自然之心融合,會發生什麼?

    橡木老人當時簽下這樣的契約,恐怕也有部分出於這種考慮:融合了自然之心的地下城,必然會發自真心地全力庇護自然之民,像德魯伊保護自然那樣。

    如果真是剛剛誕生幾年的天然巢母,沒準會答應這種條件吧。沒有成型的、可塑性巨大的人格加上別的也無妨,和能得到的力量相比不值得一提。塔砂卻不一樣,對她來說,她的“自我”凌駕於一切之上,多大的力量也無法兌換她的靈魂。

    塔砂死過一次,而她在這裡有著各式各樣、隨時可以丟掉的軀體,那麼,如果連人格都被影響,她還是她嗎?

    塔砂骨子裡有著涼薄的一面,一方面她會在力所能及時庇護諸多種族,照顧和培養他人,為此寧可犧牲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斷尾逃生,地下城的一切居民,包括瑪麗昂、維克多、阿黃,她都可以捨棄。她會逃生,蟄伏,等待東山再起,再去想如何復仇與輓回損失。

    她拒絕了作為天然盟友的深淵,還在企圖與地下城解綁,在這種情況下,塔砂怎麼可能鑽進自然的套索裡?

    現在自然之心帶給她的好處已經足夠。

    【自然之心】(被動):自然的氣息庇佑著你,自然能量衝刷過地下城居民的身體與靈魂。該效果持續有效,直到橡樹賢者覺醒。

    橡樹守衛卡牌消失,【自然之心】的技能卻保留了下來,不對,去掉後面“偽”字樣的技能可以說是另外一種存在了。

    自然能量的浸潤悄無聲息,最細心的德魯伊感覺到了森林的呼吸,大地親切如家園,而要等今後正式施法時,他們才會體會到發生了什麼。瑪麗昂還未從方才的儀式中平復下來,在月光之下,她毛髮顏色的改變細微得難以察覺。梅薇斯忽然醒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天花板,最後決心起床做點吃的。雅各在一場激戰的夢中滾到了床下,他的喉嚨發癢,骨骼發燙,驚醒又睡去。

    改變在所有帶著自然屬性的地下城之民身上發生,不過暫時,除了能看到他們屬性的塔砂,還沒有人對此有一點了解。

    淅淅瀝瀝的雨已經停下,天邊泛起魚肚白。人們在晨光中抬起頭來,一夜小雨以後,天邊掛上了一輪斑斕的彩虹。

    又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7:25

第64章 1.1

    德魯伊聖樹在發芽的第二天長到了樓房的高度,在出生的第一個十月,一串串橡果便掛上了枝頭。青色的果實在秋日金風的吹拂下,一天天長成溫潤的棕紅色。

    它不是安加索森林中唯一一棵橡樹,早些年被栽種下的橡樹如今也紛紛掛果。種子在播種下生長,樹枝在德魯伊的撫慰中欣欣向榮。這些自然信仰者小心翼翼地調節著地力與植株生長的平衡,晚熟的橡樹本該在十年後才開花結果,如今僅僅三四年,它們就已經長出了橡子。

    高達十幾米的橡樹隨處可見,而這個高度的橡木還十分年輕。哪怕除開聖樹與大德魯伊的化身,普通的橡樹也十分長壽,它們會在盛年成長到二十幾米,並在這個高度上停留數百年。這種喬木高大、強壯而美觀,沉靜而長生,鬱郁成林時有種禪意的美感,在各個種族中廣受喜愛。

    塔砂也很喜歡橡樹,它相當實用。

    扭掉橡果上面的“帽子”,撬開外殼,挖出種子磨碎,烹飪後可以成為不錯的糧食。長時間烹煮可以去掉橡果中的苦味,梅薇斯實驗出了諸多橡果美食。磨碎的橡果粉加上沸水能製成麵團,揉成團的橡果甜點吃起來像糖炒慄子。另一種烹飪方法可以做出橡果布丁,成品晶瑩可愛,看上去像塊和田玉,嘗起來香甜爽滑。

    德魯伊喜愛橡樹,將聖樹的果實視為神聖,卻並不反對使用橡樹,在他們眼中,對森林的適度開採也是自然循環中的一環,人類采伐樹木與鹿群吃草本質上沒有多少不同。

    一些橡樹木質堅硬沉重,有著波紋狀的美麗紋理,經過烘乾處理後能成為相當精良的傢具,橡木傢具在瑞貝湖的市場上大受歡迎。另一些稍顯疏鬆,但彈性極佳,其耐磨的特性適合運用於諸多工廠之中,作緩衝或密封之用。

    一種剖面呈黃褐色的橡樹亞種最受匠矮人歡迎,他們將這種木材打造成比他們本人更大的橡木桶,用來儲存四分之一精靈釀造的果酒。這種材質的酒桶不僅防潮防蛀,還有一種獨特的清香,能讓酒液隨著歲月流逝變得更加醇美——或許最大的問題是,這些嘴饞心急的矮個子往往等不了太久,他們自釀的酒漿往往剛剛釀好就進了自個兒的胃裡,陳年美酒只是個傳說。

    沒辦法啊!匠矮人們振振有詞道。工作遇上瓶頸應當喝一杯緩緩腦子,做出點成效更應該喝一杯慶祝;送別舊友時可以以酒澆愁,迎來新朋友怎能不一醉方休?他們有十萬個理由用來喝一杯,此時塔砂才發現大部分匠矮人都是酒鬼。要是不讓別人管著酒窖,他們總能喝到唱起歌跳起舞,最後躺著結束。

    “你還指望什麼呢?”維克多哼笑道,用那種相當種族歧視的口吻說,“矮人和半身人的混血嘛。”

    不成材的橡樹枝葉也別有用處,橡木枝幹能燒製成十分耐用的木炭,也能用來當一些菌菇的培養基。德魯伊總是在嘗試,樹語者聽到森林的指點,獸語者與靈獸交談,好判斷生長出的這片菌菇是否可以食用。塔砂從中看到了類似木耳的東西,其他品種則難以識別,或許是這個異界特有的物種。

    被他們取名黃油菇的菌類有著黃油一樣顯眼的橙黃色,傘蓋大而柔軟,看上去、聞上去都像花朵。德魯伊學徒們小心翼翼地將黃油菇從菌絲上剝離,他們的老師將這一過程當做練習方法之一,用來培養學徒的耐心與眼力。每到春夏之交,你總能看見有人叼著花朵似的黃油菇走來走去,生的黃油菇嚼起來有種甜甜的茶香,學徒們把它當零嘴吃。烹飪後的黃油菇則非常鮮香美味,如畫龍點睛,能讓普普通通的小菜增色不少。這種產糧很大的菌菇迅速進入了瑞貝湖,被市民們視為不可或缺的小菜。

    另一種名叫“黑岩菌”的菌類難以養殖,卻會在橡木下生長。它們在大雨後悄然出現,又在一周之內腐敗變質。這種菌類的長相可沒有黃油菇那麼可愛了,它們初時色澤透亮,一天之後卻像燒焦了一樣,遍體焦黑,表皮卷曲,像樹上長出的瘤子或一塊放錯地方的火山岩。可這一時期反而是它們最好吃的時候,只要將它摘下來(有趣的是,摘下來後它們反而能儲存一個月),切片炒制或者拿來熬湯,森林的清新氣味撲鼻而來,那滋味能讓你吃下舌頭。

    黑岩菌倒是安加索森林的原住民,在塔砂還未在此安營紮寨的時候,它已經作為一種珍貴難尋的山珍在貴人們桌上流行了許久。塔斯馬林州以外的人不見得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卻有不少人為山珍的大幅減產頗有微詞。當安加索森林再度恢復,德魯伊們輕易找出這些隱藏在林中的美味,黑岩菌市場再度運行,價格一路狂飆,堪稱貴如黃金。

    橡樹還只是安加索森林的一種樹種罷了。松樹分泌出的樹脂中能提取出松香和松節油,它們在這個世界的工業中一樣很有用處;楓樹汁能熬出粘稠的金黃色糖漿,澆在糕餅上格外可口,清淡的甜味很受上了年紀的人的歡迎,還能用來治病,這兒許多美味的食品同時都是藥品……森林是一個寶庫,放在過去,周圍的居民靠山吃山,而放在塔砂手裡,她能發展出一個龐大的林產品行業。

    東南角在悄悄地開放,現如今它幾乎和曾經一樣,成為了塔斯馬林州一個普通的地區。為了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塔斯馬林州被迫上了賊船的人們拼命淡化此地的存在,但出自東南角的產品卻越來越有存在感。異種和亞馬遜這樣特立獨行的民族依然不被承認,但是只要暴力機器不對此處開動,許多事便發生得自然而然。

    歷代市長花了大力氣剿滅卻一次次死灰復燃的瘸腿街因此失去了生機,其中生命力頑強的渣滓少了大半,於是這個毒瘤因為失去了營養補充飛快地萎縮。他們並非死於非命,只是成了別的東西,比如商販,工人,掮客,車夫,間諜,保安,等等等等。曾經為了蠅頭小利放棄掉東南角通行證的人悔不當初,通行證進一步轉化成的“身份證”已經成了想在東南角淘金的人必不可缺的東西。

    東南角初步建立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體系,矮錢在此地的銀行系統與社會福利系統中流轉。下到在此生活所需費用,上到社會福利,比如退休金、醫療保險等待,全部與身份證掛鉤。塔砂本身的存在像一台超級計算機,作弊般將一切信息備份收錄腦中。

    大量的外來務工者涌入了東南角,這裡新興的魔導工業完全能消化這些人手。人口流動與交流勢不可擋,東南角輸送學生前往東南角的高級學院進修,而這裡的特殊學校(比如德魯伊專科云云)則從瑞貝湖乃至塔斯馬林其他地方招生。軍隊的擴招則更加謹慎,需要經過層層審核與訓練,這反而讓此處的軍隊顯得比別處更加高級,吸引著那些骨子裡不太安分的人。

    順帶一提,哈利特上尉——按照管轄權限的規模來說,他其實起碼是個上校了——成功輾轉接回了妻子和兒子,可喜可賀。

    也不是沒有找茬的人,其中一些是想找茬的罪犯,比如瘸腿街那些失去機會的人;另一些是狂熱的排他主義者,他們根本無法容忍異族大喇喇在眼皮子底下存在,像祖先(不是簽訂埃瑞安宣言時期的那批,是最近一兩百年的祖先)附體一般,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要主持正義的決心。塔砂對這兩種人都使用同一種處理方法:依法處罰,該幹嘛幹嘛,警察和軍隊可不是擺著看的。

    她曾給後者制定了不少方針,比如要是有什麼有錢有勢的狂熱者出現,地下城應該如何消除他們帶來的壞影響。然而等交流真正頻繁起來,塔砂發現這樣的人幾乎沒有。有錢的商人擅長閉眼賺錢的藝術,只要矮錢價值不跌,他們便會將交易進行到天長地久;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家族則非常會辨別局勢,觀望並管束家族子弟。固然有些對異族相當不友好的言論在各個階層中流傳,可現在這種情況,能和平共處已是勝利,光被說幾句不痛不癢。

    在塔斯馬林州的軍方和地下城達成平衡暫時互不影響、交流越來越頻繁的時候,跳出來襲擊異族的人有一些共同點,比如自命清高,知識和經濟水平不高,沒有自己的事業……簡而言之,一些生活中的失敗者,不足為慮的跳梁小丑。

    他們自己毫無能力,便要將自己掛鉤到龐大的人類種族上,把人類過去的成就當成自己的成就,仿佛身而為人便意味著自己同為英雄豪傑,哪怕事實上身為不值得一提的廢物,也值得對所有異族趾高氣昂、不屑一顧。他們缺乏自己的思考能力,是被洗腦得最成功的那一批,再外加一些自我催眠,便完全與他們心中的人類一族共存亡同榮辱了。這些精神上的偉大人物,怎麼看得過去被喊打喊殺的異族在身邊好好生活,過得比他們還好呢?

    這些憤怒的人在暗中糾結策劃,伏擊身邊的異族,襲擊有異族在工作的工廠。儘管有著巡警隊的保護,開始他們的襲擊還是造成了幾名獸人的受傷。在關押了這些人後,人類那邊的話事人不尷不尬地找塔砂談判,要求將這些人引渡回去。

    “他們只是誤入歧途,一時肝火大動,這一定有什麼內情——而且您知道,對異種的態度根深蒂固上百年,不是一朝一夕間可以改變的啊。人類的事還是應該讓人類來處理,以免激化了矛盾。”負責談判的人說,“想必您也不希望大動干戈,為了塔斯馬林州的和平與雙方友好,您看,將此事冷處理如何?所有激進分子一定會被批評教育,在此期間,最好讓那些明顯的異種注意自我保護,戴好偽裝再出門,不要離開東南角。”

    “既然他們襲擊了我們的居民,這就是我的事了。”塔砂說,“請務必提醒那些還未犯下什麼事的激進分子,若覺得自己有犯罪衝動,不如提前自首,這裡有足夠的牢房來讓人學會心如止水。”

    要是保護我的居民遠離侵害都做不到,反而要他們忍耐和學會保護自己,塔砂想,那我這座地下城不是太沒用了嗎。

    她可能仁慈,也可能冷酷,但絕不無能。

    “其實,這一次的事故中有某家的次子參與。”談判官沒了辦法,只好坦白,提了個有點分量的姓氏,“那一家願意為此出一大筆錢,您意下如何?”

    “請你給那裡的貴人帶句話吧。”塔砂在談判官欣喜的點頭中說,“下一次,請務必看管好家裡的孩子。”

    否則,就會有別人來替你管教。

    塔砂對他們一視同仁,無論是“其情可憫”的窮人還是有錢權撐腰的二代。也有激憤的獸人想要報復,瑪麗昂去其中轉了一圈,直說道:“你們就這麼想跟那些人當獄友嗎?”

    於是他們安分了下來。

    塔砂這些年沒少把犯事的獸人扔去勞改,真正屢教不改的刺頭還在那些地方忙得沒力氣東想西想(比如刑期又延長了的扎克利),才沒機會出來攪風攪雨。

    強也好弱也罷,在塔砂這裡,無論什麼出身,什麼年齡,什麼種族,當你犯了罪,你的身份就只是罪犯,罪犯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你是個有錢有勢的人類,為了和平不能動你?你是個身世凄慘的獸人,應該出於同情和安撫獸人的目的放過這一次?呵呵,想太多了。

    所有罪犯都被依法處辦,他們可別想在牢房中安穩度過多少年,地下城永遠缺人手,勞動改造一石二鳥。塔砂正期待有犯罪加入呢,要知道,在發展過程中,某些高強度的工作內容對普通打工者來說不太人道。

    她根本沒隱藏這等消息,反而將之拿出來公之於眾。人群中掀起不小的波動,有人疾呼“異種露出了獠牙”,擔心這是某種危機的預兆;有人譴責這些處罰是不人道的,怎麼能讓人做如此繁重殘酷的勞動?一時間局勢似乎真的危急了起來。不少人眼巴巴等著東南角的反應,塔砂反應是毫無反應。瑞貝湖有他們的報紙,東南角也有,打嘴仗誰不會啊,不過如此。

    倒是有不少人才在此脫穎而出。

    德魯伊阿爾弗雷的父親,曾經的尋樹人科林,雖然作為德魯伊能力平平,但這些年來一直在寫林園觀察日記與科普讀物,他寫的社論一樣有理有據。獸人菲尼克斯,過去被贖買回來的妓女之一,在文字上有著特別的興趣與天賦,很能煽動人的情緒。報紙上的嘴炮你來我往,人們今天覺得這個有道理,明天覺得那個有道理,時間一久,便都成了坐地上看熱鬧的圍觀群眾。

    而另一個結果則非常分明,在那些不人道活計的威脅之下,那些慷慨激昂著相約要打碎那個可惡的異種巢穴的熱血少年/青年/中年們,忽然間安靜如雞。這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天,最後他們決定迂迴作戰。

    也就是,不去東南角硬碰硬,先從身邊下手。

    比如去銷售東南角貨物的代理商那裡打砸搶燒啦,比如用威脅、拳頭和髒話“說服”敢用東南角貨物的人啦——至於為什麼這些義憤填膺難以自控的人在選取勸說對象時依然避開了壯漢、富貴人家和軍方的人,盡對一些老弱病殘小老百姓動手,那真是個不解之謎。

    在一個東南角的蘑菇出現在每家每戶桌上的時候,這打擊面可能有點太廣了。

    在某些貴人贊助下對這些正義之師大唱讚歌的報紙在這尷尬的情況下努力辯解了幾句,很快隨著這些行為的變本加厲陷入了沉默。這一次,當人類方的暴力機構逮捕了這些義勇之士,輿論掉了個頭,開始拍掌叫好。

    這一輪的口水戰反而給東南角又打了一次廣告。

    許多人驚訝的發現身邊居然已經有了這麼多東南角的產品,固然有些人開始了疑神疑鬼的東南角威脅論,大多數人回過神來卻覺得不過如此:都用了這麼長時間異種製造的東西,好像也沒怎麼樣啊。瑞貝湖的市民們正式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鄰居,他們開始對這個在幾年間劇變的城市感到好奇。

    地下城被寫成一個自治機構,類似於某個商人公會,塔砂則被稱作“指揮官”。這都是些非正式稱呼,用模稜兩可的手法掩蓋掉最能觸動人們神經的部分,麻痺掉瑞貝湖乃至塔斯馬林州居民們的警惕心。對於壽命不過百年的人類,兩百多年的霸主地位就仿佛永恆。他們生來就是不可動搖、毫無疑問的霸主,軍國主義開始受到質疑,教科書上的許多部分也被視作過時,大部分市民的警戒心其實都相當松懈。

    東南角相關人士也因此對地下城有了更多了解,關係較遠的人驚覺自己的生活有多大一部分與東南角密不可分,激進者的行為反而讓他們認識到了地下城對自己的重要性;關係較近的人知道了塔砂的存在,他們對自己的上級有了更具體的認識,塔砂與地下城從一個模糊的符號變得具體起來。

    “你不想做那種地下城,但你做到了一樣的事。”維克多忽然說。

    “嗯?”

    “普通的地下城,核心要是被毀掉,所有地下城造物都會消失,那些造物出於本能也會拼死守衛核心。”維克多說,“你呢,明明不擁有大部分人的靈魂,卻依然捏住了他們的命脈——這些產業也好,你信息庫中留存的信息也好,沒有你,他們擁有的一切就只是廢紙,他們將一文不值。”

    塔砂微笑起來。

    這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這就是她選擇當現在這種地下城的原因。拘泥與有形的契約只會疲於奔命,乃至成為手握傀儡的公敵,無形的利益卻能讓人主動地、心甘情願地為她驅使。

    塔砂需要地下城的居民,但那些居民更需要她。

    “你將這些人綁上自己的戰艦,而殺死你並不會讓他們消失,反而會面臨這些失去活路的絕望者最後的反撲。”維克多笑起來,“你說過,想讓別人在準備斬首行動前核算一下這麼做的成本,讓他們對此望而卻步,或者在成功後為你陪葬,現在你做到了。”

    地下城之書的笑聲難得不帶著惡意,反而帶著欣賞——不,說不定只是笑聲中包含著的惡意換了指向對象吧。塔砂覺得這場景像那種經典卡通片,兩個反派在陰暗洞穴裡一邊討論邪惡計劃一邊陰森森相視而笑……仔細想想,這句話其實一點都沒說錯。

    作為場景中的反派之一,嗯,不怎麼善良的計劃有同道欣賞,感覺特別爽,就像背後說同一個人壞話一樣。

    “孺子可教也。”塔砂說。

    不出所料,維克多在意識到這話在說自己時,立刻從邪笑模式轉回了炸毛。

    共同利益的捆綁,不僅僅是這種程度而已。

    橡木老人逝去之時,一部分獸人已經有了去意,這不是剛來到這裡時的熱血上頭,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一半多人選擇留在了東南角,另外小部分人則去意已決,他們決心去尋找埃瑞安各地的同胞,聯合他們,拯救他們,即便復國可能只是妄想,也不想要讓獸人文明的傳承斷絕。

    “他們今年就要走嗎?”塔砂問。

    “是的,打算在大雪降下之前出發。”瑪麗昂說。

    狼女看上去相當猶豫,塔砂能看出她在掙扎什麼。

    “可以。”塔砂對此什麼都沒說,只說,“不過,在此之前讓所有獸人戰士也參與一下演習吧。”

    是人類軍隊全面襲擊時應該做什麼的演習,每年一次,今年的演習已經準備多時。瑪麗昂沒多想,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不告訴她嗎?”維克多說。“可能沒人能走得掉呢。”

    共同利益不僅捆綁著地下城的居民,就在不久前,人類那邊傳來消息:希瑞爾將軍的軍隊,恐怕已經開始調動了。

    “不一定的事,看情況吧。”塔砂說。

    地下城已經準備多時,即便消息是真的……也無非是將演習變成真正的戰爭罷了。

    遠方,龐大的飛艇群正向塔斯馬林州的天空飛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7:44

第65章 1.1

    軍用飛艇防禦力較高,但除了駕駛艙外,其他地方沒有觀景窗。帝國最年輕的將軍站在飛艇駕駛員身後,面容陰沉地望著窗外瞬息萬變的雲層。

    希瑞爾將軍今年才三十五歲,棕發碧眼,儀表堂堂,正是埃瑞安早些年最為推崇的“典型的人類男子長相”。上個時代,金髮會被稱為“被光明神吻過發頂”的容貌,到了埃瑞安帝國鼎盛的年頭,那等與天界親近的發色便顯得不合時宜了。壁畫被篡改,招貼畫中的人類英雄全被畫成一頭棕發,這是埃瑞安人類最常見的發色,人們也打心眼裡認為,最優秀的人類血統會長成這副標準模樣。

    希瑞爾以此為豪,也十分懷念那一個年代。

    時代不同了,金髮、黑髮與紅發被人懷疑是異界遺族的日子已經過去,團結一心的軍部中也出現了投機者和軟弱者,帝國上層其他部門膽敢對軍方指手畫腳,這群忘恩負義的傢伙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地位從何而來,埃瑞安可是軍隊一點點打下來的!倘若換作百年之前,一群異種盤踞的消息足以讓警戒升到最高,軍隊哪怕不傾巢而出,至少也要進入戰時狀態,全部資源傾向於軍方,哪裡會像現在這樣?——何況對手還是一座地下城!

    哪怕現在想起來,希瑞爾將軍也要怒火中燒。塔斯馬林州的總督算是他的人,當遠在數百里之外的異族檢測儀響起,直指塔斯馬林,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希瑞爾臉上。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從深淵因子探測器有所反應以來,希瑞爾沒有一天不搜尋著地下城的蹤跡,沒想到最後竟然後院失火。更可恨的是,這事還不是他率先發現的。

    數年前從權力中心黯然出走的羅伯特上校遞交了申請,為自己的失察謝罪,所有罪責都被推到了總督與其副官頭上。他做出的詳細報告(申明那激活檢測儀的並非德魯伊,而是地下城)足以抵消失察的小小罪過,把希瑞爾恨得牙癢癢。鬼才相信羅伯特真的毫不知情!那該死的混賬絕對裝聾作啞很多年,眼看出了樁瞞不住的事情,這才上報過來明哲保身。

    希瑞爾將軍指責對方知情不報,犯下了叛國罪責,諾曼將軍卻極力為羅伯特背書,聲稱他功過相抵乃至功大於過。“若非羅伯特上校及時察覺,不知塔斯馬林州還要在深淵的陰影中受苦多久。”這老東西裝模作樣地看了希瑞爾一眼,“畢竟,接近五年的搜尋都沒能找出地下城。”

    就算羅伯特蠢到繼續隱瞞,這次巨大的響動也足夠希瑞爾找出地下城,只是稍晚一些而已——能夠如此快速地做出反應,不正說明羅伯特蓄謀已久嗎?希瑞爾將軍懷疑他和諾曼在私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也可能沒有,諾曼將軍便是希瑞爾眼中失去銳氣的墮落軍人之一,他們作對已久,從希瑞爾升至將軍以來就從未止息。

    希瑞爾的確借取了些許家族關係才在這樣年輕的歲數爬到將軍的位置上,但他自認比那些熬資歷熬上去的老東西優秀不知多少倍。他是埃瑞安軍校最優秀的畢業生,無論軍事理論還是對魔導武器的了解都堪稱頂尖,在任何季節任何地方都一絲不苟地穿戴著整套制服、腰帶、綬帶、領帶、馬褲和軍靴,用對異種十倍百倍的殘酷無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希瑞爾打心眼裡看不起軍方那些老得失去膽氣的傢伙,他們不僅畏首畏尾,還礙手礙腳。

    要是羅伯特沒有將這事向上匯報,全權負責此事的希瑞爾會直撲塔斯馬林在的東南方,以雷霆打擊消滅掉深淵餘孽。但上校遞交了報告,這事在會議桌上流轉了幾日,最後雖然還是交給希瑞爾處理,卻給他戴上了數把枷鎖。

    後勤部拒絕了“清洗之刃”炮的調動,聲稱埃瑞安各處都需要“清洗之刃”坐鎮,不能將全部大炮交予希瑞爾。

    “塔斯馬林州本地的‘清洗之刃’已經被投入過對東南角地下城的戰鬥,結果造成了前幾年安加索森林的污染,卻對地下城本身沒有顯著效果。”部長翻著羅伯特上校的報告說,“該武器有著平面作戰能力優秀、對地底作戰能力低下的特點,我不認為調動有什麼作用。”

    “但投向地下城的異種和叛徒顯然住在地面上。”希瑞爾將軍皺眉道。

    “眾所周知,地下城的實力就在本身擁有的大量兵種之上,與之勾結的少部分叛徒,相形之下不值得一提。”後勤部部長為難地說,“而且塔斯馬林州本身那門‘清洗之刃’的失蹤很可能說明了地下城有著對魔導炮的特殊應對方法,為了對付一小股餘孽,將對地面作戰能力優秀的國防武器浪費在此事上,恐怕不是明智之舉。”

    “瑞貝湖一直是埃瑞安的富庶之地,而塔斯馬林州過去兩年的稅收增長都非常可觀,去年的財政收入甚至達到了全國第二的水準。”財政部部長說,“因此,我也不建議無差別轟炸的戰術,那會對帝國造成相當大的損失。”

    “是嗎?”希瑞爾冷笑道,“我看各位是舍不得用來設宴的黑岩菌吧?”

    搜尋地下城的命令被發布以來,埃瑞安各地的軍隊多多少少都被調動起來。主要負責這一任務的希瑞爾將軍最為賣力,為了能挖出深淵的餘孽,這幾年他用了不少衛國戰爭時期使用過的強效兵器,對異種效果顯著,對城市和環境的影響也不小。希瑞爾知道這些同僚在背地裡對他有不少指責,他們光想著自己的產業,想著被影響到的奢侈特產,怎麼就不去想想那些異種繼續存在會造成多大危害呢?

    異種就是病菌,隨時可能感染埃瑞安的軀體。對付這種最危險的東西,怎麼快刀斬亂麻都不為過——哪怕因此切掉一塊肉、一截肢體,那也是非常合理的選擇。

    不出所料,希瑞爾的指控一出,會議桌上的許多人便嘟嘟噥噥地反駁起來。“您怎麼能這麼說呢?”諾曼將軍一攤手,“有一隻蚊子停在價值連城的珍寶上,難道阻止一個傻瓜——當然,不是說您——沒頭沒腦地用碩大的鐵錘去砸蚊子,這就是軟弱了嗎?”

    會議桌上的其他人紛紛附和。

    看看這群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希瑞爾將軍至今為此咬牙切齒,這哪裡是軟弱無能,根本是腐化墮落!是叛國!

    身後殺氣騰騰的目光讓前方的駕駛員如芒在背,他第三次緊張兮兮地擦了擦汗,將軍冷哼一聲,離開了駕駛艙。

    全城轟炸的計劃被駁回,但另外一個申請得到了元首的批准。那狡猾的深淵餘孽再怎麼擅長經營,也只不過是秋後的螞蚱,它與那些叛徒的死期將至。希瑞爾將軍抬起戴著皮手套的手,正了正軍帽,理了理一絲不亂的制服領口,大步向船艙走去。

    瑞貝湖快要到了。

    巨大的飛艇群來到了瑞貝湖遠郊,不明情況的市民不約而同地仰起頭,吃驚地看著不遠處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天空中仿佛有巨鯨飛行,這些巨大的東西一旦放低高度,它們雲朵般潔白的軀體便變得可怕起來,遮蔽了人們頭頂的陽光,仿佛要將這裡吞沒。

    飛艇下方刷著埃瑞安帝國的徽章,用以說明它屬於人類帝國的身份,但成群飛艇的突然造訪依然讓不少沒見識的人陷入了恐慌。市區發生了踐踏事件,軍隊很快介入其中。瑞貝湖存在感稀薄的軍方忽然間到處都是,飛艇之中,正源源不斷地降下新的士兵。

    來自國都的軍隊來了。

    這消息很快在瑞貝湖各處流傳開來,當面無表情的軍人向瑞貝湖的各處擴散,沉重的軍靴聲敲擊在大街小巷上,消息流傳的速度就如同墨水在水中暈染。此時正值黃昏,瑞貝湖比平日吵鬧,也比平日安靜——應當空曠下來的街道上充斥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本該熱鬧起來的夜場卻全部噤聲,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埃瑞安的人們對著軍方有種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有人近乎狂熱地推崇著軍隊,幾乎所有人都相信軍人們可以保護人類的帝國,也為此自豪;另一方面不少人又對他們心懷畏懼,早些年,穿著制服的人不需要任何手續就能破門而入,將被懷疑為與異種有關的人從家中拖走。

    哪怕在現在,在不怎麼受影響的瑞貝湖,人們也記得,這種行為依然並非非法。

    如今的瑞貝湖,很少有人真的敢說自己與異種毫無關係。

    不可說的恐慌在各處蔓延,地上有不少被扔下的菜籃,其中裝著今天剛從菜場買到蔬果——這幾年來,瑞貝湖大部分蔬果都與東南角有關。在一扇扇緊閉的房門後面,一些人正抓緊時間將食材燒成看不出原型的晚餐,狼吞虎咽地將罪證吃個精光;另一些更膽小的人則將黃油菇之類的典型特產從中挑出來,在爐灶中付之一炬。

    父母從孩子手裡搶走來自東南角的玩具,想要叫嚷的孩子卻被親長鐵青的臉色嚇得不敢哭泣。小件的傢具被砸成一堆木頭,當成燃料燒掉,大件傢具則被磨掉商標。無論廉價還是昂貴,無論常見還是稀有,在這當口沒人還敢轉手販賣,更無人會在此時去買。這一天,無數家庭翻箱倒櫃,努力將帶著某個商標的東西變成與自己無關的垃圾。

    商家更加忙碌,打著東南角正宗旗號的商販一日間銷聲匿跡,老闆們想方設法和異種劃清關係。當軍隊真的來到了身邊,到處逮捕相關人士,沒人還想著減少損失,保住性命更加重要。中層階級沒指望能找到門路,而上層那些則在知道來者是希瑞爾將軍時就放棄了周旋。誰都知道那是個在異種問題上絕不通融的死硬派,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一時間人人自危,而真正與地下城關係深厚的那些,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

    既然在希瑞爾將軍手下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倒不如讓指控變成現實,徹底倒向地下城算了。在他到達之前,通過各種渠道提前知情的人們帶著消息申請避難,地下城的大門對他們敞開。

    東南商會中一片狼藉,撤離已經進行到了最後時刻。重要的物資全被轉移,商會成員與避難者提前通過通道跑進了地下城,等全員撤離之後,這裡的地下通道會被完全填上,變成實心的土地。

    “快走!”拉裡催促道,“他們人已經到兩條街外了!”

    “你呢?”米歇爾急道,“你還在磨蹭什麼?”

    東南商會的會長安東尼早已離開,副會長米歇爾堅持要殿後調動物資,一直留到了現在。她站在地道口,提著裙子,膽戰心驚地望瞭望門口,又急切地看向她的男友。

    “我不走。”拉裡舔了舔牙齒的缺口,“你這張臉在那些人面前掛了號,我一個當保鏢的誰在乎?”

    “那你留下來又有什麼用?!”米歇爾怒道,她一著急聲音就變得很尖,不配她這身淑女打扮,和過去掐著腰罵街時沒一點差別,“誰不知道斯派克保安公司是因為東南角發跡起來的!”

    “明面上咱們可是獨立公司,跟東南角沒關係。何況靠著東南角發跡的人很多,乍一看看不出來,要抓要殺也搞不完。我們還有事要乾……”拉裡上前推了推米歇爾的背,猶豫了一下,說,“等我幹完這事回來,要不咱們就去結……嗷!”

    “你閉嘴!閉嘴!”米歇爾喊道,收回剛剛砸進拉裡胃裡的拳頭,“不要說!你回來再跟我說!你千萬回來啊!”

    她紅著眼眶用力啃了拉裡的嘴,留下一道血口子,頭也不回地跳進了地道。

    通往地下城的通道在她身後合攏,地精們迅速地施工,將這裡還原成一塊平地。拉裡摸了摸嘴上的血,咧著嘴傻笑了一下,翻墻從後面跳了出去。

    這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希瑞爾將軍的宣言為漫長的黑夜拉開了序幕,他高昂著頭站在高台之上,說:“我宣布,瑞貝湖正式啟動一級戰備!”

    軍隊在瑞貝湖的街道上穿行,皮靴聲、砸門聲和哭喊聲徹夜不休。代理總督與他的人面如死灰地被挖出來,這些被多方放棄的倒霉鬼在嚴刑逼供後被吊死在中心廣場。隨後士兵們從他們家中搜出了東南角的商品——軍隊直撲這些人的府邸,根本沒給他們銷毀這些東西的機會。將軍輕蔑而厭惡地看了滾到腳邊的玩具一眼,宣判道:“通敵叛國,還以此教育下一代,真是人類的恥辱。”

    一級戰備時期一切以軍事優先,將軍的話在這裡就是法律。

    與異種同流合污的偽政府全部伏誅,因著家中搜出的大量通敵罪證,他們的家人與僕從也難逃一劫。當然,將軍是個受到良好教育的文明人,埃瑞安帝國也不是過去貴族傾軋的封建國家,儘管這些人的資產全部充公(為即將來到的戰爭增加了軍費,這些罪惡的死人應當感到榮幸),那些不滿十四歲的孩子會被送去孤兒機構照顧,他們將在那裡意識到自己的父母有多可恥。

    驅靈符文在這一晚貼遍了瑞貝湖的各個角落,在幽靈的眼中,瑞貝湖仿佛被蓋在玻璃罩之中。

    但依然有消息在不斷來回。

    當初的黑街大佬斯派克如今是保安公司的頭兒,立場中立,手底下的人幹著保鏢和雇傭兵的活計。瘸腿街中依然住著灰色地帶的小人物,出自這裡的情報販子與間諜比老鼠更加靈活。德魯伊的靈寵渡鴉安靜地停在路燈桿上,暗褐色的眼睛倒映著奔跑的士兵。

    於是,雙方都知道,戰爭將在第二天清晨打響。

    最大的那艘飛艇打開了船艙,門占它身軀的三分之一這麼大。從中飛出來的不是那種機械鳥,而是比鯨魚型運載飛艇小上許多的輕型飛艇。

    這些輕型飛艇沒有柔軟的白色外形,氣囊被包裹在一層凹凸不平的金屬外殼中,看上去猙獰而怪異。它在天空中沒有保護色,一目了然,但速度比大飛艇快了很多倍,三十幾隻一起飛來,如同一群巨大的甲殼蟲。

    它們飛向了東南角,東南方的居民早就躲進了地下防空洞(有地精時要挖掘防空洞實在相當方便),而塔砂不打算等待飛艇飛到地方再迎戰。龍騎士率領的龍騎兵已經迎了上去,務必要將這群輕型飛艇解決在根據地外面。

    作為地下城造物,龍和幽靈一樣受到距離的限制。巨大的飛艇群飛向瑞貝湖、停留在瑞貝湖遠郊時,地下城的空中部隊鞭長莫及,但到了這個距離,要想開戰綽綽有餘。瑞貝湖外十幾公里的荒野便是選定好的戰場,戰鬥在此爆發。

    道格拉斯的巨龍一頭扎進了飛艇群中,像一支箭,輕易貫穿了飛艇的陣型。輕型飛艇與巨龍差不多大,重量似乎比巨龍還要輕,被撞上的那些全部向旁邊飛了出去,像被海豚頂到的氣球。只是被撞飛出去的那些看起來並沒有受到嚴重損傷,那層金屬看上去防護力不錯。

    但現在巨龍在飛艇中間了。

    龍騎兵的飛龍還在一定距離外,如今正是不會誤傷的絕佳時機。紅龍的深深吸氣,火星冒出它的鼻子,熾熱的龍息隨之噴吐而出。

    輕型飛艇迅速地散開,作為飛艇,它們已經靈活快速得不可思議,可依舊沒能從範圍攻擊中倖免於難。火焰遮蔽了天空,其中炸開幾朵火花,等它散去,足有十隻飛艇不見蹤影。

    “漂亮!”道格拉斯嬉笑道,很快沉下臉“咦”了一聲。

    明明消失的飛艇足有十隻,卻只有半數冒著黑煙掉了下去。

    當龍騎士抬起頭來,他看到了空無一物的天空。

    不能說空無一物,龍騎兵還在。飛龍與騎手茫然地向前飛行,東張西望,不知剛才的敵人去了哪裡。那些輕型飛艇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隱形,不是隱形飛機那種多雷達的把戲,也不是迷彩,它們完全從視線中消失了。

    道格拉斯很快反應過來,指著他們來的方向命令道:“第三陣型,全員衝鋒!”

    迷惑的龍騎兵迅速履行了命令,他們排成一字陣型,彼此間隔不到一條龍的距離,猛然向前衝去。開始一小段路毫無反應,數秒之後,一條龍的身體停滯了一下。

    “我撞到了!”那個龍騎兵歡呼道。

    空氣波折了一下,仿佛水中無色的玻璃被推動。其他龍騎兵振奮起來,紛紛向那個方向襲去。

    變故就發生在此刻。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天空中卻發出了閃電的劈啪聲。塔砂透過道格拉斯的眼睛,看見了一片跳躍的電弧。

    線狀閃電驟然遍布了這一片的天空,一瞬間生出的枝杈編織出一片燦爛刺眼的光網。蒼白的閃電在晴空中難以看清,但電弧的噪音與慘叫聲,還有那彌漫開的焦臭,卻清晰得讓人作嘔。輕型飛艇在此刻現形,每個小點之間有銀蛇亂舞,這舞姿狂亂而致命。

    連有著巨龍屬性加持的龍騎士道格拉斯都在電擊中發出悶哼,他的肢體麻痺了一瞬間,險些從巨龍背上滑落。龍騎兵的狀況更加凄慘,連飛龍都從天空中墜落,這些只比普通人強上一點的龍騎兵像被閃電擊中,全都掉了下來。從地面向上看,他們就像撞上電網的飛蛾。

    地面上的植物在德魯伊催化下生長,這片選定好的戰場有足夠護墊,只是不少騎兵在跌落前已經失去了呼吸。

    只是短短幾秒鐘而已,天空中只剩下一條巨龍。第二口龍息還沒到能噴吐的時候,而放完電的輕型飛艇毫無纏鬥之意,它們在下一刻再度融入空氣。

    一條龍要如何封鎖一片天空?

    輕型飛艇比巨型飛艇難對付多了,它們雖然沒有巨鯨飛艇的容量,卻有著遠勝於此的數量和速度,最防不勝防的是能夠隱形。塔砂不認為它們可以一直保持隱形(否則來的時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可天空如此廣闊,哪怕知道大方向也難以判定它們所處的位置,等它們冷不丁再度出現,她很難在第一時間阻止它們對東南角使用攜帶著的武器,無論那是什麼。

    現在就是最好乃至最後的時機。

    “道格拉斯,回來。”塔砂說。

    選定的戰場上站著許多德魯伊,其中不止是樹語者。

    樹語者能提供植物護墊,獸語者和化獸者在此處幫不上忙,但除了這三種之外,當自然之心的能量掃過每一個德魯伊的軀體與靈魂,第四種分支油然而生。

    橡木杖杵地的聲音響起來了,這群德魯伊法杖上系的並非橡果鈴,而是槲寄生。這種生長在橡木枝頭的球形植物像橡樹一樣與德魯伊的力量相容,和橡果不同,通過這種法杖溝通的對象,不是植物也不是動物,而是自然的另一部分。

    晴朗的天空中,雲朵在聚集。

    德魯伊的吟唱流入風中,不可見的風精靈將他們的祈禱帶入雲層之中。濕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快過飛鳥,快過飛龍,當然更快過飛艇。巨大的雲朵比巨鯨飛艇更大,這一片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昏暗下去,清晨變作黃昏,繼而快要遁入黑夜。一道驚雷在雲層中炸開,像一個開始的號角,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驟然落下,天地轟隆作響。

    “德魯伊-天候操縱者:自然之心的能量衝刷過自然信仰者,為本來只有三個分支的德魯伊提供了第四種選擇——或者說,這將傳奇大德魯伊才擁有的技能經過弱化後教到了普通德魯伊手中。向這種分支進階的德魯伊更加貼近大自然本身,他們能夠呼風喚雨。”

    字面意思上的呼風喚雨。

    限制諸多的雞肋求雨技能被新人物卡本身合併,最受自然之心鍾愛的寵兒不會再給塔砂提供技能加成,然而他們本身的力量足以彌補這一點。要是對“天候操縱者”這個稱呼沒有概念的話,這個職業進階後的名稱便很能說明問題。進階到大德魯伊的天候操縱者,被稱作“天災德魯伊”。

    能隱形、能放電、靈活機動的輕型飛艇群並非毫無缺點,比如說,它們很輕。

    密密層層的狂暴雨點中,輕型空艇搖搖晃晃地現形——開始只能從雨幕中空的部分判斷,不久隱形完全失效。狂風暴雨讓飛艇在空中劇烈地旋轉搖晃,仿佛被颱風扔上半空中的塑料袋。驟雨撕扯著它們的外殼,自然界的閃電在空中嘩啦啦炸響,而後所有飛艇中亮起了電火花,像在與它共鳴。

    這可不是之前自發自覺的放電,那些電弧混亂、斷斷續續但相當持久,它們纏繞在飛船上面,舔舐著外殼與內部,像接觸不良的電線圈。終於,一艘飛艇上越來越大的白色電弧中透出了火光,下一刻,火光從飛艇的內部炸裂開來,像在雲雨中點燃一團烈陽。

    轟隆!

    半空之中,雨雲之下,開出了一朵蘑菇雲。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8:11

第66章 1.1

    火焰在天上燃燒,輕型空艇的碎片在半空中翻騰不止,一些大的碎塊時不時發生著小規模的爆炸。天空一時間仿佛世界末日,雨雲低沉,星辰自燃。無論它們來時攜帶著什麼,那些武器都與飛艇一起粉身碎骨,再無威脅。

    地上的樹語者發出喃喃的歡呼聲,他們當中許多人在事後需要去治療一下眼睛,看著爆炸的光芒更勝過直視烈日。自然操縱者們依然低著頭,握著手杖,從他們身上落下的汗水甚至比雨水更密。“成功了!”當同伴們轉達了勝利的消息,每個人的身軀都搖晃了一下,有一些扶著手杖滑落下去。

    何等的力量才能操縱天候?

    這可不像人工降雨那樣輕易,這些自然信仰者溝通雲層,以人類的靈魂引導水汽的路徑,仿佛用一隻木槳轉動河流的方向。他們引導,他們說服,他們哄騙,這場暴雨是無中生有的奇跡,儘管可以達成,可以複製,成功也會讓他們大傷元氣。

    雨雲在有人倒下時散開,它就像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全部雨水都在短暫的數分鐘內傾瀉一空。天空中頑強的星屑還燃著若有若無的火,被雨水澆滅大半,剩下那點火星哪怕落到了地上,也不會點燃這片被澆透的土地。藤蔓托住自然操縱者德魯伊的身體,自然的氣息包裹住這些虛脫的同伴,他們很快要被送進地下城去,休息或接受治療。還有人心心念念著要調理這片被攪動過的天氣,在戰爭結束後,他們會有那個機會。

    天空之上沒有任何遮擋,這一場戰爭的過程與結果,也在同時傳到參戰另一方的眼中。

    指揮室的軍官們噤若寒蟬,沒有人膽敢回頭去看將軍大人的臉。被寄予厚望的空艇部隊在初戰之中全軍覆沒,當那道光芒在天空上炸開,遠方偵查飛鳥傳來的圖像變成一片空白,那個開始提議讓輕型空艇全部打頭陣的中校咽了咽唾沫,汗如雨下。

    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搭在中校肩上,讓他彈射般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很抱歉,將軍大人!”他立正高聲回答道,聲音因為恐懼緊繃,“我的誤判導致了……”

    “你是應該感到抱歉。”將軍冰冷地說,“第二部隊進度如何?”

    “預計這周可以到達瑞貝湖!”中校連忙回答。

    “很好。”希瑞爾將軍說,“完成後的突襲就由你領兵。”

    “是!”中校腳後跟一撞,舉手行軍禮,語氣很難說是苦澀還是如釋重負。

    輕型飛艇只留下一點點殘骸,它們在天空中炸得如此支離破碎,連手藝最好的能工巧匠也無法將之復原。可以回收的部分只有小部分作為飛艇能源的魔石,這種堅硬卻又脆如玻璃的晶體大部分已經炸成了肉眼難見的碎屑,鼻子最靈的阿黃都不能將之找出來。

    “可惜,魔石是魔力結晶,不穩定到一定程度就會還原氣化。”維克多感嘆道,“所以以前的法師最討厭矮人工匠,那群熱愛爆破機關的傢伙能把每個小心翼翼施加和剝離魔力的法師氣得吹鬍子瞪眼。”

    但這也並非浪費。

    塔砂能感覺到某種微妙的改變,就像沙漠裡的動物敏銳地感覺到了水汽堆積。這種程度的“水汽”還不足以製造一場降雨,卻能讓乾燥的空氣變得舒適宜人。魔石的碎屑失去了形態,卻沒有真正消失,它們被爆炸四散到了這片天地當中。

    巨龍在地下睜了睜眼睛,它金紅色的眼眸中,倒映著其他飛龍。

    “巢穴”坐落於史萊姆儲藏室的下方,距離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很近。這是地下城魔力最為濃郁的地方,地上的生物會為此感到些許不適,地下城造物卻能在這裡快速地恢復。龍吞吐著魔池外溢的魔力,破碎的鱗甲在一次次呼吸之間愈合。地精將地上撿回的魔石碎片直接帶到巢穴當中,應巨龍的要求——它在這方面有著類似於受傷動物尋找草藥的敏銳直覺。

    那些曾擔任輕型飛艇核心的魔石碎片被堆積在飛龍身邊,魔石上攜帶的些許閃電屬性輕微地、肉眼不可見地影響著這些回覆中的飛龍,就像在修補石像的時候,某些材料或色彩同時被封入其中。它們破損的翼膜緩緩修復,焦黑的鱗片與壞死的肌體漸漸恢復活性,而等到下一次,相同規模的電擊不會再次將它們擊落。

    龍騎兵有半數死傷,但他們有兩倍量的替補人員——地下城的龍有數量限制,操練出的龍騎兵卻沒有。只要飛龍能繼續飛行,不同面孔的龍騎兵部隊就將繼續在天空中翱翔作戰。

    所有人都在兩場戰鬥的間隙忙忙碌碌,等待著下一次開場。

    瑞貝湖的夜晚寂靜無聲,所有歡場陷入了不定期的停業當中。再沒有觥籌交錯、舞姿搖曳的不眠之夜,所有富貴人家仿佛幾日之間恢復了百年前的日子,大商人對那個時代心有餘悸,但他們不習慣也得習慣,比起毫無娛樂,他們更不願接觸酷刑與死亡。

    叛徒的頭顱依然被掛在中心廣場上,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那幾根高高的木桿,將軍宣稱這是為了引出耐不住性子的餘黨,而其他人知道這更是對他們的殺雞儆猴。他們在馬車路過那裡時放下窗簾,閉上眼睛,但倘若要從旁邊走過,每個人卻要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地看上幾眼,以一副完美的唾棄表情來與之劃清界限。小心,小心,將軍的眼睛到處都是。

    離開瑞貝湖根本不是一個選擇,無論你要回國都投奔親戚,還是去鄉下養病,那些守衛著交通要道的軍人不會放任何人通行,提交申請只會讓你登上將軍的注意名單,沒人想出現在那張名單上。人們傳說希瑞爾將軍有一本備忘錄,上面記滿了敵人的名字,而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被他親手除名,以死亡的形式。無人想親身驗證傳言的可信度。

    “這很好啊!”最開始不少人高興地說,“那群仗勢欺人的有錢佬早該受到管束,他們浪費了多少東西,髒錢下有多少人受苦!”

    只可惜,富人不是唯一受到影響的人群。

    普通市民的生活因此發生了更大的改變,只是人們往往對此閉口不言,日子還能過得下去的時候,誰會真的把意見戳到軍官大人的鼻子底下呢?街道變得越來越空曠,雇工埋頭幹活,裝作看不見街邊關閉的建築物。

    不少學校暫停授課,在確保每一個孩子都不會說出什麼要命的蠢話(“那些厲害的大姐姐、帶著大狗狗的人怎麼不來上課了呢?——是啊,我們都上過他們的課。”)之前,大家都能享受假期了。大量店鋪無限期地停業,公告上貼著各種無傷大雅的藉口,比如停業整頓,店鋪裝潢,店員休假,諸如此類。

    歡場的大老闆只為賺不夠錢發愁,這些停業幾周就可能吃不上飯的小商戶在家裡愁得掉頭髮。當然他們毫無怨言——誰敢有怨言?半數人都經手了東南角的商品,在各種交流越來越頻繁的如今,除了那些極端憎惡異種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敢說自己和東南角毫無關係。你的店鋪裡買了東南巧匠製造的傢具,你的窗台上擺著來自那裡的盆栽,即便沒有東南商會商標的東西,沒準也裝著來自那裡的零件,要是士兵真的前來徹查一遍,你確定自己能平安無事麼?店主們看著自己的廚房和櫥櫃抓耳撓腮,想不出哪個部分絕對清白,所以把店門關上吧。

    再然後,又有不少自認絕對清白無辜的店鋪也不得不關上了。當整條街只有一家還開著店,負責巡邏這條街的士兵一天來上十次,難能可貴的客人在聽見軍靴的聲音時溜之大吉,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人類、安分守己好居民,只是不想在盤查中掏空每一隻口袋。一級戰備中的士兵有權盤問任何可疑人士,沒收任何可疑物件。

    如果根本沒有客人,關門大吉還能省點錢。

    “但為了我們的安全,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人們又說,也不知真心實意還是在自我安慰。

    有一部分人真心實意地興高采烈:那些強烈地憎惡著異種、其中有不少曾打算(或已經)為驅逐異種“出過自己一部分力”的人。打砸搶燒過異種商品的人被放了出來,過去他們被稱作罪犯,現在他們被贊為“不畏強權的偉大英雄”。這些人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還得到了將軍的接見,每個人的面孔都在將軍的勉勵下激動得通紅。

    “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們興奮地喊道,“正義必將被主持,那些腐化的叛徒必須被肅清,為了埃瑞安!”

    希瑞爾將軍給他們頒發了代表軍隊授權的勛章與臂章,此後他們與軍隊一起來到大街上。按照舊例,這支在戰爭時期為了人類自發自願組織起來的小隊被稱作衛國軍,土生土長的衛國軍們知道瑞貝湖每個角落長成什麼樣。他們封鎖每一條小道,衝向他們所知的每一個叛徒,比真正的軍隊更加狂熱幾分。

    “可那隻不過是一籃子菜!”被搜查走晚飯食材的主婦憤憤不平地說,“幾個雞蛋能做什麼呢?”

    “少說幾句吧。”她的丈夫息事寧人地重複道,“那隻不過是一籃子菜。”

    本可以有比一籃子菜多得多的損失。

    關閉的畫廊被砸開,藝術家的聚會與住所被闖入,“就是他們,長官!”提供了情報的小鬍子得意洋洋地對衛國軍說,“這裡的每一個畫家都與獸人串通,他們的畫作就是證明!這些人的資助人是寡婦羅拉,那個叛國者已經在正義之師到來前聞風而逃,躲進了異種的地方!”

    “如果我們通敵,我們怎麼會還留在這裡?!”畫家瓦爾克氣憤地說,他的確收到過資助人的暗示,但他拒絕了一起離開,“我們沒有賣國!我們每個人都深深愛著埃瑞安,愛著人類!”

    “你們嘲諷征服獸人的軍隊,還敢說愛著人類?”搜出畫來的衛國軍說。

    “就因為愛著埃瑞安,我們才希望它變得更好,就像想讓親兄弟改掉惡習!”

    “好哇,你竟敢將埃瑞安比作你的兄弟,還說我們偉大的帝國有惡習?”小鬍子抓住把柄地喊了起來,“你們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

    一半畫家已經燒掉野性呼喚展會中的畫,另一半卻沒有,他們像瓦爾克一樣堅稱自己沒有通敵叛國,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被帶走了。

    “大人們,會不會弄錯了?”房東太太小心翼翼地說,在圍裙上擦著手,“他們都是很好的小夥子、小姑娘,從沒做過壞事,就是畫畫兒而已,畫張畫片能傷害到誰呢?都是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

    “你也跟獸人有所勾結嗎?”衛國軍虎著臉問。

    房東太太連連搖頭,驚慌地躲了回去。

    開始是畫家,後來是詩人、小說家、編劇和報紙撰稿人,衛國軍從他們的文字中尋找蛛絲馬跡,認為這一句在暗示對異種的同情,那個故事影射了對將軍、軍隊和衛國軍的不滿。“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他們重複著小鬍子的話,覺得這話對極了。另一句常見的口號是“為了埃瑞安!”,這口號如此崇高,如此正確,沒人膽敢指摘以此為名的任何行為——難道你不贊成這句話?那你一定是個叛國者。

    希瑞爾將軍站在高樓之上,聽著各處傳來的呼喊,臉上愜意的笑容如同煙癮者深吸一口煙草。“聽啊。”他滿足地說,“這是人民的呼聲。”

    或許到了士兵不夠用的時候,可以遵循過去的戰時舊例,全民徵兵。

    第二部隊在這一周的最後一天到達了瑞貝湖。

    不太幸運的居民在這一天凌晨聽到了古怪的聲音,扎扎、扎扎,哢啦、哢啦。這是什麼聲音呢?他們想象不出來也無從知曉,在前一天晚上,這些人的窗戶已經被士兵們釘上了。

    在那條第二部隊通行的道路上,周圍有軍人嚴密看守,別說人,連飛過的鳥都要打落下來。沿途小店必須關閉(如果他們還沒有關上的話),沿途住戶被釘上了窗戶,勒令不準離開;機械鳥在上空巡邏。上一次東南角的快速反應讓將軍懷疑有間諜,這一次,為了達成雷霆打擊的目的,消息被嚴密封鎖。

    埃瑞安的新武器不得而知,間諜冒死傳出的消息,只讓塔砂知道戰爭即將開始。謎底在第二部隊踏上戰場時揭曉,她的目光通過瞭望塔往向人類軍隊前來的方向,輕輕地抽了口氣。

    那是一整排龐然大物。

    這麼說或許不太確切,和飛艇比起來它們實在算得上嬌小,只是比普通人大上許多,仿佛馬戲團的巨型馬車。沒有六匹馬在前方拉動,倒有六對輪子在它們下面滾動。這些自己滾動起來的輪子上連接著一條扁平的金屬履帶,這玩意能讓沉重的車身駛過凹凸不平的沙地與泥濘。

    “那是什麼?”維克多嘀咕。

    塔砂可以告訴他那是什麼,這金屬的身軀與履帶都太過典型。那是一整排數十輛的裝甲車,車上停著大量的機械鳥,前方伸出一條鏟子似的前臂,身後跟著人類的士兵。

    塔砂知道,匠矮人埋在戰場的那些陷阱恐怕沒用了。

    裝甲車的“鏟子”探測著前方的土地,觸發各種陷阱,引爆匠矮人按照戰利品研製出的魔導地雷。鏟子旁邊伸出的金屬長釘在釘入土壤之中,深深扎入數米,劃過一條弧形軌道,在探測出中空部分時猛然掀起土層。車中身的隔板打開,從中彈出一隻帶著鑽頭的小型機械,鑽頭旋轉著扎入地底,像某種打井機器。這東西用來排除陷阱未免太興師動眾了點,塔砂很快醒悟,那是專門用來尋找地下城入口的機械。

    聖騎士亞歷山大可以一拳打開通往地下城的通道,這機械可以做相同的事情,只要地下城在它們下方。挖掘地道製造塌陷的戰術一樣因此報廢,如果把通道挖到這些裝甲車下方,固然能阻止裝甲車繼續前行,卻也要冒自曝軟肋的風險。

    如果再拖延一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但塔砂發現了第一排裝甲車後面的東西。

    人類軍隊小跑著跟在後面,進一步清理被觸發的陷阱,隨時調整裝甲車狀況。打頭陣的排雷裝甲車後面,另一輛更加龐大的裝甲車沒有前臂,只有“尾勾”:從那個敞開的開口中,兩行金屬軌跡正被一路安置下來,在它身後鋪成一條長長的軌道,軌跡通向瑞貝湖,或許還通向更遠的地方。

    地下城的居民無人見過金屬軌跡,塔砂不知道那上面會開來什麼東西,但她絕不會讓敵人鋪就一條通向地下城的鐵軌。

    龍騎士和巨龍俯衝下去,龍息向車隊中噴去,將最後那輛裝甲車也覆蓋在內。軍隊猛然散開,巨龍在俯衝後上升,準備飛離可能爆炸的範圍。就在它即將拔高的時候,它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陷阱!”道格拉斯在意識鏈中喊道。

    軌道正發出不祥的光芒,前排的裝甲車有幾輛被融成鐵塊,最後那輛卻不可思議地毫發無損。巨型裝甲車頂部,方才空無一物的鋼板上浮現除了巨大的圓形符文,那東西像個投影儀,在半空中放大數倍,緊緊抓住了墜落的巨龍。真是不可思議的場景,巨龍龐大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之中,在暴怒中掙扎不休,毫無作用。

    “魔法陣?”維克多愕然地說。

    “還有這種東西?你一字未提!”塔砂質問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可以一下子困住巨龍的魔法陣,至少那個時代沒有!巨龍的魔法抗性讓惡魔都頭疼!”維克多分辯道,“如果有這種魔法陣,還能簡簡單單刻印在鋼板上攜帶,巨龍早就被那群法師滅絕了!”

    可是,留在埃瑞安的巨龍的確已經銷聲匿跡。

    不是追究的時候,士兵正向掙扎越來越弱的巨龍圍攏過去,塔砂立刻下了命令。

    天空中響起一片嗡鳴。

    前方的林中,方才被樹木遮蔽的機械鳥飛起來了。匠矮人從敵人身上偷師,有著充足魔石的地下城能夠量產這種小型飛行器。控制的方法固然不如人類那邊精細,但地下城的機械鳥有著另外的特色。

    頂部尖銳,速度極快,護甲很脆。

    最後那一條一方面是為了提升無人機的速度,另一方面……並不算缺點。

    裝甲車上的機械鳥也飛了起來,至少它們都企圖飛起來。人類為了節省能源沒讓機械鳥直接飛過來的選擇,在稍後會被證明是個巨大的錯誤。

    地下城的無人機來勢洶洶,像一群撲向棕熊的馬蜂,劈頭蓋臉地衝了下來。它們到達的時候,許多機械鳥還沒來得及起飛,那這些鋼鐵鳥兒也沒有再起飛的機會了。

    一架架無人機轟然墜落,它們的性能不怎麼好,不能像機械鳥一樣在空中做出炫技似的動作,然而“一頭扎上”這動作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所有的固化技術都被用在了無人機頂部,它們像獨角鯨一樣穿透機械鳥的身軀,帶著對方重重砸落回地上、士兵腦袋上和裝甲車上。

    而後脆弱的護甲從中斷裂,其中裝載的爆炸物質轟然炸開。

    一隻小小的無人機帶不了多少魔導炸藥,但五隻呢?十隻呢?一百隻呢?

    鋼鐵雨點從天而降,激起的水花危險而致命。輕易撕裂開的脆弱護甲變成了無數片細小的鋼彈,當對比的對象是血肉之軀,它們便一點都不脆弱。巨龍與龍騎士的強健軀體只讓他們留下一點擦傷,而周圍的士兵則被一掃而空。

    在一片混亂的慘叫聲中,地下城的其他軍隊出場。

    哈利特擴張數次的部隊衝了下來,騎兵打頭,步兵在後。儘管有了裝甲車這樣超出時代的兵器,北邊的人類士兵依然手持冷兵器作戰,那麼交鋒就依然是冷兵器時期的交鋒。在這些人因為彈片的彈射亂成一團的時候,騎兵的衝鋒如同一桿長槍,從側翼深深插入厚實的軍隊當中。

    德魯伊與亞馬遜人結成一個個小隊,化獸者將弓箭手馱到最合適的位置,讓她們能夠箭箭爆頭。樹語者的種子纏繞在弓箭頂端,看似射空的箭矢扎入土中,迅速膨化成一大團張牙舞爪的藤蔓,將附近好幾個士兵纏繞在其中。他們跌倒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在踐踏中再沒能爬起來。獸語者的靈寵鷹隼見縫插針地降下,一爪就能弄瞎掉士兵的眼睛。

    軍隊是主力,職業者補位,地下城的軍隊與遠遠多過他們的士兵戰了個旗鼓相當。後方還有有生力量正在待命,被自然能量洗刷過的醫院只會比此前更強。

    但裝甲車還是個麻煩。

    當硝煙散去,裝甲車邊上的士兵死傷無數,而那些鋼鐵巨獸身上居然只多了幾個凹陷。幾釐米厚的鋼板將衝擊擋在了外面,當其中的駕駛者回過神來,它們開始橫衝直撞。

    兩邊的士兵在衝鋒後迅速地混合在了一起,然而裝甲車的駕駛者根本不在乎幾方傷亡。鋼鐵巨獸在戰場上發出機械的咆哮,輪胎馬力全開,履帶緊咬著地面,如同發瘋的大象衝進人群。擁擠的戰場沒有躲避空間,士兵——兩邊的士兵——被撞倒在地,接著被它們碾壓過去。血肉之軀只讓裝甲車顛簸了一下,它們順暢地從屍骸上滾過,地上到處是血漿。

    在其他裝甲車的開道下,帶著巨龍的裝甲車正在往來處撤離。

    樹語者的藤蔓纏繞進履帶之中,可隨著裝甲車加大馬力,藤蔓在履帶的扎扎嘶吼中斷成幾截。飛龍還沒有完全恢復,龍騎兵暫且缺席,幾名奮不顧身的士兵成功砸開了一輛裝甲車狹小的窗戶,隨之射入其中的箭矢殺死了駕駛員,讓這一輛裝甲車脫離戰場——付出的代價不輕。塔砂希望它們會撞上彼此,但是沒有,這些封閉的鋼鐵巨獸仿佛彼此有著聯繫,一次次避開對方所處的方向……等一下,塔砂心中一動,或許的確有著聯繫。

    一個猜想與一個需要充足機動性的戰術出現在塔砂腦中。

    恰巧,地下城可以空襲的兵種,除了龍與無人機以外,還有一種。

    塔砂一飛沖天。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8:28

第67章 1.1

    大地裂開缺口,天空就在頭頂。龍翼拍打著空氣,對抗著自身重力,將塔砂一路送到雲層之上,而後雙翼收縮。

    慣性讓她向上又衝了一兩米的距離,接著整個身體驟然下墜。她從萬米高空向下俯衝,高度轉化為越來越快的速度,而勝過鷹隼的銳利目光在距離地面百米以外已經鎖定了目標。匠矮人為此情此景打造的長槍被握在塔砂手中,不過嚴格來說,武器是她自身:除了她這樣巨龍體格的怪物,任何飛鳥都會在這樣的高速俯衝中自行解體。

    宛如流星從天而降。

    狂亂的風撕扯著塔砂的皮膚,或者說她難以摧毀的身體撕裂著擋在身前的空氣。一頭卷曲的黑髮編成花苞狀的髮髻,被特製發網牢牢固定在腦後——維克多說這具身體的頭髮中一樣含有魔力,頭髮和指甲不會長也不會掉落,不能剪成短發,因此這種髮型最便於行動。地面與地上的一切在視野中飛速放大,塔砂的目標並不是帶著飛龍的那輛裝甲車,而是距離大車有著一定距離的一輛。

    天降之矛咆哮著落地,長槍在可怕的能量下輕易刺穿了裝甲車小小的窗口,玻璃在接觸槍尖的瞬間嘩啦啦炸成碎片。穿刺的手感順著長槍傳導到塔砂胳膊上,她迅速地打開雙翼。

    長槍的主人在下一個瞬間墜落到裝甲車上,一聲巨響從幾釐米厚的鋼板外殼上迸裂開來。像被一柄巨錘從正上方擊中,圓形凹陷瞬間出現在裝甲車頂上,在下一個眨眼前擴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擊中的鋼鐵巨獸仿佛一張被揉過的紙,或者一隻被踩過一腳的易拉罐,整個車身從中間陷落,擠扁,斷成兩截。

    任何可能存在的機關、符文都在這一擊下徹底報廢,鋼鐵槍身出現了一個驚人的弧度,而槍尖失去鋒銳,像燒融一般變成一根長棍。即使在最後扇動翅膀降低了衝速,塔砂的身軀骨骼依然隱隱作痛,仿佛車禍中挨了一下安全氣囊,皮膚無損卻內臟翻騰。她急促地喘了一口氣,咽下喉嚨裡的血腥味,槍桿刺入一團糟的裝甲車遺骸,將塌陷的頂棚一下撬起,挑開一邊。

    裝甲車的內部已經不成樣子,駕駛員變成一團難辨頭尾的血肉,塔砂用槍桿將之從類似儀表盤的結構上弄開。這動作剛完成她便迅速地一拍翅膀,龍翼讓她騰空而起,身下的殘骸在下一刻被另一輛裝甲車重重撞上,擊飛出去。其他裝甲車迅速地反應過來,開始開足馬力到處游走,要不是地上被撞倒的人體真實而血腥,塔砂會說這看上去像遊樂場裡的瘋狂碰碰車。

    它們跑得又快又缺乏規律,再想玩從天而降這一手幾乎沒有正中目標的可能。但已經夠了。方才那一擊的力量、速度與以此判斷出的裝甲車大致防禦力已經出現在塔砂腦中,對裝甲車內部的短暫一瞥與其他同時開始飛快行動的裝甲車多少驗證了她的猜測。

    她在半空中猛然轉向,靈活得像一隻飛鳥。這次上升僅有幾米,下落定點變得更加精確,更能減少不必要的戰損。不複方才銳利的長槍依舊堅硬有力,槍桿斜刺出去,穿透裝甲車狹小的窗口,刺穿了駕駛員的身軀,將對方釘死在裝甲車座位上。

    塔砂拔出了長槍,搗碎窗口剩下的碎玻璃。窗口小得鑽不進去,但可以聽見窗口中傳出的聲音。

    “二十三號遇襲!”

    “七號支援中!”

    “十二號向兩點鐘方向前進……”

    “……二十三號請回答!”

    從裝甲車內部,傳來帶著電子音的紛亂聲響。

    迄今為止地球科技與魔導科技的大量相似之處,還有如今的所見所聞,足夠塔砂做出一些合理推測。

    塔砂微笑起來,再度起飛,迎嚮往這個方向衝撞的其他裝甲車。

    本來快要衝向這個方向的裝甲車見狀立刻轉向,看到塔砂只將戰車踢出戰鬥便不再留意,其他戰車暫時也不再注意這輛不能動的殘骸。塔砂與他們周旋,等待著,直到那匹高頭大馬奔向戰場。

    獸語者普莉瑪騎著她的靈寵喬伊,載著游吟詩人傑奎琳,馬蹄噠噠衝入戰局。與德魯伊簽訂了契約的馬匹變得比過去更油光水滑,碗口大的鐵蹄能一腳蹬垮攔路的士兵,又能在裝甲車到來前緊急轉向,游魚般躲避開來。他們在塔砂的指令下來到了那輛被遺忘的裝甲車邊上,馬兒一躍登上車身,普莉瑪將馬上的傑奎琳輕輕放下。

    妖精血統讓這位二十歲後半的女人依然嬌小如女童,傑奎琳抱著豎琴爬進窗口當中,貓一樣柔軟的身軀成功擠了進去。她蜷縮在屍體與儀表盤之間,摩挲著她的豎琴。

    傑奎琳當然不會操作這輛裝甲車,塔砂也沒打算讓她這麼做。

    “唱吧,傑奎琳。”塔砂說。

    一輛車的駕駛員似乎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直直衝向傑奎琳所在的裝甲車。塔砂故技重施,如老鷹撲食般降落下去。被一槍刺穿的駕駛員頑強地壓在儀表盤上,裝甲車繼續前衝,而塔砂將鋼鐵長槍重重扎入裝甲車的履帶,金屬履帶與槍桿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如同砂輪打磨鐵器的火花隨之迸射出來。裝甲車還沒有停,塔砂上升再墜落,一個加速,用力撞上裝甲車的側面。

    那輛裝甲車終於偏移了路線,在畫出一條圓弧後側翻在地,完成了諸多任務的長槍亦壽終正寢,扭曲成一段破銅爛鐵。用身體硬撼鋼鐵巨獸的塔砂在反作用力下飛了出去,她拍打著翅膀穩住身體,抹掉口鼻溢出的鮮血。心臟在不規則地亂跳,告訴她有著龍屬性的身軀也並非堅不可摧。搞不好再來這麼一下,塔砂的這具身體就要報廢了。

    不過,目的已經達到,人類方失去了機會。

    傑奎琳開始歌唱。

    豎琴被彈撥起來,貝齒輕啟,歌聲唱響。溫柔的催眠之聲飄蕩開來,粘連上緊繃的神經。

    游吟詩人歌曲的強度與範圍成反比,要想催眠戰場上劍拔弩張、熱血沸騰中的戰士,歌曲能波及到的範圍就會變得很小。聲音是游吟詩人使用技能的媒介,戰場上的狂呼亂喊、隔音的鋼板等等也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可是,在每輛裝甲車之間,有著類似對講機或廣播的東西。

    帶著魔力的歌聲在一輛裝甲車內響起,在魔導科技的幫助下準確地傳往每一輛裝甲車內部。方才這科技幫助人類保持聯繫,現在它依然忠實履行著職責,儘管使用者是人類的敵人。惡魔的樂曲環繞於狹小的空間,變成避無可避的耳語。駕駛員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隨後他們的眼皮變重,身體搖晃,跌落下去。

    撞擊儀表盤的衝擊都沒能將這些人驚醒。

    裝甲車之間終於發生了車禍,睡著的駕駛員讓一輛輛裝甲車追尾、撞樹、開出戰場。在車禍中倖存又驚醒的人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很快在耳邊的歌聲裡再度入睡。而塔砂選擇了停止在戰場中間的一輛,對它使用了游吟詩人附帶的技能。

    【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為游吟詩人量身定制的技能。

    廣播被大幅度增強,歌聲穿透了鋼板,迴盪在戰場上,周圍的人都變得昏昏欲睡。多重奏在廣播的流轉中一次次增強,音浪衝刷過整片荒野,讓剛才如火如荼的戰場漸漸安靜下來。喊殺聲停止了,兵刃相擊聲停止了,戰士們睏倦地極力睜大雙眼,最後還是搖搖晃晃倒在地上,與方才死戰不休的敵人相枕而眠。

    這場景壯觀極了。

    戰場上所有普通士兵全軍覆沒,進入了夢鄉,那些還能動的人飛快地行動起來,此刻才上場的強壯靈獸(當初角鬥場的鬥獸籠為獸語者提供了不少有力的夥伴)和能變成棕熊、獅子的德魯伊趕緊推動那輛被塔砂施加了技能的裝甲車,推到戰場外一定距離,而後地精製造塌陷,樹語者的藤蔓將它層層掩埋。推車的人和動物趕緊逃開,在他們跑開後幾秒鐘,這輛裝甲車爆裂開來。

    在爆炸聲中,地上的人依然長睡不醒。

    這場戰鬥比想象中更早地結束了。

    【加大音量】又是個能導致爆棚的一次性技能,哪怕有著泥土和藤蔓緩衝,衝擊力還是讓剛才的推車人摔倒在地。這一手今後能當攻擊技能用嗎?塔砂的思維飄飛了一下,很快遺憾地放棄。能量越大爆棚時的威力越大,小件物品用起來沒用,把敵人的武器增強則很可能弊大於利。這種程度的魔力消耗不如拿來造炸彈更划算,應急一下還算差強人意。

    職業者們很快打掃起了了戰場,捆好敵人,救回自己人——只要不受到傷害,被催眠曲影響的人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勉強算是法系人員的德魯伊和梅薇斯前去研究最後一輛車頂上的捕龍網,他們大眼瞪小眼,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巨龍與龍騎兵陷入了昏迷,魔法陣悄無聲息地運轉,裝甲車像個整體,符文無法切割與拆卸,甚至連鐵軌也動不得。塔砂試著讓體型坍塌或凸起,長長的兩條鐵軌隨之整個上下波動,卻不見斷裂。

    “你也想不出解決辦法?”塔砂看著維克多。

    “我只知道有點像魔鎖……我為什麼應該想出來?”維克多立刻反駁道,“我也沒見過這玩意啊?”

    “我還以為大惡魔起碼有足夠的眼界。”塔砂說。

    “看到過就會處理了嗎?那你看到過矮子打鐵,你就會打鐵了?”維克多抗議道。

    “是啊。”塔砂回答。

    匠矮人說得再怎麼玄妙,塔砂眼中鍛造器械也就和按照說明書組裝傢具一樣,只要記住步驟就可以完成。她如今有著相當優秀的記憶力,龍屬性的軀體足以忍耐高溫,掄動鐵錘,就算永遠無法成為那種憑藉感覺經驗製造出傑作的大師,塔砂想當個匠人也綽綽有餘。她只是心思不在那裡,沒必要浪費時間。

    維克多噎了一下,又說:“難道你聽過什麼語言就會說了嗎?”

    “是啊。”曾在出差中自學一門外語的塔砂說。

    “……好咯,你厲害咯,給你鼓掌。”維克多乾巴巴地說,“反正我不會,你會你去。像魔鎖這種東西,等能量用完就會消失,你等著算了。”

    這種情況能安然等著它失效,未免心太大了吧。

    切割破壞的主意全部失敗,最後是匠矮人想出了辦法。他們沒動鐵軌,沒拆裝甲車上的鐵板,反而用熔鑄魔石的技術往符文上又新焊接了幾筆。魔法陣就像個亂加電線的失敗電路,閃爍了幾下,融化在了空氣中。

    巨龍轟然落下,壓碎了裝甲車的頂棚。剛才劇烈掙扎過的巨龍如今一動不動,雙目緊閉,昏迷不醒,鱗片都失去了光澤。龍騎兵道格拉斯從龍身上滾落,他一樣萎靡不振,整個人無法自己站起來,卻還保持著意識清醒。

    “這東西絕對針對龍。”道格拉斯愁眉不展地說,“否則不該是我醒著。”

    塔砂的手輕輕碰觸被破壞的魔法陣,手指傳來細微的刺痛,仿佛碰觸乾冰。她感覺不到更多東西,不知是因為這個要素抽取的身體並非純粹龍裔,還是因為魔法陣已經被破壞了。

    好消息是,鐵軌在魔法陣小時候變得脆弱了許多,地精就可以將之破壞。塔砂操控地精順著鐵軌向前,一路掀翻鋪平的鐵條。在附近的可以回收,遠處的索性完全破壞,地精本身製造所需魔力不多,被人弄壞了也不可惜。

    這場戰鬥能回收的東西不少。

    機械鳥大部分被炸得破破爛爛,好在目前地下城對無人機的研製已經有了自己的方向,相同的機械鳥只用來回收原料。催眠曲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剩餘那些裝甲車的完好性,一些在戰場中間熄火的裝甲車,就像送到嘴邊的肉罐頭,鐵皮再怎麼堅硬,也熬不過食客慢慢拆解。

    最完好的裝甲車只被撬掉了門,連駕駛員都被活捉。

    匠矮人的工坊迎來了大豐收,工匠們對著新玩具摩拳擦掌。塔砂讓他們暫且別管車身,優先研究裝甲車內的通訊系統。要是能搞出那種大喇叭公放,飛龍在人類聚集地開幾場傑奎琳演唱會,搞不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好多場大戰。

    “你真覺得這樣可行?”維克多潑冷水,“游吟詩人的技能以聲音為媒介,不代表聲音可以傳遞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塔砂很清楚這點。

    她依然很難理解法術的運行方式,但她感覺得到魔力的波動。真正起效的並非歌聲,就像梅薇斯的藥劑起效的也不是味道一樣——聲音,味道,色彩,全部都是某種複雜機制運行後的外在表現。

    但這裡的廣播使用魔導科技,一種以魔石為能源的科技。

    塔砂直覺上認為兩者之間能產生某種聯動,就算這種“直覺”判斷的結果並非十拿九穩,它也並非無跡可尋。塔砂感到自己對埃瑞安法則的理解,就像矇昧時期地球人對科學規律的理解,找不出原理卻能歸納出規律,只好用玄學來認知世界。玄學這東西,向來很不好說,時靈時不靈。

    “可以一試。”塔砂說。

    裝甲車在工廠中堆得到處都是,傷員則填滿了醫院。醫院的治療能力固然有了大幅度飛躍,這回的傷員數量也大幅度提升:除了己方傷員之外,敵方的傷員也被帶了回來。

    催眠曲為地下城帶來了大量戰俘,提前準備好的戰俘營幾乎人滿為患。不屠殺戰俘的行為讓不少對敵人心情複雜的人類松了口氣,也招來了一些不滿。

    “不少護工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得照顧敵人。”梅薇斯嘆了口氣,“姑娘小夥們都沒壞心,但照顧過血肉模糊的自己人,不少人難免要對敵人生氣。但願咱們能勸住所有一時想岔的孩子,醫生救人,不殺人。”

    “獸人沒有留戰俘的傳統。”瑪麗昂說,“仍然有不少獸人認為戰敗之軍最好戰死沙場,俘虜可恥又可悲——不過有些人也因此挺高興,他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很快就有人類奴隸了。”

    瑪麗昂盡量保持語氣中立客觀,說到最後依然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沒轍的厭煩表情。“咱們這裡可不會有奴隸啊!”梅薇斯笑著搖起頭來。塔砂點了點頭,說:“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以日內瓦公約的標準看,塔砂的所作所為已經相當不夠人道。那些傷得太重的敵人都被放棄了,醫療資源會被優先用在自己人身上。但那些只有輕傷、不致殘的青壯年,塔砂不認為她有放棄和放過他們的理由。

    他們看到敵人,塔砂看到資源。

    “包括我們遇到的這些嗎?”瑪麗昂想到什麼似的皺了皺眉頭,“他們很……不好說服。”

    “塞繆爾他們幹得如何?”塔砂問。

    “還可以吧。”瑪麗昂說。

    “那就讓他們繼續吧。”塔砂笑道,“我們有時間。”

    撒羅的聖子不再是光桿司令。

    身披白袍的人在醫院與戰俘營奔走,這個以光明和正義為理念的教派依然以撒羅為名,只是可能與任何時期的撒羅教都不太一樣。教眾當中有人類、有匠矮人、有獸人,新的撒羅教在塞繆爾的摸索中漸漸成型。

    撒羅的牧師們出現在各種公益活動中,一視同仁地照顧那些醫護人員不想照顧的敵人,超度所有死者,為瀕死的人做臨終告解,為悲痛的親友禱告。他們向孩童與無知者宣講寓言故事,宣揚善行,陪伴孤獨者,開解抑鬱者。他們有著無與倫比的耐心和唾面自乾的容忍,他們宣揚“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靈魂,所有向善之人都可以被拯救”。

    過去這些時日中,這些滾雪球般越來越大的撒羅教徒已經和東南角的報紙一樣,成為了地下城對外的喉舌。

    每一次打擊和目睹死亡都會讓撒羅聖子有所成長,從這一方面來看,塞繆爾的確有得天獨厚的地方。他最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塔砂拭目以待。

    這一場戰鬥最後那一項收穫,乍一看最不起眼。

    機械鳥和飛行器在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曠野上炸裂,爆炸的裝甲車在這裡粉身碎骨,兩者的金屬殘骸被收拾起來,能源則多半逸散與空氣之中。

    這並非流失。

    它們和上一次飛艇的殘留物混合在一起,空氣中的魔力變得更讓塔砂舒適,不知是不是錯覺,飛行起來都比過去更輕鬆似的。

    “魔力環境的確好了很多,雖然這改變方式夠奢侈。”維克多驗證了她魔力變動的猜測,“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地上魔力都稀薄得像死魔區,現在這附近的空氣勉強和幾百年前一樣吧。”

    可能還不止如此。

    就在下一個傍晚,紫羅蘭色的小小果實出現在了這片戰場上。

    妖精燈盞,沒好處也沒壞處的不起眼植物出現了。上一次的突然出現沒造成多大影響(除了從維克多那裡挖出了有趣的陳年故事),只有梅薇斯看上去還挺高興,“是它呀!”混血精靈開心地說,“雖然沒有什麼味道,但媽媽用它來擺盤,難得有如此素雅的紫色。我只在小時候吃過幾次,後來森林裡就不長這個了。”

    問它的來歷,梅薇斯說不出來。要問消失的理由,她更加毫無頭緒。沒人知道妖精燈盞當初為何消失,又為何在數百年後出現在安加索森林。

    現在也是。

    妖精燈盞無聲地擴張,靜悄悄覆蓋了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曠野。曾經它只在安加索森林露面,這東西是如何一日之內傳播到這裡來的呢?它沒有花朵,只有果實。它沒有根須和葉片,只有細小不起眼的藤條。塔砂關注著戰場的眼睛看到了它們生長的過程,肉眼看去毫無預兆,露水似的小點迅速膨脹,快如曇花開放。

    而能感覺到魔力流動的塔砂,在它們生長時感覺到了更多。

    “妖精是魔法生物?”塔砂問,“它們會掉粉?”

    “是啊,妖精翅膀上會產生妖精粉塵,用來藏匿蹤跡——那是一種奇特的魔法原料,你在看見它的瞬間就會將它的存在忘掉,除了有妖精血統的生物,最高明的法師也需要法陣輔助才能採集。”維克多說,又嘀咕道,“你這說法像在說掉毛的鳥。”

    塔砂忽然明白了。

    地下城迅速吞噬了一株妖精燈盞,將之解構,分析。發現的結果讓塔砂驚嘆,如果真的要將妖精燈盞分門別類,它恐怕不是植物,而是一種菌類。

    妖精燈盞與妖精共生,肉眼不可見的奇妙孢子混入妖精粉塵之中,會在妖精經常出沒的地方出現。但即便妖精消失,妖精燈盞也不會隨之失蹤。

    就像蒼耳搭乘著鹿四處傳播,鹿的離去卻不會讓蒼耳銷聲匿跡,因為真正讓蒼耳生長的是水與土地。妖精燈盞的孢子一直留存於世,仿佛沙漠中等待著雨季的種子。當死魔區似的乾枯天地再一次產生充滿魔力,這些消失多年的神奇生物,再一次蓬勃生長。

    它並非毫無用處,這種與純魔法生物共生的菌類,有著奇特的特性。

    妖精燈盞是絕佳的魔力導體。

    不,不是說它能成為什麼了不得的魔法原料,否則過去的法師早就發現作用了吧。妖精燈盞的“魔力導體”特性只對本身有用,讓它能無意識地尋找最適合生長的地方。但塔砂作為一座地下城,就想之前吞噬地皮和樹木一樣,吞噬沒有靈魂的生物雖然不能取悅深淵,卻能夠讓她完全擬態出相似的造物。

    她能擁有妖精燈盞的能力和視角。

    地下城版本的妖精燈盞在魔池中誕生,肉眼不可見的孢子在塔砂的催動之下向地上飄去。它們晃晃悠悠地順著空氣中的魔力流前行,前往戒備森嚴的瑞貝湖。

    瑞貝湖的魔力不足以讓妖精燈盞生長,但裝甲車上足以困住巨龍的魔法陣曾與鐵軌構成一條巨大的魔力回路,在被地精拆掉好大一截的鐵軌之中,依然殘存著大量魔力流動過的痕跡。妖精燈盞的孢子貼在鐵軌表面順流而上,本能地尋找著上游魔力更充沛的地方。

    鐵軌上游的內容,才是塔砂最想知道的東西。

    她的感知順著小小的孢子一路洄游,速度快得嚇人——畢竟是一日之內能長遍安加索森林的神奇物種。塔砂模模糊糊地感覺這兩邊的風景被拉扯成斑斕色塊,世界在妖精燈盞的感官中如此龐大。她向前,再向前,某種巨大的東西、大塊的魔力撞上來了!妖精燈盞似乎感覺到了目的地將近,飛速地撲了上去,塔砂在此刻對其中一個孢子使用了【加大音量】的技能。

    狹小模糊的視野在此刻擴張並清晰了成千上百倍,塔砂得以在短暫的瞬間看清楚面前的東西。

    這噴吐著大量白霧、嘶吼著順著鐵軌向這裡駛來的龐然大物……是一輛火車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8:44

第68章 1.1

    放大的視野在下一刻完全粉碎,肉眼不可見的孢子在技能後遺症中爆開。妖精燈盞的種子太過微小,消失時也沒有一點響動,像小小的氣泡在空氣中破裂。

    塔砂對不同位置的好幾個孢子使用了技能,它們在破碎前傳回的畫面連接在一起,拼成鐵軌上巨獸的全貌。

    不,即使使用了數十個孢子,傳回的畫面只能拼湊出鋼鐵巨物的大半個頭顱。

    它的面部看上去像傳統騎士的面甲,又像一隻尖頭軍靴,“靴尖”部分泛著黝黑的光,龐大而尖銳,足以將擋在前面的任何東西撞得粉碎。面甲後面跟著圓筒狀的腦袋,沉重的金屬圓筒躺在一整排輪子上面,每個輪子上都有大小不一、完全不對稱的孔洞,還連接著一組笨重的機械。曲柄和滑塊讓金屬輪的轉動與連桿的運動互相轉化,構成讓人眼花繚亂的複雜運動。

    它讓塔砂想到哈利波特電影中的蒸汽火車,只是與眼前這一輛比起來,電影中的蒸汽火車甜美得像出自童話。正向東南角進發的類火車機械看上去與童話毫無關係,它冰冷而猙獰,笨重又精密,帶著一目了然、殺氣騰騰的戰意。氣缸嘶吼咆哮,白色煙氣從頂部一排煙囪中噴射出來,撞在煙囪頂部帽子似的結構上,碎成無數雲團,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這是蒸汽嗎?還是別的什麼?塔砂不認為燒木炭的鍋爐能製造出這種潔白乃至無色的煙氣,火車頂部的孔洞沒有一個噴著黑煙。而妖精燈盞的孢子讓這點更加清晰,它們能附在其中,完全因為鋼鐵巨物上纏繞著魔力,儘管這點含量還不足以讓妖精燈盞生長結果。

    魔導火車的裡裡外外都有著細微的魔力,不止鐵軌上沾染的那一點。車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催動著孢子的渴望,塔砂暫時無從得知。暗藏著符文的鋼板將這龐然大物封鎖得太好,妖精燈盞的孢子艱難地吸附在火車外部,不得其門而入。說起來,捕龍的魔法陣在幾日以前就被破壞,那點魔力殘留真能讓孢子一擁而上,循著這點魔力一日行千里嗎?

    塔砂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自己的手背,為新發現陷入了深思。

    如果人類已經工業革命完成,帶著過時種族的半吊子地下城就別想打了——剛與人類接觸時塔砂這樣想過,現在也一樣。

    她已經不是那個對地上世界一無所知的初來乍到者,塔砂管理著東南角的人類聚集地,也充分見識過繁華的瑞貝湖,還有塔斯馬林州其他地方。她非常清楚,普通人類的科技水準遠遠不到工業革命的水平,迄今為止她所看到的高端(按照這個世界的標準來說)科技成果,幾乎全都出現在軍事這方面。

    地下城會對上的正是軍方。

    如今地下城與人類軍方已經正式開戰,如果有什麼威力巨大的殺手鐧,沒理由藏著掖著不拿出來,亦或像現在這樣使用添油戰術一點點來。把敵人當成運輸大隊長總歸是笑談,埃瑞安的霸主怎麼可能這麼蠢?開始或許是對地下城不重視,接著塔砂使用了一些手段,讓他們為了各自的野心利益隱瞞,然而事情到了現在這份上,塔砂想不出人類那方手下留情的理由。

    她仔細了解過前來此處的希瑞爾將軍,他的來歷、地位、手段、政見。希瑞爾在埃瑞安帝國上層有著不低的地位,他是對抗異種戰線中的急先鋒,按那種人類主義人士的眼光來看,可謂“嫉惡如仇”,這樣自認正確又手段粗暴的理想主義者與那些能威逼利誘的人完全不同,絕不會為了什麼理由給地下城可乘之機。

    這個人強硬到什麼程度呢,在上一次戰鬥結束後,塔砂讓人在瑞貝湖外用擴音和箭書傳達了交換或贖買戰俘的事情,希瑞爾一口回絕,表示絕對不對異種妥協。“這與你們索要多少金錢無關。”他斬釘截鐵地說,“每一個光榮的士兵都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不過塔砂做這事也不是真想把戰俘賣個好價錢。

    她只是想讓這消息與將軍的態度傳達到瑞貝湖中罷了,【加大音量】技能施加於擴音器雛形之上,將大量士兵被生擒的消息和將軍不近人情的拒絕傳遍大半個瑞貝湖。它不僅能打擊軍隊的士氣,還能攪黃將軍的哀兵之計。現在人們知道失蹤的士兵沒有被異種屠殺,而是活著被抓捕,真正不讓他們回家的是將軍本人,是他拒絕了贖買,放棄了士兵。

    ——唯一的遺憾是,經過試驗,傑奎琳的歌聲不能借此催眠大半個瑞貝湖,或許是魔力環境的問題。

    儘管不滿與竊竊私語在人群中默默醞釀,希瑞爾將軍也強硬如故。因此塔砂非常確定,要是有什麼強力武器在這位將軍手中,他肯定不會管什麼輿論,絕對第一時間就拿出來對付地下城了。

    有科技水準較高的產物卻只將其運用於軍事。

    真正開戰時卻將武器一批批使用添油戰術,而不是一股腦兒全部投入戰場。

    有著能製造出大炮、飛艇、裝甲車之類凶器的科技水平,上戰場的士兵卻拿著冷兵器,而不是槍支。

    以上這些不合理的現象,哪怕考慮到什麼人類習俗、勾心鬥角云云,也沒辦法完全解釋。塔砂可以借此做出大膽的推斷:人類並非不想用大量科技產物狂轟濫炸,他們只是做不到。

    他們耗不起。

    或許與職業者缺乏有關,或許與矮人的消失有關,而塔砂認為更可能與能源有關。往最最好的方向想,很可能打著打著人類自己就得休戰,而塔砂現在的魔力儲備足以負擔戰爭消耗。但理智地去思考,人類不可能真的已經能源枯竭。

    他們還能拿出新的武器,儘管得一批一批的拿。塔砂趨向於認為他們有某種方法再生或製造能源,只是需要時間充能,某種程度上向塔砂依靠時間和史萊姆生產魔力一樣。如果真是如此,拖字訣根本拼不出結果,吃虧的只會是塔砂,地下城沒法拖垮一個帝國供養的軍隊。

    “我聞到了其他巨龍的味道。”

    地下城的巨龍在這天晚上從昏迷中醒來,它依然精神不振,連翅膀都抬不起來,眼中的怒火卻像龍息一樣炙熱。

    “巨龍是那個魔法陣的一部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能感覺出來……”紅龍堅硬的爪子一點點在地上合攏,深深扎入沙土,“有人困住了那條巨龍。”

    “那條巨龍還活著?”塔砂問。

    “無論它是否活著!”紅龍發出一聲低吼,“那些人將不得好死!”

    巨龍一直是廣受歡迎的材料,龍鱗,龍血,龍鬚,龍骨……各種部件都在職業者當中流通。巨龍是相當自我的種族,它們只在難得一見的交配期相見,其他時候親緣關係極淡,自己的親族都毫不在意,更別說不認識的同胞。屈尊與其他職業者同行的巨龍不會在意同行者是否穿著龍鱗甲,拿著龍骨劍,用著龍血墨水書寫的卷軸。但是,有兩種情況例外。

    有誰企圖圈養一條巨龍,或者企圖從龍眠之地帶走哪怕一塊骨頭的時候。

    職業者圍攻也好,使用什麼陰謀詭計也好,只要成功打倒了巨龍,就可以任意處置龍的屍骸。其他巨龍只會嘲笑被打倒的同胞,甚至多少承認屠龍者有著與它們平等交談的資格。但倘若有人企圖控制飼養巨龍,所有龍都會將之視為對自身的侮辱,見則殺之。

    而能安然活到飛向龍眠之地的老龍,無論活著時有多少同族仇敵,死後都會得到起碼的尊重。死靈法師將骨龍視作亡靈兵種的佼佼者,真正操控骨龍的人卻是鳳毛麟角。不僅因為骨龍對操縱者的力量要求嚴苛,還因為最好的骨龍原料來自龍眠之地,太古龍的屍骨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卻會招致巨龍的滔天怒火,運氣不好時很容易被天降的敵人滅掉。總有幾個膽大包天的死靈法師選擇這麼做,於是巨龍才不會管你是不是用了屠龍戰中新鮮殺掉的巨龍屍體,看到操縱骨龍的法師就殺。它們不允許低等爬蟲爬到龍族上頭,哪怕是死掉的巨龍。

    龍騎士算是個例外,不過龍騎士與龍的契約與其說是騎士征服了龍,不如說是龍看中了騎士。

    “如果可以,盡可能告訴我那條巨龍是死是活。”龍吼在洞穴中回響,塔砂靜止不動,只有幾根發絲隨之飄動,“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對付什麼。”

    一個被發現、被占領的龍眠之地,與一個能束縛活體巨龍的基地,兩者的危險性天差地別。

    她鎮定的聲音讓巨龍冷靜了一些,它的尾巴尖焦躁地拍打著地面,閉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沒法判斷。”巨龍說,“但如果是你,不用擔心那種針對龍的陷阱。”

    “道格拉斯和你一起中了招,現在還爬不起來。”塔砂提醒它。

    “龍騎士與巨龍分享力量,可以被看做一種地位差沒那麼懸殊的眷族。”巨龍說。“你只是塑造軀體時有一點龍屬性……人體構成中有水,不代表水就是人類。”

    紅色的巨龍低下頭去,從胸口拔下一枚碩大的鱗片,它在接觸到塔砂額頭時融化。塔砂能感覺到一股燥熱的能量鑽入皮膚之中,她下意識摸了摸額頭,手指下皮膚柔軟,血肉發燙。

    “現在你也能感覺到它了。”巨龍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你最好趕快動手,在被那東西困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在不斷抽取我身上的力量。”

    塔砂聽得出它的言下之意。

    魔法陣短暫的束縛能從巨龍身上抽走這麼多力量,漫長的運行又能從遠方的巨龍身上奪走什麼?如果這抽取晝夜不停……之前朦朧的想法變得清晰起來。

    鐵軌構成的魔法回路抽取力量,鐵軌上的魔力也連接著上頭不知裝著什麼的“蒸汽火車”。它們在運行,像一個巨大的電路。

    這些能量是用來推動這輛火車的嗎?但無論外形多猙獰動力多強大,火車依然需要沿著鐵軌前行,侷限性巨大,不能脫離軌道當碰碰車用。火車用來運兵嗎?塔砂很懷疑人類會對拿著冷兵器的軍隊寄予厚望,幾次交鋒中已經足夠證明這一點,在機械與炸彈交火的時候,再多士兵也只是血肉炮灰。

    無論如何,塔砂打算去把電池拆下來。

    “你要去?”維克多敏銳地覺察了她的意圖。

    “嗯。”

    “‘你’打算去?”維克多在第一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要你這個頭兒親自出馬,手底下沒別人好處理了?那你養他們幹嘛?”

    “看家。”塔砂說。

    地下城的軍隊大部分為戰場準備,用來防守更好。幽靈與飛龍等地下城造物無法離開附近一定範圍,人類間諜無法感應到龍之力也無法和塔砂實時通話,其他契約者都有著多多少少的問題,要麼身負要職,要麼戰力不足,要麼應變能力不夠——這不是一場打一架就能搞定收工的任務。

    這並非回合制戰場,又不是說塔砂行動時火車就停著不動了。敵人的新援軍隨時可能來,必須有人看守大本營,他們在這裡能起到的作用會比與塔砂一起離開更大。

    塔砂打算自己一個人出發,龍翼之軀能夠飛行,力量充足,能感應到龍之力,隨時與地下城保持聯繫,而且死亡也不代表徹底毀滅。兵對兵將對將,無非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說到底,這具龍翼的軀體也只是塔砂手中的資源之一。

    出發前,梅薇斯倒能幫上大忙。

    精靈也算自然屬性的種族之一,自然之心一樣提純了梅薇斯的血脈,不過這沒有體現在攻擊力上。當自然的能量衝刷過她,增長的力量體現在了別的方面。

    “半精靈梅薇斯:自然之心的能量衝刷過森精靈的後裔,將她的血脈提純至母親那一代。自然屬性藥材與食材將與她的手相處得更為和諧,除此之外,聖樹的枝條將與她產生更強烈的共鳴。這是每個擁有聖樹寶具的弓箭手或魔法師都夢寐以求的變化,箭矢能更快更穩,法杖施法傚力增強……什麼?你說沒用?自己簽訂的精靈後裔不會射箭且不會施法,這能怪誰呢?”

    卡片說明一如既往欠揍,第一次看到這張新卡時,塔砂反倒覺得好笑。梅薇斯本來就是非戰鬥人員,本該待在大後方的奶媽要是進化出了戰鬥技能,那才叫讓人進退兩難的雞肋。不明情況的卡片說明說著風涼話,倒沒想過如今的狀況誤打誤撞反而進入了最優選項。

    梅薇斯不會法術,但如今聖樹擀面杖自帶的障眼法傚力更上一層樓。它能騙過的不止人類的眼睛,還有機械。

    覆蓋的對象越少,偽裝越精良,能維持的時間越長。仿造紅色獵犬製造的異族血脈探測器在改良的障眼法面前敗下陣來,無論是匠矮人,瑪麗昂還是現在不知混入了什麼血統的塔砂都能安然站在儀器面前,貼著它走過都不會激起一點反應。它藏住塔砂背後碩大的龍翼,並能讓人忽略它們。即使有人不巧撞上這對堅硬的翅膀,他們也會下意識忘掉這一點,就像路人不會記得旅途中踢到過一塊石頭。

    可惜這東西不能把塔砂整個人的存在一併遮掩起來,否則她沒準能再試一試斬首行動,大搖大擺溜進瑞貝湖,在戰局正酣時宰掉人類方的將軍。

    “你真的一個人都不帶?”維克多在出發前又一次問。

    “不是有你嗎。”塔砂說道,張開雙翼。

    龍翼的女人在這一天深夜起飛,夜幕與雲層遮蔽了她的蹤跡。她繞過了瑞貝湖的上空,輾轉飛向感應的另一頭。

    ——————————

    早晨六點半,店老闆伍德打著哈欠走下了樓。他左手拿著香腸薄餅,右手拿著一大杯啤酒,準備在前台慢慢吃早餐。這時間沒人會來投宿,晨起覓食的客人們一般還要睡上半小時,正是伍德最享受的清閒時光……

    咚咚咚!

    伍德閉上正要對薄餅咬下的嘴巴,環顧了一下台子,確定不是自己不慎撞到了哪裡。有人敲門?在這個點?不會又是什麼上門推銷吧?不等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依舊是有節奏的三下輕敲。

    “來了來了!”他叫喊著放下早飯,在衣服下擺擦了擦油膩膩的手,繞出櫃檯打開了門。

    所有被打擾的嘀咕都在打開門時不翼而飛,門外不是哪個一大老早搞推銷的煩人精,而是一個高挑的女性。她對著伍德笑了笑,呼吸在空氣中變成一團白氣。

    伍德連忙讓開,請對方進來。正是秋去冬來的季節,雖然還沒有下雪,大清早呆在外面的人也難免要搓胳膊跺腳。店老闆轉頭走向櫃檯,余光掃過女人盤起來的黑色頭髮,那頭黑髮像烏鴉羽毛一樣黑,鬢角倒有點泛白。伍德吃了一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才看清那不是白頭髮,而是覆在頭髮上的霜。嚇!今天外面有這麼冷嗎?

    “這鬼天氣!”他感慨道,把還沒喝過的熱啤酒往女人面前推。

    “是啊,真是糟糕的天氣。”女人謝絕了啤酒,順著話說了下去,“在這種時候和旅伴失散真夠倒霉。”

    “你與旅伴失散了?”伍德同情地拿回啤酒喝了一大口,“嗨呀,真不走運!你們約好在這兒等了不?國都人可多,進去就更不好找了!”

    女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完全沒有。我身上倒帶著錢,但完全是個沒來過這兒的鄉下人,沒有朋友帶路,我都不知該去哪裡。”

    “您是去辦什麼事嗎?”

    “不,只是旅行而已。”

    女人眼睛都不眨地定下了最貴的上等房,即便真是個“鄉下人”,也絕對是小有積蓄的那種——國都的物價哪怕和周邊相比也貴的離譜,但每年還是有大量遊客涌入其中,養活了包括伍德在內的諸多店家。這位客人一看就是個典型的遊客,一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停留在了伍德的左手上。

    伍德賣弄地動了動他的左手,儘管能動的部分其實不多。店老闆卷著袖子,兩隻胳膊都裸露在外,右手粗壯多毛,左手乾瘦光潔——這玩意手背扁平,手指枯瘦,連皮肉都沒有。

    “我以前吃軍隊那碗飯的,後來跟異種打仗,胳膊被吃了個精光!”他右手拉著左手義肢的關節,將它拉直又彎曲,弄成虛握的姿勢,換手拿起了杯子,“你瞧,這上面的花紋是部隊番號,第二十九號軍……”

    “國都的編製?”女人隨口問道。

    “可不是嘛!”

    “可是國都編製的最末尾是二十八。”她慢悠悠地說,隨意看著那隻鋼鐵假肢與登記了一半便被放在一邊的本子,看上去談性不錯,一點都不急。

    “看不出來您還知道這個。”店老闆大笑起來,一點不為被戳穿羞愧,“說二十九那是吹牛不用上稅,說二八可就是冒充軍人囉!”

    伍德年輕時是給附近工廠幹活兒的,有陣子不太走運,一隻胳膊被卷進了機器裡。好在他還有點積蓄,給自己換了只鋼鐵假肢(手背上的花紋是假肢工廠的編號),後來還開了家旅店,日子過得挺不錯。

    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女人,女人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搭上幾句話,本來隨口一兩句的交談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了好一通閒聊。或許是她的神情太過可親,又或許是她的談吐讓人舒適,伍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周邊與自己的事。

    他說到以前幹活的工廠,國都附近這些年的變化。他說到自己早逝的妻子,還有妻子留下的寶貝阿比蓋爾,那孩子正值叛逆期,但叛逆期的小姑娘依然是天使,“她有些神神叨叨,都是我弟弟的錯!”伍德抱怨道,順理成章地講起了他那個天天呆在房間裡的弟弟。

    說起弟弟來店老闆可沒說閨女時那麼溫情脈脈,他抱怨了弟弟天天呆在房間裡不見光的怪癖,抱怨他糟糕的社交能力,伍德堅持認為弟弟應該出去找個正經的工作,而不是繼續窩在小房間裡寫他沒人想看的故事,饑一餐飽一餐,沒人接濟保准餓死。“他都沒機會認識一個姑娘!”當哥哥的憂心忡忡地說,“誰會嫁給一個蹩腳的窮作家呢?”

    “爸爸!”

    樓梯響了起來,有人蹬蹬蹬踩著木板跳下來,怒氣從腳步聲裡就能聽出來。從樓上跑下個編著麻花辮的姑娘,她氣呼呼地對著伍德說:“埃德溫叔叔才不是蹩腳作家呢!”

    “好,好。”伍德的聲音迅速軟化了下來,“可是小餅乾,的確沒有出版社願意……”

    “別叫我小餅乾!我都十七歲了!”阿比蓋爾羞窘地喊道,仿佛剛注意到陰影中含笑打量著她的女人,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匆忙拉扯了一下睡衣,跺了一下腳,轉頭又往樓上跑去。

    “唉,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風風火火的。”伍德唏噓道,臉上可看不出半點惋惜的樣子,笑得一臉得意。

    “她很可愛。”客人從善如流地說。

    店老闆心情很好地笑起來,他看上去和嬌小的女兒完全不同,更像只站起來的熊。伍德心情一好便好心發作,想要幫一幫這位和他相談甚歡的遊客。他推銷了國都的地圖,又免費在上面畫了各種備註(“這些地方是坑外地人的!”),這才熱情地送走了對方。

    留下娜塔莎署名的女客人背著包裹上房間去了,大廳又回歸一片安靜。被撩起談性的老闆倒一點都不睏倦了,一會兒想想自己沒人陪伴只能跟叔叔混一塊的寶貝女兒,一時想想自己光棍至今的不省心弟弟。伍德想起女客人沒戴任何戒指的光潔手指,心思又活絡起來。

    那真是個有著獨特氣質的女性,他想。可想到這兒,伍德突然想不起剛才的女人有著什麼顏色的頭髮與眼眸。他迷惑地回憶了一會兒,發覺自己根本記不清女客人的臉長成什麼模樣,只留下了對方非常美麗的印象……她真的非常美麗嗎?似乎這點也無法確認,像一個越回憶忘記得越多的夢境。

    在新客人到來的時候,店老闆已經將早晨的插曲拋到了腦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49:55

第69章 1.1

    在敲完門之後,阿比蓋爾才意識到自己來得可能太早了一點。

    現在正是清晨,旅館和街上都人煙稀少,和昨天那位客人前來投宿的時間差不多,要不是有事要做,平時阿比蓋爾也不會這麼早起來。她來時憋著一股氣,等敲完門,想到昨日清晨那匆匆一眼看到的人,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早動身早解決,她踢了踢地板,握拳給自己鼓勁。不等阿比蓋爾再敲一次門,門已經打開了。

    黑髮的女人站在門裡,向後盤起的頭髮一絲不亂,整整齊齊地穿著外套。她臉上看不見一點早起的睏倦,精神得好似等待已久。

    “早上好,娜塔莎女士!”阿比蓋爾問好道,“我是來帶您去國都的,您吃過早飯了嗎?”

    “你父親昨天跟我說過。”客人點了點頭,“讓我們出發吧。”

    這就是阿比蓋爾今天的任務,都怪熱情過頭的老爸。老頭子總是這樣,動不動就好心發作。“人家人生地不熟,反正你在家也沒事好做,不如和她去玩玩!”伍德這樣說著,不容分說地丟給了女兒嚮導的活兒。

    事實上被派活的不止阿比蓋爾一個人,還有伍德的弟弟,阿比蓋爾的叔叔。傻瓜都能看出老頭子在打什麼主義,小姑娘想起來就要翻白眼,埃德溫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忙,才沒空陪莫名其妙的客人出去逛街呢!因此阿比蓋爾英勇地自我犧牲,獨自承擔了這個任務。她來得這麼早,一大早就把客人帶出去的話,哪怕接下來老爹非要逼叔叔出門,他也沒法用客人這個藉口了。

    她們在不遠處搭乘了馬車,很快來到了都城旁邊。阿比蓋爾帶著客人下了馬車,在人流量大起來之前踏上了國都的街道。“你跟緊我,不要走散。”她囑咐道,客人點了點頭,望著周圍的街道。

    當導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進入的馬車是限流的,送遊客一程的馬車得停在外面,運載車走那條路。不過還是要走人行道,那些能開在國都街上的馬車和車速度有時候很快,而且都有許可證,鬧起來很麻煩。”

    “那邊是埃瑞安的中心廣場,有一口大鐘,正午十二點會有鳥和小人跑出來報時,聲音很響。”

    “這裡餐廳多,等餓了可以吃,第二大街上的東西比較貴,但聽說比較好吃。”

    “這條街上出售商品。”

    阿比蓋爾的介紹越來越簡短,她並沒有當導遊的天賦,說什麼都乾巴巴的沒意思——反正她打心眼裡覺得這裡真沒什麼意思。埃瑞安的國都就叫都城(你看,連名字都這麼無聊),不少人吹噓這裡多麼多麼了不起,阿比蓋爾卻覺得不過如此。她出生在都城,從小就在這裡到處轉,稍微有意思點的地方都已經玩到不想再玩。或許小時候她也覺得這兒有趣過吧,可小孩子眼中一個水窪也很有趣,那種感受早被忘掉了。在現在的阿比蓋爾心裡,都城就是一座忙碌而乏味的龐大城市。

    “你為什麼不喜歡這裡?”

    聊勝於無的空洞介紹被打斷了,阿比蓋爾回過頭去,對上了女客人黑色的眼睛。那雙一刻不停的眼睛這會兒盯在少女身上,看上去和觀察周圍時一樣興致盎然。

    要是有人問阿比蓋爾喜歡不喜歡都城,阿比蓋爾一定會說喜歡,只是為了避免爭論。可娜塔莎開門見山地問她為什麼不喜歡,似乎已經篤定了“阿比蓋爾不喜歡都城”這個前置條件。

    “也算不上吧。”阿比蓋爾扁了扁嘴,“就只是沒那麼喜歡而已……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感覺無聊,而我這輩子都沒去過別的地方。”

    她沒去過別的地方,倒聽了滿耳朵“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指責,聽著凡人,阿比蓋爾左耳進右耳出。那些懷著朝聖心情來到國都的人一定會對她剛剛說過的這番話擺出一通大道理,小到對家鄉的愛(“你怎麼會厭煩生你養你的地方?”),大到都城的重要地位和歷史意義,關於埃瑞安,關於人類,巴拉巴拉,老生常談。

    “這倒也是。”出乎意料地,客人點了點頭,“有時我們得離開出生的地方才會意識到故鄉究竟是什麼模樣。比如說,在我來的地方,街上可沒有這種不用馬拉的車子啊。”

    她伸手指向不遠處開過的汽車,戴著圓頂帽的車夫在轉彎前拉響了汽笛,以免拐角有向這個方向奔來的車子。阿比蓋爾依稀記得有不少旅客對汽車的存在大為驚奇,甚至有人鬧出將之當做巫術的笑話,真是沒見識。而娜塔莎進城以來一直相當冷靜,阿比蓋爾都要忘掉她也是從遙遠的鄉下過來的了。

    “哦,那個是汽車!”阿比蓋爾在被認同的愉快中解釋道,“裡面有汽,直接可以開。不過價格很貴,要讓它開起來也很貴,普通人買不起。”

    店老闆的家庭當然是普通人中的一員,對於這種不是有錢人買就是政府拿來開的東西,阿比蓋爾了解不多,也沒多少了解它們的興趣。倒是客人的話提醒了她什麼,她問:“您是從哪裡來的呢?”

    “南邊。”女客人說,“塔斯馬林州。”

    這個詞聽起來很耳熟,阿比蓋爾愣了一會兒,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裡聽到過。“塔斯馬林州!”她一下子轉過身來,眼睛睜得老大,“就是那個最近鬧異種的地方嗎?那裡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異種?是不是到處都是?您遇到過嗎?他們長什麼樣子?您是因為這個才離開那裡的嗎?”

    女客人啞然失笑,阿比蓋爾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口氣問了太多。她吐了吐舌頭,環顧四周,還好熱鬧起來的集市上沒人注意到她。店主的女兒興奮地壓低了聲音,再次問道:“那邊真的在鬧異種嗎?”

    “算是吧。”娜塔莎模仿著阿比蓋爾剛才的語調簡短地回答,說完這幾個字便不說了。

    這怎麼行呢?阿比蓋爾像只聞到魚腥味的貓,開始圍著對方團團轉。她軟磨硬泡好一會兒,女客人才再度開口道:“你為什麼這麼想知道呢?”

    “誰都想知道異種的事啊。”阿比蓋爾說。

    “沒像你這麼想。”娜塔莎意味深長地說。

    她的表情像在說她必須得到個老老實實的回答,一問換一問,公平合理。好吧,阿比蓋爾聳了聳肩,盡量讓自己滿不在乎地說:“就是好奇嘛。”

    娜塔莎點了點頭,一副等待下文的樣子。

    別跟其他人胡說你們那堆狗屁不通的東西!老爸曾跟阿比蓋爾這樣說,他拿大同小異的說法囉囉嗦嗦地煩她也煩埃德溫叔叔,從亂講話會被惡靈纏身(“爸!我不是三歲了!”)到說錯話會被秘密警察抓走,擼掉營業執照,今後沒飯吃或者只能吃牢飯,說過太多次又說得太浮誇,阿比蓋爾從來都只把那當成恫嚇孩子的假話。她嘴裡應下了,暗地裡卻不把這話當一回事,它們還不如叔叔的告誡來得有效一點。

    “你不能到處說,艾比。”埃德溫叔叔嚴肅地說,“你會劇透,那些人今後看我的書的時候,會被你破壞掉閱讀樂趣。”

    這可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比蓋爾在心中篩了篩能說的內容,斟酌著說:“因為我聽說過一些關於異種的事情,據說在過去……一些異種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娜塔莎說。

    “就是,各種各樣的奇怪。”阿比蓋爾比了個亂糟糟的手勢,企圖將之混過去,“嗯,以前人類還不是世界的主人的時候,地上生活著各式各樣的有趣……是說奇怪的東西。”

    女客人看起來沒太在意,她點了點頭,又問:“你從父親那裡聽來的嗎?”

    要是娜塔莎去問伍德,這謊言一戳即穿,阿比蓋爾鐵定又要聽嘮叨了。因此她連忙搖頭,說:“從書上看來的。”

    “還有這種書?”娜塔莎繼續問。

    “有啊……”

    “可以借我看看嗎?我對這個也很感興趣。”

    能借才怪了,阿比蓋爾有點氣悶,想不通怎麼就變成了自己被盤問,開始不是她在問對方問題嗎?她偷眼打量身邊的女客人,娜塔莎正拿起攤位上的商品瞧,看上去對這些問題並沒太較真。阿比蓋爾舔了舔嘴脣,說:“抱歉,那本書不是我的。”

    生怕對方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又補充道:“是大圖書館的書,我都記不起名字來了。”

    埃瑞安的都城有個文明之光圖書館,遠近聞名,占地面積很大,藏書多得驚人,許多外地遊客都對此讚不絕口。阿比蓋爾企圖把客人的注意力往這上面引,她搜腸刮肚,賣力地講解起了圖書館的狀況,比如高得望不到頂的穹頂,木質最好的書架,防曬又透光的大理石板墻面,每本藏書精美的裝潢……末了她特地提醒道:“不過大圖書館的審核很嚴格,要辦一堆證件,經過漫長的流程才能進去呢!”

    “是嗎?”娜塔莎放下手中的小玩意,轉頭看向她,“你能拿到許可證一定很不容易吧?”

    阿比蓋爾在心中哀鳴一聲,想打自己用力過猛的嘴巴。幹嘛要提這回事呢,恰到好處就行了,難道還擔心娜塔莎翻遍每一本書,再來戳穿她捏造一本圖書的謊言嗎?阿比蓋爾這樣一強調,反而很容易暴露自己也沒有圖書館準入證的真相,一個謊言要用十個來圓。

    “其實我也是從客人手上看到的。”阿比蓋爾說,隨手指了個熱鬧的小店,生硬地岔開話題,“你看!那個看起來真不錯!”

    她率先小跑過去。

    這兒是都城的一條繁華街道,沿街店鋪中的商品琳琅滿目,等走進了店裡,阿比蓋爾才看清這家店賣的是什麼。一家古董店,販賣著一些半真半假的稀奇玩意。有一陣子她特別喜歡往這裡跑,直到爸爸大笑著告訴她店裡的“古董”如何用幾塊錢的原料製造。

    “我也覺得過去很有意思。”娜塔莎跟了過來,停在阿比蓋爾旁邊,說,“各式各樣的種族,各種各樣的職業,非凡的生物與非凡的人。”

    阿比蓋爾猛地扭過頭去,盯著女客人的臉一個勁兒看,那張臉和之前一樣悠閑。她正擺弄著一隻據稱是“傳奇英雄使用過的火焰噴射器元件”的東西,對剛剛說過的話渾不在意。

    她可能在說普通職業,可能只是個誤會。但阿比蓋爾憋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把話憋回去。她忍不住問道:“你也知道職業者嗎?”

    “是啊。”娜塔莎回答,“這不是什麼秘密吧?”

    這不是什麼秘密,卻是個很老的概念。現在的書籍和宣傳手冊上只把過去的非凡者稱作“英雄”或“大敵”,“職業者”這個詞彙特指的群體在公眾視線中消失已久,若不是也對故紙堆和過去的歷史充滿了興趣,絕不會提到它。除了叔叔以外,阿比蓋爾還沒遇到過第二個能談論這個的人呢!她強壓住激動,問:“那你喜歡什麼職業?”

    “法師。”娜塔莎輕輕說。

    “我也最喜歡法師!”阿比蓋爾用口型回答,她不能說出來,否則那聲音一定大得所有人都能聽見,“法師掌握著大量的知識,他們都很聰明,掌握著世界的奧秘,能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完成所有事……”

    女客人笑了一聲,阿比蓋爾意識到自己說得太誇張了,在另一個讚賞法師、對法師有一定了解的人面前這樣大吹特吹有點不妥當。“幾乎所有事嘛。”她補充道,“他們太酷了!一些能操縱元素,一些能把人變成動物,還有……還有各種各樣的本事。”

    她踩了個急剎車,以免把叔叔在寫的故事都劇透出來。阿比蓋爾憋得難受,開始思忖要如何給娜塔莎推薦埃德溫叔叔的傑作,但叔叔又說過,在他寫完前她不該跟別人說。

    “不過法師已經消失了。”娜塔莎說。

    “那是因為誤會。”阿比蓋爾憤憤地說,“法師才不是深淵走狗呢,難道深淵率先使用了魔法,我們就不能用了嗎?我們幹嘛要為敵人維護版權!我今後也想成為法師……”

    她沒有說完,有什麼東西被拋進她懷裡,阿比蓋爾在空中撈了一下,險些沒接住。她拿起這個差點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一把古董鎖。

    至少標籤上是這樣稱呼它的,這個有很多零部件的金屬玩意表面光潔,仿佛被許多雙手磨得發亮。一大堆不規則的金屬塊和薄片交錯在一起,有一些能轉動,有一些不能。

    “試試看吧。”女客人沒頭沒腦地說,“你能把這個拆開嗎?”

    阿比蓋爾現在沒有玩鎖的心思,但她看了看對方堅持的目光,不太情願地開始拆解這團亂七八糟的玩意。

    古董鎖看起來很複雜,擺弄起來更複雜。能轉動的部件可以轉動的角度不同,滑塊大小適合穿過一些孔洞,卻不能穿過另一些,更可氣的是這東西裡面似乎有彈簧,如果動作不夠快速利落,好不容易搞定的部分又會自己歸位。這把鎖的製造人幹什麼要把它弄成這個樣子呢?她在心中抱怨著,艱難地擺弄了一會兒,直到辛苦勞動成果又一次被復位抹消。

    “這根本打不開吧!”她嘟噥道。

    娜塔莎搖了搖頭,遺憾地看著她。阿比蓋爾生起氣來了,這個人根本沒把她說的話當一回事吧?她只是在捉弄她,就和其他人一樣。

    “你在嘲笑我嗎?”阿比蓋爾後退一步,抱起了胳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異想天開,像個傻瓜一樣?我告訴你……”

    “不。”娜塔莎是隻神情平靜地搖了搖頭,“你的計劃是什麼?”

    “什麼?”阿比蓋爾茫然地問,好似一拳揮空。

    “你成為法師的每一步計劃。”女客人說,“沒有任何夢想值得嘲笑,但成不成功是自己的事。你得有個計劃。”

    “……噢。”阿比蓋爾說。

    她像個被戳破口子的氣球,火氣肉眼可見地乾癟下來。阿比蓋爾有種錯怪對方的訕訕然,又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媽媽在她懂事前就離去了,老爸雖然疼她,卻從來對她熱衷的一切嗤之以鼻,說她不切實際。叔叔是個很酷的人,但有時他也不夠酷,“或許你應該去想一些更加,更加容易達成的顯性目標,比如開一家花店?”他這樣跟阿比蓋爾說,“你知道,小說只是小說。”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她所說的夢想當真。

    阿比蓋爾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熱流,她掩飾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

    “異想天開沒什麼不好,十幾歲正適合做夢。”倒是對方開口緩和了氣氛,“如果你抓得夠緊,其中一些會夢想成真。”

    “你認識其他十幾歲的人嗎?”阿比蓋爾說。

    娜塔莎是個很難看出年齡的人,她的皮膚光潔柔嫩,頭上沒有一絲白髮,那雙波瀾不驚的深黑色的眼眸卻好似看過滄海桑田,什麼東西都不能在其中激起一朵水花。阿比蓋爾說不好她看起來幾歲,她可能二十幾,三十幾,四十幾,可能兩百多歲三百多歲四百多歲,誰知道呢?少女暗自覺得要是世界上真有精靈或法師,他們就該是這個模樣。

    這位年齡不明的女士笑了起來,她說:“我也曾與你一個年紀啊。”

    ——————————

    “不是她。”維克多說,“再沒落的法師都不會收這種蠢貨。”

    那把鎖再一次復位,面前的少女看上去越來越焦躁,越發沒有成功的可能。

    古董鎖——一種法師學徒玩具的仿製品——有點像九連環與魔方的綜合體,既考驗玩家的冷靜與智力,又考察玩家的手指靈活度,可能後者比重更大一些。優秀的法師必須沉得住氣,有個聰明腦瓜,而最蹩腳的法師也需要一雙靈活的手,用於入門等級的施法手勢。

    這姑娘當不上法師學徒,那個旅店外布置的魔法陣不可能與她有關。

    塔砂在雲層上方趕路,龍之力糾纏著那條瑞貝湖中的鐵軌。鐵軌在曠野上一路延伸,長蟲似的火車與她錯身而過,背道而馳。她逆流而上,一路找到了埃瑞安的都城。

    這裡接近感應的原點,但塔砂無法飛去源頭。鐵軌的起點在埃瑞安都城附近的軍事基地,它的防護極其森嚴,要是塔砂感覺中的種種能量波動(龍,驅靈符文,或者地下城核心,或者魔力)有顏色的話,那大概會變成一個能讓癲癇病人立刻犯病的彩虹島。

    但塔砂也並非束手無策。

    龍之力與鐵軌交錯在一起,但在接近源頭的這裡,它並非牢牢纏著鐵軌。那東西的規模十分龐大,大得超出了地上軍事基地的範圍。

    它在地下。

    那個可能禁錮著巨龍的龐大空間,有一部分延伸到了埃瑞安的都城下面。

    塔砂從雲層上下來,收起翅膀,用兩隻腳走向這座人類帝國的心臟。而出乎意料的是,維克多在她路過一家旅社時叫了起來,告訴她這裡有守護陣的痕跡。

    “它還在運行!”維克多說,指出旅店周圍種種地標上難以覺察的痕跡,“這玩意夠隱蔽,但是需要維護,十年裡沒人管就廢了。”

    這意味著,至少十年以內,這裡曾經出現過施法者。

    塔砂住了進去,為了找出那個可能存在的法師。膽敢在埃瑞安都城附近安置魔法陣的法師不是迫不得已便是藝高人膽大,從維克多對法陣的讚賞(他十分難得地沒有挑剔和挖苦任何地方)來看,搞不好是後者。塔砂都沒感覺出這裡有什麼異常,若非維克多這個深淵原住民天生對魔法敏感,她一定會錯過。

    魔法,最開始的確是深淵的特產。深淵的造物天生可以使用魔法,後來惡魔將它們傳授給了願意投身深淵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不過法師的來歷一直眾說紛紜,有人說始祖是個野心勃勃的背叛者,投身深淵又背叛深淵,從那裡偷師到了可以自行使用的法術;有人說先行者是一些對世界充滿求知心的探索者,他們研究深淵的造物與眷族,最終模擬出了本質不同但外在相似的強大魔法……在埃瑞安宣言的時期,法師幾乎是個中性名詞,已經和深淵信徒區分開了。

    總之,如果這世上依然存在法師,這些被打壓的職業者和地下城之間,頗有合作的餘地。要是塔砂能找到一個生活在都城附近的施法者,她的搜尋將事半功倍。

    可惜這事沒那麼順利。

    來到此地的第二日,塔砂粗粗走過這座名聲在外的人類國都。她積攢起一些零散的線索,驗證和新提出了一些猜想,並對這座城市產生了不少驚嘆。

    埃瑞安帝國的國都就叫“都城”,這其中藏著不可說的傲慢。人類讓“埃瑞安”這個名詞從這片大陸的稱呼變成了人類帝國的名字,此後的所有人提起埃瑞安只想到帝國,連異族也一樣——如今沒有一個獸人願意喊出“為了埃瑞安”的口號,認為那是向人類屈膝,不會想到數百年前這曾是地上所有生靈向天界與深淵開戰時的呼號。現在的地上只有一個帝國,因此也只有一個“都城”,無須任何名稱。

    都城文明水平,搞不好又比瑞貝湖先進一百年。

    馬車在街道上穿行,“汽車”與之同行。那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汽車,而是一種有著汽笛和煙囪、車夫操縱著儀表盤、和這個世界的裝甲車有不少相似之處的民用車輛。

    高樓拔地而起,鏈條和搖柄驅動著半人力的升降梯,穿著類似十九世紀利落衣著的行人從容地進進出出。

    老闆的假肢手掌扁平,指關節精巧,這裸露在外的鋼鐵義肢精巧纖細得像昆蟲的肢體。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巨大的鐘面打開,在齒輪的運轉之下,金屬布穀鳥報時,金屬小兵抱著類似火槍的東西踏步而出。

    富有的人戴著一種奇特的手錶,更像懷錶的改進版本:表鏈連接在手腕和一根手指上,戴表的人一彈手指,手錶蓋便彈開了。

    ……

    這是個奇特的城市,簡直像又闖入一個新世界。整個埃瑞安效率低下的工業供養了軍隊與帝國的心臟,此處的機械巨大又精緻,有種奇妙的古樸科技感——這幾個看似截然相反的賜予居然能結合在一起。塔砂站在其中,便是一幕怪誕片的開場:龍翼的女人行走於機械之城,尋找著法師與地下空間入口的痕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0:09

第70章 1.1

    當天的傍晚,塔砂敲響了旅社二樓盡頭的那扇門。

    這間旅社與一棵粗壯的梧桐樹相依相偎,二樓的結構並不規則,走廊盡頭有一間常年背光的小房間,裡面住著店老闆的弟弟。老闆天天為弟弟的終身大事萬分操心,塔砂只稍一打聽,便得到了一大堆詳細的介紹。

    “他這個點一定在房間裡!”店老闆信誓旦旦地保證,“嗨,他哪個點都在房間,哪個點都有空!本想著讓他來給您當導遊呢,阿比蓋爾這丫頭一大清早就把您領出去了……”

    他抱怨了弟弟多麼不愛出門,抱怨完想起推銷的目的,又掩飾性地說他才華橫溢,“您知道,寫書的人多少都有點怪癖。”他哈哈乾笑道,自己都不太相信地吹噓了一通。刨去那些相親角常見台詞,店主口中的弟弟埃德溫是個不修邊幅、行為古怪的怪人,而他的女兒口中,叔叔則是個特立獨行的大作家。

    怎麼聽嫌疑都很大。

    越從這對父女口中套話,埃德溫就越像隱居法師的剪影。他閉門不出,在書卷之間徘徊,神神叨叨地寫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內容。法師在這個施法者與異種一道被打壓的世界中裝瘋賣傻,以小說的藉口講述失落的過去。不修邊幅與諸多愚行是他的保護色,旁人的無知讓法師安全也讓法師惆悵,於是他將他的世界書寫於紙上,當成虛假的話本,告訴依然對施法者懷有興趣的人。

    在看到埃德溫本人時,上述猜想似乎變得更加可信了。

    塔砂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幾下擊打,停頓數秒,再幾下擊打。她的敲門聲禮貌卻讓人煩躁,間隔不定,每次擊打的次數不定,力度也不定,這種不規則感讓人完全沒法將之當成背景音無視。她耐心地敲了五分鐘門,五分鐘後木門被一把打開,門內站著個怒氣衝衝的中年人。

    埃德溫比店主小上五歲,但他憔悴得好似比哥哥還老,且與同胞兄長一點都不像。這個人棕色的半長頭髮被草草扎在腦後,發絲油光锃亮,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他的鬍子短而雜亂,看得出來毫無修剪,只是出於方便被剃短了。在雜亂鬍鬚的掩蓋下,依然能看出那張臉十分削瘦,雙頰凹陷,顴骨高聳。他鼻梁上夾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厚度仿佛玻璃瓶底,圓鏡片放大了雙眼下明顯的眼袋和黑眼圈。

    店主若是一頭大大咧咧的棕熊,弟弟就是一匹常年挨餓的郊狼。這位外形十分哥特風格的埃德溫先生用缺乏睡眠的暴躁眼睛瞪著門外任何一個敢於打攪他的人,等發現來著是個不認識的女人,那個表情卡在了他臉上,他下意識握緊了門把。

    “真是抱歉,我打擾你睡眠了嗎?”塔砂面帶歉意地笑道,“店主先生說我可以在這個時間來找你。”

    埃德溫皺起了眉頭,眉毛之間深深的紋路很快蔓延了一大片——看起來他是個經常皺眉的人。他陰郁地看著塔砂,什麼話都不說。

    “看看這沒禮貌的臭屁樣子。”維克多在塔砂腦中哼了一聲,“倒是很有法師風範啊。”

    塔砂可不會被這點挫折嚇退,她維持著溫和的笑容,仿佛沒看到對方不善的面孔。

    “我從阿比蓋爾那裡聽說到了你的創作,它們尚未完工,但光聽梗概已經足夠吸引人。”她讓自己的笑容帶上幾分好奇與熱切,“我從小就對騎士冒險的故事充滿了興趣,可惜這種小說在現在並不流行,佳作更是難尋。請問我是否能有幸拜讀你的傑作呢?”

    埃德溫眉毛之間的溝壑鬆動了一點,只是那張臉依然平板得像張撲克牌。他沒說好或不好,只推了推眼鏡,說:“不是騎士冒險。”

    “的確,要把講述多種多樣種族和豐富多彩職業的故事用‘騎士小說’一言以蔽之,真是太過草率了,我不認為那是個恰當的概括方法。”塔砂點頭道,“或許‘劍與魔法’、‘奇幻冒險’故事的說法更加恰當,那樣的世界,因為魔法的存在而精彩。”

    埃德溫終於正眼看了塔砂一眼——此前他的視線一直沒對上塔砂的眼睛,反而聚集在大概肩膀的位置,不知出於對塔砂行動的警戒還是傲慢——臉上的表情稍有變動,但饒是塔砂,也很難說出那代表著什麼。

    “魔法,是的,了不起的魔法。”他低語道,又像回答塔砂,又像自言自語。埃德溫下垂的視線與遮蔽了大半面孔的鬍鬚和陰影吞沒了他的情緒,讓他像房間裡跳動的燭光一樣難以捉摸。

    “希望他不是預言系的法師。”維克多厭煩地嘟噥,“跟預言系的法師交談,就如同跟撒羅相擁而眠。”

    “沒想到你還做過這種事。”塔砂說。

    “什麼?”維克多茫然地愣了一下,很快發出被噁心到的聲音,“我才沒有!那只是個比方!”

    “我還以為惡魔以引誘神聖生物墮落為傲呢。”

    “引誘墮落也有很多種方式啊!你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又不是魅魔!我有品味,跟撒羅?!嘔,我、我賣藝不賣身!”維克多的聲音裡都能聽出雞皮疙瘩來,他氣得口不擇言,塔砂在心中笑得險些繃不住臉。

    “我又沒說你們做了什麼。”塔砂無辜的說,“我指蓋棉被純聊天,是你自己補充到下三路去的。”

    “&@¥@!”維克多說。

    明面上和埃德溫的交談基本是乏味的獨角戲,私底下聽維克多說相聲完全不耽誤事。地下城之書為這“令人作嘔的誣衊”跳腳了一陣,扯回了當下的正事。他嘀咕道:“沒法確認這傢伙是法師,但他身上這股味兒跟我見過的類型很像……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

    曾經的大惡魔開始苦思冥想他所見過的施法者類型,塔砂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她也覺得埃德溫和她見過的某些人氣場神似。

    塔砂確定她沒在埃瑞安見過這樣的人,剩下的可能只在地球上。那個世界哪來的法師?是哪本電影中的陰郁魔法師,或是什麼書中的典型角色嗎?

    在回憶的時候,交談並沒有停下。塔砂向埃德溫拋出諸多巧妙的試探,普通人耳中只是一個熱情讀者的發言,施法者或異種則能聽出她的橄欖枝。埃德溫木板似的面孔顯得越來越柔和,終於,他點了點頭。

    “等一會兒。”他說。

    陰郁的中年人消失在了門口,不久他再度出現,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本子。塔砂打開了書,手寫的文字工工整整。

    第一頁寫道:“今天是一個朔望之夜[注1],一個勇敢、滄桑、英俊、了不起的高大、紅頭髮[注2]的偉大法師坐在紅爪酒館[注3]的正數第七個位置[注4]的座位上,沒有正對著的大門[注5],用他銳利的眼睛看著門口,小酌著一杯苦艾之花[注6],聆聽著周圍的交談,等待著著即將來到的那個給他送了信的神秘的讓人疑惑的不知道是敵是友、是人類還是其他種族的人。”

    這是第一個句子。

    第一頁全部是這種風格,第二、第三頁也是。

    若要一口氣念完這本手記上的一個句子,最好的游吟詩人都可能氣絕身亡。開篇便用囉囉嗦嗦的幾十個段落詳細描寫了酒館喧鬧的環境,從酒館老闆新鑲嵌的一顆金牙,到酒保手中擦拭著的玻璃杯上一個陳年小劃痕,事無巨細,面面俱到,要是真有耐心看完全部還不會繞昏,姑且也能稱得上“很有畫面感”吧——哦別忘了,讀完正文並非讀完一個場景的全部,每一頁下方還有比正文內容更長的注解,以至於一頁只有三分之一是劇情內容。

    這是一本,能讓所有在作者面前打開書本、沐浴在作者期待目光下的讀者,陷入死一樣沉默的小說。

    如果它可以稱之為小說的話。

    連維克多也陷入了暫時的沉默,塔砂在一個呼吸之間讓自己滿腦子的“…………”停下來,告訴自己這本來就不是一本小說,它只是施法者的藉口而已,誰說法師必須要有優秀的文筆?她像閱讀新手報告一樣一目十行,從中提取出有效信息,與維克多兩相驗證。

    這不能說是一本注水小說,儘管它十分冗長。事實上,“乾貨”非常多,從密密麻麻的注解中就可以看出來。他詳細地描寫了數百年前的酒館布局,那個時候的紀年方式,法師和雇傭兵的傳統,與維克多知道的那個數百年前沒有出入。然而繼續讀下去,維克多卻搖起了頭。

    “不對,太滑稽了。”維克多說,“主角自稱為深淵背叛者?那一般是跟法師不對付的人對他們的譏笑,或是一些黑袍法師的自嘲和對別人的恫嚇。文中的法師是個紅袍,紅袍更喜歡‘奧秘探索者’的起源說法,才不會這麼自我介紹。”

    書中的種種考據相當可靠,卻在這種細微而重要的地方,出現了荒誕不經的錯誤。

    塔砂抬起頭來,對上埃德溫灼灼的目光。他盯著塔砂,在塔砂抬頭時迅速移開了目光,又推了推眼鏡,重新看著她的肩膀。

    “這很讓人印象深刻。”塔砂說,“以一本巨著而言,這樣一本筆記本恐怕只能記錄一個開頭吧?”

    “還有四十七本。”埃德溫迅速地點了點頭,“我在寫第四十八本,主角打敗了邪惡的巫妖,捲入一場宮廷鬥爭中,認識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眉頭又皺了起來,看起來對自己說出這些相當懊惱。埃德溫沉默一會兒,飛快地說:“我去拿第二本。”

    塔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在埃德溫進門後飛快地翻閱過整本筆記本,雙眼一掃而過,書頁中的有效信息就收錄進腦中。筆記本中的冒險故事文筆很差,劇情進展緩慢,所有人的行動都有種生硬的戲劇感,仿佛塗抹著厚重妝容登台演出的歌劇演員,作為一本歷史說明書差強人意,作為小說就慘不忍睹,大概只能騙騙毫無見識的小孩——但塔砂本來就不是個真誠的讀者。她找到描述施法的部分,果不其然,主角的戰鬥也和其他部分一樣描寫得極其詳細,從施法原料、施法手勢到具體咒語,每個部分都纖悉必具。

    “是真的。”維克多愕然道,“這已經是法師壓箱底的本事,誰會把這個寫在明面上?那些法師嚴格地看管著他們的傳承,學院中的法術書絕不外借,師徒傳承口耳相傳,他居然就這麼拿出來給你看了?這傢伙不會真想用這玩意投稿吧?稍微有點魔法常識都能看出這是真貨,不,只要有魔法天賦的人自己嘗試一遍,法術真的能釋放出來啊!”

    不好的預感變得更加清晰。

    塔砂用幾十秒掃完了一整本筆記,她在埃德溫進屋的第一分鐘推開門,走了進去。

    旅店走廊上開著燈,燈光柔和明亮,能與地球上的小旅館媲美。但房間中卻非常昏暗,沒點著燈,只點著蠟燭,塔砂要遁入陰影中輕而易舉。她可以夜視的眼睛環顧著埃德溫的房間,這房間的氛圍與旅社和都城格格不入。

    塔砂自己也住在旅店當中,這家旅館的房間也充滿了都城的魔導科技氣息,用水照明等等相當方便。這個房間卻不同,它太……太古典了,太符合剛穿越的塔砂對奇幻世界的假想。

    墻壁上訂著各式各樣的相框與圖卷,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了所有墻紙。地上堆放著各種本子和卷軸,通道因為堆積的雜物顯得非常窄小,沿途陳舊的架子上放著各種瓶瓶罐罐和乾枯的植物。塔砂與一個盛著綠色液體的骷髏玻璃瓶對視了一眼,一轉頭又看見一隻長著蜂鳥翅膀的蝴蝶。坩堝懸掛在壁爐上方,再往上掛著埃瑞安的地圖。

    維克多笑了出來。

    太滑稽了,在塔砂這種外行人眼中,這活脫脫是個“魔法師的房間”,但在維克多這樣與真正的法師打過無數交道的存在眼裡,這一幕簡直荒唐到好笑。

    毫無用處的植物被風乾,模仿出草藥的造型;小鳥和昆蟲被拆解拼湊出類似魔法生物標本的玩意,邊上畫著假想解剖圖,一本正經地寫著這種魔法生物作為施法原料的使用方法。所謂埃瑞安地圖的圖紙上畫著一大片數百年前的埃瑞安也沒存在過的大陸,上面居然還畫著行走路線圖,“橫穿娜迦的出生地?就憑一個不到傳奇等級的紅袍法師、一個游吟詩人、一個花瓶公主和一個腦子進水的騎士,還有他們的愛與勇氣?”維克多譏笑道,“啊,愛與勇氣大概能給他們的臨終時光增加一點樂趣。”

    塔砂嘆了口氣,假想應驗了。

    這根本不是個法師,而是個——拿地球上存在的人群比方——是個考據派阿宅,文藝撲街寫手,熱愛歷史的大齡中二病。塔砂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類似的人了,她有個親戚家的小孩,是個和人說話手會發抖的社交障礙,內向怕生笨嘴笨舌,以至於看起來陰沉不好相處——埃德溫盯著塔砂的肩膀哪裡是出於傲慢或警戒,他根本是跟人說話時不敢看人家眼睛啊!

    這樣想來,維克多肯定也見過類似的人。有藝術家靈魂收集癖的惡魔,絕對見識過一兩個不擅長社交的怪咖。

    在書架中翻來找去的埃德溫終於找到了第二冊小說,他轉過身來,被走進房間的塔砂嚇了一跳。他的嘴脣動了動,不知要怎麼說,便將對方突然進屋的問題置之腦後,只把筆記本放進了塔砂手中。

    “第二冊。”他說,推了推眼鏡,眼巴巴看著塔砂。

    這次塔砂不再用正常速度掩飾,直接飛快地翻了一遍。和第一本一樣,裡面出現的咒語和真實種族設定全都相當嚴謹。

    “你書寫的世界觀非常成熟完善。”塔砂說,“能憑空假想出這麼多完善的咒語和種族,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埃德溫倉促地笑了一下,仿佛對這評價有點窘迫。他吞吞吐吐地說:“也不全是原創……”

    “難道有什麼參考嗎?”塔砂問,故作為難地說,“如果參考了別的小說卻不標注出來,那恐怕對參考的作者來說不太公平。”

    “不是的!”埃德溫脫口而出,“我這是以史為鑒,有資料可以取材……參考,參考一些資料,大圖書館裡有很多。”

    “包括法術嗎?”塔砂追問道,“我以為大圖書館中不會收錄法術書呢。”

    豈止不會收錄,法術書早已銷聲匿跡,在成為禁忌集中銷毀很多年後,人們無視它,將它遺忘了。

    埃德溫閉上了嘴巴。

    如今他真正地警戒了起來,仿佛知道自己不善言辭,他選擇一言不發。埃德溫又變回了開頭那個不合作的陰郁怪人,不過塔砂想了解的東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這不可能是個施法者,頂多是個模仿者。

    隱士法師的猜想被推翻,一個狂熱歷史愛好者的形象取而代之。店老闆說埃德溫從小喜歡泡圖書館,後來終於走火入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可能他才是對的,阿比蓋爾口中那個神秘聰慧的叔叔,只是小姑娘想象美化的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埃德溫只誤打誤撞得到了一本法術書,為此心醉神迷。他多半沒有半點魔法天賦,又缺乏魔法原料,即便用了最最正確的手勢與咒語,也完成不了任何一個法術。

    難道旅店的守護陣是他誤打誤撞製造出來的嗎?

    不對,要是埃德溫能成功布置魔法陣還能定期維護,他就不可能只是個把法術書當成取材來源的蹩腳作家。

    施法者另有其人。

    問題是,要怎麼將這個人找出來。

    “殺了他,毀掉法術書。”維克多輕鬆地說,“被持續維護的守護陣和其中接觸過法術書的人,絕對有一些聯繫。”

    “別鬧。”塔砂說,“我可不是來結仇的。”

    “那把守護陣破壞掉,這次沒開玩笑。”維克多說,“維護陣法的人絕對能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讓他們來找你,沒有什麼辦法比這方便。”

    這其實也不算多好的主意,因為這個守護法陣……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在遠方,久久沒有動靜的妖精燈盞再一次有了反應。吸附在車廂上的細小孢子在空氣中上下飛舞,當密閉的火車車廂被打開,它們迅速地飛了進去。

    攜帶著塔砂的視線。

    第一個被激活的孢子傳來了黑乎乎的畫面,在昏暗無光的車廂內,巨大的帆布包裹著所有貨物。許多雙軍靴踏入了開啟的大門,當士兵們揭開那些帆布,帆布下的貨物終於露出了真容。

    第一隻孢子攝像頭報廢,第二隻換上,緊緊貼上那個巨大的東西。它比兩個士兵疊起來還要高大,而這甚至是它還沒站直的時候。它的肩膀非常寬,兩隻胳膊無比粗壯,以至於整體寬度和高度看上去差不多。金屬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光,戴著軍帽的影子投在車廂上。影子的手臂抬起,成群的士兵走到了貨物身後一陣擺弄,接著,車廂裡有光芒亮起。

    從貨物方方正正的頭顱上,射出兩道紅色的光。

    塔砂記得這個,最起碼記得類似的東西。在鐵灰色的夢中,在那個不斷敲打著鐵砧的矮人工匠身邊,無數鋼鐵魔像靜靜站立。

    那個鋼鐵魔像在車廂中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火車車廂中還有數不清的帆布。

    機器人大軍嗎,塔砂嘆著氣想,恐怕之前建功無數的催眠曲,在戰場上再難起到作用了。

    已經沒有仔細尋找的時間。

    埃德溫驚異地看著那個走向窗戶的女客人,為她在自己房間裡自作主張的舉動不滿,又不知要怎麼勸阻。他掙扎好半天,鼓起勇氣開口道:“你在做什麼?”

    他問話時客人已經收回了手,要做什麼都已經做完了。埃德溫看見兩隻涂著血紅色染色膏的指甲往中間一合,哢嚓,乾脆利落地掐碎了什麼東西。

    昏暗的光線中,埃德溫根本看不清對方掐碎了什麼,但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脊背竄上一股微妙的惡寒感。是因為那動作太過鋒芒畢露嗎?他不知道,可是……好吧,沒有可是了。女人拍掉手中的灰,露出一個和方才看上去不太一樣的笑容,說:“看到只蟲子而已。”

    說完,她簡短地道別,放下書本離開。

    埃德溫窗外那部分陣法節點,只是今晚任務的開始。

    守護符文足夠隱秘,它在防禦性上便沒有多少建樹。大部分節點只要一掐就能掐斷,即使較為堅硬難弄的一些,使用小刀或鮮血也能夠破壞。梧桐樹上有七個,旅店外的地面和石頭上有七個,承重柱上七個,天花板上七個……七七四十九個節點在前惡魔眼中暴露無遺,塔砂只花了小半個夜晚,便將之解決了大半。

    第四十個節點在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上鎖,但這裡沒有裝燈,灰塵和蜘蛛網覆蓋了每一個角落。這一個符文被壓在許多箱子下面,從氣窗中投下的月光照在這堆大箱子上,當塔砂前去移動它們,她的影子落在了身後的墻壁上。

    高挑的黑影注視著塔砂,當塔砂彎下腰,那影子依然站立不動。

    陰影在暗中蠕動。

    影子沒有厚度,沒有質量,它蠕動時悄無聲息,落到人身上也毫無感覺。墻壁上的女性身影慢慢伸出了手,指甲比塔砂本人更長。它們環成一個圓環,圈住了塔砂纖細的脖頸。

    一股怪力扼住了塔砂的脖子,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雙腳凌空。空氣無法流入肺中,指印很快出現在皮膚上,摸上咽喉的手卻什麼都碰不到。這是一幕活生生的恐怖片,眼看有人要被自己的影子扼死在布滿灰塵的地下室。

    下一刻,塔砂張開了翅膀。

    強勁有力的龍翼驀然打開,將外套與影子一併撕扯得粉碎——墻上的倒影開始也有著細微的變形,仿佛想長出翅膀來似的,但寬廣的龍翼迅速地將它撐爆了。影子巫術開始沒有發現塔砂背後的翅膀,那它的模擬與附身註定不完全,當塔砂的完全形態展開,失敗的贗品便從身上脫落。

    塔砂收起翅膀,她的腳下光禿禿一片。墻上的女人影子不再與她相連,她們兩相對視,塔砂向對方點了點頭。

    “很高興見到你。”她勾了勾嘴角,呼吸一絲不亂,“這位女巫。”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0:23

第71章 1.1

    法師是施法者的一種,施法者卻不一定都是法師。

    若要以與深淵的關係為標準給大地上的施法者排序,那麼深淵信徒會放在標尺最左邊,天界眷族最右,德魯伊位居中間,法師中間偏左,而在法師和深淵信徒之間,還有一個類型,“女巫”。

    像影子巫術這樣詭譎而難見痕跡的法術,便是女巫的標誌之一。

    “剛覺醒的龍裔還是深淵遺民?”影子開口道,誰也不知道那扁平的陰影要如何發聲,“你是有多厭世,才想來到埃瑞安的中心?”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東西,是什麼讓一名女巫留在都城附近?”塔砂問,“若想保護什麼人,你大可以讓他們離開,而不是留在險地。”

    “誰告訴你我在這附近?”女巫咯咯笑起來。

    “這家旅店的守護法陣至少有十年的歷史,而那位埃德溫先生顯然看過一本啟蒙法術書,這些行跡太過明顯,哪怕你不在附近,你恐怕也比我招搖許多。”塔砂說。

    “能把我留下的痕跡稱作‘招搖’,我更想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呢。”女巫說。

    她的聲音甜美,風情萬種,在同性耳中也十分好聽。與一個影子交談並不需要恪守雙目相對的禮儀,塔砂拔出匕首,在月光下玩兒似的擺弄,表現得比女巫更不著急。她們的試探來來回回進行了好幾分鐘,塔砂微微嘆了口氣。

    “換成別的時候,我很樂意與你拐彎抹角地聊一會兒。”她說,“抱歉,我今天趕時間。”

    龍翼凶猛地張開,像某種有著自我意志的肉食動物。地下室不適合飛行,但它們仿佛鷹隼的尾羽與劍魚的魚鰭,能加快塔砂的速度,讓她在極短的時間內驟然轉向。她快如閃電,落如雷霆,銀質小刀沒有攻擊墻面,反而重重釘入身後的陰影之中,就像燒紅的烙鐵浸入水盆,一大塊陰影嘶叫著沸騰。

    塔砂以刀面為鏡,照遍了地下室內每一塊陰影,找出了吞沒光線的那一塊。沾染了她血液的銀刀刺穿了黑夜,影子四散而逃,像炸窩的蝙蝠,露出反射的光源本該照耀的地方。那個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隨之消散,如同失去了本體的皮影戲。

    女巫可能真的不在附近,但她需要一個媒介才能在此處施法。那可能是一個憑依,一個分#身或別的什麼,無關緊要,因為只要有一部分在附近,塔砂就能抓住她的尾巴。

    一個女人的身影從中浮現,由扁平變得鼓脹,最終像熟透的果實轟然炸開,坍塌成無數只老鼠。紅眼睛的碩鼠四散而逃,膽大包天地向塔砂衝來,塔砂翅膀一扇,勁風便將這群惡獸拍飛出去。但那地方仿佛多出個黑洞,從中冒出來的老鼠源源不斷,沒完沒了,前仆後繼。龍翼上的倒鉤釘入地下室的木頭柱子上,塔砂背對柱子刷地向上爬去,像只利用爪鉤攀爬的蝙蝠。

    一聲尖叫在地下室門口響起。

    地下室的門依然開著,只是被影子吞沒,本不該有人找到入口罷了。

    女巫的影子頓了一頓,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一隻陰影構成的大手向門口劈頭蓋臉地推去,但在入口被阻攔之前,門口的人已經掉了進來。

    梳著麻花辮的少女狼狽不堪,跳個不停,為滿地的老鼠持續不斷地發出尖叫。“老鼠!”她驚恐萬狀地喊道,看上去快要被這情景逼瘋了,“好多老鼠!啊啊啊啊啊!”

    阿比蓋爾的聲音在一隻碩鼠躥過腳背時完全變調,最後她歇斯底裡地抱著頭大喊起來,地下室中的老鼠與閒置的雜物在這一刻靜止,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起懸浮起來。接著,無根的鬼火在半空中燃起,將所有東西一併點著。

    意外之喜啊,塔砂想。真是沒想到,陰影女巫的女兒,卻有著火焰的天賦。

    以阿比蓋爾為中心,火焰像一朵綻放的紅蓮,火光將室內照得一片亮堂。緊閉雙眼的少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無所覺,布滿火焰的地下室中唯有她腳下那一塊乾乾淨淨,不沾一點煙火。懸掛在柱上的塔砂對火焰的熱度毫不在意,龍屬性的軀體有著極強的破法屬性和抗熱抗火能力,這是她敢於直接對上女巫的資本之一。室內只剩下一小片無法驅散的陰影,在火焰的下一次跳動之前,女巫的影子分#身猛然膨脹。

    紅色的烈火來時聲勢浩大,去時悄無聲息。沒有被水撲滅的吱吱聲,沒有半點波瀾起伏,滿室烈火就這麼消失了,仿佛陰影的巨口衝破水面,吞沒了水上的紅蓮。

    阿比蓋爾隨之倒了下來。

    陰影在火焰離去時卷土重來,無數觸手卷向少女的雙腳,卻有人比它們更快。塔砂合身下撲,像只跳下樹的安加索獅,雙手一把撈起了少女搖搖欲墜的身軀。

    沙沙作響不再動彈,黑暗中投來帶著怒氣的目光。

    “我發現一件事……”維克多吃吃笑起來。

    維克多在塔砂腦中耳語,他帶著笑意的訴說宣告了這一場勝利。塔砂徹底平靜下來,她知道,在女巫這一戰上,她已經贏了。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公布地聊一聊了。”塔砂說道。

    她的胳膊環著不省人事的少女,像在呵護一隻墜落的鳥兒,但一隻手卻搭在鳥兒纖細的脖頸上,那裡的骨頭可不像龍骨一樣結實,只要輕輕一按……

    “你想知道什麼?”女巫森冷地說,

    女巫就是女巫,並不是女性法師。

    法師是一種“通過一定學習可以運用法術作戰和生活”的職業者的稱呼,他們可以是男是女,是人或非人。但女巫不一樣,她們的起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兩件事可以確定:女巫並非人類,她們是一個單獨的種族,與任何異族相交生下的孩子都只會是女巫;她們傳承的知識全部大多關於如何製造魔藥(各種迷情劑與能導致離奇死法的□□享譽埃瑞安),至於如何使用魔法?那根本不需要學習。

    女巫是天生的施法者。

    她們不必像法師一樣拜師學藝,辛苦地背誦、理解、學習。每個女巫都會在青春期來臨的前後覺醒自己的能力,分成幾個大類(比如陰影女巫,火焰女巫,諸如此類),在各自的領域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其他領域的法術上則近乎一竅不通,不必選擇也無法選擇。

    塔砂大半夜繞著旅店破壞法陣節點的行為並非無人知曉,好奇心旺盛、愛幻想也愛冒險的阿比蓋爾悄悄跟上了她,而塔砂沒打算甩掉店主的女兒。如果那個隱藏的施法者守護這間旅社,店老闆的女兒很有可能在他或她的庇護範圍內,帶上這個自行跟上的人質有利無弊,反正她本來就打算將施法者引出來。在發現布置守護陣法的人是一名女巫之後,塔砂便有了一些猜測與計劃。

    那個守護法陣,搞不好不是用來對外的。

    法陣的原理是分解能量,在法陣範圍內使用魔法也好,使用功率巨大的魔導武器也好,一切攻擊都會在完成之前被分解,無法真正釋放。沒人能對法陣內的人使用魔法攻擊,同樣,法陣內的任何人也用不出魔法。

    所以沒人會暴露,研究故紙堆的考據宅埃德溫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正確,他使用不出一個火花術,法術在他這裡就只是個故事;不斷成長的阿比蓋爾嚮往著魔法,卻自認與之無緣,她長到十七歲依然不知道,魔法就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阿比蓋爾是女巫的女兒。

    她註定當不成法師,女巫和法師的運行機制截然不同,後者的法術是精密邏輯運行的結果,前者的則是直覺、感知、情緒等等事物的產物,天生游魚沒必要鑽研泳姿。她無須也不能學習法術,但她一開始就握著魔法世界的入場券。阿比蓋爾只需要等待時間到來,大門打開,然後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守護法陣的節點一個個拆開,到如今已經分崩離析。二樓走廊的盡頭,熬夜未眠的埃德溫感到一陣輕鬆,他不解地看了看窗外,明月似乎比方才更明亮。籠罩了整個旅館的“抽風機”已經被關掉,此後魔法與能量可以積累,只要再嘗試一次施法,一事無成的作家就將邁入法師學徒的領域。十七歲的阿比蓋爾在今日第一次解放了血脈,火焰法術的奧秘將在隨後數十年中一點點開啟,她註定要在這一領域大放異彩。

    “對,是我給了埃德溫法術書,沒什麼理由,有趣罷了。”女巫興趣缺缺地說,撥弄著自己長長的指甲。

    這倒是很好理解了,同為施法者卻本質截然不同的法師和女巫一直相看兩相厭。法師認為女巫是靠天賦吃飯的野蠻生物,認為後者的法術難以自行選擇搭配,遠遠比不上法師睿智。女巫認為法師是不受魔法眷顧的弱者,她們譏笑前者疲於奔命才能完成對女巫來說像呼吸一樣容易的施法。他們是理性與感性,推理與直覺,秩序與自由……在兩者存在的成千上百年裡爭執不休。

    如今法師銷聲匿跡,女巫得到了一本法術書,她將之交給一個看上去像法師的小說家,可以說是一樁惡作劇式的報復。難怪在她的誤導下,法師的支持者用過去的蔑稱來自我介紹。

    有很多問題可以詢問。

    女巫為何要在此處停留?她停留了多久,對都城知道多少,為何要生下阿比蓋爾然後假死離開?還有多少女巫?法師為何消亡,她又如何得到法術書?新出場的施法者能帶來很多補完世界觀的重要信息,但如今,這些問題可以暫且放在一邊。

    “我想知道都城地下的入口在哪裡。”塔砂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女巫說,沒有否認自己知道這個,“你要做什麼不關我的事,但我得確認你會不會連累我。”

    “你聽說過塔斯馬林州正在發生的事情了嗎?”塔砂說。

    “你指那些不自量力的反叛?哦,你來自那裡。”女巫興趣缺缺地說,“我沒去過都城的地下空間,但不用去就知道,那裡可沒有一個摧毀掉就能推翻人類帝國的開關。”

    “但你知道入口在哪裡。”塔砂陳述道。

    “對,我知道,我甚至去過,但是有什麼用?”女巫說,“在那裡面,還有許多道無法進入的封鎖,連影子都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你知道地下有什麼嗎?”

    “還不確定。”塔砂說,“但可以試試。”

    女巫又笑起來了,她聽上去像個喝多了酒的富家小姐,醉得笑聲不斷,用粉紅色的指甲來掐你的臉。這奇特的魅力竟能透過一張薄薄的影子皮傳達過來,緩和了地下室的氣氛,卻讓維克多暗中嘀咕。魅力之於女巫就像智商之於法師,看上去越吸引人的女巫越致命。

    “你出發前也對你們的人這麼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大家的命,我只是試試。’”女巫說,“他們會因此寄望於你嗎?還是只是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不在乎你會不會死在外面?”

    “這倒不會。”塔砂回以笑容,“因為我從未讓他們失望,正如他們不曾讓我失望。所以塔斯馬林州的‘毒瘤’才愈演愈烈,從帝國的癬疥之疾化作骨肉之創。”

    她語調中的自信讓女巫沉默了一小會兒,幾秒後女巫再度發笑。“你是在招攬我嗎?”她一針見血地說,“在你們大廈將傾之際,勸我入夥?”

    “至少我們還有‘大廈’。”塔砂說,“看看你周圍吧,女巫。曾與你們不相上下的法師已經不見蹤影,人類帝國取得了絕對的霸主地位,而女巫既是施法者也是異族。無數掙扎被迅速撲滅,我們的消息傳到此處,恰恰說明人類的軍隊沒能掐滅東南角的薪火。你可以選擇與我們一起奮勇一搏,或是繼續‘蟄伏’下去,祈禱運氣能讓你苟延殘喘,繼續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

    她在說最後一個字時飛了起來,這回直接彈射出了投入月光的窗口,後背撞碎窗欞,縱身衝入天上。地下室的陰影在幾乎同一時間暴動起來,無數難以形容的黑色物質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仿佛放滿一缸游泳池的黑色泥漿。粗大帶刺的陰影觸手隨之衝出塔砂撞開的空洞,一路直刺天上,衝刺了足足近百米才顯出疲態。

    塔砂飛在圓月之下,輕盈得像只逃出蜘蛛洞的蝴蝶。她低頭看像飛出來的地方,那裡有無數看不清楚的東西在蠕動,好似沼澤咕嚕嚕沸騰。

    被踩中了痛腳的陰影女巫,一時維持不住形態了。

    地下室的女巫不是什麼分#身,那個影子就是她本身,僅存於世的部分。在初次覺醒的小女巫用火焰襲擊過整個地下室時,屬性上的克制讓陰影女巫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裡暴露了本體。她的偽裝非常精巧,連高明的法師都很難捕捉到這一瞬間的破綻,但塔砂有維克多。

    “我好歹是個大惡魔啊。”維克多涼涼地說,“班門弄斧的魔女。”

    嚴格地說,女巫已經死了,魔法讓她留存於旅店當中,生存於此,束縛於此。塔砂不知道她的死因,不知道她的過去,但她相當清楚,只要她還扣著阿比蓋爾,與女巫的較量便穩贏不輸。

    不是因為母女情誼。

    “女巫有一種秘法,可以讓她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覆活。”維克多說,“有準備的死者陷入她這樣的半死狀態,在後代覺醒天賦後的第十三年,半死幽魂與活著的女兒交戰,勝利的那方會活下來,用著生者的身體,帶上死者的全部知識與記憶。這個剛覺醒的火焰女巫,多半就是她留下的復生手段吧。”

    生死線上的女巫不僅大部分時間沉睡,能活動的範圍很小,而且只能存在二十多年——一次失敗便意味著死亡。只要這個陰影女巫還想活下來,她就得對塔砂妥協。

    “你其實可以直接讓她簽訂契約。”維克多慫恿道。

    “算了。”塔砂說,“你說過女巫都是情感大於理智的生物吧。”

    女巫以法術詭譎、愛憎分明著稱,在情緒劇烈波動時打破能力上限的例子屢見不鮮。歷史上曾有暴怒的女巫以自焚的慘烈方式報復背叛她的友人,那個在後來被稱作“焚國者”的火焰女巫最終焚毀了一個人類國度,無法撲滅的火焰燃燒了整整一個月才熄滅,這片灰燼荒原在百年之後方恢復元氣。

    打著哈欠的店老闆出來轉了一圈,在他眼中,旅店一切如常。不尋常的聲音與畫面都被陰影遮蔽,從這方面看起來,那位陰影女巫好歹沒有氣瘋。塔砂在空中等待了十多分鐘,等下方的黑霧收斂,她重新落地。

    “請告訴我進入都城地下的方法。”塔砂站在陰影的攻擊範圍之外,這樣重複道,“讓我們來做個交易,我無所謂你的過去或未來的目的,只要你沒有撒謊或隱瞞,我會和來時一樣安安靜靜離開,什麼都不動。”

    “你怎麼證明這個?”女巫語氣不善地說,“難道我要在你安全歸來後才能拿回阿比蓋爾?我不會接受,即使我沒說一點謊話,你也有九成九的可能要死在那裡。”

    “訂個契約吧。”塔砂說。

    陰影在懸空的契約書出現時靜止,塔砂看不到女巫的臉,卻能感覺到她的吃驚。

    “深淵已經關閉,地上再沒有惡魔,你怎麼會有拿出惡魔契約的能力?!”她語調不穩地問,“你到底是個什麼?”

    “一個試著在埃瑞安開闢一片新世界的探索者。”塔砂說,“一個想讓任何生物都能重新在這片大陸上生存的求道者。”

    女巫開始大笑。

    到此時,塔砂才覺得這人果然是阿比蓋爾的母親,她此刻笑聲中的神經質與看到老鼠堆的小姑娘如出一轍。陰影女巫大笑,狂笑,笑聲癲狂而絕望。

    “重新出現在這片大路上?和過去一樣?”她在瘋狂笑聲的間隙嘶聲道,“如果這種事可以做到,我又怎麼會一直在一個地下室裡半死不活!”

    “總要試試。”

    “你以為我在說人類嗎?”女巫的聲音尖銳,“人類——那隻不過是交了好運的爬蟲罷了!要殺掉我們全部的,是埃瑞安本身啊!”

    “什麼意思?”塔砂悚然一驚。

    “猜猜我活了多久……哦,我這樣不能算活著,那就猜猜我在多少年前出生吧。對一個壽命和人類相似的女巫來說太久了,久得我連那時候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女巫聲音低了下來,蒙上一股子怪異的溫柔甜膩,“親愛的,我親眼見過獸人戰爭吶。”

    無名的女巫在獸人戰爭之前出生,在她因為一次次奪舍變得越來越支離破碎的記憶中,依然存留著一些無法忘卻的東西。

    從開頭講起吧。

    近五百年前,西邊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曲款,他們的領頭人欺騙了惡魔,讓他們不用向深淵獻祭也能使用深淵魔法,埃瑞安宣言簽訂。大約四百年前,主物質位面的居民獲得了位面戰爭的勝利,他們驅逐了深淵也驅逐了天界,那時候,一切都很好,所有生物都覺得事情會繼續好下去。

    然後精靈與大德魯伊們遠行。

    “聽說那時候我們還是英雄。”女巫唱歌兒似的說,“遺留在地上的深淵造物、狂信徒和天界眷族都變成了害蟲,但偷竊了天界力量的瀆神者,背叛深淵的前深淵信徒,還有串聯其中的我們,被視為了不起的英雄——你看,叛徒吃香的年代,不是被背叛者的時候,人們便要為此唱起讚歌來啦。”

    再然後是矮人戰爭,接著獸人戰爭。兩場相隔百年的戰爭都打得相當慘烈,慘勝的人類開始推崇人類至上主義,其他異族的地位也變得微妙起來。

    但這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從什麼時候開始,魔法生物變得越來越少?女巫們發現魔藥材料的質量變得越來越差,越來越難以找到,接著她們發現西邊海域的鄰居,那些每隔十年浮上來與女巫交易一次的海妖,再也沒出現過。

    妖精向來避世,海妖在深海活動,魔法生物向來神秘而稀少,因此沒人能說出他們消失的確切時間,連他們是否真的全部失蹤都沒有定論。

    這種偏遠的跡象,對於主流社會來說還不算巨大的衝擊。對於人類來說,更可怕的事情是,強大的法師不再長生不朽。

    沒有誰能長生不朽,但總有施法者能用詭計逃避死亡,比如轉化巫妖或其他法術。在矮人戰爭到獸人戰爭的一百年間,傳奇法師陸續隕落,所有轉化儀式都以失敗告終,接著,職業者也開始變少。

    新的理論,在獸人戰爭後出現了。

    有學者發現,施法者在消耗這個位面的魔力。埃瑞安的魔力循環出現了問題,再生變得非常緩慢——乃至不存在再生,當然,後者太過可怕,人們更願意相信“緩慢”。總之,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施法者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著位面的魔力。

    魔力是埃瑞安的基本屬性,在位面存在的第一秒就與之共存。如果位面的魔力消耗完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們說這一次戰爭的理由是徹底清剿深淵與天界的殘餘,包括深淵與天界的叛徒,換句話說,就是施法者。”女巫像個小姑娘一樣天真爛漫地笑起來,“真難得啊,女巫與法師、與牧師被關在一個籠子裡帶走,和殺雞似的,死對頭們的屍體埋在一塊兒。”

    一方面是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理論,一方面是人類至上主義的思想,兩種思潮碰撞在一起,變成一場理所當然的戰爭乃至屠殺。那些曾為了同胞背棄神明的聖職者,那些為了埃瑞安向深淵宣戰的深淵信徒與女巫,那些失去了強大領導者們的法師……被他們的同胞背叛。

    “我足夠好運和強大,所以我活著逃脫了。”女巫說,“我就這樣活了幾十年,用我女兒的身體繼續活——你要是見過被一籠一籠宰掉的施法者,你也一定會知道生命的可貴。後來呢,每個身體能活的時間就越來越短啦。”

    女巫是半魔法生物。

    無名的陰影女巫一路活了下來,她見證了兩百年間關於魔法生物的細微變動。新生的女巫能活六十年,五十年,四十年……再到今天,女巫在換完身體後匆匆與人生下女兒,到第二年,那具年輕的女巫之軀便死於衰弱。

    埃瑞安似乎不想讓她再活下去。

    “就這樣吧。”女巫乾癟地說,仿佛方才的講述用光了她的全部熱情,“就這樣吧,入口在老城區的一間瓦房下面,我可以詳細告訴你它的位置,甚至教你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第一道守衛……你能贏或者不能贏,人類勝利或是非人類勝利,對我沒有差別。或許阿比蓋爾根本活不到我能與她交戰的年紀。”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0:37

第72章 1.3

    塔斯馬林州,戰局僵持不下。

    幾日前人類軍隊再次開動,企圖將瑞貝湖的鐵軌向東南方延伸,每一次嘗試都被東南角的部隊挫敗。只是,那邊無法讓鐵軌深入安加索森林,這邊也無法將那護衛重重的鐵條從曠野上拔除。

    你來我往的幾次小規模戰鬥後,戰局陷入了僵持,雙方再一次按兵不動。兩邊的哨兵無時不刻地監視著鐵軌的斷面,即便在這樣陰沉沉的夜晚裡,亞馬遜人依然埋伏在曠野的樹上。

    這棵樹是中空的,德魯伊的把戲與亞馬遜人的偽裝技巧讓女戰士赫蒂完全融入其中,偽裝十分精巧,最明亮的月光也不能暴露她的蹤跡,而草藥汁液掩蓋了她的氣息,獵犬聞不出她的位置。赫蒂沉默靜止如樹枝,她的目光掃視著部隊之中鐵軌的影子,今夜這些人看起來格外警醒,那讓亞馬遜戰士也警戒起來。

    她手握著一枚信號彈,一有不對便能發射。東南角的軍隊分成幾批,隨時有人待命,而信號發射後其他部分會很快跟上,在現在這樣的深夜也一樣。

    夜色更深,很快就要到換班的時間了,饒是赫蒂也感覺到了一絲睏倦。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

    嗚嗚——

    往安加索森林東南行進便是陡峭的海岸,生長於此的亞馬遜人對潮汛的聲音並不陌生。開始她疑心自己聽見了不合時宜的海浪聲,但這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粗糲尖銳,讓每個聽眾都感到後背發冷。

    大地在震動。

    其他位置的信號彈已經沖天而起,那裡的哨兵大概看清了前來的敵襲。不用信號彈都能看出不對勁來,敵人的動靜太大:無數只輪子將鐵軌擊打得砰砰直響,無數只煙囪尖嘯著噴吐白煙,聲響簡直能將死人從墓地裡驚醒。鐵軌上的鋼鐵巨蛇轟轟前行,它來了!它到了!

    亞馬遜哨兵吐了口氣,很快鎮定下來。地下城之主早在幾日前就預告了“火車”的到來,大致圖像與相關描述傳遍了整個地下城。那是一種機械,與匠矮人能製作出的東西沒有任何差別,即使看起來更龐大驚人,也沒必要為此害怕。赫蒂的位置還沒有暴露,因此她沒有撤退,只趴伏在原地觀察著越來越近的火車。

    足有幾人高的火車向此處駛來,漆成黑色的金屬外殼幾不反光,仿佛吞沒了落入其上的微弱月光與全部目光。即使早就知道那不是什麼怪物,它看上去依然相當可怕,像條渾身噴吐著熱煙的鋼鐵惡龍。這樣一個望不到盡頭的龐然大物卻比奔馬更加快速,眨眼間便到了面前,速度開始減緩。

    剎車被拉下,鐵輪與鐵軌摩擦出一大片火花,伴隨著尖銳到讓人牙酸頭疼的可怕聲響,無數火星在黑夜中爆發又泯滅,轉瞬即逝,照亮了一點點變慢的猙獰車體。火車驚險地停在鐵軌盡頭,不等煙囪熄滅,車廂便被打開,有士兵跑了出來。

    赫蒂拉開了弓。

    這棵樹離靜止的火車相當接近,只要其中的士兵再往前跑上幾米,他們就進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內。中空的大樹內部連接著撤退的小道,先取走幾條性命再撤退也不晚。赫蒂耐心地瞄準忙忙碌碌的士兵,等待著向他們致以亞馬遜人的歡迎。

    他們的動作比她想象中慢得多,接近五分鐘的時間,這些人都只在車廂中進進出出,不知在忙些什麼,仿佛絲毫不介意浪費時間,不擔心被驚動的敵軍。哨兵眯著眼睛望向他們,一片雲遮蔽了月亮,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士兵手上的提燈,亞馬遜人看不清沒有燈的地方發生了什麼——這可真夠奇怪,士兵不可能拿著提燈作戰,這些一樣無法夜視的人類,為何要選擇這樣的夜晚?

    車門大開,車上的人終於走了出來。

    拿著提燈的士兵停在了火車附近,他們分散在兩邊,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接下來出現的並非士兵,而是巨大的傀儡。

    它們如此高大,以至於非要低下頭才能從車廂裡鑽出來。火車車廂因為它們的動作搖晃,雙眼泛著紅光的怪物跳到車廂下面,粗大的腳掌微微陷入土地。這些活過來的大鐵坨子相當笨重,笨重卻顯而易見地強大有力——光那個重量就能將普通人壓成肉泥吧。它們一個一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來,沉重的步子似有千鈞之重,綠草在它們腳下碾碎成泥。

    什麼樣的力量才能讓這些巨靈神自行走動?亞馬遜哨兵驚奇地想,她也提前聽說了鋼鐵魔像的消息,但她向來沒法理解什麼“魔導”或“科技”。赫蒂棘手地打量著快要路過她的魔像,覺得自己像只打量烏龜的蚊子,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異變在第一隻魔像接近大樹時發生。

    它拖著沉重的步子一路前行,那緩慢的步伐在距離樹木三米之外時驟然改變。上一刻它還像個大僵屍一樣傻愣愣向前走去,下一刻它便以驚人的速度轉向,衝刺,一瞬間加速完成,像高速行駛的列車,凶猛地撞向亞馬遜人的藏身之地。

    赫蒂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笨重鐵塊到殺人機器之間的轉化不到一秒時間,夜幕如此黑暗,在她發現魔像時大樹已經被擊中了。樹幹像被大鐵球捶中,從中間開始斷裂塌陷,樹冠連同上面的赫蒂一起轟然落地。哨兵這才從震驚中回神,她讓自己的身體隱沒在一大片枝葉之中,企圖與之一起倒向遠方,抓緊時間逃脫。

    她藏得很好。

    亞馬遜哨兵一直藏得很好,她在樹上的偽裝□□無縫,如今的躲藏亦然,就算在周圍點上十盞燈,人類士兵也無法發現她吧。但是,能從一片黑暗中將她找出來的鋼鐵魔像,顯然不依靠視力——至少不是人類的那種視力。

    蒲扇大的鐵爪猛然抓入倒塌下的枝葉當中,無比精確地抓住了赫蒂的小腿,將她提起再重重慣向地面。力量體格都相差太大,亞馬遜人高挑的身姿在魔像手中宛如輕飄飄的玩偶,骨骼在這一下重擊下斷裂了大半,內傷讓哨兵嘔出鮮血。弓箭手從不以防禦力著稱,她的敏捷在被抓住時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狼狽地用長弓去擋。鋼鐵魔像的另一隻拳頭接踵而至,它輕鬆折斷了阻攔的長弓,眼看就要將地下的亞馬遜人砸成肉泥。

    無數藤蔓在千鈞一發之際拔地而起,柔韌的紙條纏繞住鋼鐵魔像即將捶下的手。地上的野草與枝條暫時束縛住魔像的行動,將動如脫兔的殺人機器暫時攔截在原地。德魯伊布置的種子企圖將亞馬遜哨兵從虎口救下,但那隻鋼鐵拳頭捏得越發用力,赫蒂為扭曲的小腿發出一聲慘叫。

    其他魔像也行動起來了,它們沒有針對身上的束縛,然而光是漫無目的的行動就能將藤蔓從身上崩斷。攻城錘似的碩大拳頭擊打樹木,砸開地面或揮向天空,躲藏的哨兵、偵查的靈獸從藏身之地被硬生生挖出來,鋼鐵魔像無須夜視,在它們的晶體眼球中,活物靈魂明亮如火炬。

    一根根斷裂的藤蔓發出清脆的聲音,下一拳就要落到身上,赫蒂咬牙拔出了腰刀。白刃戰是弓箭手最後的選擇,那把刀對鋼鐵外殼無可奈何,但它至少能砍動血肉之軀。

    最後一根藤蔓斷開,亞馬遜哨兵手起刀落,腰刀將被握住的小腿生生斬落。她在劇痛中摔落在地,德魯伊的藤蔓迅速將之卷走。

    當機立斷救了赫蒂一命,其他猝然暴露的哨兵並不全都和她一樣好運。血肉之軀在對上鋼鐵時顯得極其脆弱,更別說這片黑暗造成了不少麻煩。即便東南角的人類軍隊全部壓上來,恐怕也只是在為這些收割者送菜。

    東南角不止有人類軍隊。

    振翅之聲從上空傳來,龍騎兵的隊伍從天而降。巨龍與龍騎士依然沒有恢復,但經歷了這些年訓練的龍騎兵足以獨當一面。龍騎兵們緊握著飛龍的韁繩,他們從後者的細微反應中判斷黑暗中的狀況,然後下達具體的攻擊命令。龍騎兵掌握著飛龍的舵,飛龍是龍騎兵感官的延伸,他們在漆黑的夜幕中俯衝下來,長槍衝刺將讓鋼鐵魔像失去平衡,隨後飛龍的利爪抓緊這些搖晃的鐵疙瘩。

    飛龍的力氣不足以帶著魔像飛到天上,但它們能拉扯著魔像拖行,投擲,讓它們彼此相撞。鋼鐵魔像整齊的陣型很快七零八落,樹語者趁機搶救下不少哨兵與動物夥伴。黑暗中的大地開裂,無頭騎士在成群的亡者簇擁下破土而出,他胯下的亡靈戰馬腳踏鬼火。戰馬嘶叫著人立而起,手持巨劍的騎士衝入魔像之間。

    火車上還有鋼鐵魔像源源不斷地出來,人類軍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打算畢其功於一役。同樣,地下城這邊的援軍也已經到場。

    瑪麗昂在山坡上向下望,黑夜在她眼中亮如白晝,遠處的鋼鐵傀儡仿佛就在眼前。她看到那一雙雙紅色發光的眼睛,鋼鐵怪物在戰場上橫行,強而有力的拳頭甚至能夠拽落飛龍,血肉飛濺,肝腦塗地。這場景猛然與記憶重疊,瑪麗昂想了起來,在那個全族盡滅的夜晚,也曾有鋼鐵怪獸衝入他們的部落。

    人類的火把四處搖晃,眼冒紅光的怪物四下殺戮,長矛與刀劍在鐵皮上折斷。人類軍人向逃跑的老弱病殘揮動起屠刀,對上部落最精銳戰士的卻是一具魔像。對它的一切攻擊都像隔靴搔癢,而它每一次揮舞手掌都會留下不再動彈的血肉,父親的怒吼被鋼鐵巨手攔腰打斷……地獄般的場景在童年的許多個夜晚糾纏不去,是因為太過可怕,還是時間讓記憶與噩夢混雜一道?瑪麗昂忘卻了那一晚的真實,只將鋼鐵惡獸當做夢中的怪物。

    現在她想了起來。

    瑪麗昂的心臟在狂跳,身軀在發抖,血液在皮膚下沸騰,但這一切都不是出於恐懼。憤怒在她骨骼中點起一把烈火,能將眼前的一切全部焚燒殆盡。

    她沒有戴上那串項鏈,它被好好地放在地下城中屬於瑪麗昂的那個房間。她的房間裡放著母親的牙齒,友人的贈禮,匠矮人製造的衣櫃,梅薇斯採集香草給她縫製的香囊,失而復得的同胞在獸人傳統節日給她打造的刀鞘,那位大人在她某次化形回來後為她披上的外套……她的家中放著她的珍寶。

    又一次,兒時打碎她家園的噩夢就站在瑪麗昂家門口,這一次,輪到她站出來了。

    瑪麗昂長大了,無數人與事構成了她現在強大的身體與靈魂,她不再無能為力。她已經有了尖牙利爪,並且又有了家人,朋友,同胞。這裡是瑪麗昂的棲身之地和埋骨之所,是她的家園與樂土,她會為此與世界為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這一次,她會贏。

    母親啊——狼女在心中用這個詞稱呼兩位改變了她人生的女性——我不會再害怕了。

    在骨骼生長的嗶啵脆響中,一頭巨狼出現在山坡上。她潔白的皮毛不存在一絲雜色,那燦爛的銀色如同月光,而驚人的體型能與魔像比擬。倘若還有狼人部族的薩滿在世,這頭巨狼與狼神畫像的相似一定會讓他們震驚。

    “狼人瑪麗昂,數次自然洗禮讓她血脈返祖,在化狼時她能無限接近狼人的始祖——那種強大的銀狼被原始族群視為神靈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她也能完成變身,曾有研究這種神秘生物的德魯伊學者這樣說:‘不是滿月呼喚銀狼,而是銀狼呼喚滿月。’”

    一聲狼嚎劃破夜空。

    不知什麼時候,遮蔽了天空的雲層散開了,一輪滿月高懸天上,照亮慘烈的戰場與滿是戰士的山坡。一聲狼嚎後無數聲響應,在瑪麗昂身後,經過自然洗禮的獸人們正在化身為獸,化獸者德魯伊施展了法術,獸語者的靈獸夥伴們躍躍欲試。

    各種掠食者在月光下舒展著利爪,食草的犀牛、角羊與野牛低下頭顱,他們衝鋒起來更勝過重甲騎兵。第二聲狼嚎便是衝鋒的號角,在巨大銀狼的帶領下,這隻隊伍衝向戰場。

    ——————————

    魔像轟然倒地。

    塔砂拔出了插入魔像頭顱的彎刀,為刀刃上焦黑的痕跡皺了皺眉頭。拆掉第六隻小型魔像的時候,她的刀已經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磨損,或許對付這些鐵皮罐頭,用長柄武器會更好。

    這裡是都城地下大概一兩百米的地方,溶洞蜿蜒曲折,還有小型魔像巡邏。這種魔像大小和人差不多,對塔砂來說不算特別難打,但是特別煩人。它們會在發現敵人時呼朋引伴,不能馬上解決,就會被圍追堵截,還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

    不過,塔砂依然覺得這裡比最外層好。女巫指引的入口是一條充滿了坍塌和碎石的非正式小路,溶洞最低矮的地方必須匍匐前行,最狹窄的地方能把人卡得喘不過氣。塔砂一點不胖,但她長了一對非常占地方的龍翼,這倆大傢伙在狹窄空間裡累贅得讓人無語凝噎。塔砂忍不住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電影,她喝著茶看裡頭的主人公擠在窄巷裡艱難蠕動的時候,萬萬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麼一天。

    謝天謝地,那段窄小的通道已經結束了。

    溶洞之中出現了人工雕琢的痕跡,遊蕩的魔像漸漸多到避無可避,又漸漸少到不見蹤跡。穿越魔像的領域,前方出現了岔路眾多的迷宮。

    “奇怪……”維克多嘀咕道,“這未免太傳統了一點。”

    “傳統迷宮?”

    “傳統法師學院。”維克多說,“排斥施法者的人類帝國,都城下面卻有一座運行非常完好的傳統法師塔迷宮,到處都是法師把戲。”

    “你能解開嗎?”塔砂開門見山地問。

    “當然。”維克多說,那副嫌棄的口吻仿佛塔砂剛剛問了一個奧賽選手小學數學問題似的。

    維克多真沒說謊。

    這是個非常複雜的迷宮,帶著各式各樣魔力波動,其中魔力的濃度與地上天差地別,越往裡走越濃度驚人。有維克多牌導航儀,塔砂一路順風順水,迅速地走出了迷宮。

    “真是順利。”塔砂意外地說。

    “怎麼,讓你失望了?”維克多翻了個白眼,“覺得冒險分量不夠你可以馬上後退一步,這次我閉嘴。”

    “我的意思是多虧有你。”塔砂坦率地說。

    “哼,小意思。”維克多得意洋洋道,“即使受損嚴重,對於我這樣的大惡魔,這種小小的地宮也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閉著眼睛都能帶你……”

    維克多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塔砂停了下來。

    “嗯……你繼續走幾步?”維克多語氣微妙地說。

    塔砂走了幾步,停下,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什麼,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維克多小心翼翼地問,“哪裡疼?暈眩?噁心?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奇怪衝動?心臟難受嗎?”

    塔砂乾脆地在鏈接中掐住了地下城之書的脖子,也可能是臉,你看,一本書的身體部位不是很好判斷。

    “好好說話!有什麼事好好說話!我剛剛還給你帶過路呢!”維克多喊道,沒怎麼掙扎——換平時他早就鬧起來了,哪裡會這副“我給黨國立過功”翻舊賬模樣,顯然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塔砂一把書舉起來,維克多立馬就招了。

    “你剛才踩過了某個邊界線。”他弱弱地說,“你在跟我說話嘛,我就沒注意到。”

    “踩過邊界會怎麼樣?”

    “一般來說,這種複雜難解的陣法會杜絕一切不按照口令進入的人,通過肉體毀滅的形式。”維克多十分委婉地說。

    “……我之前居然有一瞬間覺得你很可靠。”

    “我靈魂受過重創……既然你平安無事,那就沒問題了是吧?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維克多活潑可愛地說,可能活潑可愛得太浮誇了一點,“偉大的地下城巢母!我了不起的主人!無與倫比的……呃啊!”

    在揍完維克多之後,塔砂仔細研究了剛剛跨越的地方。

    認認真真觀察,那裡的確能感覺到一個分野,幾重繁複的波動禁錮著空間,維持著平衡卻危如累卵。即便是對魔法了解不多的塔砂,她也能想象出外來存在貿然進入後會發生的事情,就仿佛在煤氣泄漏的房間點起一根煙。

    但她的確進來了,甚至毫無察覺。

    “你身上有什麼東西誤打誤撞符合了條件,我沒法確定是什麼。”維克多說,“可這本身就相當奇怪……如果有這種結界存在,結界布置者怎麼會沒考慮到地下城造物入侵的可能?”

    那便暫且放一邊吧,塔斯馬林州的戰場正打得如火如荼,塔砂耽誤不起時間。

    迷宮之外就只有一條道路,直直通向未知的地方。魔法燈散髮著柔和的微光,這裡的魔力濃度已經比地下城內部還有高,或許就是因為這個,魔法燈與魔像才運行至今。

    道路在不遠處豁然開朗。

    塔砂的瞬膜開合了一下,瞳孔收縮,用半秒時間適應了一下子變亮的光暈。逼仄的岩洞變成了又寬闊又高的地下殿堂,開闊的道路兩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整齊得像個陳列室。

    在看清那是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塔砂愣在了原地。

    不是怪獸或什麼驚人的武器,不是什麼離奇嚇人的玩意,塔砂的震驚恰恰因為它們中有一大部分相當眼熟。

    她見過類似的東西,不是在這個世界裡。

    一排形狀奇特的試管,一隻釘滿了鉚釘的金屬盒子,原木儀表盤上掛著玻璃屏幕,圓錐形開關的檯燈仿佛摸一摸就會亮,那個小方盒子看上去像收音機,大方盒子上則有個熟悉的屏幕……它們看上去與都城的魔導科技一脈相承,但同時它們和塔砂記憶中的許許多多科技產物驚人的相似。如果把這條走廊介紹為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初期的科技,地球上會有許多人相信這一說法。

    這感覺如同古墓中出土了一隻手機,讓人呆立當場。

    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年頭了,安靜陳舊地擺放在通道兩邊層層疊疊的陳列櫃當中,一眼望不到盡頭。塔砂曾以為埃瑞安的魔導科技專精於軍事,在其他方面毫無進展,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原來如此。”維克多的聲音飄進腦海,“難怪你沒被阻攔在外。”

    當塔砂抬起頭,她也明白了。

    在地下空間的天花板上,鑲嵌著一顆熟悉的石榴石。一枚地下城核心被層層疊疊的符文籠罩,並非作為結界核心,只是節點組成部分之一,再更遠處恐怕還有更多。它完全成為了頭頂巨大魔法陣的一部分(這個魔法陣太大了,極目望去都只能看見一段圓弧),以至於塔砂本人都沒有感覺到它。地下城核心是這個結界的布置材料之一,它自然不會將塔砂拒之門外。

    這也意味著,這個結界布置起來的時候,人類恐怕已經不用擔心地下城了。

    塔砂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她加快了步子,在這條通道上大步前行。堆積在兩邊的陳列品向後移去,其中許多東西都讓人心驚(那個龐大的、有著一大堆管狀物的東西,該不會是個原始計算機吧?!),往前再往前,塔砂看到了重複的東西。

    之前長廊兩邊的一切,全都獨一無二,無端讓她想到諾亞方舟,每種造物都只留存一種。但到了這個部分,塔砂卻看到一大片一模一樣的東西,它們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箱子裡,一箱又一箱。

    火槍。

    她驀然想起了都城中心那隻大鐘,每到十二點,布穀鳥將出來報時,抱著什麼東西的錫兵踏著正步走出。現在看來,它懷中並非什麼“類似火槍”的東西,那就是一把火槍。

    在那口鐘被製造出來的年代,火槍還曾運用於戰場。

    塔砂詢問了維克多,在得到安全的答案後抽出一桿槍,生澀地將它拆解開。她沒在裝槍藥的地方聞到一點兒火藥味,布滿奇特花紋的槍膛之中,殘留著微弱的魔力。

    那麼,這就是它們退場的原因了。

    她丟下了槍,再度前行,心跳快得前所未有。距離答案越來越近的預感讓塔砂心潮澎湃,她感覺到自己正接近真相。

    魔導科技的真相,人類的真相,甚至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槍之後還有別的東西,讓人奇怪,那居然是大量書架和隨處亂丟的法杖。“我見過這玩意的主人。”維克多對著一根華麗的木頭叫起來,“老天,誰把白塔首席大法師的法球給拆了?”廣闊的地下空間中沒有任何回答。過了多久?這條路究竟有多長?在路過了一大堆法師的遺物(或法師遺物的殘骸)後,塔砂終於來到了終點。

    這裡居然有一扇很大的門。

    一扇沒有任何魔力波動,徒有華麗外表的木質大門。

    塔砂覺得自己微妙地理解了這扇大門存在的原因,是尊敬——在漫長的旅程之後,在這個空間的設計者透露出的朝聖般的情緒當中,大門是終點的啟示,是一切的終結。她的雙手按到了門上,向外推開。

    一路絮絮叨叨的維克多也失去了語言。

    到處都是水晶棺,每一具棺材裡都有一具乾枯的屍體。它們構成了羅馬鬥獸場一樣的環形房間,看不到墻壁,只有棺材。在眼前恢弘的地宮之中,在裝滿了一具具屍體的水晶棺環繞下,在複雜得看一眼就覺得暈眩的魔法陣上,一頭藍龍的屍骸占據了整個房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0:51

第73章 1.1

    “是藍夜。”維克多說,“它是幼龍時以一隻眼睛為代價從一個法師手中逃生,成年後它破壞了那個法師的巫妖轉化儀式,將轉化用的寶石鑲嵌進了自己眼睛裡。”

    他們正站在藍龍的正面,能看見那顆碩大無朋的頭顱上缺失了左眼——倒看不出有鑲嵌珠寶的跡象,巨龍左邊的眼眶乾癟下陷,如同沿途每一根被掏空法球的魔法杖,眼窩空空如也。

    塔砂想起了自己在何處聽到過這個名字。

    “有一頭通用名叫藍夜的太古龍,精通法術,龐大如山,是留下來的巨龍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橡木老人曾經這樣說過,“它還未到回歸龍眠之地的年紀,我也未曾聽說過它被擊殺的消息,或許它還在某處呼呼大睡。”

    眼前的巨龍大如山巒,那副失去了生機的軀體也與岩石一樣冰冷死寂。它雙眼緊閉,失去光澤的鱗片緊緊貼在巨大的骨架子上,像一副骷髏披著一層鱗甲。留在埃瑞安的最古巨龍終究沒有活下來,是周圍依然運轉的魔法陣將它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說,它在死去之前已經如此形銷骨立?

    塔砂將目光從藍龍身上移開,環顧周圍沒有盡頭的水晶棺。天頂上投下燦爛的燈光,光芒在燈具與水晶之間幾度折射,讓這座墓園光輝燦爛一如劇院。水晶棺樹立於地宮四壁,裡頭的屍骨居然也這樣站著,明明只剩下骨架,卻沒在棺槨底部堆成一灘枯骨。他們威嚴地站在自己的棺材裡,身披法袍,空洞的眼眶向地宮中間投來永不停歇的視線,看著藍龍,也看著進入其中的塔砂。

    天頂上鑲嵌著地下城的亡骸,周圍死去的法師看守著藍龍的屍骨,這場景荒誕又莊嚴,閃爍著等量的神聖與邪惡,凝固的死亡震撼人心。

    “那是冰水晶嗎?”維克多嘀咕道,“真夠奢侈,它們過去可被當做帝王陵的用料……可是冰水晶應當保證肉身不腐才對。”

    眼角有一道光芒閃過。

    該用光芒形容嗎?或許用“無緣由的吸引”更恰當,炫目的水晶燈光下,藍龍爪中那個紅色的卵形石塊並不耀眼。它看上去又像固體又像液體,圓潤的石質外殼之中,似乎有血色的潮水在起伏。

    維克多語氣古怪地說:“那個東西,幾乎是地下城核心的仿製品。”

    一個人造地下城核心。

    魔力構成的無形之線連接著人造核心與這座人類的地下城,如同血管連接心臟。塔砂能感覺到它們運轉的方式,某種程度上與地下城核心一模一樣:魔法陣抽取水晶棺與藍龍身上的魔力,構成人造地下城的魔池;一小股一小股的魔力在人造核心中匯集,濃縮,在每一次跳動中流向地下城的每一個角落。鐵軌就像地下城通往遠方的通道,將這座地宮的影響力橫跨半個帝國,延伸向塔斯馬林州的東南方。

    只要將之破壞,整個循環系統都將分崩離析。

    “就這麼走進去沒關係嗎?”塔砂問。

    “……不知道。”

    “你不知道?”

    維克多死撐著不認輸的時候比比皆是,現在這樣坦率的承認不知道倒非常少見。那意味著他真的一無所知,連可以糊弄的可能都沒有。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維克多說,要是有眉毛一定已經皺成了一團,“這不對勁,哪兒都不對頭……”

    塔砂等了一會兒,對方一直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她說,“龍爪裡的那個仿製地下城核心是這座地宮的核心嗎?”

    “是的。”這次維克多乾脆地回答道。

    “摧毀它就能摧毀這一整套魔力系統,是不是?”她又問。

    “理論上是的。”維克多說。

    “這附近你能看出什麼觸發後會導致不好結果的機關、法術或者其他有威脅的東西嗎?”

    “什麼都沒有,這點夠奇怪,據我所知這種地方絕對應該有點什麼……”

    “告訴我你能確定的東西就好。”塔砂說,“你有什麼辦法能檢查出可能出現的威脅,或者能讓我完全安全地到那邊破壞掉核心嗎?”

    “沒有。”維克多老老實實地說,“你可以飛過去試試,可能比走過去安全那麼一點兒吧。”

    “那不就得了。”塔砂說,“既然除了過去毀掉它之外別無選擇,我們沒必要繼續浪費時間。”

    是否必須摧毀人類的能量核心?是的。能否排除摧毀核心時可能遇到的危險,或者找到發現威脅的方法?不能。那就動手吧,這具身體可以當成消耗品。

    問答間塔砂已經張開了翅膀,她雙腳懸空,飛進了前方的地宮。天頂上的光芒照射在她身上,地下的魔法陣沒有一點塵埃,兩者籠罩著她,什麼都沒有發生。

    魔力在地下地上流動,舒適得仿佛浸泡於魔池之中。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從幾乎感覺不到魔力的都城來到這等類似魔力中樞的地方,塔砂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肢體變得更靈活,飛行變得更順暢。仿佛來到一片浮力更大的海域當中,她感到卸下了重擔,如魚得水。

    這情況一直繼續到她來到人造核心十米以內的地方。

    塔砂的身體忽然重如磐石,她拍打翅膀卻難以維持飛行,只能飛鼠一樣滑翔下落。她胸口發悶,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無比稀薄,大口呼吸也無法滿足她的肺。

    幾秒鐘後塔砂意識到這只是錯覺,空氣沒有消失,消失的是魔力。兩步以外的地方還是個魔力雨林,向前幾步便是魔力荒漠,比被維克多戲稱為死魔區的外界更加難以容忍。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掉下來——龍的翅膀其實並不符合飛行原理,倘若完全按照正常物理規律,能讓一個成年人起飛的翅膀需要巨量的肌肉才能運行。正如飛鳥依靠氣流,龍這種幻想生物,依靠空氣中細微的魔力流飛行。

    巨龍本能地操縱著空氣中的魔力,對魔力含量要求很小,這種依賴性幾乎難以察覺。直到真正感受到毫無魔力的環境是什麼樣子,塔砂才發現了這等需要。

    “什麼玩意?”維克多煩躁地說,光是塔砂鏈接中傳來的感知就讓它躁動起來,“快點解決完出來,簡直比聖光還噁心。”

    塔砂抬起頭,血紅之卵就在幾步以外。在這大概方圓十幾米的地方,所有魔力都緊緊地鎖在了那個東西裡面,一絲一毫都不外泄。

    她沒再向前,只抽出了匕首,對著那個東西投擲出去。這點距離投擲絕對不會失手,但當刀刃撞向血紅之卵,它順暢地穿透過去。

    塔砂皺起眉頭,問:“你確定這不是個幻象嗎?”

    “我很確定,你自己也能感覺到吧?”維克多說,“看上去物理攻擊無效。”

    “我根本不會魔法。”塔砂指出。

    “你這具軀體本身就是魔法造物,你的攻擊附帶一點魔法屬性。”維克多催促道,“用拳頭試試看?再不行搞出點血試試。”

    “從常識上看,我不覺得把血液涂上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是個好主意。”塔砂說。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維克多反問。

    她沒有。

    因此塔砂再一次邁步,靠近這塊讓人不快的美麗石頭。圓潤的紅石倒映著她的臉,她的圖像被拉長到可笑的地步,似乎對著她笑了一下。

    心中警兆頓生,塔砂猛然拍打翅膀向後退去,整個後背撞上了什麼東西,身軀被彈了回來。

    剛才失蹤的魔力一下子回來了,甚至比那圈魔力雨林更豐沛。當她回頭,她幾乎撞上一張沒有血肉的臉。

    墻壁突然前移,地下的藍龍不見蹤影,水晶棺在一個眨眼間驟然迫近,占據了全部視野。塔砂背後是一隻緊貼著她的水晶棺,腳下也是,頭頂也是,再沒有畫滿符文的地面,再沒有明亮開闊的拱形天頂,只有無處不在、數不勝數的透明棺槨。它們充斥了上下左右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空隙每一個空間,一望無際的龐大地宮霎時間只有方才的十分之一,明明也不算小,明明晶瑩剔透,卻莫名逼仄得讓人不安。

    仿佛被關進一個碩大的水晶棺。

    血紅色的卵依然在面前,從中浮現了一個大鬍子法師半透明的影子。

    他穿著一身白袍,留著長長的鬍鬚,還有一頂尖頂帽——真夠典型,光聽描述的話,塔砂還能說出幾個關於甘道夫和鄧布利多的笑話。但此刻塔砂就站在這個法師面前,對上他冰藍色的眼睛,所有戲謔之心都不翼而飛。

    法師,這個詞出現在看到他的第一時間。他不是任何遊戲裡的過場NPC,不是任何小說裡的送寶老爺爺,不是任何電影中負責救場和活躍氣氛的諧星。你望進他的眼睛,如同望進一片無盡之海,知識、智慧、秘密……這些東西堆積到了此等濃度,不再引人好奇,反而讓人畏懼。這個影子看上去相當平靜,不喜不怒,無憂無懼,他看著塔砂,塔砂不確定這目光是否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白塔首席德裡克,傳奇法師,命很硬的老不死——現在肯定死了。”維克多乾巴巴地說,“你可能被卷進了一個和地宮重疊的亞空間裡。”

    “慷慨的客人。”大法師沉聲道,“無論你是什麼種族,無論是你否想聽,是否能聽懂,我都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的確沒有其他選擇,塔砂自嘲地想。她四下打量著周圍的棺材,每一具看上去都沒有差別,找不出一點破綻。

    法師的聲音在亞空間中迴盪。

    “‘遠行’之後一百年,大量魔物與天界眷族被完全剿滅,但是災難並沒有結束。”法師娓娓道來,完全沒解釋“遠行”是什麼,“魔石變得越來越少,在天地之戰後依靠魔導科技崛起的矮人與人類文明首當其衝,遭受了致命的打擊。”

    毫無準備地,這秘密直白地跳到塔砂面前。

    沒有什麼世界線混亂或穿越者出場,魔導科技只是這個世界進程中的一部分。地球人類在工業革命之後創造了科技文明,而埃瑞安的住民中從來不缺學者、發明家和能工巧匠,魔導文明在這一個世界中蓬勃生長。諸多種族的碰撞一方面製造著衝突,一方面製造著更加絢麗繁華的世界,兩棵樹上長出了兩片相似的葉片,異曲同工,殊途同歸。

    魔導科技在天地之戰的戰火中突飛猛進,戰爭需要武器,種族聯合促進合作與發展,搗毀的地下城中能收割作為重要能源的地下城核心與魔石,而地面之下本來就有著魔石礦藏。那是魔導科技的黃金時期,讓矮人與人類一躍成為金字塔的上層角色。然而魔導文明的衰落和崛起一樣迅速,當資源開始緊張,對魔石需求量一樣巨大的矮人與人類之間,爆發了資源戰爭。

    起因是什麼?契機是什麼?無論雙方當初使用了什麼藉口,現如今都已經無關緊要。這是一場無關正邪的戰爭,人類也好,矮人也罷,都只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罷了。

    人類是勝利者。

    “這場戰爭打了三十年。”大法師嘆了口氣,“雙方都想速戰速決,然而兩邊勢均力敵,最終局面完全失控,從局部衝突變成了全族戰爭。他們消耗掉的各種資源比他們開戰時爭奪的那個礦藏多上十倍不止,人員傷亡更加數不勝數。人類帝國倒退了起碼五十年,為了能彌補損失,他們完全侵吞了矮人王國的遺產。”

    人類的帝國在這一戰後完全融合,他們占有了矮人的全部魔導科技產物與能源,並將錯誤地選擇了支持矮人的侏儒一併消滅。他們獲得了比開戰前更多的武器,略有盈餘的魔石和侏儒的金子,這場勝利為人稱頌,人們暫時忘卻了危機。

    兩邊消耗都很大,不過將一方完全消滅掉,將兩邊的財產歸於一方的話,這還算是一場值得開火的戰爭吧。

    法師與學者開始警惕。

    此時預言之龍做出了神秘的預言,大部分龍在它的帶領下離開位面。預言系法師無論如何占卜都只能推斷出一些莫名其妙、無關緊要的內容。而傳奇預言法師的嘗試,卻讓占卜這件事變成了禁區。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是在世的占卜師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長達七天的占卜後,她沒有打開房間的門。”白塔的首席法師說,“當她的弟子打開房門,他們發現瑪格麗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經自盡了。”

    “預言系法師精神都不太穩定,這不能說明任何事。”維克多自我安慰似的說。

    再沒有法師探尋龍之預言,但不祥的陰影並未散去。

    那只是一個開始。

    “隨後五十年,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有資格成為法師學徒的孩童與成功晉升法師的學徒越來越少,而我們這些老傢伙則漸漸變得衰弱——儘管這點一直被隱瞞得不錯。”老法師平靜地說,“所有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而我很清楚,我沒辦法活到真相被發覺的那天,我太老了。白塔當中的十五個傳奇法師都自知必死,所以,我們開始屠龍。”

    其他傳奇職業者的壽命大概比普通人多三分之一,只有傳奇法師能藉助種種詭計逃避死亡。他們比其他職業更難晉升,卻也更難殺死,年齡給了他們更豐富的經驗與更強大的力量。倘若這些傳奇法師全都死去,還有誰能對抗那些被位面厚愛的、強得不講道理的巨龍?其他職業的傳奇者固然暫且看上去健健康康,但即使無病無災,百年之後,他們也將無力開戰。到那個時候,一頭太古龍的爆發就能輕鬆毀掉這個廢墟上剛剛建起的人類帝國,人類已經耗不起了。

    在精靈離去之後,人類法師的數量遠勝於其他種族的法師。命不久矣的法師們,開始滿大陸屠龍。

    他們在其他法師勢力之間來來往往,全力推動法師的聯合。法師聯盟尋找巨龍,將棘手的老龍與龍蛋一起拔除,變現成龍身上的資源。他們借用了人類至高的口號,掩蓋著這件事的真實原因:從來不是為了理念,從來不是為了資源,只是老獅子想在死前為今後缺乏爪牙的後代們留下一片安全之所。巨龍之後是娜迦,所有被視作遺留威脅的存在能殺便殺,在這悲壯又殘酷的遠征下,又有許多族群銷聲匿跡。

    “真瘋狂。白塔可是個中立的學術派法師學院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笑起來,“他們指責手段激進的黑袍法師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參與種族滅絕的這一天。”

    白塔曾是學術型法師的樂土,熱愛研究勝過戰鬥的法師們匯聚於此,此前除了天地之戰以外從未參與過一場戰爭,只在後方提供一些理論支援。然而,當更先進的理論研究讓他們提前發現了自身的死期,這種狀似冷靜的瘋狂開始擴散。老法師感慨矮人與人類的戰爭導致造成了傷筋動骨,但他自己分明做了類似的事情。他對此顯然渾然不覺,在他堅定的雙眼中,他人或他自己的死,都是必經且值得的一環。

    “在那之後,年輕的法師們開始試著延緩原因不明的魔力衰退。而我與一些老朋友,打造一種能輓回魔石衰竭的魔法陣。”

    大法師張開了雙臂,仿佛在展示身後水晶棺構成的空間。

    “如果你看到了我,慷慨的客人,那就說明我們失敗了,埃瑞安的魔石和魔力依然沒有恢復,以至於這個魔法陣不得不繼續運行。”他說,“但你若看見了我,那也說明我們成功了。我們這些被魔法所棄之人,用已死之身,讓埃瑞安最後的魔力源頭運行至今。”

    巨龍的屍體被安置在這裡,歷代法師們的屍骨,自願或非自願地被釘在水晶棺中——白塔的傳奇法師們為了人類獻身時,想必是料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百年後施法者大屠殺的幫凶的吧。殉道者與殉難者的遺蛻成為了一個個魔力池,它們構成了一個消耗極少的魔力循環,讓慢慢失去能源的人類帝國,終究沒退化回曾經的農業時代。

    塔砂覺得自己聽到了過去時代的史詩。

    大法師講述了魔導文明的崛起與衰落,告知了屠龍熱潮的起因,解釋了許多埃瑞安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多面勢力因為各自的原因行動,沒有欽定的命運之子,偉大的英雄也只是歷史車輪下一枚小小的石子,沒人能將未來操縱於手中,諸多缺乏自覺的族群和當初看來不算多重要的小事構成了如今的埃瑞安……聽這樣的故事讓人感到世界之奇妙,這個世界如此神奇,又如此合理。

    只是問題還有很多。

    為什麼?

    “遠行”恐怕是指精靈與大德魯伊的離去,法師只將之一筆帶過,仿佛這不是個問題——或許在他們的那個時代,這還不是個秘密。他們為什麼走?梅薇斯的外祖父木精靈遇到了什麼?

    魔石為什麼會消失?這個法師屠龍只為了後世人群的安全,半點沒提消耗魔力的事。後世學者“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學說是以訛傳訛嗎?還是新的發現?是否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撒謊?那個人會是誰?

    當細小的問題被解答,多方驗證下依然無解的答案變得更加鮮明。塔砂開始懷疑,關乎整個位面存亡的巨大問題,自己真的能找到解答嗎?真的能找到輓回的方法嗎?

    對於埃瑞安的魔法生物與施法者來說,解決這個問題不亞於拯救世界。

    而目前的地下城塔砂,拯救她自己還是個問題。

    法師長呼一口氣,他收起胳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此刻他才顯出幾分屬於老人的疲態。

    “這便是全部了。”他對著塔砂點了點頭,“我即將步入死亡,沒有繼續長篇大論的時間。最後我只想告訴你:在這個有著足夠魔法回路和魔力池的循環系統中,還需要一個推動力,能長久地讓魔力開始流動。慷慨的客人,接下來就是你做出貢獻的時候了。”

    半透明的影子消失,水晶棺組成的空間微微震動,血紅色的卵石開始融化,血漿似的液體從中迸流而出。

    一顆頭顱大的卵石要怎麼流出如此多的血漿?有那麼一會兒,塔砂以為它會一直噴涌下去,但那些液體正在匯合,仿佛有色液體被潑到了什麼隱形的東西身上。蠕動不斷的血水構成骨骼,覆上肌肉,最終構成一隻巨大的……怪物。

    沒有任何其他詞可以形容它。

    那個東西在不斷地蠕動,尖叫,從每一個縫隙中發出各種音調的吼聲。它的身軀並不穩定,人類的肢體,野獸的皮毛,蛇的信子,魚的鱗片,軟體動物的觸手……一大堆無法形容的東西凝結成一團,像造物主把造物後多餘的原料草草一捏就扔進了人間。它的外表顯露出一種醬紅色,像風乾太久的血肉,而過了幾秒鐘後,外皮蠕動著一掀,又變成了腐敗似的綠色。

    塔砂幾欲作嘔。

    簡直不可思議,即使在地球上,她對著蟲子或腐敗物也只會皺一皺眉頭,更別說變得更加冷靜的現在了。可是光看著眼前的怪物,這種強烈的不協調感就讓她極其反胃,仿佛受到了精神污染。

    它終於完全從血紅之卵中脫離,紅色的石頭現在鑲嵌在它的額頭上——如果那東西能算它的頭的話。

    “這他媽是什麼東西?”塔砂爆了粗口。

    “某種……劣化的魔法生物結合體。”維克多卡頓了一下,仿佛不知要如何解釋,他急促地補充道:“別受傷!盡量別受傷!”

    如果受傷了會怎麼樣?

    來不及了,那個東西已經撲了過來。它看上去像個保持不了平衡的肉球,動作卻迅速得可怕。塔砂成功避開了一下揮爪,然而那隻粗壯的胳膊上猛然裂開一張大嘴,其中鋒利的舌頭彈射出來,在塔砂肩膀上舔開一道血口。

    她一點沒感到疼,只覺得肩頭一麻。傷口沒有流出鮮血,反而飛快地腐敗。一大塊肉居然掉了下來,蠕動著爬向了那個怪物。

    像橡皮泥一樣,它輕易融合進了怪物的身體。

    “慷慨的客人”,需要一個推動力,別受傷。

    現在塔砂知道曾經的客人到哪裡去了。

    這個魔法裝置需要一隻在籠子裡不斷奔跑的小白鼠,亞空間是籠子,怪物是小白鼠,而塔砂,是這隻小白鼠新鮮的原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1:06

第74章 1.1

    塔砂的位置猛地向上爬升,險險躲開怪物的噴吐,翅膀幾乎撞到水晶天花板上。她剛剛已經親身試驗過,這裡的水晶棺硬得不像話,說是鑽石她都相信。

    “它們是亞空間的一部分,你打碎不了空間就打碎不了它們。”維克多提醒道。

    “有任何能解決問題的建議嗎?”塔砂問,側身閃開又一次襲擊。

    膽汁似的綠色汁液糊在旁邊的天花板上,在剔透清潔的水晶棺映襯下,那種不潔感變得越發鮮明。液滴在重力作用下滴落,亞空間的組成部分並沒有因為這一攻擊出現任何變化,但塔砂一點都不想以身試法,去體驗一把這東西落在身上會怎麼樣。

    她暫時不打算下去。

    魔力充沛的區域當中,飛行感覺不到任何消耗,塔砂幾乎在漂浮。留在地上相當危險,怪物的攻擊頻率很低但攻擊速度極快,沒人能推測出下一擊出現在什麼時候,或者下一擊的攻擊範圍——這玩意活像一把瑞士軍刀,肉團之中隱藏著不知什麼武器,就在剛才,塔砂已經被觸手、尖爪和飛刺分別攻擊過一輪。

    她必須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東西身上,時刻捕捉即將攻擊的預兆。可別說這玩意的結構完全不可理喻,光是看著它,塔砂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真棘手啊……

    手背上,一塊皮膚已經發黑,而那裡僅僅蹭到了怪物的觸手側面而已,甚至沒有流血。那上面有水母一樣的刺細胞嗎?那樣的話不僅不能受傷,恐怕連接觸都最好避免。塔砂攜帶了兩把可以組合起來的彎刀,將柄部組裝完成,整個長刀足有兩米多長,足以用來格擋和攻擊。可惜迄今為止的攻擊對怪物來說似乎不痛不癢,斬進其中如同斬入一團脂肪,切開的傷很快愈合,它的防禦力固然不高,恢復力卻強得可怕。

    目前看起來,鑲嵌在怪物身上的血紅之卵可能是唯一能入手的地方。

    那裡免疫物理攻擊,刀劍無用,需要塔砂上手處理;怪物的其他部分則最好避免肉體碰觸,整件事的難度大幅上升。

    大概只能慶幸這東西足夠笨重,而且不能飛……吧?

    怪物的身軀在顫動。

    它本來就在動個不停,但這一回就像被煮沸了似的,大量粘液從軀幹上脫落,再慢慢匯合進去。塔砂飛得更遠,幾乎貼到怪物對角線的天花板上,這是亞空間內距離它最遠的地方。她將長刀在面前旋轉,讓它形成一面阻攔的盾牌,以免對方又噴射出什麼東西。

    肥大的軀體豎了起來,上頭的每一張嘴都在嘶吼,高高低低尖銳低沉,無數個參差不齊的聲音掀起一波聲浪,若閉上眼睛傾聽,大概會以為自己站在地獄的入口前。怪物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它背部的血肉鼓了起來,在一連串粘稠的氣泡爆裂聲後,那裡炸開了。

    沒有想象中的血肉飛濺,炸掉的只是怪物的半邊脊背。在那兩道深深的肉坑當中,在混合著各式各樣不可描述部件的切麵之內,展開了一對翅膀。

    一隻像蝙蝠,一隻像昆蟲,一雙不對稱的翅膀。它們濕漉漉地支稜在怪物背上,在幾下拍動中飛快地變硬,仿佛剛剛破蛹的蝶翼——但要將這對醜陋的東西比作蝴蝶翅膀,對蝴蝶來說未免太過失禮。

    “我不知道妖精還能長這麼大。”維克多乾笑了兩聲,似乎企圖活躍氣氛。

    “什麼妖精?”塔砂問,帶著不好的預感。

    “一隻龍翼與一隻妖精之翼。”維克多說,“雖然是劣化版本。”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體現“劣化”這個詞的意思,那隻據稱是龍翼的東西乾癟、殘破、布滿了腐蝕留下的坑坑窪窪,就算將之當做蝙蝠翅膀,它也一定經歷了數百年的醃制,與塔砂背後那對強健有力的翅膀截然不同。據稱是妖精之翼的東西……不提也罷,它如同一個昆蟲恐懼者的夢魘,從上面掉下來的東西不是粉塵,而是血肉碎片。

    “你毀了我對妖精的美好幻想。”塔砂乾巴巴地說,驟然俯衝。

    手起,刀落。

    腥臭的血液噴濺而出,劣化龍翼與妖精翅膀被盡根切斷,沒有拍打一下的機會。這沉重的肉靶子無從避開,只能再度尖嘯不斷,數根胳膊粗的觸手向上卷起,塔砂躲過大半,切下剩餘的那些。被斬斷的肉塊從怪物身上跌落,但再度向上俯衝的塔砂,卻沒聽見血肉落地的聲音。

    她在高處轉向,為余光看到的東西毛骨悚然。

    怪物還在原地翻滾,然而被斬落的肢體卻完全違反了重力,反方嚮往塔砂身上衝來。一對翅膀,三根觸手,些許碎肉和液滴,有生命般尾隨著塔砂。她轉向,俯衝再拔升,它們窮追不捨。塔砂猛然向後刺出數刀,長刀將撞上來的碎塊切得更加支離破碎。

    肉塊爆發出一蓬血雨,碎肉半點沒改變飛行軌跡,反而因為塔砂的停頓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些血塊在刀刃的衝擊下飛濺到塔砂身上,黏在了皮膚上面。

    那裡傳來了怪異的觸感。

    要是換成任何其他的人,頂多以為血肉有腐蝕□□,和被攻擊比起來,血液濺射幾乎不痛不癢。但這具身體是塔砂部分靈魂的容器,她能夠完全、徹底地感應到每個細胞的細微變化,因此當一小塊碎肉貼上皮膚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東西在第一時間融化並扎根,長在了她的胳膊上。

    指甲蓋大小的怪物血肉在短暫的瞬間融合了塔砂的皮膚,連接了那部分毛細血管,進入了她的血液循環。此後她的身體將之默認為自己的一部分,要是把它切下來,塔砂自己會流血。

    塔砂覺得自己腦中那根神經驀然抽緊。

    強烈的厭惡感充斥了大腦,她很久沒這麼憤怒了,怒氣讓她冒險衝向怪物,以近乎自殺式襲擊的戰法刺出長刀。巨口中彈射出的舌頭險些弄斷塔砂的脖子,她矮身避過,長刀□□怪物的額頭,拳頭差一點就能砸中血紅之卵,失之毫釐。追在身後的血肉借機撞上了塔砂的側腹,那部分衣物瞬間消融,它們蠕動著在她身上蔓延。她感到身軀一重,剛才受傷的肢體卻變得強健有力。

    “等等,這東西好像沒害處!”維克多說,“我知道了,這個亞空間能讓作為魔力載體的血肉流向勝利者……”

    “我知道。”塔砂咬牙切齒地說,“但我不要。”

    她直直撞向了怪物身上的尖刺,它將塔砂身上多出的肉塊連同她本身的皮肉一起撞掉。這一次脫落的血肉沒再長回來,它們跌落,融入怪物體內。

    這個亞空間,簡直和煉制毒物的蠱皿一樣。

    被關在裡面的魔法生物自相殘殺,敗者的血肉與魔力流向勝者,到最後無論誰是勝利者,都會變成眼前的怪物——進入其中的所有生物都將糅合成一個人造雜種,無人勝利,無人倖免。

    “你可以先解決它,成為勝利者再處理別的!”維克多勸說道,“只是看起來噁心一點而已。”

    才不止看起來噁心,塔砂絕對不要與這種東西融合,她太憤怒了,這種熊熊燃燒的憤怒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這怒氣仿佛被關在這裡成千上百年,仿佛被虐殺、被吞噬,仿佛被背叛、被欺騙,想要出去,出不去,出口在出口在出口在哪裡?可恨啊!——矇昧的怒火將她的雙眼燒得通紅,而這僅僅是剛才短暫的、小範圍的融合。

    塔砂完全不想融合這種充滿了戾氣的污染物。

    被她拒絕的血肉回到了怪物身上,飛快地填補起長刀留下的血肉。剛才萎靡不振的怪物再一次站了起來,又一對翅膀從創口中生長。

    “維克多。”塔砂說。

    “即使在這裡輸掉地下城也不會毀滅!”感受到了來自這頭的狂暴怒氣,維克多迅速地回答,沒浪費一點時間裝傻充愣,“贏過這一場最多是錦上添花,不涉及生死存亡,按照契約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撕毀我!”

    “我不能嗎?”塔砂反問。

    “吞噬惡魔靈魂不能解決一切問題!現在這樣我也幫不上忙,你以為那會帶來什麼好結果?”維克多焦躁地說,“大惡魔不是萬靈藥!我打賭那會比跟這怪物融合更糟糕……”

    怪物已經撲了上來。

    這座肥碩的肉山究竟是怎麼憑藉那對小小的畸形翅膀飛起來的?完全不可理喻,這怪物的存在本身就不可理喻。它彈射起來,在天花板上撞成一灘,像個被砸爛在那裡的爛番茄。藉著衝擊的力道,那個砸扁的東西反卷過來,化作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口。若是全力遠離也有可能逃脫,但塔砂不退反進,衝了過去。

    像一枚子彈射穿了幕布,當怪物平攤在那裡,正面與背面之間不到一臂距離。塔砂撲進那張肉餅懷中,長刀如鉤,自下而上劈開了怪物的體腔。那具軀體在疼痛中扭曲,仿佛壞掉的顯示屏一樣,表面浮現出一大堆有用無用的器官。張開的利齒咬住了長刀,塔砂沒費勁去搶奪,她鬆手,棄刀,揮爪。

    在瑪麗昂的人物卡從“混血狼人”進化為“狼人”之後,【滿月-野性呼喚】技能也有了新的發展。

    【呼喚滿月】:契約者血統的增強讓該技能更加和諧自然,你能短暫地將你的利爪強化一倍,強度與你本身強度掛鉤;它依然只能維持三秒,但僅僅會廢掉你的一隻胳膊,而不是整個身軀。

    利爪穿透了剛剛開始愈合的那層血肉皮膜,灼燒感撕咬著塔砂的手,但在皮膚上的黑色向內裡滲透之前,她已經碰到了血紅之卵。

    卵石的外殼,出乎意料地,像蛋殼一樣脆弱。

    哢嚓。

    人造的核心摧毀了,其中猩紅色的液體噴涌而出,劈頭蓋臉地落到塔砂身上。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東西,有什麼驀然鑽進了塔砂的軀殼,她眼前一片血紅,繼而一片漆黑——怪物在卵石破碎時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但它沒有散開,反而以可怕的速度包裹住了塔砂。

    沒關係,任務已經完成了,塔砂想。

    接著她發現,魔法的回路依然在運轉。

    不可能,沒有核心的魔法循環根本無法運轉,它必須有一個合適的媒介才行。難道還有沒有注意到、沒來得及毀掉的真正核心嗎?塔砂掙扎起來,企圖將蓋在她身上的柔軟血肉掀開。

    掀不開。

    怪物已經完全沒在動彈了,它沒阻止塔砂,壓在塔砂身上的重量明明也不算重。但是就是出不來,血肉太粘了嗎,身體已經無法行動了嗎,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塔砂感覺到了奇怪的心跳。

    不對,確切說是某種脈動衝擊的聲音,是魔力流入再被擠壓出去的聲音,這聲音來自塔砂體內——她發現自己根本感覺不到身體的邊界了。非常安靜,非常安定,連維克多的聲音都不見蹤影,只有近乎永恆的魔力波動。剛剛碰觸怪物的灼燒感不翼而飛,理應毀掉的胳膊沒有一點疼痛,她感覺到一陣震動,怪物似乎又站了起來,毫發無損。

    塔砂忽然明白了。

    血紅之卵並非魔力核心,那裡頭的東西才是。在塔砂摧毀掉它的時候,裡面的內容物鑽進了她體內,蔓延,同化,將她變成了新的魔力之核。

    *

    “喂?你在嗎?回答我!”

    “維克多?”

    “深淵啊!”地下城之書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突然就沒反應了,我還以為……”

    “我是本體。”位於地下城的塔砂說,“在那具身體裡的靈魂突然斷開了。”

    “……”

    “而且污染依然順著靈魂本源蔓延過來,我試過捨棄一部分靈魂隔離它,似乎不行。”塔砂冷靜地說。

    “…………”

    維克多沉默了幾秒,突然爆發了,用惡魔語吐出一長串髒話。他激動地說:“你就吃準了我必須幫你是不是?你就吃定了我不想死就得幫你,無論得付出什麼!該死,你當大惡魔的靈魂碎片是好處理的嗎?它一樣可能是致命的□□!”

    “如果你沒辦法,”塔砂凝重地說,一邊嘗試著分割出小片靈魂保存一邊努力阻隔正向其他部分擴散的怪異污染,“那就閉上嘴,準備好跟我一起死。”

    “你最好繼續贏下去。”維克多苦澀地說,“不然咱們都會死得相當、相當精彩。”

    *

    塔砂走在一條黑暗的小道上。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裡,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但心情非常平靜,奇跡般地沒感到一點恐慌。視野中一片黑暗,她猜測周圍大概是一片蘆葦塘。湖水透著一股陰涼,清風吹過,蘆葦搖曳,彼此摩擦著發出竊竊聲響。

    風中似有嘶嘶低語,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爬過腳背。

    這兒挺不錯,不過塔砂不能留在這裡。她仿佛剛踏過一個泥塘,渾身上下都粘膩不快,強烈的污穢感讓人難以容忍,需要趕緊去洗個澡。

    有人正從後方接近。

    換成任何一個走夜路的日子,塔砂都會立刻警戒起來,但這回沒有。她下意識覺得那是個非常熟悉的人,可以信任,不用防備。那個人走到了她身後,深深嘆了口氣。

    “蘆葦塘?”他說,“你在想什麼啊。”

    這聲音讓人想起絲絨、熱可可或者大提琴,句尾有輕柔的捲舌,讓塔砂無端覺得對方有一條分叉的舌頭。不過那跟她沒什麼關係,她還有事要做。

    塔砂的手腕被抓住了。

    一隻手抓著她的左手腕,一隻手抓著她的右手腕,額頭抵著她的發頂。耳邊能感覺到呼吸,吐息冰冷如水霧。塔砂感到奇怪,因為她還在前進,如果有人貼近到前胸貼著她的後背,他如何讓自己的腳不和塔砂的撞上?

    說起來,一直沒聽到腳步聲。

    “為咱們好,願你常勝不敗。”身後的男人苦笑道,“別輸給我。”

    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塔砂的後頸。

    一瞬間,海量的內容涌了進來,將這片漆黑的領域撞得粉碎。無數只黃眼睛充斥了識海,仿佛倒映在摔碎的彩玻璃之中,與之對視如同往進萬花筒。塔砂瞬間想起了一切,全部,比她的全部還多。信息,知識,力量,靈魂……它們衝刷過塔砂的靈魂,如同高壓水槍當頭衝擊,劇痛與剝離污物的爽快感聯袂而至。

    與地宮重疊的亞空間之中,正在恢復的怪物忽然停頓下來。它胸口的皮肉開始蠕動,越來越快,仿佛鍋爐中的熱水即將沸騰。

    怪物體內的女人雙眼緊閉。

    這是惡魔的第二次饋贈,記憶的洪流奔騰洶涌,關於靈魂與魔力的知識被展示在面前。然而這一回,塔砂沒有附身於記憶中的維克多。回憶是“空的”,缺乏了它的主人,塔砂沒有容器可以憑依,像個突如其來的外來者。時間空間的變換如同再次穿越,讓她感到迷惑。

    我為什麼站在這件囚室當中?眼前的牧師為何對我面露驚恐?本該站在這個時間點的惡魔在哪裡?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低語聲纏繞在她耳邊,記憶的主人依然站在她身後,手把手教她如何拆解靈魂。這是手把手的解剖課,這是黑暗中的一支探戈,塔砂在一瞬間內看到(並親手嘗試)了成千上百年間無數種可以施加在靈魂上的酷刑,在一個眨眼之中學會了如何將各個種族精妙美麗的靈魂剝離,如同最優秀的標本製作師。

    維克多對靈魂污染的確有辦法,但這辦法並不能憑空傳授。

    因為對於大惡魔來說,對付那個完全是本能。

    沒體驗過將萬靈置於掌心的傲慢就無法理解,沒感受過對靈魂的由衷渴望就無法理解,不擁有生為上層生物的自覺就無法學會。她在漫長的時光迴廊中奔跑,一瞬間被無盡拉長又無限縮短,不知何時教導者不再站在她身後,但她知道導師依然與她同在。他的本能化為她的本能,他的力量成為她的力量,他的渴望就是她的渴望。萬物的靈魂如此甜美,將它們肢解吞噬的快感無可比擬;萬物生死不過如此,世界只是她的遊樂場,她感到……愉快。

    ——或許這回她才被惡魔附身。

    沒關係,當個惡魔有什麼不好呢。

    亞空間的水晶棺開始震動,怪物一躍而起,發瘋似的在空間中奔跑衝撞。巨大的肉山一次次砸爛在晶壁上,衝擊能將它體內的每一個內臟每一根骨頭都砸得粉碎,更別說可能在裡面的人了。皮肉間裂開無數張慘叫的嘴,瘋狂到了最頂峰,每個魔法生物的器官都從肉山中彈射出來,仿佛要自行逃跑似的,它們一個都跑不掉。

    一隻手為怪物的瘋狂畫上了句號。

    焦黑的利爪從內部伸出,輕而易舉地撕扯開怪物的腹腔,被它撕扯開的地方,皮肉在枯萎。

    血紅之卵中存放著怪物的靈魂,一樣由無數魔法生物的靈魂強行融合而成。這畸形的靈魂是真正的魔法核心,也是致命的污染物,越高潔越堅定的靈魂越受它克制,越可能被它污染吞噬。但同樣的,這東西也有剋星。

    想用邪惡與混亂來污染惡魔?

    無異於用塵埃玷污沼澤。

    與大惡魔暫時同調的塔砂,把這團入侵的靈魂作為養料吃掉了。

    亞空間開始震動,水晶棺內的屍骸開始腐敗。魔力循環漸漸絮亂,而塔砂毫不客氣地吞噬著任何誤將她當做核心的魔力流。一條條魔力回路在鯨吞下乾枯,魔法師們苦心營造的平衡在這毫無節制的暴飲暴食中動盪毀滅,亞空間轟然破碎,曾是怪物的爛肉與塔砂掉了出去,而後者絲毫沒打算停下。

    她感到饑渴。

    仿佛一個饑餓的人丟進一間糖果屋裡,不,是丟進一個糖果世界。空氣中有魔力,構成這座建築的是魔力,而在這座地宮上方,還有花草樹木,還有滿是人類的繁華之地。世界是她的遊樂場,主物質位面如此富饒,深淵賦予了她吞噬的權力與義務,為什麼要忍耐?

    塔砂的靈魂張開巨口。

    周圍的魔力順著還未完全消退的魔力回路瘋狂涌入她的口中,抽取得太過凶猛,損耗與破壞比過去數百年更大。穹頂上的魔石與地下城核心在抽取中明明滅滅,像一盞盞接觸不良的燈。

    地宮開始微微搖晃,隨著天頂上的魔石一塊塊蒸發,由魔法陣支撐的巨大地下空間開始不穩定起來。某些地方出現了坍塌,塔砂渾然未覺,只對著拳頭大的地下城核心咽了咽唾沫。

    忽然間一切的速度變快了,地宮塌陷,都城毀滅,所有人奔走哭喊著被奪走靈魂,帝國分崩離析,世界生靈塗炭。她打開了深淵的通道,細長的舌頭劃過嘴脣,分叉的信子在空氣中顫動,捕捉著魔力與靈魂的味道。她張開嘴,裂縫從她脣角一直開裂到腮邊。

    “有趣嗎?”

    有誰站在她身邊。

    怎麼會有人能溜到這麼近才被她發現?塔砂皺了皺眉頭,舔了舔自己發癢的牙齒。她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那是一團模模糊糊的陰影,勉強能看出是個高大的男性,穿著華美的禮服。明明看不見這個人的臉,塔砂卻知道他在微笑。

    “很有趣吧。”他說,“這就是惡魔在主物質位面的感覺,人間是深淵的獵場。”

    他轉了過去。

    他就這麼對塔砂暴露出了後背和脖頸,這簡直不可饒恕,完全是赤luoluo的引誘——如果你對著獵食者露出後背,你就要有被襲擊的準備,對吧?塔砂想要點頭,想要攻擊,想要沐浴他的鮮血吞噬他的靈魂,吞噬與殺戮如此快樂。然而有個聲音從塔砂喉嚨裡鑽了出來,她說:“真可憐啊。”

    這是誰的聲音?

    一道靈光在此刻閃過塔砂渾濁的識海,像燥熱夏日的一陣清風,帶來一線清明。

    吞噬,或者殺戮,真的是我渴望的東西嗎?

    真可憐啊,這聲音如當頭棒喝,叫醒了沉浸在冰冷渴望中的塔砂。她渴望力量嗎?是的。她願意為力量放棄靈魂嗎?絕不。塔砂是力量的主人而非奴隸,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得到了世界,她也不會將之當做一個無趣的食堂。

    塔砂的自我意識回來了一線,誰都別想主宰她的靈魂。是的,她半點都不羨慕惡魔,一直承受著饑餓、一直忍受著空虛、衣冠楚楚卻欲壑難填的野獸們,多麼可憐啊。

    那個影子回過頭來,似乎為這個回答愕然。

    “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塔砂說,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理智,“是的,我不會輸給你。”

    她伸出手,利爪掏出了自己的心臟。

    幻境分崩離析。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1:19

第75章 1.1

    塔砂猛地坐了起來,開始咳嗽。

    血液與污物從肺中滿溢出來,消失在空氣中,與身下正在一點點蒸發的怪物軀殼一樣。當結界破碎,魔法循環斷裂,這團魔法生物的遺留物終於獲得了解脫,如同陽光下消融的髒雪。

    在怪物腹中被腐蝕的皮膚於魔力浸潤下飛快地再生,方才鯨吞海飲下的能量在塔砂體內衝撞,很不穩定,再生時不時中斷乃至倒退。塔砂覺得自己正飽得快要打嗝,腦袋裡亂糟糟一團,她閉上眼睛,企圖理清剛剛發生了什麼。

    位於怪物額頭上的血紅之卵的確算是它的弱點與魔力源頭,但那個外殼不是核心,裡面儲存的怪物靈魂才是。當塔砂打破了卵,被禁錮在其中的怪物便向她入侵,裹挾的巨大混亂造成了嚴重污染——沒準過去來到這裡的所有魔法生物,也就是在這種污染之中成為核心的一部分的吧。塔砂的靈魂純淨、堅定並偏向於秩序,因此對上怪物充斥著無盡污濁與混亂的靈魂,她立刻中了招。

    就像戴著白手套阻攔污泥,在兩者接觸的時候,污染已經不可避免。

    不過,巧也巧在,這完全是靈魂上的攻擊。

    塔砂有維克多當後援,作為一個黑心老闆,自從上一次對抗聖騎士時體驗過惡魔的饋贈能有多有效後,她便將維克多放在她的底牌欄中計算,儘管是在“不可再生、盡量少用”的那一檔上。如果說之前對戰怪物時,維克多暫時起不到太大作用的話,等攻防戰進行到了靈魂的領域,他便毫無疑問是一支有效生力軍。

    他的確是。

    通過共感、體驗與教授,維克多讓塔砂的靈魂暫時與他同調。在這種狀態之下,塔砂的靈魂近似惡魔,而比起深淵原住民的惡魔來,一個人造的劣化怪物靈魂算得上什麼?惡魔以靈魂為食,長著生冷不忌的胃,絲毫不懼那一點點污染。被惡魔附身的塔砂咂了咂嘴,咀嚼著之前企圖寄生她的靈魂,感覺像在吃一顆怪味豆。

    地宮上方時不時有碎石脫落,但它沒像幻境中一樣分崩離析。吞噬已經停下,殘存的部分正苟延殘喘,一時半會兒沒有坍塌之虞。塔砂企圖站起來,沒成功,索性躺了回去。

    被腐蝕的皮膚在重生,破裂的內臟在修復,斷裂的骨骼再度生長,其中不少很可能長歪。視野中的血污緩慢地消退,疼痛回來了,用來附加【呼喚滿月】技能的右臂已經完全報廢,心臟卻完好無損。塔砂狼狽不堪,但大獲全勝。

    “維克多?”塔砂說。

    “幹嘛?”維克多無精打采地應道。

    “我們贏了,高興點。”塔砂說,“多謝。”

    “你是該謝謝我。”維克多哼道。

    他語氣中的耿耿於懷讓人很想知道他這次又損失了什麼,不過塔砂更想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

    “‘那個’是你嗎?”塔砂問。

    不是指記憶裡的大惡魔,而是在幻境開始與結束時露面的那個模糊人影。

    明明聲音一模一樣,比但起大部分時候都顯得滑稽和不靠譜的地下城之書,人影顯得更加可靠,也更加危險,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如果開始對塔砂說“別輸給我”的那一個還能與維克多掛鉤,之後遇見的高大男子,就有種讓人警惕的陌生感。

    兩者的差別像高明演員演出的兩個角色,而塔砂甚至還沒看見過他們的臉。

    “都是我啊!”維克多聽出了她的意思,有些惱怒地說,“跟你說了多少次,我好歹是個大惡魔!你明白大惡魔是什麼概念嗎?能從普通人成長為傳奇法師的人千萬中無一,而與跟能一路長成大惡魔的深淵魔種比較,那個晉升率已經大得像白送一樣了!大惡魔強大又罕見,將我們尊稱為深淵的寵兒或深淵君主都不為過……”

    “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很難把你當一回事。”塔砂嘆了口氣。

    “什麼?因為我是大惡魔?”維克多難以置信地提高了聲音。

    “不,因為這種誇張到缺乏可信度的自誇。”塔砂說,“聽起來很沒品。”

    維克多沉默了好一陣,仿佛遭受了巨大的震撼或打擊。

    “我又沒說謊。”他有點委屈地說,“說實話有錯嗎?要不是契約讓我不得不說實話,我當然能吐出一堆美妙的謊言。”

    “作為地下城之書,地下城傳承中的介紹是你提供的吧?你還管史萊姆叫‘萬物吞噬者’,萬-物-吞-噬-者。”塔砂一字一頓地說,很可惜,維克多看起來半點不為此臉紅,“如果史萊姆那種等級的東西都配得上這種稱呼,我能對你口中的深淵君主有多重視?”

    “……好吧。”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曾經……”

    “靈魂受過重創,對。”塔砂翻著白眼替他接下去,“所以幻境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維克多顧左右而言他。

    “那就長話短說。”

    “你不先離開這裡?我看再過不久這兒就可能塌掉。”

    “有根肋骨刺破了我的肺葉,需要時間愈合,我起不來而且痛得要命。”塔砂沒好氣地說,“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非要在這裡跟你聊天?”

    “難道不是因為你想馬上感謝我?”維克多震驚地說。

    立刻,塔砂真誠地表彰了他的勞苦功高,只因為維克多聽上去太可憐了。

    地下城之書臭著臉收下了誇獎,開始解釋塔砂遇見的那個幻境。

    總之,那嚴格來說不是個幻境。

    那是維克多的靈魂內部。

    小道周圍傳來刻骨的陰冷,覆著鱗片的生物擦過她的腳踝,耳邊傳來嘶嘶低語——這樣的環境,她居然會下意識認為周圍是兒時經常路過的蘆葦塘,只能說那時候腦子果然不太清醒吧。被捲入其中時塔砂渾渾噩噩,如今被維克多一提醒,塔砂想起了此處的既視感從而來。

    她曾通過鏈接搜尋維克多的靈魂,那感覺就如同進入一條漆黑的小道,第一次探索就在半途被排除出來。或許那時候她就應當對此有個明確的認識:即使是維克多這樣受創嚴重的大惡魔,他的靈魂也絕非塔砂可以輕易接觸的。

    是維克多親手領她進入,容許她在他的靈魂當中徜徉。但即使從現在的維克多這裡得到了權限,塔砂也沒能一路順風。

    “我曾經在自己的靈魂當中布置了法術。”維克多說,“任何進入者都會遇到‘他’——我的某個靈魂碎片,可以說是施展這個法術時期的我。”

    大惡魔只信任自己,他分割出一個投影,作為自身靈魂的守衛者。“他”就像身體中的白細胞,會藉助主場優勢迷惑任何入侵者,然後使用最恰當的方法殺死對方,讓敵人成為自身的養料。

    所以進入其中的塔砂才會渾渾噩噩,倘若她最終沒能下狠手把自己抽離出來,而是在“維克多”的引誘(那的的確確是一個隱秘的謀殺邀請)下攻擊了他,那麼正中惡魔下懷,她將迷失在幻境中,漸漸失去自身靈魂的主導權。

    “那是個恆定好的法術,我也不能拆掉它。”維克多說,“如果你攻擊了他,他會吞噬你,然後我因為攻擊契約對象而玩完,這種連鎖反應的死法簡直太可笑了。”

    “不能撤銷?你當初就沒想過今後遇到我這種情況嗎?”塔砂說。

    “大惡魔不可能邀請別人進入靈魂,入侵者必然都是敵人。我曾被他們稱作‘永遠有一條後路的大惡魔’……儘管現在有很多後手我自己根本不記得了,都是靈魂損傷的錯。”維克多痛苦地嘆了口氣,“當然,我萬萬沒想過自己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曾經的大惡魔維克多在千百年前為自己的靈魂設置了隱秘的保險絲,的確,如果靈魂上的保險絲可以撤銷,要是不幸被控制自行撤銷防線,那它的存在就沒有了意義。

    隱藏在自身靈魂中的大惡魔悄悄引領塔砂前行,他利用了塔砂的信任,操縱了塔砂的盲點,將她帶去最富有戾氣的部分。他不著痕跡地將惡意殺意混入授課當中,仿佛夏娃耳邊低語的毒蛇,像個親切的食人心理醫生,在幫助塔砂對抗怪物靈魂污染的同時,偷偷作著與它相似的事。

    只是,就像高明的騙術也很難騙到無欲無求的人一樣,塔砂憑藉自身的意志醒了過來。

    “永遠有後手的維克多”?在親身體驗過對方舉重若輕的陷阱後,塔砂終於體會到了曾經的大惡魔在智力上的危險性。不過聽他說自己都不記得後手,又不免覺得好笑——聽起來像秋天亂埋松果的松鼠似的,機智地埋了一大堆,最後找不到,結果為他人做了嫁衣,儲備糧變成了植樹造林。

    “之前對我說別輸的人就是現在的你?”塔砂問。

    “是啊。”

    “真看不出來。”塔砂默默望著那本書。

    “你對我究竟有什麼偏見?!”維克多怒道。

    “對了,那些真的是你過去在主物質位面的感覺?”塔砂迅速換了話題,“那些對靈魂的渴望,對主物質位面的蠢蠢欲動……所有惡魔真的如此感受,還是它只是那個你的騙術之一?”

    “所有深淵意志籠罩的造物在地上都這樣。”

    “即使現在?”

    “現在……不了。”維克多猶豫了一下,“因為我受了傷,大概。怎麼了?”

    “突然有點佩服你。”

    “什麼?”

    “只是這麼一小會兒的體驗,我就差點變成無差別殺戮狂。”塔砂坦率地承認道,“你無時不刻地承受著那種渴望,卻依然選擇儲存靈魂而不是吞噬它們,了不起的自製力。”

    維克多哼了一聲,像在說“那當然”。

    頭一次,塔砂對深淵物種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明明是充斥著混沌與各種惡意存在,他們來到地面上時卻沒有一刻不停地殺戮,從這方面看,大惡魔的自製力居然比普通人更好。那種殺戮的共性是因為深淵意志嗎?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想從腦中流過,不太能抓住。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別太天真了。”維克多說,“低等的深淵造物一來到地上就會大肆殺戮,不需要督軍。我能保持理智,只是因為我強大到能用理智抑制本能而已。大惡魔需要吞噬無數競爭者才能爬到金字塔頂端,我花這麼長時間來到這個位置上,可不是為了做漫長時光裡一直在做的事。”

    這話難得地正經,塔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是個三觀差了十萬八千里的邪惡惡魔,在某些地方,卻意外與塔砂相似。

    力量若只用來毀滅,那如同焚琴煮鶴。

    肺部的傷口已經愈合。

    塔砂站了起來,望著震動越來越頻繁的天頂。與魔法陣結合的華美浮雕已經看不出原型,當凝固時光的結界破碎,地宮中的時光重新流動起來。遠處已經有通道開始坍塌,塔砂奔跑起來,在這裡的財寶被掩埋之前,她還有東西可以拿走。

    ——————————

    泰倫斯發出一聲暴喝,板斧架住了鋼鐵魔像的拳頭。

    自然之心的洗禮讓這位獸人戰士變得更加強壯,他肌肉虯扎,青筋暴起,戰吼劃破天際,身軀巍然不動。他的雙腿扎著馬步,重心放低,敦實的身軀抵抗住了高大的魔像,這戰士架住了魔像的攻擊,雙腳深深陷入泥地。

    鋼鐵魔像的拳頭被卡死在了板斧下,腦袋上的晶石光芒微微閃爍。要是繼續僵持不下,或許戰士的血肉之軀比不過鋼鐵的力量,但這裡是戰場,泰倫斯並非孤身一人。

    弓弦彈動一聲連著一聲,響成一片,如蜂群振翅。皎潔的月光之下,弓箭手的眼睛銳利如鷹隼。短弓射速比長弓更快,雖然力道不如後者,但若縮短距離,一樣威力驚人。戰士封鎖了魔像的行動,於是身後的弓箭手沒有後顧之憂,得以多發連射。

    利蒂希婭在幾秒內七星連珠,少女數年前瘦弱的身姿如今已經像亞馬遜人一樣強健——這位近年來亞馬遜人最優秀的人類學徒始終沒有捨棄短弓。短弓速射,七支箭首尾相接,落在魔像的晶石眼睛的同一個位置上,裂縫不斷擴大,最後崩落下來。

    鋼鐵魔像的身軀刀槍不入,晶石眼眸卻和機械鳥一樣脆弱,這弱點又小又高,卻並非沒有克制之法。連射箭矢砸碎了晶石,旁邊使用長弓的亞馬遜人接上,類似魚叉的特質箭矢扎入魔像之眼深處,用力向外一扯。

    有黑煙從中冒出。

    雅各在魔像群中穿行,這片戰場上布滿了德魯伊催化的植物,獸人游俠在此如魚得水。他身上的傷疤又增加了數量,體型不見壯碩,卻變得更加柔韌靈活。雅各幾乎貼著鋼鐵魔像的後背繞行,要是魔像轉身捕捉,原本與之作戰的人就獲得了喘息之機或補刀的空隙,而他靈巧地翻身越過魔像的手臂,極其驚險地轉向逃脫;要是魔像對雅各的貼近置之不理,那麼長匕首就將刺入魔像的關節,他伺機爬上大鐵塊的肩膀,隨時準備來上一下。

    雅各雙手各持一把長匕首,比他過去在角鬥場上使用的匕首更加順手。他逃脫時靈活如狐,攻擊時又凶猛如獅,環境中殘存的藤蔓與樹枝與他渾然一體。一方面他依靠自然,一方面他也召喚自然。

    雅各附帶的技能在自然能量的強化下進化,概率性技能【自然呼喚者】變成了絕對可以成功的【自然召喚者】。

    【自然召喚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大自然,在自然之心的加持下,自然聽取你的召喚。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環境中召喚自然氣息,讓冰冷的石頭城化作德魯伊的理想土地。

    曠野可不是石頭城。

    地下城將技能施加於這片戰場,樹語者德魯伊的法術像施加了肥料一樣暴漲,肥厚的枝葉即便被魔像斬斷,汁液也會噴濺在鋼鐵之上。空氣都仿佛變得潮濕起來,就像在一片雨林當中,魔像的動作出現了輕微的遲緩,是否有鏽跡出現在它們身上?

    戰場上穿梭著一抹耀眼的銀色光芒,是那頭皮毛燦爛的銀狼。瑪麗昂不是雅各這樣的救場人士,她就是這個戰場的主力之一。匕首似的利爪可以深深抓住土地,她奔跑,衝撞,將鋼鐵魔像砸落。她的利爪在加固數次的鋼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跡,金屬摩擦的尖銳聲響讓人想捂上耳朵。巨口開合,銀狼咬住了魔像的頭顱,在半空中撕扯甩動,牙印留在鐵皮之上。在她的咆哮聲中,又一隻鐵罐頭被肢解成幾段。

    游俠技能與銀狼的存在微妙地改變了環境,濃雲已然散去,明亮的滿月高懸,沃土鬱郁蔥蔥。龍騎兵的隊伍起起落落,如同海面上捕捉游魚的海鷗,一次次撼動著魔像群。固然有一些可敬的戰士掉落到了地上,可龍不會墜落。魔力迅速地修復著飛龍的肢體,龍騎兵後備軍時刻準備著,等待騎上龍背,踏上戰場。

    戰場最向東南角深入的地方,有一隻格外龐大的猙獰魔像。這隻鋼鐵魔像沒有拳頭,它的左右雙臂都是鋒利的鏈鋸。即使沒有開動鋸條,它們也是極其致命的凶器。

    獵豹柔軟的身體被甩了出去,幾乎被開膛破肚,她在地上重新變回嬌小的女性。衝鋒的角羊被砍掉了長角,倘若再深一些,頭骨切麵內就能看到腦漿。德魯伊的藤蔓企圖救回倒下的化獸者與獸人,但那隻魔像不斷揮舞著鏈鋸,斬斷了枝條,眼看就要將傷員一併斬斷。

    “死亡纏繞!”

    於此同時,變聲期的大喝響起,險些破音。

    那一小塊地面的土壤顫動,無數野草開始瘋長。這柔韌的野草瞬間纏住了鏈鋸魔像的下肢,接著爬到腰上,爬到胳膊上。它分離掙扎卻沒能脫身,野草的根須四通八達,在地上地下都已凝結成一張結實的巨大網絡,魔像需要跟方圓十米的土地對抗;它瘋狂地揮舞著雙臂,鏈鋸一時卻沒能解開多少束縛,野草可比藤蔓纖細許多,它們數量極多,不易解除。

    製造了這張大網的阿爾弗雷德念動著咒文,這位尋樹人父子中的兒子,當初第一個得到了自然之心承認的樹語者,在幾年的改良後終於發明出了自己的攻擊方法。他已經過了能被稱為男孩的年紀,年輕人在這幾年裡拔高得很快,可惜,法系職業的青少年,依然不比他的弓箭手陪練夥伴更高大。

    “阿爾弗雷德!”棕發的亞馬遜人喊道。

    亞特蘭特開始奔跑,速度在助跑中越來越快。當她起跳,藤蔓纏住了她的腰,正如同他們無數次在訓練場上嘗試過的一樣。阿爾弗雷德催動的藤蔓將她猛然提起,亞特蘭特在半空中開弓,出箭,高度正準。

    已經成年的亞馬遜戰士換上了長弓,這把沉重而殺傷力巨大的武器傳承自她的母親,難以拉動,同時威力驚人。長箭驟然射出,插入鏈鋸魔像頭顱的縫隙,瞬間爆裂。

    這是匠矮人工坊的新武器,當他們對魔導科技的鑽研加深,當東南角工廠的生產力一次次改進,這種介於冷兵器與熱兵器之間的造物登上了戰場。腦袋靈活的弓箭手們使用著匠矮人提供的彈藥,這些箭或能爆裂,或存著麻痺毒物,或者攜帶輕型飛艇曾經使用過的電擊片。有最好的工匠當後援,弓箭手也有能力對上鋼鐵魔像。

    一支箭矢能攜帶的電量對一隻巨大魔像來說只是隔靴搔癢——如果對著外殼釋放的話。電擊箭矢在鋼鐵魔像的盔甲縫隙內炸開,電流衝刷過魔像體內精密的回路,火花四濺,龐然大物抖動得好似被雷劈到的巨熊。焦臭味飄散開來,鏈鋸魔像沒有倒下,卻雙眼熄滅,不再動彈了。

    “招數不錯!”亞特蘭特輕巧落地,對樹語者比了個拇指。

    “你也是!”阿爾弗雷德回答,目送亞馬遜人再一次衝入戰場。

    在他們身後,曠野時不時被箭矢生效的電光或火光點亮。

    從開戰到現在,地下城的軍隊打倒了許許多多魔像。只是,魔像似乎沒減少多少。

    傷員倒在不斷增加。

    戰地醫院再一次堆滿了傷員,最開始的那些戰意高昂,越到後來他們越沉默。不僅因為後期的傷員傷勢更重,還有另一樣可怕的事情正在腐蝕著戰士們的鬥志。醫護人員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差,他們從傷兵口中得知了外面的情況:其中許多看似被報廢的巨型傀儡,在一段時間後都可能重新站起來。

    作為魔導科技中最頂尖的造物之一,鋼鐵魔像內部存在著可以自我修復的魔紋。只要有足夠魔力,它們就能再一次投入戰鬥。

    被軍隊、鋼鐵魔像和其他魔導武器圍得針扎不進的後方,魔力正順著鐵軌涌向此處。列車上的魔導裝置在一群技術人員的手中運行,源源不斷地將魔力送往魔像體內。鐵軌、列車與遠方的魔力源頭構成了一個非常巨大的電路,其原理讓塔砂不合時宜地想到無線路由器或者藍牙裝置,能夠隔空供應魔像的魔力消耗。

    “讓我去吧。”道格拉斯掙扎著爬起來,他依然沒從抽取魔法陣的後遺症中完全恢復,只是此刻不願再占醫院病房,“我聽說您有什麼可以直接把契約者治好的方法……我可以試試繞過去解決那個裝置。”

    “你不是受傷,是體虛,治療沒用。”塔砂說,“沒有那個必要。”

    “難道就這麼讓我們的人跟那些可以不停復活的東西耗嗎?根本是白費啊!”道格拉斯挫敗地說。

    “不是白費。”塔砂說。

    每一滴血都沒有白費,他們消耗著魔像的魔力,延長著戰鬥的時間。在他們浴血作戰的時候,都城源頭破滅的結果,正傳往塔斯馬林州的東南角。

    “做不到是什麼意思?”希瑞爾將軍皺起了眉頭。

    “長官!能量傳輸似乎出現了一點問題。”技術官滿臉是汗地回答,徒勞地擺弄著混亂的儀表盤,“可能有一點干擾……”

    “什麼幹擾?”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數值……”技術官支支吾吾地說,他的助手已經在巨大的儀表盤旁邊團團亂轉,像一籠子發瘋的老鼠,“就好像,就好像是……”

    “像什麼?”將軍厲聲道,“我只知道,已經有十分鐘沒有任何魔像站起來了!那些異種正把戰線往這裡推進!”

    “就好像源頭消失了一樣。”技術官輕聲說。

    他的畏懼一點都沒有錯,將軍的臉色變得非常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上尉?”希瑞爾在盛怒中發笑,“你在暗示埃瑞安的都城出了問題?”

    “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可能。”技術官絕望地說。

    “把這個學藝不精的技術兵拖下去。”希瑞爾語調平板地說,手拍在了旁邊的技術官員身上,“現在,你來告訴我出了什麼問題。”

    所有高層技術人員看上去都像即將爆發癔症,被將軍點名的副官直瞪瞪看著儀表盤,臉色慘白地笑了一下。“不不不這絕對不可能……”他低語道,“對,一定是回路堵塞,只要加大馬力就可以了。”

    “那麼現在開始做!”希瑞爾命令道。

    他下了命令,但技術人員們猶猶豫豫。更多魔像不再動彈,那些骯髒的異種開始和前方的人類士兵短兵交戰。巨大的優勢眼看要被追平,無用的技術官又優柔寡斷,將軍感到怒氣正在蒸騰,他自己走了上去。

    在軍校裡學過一些魔導科技知識的將軍,將動力輸出開關開到了最大。

    火車附近的人發出了喊叫,德魯伊及時反映過來,匆忙製造起樹墻。夜幕瞬間被點亮,在樹墻後面,火車炸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1:40

第76章 1.1

    那之後人類方的軍隊一片混亂。

    火車沒有全盤炸裂,否則區區樹墻根本沒法對抗一條自爆的鋼鐵巨龍。出問題的只是類似能源中轉站的地方,當萬年難見的魔力源頭絮亂碰上太過快速魯莽的操縱,位於這一截列車附近的能源內核過熱,融化,塌陷,爆發出一道強光,煙囪中冒出滾滾黑煙。

    它都算不上一場爆炸,車廂勉強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列車另一端儲存的應急燃料甚至可以讓它掉頭回轉。然而魔力已經斷開,斷了電的魔像漸漸停滯在戰場上,高舉的拳頭停留在空中,化作一座座沉默的鋼鐵雕像。軍隊的指揮官們剛好都聚集在出問題的車廂中,人類的軀幹可沒有鐵皮接近融化都能繼續工作的毅力,只要烤個五成熟,軍隊的指揮中樞便徹底報廢。

    感謝數百年的戰爭賦予人類軍隊的組織性,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渾身冷汗的中級軍官承擔起了指揮的責任。在車下防禦的士兵撤迴車上,僅存的技術人員打開應急設備,完成列車如今能做的唯一一件事:首尾互換,向後撤退。

    地下城沒有選擇阻攔,塔砂把兵力投入了救援和打掃戰場。

    人類軍隊的確沒有傷筋動骨,但已經沒有付出代價消滅他們的必要。

    都城的遠郊出現了塌陷,開始附近的居民只將之當做地動,但當所有塌陷區都被軍隊圍攏,這變成了另一件不可談論的秘密。大人物們從夢中被叫醒,許久沒有運行的齒輪嘎吱響動著歸位,帝國的心臟瘋狂地跳動,戒嚴開始執行,無數軍隊調動。

    兩日後,駐守在瑞貝湖的軍隊乘著列車撤離,應急鍋爐使用大量的木炭運行,伴隨著極其刺鼻的氣味、十分醒目的黑煙與大得嚇人的消耗,但他們總算沒尷尬到棄車而逃。涌向塔斯馬林州的戰備迅速地被抽調回去,整個帝國的軍隊開始運行,卻不是為了東南角的地下城。

    除了希瑞爾將軍這樣的狂熱鷹派,在帝國的大部分高層眼中,盤踞塔斯馬林州的地下城只是遠方的小麻煩。他們仿佛住在豪宅中看著遠方雨雲的富人,半心半意地想著天要下雨,這念頭不會讓他們挪動一下屁股。即使立項討論,他們也打心眼認為這等動亂很快能平復,不足為懼,不會真的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而都城魔力源頭的塌陷無異於在耳邊響起的驚雷,把所有沉睡或裝睡的人一併驚醒。

    百年霸主猛然發現自己仰仗的東西並非長盛不衰,越知道內情的上層越受到震動。自認萬無一失的源頭近乎分崩離析,技術人員全力輓救,卻對這巨大的漏洞無能為力。如今的機械師全都是軍校出身,大部分限於理論,少數現役人員平時也只維修一下小型魔導器——隨著戰事減少,這些技師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也越來越少,有軍人將之嘲笑為權貴家的修理工,事實的確如此。

    人類魔導技工的技術水平不進反退,許多技藝在外行人的管理下失傳;施法者在曾經的獵巫運動中消失無蹤,僅存的占卜師不會預言之外的任何法術,要從哪裡找出可以動手的人,來修補傳奇法師留下的魔法陣?地宮是魔導科技與魔法符文的結合造物,修復難度對現在的人類帝國來說高得可怕,這便是他們只敢在地宮外圍布置駐軍的原因:他們生怕無意間破壞了哪個部分,導致這個失傳的精妙裝置出現問題。

    而帝國的敵人就沒有這等後顧之憂。

    這件事暗示的東西更加可怕,敵人能進入帝國的心臟,並且能從大法師留下的種種陷阱和保障中摧毀魔力核心——某些東西的失蹤甚至說明對方可能全身而退——兩件事不知哪個更加糟糕。在常勝中疏懶下來的埃瑞安霸主被猛然驚醒,拔劍四顧。

    塔砂並不擔心驚醒睡獅,因為將它驚醒的那一下重擊,已經暫時廢掉了它的爪牙。

    人類帝國氣勢洶洶的兵力調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否則為何所有力量都被調去守衛埃瑞安的心臟?雷霆重擊直接將懶洋洋的傲慢推向另一個極端,變成畏首畏尾的謹慎。老國王銳氣已喪,過去他一無所有,可以提著腦袋浴血奮戰;如今他富有四海,性命如此珍貴,腦中早已沒有了搏命的念頭。

    地下城的人們回到了瑞貝湖。

    這座城市的氣氛非常奇妙,氣勢洶洶衝撞進來的鋼鐵強軍在幾日內落荒而逃,留下戰戰兢兢的市民,丟下不知所措的衛國軍。只當權了幾日的衛國軍茫然四顧,有些腳底抹油,有些負隅頑抗,另一些燒毀了袖章,躲入市民當中,指望一切能恢復原狀。東南角的軍隊迅速瓦解了這不像樣的抵抗,當他們進入這座人類城市,從一些半開的窗戶中,傳來了歡呼聲。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接手了這座城市,殘存帝國軍隊(也就是都城軍隊到來前的本地原駐軍)的抵抗流於形式。在得知所有俘虜都性命無憂之後,他們很乾脆地向地下城投了降。

    “謝天謝地啊。”有人嘟嘟噥噥地說,被戰友踹了一腳,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太政治正確,馬上閉上了嘴。

    最耗時的部分出現在接手監獄的時候,他們來到這裡時,監獄全部爆滿。要將剛俘虜的衛國軍就地關押,就得放出原有的囚徒才行。東南角的軍隊壓著衛國軍進入逼仄的囚室,其他囚犯們騷動起來,對衛國軍吐口水,向釋放他們的異族軍隊喝彩。

    “你們果然通敵!”衛國軍的成員喊道,一臉的悲壯,“埃瑞安萬歲!”

    這一次迎接他們的不是任何英雄待遇,圍上來的獄友怒火高漲。知道這群人做過什麼事的看守們移開視線,裝作沒看見。

    被關在監獄中的人不見得“通敵”,不見得對地下城有概念,乃至不見得對地下城有好感,只是在歡呼自己不必繼續受苦罷了。這些不經審判便鋃鐺入獄的人在隨後被一一提審,判斷是否真的有罪,在這段時間下獄的人九成九都遭遇了冤獄,更不幸的那些還遭遇了刑求。

    治療比審核來得早,一些奄奄一息的囚徒在重見天日時失聲痛哭,幾周的折磨之後,有不少人沒能等到平反。

    東南角留在這兒的線人暗中提交報告,相關負責人盡可能理智判斷地判斷過去幾周哪些人成為了鐵桿幫凶。同甘共苦讓留在這裡的線人更為市民所接受,由他們來做安撫市民的工作更加有效。他們深入人群之中,告訴居民們帝國軍方不會卷土重來,而權力更替也不會掀起新一輪肅反。

    瑞貝湖的居民們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巢穴,不再像蜷縮在巢中的驚弓之鳥。當市場與街道從嚴冬中復甦,當埃瑞安帝國都城的可靠情報傳遍全國,傳入塔斯馬林州,壓抑多時的憤怒終於爆發了。

    許多石頭砸破了為虎作倀者的窗戶,爛菜葉和臭雞蛋被糊在過去幾周最得勢的人家門口。老虎已經扭頭就跑,狐假虎威的人失去了仰仗,必須對曾經做過的事情負責。最溫和的人也在仇恨與驚懼之下揮舞起拳頭,風水輪流轉,他們砸開過去加害者的大門,喊道:找他們算賬!讓他們付出代價!打倒這些劊子手!

    塔砂放任監獄裡的公報私仇,放任塗鴉與爛菜葉宣泄憤怒,卻在怒氣進一步醞釀前將之強制中止。她將被圍攻的人們公開審訊並關押起來,以這種方式隔離了他們與憤怒者的拳頭。

    小鬍子便是其中一個,他在審判後失去了財富和自由,卻大大松了口氣。這人頂著一張被揍成豬頭的臉,在看守身後躲藏著憤怒的吶喊。許多人對初審結果大為不滿,“他害死了瓦爾克!他活該下地獄!”女畫家昆蒂娜聲嘶力竭地喊道,眼眶發紅,“為什麼反而要保護他?!”

    “因為法律,親愛的。”她的贊助人羅拉夫人嘆息著,“我們與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道你還在乎‘法律’。”維克多哂笑道。

    “程序正義。”塔砂簡短地說。

    “多此一舉,難道這兒有哪條不合你意的法律能繼續存在嗎?”維克多半是好奇半是挖苦地說,“所以你真打算保護傷害了你財產的人?”

    “我保護的不是他們。”塔砂說。

    目的從來不是保護這些小人,而是無辜之人。他們的雙手不應沾染鮮血,憤怒不該讓他們的靈魂變質,最終變得與他們所痛恨的人沒什麼不同。有罪者必須得到恰當的懲戒,不是為了泄憤,而是為了以儆效尤。她不打算考驗人性,不準備利用這種狂熱,人民的憤怒固然廉價又好用,卻非常容易失控,像一種污染巨大的能源。

    她不需要他們互相指認,不需要她所擁有的領地終日內耗不休。只有岌岌可危的統治才忙於斬草除根,而確定能夠勝利的人會擁有更加長遠的目光,作為主人翁來審視總體得失。

    “在這點上,你和我見過的一些優秀統治者很像。”維克多低笑道,“你並不偏愛羊群中任何一隻羔羊……其實足夠薄情冷酷,與博愛的結果一樣啊。”

    “你高看我了。”塔砂想了想,說,“如果被害死的是瑪麗昂的話,儘管我依然會公開審判並宣稱對方被看押,但我在暗中讓加害者死得相當痛苦吧。”

    “……”

    “如果是你也一樣。”塔砂安慰道。

    “誰稀罕!”維克多冷哼道,在不可撒謊的契約要求下,他痛苦地迅速補充道:“我可能有那麼一點點稀罕……好吧不是一點點!夠了沒有?這不好笑!”

    “哦。^_^”

    “……”

    許多審判還會繼續,塔砂需要時間來冷卻憤怒,修補損失,消化收穫。

    這一次收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來自帝國都城的軍隊來得快去得快,他們在瑞貝湖緊急建設的設備都能為地下城所用。許多小型魔導器具在匆忙撤離中來不及帶走,而魔像與俘虜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前者能讓匠矮人的魔導知識更上一層樓,後者承包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勞動力缺口。不過對塔砂來說,還有比這更加重要的收穫。

    龍翼之軀飛了回來,帶著戰利品。

    她的翅膀上有著焦黑的痕跡,離開前有一發魔導炮擦身而過,那力道能在龍翼上留下傷痕。塔砂的右臂不見蹤影,它徹底壞死,在外頭沒法修復,與其帶著累贅不如處理掉為好。塔砂僅存的左手帶回了一台魔導機械,機械與她自己都需要修理。

    瑪麗昂早早等在了她降落的地方,遠遠對她招手,尾巴搖晃得像電扇一樣。儘管地下城才是本體,狼女還是下意識將這具能活動的身體當做塔砂本人,激動得像久別重逢。她一路粘著塔砂來到治療室,不知道開始治療後她有沒有後悔。

    魔力能讓塔砂的軀體愈合,但倘若骨頭沒來得及校正,它們就會長得歪曲錯位。在外面沒法處理,回來後塔砂得拜託醫生們打斷每根錯位的骨頭,固定,讓它們重新長過。

    人類醫生有著優秀的解剖知識,找到長歪的骨頭不在話下;獸人護士也沒掰斷塔砂骨頭的手勁,只好用上匠矮人特質的魔導鏈鋸(一種和電鋸差不多的道具)一點點來鋸。有點麻煩,但總比回爐重造好吧。梅薇斯提供了麻醉草藥,龍翼之軀完全失去了痛感,而魔池之水很快能讓傷口愈合,讓右手生長,實在相當方便。

    瑪麗昂看上去不這麼認為,她耳朵隨著鏈鋸的聲音哆嗦,好像被鋸的是自己似的。可憐的姑娘。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塔砂開始在鏈接中給她講在都城的見聞。

    瑪麗昂很快聽得入神,她更喜歡女巫那部分,倒對都城的魔導科技與地宮遺產懵懵懂懂。她半懂不懂地問:“然後呢?”

    “被埋掉啦。”塔砂說,“魔力循環瓦解了大半,失去了魔法陣的保護,地宮無法維持。在它建設起來的時候,地上的城池恐怕沒有這麼沉重,沒有汽車天天來來往往。”

    “哦。”瑪麗昂說,一臉“雖然聽不懂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狼女一直和魔導科技相處得不太融洽,超過史萊姆燈這等科技含量的產品就會讓她束手無策,搞得她對這些東西不僅不期待,而且有些牴觸。要是將聽眾換成匠矮人,他們一定會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為整個失落的魔導博物館哀嘆不已。

    塔砂也很可惜,都城之行如同深入龍穴之中,進入的竊賊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幾隻手——塔砂還不幸又少了一隻手呢。她吞噬了大量魔石,勝過這次戰爭的消耗,但若要將那些地下城核心一併吞沒,一方面那很可能讓她當即陷入進化的沉睡,另一方面地宮絕對會在她逃離之前塌陷,將她埋入地下。就算塔砂不可惜這具挺中意的身體,她也不希望自己哪天被人類挖出來,落得巨龍和法師們的下場。

    展示了人類與矮人魔導科技的那些造物,最終被埋在了都城地下。

    水晶棺完好無損,裡面的法師亡骸則在魔力抽取中化為塵埃。冰水晶的確能讓屍體鮮活如生,過去一兩百年的魔力利用令死去的法師變成乾屍,而塔砂的鯨吞耗空了他們最後的價值,這世上再沒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那條巨龍的屍體也一樣,塔砂清醒過來時遠遠一望,便知道它身上再沒有什麼部分值得搜刮。

    她沒有帶回法師與巨龍,沒有帶走武器和女巫,不過最後在人類反應過來前半偷半搶到的珍寶,價值絕對凌駕於任何東西之上。

    塔砂帶走了深淵因子探測儀。

    這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事實上她之前拿了那個“疑似計算機”的一個部件。但當塔砂在準備離開,她感覺到了另一樣給她強烈感應的東西。這玩意在魔導炮保護之下,魔力波動微妙,等走近了維克多才指出它可能有什麼作用。

    “能探測出整片大陸上的深淵因子”,維克多這樣說。塔砂靈光一現,立刻鬆開手裡的東西,決心帶走它。

    現在,匠矮人們沒有修復魔像,他們在塔砂的要求下,把全部精力都用於鑽研這個儀器。

    “你終於打算尋找打開深淵通道的辦法了嗎?”維克多激動地說。

    “想太多了。”塔砂否認道。

    “難道你在害羞?”維克多喜滋滋地說。

    塔砂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你。”

    她需要的功能不是探測深淵因子,而是覆蓋整個埃瑞安的強大功效。

    能讓效果覆蓋整個埃瑞安的能力,與之前徹底研究改良過的紅色獵犬,能結合出塔砂想要的東西。

    秋天在紛爭中過去,埃瑞安的居民們迎來了和平的冬天——儘管這和平看上去就像冬日裡脆弱的冰層。緊張的和平持續了幾個月,許多事情在水面下發生。

    瑞貝湖徹底倒向了地下城,居民們不談論,卻顯然在對比下更喜歡如今的生活。勝利讓塔斯馬林州更多見風使舵者默許了地下城勢力的蔓延,如今整個塔斯馬林州都在塔砂的影響力之下。藉著人類軍隊全面收縮的機會,大量間諜離開了塔斯馬林州,前往全國各地。

    春天到來的時候,去年沒能走成的獸人們依然離開了東南角。經歷過戰爭的獸人經過了深思熟慮,仍決心要給同胞帶去選擇與自由,無論那會有多難。

    “這裡永遠是你們的後盾。”塔砂對他們說。

    獸人的領導者,戰士泰倫斯向他們道謝和道別,瑪麗昂一路將他們送出邊界。狼女在傍晚歸來,她對塔砂露齒一笑,小跑回廚房找梅薇斯去了。

    帝國那一方沒有閒著,舉國之力用於修復源頭。人類畢竟積累深厚,當他們拾起危機感,修復工作不斷向前推進。像被一點點粘起的破碎瓶子,縱然不能像過去一樣盛滿水,剩下的杯底依然可以積蓄一些液體。

    更重要的是,人類高層漸漸從過度緊張中恢復過來,他們意識到,即使光拼手無寸鐵的士兵,埃瑞安的兵力也遠遠大於東南角。

    在這個時候,塔砂需要的那個魔導器也已經完成了。

    “現在開始嗎?”艾拉問,這個魔導科技研究組的族長站在調試完畢的儀器邊上,臉上的激動勝過緊張。原型機已經經過了小規模的成功實驗,無人機與各地的探子隨時會給出結果反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塔砂點了點頭。

    那台大概可以被稱作“加強版本血統探測器”的大功率魔導儀器,在匠矮人手中開動。

    一道紅光沖天而起。

    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居民們好奇地看著那個方向,幾天前他們就被告知今天這個時候有一場盛大的演練,城市、縣城、小鎮、村莊的居民們遠遠望著那道衝入雲端的光輝,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打下只鳥來不?”農人猜測道。與他對坐閒談的人立刻反駁:“哪有這麼大動靜就為打個鳥哩?”

    有人揣測這是求雨的一種,仿佛那些能改變天氣的德魯伊。有人懷疑這是對帝國的某種攻擊,你瞧,雲層之上有波紋在擴散,天空仿佛變成一片倒置的海洋,一陣一陣的環形光圈正從光柱向周圍擴散,一直前往難以看清的遠方。塔斯馬林州以外的人們在驚呼中仰望天空,這異象以整片天空為幕布,正向埃瑞安的每個角落蔓延。

    而後,光落了下來。

    “啊!你頭上!”

    留在東南角的獸人菲尼克斯驚呼起來,指著一起逛街的閨蜜的頭頂。那個匠矮人姑娘抬了抬頭,看到了懸浮在頭頂的小小幻影。紅色的光剛剛從雲層中驟然落下,落到匠矮人頭頂,化作一個小矮人的幻象。幻象矮人捶打著鐵砧,胳膊上鼓起的肌肉栩栩如生。

    匠矮人張大嘴巴看了一會兒,用力搖了搖頭,開始猛拽菲尼克斯的胳膊。順著她的手指,菲尼克斯在自己的頭頂上看到一隻飛翔的紅鳥,那華美的羽毛與她頭頂那一撮一模一樣。

    傑奎琳頭頂有拍著翅膀的妖精,梅薇斯看到了尖耳朵精靈,瑪麗昂看到威武的白狼……加強版本血統探測器比紅色獵犬高端無數倍,不僅能指出異族,還能指出他們有著什麼樣的源頭。有著異族血統的人們在自己頭頂看到祖先的縮影,他們驚嘆不已,一時間東南角到處是新奇的歡聲笑語。

    但是,紅色的光芒不止覆蓋了東南角,不止覆蓋了塔斯馬林州。

    “我不是!我不是!”

    強壯的打手在靠近同事們的面前拼命搖頭,他頭頂有一匹半人馬蹬動著蹄子。四面八方都是懷疑的目光,這些ji院看守看到了獸人女人頭頂出現的東西,然後看向他。

    面黃肌瘦的木匠學徒在大街上發足狂奔,已經開始有反應過來的人企圖攔住他的去路。蜥蜴人的虛影正在他頭頂吐著長舌,而他緊緊捂著嘴巴,想起媽媽如何哭著剪掉他長得奇怪的舌頭。明明已經付出代價了,他絕望地想,明明其他地方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明明不應該被發現的。

    街角不起眼的小販慌忙收拾著碗,人們驚疑不定地望著她腦袋上那個巨大的幻影,真大啊,幾乎和一個成年人那麼高大。當有人向她走去,她猛然站了起來,這時周圍的人才發現,這個永遠佝僂著身體的小販高大得嚇人。她奔跑起來,將路上的人與物撞飛出去,揚起的頭髮中露出一隻長在臉正中的獨眼。

    “你們他媽給老子滾!”

    店主伍德一聲暴喝,掄起一根木棍,殺進人群當中,拽出已經嚇呆的阿比蓋爾。在她頭頂,有一個時不時低笑著的女人,明明只有一個巴掌大的虛影,卻帶著大得可怕的吸引力。不斷有人痴痴地向阿比蓋爾走來,老伍德喘著粗氣,把一個個僵屍似的男人從女兒身邊打走,越來越力不從心。

    一道空氣墻猛然出現在了店主父女與人群之間,將所有人都推飛出去。埃德溫站在旅店二樓的樓梯上,維持著施法手勢,臉色比嚇壞了的侄女還難看。

    ……

    隱藏的異族被挖掘出來,政府、軍方(尤其是都城的那些)迅速反應過來,將這定性為塔斯馬林異種呼朋引伴的方法。“他們一定是瘋了。”高層們冷笑道,追殺被標記異種的命令即將發布。

    無人機的反饋傳回了塔砂面前,確定效果已經覆蓋整個埃瑞安後,塔砂對探測儀使用了【加大音量】技能。

    驀地,火燒雲似的紅色席捲過整片天空,在那以後,紅色的光點紛紛落下,疾如驟雨。

    人們停了下來。

    追逐異種的軍人停了下來,下達命令的高層停了下來,看熱鬧的路人停了下來,奔走逃命的異類停了下來。紅雨接連不斷地落到更多人頭上,展現出獸人,矮人,侏儒,半身人,精靈,妖精,人魚,龍……所有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異種,所有被宣判為人類之敵的怪物。剛剛緊張起來的氣氛驀然卡殼,剛剛分出敵我的人們一片混亂,隨著雨點越來越密集,所有人都只能張開嘴巴,茫然地、愕然地看著彼此。

    人類能製造出效果更好的紅色獵犬,功效明明能覆蓋全國,為什麼他們一直沒這麼幹過呢?

    因為在諸多種族並存的埃瑞安,在造物主的玩笑之中、在各族的愛與恨之中混雜成一片的埃瑞安,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純種人類”啊。

    這個在人類至高主義下運行了百年的帝國,在紅雨降下的此刻,陷入了震悚的沉默。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1:56

第77章 1.1

    這一日的鬧劇不了了之。

    或許說“不了了之”不太恰當,這一天在後來被稱作“紅雨之日”,它所帶來的影響遠超絕大多數親歷者的想象。後世的學者能以此寫出諸多論文,而埃瑞安甚至出現了一句意思和地球上十分相似的俗語——“天要下紅雨了”被用來形容發生了讓人萬分吃驚的事情,出人意料,不可思議。

    那都是後話了。

    在紅雨落下的當天,震驚、憤怒、驚恐、悲傷……諸多複雜情緒爆發於人群之中,來得太快太急,以至於人們對此束手無策,只能無言地保持沉默。即便不久後天空中與人們頭頂上的異象消失無蹤,剛剛看到的畫面還是深深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記憶之中。大家面面相覷,茫然又尷尬,不知該做出如何反應。

    首腦們竭力驅動一樣愣怔的暴力機關,將所有人都趕回家,讓埃瑞安暫時進入戒嚴狀態。他們還沒統一出什麼說法,只好先禁止所有討論,讓人們各自呆在家裡,企圖以此杜絕亂象爆發的可能。這一方面用來防止民變,一方面也讓士兵有事好忙,按照命令到處奔波好過他們自己瞎想。

    帝國的高層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臉色凝重地討論著這件事的後續處理方法。“都是異種的陰謀,為了動搖軍心。”一名形容憔悴的將軍說。

    東南角的探測儀啟動之時,將軍一家正在共進午餐。在將軍嘲弄了異種呼朋引伴的愚行並為工作離開後不久,第二陣紅雨落下,他的兒子看見了母親與自己頭頂上盤旋的異族投影。年輕的將軍之子扼死了母親,然後用餐刀自盡。得到消息的時候,這位擔任軍校榮譽教官的將軍才駭然發現,他當做工作隨意喊喊的政治口號(關於人類的純粹性與異種必須死),居然一直被兒子奉為金科玉律。

    越是接受了人類至上主義教育的軍人,越以自己的人類身份為傲。倘若想明白此前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在諸多他們可能做出的糟糕事情當中,自殺都不算最壞的一個。

    “都是異種的陰謀。”高層們贊同到,無論他們是否這樣認為,都一樣斬釘截鐵。

    “我們不能被這等把戲矇蔽。”元首如此拍板。

    多年不見的緊急命令被發布下去,此前都城遇襲也只勞動了軍隊,而這一次整個埃瑞安帝國都感覺到了動盪。公告貼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所有報紙都刊登了官方的嚴正申明,怒斥前一日的混亂是東南角異種可鄙的陰謀,“他們將人類誣為異種,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慷慨激昂的檄文以粗體字印刷,由各地的基層管理者四處宣傳。

    他們怒斥塔斯馬林州陰謀家的卑鄙無恥,也戳破了“東南動亂不堪一擊”的美好假象。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塔斯馬林州盤踞著異族的政權,在官方的辟謠下,這一回,地下城的存在傳遍埃瑞安帝國的每個角落。

    流言在四處彌漫。

    在這事上,官方當初的反應迅速幫了不少忙,他們為了抓住塔砂難得的“失誤”,在第二波探測開始前已經將它代表的東西大肆宣傳。許多平民對魔導科技一竅不通,若非官方飛速科普,不見得會將頭頂的影子往血統探測那方面想。他們聽信了官方宣傳,其中不少真的捉出了隱藏的異族,而後看到了第二陣紅雨和官方的手忙腳亂。

    第二天的公告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問號出現在許多人心中,仿佛在大壩上鑿除一個缺口。

    無人機在城市上空徘徊,這些裝載了播放錄音功能的魔導機械被間諜們偷渡到全國各地,此刻展翅高飛,嘲弄帝國官方的說法完全是謊言,宣傳塔斯馬林州如何對所有種族敞開。化身為鳥的德魯伊、獸語者的鷯哥靈寵見機行事,這些會說話的鳥兒在更隱秘的地方揭露真相,與迷茫者交談。

    帝國的統治者們氣急敗壞地攻擊天上的敵人,天空攻防戰讓軍方憋屈無比。新型魔導無人機只有播放錄音功能,又輕又小,掉下就自毀,而且打完還有新的冒出來——塔砂剛從帝國那裡賺了一筆,很不差錢,工廠流水線能將這種消耗很少的無人機量產。靈獸與德魯伊則比無人機靈活得多,普通武器幾乎摸不到邊,拿珍貴的魔導武器來打,又如同高射炮打蚊子,打下來也不划算。

    在各地軍隊天天放著頭頂上的時候,各地的間諜們開始工作,任務不止是在各路流言中推波助瀾。

    官方宣傳已經將探測結果定性為異種的謊言,那麼軍隊當然不會再去抓那些被第一批標記出來的異族。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混血因此松了口氣,真的聽信帝國的安撫,安心停留在原地。

    那一天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

    一些混血開始就有著身為異族的自覺,他們隱藏在人群之中,千辛萬苦地藏起自己不同尋常的部分。紅雨落下前他們提心吊膽地活了若干年,紅雨落下後安心過小日子的夢想破滅,他們不再僥倖,同時又聽到了理想鄉存在的消息。他們下定決心背起了行囊,與其繼續閉目待死,不如趁著帝國還沒有動手,最後奮勇一搏。

    一些混血在紅雨之日才知道自己擁有異族的血統,他們身上不同尋常的部分要麼在出生時便被父母掩蓋,要麼自己發現了什麼,卻一直堅定地自欺欺人,對此視而不見。紅雨落下的那一天,他們體驗到了被當做異類追逐的恐懼,無論周圍的人在第二天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是變回曾經和藹可親的模樣,他們都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歸曾經的日常。

    那便走吧,逃吧,到東南方去。

    間諜們擅長察言觀色,即便沒在紅雨之日當場看到那些被標記的人,事後他們也能從一些人臉上或一些人的缺席中讀出一些跡象。紙條被塞進門縫,鳥兒敲打著窗欞,醉漢的歌謠中隱藏著道路的方向。游商、流浪漢、馬戲團……這些看似八竿子達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們接應著心有去意的人,他們無聲無息地帶著同行者離開,正如此前無聲無息地來。

    在第一批也是最大一批移民逃離之後,帝國才猛然反應過來。通往東南方的道路被封鎖,地下城的觸須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盤根錯節,於是帝國上層索性一刀切地放棄了整個塔斯馬林,將那裡變成禁地。

    帝國不是沒想過開戰,他們本來就在備戰。

    只是,原有的計劃在紅雨之日後變得有些不合時宜。

    先頭部隊本來已經集結完畢,正在戰前訓練當中。他們是軍隊中的精英,有著最頑強的意志,都是希瑞爾將軍之流眼中最優秀的士兵——換而言之,不僅戰鬥力高超、有基礎魔導器知識,而且對異族毫無憐憫乃至充滿仇恨,全心全意要為人類帝國將異種屠戮殆盡。

    要是真與異種開戰,這些軍人一定會鬥志昂揚,絕不會為奇形怪狀的敵人恐懼到潰敗,哪怕沒有魔導武器支持,他們也會戰鬥到最後一刻,相當可敬,相當划算,這便是帝國選擇他們的原因。然而在開戰之前,紅雨從天而降。

    這支軍隊的軍營中爆發了整個埃瑞安歷史上前所未見的嘩變,他們對異種和紅色獵犬的了解足夠明白頭頂上的東西是什麼意思,而對異種無需理由的憎恨又讓他們在“發現異種”的第一時間動手,動手比開口更快。於是滑稽的事情出現了,沒人提醒也沒有鏡子的時候,沒人注意到自己頭頂,只發現四面皆敵。

    這些裝備好武器的軍人們,英勇地、大義滅親地攻擊了隱藏的異種們。

    後來負責視察情況的傳令官,站在軍營門口,為眼前的景象嘔吐起來。

    備戰的軍隊多多少少出現了內耗戰損,要立刻發動戰爭變得相當困難。帝國高層再一次將全力修復魔力源頭的事提上了日程頭條,前來匯報的技術官員卻面露難色。“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事,長官。”她苦澀地說,“要想繼續修復,就不是魔導科技能辦到的事情了。”

    那是魔法的領域。

    埃瑞安帝國需要施法者,不是占卜師,而是百年前從歷史舞台上抹除的那種。大圖書館內部固然還有法術書,他們卻沒有能使用的人。魔法需要才能和毅力,培養法師需要有魔法天賦的人,還需要大量學習的時間。

    也就是說,要是帝國不希望花費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培養法師的話,就得尋找現成的。

    他們得招募在過去百年裡宣判為深淵走狗的法師。

    這事兒豈止尷尬。

    “施法者其實也是人類。”一名高層說,“既然魔力源頭的製造中使用了魔法,那必然說明,當時有好法師站在我們這邊。”

    其他人表示贊同,仿佛剛剛意識到這點。倒也有人面露遲疑,欲言又止,顯然“滅法運動”、“獵巫運動”之類的東西不能被解釋為不幸的誤解。他們問:“施法者的魔力損耗怎麼辦?”

    “如果將施法者置於管轄之下,讓有限的法師使用有限的法術,光修復魔力核心的話,那並不會對埃瑞安造成什麼影響。”又有聰明人開了口,“而且經歷了百年的休養生息,埃瑞安的魔力狀況已經沒有過去那麼稀缺。”

    前半句很有道理,施法者總量稀少、方便管理可以說是如今埃瑞安難得的優勢之一。後半句則完全出自推斷,這位仁兄根本沒法感應到魔力。不過有什麼關係呢?魔力源頭必須被修復,法師必須招募,所缺不過一個台階。於是所有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儘管公開招募的結果不容樂觀,但紅雨之日有不少法師餘孽暴露了蹤跡。想來比起終身囚禁和死亡,他們會更願意工作吧。

    ——————————

    老鼠穿過監獄的地磚,阿比蓋爾被這聲音猛然驚醒。

    第二場紅雨本該讓阿比蓋爾安然無恙,然而埃德溫在大庭廣眾之下使用了魔法。軍隊將他和引起大騷動的阿比蓋爾一起抓了起來,男女牢房分開,阿比蓋爾不知道叔叔現在如何。

    爸爸一定很擔心。

    阿比蓋爾叫喊過,哭泣過,一直沒有人理她,只有漠不關心的獄友和到處都是的老鼠。那些有著蚯蚓尾巴的可怕怪物從來是她最討厭的東西,它們行動的沙沙聲每次都會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老鼠,好多老鼠,最近的噩夢中永遠有老鼠的潮水向她涌來,那情景像真的一樣——儘管阿比蓋爾完全不記得發生過這種事。

    老鼠的腳步正向她這裡走來。

    “噓!滾開!”阿比蓋爾對著黑暗威嚇道,指望能將任何不速之客趕走。但那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隻尖鼻子探出了陰影,在燈光下聳動。

    阿比蓋爾從地上竄了起來,同時,那隻老鼠也跑到了燈光下。

    不像監獄裡隨處可見的肥碩老鼠,它很小,只有嬰兒拳頭這麼大,兩顆成人指甲蓋那麼長的牙齒在對比下顯得更加嚇人。它邪惡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紅光,阿比蓋爾發誓它在與她對視,那讓她汗毛倒豎。

    阿比蓋爾想要尖叫。

    要是她手頭有火把,她一定要將這間牢房連同所有老鼠全部燒掉。太討厭了,發生的所有事都讓她憤怒又無力,而她明明覺得自己能做點什麼。阿比蓋爾的手指在抽搐,皮膚在流汗,眼眶裡含著熱淚,熱得像要把她的眼珠煮熟。她不止想要尖叫,還想要……

    “哎呀,哎呀,你在這裡。”

    阿比蓋爾猛然回頭,在牢籠外看見紫衣的女人與獄卒。

    老鼠吱了一聲,刷地跑向了外面,快得像個被踢飛的小球。它嗖地竄上了紫裙女人的裙子,阿比蓋爾尖叫起來,女人卻只是發笑。

    “來,跟紐茲說‘嗨’。”女人對阿比蓋爾說道,親昵地摸了摸爬上肩膀的老鼠,老鼠蹭著她的手指頭。她又說:“把門打開。”

    我打不開門!阿比蓋爾想說,但她很快發現這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獄卒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紫衣女人對阿比蓋爾招了招手,讓她出來。

    “我被釋放了嗎?”阿比蓋爾站著不動。

    眼前這一幕如此可疑,獄卒眼神呆滯,紫衣女人的左半張臉被蓋在酒紅色的卷髮下面,穿著怎麼看都很不正式的連衣裙,抱著一個貼著封條的、巴掌大的罈子,踩著高跟鞋。阿比蓋爾低頭去看那雙超級高跟鞋,發現鞋子兩邊還站著兩隻奇怪的動物。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努力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隻很瘦的貓和一隻很胖的狗。

    “左邊是霍特,右邊是加馬拉。”紫衣女笑容可掬。

    “你們好……”阿比蓋爾勉強開口道,“那你是?”

    “邪眼。”女人爽快地說。

    誰會叫這個?饒是阿比蓋爾和自己說了十次不要說多餘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名字是邪眼?”

    “當然不是,咱叫美杜莎。”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奇怪的是她似的。不等阿比蓋爾回答,美杜莎已經語調輕快地繼續說:“那你是什麼呢?陰影?火焰?哦想起來了,是火焰,你媽媽說啦。”

    阿比蓋爾的媽媽在她一歲時就撒手人寰,她後退了一小步,覺得對方完全瘋了。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會不會認錯了人?”

    “沒有,阿比蓋爾對吧?對,咱知道你媽媽死掉啦。”美杜莎歡快地說,“她拜託咱幫忙,你爸爸也同意了。還好咱來得及時,不然過一會兒你的封印失效,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一併燒死,女巫就又少一個啦。”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阿比蓋爾嘀咕著,“你肯定認錯人……”

    “拜託,別再浪費時間!”罐子裡傳來一聲嘆息。

    阿比蓋爾看著那個絕對裝不下一顆頭的罐子,倒抽一口冷氣。

    “好吧。”美杜莎撩了撩頭髮,“咱們要趕馬車,先出發再說!”

    她向阿比蓋爾走過來,阿比蓋爾繃緊了身體,準備在對方向自己走來時從她身後轉過去。她緊張地盯著美杜莎,美杜莎輕鬆地看著她,酒紅色的頭髮被撩到耳朵後面,露出一張與右半邊毫無差別的臉。

    不對,右邊的眼睛,好像不是這個顏色。

    酒紅色頭髮的女人有一隻酒紅色的左眼,酒紅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麼在轉動。阿比蓋爾的目光一落到上面便無法移開,她的眼睛跟著轉啊轉啊,忽地眼前一片漆黑。

    再度睜眼時,天空一片明亮。

    阿比蓋爾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愣愣地看著小窗投進的陽光,突然什麼都想了起來。她想起龍翼的女人、地下室的陰影、老鼠還有火焰,她打了個響指,一撮火苗從指間升起,照亮了她的臉龐。

    美杜莎坐在車廂另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貓和狗。她對醒來的阿比蓋爾露齒一笑,酒紅色的頭髮已經蓋回了左半邊臉上。阿比蓋爾看看陰影中的小罐子,又看看窗外的陽光,最後情不自禁地撲向後者,把窗簾完全扯開,腦袋探了出去。

    這是一片廣闊的曠野,陽光如此明亮,在綠草上閃閃發光——但這不是讓阿比蓋爾入神的東西。是看見的嗎?是聽見的嗎?是聞到的嗎?是碰到的嗎?是嘗到的嗎?她不知道,但是,但是……

    整個世界,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

    該怎麼說好?如果這是視覺,她便看到了空氣中細微的光點,它們像柳絮一樣漂浮在空中,不屬於光譜中的任何一種,包羅萬象又跳脫在外;如果這是聽覺,她便聽到了萬物的溫柔吟唱,每一種事物都有著不同的語言,雖然聽不懂,卻能讓阿比蓋爾心神嚮往……啊,根本無法分辨了,她嗅到金屬的辛辣,她嘗到陽光的柔軟,她觸到花朵的芬芳,阿比蓋爾在此刻意識到,這並非五感中的任何一種。她多了一種感官,新感知到的東西與她曾經的舊世界融合在一起,如此和諧,渾然一體。

    阿比蓋爾無法描述這個,她的詞彙量侷限於人類的五感。像色盲某一日看見了彩虹,像天生的耳聾之人聽到天籟之音,像出生在魚缸裡的魚苗躍入大海,阿比蓋爾突然自由了。世界之大幾乎讓她害怕,然而沒有一條魚會被淹死,新生的感知在這片曠野上擴張,如魚得水。阿比蓋爾向天空伸出手去,光點向她靠近,而她本身燦爛如火炬。

    呼!一隻火鳥從她掌心沖天而起,衝入雲端。

    阿比蓋爾向後倒去,她眼前發黑卻笑個不停。美杜莎嘻嘻笑著將她從車廂地面上撈起,等紫衣女人柔軟的手擦過她的臉頰,阿比蓋爾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是個女巫?”少女顫抖著說。

    “你是個火焰女巫。”美杜莎笑嘻嘻地回答,“不過十三年後如果打不過你媽媽的話,你就會死掉哦?”

    “哦,好。”阿比蓋爾暈乎乎地說。

    “嚇呆了嗎?”美杜莎好奇地問,一邊用脫掉鞋的光腳丫去撩窗簾下擺,多動症似的。

    “不是,我是,好像不太怕。”阿比蓋爾喘著氣,伸手去碰罐頭。陰影中有什麼東西打開了她的手,像不輕不重的一巴掌。美杜莎說:“你媽媽在睡覺呢,不要吵她!”

    阿比蓋爾傻笑起來,摸了摸發紅的手背。她發現自己並不害怕,就算十三年後會死,這也沒什麼可怕。阿比蓋爾是個女巫,她會魔法;她的媽媽也是個女巫,沒有病死,而是躲在陰影之中,十三年後她們會打一架,像半夢半醒之中看到的,龍翼女人與一室陰影之間的精彩交鋒。所以她真的生而不凡,她的生活將充斥著冒險,而不是困在安全乏味的柴米油鹽之間,像成千上萬的普通人一樣生於平凡,死於寂靜。

    以往被認為是喜愛幻想的少女心在此刻破繭,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阿比蓋爾飛蛾撲火般熱愛著冒險與挑戰,她為此而生,願為此而死。

    她在座位上癱坐了一會兒,想起了其他重要的事。阿比蓋爾一骨碌坐正了,急忙問道:“爸爸呢?埃德溫叔叔呢?他們沒事吧?”

    “放心啦,你爸爸知道咱要帶你過來的。”美杜莎說,“至於你叔叔,他是個法師嘛,被看得老緊,咱弄不出來。”

    “啊?不行,我們得去救他啊!”阿比蓋爾跳了起來,急得團團轉,“施法者會被吊死!”

    “嗨呀,這幾天外面的政策都改啦,上頭招收法師來著。那邊的人要用他,好吃好喝地供著呢。”美杜莎撇了撇,很不忿的樣子,“哼,就光招法師。不過就算招女巫,咱也不會去,咱要站在勝利者那邊,才不要給他們養著哩。”

    阿比蓋爾聞言愣了愣,這才想起要問目的地在哪裡。美杜莎向窗外努了努嘴,說:“塔斯馬林東南邊呀,喏,咱們到啦!”

    馬車停了下來。

    阿比蓋爾探出頭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條路已經變得十分擁擠。馬車、馬與行人都擁擠在這條道路上,熙熙攘攘,等待著進入前方的哨卡。

    “好多人啊。”阿比蓋爾喃喃自語。

    美杜莎也把腦袋擠出了窗口,頭髮裡的老鼠把阿比蓋爾嚇得差點跌回去。年長的女巫環顧四周,笑道:“你該說,‘好多不是人啊’。”

    仔細一看,這裡的的確確有太多異類。特別矮小的人揮舞著棍子以免被人踩到,特別高大的人鶴立雞群。有人的皮膚看上去蒼白得透著點藍,有人身上有鱗片反光。許多雙毛茸茸的耳朵在陽光下樹立,一些看起來很好摸,一些看著需要好好洗一洗。長相奇怪的人這麼多,於是大家都脫下了在外面裹得嚴嚴實實的兜帽和面紗,得以透一口氣。

    隊伍慢慢前進,越往前越熱鬧。

    兩個獨眼巨人隔著老遠看到了彼此,他們同時挺直了習慣性佝僂起來的脊背,驚奇地向對方揮手,都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會和他們一樣高。一群矮個子千辛萬苦地穿越人群匯合到了一起,談論著彼此長輩的名字,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一個不停喝水的人剛剛倒空了最後一個瓶子,他正苦著臉嘆氣,旁邊傳過來一隻裝滿水的水杯,他感激地轉向那邊,另一個正往腦袋上澆水的人對他露出同病相憐的微笑。

    “種族是女巫嗎?”

    阿比蓋爾收回了目光,已經輪到她們了。

    “對,一個火焰女巫,一個邪眼女巫,一個陰影女巫,咱們這兒三個。”美杜莎掰著手指說,晃了晃罐子,被陰影有氣無力地扇了一耳光。長著兔子耳朵的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地看了她們一眼,一邊記錄一邊說道:“噯,那咱們這兒就有六個女巫啦。”

    “六個?”阿比蓋爾驚奇地說。

    她被一種奇特的感覺擊中了。

    不同於得知自己是女巫的時候,這不是熱血沸騰,而是環住心臟的暖流。她的心砰砰跳著,望著周圍各式各樣的人,望著身邊新出現的親人與同胞,感到不可思議,感到開心極了。

    我們並不孤獨。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2:10

第78章 1.1

    對於塔砂來說,這是個豐收的季節。

    從埃瑞安的各個角落涌來了大量人群,仿佛地震後的動物跑出山林。大量的人手涌入了塔斯馬林州,其中許多其實並沒有多少異族血統。確切地說,在經過紅雨之日以後,“人類”和“異種”的說法已經顯得不太確切,幾乎所有人都是混血。

    人類血統更像顯性基因而非強勢基因,它的存在不會吞沒其他部分。真要按照種族稱呼,匠矮人可能得被叫做“百分之XX的人類、百分之XX的矮人、百分之XX的侏儒、百分之XX的半身人混血後裔”,每個匠矮人具體的組成部分還不太一樣,光說一遍便麻煩得要命。於是,姑且繼續將異族特徵較顯眼的那些稱作異族,將看上去像是人類的那些稱為人類吧。

    “我們……不一定要參軍吧?”一個異常高大的漢子小心翼翼地說。

    “當然!”工作人員這樣回答他。

    倘若真的是個卡牌遊戲,異族的到來無疑意味著新增兵種,然而在現實生活當中,增加的可戰之兵少之又少。他們不是戰士,他們是商人,手藝人,勞工,學徒……是逃難者,是離開故鄉尋求安寧的可憐人。這些疲憊的來客不想走入監牢也不想走上戰場,他們只想要一個容身之所。

    倒不是說塔砂會白白放過他們。

    每一批進入者都會聽取“塔斯馬林州新居民講座”,工作人員向他們詳細講述居住在塔斯馬林州需要注意的一切事項,內容很基礎,中心思想只是“不得違法亂紀”。這講座看起來像走流程,實際上卻十分有分量。結束後每個人需要簽訂協議書,以此宣誓自己將成為遵紀守法好居民。

    那可不是能隨便簽的協議。

    協議書上滿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和產品升級同意書一樣,絕大多數人都不會仔細看。惡魔契約就混在那裡,有資格簽約的人筆桿一動,便將自己交給了塔砂。

    惡魔契約的流程是這樣的:雙方必須在彼此付出與索求的條件上達成一致,該過程必須雙方知情,相互確認,不得撒謊,而後簽訂契約書,交易達成。之前的講座已經將條件明明白白告訴了所有人,而協議書上又寫了一遍(甲方遵紀守法、愛崗敬業、在地下城受到威脅時聽從調度,乙方提供庇護和安家借貸),先行條件已被滿足,這契約童叟無欺,算不得欺詐。

    維克多對此讚不絕口,誇獎塔砂與他不謀而合,這等自誇式的誇獎招來塔砂無言的蔑視。被小覷的維克多說起自己曾經簽下一群聖殿騎士的豐功偉績,具體說起來相當複雜,整件事要是簡單粗暴用地球上的語言歸納一下,大概就是“快遞單最後一頁是惡魔契約”欺詐法。

    那件事直接導致了埃瑞安古代快遞業被扼死在萌芽階段,惡魔真夠心臟(讀第一聲)。

    大約有幾十人拒絕簽約,施法者們以這種形式從人群中區分開來,與塔砂進行了一番交談,最後還是簽訂了最基礎的互不傷害協議。塔砂在這段時間裡遇見了來到埃瑞安以來最多的女巫與法師,他們有的看起來像從奇幻畫冊中走出來,有的則像花園喂鳥的路人甲。

    這是大豐收的季節。

    在思維宮殿之中,新增的人物卡不斷增加。各式各樣的技能將腦內列表填充得越來越長,複雜多樣的卡片在桌上一張張鋪開,讓塔砂有種集郵般的成就感。井噴似的增加進行了幾天,桌上最後的空隙被卡片填滿了。就在塔砂以為會出現新的擺放位置的時候,所有卡片忽地浮了起來。

    燈光閃爍,卡牌漸漸暗淡,牌面與殿堂中的火光一起驟然熄滅。

    思維的殿堂開始震盪,仿佛遭遇了一場發自室內的颱風。不像過去信息解鎖時那陣海嘯,眼下識海的震盪毫無方向,因此無法抵禦,只感到昏頭轉向。龍翼之軀警惕地抬頭望向地下城的天頂,任何地方看起來都安然無恙,但作為地下城的本體在此時突然短路,地下城中的全知視角,突然熄滅了。

    地下城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如同一切的開端,被鎖緊狹小殘破的地下城核心。塔砂覺得自己被一陣龍捲風卷了起來,在同一個地點不斷回轉,循環往復,難以逃脫。

    “警告……殘缺地下城-塔砂,契約單位超出……沙沙……當前魔力充足,是否進行合併重組?”

    塔砂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提示。

    她竭力想聽清那是什麼,但那句接觸不良似的含糊台詞已經自行念完,完全沒有重複的意思。被塔砂自行調整出來的“系統面板”和人物卡牌一樣黯淡無光,像個壞死的按鍵,無論按下哪個都毫無反應。龍翼之軀與地下城本體的聯繫沒有斷開,然而塔砂既無法感應到所有契約者,也無法感應到地下城的任何建築,這突如其來的失控讓她心中一冷。

    第一次,塔砂體會到了核心不完整的壞處。

    後悔也來不及了,意識鏈接中只剩下阿黃,確切的說是她分離到這隻地精身上的地下城核心碎片。這傢伙茫然地聳動著鼻子,在塔砂經過它時屁顛屁顛地跟著跑。

    塔砂驟然停步,阿黃撞在她的腿上,渾不在意地繞到她跟前,被主人陰沉的臉色嚇得蹲在原地。

    塔砂站在地下城的燈光之下,面無表情地凝望著遠方的黑暗——真沒想到她也會有覺得地下城黑暗又深邃的一天。她意識到自己並不能前往魔池,一方面她暫時無法調動地精,另一方面,地下城之書被放在那裡。

    如果塔砂必須指揮阿黃打洞進去才能面對面和維克多說話,不等套話開始,他絕對能立刻意識到發生了某些事情。如今的契約只是暫時感覺不到,還是效果也一樣失效?如果是後者……

    塔砂有著役使猛虎的自覺。

    不如說剛開始能和維克多簽訂主僕契約完全占了身為地下城的主場優勢,即使覺得維克多再可愛,即使嘴上怎麼把他當傻子,隨著了解的加深,塔砂也十分清楚他在條件允許的時候能有多危險。拔掉牙齒的毒蛇很可愛,被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很可愛,電網中間的恐龍很可愛,被契約困住的惡魔很可愛。當前置條件不復存在,情緒被驟然摒除,冰冷的理智運行起來。

    不能再繼續拖延。

    “是否進行合併重組?”

    塔砂選擇了“是”。

    識海內的燈光在一盞盞點亮。

    地下城重新回到了塔砂掌控之下,各類建築、地下城造物與地下城感知全線恢復,室內風暴緩緩停下,思維殿堂中依然整潔明亮,她坐在那張長桌之前,與燈光熄滅前似乎一模一樣。然而不。塔砂低下頭,桌上只剩下唯一一張卡片。

    除了地下城之卡外,所有的卡片都不見了。

    思維殿堂中很大一部分依然黑暗,無法感知,被全盤封鎖。若將剛才的狀況比作電流過大跳了閘,現在就是關閉一部分電路,以求維持中心部分繼續運轉。她能感覺到與契約者之間的模糊聯繫,能夠確定這些契約依然存在。但所有卡牌不見蹤影,沒有帶著吐槽的相關描述,也沒有附加的技能。龍翼之軀默念【呼喚滿月】,毫無反應。

    契約帶來的所有系統化的、像是遊戲一樣方便的好處,似乎都消失了。

    或許不是消失,只是無法感知,魔力庫存消失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塔砂能感覺到識海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占用,仿佛從突然運行很慢的電腦中察覺出後台正裝載文件。

    塔砂拿起了僅存的那張卡片,地下城之卡如今只剩下非常短的一行說明。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

    “維克多?”塔砂在鏈接中說。

    鏈接中很快傳來地下城之書的回應,聽上去毫無異狀,仿佛根本沒意識到這場震盪。

    塔砂在同時詢問了其他幾個契約者,他們也完全沒發現剛才發生了什麼。

    “如果地下城核心不完整,簽訂的契約會有上限嗎?”塔砂問維克多。

    “誰知道,我又沒養過地下城。”維克多說,“可能會有?說實話,你這種破破爛爛的地下城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經值得被當做特殊案例研究了吧。”

    “‘破破爛爛的地下城’不能擴張嗎?”

    “核心碎成這樣,根本沒有重新復甦的前例。”維克多聳了聳書頁。

    “剛才的事,給我點建議。”塔砂最後一次要求道。

    “什麼事?”維克多茫然地說,“契約出問題了?”

    “對。”塔砂嘆了口氣,岔開了話題,“新簽訂的這一批雖然數量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非戰鬥人員。”

    沒有前例,那麼說出來問維克多也沒用。太遺憾了,維克多什麼都不知道。太好了,維克多什麼都不知道。如今木已成舟,除了抓緊收集地下城核心之外,就只有等待。

    塔斯馬林州已經基本穩定下來,建築和軍隊都成了規模,塔砂並非離開技能就束手無策。過去得到的那些技能現在已經不再不可或缺,新得到的技能還沒來得及編入地下城運行體系,木材沒焐熱便消失總好過房子建好後被偷走房梁。往好裡想,就算永遠維持這種狀態,也只不過錦上無花,失卻雞肋而已。

    還不如失去的魔力更讓人心痛,不過,目前的帝國那邊只比塔砂更加焦頭爛額。

    等一下,仔細視察自身,塔砂發現之前吞噬的怪物靈魂也夾雜在魔力中一起徹底消失了。那玩意一直沒消化完全,維持著半融化的狀態,像貓喉嚨裡卡著的毛球——考慮到那曾是個什麼東西,想想還怪噁心的。這東西一併消失,大概是本次事件中唯一的好消息。

    多想無益。

    暫且把這一頁翻過去吧。

    此時此刻,新的偷渡客正千里迢迢前往塔斯馬林州,懷著畏懼也懷著希望。帝國邊境的壁壘變得越來越嚴苛,但翻墻的手段也層出不窮,想要過上更好、更安全生活的人們總會想出辦法,而塔斯馬林州與埃瑞安帝國其他部分接壤的地方如此廣闊,可不像當初的東南角一樣容易隔離。

    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心思浮動的人們眺望著遠方。

    此時此刻,塔斯馬林的新居民們忐忑不安地背著包袱,研究著這兒的法規,登記並獲得臨時住所,而後認識自己的新鄰居。一些人孤獨了太久,第一次來到無須隱藏的地方,他們控制不住地向願意友好微笑的人敞開心扉。一些人恐懼了太久,即使看到相似的“異類”走在陽光之下,他們依然選擇緊閉門窗,把打包好的行李放在逃跑路線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這沒關係,太熱情吵鬧也好,太冷漠孤僻也罷,他們會停留,他們會習慣,他們是安全的。

    此時此刻,塔斯馬林州的原住民正在忙忙碌碌。在武器之外,那些擅長並熱愛製造傢具的匠矮人再度有了用武之地,乾得熱火朝天——那位熱衷於枕頭的塔克已經開起了床上用品公司。哈利特將軍(是的,他升職了,雖然這頭銜顯然不是帝國發的)的軍隊與亞馬遜人一樣擅長巡邏與維持秩序,新加入者已經乾得很好,不過一些菜鳥還會在龍騎兵飛過頭頂時分神。

    在這一次的移民熱潮中,各行各業的人忙碌並賺到了一大筆收入。只在非常偶爾,有機會閑下來的時候,他們才會驚奇地想,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習慣跟“異種”打交道的呢?

    把目光放遠到如此大的領域,如此多的人頭上,自身的煩惱就會變得相當微不足道。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收這麼多沒用的人?”維克多正在說,“所謂的‘廉價勞動力’?我還以為那群戰俘夠你用了呢。”

    “不,雖然近期也能當廉價勞動力……不過兩者差別挺大。”塔砂說。

    在那些被俘虜的帝國士兵能夠認清狀況之前,他們就只是廉價勞動力,是塔砂所駕馭的這台龐大機器當中被磨損得最厲害的零部件。要是頭腦轉換不過來,一直沒法把“人類至上”之類的不合時宜觀念丟掉,那就這樣一直工作到死吧——他們當然不會遭遇什麼虐待,塔砂會像保養零件一樣妥善照顧他們,提供充足的營養與休息,直到榨幹他們身上最後一分價值。

    而現在這些來到塔斯馬林州的逃難者,他們會是未來的“基石”。

    地下城的影響範圍再度擴張,從一個時刻可能被端掉的根據地向一片領土發展,塔砂正將自己的定位從一地土匪轉化為一方諸侯。她從隱藏中站起來了,跟從蟄伏到崛起花費的時間相比,要站穩腳跟需要的時間精力會更多。以少數派的身份站立於這片大地上,四面皆敵必死無疑,至少在附近,他們得與多數派融合。

    所以才有了那場紅雨。

    她早就猜測過混血才是多數,真正把各個族裔區分開的,與其說是誰也搞不清楚的血統,不如說是群體的自我認知與文明。塔砂並不需要讓顯性人類與顯性異族彼此通婚,她需要在人們頑固的觀念中打開一條裂縫。總有一天,塔砂相信,人們會將種族差異視為一根樹枝上不同脈絡的葉片,而在那之前,她需要更多以異族自居的成員。

    如果一時半會兒消滅不了種族的固定概念,那就讓它為我所用吧。種族對立的概念讓人們對曾經熟識的鄰里投去異樣目光,將他們逼得背井離鄉,來到了陌生的塔斯馬林州。只要塔砂不像對面一樣昏招迭出,他們就會是地下城的天然盟友。

    “說起來,深淵對主物質位面的大規模入侵也進行過不止一次吧?”塔砂問。

    “對,被地上的生物稱作‘魔災’,我也參加過幾次。”維克多咂了咂嘴,像在回味什麼美好時光。

    “作為打手?”

    “作為統帥!”維克多沒好氣地說,“除了第一次魔災,之後我可是大惡魔了啊。”

    他跟塔砂含混地說過大惡魔的成長軌跡,從初生深淵魔種到站在深淵惡魔一系頂端的大惡魔之間,有著一條漫長到令人絕望的廝殺之路。不存在什麼天生魔王,能一路殺成大惡魔的存在必然有值得讚賞之處,還有了不起的運氣,可以說每個大惡魔都能擔當小說裡的主角。這反而讓塔砂更加疑惑,有這種能耐的維克多,沒道理在地下城的擴張之路上一直出著餿主意。

    “那麼,我在做的事情明明和你那時做得差不多,作為少數派——你們則是外來者——推翻原有優勢族群的統治,建立起新的政權……按理說做這種事時需要使用的策略差不多才對。”塔砂問出了她的疑惑,“你卻看起來一直對我的所作所為很有意見。”

    維克多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書頁拍打著石台,仿佛塔砂說了什麼不動腦子的傻話。他說:“你從哪裡看出我們做的事情一樣?”

    “惡魔一樣會引誘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讓他們倒向深淵。”塔砂提醒道。

    “不不不你誤會了。”維克多笑道,“非魔災時期惡魔們的確會這麼幹,用來增強自己,或者只是找找樂子,打打野食。但在全面戰爭開始的時候,對待占領完畢的地區,誰有那個閒工夫啊?”

    惡魔的契約與騙局相當精巧,然而他們的戰爭卻非常簡單粗暴。一旦某個地區已經成為了深淵的囊中之物,在那個地區,所有生靈只有一個下場。

    被吞噬。

    反抗嗎?吞噬掉吧,前一天最拼命的戰士會成為深淵的肥料。投降嗎?沒事兒,也吞噬了吧。惡魔無所謂你對深淵滿心歸附的狂熱還是想玩無間道,沒有什麼比化作養料更方便有效。他們會被吞噬,然後轉化,製造出劣化的複製大軍,或者成為行屍走肉,成為深淵法魔製造各種魔物的材料。地下城的吞噬功能才不是作為前哨的權宜之計,它只是深淵風格的縮影。

    “這樣的深淵不會變成世界公敵嗎?”塔砂問,“任何不想死的人都會選擇天界吧?”

    “弱者必死無疑,但是強者並非如此。我們依然會與強者簽訂契約,歸附的強者將與深淵聯結,獲得更大的力量,漫長的壽命,還有轉換陣營的權力——最後那條的吸引力超乎你的想象。”

    地下城之書的書頁平復下來,輕柔地一展,仿佛紳士拉直了衣領。

    “想象一下吧,”維克多的語調舒緩而帶著笑意,“你在進行一場無望的戰爭,苦苦支撐,每一天都有戰友死在戰鬥當中,屍體要麼被分食,要麼第二天重新出現於戰場,站在對面。你一直看不到未來,周圍都是麻木的人,好笑的是‘希望’看上去反而在深淵之中,對面那些魔物每天都鮮活自在。當無論怎麼努力依然有羔羊喪生,疲於奔命的牧羊犬會開始懷疑作戰的意義,而當他們開始懷疑與恐懼……只要一點點推動力,砰!他們會發現當狼比當牧羊犬開心多了。”

    “但強者總是少數吧?”塔砂說。

    “的確。”維克多的書脊點了點,“但是這裡缺乏標準,要看出手的高階惡魔怎麼想。有力量的存在不會被簡單粗暴地當做屍體使用,深淵法魔能將職業者近乎完全地轉化成魔物,雖然成功率不高。這種‘轉化’與‘深淵聯結’有時不太看得出差別,受深淵影響的存在都會變得比曾經嗜血。所以嘛,人們以為的‘投向深淵的強者’比實際上多得多,於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會是下一個被另眼相看的幸運兒,叛徒的競爭頗為激烈。”

    維克多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即使真的是被深淵引誘的強者,與深淵的聯繫註定也沒有我們這樣的原住民密切。惡魔一系更是深淵的寵兒,我們天生受到深淵青睞,而從魔種到大惡魔過程中數不清的殺戮更能取悅深淵。深淵意志迴盪在我們的靈魂之中,深淵的力量與我們共鳴,其他存在根本無法做到。你還覺得我們可憐嗎?”

    如同天界的神靈,在深淵,惡魔一系可以說是位面的寵兒。塔砂嘗過受到自然意志眷顧的感覺,那力量如此龐大,得到眷顧之時,仿佛周圍的一切草木都是你的友人。同理推斷一下,倘若換做更加強橫霸道的深淵意志,世界為你開後門的感覺,肯定像頂著主角光環一樣爽。

    “還是可憐。”塔砂說,“不自由。”

    “什麼?聽聽,有人說混亂深淵的位面產物不自由!”維克多匪夷所思地說,笑出聲來了,“深淵的軍隊從來沒有編製,唯一的規則是力量,高階深淵生物的威壓是唯一讓進攻統一的原因。我們沒有任何無聊的原則,我們從來不需要任何藉口,我們不必服從任何上級,只要你能從強者手中保下自己的小命,你可以不聽任何人的話。要是這樣都叫不自由,天界那群循規蹈矩的鳥人算是什麼呢?”

    “如果所有惡魔都要忍受對殺戮和吞噬的無盡渴望,像我從你靈魂中感覺過的一樣……”塔砂說,“那你們好像和那些深淵傀儡沒什麼差別,只是高級一點的奴隸罷了。”

    “照你這麼說,人類也是慾望的奴隸,誰是自由的?”維克多反駁道。

    “可是人們能選擇。”塔砂說,“選擇天界,選擇深淵,選擇自然,或者選擇毫無目的地度過一生。”

    這就是塔砂喜歡人類的原因。

    人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人可以自行在善與惡中取捨。無盡的道路通向無盡的可能,如今的埃瑞安,形形□□的各種族群與塔砂本人,都在選擇著未來的方向。

    維克多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他才哼了一聲。“或許是吧。”他意外坦率地承認了,“所以比起待在老家,我更喜歡埃瑞安。”

    塔砂微笑起來。

    舒適的寂靜持續了一會兒,直到一個念頭猛然升起。

    “我什麼時候說你可憐過?”她突兀地問。

    維克多記得自己在靈魂中留下的後手,推測得出“那一個他”會用什麼套路,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他”與塔砂之間發生了什麼。

    而“可憐”這句話,塔砂只對那一個維克多說過。

    漫長的沉默。

    “我……我想不起來?”維克多困惑而震驚地說,“我不記得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2:24

第79章 1.1

    地下城正在整合重組,不知道需要多久,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

    維克多留在靈魂中擔任守衛的靈魂碎片已經算是獨立存在,和塔砂的龍翼之軀不一樣,彼此的記憶、狀態本該互不連通,如今地下城之書卻莫名其妙地說出了分身聽到過的內容。

    兩個不大不小的異常一塊兒出現,變成一個讓人皺眉的隱患。

    最年長的梅薇斯也對地下城與惡魔缺乏了解,倒是有一位名叫韋伯斯特的法師對此有些猜測。他自我介紹為“白堊學院的傳承者”,說這支傳承長久以來一直深淵的先行軍有所研究。

    “地下城自成體系,獨立於魔災其他魔物大軍之外,又時常成為領主等級高階魔物與深淵皈依者的大本營,它被認為是最富有效率的深淵作戰單位之一。”韋伯斯特翻開一本古舊的手抄本,指出相關部分,“雖然所需契機依然不為外人所知,但重組對於地下城本身來說並不是壞事。地下城有著最能適應環境的魔理機制,如果您允許,我希望能到親眼觀測重組過程的殊榮。”

    他描述地下城的方式,像動物學者談論自己的研究對象——還是已經滅絕了的那種。儘管這位乾瘦的老先生說得文雅有禮,他渾濁的雙眼中還是放射出了令人無法直視的渴望之光,讓人覺得不讓他研究一下都於心不忍似的。

    韋伯斯特已經九十多歲了,不用魔法鏡片就看不清東西,拿著書的手哆嗦得讓人提心吊膽(那本手抄本看上去比他老數十倍,經不起任何摔打),看上去一陣大風就能把他撂倒再吹起來。當初這位小有資產的圖書管理員帶著一馬車的藏書來到塔斯馬林,拒絕他人幫忙,堅持要親自把書一本本拿下來登記,造成了那個入境窗口的大堵塞。可想而知,工作人員一臉崩潰,只差跪下來叫他祖宗。

    “白堊學院?啊哈,白堊平原上那堆人。”維克多在旁邊嘲弄道,“什麼‘深淵研究者’,明明就是深淵信徒。”

    從老人家手腕上的邪異紋身與對待偷書賊的手段看(老天保佑那人的皮),這人絕對不是個學者型白袍。

    忠誠的深淵信徒已經和他們的主子一起完蛋,那之後出現的白堊學院只會來自深淵崇拜者當中的叛徒。那又怎麼樣呢,地下城收容白袍和黑袍,迎接亡靈法師和女巫。

    那位最年長的陰影女巫對地下城的重組毫無概念,她只提醒塔砂當心惡魔。“有問題就先解決掉,反正你永遠猜不到惡魔有什麼詭計。”她十分光棍地說,一點都不忌諱承認自己腦子不太好(“拜託,女巫靠感知和魅力吃飯哎,我又不是法師!”),末了又蠢蠢欲動道:“要不讓讓我試試?我對付惡魔有些獨家秘方。”

    “比如說?”塔砂可有可無地問。

    無名女巫用甜蜜的聲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說到激動處影子都纏上了塔砂的腳,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問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剛才只說了個家常菜譜,塔砂撕開她纏上來的影子,不用半秒考慮便客氣拒絕。

    維克多真該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們帶來的藏書也罷,沒有任何一樣能解決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維克多也不是人類常見的中層惡魔,到最後,兩個問題的答案都不得而知,無果而終。

    “你看起來倒不怎麼著急。”塔砂對維克多說,“就不怕被你的後手頂替?”

    發現自己的問題時維克多也一臉懵逼,可在聽過了塔砂的猜想後,他迅速接受了事實,該幹什麼幹什麼,仿佛一點都不為此操心。塔砂完全不認為他是聽天由命的性子。

    “說不上頂替不頂替。”維克多說,“反正兩邊都是我。”

    “都不會主導權之類的東西產生競爭嗎?”塔砂奇道。

    “會融合啊。”維克多坦然地說,“當初怎麼分割出去,匯合後就會怎麼融合,兩部分合為一體,一個靈魂哪來誰主導的說法?”

    塔砂發現自己和維克多好像在雞同鴨講。

    “你們已經分裂開了。”她試圖說明白,“當時你不知道我和他說了什麼。”

    “但我能猜出他——‘我’——大概會做什麼,而且我猜對了。”

    “我能把瑪麗昂會做的事猜得八九不離十,不代表我們倆就是一個人。”

    “的確……這不是問題的重點!一杯水倒進不同杯子裡依然是那杯水,匯合時也一樣,所以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被軀殼綁定的思考方式?我還以為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有這樣的侷限性。”維克多嘖了一聲,“你明明也可以任意分割出部分靈魂,放在不同的軀體當中,難道你會跟那些你爭搶主導權嗎?”

    “但我們是連通的,屬於同一個時間,同時存在。”塔砂反駁道。

    不同軀殼像不同的容器,只是放在不同容器中的靈魂依然彼此聯繫。比起倒進不同杯子的水,塔砂操縱不同軀體的時候,可能更像把手放進布偶當中——只不過手上也長了腦子而已。

    維克多的靈魂分裂方式卻是將一壺水倒進別的杯子裡,不僅如此,還將杯子放進了冰箱。在外面的水加了鹽加了糖然後在火上煮了一圈,這時候在把冰箱裡的杯子拿出來,那杯冰塊與如今的半壺水,還能被當成一樣的東西嗎?

    如果把人看成四維生物,過去某個時間段的切片與最近時間段的比較,是否能算一個人?經歷可以改變人的想法與性格,越活得長久,後天影響越大。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構成的?“我”是誰?這簡直是個無解的哲學問題。

    要是讓塔砂來回答,她大概會說“此刻的我就是我”。哪怕有輪迴轉世,她也不認為前世或來生的她是她自己,活要活在當下。

    “等融合之後,我們自然也會連通,共享這段時間不連通的記憶。”維克多說,“我分裂過很多次也融合過很多次,這不是什麼大事。”

    “融合後會更像哪邊?”塔砂問,“取決於什麼?靈魂的質量?力量?誰是原來的本體?”

    “無論我們融合不融合,契約都安然無恙,你怎麼著都是我的主人——靈魂契約就這點不好。”維克多嘆了口氣,“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就這麼舍不得我嗎?”

    他嗤嗤笑著,用那種“哈哈哈我在開玩笑”的口吻。但塔砂一言不發,維克多漸漸笑不出來了。書頁扇動了一下,看上去不太自在。

    “沒什麼好擔心。”他嘟噥道,“反正我又不會因為融合消失。維持原狀也好,能找到一些靈魂融合修復也好,每個我都一樣。會對同樣的事情感興趣,會憎恨一樣的東西,會喜歡上一樣的……”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低,最後還嘩啦啦翻頁,翻頁聲比說話聲還大。氣氛變得相當奇怪,搞得塔砂也覺得不太自在,有種發現了什麼的手足無措。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見得會習慣今後的你啊。”

    地下城之書沉默了一會兒,砰地合上了。

    他不僅合上了,而且類似腰封的皮帶刷地環書繞了好幾圈,打了個結,再打了個死結,要是還在書架上搞不好會自己蹦到最高層。鏈接中輻射出海量的惱羞成怒,搞得塔砂在輕度同情和十分好笑之間徘徊,忍不住摸了摸書頂。

    “走開,讓我一個人呆著。”維克多陰沉地說。

    塔砂拒絕走開,原地拆書,她解一圈維克多就重新繞一圈——一本書努力給自己安包裝的場景太過滑稽,以至於任何擔心都無法維持下去。塔砂笑起來,她在維克多的抗議聲中將後者打開,覺得自己在強行擼貓肚子。

    ——————————

    幾個月後,帝國的軍隊又一次組織了進攻。

    魔力核心像個破舊的鍋爐,勉強恢復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帝國根本不敢讓它開足馬力直供火車。另一種方式是以魔力核心灌裝魔石,類似史萊姆的點石成金,或者地球上灌裝蓄電池。輕型飛艇在人類的土地上升空,與其說是空中主力,不如說在給地下的步兵掠陣。

    相當出乎意料的是,這場等待已久的進攻,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力度上,都遠遠不能與希瑞爾將軍的那一次相比。

    看上去氣勢洶洶的軍隊衝進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塔砂布置在那裡的軍隊回擊,雙方短暫地接觸了一下,帝國軍便乾脆利落地撤離。滿腔熱血準備好將來犯者趕走的士兵們摸不著頭腦,軍官們只當這是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命令所有人嚴陣以待。然而,無人機和間諜傳來相同的消息,沒有第二波了,帝國的軍隊已經撤退。

    這一次的領軍人物是諾曼將軍,老油條鴿派。這一場攻擊比塔砂預計中的大戰早,與其說準備完全,不如說迫於壓力——生死存亡之際高層們意見相同,等局勢緩和下來,不同派別提出了不同意見,幾乎每天都有會議,每場會議都吵成一鍋粥。地下城的宣傳一刻不停,策劃已久的間諜戰局勢大好,想阻止偷渡得用雷霆手段,而使用雷霆手段又會讓該區域的人心更加動盪不安。要想解決內部的矛盾,將之轉移給戰爭,無疑是常見手段。

    不過塔砂也沒想到這一戰會如此虎頭蛇尾,她還以為帝國準備搞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以此重新讓人們同仇敵愾。

    很快,塔砂明白了他們有什麼打算。

    就在那場打鬧似的戰鬥後一天,元首在都城發表了演講。

    “公民們!自從那一次讓人震驚的誣衊之後,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他站在都城的鐘樓之下,沉痛地說,“如諸位所知,來自深淵的異種已經入侵了我們的埃瑞安,這些邪惡生物從東南角的大地之下出現,用非人的邪惡占領和欺騙了許許多多不幸的人民。埃瑞安東南方的明珠瑞貝湖已被占據,乃至整個塔斯馬林州都已經被污染,他們占據了人類的帝國,屠殺帝國的公民,玷污帝國的女性,欺騙帝國的孩童,讓他們認賊作父,竟認為與異種共棲一地是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讓那些惡魔同黨繼續下去,我們的埃瑞安會變成什麼樣子!”

    接下來是大片引古證今,從千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五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三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兩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如果人類的遭遇真的像這位領袖說的一樣,理論上埃瑞安現在應該沒有活人了才對。

    “換做一年之前,我會呼籲公民們投入一場為了人類而戰的偉大戰爭。讓我們從邪惡的異種手中奪回我們的土地吧!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說,這是一場關乎人類安危的榮耀與生存之戰,我們理應拿起手中的刀劍!”元首痛心疾首地說,“然而,邪惡的異種竟然買通了不堅定的看守,摧毀了我們的能源!”

    那些並不清楚什麼武器需要什麼能源的聽眾,在氣氛感染下也憤怒了起來。

    “我們的武器因此失去了作用,所以只能憑著血肉之軀作戰的士兵們。沒能將那些將靈魂賣給深淵的邪惡生物一舉殲滅。但是!我們絕不會屈服!”元首說,“無數次交戰在諸位看不到的地方進行,我們在暗中挫敗了異種的無數次進攻,這才讓諸位公民們安然無恙,乃至根本不知道,那些偉大的戰士們為了埃瑞安多少次浴血奮戰。就在昨天,我們進行了一次全面進攻,全部力量都被投入其中,為了不可被侵占的帝國而戰!公民們!安全地呆在腹地的諸位!你們是否也看見了遠方不屈的飛艇?”

    這下塔砂總算明白,為啥能源緊張這麼緊張的當口,輕型飛艇還是在整片埃瑞安帝國領土上空轉悠過一圈了——敢情它們的主職就是轉上一圈。

    接下來元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場慘烈的戰爭,關於英勇的士兵如何奮勇作戰,一路勢如破竹,高歌猛進,把塔斯馬林州的異種打得抱頭鼠竄,幾乎跳入海中。當然,因為塔砂這邊不夠配合,沒有主動跳下海,這故事還有轉折。伏筆在開始已經埋好,能源不夠,因為過去異種的邪惡伎倆,武器在最後熄火,偉大的帝國軍隊功敗垂成。

    該故事生動活潑,情節曲折豐富,這份演講稿的撰寫者可真有當說書人的天分。要是讀給真正參與了昨天戰鬥的地下城方士兵聽,他們多半會聽得一愣一愣,乃至拍手叫好——畢竟,改編到這個地步,根本聽不出故事原型。

    這並不是一場哀兵必勝的戰鬥動員。

    “換做百年之前,我們將徵集整個帝國的士兵,背水一戰,哪怕拼到只剩最後一兵一卒。”元首這樣說,“然而現在,埃瑞安帝國已經不可動搖,人類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世界之主,萬物之靈!應該害怕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時間過得越久,被鉗制住的他們便越動搖混亂,而已等到我們的能源修復完畢,我們就能輕易殺入異種盤踞的城市,不費一兵一卒,將那些嚇破膽的邪惡生物消滅掉,如同擊落驚弓之鳥!”

    恰恰相反,這是一場“不戰鬥動員”。

    人心浮動的帝國高層與軍隊,暫時不想打了。

    元首慷慨激昂地講述了一大通廢話,以此顯示這一次停戰是眾望所歸,是人類的勝利與仁慈,是對士兵與百姓們的人道主義。他聲稱現在最重要的是修復能源,招募“過去被誤解的法師”,對抗東南方滿是謊言的宣傳手段。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總結一下,其本質等同於逃跑前放下“有種給我等著”的狠話。

    “公民們,東南方的夜幕已經落下。”最後元首這樣說,“但黑夜總是暫時的,在太陽升起之時,它註定被驅趕得無影無蹤。為了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暫且忍耐。”

    “夜幕演說”最終成為了地下城勢力與埃瑞安帝國的對峙開始的標誌。

    才怪。

    元首的演說傳遍了整個都城,而後以報紙和宣傳公告等方式向埃瑞安帝國各處擴散。只是在全國人民都聽說並接受之前,新的大事件在邊境處爆發。

    屬於東南方的飛艇飛了起來。

    比輕型飛艇乃至巨鯨飛艇更加視覺效果驚人的飛艇們,成群結隊飛來,還印著代表塔砂方的標誌——它之前一直被印在無人機與投放的宣傳單上,埃瑞安帝國的居民們已經對此相當熟悉。邊境的軍方與居民目瞪口呆地抬著頭,看著天空中慢慢飛來的龐然大物。

    在黑雲向這邊蔓延時,人們聽見了機械發出的轟隆聲。

    地下城那方的裝甲車、鋼鐵魔像與炮台,在飛艇的陰影之下,與飛艇同來。

    “他們瘋了嗎?”駐守於此的軍官駭然道,“難道他們真想全面開戰?”

    仿佛一枚巨量級炸彈在帝國邊境炸開,軍方所有人霎時間炸了窩。之前去塔斯馬林州溜達過一圈的軍隊,在完成演出性質戰鬥的當天便班師回都城,留下只負責建設防線外加對付偷渡客的駐軍,毫無心理準備,被打了個手足無措。

    開玩笑的吧?假的吧?前幾天那一戰不是說沒多少傷亡麼?他們怎麼可能因為這個突然全面攻擊?軍官們驚駭地互相詢問,把眼睛揉了又揉。負責衝在最前面的士兵紛紛罵娘,詛咒那群捅了馬蜂窩後自己跑路的友軍,不少人面露絕望:他們不是坐冷板凳的外圍軍隊嗎,為什麼會面對這樣一支豪華過頭的鐵軍?軍隊倉促地、混亂地集結起來,沒有第一時間衝上去。

    首先,目前在此處的軍隊算不上精英,並且毫無心理準備,就像上述解說過的那樣,缺乏拼死一搏的自覺與勇氣。其次,他們的對手,那支鋼鐵軍隊,正勢如破竹地衝開他們建造了一半的防禦。

    元首計劃中的“夜幕防線”才剛剛開始建設,畢竟,前幾天還有友軍需要從這兒出去進行一場閉幕演出呢。壕溝不夠深也不夠寬,裝甲車邊步兵攜帶的木板足以讓這支軍隊偷渡。他們經過了地形阻礙,來到木頭製造的半成品隔離帶邊。不需要裝甲車衝撞,鋼鐵傀儡徒手撕開了防線。

    想象一下,附近根本沒見過傀儡之威的外圍軍隊,現在是個什麼心情。

    塔砂一直擺出防禦的架勢,地下城這邊的確軍隊數量不夠,永遠人手不夠,從出現在埃瑞安舞台上開始,從未主動發起過一場戰鬥。帝國的專家學者研究了她迄今為止的戰績與行為,一方面確定深淵通道沒有打開,認為塔砂是個異常的地下城,另一方面確信她有著保守的行為模式——很可能還有什麼要命的限制。

    或許這些人對地下城乃至巢母有一定研究,但是很可惜,“穿越成地下城的異界現代人類心理學”從來不是埃瑞安的研究學科。

    鋼鐵傀儡軍隊正在前行,長驅直入,勢不可擋。裝甲車與步兵的隊伍交叉前行,當守軍姍姍來遲,這些裝備奇怪的步兵就衝了上去。

    弩箭還來不及上場,第一批對上的守軍拿著刀槍,面對沖過來的人形士兵心中一喜。至少同樣是人(至少看起來是人)啊,總好過對上可怕的巨大傀儡和戰車吧?就算這些人拿著奇怪的罐子,戴著奇怪的封閉式頭盔,情況又能糟糕到哪裡去呢?守軍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完,敵人的罐頭就向他們扔了過來。

    罐頭沒落到人身上,它們在地上砸開,爆發出一大蓬白煙。就只是白煙而已,沒有強烈的爆炸或者別的,看上去好像不痛不癢啊——這念頭沒來及成型,便夭折在了士兵腦袋裡。

    這是一股什麼樣的氣味?可能是盛夏季節陰暗角落放了三個月的鹹魚,混合著三個月沒洗的襪子,排泄物,臭水溝,不不不這些都太溫柔了。眼前的這股味道,簡直是有型的,仿佛一記強而有力的恐怖重拳,從鼻孔裡一路搗進腦門,從天靈蓋破殼而出。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已經雙膝跪地,連滾帶爬,痛哭流涕。

    臭鼬分泌物與一些蒼蠅授粉型的菌類受德魯伊的提取加工,又在匠矮人的工藝下濃縮於罐頭中,彈藥純天然無污染,勝過生化武器。

    在這樣殘酷地進攻當中,這支軍隊如入無人之境。

    “要全面開戰,這些人也太少了。”維克多說,“沒打算開打?”

    “當然。”塔砂說,“這是和平宣言啊。”

    這的確是和平宣言。沒有實力佐證的和平宣言,只會被認為是投降示弱。

    地下城一直沒法製造能在戰場上派上用場的軍用飛艇,運載旅客的民用飛艇也夠嗆,可造廣告飛艇沒問題。成群的廣告飛艇飛出了塔斯馬林州,標語寫在身上,傳單從上面灑下來。鋼鐵傀儡踏平一切阻礙,攜帶著大量喇叭,反覆播放的宣言震天響。在□□步兵掩護下,裝甲車的機械臂將簡短的宣言烙在顯眼的地方,履帶痕跡本身就是標語……

    在大規模的帝國軍隊前來阻攔之前,這支和平的宣傳軍已經深入埃瑞安到讓人驚恐的地步,沒造成任何傷亡,最後全身而退。他們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跡,從足夠多的人面前招搖而過,以至於他們的存在完全無法被掩蓋或封鎖。

    塔砂可沒像元首一樣長篇大論。

    她送去的意思非常簡單:塔斯馬林州將選擇和平發展道路,在歡迎各種心懷善意的外來者的同時,主張和平、開放、合作、和諧、共贏。我們不打算掀起戰爭,儘管我們有能力這麼做。

    口號是:為了更好的世界。

    以“夜幕演說”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開了地下城與埃瑞安帝國之間,無硝煙對峙的序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2:39

第80章 1.1

    “和平宣言”踩痛了埃瑞安帝國的神經,那些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地下城問題的上層,終於發現了自己固有的傲慢——帝國習慣了應對小麻煩和大麻煩,幾乎忘卻了如何應對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們如臨大敵,迅速地……展開了新一輪會議。

    “難道要繼續養虎為患嗎?!”有人說,“地下城會從開始的地方性危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正是因為我們拖拖拉拉、在會議桌上浪費時間!它們就快騎到帝國的頭上來了,我們應該不計代價地發兵,將地下城從塔斯馬林州掃除,哪怕犧牲掉整個塔斯馬林!”

    “希瑞爾將軍也是這麼認為的。”有人潑冷水道,“看看那次圍剿的後果。”

    “是因為力度不夠,又讓它們趁虛而入……”

    “難道你現在有辦法解決能量問題嗎,李斯特將軍?”諾曼將軍說,“我倒認為,我們不該繼續刺激對方,他們沒有繼續擴張的能力,但一旦被逼急了,恐怕有自毀式襲擊的可能。”

    不少目睹了和平宣言的人心有餘悸地點頭,看看那些飛艇吧,如果他們放棄了自保,選擇與帝國同歸於盡,那會造成多大的動盪?

    “或許他們真的只想要一塊容身之所。”開始有人小心地提出了軟化的意見,“他們一路進軍卻一人未殺。”

    “那可能只是迷惑人心,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和我們全面開戰。就這麼放任他們,毫無疑問是自取滅亡的愚行!”

    “不立刻進攻,也不意味著放任他們。我們一樣需要時間來修復能量源頭,或許在這件事上,我們已經失策了很久。”

    “我不認為那是失策,在那個時代……”

    “請允許我從經濟的角度重新闡述……”

    “先生們,以現在民眾的士氣來看……”

    在百年的穩定之後,帝國的高層都學富五車,博古通今,能為自身所代表的利益集團提出最切中利害的意見。軍方依然握著大部分話語權,但財政與輿情正擁有越來越多的分量。驚怒最終平息,多方權衡之下,得出的結果幾乎不變,依然和元首演講時制定好的方針一樣。

    在塔斯馬林州的邊境線上,高墻豎立了起來。

    裝甲車被布置在周圍,深深的壕溝與鐵釘相結合,他們用人造的地下河流預防地下城的蔓延。鋼筋水泥製造的高墻將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圍上,鐵絲網纏繞得密密實實,每隔百米就有瞭望塔,高墻附近還有著數十米寸草不生的開放地帶。每到夜晚,探照燈虎視眈眈地掃過這片空地,牽著獵犬的哨兵在邊防周圍來回巡視,一隻老鼠也別想爬過去。

    元首口中的“夜幕”最終被製造出來,帝國宣稱這是為了防止異種襲擊,不過考慮到這東西防不住天空,也很難在鋼鐵傀儡與魔導炸彈的雙重衝擊下堅持多久,更大的作用恐怕是防止帝國公民偷渡過去。

    防線初步製造完成的時候,第一波新移民已經在塔斯馬林州安頓下來,數量與質量都挺讓塔砂滿意,已經足以構成地下城在地上的基石。她對自身實力很有自知之明,匠矮人的魔導科技已經進入了瓶頸狀態,地下城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用於消化新居民,“解放全世界”這種口號,還是別去妄想為好。

    何況,高墻可不能阻斷一切。

    高射炮依然屬於耗能巨大的罕見武器,廣告飛艇固然目標太大,足夠小心的無人機與飛鳥卻能飛躍防線。宣傳機器與化獸者德魯伊在兩邊穿行,帶去東南方的聲音,帶回帝國的消息。一大批來不及撤回的間諜留在了帝國,開始了小心謹慎的地下諜報工作,他們能在那裡庇護逃不過來的異類,建立起敵營中的據點。

    種子已經埋入帝國的土地中,有足夠的陽光雨露讓它們發芽。

    帝國沒法打下所有的無人機與飛鳥,除了將“收聽敵機”與“收容敵鳥”判為非法之外,他們也沒有坐以待斃。學院派機械師很快行動起來,以廣播無人機為模板,製造出了廣播機械鳥——這事兒仔細想想還挺好玩,地下城根據機械鳥發明出無人機,帝國又根據無人機改進了機械鳥,雙方的技術通過戰爭進行了交換與升級。

    那些機械鳥帶著帝國方的通稿飛入塔斯馬林州內部,痛斥地下城政權的黑暗,呼籲被欺騙的民眾站起來。他們聲稱血統鑒定完全是分裂人民的可恥謊言,倘若偷渡客們幡然醒悟,勇敢回頭,帝國方絕不會追究他們被欺騙後犯下的投敵之罪。同時,還有著向異種勸降的內容。

    龍騎兵巡邏隊每天處理著天空中的垃圾郵件,就算有些漏網之魚,塔砂也不會向對面那樣如臨大敵。機械鳥公放的內容,水準遠不如給元首的演講,涉及異族的部分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還有對異族生活荒謬的揣測,龍騎兵們向來當成笑話看待,完全不需要像對面一樣定期給邊防軍上思想課。這等內容就算真的在異族耳邊循環播放,也只會招致冷笑。

    倒不是說他們真的想挖苦異族,塔砂相信,帝國真的在為勸降努力,只是從未沒學過如何以少數派的方式思考罷了。最主流、最強勢文化的主人時常會忘卻世界上還有其他族群存在,以往對少數派們不屑一顧,待到分水輪流轉,別說要屈尊融入其中,哪怕想擺出一副平等的姿態,也會不自覺暴露出固有思維中的傲慢——沒法藏,他們都沒想過那是對異族的冒犯。

    放下武器,回來吧,他們苦口婆心地、仁慈地說,我們不殺你們了!只要你們向帝國低頭,我們就會容忍你們這些天生罪人的存在,允許你們夾著尾巴在帝國中擔次等公民,這豈不比在那裡擔驚受怕好得多?

    呸!在塔斯馬林州工作與生活著的異族們譏笑道。機械鳥喋喋不休,拿著洗衣籃的獨眼巨人想往上頭踢一腳,被同伴攔住。“別啊。”同伴勸說道,“完整的機械鳥,上交的賞金多好多呢。”

    獨眼巨人一琢磨,是這個道理。一想到回收垃圾能得到的獎金,她頓時覺得受點精神污染也沒什麼了。

    徒勞無益地送菜許久後,帝國才慢慢明白了勸降稿存在的問題。

    “你不覺得最近的機械鳥說話好聽起來了嗎?”維克多說,“總有一些機械鳥成功帶著觀察到的信息回去,我還以為你會得更嚴呢。”

    “沒這個必要。”塔砂說,“有來有往的才好。”

    “是嗎,你真客氣。”維克多用明顯不相信的語調說,顯然覺得塔砂在打腫臉充胖子。

    “封鎖對峙是過程,而不是目的啊。”塔砂說。

    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裂土為王。

    要想這麼幹,一開始就能養一堆人在地下關起門來做皇帝了,地下城自給自足的體系能支持她這樣做,但那又有什麼意思呢。塔砂沒有占領全埃瑞安的野心,不過,她想讓她的影響力覆蓋整個埃瑞安。

    帝國正在幫她的忙。

    他們越研究塔斯馬林州內部的情況,越沒辦法無視異族們存在的現實,越沒法否認異族與人類的相似之處。現在大地上所謂的人類與異類究竟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總有一天,他們得承認混血族裔的差距沒有那麼大。總有一天,這些帶著惡意觀察他們的人中,會有人意識到,不同族群也可以和平相處。

    只要有來有往,流動的水總會彼此混雜,交流融合。就像一家獨大的單調魚池引入了新的品種,在競爭之中,池水活動起來。

    帝國的機械鳥宣傳帝國都城便捷舒適的生活方式,塔斯馬林州就借機推廣魔導科技學校,能培養技工的專科學校與能培養科學家的高等學校紛紛招生,而更多基礎學校開辦。隨著魔導工廠一間間開放,對認字工人的需求越來越大。當進工廠做工與進行商業活動的收益大於務農,將孩子送去學習不再是那些想謀求官職的富裕家庭的專利,越來越多的普通家庭將孩子送入學堂,識字率在幾年內迅速上升。

    地下城的無人機永遠在抓帝國的把柄,只要不幸被偵察機或飛鳥發現,那麼帝國前腳抓捕了異族,後腳“帝國某處軍隊根據紅雨探測儀結果秘密逮捕折磨公民,可憐三歲小兒命喪黃泉只因被判為異族”之類添油加醋又帶著微妙證據的新聞就會被無人機在全國範圍內發布,足夠當地居民又恐慌一波。

    紅雨之前固然有人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紅雨之後,每個人都了成為下一個受害人的可能,包括軍隊乃至軍官。人們風聲鶴唳,而受驚的羊群也能踩死虎狼。“逮捕疑似異種”過去被視為毫無麻煩的差事,如今漸漸變得棘手起來,以此充當業績的官員越來越少。

    雙方的廣播、報紙與新聞業都在口水仗中高速發展,多方面多角度的信息讓雙方的聽眾們有選擇與思考的機會。帝國那邊的禁令難以實行,當缺口已被打開,私底下的討論屢禁不止。塔砂則從不阻止人們討論,無論那些聲音是善美還是醜惡,睿智還是聰明,讓他們自己說去吧。每個人要對自己的話負責,而要是傷害到了別人,那就是司法部門的事情了。

    “夜幕”落下兩年後,不知是否該說意料之中,撒羅教成為了塔斯馬林州最廣泛的信仰。

    撒羅聖子塞繆爾在最初的獸人奴隸中傳播了撒羅教,以光明與正義為中心的信仰開始只是一種理念結社,在後來才慢慢有了較為清晰的教派組織。撒羅教會在戰爭與戰後都很活躍,救助傷員,超度亡者,安撫生者,勸解俘虜,填補了迷茫者空虛的精神世界,規模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壽命悠長又命途多舛的撒羅神教,在過去五百年中發生了幾度變化。

    天界被隔絕前,它是善良守序的神聖教派,面向所有善良種族,嫉惡如仇,同時虔誠地信仰神明,一切以神明的旨意為基準;獸人戰爭前後,殘存下的神教變成了光明教會,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由叛神者組成的教會只為人類而戰,否決神之名也否定所有異族;滅法戰爭期間,同為施法者的牧師和法師一個下場,帶著神器逃離的倖存者們在帝國角落苟延殘喘,懷著怨恨與不甘開始企圖復古,形成了塞繆爾養母堅持的那種,比曾經的撒羅神教更嚴苛的奇怪產物……

    而如今的撒羅教,無疑不是塞繆爾的養母講述的那一個。

    它念誦太陽神的神名,卻讓人們對心中的光明禱告。聖子聲稱神之愛遍及整個世間,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什麼種族,只要發自內心地信仰,便能得到心靈的平靜。有著黑暗族裔的血統也好,用著與光明正大無關的骯髒手段也好,心懷善念便總能得救。

    “如果真的撒羅看到他們在搞的事情,沒準會氣得一道雷劈下來吧。”維克多幸災樂禍地說。

    因為此等理由,他對撒羅聖子提交的申請全都相當熱心,甚至慫恿塔砂立一個撒羅神像。“我可是親眼見過撒羅的啊!”他興致勃勃地說,“我想想,嗯,要黑頭髮,紅眼睛,蒜頭鼻,麻子臉,一大把骯髒的鬍鬚和鼻毛混合在一起……”

    塔砂對這等幼稚行為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撒羅的聖子,如今的撒羅教宗塞繆爾,並不要求立一個塑像。

    “不應當膜拜偶像,神靈在我們心中。”他這樣說,也謝絕了信徒花錢請神像的要求,“只要你們虔誠祈禱,回饋世人,那便勝過參拜神像百遍。”

    曾經生嫩的年輕人已經三十多歲,看上去溫柔而穩重,與那身撒羅禮服更加相襯,適合被畫進宣傳單裡到處分發——事實上撒羅教就是這麼幹的。“神愛世人”,幾個大字搭配著陽光下身著禮服的教宗,金髮碧眼的溫柔聖徒對著畫面前的人張開雙手,帶著悲憫的微笑,這套宣傳單時常一印出來就分發到脫銷。它名列“十大不會讓主婦隨手扔掉的廣告單”第一名,即便你不信教,留著宣傳單也沒什麼不好嘛。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把宣傳畫貼在準媽媽的門背後,堅信在撒羅神的保佑下,多看教宗幾眼能生出長相俊秀,咳,是品德高尚的孩子,也不知是出於哪門子原理。

    塞繆爾在各族下到八歲上到八十歲的女性中有著驚人的人氣,他已經從過去的搞笑吉祥物變成了……塔砂覺得比起高高在上的教宗,這位依然過於年輕美貌的年輕人可能更接近偶像一點——為了拯救心愛的撒羅教,一名年輕的牧師站了出來,決定成為偶像……聽上去很合理嘛。

    當然,塞繆爾並非徒有其表。

    他曾去黑暗的墓園為戰士們守靈,也曾去過人來人往的沙龍,在質疑和嘲笑中傳教。他去戰俘營中勸說那些拒絕合作的人,戰俘往他臉上吐唾沫,塞繆爾神情平和地擦掉。

    “你這個謊話連篇的叛徒!”戰俘罵道。

    “我曾經心存迷茫,卻不曾訴說謊言。”塞繆爾說。

    “是嗎?是你的神讓你背叛人類?”對方冷笑道。

    “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靈魂,包括人與非人,不存在什麼背叛。”聖子回答。

    “你在說那些天界生物嗎?”這個曾經的軍官顯然知道更多,聞言冷笑連連,“我們當初將天界驅逐,你的前輩也參與了這等瀆神的舉動。能被趕走的神有多全知全能?據說神的反噬很快弄死了一大群聖職者,一個能殺掉這麼多聖職者的神,能多愛世人?”

    “那他便不是神。”塞繆爾笑道。

    戰俘為這不合常理的回答愣住了,他本以準備好的精彩辯駁卡在了喉嚨裡,一時間呆在原地,沒法繼續慷慨陳詞。

    “我們的撒羅神全知全能,他愛著埃瑞安的每一個靈魂。”塞繆爾溫和而堅定地回答,“如果天上的‘撒羅’既不全知全能,又不廣泛地愛著世界,那他就只是個盜用了撒羅之名的強者,並不是神。”

    這個曾經讓塞繆爾痛苦、讓塞繆爾信仰動搖、讓塞繆爾絕望哭泣的問題,如今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看看我,我是個瘸子。”撒羅的聖子站起身,坦然地展示自己的腿腳,“如果撒羅允許一個瘸子擔任他的聖子,他一定比那些故事中所說的寬容許多。”

    他對戰俘微笑起來:“也請您對他人與自己寬容一些吧,那並不是罪過。”

    第三年,地下城這邊的法師協會,發明了農藥。

    發明人是法師米蘭達和她的學徒們,按照過去的分支,他們的傳承來自黑袍法師。其中凶殘的術語與動物植物實驗等等聽得塔砂一頭霧水,等最後說了能殺滅農作物上的蟲害而不殺死植物這等效果,她才明白這等高大上的詛咒藥劑居然是農藥。

    塔砂驚嘆地看著眼前一群典型黑巫師打扮的人,從被不明藥劑熏黃的手指到一張張陰沉的討債臉,萬萬沒想到他們的發明如此利國利民兼接地氣。這等以貌取人的行為讓塔砂有點慚愧,很想上前握住他們的手晃一晃,表達一下老幹部式的慰問。可惜這是一場研究成果匯報大會,坐在旁邊的人,看上去完全不同意塔砂的觀點。

    “我不同意!”德魯伊代表拍桌而起,“太荒誕了!難道要把這種毒藥倒進土地裡嗎?!”

    “不然呢?倒進你嘴裡?”米蘭達毫無笑意地咧了咧嘴。

    “你!”德魯伊氣得滿面通紅,“這種毒藥會污染土地!還會隨著雨水和地下水擴散,污染河流和大海!你們如果這樣做,和枯萎公約又有什麼差別?”

    “土壤依然能種出健康的糧食,擴散後的那一點點含量,就算進入了動物體內,那些動物的肉也不會變得有毒。”

    米蘭達一抬手,學徒開始念出各種對照組的實驗結果,活體動植物實驗品的死傷根本沒讓德魯伊的臉色變得好看一點。同行的年輕德魯伊更沉不住氣,憤怒地指責道:“你怎麼可以對那些活生生的動物做這種事情?!”

    “難道你希望我對活生生的人這麼做?”米蘭達冷笑道,“行啊,繼續同情兔子,讓塔斯馬林州的類人居民餓死算了。”

    塔斯馬林州的土地比一個東南角大了豈止百倍,有的富庶有的貧瘠,塔砂不可能供應所有人的糧食。隨著人口的遷入與增加,糧食的確是個不小的問題。

    “有足夠的人工,農民可以自己捉蟲!”

    “那麼菌類呢?糧食的白粉病與鏽病怎麼辦?也用手去捉?”

    “我們已經在努力!”德魯伊說,“我們挑選出最好最能抗病的種子,減弱災害天氣,用最自然的方式……”

    “精靈都會建造房屋,那麼崇尚自然,幹嘛不直接住在樹上?”米蘭達毫不客氣地打斷道,“要回歸自然就自己去吧!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動物住在獸欄裡。”

    “&¥@*%!!”

    “不要說髒話啊。”主持人勸說道。

    “野獸的腦容量也只限於此。”米蘭達說。

    “主持人,這算人身攻擊嗎?”獸人代表舉手道。

    “咱覺得米爾說得好喲!”女巫代表美杜莎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嘴道,對法師比了兩個大拇指,“咱挺你!”

    “誰他媽是米爾。”米蘭達陰沉地瞥了她一眼,“法師說話女巫閉嘴。”

    匠矮人代表已經睡出了鼻涕泡。

    隨著地下城中居民的增加,各式各樣的紛爭也不可避免。

    自然種族與德魯伊傾向於保存原始的自然,匠矮人的魔導科技與黑袍法師的研究則需要同樣的土地;法師和女巫照舊因為彼此的魔法學術問題相互嫌棄,沒什麼深仇大恨,但總是很樂意給對方添麻煩;黑袍白袍法師用鼻子跟彼此打招呼,各個種族有著因為天性無論如何無法好好相處的類型,比如喜愛乾旱環境的蜥蜴人混血對房屋裡潮濕到發霉的人魚後裔室友特別崩潰……這不是第一次爭執,也不是最後一次,有不同的地方總會有紛爭。

    然而世界因此精彩。

    選民投票的結果最終偏向於黑袍法師,除了幾個森林、濕地覆蓋面積很大的區域,農藥將試點投放,而後大規模推廣。同時法師承諾盡快改良農藥,找出殘留最小的品種,並開始研究能在自然環境中自然分解的類型。

    德魯伊的雜交選種和肥料、法師的農藥多管齊下,塔斯馬林州的農業開始了爆發式的發展。

    其後某一年,恰逢十年難得一見的大荒年,埃瑞安帝國的許多地方在病蟲害交加之下顆粒無收。於是,夜幕防線之上,開始出現小小的缺口。

    被買通被說動的守衛悄悄行了方便,更重要的是一些高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事情的發生。在這些“不存在”的貿易窗口之中,一些商品開始交流。

    大量富余的糧食被運送出去,換回一些異族,一些絕對不能作為武器的魔導器——這些年來都城的塌方處還是挖出了不少東西——還有那邊稍微緩和了那麼一點點的態度,大概把每天七次的地下城去死去死口號變成每天三次吧。商人們只談論價格,護送的雙方士兵一言不發,保持沉默,裝作看不見對方。

    這些交易持續了整個秋天,一直到第一場封道的大雪快要降下。邊境附近有著大片大片荒地,被困在這裡可不是好事。地下城的最後一支商隊收拾好行李,他們離開的時候,護送隊的領隊第一次和守軍有了交流,儘管只有一句話。

    “我妹妹沒有餓死。”那個不苟言笑的軍人硬邦邦地說,塞給領隊一支雪茄,來自都城的高級貨色。說完他便走了,依然板著個臉。

    “你可以直接說謝謝的。”領隊在他身後挑了挑眉毛,撓了撓臉上的鱗片。

    *

    “你可以再等一會兒的。”維克多抱怨道,“幹嘛不多餓死一批,還能趁火打劫。”

    “那多浪費。”塔砂說,“他們又不把屍體給我。”

    維克多在那兒嘰嘰咕咕抱怨個不停,好像塔砂是個不當家不知油米貴的敗家子。“弄死了我也打不過去。”塔砂問他,“所以你是在為我考慮,還是純粹想看屍橫遍野?”

    這邪惡的書打了個哈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塔砂覺得他十分可愛,繼而開始自省,覺得這等想法真是一派昏君氣象。

    算了,不是重點。

    塔砂不僅交易了糧食,還分享了肥料與劣化版本的農藥。這一方面是人道主義支援,一方面也是商品展示。

    下一年開春的時候,以及下一年埃瑞安帝國平安地開始豐收的時候,不存在的小小貿易窗口,一直沒有被關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2:53

第81章 1.1

    牛角的戰士一踏入部落的入口,孩子們便嘩啦啦圍了上來,叫嚷著泰倫斯的名字。這些孩子頭頂的小小彎角不過拇指粗細,幼嫩如新芽,把腦袋挨在一塊也不會打架,那股親熱的勁頭讓穩重的戰士也難免心生感慨。

    初次見面那天,孩子們還躲在帳篷中警惕地望著他呢。

    十多年前泰倫斯離開故土,四處躲藏著旅行,被人類軍隊捕捉走,再到角鬥士起義,前往在東南方落腳,輾轉之間歲月流逝。十多年後舊地重游,新生的孩子們已經不知道他的存在,只困惑於他頭頂與其他大人相似的彎角。前些日子,他帶領著隊伍來到與世隔絕的故土,同族們如臨大敵地舉起武器,對峙與交談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從隊列中走出來。

    “是你嗎,泰倫斯?”族長拿下面具,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我,父親。”泰倫斯說,擁抱了多年不見的父親。

    他的父親比過去衰老了許多,須發矇上一層白霜,雙眼不如過去銳利,曾經嚴厲的神情也軟化了。他感慨萬千地對著兒子點頭,連連點頭,竟說不出話來。

    那天稍晚些時候,泰倫斯在篝火邊講述了這些年來的經歷,親屬們聽得驚呼連連。母親駭得捂住了嘴,家裡的侄子侄女們卻為起義的故事雙眼冒光,催他多說一些,被看出苗頭的親長挨個揍了腦殼。

    “你們當打仗是遊戲嗎!”族長呵斥道,看了看泰倫斯,又是欣慰又是後怕,最後選擇與過去一樣,用責備的口吻開口:“問問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這裡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這裡無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無聊總比沒命好!”他母親壓低聲音恫嚇道,“你想被人類抓走當奴隸嗎?”

    “這裡的生活的確比外面平靜,”泰倫斯說,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話鋒一轉,“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離開,如今也不會在這裡蝸居到永遠。”

    “你還要走嗎?”泰倫斯的母親急道。

    “事實上,我只是暫時在這裡停留。”泰倫斯歉意但堅定地說,“恐怕我還會帶更多人走。”

    夜幕防線樹立之前,獸人義軍已經離開了塔斯馬林州,如今他們在埃瑞安帝國腹地打著游擊戰。這支規模不大但非常靈活的軍隊,在帝國偏遠處神出鬼沒,抽冷子襲擊那些關著同胞的角鬥場、ji院與牢房。他們一觸即走,絕不纏鬥,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會留下與帝國的武器硬抗。

    這支獸人自稱為“自然之春”。

    “我們的同胞還在外面受苦,還有許多人沒有我這麼幸運。”泰倫斯說,展示自己帶著鞭痕的肩膀,“父親,閉上眼睛不能讓外界的危險消失,我們不可能永遠躲在這裡,祈禱自己不被發現。”

    “那可是帝國的軍隊!”族長提高了聲音,霍然站了起來,“我曾親眼見過人類的鐵蹄踏平了比這裡大數倍的部落!是我的父親帶著殘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這片安全的地方落腳,你想要將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對上一整個龐然巨獸嗎?!”

    “我們已經對上過那個龐然大物,而且我們打贏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站在這裡,還帶來了曾經被巨獸咬在口中的同胞!”泰倫斯也站了起來,不顧母親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沒有聽過外面的消息?東南方的地下城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站穩了腳跟,足有帝國五分之一面積的區域如今住滿了各式各樣的異族,無論是人還是非人,無論選擇森林還是城鎮,都能在那裡找到落腳之處。埃瑞安帝國的軍隊帶著鋼鐵長龍與鋼鐵傀儡進攻,我曾有幸參與了那場戰爭,我就站在那個戰場上與它們交戰,直到戰勝它們!”

    篝火邊的族人聽得一愣一愣,起義與逃生的成功已是他們心中最完美的勝利,沒人想過異族能與帝國的軍隊正面交鋒。泰倫斯的同族依然保留著獸人的文明與驕傲,但人類帝國留下的陰影也已經根深蒂固,讓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鮮有與人交鋒乃至接觸的勇氣——這便是當初年少氣盛的泰倫斯,在受到父親責罵後賭氣離開的原因。

    年輕人依然有著對外的好奇與好勝心,像曾經的泰倫斯,像如今的小輩們。

    這名義軍的領袖不再是初生牛犢,經歷風霜拷問的泰倫斯伸出手,指向火光範圍外隱隱綽綽的黑夜。

    “我們的隊伍從東南方一直橫穿整個帝國,曾去過埃瑞安的極西與極北,如今繞行回了東方。我們在森林與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蹤跡,大家都蜷縮在荒野一角,與世隔絕,誤以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們的力量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大,我們的同胞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多。”

    他講述“自然之春”走過的每一片土地,揭開族人們在畏懼中未知的迷霧,擊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國的確是一頭巨獸,但它有形體亦會被攻擊,強大卻也有弱點。被救過來的族人如今正在帳篷當中接受治療,傷員在另一個大帳篷裡說說笑笑,義軍成員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證據就在這裡。

    “父親!時代不同了。”泰倫斯這樣說,“睜開眼睛看看吧!”

    族長愣怔地看著曾經笨嘴拙舌的小兒子,泰倫斯就站在這裡,過去小小的身影已經變得比他還要高大——是兒子長高長壯了,還是父親的身軀已經開始佝僂乾瘦?或許兩者都有。

    老族長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澀地說,搖了搖頭。

    泰倫斯微笑起來,拍上父親的肩膀。“我永遠是您的兒子。”他說,“無論如何,請您相信我吧。”

    如同春日的綿綿細雨,“自然之春”無聲地浸潤土壤,喚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種子。

    在帝國軍方的報告中,他們是掀起動亂的匪類。在帝國平民茶餘飯後的談話間,他們是製造騷亂但又與大部分人沒多少關係的異種革命軍。在越來越多的、匯入這支隊伍的獸人之中,他們被稱作獸人解放運動的先行者。有組織有紀律的串聯在荒郊野外進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連接起來,從分散的小點變成一張遙遙相望的網絡。

    德魯伊為他們帶來遠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國各處的暗探網絡與義軍互利互惠,交換著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殘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類帝國的版圖已經與整片大陸重疊,依然有一些屬於自然的區域不為人所知。

    帝國為此相當心煩,以往分散的鬧事者被組織起來,變得油滑如泥鰍。奴隸被帶走,傳單與各種痕跡被留下——這些傢伙來時悄無聲息,走後卻聲勢浩大,務必要讓當地居民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邊打邊逃,邊跑邊宣傳。這鬥爭的規模沒有大到能激起民憤,又沒有小到可以視而不見。

    自然之春沒有被撲滅,反而在四處驅趕之中,愈演愈烈。

    泰倫斯終於成功用故事和承諾喂飽了孩子們,他們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滿意足又戀戀不捨地離開。他三步並兩步走進帳篷之中,卻有個小尾巴也跟了進來。小侄子賽維爾並不吭聲,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麼時候?”泰倫斯嘆了口氣,坐到氈床邊上。

    “跟到你答應為止。”賽維爾板著臉說。

    泰倫斯不理他。

    沒多久少年便沉不住氣,再度開了口。“就讓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殺人類!”

    “喂喂,我還在這兒呢!”氈床上的傷員啼笑皆非道。

    “所以為什麼這裡會有人類啊!”賽維爾氣呼呼地指著打繃帶的純人類怒道,“一個人類為什麼要混進獸人解放軍?”

    “人類有好有壞,我怎麼教你的?”泰倫斯無奈地說,“路德維希先生是我們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

    “我已經可以獨自打獵了!”賽維爾昂起頭,展示他兩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床上蒼白瘦弱的人類,一臉嫌棄地說:“我一隻手就能把這隻弱雞打翻,為什麼他能上戰場,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麼傷,這小傷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階的時候沒站穩,摔下來磕到頭了。”路德維希誠實的說。

    “天啊,磕到頭!”獸人少年叫了起來,“我六歲的小妹妹都不會隨便摔倒了!你這幅樣子能拿得動什麼武器啊?”

    “我用筆作戰。”路德維希好脾氣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圓圓的眼鏡。

    “用筆怎麼打仗?”賽維爾皺眉道,“你騙小孩子呢?”

    “路德維希先生的筆勝過一隻軍隊。”泰倫斯認真地說。

    路德維希是一個畫家。

    他負責製作“自然之春”的宣傳畫,有時鋌而走險,在活動現場留下大幅塗鴉。路德維希為獸人解放運動留下的畫作與他以往創作的大不相同,為了速度捨棄精準度,要是將這些畫作放到畫廊去,多半會被人嘲笑偷工減料,難登大雅之堂吧。

    這些畫並不沉重,並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們讓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諷刺畫與帶著黑色幽默的漫畫被留在“自然之春”的活動現場,繼而被報紙登出,成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文字與標語或許會被涂掉,畫面卻是共同的語言。

    這些一目了然的畫作中,包含著獸人對平等自由的吶喊,對人類蓄奴的質疑,對被壓迫者的呼喚。

    無論出於關心也好獵奇也罷,漠不關心的人們忍不住對此投去一瞥,獸人這個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視更無視的族群,終於被公開擺到了檯面上。

    當富人們談論著四處游走的獸匪動亂,依偎在主人懷裡的寵物豎起耳朵,第一次聽說了同族的另一種生活。當大塊版面都印刷著獸人的故事與新聞,為主人燙報紙的獸人僕從望向其中的圖片,他們看到了森林與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會有大部分馴化獸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懼著被這等動亂牽連;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角落,點起一個小小的火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想象著金絲籠外的天空。

    義軍領袖把氣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來給畫家檢查繃帶。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儘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問一問相似的問題。”

    “用筆怎麼打仗?”路德維希開玩笑道。

    “您為什麼要隨著我們奔赴這樣一場危險的戰爭呢?”泰倫斯認真地問,“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馬林州,那裡有您的朋友和擁護者,有明亮的畫室和最好的畫具,絕對安全無憂。”

    “是啊,那裡有我的朋友……”畫家說,目光飄向某個遙遠的方向。過了一會兒,他問:“您知道瓦爾克嗎?”

    泰倫斯想了想,說:“我聽說過瓦爾克藝術家協會,您也是其中的一員。”

    “的確如此。”路德維希抿了抿嘴,“羅拉夫人與昆蒂娜小姐創辦了這個藝術家協會,用於紀念在冤獄中不幸犧牲的畫家瓦爾克。他是個非常好的畫家,也是個好人,充滿了激情。因為畫下了呼籲解放獸人、抨擊蓄奴制度的畫作,保留它們並承認自己畫了它們,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泰倫斯沉默半晌,說:“等我能回到塔斯馬林州的時候,我要去祭拜瓦克爾先生。”

    “昆蒂娜與其他人正在盡力重繪和還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等我們能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就能看到展出了吧。”路德維希蒼白地笑了笑,又目光飄遠了,“我與瓦爾克曾是朋友,曾與他一起參與了野性呼喚畫展。只是當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我屬於燒掉全部畫作的那部分人。”

    不同於瓦爾克,路德維希生於富貴之家。

    他是家中的小兒子,家族放任他“離經叛道”,與不得體的人混在一起塗鴉。但希瑞爾將軍將到達瑞貝湖的消息一傳開,家族第一次嚴厲地警告了他。燒掉圖畫,與拒絕這麼做的人斷開聯繫,呆在家中安分守己——路德維希曾抗爭過這些命令,然而沒用,到最後只能妥協。當畫家這事開始就沒遇到什麼阻力,因此他依然依賴著家裡,一旦家族掉過頭來阻止他,路德維希完全無能為力。

    路德維希被關了幾周的緊閉,等他出來,得到的便是瓦爾克的死訊。

    他根本無法面對他的朋友們。

    “這不是你的錯。”泰倫斯寬慰道,“你沒有辦法。”

    “的確。”路德維希苦笑道,“可是……”

    家族逼迫他燒掉了畫,將他軟禁起來,讓他無法與朋友們同甘共苦……如果這樣告訴自己的話,的確會變得輕鬆許多。可是路德維希是個敏感的藝術家,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想法。

    路德維希被逼迫著燒掉了畫,不必自己選擇放棄堅持,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輕鬆嗎?

    路德維希被家族庇護著軟禁在家裡,可以當一個對僕人家人大發脾氣的小少爺,而不是在黑暗的牢房中遭受折磨,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慶幸嗎?

    路德維希無從掙扎,因此既不用在負罪感中對不公正的暴行保持緘默,也不用奮勇一搏以至於失去性命。事後去為那些友人們掃墓,看著那些寧為玉碎者的墓碑的時候,難道他沒有感到一絲解脫?

    他有。

    離經叛道、瀟灑勇敢的路德維希小少爺,發現了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既不能指責保護了他的家族,也無法面對那些活下來的朋友。路德維希選擇了自我放逐,報名加入了獸人革命軍的隊伍。

    “這依然不是你的錯。”泰倫斯說,“沒人該為活下來愧疚。”

    “謝謝,說出來好多了。”路德維希收回了目光,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不過,雖然報名的目的不怎麼純粹,但事到如今,我很榮幸能成為你們當中的一員。”

    事情已經改變了。

    習慣了昂貴畫具、畫室的小少爺,在顛沛流離的隨軍奔走中,開始學著用炭筆乃至石子在墻面和地面上作畫;擅長勾畫華美畫面的路德維希,在親眼目睹諸多震撼人心的現實之後,迅速拋卻了華而不實的脂粉氣。鮮艷醒目的色彩保留下來,銳利的線條提取出來,化作最能抓住神韻、最奪人眼球的速寫。在他筆下,凌厲辛辣的幽默感中,藏著振聾發聵的吶喊。

    路德維希質疑,他詢問,尋求討論。

    他也得到了。

    關於蓄奴的討論慢慢興起,慢慢逐漸趨向於中性化。畫作中的質疑與詢問,喚起了讀者的思考與陸陸續續的各種回答。帝國上層終於意識到不對,開始禁止報社印刷現場留下的圖畫。然而“獸人不知名畫家”的畫作已經打出了名聲,知名禁書這種東西從來在私底下傳播得更加火熱——發現畫作的人會悄悄臨摹記錄,有人專門出錢收購這些小畫,裝訂成冊偷偷販賣傳播。

    開始的收購者中有地下城間諜當托,等發現這門生意的確有利可圖,其他人也開始動起了手。

    在帝國軍方勢力不夠強的角落,這等低俗小畫冊在到處傳播,假借獸人佚名畫家之名創作的廁所讀物如雨後春筍。而事實上,路德維希畫集的影響力遠比當代所有人以為的都要深遠,半個多世紀,它被譽為“拯救了無數人的塗鴉”,一本真品畫冊被炒到了一個相當誇張的價格,比同期大受上流社會讚美的油畫更加昂貴。

    那都是後話,在此時此刻,對路德維希本人來說唯一重要的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標與價值。

    那拯救了他自己。

    將目光移動到如今的塔斯馬林州,瓦爾克藝術家協會一樣正在蓬勃生長。羅拉夫人依然是它的贊助人,瓦爾克生前至交昆蒂娜是這一協會的主席。除了復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以外,這個協會還在做別的事情。

    每年協會的藝術家都會進行統一主題的畫作展出與拍賣,獲得資金用於資助有潛力但暫時不受主流青睞的畫家。整件事的流程有點像天使投資,不過是非營利性的,協會全部行動的目的就是贊助藝術家本身,鼓勵他們發出聲音。協會資金不僅用於資助,還用於聘請律師和保鏢,為藝術家們能自由創作提供保障——據塔砂所知,他們其實還在偷偷預防官方取締,給每個可能被上頭和諧掉的藝術家提供了地下黨般周全的跑路方法。

    “為了自由意志,對,我們口號就是‘為了自由意志’。”昆蒂娜在記者採訪中直白地說,“為了保護每個人能自由表達的權力,為了保護每一樣不存在正邪對錯分界的藝術品。深淵、天界或人間頂峰的力量也無法改變我的筆與我的心——這是瓦爾克的遺願,我們會將它堅持下去。”

    真是卑微又宏大的願望啊,塔砂想。

    今後這個理想主義者所創建的協會將發展到什麼地步呢?塔砂期待著。

    地下城並沒有完全操控著獸人義軍,彼此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上下級,不如說是提供支援的友軍。在輿論支持與間諜情報共享之外,地下城本身的存在便已經幫上了大忙。

    帝國的軍隊在鎮壓獸人義軍的時候,同時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帶來的壓力。一部分預防進攻的軍隊與魔導武器必須留在塔斯馬林州邊境,能源也必須時刻保留著一部分。帝國高層還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的態度,儘管塔砂這邊一直宣稱不對獸人義軍的所作所為負責,在帝國逼急了想要全力圍剿獸人的時候,塔斯馬林州就會開始練兵。

    怎麼的,沒見過閱兵儀式嗎?

    塔斯馬林州的地下城是一個和平發展的城市,練兵出於閱兵需要,閱兵是為了避免軍隊放久了生鏽,而且美觀嘛。為什麼要在邊境閱兵?因為那邊剛好有一大塊空地啊。也好讓我們友好的帝國鄰居圍觀一下閱兵的成果,以促進共同繁榮發展。

    這當然,和獸人或帝國的任何舉動,沒有一點兒關係。

    帝國信嗎?

    無論帝國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們都沒再大肆調兵圍剿。主力在邊境看著地下城閱兵式,多年不能摸一下坐騎的裝甲兵們眼角抽搐,看著一排排裝甲車開過來開過去,心中罵了無數個敗家子。

    是否也要舉辦閱兵式的討論在上層進行了很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光用步兵冷兵器吧,對比隔壁,太寒磣拿不出手;把大件魔導武器拿出來吧,太他媽費魔石,帝國的每一分魔力可都要用在刀口上的,沒這個鋪張浪費的奢侈。

    最後,帝國拿出了對付流竄獸匪的經濟適用方法:招募冒險者。

    “為了埃瑞安帝國,英雄應當重新站出來!”元首大聲疾呼。

    更準確的說法是,招募職業者。

    當初的施法者被消滅之後,其他職業者依然在慢慢減少,最終到了一個無法成軍的尷尬規模。隨著局勢越來越平穩,這些散兵游勇帶來的麻煩超過了他們的好處,職業者淡化,冒險者基本退出歷史舞台,一個穩定的統一帝國不需要這些不安定分子。塔砂降臨在這片大陸上的時候,職業者就只剩四處遊蕩的老騎士與到處接單的馬戲團之流。

    施法者禁令在“夜幕演講”當年解除,而如今,被取締多時的冒險者公會,重新變得合法。

    那些冒險者公會被開起來了,各職業登記系統重新開放,帝國下了血本,在每個城鎮都設置了職業者測試點。灰色領域的傭兵得到了條件優厚的徵召令,故紙堆中翻出了各個職業的情報,甚至包括訓練方式,它們慷慨地被公開在學校中。

    職業者們緩慢地從帝國各處冒了出來,權衡著帝國的誠意,像小心謹慎的嚙齒動物。

    帝國上層為多出預期的職業者數量大喜過望。

    “才這麼點人,就得意成這樣?”維克多譏笑道,“別說和過去比,就是橫向比較,也狂妄到可笑啊。是吧?”

    “也行。”塔砂會意地點了點頭,“那麼再來一次塔斯馬林州的職業者人口普查吧。”

    所有加入塔斯馬林州的人都需要登記,塔砂還騙得其中不少人簽了約,所以對於領地中的職業者數量,她有個大致概念。不過,再來一次普查也沒什麼不好。

    調查結果在一個季度後完成,出乎意料的是,比塔砂以為的多很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3:07

第82章 1.1

    職業者測試的儀器基本照搬埃瑞安帝國正在使用的那一種——間諜和攝像頭在對峙雙方之間鴻雁傳書的如今,任何不夠機密的東西最後都會泄露到另一邊去。在這些測試儀器的幫助之下,職業者如同雨後春筍,從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

    德魯伊的人口核實最沒有懸念,所有學徒最後都要過自然之心這一關,是否升階成正式德魯伊一目了然。弓箭手也八九不離十,除了積年的老獵人神射手之外,大部分弓箭手都從亞馬遜人手下畢業。一名有著稀薄巨龍血統的年輕人在來到塔斯馬林當年便加入了龍騎兵隊伍,現在一測試,也能從龍騎兵升格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完全沒有為此產生多少危機感,他跟他的龍依舊如膠似漆,還頗為自己來得早得意。

    巨龍名額只有一個,剩下的龍騎士,也只能騎亞龍啦。

    撒羅的信徒當中,出現了正式的牧師。他們按照塞繆爾傳授的儀式行事,全都為人虔誠生活簡單。塔砂第一次見到了能憑藉虔誠使用神術的普通人,和他們先輩相似又不同,這些人不憎恨神靈也不依靠神靈,在天界斷絕的如今,他們依然過得不錯,對自己的能力一無所知。

    遊蕩者的登記就比較一波三折,大部分慣偷和罪犯都居無定所,而且看到官方人士就腳底抹油,十分不好找。監獄中的排查找出了幾個盜賊和刺客,不過真正有本事(並且運氣不算太差)的遊蕩者還是在野外。這些法外之徒做著不法的勾當,萬萬沒有自投羅網之理。獵人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變成一名非凡的弓箭手,但你平日要做些什麼好事,才能讓你熟練地掌握潛行、悶棍、偷竊和背刺?傻子才承認自己是個遊蕩者呢。

    到了最後,在前黑街大佬、現著名保安公司老闆斯派克的牽線下,單獨在外的盜賊工會成立了。這裡聚集著灰色地帶的職業者們,只登記代號與數量,不受官方管轄。

    職業等級高到足以潛行的遊蕩者足有五人,這數量已經讓塔砂咂舌,很能理解帝國為什麼取締了冒險者公會。傳奇小說是傳奇小說,現實是現實,真要建設和諧社會,能遊蕩在法律邊界線上的人還是越少越好。畢竟,沒人樂意天天被摸走錢包,被俠盜摸走也不行。更沒人願意莫名其妙就被割了喉,在一個商業發展、工業起步、有錢人在慢慢變多的穩定社會裡,不需要劫富濟貧的羅賓漢。

    對於這些人的存在,塔砂會找出最優解決法。

    在一些沒有進行德魯伊學業卻親近自然的人群中,游俠這種職業也不少見。護林員、巡林客、獵手和退休老兵,他們在親近自然的過程中得到了自然的反饋。這等沒有系統教育的職業就比較層次不齊,大家都在野路子上摸索,最早的游俠雅各嘗試著將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彼此的學習與交流。

    雅各能教他們不少東西,不過這些成年人自己多半也有一兩手,教學相長,倒不必以師徒相稱。游俠沒有專門的學校,這個互幫互助組織被稱為“游俠交流協會”更貼切一點。下到小夥子上到老頭子,游俠們聚在一起,喜愛自然與自由的共性讓他們相處愉快,每次野外交流會——游俠的技能練習當然需要自然環境——都像一場郊遊。

    游吟詩人的出現是個驚喜,塔砂之前還以為這種半法系職業門檻會很高呢。

    測試游吟詩人的方式是對著儀器唱歌或奏樂,不少喜愛音樂的人覺得這事很有趣,廣場上隊伍永遠長得見不到尾巴。藝術家聚集的瑞貝湖,許多歌手和樂手以游吟詩人的身份被發掘,被發掘的音樂家當中,一些已經成名多年,另一些還住在破落的小巷裡。

    “我就知道!”一個名叫愛迪生(塔砂為這個名字多看了他幾眼)的貧窮樂手激動地說,放下小提琴,在顯出綠色的儀器面前涕淚縱橫,“我就知道我為音樂而生!”

    站在他旁邊的人齊齊打了個寒顫,排著隊等待測試者紛紛臉色煞白,其中一些看上去需要速效救心丸。圍觀者早已作鳥獸散,唯有工作人員依然笑容可掬,動作隱秘地從耳朵裡掏出了耳塞。

    不少不得志的音樂家匆忙從四面八方趕去測試,希望測試儀能肯定他們的音樂天賦,然而這其實是不確切的。身為游吟詩人職業,並不意味著音樂水平高超。

    大部分不得志音樂家的實地演出,都充分地展現了大眾欣賞水平的可取之處,他們紅不起來絕對是有道理的。這些樂曲伴隨著讓人絕望的走調和破音,讓聽眾心跳加速,頭腦發昏,仿佛再聽久一點就要喉頭一甜。它們在過去被視為糟糕得匪夷所思的音樂,如今一測試,居然真的有著輕微超凡力量,屬於游吟詩人技能。

    攻擊技能,廢話,不然還能是什麼。

    是演奏太爛以至於出現了攻擊性效果呢,還是有著游吟詩人天賦於是演奏不出普通的樂曲?總之未來可以預見,那些為身為游吟詩人歡天喜地的蹩腳音樂家們,還是得做好心理準備,他們恐怕這輩子都別想演奏或歌唱出讓普通人鼓掌的音樂了。

    沒有任何新法師出現,要想在如今的埃瑞安成為法師,必然需要博覽群書,有足夠運氣和閱歷。培養法師需要漫長的時間,除了那些剛加入時便因為拒絕契約暴露的法師,便再沒有新人。白袍法師海登倒是受此啟發,開始在年輕的孩子當中尋找有資質的魔法學徒。

    “這事兒你早該做起來了。”維克多說,“法師這東西從來不嫌少,培養得越早越好啊。”

    瞧他那個遺憾譴責的口吻,說得好像他不是今天才想起這茬似的。

    塔砂懶的理他,要建法師學院,首先需要有老師肯教啊。施法者短缺的時節,所有法師都忙得人仰馬翻,每個人永遠有很多事情,半點沒有收徒的空閒。

    法師協會基本是個研究所,白袍法師與德魯伊、牧師乃至匠矮人之間有不少合作項目,研究法術的共同性,研究法術應用於魔導科技的可能。死靈法師天天泡在墓園裡玩骨頭,塔砂上一次看到無頭騎士的時候,他的行頭已然換了一身,好像骨頭都有幾根不太一樣——要是那位死靈法師女士將他拆了還裝不回去,塔砂非要她賠不可。黑袍法師們的課題相當危險,脾氣非常挑剔,完全不適合帶孩子,連看上去最和善的老人家韋伯斯特都造成過人員傷亡。“他們自己來碰我的書,我有什麼辦法呢?”他這樣無辜地、遺憾地說,“最傻的傻瓜都該知道,法師的書是碰不得的。”

    真正的法師,尤其是黑袍,脾氣真的不算好。塔砂心說難怪黑袍法師武力值普遍比較高,那些不夠高水準的黑袍,一定早就在成長過程中被人打死了。

    這些職業者中,最少的是聖騎士,一個都沒有。隨著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他們對神的信仰轉移到了對人的忠誠上,就如同當初那個與塔砂力戰而亡的老騎士。有著這樣傳承的人,並不會投奔與人為敵的地下城。雙方擁有的職業者中,這大概是帝國最占優勢的職業類型。

    目前最多的職業,毫無疑問是戰士。

    塔斯馬林州的軍隊也參與了測試,儘管在他們測試的時候,本來是出於過個場的心態。這些準備過場陪跑的軍人當中,出現了大量的戰士。

    軍隊向來是塔砂最看重的部分,她一開始就將軍隊握在手中,篩選過能用的職業者。至少在他們落到塔砂手裡的時候,絕對沒有這麼多戰士,更別說狂戰士之類的偏門分支了。

    問題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

    普通的戰士與職業者戰士,兩者的差異在哪裡?後者有著前者不具備的超凡力量,但這份超凡力量從何而來?

    是沒有傳承嗎?可是作為最基礎、普遍、方便的爛大街職業,戰士並不需要傳承,一個老兵學到的一切已經足以讓他擔任戰士。維克多曾疑惑為什麼哈利特上尉沒有職業等級,可見他那種程度的將士已經有了戰士之能。是因為沒有砍殺過魔物嗎?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的埃瑞安本該一個職業者也沒有,塔砂來前應當沒有,之後依然。

    戰士一直存在,只是從極其稀少變成很多。

    或許缺乏足夠的理論依據,不過,按照塔砂目前的觀察所得,在對照組中最鮮明的變量,恐怕就是“環境”。

    確切地說,魔力環境。

    妖精燈盞已經能在塔斯馬林州的大部分地方生長。

    不是什麼特殊活動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天一天的潛移默化,好像在注意到的時候,它們已經往曾經無法生長的地方擴張了一點點。第一片綠芽何時擴張成了一整個春天?你說不出來,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無聲無息,不可阻擋。

    大半年之前,有女巫在安加索森林裡發現了曼德拉草。這種植物有著人形根須,成熟以後可以製造致幻藥劑,根鬚會尖叫,是典型的魔法植物之一。發現它的人立刻召集了一堆女巫,她們為著那顆草討論的半天,都沒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曼德拉草——這玩意消失很多年啦,陰影女巫又記性不太好。最終,有人提出了一個主意:直接讓火焰女巫燒一燒。至少在當時,那看起來是個好辦法。

    阿比蓋爾放了小火苗,那株著火的植物拔地而起,尖叫著跑出十多米才倒下。女巫們應聲倒地,感謝她們本身的抗性與還沒有成熟的曼陀羅草,這世界上的女巫不至於一口氣死掉大半。

    曼德拉草不是附近唯一的魔法植物,除此之外,陸陸續續的發現還有很多。女巫們在安加索森林發現失落的魔法草藥,她們只以為這塊地方風水好;親手重塑了安加索森林的德魯伊藥劑師們,則以為是知識體系不同,才讓女巫能從這裡發現他們沒找到的奇珍異寶。後來梅薇斯的小甜點打開了女巫們的嘴巴,這位與德魯伊和女巫都關係良好的半精靈發現了雙方的盲點。她離開藥園,重新走入安加索森林中,在這片新生沒多少年的森林裡,她看到了早已消失的植物們。

    那些莫名消失的魔法植物,又在塔斯馬林州莫名其妙地出現。

    受到顯著影響的不僅僅是植物。

    最年長的女巫度過了三十二歲生日,已經活過了陰影女巫上一個身體死掉的年紀。女巫們的衰弱與死亡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或許因為這個,她們才活得放肆而熱烈——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自知短命於是熱愛作死。到了時間沒死掉,她們反而相當震驚,有些不知所措了。

    塔砂對此相當重視,她對女巫的心情有點像大熊貓飼養員,一發現長壽的案例,立刻發動全部專家。學者和施法者被聚集在這裡,包括黑袍法師米蘭達,沒辦法,她是法師當中最適合這一領域的研究者。這位法師也對女巫的生態頗感興趣,然而研究意味著要與一群女巫共處,這可就不太妙。

    “我在問你的是,”米蘭達用跟弱智小朋友交談的口氣,強忍著怒火重複道,“你與你兩年前衰弱死去的姐姐的差異。”

    “對啊,我告訴你了。”最年長的女巫奧菲利亞把剛涂好的指甲對著光照了照,往上面吹了口氣,“我是火象星座,我姐姐是水象星座。”

    “你是個星象女巫嗎?”米蘭達咬牙切齒地說。

    女巫當中有“星象女巫”女巫的分支,這一支女巫的天賦在於占星術。如果是星象女巫的話,雖然聽上去鬼扯淡,奧菲利亞的說法也不算特別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米蘭達記得……

    “不是。”奧菲利亞終於把目光投向法師,“我是‘回聲女巫’,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嗎?嘖,虧你還是個據說以腦力著稱的法師呢。”

    米蘭達捏斷了手裡的筆。

    奧菲利亞是“回聲女巫”,雖然叫這個名字,能力實際上卻與聲音關係不大。這種天賦的女巫能夠召喚出各種魔法生物,在一定時間中驅使召喚物。傳說中強大的回聲女巫甚至能操縱深淵裡的惡魔,不過在魔法生物銷聲匿跡的現在,她頂多能召喚一陣清風。

    總之,她口中的星座……就只是星座。

    關於女巫壽命的研究進度非常緩慢,只要聽見房間裡時不時傳出的爆炸聲還有學徒帶著哭腔的叫喊(“老師!住手啊老師!您不能殺掉您的同事!”),個中原因不難理解。

    塔砂感到疑惑。

    過去的學者曾經坐車這樣的研究,他們說施法者的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著埃瑞安的魔力,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驗證的。地下城為練習魔法的法師們設置了訓練室,在這有法師密集施法的地方,作為地下城本身的塔砂能夠感覺到實打實的魔力消耗。無論是黑袍還是白袍,專注亡靈法術的死靈法師還是所學很雜的野法師,當他們使用魔法,那個區域分散的魔力便被集中抽取,在他們的法術中消耗。

    法師是施法者當中的炮台,其他施法者就算沒有他們這麼明顯,使用法術時也會消耗魔法。如果將“法術”的範圍更加擴展一點,弓箭手職業的魔法箭算施法嗎?游吟詩人的催眠曲算施法嗎?超凡力量本身,似乎就與魔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樣的話,有著諸多施法者的塔斯馬林州,本該變得比帝國那邊貧瘠才對,至少應該相差不多。

    現實中的塔斯馬林卻魔力豐沛,有著比帝國更多的職業者。

    塔砂能摸到一些脈絡,卻無法將之串聯起來,好在如今的她並非光桿司令。法師與學者有著旺盛的好奇心,不需要催促,他們也會盡力尋找答案。

    當然,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工作。

    第七年的春天,在瑞貝湖,東南商會組織了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

    在各式各樣的衝突、碰撞與融合之後,塔斯馬林州的人們已經習慣了各式各樣的鄰居,其中還誕生了許多看對眼的美談。新老居民的婚姻登記在去年達到高峰,市政中心發出提議,東南商會積極響應,最終這場覆蓋了整個塔斯馬林州的集體婚禮,在半年的籌備後成功舉辦。

    三百多對新人攜手而至,他們在塔斯馬林州的動盪中相識並共結連理。新居民與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繼承者與少數族裔的後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點的人們,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這事兒有這樣那樣的紀念意義,不過在它發生的時候,對於當事人和參與者們,它就只是一場浪漫而熱鬧的婚禮。

    瑞貝湖最大的教堂對公眾敞開,它在數百年前是撒羅的神殿,後來幾百年慢慢被忘卻在城市邊緣,最近又被信徒翻修,成為了新撒羅教的布道場。東南商會下了大本錢,各種布置將教堂裝點得舒適又富麗堂皇。瓦爾克藝術家協會認為這場婚禮與協會的主旨相當貼合,自發自願地參與其中。早上半年,畫家們重新繪製了大教堂拱頂上的壁畫,長廊被視為新一場畫展的地點,畫像與雕像被安置在這裡。在婚禮當天,樂隊與唱詩班輪流歌唱。

    塔砂看著布置好的會場,腦中老冒出文藝復興之類的字眼。這裡的宗教與世俗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充滿了人文主義氣息。

    婚禮相當有趣。

    主體部分選取了埃瑞安帝國的傳統婚禮形式,但所有新人都能穿上他們想要的禮服,無論那是一身盔甲,還是一張獸皮——當然,記得事先提交申請,主辦方會把穿獸皮的新人安排得離獸人和德魯伊新人遠一點,出於基本禮貌。牧師、祭司、族長和政府證婚人站在高台上,為各個區域的新人們證婚。他們的誓言和形式五花八門,臉上的笑容卻如出一轍。

    三百對新人及其親友的規模相當大,好在教堂本來就在城市邊緣,那附近的廢棄區域經過一番改造,和郊外曠野打通,成為一片半開放式公園,足夠放下所有人。混合區域之外,場地被分割成許許多多小塊,這部分讓主辦方絞盡腦汁,卻能最大限度地照顧到每個人。

    熱愛潮濕環境的新人被安排在噴泉水池旁邊,親近自然的種族安放在德魯伊們建造的樹屋下,喜歡城市的人們則坐在鋪滿平整地磚的這一邊。屬於高個子的區域不會有磕腦袋的橫桿,矮個子們的桌椅為他們量身定制。一張張巨大的桌子上放置著自助餐,葷的素的,甜的鹹的,看上去美味的看上去糟糕的。那些在一些人眼中糟糕的部分,必然也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美味,別擔心,它們必然被放得挺遠。

    “那個東西是活的嗎?”利蒂希婭從婚紗蓋頭下面小聲地說。

    “我記得采購單上是活的。”亞倫抬起大大的寬檐帽,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剛好看到一位新郎把餐盤裡的東西抓出來,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他倆同時抽了口氣,連忙從難以言喻的畫面中抽回視線,去看自己合法伴侶賞心悅目的臉。亞倫一把抓住利蒂希婭肩頭掉下來的蓋頭,以免它浸到湯裡。這東西一頓飯已經掉下來三次了,他埋怨道:“戴著這個吃飯不麻煩嗎?”

    “你怎麼不把那頂傻帽子拿下來呢?”利蒂希婭反問道。

    兩人同病相憐地看了對方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埃瑞安帝國的傳統新娘有很厚的婚紗,婚禮時不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臉。亞馬遜人的新郎得戴一頂很大的寬檐帽,用於遮擋妻子以外的人的視線——其實更古老的傳統壓根沒這個部分,只允許女性存在於部族中的時候,彪悍的亞馬遜人基本走婚搶婚來著,哪裡有什麼新郎新娘。

    “反正最後一次了。”亞倫解脫地聳了聳肩,歡快地對利蒂希婭舉杯,“今後我就是你的人啦,嫁出去的弟弟潑出去的水,我姐不會再來管我。”

    “我也是,我媽媽今早還告訴我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利蒂希婭咯咯笑著,“諒他們也不敢再來找麻煩。”

    當利蒂希婭的哥哥理直氣壯地要求她為了家裡的前程嫁給某個有錢老頭,利蒂希婭一箭射落了他的帽子。怯懦的小女兒已經可以射落虎豹,她已然出師,獨當一面,是一支小隊的隊長。當亞倫的姐姐再次對他保護過度,亞倫可以昂首挺胸地擺出他的收入,展示他東南商會副會長的頭銜。不夠強壯的小弟能在金融的領域揮斥方遒,他當然能夠成為領導者。

    他倆又笑了,傻笑成一團,凝視對方的臉。亞倫與利蒂希婭認識多年,他們是支撐彼此的地下戰友,是情侶也是知己與好友。什麼事都能攤開談,比如今後誰做飯誰洗碗,要不要孩子,帶孩子的活怎麼分攤(讓來自長輩的“辭職在家相夫教子/相妻教女”意見滾蛋吧)……所以對視怎麼啦,他們看起對方來總是大大方方,不覺得羞澀,只覺得快活,硬把新婚過成了金婚的模樣。

    大概能與這一對媲美的只有東南商會目前的會長,安東尼已經退休,曾經的副會長頂上。米歇爾對集體婚禮的點子大加讚賞,萬分熱心,周圍的人都對此相當吃驚,要知道這位會長可是以一毛不拔聞名的啊。等到她自己輓著結婚多年的丈夫出現在新人隊伍中,熟識她的人才恍然大悟。

    “怎麼的,老娘有錢,想結幾次婚就結幾次婚!”米歇爾對著起哄的人群昂首叉腰道,在一臉驚恐的拉裡臉上親了一大口,“你慌什麼呀,傻子!都跟你結。”

    這會兒米歇爾正穿著當下最新款式的婚紗,抱著拉裡的胳膊坐在長凳上,來自藝術家協會的街頭畫家正在給他們畫速寫畫像。她笑出一朵花,拉裡笑出八顆牙,補好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媽媽,什麼時候才好啊?”擔任花童的兒子懨懨地說,頻頻望向不遠處撒糖的司儀。

    “吵什麼吵,別人想參加爸媽的婚禮還參加不了呢!”米歇爾從牙縫裡不客氣地說,笑容都沒變一下。

    婚禮進行到後半段時,主辦方已經開始後悔提供了這麼多的酒。匠矮人昏睡得到處都是,像花園裡的小矮人雕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踩到。喝高了的亞馬遜人與戰士一起玩著射蘋果遊戲,居然沒人阻止,旁觀的醫生們隨身攜帶著治療藥劑,謝天謝地大部分醫生不喝酒。長鱗片的新郎開始在噴泉當中游泳,有著狂戰士職業的巨人新娘哈哈大笑,隨手把桌面拍成三截。不過要論發酒瘋的可怕程度,沒人能比得過女巫。

    人群混亂起來以前,大部分法師已經退場,於是阻止女巫的任務就交給了鋼鐵魔像。魔像把自燃成火炬的火焰女巫插#進水池裡,其他人開始救火的時候,塔砂本人親自上場,打昏了企圖讓所有人親親的邪眼女巫,把快要引起騷亂的陰影女巫(這貨根本沒喝酒!)關回罐頭,轉頭髮現奧菲利亞已經大笑著爬上了教堂最高點。回響女巫鬧不出什麼麼蛾子,塔砂想,製造一陣風或者把自己摔個半死什麼的,就讓她去吧。

    “粉紅色翅膀的小天使,聽從我的呼喚!”奧菲利亞醉醺醺地舉起手,對著會場大喊著能讓法師把白眼翻上天的不明詞句,“愛神召來!”

    一陣清風席捲過會場,半透明的生物出現在空中,粉紅色粉末從它們的翅膀上掉落下來。一無所知的新人們開始歡呼,以為這是個美妙的幻影魔術。

    “……好吧,現在你看到了。”維克多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正常妖精的樣子。”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3:21

第83章 1.1

    半透明的妖精在回響女巫的命令下飛向人群,落下的妖精粉末將一大堆東西變得透明。在奧菲利亞終於醉到一頭栽倒下來的時候,有很多人茫然地摸索著自己看不見的肢體,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真醉了。

    製造軟墊的樹語者德魯伊也喝了幾杯,他們選錯了使用的緩衝植物類型。女巫一頭扎進一堆巨大的蒲公英當中,白茸茸的種子在撞擊下沖天而起,飛得到處都是。妖精粉塵也落在這些種子上,創造了一堆看不見的鼻粘膜殺手。盛大的婚禮在規模宏大、此起彼伏的噴嚏聲中結束,像投放煙花一樣熱鬧。

    “你真的能召喚愛神嗎?”第二天阿比蓋爾興奮地搖晃著奧菲利亞,硬生生把後者弄醒。

    “……啊?”

    回響女巫在宿醉地獄中痛苦呻#吟,半點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麼。

    天界的確存在愛神,顯然不是女巫召喚出的那個。包括奧菲利亞本人在內,沒人知道她怎麼召喚出了妖精。

    即便在它們存在的那個年代,這種巴掌大小、長著燦爛翅膀的奇妙魔法生物也像球形閃電一樣神秘。它們喜歡音樂與精妙魔法的韻律,會與一些古老的施法者們交易,當初它們提供的妖精粉塵將埃瑞安宣言的集會從天界與深淵眼皮子底下藏起。它們居住在不知名的角落,偶爾會將新生兒與其他族群的嬰兒交換,沒人知道出於什麼理由。這些被交換的孩子幼時與交換的種族一模一樣,長大後才會慢慢改變,絕大多數最後會從寄養者家庭所屬的社會中消失,傑奎琳的妖精血脈恐怕就來自這種緣由。

    對妖精的認識寥寥無幾,但它們無疑是純粹的魔法生物,本該消失許久。

    與妖精燈盞一樣,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消失,也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出現。直到回響女巫兒戲似的一次嘗試,人們才發現,它們已經在埃瑞安重現蹤跡。

    這消息在研究者與回響女巫之中掀起軒然大波,塔斯馬林州的三名回響女巫一掃此前懶洋洋的態度,開始了頻繁的召喚嘗試。大部分召喚和過去一樣,以莫名的火光和風聲告終,但也有一些例外。一名回響女巫在最冷的季節召喚出了冰元素,冰元素撞上了醞釀中的冷氣團,暴風雪油然而生,讓周邊好幾座小鎮都陷入了冰封之中。被龍騎士以逮捕拘留時,她依舊喜氣洋洋,半點都不見悔改。

    “今年一開始那位大人就說過妨害公眾安全的後果了,蒙紗小姐。”龍騎士道格拉斯在風雪中苦惱地聳了聳肩,帽檐上掛著小小的冰柱,“我還以為您不喜歡監獄環境呢。”

    “要是坐牢能讓你看見龍,你會怎麼做?”女巫站在冰霜上反問道,她的聲音在風雪中模模糊糊,“我聽說過你的事,咱們半斤八兩呀!”

    道格拉斯大笑起來,沒法也不打算反駁。當然,執法的事兒還是要幹完的。

    回響女巫的事故頻頻發生,她們呼喚出的魔法生物雖然存在時間很短,但無疑不是幻想。埃瑞安的的確確又出現了魔法生物,儘管在人前行跡不顯,卻能夠回應召喚。在魔法植物之後,魔法生物似乎也在一點點復甦。

    和平宣言後的第十一年,一個驚人的猜想震動了埃瑞安。

    塔斯馬林州的法師協會經歷了多年的研究,從無數組變動細小的數據、足夠充足的實驗品與大量對照組中,他們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施法者正緩慢地構築著魔力環境。

    “這條紅色曲線是史萊姆形成的魔力環境,以‘天’為單位。”米蘭達用光照術指點著魔力投影上兩條非常相似的線條,“這一條藍線則是一群法師對單位面積中魔力因子產生的影響變化,以‘年’為單位。我們可以看到,這兩條曲線指向的趨勢非常相似。”

    塔砂恍然間覺得自己正坐在單位會議室,看著發言人用激光筆指向大屏幕。

    法師們的研究遠遠不止十年。

    為什麼使用一個法術變得如此艱難?那些古老法術書的記載中,製造一個光點的法術本應當便捷如呼吸,但對於後來的法師而言,能讓指尖點亮已是他們身為施法者的重要證明。傳說中那些移山倒海的法師真的存在嗎?那些英雄史詩是歷史還是純粹的故事?空氣中的魔力為何如此稀薄,埃瑞安為何對施法者如此冷酷,讓他們心馳神往的魔法,究竟是饋贈還是詛咒?

    任何有著法師自覺的人都在尋找答案,求索豈止進行了十幾年、幾十年。三百年前他們未雨綢繆地探尋著魔力流失的原因,兩百年前他們焦慮地尋覓著讓法師職業能夠長盛不衰的秘方,滅法運動後到處逃竄的倖存法師在故紙堆中鑽研,在埃瑞安大地各處跋山涉水,絕望地想要找到一點希望,能證明魔法不是指間流沙。這些先輩們沒有找到,但是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裡,他們記載下了每一年的環境變化,像氣象學家記錄每一年的降雨與潮汐。

    這些碎片遺落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像被風暴撕碎的筆記。當地下城橫空出世,在塔砂建起一片庇護所裡,法師與他們的藏書都匯聚在了一起。

    白堊學院的傳承者韋伯斯特帶來了一馬車手抄本,這位圖書管理員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他收集了一輩子的寶藏,與同道中人交流討論。白塔流亡法師的後裔,白袍法師布魯諾有一隻玳瑁手鐲,這隻儲物手鐲中攜帶了白塔圖書館五分之一的密藏——當年那位拒絕參與屠龍之戰的傳奇法師匆忙出走,用精妙法術和普通材料製作的手鐲意外保留過了漫長的歲月,沒有像那些用魔法生物部件製作的儲物器具一樣消失。黑袍法師米蘭達來時身無長物,只帶了幾個收養的孤兒學徒,在安置下來後的頭一個月,她默寫出了幾十卷筆記和法術書……

    法師協會建立起了恰當的積分制度,法師們用自家藏書和筆記的副本兌換其他藏書副本的借閱權。地下城的圖書館絕對安全,萬無一失,而她擁有這些藏書副本的調用權力,作為擔任保險櫃的利息——塔砂以此來引誘法師們參加她提出的課題。

    啊,扯遠了。

    總之,在來匯聚於地下城之後,這些一直尋找著答案的法師門得到了此前數百年都沒有的機會。在統一組織下,求知慾旺盛的研究狂人最終發現,施法者施法時雖然會消耗魔力,但從長遠來看,他們本身存在製造的魔力卻比消耗的總量更多。

    “依然只是猜想嗎?”塔砂問。

    “觀測時間不夠長,樣本數量不夠多,參考文獻有所缺失。”米蘭達說,“沒有足夠證據的推論,我只能稱之為猜想。”

    換而言之,這猜想已經有了八成把握。

    整個埃瑞安為之轟動。

    帝國那邊的反應非常劇烈,高層更是如此,像一杯水潑進了滾燙的油鍋。如果這個猜想成立,那他們曾經轟轟烈烈的滅法戰爭,完全都是錯誤的。

    官方已經對外承認滅法運動是個錯誤,然而他們並不真這麼認為。對外如此宣稱,只不過是為了再度召集法師罷了,他們需要有人修理魔力源頭。沒有人真的會為此後悔,就像他們不曾後悔過埃瑞安帝國歷史上經歷的每一場大戰,那最終讓帝國成為了唯一的霸主,讓人類、讓他們凌駕於世界頂端,儘管要付出一些代價。

    可如果法師們的猜想成立……

    那麼,滅法戰爭這件事,等同於將埃瑞安往懸崖上更推了一步。

    帝國真的對魔力環境衰退這種事一無所覺嗎?

    平民或許一無所覺。當大部分工廠因為能源短缺而一間間關閉,魔導科技縮回軍方與都城之內,不再參與大部分人的生活;工人失業回家,重新撿起鋤頭,讀書識字對大部分人來說不再划算,識字率慢慢下滑,歷史被人們遺忘,成為了歷史書上編纂好的模樣。科技與工業文明的進步需要萬眾一心的推動,衰退卻只需要時間,如今的平民多半並不清楚魔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魔導科技依然盤踞在埃瑞安的心臟之中。

    富有的人、有地位的人,依然能享受到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因此他們至少知道魔導科技與其能源的存在。上層人士全都清楚魔力源頭是個什麼東西,每年的會議他們都會聽到核心能源的消耗率報告,而損耗正在緩慢地逐年上升。

    明智的人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慢慢變糟,只是在以往,他們找不到這等問題的切入口,同時又處於非常安逸的環境中,很少有人會想全力解決幾百年後才可能出問題的事情。就像比起思考全球變暖問題,領導者們多半更關心今年的財政狀況。

    而後地下城出現了,站穩了,摧毀了魔力源頭,製造了如今兩方對峙的局面。

    塔砂在研究帝國,帝國也在研究塔砂。他們一樣發現了魔力環境和職業者之間的正態關係,環境越好職業者似乎越多。他們研究對面有源源不斷魔石的原因,研究魔力與源頭修復速度的關係,“魔力環境”這看不見的幽靈正製造越來越多的影響,帝國無法對此視而不見。

    就在不久之前,帝國這邊的研究所也發現了類似跡象,許多研究成果與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吻合。

    塔砂期待的動靜,在下一個月傳來。

    夜幕防線上,“不存在的窗口”一直開著,儘管流量隨著雙方關係溫度的變化時而大時而小。下一個月初,從那個只有商人和商品通過的地方,走來了帝國的外交官。

    經歷了一個月的扯皮,“不存在的合作”被敲定下來。

    夜幕防線附近的那塊空地上,興建起了一座不存在的法師塔,法師塔橫跨防線兩邊,占據的位置和地上地下的比例都經過雙方外交人士的仔細協商。這座無國界的法師塔在雙方努力下迅速地建成,在嚴密的護衛之下,雙方的文獻資料被運送到這裡,雙方的施法者和研究者來到這座塔中。

    “埃德溫叔叔!”

    “阿比蓋爾?”

    火焰女巫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向帝國法師的一員撲去,險些引起帝國士兵的攻擊。戴著金絲眼睛、穿著白大褂的中年法師驚喜地抱住懷裡的侄女,幾乎被對方撲得向後倒去。這位家裡蹲法師和過去一樣瘦弱憔悴,而阿比蓋爾這些年來吃得好睡得香,踩上一雙鋒利的細高跟,足足比叔叔高了一個頭——與其說她撲進對方懷裡,不如說她撲過去把對方摁進懷裡。阿比蓋爾後退一步,驚奇地說:“你變矮了,埃德溫叔叔!”

    “是你長大了。”埃德溫笑起來,拿下眼鏡,用指尾擦掉眼角的淚水,“阿比蓋爾是個大姑娘了,伍德一定會非常高興。”

    “搞完這個我要去看他!既然咱們都可以見面,能見到老爸的日子肯定也不遠了!”阿比蓋爾樂觀地說,激動得像清晨的鳥兒,“哎呀,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我要一樣一樣講給你聽!”

    埃德溫依然說不出什麼話,只是點頭,摸著對方比自己還高的腦袋。他說:“是的,會的。”

    來自帝國與來自塔斯馬林州的研究者們,呈現出了鮮明有趣的對比。

    穿著統一白大褂的帝國研究員們,吃驚地望向未來的合作者。女巫們姿態各異,都打扮成了自己認為最美的樣子,化妝如鬼魅的那一位瘟疫女巫,也只是認為這樣才是她的風格而已;德魯伊們依然穿著自然風格的服飾,看到他們就像看見森林,出於對合作方的尊重,某些太過返璞歸真的優秀化獸者德魯伊至少穿上了衣服;法師們鍾愛各種各樣的袍子,白袍黑袍與灰袍用來表明他們的傳承流派。

    ——只有這三種顏色有意義,野法師可以選那之外的任何顏色,所以某位男法師身上的粉色袍子與某位女法師法袍上令人窒息的彩虹色蕾絲邊,只能說明他們個人的品味。

    服裝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表現,在研究這事上,雙方各有優勢,強強聯合,塔砂眼饞大圖書館的藏書與帝國的人才資源很久了。

    地下城的施法者們有著更大限度的自由,於是他們能提出天馬行空的猜想,其中一些純屬浪費時間,另一些則帶來了重要的進展。帝國能提供大量高水平助手,這些出自學院的人經過統一的訓練,能將浪費在反覆交流求證上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

    地下城這邊的藏書是施法者們的私家收藏,這些藏書隱秘而專注於一些方面。收藏在大圖書館禁#書部分的藏書以量取勝,帝國底蘊深厚,他們在戰爭中摧毀也收集了一大批文明成果。來自兩邊的研究者們一頭撲進了對方帶來的書海之中,在雙方的上司博弈完畢之後,研究者就只是研究者。

    被撕碎的筆記最終匯聚在了這裡,散亂的拼圖被扔進這座法師塔中,漫長的時光帶走了一些碎片,同樣也彌補了一些。

    “魔力潮汐推論,菲利普.G.尤利塞斯,缺後半冊,我剛才是不是看到……”

    “在這裡!”

    “不對,這份佚名記載中的數據已經可以推翻菲利普推測中的魔力濃度函數。”

    “署名莎倫的這份手札,《深淵魔力源頭說》,能夠填補上魔力潮汐推論的漏洞。”

    “可是這份《天界魔力源頭說》和它一樣吧?有人找到能推翻兩者的解釋了嗎?”

    “我認為兩份魔力源頭說的成稿日期都在公歷XXX年,如果考慮到兩者在同一個魔力小冰期的可能性……”

    “我這裡有一份同年代的記載……”

    “倘若從現有的數據來看,這部分應該已經可以驗證……”

    “找到了!從埃瑞安魔力版塊運動的單獨性與統一性來解釋的話……”

    法師們有理有據地爭論,來自帝國的抄寫員飛快地整理著他們的理論,按照字母排列編纂,而塔砂將之收錄腦中,她強大的記憶力與運算能力可以擔任搜索引擎,為幾百個研究者提供資料。參與這場盛事的法師遠比在場的人多,幾百年裡孤獨發問而無人應答的法師們與他們同在,那些幽魂最終凝結在他們留下的記載之中,穿越了時間與空間。

    猜想和佐證可能隔著一片大陸,問題與解答或許間隔著百年時光,但一切艱難的旅行總有一個終點。先行者們撿起的圓弧,最終在這裡拼成了一個圓。

    因為聖樹法杖而勉強算成施法者的半精靈梅薇斯,在小半天的參與後便乾脆利落地放棄了研究。她鑽進廚房,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準備起投喂科學家的食物。

    米蘭達之流的工作狂法師對美食向來不屑一顧,認為進餐純粹浪費時間。他們一直在喝加了牛奶的卡洛(在塔斯馬林州相當流行的一種提神醒腦能量飲料)過活,跟瘋狂的咖啡/紅牛成癮者沒什麼兩樣。等梅薇斯開發出了營養均衡、一分鐘就能吃完吃飽還不會掉渣渣的“不必加熱不必洗碗懶人與工作狂必備的美味混合小蛋糕2.0”,上到法師本人,下到快被這些法師老闆折磨出胃病的法師學徒,全都一秒倒戈,好評如潮。

    半精靈廚子端著她改良出的“腦力工作者專用一口一個營養美味混合小蛋糕3.0”,輕手輕腳地走進法師塔上層。周圍都是翻書的聲音,和她離開時一樣,圖書館版塊落針可聞,到處都是如饑似渴地閱讀著的人。

    白袍法師與黑袍法師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不知原先穿什麼袍子的白大褂混在中間。固然還有些法師不會和特定袍子的人坐一塊兒,只是這講究充其量也只是同桌之間的三八線,遇上位置不夠,捏著鼻子也就湊一塊兒了。一名拿著書回去的白袍法師在兩個僅存的空位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走向黑袍法師旁邊,而不是彩虹色刺眼套裝的野法師隔壁。

    梅薇斯把小蛋糕放在他們旁邊——任何人都知道,看書的法師是根本意識不到食物就擺在幾米外的桌子上的,哪怕他們相當餓——一些人沒發現梅薇斯的到來(但願稍後他們記得吃),另一些向她點頭致謝。

    繞過一條走廊便是討論的地方,打開用於隔音的三道玻璃門,會議室內相當熱鬧。不同流派的施法者更容易爭吵,不過爭吵大部分對事不對人,即使灰袍法師使用死靈書當論據,德魯伊也只是皺一皺眉頭。法師之間的爭執總是有著很高的含金量,一句咒罵都有依據可查。下筆如飛的記錄員不斷增減著記錄,塔斯馬林州這兒的法師學徒與帝國那邊的研究員助手對視一眼,革命友誼油然而生。

    梅薇斯把一整個托盤放在會議桌上,重新加滿了空杯子裡的卡洛。

    下一層則是試驗場,對研究不太感冒的施法者基本集中在這裡。到這一層來,梅薇斯就不用拿那些速食小蛋糕了。

    試驗場在半精靈打開門的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梅薇斯一進門就迎來了熱烈的歡迎,打著哈欠擔任魔力對照組的女巫們一躍而起,一擁而上,仿佛聽到敲碗聲的野貓。大部分都靠理性運行的研究工作對她們而言無聊到爆炸,為了能讓她們乖乖合作,塔砂已經割地賠款,許諾給她們很多錢,很多好吃的還有很多假期。一時間梅薇斯身邊鶯聲燕語,這群半魔法生物的魅力因為一頓美餐集中爆發,讓助手的筆都掉到了地上。

    埃德溫是唯一一個掉了筆的正式法師,他被筆落地的聲音驚醒,連忙收回目光,羞愧地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合作者。米蘭達嘴角噙著一抹讓人膽戰心驚的冷笑,目光在那幾個看呆眼的學徒身上一一掃過。埃德溫注意到她慢慢搓著手指,那是好幾個折磨法術的起手式。他心驚膽戰地咽了咽口水,悄悄後退了一小步。

    在場的牧師嘀嘀咕咕說著“撒羅神保佑我們”之類的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女巫。遠方的德魯伊正向這邊走來,他們看女巫的目光倒是相當坦然,順其自然嘛。一隻郊狼飛奔而來,嘴裡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靈獸不能帶過來,這是哪個化獸者德魯伊耐不住性子,變身搶跑只為吃上飯。它看都沒看女巫們一眼,滿眼都是餐盤上的烤肉,也不知該說它意志力強大還是薄弱好。

    在簇擁之中,梅薇斯笑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她感慨道,“上一次大家能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麼時候?恐怕要到埃瑞安宣言那陣子吧。噯,我外祖父外祖母相遇時是什麼場景,今天我總算能想象出來了。”

    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在不久後有了肯定的答案。

    施法者會緩慢地構築魔力環境嗎?

    是的,並且不止如此。

    確切地說,擁有非凡力量的人與非人,能夠營造出魔力環境。

    魔法種族的天賦力量會消耗魔力,超凡力量的持有者(所有職業者,而不僅僅是施法者)在使用技能時會消耗位面魔力。然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營造著魔力環境。每個職業者的增加,對環境的影響都會呈幾何倍數上升。

    這麼說吧,非凡者就像植物,呼吸作用消耗氧氣,光合作用製造氧氣。過去的學者在夜晚進行了實驗,於是他們只看到樹木消耗大量氧氣,卻沒意識到它們白天的供氧比消耗更多。

    百年前帝國的人們為了輓救埃瑞安付出的努力,最終加劇了位面的衰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3:34

第84章 1.1

    真相在埃瑞安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無論是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還是埃瑞安帝國的核心——作為這場合作的交換條件之一,在合作前的談判桌上,塔砂便堅持要讓最後的研究結果被公布,無論是什麼結果。地下城可以提供實驗消耗、實驗場地,可以在其他地方做出讓步,唯獨在這件事上絕不相讓。

    “您的決定可能會摧毀一代人的信念。”來自帝國方的官員苦笑道,“我們始終認為,直接公布太快了。”

    “要我看,真相已經來得太晚。”塔砂回答,“每個人都有權也有責任知道真相,一開始就建立在錯誤認知上的信念,還是早死早超生為妙。”

    可能用“軒然大波”來形容都顯得太過輕巧。

    真相仿佛一個重量級炸彈,無數老觀念在衝擊下被掀翻。帝國承認了“非人生物與施法者是魔法生態的重要一環”,這意味著他們默認了另外一件事:這麼多年來被他們判為深淵餘孽的諸多族群,事實上與人類沒什麼兩樣,都是這個位面的原住民。

    勝過紅雨之日的震盪橫掃整個帝國,消息被官方公布的這一日,愁雲籠罩著都城,許多人的三觀與信念都被打碎了。

    那些能毫不猶豫對異族舉起屠刀的人類,真的就是天生魔鬼,是殘酷邪惡的壞人嗎?

    一些人被人類至高主義洗了腦,打心眼不把異族當成平等的同類看待。他們眼中的外族和牲口沒什麼差別,固然有人喜愛阿貓阿狗,也從來不將對方視作與自己同一層面的對象。既然沒有“同”,那便沒有了同理心,不存在同情,人不會對擋路的石頭手下留情,只想著鏟除。

    這部分人在紅雨之日後消失了大半,從心理上或生理上。越極端的人類主義者越無法容忍自己有著異族血統這件事,那等於否認了他們的人生意義。半數人或是自盡或是發狂後伏法,活下來的人當中,開始懷疑此前信念的人與一口咬定紅雨之日只是陰謀的人大約對半開,剩下的死硬派數量根本和過去不能相比。

    但即使在紅雨之日以前,對異族的仇恨也不是支撐著大部分人的決定性理由。仇恨能夠帶來爆發式的力量,愛與榮譽卻能讓堅持長長久久。

    更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好人”。

    他們堅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這些軍人們咬牙面對死亡,願意付出生命,認為他們的全部努力都在保衛著自己的家人,保衛著人類的帝國,乃至保衛著整個埃瑞安世界。人類的軍隊有著相當高漲的士氣,傑出的軍人們英勇、堅強、願意犧牲、捍衛榮譽,就是在這樣的萬眾一心當中,人類最後戰勝了魔導文明更發達的矮人,戰勝了更加強壯的獸人。

    埃瑞安的人類很難被單純地定義為反派,事實上,大地上的任何一個種族,都很難用簡單粗暴的善惡屬性劃分。魔導能源衰退的時候,依賴魔導文明的人類與矮人都需要生存發展,於是戰爭打響;隨著生產力發展,魔法生物漸漸退場,不太依賴魔法的普通人和獸人的數量爆發式增長,而後為了生存空間,衝突愈演愈烈,最終醞釀成新的戰爭。埃瑞安帝國能屹立於此,因為人類幾度得勝。

    有人說,人類固然道德上並非純白無暇,可矮人暴躁貪婪,獸人野蠻瘋狂,倘若歷史在過去轉向另一個方向,當勝利者是矮人或獸人的時候,失敗者也不見得會落得多好的下場。

    或許他們是對的,但這不是說帝國對其他族裔的奴役與趕盡殺絕就非常正當了。

    於是,各種各樣的罪名被扣到了其他族群頭上。

    大屠殺不需要一群魔鬼,只需要一個藉口,一個導火索,一個憤怒、仇恨和恐懼的出口,再加上一群缺乏清醒的判斷力的普通人。

    埃瑞安帝國的誕生與擴張一直在戰火之中,最初人們對上神明與惡魔,而後矮人,而後獸人,哪一場不是驚天動地、竭盡全力的大戰?埃瑞安帝國的先民們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為了保護家人而戰,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必在擔驚受怕的夾縫中生存而戰,這些戰爭與這些勝利,哪怕在數百年後的今天,聽上去也讓人熱血沸騰。

    經歷了這一些大戰的人類軍隊擁有信仰,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自豪。頗有一部分人像慷慨赴死的聖騎士一樣,並非為了滿足私慾而迫害異族與施法者。當他們一手釀造這樣那樣駭人聽聞的慘劇的時候,他們打心眼裡認為自己在完成一樁偉大的事業。

    直到現在。

    相信自己這是在為世界做好事的人們,自居正義方的人們,驚駭地發現他們的所作所為與目標背道而馳。

    光華萬丈的烏托邦破碎,露出猙獰的真相,直到這個時候,罪孽真正的重量才爬上了他們的脊背。

    漠不關心的平民也就罷了,受影響最多的是那些精英。這些年的對峙中帝國繼續培養著新的棟梁,為今後可能發生的戰爭備戰,這些生機勃勃的新生代在備戰的教育下長大,像被磨鋒利的刀刃。當他們所信任的帝國最終公布了這樣的結果,來自自身的耳光落到高層臉上,罪惡感落在老兵身上,而磨刀石折斷了利刃,這些年輕人腳下的基石破碎,他們過去的世界被徹底動搖。

    震盪的餘波久久不散,乃至愈演愈烈。陰霾在帝國的重要器官之間彌漫,而上層幾乎對此束手無措。是的,他們能用鐵腕手段控制住任何動亂,然而要如何控制住人們的心,如何阻止信念破碎的人們放棄自己?

    有優等生從軍校最高的塔樓上跳了下去,他被同學師長認為是個勇敢、雄辯而樂觀開朗的人,這事發生得毫無預兆。其後巡邏的教官陸續組織了幾起自殺事件,他們不約而同,或許被高樓下的血跡所激。這事簡直像擴散開的瘟疫,軍校課程不得不暫時停課。

    全國各地都有退伍老兵的自殺事件,一位悲憤的遺孀將丈夫的遺書貼到了軍區大門口。那位自殺的老兵參與過對野生獸人部族的屠殺,他曾手刃與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孩子。“我們被告知它是必要之惡,即使可能良心不安。我也如此告訴自己,無論我想不想要,我都必須將惡種斷絕,為了埃瑞安。”遺書上顫抖地寫著,“但這根本不是,從來不是。”

    鐵血手段能擊倒敵人,卻對人們的心中之敵束手無策。習慣了血與火戰略的鐵腕帝國缺乏應對這種事的細膩柔腸,對士氣的動員方式已經輕車熟就,但因為從來站在正義的位置,大部分時候對付著非人對象,對士兵戰後心理創傷的治療,到今天才被放到檯面上。

    非常不巧,埃瑞安帝國的核心地區長期被冷硬的軍事化生活方式統治,能算得上文化中心的地方,在遠離都城的位置——瑞貝湖。

    包括瑞貝湖在內,整個塔斯馬林州都是塔砂的地盤。

    結果公布後的這些日子,地下城的領域完全沒有閒著。

    無人機與間諜們依然在忙碌,這種帝國人心動盪的時機,可以說無論是挖角還是推動對方內亂都會事半功倍。不過,塔斯馬林州的來客出乎意料地仁慈,無人機帶去的聲音,並非雪上加霜的嘲弄。

    只是歌聲。

    傑奎琳的聲音在帝國各處的天空中響起。

    經過機械轉播的歌聲沒有游吟詩人技能一目了然的效果,但傑奎琳依然是一個非常傑出的歌手。這麼多年的溫柔治療之後,她臉上已經有了鮮活的喜怒哀樂,只是依舊不在歌唱以外的時間開口。就仿佛其他時候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到了歌聲之中。

    或許也有一點點影響吧,由正式牧師組成的唱詩班為她配樂,這位有著妖精與海妖血統的游吟詩人低吟淺唱,優美動人的歌聲流入一盤盤磁帶之中,透過無人機的開口,播撒在埃瑞安帝國各處的土地上。

    它清澈如山泉流淌,溫柔如春風拂面,只是聽到它,心靈便安寧下來。憤怒、痛苦、悲傷、愧疚……各式各樣複雜的負面情緒在歌聲中淡化,至少在傑奎琳的樂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遭受折磨的人可以什麼都不想。

    第一次,帝國的機械鳥破天荒地沒有攔截這些無人機,任由它們飛入帝國的腹地。

    一些不重要的協議談判在帝國與塔斯馬林之間展開。

    法師塔中的藏書與研究者被撤走了大半,但還有一小部分留在那裡,繼續合作研究著埃瑞安魔力相關的奧秘。兩邊的負責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盡量不觸碰雷區,研究者本人倒對此毫不在意——施法者的招募與隔絕也就只有十多年,不足以對帝國或塔斯馬林培養多大的忠誠。法師們都有著自己的驕傲,塔砂覺得他們的自我程度和女巫半斤八兩。

    帝國批准並組織了針對軍人心理健康的醫療機構,這個半官方機構與地下城的醫療部展開了合作。帝國的軍人心理健康機構中有不少經驗豐富的軍醫,塔斯馬林這兒則有能舒緩神經的魔藥與為數不少的游吟詩人。就目前而言,帝國只接受魔藥交易,要讓半法系人士前來治療受到衝擊的人們,可能對他們的心理健康沒多少好處。

    瘟疫女巫蕾斯麗被逮捕了,塔砂抓到她對送往帝國的魔藥下毒。她很為自己沒能投毒成功遺憾,宣稱只要自己有機會,絕對會繼續這麼幹。

    “他們應得的!”蕾斯麗嘶聲道,“當初獵殺女巫時一點沒有手軟,現在說弄錯了就行了?哈!別開玩笑了!現在我們還要提供魔藥,去治療這些純白無辜小寶寶的脆弱心靈?讓他們全部爛死在泥地裡吧!”

    “這批藥劑,會供應給那些自殺未遂的軍校學生。”塔砂說,“他們還什麼都沒有做。”

    “還沒來得及而已!”蕾斯麗怒道,“他們的先人手上滿是我們的鮮血,要是戰爭開打,他們還不是會做一樣的事情!”

    “因為他們的祖先殺了你們的祖先,因為他們將來可能做一樣的事情,”塔砂重複著女巫的話,“蕾斯麗,這兩句理由讓他們來說,也沒有一點兒問題。”

    女巫的眉頭皺了起來,化開的煙燻妝讓她看起來像只生氣的小浣熊。

    “祖先曾有仇怨,未來或有妨害,如果這就是合理的開戰藉口,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能隨時隨地傷害任何人與非人,埃瑞安的歷史如此長,血脈如此混亂。”塔砂說,“他們當初對施法者動手的時候,不也正用著這種藉口嗎。”

    “那又怎麼樣?有罪就是有罪。”蕾斯麗防禦性地抱起胳膊,塔砂知道她只是想不出合理的反駁之詞了。

    “不怎麼樣,我只是告訴你,聽不聽得進由你。”塔砂說,“不說擅用私刑的問題,即使要審判戰犯,該審判的也是應負起戰爭罪責的人,士兵只是巨大機械中的零件。那些在滅法運動上投了贊成票的人,如今已經是一抔黃土。”

    “帝國現在的頭兒還活著!”蕾斯麗立刻說,“你怎麼不為最近這些年才死掉的獸人矮人主持公道?按照你的法律,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按照塔斯馬林的法律。”塔砂糾正道,“所以你怎麼打算的?”

    “讓人類帝國的上層全部自裁謝罪!”女巫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要是他們不願意,那就開戰!”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維克多嘀咕道。

    “開戰。”塔砂笑了笑,“誰去戰?你嗎?”

    “我當然也會參戰!”蕾斯麗說。

    “你一個人蔘戰?”

    “想要開戰的絕不止我一人!”蕾斯麗申辯道,“只要你願意鬆口讓我去叫人……”

    “你便會將一大群人拉上戰場?”塔砂替她補完,“好的,接下來你就是戰爭的發起者和負責人,所有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都要背在你身上。是你將他們從平靜的生活中重新推回戰火與死亡之中,是你逼迫他們為了過去放棄未來——想反駁我?你是否想說自己只會找自願者?往邊境線對面扔一塊石頭,都可能激起一場全面戰爭,這事可不是打群架。蕾斯麗,你果然從來沒參與過戰爭。”

    “在過去的歷史中我看得夠多了!”蕾斯麗不服氣地說。

    “那麼,這就是我們的不同。”塔砂簡短地說,以此結束了這場談話,“看夠了歷史之後,你的結論是掀起新戰爭,我的結論是結束現在這場。”

    浪費的血與淚已經夠多,內耗已經夠多。在轉機出現的時候繼續放任年輕的靈魂流逝,不是太可惜了嗎。

    “你的野心又增加了。”維克多在一旁低笑,“只有在把墻那邊的土地也算進你的後花園的時候,你才會關心那上面的花草樹木是否受到損傷。”

    “不,我的野心一開始就有這麼大。”塔砂平淡地說,“只是現在才有實力這麼做了而已。”

    夜幕防線的兩邊,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關係正在緩慢地變化。

    作為對無人機歌聲的回饋,帝國的機械鳥變得悄無聲息。不再有宣傳大喇叭在高空中徘徊,接收到這樣的友好信號,龍騎兵不再將進入防線這邊的所有機械鳥擊落,只在它們進入機密區域時這麼幹。

    元首(新一任元首,上一位已經離任退休了)的例行講話中出現了細微的用詞變化,對異族與地下城那邊的描述變得更加委婉,對立依舊,卻比過去緩和。存在了多年的“不存在的通道”無聲無息地來到地面上,在雙邊貿易協議被簽訂以後,民間商會之間出現了交流溝通。

    到下一年春天,雙方進行了第一次政治層面上的溝通談判。

    都城下的遺跡已經完全發掘完畢,帝國有塔砂需要的魔導科技產品母本,塔砂則有比帝國寬裕許多的魔石魔力。帝國想讓軍人來塔斯馬林州進修,這裡的魔力環境對職業者進階大有好處;塔砂想讓法師去帝國都城的大圖書館學習,大圖書館的藏書中有不少失傳的法術書。雙方都聲稱自己對魔導科技的研究完全出於生產生活上的需要,為了構建高度魔導文明的繁榮社會;兩者都擔心自己送去對方那邊的人才會被扣留軟禁,會這麼想,當然是因為他們也動過這樣的主意。

    想也知道,這會是一場非常艱辛的扯皮會議。

    “這有用?”維克多懷疑地說,“條款當中還包括‘限制雙方武器製造’,你們哪邊誰會真這麼幹啊?”

    “漫天起價坐地還錢,這條就是用來討價還價的。”塔砂回答。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浪費幾個月時間在摳字眼上,最後簽下一紙沒有魔法傚力的協議,而不是契約書。”維克多孜孜不倦地拆著台,“普通協議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撕毀的嗎?”

    “至少體現一下想要走向和平的誠意嘛。”塔砂笑道。

    帝國與地下城的外交官在桌子兩邊進行著沒完沒了的扯皮,遠離桌子的地方,雙方的新聞業在這幾個月裡都有了可以大書特書的內容。塔斯馬林州的報業與廣播業已經興旺發達,無論是關於埃瑞安帝國與塔斯馬林州對峙的情況,各區域、種族代表的選舉,還是每半年一度的各族研究者會議,都會引起廣泛的關注。獸人菲尼克斯的報紙專欄熱度已經向廣播蔓延,可能再過上一年滿載,時事脫口秀之類的節目就將冉冉升起。

    在歷史發生的時候,每一個腳步看起來都緩慢而搖晃,讓人心急,急也沒用。塔砂很滿意如今這種壽命悠長的身軀,只要不出什麼意外,她總能看到自己布下的棋子,在很多年後開花結果。

    “你還真想要和平啊?”維克多聽上去有些吃驚。

    “怎麼,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清楚了。”塔砂說。

    “你想要一個豐富多彩的埃瑞安,和平就不是一個好選項。”維克多勸說道,“只有紛爭才製造文明。”

    “這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塔砂失笑道,“按照現在的經驗看來,文明只會在戰火中毀滅,和平才能將之保存。”

    “是嗎?你看看之前的埃瑞安帝國!”維克多拍了拍書頁,“是你的出現帶來了變化,水被攪渾,才有別種的游魚在其中游動。在那以前,和平的埃瑞安枯燥乏味,死氣沉沉,像鐘錶一樣規律無聊,比墓園更空虛冰冷。”

    “這不叫和平。”

    “因為還有小部分異族在流竄戰鬥?”

    “因為,那只是優勢種族進行的種族滅絕過程而已。”塔砂說。

    塔砂揉搓著書頁一角,像在揉搓什麼動物的耳朵,維克多的抱怨很快變成了含含糊糊的咕嚕聲。

    和平不是壞事。

    塔斯馬林州每一天都在發展,帝國在幾次震動之中削弱,局勢看起來一片大好。然而地下城的合併重組這麼多年來毫無進展,進度上的問號還是問號,也不知道進度條是否有所推進。塔砂設法弄到了一點地下城核心碎片,這東西融合進她的核心,卻如泥牛入海,沒帶來一點兒反應。

    維克多看上去一切如常,大部分時候像個傻乎乎的吉祥物,偶爾一針見血得讓人側目。地下城之書十多年如一日,破損的地方沒有修復,沒有新頁面出現,也不見舊頁面減少。

    非凡者與魔力環境之迷看似有了合理解答,然而往深處想去,更多問題卻躍然紙上。如果非凡者是魔力環境的生產者,那麼最開始魔力環境為何會退化?

    施法者的減少導致了魔力環境惡化;他們的大幅度減少是因為滅法運動;滅法運動是因為學者提出錯誤結論,同時高階法師和強大魔法生物已經消失,不能阻止;高階法師尋死般屠龍與消滅強大魔法生物,是因為他們自知命不久矣。

    這些高階法師,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因為魔力環境的變化。

    滅法運動不可能是魔力衰退的起點,它充其量在下滑的埃瑞安身上又推了一把。衰退的時間得被推到二三百年以前。

    屠龍狂潮之前,巨龍已經群體遷徙。那麼巨龍的離開會是原因嗎?

    恐怕不是,巨龍因為某個內容不明的語言離開,龍之預言在矮人戰爭結束後發生,而人類與矮人的戰爭起因是魔石資源枯竭,因此起點還要推到三百年以前。在位面戰爭與魔石資源枯竭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精靈與德魯伊的遠行。魔力環境的衰退會與他們相關嗎?

    暫時沒法知道。

    漏洞太多證據太少,追溯到源頭,精靈與德魯伊離開的原因是個迷,驅逐天界後發生的事情也是個迷。甚至可以再往前推去,天地之戰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在那之前呢?塔砂有時覺得自己想得太少,有時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最後無解的問題變成了一把懸掛在頭頂上的劍:在一切的開始,那個魔法種族繁榮,魔法與魔導文明昌盛,非凡者隨處可見的高魔位面埃瑞安,因為什麼由盛轉衰?

    它可以發生一次,就可能發生第二次。如今剛剛喘過氣來的貧瘠位面,有可能承受住那個原因嗎?

    塔砂在心中嘆氣,最開始甦醒在地下城中的時候,可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像一隻等待著遠方寒風的松鼠,謹慎地與競爭對手維持著和平關係,儲存著越冬的松果。

    ——————————

    首先是一陣能將人刺瞎的白光,然後是劇痛與高溫。

    希瑞爾看到無盡的火焰。

    它們到處都是,充斥了整一截車廂,高熱將車門焊在一起,堵死了最後的逃生通道。爆炸發生得很快,距離爆炸到失去意識之間的幾分鐘卻非常非常漫長。希瑞爾聞到布纖維燒焦的味道,聞到烤肉的味道,後者搞不好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陣陣的爆鳴聲中漸漸微弱,歷時僅僅幾十秒。接著,就在希瑞爾倒下的鐵皮之下,又一蓬暗火竄了出來。

    希瑞爾驚恐地彈跳起來。

    他以為自己跳了起來,但事實上他只動了動手指,睜開了眼睛。希瑞爾的眼皮好痛,仿佛被粘在了一起似的。天啊!熱與痛似乎又回來了,火焰還在視網膜上燃燒,他發出一聲嗚咽。

    “……醒了?”零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醒了!”

    有人咚咚咚地跑了出去,把希瑞爾從過去的幻夢中叫醒。他又一次眨眼,天花板不算高,不太乾淨,角落裡居然有蜘蛛網。希瑞爾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體動彈不得。

    接著他想起自己為何會失去意識。

    “那些異種呢?”希瑞爾焦急地對外喊道,覺得喉嚨裡簡直含著一塊燒紅的炭,聲音嘶啞難聽得像驢子。他為這聲音難堪地閉上了嘴,過了不久又忍不住掙扎著提高了聲音:“戰鬥……怎麼樣了?我們贏了嗎?”

    很久都沒有人來,這種對將軍的怠慢完全不能容忍。怒氣在希瑞爾腦中呼呼上升,他憋了一肚子咒罵,但等門打開時,外面走進來一個與他母親有幾分相似的老太婆。

    “希瑞爾。”那個老太婆疲憊地說,“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3:47

第85章 1.1

    “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這句話在空氣中飄飄蕩蕩,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進入希瑞爾的大腦。他愕然道:“什麼?”

    “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對方點了點頭,仿佛這樣就能解釋一切。

    希瑞爾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顯然,必然。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軀幹,感覺不到自己的臉。渾身上下都一片麻木,仿佛變成了一塊橡膠,哪裡都不再屬於他了。希瑞爾迫切地想要抬起身,確認自己的肢體是否還在那裡。

    他做不到,別說爬起來,他連仰起頭都做不到。聽到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奇怪,看到的畫面仿佛籠罩了霧氣一樣模糊,希瑞爾的舌頭麻木,眼皮發粘,那場大火的痕跡殘留在每個地方。疼痛和高熱陰魂不散,時不時浮現到皮膚表面。恐慌開始甦醒,他到底傷得有多嚴重?他變成廢物了嗎?難道他真的昏迷了長達十多年?這沒法想象,根本沒法想象。該死,又在痛了!

    希瑞爾哀嚎起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或許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也在曾不停地尖叫。這想法讓他瑟縮,繼而拼命反駁。不可能!只有新鮮的傷口才能帶來這麼多疼痛,如果傷得這麼重,他怎麼從那場災難中倖存?更別說毫無意識地度過十幾年,沒有傷員能這樣活下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對方一定在撒謊,被欺騙的怒氣鼓舞了希瑞爾,讓他開始瘋狂地掙扎。麻木的肢體慢慢動彈起來,動作終於大到掀開被單,將這層薄薄的東西踢到了床下。老太婆站了起來,後退,去門口呼喚傭人。當希瑞爾對她怒目而視,她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他臉上滑過,迅速地移開。

    現在希瑞爾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可能是母親。

    他的母親是個有教養的體面女人,永遠梳妝打扮得光華四射,言辭優雅,抬著下巴說話,一個標準的高官之女、高官之妻、高官之母。有同僚曾戲稱希瑞爾說話的樣子和他母親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將之視作褒獎欣然收下。而眼前的女人呢,她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空了,衰老而憔悴,草草打理過的頭髮白了大半,還有幾縷沒梳進髮髻裡,就這麼垂在額頭上,希瑞爾的母親才不會這樣。

    這老太婆雙眼無神,眼神遊移,視線一次次穿過希瑞爾落在別處,仿佛不願看他似的。他的母親怎麼會躲避兒子的目光?

    “滾開!”他吼道,“要想欺騙我,至少找個更像的人來!”

    僕人們從門外涌了進來,老太婆終於遲鈍地意識到了他的意思,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氣。她慍怒道:“我就是你母親!”

    希瑞爾想駁斥這等謊言,只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已經將快要翻到地上的希瑞爾提了起來,重新摁回床上。門被打得更開,希瑞爾得以看到外面的墻壁,還有門外延伸出去的走廊。這場面讓他心中一動,隱隱覺得熟悉。

    希瑞爾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從有些陳舊天花板上的花紋到那個別緻的衣櫃,再到窗外的院落,那裡的雕像與記憶中重合了。靈光閃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祖宅。

    這裡遠離都城,位於某個鄉下地方,父親的父親發跡起來的時候,他們便搬進了都城,離開了這裡。希瑞爾只在這裡住過幾年,那時候他還小,他的父親則因為仕途受挫,不得不暫時回到這裡躲避風頭。等他們離開這兒的時候,全家上下,包括僕人在內,全都歡欣鼓舞。

    這兒與都城的繁華程度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破敗,偏僻,幾乎是個流放之地。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希瑞爾在父親的老宅裡,那麼他便不是被敵人俘虜,而眼前的人真的有可能是他的母親。無數問題衝入了他的腦袋,快要把隱隱作痛的腦子擠爆了。不祥的預感在表層意識底下遊蕩,仿佛海面下正體不明的巨大陰影,而比起思考它是什麼,憤怒要輕鬆許多。

    “我被流放了?”他怒氣衝衝地質問,“為什麼?這不是立下功勛的將軍應得的待遇!”

    談話開始以來第一次,母親抬頭看向他。

    “立下功勛?”她尖銳地說,“過去幾百年,埃瑞安都不曾輸得這麼慘。”

    她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尖利,那讓這個憔悴的老太婆再次有了一點點過去的影子。

    未嘗敗績的希瑞爾將軍,輸給了異種。

    前將軍的臉皮火辣辣地發痛,像挨了沉重的耳光。他腦中反反覆復地播放起失去意識以前的畫面,想象爆炸後會發生的事情。那些士兵輸給了異種嗎?太沒用了!然而他也必須對此負責。希瑞爾不該去碰那個儀表盤,那造成了爆炸和指揮官的缺席。承認失誤的感覺糟糕透頂,哪怕只在自己腦中,哪怕只對自己。

    他的敵人必將擊掌大笑,他的失誤會讓家族蒙羞。誰會接替他?希望是李斯特,千萬別是諾曼。

    “誰是頂替者?”希瑞爾咬住了牙齒,好半晌才艱難地問,“那個最後帶來勝利的人,是誰?”

    “沒有。”他的母親說,再度恢復了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沒人接替?”希瑞爾不解道,“不可能,如果我缺席……”

    “沒有打贏。”母親乾癟地說,“埃瑞安沒有贏。”

    希瑞爾再度彈跳起來,僕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你在說什麼?!”他情緒激動地喊道,“埃瑞安帝國的軍隊不可能輸!那只是一點點異種而已!”

    “我們沒有輸,只是沒有贏。”老太婆嘆了口氣,“已經休戰了。”

    “……什麼意思?”希瑞爾機械地問,太過困惑以至於丟失了表情。

    他本以為戰爭結束是早已獲勝的意思,希瑞爾還以為“十多年前”這個字眼已經是最大的意外,未曾想到這句話中還藏著如此驚天動地的信息。每一場戰爭都該有個結果,要麼贏(本該十拿九穩)要麼輸(萬萬分之一見鬼的可能),但是休戰?人類怎麼可能和異種握手言和!

    “十幾年能發生很多事情。”母親回答,“你好好休息。”

    她轉過身,看上去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耐心。

    希瑞爾不敢相信她就這麼丟下他走了,留下剛剛醒來的兒子,有著十多年時間的空白。她仁慈地留下了幾個僕從,從他們口中,希瑞爾問出了這些年發生的大事。

    他幾乎後悔自己開了口。

    缺席的十多年時光被壓縮在一番談話當中,高度濃縮的壞消息像一顆子彈,穿透了希瑞爾的腦袋。他說了無數次“不可能”,質疑咒罵了無數聲,然而每一個僕人都給出一樣的答案。他失敗之後便再無戰火,圍剿變成對峙,對峙變成合作,其中還夾雜著荒誕不經的消息。希瑞爾呲目欲裂,他被徒然扔進間隔十幾年的世界,而其中的劇變仿佛過了幾百年。

    這世界太過怪異,沒有一句話能讓人相信。

    希瑞爾命令僕人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幾十遍,那些怪誕的詞句沒有一點改變。“夠了!”他喊道,打斷了又一次述說,命令他們去找他的父親。他母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女人和僕人知道些什麼?必定有重要的內情不為人知,他必須見一見父親。

    他的要求沒被立刻執行,在被丟棄在這裡之後,他不再是那個令行禁止的將軍。希瑞爾必須將他的命令重複上無數次,最後用絕食當要挾,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模稜兩可的消息。兩天之後,他見到了父親,退休高官奧格登看上去和過去一樣高大,雖然衰老,卻威嚴不減。

    “你有什麼事?”他說,握著手杖。

    沒有一句寒暄,老奧格登就這麼直截了當地開了口,仿佛面對的不是昏迷不醒十幾年的兒子。他皺起的眉頭隆起,看兒子的目光輕蔑又不耐煩,這反倒讓希瑞爾安心了下來。他的父親總是這麼嚴格,總是看上去嚴肅而憤怒,在整個世界都不對勁的現在,能看到過去一樣的東西真好。

    “父親,那是真的嗎?”希瑞爾急切地問,“帝國要和那些異種合作?還說滅絕異種是錯誤?”

    他有太多問題,考慮到父親願意給他的耐心,只好先揀最要緊的說。

    “那簡直是發瘋!”他的父親低吼道,像被兒子的一句話點燃了擠壓已久的怒氣,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這久違的肯定讓希瑞爾振奮起來,這些日子來他接觸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再沒有人在聽到對異種的詛咒時大表贊同了。當他咒罵所有異種和投敵者,詛咒他們全部在深淵中被燒成灰燼,居然有些人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換做以往,希瑞爾會以通敵叛國的名義要這些雜碎好看——如今他依然這麼要求,然而那命令沒有被執行,好像所有人都覺得這等惡行不算什麼。

    仿佛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乃至贊成帝國的決策,包括所有錯誤至極的對異種方針。

    “對!簡直是發瘋!”希瑞爾連連點頭,“他們怎麼可以公布這種瘋狂的消息?這決議怎麼會通過?!”

    “都是那群無能的廢物!”奧格登咬牙切齒道,“那群貪圖安逸的腐敗者才不關心事情會怎麼發展,他們只關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好用來點亮房間裡的燈泡,好坐汽車而不是馬車,好在冬天泡進熱水不斷的浴缸!一級戰備才進行了這麼點時間,他們就受不了了!這樣的人怎麼配插手國家大事?還有那些膽小鬼!他們居然怕了一個小小的塔斯馬林州,居然會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脅!”

    “被異種!”希瑞爾反感地糾正道,“那不是人。”

    奧格登還在情緒激動地訴說,完全沒理這句插嘴。

    “我看不止是蠢貨、敗類和膽小鬼,坐在那張桌子邊的人當中,根本有來自那一邊的間諜,有被買通的走狗!”奧格登冷笑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去他媽的多數派,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任誰,他們居然對那個怪物女人妥協,做出這種愚蠢到了極點的短視決定!難道他們沒想過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嗎?我們就應該一口咬定死不承認,難道墻那邊的人還能跑過來說服所有人?他們不能!民眾註定會相信我們而不是他們!只要將之繼續歸咎於異種的陰謀,人們就能更加同仇敵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陷入混亂!”

    在開始不斷點頭的希瑞爾,慢慢停了下來。

    “做出決定的那些傻瓜都應該被吊死!他們全是帝國的罪人!”奧格登揮舞著雙手,對兒子的反常毫無察覺,或者視而不見,“他們把一手好牌打成了這樣,我們本來還有的是機會!現在呢?民眾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東西,他們本不該思考,愚蠢便於學會敬畏,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還他媽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我們打造的鋼鐵軍隊正被自己親手毀掉,帝國的根基都可能會動搖!質疑聲已經響起來了,等被那些暴民衝進家門,那群鼠目寸光的傢伙再去為過去的決定痛哭吧!”

    將研究成果公開這件事,經歷了漫長的博弈。

    反對的聲音從未停止,敲定合作前各方勢力便掰了許久手腕,等到研究完成要開始執行協議的時候,複雜的爭執、推諉、威逼利誘……又再一次在雙方的高層中上演。最嚴重時夜幕防線上彌漫開了緊張的硝煙味,戰爭似乎一觸即發。哪怕在消息最終被公開的現在,仍然有奧格登這樣的人,堅信這是非常錯誤的決定。

    可是無論差距多微弱,公開派還是占了上風。

    在關乎未來的重要決策上,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終決策人,而帝國這邊的上層就要複雜許多。軍方是最強大的勢力,卻並非唯一勢力,百年的和平讓其他部分越來越有話語權,倘若全部加起來,已經能與軍方抗衡——何況軍方本身也不是一塊鐵板。

    即使在相對比較軍事化的都城,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備戰中的其他資源都要向軍事傾斜,一切享受完全杜絕,所有魔石資源歸於武器。那些享有最多特權的人受到最多的影響,都城的高官們過去有多享受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制後的不便。

    一天兩天可以接受,一年兩年可以容忍,但是十年?幾十年?看不到盡頭的無數年?當對面的平民都能享有他們曾經擁有過的舒適生活,一些不好出口的念頭在一些人腦中浮現。

    另一些人考慮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地下城與帝國的幾次交鋒,帝國固然沒有用上全力,地下城卻也沒露出疲態,讓人摸不準水有多深。各式各樣的分析表明,帝國想要圍剿人口與土地都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積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對上剛剛興起的雜牌軍,怎麼樣都應該獲勝才對。哪怕魔導武器不能用,人海戰術也能至少慘勝,他們當初不也戰勝了矮人與獸人嗎?

    然而按照各式各樣的分析,地下城應該早就被碾壓消滅了才對。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違反常理地獲勝,沒有人能打包票,此後它不會再違反一次常理。

    保守派認為需要謹慎,當初的深淵與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間,才從埃瑞安的舞台上徹底退場。安逸派甚至不考慮險勝,對於已經擁有了足夠資源的他們來說,慘勝等於慘敗,不如保持現狀。理想主義者贊同公開真相的決定,認為人們不該錯上加錯,人類作為埃瑞安長期以來的正義救星與世界警#察,應該盡快補救犯下的錯誤,繼續拯救世界。的的確確與東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動公開決策,有些在打圓場攪混水。墻頭草猶豫不決,袖手旁觀,準備站到勝利者那邊。

    事情最終運轉成了現在的模樣。

    “等等,父親!”希瑞爾僵硬地提高了聲音:“承認?公布?”

    不再擁有實權的老奧格登看上去已經憋了很久,他意猶未盡,還要再罵,被打斷時不善地瞪了兒子一眼。

    “您說得好像,這消息是真的似的。”希瑞爾急促地笑了一下,他想表現出嘲諷,聲音中卻透出了畏懼,“所謂所有人都有異種血統,所謂的殺異種和殺施法者只會讓埃瑞安變得更糟糕……這種事怎麼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怎麼看都是異種的陰謀吧?”

    “那是真的。”他的父親無情地說,“陰謀論這種東西用來說服別人也就罷了。羔羊需要愚蠢,牧羊犬不需要。”

    希瑞爾沒有聽錯。

    他父親的憤怒,從來在於帝國上層最終選擇了公開政策,認為那會動搖帝國的統治。老奧格登是政客而非軍人,他不會像信仰受到衝擊的人一樣悲傷或暴怒,他根本沒有信仰。

    他說:“別像個傻子,希瑞爾。”

    “難道要我相信這種狗屁不通的東西嗎?!”希瑞爾爆發了,“相信高貴的人類其實與異類混種?相信我們的偉大事業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別開玩笑了!是人類趕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類消滅了貪婪的惡龍,瘋狂的法師,狂躁的矮人和野蠻的獸人!人類是萬物之靈!我們的血統純淨無暇!”

    奧格登看著他。

    父親看著希瑞爾,仿佛他今年才八歲,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還為此沾沾自喜。他輕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塵埃,像在看一個小丑,總是如此,從小到大。

    然後那眼神當中,透出了一點憐憫。

    希瑞爾以為他會說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奧格登只是搖了搖頭,轉身走掉了,把兒子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瘋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後希瑞爾沒有一名訪客,他的同僚與舊友似乎已經完全將他遺忘。他讓僕人替他寫信,卻沒得到一封回覆,他很懷疑信件是不是一開始就沒被寄出去。希瑞爾開始以驚人的毅力復健,當他能夠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他們甚至沒費心瞞著他。

    希瑞爾把能夠到的所有東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個人說的話聽上去都如此瘋狂,只有狂怒支撐著希瑞爾繼續,讓他得以對抗孤獨和疼痛。痛苦從未遠離,燒傷的後遺症永遠留在了希瑞爾身上,他luo露的皮膚呈現一種可怕的黑紅色,就算沒看過自己的臉,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

    頭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時希瑞爾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劇痛從顱骨當中輻射出來,仿佛有什麼要從中鑽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與劇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爾發現自己在院子裡奔跑。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周圍,夜色正濃,僕人又不是專業守衛,沒人想到他這個廢人會在這個點跑出來。希瑞爾的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沒有用拐杖,一點都不顫抖。他大口喘著氣,用力握拳,然後一把抓住旁邊的樹枝,一指粗細的樹枝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希瑞爾曾以為永遠失去的力氣,奇跡般回到了身上。

    不對,不是奇跡,應該說是命中註定,是“使命”才對。

    什麼樣的人才能活過爆炸,昏睡幾十年之後醒來,恢復曾經的力量?這樣驚人的生命力與恢復力,只屬於傳說中的英雄。為什麼他會在此時醒來,要看到這個荒唐無比的瘋狂世界?因為他冥冥之中被選中,肩負了撥亂反正的使命。

    歷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類之軀做成種種不可能之事,他們拯救了世界,是人類之強大的完美體現,是人類之優越的最佳證明。希瑞爾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為這苦盡甘來的榮幸。

    他得離開這裡。

    這裡的所有人都已經被腐化了,他們竟想軟禁他。希瑞爾無聲地冷笑,開始小心移動,從院落轉進走廊,前往另一個房間。在被禁錮在此處的童年裡,希瑞爾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條廢棄的地道,在地下橫穿整座建築,能繞過守衛離開這裡——新來的僕人註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希瑞爾弓著腰鑽了進去,他比過去長高了許多,很長一段路只能匍匐前進,灰塵讓他喉嚨癢癢。額角又在一陣一陣抽痛了,仿佛有新鮮傷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經習慣了渾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會相當困擾。這沒什麼,命定的英雄總是諸多磨難。

    一陣子匍匐前進後,希瑞爾總算到了寬敞的空間。他環顧周圍的幾條分叉,開始回憶出口在哪裡。

    從不知哪裡的縫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開始希瑞爾以為地上有一灘水,後來他才意識到反光的不是水漬,而是一面鏡子。不知是誰在什麼時候把鏡子扔在了這裡,那上面布滿灰塵,只隱約透著光。

    希瑞爾猶豫了一下,向那邊走去。

    老宅沒有一面鏡子,多半是母親想要照顧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絕不逃避,就將眼前這件事視作旅程開始的第一項挑戰吧。

    他想將鏡子拿起來,卻沒有成功,那面圓鏡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爾只好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塵,好在月光的角度剛剛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鏡子裡的圖像。

    希瑞爾跳了起來。

    他咬緊牙關止住一聲尖叫,要是剛才鏡子拿在手裡,一定已經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聲震得胸口發痛,希瑞爾站了好幾分鐘,這才抱著“剛才看錯了”的念頭蹲了下去。

    啊,並沒有看錯。

    如果是一張毀容的臉就罷了,如果是一張嚴重燒傷的臉就好了,鏡子裡的臉的的確確是希瑞爾的面孔,除了膚色以外,讓人意外地並沒有多少損毀,也沒有多少衰老。然而那雙曾經碧綠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從眼眸到本該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雙眼如同兩個漆黑的球體。

    騙人,他想,這是一面邪惡的鏡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東西。希瑞爾顫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鏡子裡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兩個小小的凸起。

    額角的位置,一對小小的角刺破皮膚鑽了出來,帶著已經凝固的鮮血,像兩隻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紅色皮膚,生命力頑強,恢復力驚人,軍校圖鑒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後裔,就是這副模樣。

    希瑞爾一拳砸碎了鏡子。

    鏡子碎片將他扎得滿手是血,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連憤怒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無盡的空洞。“我在做夢。”希瑞爾喃喃自語,“一定是夢,一個噩夢。”

    “一定是夢。”浸透了鮮血的鏡子中,破碎扭曲的鏡像用希瑞爾的聲音說,“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4:20

第86章 1.1

    希瑞爾非常幸運。

    在那個混亂的埃瑞安,來自深淵的魔物與來自天界的族裔也曾在主物質位面留下血脈。通過繁殖、製造、寄生、感染、祝福或詛咒等等方式,神與魔將異界的血統混入了埃瑞安。

    人類中的混血惡魔血脈與混血神裔並不算特別罕見,他們大部分都有著鮮明的外貌特徵。天界族裔的血脈大多有一頭金髮或銀發,眸中有流光閃爍,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會長著翅膀。深淵族裔的血脈則多為紅發與黑髮,他們的眼睛大多是純色的,眼眸侵占了眼白,整個眼珠像個純色球體,尖角是惡魔後裔的常見特徵。

    當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驅逐了天界與深淵,開始對留在地上的異界生物動手時,這些特徵太過鮮明。

    其實也不全是誤傷,在不得不站隊的時候,天使與惡魔的後裔大部分會回應血脈的呼喚,為異界親族而戰。血脈恩賜往往會給他們更高的起點,他們是天生的煽動者與破壞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變成不計代價的瘋子,能造成的傷害也讓人頭疼。

    何況,真正的爆發幾率近乎十之八九。

    血脈天性是非常麻煩的東西,混入天界血脈的生物就是渴望信仰,混入惡魔血脈的生靈就是渴望靈魂,兩者見面時就是手癢心癢想把對方打個稀巴爛,這些渴望發自內心,出於本能,並非只要依靠後天教育和個人意志就能擺平。你不是在讓晚睡愛好者早點上床睡覺,你是在讓巨龍放棄財寶,讓抑鬱症表現得活潑開朗,讓積年毒蟲憑個人意志戒毒,或許老天開眼有那麼一兩樁成功案例,但功虧一簣才是常態。

    因位面戰爭元氣大傷的埃瑞安原住民們,可不會讓這些雜種留下來。

    天地大戰之後各族進行了掃尾工作,等到人類當家做主,測試異族血脈的儀器粉墨登場,這清掃便又來了一遍。最瘋狂的日子裡,發色不夠常規的人類都被殃及池魚,經歷了一道道篩選的埃瑞安,本不該有深淵後裔留下來。

    希瑞爾的祖先必定非常幸運,他們躲過了最開始的清掃,迅速地融入人群。主物質位面有著非常強大的包容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外來者便會慢慢被同化為原住民。鮮明的異界特徵最終變成了比常人稍強的一些天賦,惡魔的後裔泯然眾人,因此逃過了檢測儀的搜尋。到希瑞爾這一代,這個家族根本不記得自己與惡魔有什麼淵源。

    如果就這麼普通地度過一生,希瑞爾會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但列車爆炸了。

    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將軍,被激發了惡魔血脈。

    希瑞爾非常幸運,血脈覺醒的返祖現象萬中無一,恰巧被他遇上。若非怒魔後裔的血脈護持,他根本活不過爆炸,更別說躺了十幾年醒來還能活蹦亂跳了,目前埃瑞安的科技水平可沒法養活一個躺平十多年的植物人。覺醒的血脈最終艱難地戰勝了死亡,在這十多年裡,將他完全從一個普通人轉化成了魔裔的模樣。

    希瑞爾非常幸運,他在燒融的車廂內苟延殘喘時,恰逢軍隊大敗撤離,兵荒馬亂下硬是回到了都城,被親兵送回家裡。重度燒傷的皮膚看似毫無異常,緊閉的雙眼也沒露出端倪,於是等到他身上的異樣之處顯露出來的時候,發現這個的家人來得及將他藏起來,對外宣稱假死,而不是讓他以深淵餘孽的身份被拖出去吊死再燒掉。

    都城有一台深淵因子探測儀,它能清楚地檢測到血脈覺醒的深淵後裔。換做任何一個不妙的時機,它都會將希瑞爾暴露在眾人目光之下,審判必將如約而至。但在將軍覺醒到能被儀器探測出來的時候,塔砂已經將這台儀器打包帶走,匠矮人正忙著將之拆掉研究,被拆開大半的深淵探測儀,自然沒有指出這個惡魔後裔。

    所以說,能活到今天的希瑞爾非常幸運,能與任何傳奇小說的主角媲美。

    可惜希瑞爾本人,大概並不這麼認為。

    這間老宅已經非常老了,時光如海潮,將沙灘上的痕跡緩緩抹平。數百年前這裡也曾金碧輝煌,在還有貴族的時代,在貴族與惡魔交易的時代,這個地下空間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年久失修導致的塌方之前,這裡曾是一個空曠的地下室,月光經歷了最精妙的設計,才能通過肉眼難間的縫隙投入地下,投射到地板上。

    老宅過去的主人早已化作黃土,人類建造的精美建築已被廢棄遺忘。只是對某一些遺留物來說,幾百年算不得多漫長的時光。

    怒魔後裔的鮮血,正在破碎的鏡子裡流淌。

    地上的圓鏡破碎成了無數片,無數個鏡子碎片中倒映出無數張惡魔的臉。崩潰的希瑞爾沒有再往鏡中看上一眼,他自然也沒有發現,血污中的惡魔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眼神。

    “我在做夢。一定是夢,一個噩夢。”希瑞爾正喃喃自語。

    空洞的聲音像來自別人喉中,對,這樣軟弱的話絕對不可能是他說出來的,因為是夢境,一切就可以理解了。希瑞爾在衝擊下渾渾噩噩,思考能力都像被鈍化了似的,因此當鏡中的生物開口,他依舊沒意識到,這廢棄的地下通道裡還有另一個存在。

    “一定是夢。”鏡中的生物循循善誘道,“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他的血在他點頭承認時流得越發凶猛,不過習慣了疼痛又處於巨大衝擊之下的希瑞爾完全沒發現。鮮血奔流而出,急切地涌向破碎鏡面,但那個小小的凹陷卻像永遠填不滿似的,血紅色消失得這麼快,像被什麼東西抽走了。微不可查的陰影在鏡中流動,破碎的影像正匯合成一個。

    把現在的場景描述出來的話,任何第三方都能看出不對來吧。

    希瑞爾是埃瑞安軍校畢業的高材生,他當然聽說過惡魔,惡魔契約從來是軍校裡最膾炙人口的題材。無事可乾的年輕學生喜歡在熄燈前講各式各樣的恐怖故事,而希瑞爾從來是最不配合的聽眾之一。任何提及惡魔契約的故事,都會在最開始被他找出漏洞。

    “拜託,別拆台啊!”講故事的人哀嚎道,“你就不能好好聽個故事嗎?”

    “虛構的故事也該有點基本邏輯。”希瑞爾輕蔑地說,“主人公要是愚蠢成這樣,再恐怖的故事也只是個笑話。”

    他看不起任何會被惡魔欺騙的人。

    誰都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飯,為什麼會有人相信對惡魔許願能得到好結果?最經典的故事放到希瑞爾面前,他都能條理清晰地說出惡魔與主人公的破綻,言辭敏捷,侃侃而談。這個故事的主角死於貪婪,那一個死於妒忌,貧窮的人為什麼不自己發憤圖強?不就是失戀,怎麼會自怨自艾到被惡魔欺騙?說到底就是太懶惰、愚蠢又太軟弱,堂堂人類竟敗給了惡魔,簡直是人類之恥。

    “惡魔能洞察人心,最擅長趁虛而入!”被拆台的人辯解道,“就算換成你在那裡……”

    “那最好!”希瑞爾自負地說,“我沒遇見它們,是我的遺憾,是它們的幸運。”

    希瑞爾像痛恨惡魔一樣痛恨那些蠢到被惡魔欺騙的人,他認為他們活該受苦受難,如果換成是他,他絕不會像他們一樣無能。有時他甚至期盼埃瑞安還有惡魔的餘孽,期盼自己有機會與深淵的走狗交鋒。

    現在,幸運的希瑞爾得到了這個機會。

    可惜他完全沒有意識到。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趁虛而入”這個詞聽上去如此輕巧,聽眾沒法真正理解它的意思。要是今後有別人看到了此刻希瑞爾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準也會拍著大腿罵他是個蠢蛋吧。多麼軟弱又愚蠢,崩潰中的希瑞爾根本沒意識到鏡中存在什麼,當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當契約在悄悄構築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在夢囈哩。

    嚴格來說,鏡子裡的存在甚至不算惡魔。

    那是大惡魔無數後路中的一個,某個遺留的殘片,在種種算計與幸運之下留存至今。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怪異的扭曲,肉眼不可見的波紋正在緩緩擴散,希瑞爾跪在地上的雙腿也開始流血變形,像靠近熱源的蠟。位面的壁壘正在震動,震動的區域非常微小,但已經足以在另一邊掀起滔天巨浪。

    “要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付出一切都值得,是不是?”鏡子說,它的聲音已經與希瑞爾本身不太一樣了,變得更醇厚低沉,嘶嘶的尾音讓人心中發癢,不自覺地想要點頭。

    於是希瑞爾點頭了,他的雙腿開始融化,如同貼上火焰的紅燭。

    “身體也好,靈魂也好,只要能讓這個噩夢結束,都給我也沒關係吧?”它溫柔地說。

    是啊,希瑞爾說,他的舌頭消融在空氣中。

    “那咱們達成共識了。”鏡子低笑起來。

    契約成立。

    噩夢結束了,希瑞爾已經不復存在,他痛恨的非人軀體化作一灘污血,完全融入了地板上的縫隙之中。塵封的符文大口吞噬著血肉與靈魂,以那面鏡子為中心,蛛網似的魔法陣擴散開來。

    嘎吱——

    像一扇鏽蝕的大門被重重推動,位面正發出無聲的轟鳴。

    *

    砰!

    地下城之書摔到了地上。

    維克多猛地跳了起來,短暫的混亂之後,大量的驚駭與慌亂從鏈接之中傳來,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怎麼了?”塔砂問他。足足過了幾秒,他才艱難地開口。

    “糟糕。”他幹澀地說,“我留的後手剛剛被人觸動了。”

    “你就不能早點想起來?”塔砂嘆氣道。

    “彼此獨立是不被一鍋端的必要條件,不觸發匯合我根本想不起來啊!”維克多抓狂道,“那個靈魂碎片剛剛才完成任務,回歸到我身上!”

    塔砂抓住亂撲騰的書,放回架子上,決心不去計較這種蛋疼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地問:“觸動了會發生什麼?”

    “……深淵通道可能要開了。”維克多小聲說。

    一片死寂。

    “深淵通道不是已經被斬斷了嗎?”塔砂皺眉道。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關上門焊死的時候要是留個插銷,就會留下一絲縫隙;船被浪潮卷走時如果下了錨,就還有回來的希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維克多乾笑了一聲,“那時候的我真是個天才。”

    針對惡魔餘孽的清剿行動幾百年都沒停過,惡魔們留在埃瑞安的所有後招怎麼會殘留下來?話未出口,塔砂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維克多沒有深淵的氣息。

    如橡木老人曾經說過,惡魔的一切痕跡都會在人類的星盤上顯眼如太陽,全埃瑞安的軍隊都會向那涌去。“有惡魔的地方就纏繞著深淵的氣息,包括被鎮壓的那些。”他曾這樣說,“除非它已經死去,或者被深淵放逐。”

    但維克多,這個大惡魔的殘魂身上沒有深淵氣息,所以與他簽訂了契約的塔砂才沒有一點深淵的氣息。靈魂可以被分割,但靈魂本質與施加在靈魂上的契約等等都不會單獨存在,所有維克多的靈魂殘片,都與他本身一樣,已經原因不明地與深淵失聯。

    天地之戰前後清剿人間惡魔的各個種族也好,在鼎盛時期發明了各種測試儀器的人類也好,都沒能找出維克多的蹤跡。

    “還有多久通道會打開?”塔砂問,“它會在哪裡開啟?現在有辦法關上它嗎?”

    “在帝國西北的位置,最快也要一兩年左右。”維克多回答,“但問題比那嚴重,一個祭品不足以立刻動搖‘門’,位面這麼快出現反應,說明對面必定有足夠強的力量在推‘門’。再過幾十分鐘,震盪就會形成第一條縫隙,在短暫的時間之內,足以讓一個實力不到傳奇的個體通過。”

    “那會不會是你自己?”塔砂問,“是否有可能,你還有分#身在深淵那一邊?”

    “如果我有一部分還活在深淵當中,我身上絕對不會沒有深淵氣息。”維克多乾脆地否決了,“除我之外,深淵之中還有不少大惡魔,有幾個我全盛時期也感到棘手的傢伙。幾百年的空檔足夠他們挖出我留在深淵的那部分鑰匙,鑰匙無論是被單獨收藏還是被一群惡魔共享,位面震盪開始的時候,深淵裡的所有高階存在都會發現發生了什麼。確定能得到多少利益前他們不會內訌,他們會合作,其中最弱的一個會被推出來探路——即使是最弱的那個,至少也有大惡魔的實力,否則根本沒資格站到牌桌邊上。它會拿著我的鑰匙,用實力在五成上下的分#身前來探路。我們最好立刻準備起來,它會直接出現在這裡。”

    維克多看上去非常冷靜。

    他看上去非常冷靜,分析快速而詳盡,難得又進入了靠譜模式,只是有點緊張。塔砂能從鏈接中嗅到一絲強行壓製的恐懼,當她與維克多對視,她忽地明白了。

    維克多在為即將到來的深淵來客緊張,但是他在恐懼的對象,是近在眼前的塔砂。

    他的後手在帝國西北位置,深淵的先頭部隊卻會“直接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因為它拿著維克多的鑰匙,它能按圖索驥直接找到他。或許當初維克多給自己留後路的時候,就把定點設置在了自己留在人間的殘魂之上吧。

    如果現在把維克多扔遠點,至少深淵來客不會找到地下城。而為防出現什麼意外,毀掉地下城之書是更好的選擇。

    按照他們之間的契約,塔砂不能毀掉維克多,但她不必自己動手。帝國與地下城的關係雖然緩和了一些,卻還沒友善到對任何出格行為都視而不見。如果大張旗鼓地將維克多空投到新魔力核心附近的位置,帝國方一定會開火,以目前地下城之書的力量,一發魔導炮足夠完全毀掉。敵人動手不會毀約,只是不幸的意外,惡魔契約就是如此。

    只需要事後把黑鍋推給深淵就行了。深淵通道若是開啟,地下城與人類必定需要合作。

    所以維克多的詳盡解釋,潛台詞是“我很有用,請不要殺掉我”。

    可憐到可愛了起來,塔砂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在這種要緊關頭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不會拋棄你。”塔砂說,“門已經打開,毀掉你也沒用,充其量摧毀對方的路標。你對我來說的價值比這高得多。”

    “什麼啊……”維克多說,似乎想要反駁,但他倆都清楚地感覺到他松了口氣,於是隱瞞變得沒有了意義。他嘀咕道:“騙人,你只是想拿我當誘餌而已。”

    “沒錯。”塔砂乾脆地承認了,“你早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我是那種會輕易被情緒控制的類型,不權衡利弊,只隨心所欲地被感情推動,難道你還會喜歡我?”

    “也是。”維克多沉默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正是因為你的聰明與冷酷,我才對你不可自拔。”

    還真是難得的坦率,也不知道是覺得這次自己有點危險,還是又在變著法子討好求饒。不過時機不太妙,戰前表白簡直向自立flag,塔砂不打算回答。

    雖然要當誘餌這點是真的,舍不得維克多這件事,也不是假話。

    “不要廢話了。”塔砂說,“快準備起來吧。”

    距離深淵縫隙的第一次開啟,還有幾十分鐘。

    ——————————

    空間正在震盪。

    帝國西北方,半小時前晴朗無雲的天空已經陰雲密布,驟雨落下,拍打著地面,仿佛天空漏出了一個缺口。狂風能將雨幕橫掃而起,老宅中被驚醒的人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關窗,外面的空氣讓他們感到莫名惡寒。鳥兒趴伏在巢中瑟瑟發抖,流水如注,灌入廢棄的地下洞穴當中,流淌過乾涸的每一道印記。

    不久前注滿了鮮血的符文已經重新乾枯,每一滴鮮血都不翼而飛,只有破碎的鏡面還泛著詭異的紅光,仿佛被手藝高超的工匠鍛燒於其上。輕微的地動被暴雨掩蓋,在地道一角扭曲起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被驚動。

    地面沒有扭曲,墻面沒有扭曲,被扭曲的是空氣。就像盛夏季節被烤熱的地面,某一塊空間的景物變得不穩定起來,波紋在空無一物的地方擴散。

    半空中冒出一根尖刺。

    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不如說是什麼東西從另一頭緩慢地刺穿。空間像繃緊的皮膜,被這紅銅色的尖刺頂開,不斷不斷凸起,直到再也兜不住的時候,嚓!整一根尖刺突破了壁壘。足有成人胳膊這麼粗的尖角懸浮在半空中,還在緩慢地擴大。

    空間正在分娩。

    那新生的胎兒一點也不安分,它在瘋狂掙扎扭動,企圖將困住它的壁壘撕成碎片。廢棄的地道中震動不斷,天頂上的塵埃被震得簌簌落地。其間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光線,仿佛有什麼東西撕扯雷雲,雷霆閃電隨著它的動作在烏雲中閃爍不斷。不祥的紅光從另一側投射進來,下一刻一顆碩大的頭顱終於突破了壁壘,出現在主物質位面。

    那是一隻猙獰的怪物。

    它的鼻端扁平,一雙全黑的眼睛分得很開,一張臉比起像人,更像某種說不出的野獸。它的皮膚赤紅,額頭長角,從特徵上看與返祖的希瑞爾意外相似,只是希瑞爾還能算是長相奇怪的人,這一個則頂多是有一點兒像人的怪物。它的額頭左側長了一隻長長的獨角,右邊空空盪蕩,只有一個圓形切麵,暗示這裡也曾長著一隻長角。

    一隻利爪探了出來,向外撕扯攀爬,這隻怒魔終於將它的整個身軀也弄了出來。它有一個類人的直立軀幹,渾身肌肉虯扎,凸起的筋肉仿佛要將紅皮撐爆。帶著利爪的胳膊非常強壯,上半身像猩猩或鋼鐵魔像,雙膝關節向後扭曲,非常適合彈跳。這怪物一出現便占據了整個逼仄的通道,它發出一聲低吼,利爪握緊了什麼東西。

    下一秒,怒魔不在這裡了。

    距離老宅大半個埃瑞安的地方,不速之客在地下的空間驀然閃現。

    手握“鑰匙”的怒魔出現在了地下城中。

    怒魔再度因為環境問題發出一聲不滿的咆哮,這裡的空間足夠寬廣,不用擔心撞到哪裡,然而環境依然相當糟糕。魔力濃度比之前那個地方高了許多倍,這魔力相當純淨,沒有一點被深淵的氣息感染。怒魔來到這裡,就如同彈塗魚被扔進旱地。

    雖然能存活,感覺卻絕不會好。

    它疑惑地環顧周圍,這兒看上去是一座地下城,但為什麼感覺不到深淵?地下城本該是深淵的最佳導體,怒魔卻沒感到賓至如歸。是因為通道斷裂的幾百年出現了變化,還是因為鑰匙本身的問題?它張開利爪,手中有一枚漆黑的鱗片。要不是迫不得已,它才不想拿著這鬼東西,不過一想到這玩意的主人早已死去,與這遺物相處也變得令人心情愉快了起來……

    “是你啊。”

    怒魔驀然抬起了頭。

    這該死的聲音哪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忘掉,它猛地抬起了身體,感知擴張到了最大。周圍空空盪蕩,根本感覺不到其他惡魔的蹤跡。他還活著?他在哪兒?爪中的鱗片開始發燙,說明鱗片的主人就在周圍,可是為什麼感覺不到?

    “出來!”怒魔吼道。

    燈光亮了起來,天頂上的符文一個接著一個亮起,在怒魔頭頂嘲弄似的閃出一個光環。剛才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間瞬間變成了一個流光肆溢的地下舞廳,呈現出一種神經質的歡快來。鱗片更燙了,可是什麼都沒有,到底藏在哪裡?他怎麼可能來到這麼近卻毫無痕跡?怒魔很快變得煩躁起來,就在它想要動手之前,一本書從書架上懸浮起來,對著它嘩啦啦地翻開。

    “這次的倒霉鬼是你啊。”長著黃眼睛的書輕快地說,“很久不見,獨角賽門。”

    “怒角”賽門發出一聲怒吼,千年前被對方折斷的斷角又開始隱隱作痛。

-------------------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一個五十多萬字後還需要擔心會不會被女主冷靜地弄死的男主,身為惡魔,毫無人權。

    維克多:成為你的入幕之賓,一定像與母蜘蛛交往一樣驚險刺激吧。

    塔砂:放心,你距離入幕之賓這個詞大概有這——————————麼遙遠的距離。

    維克多:我真的是男主嗎_(:3」∠)_

    塔砂:大概。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4:33

第87章 1.1

    怒角賽門是怒魔中唯一的大惡魔。

    惡魔的起點都是深淵魔種,它們誕生時都是相差無幾的磕磣蠕蟲,在漫長的成長進化過程中,卻會漸漸分化成無數看上去截然不同的品種。怒魔是惡魔進化樹上的頂點之一,性情急躁、行事火爆的惡魔最終會進入這一種分支,怒角賽門便是其中一員。這種紅皮雙尖角、肌肉虯扎、猙獰恐怖的模樣也是人類印象中最常見的大惡魔形象,因為每一次魔災當中,怒魔都身先士卒,衝在燒殺擄掠的第一線。

    這種好戰而容易暴怒的惡魔,其實比其他品種更容易進階。

    所有惡魔出生成長的地方,深淵意志看不見摸不著,難以預測卻又無處不在。惡魔的進化體系相當複雜,充滿了不定性,即使在對彼此研究最深入的時候,學者們依然無法肯定惡魔進化的規律。更擅長思考與魔法的魔物大多會向法魔分支發展,不敢或不屑正面作戰、喜好背後動手的類型可能成長為影魔或惑心魔,嗜好yin欲也擅長利用魅惑的那些多半向魅魔發展……進化樹上有無數個分支,每個進化階段的前後很難確定,看似完全不相關的個體其實在同一條進化路線上,這裡可沒有一隻上帝之手來給出小精靈進化圖鑒。

    搞清深淵生態的努力只帶來讓學者絕望的結果,不過深淵意志的偏好基本是個常識:它讚賞破壞與混亂,會將眷顧投射到最擅長製造它們的個體身上。

    那些有怒魔資質的魔物得天獨厚,簡直就是製造破壞與混亂的機器。它們殺戮時毫無目的,這點上連吞噬魔都無法望其項背——至少吞噬魔殺戮還是想填飽肚子呢。因此,深淵會偏好這種類型,再正常不過了。

    不需要特別的變異,不需要獨特的際遇,不需要額外的策略,只要一路殺個不斷(深淵內外永遠有足夠的受害人),半數深淵魔種就可能在進階過程中向怒魔的發展方向傾斜。深淵魔種進化為手拿鋼叉的小惡魔,再變成手拿鐵鏈的角魔,再之後便是怒魔,進化樹只有短短三步。無數怒魔在廝殺中驟然進階,這是最沒有門檻的一種進化分支。

    打個比方來說,怒魔就像人間的高等級戰士:你沒有信仰?智力不高?毫無施法天賦?而且沒什麼特殊血脈,沒有靠譜的老師和傳承,缺乏技巧耐心還沒有特長?沒事,拿得起刀劍會平砍便能當戰士。當然,能在冒險中活多久,就是另一回事。

    進化成怒魔的那些惡魔,成長過程中根本不需要修煉,只要聽從本能地狂怒然後殺戮就好,這對所有深淵魔物來說像平砍一樣輕鬆,出生幾周還沒被同類吃掉的那些一定能學會。怒魔進階大惡魔的幾率其實比所有惡魔都高,光從這個角度看,它們真是深淵親兒子。

    只是,怒魔的死亡率也比任何相同階層的惡魔都高。

    魔種向怒魔這個方向進化的幾率全深淵最高,怒魔進階成大惡魔的可能性相對而言也高得可怕,然而作為進化樹的頂點之一,“怒魔”卻與其他種類的高階惡魔相差無幾。大惡魔則更加稀少,在同一個時間段內,很難看到兩個怒魔大惡魔並存。

    怒魔在戰鬥中徒然升階,卻完全不知道見好就收,它們只會繼續在怒火中暴走,到處作死,直到怒氣暫時平息或踢到鐵板。怒魔中的大惡魔總是曇花一現,剛剛升階時會死掉九成九,隨後的日子裡又可能腦袋一熱把自己搞成炮灰。

    “幹嘛這麼不高興?”半空中的書說,“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賽門也是一樣。

    大概五六百年前,戰鬥中升階的賽門大殺特殺,清空了整片戰場,殺光了附近所有怒魔。它殺得停不下來,最後向路過的維克多衝了過去。那時的維克多正在去主物質位面的路上,忙得很,懶得理它,只簡單地伸出手去,抓住賽門的右角,折斷。

    順帶一提,怒魔的角連著頭蓋骨,外殼堅硬,內部神經發達,十分敏感。

    劇痛讓賽門清醒過來,成功活過了進階大惡魔後最難過的那道坎。這玩意給賽門帶來了許多麻煩(在狼群中露出斷腿只有一個結果),也讓它得到許多歷練,同時遇到什麼事時比其他怒魔稍微冷靜那麼一點點。從這個方面來看,維克多也沒說錯。

    很可惜,怒魔看上去不打算領情。

    永恆的恥辱留在了賽門頭上,它無數次痛飲嘲笑者的鮮血,卻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憤恨。賽門脊背上的骨刺一根根豎起,鋒利異常,仿佛能劃開注視它的目光。怒魔的吼叫聲響徹這片地下空間,它的利爪插入地下,鼓起的肌肉像一隻只堆在一起的球體。

    但它最終沒有攻擊。

    如果這是深淵內部,如果維克多本身就在它面前,賽門一定會先撲上去打再說。可是這是與深淵失聯幾百年的主物質位面,地下城環境怪異,外部狀況不得而知,維克多的本體又不知在哪裡。它不得不分化出分身來這裡已經付出了損失,要是什麼都沒得到便被打回去,留在深淵的本體恐怕也不會有多好的結果。

    賽門並非無法思考的野獸。

    雖然深淵造物都能廣義上地稱作惡魔,按照等級劃分,其實還能分為三大類:魔物,惡魔,大惡魔。

    數量繁多的低級惡魔都是魔物,從魔種到進化中形態各異的惡魔,只要它們依然被原始本能主宰,無論多麼強大,它們都只是“魔物”。魔物可能有豺狼似的狡詐,可能有孩童般的思考能力,但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便是生存、殺戮、進化,一切策略與行動都為本能服務,與其說是什麼個體,不如說是某種群體現象。魔物的靈魂之火非常非常稀薄,它們可以說根本沒有靈魂。

    多如牛毛的魔物當中,會誕生很少一部分的惡魔。

    惡魔是深淵造物中的中層階級,進化到了這種程度,它們的靈魂之火已經凝聚成型,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相差無幾,開始產生本能之外的個體意識。這過程可能很漫長,也可能只是一頓飯後的頓悟,總之升階到這種程度的惡魔終於脫離了魔災低級炮灰的命運,成為了高級炮灰。

    有自我意識又不算大惡魔的所有深淵造物都能被歸入這個等級中,實力跨度相當大。弱的那些可以被幾個職業者幹掉,強的一些則能在主物質位面進行紅紅火火的靈魂販子事業。各種傳說故事中拿一紙惡魔契約引誘聖徒的惡魔便是這個階層,儘管數量遠遠不如魔物,它們的影響力與戲劇性,也讓惡魔名揚四海,至今占據著傳奇小說反派第一名的寶座。

    怒魔也是這種惡魔的一種,它們也是惡魔契約的對象——作為簽約方,而不是提出契約那方。比起循循善誘地設下文字陷阱,怒魔更喜歡簡單粗暴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給我靈魂,我替你完成殺戮願望。施法者最經常召喚的惡魔便是怒魔與魅魔,前者作為瘋狗戰力使用,後者常見於迂迴戰術,以及,咳咳。付賬的靈魂又不一定要來自召喚者本人,魅魔的魅力跨越性別與種族,因此即便各地都有這樣那樣的警告與禁令,玩脫被自己召來的魅魔吸乾的施法者依然屢見不鮮。

    大惡魔的知名度與數量,都遠遠小於之前兩個等級。

    深淵造物的數量多得像大海里的水滴,包括任何惡魔在內,沒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比主物質位面智慧生物多得多的族群中,只誕生了數得出具體數字的大惡魔,傳奇職業的晉升幾率與之相比簡直高得讓人熱淚盈眶。每個大惡魔都有自己的本事,非要將它們視作一體歸納總結,就像把全主物質位面的傳奇職業者放在一起歸納一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有一點,絕對可以肯定。

    無論什麼品種的惡魔,能夠倖存下來,一路廝殺走到這一步,除了驚人的運氣之外,必定還有其他長處。無論怎麼頭腦簡單,到了進化成大惡魔的時候,它們至少會有正常人的智商。

    將賽門以“它”代指,就和用“它”代指巨龍一樣,純粹出於以貌取人。這個外形如野獸、看上去異常暴躁的怪物,並不是個無腦蠢貨。

    “你還活著?”賽門粗魯地說,聲音隆隆作響,如同夏日悶雷,和咆哮時也沒什麼兩樣。

    怒氣之下,它猜測著對方如今的狀況。這通道來自維克多的後手,穿越通道者手拿的鑰匙也來自維克多,另一邊的大惡魔早就揣測過維克多如今的情況。深淵的通道被關閉,天界的通道被關閉,按理說一個被留在這裡的大惡魔不可能會有好下場……

    “你在想,我一定沒有好下場?”懸浮的書本笑了起來,“哎呀,賽門,你真一點沒變,像以前一樣‘坦率’。”

    怒魔發出了被辱罵的低吼。

    “又生氣了,看看你……所以你才是來探路的那一個。”書本惋惜地說,很快換了一種虛偽的歡快腔調,“獨角的賽門,咱們是老相識了!相隔五百年的美妙重逢多麼讓人驚喜!事實上我也很為咱們能在此相遇意外,我還以為五百年時間足夠怒魔們出現另一個智力、蠻力和運氣分配上更不平衡的存在呢,看起來這當中還是存在一個黃金分割比例,像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比例。”

    怒魔這一支並不會特別針對自己的族群,沒有什麼“只能存在一個大惡魔等級怒魔”的潛規則。但兩隻怒魔等於雙倍不計代價的狂怒,當兩個大惡魔等級的怒魔相遇,一死一傷幾乎是必然結局,同歸於盡這事也不罕見。

    賽門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拐彎抹角的嘲弄,但它至少聽得出嘲諷的語氣。怒魔赤紅色的皮膚危險地亮瞭亮,仿佛熔岩在底下流淌。

    書上的眼睛期待地看著它,仿佛窮極無聊,只等著打一架。

    不,賽門的警惕心徒然升了起來,不能正中這傢伙下懷!

    這地下城看上去毫無防備,眼前似乎只有一本奇怪的書,根本看不見陷阱的跡象。但維克多布置的陷阱從來看不出痕跡,賽門並非第一次吃他的虧。

    第一次見面不幸遇上本體,維克多二話不說便折斷了賽門的角,仿佛隨手折了根樹枝。第二次,賽門剛巧撞見了維克多一個分身,實力對比懸殊,它一隻手就能將分身折磨致死。賽門本想滅掉分身一雪前恥,卻不幸在動手前先聽了這傢伙鬼話……最後結果不提也罷,賽門不知怎麼的吃了維克多的圈套,掉進了一個撒羅神殿所在的半位面,差點沒命回來。

    被聖光切割的回憶讓警惕心大過了憤怒,怒魔暴躁地晃了晃腦袋,像一頭牛,企圖把繞著腦袋亂飛的蒼蠅晃掉。

    “夠了!”它粗聲粗氣地說,“我沒空聽你賣弄口舌,深淵需要目前主物質位面的情報,還有擴大通道的場地準備!”

    “你在跟我說話?”書本驚奇地說,“什麼時候開始,咱們惡魔的關係好到能隨意共享資源?難道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深淵的法則開始向天界轉變了嗎?”

    深淵對主物質位面的大規模入侵向來源於本能,比起有組織的戰事,更接近“鄰居家門開了強盜們蜂擁而上”的情況。高階惡魔天然便能壓製低階存在,但要是到了同一個階層上,事情便很難說了。為了深淵而戰,為了大局犧牲?這從來不是深淵的規矩。

    “你到底想怎麼樣?”賽門怒道,“少裝腔作勢,難道你不想要開啟深淵的通道?”

    通道動盪的時候,大惡魔們猜測過通道另一頭會遇到什麼。

    最好的情況是一個偏僻無人的安全角落,儘管維克多魔緣不好(不過深淵裡大部分大惡魔之間都說不上有多少友好關係),他的狡詐依然受惡魔認可。糟糕一點的情況是一支全副武裝的除魔軍隊,大惡魔們至少能從怒魔分身的損毀原因上看出主物質位面如今的武力強度。不過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如此,要是通道被打開的原因是地上生物的野心,倘若如今在地上占優勢的智慧生物腦子一抽想要反攻深淵,惡魔們一定會興高采烈,全力支持。

    距離大惡魔們全部回到深淵,時間已經過去了四五百年。惡魔們用了不少時間試探維克多是否還活著,又用了不少時間破除層層防禦,用蠻力,用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你爭我奪……最終將維克多的財富全盤瓜分。到今日已經塵埃落地,維克多遺留在深淵的一切(至少它們能找到的一切)已經各自有主,乃至幾度易手,幾乎所有大惡魔都認為,“永遠有後手的維克多”終於翻了船,再也翻不起風浪。

    所有的猜測與對策,都在發現維克多還活在主物質位面時推翻。

    如果他還活著,這次通道的開啟與先頭部隊的進入一定在他的掌握之下,沒準就是他推動的。被這傢伙利用借力固然讓怒魔不爽,可在有共同目的,即都要開啟深淵通道的時候,與維克多暫時合作,無疑會事半功倍。

    問題只在他想要什麼。如果來這裡的不是怒魔賽門,而是其他更擅長思考的大惡魔的話,談判大概已經開始了。

    書頁中間的黃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不遠處的大惡魔,仿佛它只是個擺錯位置的大型垃圾。維克多嘆了口氣,像在指責對方不夠上道。

    “徵用場地前向主人交租金,不是最起碼的禮節嗎?”他說。

    “你要什麼?”賽門煩躁地問,對這樣進展緩慢的對話失去了耐心。

    “也不算多,我的東西先還給我吧。”書本輕描淡寫地說,“我留在深淵的全部。”

    “是你自己丟失了它們!”怒魔發出一聲粗野的譏笑,聽上去好似吠叫,“深淵裡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主人,只被最配擁有它們的存在暫時占有!想要回它們?這不是深淵的規矩!”

    “這是我的規矩。”維克多耐心地說,仿佛在給一個低能兒講解常識,“而在我的地盤上,就要按照我的規矩來。”

    “你的地盤?”賽門轟然大笑。

    它的笑聲隆隆作響,伸出利爪向石壁上一撓,抓出一條長長的裂痕。怒魔冷笑道:“時代不同了!你早已今非昔比!難道你以為你還能討價還價,就憑這座感覺不到深淵氣息的地下城?”

    書本既沒有打斷怒魔的嘲笑,也沒為墻皮開裂做出什麼反應。它平靜地等在一邊,等對方撓完墻,才狀似苦惱地歪了歪頭。

    “這個嘛,的確有點缺乏說服力。”維克多說,“不過擁有一座城市,怎麼著都比穿著一個柔弱的人類身體看上去強吧?”

    笑聲戛然而止。

    “記得咱們上次遇到的時候嗎?”維克多沒有半點適可而止的意思,“那時候可真不巧,別說再折一次你的角了,穿著人類幼童的身軀,我跳起來都踢不到你的膝蓋。結果呢?斷角的賽門,長一點記性吧,難道沒有惡魔告訴過你,腦子不好就別聽維克多叔叔說話?”

    賽門咆哮一聲,終於撲了上去。

    佛惹三次都火,何況怒魔從來不以冷靜著稱。痛腳再三被踩到,新仇舊怨涌上心頭,暴怒的怒魔再沒空去管利弊權衡,一切謹慎都化作狂暴的行動。

    它的骨骼發出了劈劈啪啪的聲音,那身軀竟然再次暴漲,撕裂的皮膚中血肉與骨刺糾纏。那雙反關節的粗壯雙腿下壓再彈起,仿佛被壓縮的彈簧,讓這個健壯的大惡魔一躍而起,像個輕盈的彈球。

    地磚上,它剛剛站著的地方,出現了蜘蛛網似的裂紋。

    之前刮下的碎屑被勁風卷起,地下城房間中靜止的空氣被這衝鋒攪動,利爪還沒落實,強風已然先至。半空中的書本在風中嘩嘩作響,那隻大大的黃色眼睛眯了起來,神態卻十分安然,仿佛只是在躲避迷眼的大風,而不是面對一隻一頭扎過來的大惡魔。

    兩者之間的距離本來就只有十幾米,怒魔一蹬腿,這點距離轉瞬間便消失無蹤。那隻利爪近了,更近了,只剩下一尺距離,便要將書本開膛破肚。

    它便停在了距離書本一尺開外的地方。

    以那隻利爪為圓心,一道燦爛的金光驀然爆發開來。瑰麗的光華在一個眨眼間充斥了整座房間,地下城的深夜被照耀得如同白晝。利爪的停滯只持續了萬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後賽門倒飛出去,比它來時更快。

    這光相當美麗,璀璨如珠寶,輝煌如太陽,只是對籠罩在其中的怒魔來說事情就沒那麼詩情畫意了。它像個伸手摸電門的傻瓜,金色的光纏繞在它身上,從利爪到大腳板一陣亂竄,讓它整個身軀每一條筋絡都抽搐起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嗥讓房間都為之震動,賽門滾回了地上,黑煙從身上升起。

    方才伸展開的骨刺上出現了焦黑的痕跡,大半迅速地萎靡,收縮回軀體,讓它看上去比剛才小了一圈。賽門抬頭往向紋絲不動的書本,半是暴怒半是震悚地喊道:“撒羅?”

    “怎麼能對著一個大惡魔叫這種名字呢。”維克多假惺惺地說,“真不禮貌。”

    “撒羅,該死,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怒魔猛地爬了起來,身上焦黑的痕跡迅速地覆原,“你怎麼可能沒事?你怎麼能使用撒羅的力量?!”

    神明與惡魔的力量天然相斥。

    惡魔的污染是聖潔信徒的大敵,各種污穢的深淵法術最能腐蝕神術,數不清的聖子聖女栽在了惡魔手裡;神靈的淨化是魔物的天敵,魔災泛濫之時,牧師投擲的聖光(在以往只能用來治療和驅邪)會比法師的攻擊性法術更高,無數高階惡魔死在了神降術上。

    天界與深淵從存在開始便彼此敵對,兩者的造物水火不容,這可不僅僅在說心理層面。水多時火焰被撲滅,火焰旺盛時水被燒乾,兩者就是這樣一種絕對互斥的關係。等級越高越能減弱這等克制,但即便進化到了大惡魔的程度,傳奇牧師的神術也比任何傳奇職業者的攻擊更讓它們頭疼。

    剛才那個是光幕術,用來守護撒羅神殿的基礎法術之一,只要有一個主教與一群信徒便能布置。它的威力嚴格來說不算大,和之前差點讓賽門喪命的那些不能相提並論。大惡魔的分身一樣生命力頑強,方才那個光幕術雖然讓它狼狽吃癟,卻也在與賽門碰撞後消散,造成的傷害不值得一提。

    可問題不在這裡。

    撒羅是最典型的天界神明,光明、太陽與正義之神絕不容忍任何邪惡在眼皮子地下出現,連邪惡陣營的普通人類都不允許接近,更別說最針對的惡魔。光幕術能被賽門觸動一點都不奇怪,然而它怎麼可能用來保護維克多?!

    維克多成為大惡魔的年紀比賽門更久,他犯下的罪行與心中的邪惡比賽門只多不少。任何來自深淵的靈魂都會激起撒羅神術最劇烈的反應,如同冷水滴倒入熱油鍋,賽門的分身不能避免,維克多怎麼能?發燙的鱗片分明指出他本身在場,他到底在哪裡?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剛才的光幕術能讓一隻小惡魔化為灰燼,卻只能讓你摔個踉蹌,力量帶來差異而已。它不能對我造成一點傷害,又有什麼奇怪?”

    他所暗示的東西,讓賽門駭然無語。

    “這不可能……”它喃喃自語道。

    “可憐的賽門,時代不同了。”維克多笑了起來,重複了它剛才說過的話,“這裡是我經營了五百年的主場,你是否打算拿這具分身和你在深淵的命運當賭注,來試試我是否在開玩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4:46

第88章 1.1

    點亮了整個房間的光幕術已經消散,地下城恢復了之前的昏暗,只有幾個火把提供了僅有的光線。地動山搖的撞擊與怒吼聲都靜止了,連回音的尾聲也已經消逝。浸透松脂的木棒在火焰舔舐下時不時發出嗶啵聲,這便是此刻寂靜中唯一的聲音。

    過了許久,怒魔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音節:“你要什麼?”

    終於,賽門妥協了。

    “我剛才已經已經說過一遍。”維克多的語氣沒有一點變化,仿佛這妥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無須一點喜悅與驚訝,“要是站在這兒的是其他大惡魔,他們會知道我的意思——當然,只要有怒魔在,我不能指望來個更能交談的對象——為防你聽不懂,讓我直白地解釋一下:我已經顯示出了我的誠意,所以你才能手握著我的鑰匙站在這裡,現在,輪到你們表現出誠意來了。”

    “你明知道那種條件根本做不到!”賽門煩躁地噴了口氣,地上升起一陣小小的熱旋風,“到底哪些惡魔拿了你的東西,誰都不知道!更別說讓得手的惡魔交出來!你那些東西一半以上不是被用掉就是在爭奪中化成了灰,深淵從來如此,你會不知道?”

    “這倒也是。”維克多咂了咂嘴,“那該怎麼辦呢?”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書頁啪沙一響,像人打了個響指。

    “還是先來敘敘舊吧。”他說,“距離深淵被驅逐過了這麼多年,我深淵的老夥計們過得如何?”

    “‘陰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奧斯特加,把它的領地向西推進了一大塊。‘千面者’薩消失了很多年但是這次出現了,‘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沒死,特裡安利雅那賤人還活著,‘混沌胃袋’被拆了一半還剩一半,‘六口摩亞’活著,還有幾個誰,我不記得了。”賽門簡單粗暴地說,“其他都死光了,要數死廢料我可數不完!”

    在這堆一下子記不住的名號當中,藏著大半個深淵的變動史。

    兩位大惡魔所說的“老夥計”,自然也是大惡魔。

    深淵的寵兒,深淵的君主,或者更普遍的說法,“深淵領主”。大惡魔不需要特意去收集手下、建造領地,它們本身的存在就是混亂深淵中少見的秩序。兩個大惡魔的活動範圍不會有太多重疊,除非它們想要打一架。按照彼此的實力與性格劃分出的互不侵犯範圍便是深淵領主的“領地”,其他弱小的惡魔與魔物,按照本能在最適合它們的領地中生存。

    惡魔的生長受深淵環境影響,長成的大惡魔則會影響環境。深淵中分塊的領土,比起法理國土更像不斷變動的生態圈。

    比方說,一隻在炎魔領主的勢力範圍裡生存的深淵鬼火,有朝一日向上層進化,倘若進化成了喜歡高溫高熱的火焰蠑螈,它會很樂意繼續居住在這片領土中;要是變成了向影魔那一支發展的幽影呢,它則會盡快離開這片與它變得屬性相斥的土地,本能地前往更適合生存的角落,進入影魔領主所在的區域。

    真到需要打群架的時候,大惡魔能調動所有影響範圍內的惡魔與魔物,而這個影響範圍與受它們影響改變的環境重疊,所有“領土”中的居民都會受控制為該區域的統治者而戰。從這個角度來說,將大惡魔稱作領主,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另外,提及的名號並非真名。

    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老先生攜帶的手札中,有一些關於惡魔名號的研究。每個深淵惡魔都有深淵賦予的真名,它們可能在深淵魔種誕生時隨機生成,也可能在魔物進化為中層惡魔時出現——畢竟沒有魔物說過自己是否有名字。惡魔的真名就像深淵分配的序列號,獨一無二,冗長難言,其本身就是攜帶魔力的某種咒文。

    惡魔能使用它來簽訂惡魔協議,同時,一些法術也能通過真名尋找到惡魔本尊,乃至利用真名奴役惡魔。儘管大惡魔不會因為一個名字被迫為誰打工,但要是真名被相同等級的強者掌握,事情也可能變得相當麻煩。高手對決,勝負只在毫釐之間,倘若不幸遇上個精於此道的對頭,要緊關頭被真名法術絆住,哪怕只慢上一個半拍,也可能飲恨當場。

    許多研究者曾想過從這裡入手,快捷方便無污染地利用惡魔的弱點,可惜效果相當雞肋。惡魔的真名受深淵法則保護,沒有一種法術能強迫它們開口。這種地方保護主義的世界法則,和那些保護主物質位面靈魂的法則一樣堅固,除非由惡魔本尊親□□出(你盡可以坑蒙拐騙,只要你騙得過惡魔),否則沒人能利用惡魔的真名。

    因此,惡魔們可不會在見面時自報家門。

    它們會給自己取一個對外的通用名,取名方法五花八門,隨自己高興。有希望成為惡魔領主的高階惡魔會給自己取外號,以便與無數種類相同、通用名類似的同族們區分開來。等到真正進階成了大惡魔,沒給自己取過外號的惡魔也會得到其他人給予的諢名,來自戰鬥方式、戰績、外貌等等。維克多的通用名就是維克多,這倒和塔砂隨口取的名字剛好相同。

    不過從“陰影行者”、“火翼炎魔”這樣沒創意又中二兮兮的外號看來,當初地下城叫史萊姆“萬物吞噬者”也並不算多出乎意料了。

    “收割者呢?”維克多說,“現在還是只有‘蒼白的安蒙’一個?”

    “廢話,難道不是你把‘無命王’阿刻留在了地上?”賽門回答。

    “但是看上去能進階的收割者可不少呀。”維克多不動聲色道,“這些年就沒一個新生的大惡魔?”

    “當然沒有,你在說什麼屁話。”怒魔沒好氣地回答,“這樣夠了沒有?”

    “但你才說了個開頭啊。”維克多說,“其他都忘記了?這答案可不太好。”

    怒魔賽門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又一拳揍到了墻壁上。

    “你也該回答我!我告訴了你深淵的情況,你卻對主物質位面的事情一句都不透露,你在隱瞞什麼?是誰沒有誠意?”它怒吼道。

    “有道理。”維克多的眼珠子向上看去,拖長了聲音“唔……”了一會兒,說:“如果我告訴你,你相信嗎?”

    怒魔卡殼了。

    “你看,這就是問題。”書本攤了攤書頁,“它們沒想過要在這兒遇到我,所以它們選擇了你當馬前卒。怒魔的確皮糙肉厚經久耐用,傳送回去的死因分析足夠它們做一通報告,但恕我直言,你在法術和契約上就不太精通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沒有哪個惡魔能十全十美,你在戰鬥上差強人意,腦容量這方面就不能強求。好在,我實在是個好心人,要是你願意跟我訂下契約……”

    “不!!”賽門的大喊打斷了他。

    “幹嘛回絕得這麼快呢?”維克多無辜地說,“你不會真的相信我能改變契約條款吧?那都是謠言,契約完成後讓條約向編寫者方向傾斜這種事,一聽就是無知的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會捏造的都市傳說,是被害妄想,咱們深淵的惡魔要相信深淵法則,你說是不是?我能對深淵發誓,就算真有哪個靈魂因為與我簽約輸得血本無歸,那也是他們當初簽約時就沒看清楚條款的緣故。”

    這番話說完,怒魔看起來更警惕了,後背上的刺又豎了起來。

    “看上去你是鐵了心不願與我簽約了。”維克多嘆了口氣,仿佛真的為此遺憾,“那能怎麼辦呢?恐怕你只能給我當個傳話筒,把我的要求帶回深淵去。”

    “我一過去就沒法再回來!”怒魔抬高了聲音。

    “是啊,通道特性就是如此,十分令人遺憾。”維克多說,“但你又不願意與我簽訂契約……”

    “別太得寸進尺!”賽門怒氣衝衝地打斷了他,“通道已經構築完成,大門總會全面開放,哪怕你阻止,通道全開也只是時間問題!”

    “但一年與幾千年之間畢竟還有點差異,你說是不是?”維克多說。

    “你敢!”賽門勃然大怒,“你不想活了嗎?!”

    “事到如今還用這種低等級的威脅就沒多大意思啦。”維克多輕巧地說。

    怒魔賽門停了下來,忽然面露疑惑。

    它的面部肌肉有了幾條怪異的抽緊,猙獰程度與之前不相上下。讓塔砂來看的話,她是萬萬不能從那張怪獸的面孔上瞧出什麼表情來的,但前惡魔維克多能分辨出來。

    那疑惑的表情讓他心中一突。

    迄今為止,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維克多看上去游刃有餘,將怒魔賽門耍得團團轉。從旁觀者角度來看這真是一面倒的局面,大唱空城計的維克多本身卻相當清楚,真實狀況恐怕是另一種一面倒。

    不僅僅是力量而已。

    魔物只有稀薄的靈魂之火,惡魔有了與主物質位面生物相似的靈魂,大惡魔的靈魂則能夠單獨存在,分裂再融合也不算大事。但大惡魔的實力完全與靈魂掛鉤,當靈魂受到重創,不僅僅是力量,記憶與智慧也會受損。

    賽門說得一點沒錯,維克多今非昔比。過去多輝煌都只是過去,地下城之書與曾經的大惡魔維克多相比,智商搞不好中間腰斬,而記憶也亂七八糟缺失了一大片。對深淵的記憶並不完整,維克多裝腔作勢提到的那些名字便是他僅有的幾個記得的對象,每一句套話都小心翼翼,冒著被發現虛實的風險。

    怒魔賽門所說的東西,維克多並不能完全聽懂,同樣的,他不知道對方為何面露疑惑。

    “玩笑時間結束,讓我們快點把這事幹完吧。”維克多說,“我會開啟這條通道,那便是有開啟它的需要,你之前說的沒錯。我會支付這一邊‘開門’的代價,這點毋庸置疑,而作為回報,我只需要‘那一樣’東西,最重要的那一個。”

    未免在什麼不知道的地方出了岔子,維克多啟用了後備計劃,迅速繼續下去。

    果然,賽門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樣東西不在我手上。”它粗聲粗氣地說。

    “所以只需要你幫我帶個話嘛。”維克多語氣平然地說,似乎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在通道完全開啟的那一天,我要看到我的東西。也不怕你們違約,既然我能開啟這條已經閉合的通路,我就能再一次讓打開的通道閉合。不相信可以試試看——我個人不太希望有誰這麼幹,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啊。”

    “好吧!”怒魔勉強道,“‘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多半會考慮,等通道打開,你的皮會還給你!”

    真是意料外的結果。

    提到所謂“最重要的東西”只是個藉口,維克多根本不記得自己在深淵放了什麼最重要之物。然而怒魔賽門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你的皮”。

    這裡所說的皮,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層皮膚。

    是“身軀”。

    主物質位面難以承受神明與大惡魔的存在,兩者在人間呆不了多久就會被排斥出去,運氣不好還可能受很嚴重的傷。要是真想去主物質位面怎麼辦呢?神明可以使用神降術,大惡魔們,也能通過各種詭譎的法術打擦邊球。

    一種常見的方式是亂扔軀體,整個的大惡魔來不了,被分裂出的小部分肢體則可以留在主物質位面,不然也不會有那種以大惡魔為鑄造材料的神器了。於是地上生物撿到大惡魔身上的材料,以為這意味著自己走了大運。

    這些誤認為自己有著主角命運的小人物興高采烈地拿著大惡魔的角/指甲/毛髮/鱗片等等等等,聽著腦中謎之聲的指引,收集材料,用各種天材地寶改善自身體質,最後畫下魔法陣想要脫胎換骨時,手中材料的主人便如約而至。大惡魔附身到那些傻瓜身上,他們歷經千辛萬苦,讓自己變得適合大惡魔居住,如同為了口感良好而辛苦鍛煉的肉牛。

    這種身體能“穿”的時間比神降術長,儘管不能發揮全部實力,卻能讓惡魔領主在地上停留幾個月到一年時間。

    另一種方式,則要在靈魂上打主意。

    這一類不算常規,鮮為人知,相當神秘,以至於失憶的大惡魔本人都一時沒想起來。到怒魔提起,維克多才猛然想起,他把身軀扔在了深淵裡。

    大惡魔的靈魂能單獨存在,維克多的靈魂來到了主物質位面,然後因故被留在了這裡。他的身軀還在深淵,在過去數百年間被人搶來搶去——鑒於維克多現在的狀況算不上活著,那個身軀可能被稱作“遺蛻”更恰當。

    維克多的遺蛻在“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手中,非常不幸,那是個法魔領主。

    “行了,回去吧。”維克多說。

    “你就這麼打發我?”賽門惱怒地說。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維克多反問,聽上去寬宏大量,“反正你怕我耍花樣,現在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會當真吧?唉,惡魔之間就是這麼缺乏信任,真是讓人悲傷。”

    “別太得意忘形!”賽門把利齒咬得嘎吱響,“你能占優勢也就這一年時間,等通道打開,我會很樂意看你的腦袋被放在大門前面。”

    它說得嚇人,但這話其實相當於“你給我等著”的場面話,怒魔這是在找台階下了。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維克多配合地回答。

    怒魔賽門惡狠狠地瞪了書本一眼,轉過了身。

    到這時候,維克多才大大松了口氣。

    比計劃中更好,和平送走惡魔領主分身,簡直應該放禮花慶祝。中途出現的小危機最終成功矇混過關,空城計嚇走百萬雄師,等怒魔一回去,通道的第一道縫隙啪嗒關上,一時半會兒便沒法再度開啟。它前腳一走,後腳整個地下城就會玩命找辦法鎮壓通道,縱然沒辦法讓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連接完全斷開,至少也能鎮壓個三五年。

    就像矇混過了大考前的模擬考試一樣,往好裡想,這三五年很有可能找出一勞永逸重新斷開通道的辦法,哪怕往最壞的情況想,至少還能多活個三五年。

    怒魔拖著腳步離開了一點,身影開始緩慢地閃爍,這是和平解散分身的方法。它就這樣閃爍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

    “怎麼了?”維克多帶著不祥的預感開口,“忘了什麼東西嗎?”

    怒魔賽門猛然轉身。

    深紅色皮膚上的紋路在此刻驟然點亮,比第一次變化還要快,那些紋路和骨刺在一個呼吸間突破了皮膚,讓怒魔像一隻暴怒的豪豬。

    “你撒謊!”賽門暴喝道,“你——撒——謊——!”

    它的聲音震耳欲聾,那拖長的暴喝還沒有消散,整個身體已經彈射出去,向著半空中懸浮的維克多。一道閃電劃破地下城的陰影,又一道光幕術被激活,撒羅的神力照耀在惡魔身上,仿佛火焰舔過黃油。

    外骨骼變形,皮膚與肌肉微微軟化,但它們重生的速度快得驚人。如果將此刻的情景用慢鏡頭播放,旁觀者能看到一層層皮膚被剝離並再生,後者的速度漸漸超過了前者,以至於到後來,聖光的攻擊只在怒魔身軀上形成一點波紋,在散開前已經被撫平。光影特效持續了短短幾秒,當光幕術退卻,被扔出去的怒魔再次一躍而起。

    這一次,利爪順利地抓住了地下城之書。

    “你這騙子!”怒魔又一次吼叫道。

    它重複著同樣的台詞,語調卻從驚怒變成了狂喜。大惡魔的分身扣住了地下城之書,將它硬生生從半空中拽了下來,摁到地上,利爪陷入書頁當中。怒魔賽門張開了嘴巴,它的下半張臉仿佛被利刃一刀劈成兩半,巨大的裂縫橫陳在猙獰的面孔上,這一次,那表情一目了然。

    那是惡魔的笑容。

    “你根本沒有這麼強大!”賽門扭曲地笑著,“你只不過被深淵放逐了而已!所以你才沒有深淵氣息,所以你才不被撒羅排斥!”

    維克多想說什麼,但他暫時沒法說出話來。利爪不斷下陷,像訂書釘,將厚厚的書頁一層層貫穿。

    “你根本不是隱藏得完美,而是本體就是這本破書!”怒魔狂笑起來,唾液像野獸一樣滴落,“你根本不記得,因為傳聞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被殺了!”

    “話不要說太滿。”維克多嘶聲道,“從我成為大惡魔以來,每年都會傳出我的死訊,可是……嘶!”

    怒魔根本不打算聽。

    它已經確定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真相已經暴露,深深忌憚的對手露出底牌,再沒有什麼能拉住賽門心中的狂怒。被欺騙了!被愚弄了!又一次被同一個惡魔玩弄於鼓掌之中,險些再次成為活生生的笑柄!怒魔領主在暴怒中狂笑,利爪從書中猛然抽了出來,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縫。

    接著,高舉的利爪再次落下。

    幾章書頁被胡亂撕下,接著又是另外幾頁。柔韌堅固的書頁在怒魔狂暴的蠻力下撕裂,紙屑紛飛,書籍上的黃眼睛因為疼痛扭曲。

    “謊言之蛇維克多!曾經了不起的惡魔領主,變成了怎麼樣一個可悲的小丑!”賽門的狂吼讓地下城震顫,它的笑聲掩蓋了清脆的裂帛聲,“後悔吧!哀嚎吧!這樣苟延殘喘,你還不如死當初就死在了人類劍下!”

    “對於這點……我倒有不同意見。”維克多小聲說,“其實我後悔的地方在更前面……當初幹嘛不直接折你脖子呢。”

    這聲音發顫卻欠揍不減,他又一次踩了賽門的痛腳,讓賽門暴跳如雷。明明只是個失敗者罷了!裝腔作勢的渣滓!怒魔的利爪整個插入書本,末端幾乎刺到封面,接著向斜角一劃,終於讓口中不停的書本慘叫起來。

    “現在,帶我去這座地下城的核心!”賽門低吼道,雙爪扼住書籍,就像扼住老對頭的脖子,“別再浪費我的時間,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告訴我核心的位置!”

    手中的書本發出一聲模糊的嘀咕,仿佛真被掐得說不出話似的。賽門鬆開一點點,只聽維克多艱難地說:“你猜啊?”

    怒氣再度上竄,幾乎吞掉賽門的整個腦袋。它的利爪再次插入書本,這次離書脊很近,危險地貼著那隻黃色眼珠。若非僅存的理智還在提醒怒魔直接這麼幹可能造成的麻煩,它一定已經動了手。

    “我很樂意繼續享受一點點撕碎你的樂趣,然後自己去找!”賽門威脅道,“現在,告訴我地下城之心在哪裡!”

    “在上面。”

    這聲音從身後傳來。

    怒魔賽門轉過了頭,望向身後長著雙翼的生物。

    沒有殺意,沒有威脅,同時沒有“存在感”,以至於這個生物開了口,賽門才發現對方的存在。她怎麼能如此融洽地融入地下城?賽門盯著這個看上去像女性人類的生物,她有一雙空洞而平板的眼睛。

    維克多在賽門手中發出一聲咒罵。

    在被怒氣擠壓到了角落的思維中,賽門很快找到了答案。

    “哈,無主的巢母。”它獰笑道,“很好,帶我去地下城核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7:09

第89章 1.1

    魔災之中,地下城是存在感最強的深淵造物之一。

    要是採訪經歷過深淵大規模入侵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心中對魔災最深的印象,恐怕不是鋪天蓋地的小惡魔就是深淵前哨地下城。在對深淵了解還不充足的時候,主物質位面的居民一度以為深淵是個布滿地下城的地方,所有惡魔都生存在這一座或那一座城池之中

    ——但這完全是謬誤。

    第一個有能力進入深淵的法師留下了記載,他吃驚地發現,深淵無比寬廣,環境無比惡劣,一望之下,看不到一座建築物。

    地下城是深淵的前哨,也只是前哨而已。

    地下城核心在深淵意志下誕生,和魔種的存在一樣,屬於深淵的自然現象。地下城的誕生週期有著顯著的規律,平日它們在深淵中幾乎難見蹤影,唯有到了深淵大舉入侵主物質位面的時候才會大量出現,泛濫成災,在主物質位面大肆生長。

    魔災以外的日子裡,深淵也會零星地產生一些地下城,只是往往沒法存在多久。沒有理智的海量魔物足以把每一堵城墻踏平,不斷變動的自然環境讓地層表面在幾周(乃至幾天之內)變換成截然不同的模樣,兩隻或許多隻惡魔隨時隨地都可能交戰,分分鐘改變地形,滄海桑田……在深淵維持一座完好建築物,如同在全年颱風區造房子,需要花費不小的代價。

    而深淵住民對“容身之所”的理解與大部分主物質位面生物截然不同,地下城並不受歡迎。

    即便成長為大惡魔,地獄三頭犬依然喜歡洞窟,影魔依然喜歡無數空間裂縫形成的混亂區域,收割者之流更喜歡墓穴。區區城池比大部分大惡魔本身脆弱太多,沒什麼用處。只有少部分異類,比如法魔這種深淵的法師,才會需要一座城市來存放圖書館、實驗室和實驗品。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怒魔賽門對地下城很陌生。

    魔種與地下城核心有不少共同點,比如它們都出生於某些受深淵法則保護的區域,這些出生地只有初生地下城和魔種可以出入,成長到一定程度的魔物難以進入;比如地下城也有類似魔物—惡魔的分界,初級地下城一樣沒有自我意識,只存在本能,要等成長到一定程度才能進化等等。但等到“新手保護期”過去,魔種已經成長為到處亂跑的魔物,地下城卻還是一座沒法動彈的建築物。在這些初級地下城來得及產生自我意志之前,它們就是一塊肥肉。

    大部分惡魔都對擁有城池沒有興趣,但地下城核心卻蘊含著能量,像一般等價物一樣流通。主物質位面的法師和工匠還需要想出種種辦法提取這些能量,惡魔卻完全不必考慮。同樣出自深淵的它們,只要開口吃掉就行了。

    在漫長的魔生之中,賽門吃過幾個地下城,一些剛剛誕生不久,一些擁有主人。它知道這些紅色的石頭嘗起來是什麼滋味,也知道那些有主的地下城會怎麼樣——會比較麻煩,但賽門終究吃到了,總能如此。

    有幸沒被這樣吃掉的地下城,往往都有主人——一個主人是地下城得以生存的大部分原因——要麼屬於惡魔,要麼屬於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簽訂了契約,成為地下城的主宰者,也從此抹掉了地下城生出自我意志的可能。

    拿東方修仙的例子做比方,就像某種天材地寶,起點雖高在,卻多半沒有化形成精的運氣,十有八九會被其他大能收去當了法寶。地下城固然沒這麼高端洋氣,但原理相同,誰會拒絕一筆天降的財富呢?

    怒魔賽門從未見過成熟期的無主地下城,但它聽說過那種地下城可能進化成什麼形態:如同蛻變成惡魔的魔物,一直沒有歸屬的地下城核心會緩慢變異,誕生出巢母。

    深淵裡根本見不到巢母,所有地下城都會早早夭折,要麼成為飼料,要麼成為道場。但失去主人後留在人間的地下城中的確出現過這種例子,主人喪命而核心尚在,於是在漫長的恢復後,地下城重新運轉,靜悄悄地長出了自我意識。

    但是,從來沒有由巢母進化成的大惡魔。

    是因為巢母的智能依然底下到類似本能嗎,是因為地下城的肥肉屬性讓每一隻巢母都沒法活到進化的那一天嗎,還是因為那些地下城在遠離深淵的地方逗留了太久?賽門不知道,也半點沒有了解的興趣。總之,地下城大部分時候被當做好用的特殊建築,而不是單獨魔物。

    當怒魔賽門意識到面前的生物是巢母,它一點都沒有提起警惕。

    那當然是個巢母,長著雙翼的女性與地下城渾然一體,怒魔直覺性地能確定這點。巢母存在,所以維克多根本沒和這座地下城簽約,他很可能傷得太過嚴重,連與地下城簽約都做不到。巢母因為賽門的訊問出現,回答了它的問題,這說明巢母多半剛覺醒不久,對深淵來客言聽計從——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深淵造物天然就偏向深淵。

    以上判斷之中有不少不能鐵板釘釘的揣測,太過理所當然,但怒魔就是這樣的惡魔。它們有著正常的智力,有一些甚至可以變得狡猾,但在它們生氣的時候,它們會變得對大部分細節漠不關心。越憤怒的怒魔戰力越強,同時思維方式越直線。

    此刻的怒角賽門相當生氣。

    “帶路!”怒魔命令道,“去地下城核心!”

    面無表情的巢母服從了。

    背負雙翼的巢母走在最前面,賽門跟上,手中還攥著維克多。他們在黑暗的通道中穿行,走廊之中空無一人,外圍連火把都沒有,黑漆漆如同廢墟。又轉過一道彎後,前方豁然開朗。

    這裡沒有安放著火把,但大廳依然在幽幽熒光下清晰可見。廣闊的廳堂中間,一灘藍瑩瑩的池水倒映著懸掛在上方的紅色石塊,巨型雞血石中流光肆溢,散髮著誘人的魔力。

    地下城核心近在眼前,賽門邁開腳步,一路走到魔池邊上。

    “你果然沒占有這座地下城。”怒魔冷哼道。

    這一路上維克多都沒開過口,蔫蔫地攤在怒魔爪中,似乎終於失去了挑釁的力氣,到此刻也一聲不吭。怒魔的怒氣終於降下來一點點,得以去思考破壞之外的事宜。兩顆漆黑的眼珠盯在不遠處碩大的核心之上,惡魔領主的感知掃過整座魔池,掃過整個地下城核心,得到的結論與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一座不算完整卻相當純粹的地下城,沒有任何生物在核心之中留下印記。時間與地上發生的種種事件帶走了曾經的主人,在這幾百年的隔絕中,深淵的氣息也被一併掃除——這事的確沒有先例,可是“深淵通道被斬斷”這種事一樣沒有先例。在地上生存數代的惡魔後裔,不是也會被主物質位面同化嗎?這樣一想,事情也可以理解了。

    巢母站在魔池旁邊,一動不動,目光沒有焦點。這座新生的地下城意識似乎只有單純本能,此前哪怕沒有簽約也聽從了維克多的命令,等賽門出現便聽從了它的,相當方便。“蠢貨。”維克多嘀嘀咕咕地詛咒著,似乎不敢再惹怒賽門,只好去找巢母的茬,“等著被吃掉吧!”

    這倒提醒了賽門。

    只要張開嘴就可以吃掉,但要是真這麼做的話,充其量也只增加了一個地下城核心的能量。賽門已經是惡魔領主,一顆地下城核心對惡魔領主來說聊勝於無。仿佛符文材料,提取出來價值不過如此,放在原處卻能構成用處大得多的魔法陣。

    在對主物質位面的情況了解更多前,在深淵通道完全開啟、其他惡魔領主來到地面上之前,這座地下城是唯一在人間扎根的深淵前哨。

    一旦擁有了它,此前維克多用來討價還價的“東道主”身份與主場優勢,便全部屬於賽門了。

    惡魔全都是一群自我中心的傢伙,為了利益合作也為了利益彼此攻擊,弱肉強食,向來如此。留在那邊的混賬能逼迫賽門來這裡探路,來到這裡的賽門當然也可以攥取遇到的全部利益。不用一秒鐘,怒魔領主便做出了決定。

    它留了個心眼,掃視過整座大廳。大廳中只有他們一行人而已,惡魔的感知中沒有出現任何其他生物存在的痕跡。附近沒有任何機關,沒有任何伏兵,只有巢母依舊木然地站在旁邊,對怒魔的所有行為都視而不見。維克多似乎又要說話,賽門將他團起來扔了出去,掰掉大廳旁邊的一根石柱,壓到平坦的書本上面。曾經的謊言之蛇發出一聲悶哼,再也說不出話了。

    完成這一切後,賽門回到魔池旁邊,伸出了爪子。

    利爪張開,抓住了懸浮的地下城核心,怒魔的靈魂開始向核心中探去。那裡空盪蕩一片,力量純淨而容易掌握,像一間敞開的寶庫,等待著它的主人。賽門不客氣地讓靈魂纏繞上去,準備將核心收入囊中。

    這會是相當短暫的過程。

    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需要漫長的認主儀式,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鏈接過程需要整整一天一夜,期間會有地下城內部造物從最外圍向內部進攻,以此測試新主人是否夠格。法魔在地下城安頓也需要不短的時間,它們會在刻下印記的同時改造地下城環境,這些喜歡完美又自信過度的龜毛惡魔會花費幾個月時間勾畫自己的印記,等到完成的時候,地下城也會進一步升級,戰鬥力更上一層樓。

    而身為惡魔領主又無心塑造居住環境的怒魔賽門,只需要將靈魂印記刻進地下城核心裡面而已。

    它使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怒魔的靈魂會像尖刀一樣劈開外殼,直刺核心,擴散污染,讓對方與自身同調,粗鄙得像小孩子用牙印和口水標記食物。惡魔污染任何東西都用這一套,好處在於,耗費的時間只要不到十分鐘;壞處則是……

    在廳堂之中,怒魔身後,微弱的燭火亮了起來。

    在燭火亮起來的時候,旁觀者才會意識到那火光並非突然出現,而是一直亮著,只是之前不知為何沒有注意到罷了。燭台與拿著燭台的人一直融入背景之中,沒有一雙眼睛能將他們辨識出來。直到此時此刻,一道靈光驟然升起,怒魔才在驚怒中發現了什麼。

    星光之神的神殿裡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發動神器時會有顯眼的天界靈光,在惡魔眼中無比鮮明。然而星光之神的神器早在怒魔出現前已經被發動,如今靈光已經散去,而手持燭台的撒羅聖子站在地下城核心所在的房間,從計劃布置開始,一直等待到現在。暴露塞繆爾的靈光並非來自燭台,左手持燭台的聖子,右手中拿著驕陽之杖。

    他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鮮血順著花紋涌向杖身,如同往火中注入熱油,珊瑚紅色的權杖被徒然點亮。撒羅教的教宗怒視著惡魔,在他堅定無畏的決心之下,撒羅神的權杖光芒萬丈,勝過他曾經發動的任何一次。

    烈日被聖子帶到了地下。

    權杖仿佛快要燒融的鐵塊,金紅色無比燦爛。頂端的太陽紋飾爆發出如有實質的金光,空氣中滿是燒融的金子。釋放的神術與老對頭重逢,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張牙舞爪,撲向了不遠處的大惡魔,炸裂在它每一寸皮膚上。

    撒羅的神術不像光一樣快,從未得到過神靈授權的操縱者,哪怕是天生聖子,用驕陽之杖攻擊惡魔領主也是件吃力的事情。

    光線如有實質,如有千鈞之重,速度幾乎稱得上緩慢。如果立刻抽身逃跑的話,怒魔賽門未必不能躲開。

    然而,在使用惡魔的伎倆簡單快速地占據地下城的時候,它的身軀動彈不得。

    賽門伸出的靈魂卡在了那裡,像被困在一個特別狹窄的通道當中,一時半會兒別想爬出去,想抽身也晚了——剛才風平浪靜的地下城核心驟然洶涌起來,塔砂掀開了無害的偽裝,圖窮匕見,緊抓不放。

    緩慢卻劇烈的旭日之光,全部砸到了怒魔身上。

    尖銳的骨刺仿佛冰錐,結實的肌肉好似蠟像,兩者全都在火焰加身時迅速軟化和融化。焦臭味霎時間在大廳裡炸開,惡魔分身的皮肉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又在下一波光輝觸及時完全消散。如冷水潑上滾油,如烙鐵壓上冰塊,神術與深淵惡魔的碰撞激起一波劇烈的反響,空氣中的魔力像要沸騰。怒魔賽門的痛吼聲響徹雲霄,在撒羅聖子脫力倒下之前,這個分身的軀幹已經蒸發了三分之一。

    還不夠,遠遠不夠。

    惡魔領主等級的惡魔有著可怕的生命力,怒魔這種靠肉搏吃飯的類型更加麻煩,這種程度的損毀依然無法將它置於死地。這一點,維克多記得,並且說過。

    空城計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並非再無辦法,十幾分鐘時間已經夠做幾套後備方案。深淵惡魔領主互相推諉,最後八成可能來的是怒魔(儘管不一定是哪個怒魔),激將法在怒魔身上相當好用。空城計失敗的維克多可以繼續用來煽動憤怒與轉移注意力,對塔砂與主物質位面的信息缺給初來乍到的怒魔挖下深坑,而只要深淵惡魔繼續幾萬年如一日地各自為政,只要惡魔心中仍然有貪婪,在地下城核心的布置便是個堂皇陽謀。

    在忍耐與犧牲之後,塔砂終於等到了機會。

    怒魔賽門受困於貪婪,埋伏於此的撒羅聖子發動兩種神器,在那之後,該是塔砂動手的時候。

    銀刀反射著殘存的金光,劃破了沉重的空氣,還有怒魔的身體。

    那是一把一米開外的長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與奇特的花紋。龍翼之軀將長刀定為自己的武器,這些年來各種居民們為塔砂打造了各種類型的長刀,形式相似,效果不同。矮人工匠將鋒利這一屬性發展得登峰造極,女巫為刀刃附毒,黑袍法師為長刀賦予各種詛咒。這一把銀刀上則滿是正式撒羅牧師書寫的符文,在匠矮人用精妙的工藝篆刻完畢後,教宗以驕陽之杖施予祝福。

    這一把銀刀,名為“破魔”。

    非常沒有創意,但也非常簡明貼切的名字。

    被祝福的刀刃沒有驕陽之杖那麼效果顯著,但被它割裂的皮肉一樣發出滋滋聲響,仿佛牛肉按上燒紅的鐵板。像餐刀切割黃油,破魔刀陷入了怒魔的肩膀,一路向下,劃過大半個身軀。

    “停下!”怒魔賽門大吼道。

    它依然無法動彈,身體都不能後轉,只能背對著塔砂徒勞地大喊。這怒魔無比吃驚,難以置信,不過沒有誰再來解讀它的表情啦。塔砂為卡在骨頭上的刀刃皺了皺眉頭,她抽回長刀,扇動翅膀,升空,再向下俯衝。

    唰!

    這感覺如同斬開柔韌堅固的皮革,帶著衝擊力的銀刀終於建功,這利器與塔砂的力道足以將一頭牛攔腰斬斷,如今手起刀落,成功斬落了怒魔粗壯的臂膀。霎時血濺三尺,塔砂騰空躲避,閃開了飛濺的鮮血。又一刀隨即重重揮出,目標是賽門殘存的左側長角。

    “你敢!!”賽門怒不可遏,“給我停下!我命令你!”

    塔砂立刻用行動回答了她敢不敢。

    第一刀已經落下,在長角上發出鏘當一聲脆響。怒魔的角果然很硬,哪怕只是個分身也是如此。刀刃彈回的手感讓塔砂初步判斷出那裡的硬度,隨後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連續十刀迅速而均勻地落在了整隻角的不同位置,叮叮噹當一陣亂響。她在手感最合適的地方停下,停頓了一小會兒,此後幾十刀比之前更快,揮刀迅疾如蜂鳥振翅,眨眼間不知多少刀落在了同一個地方。

    若不是身處此時此地,塔砂會說這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廚房——就像用菜刀在砧板上切軟骨剁肉餡。

    刀影在昏暗的廳堂中閃成一片,撒羅的光輝已經散去,倒映的光華來自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兩者的光芒詭譎而浮動。刀刃落在長角上的篤篤聲開始變調,第一道細小的裂紋出現在長角上,第二道緊隨而至。倘若將這一幕的速度放緩,把刀下細微的聲響擴大,這場景可能會讓人想到伐木。哢嚓,哢嚓,哢嚓,嘎——吱,樹要倒囉!

    怒魔的咆哮又高了八度。

    長角終於被斬斷了一半,橫截面露出的血肉筋脈看上去慘不忍睹。塔砂直視著那半邊的傷口,舉刀,將之變作圓形斷面。

    可惜,時間有限,不能讓左邊右邊對稱了。

    “住手!”賽門嘶吼道。

    它不止在用喉嚨嘶吼,它的靈魂中傳來大聲的命令,讓塔砂停下,住手,靜止,讓塔砂服從,歸順,低頭。怒魔領主用盡全力衝擊著地下城核心,深淵的氣息橫衝直撞,或許對正牌的地下城巢母有著類似王霸之氣的效果吧。塔砂毫無反應,揮刀不斷,長角落地的時候,下一刀砍在了怒魔腿上。

    到此時,惡魔的靈魂中才產生了一點改變。

    它終於意識到塔砂要做什麼了。

    如何摧毀一具大惡魔的分身?損毀需要超過百分之八十,要害部分完全粉碎。龍翼之軀目的明確,她正快速而細緻地將賽門肢解,並將肢解好的軀體扔進魔池之中。賽門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巢母明白摧毀分身的正確方法,並且她敢這麼幹,她沒有一點屈服的意圖。

    命令開始軟化。

    命令變成色厲荏苒的要求,再變成不情不願、滿懷恨意的商量。細微的恐慌傳達到地下城核心之中,巢母終於開了口;“原來你也會怕啊。”

    “你要什麼?”賽門氣急敗壞地說,“你明明也是深淵的造物!為什麼?!”

    不,塔砂不是深淵的造物,她的立場從來不在深淵,也根本不打算聽從任何來自深淵的差遣。根本沒有和談可能,在怒魔踏上地下城的那一刻,他們便已經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但塔砂為什麼要費口舌讓它死個明白呢?

    於是她只說了最簡單的那個理由。

    “你撕我書。”巢母這樣回答。

    “什麼?”賽門愕然道。

    沒有下一句解釋了,長刀揮落,斬落了怒魔的頭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7:33

第90章 1.1

    從驕陽之杖發動至今,僅僅過了一分鐘。

    一分鐘前怒魔占盡優勢,手撕地下城之書,眼看要占據地下城核心;一分鐘後它大部分肢體都落在了魔池之中,以零零散散的形式。深淵來客與東道主的局勢再度易位,銀刀下落如疾風驟雨,大惡魔的分身固然堅硬,卻也在這絞肉機似的刀陣之中七零八碎。

    四肢,長角,頭顱,脊椎,軀幹。

    那顆碩大的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落下,斜飛入魔池之中,濺起不小的水花。剩下的軀幹屹立不倒,而塔砂揮刀不斷。做這事時她心如止水,情緒毫無波動,只有對落刀角度與大惡魔肢體殘存比重的精確計算。惡魔的身體被大卸八塊,在精準的計算下落入魔池之中,場面血腥,又有種在片刀削麵的荒誕。

    到最後一部分殘肢落入魔池之中,塔砂才落到了地上,開始急促地喘息。

    肢解大惡魔不是砍瓜切菜。

    堅硬至極的軀體本身便是最好的鎧甲,專精肉搏的怒魔一路進化為惡魔領主,那肉體足以與巨龍媲美。若非藉助撒羅神術破防,若非收祝福的銀刀接連不斷,而對上的又是怒魔的分身,這場硬仗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鐘內結束,即使已經機關算盡。

    事實上,這一仗還沒有結束。

    魔池中的魔力液滴包圍了怒魔的血肉,怒魔分身居然還未死去,如同被切成幾段的蚯蚓。黑色的血液在湛藍的魔池中擴散,仿佛墨水污染了晶瑩的湖泊。那些屍塊掙扎不休,怒魔的頭顱雙眼怒睜,血肉翻騰著企圖匯集到一處。咕嚕嚕的氣泡聲越來越大,清澈見底的魔池一片混沌,每一個碎塊即將合體的剎那,總有浪頭將之重新擊碎。

    液態的魔力正在翻滾,沒有大風卻浪花翻騰,沒有熱度卻洶涌沸騰。魔池中的一切都屬於地下城的一部分,地下城的意志在魔池中沸騰。每一個液滴都是一個戰鬥單位,它們滲入惡魔之軀,分割開每一滴血、每一塊肉,滲透進每一條肌理、每一根骨頭。地下城核心紅光大盛,照耀著魔池之內非人之物與非人之物的廝殺鬥爭。

    怒魔賽門正在咆哮。

    它的面孔被分割成了兩半,它的咽喉撕裂成無數碎片,那嘶吼來自靈魂。當怒魔的身軀動彈不得,它的靈魂狂暴不已,無時不刻地衝擊著地下城核心,從開始接觸到現在,從未止息。

    這是驕陽之杖發動後一分鐘,是怒魔領主的分身碰觸地下城核心後一分鐘,距離整個地下城易主還有幾分鐘的時間。唯有以核心為餌,才能讓大惡魔被困在半道,動彈不得,同時這也將地下城的命門送到了賽門手中。地下城核心一點不假,毫無防禦,如果撒羅教宗塞繆爾與塔砂的合擊無法在地下城易主之前解決掉惡魔領主的分身,事情就會變得相當麻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們終究勝利了。

    沸騰的魔池正一點點變得平靜下來,怒魔最後的反撲被成功鎮壓,肢體仿佛離水太久的鯊魚,漸漸失去了生機。池水中的雜質沉澱分離,每一次翻騰池水便清晰一點,好像有肉眼難見的食人魚正在分食著其中的雜物:就像龍翼之軀肢解惡魔,地下城的胃正在分解著其中的屍塊。

    可惜這東西一點也稱不上美味,每一絲力量中都滿是深淵的氣息。

    深入核心的惡魔靈魂開始撤離。

    大惡魔的靈魂能單獨存在,但沒有軀體憑依,這靈魂也不能在主物質位面存在多久。賽門送來的□□像一個釘子,讓被位面排斥的惡魔靈魂能暫時停留在此處,此刻釘子被拔掉,它的靈魂即將跌回深淵,無論它是否情願。

    怒魔賽門絕對不心甘情願,它靈魂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狂怒,一碰就會炸裂開來,那熱度仿佛可以原地自燃。到最後,對地下城核心的污染已經停止,賽門的靈魂只是在瘋狂地進攻,攻擊已經失去了全部計劃和邏輯,它的意志便是憤怒本身。直到被主物質位面驅逐的前一刻,這團狂怒的靈魂還在向塔砂拋射最惡毒的咒罵。

    塔砂認為,沒有真實效力的詛咒根本毫無意義。

    怒魔分身化作無意識的血肉,賽門的靈魂成功被遣返深淵,深淵通道的第一道縫隙已經關閉,暫時沒有任何其他魔物可以過來。到此時,塔砂才能空出手來做別的事。

    無形之手開始動作,被撕落在別處的殘頁被飛快地收集起來,送到地下城的核心房間。同樣的力量推開地下城之書上的斷柱,將書本送到魔池前面。

    殘破的地下城之書與所有書頁一起,投入了魔池當中。

    漸漸平靜下來的魔池再一次開始沸騰,大惡魔分身的屍塊被分解成暗色液體,而後衝向中間的維克多,那場景看上去仿佛往池水中丟了一個淨化器,迅速吸附著一切暗色。地下城之書伸展開每一個斷頁,渾濁的液滴滲入書頁之中。

    深淵來客出現前的幾十分鐘裡,塔砂與維克多做了許多布置。

    他們計劃出這一套危險的方案,自然也假設過這套方案會遇到的問題。維克多與塔砂都是這一次的誘餌,曾經的大惡魔提前跟塔砂說過,地下城之書被撕扯以後應該怎麼辦。

    地下城之書是維克多靈魂的載體,這書本手無縛雞之力,卻有一個比怒魔分身更強的長處:命硬。書本沒有沒有血肉骨骼,能承受更多傷害,只要沒被完全損毀就有生存乃至恢復的可能。

    “撕下來的頁面還可能粘回去?”當時塔砂驚奇道。

    “消化了的不行。”維克多說,聽上去依然對塔砂“吃掉”那幾頁的事情念念不忘,“但那些是我給你的,我要是不情願,想消化我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辦到的事情。只要沒被完全吞噬,即使撕下來也可能恢復,只需……”

    只需要足夠的材料。

    地下城之書不是普通書籍,修補他所需的東西自然也不是膠水、漿糊、訂書釘。主物質位面找不到能用來修補維克多的材料,但製造了傷痕的那一個惡魔,也送來了最合適不過的原料。

    將大惡魔的載體消化打散,還原成純粹的力量,可以修復另一個大惡魔的載體。

    怒魔賽門殘存的屍骸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解,化作那股黑色的力量。渾濁的能量被整合到一塊兒,統統涌向魔池中的維克多。塔砂不願意吸收的深淵力量有了出口,轉化變得更加快速。

    殘頁在流水中震顫,紙屑尋找著失散的其他部分,殘頁與斷面粘合到一起。在塔砂的地下城中,一切盡在掌握,因此一點紙屑都沒被漏過,它們被一併送入魔池之中,修補了書頁中的每一道傷痕。坑坑窪窪的撕裂傷被一道道修復、撫平,書脊中的黃色眼睛愜意地眯了起來,那股讓塔砂感到不舒服的深淵之力,對於維克多來說則是大補。

    在親眼看到這事奏效時,塔砂才吐出一口氣,放下心來。

    結束了。

    龍翼之軀走向房間的角落,將地上脫力的撒羅教宗扶起。塞繆爾依舊臉色煞白,兩隻眼睛則為目睹了大惡魔的敗落而閃閃發光,像個熬夜喝了太多卡洛飲料的法師。

    “辛苦了,這次多虧你的幫助。”塔砂說,“謝謝。”

    “請別這麼說,我很榮幸能盡綿薄之力。”塞繆爾笑了笑,很快又憂心忡忡地問:“我們將那個惡魔徹底驅逐了嗎?”

    “暫時如此。”塔砂坦陳道。

    只是暫時如此。通道連接後第一次震盪導致的縫隙只能送來一個靈魂,探路的惡魔被送走,一時半會兒深淵別想再送來任何客人。然而只要通道還在,深淵的威脅便依然存在。

    當初埃瑞安的先烈們,究竟用什麼辦法驅逐了深淵?

    似乎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地上的生靈還有多少時間?”撒羅的聖子皺眉道。

    “多則五六年,少則三四年。”塔砂回答,“具體的時間還需要法師們來推斷。”

    “十年以內嗎……”塞繆爾點了點頭,目光飄遠,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以為還有更多時間。”

    “這又不是世界末日。”塔砂聽出了他的意思,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當然會有更多時間,在解決完深淵之後。”

    撒羅的聖子笑了起來。

    “是啊。”塞繆爾說,“地上的生靈曾與深淵作戰幾千年,也曾將深淵從埃瑞安驅逐出去,我們當然能做第二次。事情總是如此,就像太陽會在每一個夜晚後升起,千萬年如一日。”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看到惡魔時我竟有點激動,為撒羅的神術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唉,願撒羅原諒我的不合時宜。”

    這些年來塞繆爾已經變得成熟穩重,舉手投足間也有了身為教宗的樣子,到這會兒帶著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的時候,才能顯出幾分過去愣頭青的樣子。不過換做過去,發現自己為惡魔出現竊喜,一定會讓這個有著道德潔癖的撒羅信徒自責不已。如今塞繆爾卻已經能與自己和解了,腦海中的念頭無法控制也不必苛責,他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便不會為前路迷惑。

    堅定的教宗緩過氣來,他站直了身體,向塔砂道別,離開了地下城核心。

    塔砂在他離開後走向魔池,地下城之書的狀態比剛才好了許多,修復的速度開始減緩。她趴在池邊,問:“你還好嗎?”

    書籍上的眼睛睜開一線,瞥了她一眼。維克多開口道:“終於想到我了?”

    “看你挺享受,就先不打擾你嘛。”塔砂說。

    “撒羅的人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癱著,你也去打擾他了啊。”維克多陰陽怪氣地說。

    一股酸味撲面而來,讓塔砂差點笑出聲。她把手伸進魔池,書頁居然還順著水流滑開了,不給她摸。

    “還跟他說謝謝,不肯簽約蹭地盤傳教的傢伙,你還扶他起來道謝。”維克多在那兒耿耿於懷,“你怎麼不跟我說謝謝?”

    “謝謝。”塔砂笑道。

    “這樣就打發我了?”維克多說。

    “早道謝早送客,難道你比較希望他繼續待在這裡?”塔砂說,“對外人要足夠禮貌,對家裡人可以慢慢來,我們應該已經熟到不用寫感謝信的程度了吧?”

    維克多沉默了幾秒鐘,下一次開口聽上去有點喜也有點懵:“等會兒,我是你家裡人?什麼時候?”

    “打個比方而已。”

    “……”

    地下城之書咕嚕翻了個面,把後背對著塔砂,不吭聲了。塔砂難得耐心地哄了半天。這一回的維克多的確勞苦功高,而且剛被撕過一陣,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又暫時減了智商,她不忍心跟得病的功臣計較。

    等維克多安分了下來,塔砂又問了一次:“所以你現在感覺如何?”

    “還行。”維克多懶洋洋地說,像跑完馬拉松後泡進熱水浴,舒服得不想說話。

    書頁不再躲避,塔砂浸入池中的手便碰到了書本。指腹撫過地下城之書的封面,之前被抓得滿是抓痕的外皮重新變得光滑,當她的拇指摩挲著書籍,維克多發出了一串模糊的嘀咕,內容像是抱怨,語調則完全不是那回事。

    這幾個音節一方面很像貓咪被摸下巴摸到四肢癱軟的咕嚕聲,一方面有點……黃。

    “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做一本書當載體?”塔砂問。

    “多半是意外。”維克多回答,“我記得自己挺喜歡人型生物的載體。”

    “能給你造一個嗎?”塔砂突發奇想,“既然重塑書本這種事可行,再造一個其他軀體,把你的靈魂裝進去呢?”

    “材料不夠。”維克多說。

    “這樣一隻大惡魔的身軀只能補幾頁書嗎?”塔砂回憶了一下怒魔賽門的高度,那肉量就算去掉損耗,製造一本書加一個普通人形應該也沒問題。

    “什麼叫補幾頁書?這可是地下城之書,是我的載體!”維克多頓時不樂意了,“我好歹也是曾經的大惡魔,過去比賽門之流強不知道多少,它粗製濫造出來的分身能和我比嗎?”

    “恩恩,不能。”塔砂說。

    “對嘛,這種破材料才配不上我呢!”維克多驕傲地說,“我用這種東西修復載體,純粹因為找不到材料,勉強屈就一下!”

    “好好好,屈就一下。”塔砂說,基本確定維克多又掉了智商,不由得感到了深深的同情。

    謝天謝地,維克多還沒掉智商到忘掉正事。在得意地自誇完之後,他記得解釋無法再造身體的原因。

    “大惡魔的靈魂可以暫時通過載體來到地面上,就像賽門,它寄居在分身中穿過了縫隙。”維克多說,“但這種快速製造的臨時載體不僅存在不了多久,而且根本無法承載大惡魔的整個靈魂。賽門的靈魂本體還在深淵當中,附在分身上的只是少部分切片而已。以前的大惡魔基本都用這種方法來到主物質位面,因此即使在人間被殺死,它們也不會真正死亡,只會死回深淵,回老家養傷。”

    塔砂點了點頭。

    “我不一樣,我……我大概已經死了。”維克多說。

    “你想起了什麼?”塔砂問。

    “什麼都沒想起來,但賽門說我的身軀在深淵裡。”維克多心煩地搖了搖頭,“至少在深淵當中我是死的,沒有備份留在那裡,在地上的我便是本體。”

    大概就像是,主服務器毀掉之後,備份的硬盤成為了本體吧。

    “要承載大惡魔的本體,需要更多的‘材料’,至少也是大惡魔之軀一類的東西。所以暫時沒戲。”維克多說,“珍惜現在啊,我死了可就是沒了。”

    “在那些你不記得的地方,不是還有各種後手嗎。”塔砂安慰道,“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冒出個新備份來。”

    “總有點不一樣。”維克多嘀咕,“這會兒我可沒有深淵的本體當中轉站,如果我現在這部分被毀滅的話,其他部分就不記得你了……不,應該說沒認識過你。我不想這樣。”

    這回輪到塔砂陷入了沉默。

    明明是樸素到有點幼稚的台詞,她卻有些被打動,那讓塔砂感到有點微妙的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塔砂覺得這話說得相當不吉利,在局面不太平的時候,還是不要為沒影子的事講自己的死亡結局為好——特別是,維克多烏鴉嘴的事跡還歷歷在目(比如還前腳說“除非有聖子不然巴拉巴拉”後腳就冒出千載難逢的撒羅聖子)。

    這時候拍著胸口說“有我在絕對不會讓你死”更好吧,如果這是個戀愛遊戲,肯定有這種大漲好感的選項。但塔砂在某些方面是個很沒有情調的人,她從來不做無法肯定的保證。

    “你之前說縫隙的事情,”塔砂突兀地岔開話題,“通道開啟的震盪就會形成第一條縫隙,在短暫的時間之內,足以讓一個實力不到傳奇的個體通過,也就是說現在縫隙已經關閉了嗎?”

    “不是關閉,但是應該過不來了。”維克多說,“通道是一次性的,判定有一個靈魂通過之後,就會對其他靈魂封鎖。”

    “等等,我們剛才沒有消滅掉那個怒魔的部分靈魂。”塔砂皺眉道,“如果這部分靈魂跑回去,再用另一個身體跑回來,我們難道還要再打一場?”

    “當然不會,你以為我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嗎?”維克多得意地說,“縫隙會隨著時間流逝與往返固化,那部分靈魂跑回去後,大惡魔的分身已經沒有擠過來的力量。本體穿越倒有一小部分成功幾率,但這非常、非常愚蠢,無論是否成功都很容易造成空間亂流——可不是那種影魔都能居住、法師可能在法術意外時出現的小小空間扭曲,參與者不論強弱,運氣不好可能就要失蹤,永遠回不來了。哪個大惡魔會做這種……”

    維克多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默,剛才氣氛輕鬆的大廳突然陷入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靜之中,仿佛飛鷹的影子掠過了群鳥嬉鬧的森林。不好的預感很快從摸不著的感覺變成了實體,塔砂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也感覺到了。

    魔池的水面上,出現了小小的漣漪。

    如果你拿著一個杯子站在火車上,杯中水面就會出現這樣的紋路。不祥的紋樣一層層擴散,仿佛遠方有地震正在發生。

    可是塔砂沒有感覺到震動,地面風平浪靜,出現波瀾的是空氣。

    或者說,是空間。

    就在剛剛斬殺了怒魔賽門的位置,有什麼東西正在震盪。封閉的房間裡出現了怪異的氣流,單薄昏暗的空間中閃爍著沒有來源的紅光,塔砂感到皮膚針扎似的刺痛,在那以後,空間霍然開裂。

    沒有一點兒反應的時間,從感覺到縫隙的鬆動,到空間被驟然撕裂,這其中甚至沒有半秒鐘間隔。仿佛一輛重型坦克高速撞向了墻壁,在你發現有什麼東西到來之際,曾是房屋的廢墟已經轟然向你倒來,而房間之外是無盡的空洞。

    狂風席捲過整個廳堂,長著獨角的怪物頭顱洞穿了壁壘,它看上去比此前的分身更加龐大,更加猙獰也更加凶暴強悍。細小的裂縫出現在整顆頭顱上,黑色的鮮血速度極快地滲出,乾涸,蒸發,血紅色的花紋在深紅色皮膚下蜿蜒縱橫,仿佛岩漿四處流淌。這暴怒的怪物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鎖定了不遠處的塔砂與維克多,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

    什麼樣的瘋子會用本體擠開縫隙,好不容易進化成惡魔領主卻選擇找死一樣冒險,只為提前幾年來到通道另一頭,好出上一口氣?

    一個被老對頭又一次耍弄、被沒放在眼裡的巢母肢解、氣得發瘋暴走不計後果的怒魔。

---------------------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用力搖晃維克多):烏鴉嘴就不要在這種時候立死亡flag好嗎?

    維克多:好好我不立……話說縫隙基本萬無一失啦,除非有大惡魔發瘋讓本體也擠過來,但是哪個大惡魔會做這種傻事哈哈哈

    系統提示:您的仇敵【氣到發瘋的賽門】已上線

    維克多:……

    塔砂:……

    維克多:沒、沒事!這種穿越失敗率超級高的!一般都會失敗,除非遇到下列情況……

    塔砂:我求求你閉嘴……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7:59

第91章 1.1

    “別過去!”維克多厲聲道。

    塔砂生生剎住了車,附近一塊碎石先行一步,示範了此刻衝過去會發生的後果。無形的引力吸引下,足有腦袋大的堅硬石塊衝向怒魔,在與怒魔的頭顱還有半米遠的地方驀然解體。石頭化為粉塵,霎時間無影無蹤,不知是被混亂的氣流衝向了何方,還是變成了肉眼不可見的細小碎屑。

    被強行擠開的縫隙正在扭曲,那附近滿是空間亂流。怒魔所在的地方根本無法靠近,另一方面,這也說明了怒魔真身究竟有多可怕的硬度。

    “沒事,擠不過來的!”維克多僵硬地安慰道,也不知在安慰塔砂還是自己,“空間壁壘要是這麼容易弄碎,深淵和主物質位面之間早就被搞成篩子了!就算用本體來也會卡在中間,只能等死,九成九都不會成功!”

    “你閉嘴!”塔砂迅速打斷了他。

    維克多這傢伙每次說“除非如何如何”,那個一成不到的的“除非”就要被鼓勵成九成九幾率出現,真不如什麼都沒說。

    “我也想說絕對不會成功啊!”維克多領會了塔砂的意思,叫屈道,“可那是撒謊和隱瞞,我們的契約又不讓我這麼幹!”

    他說這話時,怒魔領主的本體正在瘋狂地甩動著脖子,脖頸上青筋爆出,像一頭被套住脖子的野牛。隨著一陣讓人牙酸的詭異聲響,怒魔的更多部分出現在半空中。

    但也的確,有某種力量正在阻止它。

    怒魔賽門狂亂的攻擊擊打在空間之上,看上去力拔山河,卻不能讓開口擴大多少。鑽過來的軀體時而變多一點點,時而變少一點點,在大惡魔拼命向外鑽的時候,空間本身仿佛也在努力排斥這強行突破的外來者,兩者正在拔河。

    塔砂試圖在怒魔對面加一把力。

    附近的地面與墻皮時不時被巨大的引力吸起,變得坑坑窪窪,完全沒辦法往上面附加任何符文。即使撒羅的教宗沒有離開,剛發動過神器的塞繆爾距離恢復還很遙遠,絕對不可能再激活一次驕陽之杖。空間亂流之下無法對怒魔造成近戰傷害,但遠程攻擊可以一試。

    在地下城之手的操縱下,土石向怒魔砸去。

    幾人高的斷裂柱體撞向賽門的腦袋,不久前它拿這壓過地下城之書,現在用來砸它也非常順手。地精迅速地聚攏到了附近,開始忙忙碌碌地開工,它們能迅速挖出大量用於投擲彈藥。斷柱一樣轟然粉碎,沙塵卻逗留了更久,怒魔在沙塵包圍中發出加倍惱怒的咆哮。

    現在似乎真沒有能製造有效攻擊的方法,塔砂嘖了一聲,製造出更多地精,它們的動作變得更快。

    哪怕此時此刻對正強行擠過來的怒魔束手無策,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地精的挖掘,可不止是為了製造投擲彈藥。

    縫隙開啟前的幾十分鐘準備時間裡,地精就匯聚於此,一刻不停地調整著地形。在維克多的空城計失敗,換用第二套方案時,它們也沒有停下。地精挖掘出地下城核心與魔池所在的獨立空間,一方面讓來到這裡的惡魔不會撞上其他人,另一方面,從建築結構上來說,魔池與地下城核心所處的核心部分與其他部分之間只有非常少的幾個連接點,如同掛在纖細果柄上的果實,只要剪掉柄,果實便會輕易墜落。

    這些飛速工作的地精,正在做剪果柄的事情。

    就在怒魔所處位置的幾步以外,魔池與地下城核心緩緩塌陷。地下城最重要的部分正在速度可觀地遠離危險,只要再過一小會兒,它就能從這個大廳中完全分離,像個被彈射出去的逃生艙。

    “別想走!!”怒魔賽門狂吼道。

    它意識到了這點,只要沒瞎,傻瓜都能發現眼皮子底下建築物的逃生。剛剛將它大卸八塊的龍翼巢母謹慎地站在魔池邊上,剛剛(又)將它耍得極慘的維克多漂浮在魔池當中,看上去完好無損,而怒魔領主的智慧足以很快明白是什麼東西修補了維克多的書頁——再次申明,領主等級的惡魔不可能是傻瓜,怒魔也是如此。怒魔們不笨,只是很容易生氣,像此時此刻的賽門一樣。

    賽門正氣到發狂。

    它的臉上黑紅交織,縱使本體外皮堅硬如鐵,也難免要在空間亂流中傷痕累累。怒魔的皮膚如同墻皮,被剝落得坑坑窪窪,只是血肉肌理在被剝離的同時還在不斷重生。它自己黑色的血液糊滿了整張臉,紅色的紋路不斷在面孔上明明滅滅,像個炙熱的鍋爐,下一秒就會在高壓中爆裂。伴隨著那一聲暴喝,賽門的掙扎變得更加劇烈。

    空間變得愈發不穩定了,那被限制在小範圍內的風暴更加劇烈。肉眼根本無法看清空間的扭曲,但塔砂能從怒魔領主的臉上看到:皮膚的撕裂在掙扎中變本加厲,不止外皮,連肉也被掀了起來。無形之刃割裂了賽門的臉,一大片薄薄的肉皮被掀了起來,霎時消失在空氣中。從顴骨到嘴角,整塊皮肉不見蹤影,露出下面赤luo luo的牙齒,看著讓人毛骨悚然。

    “別——想——走——!”

    拖長的怒吼聲,尾音已經變調。

    前半部分還能說是某種語言,哪怕是聽上去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惡魔語,後半部分卻全然出自某種怪物,再不剩一點兒條理,只剩純粹的憤怒。那是某種,你站在廢棄隧道入口前聽到的聲音,像風又不像風,似語言而不是語言,它是咆哮,是震動,是某種輻射出來的情緒。

    怒魔的速度變得非常可怕。

    那顆獨角的頭顱癲狂地甩動,輪廓甩出殘影,仿佛按了幾十倍的快進鍵似的,仿佛遊戲出bug時胡亂抖動的模組,這種景象出現在現實中時,旁觀者不免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徒然拔升的頻率還不是根源所在,這一刻的怒魔賽門,還處於空間亂流之中。

    就像置身於一個滿是刀片的空間中,這樣劇烈的掙扎,只會讓它的傷痕也在急速增加。

    傷口增加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回覆的速度,眨眼間,怒魔的腦袋變成了一個血葫蘆。血霧甚至在空氣中短暫地停留,像剛才被塔砂扔過去後碎開的土石。

    “它瘋了。”維克多嘀咕道,“動作越大,傷得越重,死得越快,何等無謀。膽大心細、耐心謹慎才可能傳過來——不過但凡它耐心謹慎一點,壓根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塔砂制止了維克多的發言。

    越說到後來,維克多的語氣越輕快,仿佛已經篤定了賽門即將功虧一簣似的。聽那口氣,他再說下去大概又要諷刺起來,比如說“你說不走就不走,我們豈不是很沒面子”、“喊出絕招也沒法一下翻盤啊,你當自己會詛咒嗎,不好意思,怒魔好像沒這種技能”云云,賽門要是聽到這番話,絕對會氣得七竅生煙。

    塔砂覺得,在一個暴怒時不知會發生什麼的怒魔面前,除開使用激將法的特殊情況,還是不要作死惹怒對方為好。

    維克多已經輕鬆下來,塔砂則完全沒有。她站在一點點下沉的魔池邊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發狂的怒魔。

    不需要繼續煽風點火,賽門已經夠生氣了。

    哢嚓,僅存的那隻獨角,在瘋狂掙扎中斷裂。

    這可是怒魔領主的真身,獨角斷裂可長不回去,從此以後“獨角賽門”要變成“無角賽門”,如果它還能活著回去的話。真是相當大的犧牲,不過此刻的維克多,沒有半點要出言嘲笑的意思。

    氣氛有了細微的改變。

    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空氣和上一刻變得不一樣了。說是“空氣”變得不一樣,氣溫也好,空氣成分也好,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那麼改變的是什麼呢?

    氣息。

    深淵的氣息驟然炸開,到此刻,塔砂才發現這股氣息居然還能提升。怒魔真身的降臨仿佛往塔砂面前扔了一個火藥桶,而到了此刻,那個火藥桶被點燃了。

    轟隆!

    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光影,沒有一點氣味,沒有一點質感,換做一個什麼都感覺不到的普通人,大概只會覺得莫名不太舒服,像身處夏季的一場暴雨之前,莫名感到胸口有點悶罷了。對於塔砂和維克多來說,面前的這一幕卻無異於驚天動地的爆炸。

    “&¥%*@——!”怒魔吼道。

    那已經不是一個句子了,只是無數雜音的聚合體,滑牙磁帶的刺耳聲響,直刺心神,令人膽顫。此刻,塔砂在鏈接當中感覺到了維克多的恐懼,強烈至極。

    即使在聖騎士殺入地下城核心附近,維克多可能與塔砂一起喪命的時候;即使在自身存在即將引來惡魔,維克多擔憂自己會被塔砂宰掉的時候,他的恐懼也從未如此強烈。好似禽鳥在龐大的天敵面前陷入了應激反應,如同集中營長大的孩子聽到了看守的皮靴聲,那是發自內心、難以反抗、近似本能的敬畏之情。

    “深淵啊,”他喃喃自語,“您為何眷顧我的敵人……”

    怒魔領主賽門,在此刻得到了深淵的眷顧。

    是因為寧可自毀也要殺戮的決心嗎,是因為罔顧自身拋棄條例的混亂暴怒嗎……深淵意志就是這麼完全無法預料的東西,它是與主物質位面完全不同的糟糕法則。瘋狂無謀的怒魔,反而得到深淵的青睞。

    開玩笑吧,塔砂在心中哀嘆,戰鬥中徒然爆發升級,這是什麼主角待遇啊。

    怎麼抱怨都沒用了。

    剛才卡在怒魔脖子的位置,眼看著要繼續向上合攏的縫隙,在此刻驟然開裂。邊界碎成無數道,要是空間有實體,那一定與被打碎的玻璃十分相似吧。剛剛斷裂的角正在新生,賽門猙獰的笑容一路擴大到耳朵邊上,一隻碩大的利爪猛地從另一邊伸了過來,接著是另一隻。

    兩隻粗壯的胳膊插入這一邊的空氣當中,到處揮舞劃動,像要把一個勒在身上的窗框給甩下去。嘩啦!賽門鑽了出來。

    與其說鑽了出來,不如說是把卡住它的東西打碎了。

    強風席捲了整個廳堂。

    晦暗不明的光在碎裂的地方閃爍,怒魔撕開了一個黑洞,往其中望去,什麼都看不出來,仿佛光線也一併被吞沒了。仿佛機艙上破了一個洞,空洞中出現了比剛才強大數百倍的吸引力,只在一個剎那間,所有不夠牢固的東西飛了起來。

    整個大廳的碎屑嗖地飛了過去,塵埃碎土乃至碩大的石塊全部拔地而起,仿佛半空中出現了一個強力吸塵器。幾隻沒抓穩的地精一樣飄了起來,它們看上去肥碩結實的身體與碎石無異,輕巧地奔向空洞,消失在怒魔領主身後。塔砂猛地扇動翅膀保持住平衡,一隻手用力扣緊魔池,咬住祝福銀刀的刀背,另一隻手一把抓住差點飛出池外的維克多。讓人不安的是,魔池中的池水也在震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漂浮起來。

    怒魔賽門向前邁出一步。

    空間亂流沒有因為深淵眷顧的出現而消失,因為縫隙被撕裂,亂流變得更嚴重了。怒魔賽門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艱難,它的身體被無數風刃劃開,根本來不及愈合。又一大塊皮肉掀起,傷口深可見骨,賽門卻腳步不斷。它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在意傷痛,完全是孩童噩夢中會出現的那種怪物。

    塔砂艱難地在狂風中抬起頭,她看向賽門,瞳孔收縮。

    不,像終結者一樣走過來的怒魔嚇不到她,讓她震悚的東西在賽門身後。

    那個黑洞,正在擴張。

    它吸入各式各樣的東西,從沙塵到地精,無論多大多重的東西,全部來者不拒。這個空洞幾乎是圓形,非常不穩定,在它可怕的吸力當中,周圍的空間也在持續坍塌。

    黑洞吸走了它的邊緣。

    “快走!越遠越好!”維克多緊張地說,“主物質位面根本承受不了大惡魔真身,這裡要坍塌了!”

    “能走早走了!”塔砂咬牙切齒道,龍翼之軀與地下城核心都離黑洞太近,不被吸走已經用盡了全力。

    換做數百年之前,大惡魔的真身也能短暫地在主物質位面的地下城出現,但塔砂這座地下城根本沒改造出適合惡魔的環境。怒魔領主強行本體降臨,降臨在這個與深淵隔絕了幾百年、許多地方都今非昔比的世界上,如今的埃瑞安,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存在。

    短暫的一個瞬間,塔砂聽到了非常奇怪的雜音,那無端讓她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冬天。那個冬天她曾在冰河上行走,在她腳下,在她下墜並差點丟掉性命之前,她曾聽到過這種聲音。

    或許相同的不是聲音,而是遇到災禍前那種毛骨悚然的本能反應吧。

    黑洞碎裂了。

    邊緣無聲無息地破碎,一個空洞粉碎後會變成什麼?——變成一個沒有邊緣的恐怖缺口。一步步走來的怒魔向後倒去,倒飛回缺口中,徒勞地揮舞著雙手想要留下來,完全找不到能抓的地方。它一下子消失在了缺口當中,然而塔砂一樣飛了出去,連同抓在手中的維克多一起。固定在魔池上空的地下城核心也好,魔池中沉重的液滴也好,兩者都被連根拔起,吸入通道。塔砂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讓液滴包裹住地下城核心,沒有被打散成無數碎片。

    地下城的熟悉環境眨眼間消失,下一刻,塔砂被前所未見的環境包圍。

    四周一片黑暗,同時到處都是混亂的光線,找不到源頭的光芒每時每刻將一小部分區域點亮。周圍空無一物,這空曠無邊無際,根本不存在能用來測量自己所在位置的參照物,十米外遇百米外一樣混亂——如果這裡的確存在“百米外”的話。

    牽引著塔砂進入其中的引力已經消失,缺口與缺口外的地下城只在十幾米以外的地方,卻一下子天差地別,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沒準不是“仿佛”。

    塔砂感覺到了深淵。

    這個附近沒看到第二個破洞,沒有另一個缺口看上去通向深淵,但是到處都是深淵的影子。那個通向主物質位面、通向地下城的開口觸手可及,深淵卻搞不好更加接近。

    深淵的氣息從許多道光線中傳來,從幾縷氣流中傳來,從四面八方傳來,深淵無處不在。塔砂立刻醒悟過來,這裡就是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之間的間隙,而深淵存在於通道的另一邊——不是普通人概念中的通道,空間在此交疊,中間只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壁壘,深淵就在對面。

    奇怪的是,塔砂並不覺得厭惡或危險。

    她沒來得及仔細思考,一陣銳利的風撲面而來。

    早一步來到這裡的怒魔也早一步穩定了身體,它怒吼著衝了過來,像個失控的火車頭。塔砂猛地扇動雙翼,她的身體在這個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空間裡驀然拔高,堪堪躲過怒魔的利爪。塔砂的頭顱距離利爪只有一尺之遙,在靠近惡魔領主的時候,她不止感覺到勁風。

    又是深淵的氣息,這氣息並非來自怒魔本身。隨著賽門的動作,薄如蟬翼的壁壘被撕得更開,有那麼一瞬間,塔砂第一次直接接觸到了深淵。

    她忽地明白了,消化怒魔分身的時候,讓她噁心的是怒魔的力量,而非深淵本身。儘管混亂而矇昧,深淵卻是“無色”的。

    這很奇怪,深淵孕育了這麼多邪惡,它本身卻並不邪惡——難道一場地震、一場海嘯、一場颶風邪惡嗎?即使摧毀無數生命,哪怕吞噬無數靈魂,深淵本身也沒有善惡之分。深淵意志是意識,更是無意識;深淵氣息本質上與自然氣息沒什麼兩樣,儘管兩者的法則截然不同。

    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塔砂與深淵產生了聯繫。

    和深淵斷開聯係數百年的地下城核心,與故鄉重新連線,這冥冥之中的聯繫在接觸瞬間已經完成,自然而然且難以避免。但在來得及憂慮之前,塔砂首先發現自己毫無反應:沒有什麼高等意志將她的自我意識一筆抹消。

    塔砂沒感覺到危險,沒感覺到牴觸,沒想要臣服也不覺得敬畏。是因為不是深淵的原住民嗎?是因為每個靈魂心中的深淵都不一樣嗎?總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等等,還是有事發生了。

    深淵的氣息在短暫的接觸中瘋狂涌入地下城核心,惡魔們說得沒錯,地下城天然與深淵親近。殘缺的地下城核心獲得了故土的饋贈,就在這一刻,一直沒有動靜的合併重組出現了反應。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25/100

    屬性: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 深淵-離家的遊子重回故土,深淵意志注意到了你——這偉大存在的注意力極其容易轉移,在被關注的短暫時間裡,取悅祂吧

    除了名稱、進度條和屬性,塔砂的卡片上沒有顯示任何東西。但僅有的部分,已經足夠說明些什麼了。

    一蓬血雨爆裂開來。

    受傷的不是塔砂,反而是怒魔賽門。扭曲的空間撕裂了它的胳膊,仔細看去,空間亂流並沒有消失,反而像跗骨之蛆,牢牢粘在賽門身上。

    “這裡的空間非常脆弱,根本承受不了一個大惡魔!”維克多迅速地說,“它動作越大力量越強,受到的傷害也越大!”

    的確如此,塔砂狼狽躲閃時,進攻方的賽門也在不斷受傷。只是在受傷的同時,傷口也在不斷愈合。

    要等待它自取滅亡嗎?

    塔砂迅速做出了決定。

    龍翼的女人握緊了刀柄,她躲開又一下凶險的攻擊,轉身,揮刀,迎頭而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8:10

第92章 1.1

    銀刀一閃而過。

    刀光隱沒在這片空間無數晦澀不明的光芒之中,疾如流星,墜落到怒魔領主的脖子上。受過祝福的鋒利刀刃在後頸微微陷沒,只有將速度放慢十幾倍,將刀與皮肉接觸的部分放大暫停,才能看見刀鋒在皮肉中隱沒了幾毫米。幾毫米後便速度漸緩,不再下陷。

    對於一隻三米高的怪物而言,幾毫米只是一個凹痕。

    回到正常的時間流速上,那就僅僅能看見銀刀以潮鳴電掣之勢劈落下來,正中怒魔領主的後頸,隨即從中彈開。如果將幾分鐘前塔砂砍過的怒魔分身比作軟骨,這一回受到深淵眷顧的怒魔真身便是堅韌老牛皮包裹著鋼筋鐵骨,無論如何都切不下去——至少在如此短暫的接觸當中,萬萬無法斬斷。

    刀與刀的主人一觸即離,以來時一樣快的速度驟然轉身撤離,因為龐大的怒魔已經轉過身來。賽門魁梧得像一堵筋肉絞成的高墻,動作卻快速得驚人,像只靈活的猿猴。劈出一刀的塔砂離他太近,難以躲閃,只來得及調轉方向,讓要害之外的位置暴露出去。大如水缸的利爪扇了過來,只是那麼一巴掌,便撕下了小半片龍翼。

    塔砂飛了出去,身軀在半空中轉個不停,利爪撕裂了左邊的翅膀,漏風的翼膜一時難以保持平衡。只在一擊之下,她受了不輕的傷。

    “進攻什麼啊!根本破不了防禦!”維克多急道,“快躲開,等深淵眷顧過去!深淵意志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祂不可能永遠眷顧這傢伙!”

    塔砂的回答是,將手中的地下城之書用力往遠處擲去。

    怒魔賽門發現了,在這樣的暴怒之中,它似乎依然本能地關注著老對頭,維克多拉仇恨的能力可真是登峰造極。地下城之書向那邊一看,抽了口氣,在空中徒勞地扇動著書頁,像只企圖急速奔跑的滑稽蝸牛。大惡魔咧開了嘴,毫無停頓地向那邊撲過去。

    塔砂一動不動,胡亂拍打著翅膀,似乎依舊掌握不了平衡,以至於無法從怒魔的必經之路上躲開。

    賽門奔牛般衝撞過來,它與塔砂之間的距離轉瞬而逝。十米,五米,兩米……到近處,龍翼之軀才勉強閃開了一點點,讓出怒魔衝撞所需的空間,浮在它的左上方。在維克多的咒罵聲中,賽門滿眼全是即將到手的書頁,它即將於塔砂錯身而過。

    兩米,一米,半米。

    塔砂猝然下沉。

    她在方才的掙扎之中早已重新掌握了平衡,一切調整只為此刻。銀刀轉向,刀尖向下,勢若脫兔,眨眼間刺向怒魔的頭顱。

    這一回,長刀近乎沒柄而入。

    賽門發出一聲殷天震地的痛吼,它的眼珠終究沒變成堅硬的固體,受過撒羅神器祝福的金屬勢如破竹,完全刺穿。符文之力撕扯開晶狀體,漆黑的眼球爆裂開來,像個被戳破的葡萄。黑血劈頭蓋臉地濺到塔砂身上,浸透她的頭髮,滲入她的眼角。透過這層污血,塔砂與怒魔對視。

    狂暴的憤怒撲面而來。

    下一刻塔砂飛了出去,不是自己撤走的,完全是被擊飛出去。受傷的怒魔瘋狂地揮舞著雙手,準頭不足但力道十足。堅硬的指節只是從她身上擦過,一股怪力便將碰到的皮肉骨骼全部撕爛。用來格擋的左手在鐵拳之下寸寸折斷,如螳臂當車。塔砂借力飛出,在千鈞一發之際脫出了致命的範圍,縱然如此,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塔砂的左肩一片狼藉,左臂齊根砸斷。

    一個照面之下,一隻胳膊換一隻眼睛。

    鏈接之中傳來維克多的聲音,他在叫喊著什麼,然而塔砂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她知道有人在說話,她感覺到左側肩頭傳來的劇痛,但這全都沒有意義。

    唯一有意義的是——

    憤怒。

    黑色的眼睛彼此對視,兩者的距離無比接近,以鮮血為媒介,塔砂短暫地侵襲了怒魔的靈魂。是的,即使發狂的怒魔毫無防禦,惡魔領主的靈魂也絕非塔砂所能撼動之物。但塔砂沒打算攻擊,恰恰相反,她讓自己敞開的靈魂,撞上了對方。

    維克多對她做過一樣的事情,他曾不動聲色地誘哄、偽裝、欺瞞,最終讓塔砂與他短暫地同調。感染他人的靈魂需要極高的技巧,但讓自己的靈魂被另一個污染源所感染,只需要撤掉防禦就行了。

    破壞比建設容易,墜落比攀爬簡單,塔砂回顧當初被同調的感受,在短暫的對視與靈魂碰撞之中,她主動尋求了污染。

    不難,她可曾經師從於一位靈魂操縱大師啊。

    同調達成的剎那,巨量的憤怒將塔砂淹沒。

    暴怒若真能燃起火焰,此刻的怒氣就能將一片大海蒸乾。曾經遇到過的那個魔法怪物的憤怒,與怒魔比起來簡直不值得一提。這業火一旦燃起便不再需要任何藉口,在它熄滅之前,一切都是怒火之源,一切都在摧毀之前。

    嚴格地說,塔砂不覺得自己被矇蔽了心神。

    維克多在附近,地下城核心在附近,他們可能被戰鬥波及粉碎,這相當危險,十分重要,理智依然可以理解這一點,只是這些念頭全都變得無關緊要,如同飛過的小蟲。劇痛沒有減弱一分,只是痛苦無法分散塔砂的注意力,它和狂怒比起來微不足道。塔砂甚至走了神,心說維克多被撕掉的時候是不是就這麼痛呢——地下城之書與維克多的靈魂緊密相連,他有觸覺也有痛覺,就和塔砂使用龍翼之軀時一樣。

    很快,所有雜七雜八的念頭被憤怒擠到腦殼外面。在交織的怒火與仇恨之外,塔砂甚至感覺到喜悅。

    真好啊,用真身降臨的怒魔。

    現在,我可以完全、徹底地殺掉你了。

    塔砂在此刻理解了怒魔的笑意,她理解這籠罩心神的狂暴,理解這被怒氣主宰也主宰怒氣的歡欣。染血的雙眼眯起,嘴角勾起一個鋒利的弧度,在她滿是黑紅鮮血的面孔上,綻放了一個與敵人無比相似的笑容。

    獨眼獨角的賽門再度悶頭衝向塔砂,塔砂的攻擊終於將它的仇恨完全吸引到了龍翼之軀上,怒魔打定主意要先將她撕成碎片,地下城之書與地下城核心都被置之腦後。

    塔砂不退反進,毫不猶豫地撲擊,過去戰鬥中精巧的計算全都不見蹤影,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戾氣。怒氣隔絕了一切算計,向彼此攻擊的敵對雙方,在此刻,心中所思所想竟然如此如出一轍。

    殺——!

    手中的銀刀發出吱吱的聲音,被塔砂捏著的部分被符文點亮,燒灼著握刀的手。深淵的氣息不斷浸潤著地下城核心,終於讓龍翼之軀過了某個臨界點,成為了會被撒羅之力憎惡的深淵造物。

    銀刀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

    在深淵之力夾擊之下,撒羅的符文爆發出全部的力量,受祝福的神聖的金屬爆發出極其刺眼的亮光,那是流星在天幕中燃燒的模樣。天界的力量讓怒魔咆哮,落到它頭上的深淵之力翻騰起來,如同受到了挑釁。它的雙爪改變了方向,全向刀刃抓去,看上去不管不顧想捏碎這帶著對頭氣息的可惡武器。

    深淵與天界之力彼此激發,銀光斬開黑霧也為之吞沒,在相互撞擊的時候,衝擊波甚至讓通道震動。

    塔砂的右手散髮出焦臭,那裡的皮肉扭曲起來,仿佛赤手空拳握住燒紅的炭火。但沒關係,它對怒魔的傷害終究更大。像滾燙的烙鐵切入冰層,方才堅不可摧的怒魔之軀被割裂開來,賽門用來格擋的手掌被生生斬去一半,只剩一點兒皮肉依舊相連。與此同時,長刀應聲而碎。

    所有符文在方才爆發了最後的力量,既是強弩之末也是最強的一波。銀刀粉碎,光滑黯淡,而塔砂棄刀,伸手,縱身撲進怒魔空門大開的懷中。

    她的右手在短短一息內變形,修長白嫩的手指化作森森利刃。骨骼劈啪作響,利爪轉瞬成型,那閃著寒光的獸爪似狼非狼,能切金斷玉。

    【滿月】

    不,這不是【滿月】、【滿月-野性呼喚】、【呼喚滿月】中的任何一種。地下城卡片上依舊空無一物,它沒有名字,什麼都不是,塔砂在使出這一招時什麼都沒想,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反射性揮出一爪。

    這才是它的本來面目。

    塔砂從狼神後裔身上得到了這種力量,她在識海中將這種無法理解、無法掌握的能力分門別類,歸納成自己可以運用的“技能”。這種歸納是近路、是竅門,初期能讓塔砂快速入門,卻在後期化作阻止她更進一步的瓶頸,成為她的限制與束縛。這才是殘破地下城核心需要合併重組的原因,一台破機器裡加載了太多輔助軟件,又怎麼可能跑得起來呢。

    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技能,在為之命名之前,力量,就只是力量本身。

    削鐵如泥的利爪插進了怒魔的側頸,一路向下撕扯。塔砂的大半個胳膊都插入其中,義無反顧,只搜尋著怒魔體內那顆跳動的心臟。這也等同於將自己卡在了怒魔領主身上,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抽身。賽門沒了利爪,但還有斷掌,那兩截鮮血淋漓的東西一樣堅如鋼鐵。蒲扇大的掌根已經抬了起來,只要一合攏,便能將掛在肩頭的蟲子捏成肉餅。

    何等凶險,何等無謀,塔砂這一擊仿佛對死神投懷送抱,拼一個你死我活。什麼樣的瘋子才會做這種事?什麼樣的存在才會讚賞這種舉動?

    那必定是混亂中的混亂,瘋狂中的瘋狂。

    塔砂感覺到了深淵。

    祂來自四面八方,又不僅僅無處不在。這股力量從不知哪個角落哪個位面哪個空間中出現,跳躍,毫無預兆地灌入了塔砂的靈魂。

    這才是塔砂冒險尋求的東西。

    一路躲閃,等待怒魔身上的深淵眷顧過去——可行嗎?仔細想想,其實根本不可行。要抵抗住受眷顧大惡魔需要多強的實力和運氣,其中有無數變數,等於將性命被動地交給了敵人與命運。怯戰者死於戰事,背對敵人的逃兵更容易喪命,要想求得一線生機,唯有迎頭而上。

    從怒魔賽門得到深淵眷顧開始,從接觸深淵開始,塔砂就飛速分析推敲過深淵的模式。再怎麼混亂的存在都能總結出些許規律,熱愛混亂與殺戮不就是其中一種嗎?深淵的眷顧,是可以謀求的。

    但帶著算計的心,絕對無法得到深淵眷顧。

    聽上去自相矛盾?並非如此,塔砂已經用行動親身驗證了這事的可行性。戰前千般算計,戰時便心無旁騖,最後的行動是無數推敲設計的結果,但在真正開始動手、出擊、揮刀的那一刻開始,塔砂已經扔開了所有猶豫,無論生死還是勝負,都已置之度外。

    與怒魔同調,利用憤怒驅逐雜念,借此接近深淵眷顧者,進一步博取深淵意志的關注;選擇殺戮,肢體可以放棄,性命可以放棄,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將此身此魂獻予混亂深淵——塔砂並非這樣的人,然而她在此刻騙過了自己。她不記得地下城核心才是本體,龍翼之軀即使毀滅也不會要了她的命;她不記得方才的全部算計,只有近乎本能的殺意。這一刻全心全意的瘋狂,得到了深淵意志的青睞。

    “深淵意志注視著你,深淵氣息等級上升。”

    “深淵意志碰觸了你,深淵氣息等級上升。”

    “深淵意志讚賞你的存在,你得到了深淵的眷顧。”

    這根本不是可以用文字輕描淡寫講述的東西,深淵意志的衝擊遠遠勝過自然意志,與前者相比,自然意志簡直溫柔如羔羊。和怒魔同調的塔砂已經夠瘋,對上深淵意志卻是小巫見大巫。

    那是——

    魔種誕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它們在雙眼睜開前已經學會了自相殘殺。帶著尖刺的腦袋相互碰撞,利齒撕裂失敗者的身體,血肉內臟在墜落前被吃得一干二淨。污濁的血液浸透這片覆蓋了生與死的泥土,蟲豸狂歡,舔舐著屍骸與胎衣。

    各式各樣、數不勝數的深淵魔物相互廝殺,數不盡的雜音在每個角落響起,魔物們的彼此攻擊毫無條理,有時求生欲會讓位給瘋狂的本能。從天空到地底,無論冰窟還是熔岩當中,每個角落都是戰場,可以沒有理由,可以沒有勝負。深淵的大地可能驟然翻身,翻攪出不知幾千年前被埋藏在下面的骸骨;深淵的天空沒有晴雨,三個太陽的出現與缺席從來沒有預兆,閃電與霹靂總是天邊的常客。這裡血河倒懸,這裡星辰墜地。

    每時每刻都有誕生與進化,每時每刻都有泯滅與死亡,生生死死在此處運行得如此快速,循環往復,這堆亂七八糟的碎片最終構成了深淵本質。深淵意志是發瘋的樂隊在演奏死亡重金屬,是末日前醉酒人群的盛大狂歡,是噴發的火山抹平一切又容許萬物飛速在沃土上成長。如果自然意志的核心是“生存”,深淵意志的核心便是“無序”。

    它無比恐怖,也無比瑰麗。

    這發瘋的力量,灌入了龍翼之軀。

    巨大的斷掌已經拍到了塔砂背上,將龍翼連同一大塊皮肉一起撕掉,從後面看,或許能看到luo露出的脊椎。但龍翼之軀還活著,幾十秒前這一巴掌足以將她拍成肉泥,如今卻不過如此。塔砂的後背以驚人的速度愈合,一層薄薄的血肉外衣眨眼間覆蓋了白森森的脊梁,新生的翅膀破殼而出,龍翼之上骨刺縱橫。

    新生的翅膀驟然拍打著空氣,它們在空氣中飛快地硬化,剛剛誕生不久便拍了怒魔一個踉蹌。塔砂躲開了幾乎必中的下一擊,利爪拽出半顆心臟,一把捏碎。在她眼中,怒魔賽門的速度不再快得難以捕捉,它的力量也不再強大到難以抵抗。

    地下城整合充足的進度條正緩慢地向前走,百分之二十五變成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在深淵的眷顧之中,塔砂有了本質上的提升。

    即使短暫,在此刻,她終於得到了與大惡魔相抗衡的力量。

    丟失了半顆心的怒魔咆哮起來,這種大惡魔的生命力非常恐怖,半顆心臟還不足以將它放倒。

    這是一場與美觀無緣的戰鬥。

    暴怒對上暴怒,瘋狂對上瘋狂,深淵眷屬對上深淵眷屬,簡直像兩台馬力全開的鋼鐵魔像對撞——無論從力量上來開,還是從直來直去的戰鬥方式來看。深淵意志同時眷顧了在交戰的兩方,考慮到祂的本質,這一點都不讓人奇怪。贊助者給角鬥的雙方配備了最鋒利的凶器,祂渴望地看著他們,期待著下一滴鮮血。

    利爪與斷掌相擊,扇動的雙翼躲閃開撲咬,轉瞬間他們過了無數招,每一次拳腳相交註定要帶來巨大的損傷。交戰雙方都在戰損中變成了血肉怪物,每一片皮膚都血肉模糊。

    當塔砂揮爪的時候,血花在皮膚上盛開。

    空間亂流也開始糾纏上塔砂,因為她驟然提升的力量,也超過了通道能承載的限度。

    亂流從來沒有消失過,塔砂過去不受影響,只是因為弱小得不至於撕裂通道罷了。如今她的力量暴漲,舉手投足間也能撕開這片不穩定的空間,於是周圍的空氣對她而言也充滿了細小的刀刃。而從怒魔賽門身上血花四濺的情況看起來,它依然比塔砂更強。

    下一個照面,怒魔賽門抓住了塔砂的胳膊。

    兩隻斷掌抓住了塔砂的手腕,將又一次企圖掏出怒魔內臟的龍翼之軀固定在了那裡。賽門獰笑著加大了力氣,骨骼在它雙手中輕易折斷,像幾根細細的樹枝。那兩只可怕的手往胸口用力,眼看要將塔砂拉近懷中,給她一個致命的擁抱。

    塔砂猛地抬腳,重重蹬在怒魔身上。

    她沒法將怒魔領主踢倒,但藉著扭身與下蹬的力道,她能把被抓住的右手擰掉。

    像蜥蜴斷尾求生,塔砂跳出了怒魔的懷抱,留下那隻胳膊,眨眼被碾壓成一團。然而她接下來的舉動簡直不像企圖求生,藉著怒魔壓扁那隻胳膊的時間差,塔砂一個倒掛金鉤,重重踢上賽門僅剩的眼睛。

    賽門的吼叫幾乎將她震聾。

    “這種時候別再惹它啊……”維克多似乎在一邊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怒魔這種東西……”

    塔砂飛速後退。

    賽門滿頭滿臉都是被空間亂流絞碎的血肉,這種感知很強的惡魔缺了眼睛也並非不能戰鬥。後退一步說,除了被蘊含撒羅之力的武器刺瞎的那隻眼睛外,其他部分隨時可以重新生長。因此這一隻眼睛的損失意義不大,只能激怒賽門而已。

    真難想象,怒魔居然還能更生氣一點。

    這是相當奇怪的事情,它的憤怒竟然還能更漲一層,仿佛沸騰的水變成炙熱的水蒸氣。深淵眷顧與怒魔“越生氣越強大”的天賦相得益彰,再度暴漲的力量令周圍的空氣都產生了歪曲。

    它的臉已經不見蹤影,空間亂流在它不斷提升的力量中不斷加劇,生長又一次跟不上損傷。那張血淋淋的臉只能勉強看到大張的嘴巴,用個不合時宜的比方,就像西瓜瓤上挖出個大窟窿。所有經過賽門的光線都被扭曲,直線變成曲線,簡直是肉眼可見的背景加粗線。如果這是一幅漫畫,此刻怒魔領主身後就貼滿了厚重的網點,氣氛如此沉重,背景如此可怕,是個人都能看出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以賽門為中心,這個空間中仿佛醞釀著一場風暴。

    的確有事發生,卻不是“怒魔領主再度突破大發神威”。隨著它的力量再度上漲,駱駝背後終於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通道的承載能力到了極限。

    這風暴炸開了。

    怒魔的軀體須臾之間被撕扯成無數碎片,血肉被撕裂再撕裂,像被放入最好的碎紙機中過了幾道。沒有心臟,沒有大腦,沒有一點連接的肌理內臟皮膚,製造了這場空間坍塌的賽門,終於沒能倖存。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8:25

第93章 1.1

    怒魔賽門撕裂了空間,而後空間亂流撕裂了賽門,就像發瘋打穿飛機的人被捲入天空中。吞沒了製造者的缺口肉眼可見地小了一半,受深淵眷顧的大惡魔產生了最後的作用,那具強大的身體稍稍填補了塌陷口。

    可是被撕裂的空洞依然饑餓。

    同調對象已經灰飛煙滅,塔砂腦中的憤怒很快冷卻下來,同時她也能感到深淵意志興味索然地抽身,不留一點情面。深淵眷顧的離去和來時一樣快速,只剩下餘波還讓她稍稍受益,比如那對被加強的龍翼,它們很有力道,像火箭噴射背包一樣推著塔砂飛速向前。

    她一口叼住還在飄的地下城之書,一頭撞向核心與魔池液滴所在的方向。藍色的魔力液滴飛快地融入身體,塑造出一雙新生的胳膊——這次塑造只重速度不重質量,是不怎麼耐用的臨時應急貨色,但此刻夠用就行了。塔砂一手抓著維克多一手推著地下城核心,雙翼飛快地扇動,像個太空作業的宇航員,拼命往入口飛去。

    被撕裂的那個缺口在抖動,這個空間危險地震顫,沒人知道下一秒是平衡穩固還是全線崩塌。

    入口越來越近,不遠處就能透過入口看見昏暗的地下城。與通道中詭譎的環境相比,光線黯淡的地下城完全就是溫暖的家園,但就在距離入口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塔砂覺得不太對勁。

    “不對,別過去!”維克多這才來得及開口,“空間不穩定的時候絕對不能穿過通道,這種時候每個通道口都是亂流!”

    塔砂帶著手中的東西堪堪轉身,讓衝向原來方向的身軀猛地向上爬升。

    此前怒魔領主撕開縫隙的時候,地下城中有許多東西都被卷了進來。塔砂、維克多、地下城核心、魔池液滴、地精、碎石……等等等等。除了塔砂抓著的重要事物,其他亂七八糟的雜物也漂浮在這個空間當中,仿佛懸浮的太空垃圾。此刻她停了下來,許多被帶動的雜物卻沒停。一隻地精晃晃悠悠飄向了入口,它沒能成功穿越過去。

    土石身軀在碰上入口的剎那粉碎,好似經過一台絞肉機。

    當這個空間變得不穩定,每一個通道都充滿了亂流,不容任何東西經過。埃瑞安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仿佛沙漠中的旅人看見綠洲,卻只是海市蜃樓。

    塔砂回頭,身後的坍塌並沒有擴散。那個絞碎了怒魔的缺口像一顆盛極而衰的恆星,正在緩慢地坍塌。

    “現在只能等了嗎?”她問。

    “基本上,只要等這一波震盪過去就可以了……”維克多語焉不詳地說。

    塔砂轉了回來,盯著地下城之書不停眨動的眼睛,重複道:“基本上?”

    “你真的想聽?”維克多嘆了口氣。

    “聽完能做什麼嗎?”塔砂問。

    “不能。”維克多老老實實地回答,“大概能做心理準備?”

    “那就先別告訴我。”塔砂回答。

    要是捂住耳朵不聽壞消息,壞事就不會發生的話,世界一定會變得美好很多。

    隧道被炸出一個大洞,上層的泥土正不停掉落,來填補這個洞穴,讓通道重歸穩定——如果將這個空間比作隧道,現在發生的事正是如此。縫隙正在震盪,周圍的空間扭曲收縮,怒魔製造出的巨大缺口漸漸縮小。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缺口也在縮小。

    那個通往埃瑞安的入口。

    空間修補它自身,這期間所有通道都被無差別地視作不穩定之源。空間亂流扭曲著所有通道,整個縫隙仿佛一個被擠壓的蜂窩狀結構,每個孔洞都在被擠壓收縮。

    基本上,等這一波震盪過去,剩下的通道就穩定了。

    前提是,那個時候你想要的通道依然存在。

    空間自我彌補的速度很快,坍塌迅速地趨向穩定,亂流暫時消失了許多。塔砂與維克多默然無語,望著曾經是入口的位置。

    非常不幸,那裡已經空無一物。

    海市蜃樓消失了,致命的希望已經不見蹤影。極目望去,整個空間當中再沒有一個出口入口,連不斷閃爍的光線都少了許多。

    “運氣真不好,哈哈。”維克多說,笑得比哭還難看。

    塔砂環顧四周,周圍空空盪蕩,除了“太空垃圾”外什麼都沒有。在這個怪異的空間縫隙之中,只剩下她和維克多。

    “我們被困在這裡了?”塔砂問。

    事情有些麻煩,但不至於失去希望。她帶了一整個魔池的魔力來這裡,龍翼之軀只要有魔力就能生存,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有生存危機。帶著地下城核心與魔池,比當初剛穿越到埃瑞安的條件已經好了許多。

    “啊,暫時是這樣。”維克多乾巴巴地說,“但是困不了多久。”

    聽那個口氣,這不是個好消息。

    “之前說過了吧,賽門擠開縫隙才再度出現,所以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就是那個‘縫隙’當中。”維克多說,“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通道連上,震盪形成第一條縫隙,這條縫隙只允許一個靈魂通過,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

    塔砂已經聽懂了。

    “‘縫隙’是暫時性的。”維克多苦澀地說,“而在將它撬開的大惡魔消失之後……”

    在強行撐大縫隙的那個楔子消失之後,縫隙即將關閉,其中的一切雜物,都將隨之泯滅。

    坍塌的口子已經填上,四面八方的震顫卻沒有,與之相反,這震動反而變得越來越強。剛才的震動是為了穩定空間,如今卻是這道縫隙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沒有什麼幾成危機幾成安全的幾率,坍塌理所當然,不可避免。

    懸浮在空中的塔砂搖晃起來,混亂氣流將她猛然拋起又重重扔下。她可算理解了雀鳥在高空遇見風暴是個什麼感覺,整個空間都在與她作對,再怎麼拍打雙翼也無法與這天地之力抗衡。

    光線亂成了一鍋粥,明明滅滅,足以叫光敏性癲癇患者立刻發病。最好的飛行員都可能被甩吐出來,簡直像被塞進滾筒洗衣機裡,連魔力液滴都快被甩出去。塔砂索性不再振翅,她張開巨大的龍翼,將地下城核心、魔力液滴與地下城之書一併攏在懷裡。在雙翼合攏的前一刻,她看到了遠方的邊界。

    不久之前這裡還無邊無際,現在卻能看得到邊緣了。確切地說,那種混亂的光線下根本判別不出遠近,但塔砂能看見“太空垃圾”消失的邊際。這些雜物均勻散亂地漂浮在每個角落,而在一定距離以外,空間沉靜如水,只剩一片黑暗。塔砂仿佛置身於一片水草與游魚混雜的水域之中,望向不遠處清澈至極的死水,只覺得毛骨悚然。

    那個邊緣,還在緩慢地縮小。

    亂流撕扯著塔砂的雙翼,好像有巨人正抓著骨刺往外撕扯。翼膜外層傳來持續的刺痛,接觸外部颶風的部分好像要被活活扒下一層——多半已經有了傷痕。方才用來硬撼怒魔的龍翼正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聲音,在裡頭聽起來格外可怕,仿佛颱風天氣聽見木質房屋發出悠長的嘎吱聲。

    塔砂一把抓住自己左邊的翅膀,咬牙牢牢固定。就在剛剛,左翼被扯斷了。

    “……我不想死。”維克多嘀咕道。

    廢話,誰都不想死。塔砂還有這麼多事沒有完成,平地上剛剛建起城堡的雛形,太多事情非她不可。明明解決了入侵者,卻因為縫隙崩塌這種原因喪命,毫無反抗之力而且毫無意義,簡直太可笑了吧?

    塔砂焦躁地嘖了一聲,飛快地思考著自己手上還能使用的籌碼。此時維克多又開了口。

    “我有個辦法能撕開縫隙,但很危險,指不定能不能通向埃瑞安。”維克多聽上去出人意料地冷靜,“空間非常複雜,七成幾率能回去,三成幾率會被甩到鬼知道在哪的地方。”

    “總比等死強。”塔砂催促道,“七成已經非常高了。”

    “的確。”維克多說,自言自語道,“真不想死啊。”

    在龍翼籠罩的小小空間之中,地下城之書亮了起來。

    每一張空白的書頁顯露出無數精妙的紋路,看上去像紙張的頁面在此刻展現出真面目,封面裹著漆黑的鱗片,內頁柔軟冰涼如皮膚。維克多的棲身之所當然不是普通書籍,來自大惡魔的蛇蛻製成了外殼,娜迦之王的皮在剝制後比犢皮紙更剔透晶瑩,傳奇法師用龍血墨書寫下每一道咒文,即使在魔法飛速流逝的埃瑞安待了幾百年後,依然有一些力量留存下來。

    它們在此刻被點亮,乾涸的文字剎那間鮮亮如新,又好似沉澱了無盡的歲月。

    塔砂突然明白了。

    在意識到維克多言下之意的時候,死亡迫近帶來的焦躁變成了冰冷的沉重感。一座冰山堆積在塔砂胸口,緩慢而冰冷地下沉,一瞬間竟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塔砂張開嘴。

    說點什麼吧,時間有限,道謝,道別?某些習以為常的東西占據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分量,離別來得猝不及防。你想聽到什麼?我能說些什麼?塔砂浪費了幾秒鐘,做出了決定。

    “我會活下去。”生平第一次,她發下了這種並沒有絕對把握的誓言,“我將常勝不敗。”

    “當然。”維克多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你當然會,我的主人。”

    地下城之書記載的禁咒,維克多留在書中的最後準備,在此時發動。

    第一頁書上的咒文浮出書頁,跳了出來,此後每一條咒文頭尾相連。地下城之書飛快地翻著頁,每一次翻動就有大量符文從扁平的文字化作跳躍的光帶。鮮紅與漆黑交織,氣息不祥卻也絢麗無比,讓人想起劇毒海蛇身上綺麗的花紋。光之鎖鏈噴薄而出,將龍翼包裹的空間一層層圈起。

    展開的魔法陣嗡嗡作響,隔絕了周圍愈演愈烈的空間亂流。尖銳刺耳的空間崩塌聲遠去了,那種站在冰層上的不安亦然。白熾燈似的嗡鳴溫柔如白噪音,一股力量正將光帶內的一切從這個空間中連根拔起,這力量強大如火箭升空,卻又莫名讓人安心。塔砂的雙翼緊緊包裹住了維克多與地下城核心,符文光鏈則固定住了他們全部,這情景無端讓她想起幼年時把玩具塞進被子裡的時候,父親走進來,將她連被子帶人一整包抱起。

    哢嚓!無形的壁壘碎裂了。

    光帶對內柔軟如搖籃,對外部空間而言則是鋼鐵荊棘,禁咒的力量撕裂了正在閉合的縫隙。這道縫隙的末日提前到來,空間破碎,其中一切泯滅,踩在一個亞空間毀滅的骸骨上,他們跳了出去。

    於是塔砂看見了縫隙的外面。

    維克多沒說錯,空間非常複雜,縫隙外面不見得是埃瑞安。這裡不是埃瑞安,也不是深淵。

    這是哪裡?

    塔砂腦中一片空白,在光帶的保護之中,她瞪大了眼睛,遙望這片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宏大天宇。

    宏大,磅礡,浩瀚,一望無垠,無邊無際……所有形容廣闊博大的形容詞都能用在這裡,都不足以形容這裡。雙眼望不見哪怕一個角落,所有生靈在此處都渺小如微塵。比“空間”還龐大的是什麼?比“位面”還龐大的是什麼?“世界”嗎?然而一個個世界如同一顆顆果實,只掛在巨樹梢頭。

    有一顆樹,一棵枝葉繁茂、頂天立地的巨樹。

    數不清的世界懸掛在巨樹梢頭,一些青澀混沌,一些爛熟繁雜。變化無窮多又無窮少,完全無法預料,因為觀測者太過渺小。

    以巨樹與果實當比方太可笑了,可是蜉蝣要如何描繪青雲之上?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埃瑞安只不過是個奇幻世界,法則亂七八糟的深淵也可以理解,但這裡,塔砂根本想不出合適的比喻。她無法描述,她無法理解,甚至連將眼前一切收入眼底都是不可能的任務。仿佛一枚微塵得到了總覽世界的機會,巨量的信息衝擊著她的靈魂,只是站在這裡而已,她的認知世界便卷起一場風暴。

    對世界的存在產生了懷疑,對自身的存在產生了懷疑,擅長且習慣將一切信息梳理並用自身邏輯理解的思維產生了混亂,眼前的一切廣博得令人絕望,窮盡一生也無從窺見一角,越是對自身理性引以為傲,此刻受到的打擊就越發巨大。塔砂不恐懼未知,但至少現在,這裡對她而言並非“未知”,而是“不可知”。

    塔砂控制不住地去看、去聽、去感知,這難以自製的探求讓她接觸更多的“無窮”,圓的體積越大能接觸到的東西就越多,因此理解得越多越為自身的無知絕望。理智搖搖欲墜,塔砂手腳冰涼,在對抗強大數十倍的敵人時、在面對近乎必死的局面時也未曾讓她這樣牙關打顫、渾身戰慄。這太多了,太……

    一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星界。”維克多的嘆息從塔砂面前傳來。

    這聲音來自面前或來自頭顱以內,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現的?大惡魔驚奇地喃喃自語:“竟是真的……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到?”

    蒙在塔砂眼睛上的東西柔軟而微涼,並不穩定。它可能是手,可能是爪子,可能只是一片濃如薄紗的黑霧,介於實體與非實體之間。塔砂的心臟還在瘋狂地拍打著胸腔,仿佛恐高症患者站在空盪蕩的玻璃高台上。另一隻似真似幻的手搭著她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說:“還好沒跳太遠,你看,這就是埃瑞安。”

    矇著眼睛的手移開。

    那隻手移開,黑霧卻依舊限制著塔砂的視野,讓她的視線只能看到有限的那個畫面。無窮盡的天宇暫時被隔絕在一邊,只有面前那一枚世界之果。

    塔砂看到埃瑞安。

    她仿佛看見了全部又仿佛什麼都看不清,或許是靈魂為了保護自身,讓獲取的信息飛速從識海流淌過去,不承載那片沉重的知識之海,只留下模糊的認識。塔砂說不清自己看到了什麼,但她知道那是埃瑞安。主物質位面與深淵長在同一個果柄之上,兩者相依相偎。

    “天界還真不在了。”維克多在她身後說。

    被這麼一提醒,塔砂才發現了面前世界的微妙不協調,仿佛看到一個獨臂的人。在深淵對稱的位置,主物質位面的另一邊,存在一個不協調的缺口,似乎本該有什麼東西在那裡。

    接著,遊覽的時間結束了。

    圈著他們的光之鎖鏈一直在旋轉,外圍部分濺射出越來越大的火星,仿佛把鐵棍湊近砂輪。塔砂感到一股拖拽的力量,但她根本感覺不出自己正被拽向何方。禁咒包裹的小小氣團,正像一枚流星,飛速墜向埃瑞安。

    在這短暫的瞬間,塔砂突然感到熟悉。

    有什麼東西似曾相識,是什麼東西?在哪裡見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此前塔砂從未進行過這種程度的空間跳躍,從未接觸過禁咒,從未見識過星界,否則這種震撼人心的體驗根本不可能會忘掉。只是既視感嗎?或許只是那種幻覺記憶,就像有時候人們似乎記得自己出生前的事情……

    等一下。

    塔砂的確記得,自己在埃瑞安“出生”前的事。

    塔砂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車禍,沒有什麼恩怨情仇,就是點子背。死前最後瞬間,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軀幹……

    她看到了她的臉。

    根本不是“飛出去的上半身看到了另外半截”這種情況,塔砂看到她的臉,所以她究竟是用什麼來看的?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雷鳴電閃,天空暗得像塌了一樣。塔砂開車回家,行駛在一條空曠的道路上,然後似乎車子失靈打滑撞上了什麼東西,在來得及搞明白之前,她死了,又活了,關於撞上什麼的問題就被置之腦後。

    如今的感覺似曾相識。

    空間割裂時,皮膚上針刺般的緊張感與那個夜晚車禍前一刻無比相似。空間跳躍時,這種脫離的失重感與死亡之後、失去意識之前相差仿佛。如今的塔砂已經有回憶的承受力,她醒悟過來,在她死亡並穿越到埃瑞安的那個時刻,她也曾從星界穿行。

    地球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也在這棵“樹”的另一根枝條上?

    地下城的卡片上,重組的進度條在飛快提升。十幾年的努力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深淵眷顧讓進度條推進了百分之六,如今數值飛快上漲,轉眼間接近一半。世界之外的信息洗禮了塔砂的識海,在體驗並接受了自己的無知之時,塔砂接納了域外的知識。

    而來自書中的符文鏈條,也即將走到尾聲。

    它一直在運轉,前半部分在外層燃燒,被磨損,換成後半截頂上。他們距離埃瑞安越來越近,咒文之鏈也越來越短,地下城之書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在塔砂終於緩過勁來,想起來回頭的時候,在她身後又只剩下一片陰影。

    那團黑煙模糊不定,看得出來已經在竭力維持人形。方才環住塔砂的胳膊變成一團涼涼的黑霧,依舊包裹著塔砂的身體,就像此前塔砂用雙翼環抱著地下城之書。維克多看著她——看不到那雙黃眼睛,但塔砂知道他在看她——然後黑霧湊了過來。

    在塔砂嘴脣上,落下一個涼涼的吻。

    最後一點咒文離開了地下城之書。

    本來已經黯淡下來的光帶大放光明,如同最後一點燭芯回光返照。埃瑞安變得更加接近,而整本地下城之書開始無聲無息地燃燒。幽藍的火焰吞沒了每一頁,連每一絲灰燼都成為了最後的養料。最後的禁咒鼓起余勇,光帶切割著埃瑞安的壁壘,發出荊棘鳥的啼鳴。

    嘩啦!

    壁壘與光帶同時碎裂,塔砂看到了熟悉的地下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8:37

第94章 1.1

    這裡依舊是離開時的大廳,火把在此前的恐懼前風暴中全數消失,地精與地上的一切雜物全都不見蹤影。包裹著地下城核心的魔池液滴迅速歸位,這片昏沉沉、空盪蕩的地方,再一次亮起幽幽光芒。

    回來了。

    塔砂在這黯淡的光輝中,看見一個即將潰散的影子。

    落在脣上的親吻若即若離,作為載體的地下城之書完全消耗殆盡,大惡魔的靈魂難以在主物質位面生存。維克多即將被埃瑞安驅逐,但深淵已經不是他的故土。在那裡的身軀已經死亡,原因不明的放逐割斷了維克多與深淵的聯繫,在被驅趕之後,他又能去哪裡?

    流浪的惡魔沒有容身之所,等待這片靈魂的只有分崩離析。

    ……就只是這個原因嗎?!

    塔砂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縷希望帶著一絲惱火升騰起來,讓她一把推開了維克多。她的手大半穿過了陰影,小部分好歹成功碰到了什麼東西,維克多依然有一些部分可以碰觸,有著半吊子的形體。陰影形態的大惡魔看上去——別問為什麼,塔砂就是看得出來,要是你能從一本書上讀出故交的表情,陰影也不是什麼大挑戰——看上去茫然不解還有點受傷,在他搞明白髮生了什麼之前,塔砂一把抓住他,推進了魔池。

    這真心不容易,維克多目前的狀態像一塊果凍,像一團軟泥,像一朵烏雲,用的力氣小吧推不動,用的力氣大了又可能捏碎。塔砂的手好幾次從他“體內”滑出來(如同穿過流沙),到後來用上了地下城之力,用上龍翼之軀和新造出的幽靈之手,連拖帶拽,連推帶搡,費了老大力氣才把維克多完全按進池子裡。

    魔池中有什麼?

    從地下城核心說起吧,塔砂有【地下城之主】的能力,能在地下城中移動任何物品,這種能力源自地下城核心,而不是地下城的城墻通道。打個比方說,地下城核心是光源,地下城是周圍的鏡子,城池的存在只是擴張了核心的能力範圍。離開地下城後,地下城核心能影響的範圍變得相當小,但只要捨得投入魔力,它依然能操縱附近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魔力液滴幾乎沒有減少,塔砂在被卷出縫隙時當機立斷,讓被卷走的液滴全部環繞在地下城核心附近,這團剛剛去過縫隙和星界半日游的池水沒流失多少,被保護得很好。不過建功的那部分是地下城核心而非魔力液滴本身,核心是那隻抓取的大手,魔池之水只是被抓住的東西。

    在飛快地“抓緊”所有魔力液滴的時候,塔砂可來不及耐心地分門別類。魔池附近的一切小玩意,包括液滴與碎石能等,全被籠罩在了地下城核心的保護立場當中。

    在如今的魔池之內,不僅有魔力濃縮的池水。

    那裡有碎石,塵土,還有此前將怒魔帶來又被怒魔遺忘的“鑰匙”,一枚漆黑的鱗片。

    與地下城之書封面極其相似、蘊含著深淵力量的黑鱗。

    維克多的靈魂墜入魔池之中,寶石藍的池水迅速浸透了那團陰影。他在入水的那一刻意識到了鱗片的存在,立即恍然大悟。逸散的靈魂向池中黑鱗漂去,第一縷黑煙滲入其中的時候,某個開關仿佛被打開了。

    巴掌大的黑鱗變成了一個微型的黑洞,魔池之水與黑煙繚繞的維克多被一口氣抽了進去。一整團黑霧眨眼間一絲不剩,鱗片還在咕嘟咕嘟吞食著池水,乃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真看不出這樣的小東西有這麼大胃口,魔池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塔砂伸手去掰背後的龍翼,這兩片翅膀已經在空間亂流中變得破破爛爛,根本飛不起來,但好歹曾經停留過深淵的眷顧。她撕扯下已經摺斷的左翼,往翻騰的魔池中丟去,覺得自己像個往鍋裡扔青蛙腳蹼的女巫。當塔砂試圖對右邊的翅膀如法炮製,她的胳膊折斷了。

    本來就是做出來應急的手臂,不耐用也在情理之中。塔砂用手背擦過臉頰,意識到自己正在流血,血液從眼睛、鼻子乃至臉上各種小創口中涌出。皮膚有種刺癢感,風吹過一陣粘膩,知覺好像已經麻木,無數細小的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像布滿裂紋又裝滿水的瓷器。

    即便有禁咒保護,這具在空間亂流中摸爬滾打許久的龍翼之軀也已經到了極限。

    既然如此,索性廢物利用一下好了。

    塔砂跳進了魔池,像鑄劍師縱身投爐。龍翼之軀中的靈魂回歸本體,那具軀殼在魔池中迅速地分解。沒有地下城之書,但有維克多本體遺蛻上的鱗片;沒有怒魔分身,但有曾經得到過深淵眷顧的地下城造物。距離最優選項很遠,不過至少差強人意,堪堪超過了最低限度。

    塔砂感到如釋重負,劫後餘生,不知這感受來自自己,還是此刻無比貼近的另一人。接著她感到後怕,還有半心半意的惱火——要不是她及時想起鱗片這回事,維克多這是準備去死了嗎?嘴上說著不想死,結果把一線生機所在完全忘了,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大惡魔?!

    鏈接中傳來一點弱弱的委屈,如果維克多此時能開口,大概又要碎碎念一通“惡魔靈魂受創會減智商的啊”、“我忙著搞禁咒來著”、“你都不謝謝人家”之類的話。

    維克多此時依舊無法開口,他幾乎沒有凝聚起具體語言乃至意識的能力。惡魔的意識依舊模模糊糊,像個剛從全身麻醉中醒來的病人。他失去了軀體又消耗了太多力量,別說繼續跟塔砂打嘴仗,能維持意識已經相當艱難。維克多還勉強保持著清醒,執著得只陪主人看電視的小狗,困到腦袋一點一點,就是不肯回去睡。

    “睡吧。”塔砂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幾乎立刻,那意識中斷了。

    在這短暫的、不分彼此的融合修補之中,塔砂能感覺到維克多的靈魂之火慢慢黯淡,但不是以讓人不安的那種形式。他們如此貼近,於是塔砂清楚他已經轉危為安。維克多受了非常嚴重的傷,他需要休息,需要很多時間很多條件才能漸漸恢復,但他會活下去。

    她所認識的這一部分,會繼續存在。

    凄美的告別還是省了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從得知深淵的入侵到現在,只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距離怒魔真身出現,分針只走過了二分之一圈。被分割開來的地下城其他部分沒受到影響,這樁事只有少許參與者知情。撒羅的聖子正站在通道口,聽到了剛才的巨大響動,猶豫著是否要過來查看。幽靈向他傳話,告訴他回家休息吧。

    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在短暫但絕不輕易的抗爭後,終於暫時告一段落。

    到了現在,塔砂才有空檢查自己的得失。

    怒魔賽門的分身用來填補了地下城之書,算是造成的損失與收益相抵消;受過深淵眷顧的大惡魔真身全都被空間亂流吞沒,連個渣都沒剩下來,相當可惜。不過要是沒有空間亂流這回事,塔砂不見得能全身而退,畢竟發瘋的真身至少能將她拖住,逃不出縫隙樂子就大了。地下城之書損耗在禁咒中,得到的鱗片用來充當臨時載體,勉強收支平衡。

    最大的收穫,在於地下城的重組升級。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51/100

    屬性:

    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深淵-你曾獲得深淵意志的眷顧,即使祂的注視已經遠去,你的靈魂中也永遠留下了曾為深淵眷屬的印記

    深淵的眷顧已經消失了,塔砂曾以為那是個臨時增益效果,如今看來,這個效果還是留下了一點殘留物。塔砂像是在深淵掛上了名,儘管平時不會得到多少優待,但下一次與深淵打交道時,她能更輕鬆地運用深淵之力。這屬性留存在她的靈魂當中,比曾經的“深淵親和”更進一步。

    深淵、自然、龍,三重屬性同時存在於地下城核心之中,出乎意料地,居然沒產生什麼衝突。

    十幾年來重組的進度條一直是問號,哪怕塔砂使用了偷渡過來的地下城核心碎片,進度條也沒有任何反應。如今那片混沌終於顯示出了具體數字,在深淵眷顧與直面星界之後,一下子推進到了百分之五十一。進度剛好過半,此前光禿禿的進度條出現了新的內容。塔砂能感覺到,自己有再一次升級的機會。

    縫隙已經完全泯滅,通道又一次沉寂,距離深淵入侵還有幾年時間。還沒得到消息的埃瑞安帝國風平浪靜,夜幕防線附近一派安寧。有許多計劃要更改,有許多事情要加快,在那之前,塔砂至少有中止一晚上的時間。

    做好準備之後,塔砂關閉了地下城核心的大部分功能,開始升級。

    ——————————

    來到埃瑞安以來的第四個夢,夢中霧氣繚繞,看不清背景,只能看見中間的主角。

    塔砂看到一個步伐匆匆的行人。

    這個人穿著一套古典樣式的禮服,那種服飾只出現在如今埃瑞安的歷史書上,但現在的審美觀也能感受到這身打扮的優雅與美感。他蹬著一雙皮靴,戴著頂規整的圓頂帽,看上去更適合坐馬車而非在地上疾行——可他就在這麼幹,而且從周圍景物後移的速度來看,這紳士打扮的高大男子堪稱健步如飛。

    塔砂隱約感到熟悉,但她又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張面孔。穿禮服的男人有一張端正的臉,卻不知怎麼的有點不對勁。

    棕色頭髮,紅潤皮膚,濃眉大眼,稱不上英俊卻頗為耐看,大概是普通人裡中等偏上的那一類吧。他有著最大眾的臉型,非常普通的五官,誰來看都覺得很有親切感,仿佛跟自己認識的某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相似。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好相處的人——大部分人可能都會這麼看,過去的塔砂也會這樣想,然而現在,該說是閱歷增加了嗎,還是說是直覺增加了?塔砂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非常細微的不協調感。

    如果給埃瑞安的成年男性做一個面孔錄入,去掉最醜陋的那些,取出平均值的話,多半就是這樣的臉。但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平均”到這個地步。若將每個人比作一隻蘋果,每個蘋果都有一點小瑕疵,比如一點歪斜,一個蟲眼,光照產生的不均勻顏色……但他不一樣,他沒有一點皺紋、疤痕、痣或斑點,左右臉完美對稱,像個畫出來的蘋果概念或完美的模型。

    普通的臉也好,溫和的神情也好,都因為這種不對勁而令人發毛。這個人“正常”得讓人害怕,看著他仿佛看到了衣冠楚楚的反社會分子,仿佛看到了披著人皮的什麼東西。

    他忽然停了下來,抬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與塔砂對視。

    塔砂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誰了。

    他在星界捂住她的眼睛,他在鏈接當中教導她分解靈魂,正是這個身高這個身形。這是維克多,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以旁人視角看到了有身體的維克多。

    或者說,穿著人身的維克多。

    “你們真客氣。”維克多對她笑了起來,“這麼忙的當口,還一起來送我。”

    維克多並不是在與她對視,而是在看她這個方向的其他東西。夢中的視野轉了個方向,她看到了維克多所看的位置。一個嗡嗡作響的傳送門打開,從中跳出兩個人來。一個壯漢肌肉虯扎,luo露著上半身,文身蜿蜒縱橫,覆蓋了半張面孔。另一個則是穿著白袍、拿著法杖的中年女人,她穿戴著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如果這是個RPG遊戲,這身看上去等級就很高。

    那個女人面容嚴肅,質問道:“深淵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深淵什麼時候不打主意?惡魔總是全年無休,辛苦的職業,眾所周知。”維克多攤了攤手,裝模作樣地行了個脫帽禮,“是什麼謠言能勞動白色閃電索菲亞的大駕?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不受歡迎的客人,現在正準備回家呢,也不勞諸位趕我。”

    “不要兜圈子。”被稱為索菲亞的白袍法師說,“地上的惡魔領主和高階惡魔都在陸續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咦,莫非我趕上了什麼惡魔返鄉潮不成?”維克多驚訝地說,帽子放在胸前,一副守法公民的乖巧模樣,“你知道的,我跟其他領主的關係一直稱不上好,想知道他們最近有什麼日程,問我?那你可問錯人了。”

    “夠了!”紋身大漢喝到,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回答察察!或者死!”

    “你看,這就是請野蠻人當幫手的壞處之一。”維克多嘆了口氣,“要讓他們理解交談的禮節太過困難,連理解行動目標都相當困難。你告訴我,察察,在這兒殺了我會發生什麼事?提示:我會在深淵甦醒,你等於送我一張回程票……哎呀,我剛剛是不是直接把答案告訴你了?”

    “不要跟這傢伙多嘴,先抓住他再拷問!”

    另一個人從傳送門中跳了出來,咬牙切齒地瞪著維克多。這個瘦小的牧師身上戴著撒羅的標誌,維克多一看他便笑了出來。

    “這不是小威利嗎?上次見你你才那麼點高呢,轉眼都長這麼大啦!”披著人皮的惡魔用一種浮誇的熱情招呼道,“我對你父親的事情很遺憾——我也沒料到他如此容易墮落,要是知道勸服他的難度這麼低,開始我也不會選擇他了。”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惡魔!”牧師怒吼道,抬高的聲音都出現了破音。他幾乎要衝上去,白袍法師打了個手勢,野蠻人揪住了他的領子。

    “別再拖延時間了。”索菲亞冷漠地說,“這附近的空間已經被隔絕,謊言之蛇維克多,在你吐露真言之前,別想離開。”

    在另外三個方向,又有三道傳送門驟然開啟。

    他們精確地擋住了所有退路,四個法師霎時間編織起一道光網,看上去準備已久。最年長的白袍索菲亞後退一步,成為了這隻光罩的支柱。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走了出來,一個赤手空拳的光頭僧人走了出來,再加上原來在這裡的文身大漢,三個人守著三個方向,圍住了站在中間的維克多。

    “禁魔區嗎。”維克多自言自語道。

    他的身體外表正在改變。

    靠近他皮膚的地方產生了細微的扭曲,仿佛水面上的油被撥開,露出下面深水的本色。法術製造的幻象在禁魔區中支離破碎,人畜無害的外皮脫落,展現出皮下的惡魔。

    普通人的白皮膚轉瞬即逝,那個瞬間乍一看好似反色,維克多真正的膚色是深色的,和瑪麗昂不同,和怒魔也不同,偏向古銅色,帶著一種金屬或鱗片的質感。他的頭頂長出彎曲的尖角,他黃色的眼眸擴散到整個眼珠,而那張普通而親切的面孔蠟一般融化,露出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他非常英俊,同時也非常嚇人,那是一種凌厲如刀的美貌——儘管用來形容一個高大強健的男性似乎不太恰當,但這便是塔砂腦中冒出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形容詞了。怎麼說好,就像人類看見斬落山岳的神兵,看見劃破天際的巨龍……這惡魔顯而易見地是個非人類,那張邪氣又威嚴的臉令人賞心悅目,亦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非常合適,不如說比起之前那張普通人的面孔,這一張更適合“維克多”。

    他本來就既非人類,也非善茬。

    “投降吧。”一名戰士這樣說,緊盯著面前的惡魔領主,“這裡暫時隔絕了深淵,你的任何法術都會失效。簽下契約,告訴我們深淵的陰謀……”

    “你們就給我個溫柔的死法?”維克多好奇地問。

    “你根本沒有選擇!”牧師威利厭惡地說,“撒羅的神殿有足夠位置為你這樣的深淵渣滓準備。”

    “如果你合作,我們可以省去動手這一步。”那個僧人說。

    “深淵在下,我不能說啊。”維克多苦惱地說。

    “那就只好讓你說了。”戰士沉聲道,向前邁出一步。

    “白塔的禁魔陣,北海高原的傳奇野蠻人,凱澤拉僧院的傳奇武僧,還有傳奇戰士,在禁魔區中算是不錯的組合吧。”維克多搖了搖頭,“不過,就這麼點人,就來圍堵一名惡魔領主嗎?我實話,我的自尊心有點受傷。”

    沒人和他說話,牧師口中喃喃自語,神術的光輝正落在三名傳奇職業者身上。

    “我個人認為,能用動嘴皮子解決的事情最好別動手,那是野蠻人之舉——抱歉察察,不是針對你。”維克多對著擺出戰鬥姿勢的野蠻人安撫地揮了揮手,把帽子放到了地上,“所以我基本不太在主物質位面打架,這似乎給在場的諸位造成了一點小小的誤解。比方說,其實我本來就不太擅長魔法。”

    維克多站直身體,抬頭對著面前的敵人露齒一笑,笑出一口鋸齒狀的牙齒。

    “我其實是肉搏派。”他誠懇地說,“刻板印象害死人,是不是?”

    牧師飛了出去。

    牧師飛了出去,胸口爆裂成肉泥,身軀眨眼間四分五裂。在大惡魔衝入傳奇職業者當中,一擊打碎其中最弱的那個武僧的頭顱時,所有人還來不及露出驚訝的表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8:50

第95章 1.1

    塔砂驀然甦醒。

    畫面停留在維克多衝入傳奇職業者當中的時候,他的身影快成一道殘影,武僧的頭顱像個炸開的西瓜,周圍的法師甚至沒來得及轉過頭去。劇情似乎發展到了高潮,一切卻在此刻驟然熄滅。

    沒有後續,甚至沒有淡出淡入的效果,沒有一點停頓,這個夢境就這麼毫無預兆地中止了。仿佛電影放到最緊要關頭,大熒幕突然一黑,散場燈啪地點亮,故事突兀地結束,留下一臉懵逼的觀眾,不知到底該走該留。

    並沒有留下的選項,塔砂已經醒了。

    剛才看到的劇情還殘留在她腦中,蘊藏著不小的信息量,也帶來了不少謎題。

    塔砂在這個夢中第一次看到了維克多,出乎意料,他居然是肉搏系的大惡魔。但知道答案回頭想起來,這又並非無跡可尋。法術對於他來說多半只是輔助,塔砂在他記憶裡看到的大部分搏鬥,全都是赤手空拳徒手肉搏。果真是固有印象害死人,彬彬有禮、愛動嘴皮子和玩弄陰謀又不代表人家不會打架,維克多動手時好似抖落人皮的虎狼,好一個衣冠楚楚的暴徒。

    他看上去不會輸。

    說是直覺也好,說是先入為主的偏袒也好,塔砂下意識認為維克多不可能敗於這一場圍攻。哪怕四個法師編織起了禁魔陣,哪怕有三名(甚至可能更多)傳奇職業者攔路,他看上去依然游刃有餘,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那是全盛時期的維克多,不是現在這個虛張聲勢的掉鏈子王。

    因此,更加無法判斷夢境的時間點。

    迄今為止的四次入睡,塔砂所看到的“夢境”都有跡可循。

    第一次,吞噬魔導炮中的地下城核心後升級,塔砂看到了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埃瑞安宣言的時間基本可以確定,就在距今四百五十年左右。她在做夢時對天空發射了自然之心在此的信息,地下城得到了【Keeper】的稱號,第一次塑造了狼首之軀。這個夢多半源於她此前在森林公約上簽了約,簽約對象橡樹守衛者還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

    第二次,夢境源於簽下龍騎士道格拉斯。曾經的那條巨龍在友人血脈中留下了殘魂守護,塔砂得以對預言之龍公開消息的場面投去匆匆一瞥。這一大事件也有大致範圍,約在距今三百年前,矮人戰爭結束以後。

    第三個夢的主角是矮人,當地下城得到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得到了更加高等級的魔導科技產物,對魔導知識的理解更進一層,塔砂也看到了魔導王國的締造者們。夢中的女性矮人對父親說出了矮人王國的敗亡,這個魔導科技運行的王國在巨龍離去以前便日薄西山。這個夢以後塔砂得到了【龍】屬性,地下城再次升級。

    回頭看來,每個夢的起因、帶來的信息和進展都有著清晰的聯繫,因而在這一次入夢之前,塔砂多少也對這回的夢境有了一定猜測。這一回入夢的原因像是第二與第三個夢的結合體,此前十幾年間偷渡得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沒有動靜,仿佛已經能量飽和,到現在才因為深淵與星界的洗禮從量變到質變。塔砂考慮過自己會不會夢見星界相關的故事,但深淵相關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夢中內容的的確確與深淵相關,只是與塔砂希望知道的東西,似乎相差得有點遠。

    埃瑞安宣言,龍之預言,矮人王朝的終結,每一個都是埃瑞安歷史上極其重要的關節點。那麼這個夢中又講述了什麼?法師的話暗示深淵似乎有什麼大動靜,時間必然在維克多死前,那就是埃瑞安宣言之前,那時候,深淵做了什麼?

    太遠了,遠到已經缺乏記載。四百年前的位面戰爭,地上生靈驅逐深淵與天界,這事兒還算家喻戶曉。但再往前推五十年便是極限,人類帝國歷史記錄的原點就是埃瑞安宣言,這還是追溯再追溯後的結果。“為了埃瑞安,各個王國的人類聯合起來,簽訂了埃瑞安宣言”,將這條史記中“各個王國的人類”換成“主物質位面各族”的話,就是事實與其他種族記錄的內容——如果這些流離失所的異族還有記錄留下。

    因為這幾百年來巨大的變動與戰亂,太多真相都泯滅在了時光當中。

    塔砂早就好奇過,埃瑞安宣言為什麼會簽訂?源於什麼契機?成千上百年以來,魔災在主物質位面肆虐了不知多少次,天界操縱的宗教戰爭亦然,按理說埃瑞安早就習慣了兩位強大鄰居指手畫腳,把主物質位面當做戰場與棋盤。是什麼讓人間的生靈最終忍無可忍,寧可付出巨大的代價,願意拋下各種爭端,最終選擇做出了與神魔開戰的壯舉?

    為什麼這反抗不早不晚,偏偏選擇了四五百年前?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塔砂曾以為維克多的死是位面戰爭的序幕,在正式開戰以前,或許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已經開始著手清掃賴在地上不走的大惡魔。但從夢中看起來,他們並沒有追殺維克多,與此相反,維克多似乎自己準備離開,深淵的勢力似乎正從地面上撤走,原因不明。

    這個夢給出的信息太少了,無法判斷夢境是否與維克多的死期有關,因而夢境所在的時間點變得更加飄忽不定,關於深淵居民的異常行為,也沒辦法與埃瑞安宣言的契機掛鉤。說到底,覺得這個夢境重要也只是出於塔砂個人的猜測,只是按照之前夢境的慣例來推測而已。哪怕最後發現這夢其實講述了千年前魔災前後的事情,塔砂也沒話可說。

    在這麼多個“夢”當中,這絕對是最不完整的一次。巨龍之夢也曾籠罩著迷霧,但塔砂至少能意識到哪些部分已經逸散,信號不好似的閃爍與頭痛暗示著某處的缺失,讓她多少有個心理準備。這個以維克多為主角的夢境卻結束得如此沒頭沒尾,仿佛中途斷電,要留待下回分解。

    沒準真是沒電的緣故。

    魔池中的液滴已經見底,雖然塔砂在中央魔池之外也開闢了蓄魔池,能將中央魔池用到乾涸的程度,這一次的消耗也真是讓人咂舌。塔砂趕緊將其他分池的魔力儲備調動過來,池水重新上升,夢境沒有再來。

    塔砂從池中站了起來。

    魔力消耗巨大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除了用於維克多的鱗片和地下城的升級之外,塔砂還塑造了一個新身體。

    她從魔池中站起身,脫離了粘稠的池水,身體出乎意料地輕盈。塔砂動了動肩膀,覺得好久沒這麼輕快,都有點不習慣了。是因為脫離了快要崩潰的龍翼之軀,重新換了一具新的身體嗎?

    塔砂從身體重心的微妙轉移上,迅速發現了改變的東西。

    在她的後背上,再沒有那雙沉重又強健的巨大龍翼。

    身上少了幾十斤重的負重,就像苦修者脫掉綁在身上的沉重沙袋,不覺得身輕如燕才怪。然而這也意味著飛行能力被剝奪,塔砂嘆了口氣,開始懷念她的翅膀。

    刷啦!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一雙翅膀從肩胛骨的位置伸了出來。

    這對翅膀與曾經的龍翼差不多大,但重量要輕上許多,確切地說,和它們伸展開以前一樣幾乎沒有重量。曾經的紅色龍翼粗獷強壯,這一對則色澤黝黑,翼膜透光,骨骼纖細,兩者的對比如同雄鷹之與渡鴉。這對翅膀上長著奇怪的東西,介於羽毛和鱗片之間,柔順地貼在翅膀最外側的位置,泛著烏光,仿佛黑曜石薄片打造而成。

    塔砂嘗試著伸展雙翼,一時沒能控制好。摺疊的雙翼沒完全展開,外延的這些羽鱗則驀然豎起。它們切割著空氣,發出出鞘似的聲響,羽片鋒利如刀。

    她適應了好一會兒,成功展翅飛翔。新翅膀操縱起來與龍翼有細微的差別,花費的力氣更小,提速和轉向更快,仿佛換了一隻靈敏度更高的鼠標。遇到大風的時候,它們恐怕要比龍翼費力,持續飛行時間或許也沒有龍翼來得持久,但從對塔砂的綜合實用性看起來,新翅膀遠勝過往。

    這是一對屬於深淵的翅膀,不屬於哪種常見魔物。搞不好要等維克多醒來,塔砂才知道這是什麼惡魔的零部件。

    惡魔之翼並非純粹的實體,它們多少與魔法有關,才能如此輕巧便捷。塔砂在短暫的摸索後找到了收起雙翼的方法,黑翼悄無聲息地沒入她的後背,光luo平滑的脊背根本看不出藏著一對大翅膀的跡象。肩胛骨的位置只留下兩道黑色的陰影,看上去仿佛兩道精巧的文身,摸上去與別處無異。

    真不容易,可算能穿不用背後挖洞的衣服了,塔砂想。現在這種狀態,不用障眼法也能輕鬆混入人群了吧。

    這念頭剛出現就被否決,塔砂失笑搖頭,低頭向下看。

    相當明顯,那裡已經不是普通人的雙腿了。

    她的雙腿變得更加修長柔韌,彈跳力與力量都增加了不少。本該是雙腳的地方,如今換成了一雙鋒利的爪子,走在路上噠噠有聲,仿佛踩著一雙鋒利的高跟鞋。塔砂再度起飛,一路飛到地下城的天頂之上,龍的利爪輕易抓入岩石當中,固定住她的身體。

    這一腳要是落在什麼血肉之軀上,一定能輕鬆將他們撕開吧。

    塔砂對此頗為滿意,雙足的異化會比雙手來得更好。刀術與暫時得到利爪的能力已經足以武裝雙手,雙手變成爪子等於功能重複,浪費了一次抽取。今天的要素抽取上,塔砂的手氣也十分不錯,基本每個部件都挺有用。

    基本上。

    利爪鬆開天頂,塔砂降落下來,再一次回到魔池旁邊。上一次塑造身體,她就想過要在這附近放面鏡子,也的確這麼幹了,可惜一切擺設都已經在怒魔的造訪中屍骨無存。魔池之水在她的意志之下平靜如鏡面,倒映出塔砂的臉。

    還是與龍翼之軀時相似的面孔,五官與臉型幾乎毫無改變,只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差異。這點差異可以被認為是氣質、神態上的不同,但就是這點不同,讓她看上去仿佛龍翼之軀的邪惡雙胞胎,而非同一人。

    怎麼說呢,塔砂想,相由心生這種事果然很不靠譜。

    她還是一副平靜冷淡的表情,這神情放在龍翼之軀上就是“不食人間煙火”、“宛如林中精靈”,但放在現在的身軀身上,那就活脫脫一副“冷眼旁觀世界毀滅”、“成為我的養料是你們的榮幸”的大魔王臉。塔砂覺得吧,頭頂上那對骨白色的角要負一半責任。

    在塔砂鴉羽似的濃密長髮之間,長著一對大概一個巴掌長的骨質角。維克多漆黑的彎角好似盤羊,塔砂頭上這對就更接近山羊,匕首似的弧度上有一稜一稜的凸起。明明是食草動物的特徵,長在人型生物頭頂卻有著十足的壓迫感。

    ……但到底有什麼用啊?

    塔砂無言地摸了摸頭頂,敲了敲,硬邦邦的。一些食草系的獸人也長著角,人家可是正兒八經能化獸後頂人的,角鹿的頭槌分分鐘教看不起食草動物的傢伙重新做人。但塔砂又不會化獸,她思考了一下俯衝再用頭頂人的情景,畫面太美不忍直視。雙角長的位置不算好,要頂人勉強,倒有可能在快速升空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插進天花板裡,光想到那個場景,塔砂就覺得十分尷尬。

    這與其說有什麼特殊用處,不如說是惡魔的標誌,儘管塔砂也不太清楚為什麼惡魔會長角。她回憶了一下夢中見到的維克多,維克多那對角堪稱威武雄壯讓人恐懼,角大如頭,睡覺只能平躺,不能翻身,想想真是辛苦自知。塔砂一邊同情了對方,一邊覺得自己這對(不算重、可以躺平睡覺也可以翻來覆去充其量會插進床頭的)角順眼多了。

    大惡魔維克多此刻正躺在魔池當中,一隻奇怪的繭子包裹著鱗片,不知多久後才能孵化出來。於是在塔砂對深淵與惡魔發表嫌棄見解的時候,暫時無人跳出來辯解。

    這具有著惡魔之翼、惡魔之角的新軀體,足以說明地下城這回增加了多少深淵元素。

    在魔池的上空,地下城之心緩緩旋轉。它像一顆古怪的心臟,不知屬於什麼生物。在看到核心的第一眼,塔砂便本能地知道,現在的地下城核心與任何一座健全地下城的核心一樣了。

    【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51/100

    屬性:深淵-你曾獲得深淵意志的眷顧,即使祂的注視已經遠去,你的靈魂中也永遠留下了曾為深淵眷屬的印記 / 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從殘破到殘缺,再到沒有前綴的“地下城”,塔砂終於補完了地下城核心。

    在地下城的卡片上,屬性看似沒有什麼改變,但其中的順序卻變了一變。三種屬性由強到弱排列,倘若它們各有色彩,如今覆蓋在塔砂身上的色彩當中,深淵無異最強。

    深淵屬性的強化可不僅僅體現在這具新身體上。

    地下城核心中的新信息讓塔砂有些猶豫,但既然深淵的通道已經重新連上,現在做這種事也不算違背了她與橡木老人的契約吧。

    塔砂嘗試著激活了火焰符文。

    橘紅色的火光在地下城中點亮,如同此前的每一次召喚,長著雙翼的虛影出現在符文附近,飛龍眼看就要成型。塔砂的手掌在此刻按到了虛影之上,在她掌下,本該成型的飛龍開始變化。

    在與有著巨龍血脈的道格拉斯簽訂契約的時候,塔砂得到了“龍血浴”技能。這個一次性技能可以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於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當初她給火焰符文附加了龍屬性,於是火焰符文召喚出的東西,變成了飛龍形態的偽龍。

    完整狀態的地下城核心,則能給地下城中的事物附加深淵屬性。

    她沒有抹掉火焰符文中的龍屬性,只是在火焰召喚物成型之前,混入了深淵屬性的力量。快要化作實體的飛龍虛影開始扭曲,就像有人用撥火棒波動火堆,一時間火星四濺,光華大盛。

    飛龍的影像開始坍塌,本該有幾頭牛大小的存在一點點萎縮,萎縮到類似人形的大小。熄滅的火堆中爬出了與飛龍截然不同的東西,它只到成年人的腰部,赤紅的皮膚,腦袋很大,身體比例如孩童,那顆醜陋的腦袋則絕不會被錯認為人類。這東西一口尖牙,也長著角與翅膀,與它一比,塔砂頓時覺得自己的翅膀和角簡直美若天仙。

    這個拿著一柄類似鋼叉的武器的玩意,無疑是小惡魔。

    也就是深淵魔種進化後大部分會轉化的第一階段常見魔物,深淵到處都是、魔災中鋪天蓋地的炮灰兵種,地位類似於主物質位面的哥布林。

    塔砂看著那隻魔物,笑了起來。

    她真正接觸過深淵,因此很清楚面前的怪物並非來自深淵。它身上沒有深淵的氣息,偽龍還是偽龍,地下城的造物,只是換了個外殼而已。它有著小惡魔的外表,小惡魔的攻擊方式,小惡魔的攻擊力,卻沒有小惡魔的本性。

    深淵並不像塔砂曾經以為的那樣可怕,深淵屬性停留在她身上,就像自然與龍屬性一樣,只是附加物,無法改變塔砂的本質。地下城造物依然屬於地下城,有屬性,沒陣營。

    除了屬性外,這一次的升級還增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稱號: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星界旅者(帶著星界的信物,準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新的稱號出現了。

    “新稱號:【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歷讓你下一次不至於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裡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塔砂的心臟猛地跳了起來。

    這是在說,她還能再一次前往那個神秘可怕又無比吸引人的地方嗎?

    “被河水淹沒的經歷讓你下一次不至於很快溺斃”,那麼下一次直面星界她不至於立刻迷失,哪怕只有孤身一人在場。稱號後面的條件解釋似乎和法師的授課很像,只要有足夠的施法材料和足以發動法術的充足精神力,就可以使用法術。星界信物是什麼?不知道。但總有一線希望。

    星界非常可怕,塔砂依然記得與之接觸時感受到的莫大恐懼。感受自身的渺小無知絕不是什麼好體驗,可她還想再去一次,為那蘊藏的秘密。

    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這能給未解之謎提供很多信息,比如她的穿越,比如天界的失蹤,比如諸多種族失蹤之迷。塔砂想過無數次巨龍的離開能去哪裡,當時她想象的極限便是位面遷徙,如今看來,還有別的選項。

    那麼精靈與德魯伊呢?他們的遠行,是不是也去了世界之外?

    為什麼無人提及遠行,為什麼她從來沒看到過星界的記載,為什麼維克多能叫出星界的名字,卻從未告訴過她這樣的猜想?

    或許有一天,她能從星界中找到答案。

    不過那都是今後的事情了。

    塔砂嘆了口氣,像個不得不結束假期面對艱難工作的人。深淵的威脅迫在眉睫,還有幾年,只剩幾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準備。

    首先,她得在盡可能減少恐慌的前提下,公布這一消息。

---------------------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所以這種裝飾性犄角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維克多:表明尊貴的惡魔身份啊!還有情侶頭像!: D

    塔砂(冷靜地):吻我。

    維克多:哎?哎哎?

    塔砂:你到底來不來?

    維克多:來來來!(飛快地親過去並因為兩邊的角打架的關係根本沒法親到)T口T!!

    塔砂(冷漠.jpg):你看,是吧。

    維克多:是吼,這種裝飾性犄角真是一點用都沒有_(:3」∠)_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9:04

第96章 1.1

    塔斯馬林州,坐落於埃瑞安帝國東南部,占據帝國五分之一的面積。這個普通的州在地下城與帝國的對峙中幾乎升級為一個小國,無論是綜合實力還是其中的人口(或“非人口”),都已經超過了帝國的五分之一。

    塔斯馬林州東南部是廣袤的安加索地區,安加索山脈與安加索森林交疊,東南臨海。安加索地區北面是著名的瑞貝湖城,它既是塔斯馬林州的都會,也是該地區經濟、文化的樞紐,在漫長的建設之後,許多地方已經能與埃瑞安帝國的都城媲美。而作為地下城的龍興之地,人煙稀少的安加索地區也比幾十年前繁榮了許多,不少親近自然的異族都在此落腳。

    因此,當異變在這片區域中出現,許多人都發現了這點。

    有人在林中聽到了怪聲,聽上去好似巨大的蝙蝠拍打著翅膀,金屬的碰撞聲在振翅聲中時不時響起。當這些好奇又膽大的人循聲而去,他們看到一群奇怪的黑影轉瞬間鑽進了森林,留下令人不快的怪笑,好似一群鬣狗低吠。

    這種事出現了好幾次,足以讓它從某幾個人的錯覺變成附近城鎮中流傳的謠言。目擊者們都是普通人,沒有一個可以給出切實的證據。閑得無聊的職業者開始介入其中,他們全都無功而返。“森林怪聲”的傳聞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在這事的熱度快要過去,冒險者快要宣稱這又是一件編造的傳聞的時候,又有新的事件發生了。

    一位打扮得神神秘秘的小姐在鎮中最熱鬧的酒館中、在最熱鬧的時間段內突然痙攣起來,大哭大叫,跳上桌子抓著頭髮,開始哀嚎:“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開始猛烈地翻白眼,一頭向後栽倒。

    眼疾手快的好心人避免了她把自己摔成腦震盪,在場的酒客們面面相覷,繼而躍躍欲試,一個個都想圍上去與這位似乎發現了什麼的小姐談談,要不是酒館老闆孔有武力,人潮中心的可憐人很可能被擠得一蹶不振,再起不能。

    換做數百年前,這等怪事一定會讓老道的冒險者們提高警惕,謹慎處事;換做幾十年前,那位公然發瘋的小姐多半會很快被軍人們帶走,但如今,塔斯馬林州什麼怪人都有,執政官娜塔莎女士治下又一片和平,不擔心溫飽的人們心底閑得長草,一個個都對新鮮事趨之若鶩。

    “我看到了不幸的靈魂!”那個靈媒在萬眾期待下悠悠醒轉,一聲啜泣,用百轉千回的詠嘆調說道:“啊,多麼可怕!混亂與邪惡的靈魂纏繞著被詛咒之地!邪惡即將來臨!”

    這位小姐欲說還休地講述了自己靈媒世家的身份,半遮半掩地露了露紗巾下某只鑲滿了寶石、看上去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似乎很厲害的手鐲。但若要進一步問她邪惡是什麼,詛咒之地到底在哪兒,她只會淚水漣漣地搖頭,一個字都不肯再說。

    這位靈媒小姐不久便縮回了她的房間當中,隔天人去樓空。儘管如此,還是有人從她那裡得到了進一步的消息。

    行動起來的是冒險者們。

    在這局部緊張全面和平的環境當中,衣食無憂的普通人還只是熱衷於看熱鬧,而那些剛剛進階為職業者的傢伙,則完全是精力旺盛過頭的青少年。不少人沒有優秀到能被官方雇傭,過了能拼一把進修的年紀,又沒被生活所逼到成為罪犯,更沒有劃地為王、作威作福的環境(你以為被官方雇傭的高級職業者們去哪裡了呢),便只能註冊一個業餘“冒險者”的身份過把癮。

    冒險者體系從帝國傳到了塔斯馬林,地方小便於管理,這兒的冒險者要更加規矩與和平,比起高端洋氣的雇傭兵,不如說是什麼都乾的萬金油角色。他們的日常委託長期在“幫我逮到那個偷我錢包的小偷然後揍他一頓”和“我的阿咪跑到樹上下不來了拜託請幫忙救他下來”之間徘徊。想也知道,這群為了森林怪聲乘興而來、快要敗興而歸的無聊冒險者們,聽說這位靈媒小姐的時候,該有多麼激動。

    在靈媒小姐住在旅館裡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戰士與盜賊爬了她的墻。等靈媒小姐收拾完包袱離開,沿途又有無數隊冒險者攔路打聽,人數如此之多,以至於無論靈媒如何“隱藏行跡”,她都像頂著一窩蜜蜂一樣鶴立雞群,引人注目。於是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這個公開的秘密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流傳開來。

    *

    “靈媒說那裡有被詛咒的靈魂!”喜歡在下班時喝杯小酒的工人壓低聲音跟他的同事說。

    “真的?”

    “可不是嘛,最近冒險者都在打聽這個,據說靈魂從地底涌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安加索森林出現了地下廢墟,那裡有一大群被詛咒的靈魂,眼睛這——麼大!舌頭這——麼長!嚇!”從工廠下班的人在餐桌上對著妻女說,“當然是真的!你沒發現冒險者們都往那裡去了嗎?”

    *

    “冒險者們要在安加索那邊和詛咒的靈魂大決戰!”小女孩張牙舞爪地比劃道,“空曠無人的森林裡面藏了幾百年前留下來的遺跡!有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看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

    “哇啊!”(驚恐地抽氣聲若干)

    “可是如果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這消息又是哪裡傳出來的呢?”有孩子提出了質疑。

    “真笨,不是還有獸人、矮人什麼的嗎?人死了,還有不是人的哇!”思維敏捷的小女孩立刻自圓其說,“我覺得是德魯伊,德魯伊就住在森林裡,我知道,他們可厲害了!”

    *

    “德魯伊發現了邪惡地下城的遺跡,據說大量冒險者已經在安加索森林中開戰了,這事連那邊的孩子們都在傳。”泡酒吧的人對臨時酒友說。

    “邪惡地下城,認真的?”半張臉被文身覆蓋、戴著骷髏項鏈的酒友說,“我們的頂頭上司就有座‘邪惡地下城’,目前還有好多人住在裡頭吶。”

    “地下城大概也有邪惡和善良之分吧。”發起話題的年輕人聳了聳肩,“都是些被誇張了的傳言,沒多少人相信,我只是在找你聊天嘛。照我說,與其說邪惡地下城,不如說什麼邪惡女巫的遺跡聽上去更接地氣一點,現在知道地下城的人又沒多少。”

    “提摩西小寶貝兒,你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跟一個邪惡女巫喝酒嗎?”酒友挑起眉頭,指了指自己,“我以為很明顯了。”

    “呃,抱歉,我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者音樂家,之類的。”提摩西有些尷尬地說,“我還是能請你喝一杯的吧?我對邪惡沒有任何偏見,我的老闆就是個黑袍……這是不是讓情況更壞了?”

    “是重金屬!不是跑調!這是新的藝術形式!”在他倆的背景之中,一名骷髏文身、長髮、衣服上寫著“神魔已死”的新派游吟詩人正被老闆往外拖去。

    ……

    消息在一周之內傳遍了安加索地區,繼而幾周之內風靡塔斯馬林州。一位署名“深淵研究者”的撰稿人,在《瑞貝湖週刊》上發表了這樣的文章。

    《異象橫生,是否意味著深淵卷土重來?》

    這文章的標題就足夠抓人眼球。

    天界與深淵已經被驅逐了數百年,如今埃瑞安活著的生靈當中,沒有一個真正接觸過神靈與惡魔。但在各種長年累月的宣傳之下,深淵余威不減。

    天界要比深淵矜持許多,神明打架基本都不親自下場,就算動手也需要足夠理由。神明操縱的宗教戰爭總是以各種高尚的名義為理由,參戰者大部分出於自願,心甘情願將神視作指路明燈,這方面的賣相上比大部分惡魔好了不知道多少。即使也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視作資源、財富和炮灰,天界的形象依然光輝向上,在擔任故事反派這件事上,遠遠不如深淵恰當。

    能看穿外表直視本質的人畢竟占少數,世上大部分都是俗人,免不了以貌取人。難道宣傳故事中的英雄要在最後面對一個金光閃閃、聖潔高尚、長著好多對無暇翅膀的天界生物揮刀嗎?這些被塑造出來的天使,就算是一大堆的量產貨色,也自帶美顏特效,打倒他們就像打碎一個精美的藝術品,哪怕告訴別人“這玩意有可怕的害人詛咒”,俗人們還是難免要感到惋惜。

    砍翻一個發光的美貌天使與砍翻一個臭烘烘的醜陋怪物,哪邊比較吸引人?一條聲如天籟的羽蛇對你嘶鳴,或者一隻地獄三頭犬對你怒吼,哪邊比較嚇人?

    因此,埃瑞安帝國的宣傳口徑上將深淵而非天界當做假想敵,再正常不過了。

    歷史書與傳說故事中的深淵造物都被塑造得非常強大可怕,這樣才能用來恫嚇對深淵好奇的傻瓜,體現先民驅逐深淵的偉大,強調屠殺“深淵遺族”的正當性。許多傳聞都被官方默許著誇張化了,這一方面讓人類帝國的上述目的達成得很成功,另一方面,也等於免費為深淵做了宣傳。對深淵的警惕與恐懼至今深埋在所有人心中,它幾乎是一個不可戰勝的假想敵。

    沒關係,任由事態如此發展的人們想,既然深淵已經被徹底驅逐,將敵人說得可怕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它又不會再回來了。

    把《深淵是否歸來?》這篇文章放在頭版的《瑞貝湖週刊》,這一天賣得非常好,很快脫銷。

    文章歸納總結了安加索森林近期發生的異常,從最廣泛的黑影與怪聲,到靈媒看見邪惡靈魂,再說到一些小而不祥的細節。一些地區在不正確的季節飄雪,一隻枯井與一面廢棄墻壁滲出了血跡,這些異象被歸納總結出來,與曾經的記載對比。

    “這並非零零散散的異象,其中有如此多的部分,與過去記載中‘深淵接觸的地區可能表現出的特點’完美符合。深淵已經離去太久,我們是否真的可以跟高枕無憂?曾經移山倒海、力戰惡魔的英雄已經逝去,倘若深淵再度歸來,我們是否還有與之一搏的能力?”

    這篇文章激起了許多不安。

    傳言第一次被放到了檯面上,笑話與談資被專家研究剖析之後,給出了相當可怕的結果。說笑變成緊張的竊竊私語,頭腦發熱的冒險者不再一窩蜂涌向安加索森林,過熱的環境被澆了一桶水,暫時變得冰冷下來。

    不過,還不到全民恐慌的地步。

    塔斯馬林州有許多份報紙,官方對此基本呈現放養狀態,即使是刊登了這篇文章、在塔斯馬林州知名度數一數二的《瑞貝湖週刊》,也不能稱作是政府喉舌。它有著一定的公信力,但也僅此而已,其中的文章並不見得就是真理。

    開始有人希望官方給出確切的回答,官方給出的回答是“正在調查中”。

    官方不說話,民間的聲音就變得相當熱鬧。《瑞貝湖週刊》迅速脫銷的第二天,所有報紙都緊跟熱點,對這事進行了討論。有的轉載了文章片段,開始爆料更多的“埃瑞安森林怪談”;另一些則保留中立態度,謹慎地表示深淵研究者的說法證據不足。過了不到一周時間,塔斯馬林州最著名的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也正式開始了對此的討論。

    “寂靜的森林中,突然響起恐怖的怪音。目擊者聽見刀劍交錯,望見陰影亂飛,為何走進時卻從未看到怪聲製造者的身影?靈媒在酒館中突然昏厥,在‘他們來了’的不祥詞句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飛起鵝毛大雪,傳說中的怪物是否在天邊若隱若現?廢棄的枯井中滲出了鮮血,它預示著未知的邪惡,還是史書中卷土重來的怪物?這一切的背後,是魔法的扭曲還是深淵的暗示,敬請關注《走近埃瑞安》——森林怪聲之迷!”

    “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大家的老朋友莉莉安,又到了晚上八點,歡迎大家收聽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主持人甜美的聲音在廣播中響起,“關於安加索森林的可怕傳聞沸沸揚揚,街頭巷尾到處都是。你已經受夠各種故弄玄虛的解釋了嗎?你已經不想在被各式各樣不知真假的謠言困擾了嗎?別擔心!《走進埃瑞安》劇組今天便來到了安加索森林附近,我們將身臨其境,為大家還原最真實的真相!”

    “首先,我們採訪了本次事件中的第一目擊者,鹿角鎮的農夫約翰先生。在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約翰先生半夜起床解手,正準備回房休息,卻在經過安加索森林外圍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約翰先生您好,請問這是什麼樣的聲音呢?”

    “像很多把鐵鍬互相敲,像很多隻鳥嘩啦啦飛,夾在一起老嚇人了!”

    “是的,深夜裡響起了恐怖的怪聲,沒人知道那是什麼!出於偉大的勇氣,約翰先生勇敢地走進了森林。他本以為是龍騎兵路過附近,但事實上,那不是成群的龍騎兵,而是前所未見的黑影!約翰先生什麼都沒有發現,只能回到家中入睡。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他本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噩夢,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第二天我就覺得事情不對。”農夫粗啞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滲人,“我家的豬,不下崽了!”

    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節目大受歡迎,許許多多的人駐足傾聽。他們花費了四十分鐘時間聽劇組如何發現豬棚中的怪影,並在最後意識到那是一隻熊的故事。劇組在最後的請來德魯伊帶走了這隻熊,那個德魯伊順便還給農夫約翰家的豬做了身體檢查,得出結論,他家的豬感冒了。

    “怪聲與黑影是一隻狂暴的熊,可是歷來不靠近人群的熊又為何狂暴?靈媒的話要如何解釋?事情遠非這樣簡單!”莉莉安在節目的最後一分鐘說,“《走進埃瑞安》劇組將在下一期節目中繼續揭曉森林怪聲的謎題,敬請期待!”

    因為很受歡迎,這一系列節目做了整整十八期。

    劇組在隨後的時間裡驗證了狂暴的棕熊之所以狂暴,是因為沒吃飽的緣故;滲血枯井與滲血高墻的主人接受到了罰單,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鄭重表示,對井胡亂試用染色劑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不願透露姓名的回聲女巫表示對反季節降雪負責,據執法者透露,她將為此受到多達XXXX元的罰款,瑞貝湖執法部在此告誡所有女巫、法師、德魯伊,任何改變天氣的大型、大範圍法術請先向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管理協會提交備案,學徒請在導師監護下進行施法……

    節目的最後一期,警察逮捕了自稱靈媒的某小姐。某小姐在被抓獲後承認,她假扮靈媒後通過販賣“秘密預言”,靠著隨手指出的地點,從數批冒險者手中得到了金額眾多的消息費。

    “這副行頭能騙誰呢?”節目組的施法者顧問美杜莎小姐說,“那鐲子是鍍金的,寶石是玻璃的,想裝成占卜師還不夠格。那頭紗是想裝誰呀?算你聰明,要是你敢說自己是女巫,咱非要讓你luo奔繞瑞貝湖一圈再跟所有女巫哭著道歉哩。”

    “我這也是為帶動鹿角鎮的旅遊業出了一份力嘛……”某小姐弱弱地說。

    鑒於這位小姐大大抹黑了施法者群體,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協會保留進一步起訴她的權力。

    節目在緊張的氣氛中開始,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十八期完畢之後,輿論主流也從贊同那位深淵研究者到了嘲弄和反對他的立場上。

    開始有人旗幟鮮明地逐條反駁“深淵研究者”的理論,他們指出,將酒鬼鬥毆歸納為“善良生靈開始焦躁不安”、將棕熊餓肚子導致襲擊農莊豬欄這種事說成“中立生物變得好鬥狂暴”、將冒險者大量涌入導致的混亂與犯罪率上升總結成“混亂邪惡生物涌入該地區”不僅可笑,而且是不負責任的誤導行為。一時間“深淵研究者”的理論淪為笑柄,《瑞貝湖週刊》也公開發表了申明,表示,本週刊刊登的文章不代表週刊立場。

    安加索地區的森林怪聲事件沒有因此平息,熱度反而在一來二去中上升,不僅在塔斯馬林州內部如火如荼,而且傳到了埃瑞安的其他地方。埃瑞安帝國一直密切注意著塔斯馬林州的動向,儘管關係漸漸緩和,有能看地下城的笑話的機會,帝國還是不會錯過。

    在這樣的熱潮當中,討論變得更加激烈與廣泛。

    《深淵是什麼?——真正的深淵研究學者告訴你深淵的奧秘》

    《魔災是否真的如此可怕?——講述被政治宣傳扭曲的重大戰役》

    《還原真正的抗魔英雄,那些誇張的宣傳下真正的英雄本人》

    《深淵不可怕,教你應對法——已知魔物圖鑒大全(作者:真真正正的深淵研究者法師,白堊學院的傳承者,可敬的韋伯斯特法師。另:精裝版本明年春天即將發售,預售前十能得到作者的“碰我書者不得好死”祝福簽名)》

    《如果我在五百年前——著名法師埃德溫口述,新興作家火之王潤色重修的幻想小說,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故事》

    《天界與深淵的故事,你不知道的愛恨糾葛(副標題:我祖爺爺的爺爺與聖女和魅魔女王兩三事)》

    ……可能有點廣泛過頭。

    緊張的氣氛漸漸變得歡脫起來,就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下,官方的聲明姍姍來遲。

    已驗證,於安加索森林發現深淵氣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9:15

第97章 1.1

    在官方的發言之下,熱熱鬧鬧的口水仗霎時間鴉雀無聲。

    此時此刻的塔斯馬林州,關於深淵的話題已經被發散去了十萬八千里之外。大型辟謠節目之後,否定深淵成為了主流,執政官塔砂暗中挑起了“洗去帝國宣傳、還原歷史真相”的開頭,而如同每一件在民意中翻騰的大型鬧劇,長年累月畏懼著深淵的人們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甚至開始有人質疑天界與深淵到底是否存在,惡魔是不是人類的騙局。

    就在此時,官方說,安加索森林中的確有深淵的氣息。

    如火如荼的嘲諷、跟風和嬉笑怒罵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此前還在笑談的人們面面相覷,因為風向變得太快,來不及擺出十足的恐慌來。

    何況,只是深淵的氣息而已。

    誰都不甘心被一下子打臉,嘲笑“深淵研究者”嘲弄得最厲害的那些刊物立刻做出了掙扎,紛紛刊登出修正後的說法。他們解讀只有寥寥數字的官方申明,解讀方式倒也很有道理:官方用詞一如既往地嚴謹,既然通報中沒說發現深淵來客、深淵遺跡和深淵鬼魂,只是單純的深淵氣息,還不知道是什麼帶來的呢。

    神通廣大的人找出了埃瑞安帝國“深淵因子探測儀”的存在,他們列出了不知真假的表格,用來證明附帶深淵氣息的東西不一定代表著深淵降臨。深淵被驅逐後的數百年間,這台儀器依然矜矜業業地工作,在埃瑞安帝國迫害異族的暴行中擔任了重要角色。

    “深淵後裔的血脈覺醒與法師的一些活動也會帶來深淵的氣息,據曾經在埃瑞安帝國軍方任職的某先生爆料,塔斯馬林州的執政官娜塔莎女士在當初激活了地下城——也就是如今自由之國塔斯馬林州的根基——的時候,深淵因子探測儀也曾大放光明。深淵的陰影在過去數百年間無數次露面,而人間至今平安無事,這足以說明,我們對此的恐慌完全是盲目而沒有必要的。”——《論深淵氣息的多樣性》,自由之聲晚報

    這份塔斯馬林州的重要報紙之一,《瑞貝湖週刊》的重要競爭對手,如此解讀了官方申明,它有條理的表述與看上去十分可信的證據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剛剛涌起一點的恐慌又被壓下不少。仿佛聽到辟謠時一樣,大部分人都認可這個帶來新信息的解讀,只有小部分人對此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依舊相當緊張。

    事情在下一日又有了反轉,“深淵守望者”出版社發行了一份名為《深淵氣息=深淵因子?足以讓你喪命的可怕誤解》的刊物,劍鋒直指《自由之聲晚報》。這份刊物中詳盡地訴說了深淵氣息與深淵因子之間巨大的差異,警告讀者,將發現深淵氣息這種事按照探測到深淵因子處理,只是混淆概念的糟糕做法,矇騙了普羅大眾。

    與受到瓦爾克藝術家協會贊助的重要刊物《自由之聲晚報》不同,在本次事件之前,“深淵守望者”這一出版社名不見經傳,在《深淵不可怕,教你應對法——已知魔物圖鑒大全》發表之後,它才為人所知。但儘管知名度遠不如前者,這一出版社卻有著施法者協會的門路。

    魔物圖鑒的作者便是一名真正的法師,百歲老人韋伯斯特。儘管他“真真正正的深淵研究者法師”身份有待驗證,但在塔斯馬林研究所工作與年逾百歲仍然頭腦清晰這兩件事,已經能從路人那裡賺取不少尊敬。這一次的刊物中有一半依舊由這位老先生捉刀,除此之外,還刊登了著名德魯伊理論專家科林先生的文章。文中以自然氣息與自然因子的不同為切入口,出淺入深地解釋了深淵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相同與不同,慣於書寫科普讀物的科林先生一如既往地有理有據,內行人恍然大悟,而外行人,不少讀者習慣於聽從權威。

    從讀者群體上看,新興的深淵守望者根本不能與任何主力報刊相提並論,但從專業性與針對性上,它又遠遠超過了任何老牌刊物。昨天才剛得到定心丸的廣大群眾又陷入了迷茫當中,一邊倒的輿論再度被攪渾。

    接下來,情況變得更複雜了。

    有爆料人指出,自由之聲晚報的消息提供人,那個所謂的“埃瑞安帝國軍方任職的某先生”,其實只是聽到只言片語的下級軍官,他所訴說的情報不足以當成證據——這是否能說明自由之聲晚報的不負責任?是否說明過去的許多報道也可能是被扭曲後的結果?該報的幕後贊助者對此有何說法?

    有人提出懷疑,一切的開端,書寫了《深淵是否歸來》的“深淵研究者”可能就是那個白堊學院的韋爾伯特先生,在此列出證據若干。倘若兩個自稱深淵研究者的傢伙就是一個人,是否能從過去那篇文章中的不嚴謹,推論出如今若干篇文章也是主觀假想的產物?百歲老人很了不起,但也可能是老糊塗。

    又有人出面控訴自己的親屬曾在十多年前因為韋爾伯特的喪命,死狀駭人,足以證明韋爾伯特根本不是什麼品德高尚的可敬學者,而是一名邪惡、殘酷、該被處刑的黑巫師。某小報採訪的當初受害人的親屬,以十分煽情的筆調書寫了那名小偷的不幸遭遇。該小報在文章最後大聲疾呼,呼籲讀者抵制次等邪惡敗類,絕不應該相信這種人的報告。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發表公開聲明,表示所有爭論都應當有理有據,對事不對人。“品格與智慧並無相關性,以人品論學術十分不智,而將理論與觀念的爭執拖入對彼此人品的攻訐是非常卑劣而愚蠢的事情。”聲明中這樣說道,“瓦爾克藝術家協會堅持創始者的理念,我不贊同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

    你看,一旦參與的人多起來,事情的進展總會跑得飛快,連發起人都不知道它突然跑到哪裡去。

    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許許多多報刊與廣播各自站隊,各式各樣的考據如雨後春筍,其中不乏有理有據的乾貨。官方會為特別扯淡的一些辟謠,把持著這架亂跑的馬車,不讓它飛到軌道以外。全塔斯馬林州的人都在爭論,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相信這樣那樣的理論,然後企圖說服彼此。當人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打贏嘴仗上的時候,最畏懼深淵的人,也沒空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樣亂竄。

    畢竟,有好日子過的時候,只要沒有鐵板釘釘的災難將至的證據,大部分人都會在動身脫離正常生活前犯起拖延症。

    就在這樣的僵局之中,塔斯馬林州的軍隊被調動起來。

    這不是一場保密的行動,與此相反,它相當興師動眾。關於深淵氣息的公告出來時,安加索森林的部分地區就被軍隊封鎖,但官方沒有勒令冒險者們離開鹿角鎮,於是圍著森林的部隊天天都被這些自認藝高人膽大的職業者圍觀。軍隊調動起來的時候,所有圍觀群眾在緊張與激動中騷動起來,沒過多久,他們看到無人機的隊伍劃過天空。

    “快看!”許多人在同一時間驚呼起來。

    圍觀的冒險者們看見了,聚集在鹿角鎮的人們看見了,天空中的戰場就如同一個高高的舞台,毫無遮掩地展示給所有視力良好的人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無人機從森林中攆起一群也能飛行的怪物,這些怪物開始在追擊下到處亂飛,甚至在觀眾面前亮相。

    那是什麼樣的玩意啊,它們長著紅色皮膚,頭頂小角,比最醜陋的孩童更醜百倍,口中發出怪笑似的吠叫,手裡的鋼叉看上去相當鋒利。無人機在鋼叉下墜落,軍人們皺起眉頭,圍觀者張開嘴巴。

    “是小惡魔!”有人大喊起來,“我在魔物圖鑒上看過這個!”

    他不是唯一想起來的人,深淵的消息發酵了一個月,你要是對此說不上幾句,你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話。小惡魔是魔災最常見的炮灰,它無疑是深淵的名片之一,如同單詞書上的第一個單詞,最差的學生也能背誦出來。這魔物的名字被大家喊出來,驚呼聲此起彼伏。

    深淵真的來了。

    它從一個遙遠的概念化作實體,盤旋在頭頂的第二隻靴子終於落地,不安在人群中輻射出來。這些日子以來傳播甚廣的種種應對方式出現在人們腦中,仿佛進行了長期學習後第一次演練,效果實在有些上不了檯面。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所有流傳廣泛的應對魔災襲擊方式中,都有“抱頭蹲下”、“靜立不動”、“躺平裝死”之類方便管理、避免踐踏的條目。

    大部分圍觀者僵硬得無法動彈,也有小部分冒險者亂來,很快被他們圍著的軍隊制服。不安剛剛擴散,還未來得及變成恐懼,歡呼聲已經響起。

    這一天萬里無雲,晴空一碧如洗,只要向小惡魔所在的相反方向轉一轉頭,任何人都能看見向這裡飛來的成群陰影。另一種紅色劃破了天空,不遠處,巨龍的帶領下,龍騎兵的戰陣已經到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9:27

第98章 1.1

    龍騎兵出現的時刻,已經有小惡魔降落下來。

    焦紅色的影子越靠越近,人們得以看清那一張張醜陋的面孔,還有近在咫尺的怪笑與惡臭。雪亮的鋼叉讓人心顫,那些怪物耀武揚威般在人們頭頂掠過,激起孩童與膽小者的哭喊。萬幸,大部分鋼叉都沒直接落下,落下的那些準頭也不佳。在它們製造慘劇之前,就在旁邊的軍隊迅速地行動起來,nu箭射向天空。

    成片的強nu齊射成功驅趕了小惡魔,一些躲閃不及的怪物甚至被射成了刺蝟,砰地跌落下來。在亂飛的小惡魔再度拔高的時候,龍騎兵的隊伍覆蓋了天際,這些訓練有素的空軍在人們的歡呼中閃亮登場。飛在最前方的紅龍有最龐大的體型與最閃亮的鱗甲,它的脖頸抬起,一口金色的火焰衝向前方的天空。

    “是龍騎士道格拉斯!”有人喊道,人群頓時一片歡騰。

    在塔斯馬林州的諸多部隊之中,毫無疑問,龍騎兵是知名度最廣的一支。龍與騎兵長年累月地在天空中巡視,他們和飛艇一樣,成為了天空中的宣傳牌。所有居民或多或少都曾見過天邊的龍影,不安很快變成新奇,新奇又變成了驕傲。看吶!我們的巡邏兵飛在天上!

    他們是力量的縮影,也是塔斯馬林諸多異類的縮影。騎著龍的戰士可以大大方方在天空中飛行,長相奇特的異類自然也能走在陽光之下。龍騎兵的存在有著軍事以上的意義,這種塔斯馬林州獨有的軍種已經被視為這裡的標誌之一,而對飛行與巨大坐騎的天然渴望讓每年的龍騎兵招募都人滿為患。龍騎士道格拉斯的形象與高調的性格再次讓他成為了明星人物,他出現在每一張宣傳畫上,比在馬戲團那會兒更加家喻戶曉——現在,他可是名副其實的馭龍者啦!

    扇形的龍息橫掃半片天空,一瞬間一大堆小惡魔化為灰燼,連屍骨都沒有留下。這熱度扭曲了天上的空氣,驅逐了人群中恐懼的寒意。

    來自深淵的怪物在巨龍麵前一樣不堪一擊!

    從火焰中倖存的小惡魔到處亂飛,仿佛被驅趕的蒼蠅。這些剛才還趾高氣昂的怪物發出驚恐的聲音,讓人們想起了關於深淵的科普,那些資料說過小惡魔是怎樣一種欺軟怕硬的東西。振奮的人群握緊了拳頭,這片天空戰場下無數人呼喊起來,給龍騎兵加油打氣。

    勝利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巨龍不再噴吐,甚至沒再下場,有龍騎兵便夠了。無組織無紀律的小惡魔在龍騎兵隊伍的俯衝下一觸即潰,被一撥撥趕上,一個個被刺穿在□□上。沒有一隻小惡魔製造出什麼有效攻擊,或者說它們的反抗還沒來得及被多少人注意到,便已經被全數瓦解。

    一排排龍騎兵縱橫過天空,仿佛一隻只橡皮擦,將布滿了焦紅色污點的天空再次擦得一碧如洗。飛龍與巨龍的鱗甲鮮艷如火,他們的戰鬥與外觀一樣賞心悅目。氣氛在巨龍的第二次噴吐中到達了高潮,隨著最後的逃兵被追攆上,圍觀群眾幾乎都喊啞了嗓子,把雙手拍得發痛。

    所有以瑞貝湖大劇院為目標的劇作家都應當好好學一學,這場戰鬥的節奏之緊湊,先抑後揚的劇情之動人,足以讓人拍案叫絕。讓所有觀眾都投入其中,如痴如醉,鬥志昂揚。在龍騎兵們離開的時候,許許多多人都在拼命對著天空揮手。

    “惡魔的屍體消失了!”眼尖的人叫道,“它們果真會回到深淵裡去!”

    關於深淵的討論一發不可收拾,大家嘰嘰喳喳談論著方才的大捷,這場景好似一部激動人心的大片剛剛散場。一時間沒人注意到,小惡魔的出現本身便是個天大的壞消息。

    廣播台在半個小時後便發布了緊急報道,“龍騎兵擊敗深淵魔物,凱旋而歸!”主持人振奮地說。與此同時,“親身參與”了這場大捷的人的人正興奮地跟親朋好友們爆料。各大報社忙得足不沾地,撰稿人通宵寫稿,而早就準備好的官方通報,也在第二天迅速發布。

    深淵的先頭部隊出現在埃瑞安,這證明深淵很有可能在若干年後歸來。這糟糕的消息與龍騎兵的捷報一起出現,後者著重突出,前者一筆帶過。在噩耗進一步出現的同時,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深淵並非不可戰勝。

    地上的生靈曾經勝利過,而我們剛剛又小勝了一次。

    新一波深淵熱潮在各種媒體中狂轟濫炸,官方在公布了深淵可能歸來的消息後介入討論當中,處罰和警告了傳播不實謠言吸引眼球的媒體,通過了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的項目申請,公開認證了深淵守望者出版社。

    之前雜七雜八的“深淵應對方式”傳言被正式管理規範,站著不動與裝死之類的傳聞被鄭重辟謠,真正的魔災應對法被印在小冊子上分發,被各大學校設置為必學科目。一方面對付深淵很重要,另一方面,那又不算非常可怕。深淵的存在正被謹慎地去恐懼化,人們談論它,學習應對它,就像學習如何應對地震和火災。

    受此事件影響的當然不止是塔斯馬林州。

    從森林怪聲事件開始,埃瑞安帝國的各種媒體便笑得牙不見眼——帝國對言論的管制依然不太寬鬆,所有刊物都戴著鐐銬跳舞,但來自塔斯馬林州的報道,能看那兒笑話的那種,從來是安全而喜聞樂見的選項。機械鳥將各式各樣的信息和畫面傳回這裡,商業窗口中流通著各種刊物,塔斯馬林州的這一次深淵相關事件,可以說承包了帝國各大媒體一個多月的題材。

    材料如此豐富,都不用寫稿子,轉載再加幾句話就好了嘛。反正帝國的看報人又不能翻墻去看原版,那些被轉載了的刊物,也不會翻墻過來起訴版權問題,不轉白不轉。因為這樣那樣的心思,帝國這邊的信息更新完全緊跟塔斯馬林州,只比那邊晚一拍。

    當然,鑒於隔著高墻,帝國其他地方的居民對塔斯馬林州的深淵事件沒那麼感同身受,多少有些置身事外。

    帝國的高層尤其如此,至少開始如此。

    如果有聰明人能冷眼旁觀,不難發現“森林怪聲”開始的一系列事件,都有著環環相扣的進展。它們在混亂之中保持著一條主線,從頭到尾都沒有跑偏。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幕後操縱著事態發展。

    某處發現與深淵可能有關的異常現象,傳聞的不靠譜與及時的辟謠讓恐慌沒有擴散,可能出現的動盪化解在各種討論當中,第一波科普出現;爭論開始發散,對帝國史書的進一步質疑開始,話題擴散到過去的八卦中,英雄走下神壇,事態失控之前,官方公布了確鑿的深淵痕跡;再度有人跳出來解釋其他可能性,以深淵為主題的爭論再度產生,事件影響力二度擴散;此時確鑿的深淵造物和一場大捷同時出現,凸顯後者,第二波科普登上舞台。

    這一波節奏帶得相當不錯。

    此套組合拳之後,關於深淵的知識全方位普及開來。深淵將至的消息被分段式公開,此前民眾們聽聽這消息有道理,聽聽那消息也有道理,最後在反反覆復截然不同的信息衝刷下產生了免疫力,對駭人的消息總保留著一份審視,不至於因此產生動亂。

    這一套事件消除了不少對深淵的恐懼,同時拓寬了人們的眼界,讓人們能提高警惕,不會故步自封,產生太過自大的念頭。軍隊得到了演練,媒體的反應能力也得到了鍛煉,而此前一直不下場、到最後才現身撥亂反正的塔斯馬林州官方,公信力絲毫未損,還給人們強化了“官方結論才是最終結論”的觀念。

    帝國的高層開始把這事當笑話看,捉摸著塔斯馬林州那位執政官這回在打什麼主意。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帝國這邊的民眾也開始相信深淵將至。帝國高層中一些人懷疑那是真相,反對派則認為一切都是陰謀,無論陰謀目的為什麼,都該早日辟謠,消除消息在帝國的影響為好。

    “就算深淵並未到來,知道應對深淵的方法也沒有壞處。”支持者指出,“根據我們這邊大圖書館的記載,塔斯馬林州推廣的魔災注意事項並非謊言。”

    “你怎麼能確定,接下來他們不會利用這些被愚弄的人民做什麼?他們對深淵到來深信不疑,等對面說深淵就在帝國之中,再要反應就晚了!”又有人說。

    “可是塔斯馬林州本身的民眾已經相信了深淵將至,針對的預防措施也是對惡魔而非人類,那些戰術對普通人行不通。”有人質疑道,“學習這種知識,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誰知道那個怪物女人在想什麼!”反對派憤憤道。

    “注意言辭。”元首說,“我們好歹還在跟那邊進行談判。”

    是啊,去年開始的雙邊政治談判還在繼續呢,儘管進度比蝸牛還緩慢。

    高層沒能就這一問題達成共識,因此不同勢力操縱的輿論也開始吵得不可開交。一方指責另一方不懂得未雨綢繆,傲慢自大,不知收了哪個保守派的錢。另一方指責對方聽風就是雨,乃至說出了“你們就是收了對面的矮錢”的誅心之語——這兩派在後世被戲稱為矮錢黨和帝國幣黨,意為都是收錢辦事,立場決定舌頭,誰也別說誰。

    有趣的是,這等爭論在帝國中擴散的景象,像極了半個月前的塔斯馬林州。

    然後帝國的機械鳥拍到了活生生的小惡魔。

    再然後,塔斯馬林州的代表在談判桌上與談判桌下同時鄭重地傳達了來自執政官的警告,深淵的通道,真的已經重新開啟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3-23 15:59:43

第99章 1.1

    不見得就是深淵造物。

    ——機械鳥帶回小惡魔的圖片,商業通道送來龍騎兵大捷的通報時,依然有高層人士這樣說。

    他們把這場所謂大捷放在這個月來塔斯馬林州的大事件表格上,不少陰謀論者都認為戰鬥來得太過巧合,巧合到近乎刻意,而該事件帶來的結果又與此前諸多大事件一樣,帶來了不錯的結果,弊端可以忽略不計。即便是認為“塔斯馬林的怪物執政官不可理喻”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認娜塔莎女士是一位很有手腕的統治者。

    所以,儘管沒有確鑿證據,依然有人懷疑是塔斯馬林州自己搞出小惡魔一樣的東西,自導自演了這一事件。要知道,那兒可有一座地下城呢。

    這就是為什麼,當塔斯馬林州的外交官鄭重地在談判桌上指出“深淵將至”時,帝國這邊的談判者們只是稍一停頓便公式化地點了點頭。他們和此前面對任何不想立刻答覆的條件一樣,禮貌地說了一堆套話,表示他們會很快將此事提交上層,元首及議會將就此事展開討論。

    帝國高層的話事人們有近半對深淵到來的真實性保持了懷疑態度,他們倒不見得都認為塔斯馬林州不安好心,只當塔砂想要以此為藉口加快談判的步調,或者以此施壓攥取更多利益罷了。只是不等他們討論出地下城方的具體目的,不速之客便不請自來。

    “西蒙,我沒想到你竟然成為了一名叛徒!”元首痛心疾首地對他的副侍衛長說,“他們什麼時候買通了你?”

    “事實上,我一開始就聽命於執政官大人。明天我就會離開這裡,承蒙多年照顧。”副官西蒙笑了起來,“您的武器我已經提前收好,暫時也不會有任何護衛來到這裡。請不要擔心,執政官大人對您沒有任何惡意,只可惜貴司的外交體系在信息傳達方面一直稍顯滯後,事態緊急,這才出此下策。”

    “什麼消息?”元首強作鎮定地說。

    “深淵將至。”西蒙正色道。

    “什麼?!”元首愕然道。

    這驚呼從好幾個重要人士的私人住所中響起,不是因為沒聽到過這個消息,而是因為聽過太多遍。他們錯愕地看著塔斯馬林州的傳話人,怎麼也想不到,這些潛伏完美的間諜就因為這種原因暴露。

    再然後,他們意識到“深淵將至”並非藉口。

    塔砂的人並非空口白牙前去說服,他們帶上了證據。怒魔找得到維克多,維克多也能找到怒魔當初出現的位置,此前已經告訴了塔砂。無人機與德魯伊飛鳥在塔砂的命令下前往那個坐標,在附近的間諜行動起來,迅速地收集夠了前將軍希瑞爾並非戰死,而是覺醒深淵血脈後苟延殘喘至今,最終召喚了惡魔的證據。

    儘管那台獨一無二的深淵因子探測儀已經被塔砂帶走,被匠矮人們拆了,帝國這邊依然有範圍相對較小的深淵痕跡探測魔導器。某地區到底是否曾經召喚過惡魔,是否曾生活過深淵血脈覺醒者,真要有針對性地徹查的話,結果一目了然。

    間諜們掌握的人證物證足以定罪,而在不久之後,帝國研究所中的法師與魔導技工,都找出了該區域深淵通道存在的跡象。

    這意味著兩件事:

    一、帝國境內而非塔斯馬林州的人用某種方式重新鏈接了深淵;

    二、等深淵通道正式開啟的時候,浩浩蕩蕩的深淵軍團將在這裡,在帝國而非塔斯馬林州降臨。

    到了這個時候,小惡魔是真是假已經不再重要了。

    帝國方變得相當被動,他們看塔斯馬林州熱鬧的時候,萬萬沒想到罪魁禍首來自自己這邊——其實那個哄騙希瑞爾的大惡魔本體正躺在塔砂的池子裡,但這事沒人知道嘛,沒人知道的事情便等於不存在。塔砂仁慈地表示,塔斯馬林方不會公布深淵通道打開的緣由,以示我方誠意。現在重要的是解決之道,而非興師問罪。

    希瑞爾的父親老奧格登大禍臨頭,這位退休高官一直雄心不死,在兒子假死後接手其政治資源,長期串聯對如今和平狀況心懷不滿的強硬派,儼然也算一方勢力。這次“隱藏覺醒深淵血脈的兒子並縱容他召喚惡魔釀成大禍”的事情一在上層曝光,老政客過去塑造的“人類至高主義激進派”形象頓時崩塌,哪怕不施加其他懲罰,他的政治生涯也徹底完蛋了。

    他的言行不一不僅讓他籠絡的人類至上主義者與之決裂,而且讓這些和他關係密切的強硬派一併被牽連,遭受了不小打擊。其他高層質疑與奧格登這樣的人類叛徒、邪惡騙子往來甚密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強硬派內部也紛紛相互指責,一時間元氣大傷。

    反對派自顧不暇,危機就在頭頂,帝國的上層很快認識到沒時間再拖延了,留給地上生靈的時間不多,準備不好大家都得完蛋,帝國與塔斯馬林州雙方的進一步合作刻不容緩。在這樣的情況下,談判與合作的推進速度快得前所未有。

    帝國輿論的風向在幾周內漸漸轉變,塔砂那套“預防針”在塔斯馬林州試點成功,開始在全帝國境內推廣開來。被租借的小惡魔出現在了帝國其他地方,軍隊與民眾進行了數場軍事演習。面積、人口是塔斯馬林州數倍的帝國需要花費更大的力氣,好在此前的轉載多少預熱了氣氛,深淵將至消息公布產生的騷動雖然比塔砂治下大,但好歹沒造成什麼嚴重動盪。

    很快,在談判桌上磨嘰許久的“人口流動法案”被通過了。

    只要申請被通過,獲得了簽證的人就能穿過夜幕高墻。多年前建起高墻與戰壕的軍隊,多年後在高墻的中間建起一座海關。它比通商過道更加寬廣也更加氣派顯眼。當然啦,通商口岸源自“不存在的通道”,即便拓寬之後,它也在偏僻不顯眼的位置。如今的海關卻在高墻正中間,數百米外就能看見關卡的牌子,要通關的人遠遠排起了隊。

    兩邊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對於塔斯馬林州與埃瑞安帝國的上層而言,人口流動法案的通過只是前置協議,許許多多行動的起手式。在很多年以後,人們提起雙邊關係的解凍,這法案的存在將占據一席之地,被稱作序幕之類的東西,和其他法案相比,象徵意義或許更大。但在此時此刻,對於兩邊的平民而言,這條法案的通過意味著太多。

    進一步的合作之中,連接整個帝國的鐵路將被建造起來,帝國方負責鋪設線路,地下城方負責提供魔導火車的能源,具體操作的敲定到實施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人們已經等不及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用馬匹或是雙腳。

    涌向高墻的人們又緊張又期待,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惶恐不安,像逃難,像朝聖,而這已經是冷靜了幾周後的結果。第一批放行的人需要與另一邊有親屬關係,這大大減少了通過申請的人數,卻比預計的多上許多。

    “怎麼有這麼多?”帝國的工作人員嘀咕,“幾個月前哪裡想到有這麼多通敵的啊。”

    他只是在開玩笑罷了,事到如今誰都能看出風向來,他們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敵人了。

    這些年中有人逃過來,有人逃過去,夜幕高墻切割了世界十多年,親朋離別,好友分散。留在某一邊的人們總是緘口不言,與離去的人撇清關係,對失去的部分絕口不提。提了又能怎麼樣呢?無非讓生活更難罷了。唯有夜深人靜之時,思念才會偷偷纏繞心間。他們遠遠望著無法去的地方,思念著不能見面也不能提的人。

    十多年後,冰層鬆動。

    當禁令被揭開,壁壘被打破,想念一名親人不再代表著背叛,這些沉默的人如同雨後春筍,從泥土中冒了出來。埋藏於心的秘密發酵了十多年,他們像個搖晃許久的汽水瓶,一得到出口,那股充斥心底的惦念便能將瓶蓋衝飛到天花板上。出發吧!動身吧!一些人立刻動身,一些人猶豫再三,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都站在了這裡。

    火焰女巫阿比蓋爾衝進她父親懷裡,驚訝地發現爸爸有了一個軟乎乎的啤酒肚。“爸爸!我不在你也不能亂喝酒啊!”她埋怨道,沒大沒小地拍著父親的肚皮,“別人還以為你要給我生個小弟弟呢。”

    店主伍德才不會對幾句渾話生氣,他從女兒撲過來開始便一直笑得見牙不見眼,這裡摸摸那裡拍拍,像出門許久的園丁拍一棵長大了的樹。

    曾經強壯高大的店主如今已經盡顯老態,頭髮灰白,有皺紋也有贅肉。遠行的小女兒帶走了他的春天,無數個夜晚伍德輾轉反側,不知他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女孩過的好不好。而現在,看看!小艾比長得多好啊,雛鳥羽翼已豐,鮮花已然盛放,他的小餅乾已經長成了頂頂可愛的大姑娘。早幾年伍德從當法師的弟弟口中聽說了,但聽說和自己看見怎麼能比?“好,好!”老父親胡亂點著頭,也不知自個兒在說啥,看著閨女傻樂,希望這嘰嘰喳喳的夜鶯永遠歌唱下去。

    父母與孩子不約而同地遞交申請,丈夫和妻子同時得到通往對面的簽證,申請表的登記與核實能讓他們不會彼此錯過,可是工作人員還是小覷了重逢的威力。知道會遇見與真正遇見不是一回事,歡呼與痛哭四處響起,海關附近幾乎出現了堵塞,到處都有人抱成一團,拉都拉不開,仿佛要在這裡粘到天荒地老。

    “不要擁擠!不要堵塞通道!”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又一次通過喇叭喊道,“回家抱去!有的是時間!”

-----------------

    作者有話要說:  應大家要求匯報一下:今天的維克多也在塔砂的池子裡當睡美人。

    維克多:……睡美人?

    塔砂:哦,那是一個傳說故事中的人物,是故事的靈魂人物和絕對主角,你看,故事的名稱都是他的名字嘛。力量與智慧是最廣泛的美感,所以人們都叫他睡美人。

    維克多:(毫不客氣地收下了誇獎)(滿意了,喜滋滋地繼續待機)

    塔砂:(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愛憐之情)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