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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金裘 -【封閣女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8:22     標題: 千金裘 -【封閣女相】《全文完》

【書名】:封閣女相

【作者】:金裘

【內容簡介】:

  甫一穿越,王臻華就抓了一把臭棋。

  親爹喪事剛辦成,親娘是朵白蓮花,唯一頂事兒的親姐還是個走一步、喘三喘的多病身,外面還有一堆豺狼虎豹覬覦家產……

  想要一勞永逸解決後患,就得手握重權。

  科舉當官,是唯一的捷徑。

  一句話簡介:這是一個在古代女扮男裝升級打怪的故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8:42

第一章

  從黑暗中醒來,王臻華深感幸運的是,原主的記憶雖然零散瑣碎,但總比兩眼一抹黑,在這個禮教森嚴的古代被人識破馬腳,當惡鬼附身強。

    可王臻華咂摸了半天,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原主孝敬寡母、友愛姐妹、讀書刻苦,雖然沉默寡言,卻實在是個知孝悌、懂禮儀的好孩子。王臻華再次閉上眼,翻了翻記憶碎片,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原主是個男孩啊!

     她左手往胸前一蓋,掌下一馬平川。

   王臻華的心瞬間涼了大半。

   不,不要緊。王臻華哆嗦地安慰自己,原主才十一歲還是十二歲來著?二次性征還沒發育,一馬平川才是對的,真要摸出胸來,她該懷疑垃圾食品入侵古代了。

   她戰戰兢兢把手伸進被子裡,往襠下摸了一把——平的,沒多出什麼不該有的物件!

   吊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終於踏踏實實落回肚子裡,王臻華長吁出一口氣,四仰八叉,沒骨頭一樣攤在床上。

   雖然每個月長達一周的大姨媽造訪都讓王臻華煩不勝煩,恨不得下輩子投胎當男人,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是的,下輩子來了,她卻一點沒有女變男的心理准備。

   緩過勁後,王臻華才開始琢磨,原主自小被當男孩養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等王臻華琢磨出個四六來,門就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圓臉小娘子端著茶盤,推門而入,在看到王臻華醒來後,本來擠成一團的愁苦眉眼頓時舒展開來,“官人可算醒了,陳家又來上門鬧事了!”

      這圓臉小娘子,好像是叫冬草?

    王臻華眼巴巴地看著冬草,期待著更進一步的提示。

    被王臻華沉默而又信賴的小眼神期待半天,冬草無措地眨巴一下眼,試探著端起茶盤上八分滿的藥碗,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官人,你是疼得厲害想喝藥?”

    是好感度不夠高,才沒有開啟新資料片的劇情介紹嗎?

  王臻華若有所思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一股說不出是苦、是麻、是甘、還是酸的怪味兒瞬間在舌尖炸開!舌苔上的怪味兒讓她恨不得剪掉舌頭,熱乎的液體一落到胃裡就開始造反,幾欲干嘔的滋味讓她頭皮都直發麻!

  王臻華忙用舌抵上顎,拼命咽唾沫,鞋都顧不上穿,就連撲帶爬到屋中央的八角桌上,掀掉茶壺蓋兒,一股腦兒把滿滿一壺冷茶全灌到肚子裡。

     驚呆了的冬草這才找回自己的舌頭,“官……官人,這兒有蜜餞。”

     王臻華虛脫一樣,滑坐在太師椅上,有氣無力地朝冬草揮揮手。這個時候,就不需要再來一種味道來添亂了,“有水嗎?再給我來一壺。”

     冬草點頭如搗蒜,嗖的一下跑沒影了。

     王臻華雙目無神地盯著天花板,胃裡翻江倒海,後腦勺綁著繃帶的傷處也在添亂,一跳一跳疼得厲害,但她一點動彈的念頭都沒有。

     這不知名中藥的威力果然非同一般!

     原主本來只留下零碎記憶片段,但經此一刺激,原主的生平故事竟都串起來了。

     這家人是書快世家,其父王昱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能力出眾,從翰林院編修一路順風順水升到了江南刺史,官運亨通,家宅和睦,唯一不足的一點就是子嗣不豐。

     王家歷來都在子嗣上艱難,及至王昱,已經是數代單傳。

而到了原主這一代,竟連單傳都希望渺茫。王昱有一妻二妾,誕下數女,卻都在襁褓中就夭折,連序齒都沒論。只有正妻李氏誕下一女,病歪歪養到四歲。王昱已經對傳遞香火不抱希望,不想李氏竟老蚌含珠,十月之後,又生出一個閨女!

     王昱打發了接生婆,瞞下所有人,就將二娘子當兒子養!

     原主自落地就被王昱接到身邊親自教養,一哺一食,都不假手於人。外人只當王昱中年才得子,不免小心翼翼,唯恐有差池,竟無人懷疑到真相。

   如今王昱過世,王家上下只有原主知道自己的女兒身份。

     以前有王昱在前面擋著,原主又一直沉默寡言,秘密才保存至今。現在闔家只剩下寡弱婦孺,正是王家小官人頂門立戶的時候,哪容王臻華再藏著掖著……

   就算王臻華想低調處事,麻煩卻不會自動銷聲匿跡,反而欺軟怕硬,看一門孤寡專程欺上門來。

   好比冬草剛才提到的事,對於剛辦完喪事的王家來說,就是一樁不小的麻煩!

  “官人,水來了!”冬草吃力地拎著個大銅茶壺,喘著粗氣挪進屋。王臻華眼看冬草頭重腳輕,晃晃悠悠,忙抬手去接,被冬草閃身躲過,“官人的手是拿筆考狀元的,哪能沾這種粗活。”

    “考狀元?”王臻華微微一愣,雙手平攤,看向掌心。

    這雙手雖因年歲不足而稍顯稚嫩,但指節修長、勁瘦蒼白,握筆的地方磨了一層薄薄的繭子,這顯然是一雙讀書人的手。

     窺斑見豹,原主在讀書上下的功夫顯然不小,可惜了……

     王臻華摸向後腦勺的傷處,因著那些人齷齪貪婪的欲望,那些所謂的至親好友故意在撕攘間將這樣一個懂事寡言的孩子打成重傷,致其殞命,心腸何其惡毒!

   冬草才倒了一杯水,就被王臻華端起來喝盡。

     原主也是叫王臻華。茶杯被輕巧地擲回桌面,滴溜溜打了個圈,正正好停在了茶壺邊。就衝著用過一個名字、同一個身體的緣分,王臻華也要替原主出一口惡氣。

    “那姓陳的,現在哪裡鬧事?”王臻華問道。

     “在前院的倒座裡。”冬草一個磕絆都不打,訓練有素地替王臻華整理好衣袍,披好披風,麻利地打起簾子,“官人莫急,安人和大娘子在前面呢,他們還反不了天。”

     一路亭台樓閣,王臻華無暇細看,緊跟著冬草,不一會兒就來到前院。

     離得老遠,就有一個拿腔拿調、尖細刻薄的女聲傳來,“……好姐姐,我是個粗人,你可別嫌我說話難聽。要不是我家老祖宗實在相中婧娘的品格兒,就憑著婧娘這三災五病的身子和克父寡親的命格,別說二房了,就算白送來當妾,我都嫌晦氣……”

      “啪啦!”一聲瓷器摔碎的脆響,緊接著,那女人號喪一樣尖叫起來。

      然而,一個清脆動人、凌厲逼人的女聲毫不費力就蓋過了她!

      “當年要不是爹爹接濟,你們全家都還在土坑裡刨食呢!憑著你們,闔家連個正經識字的爺們兒都沒有,也敢來王家充高門講規矩!勞煩先把你滿身的土腥味洗洗,我家倒夜香的媽子都比你體面!也是我家待客有道,換個人家,連主家都不用通報,門房就能把你一通棍棒打將出去!我原當陳老娘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可她能讓你這麼個棒槌四處倚門賣笑、丟人現眼,想來也明白不到哪裡去!”

    聽到大娘子罵得這麼痛快淋漓,冬草頓覺解氣極了,“那起子小人,就該罵得他們連親娘都不認得,看他們還敢怎麼狂!”

  王臻華卻皺起眉。

  當面踩臉雖然當時痛快,但這些人臉比城牆還厚,指望他們能被罵得知道羞恥而收回自己的卑劣主意,還不如指望七九燒紙時王昱能還陽給她們撐腰更靠譜一些。

    而且這些人器量狹窄,心眼比針尖還小,只怕日後的報復會更加猖狂。

    再說了,這個世道原就對女人嚴苛很多,尤其未出嫁的小娘子,更是要守一籮筐的規矩。王臻婧一個年輕輕的小娘子在這種時候出頭,對她的名聲只怕不好……

      想到這兒,王臻華不再猶豫,放重了腳步聲,臉上掛起了應酬的和煦笑容,推門而入,“不知遠客到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屋中坐著三女一男,同時回過頭來。

    主座的綽約婦人在執帕垂淚,是為王家主母李氏。

    下首坐著個身姿荏弱的小娘子,一雙斜飛的鳳眼掃過來,端得凌厲漂亮,半點沒有閨閣弱質的氣相,正是剛才斥罵陳家無恥行徑的王家大娘王臻婧。

    對面坐著一對母子。母親吊梢眉、細長眼、高顴骨,一臉精明刻薄相,兒子倒是唇紅齒白,堪比玉面郎君,可惜眉眼放肆,眼珠子轉來轉去,總透著一股擋都擋不住的猥瑣之氣。

    這對陳家母子,本來應該是王家大娘子未來的婆婆和良人。

    昨天陳家硬要求王臻婧熱孝成親,王家不允,陳家人就大打出手,甚至故意將原主往王昱的棺材角兒上推,意圖讓王家唯一的“男丁”橫死,顯然是想借兒婿身份強奪家產。

  這門親事勢必要退!

  關鍵是怎麼個退法,才能既不傷小娘子的體面,又給那幫寡廉鮮恥、忘恩負義的小人一個教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8:52

  第二章

  王臻華回憶了一下,有模有樣地朝李氏和婧娘抱拳一禮。

  “你當自己是鐵打的嗎?這可不是什麼小傷風發熱,你的腦袋上破了個洞,流了有一碗血,你知不知道!不好好在床上呆著,出來瞎轉悠什麼?嫌一個窟窿不夠美,看到鬧事的來了,迫不及待湊過來好再填個窟窿對稱是嗎?”婧娘水蔥一樣的手指在王臻華胸口一點,咬牙斥道。

  其間少不了當著禿驢罵和尚,可惜陳家母子臉皮一個賽一個厚,點心就茶吃得開心,眼皮子都沒撩一下,把婧娘氣得虛火上竄,捂著胸口直咳嗽。

  陳母捏著條精致的水綠絲帕,擦掉嘴角上的點心屑,“瞧瞧這身子骨差的,我家東齊肯納為妾都是你的造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不知道有什麼好拿喬的。”

  王臻華顧不上收拾這個嘴賤的女人,忙上前給婧娘拍後背順氣,小聲道,“你身子弱,犯不著跟小人動氣傷身。這兒就交給我吧,親事絕不會成,該給的教訓我也一分不會拉下。”

  婧娘咳得頰生紅暈,眼前直冒金星,顧不上想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怎麼突然挺身而出有擔當了,只緊緊攥住王臻華的手,勉強囑托道,“讓秋棗跟著你,別跟他們傻拼力氣……”

  秋棗是個黑塔一樣的粗壯使女,一向貼身伏侍婧娘。

  因婧娘體弱,怕她累了乏了乃至暈倒了,一般的使女扶起來不夠穩當,李氏才特意尋了這麼一個體格結實、規矩護主的使女。

  婧娘怕王臻華再像昨天一樣,實心眼兒地衝上去跟人打架,所以才留下力氣大的秋棗給王臻華助拳。王臻華並不拒絕她的好意,“也好,讓冬草陪你回去。”

  “千萬小心,就算忍一時之氣也無妨,咱們來日方長。”婧娘生怕唯一的弟弟出事。

  “你放心。”王臻華輕拍婧娘的手背,以示安慰。

  冬草很有眼色地上前替了王臻華,穩穩扶好婧娘,靜立兩息,看王臻華沒別的吩咐,才扶著婧娘准備離開。一直在旁邊坐立難安揉帕子的李氏怯怯開口,“臻華,要不你也回去吧,你頭上的傷大夫吩咐了要靜養。”

  王臻華愣了一下。

  剛才王臻華一進門,還留意過李氏的動靜,但在婧娘氣場全開之下,就連陳家母子也僅因其討嫌程度才獲得她幾分關注。要不是李氏才吭了一聲,王臻華都差點忘了這號人了!

  “冬草年紀小,兒不放心,大娘回去怎麼喝藥調養,還是要您在跟前坐鎮主持。”王臻華想了一想,還是托辭把李氏遣走。下面的話,並不適合李氏聽到。

  “可是……”李氏左右為難,一兒一女都需要照顧。

  “安排妥了大娘,你再回來陪我,好不好?”王臻華善解人意道。

  “好吧。”李氏勉為其難點了頭。

  王臻華給冬草使了個眼色,讓她盡力拖住李氏,別讓李氏回來添亂。冬草會意,輕輕一點頭,就和李氏一左一右扶著婧娘回去。

  三人剛走了一半,就被陳東齊攔住,一副婧娘是他囊中之物的自信模樣,眼神放肆,還不忘擺出深情款款的情聖架勢,“婧娘,就算你家境敗落、病體纏綿,我也絕不會拋棄你!待我和你弟弟談好了,咱們就成親,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陳東齊無恥又自以為是的表白,讓婧娘氣得臉發白,“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就算當一輩子姑子,也不會嫁給你這種人!”

  王臻華眼看婧娘被氣得手都發抖,腿都直發顫了,忙揮手示意冬草扶走婧娘。

  婧娘剛發了通火,還要再罵,結果一停下來就四肢發軟、頭暈目眩,沒等她反應過來,就稀裡糊塗被冬草和李氏架走了。

  李氏三人先後離開,屋裡只剩下王臻華和陳家母子。

  王臻華坐在上首,額頭上綁著白色的繃帶,手上托著秋棗剛奉上的熱茶,垂著眼簾,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一種讓人坐立難安的氣氛慢慢籠罩了整間屋子。

  陳母不安地挪了挪肥厚的屁股,椅子不堪重負,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這一聲像是石子投進池塘,那種讓人窒息的氣氛像是一下子消失了。陳母顧不上尷尬,連忙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大侄子,咱們兩家的親事是早就定下的,但誰成想親家公早早就走了,留下你們一家子孤兒寡母的,唉,你們的日子艱難我也知道。”

  “多謝伯母體諒。”王臻華放下茶杯。

  “婧娘自小是嬸子看著長大的,我對她的疼愛是不下於對我家東齊的。”陳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婧娘失了父親庇護,日後嫁進我們陳家做宗婦,別說她兩個厲害妯娌了,就說宗族裡的各路雜七雜八的族親,只怕也壓制不住。婧娘又是這樣一副矜貴的體格兒,到時候每天從早上睜開眼一直忙到午時敲梆子才能歇,這樣日日操勞,只怕年歲不保……”

  王臻華一臉被觸動的樣子,深深自責道,“都怪我學藝不精,若我能早日讀書有成,參加科舉,頂門立戶,做大娘的依靠,她日後在婆家也能少些壓力。”

  陳母煞有介事地跟著嘆氣,“唉,也是婧娘沒能投個好胎,若她能托生在你後頭,等你長大成人金榜題名,她有個當官兒的哥哥當依靠也是好的。”

  王臻華耷拉著嘴角坐在椅子上,天塌了一樣愁眉不展。

  陳母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剛才嚇人的氣勢一定是她的錯覺,這王家小官人果然只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這不,稍微一嚇唬,不就立刻慌了手腳任人擺布了嗎?

  “嬸子倒是有個主意。”陳母賣起了關子。

  “什麼主意?”王臻華驚喜地抬起頭,迫不及待問道。

  “在宗婦的位子上一日,就得操一日的心。”陳母先鋪墊了一句,看王臻華一臉贊同,才慢慢拋出後面的話,“但如果不做宗婦,嫁給我兒當二房,有老太太和我在後院給她撐腰,東齊這個夫主跟她青梅竹馬,也不怕被冷落遭下人怠慢。她在陳家半點心不用操,好吃的好玩的緊著她先用,跟在娘家當小娘子的時候一樣自在,這樣難道不是四角俱全?”

  王臻華信賴地邊聽邊點頭,但聽完後,卻緩緩皺起眉,“可是二房……說出去太難聽了。”

  陳母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說道,“你年紀還小,不懂在後院名頭最不重要,握在手裡的實惠才是最實在的。你仔細想想,是想讓婧娘當個體面的正妻宗婦,幾年後累死在後院,凄凄慘慘連個後都留不下,還是當個逍遙自在的得寵二房,滋滋潤潤,子孫滿堂,壽終正寢?”

  王臻華蒼白稚嫩的臉上明顯地閃現過掙扎的表情。

  陳東齊適時添了一把火,信誓旦旦道,“不管婧娘是嫁給我當正妻,還是做二房,我跟婧娘青梅竹馬的情分都做不得假。我把話放在這裡,有我在一日,就誓要保她一日周全!”

  王臻華咬了咬牙,狠狠一捶桌子,下了決心,“姐夫這樣情深意重,我當弟弟的,怎好只為顏面好看,就枉顧大娘一生幸福?”

  陳家母子迅速地交換了一個得逞的笑容。

  陳母勉強壓下翹起來的嘴角,追問道,“你的意思是?”

  “誠如伯母所言,二房雖不好聽,但於大娘而言,卻是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我也深以為然。”王臻華利落起身,弓下腰,深深一拜,“日後大娘在陳家,還要伯母多多照應。”

  “好說好說。”陳母高興地嘴角都合不攏了。

  王臻華欣賞了一會兒陳家母子小人得志的表情,才故作為難道,“只是這樣的話,當初交換的庚帖就作廢了。當年家父與伯父交換的庚帖,是以明媒正娶為前提的。”

  陳母歡歡喜喜從袖子裡取出婧娘的庚帖,遞了過來,“還要請大侄子再出一份嫁二房的文書,今個兒就是黃道吉日,待會兒我就去官府一並登記了。”

  紅色的庚帖上,確實寫著婧娘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貫、祖宗三代等。

  確是婧娘的庚帖無誤!庚帖到手,計劃算是成了一半,王臻華低頭將它攏到袖裡。

  “伯母莫急,還有世兄的庚帖,你也一並拿回去吧。”王臻華朝秋棗吩咐道,“秋棗,你去書房把八珍格左數第三、上數第二的格子裡的木匣給我取來。”

  “好的,官人。”秋棗利落一福,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別忘了紙筆,我大侄子還得出一份文書呢!”陳母遠遠地朝秋棗喊了一聲,秋棗也不知是聽沒聽見,身子一個停頓都不打,就消失在長廊拐角。

  當著晚輩被下人落面子,陳母臉色不太好看。

  礙於事兒才辦了一半,陳母不好立刻翻臉,只好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你家當主子的也太和氣了,一個使女派頭比主子都大,很該再教一教規矩!”

  王臻華寬容一笑,沒有回嘴。

  與陳母正相反,王臻華反倒覺得,王家使女的業務素質非常高,等此間事了,很該發一回獎金,犒勞一下這個聰明又識眼色的使女才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9:04

  第三章

  木匣是紅木的,上面有重瓣蓮花和叢叢水草的浮雕,前面落了個小銅鎖。

  王臻華從貼身的荷包裡取出一枚小銅鑰匙,開了鎖,銅鎖應聲而開。王臻華取下銅鎖,左手扶在木匣蓋上,卻沒有立刻打開,而是警覺抬頭,環顧四周。

  旁邊伸長了脖子看著的陳家母子一個低頭喝茶,一個轉身吃點心,仿佛避嫌得很。

  王臻華只從原主記憶知道,其父王昱臨終前留給原主不少東西。王昱對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有夠信任,王家的租鋪地契、每人的生辰八字,乃至所有下人的身契等等都由原主保存。

  王昱對婧娘疼愛有加,當初選了陳家,一來是陳家知根知底,二來是他早年對其有恩,只要王昱在官場一日不倒,陳家就一日比王家低一頭。這樣低嫁過去,陳家必然要一輩子捧著婧娘。

  沒想到王昱在世時,陳家謙恭和藹;現在王昱不在了,陳家馬上就換了一副嘴臉……

  這只木匣保存著跟陳家有關的所有東西,王臻華把木匣掉了個頭,面朝向自己,隨後揭開蓋子。最上面擱著陳東齊的庚帖,與婧娘的庚帖式樣相同。

  “陳小官人的庚帖在此,還請貴府收好。”王臻華隨手遞給秋棗。

  陳母草草收起庚帖,沒注意到王臻華的稱呼變得生疏。陳母兩只眼珠子都直勾勾盯著木匣,好把她想像中的陳家房契地契、書局契書、銀票金銀都勾出來。

  讓陳家母子意外的是,王臻華還真的又取出幾張邊緣發黃的契紙。

  王臻華像是很意外,小心展開泛黃的契紙,瀏覽了一遍,就遲疑地看向陳家母子。

  陳母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猜測,一個比一個讓人心花怒放,她眼冒精光,“大侄子,難道這些契紙跟我家有關系?”
  “唉,我卻是希望這東西跟貴府一點關系都沒有。”王臻華為難地點了點頭。

  “你這話可就不對了!”陳母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義正言辭道,“嬸子雖然沒讀過書,但也知道一口唾沫一個釘!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年紀雖小,但也不能胡亂賴賬!”

  “既然你堅持……”王臻華一臉受教,指了指契紙,“這是天元二年至慶和三年貴府向家父所借銀兩的借據,我剛才算了一下,共計三千六百兩紋銀。”

  “什麼?借據?”陳母嗓門尖得像公雞打鳴,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一旁搔首弄姿的陳東齊更是不解,“借據?我們什麼時候跟你家有過銀錢往來了?”

  王臻華聳了聳肩,“我比你只小不大,你都不清楚的往事,我更加無從了解。不過,這借據上白紙黑字,私章手印,連同中人作證都應有盡有,想來也不會是假的。”

  陳東齊看了看借據上的落款,王昱的字跡他無從分辨,但陳父的字他自幼是見過的,這借據的的確確是陳父親手簽下,“阿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臻華淡定附和,“伯母年紀居長,這些舊事,還要請您為我們小輩解惑了。”

  陳母一張張翻看契紙,還真是借據,她不敢置信口中喃喃,“怎麼不是婧娘的嫁妝!”

  王臻華好心為其解惑,“大娘的嫁妝單子在家母手上,內宅之事,我身為男子怎好插手。”

  “至於這些借據……”王臻華拉長了聲調。

  陳母終於不再眼饞遠在天邊的嫁妝單子,注意力集中到了這一摞兒借據上。

  老天爺,這可是整整三千六百兩的紋銀啊!雖然陳家如今家大業大,但對於守財奴一樣的陳母來說,還這麼一大筆銀子無疑是割肉啊!

  眼看著陳母如坐針氈,王臻華心中冷笑。

  對於這批借據的過往,原主在王昱臨終前就得到過他的解釋。

  當年陳家也算白手起家,王昱看好陳父有膽識有魄力,就陸續資助了幾次。陳家慢慢回了本錢,最初也還過幾次。王昱好人做到底,說陳家生意剛做起,資金需要周轉的地方很多,不用急著還錢。陳家萬分感激地接受了這份好意,可後來等到生意做大,資金回籠,卻再沒提過還錢的事。

  王昱世家出身,根本不在乎這點錢。後來他有心把婧娘嫁過去,關於還錢的事更是嘴都沒張過一次,就想著讓婧娘拿捏陳家一個把柄。

  沒想到王昱這未雨綢繆的一招,還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家父的意思是兩家早晚是姻親,提這些陳年舊賬未免多傷交情。”王臻華輕巧地從陳母指間抽回契紙,“可依著你的建議,大娘做二房合適,這姻親關系也就做不得數了。”

  “怎麼會做不得數!”陳母急了,王家偌大的家產還沒喝到一口湯呢,怎麼就翻出一屁股債來,真是晦氣!她牽動嘴角,努力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二房也是我陳家的好兒媳啊!”

  “伯母說笑了。”王臻華慢條斯理地把契紙放回木匣,“關於兩姓婚娶,官府裡除了娶妻婚書,就只有妾書。所謂二房,也只是嘴上說著好聽罷了,根本上不得台面。剛才伯母一個勁兒催著我給大娘寫出妾書,要去官府登記,想來對於個中情形並不是一無所知。”

  “雖然官府裡這麼登記,可是……”陳母訕笑,額頭上的汗都急出來了。

  “看來伯母也清楚二房的真實地位。”王臻華截斷了陳母的話,“自古有言,妾通買賣。我還沒聽說哪家體面人家,把妾的家人當正經親戚往來的。我雖然心疼大娘,但王家畢竟是書快世家,大娘既聘出為妾,就不再是王家的女兒。王家與陳家,自然算不得姻親!”

  “既然不是姻親,這筆陳年舊賬就得好好算算了。”王臻華的手指微屈,在木匣上砰的一彈。

  陳家母子目瞪口呆,顯然被王臻華這一番話砸蒙了。

  王臻華卻並不就此罷手,陳家如今也算是汴梁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這三千多兩紋銀固然會讓陳母心頭滴血,但對於現在的陳家來說,並不算傷筋動骨。

  索性一刀是宰,兩刀也是宰,王家畢竟還有個空架子,百年書快世家的名頭拿出去還是很能唬唬人的。只要不把陳家逼到絕路上,陳家投鼠忌器,就不會狗急跳牆……

  “既然要清算賬目,昨天的事一並說清了也好。”王臻華的左手在額頭繃帶上輕輕一觸, “昨日在靈堂上,陳伯父與另一位世叔起了爭執……”

  “我家官人也是出於義憤,那人的話也太難聽了。”陳母覺得不妙,忙刷好感道。

  當時那人罵的話可不是一般般的難聽,不過王昱於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王臻華對此並不深究。而且那人與王家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事後也占不到一點便宜,靈堂鬧事,動機何在?反倒是陳家人狠刷了一遍存在感,還抓住時機,幾乎弄死了王家唯一的“男丁”。

  若真讓陳家得逞,憑著只會怯生生抹眼淚的李氏和一動氣就咳得半死不活的婧娘,王家偌大家財旁落,恐怕指日可待了。

  “我上前拉架,被陳伯父一把推到家父的壽棺上。”王臻華道。

  “是我家官人推的嗎?”陳母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卻緊張地連擦都顧不上擦,眼珠子都不敢眨一眨,“那會兒那麼亂,大侄子,你會不會看錯了?”

  “當時靈堂的人多,想來看清楚來龍去脈的人還有幾個。來拜祭的人都跟家父有些交情,想來我若請他們來作證,還不至於無人肯賣家父的面子。”王臻華又道。

  “也太費事了。”陳母慌忙阻止。

  “我跟您說句實在話,您別笑話我。”王臻華抬頭一笑,模樣靦腆,“我這人啊,從小就心眼兒就比針尖還小。我腦袋上被人開了個窟窿,就一定要在那人頭上也開一個窟窿,才覺得公平。”

  被王臻華愣頭青一樣的話嚇到,陳母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陳母小心翼翼地勸道,“大侄子,你將來還要考科舉,現在年紀小小就留下案底,對你日後的前程只怕影響不好。”看王臻華一點不罷休的樣子,陳母只好咬咬牙,忍痛提議,“雖然不知道是誰把你推倒,但看在兩家世交的份上,嬸子願意給你出這個湯藥錢。”

  王臻華也沒有窮追爛打,連謙辭推讓都沒做,就干脆應下,“有勞伯母了。”

  陳母雖然打著息事寧人的主意,但還是希望王臻華年紀小臉皮薄,推辭了才好。沒想到王臻華竟然一點都不客氣,陳母頓時被閃了個夠嗆。

  王臻華朝秋棗招手,示意她過來,“昨天大夫為我留下的藥方在不在?”

  秋棗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在。

  “你去把大夫留的藥方謄抄一份,連同養至傷好那一日所需的藥材,一並列個單子,折合成多少銀兩也記在上面。”王臻華輕快地轉身,朝陳母抱了抱拳,“這筆賬,同樣有勞伯母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9:15

  第四章

  陳母手裡薄薄的兩張紙抖得簌簌作響,她不敢置信道,“你家的藥是金子做的嗎?這折算起來都有陳家一年的紅利了!”

  “我頭上可是破了個窟窿,血流了有大半碗。”王臻華嚴肅地把婧娘的話原樣照搬,“我能醒過來都是家父在天之靈保佑,正經遵照大夫囑咐,我得躺在床上養三個月,才能勉強養回來。若不是看在兩家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不會強掙著下了床,冒著病情反復的危險來向伯母請安。”

  “嬸子知道你孝心虔誠。”陳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至於這開方子的人正經是金藥堂的坐堂大夫,醫術高明,千金難請。”王臻華又道,“如果伯母不信,盡管找人去辯方子。”

  “金藥堂?”陳母倒抽一口冷氣。

  金藥堂可是全汴梁城最花錢的地方,百年老字號,坐堂大夫的醫術都絕對有保障,每一樣藥材都保證藥效上佳。來往都是達官貴人,診金絕對是普通人難以想像之高。

  現在王家家產還沒拿到手,陳母不想撕破臉。

  但是她們母子倆來了大半天,一點進項都沒有,反而倒貼出去這麼多錢,陳母實在心疼得要死,她腆著臉道,“這也太多了,咱能不能打個商量……”

  “伯母是不想付這藥錢?”王臻華體貼地為陳母說出為難之處。

  “大侄子,嬸子不是不想付這錢。”陳母陪笑道,“陳家上百口人的吃穿住行都靠你叔一個人供應,日子本來就緊巴巴的。要是你的藥錢不多的話,嬸子湊湊還行,但現在……”

  “其實就像嬸子所說,當時靈堂上人多混亂,也未必是世叔將我推倒。嬸子願意出錢為我療傷,這是看在兩家世交的情分上,並不是合該就讓嬸子來破財的!”王臻華格外好說話。

  “就是啊!”陳母拊掌叫好,一聽不用出血了,頓時看王臻華哪兒都順眼,連腦門上的繃帶都格外白淨體面,“到底是讀書人,說話做事就是體面周到!”

  王臻華略過眉開眼笑的陳母,對秋棗道,“你去拿我的帖子,把府尹江大人請來。”

  “等等!”陳母臉上的笑戛然而止,“咱們娘倆親親熱熱聊著天,請江大人做什麼?”

  “昨日江大人來拜祭,就對我說過,若事有不諧,只管請他來主持公道。”王臻華對陳母耐心解釋道,“伯母放心,江大人跟家父是經年故交,斷不會做出人走茶涼的事來。”

  “江大人是汴梁府尹,公務纏身,一點小事就不要麻煩他了。”陳母結結巴巴道。

  “伯母說錯了,江大人身為府尹,正管著汴梁及臨縣的百姓治安。”王臻華正氣凜然道,“小侄昨日被推攘致傷一事,合該由江大人接手調查。而且江大人昨日也在場,說不定連調查審問的過程都能省了,當場就能指認凶手,把他打入大牢好給侄兒出這一口惡氣!”

  聽著王臻華的話,陳母臉色越來越難看,哆哆嗦嗦問道,“大牢還不至於吧?”

  “牢獄之災是肯定免不了的,不過好在小侄只暈迷了一天,並未傷人性命,所以判刑大概……”王臻華故意停頓了一下,看到陳家母子一臉緊張模樣,才慢悠悠道,“頂多杖責上七八十棍,罰沒一些金銀,再刺配流刑三千裡,等上十來年事情淡下去了,若他僥幸沒死在南蠻之地,家人運作一下,或許還能活著回來。”

  “這判得也太狠了!”陳東齊不敢置信地高喊。

  陳母更是被嚇得心髒幾乎停跳,氣都喘不上來了。

  王臻華意味深長地看向陳母,露出一口陰森的白牙,“這還算狠?如今家父去世,我王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若擱在以前,家父一句話遞過去,保准他當晚就死在大牢裡!”

  陳母一把攥住王臻華的手,臉色煞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大侄子啊,嬸子想了想,你爹剛去世,你就沾染上官司,說出去總歸不好聽。以後對你的仕途,只怕也有影響。”

  “難道就白饒了那小人?”王臻華一臉雖聽了進去,但終究咽不下那口氣的樣子。

  “聽嬸子的,居家過日子,難免有不和受氣的時候。更何況你們一家孤兒寡母,衙門是非還是少沾得好。”陳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手像一把鐐銬一樣,把王臻華的手背都掐紅了,“嬸子家雖然不湊手,但咬牙擠擠,給你看病的錢還是能擠出來的。”

  王臻華一副愣頭青的樣子撅著頭,就是不松口。

  陳母顧不上心頭滴血,對王臻華循循善誘道,“你讀書上比人多開了一竅,要不了幾年就能自己考上大官了,到時候親手整治那人不是更痛快?”

  “那還得放他逍遙幾年……”王臻華明顯遲疑了。

  “這種人做了壞事,一定戰戰兢兢,晚上連睡覺都睡不踏實。”陳母咬牙切齒地說著,眼珠子都在冒綠火,就像真有一個殺子奪夫的賤人在等著她報復,“這樣折磨上她幾年,等她以為事情平息,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你再站出來,告訴她當初的事兒根本不算完,清算的時候才剛剛開始!”

  “她剛以為平安無事,結果轉頭發現噩夢才剛起了個頭,讓她哭都沒地兒哭,上天入地都求告無門……”陳母語氣陰森,死死盯著王臻華,“這個法子,你說夠不夠泄你心頭之恨?”

  這一番話聽得王臻華後背寒毛倒豎。

  看起來貌不驚人、粗鄙無禮的無知婦人,竟然能想出這麼一個周全細致、讓人膽寒的整治人的法子。王臻華暗暗提高了警惕,她似乎小瞧這些古人了。

  若不是仗著原主年幼不知事的外表蒙混過去,今日誰才是最後的贏家,還真說不定呢。

  王臻華也不掩飾心中的驚懼和畏縮,她手腳發涼,臉色泛白,眼神無措地四處張望,就是不敢落在對面的陳母身上。這種正常孩子的瑟縮表現,果然讓陳母放松下來。

  陳母斂去猙獰之色,溫柔地拍了拍王臻華的手背,“大侄子,你覺得還用不用請江大人?”

  王臻華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嗓音都帶著顫,“不用不用,全照伯母的安排來辦!”

  說罷,王臻華一臉害怕地暗暗使勁兒,想把手從陳母的鐵掌裡抽出來。陳母見目的已經達成,就不再費心扮慈祥,任由王臻華的手縮了回去。

  陳母心滿意足地回座兒坐下,看到桌子上的賬單,眉頭再次深深皺起來。

  但剛才一番交鋒,陳母已經知道這王家小官人身上有股子蠻勁兒。雖然她才把王臻華嚇唬住,但要是逼得狠了,這愣頭青真的一股氣找了官府告狀,那她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陳母心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跟王家的龐大家產相比,這點錢老娘就當是哄孩子玩了!

  雖然這麼安慰自己,但陳母到底不甘心,“我家東齊年紀也不小了,老人家昨兒還跟我說想抱重孫呢。既然婧娘要做我兒的二房,也就無所謂守孝避諱了。撿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是個利嫁娶的黃道吉日,不如就把他倆的好日子定在明天,好不好?”

  “大娘如果能在正妻進門前就誕下麟兒,自然最好。”王臻華沉吟道,“就依伯母所言。”

  “你家倉促辦起喜事只怕要忙得人仰馬翻,幸好咱們兩家一貫相熟,很快就要兩家合一家,沒什麼好見外的,不如今天我就留下來幫忙吧。”陳母眼睛賊亮,話說得卻極體面。

  “明媒正娶的話,忙得需要人幫還有可能。”王臻華提醒道,“但伯母難道忘了,我姐嫁過去做的可不是正妻,而是二房。二房需要辦什麼喜禮?一頂青衣小轎,辦兩桌酒,就是頂天了。”

  “可,可是……”陳母震驚失色,一時間連整話都不會說了。

  倒是陳東齊反應快,他一拍桌子,義憤填膺道,“婧娘可是你的親姐姐!你就讓她這麼寒酸凄慘的成親嫁人嗎?你小小年紀,心腸怎麼能如此歹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9:26

  第五章

  王臻華一雙利目直直剜向陳東齊,臉黑得像能滴水,“她固然是我的親人,但我王家百年世家的名聲卻更容不得一點玷污!”

  陳東齊氣勢一弱,訥訥地辯解了一句,“可剛才分明是你親口同意……”

  像是被這句話戳中了要害,王臻華無力地坍下肩,閉上眼,“是我不孝不悌,無能庇護於她。”

  聽到王臻華愧疚自責,陳東齊以為有了轉機,頓時眼睛一亮。

  “幸好陳家上下都對大娘青目有加,又有陳小官人親口發誓,一生護她周全……若非如此,我怎會舍得親手將大娘驅逐出家族?可是王家不需要一個與人為妾的女兒,一旦她踏出家門,就與王家再無關系!”王臻華痛苦地把臉埋在手心裡,“王家世代清名,不能毀於我手!”

  “那嫁妝呢?”陳母的嗓門尖得刺耳,“你爹從婧娘三歲起就給她攢的嫁妝呢?”

  “自然是鎖在庫裡蒙塵了。”王臻華悶悶道,“尋常人家的二房送嫁該是什麼樣子,我們王家就是什麼樣子!半點不會例外,省得平白惹人口舌。”

  陳母的臉青青白白變了半晌。

  要是婧娘當了二房,就一分錢嫁妝都帶不過來,而且一點娘家的便宜都沾不上,那誰稀罕捧一個病秧子進門當祖宗?

  她費盡心機說服王臻華,讓婧娘變妻為妾,豈不都成了白費力氣!

  陳母的臉色變來變去,終於定格成一種慈祥的表情,“嬸子是個粗人,剛才考慮得也不周到。婧娘這麼好的姑娘做二房,實在太委屈她了,我看,東齊還是娶婧娘當正妻才好。”

  “伯母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王臻華本來就臉色不好,陳母的出爾反爾更加火上澆油,“難道伯母是想讓大娘被後宅宗族耗盡心血,然後芳年早逝,好給新人騰位置嗎?”

  “嬸子不是這個意思。”陳母頭疼極了。

  若是一般人陳母還有把握侃暈他,但是這位小官人的脾氣陳母深有體會。這王家小官人一來記性好,二來脾氣倔認死理,可是一點都不好忽悠。

  陳母不由後悔,自己就是想弄個巧宗。

  既能有婧娘做橋梁,慢慢吞食王家家產,又不耽誤給兒子找個頂力的岳家。畢竟婧娘雖然從娘胎出來就帶著弱症,但一路平安長大到了現在。真等婧娘死了,才把東齊的正妻之位騰出來,只怕還要等個幾年,自家兒子可耽誤不起……

  可現在雞飛蛋打,兩頭不落好……陳母真是捶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我原以為,嬸子是真心為我家著想。”王臻華臉色更冷,眼神像淬毒的刀子一樣鋒利,“但現在看來,恐怕你是看我年幼,欺我家中無人,把我王家當猴耍了!”

  “王家沒有這樣落井下石的朋友。”王臻華霍地起身,一甩袖袍,“來人,送客!”

  “兩位,這邊請。”秋棗如幽靈一樣從角落裡飄出來,像一座黑塔一樣堵在陳家母子面前,躬身做出請的姿勢。

  陳家母子都不是體格健壯的秋棗的對手,且兩人自恃身份,不肯掉架子跟下人推攘爭執。

  眼瞅著王臻華就要從後門離開,秋棗又一步不讓,陳家母子都急得半死。

  沒想到王臻華剛跨出門檻,就停了下來,“早年借據連同我的藥錢,合計八千九百兩。明日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否則我想江大人這樣耿直的清官,肯定很樂意為故人之子討一回公道。”

  說罷,王臻華就不再理會,拂袖而去。

  等出了前院,王臻華站在假山下,靜靜吐出一口濁氣。

  今天這一番狐假虎威,連消帶打,想必能讓陳家安分一段時間。但今天成功的前提,一是陳家本身貪心不足,二是借王昱舊友的權勢壓人。

  如今王昱才過世沒多久,他的余澤還能庇護王家一段時間。

  但等到時間慢慢過去,故交舊友的人情也慢慢變淡,若王家依舊如懵懂小兒一樣毫無自保之力,那王家面臨的處境可要比今日艱難得多了。

  王臻華低頭看向這雙讀書人的手。

  舍棄一個普通女孩子該有的人生,只為傳承百年書快世家,對原主而言是否合適姑且不論。

  但對於穿越而來的王臻華來說,卻能從中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在現代過了二十多年自由生活的王臻華,絕對不可能接受一輩子困在後院,嫁個男人生個娃,跟婆婆妯娌小妾勾心鬥角過完一生。

  雖然女扮男裝一露餡兒就絕對是個大麻煩,但在這個禮教森嚴的時代,王臻華想要獨立自主的生活,一個男人的身份絕對是最便捷有效的解決途徑。

  繼承了原主的身體,還得到這樣大的一個便利,王臻華自然不能對王家就此撒手不管。可是想擔起這個重擔,庇護好這個大家族,就得獲得足夠的權勢。在這個時代,獲得權勢的絕佳途徑就是參加科舉。只要成為天子門生,無須試用培訓,就直接上崗成為統治階級中的一員。

  現在關鍵的問題有兩點。

  一是參加科舉時,搜身會不會被查出她的女兒身。

  據她所知,在古代參加科舉是要搜身的。每朝每代的搜身方法都不同,有像機場安檢一樣全身摸一遍的,有扒光了連幽門都掰開檢查的,有大家一起脫光洗澡更換統一制服的……如果這個時代是後兩種類型,那她就趁早打消入仕的念頭吧。

  但王昱是個聰明人,當初給原主選擇了這條路,想來在這種事上露餡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畢業多年的她還能不能看得進去書,學會之乎者也的四書五經。

  這第二點尤其重要!

  要知道她當年棄文學理的一大原因,就是政治論述題從來只能拿卷面整潔和辛苦分,語文的閱讀理解和作文,學理也躲不了,她只能苦苦掙扎在及格線上!

  而四書五經絕對是語文政治的升級噩夢版,光想想那可怕場景,她就要以頭搶地了……

  不過,據陳母所說,原主是個讀書的好苗子。王臻華既然繼承了原主的記憶,那原主對於經綸典籍的知識以及讀書的天分……她大概或許也能繼承?

  王臻華雙手合十,對天祈禱。

  一天後,吃喝拉撒都耗在書房的王臻華,終於無比絕望地認命了。

  原主的記憶她是有,但那都僅限於動態畫面——有人物有劇情有場景的!而所有的四書五經,包括世界觀常識,只要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她是一丁點記憶都沒有!

  “咚咚咚。”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傳來。

  “請進。”王臻華有氣無力道。

  門簾被掀開,李氏提著個食盒,獨自走了進來。

  李氏把食盒放在書桌的角落上,小心翼翼地覷著王臻華的臉色勸道,“臻華,你的傷還沒好全,娘知道你讀書用功,但你也不用這麼逼自己。”

  王臻華收拾了一下被虐得千瘡百孔的心,對李氏溫和道,“娘娘你放心,兒自有分寸。”

  其實王臻華的傷並不像婧娘說得那麼誇張,那天她雖然順著婧娘的話,把她的傷口誇大一番嚇唬陳家母子,但只是後腦勺破個口子流點血,不至於就需要一直臥床休養了。

  雖然老天爺並沒把原主的知識讀取技能和過目不忘金手指賜給王臻華,但短短一天的古代生活讓她發現一個問題——這具身體的愈合能力似乎有點逆天了。

  僅一日夜過去,傷口就開始結疤愈合。

  而大夫預測的頭暈乏力、四肢發軟等等症狀,在王臻華身上一點都沒出現。以至於王臻華不得不托辭謝絕大夫的復診,昨晚換藥都不敢讓人代勞。

  王臻華一向是守法公民,來到古代也不准備打架生事,所以這技能對於她來說實在有些雞肋。

  “這是我親手熬的銀耳南瓜湯,補血又益氣,對身體最好了。”李氏從食盒裡端出羹湯,遞給王臻華,一臉期待看著她,“來,要不要嘗一嘗?”

  “好啊,多謝娘娘。”王臻華自然笑納。

  “昨兒個鄰家姜娘子來上門拜訪,知道婧娘跟陳家的親事告吹後,還挺熱心地說要給婧娘介紹人家呢……”李氏坐在王臻華身邊,絮絮說道。

  “爹爹的喪事剛辦完,大娘恐怕要等上一年才能說親了。”王臻華舀起一塊南瓜,輕輕一咬,入口香滑軟甜,讓她不禁眯了眯眼,李氏熬羹湯的手藝確實堪稱一絕。

  “婧娘年紀還小,等上一年也還來得及。”話雖這麼說,但李氏還是嘆了口氣,喪父長女日後要尋門好親只怕不容易,不過再發愁也是一年後該操心的事了,她將注意轉到兒子身上,“臻華,你以往讀書都由你爹爹教導,如今他過世了,你總不能就憑自學……”

  “娘娘這話倒是提醒我了。” 王臻華不由停下舀湯的手,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我這樣閉門造車,既耽誤時間,又浪費精力,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蠢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9:40

  第六章

  去書院讀書和請先生單獨授課,兩種方法各有利弊。

  吃小灶固然全面具體有針對性,但目前王昱不在了,李氏的人脈都在後宅婦人裡打轉,要尋一個博學大儒來當她的授業講師,難度實在不低。

  去書院讀書,王臻華最怕的一點是跟別人混住。

  祝英台是碰上一個超級粗線條的梁山伯當舍友,才沒有在三年求學中暴露女兒身份,王臻華能不能有這個好運氣就說不定了。

  當然,去書院讀書的好處也是現成的。一來前世上了十幾年學,王臻華更熟悉這種教學模式;二來書院結識的同窗好友,是她在守孝期間所能結識的唯一人脈。

  “汴梁哪個書院比較好?”王臻華問道。

  “除了國子監,汴梁城裡大大小小的書院有十幾個,其中最聞名的就是白羽書院和明山書院。”李氏對這個也算了解一二,平日交際時,很多夫人都會提到自家子侄在哪讀書,“不過這兩家書院的入學考試很難,去報名的十之七八都要刷下來,只有一小部分頂尖的能入學。”

  “考試很難?”王臻華嘴裡有點發苦。

  “你爹中秋時不就說過嗎?以我兒的程度,足以應付那些書院的入學考試了。”李氏對王臻華很有信心,一點都不擔心這個,“其實最好的應該是國子監,但那裡名額有限,你爹在或許還能活動活動,給你弄個名額,如今……咱們也只能瞄准其他書院了。”

  王臻華隨手翻了一下桌上的書,原主已經學到《中庸》了。

  這麼看來,想要自學並過了書院的入學考試,少說要學透這四本書。幸好原主是個勤奮扎實的,每一本都注經釋義,王臻華就算從頭學起來,也不至於抓瞎。

  “娘娘可知道,這些書院平時吃住都在哪裡?”王臻華又問。

  李氏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慢慢道,“外地的學子大都住在書院,住宿伙食因各書院的條件而異。像明山書院,就是幾人擠在一間號舍;像白羽書院,條件稍好一些,是幾人合住一個院子。不過,這些書院都不允許帶僕役伺候,凡事都要自己動手。”

  王臻華不由松口氣,也有心情開玩笑了,“這白羽書院,看來還挺財大氣粗的。”

  李氏卻有點發愁。

  這個兒子來得艱難,自落地就被官人當眼珠子一樣捧在手心裡,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個小娘子都夭深居簡出。這下突然離家求學,身邊還一個伺候的人都不能帶……李氏幾乎可以預見自家兒子在書院吃盡苦頭,可憐巴巴,瘦得不成人形的前景了。

  “臻華,其實還有幾家書院也不錯,而且都離家近,平日你早上去書院,晚上回家休息,娘給你燉羹湯補身體,也不用你事必躬親,受那些下等人的罪,你看……”李氏極力游說。

  “娘娘,我能照顧自己。”王臻華哭笑不得,看李氏還是不放心,索性直言,“不知這些書院與明山白羽相比,考中秀才者幾何,考中舉人者幾何,考中進士當朝奏對者又有幾何?”

  “是沒幾個……”李氏耳根軟,一看王臻華主意已定,長長一嘆,“罷了,你如今主意也大了,倘若日後在書院吃到苦頭,可千萬別逞強,托人捎個信回來,娘自會派人來接你。”

  “瞧你說的,就好像明山白羽已經是我的囊中之物了。”王臻華不由失笑。

  “你爹可是探花郎,他的學問就連聖上都稱贊過,他說你行,你就絕對能行!”李氏對亡夫信心十足,看不得王臻華這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樣子。

  王臻華看著李氏容光煥發的樣子,深覺肩上重擔好大。

  本來王臻華還想跟李氏打個預防針的,不過現在看來,就算她說了,李氏也只當她謙虛低調。王臻華只好下定主意,拿出對付高考的勁頭,來應對自到古代後的第二場挑戰!

  “白羽書院入學的考試範圍及歷年來的策題,你有沒有渠道弄來?”王臻華悄悄問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李氏為難道。

  “咱家的故交好友裡,誰有可能有這些東西?”王臻華又問。

  “讓我想想。”李氏擰著眉頭,在屋裡繞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眼中一亮,“我想起來了!你江伯父的族兄曾在白羽書院做過幾年先生,若去尋他,必能給你找些往年的策題。”

  “江伯父?”王臻華重復了一遍,“你是指汴梁府尹江大人?”

  “正是他。”李氏點頭,“你江伯父跟你爹本就是同科進士,又是至交好友,他為人赤誠,清廉公正。前日你在靈堂被撞傷暈倒,就是他幫忙料理了你爹下葬的後事。”

  “江伯父如此仗義相助,我很該親自上門,拜訪道謝。”王臻華自趕走陳家母子後,匆忙看了一下婧娘的病情無礙,就一直耗在書房,倒是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我兒長大了。”李氏心情復雜地拍了拍王臻華的肩膀。

  王臻華略有點心虛,她好歹都工作幾年了,這樣的人情往來早就拿心應手,在這點上強過原主實在沒什麼好自豪的,於是忙轉移話題,“我明日上門拜訪應該帶些什麼?”

  李氏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明日就去?你身子還沒養好呢,那麼著急干什麼……”

  王臻華悄悄抹了把汗,她本來就不准備這麼快去拜見。

  這一次拜見除道謝外,還要請江大人幫忙引見他那位曾在白羽書院當過教習的族兄,就算不能引見,也最好能借到一些內部資料。這樣的話,就會不可避免談到王臻華准備去考白羽書院的事。

  江昂本身學識不錯,王臻華又是他的世交晚輩,到時候談興上來,指不定要考一些問題。她要是表現得太差,就算是有王昱的老交情,只怕也拯救不了江昂對她不學無術的印像。

  所以,在見江昂以前,王臻華要做的准備還真不少。

  “……大夫說了,頭上的傷最需要精心護養,你江伯父也知道你的傷情,不會因你晚去幾天就怪你禮數不周。”盡管王臻華聽得心不在焉,但李氏依舊在絮絮說著,“正好白羽書院的入學考試在來年二月,借題一事不用急,年前你就好生在家養著……”

  “娘的安排很妥當……”王臻華笑著應下,突然門外有人來報。

  “官人,陳家來人遞了拜帖。”來人是外院的向總管,是個五旬的老人,國字臉,眉須皆花白,天生一雙總睡不醒的眯縫眼,臉上常年帶著笑,肚子微腆,面容慈祥。

  “來的是誰?”王臻華接過拜帖,帖子極盡奢華,金粉勾邊,銀絲畫線,還灑著噴香的香料。

  “陳官人親自來的。”向總管道。

  “不見。”王臻華將拜帖隨手一丟,干脆利落道,“若他是來還錢的,向叔你只管清點好收下,若不是,就把他好生請到前廳坐著。我病得臥床不起,不能相陪,還請他見諒。”

  “陳官人畢竟是長輩,若執意要來看您……”向總管考慮很周全。

  “就說我病重,屋裡亂得人仰馬翻,無法招待貴客……諸如此類,隨向叔的心意解釋。”王臻華笑眯眯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明白我跟陳家斷交的決心,向叔明白了嗎?”

  “明白,官人。”向總管摸了摸胡子,露出一個同樣狡黠的笑容。

  向總管退下去後,李氏糾結地揉著帕子,總覺得有點擔心,“雖然我也覺得這門親事退了也好,但是這樣打陳家的臉,是不是不太妥當?”

  王臻華舀了一勺湯羹裡的雲耳,已經不冒一絲熱氣了。她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嘗起來味道還不錯,“娘只管看著,我越這樣行事,陳家才越會放心。”

  李氏看起來更疑惑了,王臻華卻並沒有解釋。

  雖然昨天王臻華一直表現得像個年輕氣盛、心思淺到一眼能望到底的少年人,但單從結果來看,最大的贏家是王臻華,而不是自以為從頭到尾把她耍的團團轉的陳母。

  陳母固然自信於自己的判斷,但不在場的陳父卻更容易旁觀者清,從而懷疑到事情的真相。

  這一次陳父親自上門拜訪,就是證明。

  當日是陳父推倒王臻華,致其重傷。雖然他不承認,但作為主要嫌疑人,在事情查明前,陳父都應該主動避嫌,昨天陳父就是這麼做的。但是今天他來了,多半是被王臻華一通亂拳攪亂了布局,按不住陣腳才來上門試探。

  現在王臻華掌握著主動權,根本不需要親自上陣跟陳父逞心機鬥心眼。

  王臻華如此草率而強硬地決定斬斷兩家多年交情,在混跡商場多年的老狐狸陳父心裡,必然不會是多明智的決策。若易地而處,陳父一定有十幾種委婉而不失體面的法子悄無聲息處理掉對手。

  這樣一次次加深陳父心裡她魯莽固執的形像,陳父才會從心底裡小瞧她,輕視她,不會花太多心思來對付她,畢竟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真是不要太好誘哄上當。

  示敵以弱,王臻華才能贏得養精蓄銳的時間。

  昨日王臻華是借了江昂的權勢,借力打力。這種方法偶爾為之還好,次數多了,總有西洋鏡被拆穿的一天。她總要自己成長起來,才會真正擁有保護自己的實力。

  到那個時候,才會是真正把陳家踩在腳底的那一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5 23:59:51

  第七章

  沒過多久,向管家就來彙報,陳父還上了積年舊債和醫藥錢,借據也一並還給了陳父。李氏一看木已成舟,也就不再糾結,索性由著王臻華自個兒折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王臻華開始日復一日地耗在書房裡來。

  據李氏所說,王昱在中秋時就曾經說過,原主的學識儲備已經足以應付幾大書院的入學考試。如今離中秋相距並不遠,也就是說她目前所要攻讀的只有四書,而五經的學習則可以暫時押後。

  其實,單就四書而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本書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到六萬字。尤其《大學》、《中庸》只是《禮記》中的兩篇文章,內容更是少得令人發指。

  雖然文言文讀起來拗口難懂,但真要下死力背起來,給她一個月也能囫圇吞背個差不多來。但科舉真要這麼簡單,也就不存在寒窗苦讀一輩子,卻只有一小撮兒人能金榜題名了。

  四書只是開始,真正讓讀書人鑽研到頭發都白了的,是歷代學者給四書做的集注釋義。

  其實王臻華覺得四書本身就很完美,並不需要諸位學者自己嚼過一遍,再吐出來的通俗版本……但是作為一個沒名氣沒地位的小人物,王臻華只能吐槽幾句,然後默默接受。

  幸好喜歡解讀經典、卻又名氣大到彪炳古今的學者並沒幾個,而在這個名喚大陳的陌生朝代裡,被當朝統治者列為官方必讀注本和科考依據的,只有一人獲此殊榮,正是朱熹。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共十九卷,雖然看起來有點多,但只是豎排版加毛筆字體,讓它的視覺效果膨脹了一下,其實折合起來只有二十萬字上下,也就是現代一本小說的厚度。

  當然,這本小說讀起來需要耗費的時間,絕對不是一般般的多。

  這種事沒有捷徑,王臻華也只有擼起袖子上了!

  就這麼悶頭悶腦地學了數月,王臻華完全恢復了高中時起早貪黑的作息規律。

  晚上躺在床上要復習一遍當天學的文章,最好默背一遍加深記憶;早上起早了不舍得離開暖和的被窩,但又不好浪費時間,就趴在床頭在腦子裡復習一遍昨天學的內容。

  有時候天氣好,婧姐兒身體好轉出現在飯桌上,兩人你問我答,隨手復習一段論語孟子。

  甚至蹲在馬桶上,王臻華手裡也不忘拿本書,不過效率一般不佳,期間進度基本為零……

  直到呵氣成冰的腊月到來,也即大夫所預計的傷口痊愈,可以不再閉門休養的那一天來臨,王臻華終於可以把繃帶取掉,把早已恢復原樣的後腦勺露了出來。

  王臻華既已恢復健康,應有的交際自然不能再作拖延,於是向江府送上拜帖。

  很快,江昂回了帖子,盛邀她前來。

  在休沐這日,王臻華帶著李氏和婧娘精心准備的禮單,來到江府上門拜訪。

  向管家遞上帖子和禮單,王臻華在門口稍等了片刻,門上的僮僕就恭敬地迎王臻華進入江府。

  江昂雖然貴為汴梁府尹,所住的房子卻一點都不奢華富麗,反而質樸古拙,毫無浮華雕飾,一看就是個清廉守正的官員府邸。

  在僮僕的帶路下,王臻華一路穿廊過院行來,正自嘆服,在古代能當上都城府尹的果然都是大清官,前有名揚古今的開封府尹包拯,今日江昂為府尹也絲毫不遜色……

  正想著,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由遠及近傳了過來。

  王臻華好生納悶,看這帶路的僮僕進退有度、恭順有禮,一路碰到的使女小童都是恭恭敬敬、禮數周全,顯然能看出江家的規矩嚴明。來人是誰,竟敢如此肆無忌憚?

  若不是來人聲音明明白白是個赳赳男兒,王臻華幾乎要懷疑這是江家哪位內寵了……

  沒等王臻華琢磨出個道道來,就見一個錦衣玉貌、倜儻風流的年輕郎君穿花拂柳,搖扇而來。

  年輕郎君看到王臻華倒也不吃驚,上下打量她一眼,嘴邊銜著笑,“讓我猜猜,身量尚小,體著素服,又是一副大病初愈的體態……”他扇子一合,往掌心一拍,“可是祖籍綏陽的王家小官人?”

  “正是在下。”王臻華抱拳一禮,驚訝於對方的觀察入微和高效推理,若不是環境不對,她都要懷疑對方是骨灰級的福爾摩斯愛好者了,“恕我眼拙,猜不出尊駕是……”

  其實話一出口,王臻華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江昂與王昱是同科進士,年齡相差無幾,成親生子的時間應該也不會差太多。對方年紀比婧娘稍大,在江府這樣一個規矩大的地方閑庭漫步,一副比主人都自在的模樣,身份並沒有太多別的可能。

  年輕郎君笑眯眯地搖了搖手指,“不要這麼謙虛嘛,既然有了猜測,不妨說出來一聽?”

  這位還真是個妙人,不但自己喜歡推理,見了剛認識的人,也不忘發展同好,鼓勵對方推理……

  王臻華也不由笑了,“江世叔的同僚友人年齡多在不惑之年,忘年交鮮少有之。像你這樣的年輕郎君,最有可能是世交子侄。而子侄小輩上門拜訪,多半如我一樣畢恭畢敬,目不斜視。像官人這樣悠閑自在,甚至饒有興致盤問對方身份的,不是此間主人,更有其誰?”

  說到最後,王臻華心境輕松下來,“敢問尊駕可是江家世兄,江炳成?”

  “猜的正正好!”江炳成一看王家小郎君果然對胃口,不由拊掌大笑,“我記得你今年才十二,我就托大叫你一聲賢弟可好?”

  “世兄抬愛,敢不有應?”王臻華回以一笑。

  “賢弟可是來拜訪爹爹的?”江炳成笑問。

  “正是。”王臻華回道,“前段時日家父過世,家中發生了一些事,多虧了世叔照應,才不至於耽誤家父的喪葬事宜。這兩日我剛病好,特地上門拜訪道謝。”

  兩人把臂而行,聊起來投契得很。

  原本王臻華還抱著對方身份地位合適,可以試著交個朋友,擴大一下在古代交際面的想法,但到了最後,對方談吐幽默,見識廣博,顯然是個愛玩的主兒,聊起來竟然沒有什麼古今隔閡。這讓王臻華不由拋棄了原本功利的交友目的,放開心胸,認真交下自來古代的第一個朋友來。

  江炳成親自給王臻華帶路,一條路走得又慢又長。但走得再慢,書房也很快出現在甬道的前方。

  江炳成瞅了一眼書房,不由斂了一身風流姿態,悄悄朝王臻華眨眨眼,“愚兄一進書房就頭疼,一看書本就腳軟,下面的路,愚兄就不能陪賢弟走下去了。”

  王臻華一聽這話頓生知音之感,但書房在即不敢放肆,只能沉痛一點頭,“那小弟去了!”

  兩人小聲道完別,沒等王臻華重整心情,就聽到一個輕描淡寫、獨具威嚴的聲音傳來,“臻華,是炳成送你來的?還算懂事,一起進來吧。”

  江炳成一臉天塌地陷的表情,讓本來就嚇了一跳的王臻華更加心慌慌。

  兩人對視一眼,進了書房。

  南面一扇窗戶開著,幾案上擺著梅枝花瓶。西北兩牆前都擺著直抵天花板的書架,上面滿滿擺著書籍,書案上整齊地列著筆架墨硯、文帖書籍,這種熟悉的環境讓王臻華迅速平靜下來。

  江昂是個白面美須的中年人,丹鳳眼,容長臉,容貌普通,卻獨有一股儒雅氣度。

  王臻華調整好狀態,抱拳一禮,“小侄臻華,前來拜見世叔。”

  江昂捻須,看著王臻華的模樣微微一笑,“你大病初愈,不用跟我見外,來,坐下。”

  靠牆根站著的江炳成聽了這話,蹭了又蹭,低眉順眼地挨著王臻華准備坐下。江昂垂下眼皮,茶杯在桌子上輕輕一磕,清脆的磕擦聲回蕩在書房,讓江炳成條件反射地挺胸站好。

  可能是有外客在,江昂並沒有當堂教子,只把江炳成晾在那裡。

  王臻華一來是外人,二來是小輩,三來跟江家又不熟,所以對此實在沒立場多說什麼,只好把自己當話題,好衝淡這莫名的緊張氣氛。

  “前日家父靈堂前有人生事,多蒙世叔主持大局,才使得家父葬禮如期舉行。小侄本應早日前來拜謝,不想病體難動,拖延了這些時日才來拜會世叔,實在失禮……”王臻華挺直了腰,肅容道。

  “我跟子昱多年相交,焉能看著他最後一段路都走得不安生?”說罷,江昂長聲一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0:01

  第八章

  江昂不好在兩個小輩跟前多流露情感,很快收拾了心情,問候起王臻華家人近來可還安好,禮數周全、態度慈和,聊聊數句讓人如沐春風。

  “你今日來得正好,我正有一事要問你。”江昂道。

  “敢問何事?”王臻華疑惑。

  “翻過年去,國子監就要新招一批學子入學。在那讀書的好處有目共睹,你若沒有另擇明師,我正好托人把你送進去求學。”江昂解釋道。

  王臻華一聽這話,倒是愣了。

  國子監可是大陳的最高學府,每年考中科舉的學子在總份額中占的比例絕對首屈一指。那裡常有博學鴻儒的名士來講學,大部分都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會偶爾來講一堂課。民間的書院固然有的因名氣大、資金雄厚,而吸引來一些出名學者,但比之朝廷的基數,卻又大大不如了。

  要說王臻華一點不動心,那肯定是騙人的。

  王臻華今日本來希望得到江昂的引薦,或者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份復習資料。這件事辦下來了,固然也是一份人情,但肯定比不上江昂推薦她進入國子監的人情欠得大。

  要知道國子監只面向官員子弟招生,且需要七品以上,每位官員只能推薦一名子弟入學。王昱是江南刺史,從五品,固然滿足這個要求,但如今人都死了,名額自然是過期作廢了。

  江昂身為汴梁府尹,固然有一些不同於別的官員的渠道,但哪家官員沒幾個子弟,一個個都瞄准著呢。江昂一直官聲極好,為一個故交小輩就干出這種惹人紅眼的事,說不定還會引來彈劾……

  這份人情太大,王臻華一介小民有點承受不起。

  不過如果只是人情太大,王臻華咬咬牙也就厚顏受了,等到她日後有足夠的實力,再來傾力回報也不算遲。但是關鍵王臻華有著一個一旦挑破,絕對會殃及他人的秘密。

  若是王臻華在國子監暴露身份,那麼力薦她入學的江昂勢必會受牽連。

  雖然王臻華發誓要守好女兒身的秘密,但這個世上總會由意外,就算她再自信謹慎,也無法保證未來的一切盡在掌握,這個秘密絕對不會為人所知。

  她當然會做好秘密泄露,被人唾棄折辱,乃至牢獄加身、身死魂滅的准備。王家人的生死榮辱跟她綁在一起,這已經是迫不得已,但她沒必要再牽扯無辜人進來。

  王臻華抬起頭,對著江昂關心的目光,只好謝絕,“多謝伯父的美意,但我……”

  一聽王臻華語氣中的拒絕之意,江昂還沒說話呢,偷摸高興的江炳成倒先急了,他嚷嚷道:“國子監不挺好嗎?為什麼不去?”

  “國子監畢竟是要由家中長輩蔭蒙,才能進入求學的。家父業已過世,我就算觍顏混跡其中,也難免會有些格格不入。”王臻華左思右想,勉強琢磨出一個體面的借口。

  “你是怕被人排擠?”江炳成一臉恍然大悟,忙拍胸脯保證,“別怕,到時候我罩著你!”

  “你罩著臻華?”江昂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幾日沒見,你倒是長本事了。”

  “我……我沒別的意思,爹你別多想……”江炳成原本一時得意忘形,要罩小弟的意氣風發頓時不見了,對上江昂不帶一絲煙火氣的眼神,立馬縮著脖子不敢吭聲兒了。

  江昂沒再理會自己的蠢兒子。

  對上王臻華稚嫩卻堅定的臉龐,江昂沉吟片刻,只當王臻華跟其父一樣面上輕描淡寫,骨子裡卻傲骨錚錚,不願欠人人情,倒也不再強說什麼,“也罷,你心裡有數就好。”

  “多謝伯父體諒。”王臻華看到江昂激賞的眼神,心知對方誤解,卻也不好解釋什麼。

  “除去國子監,汴梁的明山書院、白羽書院都不錯,每年上榜的學子雖稍遜於國子監,但也足以證明其實力強大了。”江昂一點被拒絕的惱怒都沒有,反而耐心為她分析籌劃。

  “伯父所言,與我心意正和。”王臻華松了口氣,“我想考白羽書院。”

  “白羽書院?是個不錯的選擇。”江昂捻著一縷胡須而笑,“不過想考白羽書院,可不能光憑嘴上說說。你養病數月,學問可有丟下?”

  “不敢有一日怠惰。”王臻華雖心中難免惴惴,怕終虧一簣,壞掉如此和睦的氛圍以及江昂對她的好印像,但已盡人事,只能聽天命了,於是一派坦然。

  “何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江昂問道。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王臻華心中一松,這是《大學》中的一段提綱挈領的話,江昂倒是手下留情。

  “此為何解”江昂又問。

  “之所以說平定天下要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是因為上位者尊敬老人,百姓就會行孝道;上位者尊重長輩,百姓就會知長悌;上位者體恤孤兒,老百姓也跟著效仿。所以君子總是會身體力行,以身作則,推行‘絜矩之道’。”王臻華摒去雜念,侃侃而談。

  江昂並不准備把一場良好的對話,變為嚴肅而無趣的考校學問,只隨口問了幾個問題,看王臻華對答如流,學問確實扎實,也就不再問了,只笑著稱了聲好。

  眼看氣氛良好,江炳成再次放松下來,朝王臻華豎大拇指,“不錯,比我強多了。”

  江昂看著自己明明儀表堂堂卻滿肚子草莽的兒子,不免哭笑不得,但看炳成確實和好友遺珠脾氣相投,心中也著實高興,也就難得沒再壓著他。

  江炳成樂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對了,族裡有個堂叔在白羽書院當過先生,既然賢弟你要考那兒,我就替你跟他要點歷年的策題什麼的,好歹也多個把握。”

  這兄弟可實在夠上道兒,王臻華眼睛一亮!

  “這卻不巧。”江昂卻皺起眉頭,看向王臻華的眼神有點歉意,“我那族兄上個月剛辭了書院教職,離開汴梁出外游歷去了,只怕沒個三年五載回不來。”

  “無妨,到時各憑本事就是了。”話雖這麼說,但是王臻華難免遺憾。

  江炳成更是懊惱,心道給了希望卻沒達成,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說呢,也怪他一直只顧著玩樂,竟沒留意族中有長輩離家遠游。

  本著補償的心理,江炳成小心問道,“賢弟要考白羽書院,可曾去實地看過?”

  王臻華有點打蔫,“此前我一直在家中養病,雖讓老管家前去查看過一番,卻未曾親自過去。”

  “那怎麼行?”江炳成立刻一副很在行的樣子,指點江山道,“要真考過了,你可是要在裡頭一待好幾年呢!要是不事先了解清楚,真住進去才覺得八字不合可就晚了!”

  “這提議不錯。”江昂難得贊成了兒子的意見,“臻華,你若今日無事,就讓炳成陪你去看看。若是覺得白羽書院不合適也沒關系,汴梁別的沒有,書院卻是多到足夠你挑到滿意為止。”

  “也好。”王臻華心想散散心也不錯,就應下了。

  江炳成剛提議的時候一時沒注意,等得到江昂的贊同,才一臉震驚,像被雷劈了一樣被王臻華拉走了。走在路上,江炳成都有點回不過神。

  太難得了!那個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爹竟然表揚他了!

  王臻華跟在江炳成身後,看著他一會兒撓頭皺眉,一會兒對天傻笑,不由忍俊不禁。

  出了江府,王臻華讓侯在門外的馬車先行回去,畢竟白羽書院並不遠,而且她自來古代還沒出來上街逛過,趁這個機會了解一下當地風土人情也是正好。

  西市上人聲鼎沸,賣瓜果小吃的攤販遍布街道兩旁,行人絡繹不絕,將道路兩旁的店鋪門都堵得看不見了,只有高出眾人頭頂的牌匾高懸在上方,讓人不至於錯過感興趣的鋪面。

  到了西市,江炳成總算恢復過來。

  只見江炳成深呼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活過來一樣渾身都放著光。

  江炳成從腰後抽出折扇,刷的一抖開,初見的那個倜儻官人又重出江湖!他熟練地拉著王臻華走街串巷,指點起哪家的混沌皮薄肉大,哪家的烤串肉嫩又勁道,哪家的老板娘標致又夠辣……

  逛了一圈下來,王臻華可算見識到江炳成有多受歡迎了!

  王臻華手裡拿的魷魚串、蘿蔔糕、甜酥酪,懷裡抱的點心匣子、木雕老虎、蟈蟈籠……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年輕的小娘子含羞帶怯塞過來的,當然她只是沾了光,人家媚眼兒都是拋給江炳成的。

  離西市中心漸遠,一直神采奕奕的江炳成也有點吃不消了,悄悄抹了把汗。

  然而,沒等江炳成這口氣徹底松下來,就有一個小娘子嬌軟的聲音傳來,“官人請留步。”

  王臻華幸災樂禍地朝江炳成眨眨眼,最難消受美人恩啊!江炳成呆了一呆,本來有點想跑,但到底憐香惜玉之心占了上風,“不知小娘子叫住在下,所為何事?”

  兩人一齊轉身看去。

  只見一個白衣戴孝的小娘子亭亭地跪在道旁,頭上插著草簽,可憐又標致。旁邊一副草席蓋著一具屍體,青白的手耷拉在外面。一個木牌擺在旁邊,上書四個大字——賣身葬父!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0:12

    第九章

  王臻華一邊深覺大開眼界,竟能在古代出門的第一天,就遇上賣身葬父這種影視作品常出現的喜聞樂見的場景,一邊幸災樂禍,讓江炳成這家伙賣弄風騷,這下可算惹上一朵爛桃花了!

  江炳成雖然風流,但也不沾這種來路不明的,口氣疏離道:“小娘子因何叫住在下?”

  “官人誤會了,奴叫的是這位青衫素服的小官人。”白衣小娘子含羞的視線從江炳成身上劃過,落在一旁看戲的王臻華身上,“奴名小蓮,見過小官人。”

  “是我?”王臻華嚇了個大睜眼。

  別說王臻華了,就是江炳成也是好生吃驚。

  王臻華看看高自己足有大半頭的江炳成,再瞅瞅自己干癟的小身板,煞是不解!

  要說如果王臻華是身著綾羅綺緞,帶著環佩丁當,一身凱子氣息的富家子形像,倒也罷了。但現在王臻華一身青黑素服,頭上玉冠、腰間環佩都是極不起眼的材質,這小娘子怎麼就慧眼識英雄,舍棄了一看就是富家衙內的江炳成,而相中了貌不驚人的王臻華呢?

  莫非真是王臻華自帶穿越光環,要走上開後宮,收小弟的起點男稱霸之路?

  這麼一想想,還略有點帶感呢!

  然後沒等王臻華大開腦洞,江炳成就繞著小蓮轉了一圈,“尋常人賣身葬父,能順利賣出去,得了錢安葬老父,就已經是喜出望外了。怎麼輪到小娘子這裡,還挑起客人來了?”

  小蓮怯生生地看了江炳成一眼,“那位小官人面善,奴若能賣在府上,也能少受些磋磨。”

  聽了這話,江炳成納悶地摸了把下巴,看向面上一派淡定,實則一直悄悄開腦洞的王臻華,“莫非我就長了一張惡人臉?”

  “你要是惡人,那一定是最風流標致的惡人。”王臻華回過神,朝狀似苦惱的江炳成眨眨眼,然後看向小蓮,“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奴家住汾陽,四月全村都遭了水災,家中片瓦不留,田地也都被水淹著,無法再作耕種。無奈之下爹爹帶奴背井離鄉,准備來汴梁投親。一路上奴和爹爹尋些零工來做,倒也勉強支撐下來。”小蓮聲若新鶯出谷,低回婉轉,娓娓道來,“不想爹爹臨到汴梁染了風寒,沒錢買藥,想投的遠親也怎麼都尋不到,最後爹爹竟就此去了……奴身無分文,為了爹爹後事,只能賣身葬父……”

  江炳成從袖裡掏出條帕子,角上繡著牡丹,香味撲鼻,顯然是剛才西市上不知哪個小娘子塞的。

  “父女二人,千山萬水地趕到汴梁……”江炳成拿帕子墊著手,撩起草席一角,打量著那具面目青白的屍體,神情專注,臉上有一種少有的嚴肅。

  “當爹的面頰瘦削凹陷,手上都是干皴的厚繭,指甲厚繭裡都是漬得洗都洗不掉的黑污,一看就是受苦人的模樣。”江炳成將草席給老人原樣蓋好,轉向小蓮,“當女兒的卻臉蛋白淨,身量勻亭,十指纖纖。這樣一副半點陽春水都不沾的樣子,比大戶人家的娘子都保養得細致。”

  “爹爹不舍得奴受一點苦,所以一路上……”小蓮低頭解釋,哀哀欲絕。

  “好一個心疼女兒的爹爹!”江炳成感嘆了一句,語氣說不出是贊是諷,突然話鋒一轉,“小娘子的官話說得可真不錯,可是一早學過?”

  小蓮憶起過往的開心日子,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奴家裡原也有幾畝薄田,爹爹請了先生,教我識字看書,女紅刺繡……官話也學了一段時間,說得不好,讓官人見笑了。”

  江炳成盛贊不已,“只學了一段時間,就能有這種水准,小娘子天賦不錯。”

  小蓮羞紅了臉,以袖遮臉,柔婉地側身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

  江炳成直勾勾地盯著人家小娘子,一副中意的樣子,還左思右想,努力搭訕,“前段時日我家辦席面,人手湊不開就招了幾個短工。據管事說,那幾人都是汾陽來的難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煞是可憐。說不定這裡頭,還有小娘子認識的人呢!”

  “是嗎?要真有認識的人,那倒是好了……”小蓮驚喜的模樣有點發僵,半晌她才道,“但我家住在一個小村子裡,村裡人並不多……雖然汾陽來的災民不少,但遇到鄰友的可能性只怕不高。”

  “說得也是。”江炳成像是被說服了,他遺憾地搖了搖頭,“也是不巧,那幾個短工已經辭了。若是還在,我還能帶小娘子去認認。要真能碰上同鄉,小娘子也不用孤身一人,賣身葬父了!”

  小蓮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朝江炳成深深一福,“不管怎樣,奴都要多謝官人的好意。”

  江炳成連連擺手,“沒幫上你的忙,我卻是不敢領你的謝。”

  從出言攔下二人到現在,除了最開始王臻華問了一句來歷,一直是江炳成主動相談。小蓮悄悄瞅了一眼王臻華,似乎有點拿捏不定該向誰求助。

  沒等小蓮拿定主意,江炳成再次挑起了話題,“其實細想想,那幾人只怕也不是小娘子的同鄉。小娘子舉止嫻雅,談吐有致,那幾人卻滿口方言,粗鄙不堪。我家管事教了半個來月,他們說出來的話還是怪腔怪調,惹人發笑。這樣的粗鄙之人,哪裡會跟小娘子認識?”

  小蓮模樣一呆,就聽到江炳成一臉期待對她道:“小娘子這樣雅致一個人,想必說起方言來,也是婉約別致,別有一番味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聽到呢?”

  “汾陽的方言俚語本就粗糙不堪,就算奴說來也一樣怪腔怪調……”小蓮很是為難,臉都白了。

  “小娘子何必這樣謙虛?”江炳成笑眯眯道,口吻卻是一點都不容拒絕,“是粗鄙不堪,還是雅致可愛,我聽了之後,心中自有判斷。”

  “奴怕說了,有污貴人之耳。”小蓮為難極了,貝齒輕咬下唇,楚楚可憐。

  “你只管說,我絕不怪罪於你。”江炳成好生體貼,甚至取出來一錠銀子,上下拋了拋,“這錠銀子有七八兩,足夠買一口棺材,找個墳地,給你爹安排後事。若你說了,我就把它給你可好?”

  “可是,奴……”小蓮支支吾吾,就是說不出口。

  “這樣害羞?若人見了,只當我是當街強搶民女的惡霸了。”江炳成好生失望,他表情一斂,漫不經心卻直指要害,“還是說,小娘子根本就不會說這汾陽方言?”

  “你何出此言……”小蓮面色如土,卻強辯道,“奴是來賣身葬父的,官人休要拿奴取樂子!”

  就算王臻華一開始沒起疑心,看到江炳成一整套盤問下來,也多少猜出一點端倪。更何況,這位小蓮明顯被問掉了底,現在砌詞狡辯,不過是困獸猶鬥。

  王臻華對江炳成不由刮目相看。

  原當江炳成是個為人好客、精於玩樂的衙內,沒想到這廝心思縝密、步步為營,一點都不簡單!

  這個暫且不論,王臻華將驚艷的目光收回,看向挺直了纖肢楚楚的細腰,眼圈泛紅,眸中隱隱含著水霧的小蓮。王臻華可沒忘了,這小蓮一開始可是衝著她來的!

  如果站在這兒的真是個涉世未深的愣小子,說不定還真要被小蓮楚楚動人的姿容打動。

  可惜小蓮親口喊來的兩位官人,一個是花叢老手,不會被這點伎倆哄住;另一個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對方有的玩意兒她身上都有,對方釣男人的手段她也盡知,怎麼可能上當動心?

  小蓮還是一副貞潔烈女的樣子,硬挺著不說。

  江炳成不耐糾纏,冷笑道:“冒充他人身份,詐欺財產,按律杖五十,徒三到五年。這具屍體想來不是你爹——盜竊屍體,破壞他人陵寢,按《大陳律》當判斬立決!”

  “什麼?斬立決?”小蓮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

  “既然你自視無辜,想來也不怕跟我們往衙門走一遭來自證清白。”江炳成伸手做出請的姿勢,眼角眉梢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嘲諷,“請吧,自稱來自汾陽的小蓮娘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0:23

      第十章

  小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磕頭,“官人饒命,奴是被逼的,並非有意欺瞞兩位官人……”

  “何人指使於你?”江炳成問道。

  “是一位姓賴的官人。”沒等江炳成逼問,小蓮就痛快地交代,“這位賴官人年約四十來許,人瘦得像根麻杆一樣,長著一對魚泡眼,一雙招風耳,模樣凶人得緊!”

  “姓賴?”江炳成看向王臻華,“賢弟,你可有得罪姓賴的人家?”

  “這個姓氏,我還真沒聽過。”王臻華慢慢搖了搖頭。

  自來古代王臻華就一直閉門不出,埋頭苦讀,根本無從得罪人去。誰會這麼細心,在她剛一離開王府就迅速得到消息,設好圈套,對症下藥地用美人計來對付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呢?

  王臻華低頭看向小蓮,“這賴官人是何來歷?”

  “奴也不曉得,只聽旁人喊他姓賴。半個月前他來找奴,說是有一筆不費事的買賣讓奴去做,事成後會封奴三十兩銀子,只需要奴去演個戲,順便……”說到這兒,小蓮猶豫地看了一眼王臻華。

  “但說無妨。”王臻華溫和道。

  “讓奴勾引一位小官人,若能被小官人接回府,另封五十兩銀子……”小蓮一咬牙全說了出來,“若能勾得小官人成事……另封一百兩銀子!”

  “好狠毒的心思!”江炳成倒抽一口冷氣。

  王昱才過世沒多久,墳頭的新土還沒干呢,若王臻華真的孝期行淫,並在恰當場合被揭發出來,那王臻華日後的前程算是別想要了。要知道讀書人可是最講究孝道的,若王臻華真貪戀美色,枉顧孝道至此,那別說金榜題名了,就算是現在想進個像樣兒點的書院,只怕也沒人會收。

  難不成這賴官人已經知道他要考白羽書院的事,所以才對症下藥地安排了美人計?

  若真是如此,那追查的方向倒是有了。

  知道王臻華准備考白羽的人聊聊可數,除了李氏、婧娘,就只有今日來拜見的江家父子。

  而王家除了主子三人,余等使女僮僕聽了只言片語,或許猜到一些,但卻絕不敢泄露出去。

  來到古代後王臻華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身為主子,掌握有下人絕對的生殺大權。要知道就算主子不小心殺了某個下人,也只需要罰沒一點銀錢,本身不會承擔一丁點律法上的責任,這還是在主人無故杖殺奴僕的情況下。若是下人行背主之事,則會被處以絞刑,不管你主子是個多大奸大惡之人,或是你背後有多少隱情,背主就是背主,死刑絕不可恕,律法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容情!

  所以不會有下人因為一點銀子賄賂,就將主家事泄露出去,並不是因為主家的手段多高妙,而是嚴酷的律法之下,一種不得不謹守本分的惜命行為。

  江家父子今日才得知此事,而此計至少在半個月前就開始籌劃,所以肯定與江府無關。

  李氏和婧娘的利益與王臻華休戚相關,斷不會做使計謀害她。但要說無意間走漏消息,卻也並非不可能。因要守孝,李氏和婧娘都沒有出門的機會。但一些知交好友,卻能上門來探望。

  婧娘口風緊,李氏卻好哄得很,別人一騙一個准。

  王臻華心中搖頭,是她大意了,沒考慮到考個書院,也會被人從中大做文章……

  小蓮看著王臻華表情變幻不定,心中又急又怕,“官人問的事,奴一個字都沒有隱瞞!這老漢的屍體是賴官人尋來的,奴碰到沒碰一下!盜屍一事跟奴一點關系都沒有,還請兩位官人饒奴一命!”

  “你為錢行騙,此罪暫且不論。”江炳成手指向一身青黑素服的王臻華,勃然作色,“可我賢弟一身素衣孝服,你不可能看不到!但你明知他守孝之身,卻依舊毫無愧色地行詭騙之事……”

  “奴也是被逼的……”小蓮楚楚可憐地咬著下唇,淚眼模糊。

  “被逼?”江炳成一臉嫌惡地看著小蓮,“那賴官人設了這番美人局,斷不會找個生手壞事。有點名氣的行院中人認識的人太多,為防泄露,那人自不會找。能供他選擇的,就只有私娼暗門了。看你剛才唱念做打、樣樣俱全,出來賣的時間恐怕也不短,就你這樣的,也有臉說自己是被逼的?”

  小蓮頓時傻了眼,沒想到對方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但小蓮一想到斬立決的判刑,頓時打個哆嗦。這位年紀稍長的官人一臉的毫不容情、嫉惡如仇,小蓮深知從這條路行不通。但另一位小官人卻脾氣和善,若能說動他心軟……

  然而沒等小蓮垂淚邀憐,王臻華就開了口,“此女混跡歡場多年,說的話不可盡信。剛才的交代有幾成真假猶未可知,不如帶回去嚴加審問,說不定還能有些意外的收獲。”

  江炳成正要說話,街角走過來一群閑漢。

  為首的一個膀大腰圓的閑漢一看到小蓮,登時加快了腳步,嘴裡罵罵咧咧,“這小娼婦,才給你葬了一回爹,怎麼又把你爹刨出來騙錢了……”

  那閑漢走到近前,像是才看到王臻華二人,忙作了個揖,“兩位官人莫要被這小賤人騙了!”

  王臻華和江炳成對視一眼,問道,“此話怎講?”

  “這小賤人慣會作此勾當,尋個老漢屍首,扮個俏,賣身葬父,好騙人錢財。”那閑漢一臉的義憤填膺,“小的就被騙過一次!我好心給她葬了爹,也不要她賣身,只給我做個婆娘,當場就立了婚書去衙門登記!誰想我離家才兩天,這賤人就卷著我的家財跑了!”

  “今個兒可算被我逮住了!”閑漢咬牙道,“不打到長記性,她就不能老實本分的過日子!”

  “你說她是你買來的娘子,可有證據?”王臻華又問。

  “有有有!”閑漢早有准備,從懷裡取出一張皺巴巴的文書,“請官人過目。”

  王臻華接過來看了看,雙方姓名、籍貫等等倒是都有,官府的印鑒也蓋在上面,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破綻。江炳成就著王臻華的手看了一眼,似乎也沒看出是否假冒。

  不過現在重要的並不是這份文書真假,而是就算文書是假的,王臻華和江炳成也帶不走小蓮。

  這幫閑漢不但個個膀大腰圓,而且一看就都是市井裡打架的好手。

  王臻華身量都沒長全,原主一向低調待在王府從不出門,胳膊瘦得跟小雞仔一樣,端盆洗臉水都吃力,更不用說打架了。至於江炳成雖然長身玉立,眉目英朗,騎馬射箭也算精通,看起來有一搏之力,但跟這些打架專業戶比起來,差得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既然是貴家寶眷,我二人不好插手,這位小娘子盡請帶走。”王臻華率先道。

  “多謝官人體諒。”閑漢文縐縐道。

  “你這娘子編瞎話騙人倒是很有一套,日後可要看緊一些。”王臻華笑眯眯地說著,話中卻如有所指,“我兄弟二人脾氣好,既然沒被騙成倒也罷了,不會多作追究。但若遇到一個脾氣霸道的,你這位嬌滴滴的小娘子,恐怕只能在亂葬崗尋到了。”

  閑漢愣了楞,被身後人使勁戳了一下,才像反應過來一樣,“哦哦,小的記下了。”

  王臻華看江炳成也無異議,就揮手讓他們離開。

  小蓮被那閑漢毫不憐香惜玉的拖走,卻一聲不敢抱怨。老漢的屍體也被一個閑漢用草席裹起來,毫不吃力地扛在肩上一並帶走。

  看著這群閑漢消失在街角,王臻華搖搖頭,“是我的疏忽,早知道該帶幾個人的。”

  江炳成不知從哪兒摸出幾枚銅板,蹲到一個小乞丐面前,往他碗裡一擱,“剛才那賣身葬父的小娘子和幾個閑漢,長什麼模樣你可都看清楚了?”

  小乞丐黑黑的臉蛋上,一雙眼睛亮得發光,“一清二楚,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忘!”

  江炳成滿意點頭,“好,那你跟著他們,別被發現,找到落腳點就回來。回來後若找不到我們,就把地方報給祥南街江府。去吧,回來少不了你的好處。”

  小乞丐把破碗收在懷裡,自信道,“您請好吧!”

  說罷,小乞丐就作了個不倫不類的揖,然後跟條靈活的泥鰍一樣鑽出巷子不見了。

  王臻華心道又學到一招。只是想不到江炳成這樣的高官衙內,通曉玩樂倒罷了,竟連三教九流也知道門當,倒是真應了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此人背後主使,還需些時候調查。”江炳成對此毫無所知,問道,“白羽書院你可還想去?”

  “興致早沒了,改天吧。”王臻華搖頭。

  此外,王臻華還想回去問問李氏,這兩月上門拜訪的都有誰家女眷,其中又有誰特地打探過她的志向行程。只希望李氏雖然為人怯弱,但好歹心裡有點數,別一問三不知可就不太妙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0:34

  第十一章

  江炳成傳來消息,小乞丐跟蹤到了賣身葬父的小蓮的落腳點,是葫蘆街的一處院子。小乞丐人很機靈,打聽到院子確實掛在那位據稱是小蓮官人的閑漢名下,據說那閑漢在那兒少說住了有十來年。

  在得到小乞丐的消息後,江炳成也派人查了一番。但那裡魚龍混雜,一時查不出背後的人是誰,但他保證了會派人監視,一有消息就來告訴王臻華。

  王臻華擱下手中的信函,有一點頭疼。

  “她們也是關心我,所以才問咱們王府日後作何打算,我就……我就都說了。”李氏覷著王臻華的臉色,怯怯地捏著帕子,囁嚅道,“你報考一事又不是見不得人,好像沒什麼可瞞的吧。”

  “是我的錯。”婧娘擱下茶杯,蹙眉道,“若非那幾日我身子不成器,也不會讓娘娘獨自見客,致使娘娘被人套了話去……”

  “無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後咱們小心提防就是。”王臻華拍了拍婧娘的肩膀。

  婧娘眉宇間的自責散了一些,但也只搖了搖頭,沒再做聲。

  王臻華看向明明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卻尤是一副天真爛漫性子的李氏,心中一嘆,“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如今咱們家一門孤寡,卻又坐擁萬貫家財,總會有人紅眼使絆子。我並不是讓娘娘把誰都當賊防,只以後說話做事,您心中謹記要留些分寸,劃條界限,內人和外人總要分清些的。”

  李氏慌忙點頭,“先前都是我的錯,以後我都聽你的。”

  王臻華心道,李氏也不算一無是處,好歹有一點自知之明。總歸她知道自己擔不了事,不會因為身為大人要聽孩子的話而覺得被打臉,而是承認自己的短處,乖乖聽從明白人的意見……

  “這幾個月來拜訪的人家都有誰?”王臻華問道。

  “不多,只有三家,分別是提刑宋夫人、都尉周夫人、主簿魏夫人。”婧娘雖然不時生個小病,臥床幾天,但這些交際往來卻避不過她的眼,“宋夫人來了一次,周魏二位夫人各來了兩三次。”

  “這幾家與咱家交情如何?”王臻華又問。

  “周伯母和魏伯母都是娘娘的閨中舊友,交情自來不錯。”婧娘看向紅了眼圈的李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兩位伯母也是素知娘娘秉性柔弱,生怕她想不開,才特地上門開解的。”

  “也算有心了。”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位宋夫人呢?”

  “宋夫人往日與咱們府上並無交情,那次上門拜訪,我都有些吃驚呢。”婧娘一臉不解。

  “娘娘,宋夫人跟你有特地說些什麼嗎?”王臻華放緩了語氣,生怕再嚇到李氏。

  “好像沒說什麼特別的。”李氏被王臻華鼓勵的眼神安慰到,心情一松,細細回憶起來,“宋夫人問了官人的後事,族中的反應,婧娘的病情,臻華你的前程……大致就是這些。”

  都是些尋常的交際話題,王臻華無從判斷對方是否有壞心。

  這三位夫人乍看起來都沒有嫌疑,但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她們不是,所以只能暫時存疑。既然這條線暫時走不通,王臻華只能換個方向,試著看看誰更有動機。

  今早這一場賣身葬父,設計陷害王臻華的人,動機大致有三種可能。

  一種是單純針對王臻華,第二種是跟其父王昱有仇,第三種是侵吞王家財產。

  第一種,鑒於原主一直待在王府,鮮少出門,談何結仇於人?而王臻華自來只有短短數月,唯一接觸並交惡的僅有陳家,所以這種動機裡,只有陳家列入懷疑名單。

  第二種,王昱為官十數年,雖清流出身,但手段卻不失變通圓滑,跟同僚相處融洽,對治下百姓寬嚴並濟。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王昱一個人都不會得罪,但卻絕對是寥寥無幾。

  王臻華瞅了一眼李氏,王昱會對李氏說官場上的是非嗎?

  想來不會。

  李氏能在嫁人十幾年後,依然保持這個天真爛漫的性子,其夫王昱可謂功不可沒。若沒有王昱護著寵著,讓她不沾一件醜惡陰司,李氏如何能這麼天真自在?

  而王昱沒在臨終前告訴原主這方面的事,是確定自己沒有深仇大恨的仇人,還是沒來得及囑托?

  這一種可能裡,沒人能提供懷疑人選,只能靠王臻華日後自己觀察搜集了。

  第三種,雖然王家家財著實惹人紅眼,但有能力且出師有名來謀奪的人並不多。

  王家族人只剩這一支,不用擔心哪個旮旯兒冒出來個族老來倚老賣老。至於王昱外家、李氏娘家都在外地,千裡迢迢,往來不便,這兩家現在恐怕才知道王昱過世,會有何反應尚未可知。

  王家有百年書局,想要它垮台的對手肯定不少,這一點倒是可以讓向管家調查一番。 
 
  這麼一盤算,王臻華心中有了點底。

  將擁有以上三種動機的可疑者,加上王家居喪期間上門拜訪的三位夫人,以及指派小蓮賣身葬父的賴姓官人,三者的人際脈絡交叉排查,交叉點就是她要找的目標。

  王臻華低頭斟酌了一下。

  調查的事可以先由老管家向叔著手處理。

  一來向叔畢竟是王昱的大管事,一路跟著王昱從小小翰林院編修到一方大員江南刺史,經過見過的事肯定不少,調查起這種事來想來也得心應手,比不得她半路出家,風土人情一概一知半解。

  二來白羽書院的考試在即,歷年考卷拿不到,王臻華更應加倍用功讀書,調查一事分身乏術。

  想罷,王臻華送走了李氏和婧娘,將向叔叫進書房,如此這般密密地吩咐一番……隨後,王臻華就又過上了起早貪黑刻苦讀書的日子。

  大年三十很快到來,王家卻沒有多少過年的氣氛。

  由於王昱過世沒多久,王家大小三個主人都不准備大過,只給下人們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錢,置辦了一桌素席,鞭炮放了一串,劈裡啪啦響完,倒更顯得主廳一家三口清冷寂寥。

  婧娘身子骨弱,撐不住熬夜,早早退了席。

  李氏不時看看身旁空著的椅子,一時眼圈泛紅,一時恍惚含笑,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醉了。王臻華不敢深勸,看著差不多了,就同使女一起把李氏扶回了房。

  王臻華獨自回到空曠的廳中守夜,直到天邊微明。

  一旦過完了年,日子更是過得像飛一樣。王臻華總覺得,四書好像還需要再過一遍,策題似乎還可以再做一遍,但一轉眼,向叔已經取回來白羽書院的考試銘牌了。

  銘牌正面是白羽書院的院徽,一只青雲直上的雄鷹,背面是個人的姓名、籍貫等個人信息。

  考試這一天是個陰天。

  早上出門時,天就陰沉沉的,厚重的雲頭壓得低低的,風裡也帶著一股土腥的潮氣。雖然出入有馬車代步,但李氏和婧娘還是把雨具、蓑衣等物准備得一應俱全。

  當王家的馬車在白羽書院門前停下,雨也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王臻華撐好傘,揣好銘牌,下了馬車,對死活要親自趕車的向叔道:“向叔,你趕著馬車到剛路過的狀元樓避雨吧,這場考試少說有兩個時辰呢!”

  “好,我聽小官人的。”向叔笑眯了眼,拱了拱手,“祝小官人旗開得勝!”

  “承你吉言!”王臻華含笑點頭,轉身走向白羽書院。

  白羽書院的大門前排著隊,隊伍裡有老有小,老的有須發花白、脊背佝僂的,小的有七八歲、才到大人腰一般高的……王臻華這樣不大不小的,倒是一點都不起眼。

  門口屋檐下,有三五個中年人或坐或站。

  王臻華走到近前,才知道這白羽書院的考試確實嚴格。

  首先是個人銘牌,將銘牌與一本厚厚的書冊裡的資料一一對照,並考問考生的祖籍及三代以內的親族姓名及情況,甚至有一本畫冊中錄有每個考生的相貌,若有不相符合,當場取消考試資格。

  幸好王臻華一早背熟了三代家譜,本來是怕和親朋故舊聊起時漏底,沒想到先在這兒派上用場。

  其次是搜身,全身上下拍過一遍,解冠除鞋,沒任何夾帶,才能順利入場。

  沒想到提前體驗了一把科舉時的流程,王臻華拿回自己的銘牌,束發戴冠。她瞅了一眼自己平得沒有一點存在感的胸部,搖頭失笑,穿上鞋跟著隊伍往考舍走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0:51

      第十二章

  王臻華在號舍中坐下,鋪開筆墨紙硯,不疾不徐地磨起墨來。

  雖然正式開考尚未開始,但時間能省一點是一點。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夫子路過王臻華的號舍時停了一下,王臻華抬頭與之對視,坦然極了。反正策題還沒發下來,這不算作弊。

  老夫子果然沒說什麼,舉著傘,抬腳走了。

  待鐘磬聲響起,硯台上一汪墨汁剛剛磨好。

  題目有三,由於白羽書院的考試時間只有短短一上午,所以學子只需擇一作答即可。

  首題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次題為:“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三題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義”。

  這三道題分別出自《大學》、《中庸》、《易經》。

  王臻華低下頭,開始斟酌。

  首題是《大學》提綱挈領的一句,被歷代學者解讀了無數遍,想要寫出新意可不簡單。

  第三題出自《易經》,含義並不難理解,是指召集各地的民眾,聚集了各地的貨物,交易之後,各自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離開。但《易經》一書,王臻華只囫圇吞棗看過幾遍,單獨釋義不難,可要融會貫通、深入淺出地作一篇論,就有些為難了。

  這麼一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題。“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是指為人處世,始終有自己堅持的原則,不偏不倚,出自《中庸》。《中庸》是王臻華重點攻克的一書,這句話用典何意她當然清楚。

  王臻華單手支頤,在心中打了一遍草稿,才提起羊毫筆,蘸飽了墨汁,開始落筆……

  一聲清遠悠長的鐘磬聲再次響起,王臻華吹干墨跡,將卷子交給收卷的考官,整理好筆墨紙硯,收回到書箱中歸攏妥當。等考官收完所有人的考卷,考場大門打開,學子們三三兩兩結伴離開。

  雖然只寫了一上午,但考試就是比平日費神,王臻華一回家就蒙頭大睡,直到傍晚才醒來。醒來之後,王臻華才好像活了過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秋棗忙到廚房下了碗熱湯面,炒了兩個小菜。

  飯一端上來,王臻華就風卷殘雲,連湯帶面一掃而空,配菜也吃得干干淨淨,碗碟全光。

  看到王臻華這副累慘了的模樣,可把聞訊而來的李氏和婧娘心疼得夠嗆。

  李氏連王臻華考得怎麼樣都顧不上問,拿著一條素白帕子給王臻華擦汗,“瞧瞧這吃得一腦門的汗,你從小到大哪受過這種罪!這破書院有什麼好的,也就是名頭大些,有個空架子罷了!臻華,咱不去受這個罪了,娘給你托人請個好先生去,絕對不比白羽書院的先生差!”

  婧娘一腔心疼被李氏這話一下都打散了,她哭笑不得道:“臻華都參加完考試了,要是真聽娘娘的話不去,那今日這一番罪豈不是白受了?”

  “可我打聽過,就算正式入了白羽書院,每年的考試也是一場接著一場。”李氏反駁道,“臻華身子這樣嬌貴,哪能禁得住白羽書院這樣摧殘?”

  “那娘准備去哪請一位不遜於白羽書院講師的博學大儒,來當臻華的先生?”婧娘問道。

  “這個……”李氏被問住了,她遲疑地在原地轉了兩圈,“跟我交好的幾位夫人裡,有幾位自家請了老成博學的大儒來教書,要不我去問問,看能不能……”

  “能不能把自家千辛萬苦請來的大儒拱手相讓?”婧娘接過話,把李氏問了個啞口無言。

  李氏一向是個沒主意的,好不容易心疼兒子,決定霸氣側漏一回讓兒子輟學回家,請私人家教單獨授課,但被婧娘這麼條理分明地駁斥回來,李氏頓時又軟了回去,“那……那你說怎麼辦?”

  王臻華在一旁坐著消食,被婧娘素手一指拉入戰局,“正主兒都沒說話,您急什麼?”

  聽了這話,李氏倒也不反對,“臻華,你怎麼個想法?”

  王臻華接過秋棗遞過來的消食茶,喝了一口,熱度剛剛好的茶水順著食道滑到胃裡,不一會兒整個身子都像浸在熱水裡一樣,暖融融的讓人不由想舒服地眯起眼。

  李氏母女倆的爭執都是為了王臻華好,只不過一個理智點,一個感性點。

  要換了以前,旁人打著為她好的名義指手畫腳,王臻華一定不開心。但李氏畢竟是原主母親,初衷也是純然一片愛子之心,王臻華自然多幾分耐心,“且先別急,等白羽書院的結果出來再說。”

  “那上榜如何?”李氏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落榜又當如何?”

  “上榜了就去,總不能白費這一番辛苦。”對於李氏後半句唱衰士氣的話,王臻華倒是一點都不惱,她尚有心思寬慰李氏,“要是落榜,我就回家讀書,到時要請娘娘給我請一位先生了。”

  在丈夫去世的這段時日裡,李氏已經習慣了兒子當家做主。所以王臻華這麼一說完,李氏雖然還是心疼兒子會吃苦頭,但還是低頭認下了,“這樣……好吧。”  

  隨後的日子裡,王臻華對讀書不自覺就懈怠了一些,常腦袋放空地盯著書,空坐上一整天。

  李氏雖然問了王臻華落榜後會如何,但她對自家兒子一向有信心,一點都沒考慮過落榜的可能。李氏生怕兒子會被嚴酷的書院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就開始一天三趟的往書房跑,點心、羹湯、菜肴次次不落,難得的是竟然一次都沒重樣兒,不把王臻華補得健壯威猛誓不罷休……

  一向穩重爽利的婧娘也失了方寸,鎮日不是打理行囊,就是教導書童……好在婧娘還有些理智,怕王臻華壓力太大,都是背著王臻華准備的出門事宜。

  王家的三位主子個個魂不守舍,幸好婧娘余威猶在,下人使女無人敢偷奸耍滑。

  這一天,再次早早驅車出門去白羽書院的向叔,比平日晚回了一刻鐘。

  王臻華心不在焉地舀著碗裡的清粥,朝著嘀嗒作響的自鳴鐘掃了一眼又一眼。

  婧娘一向講究養生,吃過飯歇一刻鐘才會喝茶,可現在剛用過飯,也顧不上去花廳理事,只是神魂不守地捧著杯茶,一陣兒抿一口,一會兒工夫一盞茶就見了底。

  不知過了多久,向叔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了進來,“大喜啊,官人考中了!官人考中了……”

  婧娘一個猛子站了起來,提起裙擺就往外跑去,剛跨出門檻就遇到被一眾下人圍住打聽的喜笑顏開的向叔,下人們盡皆讓開,婧娘一把揪住向叔的袖子,“向叔,臻華可是當真考中白羽書院了?”

  “官人的確考中白羽書院了,名列一甲第六。”向叔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老漢打聽過了,甲字班一屆收二十人,咱家官人穩進甲字班!”

  “好!好!”婧娘轉身對呆住了的王臻華連聲道喜,恢復了一貫的精明爽利模樣,對向叔道,“這樣的大喜事闔府都該慶祝,咱家守孝不聞鞭炮聲,就給下人們多發一個月的月錢以示慶賀吧!”

  “恭喜官人!”

  “恭喜大娘子!”  

  “祝官人金榜題名!”

  “大娘子大吉大利,恭喜發財……”

  下人使女們聽到婧娘的話,頓時笑得更實在了,七嘴八舌地謝起恩來。整個院子裡吵吵嚷嚷,難得一向愛清淨的婧娘一點沒發火,笑眯眯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喜氣洋洋的慶賀聲傳入耳中,王臻華這時才仿佛有了一點真實感。

  王臻華低頭看向依舊蒼白勁瘦的雙手,長久以來積壓在胸口的塊壘終於松了一點——她總算不曾辜負這一雙讀書人的手,不曾墮了原主寒窗十年修來滿腹經綸的名頭。

  不過王臻華也知道,漫漫科舉路才邁出了第一步。

  再一次踏入白羽書院的大門時,王臻華已經是其中一員了。

  這裡的住宿確實和打聽的一樣,四個人一間小院落,每人一間屋子,關起門就自成一家,互不干擾。王臻華想了想,決定就算結交同窗,也只維持親而不狎的關系。否則關系太近、太不見外,對方出入房間沒有半點顧忌,要是不小心撞破她的秘密可就不好了。

  這間小院落是王臻華來得最早,她整理完房間,一看天色還早,准備溜達著熟悉一下環境。

  白羽書院的學堂共分東西南三大塊兒。

  南園是每年新人會去的地方,雖然能入學就證明其有足夠的實力,但由於各自學習的方式不同,側重點也不盡相同,為了給學子們夯實基礎,達到統一水平的標准,新人第一年都會在此度過。

  西園是白羽書院大部分學子們的所在地,基本上新人們經歷過一年打基礎,都會進入西園求學,這裡的講師講解全面透徹,只有通過所有門課講師的要求,才能升入東園。

  東園是學習程度最高一級的學子所在地,所授內容都是針對科舉而設,在這裡的大部分學子頂多在書院待一年時間,就會離開白羽書院,或參加科舉,或出門游歷,或在家中自學……各自不同。

  別的地方王臻華都逛得草草,只有南莊看得最仔細,這兒畢竟是她明天起所待最長時間的地方。

  轉過一排粉牆黛瓦的學堂房舍,一陣喧囂聲傳入耳中。

  王臻華抬眼看去,一群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圍在一個布告欄前,正交頭接耳,對著布告欄上的東西指指點點,討論得好不熱鬧!

  聽了一會兒,王臻華才弄明白怎麼回事。

  原來白羽書院把這次考試中排名靠前之人的卷子貼在布告欄上,一來激勵眾人奮發向上,二來彰顯取士公平。王臻華一開始還踮著腳看熱鬧,她順手數了數布告欄上貼了幾篇文,一二三四五……

  六篇!

  王臻華踮起的腳後跟悄悄落了回去,好像她的名次就是一甲第六?

  王臻華撓了撓頭,她的幸運值應該沒那麼高吧。隔著人群,王臻華運足目力,往最後一篇文章看去,隱隱能瞧出大致的字形輪廓和排版段落,似乎挺像她自己的那篇……

  恥度略高啊!

  王臻華默默以袖遮臉,從人群中一點一點往外挪。

  然而沒等她挪出人群,就有一個滿懷惡意的熟悉聲音傳來,“這第六名的文章一定是找人捉刀代筆所作,我見過此人字跡,跟這篇文章的筆跡一點都不一樣!我敢肯定,此人一定作了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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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文中的三道考題,引用自清朝最後一次科舉的第三場四書五經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1:02

      第十三章

  “不知在下哪裡得罪了這位兄台,惹得你當眾污蔑至此?”王臻華揚聲道。

  被背後議論的主人公當場抓住,人群中有一瞬間尷尬的寂靜,隨即默契地向兩邊散開,露出了剛才謠言造的開心的陳東齊。

  陳東齊一眼瞥見王臻華,心中一怯,他咽了一口唾沫,挺直了腰背,努力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臻華,你我相識一場,我不忍心眼睜睜看你誤入歧途。我知道考入書院對你很重要,但你也不該作弊啊!”

  “原來是陳小官人!”王臻華心道果然是個熟人,倒是沒想到陳東齊也考上了白羽書院。

  王臻華在心中飛快分析,在上次會面中,陳東齊除了有一副漂亮的皮相,可以說一無是處。

  明明是為他自己娶媳婦,王家出來會面的也是與他同輩的王臻華,但陳東齊就愣是從頭到尾躲在他娘背後,就等著事成之後抱美人、坐擁萬貫家財。這樣一個沒有絲毫擔當的好色小人,竟能當著一干同窗的面污蔑於她,恐怕手裡頭有著一些依仗。

  王臻華抱拳一禮,一派君子風度,“雖然陳王兩家斷交,你家賠了一大筆陳年舊賬,我能理解你心中不忿,但背後中傷,污蔑我一身清名,就有些過分了吧。”

  “我可不是污蔑!”陳東齊痛心疾首地搖著頭,手指咄咄地戳在布告板上王臻華的文章上,“你的筆跡我還不認識嗎?這篇文章分明不是出於你手!”

  “不是我的筆跡?”王臻華心頭一松,淡定問道,“空口白話,有何憑證?”

  “你若是主動向書院夫子認錯,夫子寬大為懷,說不定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陳東齊看王臻華一副雲淡風輕,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不由微惱,“既然你執迷不悟,就休怪我不念舊情!”

  王臻華從容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東齊冷笑著從懷中掏出一疊紙,展開向外,讓眾人都能看清楚,“這是去年你寫的一篇策論,距今不過一年,它與你這篇文章相比,卻分明不是一個人的筆跡,你還有臉狡辯你不曾作弊?”

  眾人本來當熱鬧看,畢竟白羽書院的考試嚴格是出了名的,沒想到這人還當真拿出了證據。

  一眾學子都挨挨蹭蹭,伸長了脖子比較兩篇文章的筆跡。雖然在場沒人是筆跡鑒定學的專家,但這不妨礙眾人得出自己的結論。

  “是不太一樣,你瞧這撇、這勾,新舊兩稿完全不一樣……”

  “都一年了,還不興人家臨帖練字嗎?明顯細節處一脈相承,但新稿有了一些顏體的風骨,改進頗多,此人於字上倒有點天分……”

  “在場的誰沒習過帖,短短一年就能將顏體練到這種境界?蒙誰啊,反正我是不信的……”

  一時間眾說紛紜,布告欄前吵成了一鍋粥。

  眾學子吵了半天,誰都說服不了誰,才終於想起來正主兒好像還沒說話呢,俱都一個一個安靜下來,等待王臻華的解釋。

  王臻華環顧四周,笑了笑,卻沒提筆跡的事兒,問道:“陳小官人說這文章非我所寫,但眾所周知白羽書院考試嚴格,在場所有人都體驗過搜身有多嚴密,我怎麼可能將其夾帶入場?”

  陳東齊眼珠子轉了轉,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道:“我一心苦讀,從來沒把心思放在邪門歪道上,自然猜不出來你用什麼法子蒙混過去。”

  “所以你的結論是——白羽書院的夫子們監考多年從無紕漏,卻獨獨在搜查我時疏忽大意,使我得以懷挾作弊?”王臻華話中意有所指。

  “我可沒這麼說!”陳東齊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陳東齊心道這王臻華幾月沒見,怎麼變得這樣口尖嘴滑!要是他一不小心被繞進去,可不就成了指責書院夫子收受賄賂,才對王臻華網開一面,使其得以夾帶入場嗎?

  得罪了夫子,能不能再在白羽書院待下去,可就兩說了!

  “誰知道你使了什麼詭計……”陳東齊外強中干地嘟噥了一句,悄悄在袖子上抹掉手心的冷汗,避開了危險題,“不管怎樣,從字跡比較上看,這篇文章絕非你所作,你有什麼好狡辯的!”

  “這就更簡單了。”王臻華從容一笑,“容我當場寫字一幅,大家一辨即可。”

  “來人,筆墨伺候!”陳東齊一派大家風範揚手一揮,朝著王臻華憐憫地嘆了一口氣,就像在看一個病入膏肓卻毫不自知的可憐蛋。

  陳東齊過慣了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富貴日子,但書院可沒有僮僕貼身伺候,僅有的幾個粗使下人也只是院子裡除草掃院的,每日的活兒都是天不亮就干完,白天怕打擾學子讀書,從來不露面。

  所以陳東齊這一聲極有派頭的話喊出來半晌,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在場的學子們不乏高門富戶之輩,一開始或許沒反應過來,但都不是笨人,很快回憶起來白羽書院的特別規定,俱都正經八百地咳嗽望天,堅決不承認自己也跟陳東齊一樣犯了傻。

  普通人家出身的書生們更是毫不客氣的嗤嗤笑了起來。

  陳東齊站在中間,被嘲笑地臉色通紅。

  王臻華十分厚道,沒有跟著落井下石,還主動提議道:“罷了,我去找人借一套筆墨紙硯罷。”

  陳東齊自然也明白過來自己丟了醜,王臻華的好心解圍,陳東齊只當對方憋著壞心腸,心裡不知在怎麼笑話他,惱羞成怒道:“別忘了你身上還擔著嫌疑,這麼主動請命,莫非是要畏罪潛逃嗎!”

  這話一出,原本還站在陳東齊一邊的,也不由反感起來,“這人怎麼好賴不分……”

  眾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瞥向陳東齊的眼神鄙視而嫌棄。陳東齊臉漲紅得都要滴血了,“這小子慣會裝乖騙人,你們別被他給騙了!”

  “誰在裝乖騙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傳來。

  陳東齊一腔怒火終於有了發泄之處,咬牙切齒道:“就是這個巧言令色騙人錢財,三言兩語挑撥眾人反目,顛倒黑白的欺世盜名之徒——王臻華!”

  老先生在一個年輕人的摻扶下,緩緩走來,“我倒是不知道,書院何時招進了這樣本事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麼招來了龐老先生。龐老先生是總管南園的夫子,一向不怎麼理事,怎麼今日被驚動出來,難道這王臻華當真是作弊的?

  龐老先生抬了抬手,示意身邊的年輕人放開,獨自拄著拐杖上前,“你就是王臻華?”

  王臻華沒想到龐老先生第一個問的就是她,忙抱拳一禮,“正是學生。”

  龐老先生的視線在王臻華身上定了一會兒,大拇指在拐杖龍頭上摩挲了一下,“雖說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流言噬人,這種事早辯清早好。”

  王臻華恭敬低頭,“是,學生謹受教。”

  龐老先生指了指布告欄旁邊的石桌,示意身側的年輕人,“素問,把東西擺在那兒罷。”

  那年輕人躬身應諾,上前將拎著的匣子擱在石桌上,將匣子裡的筆墨紙硯一一取出,依次擺開。

  圍著的學子們本來還看熱鬧,想看這舞弊一事到底是真是假,但一聽龐老先生喚出那年輕人的名字,馬上反應過來,素問,這不會是第一名的典素問吧。

  一時間,圍觀王臻華的人倒沒幾個了,都一個個眼神灼灼地盯起典素問來。

  典素問擺好筆墨紙硯,就退到龐老先生身側,目不斜視地站著。眾人看稀罕物一樣的灼灼視線引不起他絲毫動容,淡定得都有點囂張了。

  王臻華剛才向典素問道謝,只得到一個幾乎看不到弧度的點頭,此時聽到眾人議論,也只是心中一哂就將其撇開,沉下心神,蘸足了墨汁,沉腕開寫。

  自穿來之後,王臻華就下苦心臨摹過原主的字。

  雖不能臨得十成像,但總歸有三四分相似度,再加上王臻華前世的底子,兩廂一抵,那些不一樣的地方完全可以用這一年刻苦習字來解釋。到最後檢驗成果時,就算是打小一起讀書的婧娘也被瞞了過去,更別提這些外人了。
  王臻華擱下毛筆,吹干了墨汁,將其率先呈給了龐老先生。

  龐老先生卻並沒有接,慈和地笑道:“當日監考時,我就親眼看你寫的文章,你作弊與否我再清楚不過。這副字就給別人看看罷,老夫就不用了。”

  王臻華笑著道謝,將這幅字遞給了身旁的一個矮墩墩的書生。

  有龐老先生作保,在場眾人自然沒有不信的。傳閱過後,眾人俱都點頭,“……一模一樣,卻是同一個人的筆跡無疑。”

  陳東齊霍地搶走王臻華的那幅字,撲到布告板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

  一個錯字漏字沒有,與當日考場所作的文章無一偏差,那字跡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橫著撇捺,每一筆每一畫絕絕對對都是出於同一人手中!

  陳東齊不敢置信,喃喃道:“怎麼可能?明明說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1:12

  第十四章

  陳東齊僵硬地轉過身,只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臉上,讓他又羞又怒,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但陳東齊幸好還不算笨,他起碼還要在白玉書院待三到五年,這麼一逃當時是逃避問題了,但也會錯失保住名聲的最好時機。

  想到這兒,陳東齊深吸一口氣,朝王臻華道:“都是我的錯,只憑著一點舊日的了解,不曾調查清楚,就莽撞至極地錯怪了你,還請你責罰。”

  王臻華不免刮目相看。

  原只當陳東齊是個只會躲在女人背後的無能之輩,但現在看情勢不好,立刻干脆利落地認了錯,壯士斷腕,示敵以弱,倒顯得此人知錯必改,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一派君子風度。

  要是王臻華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倒顯得她得理不饒人了。

  王臻華輕描淡寫笑道,“有龐老先生做主,又在場諸位同窗為證,舞弊一事當場辯了清楚,我清名無毀,此事不過一場誤會,陳官人不必介懷。”

  聽了這話,陳東齊頓時松了口氣。

  龐老先生滿意地撫了撫胡須,贊許地看向王臻華,“胸懷若谷,是我輩之人。”

  王臻華本意不過是作秀,要怎麼報復這廝,都是日後私下要做的事,沒想到竟得到龐老先生純然一句稱贊,心中不免有點慚愧,忙執學生禮,深深鞠了一躬,“末學小輩,當不得先生如此贊譽。”

  “不必過謙。”龐老先生撫須而笑,轉頭看向陳東齊,“雖苦主不再追究,但無規矩不成方圓,你既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

  “學生自當受罰。”陳東齊恭敬道。

  “有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龐老先生道,“念在你有心悔過,就在耕讀園待上一年吧。”

  “那我的功課……”陳東齊遲疑道。

  “不會耽誤你正常的功課,但你要每日早起晚歸兩個時辰,辛苦勞作之余,還要趕上夫子布置的功課……勢必會比一般人辛苦一些,你可能堅持下來?”龐老先生肅容問道。

  陳東齊雖沒打聽過耕讀園是什麼地方,但他犯錯被罰,那兒的活計絕對不會輕松。現在他已經棋差一招,在龐老先生心中落下不好的印像,自然不能再拈輕怕重,於是斬釘截鐵道,“我能堅持!”

  龐老先生撫掌而笑,“好!”

  一場禍事就此消彌,場面和樂融融。

  龐老先生對眾人勉勵了幾句,因腿腳不好,拄著拐杖率先離開。

  沒熱鬧可瞧,人群也漸漸散去。

  陳東齊謀劃不成,反惹了一身騷,在人前還裝著和王臻華和睦相處的樣子,現在人都散了,他心知跟王臻華早就撕破臉皮,也懶得再裝,陰陽怪氣道:“恭喜王官人入了龐老先生的眼!”

  王臻華回之一笑,“多虧了陳官人鼎力相助!”

  陳東齊氣得一噎,拂袖而去,“白羽書院能人輩出,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看著陳東齊氣急敗壞離開的背影,王臻華不免一樂。

  王臻華正要離開,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最後一個走的。剛才被眾學子當西洋景一樣瞧的典素問,正站在布告欄前,小心地揭下排在第一位的文章。

  揭下來後,典素問隨手折起來,收回袖裡,回頭正看到王臻華。

  雖然第一名的文是出自典素問自己的手,但這麼撕下來……王臻華覺得自己好像碰上了人家的隱私事,忙做出一副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拍了拍後腦勺,“瞧我這記性,回號舍的路該是這邊!”

  說著,王臻華抬腳就走。

  後面一開始沒有聲音,但沒等王臻華放松下來,就聽到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跟了過來。

  王臻華心道,該不會這麼倒霉,又碰上一個小心眼兒的,准備套麻袋揍她?不過這典素問瞧著模樣是一派讀書人的謙謙風度,而且書院人來人往,陳東齊前車之轍猶在,誰會不開眼又來鬧事呢?

  說不定人家也只是准備回號舍,正好跟她同路罷了。

  這麼一分析,王臻華心中安了一點。

  一路端著讀書人的君子範兒走過來,王臻華回到住的院子時,已經端得臉都僵了。她回身准備關上院門,心道可算能喘口氣兒了,沒想到一雙手有力地抵在了門上。

  王臻華緩緩抬起頭,兩掌寬的門縫之間,能看到典素問疏離寡淡的眉眼。

  “煩請讓一下。”典素問像是看出王臻華眼中的疑惑,解釋道,“我也住在此處,西字間。”

  “原來如此。”王臻華忙讓到一邊。

  “多謝。”典素問跨進門檻,順手關上院門,也不多寒暄,抬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王臻華心道果然是自己多想,剛才門被擋住的一瞬間,還以為對方要上門揍人警告……王臻華心中搖頭失笑,也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分到的是北字第一間,坐北朝南,冬暖夏涼,運氣很好。

  典素問在進門前說了一句,“適才揭下文章,是因我一處用典有誤,不忍貼在上面貽笑大方。”

  說罷,典素問也不待王臻華反應,就兀自進屋,關上了門。

  王臻華開鎖的手頓了一下,才繼續取下銅鎖。王臻華倒是沒想到這位看起來孤高的同窗,會向只有一面之緣的她出口解釋。大概是因為日後要住在一個屋檐下,怕有了誤會不好相處?

  王臻華笑了笑,開門進屋。

  翌日起,書院的生活正式開始。

  書院的課程以儒家經典為主,主要是四書五經,十三經等等,雖然王臻華之前自己學過,但有了先生重新通講一遍,一些不甚了了的地方也變得清晰明白、貫通明達,讓王臻華受益匪淺。

  甲字班第一個受人矚目的,就是典素問。

  一來他進書院就是第一名,名聲遠播;二來先生們在課堂上總愛提問他,偏他還真就一個都沒答錯過,讓大家交口稱贊,同窗中雖不免有說酸話的,但畢竟真才實學,眾人倒也嘆服。

  甲字班第二個受人矚目的,就是王臻華。

  也是當日陳東齊污蔑王臻華考場舞弊,她反戈一擊,一戰成名。

  若僅止於此,時間久了,風頭過去也就罷了,偏她還真就入了龐老先生的眼,時不時被叫過去搬個書,謄寫點東西,雖都是打雜的小事,但已經讓眾人眼熱了。

  要知道早年龐老先生開堂授課,眾者雲集,就連國子監的學子們都不惜翹課來聽。

  龐老先生收徒在精不在多,雖然聽過他課的人有很多,但真正有師徒之誼的卻只有寥寥數人,而這寥寥數人大多名列一二甲,現在都已是朝中大員。

  能拜龐老先生為師,就能一躍成為眾多朝中要員的同門師弟,這種利害關系人人都懂。

  但龐老先生最近的一位弟子已經是十年前收的,這些年來白羽書院不是沒出過驚才絕艷的學子,但龐老先生卻從未動心收過徒。而且他越來越深居簡出,雖擔了個總管南園的名頭,但很多學子到離開都不曾見過他老人家尊面,更有傳言龐老先生已經不再收徒,眾人也就歇了心思。

  誰成想王臻華一躍而出,竟好像得了龐老先生的青眼……

  現在別說南園甲字班,就連東園西園都不時有人借故來瞻仰她。雖然大家素質都很高,沒發生什麼幼稚的挑釁事件,但借機打探龐老先生愛好的卻實在不少,王臻華對此煩不勝煩。

  王臻華每次去都是被當書童使喚,龐老先生為人嚴謹,就算有心收徒,也一定會觀察考校一番。

  更何況龐老先生壓根沒露出這種意思,就有傳言說她已經成為龐老先生的關門弟子。流言多了,只怕龐老先生會以為她輕飄飄當不得大事,就算有心收徒,也會淡了這心思……

  雖然王臻華深恨流言惱人,但她總不能堵了別人的嘴,只能低調再低調,等待風頭過去。

  然而,沒等書院的風頭過去,向叔在這個月彙報賬目時,帶給她一個消息——當日指使小蓮賣身葬父攀誣於她的背後主使,已經現身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1:25

  第十五章

  向叔立在書桌旁,低聲道,“要不是監視的東生警醒,聽到院子裡動靜跟往常不一樣,特地上前查看,那個小蓮娘子只怕就讓毒死了!”

  風平浪靜了一年,可這浪頭一掀起來,頓時打得安生慣了的王臻華措手不及,幸好對方沒得逞,幸好小蓮被及時救下,要不然……王臻華脊背一陣陰寒,她攥緊了手心,“小蓮現在如何?”

  “東生及時給她催了吐,大夫也開了藥。”向叔憐憫地嘆了口氣,“雖然命是保住了,但身子傷得狠了,折了歲數不說,以後娘也當不成了。”

  “她現在何處?”王臻華問道。

  “因小蓮家與咱家書局更近一些,我就做主讓東生把她安置到了書局後院。”向叔道,“官人放心,當時天還黑著,並沒有人看到動靜。”

  “那就好。”王臻華心頭微松。

  “小蓮醒來後知道了自己被人毒害,還險些丟了性命,松口願意說出幕後指使的人。”向叔頓了頓,猶豫道,“不過小蓮要求,只有官人在場她才會說。”

  “要我在場?”王臻華思量一番,“也罷,我跟先生請個假,咱們這就回去。”

  到了龐老先生的房舍前,赫然鐵將軍攔路,王臻華留了字條,從門縫塞進去,又另外找了一位夫子,只說家中有急事,夫子沒有為難,很快放了行。

  天色近晚,路上行人不多,馬車很快停在王家書局門前。

  王臻華掀開車窗簾子一角,掃了一眼整條街的布局。

  路面上鋪著青石板,寬敞干淨,道路兩旁店鋪鱗次櫛比,這些商鋪有賣首飾玉器的、有賣古董珍玩的、有賣綾羅綢緞的……雖然賣的東西各不相同,但卻有一樣共同點,那就是看起來格外上檔次。有的是百年老字號,有底蘊有沉澱,有的是新近紅火起來的商鋪,盡顯低調豪奢範兒……

  這條街精准定位在中上層人士,且生意長久而紅火,顯然能在這兒開店的,背後都有兩把刷子。

  就好比王家書局的東鄰錦繡閣,賣的是綾羅綢緞,自家的裁縫繡娘手都極巧,每逢換季添新衣的時候,單子簡直三頭六臂都接不過來。雖然各家都有繡娘,但錦繡閣的繡娘心思機巧玲瓏,每年推出的新式樣都會風行整個汴梁,哪家的小娘子櫃子裡沒幾件錦繡閣的裙子,出去都要被小姐妹笑話的。

  這家錦繡閣能這麼紅,就是背後有人。而且背後之人來頭不小,是六皇子的舅家趙家。有深受帝王寵愛的趙妃做後台,達官貴人們哪個敢不買賬?

  當然,錦繡閣的裙裳確實夠漂亮,人們倒也不虧。

  相比起來,王家書局是最沒有背景的了,但有百年老字號的名頭撐著,老主顧們對店中東西好壞都心中有數,王家又是歷代有人出仕的書快世家,所以才沒有人上門鬧事。

  “向叔,咱們直接繞到後門。”王臻華放下簾子。

  “好嘞,官人您坐好。”向叔干脆應了一聲,揮動鞭子,驅趕馬車往後門駛去。

  沒多久,馬車再次停下。

  宵禁的梆子聲由遠而近,悠悠地傳了過來。

  向叔在前面帶路,王臻華跟在後面,一路來到一間僻靜的房舍前。門前站著一個精瘦的後生,長手長腳、面目黝黑,一見王臻華過來頓時緊張的手腳不知道往哪擱了。他臉憋得通紅,粗聲粗氣地請了個安,就忙躲到向叔背後去了。

  王臻華見狀不由笑了,“我聽向叔說,是你及時發現的?”

  東生撓撓後腦勺,解釋道,“這小娘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摔盆打碗地給他家漢子做飯。今早我一看他家煙囪到飯點了沒冒煙就覺得奇怪,廚下一點聲音都沒有更出奇,要知道這小娘清早不罵上小半個時辰,飯都做不出來,我覺得不大對頭,就翻牆進去瞅了一眼……”

  “你做的很好。”王臻華鼓勵地點了點頭,“回頭到向叔那兒多領兩個月月錢,算你的賞。”

  “多謝官人!”東生笑得咧開了嘴。

  王臻華被這樸實的笑容感染得心情變好,但一推開門,一股苦澀的中藥味和酸腐的嘔吐味混合的奇怪味道撲面而來,屋中一盞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照在床上單薄的人形上,顯得有些凄涼。

  王臻華斂了笑,跨入房門。

  小蓮的模樣與一年前相比,可以說天差萬別。一年前小蓮一身白衣孝服,風姿楚楚,別樣動人。但現在她瘦極了,臉上一點肉都沒有,顴骨高聳,鼻唇溝又深又長,顯得刻薄老態。

  仿佛是被王臻華的腳步聲驚醒,小蓮猛的打了個哆嗦,突然睜開眼。

  等看到向叔時,小蓮才勉強止住顫抖,朝向叔閉了一下眼,算作招呼。王臻華站在向叔身旁,小蓮眯起眼,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是王小官人!”

  王臻華在床邊的圓凳上坐下,問候道:“小蓮娘子覺得身體怎麼樣?”

  “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像是想起了自己怎麼被人下毒,小蓮蒼白的臉上露出刻薄的笑容,但看向王臻華的眼神卻又是說不出自憐哀怨,她幽幽道,“官人風采依舊,奴卻是人老珠黃了。”

  “你……”對這樣的剖白,王臻華略覺尷尬,輕咳一聲,“你願意說出幕後主使了?”

  “官人還是這樣不解風情……”小蓮再次輕聲一嘆。

  “我已經在這兒,你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王臻華有點不耐,“若非僥幸你已經丟了性命,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說出幕後主使,別再耍什麼花招。”

  “官人是個痛快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小蓮欠起身,“養好病後,我要一千兩銀子養老,一輛馬車和半個月的干糧,再要一份姜州的路引,日後汴梁的事跟我再無一絲瓜葛,官人可能辦到?”

  王臻華斟酌片刻,點頭應下,“可以。”

  小蓮松了口氣,跌回床上躺好,徐徐道:“當日奴對官人所說,也並非謊話,只那位賴官人出身何家,我卻是多留了個心眼兒打聽了一番。”

  “那賴官人主家姓周,不是什麼富裕人家,但周家卻有一位很有出息的姑奶奶。剛嫁過去夫家只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但十來年過去,竟成了汴梁城裡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穿金戴銀、呼奴喚婢,活得好不自在。最長臉面的是,周姑奶奶的兒子還和一位官家娘子訂了親,顯見就要飛黃騰達……”

  “可惜這門親事最後黃了!”小蓮嘖了兩下嘴巴,“你猜,這周家姑奶奶會不會甘心?”

  “原來是他家。”王臻華恍然道。

  陳母娘家姓周王臻華也知道,但只知道周家是個小戶人家,老家有幾畝田地,在汴梁也沒個生意進項,一家老小都是靠陳母接濟。不管是向叔還是王臻華都沒想過,這種靠人接濟才能過活的人家,竟然也能養得起管事僮僕……這實在是一項不小的疏忽。

  王臻華對小蓮道,“你只管在這兒養病,東西都會給你備好,屆時你想去哪裡都隨你。”

  小蓮斂了輕浮的笑,垂眼道,“多謝官人。”

  王臻華起身往外走,卻看到泛黃的窗紙上隱隱透進閃爍的紅光,而且剛才坐著的時候沒注意,現在站起來一走動,突然發現屋裡燥熱起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兒。

  沒等走到門前,門就被咚的一聲撞開。

  東生黝黑的臉上滿是油汗,“官人,大事不好了,有人放火要燒了咱家書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1:39

第十六章

  這間屋子地處偏僻,所以當王臻華出了門,只能透過圍牆隔斷和屋檐回廊的鏤空雕壁,隱約看到西南方向有紅光和黑煙冒起。

  向叔一看就急了,“看這個方向,著火的是咱們家內庫啊!”

  一行人著急上火地往外跑去,穿過門洞,繞過回廊……只見庭院中央的二層小樓沐浴在火焰中,刺鼻嗆人的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窗紙和木質的門板窗戶被火焰覆蓋,肆意燃燒著,發出木料燃燒的嗶啵聲,火舌不斷向上竄去,只他們跑過來的功夫,火焰就竄到了二層的樓板上。

  一個胖墩墩的老人家氣喘吁吁地提著大半桶水,使勁往門上潑去。

  水“嘩啦”一聲潑在門板上,滋滋作響,門板上冒出幾股白氣,被潑濕處的火焰散了一塊空白,但只眨眼功夫,旁邊的火舌就張牙舞爪地聚攏回來。

  老人家心疼地手直打哆嗦,木桶都幾乎握不住,“澄陽紙、御台墨、上好的紫毫筆……這可都是鎮宅的的家底啊,哪個黑心腸的東西放了這麼一把火,不怕遭天打雷劈嗎!”

  王臻華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跟著向叔找盛水的家什救火。

  院子四角各有四個半人高的盛水大缸,幾個來回後,水缸很快就見了底。後院倒是有一口水井,但幾個人都排著隊搖轱轆上水,人多水井少,分都分不過來,取水的效率越來越低,就算一接上水就立馬往回跑,也只是杯水車薪,火勢沒有被絲毫遏制,反而越燒越旺,蔓延向圍著小樓的回廊曲道。

  王臻華抹了一把汗,深深皺起眉。

  單憑他們幾個人,這火勢根本救不過來,而且要是再繼續下來,很可能要搭上他們的性命。

  “嗵”的一聲,水桶被王臻華摜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牆邊,停了下來。

  “官人要是累了就歇歇,我們來就行。”向叔抬起袖子,匆匆抹了一把汗,發須凌亂,原本保養得宜的臉上布滿黑灰油汗。

  “內庫都是紙張書畫,見火就著,現在火已經從外竄到屋裡,就算是大羅金仙再世,也救不回咱們的家底。”王臻華盯著肆虐的火焰,嗓音嘶啞,“走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向叔心疼極了。

  “火已經竄到回廊上,再不走,咱們的性命也要搭上了。”王臻華沉聲道。

  向叔舍不得,還待再勸兩句,王臻華果斷朝東生招了招手,“東生,你扶著向叔,咱們撤退。”安排完這邊,王臻華轉向那個胖墩墩的老人家,“老人家,別管這兒了,我扶著你離開吧。”

  “老何家幾輩子的臉面都毀在我手上!”何老淚眼模糊,“我對不住官人啊!”

  “何老,你別多想,日後書局重建,少不了你這樣的老人家挑重頭。”王臻華勸道。

  王臻華扶著何老往外走,一個干瘦機靈的少年忙扶著何老的另一邊,“爹,我扶你。官人,咱們從前門走吧,我剛瞅了一眼,前面的店鋪沒起火,從那邊走安全。”

  “正房的鋪面沒起火?”王臻華愣了一下,語調急促問道,“書局都有哪起火,哪沒起火?”

  “內庫、房舍、小廚房、雜物房都起了火。”小何口齒靈便,“正房鋪面和外庫都好好的。”

  “著火的都是內院?”王臻華沉吟片刻,“今晚守夜的人,除了你們父子還有誰?”

  “只有程小乙。”小何遲疑了一下,又道,“剛才我被東生哥叫起來救火的時候,小乙哥就不在了。他的鋪蓋整整齊齊,肯定沒人睡過。事發到現在,也有小一刻鐘了,可他這會兒都沒出現……”

  “這程小乙是何人?”王臻華問道。

  “程小乙是上個月剛雇來的一個短工。”何老接過了話頭,邊走邊說道,“原本看店的柱子回鄉成親了,我給放了兩個月的假,等柱子回來還是原來的活計,所以我就只招了個短工。小乙平時做事勤快,悶頭做事,也不多話,我原想著就算柱子回來,也給小乙簽個長工的契……”

  何老突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官人,這放火的人不會是……”

  王臻華皺緊眉頭,“情況不明,等程小乙出現再說。”

  這火顯然是被人故意放的,雖然火是燒起來了,看不出最開始是怎麼放的火,但嗆人的煙味兒中卻或多或少摻雜著一股石油的硫磺味兒。這個時代石油已經被發現,也叫石漆,多用於醫藥和潤滑,由於開采資源太少,並未推廣到日常百姓的生活中,甚至並不為大眾所知。

  因此凶手就算有渠道弄到,也一定花了一番大心思。所以火燒書局一事,對方一定早有計劃。

  小何所說也是佐證。

  首先,火起於內院,當時她剛下馬車,街上就敲了宵禁的梆子,門戶關閉,火只能是內鬼所放。

  其次,對方將火勢的範圍控制在書局內院,只燒了最值錢的內庫和內院的房舍廚房等地,而與相鄰店鋪接壤的所在——外庫和正屋店鋪——半點火星子都沒沾,難道對方是好心怕殃及無辜嗎?

  她可不信!

  隔壁西邊的玉器店是刑部侍郎娘家人開的,東邊綢緞店是二皇子舅家開的。要是這把火燒到了這兩家頭上,這幕後凶手一旦被抓到,絕對不死也要褪一層皮。

  但只燒了王家書局,王家官場沒後台,巡捕房說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廝打的倒是好主意,王臻華冷笑,不是怕鬧大嗎?依著王家無權無勢的背景,這事兒要是不鬧大了,還真未必能把幕後真凶給揪出來。

  正院後門出現在眾人視線裡,門上銅鎖儼然在前。

  “何老,晚上你會鎖這道門嗎?”王臻華問道。

  “不會。”何老頹然道,“晚上只鎖前門,後門留著,晚上我會起夜幾次,查看鋪裡的火燭。”

  “這鎖顯然不會自己鎖上。”王臻華剛想斥罵幾句內鬼心狠手辣,放火燒了偌大家底不說,還要將這麼多人困在火場,其心可誅……可是看何老因自己啄了眼引狼入室,一瞬間像是老了好幾歲,也就收了嘴,不忍再說,轉而招呼東生上前,“東生,過來把這門踹開。”

  “好的,官人。”東生放開向叔,應聲上前。

  東生深吸一口氣,朝著門鎖哐當哐當踹了幾腳,門鎖沒壞,別門的木栓倒是被踹開了。

  眾人穿過內堂,到達前門,前門處何老自有鑰匙,開了門,眾人終於出了火場,街上泛著寒氣的夜風拂面而來,讓眾人都有種重獲生天之感。

  向叔走了一半,發現王臻華沒出來,急道:“官人還愣著還干什麼,趕緊出來啊!”

  王臻華找了個借口,“剛一時情急,倒是忘記小蓮娘子還在後院,我得帶她出來。”

  “這樣一個女娘,哪值得官人涉險?”向叔看王臻華執意去救,急得連連跺腳,只當王臻華是被小蓮美色所迷,深恨自己沒及早處置,導致小官人被狐狸精所惑,妥協道,“官人好歹帶上東生。”

  “也好。”王臻華也不廢話,招手讓東生跟上。

  及至到了後院,王臻華卻沒有往小蓮的院子走,對東生道:“你去救小蓮,我在這兒等你。”

  東生一路正想著怎麼勸下官人,現在聽到王臻華主動放棄,心中高興,忙連聲應是,“好好,官人千萬別亂跑,火還沒燒過來,官人只管在這兒等著,我接了小蓮娘子就回來。”

  東生憨厚地笑笑,身影消失在拐角。

  王臻華抬起手,輕軟的衣袖朝著東南方飄起又落下。是東南風啊!她撿了一截斷裂的木頭,就著火點燃一頭,看向院牆下安靜漆黑的外庫房,舉起火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1:50

  第十七章

  書局著火的動靜畢竟不小,不一會兒功夫,鄰裡街坊就相繼點起燈,開窗四顧,一看隔壁著起火來,頓時鬧翻了鍋,不一會兒整條街都亮起燈火,照得一條街明亮得像白天一樣。

  巡捕房的差役們推著好幾輛水車趕到,吆喝道:“讓開讓開,別耽誤了救火……”

  王臻華扶著向叔,讓到一邊,目光從王家書局的漆木招牌上滑過,落在隔壁的錦繡閣上。

  錦繡閣的老板娘掐著水蛇腰,跳著腳,急吼吼道:“差大爺,快來這邊,我家管庫都讓點著了,裡面有上百匹江南新進來的繡緞呢……”

  灑水聲、火燒的嗶啵聲……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馬翻。

  等到火勢終於滅下去,天已經亮了。

  冬日的陽光照在燒得焦黑的瓦礫斷牆上,刺鼻的焦味遍布整條街道,伴隨著何老嘶啞哀毀的抽噎聲和隔壁老板娘指天咒地的罵聲,有點凄涼。

  火災最重的是王家書局,除了前堂還留有原本的輪廓,後院整個都像被碾壓了一遍,殘垣斷壁,入目一片狼藉。錦繡閣只燒了西邊一排屋子,除了幾間雜物房,就是一間管庫,裡面據老板娘說是江南新來的繡緞,值不老少錢。

  王臻華從身上取了點銀子,打點領頭的差役,“煩勞差役大哥忙了一晚上,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大冬天的,請弟兄們喝個酒暖暖身子。”

  領頭的差役姓袁,接了王臻華的打點,也不白收,指點道:“我干這行十來年,頭一次見火越澆越旺的,小兄弟,你恐怕命中犯著小人了!”

  王臻華接了對方的好意,順勢拉近關系,抱了抱拳,“多謝袁大哥指點,我也覺得火起得蹊蹺,正要稟報官府,請大人查個明白,還我一個公道!”

  袁差役卻不看好,“縱火的案子歷來不好查,火一起來,證據什麼的都被燒成灰了,你家這火更是邪門,想要破案,更是難上加難……”

  王臻華握緊拳頭,義憤填膺道,“我不能白白咽下這口惡氣!”

  “縱火一案,我自會向軍巡使大人彙報,但如何偵訊審判,就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袁差役搖了搖頭,看向王臻華的眼神有點惋惜,卻也沒再勸什麼,招呼兄弟們走人。

  “袁大哥稍等。”王臻華回頭讓向叔上前,“既然回去要稟報案件,不如讓我家管事跟著,火情發生時他一直在場,若有什麼不清楚的,袁大哥只管問他就是。”

  “好罷。”袁差役也不為難她,招手讓向叔跟上。

  “官人,那我去了。”向叔接到王臻華的眼神示意,會意地眨了一下眼,跟著差役們離開。

  目送差役們撤離後,王臻華回過頭,“何老,你去統計一下此次財務損失,等立了案,軍巡使大人定會派人來調查,咱們總要提前准備好。”王臻華斟酌了一下,又道,“但火場不要收拾,盡量不要碰任何東西,等軍巡使大人看過再說。”

  “好的,官人。”何老應是。

  “程小乙還沒出現?”王臻華問道。

  “沒有。”何老回答。

  “小何,你認不認識程小乙家?”王臻華看向一旁扶著何老的少年。

  “認識,我還去過一次,就在城南十裡地的上田鄉。”小何機靈地轉了轉眼珠子,“官人可是要我到他家去找找,看小乙是不是在家?”

  王臻華含笑點頭,“順便打聽一下,程小乙最近跟什麼人走的近,有沒有什麼反常的事。”

  小何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好咧,官人。”

  一說完,小何朝王臻華行了個禮,朝何老點了一下頭,就一溜煙沒影了。

  何老望著兒子消失在人群裡,嘆了口氣,“書局一向是寅時上工,現在都快卯正了,其他伙計不管家住遠近,到這個點兒都到了,小乙就算是昨晚家中有急事要回去,這會兒也該來了,可是……”

  王臻華搖了搖頭,看向聚攏在書局招牌下面的伙計們。

  這些伙計們都拾掇得整潔利索,五官端莊,眉宇間透著股書卷氣,一見就讓人心生好感。可現在他們一個個看著被燒毀的書局,臉色茫然惶恐。

  王臻華心中一嘆,對何老道:“讓伙計們先回去罷,等書局修好了,會再招他們上工。”

  何老嘴唇囁嚅了一下,卻終究沒再說什麼,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朝一干伙計慢慢去了。

  王臻華攥緊手心,轉頭閉上眼。

  換做平時,王臻華不介意在書局停業期間,給伙計們發點保底的月錢,安撫人心。但現在王家還牽扯著官司,正需要營造損失大筆錢財的受害人形像,來博取官府乃至圍觀民眾的同情,要是讓人知道王家還大手大腳包攬一群不干活、白拿工錢的伙計,恐怕就不太好了。

  王臻華招手示意東生上前,“小蓮安排在哪?”

  東生小聲回道:“在福來客棧。大夫給小蓮娘子看過了,說只是一時昏迷,身子太弱,受不了濃煙熏染,休息上一會兒就好,藥方還是原來的,不用調動。”

  王臻華若有所思地望著東生,“這一年來,一直都是你在監視小蓮?”

  “還有一個,叫粽子,我倆輪著監視,昨天正好輪到我。”東生老老實實答道。

  “你們以什麼樣的身份監視?”王臻華疑惑道。

  “我扮成一個賣糖糕的,粽子扮成一個賣凍梨的,就在那條街,街頭街尾來回走串。”東生道。

  “你們賣東西吆喝嗎?”王臻華問道。

  “不能吆喝呀。”東生納悶地搓了搓手,“向叔還叮囑我倆,要小心,要謹慎,別讓人發現不對勁,我倆貓著還來不及,哪敢出聲吆喝買賣啊……”

  “一個月能賺回多少錢?”王臻華又問。

  “這個……”東生被問住了,掰手指算了算,不好意思抬起頭,“一月大概賺十來個銅錢。”

  王臻華無奈,不由扶額一嘆。

  剛才她就隱約覺得哪兒不對勁,原來是這裡。

  這幕後主使一番謀劃何其煞費苦心——尋來鮮為人知的石油、買通下人、毀了書局根基內庫、鎖了前後門,一舉毀掉書局,甚至意圖燒死王家唯一當家作主的“男丁”王臻華。

  對方的計劃環環相扣,縝密非常。

  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即王臻華的到來,卻充滿了不確定性。

  如果王臻華不來書局,這一把火雖然燒了書局,但王家根基猶在,百年書局的名聲猶在,再多花點時間錢財,重整王家書局並不是一個多難完成的任務。

  也就是說,如果她沒來,這麼一個縝密周詳的計劃,能發揮的效用只有一點點。

  自從進入白羽書院,王臻華除了每月回一次家,就鮮少出門,書局除了過年的時候巡視過一次,她就再沒踏入過書局大門,對方在定下此計劃的時候,怎麼就確定她一定會來這兒呢?

  王臻華瞥向手足無措的東生,答案顯然在這裡。

  東生的模樣並不起眼,他是個典型的賣苦力的憨厚青年,扔在人群裡眨眼就找不著的那種。

  但是東生盯梢的周期實在太久,原本一點點破綻也會在日積月累中放大。一個貨郎不走街串巷,四處叫賣也就罷了,蹲點在一個地方賣,要是生意好,也算一回事,但一個月只能賺十來個銅板,連個小奶娃都養活不起,這麼大的破綻但凡有心人誰看不出來?

  事情的順序並不是小蓮中毒,然後東生發現蹊蹺,而是需要東生發現蹊蹺,所以小蓮被下毒。

  那麼小蓮是知情的嗎?

  小蓮昨晚吐露的背後主使,所言是真是假?

  王家書局的招牌蒙了塵,在陽光下閃著晦暗的光芒。隔壁錦繡閣的老板娘打扮得裊裊娜娜,上了馬車,媚態橫生地瞥了一眼眾人,聲稱要讓放火的人絕沒有好下場。

  王臻華收回視線,對東生道:“走罷,去福來客棧,看看咱們的小蓮娘子醒來沒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01

     第十八章

  王臻華獨自從客棧回來,把東生留在客棧守著小蓮。

  剛回到王家書局,王臻華跨進門的腳就不由一頓。

  只見一個紫棠臉短脖子的中年男子身著官服,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屋中央,嫌棄地嘗了一口茶水,就呸呸全吐回茶杯裡,“隔夜的泔水也拿來待客?我呸!”

  向叔陪著小心,弓著腰,“店裡剛遭了災,一時不湊手,官爺您稍帶,我這就差人……”

  惡客上門!

      王臻華深吸一口氣,上前抱拳道:“家中下人不得力,讓官爺見笑了。”

  紫棠臉官爺毫不客氣受了王臻華一禮,才慢悠悠道:“見笑到不至於,咱們受了皇恩,就得鞠躬盡瘁為皇上辦事,一點苦算得了什麼。”

  “正是有您這樣不辭辛苦為百姓謀利的官爺,才有我等的太平日子。”王臻華笑道,“讓您這樣的一心為民的官爺受到怠慢,我的罪過可實在大了。我在品極軒治一桌席向您賠罪,如何?”

  “品極軒?”紫棠臉官爺咽了口唾沫。

  “三個月前我就在品極軒排了號,正好昨晚領到號牌,今個兒就遇上了官爺您大駕光臨。”王臻華笑道,“這頓席可不是跟官爺您有緣嗎?”

  “確實有點緣分……”紫棠臉官爺心癢癢的,有點想答應。

  要知道品極軒可是整個汴梁城最紅火的酒樓,那兒的大廚據說曾當過宮裡的御廚,做出來的飯菜鮮香可口得讓人恨不得吞掉舌頭,相應的,想在品極軒訂一桌席堪比難上登天。

  紫棠臉官爺掙扎半天,艱難拒絕:“還是算了,辦案要緊。”

  王臻華只當是謙辭,誠懇至極,再三邀請,但紫棠臉官爺卻拒絕得一次比一次更堅定。

  聽著強硬的拒絕,王臻華有點驚訝。

  王臻華雖然去過兩次品極軒,覺得盛名之下,不過爾爾,但世人對它的推崇卻是有目共睹的,眼前這位官爺掙扎的表情也證明了品極軒的魅力,瞧著也不像多有原則的,但他竟然拒絕了……

  她心裡一咯噔。

  吃一頓酒席只能說是溝通一下感情,壓根算不上什麼,真正開胃菜要到席後才會開場,這位紫棠臉官爺就算不准備接受王家的拉攏,也不至於連一頓飯都唯恐避之不及,只能說——

  這位紫棠臉官爺從一開始,就鐵了心要跟王家劃清界限。

  或許這世上真有一絲不苟、認真查案的清官,但這位紫棠臉官爺可實在沒這個面相。

  瞧瞧這圓墩墩、泛著油光的臉,瞧瞧這堪比懷胎十月的大肚子……雖說清官不一定都是相貌清臒的瘦子,但大腹便便到這個地步,是清官的可能性一定低到不能再低了。

  姑且就當他是個特立獨行的清官,姑且就當他沒收受縱火之人的賄賂想要把這趟差事攪黃——

  “大人高義,我用這等俗物招待您,倒是損了您的清名。”王臻華一臉誠懇地道了歉,轉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擱大人查案了,在這方面您在行,您說怎麼做,書局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明白就好,我早就說該查案了。”紫棠臉官爺嘴上雖然這麼說,但看王臻華不再邀請了,臉上不免流露出一點點遺憾,“那你就帶我轉轉罷,我看一下現場。”

  “大人這邊請。”王臻華在前邊帶路。

  王臻華一邊帶路,一邊解釋,但這位官爺一路心不在焉,走了一半就停了腳,“這把火燒得可夠足的,我看這地方基本就剩下瓦塊土疙瘩了,再盯也盯不出花來……”

  “那您的意思是?”王臻華回頭問道。

  “王家書局十毀其九,所存者瓦礫斷牆,無法為勘案提供有效物證……”紫棠臉官爺背著手,渾不在意地下了斷語,“這樁案子就到此為止罷!”

  看來這位官爺絕對不是清官,而是一早被人遞了話,要讓這樁案子不了了之。

  沒等王臻華出言辯駁,有一個冰冷肅殺的聲音傳來,“汴梁府何時有了這麼的規矩,能不經斷司勘察校驗,不經議司檢法用律,甚至不經長官審定決斷,就能由著一介小吏信口下判了?”

  來人一身青色官袍,曲領大袖,腰束革帶,腳登革履,腰懸佩劍,佩銀魚袋。一雙劍眉入鬢,眉下兩丸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人的時候,讓人不由自主骨頭縫兒都往外冒寒氣。

  好在王臻華沒直面這威煞,猶有余裕從對方官服打扮上,推斷出此人品階幾何。

  青色在本朝是七到九品官員的官服,銀魚袋本是五品官員才能授予,越階而得者,只有皇帝親衛才能有此殊榮。當然,也不是每個親衛都有此榮幸,只有各軍都指揮使才能在皇上跟前掛號。

  眼前此人,想必就是其中一員。

  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說動皇帝下令,派人插手此案,看來錦繡閣的背後主子確實能量不小。

  王臻華在一旁待著,兀自思量。但是直面此人的紫棠臉官爺已經嚇得直哆嗦,渾身的肥肉都在打顫,說出的話都帶著顫音兒,“下官只是信……信口開河,當不得真,還請……請大人恕罪。”

  “滾吧。”那人冷聲道,“回去跟江大人說一聲,皇城司奉皇上之命協同督查此案。”

  “是是,小的一定帶到。”紫膛臉官爺抹掉一腦門的汗,連連點頭。

  目送紫膛臉官爺同手同腳、戰戰兢兢離開,王臻華轉頭看向這位來自皇城司的大人。

  本朝的皇城司相當於明朝的錦衣衛,是直屬於皇帝的機構。它最為人所知,也是最臭名昭著的職能,就是刺探緝捕。除此之外,它還有衛戍皇宮、巡查儀仗等等日常職能。

  不過,眼前這位大人被皇帝派來協同辦案,想來是皇城司中專職偵查的親事官了。

  王臻華抱拳道:“在下王臻華,觍為王家書局主人,見過大人。”

  “程御,皇城司下指揮使,奉命督查此案。”程御看王臻華一副讀書人打扮,倒還算客氣解釋了一句,繼而雷厲風行問道,“昨晚火起的第一個地方是哪?”

  “就在前邊,我給大人帶路。”王臻華道。

  兩人在內庫前停下,原本的二層小樓已經塌了大半,朝西的牆坍塌了,燒得只剩下半截子窗框的窗戶吊在二樓,風一吹就吱呀搖晃,一副要掉不掉的可憐樣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11

 第十九章

  程御在後院慢慢轉了一圈,從殘骸中不知撿起什麼東西包了起來,而後問王臻華道:“請王官人解釋一下,作為白羽書院的學子,在不是休沐日的昨晚,你為何出現在王家書局。”

  “是這樣,我吩咐管事的一件事有了進展,所以我來到書局詢問詳情。”王臻華回道。

  “那可真是巧了。”程御道。

  “等等,你不會是在懷疑我吧。”王臻華不敢置信,“書局是我家數輩經營,我就算瘋了也不會自毀家傳祖業!程大人就算想早日交差,也別拿這麼離譜荒唐的猜測冤枉好人!”

  “是我冒犯。”程御漫不經心做了個道歉的手勢,“敢問是何事讓你一反常態,來到書局?”

  “看來大人來之前做過不少調查。”王臻華挑起一側眉毛,諷刺道。

  “奉命辦差,敢不盡心。”程御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大人一片忠心可嘉,我深表佩服。”王臻華見好就收,解釋道,“是一年前一樁舊事,我與友人上街,遇上位賣身葬父的娘子向我求助,後來不了了之,我卻覺得蹊蹺,就讓人跟了一段時間。”

  “她昨日出了事?”程御敏銳地察覺道。

  “被人下了砒霜,險些毒死。”王臻華點頭,“若非我的人及時發現,她已經命喪黃泉了。”

  “蓄意殺人,這可以到官府報案了。”程御試探道。

  “顯然對方沒有給我施為的時間。”王臻華饒有深意地微微一笑,“讓我困惑的是,對方究竟是在知道我救下了這位娘子,才放了一把火,還是准備放一把火,才對這位娘子下毒。”

  “不管怎樣,牽扯了人命,這就不是一樁簡單的縱火案了。”程御沉吟片刻,“她現在何處?”

  “在一家客棧,我讓人一刻不離的守著,大人可要前去問訊?”王臻華道。

  程御和王臻華一道離開,王家書局鎖了大門,門上貼了封條。在案子查清之前,王家書局是別想正常開張了。當然,隔壁的錦繡閣有同樣的遭遇。

  福來客棧是一家僻靜的小客棧,在汴梁外城。

  這家客棧極小,掌櫃、小二、跑堂都是一人身兼數職,但就算這樣,這掌櫃也一點都不忙,他是一個尖臉猴腮的中年人,下巴上有個指甲蓋大的痦子,上面還長著一撮兒黑毛。

  掌櫃正閑得恨不得打蒼蠅,可惜大冬天的,這點消遣也滿足不了。店裡突然來了兩大活人,掌櫃精神一震,揚起一張笑臉准備出櫃台,但一抬頭看到是舊客,頓時蔫了,懨懨地趴回到櫃台上。

  王臻華不由失笑,轉頭對程御道,“人在二樓,跟我來。”

  兩人一齊上了樓,王臻華先行一步,敲了敲門,“東生在嗎?是我,開門。”

  門被打開,東生一看到是王臻華,立刻歡喜地咧開了嘴,“官人來了。”不過東生馬上瞥見跟王臻華一道來的陌生人,警惕地斂了笑容,對她悄悄道,“官人不是說,不能讓人知道小蓮在哪嗎?”

  這種掩耳盜鈴的悄悄話……

  王臻華略覺尷尬,輕咳兩聲,“這位是皇城司的大人,正是來調查此案的,自然無須隱瞞。”

  程御朝著王臻華笑笑,倒也沒為難她,抬腳進了屋。

  客房一如這家客棧一樣寒酸,一床一桌一椅,屋裡站三個人都覺得擠。王臻華無奈,只好讓東生出門,在門外守著。程御占了唯一一把椅子,王臻華貌似只能站著了。

  不過,這種官府辦事、刑官問話,應該不允許無關人士在場——

  王臻華速戰速決給小蓮和程御做了介紹,把場地讓出,“我就在門外,大人有事只管叫我。”

  “有勞。”程御點了點頭。小蓮在程御看不到的角度,朝王臻華使了個會意的眼神,王臻華閉了閉眼算作回應,為兩人關上了門。

  “官人……”東生一看王臻華出來,有點擔心正要說什麼,王臻華一個“停”的手勢制止了他。

  這家客棧的門窗就是薄薄的一道木板,隔音效果一般般。

  雖然王臻華在門外聽不到門裡的對話,但程御腰佩長劍、虎口有繭,一看就是個習武之人,雖然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武者耳聰目明到什麼地步,但多存個小心,總不會錯的。

  約有兩刻鐘過去,程御出了門,“小蓮是本案重要人證,我稍後會派人來將她移交至汴梁府。”

  “汴梁府?”王臻華眼神有點復雜。

  雖然汴梁府尹江昂是她的世交長輩,但鑒於律法中不關礙官司的條款,亦即現代的回避制度,江昂不能插手這樁案子,只能由汴梁府其他官員,譬如判官、推官或軍巡使來辦理案子。

  那位紫棠臉官爺就是汴梁府的右軍巡使,正八品。

  當時程御稱其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實則是有些貶低了。其實皇城司指揮使也只是正七品,但既掌兵權,又是皇帝親信,就算是直面正三品的汴梁府尹也不落下風,小小軍巡使還真不算什麼。

  不過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小蓮留在汴梁府獄,此人要真在背後做些手腳,他們可是鞭長莫及……

  “大人怕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剛才在書局見到的那位右軍巡使大人了。”王臻華委婉道,“這位大人一心急著結案,小蓮留在那裡,恐怕不利……”

  “他算哪門子的大人。”程御漠然道,“你放心,皇城司送去的人,還沒人敢做手腳。”

  “大人有數就好。”王臻華只得閉了嘴。

  “你跟城南陳家有何恩怨?”程御率先下了樓梯。

  “我以為大人早就做好了功課。”王臻華沒忍住,小小地噎了對方一下。

  程御停了腳,靜靜地回望向王臻華。陽光從巴掌大的木窗投射進來,他的臉半明半暗,一雙黝黑的眼瞳深得讓人發寒。明明他是抬頭往上看,但氣勢卻壓得居高臨下的王臻華有點發怵。

  王臻華摸摸寒毛倒豎的脖子,先低了頭。

  其實陳王兩家的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雖然王家不曾刻意跟人說陳家如何毀親,但圈子裡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隨便找個人打聽一下就能清楚……

  “自家父過世,兩家親事告吹,關系變差。”王臻華簡略道。

  “差到什麼地步?”程御問道。

  “今年節禮兩家沒有互送。”王臻華舉了個例子,總結道,“在我看來,割袍斷義再無瓜葛。”

  “如果小蓮所言屬實,情況顯然比你說的更嚴重。”程御直言不諱道。

  “我能說,我一點都不意外嗎?”王臻華無奈地攤了攤手,“雖說兩家斷了交情,但我還是希望此事跟陳家沒什麼關系。我跟陳小官人一起長大,年幼時我去過最多的地方陳家,我真不希望……”

  “就眼下所掌握的線索來看,你的期望並不樂觀。”程御淡淡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22

 第二十章

  王臻華派向叔去書院告假,只說家中牽涉官司。龐老先生倒沒說什麼,讓她安心在家處理事情,書院的事不用擔心。

  向叔站在書桌旁,猶豫了一下道:“官人,我在龐老先生處碰到一人……”

  “什麼人?”王臻華問道。

  “是那位典素問,典官人。”向叔說完,看王臻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不由急了,“官人可別不放在心上,這位典官人回回考第一,夫子們個個都對他交口稱贊,眼下官人告了假,要是被他趁虛而入討了龐老先生的歡心,那關門弟子的寶座可就被搶走了!”

  “龐老先生本來也沒說會收我為徒。”王臻華不由失笑。

  “可是……”向叔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就算龐老先生改了主意,也是別人的資質品性更好,更合他老人家的心意。”王臻華看向叔實在為她著想,耐下性子解釋道,“而不是我霸著龐老先生,不讓別人出頭,就能理所當然成為龐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的。”

  “官人的心也太寬了。”向叔嘆氣。

  王臻華笑了笑,沒有再解釋。

  龐老先生是個慢熱的性子,她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在龐老先生跟前刷足了存在感,從搬東西跑腿的雜役,升級為侍奉筆墨的書童,偶爾能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要是典素問真能在短短一月之內,攻克龐老先生這座大山,成功拜入其門下,那她甘拜下風!

  這一日,處理完書局的善後事宜,王臻華去了後院正房,看望生病的李氏。

  書局著火的事一傳回來,李氏就又驚又嚇,頓時暈了過去。因婧娘從小到大都是藥罐子,王家各種藥材都是常備的,又有懂醫的婆子在,李氏只是一時急火攻心,並不是難解的病症,所以當即一碗藥灌下去,李氏沒多會兒就醒了過來。但她醒轉後卻一直哀哀啼啼,衰弱不堪,一時起不了床。

  也幸好這幾日天氣很好,婧娘身子有所好轉,才能迅速做出反應,恩威並施,穩住了惶惶不安的人心,沒使得王家因無人主事而亂套。

  繞過花壇,秋棗在廊下守著,朝王臻華行禮,“安人剛服了藥睡下,大娘子在花廳侯著官人。”

  王臻華點頭,去正房瞧了一眼,敲打了一番使女嬤嬤,讓她們用心伺候,才轉頭去了花廳。

  一入花廳,一股熏人的暖意撲面而來。

  婧娘上身著一件家常的蜜合色夾襖,下穿藕荷色裙子,鬢邊簪了幾朵素淨的絨花,通身一點雕飾也無。她斜倚在熏籠上,懷裡抱著個貓兒戲蝶的小手爐,一頁一頁地翻著賬冊。

  王臻華進了屋,先到火爐邊烤手,“娘娘身子如何了?”

  “原就沒什麼大毛病,只她一味嬌弱罷了。”婧娘合了賬冊,見王臻華鼻臉手指都凍得通紅,不由嗔怒道,“冬草是怎麼伺候的,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給你添個手爐。”

  “我另給她派了差事,出門時冬草不在我身邊。”王臻華一邊解釋,邊接過婧娘遞過來的手爐。

  “我原就說要給你添些人手,偏你不肯多事。你出去瞧瞧,哪個大家的衙內官人身邊不跟著幾個牽馬捧硯的……”婧娘剜了王臻華一眼,恨恨道,“今個兒可不能再由著你了。”

  “好好,是我的不對。”王臻華投降道。

  原本王臻華拒絕婧娘的好意,是因為女扮男裝的秘密不宜為人所知。貼身伺候的人最容易從日常中看出蛛絲馬跡來,王臻華沒把握收復身邊人死心塌地,所以只好一刀切,一個都不要。但現在看來她身邊在內只有一個少不更事的冬草,在外只有向叔聽從吩咐,有時候著急起來確實有些抓瞎……

  “我已經大了,不用在內帷廝混,使女嬤嬤就不必了。”王臻華沉吟片刻,“你給我配幾個出門的僮僕小廝就行,以後我外出應酬會越來越多,這個少了確實多有不便。”

  “這個沒問題。”婧娘一口應了下來,“咱們府裡要是有你看著順眼的,你也只管挑去。”

  王臻華笑著點頭。

  聊完家事,婧娘揮手讓一旁添茶的使女退下,小聲問:“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王臻華端起茶杯,撥了撥茶沫,“石漆的來源已經找到,是城西的地頭蛇劉麻子的貨。這石漆懂行的人本來就少,除了幾家大藥房偶爾需要一點,剩下的一直都屯在庫裡。所以雖然是半年前來人買貨,但劉麻子記得一清二楚。皇城司派人一問,劉麻子就立刻把買家的底細掉了個底朝天。”

  婧娘不及思考王臻華如何知道皇城司辦案的細節,忙著追問:“買的人是誰?”

  “雖然中間繞了幾個彎子,但確定跟陳家有關。”王臻華道。

  “當真是他們!”婧娘咬牙切齒道。

  “但現在證據卻不太有利。”王臻華蹙眉,“劉麻子能指認的,只是一個跟陳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家的下人。下人告主,可信度本來就低。就算告成了,陳家也完全可以推搪與那親戚不熟……”

  婧娘也不由著急,苦想了半天,“你那次不是說書局有個內奸,找到他不就能指認陳家了嗎?”

  王臻華臉色微沉,“程小乙自書局失火,就一直了無音信。”

  聽了這話,婧娘瞬間心中一涼,“失蹤,他不會是……”

  沒等王臻華回答,一個慌亂的腳步聲就從門外傳來,敲門聲短而急促,“官人在嗎?”

  王臻華與婧娘對視一眼,都有點心驚。這聲音無疑是向叔的,可向叔從來都是四平八穩的模樣,笑眯眯的,好像天塌下來都能當被子蓋,能讓向叔方寸大亂的事……

  靸上鞋,王臻華忙下地開門,“向叔,出了什麼事?”

  向叔跑得一腦門汗珠子,臉卻煞白,死死盯著王臻華,“官人,程小乙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32

 第二十一章

  “早上守門的軍爺在護城河發現一具屍體,是程小乙的。”向叔解釋道。

  殺人滅口,看來陳家是狗急跳牆了。

  雖然此舉證明之前查證的方向正確,但現在死無對證,線索生生斷在距離真相的半步之遙……王臻華攥緊了拳頭,冷聲道:“走罷,去看看現場有什麼線索。”

  婧娘一把拉住急欲出門的王臻華,從夾襖裡解下一枚護身符,給王臻華戴在頸項上,“那人剛咽了氣,只怕不干淨,戴著它好歹防些陰穢。”

  王臻華瞅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這不是爹爹給你從護國寺求來的護身符嗎?明善大師說過,這枚護身符不能離身,要戴滿十年才能消災解厄。把它給了我,你怎麼辦?”

  雖然王臻華不信神佛,但也尊重人家的信仰。再說就算不計信仰的附加值,它也代表了王昱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單從這護身符被保管得只繡紋圖案微微泛黃,邊角模樣整齊如斯,就知道婧娘多看重它了,王臻華怎能奪人所好呢?

  “你怎麼越學越呆了?”婧娘無奈搖頭,“護國寺開過光的護身符要是真這麼靈,那我一副藥都不喝,光捧著它念阿彌陀佛,難道就能不藥而愈了?爹爹也未必不知,只是一腔慈父心腸,多一份佑我平安的念想罷了。”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王臻華不再拒絕,“我一定好好保管,保准完璧歸趙。”

  街道上人煙稀少,只有早起做小買賣的百姓,或挑著擔子,或推著小車……匆匆行走在路上。

  向叔駕著馬車一路疾馳,出了城門,來到護城河邊。

  護城河邊圍了一小群人,卻是一點都不嘈雜混亂,除了輕躡的腳步聲,壓低了嗓門的交流聲,再沒有一點旁的動靜,井然有序極了。

  所有人都兢兢業業忙著手頭的事,顯出了獨自佇立沉思的程御。

  王臻華沒等靠前,就被程御發現,他眼皮都沒撩,“咱們的交易已經完成,以後兩清了。”

  之前程御從王家書局的遺址上發現了石油燃燒後的殘留物,卻因不認得這東西而陷入僵局。王臻華彼時已經查到了劉麻子頭上,但劉麻子知道牽涉官司,躲還來不及,哪會承認此事跟自己有關?王臻華就告訴了程御,一來借皇城司的名聲嚇出劉麻子的真話;二來向程御透露一條線索,算份人情。

  但顯然程御是個不講究人情世故的,不說人情,只論交易。向叔能第一時間得到程小乙死了的消息,就是因為程御要兌現這一交易。

  “如程大人所言。”王臻華抱拳一笑,隨後指了指河邊的屍體,“不知我能否近前一觀?”

  “可以。”程御心知此人雖然看起來少不更事,但是心思縝密,又懂得一些偏門稀奇的東西,說不定讓此人試試,能找出別人看不出來的線索,所以干脆地點了頭。

  仵作是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正在收拾驗屍的工具,抬眼瞥見乳臭未干的王臻華湊上前,只挑了挑眉毛,就慢悠悠讓到一邊。

  才一靠近,就有一股腐敗的惡臭鑽進鼻子裡,讓人幾欲嘔吐。

  守門的軍爺能一眼認出這具頭大如鬥、面目紫漲的屍體是城牆畫像上的程小乙,眼神夠犀利的。

  王臻華叫來向叔,“你來認認,確定是程小乙嗎?”

  “我去書局見過程小乙兩次,看這模樣……應該是他。”向叔仔細辨認半天,用力點頭道,“程小乙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排的紅痣,十分明顯。你瞧,就在這兒。”

  “敢問老先生,此人死因為何?”王臻華問仵作。

  “應是死於溺斃。”仵作回道,“屍體口鼻中有蘑菇狀泡沫,指縫和指甲中有水草泥沙,此為溺斃所致。而肋骨等處的傷口只顯示體表擦傷,沒有皮下出血的症狀,顯示這些傷口都是死後造成。”

  “能判斷出是自殺,還是他殺嗎?”程御也走過來問道。

  “這……怕是不能。”仵作搖頭。

  程御將視線移到王臻華身上,王臻華也不負他所望,斷言道:“是他殺。”

  仵作一看她毛都沒長齊呢,竟然敢在這兒大放厥詞,不由冷笑:“小老兒驗了幾十年屍體,難道還不如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

  王臻華禮貌地笑笑,“屍體身上捆綁著繩子,手腿軀干都被縛住了,對不對?”

  “多謝提醒,雖然長眼睛的都能看見。”仵作不屑地撇嘴道,“好教你知道,不單是他殺案中有死者被綁縛棄入水中的情況,就算是自殺案,也有人為成功自盡而將自己捆住。”

  “確實如此。”王臻華涵養極佳,一點兒不惱,“但是自殺者或因心理原因,或因反手不便,捆綁起來通常較松,就算是想自盡,但在溺水後人會本能地求生掙扎,繩子會相應掙得松散開來。而他殺案中凶手為確保殺人,往往會將當事人捆綁或系重物,而捆綁較緊,留下明顯痕跡。”

  “你來看,這具屍體上的麻繩捆得很緊,捆縛處的淤痕挫傷顯示了死者生前掙扎很激烈,麻繩卻一點都沒松,可想而知綁住死者時用了多大力氣。”王臻華指向屍體。

  “可是……”仵作還是不太信。

  “單憑這一點,確實有些單薄。” 王臻華竟然點頭附和,隨機彬彬有禮地問道,“敢問老先生,你可知道麻繩是由什麼制成?”

  “不就是麻做的嗎。”仵作道。

  “確是由麻所做,但有區分。麻繩多是由苧麻、黃麻等物,經漚麻剝皮曬干……最後擰成麻繩。但材料不同,成果也不同。”王臻華捏起一小段麻繩,“咱們平日用的麻繩多由黃麻制成,主要是黃麻種植成本低,材料便宜。而苧麻由於纖維細長、透氣性好,且不易受蟲蛀,所以多用來做布料,天下聞名的瀏陽夏布就是苧麻所制……苧麻也水漲船高,價錢不低,所以很少用制作於麻繩。”

  仵作聽得頭暈腦脹,一時想不出詞來。

  倒是一直旁觀的程御跟上了王臻華的思路,“你是說捆綁屍體的麻繩,很罕見的由苧麻制成?”

  王臻華點頭,看出了程御眼中的疑問,解釋道:“區別兩者很簡單,苧麻纖維構造空隙大,同容積相比,要輕十之二三。只要拿兩段同樣粗細長短的麻繩,上手一比較,就知道不同了。”

  程御將此話記下,准備稍後尋老成的匠人應證真假。

  王臻華續道:“程小乙就算想自盡,免得牽扯家中老小,也不可能特地買根貴的麻繩來了斷。他可是個孝子,平日月錢一個銅子不留,都送回家接濟爹娘,難道臨死反倒有那個閑錢奢侈一把?”

  程御深深看了王臻華一眼,抱拳道:“多謝相告,日後若有消息必會告知閣下,告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43

 第二十二章

  公堂之上,正大光明的匾額高懸在上方,差役們手持殺威棒,分列兩旁。汴梁府左判李大人端坐在高堂之上,一拍驚堂木,“升堂!”

  作為苦主,王臻華和老板娘田氏在左邊,而陳父陳德作為嫌犯在右邊,兩邊涇渭分明。

  本朝皇城司只能督查抓人,卻無審問定案之權,但因是皇帝心腹,一舉一動都像征皇帝的意思,所以一般人不敢怠慢。譬如此時,程御作為皇城司的人,來了汴梁府的大堂,卻沒人敢輕慢。

  程御只坐在太師椅上,不予置喙,倒也給汴梁府面子。

  王臻華瞥向陳德。

  在王昱過世一年半後,王臻華總算見到這位傳說中的陳德。陳德是個養尊處優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皮膚白淨,長著一張和氣生財的圓臉,嘴邊常年帶著笑,第一眼看去就讓人心生好感。

  甚至在兩家如此交惡的情況下,陳德還能向王臻華一個小輩低頭問好,此人心機之深可見一斑。

  “賴五,你可認識在你左邊的人?”李大人問道。

  “小的認識,這位是王家官人。”賴五回答。

  “王家官人曾在去年十月初九,在街上遇到一位娘子賣身葬父,主動投靠,事後她供認指使她的人是你,你可招認?”李大人翻了翻卷宗,因小蓮身體惡化,無法當堂作證。

  “我認。”賴五點了頭。

  “何人指使於你?”

  “無人指使,小人跟王家官人有私怨,借此泄憤。”

  “那麼小蓮在半個月前,中了砒霜之毒,也是你事後殺人滅口了?”

  “這個……”賴五臉上又是驚訝,又是迷茫,“小人就不知道了,自一年前美人計的計劃事敗,小人歇了心思,再沒打過王官人的主意。”

  “再沒打過主意?”李大人不緊不慢問道,“那麼王臻華在得知小蓮中毒後,匆忙趕到書局,被人差點一把火燒死在書局裡——此事,也是與你無關了?”

  賴五早有准備,“書局起火當晚,小人跟一二好友在尚花坊喝酒,花娘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李大人並不追究賴五的不在場證據,轉而說道:“當日一把火燒了王家書局和錦繡閣,火源在王家書局,火因是石漆,汴梁城只有三家賣石漆,其中只有劉麻子在一年內賣給過普通百姓。”

  “傳劉麻子上堂!”

  “小人劉麻子,拜見大人。”劉麻子乖乖磕了頭。

  “石漆你曾賣給何人?”李大人問道。

  “回稟大人,因石漆並不好賣,小人記得格外清楚。這兩年除了幾家藥房的大夫買過一點——都是胭脂盒大小——就只有賴五買過三壇。”劉麻子回答。

  “小人是貪稀罕買過三壇石漆,但因不懂得怎麼使喚,沒兩天就全倒掉了。”賴五急忙插嘴道。

  “倒在何處?”李大人又問。

  “小人都倒了茅房,過年的時候,收肥的老漢就都收走了。”賴五一臉無辜。

  “要真是如此,那倒是巧了。”李大人無奈地搖了搖頭,“程小乙火燒書局,總不會是憑空放了一把火。可惜人都死了,沒法子指認是誰給了他石漆。”

  聽到李大人語氣裡好像放棄了這條線,賴五慶幸不已,但沒等他真正放松下來,一直沉默的王臻華開了腔,“大人,學生有個疑問想請賴五回答。”

  李大人抬手,“問罷。”

  “你之前說,派小蓮詐欺陷害我是出於私怨,”王臻華轉頭問道,“敢問我哪裡得罪過閣下?”

  “這個……”賴五停頓了一下,一邊覷著王臻華的表情,一邊慢慢說道,“有一回我在街上買東西,好不容易跟攤主談好了價錢,剛想要付錢,結果王官人就橫刀奪愛……”

  王臻華微微側身,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賴五看王臻華沒什麼大的反應,才繼續道:“我這人是耗子膽,一看王官人你一副富家衙內的打扮,就沒敢吭聲說那是我先看中的,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官人買走了我的心頭好。但我回去越想越憋火,就想尋個主意報復一下,要是能坑一筆錢最好,所以我才找人使美人計……”

  王臻華一臉迷糊地揪了揪眉心,“我還做過這種事?要真是這樣,那就是我的錯。不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怎麼好像一點印像都沒有?”

  “其實這也並不全是官人的錯,是我太小心眼兒了。”賴五放下心來,“應該是兩年前吧,具體我記不太清。”

  “當時你我一齊看中的是什麼東西?”王臻華還是想不起來,不甘心又問。

  “是一支毛筆……不,好像還是一方硯台……”賴五這個不敢瞎說,覷著王臻華的表情,一看她臉上不對勁就立刻換一種,結果支支吾吾一會兒功夫說了五六樣兒。

  “到底是什麼東西?”王臻華喝問道。

  “這個……我好像……”賴五支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臻華冷下臉,“還是說,你因為這樁事記恨了我一整年,恨到不惜出手陷害,結果到頭來反而連記恨的原因都忘記了?賴五,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嗎?說謊也好歹編圓一點。”

  大冬天的,賴五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子,他一咬牙,“就是一支毛筆!”

  “我是個讀書人,家裡頭管事奉上的,自己買的,長輩送的……各色毛筆確實不少,就連我自己都未必能說來每一支筆的來歷。”王臻華慢條斯理地說著,看著賴五的神情慢慢放松,“但是,我確定自己沒從你手裡搶走過這麼一支毛筆。因為五年前家父嚴令,不通讀四書五經,就不得出門。”

  這當然是胡扯。

  實際上是怕被人識破真身,所以但無要事,原主從不出門。不過原主確實鮮少出現在眾人眼前,而且王昱墳頭都長草了,也算死無對證。當然就算是王昱活著,想必也很願意為她圓這個謊。

  “所以,不管你說的是毛筆硯台,還是蛐蛐籠子、胭脂梳子……我都不可能從你手裡頭搶過。”王臻華輕描淡寫給出了結論,“賴五,你在撒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2:53

 第二十三章

  賴五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李大人一拍驚堂木,“大膽賴五,竟敢欺詐公堂,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兩名衙役一左一右,把賴五拖了下去。不一會兒,“啪啪……”聲聲到肉的悶響就傳了進來,一開始賴五還忍著,等打到十來板子的時候,賴五開始嚎啕慘叫起來。

  王臻華睫毛顫了顫,抬頭看去。李大人神情分毫不動,像是熟視無睹。而程御更是渾不在意,覷到王臻華的眼神時,還尚有余暇朝她意味深長一笑。

  王臻華垂下頭,閉上眼。

  雖然賴五有這個下場,是王臻華一手推成,但是她心裡卻沒有因此而生出一絲一毫的成就感。因為如果對手巧舌如簧說服了李大人,這種合法的暴力同樣會施加在她身上。

  終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賴五被重新帶上來,因是冬天,身上穿得厚實,所以賴五看起來除了臉青白了一些,鬢角頭發被汗濕了一些,其他的與先前並沒有太大差別。

  只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端,提醒著眾人剛才發生了什麼。

  李大人重新喝問道:“你一介下人,緣何能跟王家官人結仇?老實交代,到底是誰指使你用美人計陷害他人?小蓮中毒是否出於你手?石漆的去向究竟是哪?”

  本以為賴五只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沒想到李大人再問,賴五竟然死活不松口,只說是自己一時糊塗才做下錯事,背後絕無一人指使。

  李大人不由惱了,“砌詞狡辯,來人,再打二十大板!”

  賴五再次被兩名衙役架起來拖走,路過陳德的時候,賴五的嘴唇翕合了兩下,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低下頭,塌下肩膀,任由衙役把他拖了下去。

  這一次打板子,賴五開始還慘叫了幾聲,到後來傷勢太重,竟是連一聲都發不出來了。

  板子停了,賴五再一次被帶上來,兩個衙役一松手,賴五就跌倒趴在了地上。賴五掙扎了半天,才勉強跪坐起來,朝李大人磕了個頭。

  李大人手指捻著胡須,瞧著賴五實在不像開竅的模樣,頭疼極了,准備換個突破口,“陳德,你可認識跪在堂下的賴五?”

  陳德眯著眼,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仿佛有些面善,難道是在我家店裡買過點心?”

  賴五在李大人的授意下,哆哆嗦嗦道:“小人主家姓周,是陳官人的岳家。”

  “原來是你,怪不得我沒認出來,上一次見已經有三四年了吧。”陳德一臉愧色地對李大人拱手道,“大人容稟,因賤內時常接濟娘家,家母不悅,婆媳間屢屢爭執,小人夾在當中,左右為難……後來小人只當自己是聾子啞子,只要不吵到眼前,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不知道,也因此跟岳家關系越來越淡。時至今日,已有三四年沒再踏上岳家門了。”

  “傳陳周氏上堂。”李大人高聲道。

  “民婦陳周氏拜見大人。”陳母恭敬地磕了頭。

  李大人指著跪在中間的賴管事,“陳周氏,你可認識此人?”

  陳母點頭,李大人又問,“此人於五月初四在劉麻子處買了三壇石漆,可是系你指派?”

  “沒有,我要買東西,我家的下人多的是供我驅遣的,做什麼繞個彎子讓賴管事來干?”陳母不解道,“再說了,石漆是個什麼東西?”

  李大人皺了皺眉,翻到程小乙屍格一欄,念道:“程小乙系他殺,捆綁用的麻繩由苧麻制成,出自北街雜店,由其賬目可知,五股苧麻麻繩僅在三年前由陳氏糕點鋪買過……”

  一直好整以暇跪在旁邊的陳德臉色微變,怎麼會查到……

  陳德抵在膝蓋上的手不覺緊攥成拳,良久,他開口道:“啟稟大人,小人鋪裡的點心打包時,都是由麻紙麻繩系成,包裹大小不同,所用麻繩股數也不同。當年一口氣進了所有股數的麻繩也是有備無患,但五股的畢竟太粗,所以一直沒用到,就擱在舊字號的庫房裡。”

  “什麼人能拿到這所庫房的鑰匙?”

  “只有我和舊庫管事。舊庫管事是我的內弟,但他一貫懶散,交給他的活兒一向丟給自家管事,想來就是賴五擔了這營生。” 陳德的語氣低沉下來,一眼不眨地盯著賴五,“因這庫房存著的都是舊貨,我鮮少會去,不過前兒我清點總庫,去了一趟舊庫,發現裡面少了一盤五股苧麻麻繩。”

  “你是說,賴五偷走了那盤苧麻麻繩?”李大人語氣有點微妙。

  “盡管我不願意這麼想,但恐怕事實就是如此。”陳德遺憾地搖了搖頭。

  “賴五,你怎麼說?”李大人問道。

  賴五本來已經疼得神情恍惚了,但陳德的指控讓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先前他肯一肩擔下指使人詐欺王臻華的罪名,是因為一來此計半途而廢,並未造成什麼傷害;二來小蓮一案與縱火一案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二者有牽連;所以就算判刑也不會多重。

  但現在陳大官人要將殺程小乙的罪名,栽在他頭上——這可是要砍頭的呀!

  賴五張嘴想要大喊,老子從來沒管過庫房,也從來沒見過什麼四股還是五股的麻繩……但是陳德慈和惋惜的眼神讓賴五瞬間失了語,那是對他的警告!

  他那年過七十的老母親和上個月剛滿十歲的乖兒子,都是周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人。

  倘若他說錯一句話,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跟著陳大官人辦事五六年,背叛得罪他的人會有什麼下場,賴五見了不少,他可不覺得陳大官人會對他法外開恩。

  賴五坍下肩膀,准備認下罪名。

  這時,一直當壁花的程御終於看夠了戲,漫不經心地朝李大人拱了拱手,“昨日我路過淮安街,碰到一個叫賴明的小子辦事精干、回話伶俐,我一時惜才,就給他一家贖身為良民。我跟那家主人已經交割完畢,還需來汴梁府登記造個冊,不知李大人能否行個方便?”

  李大人顯然也看出賴五心裡有忌憚,才不得不聽陳德的話。此刻程御的話一出,賴五頓時眼睛也亮了,背也挺直了,自然明白程御口中的賴明對於賴五來說很重要。

  “程大人一片惜才之意,我自當成全!”李大人朗聲大笑。

  公堂就在汴梁府,這麼一個戶籍變更的小事,自然快得不能再快。不一會兒工夫,賴五就看到自家一家三口的良籍文書,頓時連屁股上的棍傷都扔在腦後,開心得眼睛都笑沒了。

  而跪在一旁的陳德臉色鐵青,看向賴五的眼神陰森煞氣得幾乎要吃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3:03

 第二十四章

  賴五是個明白人,指揮使大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一家三口從賤籍變良籍,那是因為大人眼下用得著他,但如果他不懂事說錯話,那麼貶良為賤也同樣費不了多少時間。

  想到這兒,賴五跪直了身體,“啟稟大人,小人在一年前指派小蓮勾引王官人,兩個月前買通程小乙交付石漆令其見機縱火,半個月前令閑漢王二向小蓮下毒……這一切都是由陳官人指使。”

  “賴五,你別血口噴人!”陳德怒道。

  “周官人確實在陳家店鋪裡掛著個管事的銜兒,但只是空拿月錢,並不管實差。”賴五一點都不為陳德的叱喝所動,繼續道,“小人為周官人跑了十來年腿,從來沒見過什麼舊庫鑰匙。大人可以召周官人來問,小人若有一句虛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大人一拍驚堂木,喝問道:“陳德,舊庫的鑰匙到底誰有?”

  陳德的臉青青白白變了半晌,才定格成一種局促不安的老實人模樣,“想是我記錯了……實在是舊庫一直閑置不用,一時記錯也是有的。”不待李大人發問,陳德就急慌慌解釋,“但那苧麻麻繩的確不是我拿的,程小乙的死跟我更是一點關系都沒有,事發當晚我一直在家中,賤內可以作證。”

  “難道那麻繩能憑空自己消失了不成?”

  “這我實在不知……”陳德苦著一張臉,“說不定是什麼人撬門偷走了它,說不定有人看我不順眼,故意栽贓陷害於我!求大人給我做主,還我一個清白啊!”

  “你是清白的?”李大人冷笑,“就算此事暫且按下不論,剛才賴五指認你的樁樁件件,你身上還有清白可言嗎?”

  “我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賴五,致使他胡亂攀咬於我。”陳德一臉義憤填膺,看向賴五,“我內弟雖然人無能了些,但對下人一向寬厚大方,不想竟養出了你這麼一條忘恩負義、反咬主人的狗!”

  “一切都是賴五片面之詞,請大人千萬不要受他的蒙蔽,冤枉了好人!”陳德對李大人一抱拳。

  李大人不由沉默下來。

  雖然證據都指向了陳德,但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憑著剛脫了奴籍的賴五的幾句證詞,還有陳家糕點鋪庫房裡丟的一盤麻繩……要是陳德一直硬頂著不松口,還真不能給他定罪。

  “大人可否容我看一下程小乙的屍格?” 程御對李大人道。

  “請。”李大人讓衙役送過去。

  程御翻了翻,在某一頁定住,隨後視線在大堂裡掃了一圈,最後有點古怪地定在陳德頭上,“大人可否請仵作上來作證,並呈上相關證物?”

  李大人遲疑一下,“仵作並不在官衙當差,大人若想見他,恐怕得著人另行傳喚。”

  本朝的仵作多是由賤民或奴隸充任,雖然仵作驗屍是判案的重要依據,也很需要豐富全面的專業知識,但這一行卻並不為人所尊敬,甚至官府對他們的信任也不過爾爾。

  所以李大人提到仵作上堂作證時,才有所遲疑。

  程御卻直截了當點了頭。

  李大人無法,只得派人傳喚仵作,但想了想還是不解問道:“不知大人傳喚仵作,所為何事?”

  “屍格中提到,屍體口中有幾根頭發,恐怕是凶手留下來的。”程御一手托著下巴,眼神玩味地在眾人頭上掃過,“現在本案的嫌犯都在場,索性就拿這幾根頭發來比對一下,看看是誰落下的。”

  “屍體……口中?”李大人有點犯嘔,沒敢再問下去。

  “是啊,這程小乙也算爭氣,留下來一點證據。可能是在跟凶手打鬥的時候揪下來,或是撕咬下來的……”程御饒有興致地感嘆道,“還不算笨,要是攥在手裡,恐怕早晚會被凶手檢查發現。但吞在口中,藏在舌下,凶手就算再周密,也不會猜到程小乙會把證據藏在這裡。”

  “若是一般形狀的頭發,恐怕沒法比對出來自何人,但是這幾根頭發卻獨有特征——”程御照著屍格一字字念道,“發長二尺三寸,發根灰白,發梢黑而卷曲……”

  隨著程御平靜的聲音,眾人的視線先後落在陳德頭上。

  陳德頭上束著玉冠,但這並不妨礙眾人的觀察。他雖然保養得當,頭發養得濃密黑亮,但畢竟年過不惑,發根處隱隱泛著灰白,而且他的頭發帶著一點自來卷,只在發梢處稍有卷曲,不影響觀瞻。

  被眾人矚目,陳德的臉有點發黑。

  陳德運了運氣,壓下噴湧的不安和暴躁,“大人,單憑顏色形狀來判斷,是否過於草率了一些?這天底下頭發外觀相像的人何止萬千,單憑此來確認凶手,會不會冤枉好人,令真凶逍遙法外?”

  沒等李大人回答,仵作就被帶了上來。

  仵作將一應證物呈上,叩拜大人,聲音清朗,動作利落。在程御下令讓他解釋後,仵作打開一個青色的盒子,用鑷子夾起來一樣東西,“二次屍檢後,小人在屍體舌下發現幾根頭發……”

  雖然聞不到腐臭味,但眾人都不由自主挪遠了一些。

  程御一反眾人避而遠之的模樣,湊近接過仵作手中的鑷子,在眾人身邊走來走去比對是否一樣。最後他停在了陳德身邊,把證物比在陳德頭邊,還問旁邊人,“除了光澤稍暗,是不是很像?”

  正巧王臻華就在旁邊,她雖然心中納悶,但還是配合地點頭,“一模一樣。”

  “容我再細看看,別冤枉了好人。”程御意味深長地盯了陳德一眼,笑眯眯地揪了他一撮頭發。陳德嘶了一聲,卻不敢喊疼。程御左右手比較半天,“還真是別無二致。”

  “對此,你作何解釋?”揪下來的頭發,被程御輕飄飄扔在陳德面前。

  “大人,就算這證物與我的頭發相像,也不代表我就是凶手!”陳德攥緊了拳頭,雙眼發紅,困獸猶鬥一般喊道,“這頭發說不定是屍體入水後,隨著水流進入到屍體口中!護城河連著城內水道,汴梁城裡裝著上百萬人,大人挨個兒排除了這上百萬人的嫌疑,再來給我定罪不遲!”

  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

  陳德以為對方被自己問住,正自安下心來,卻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嗤笑聲。

  王臻華明白了剛才的蹊蹺,有點憐憫地望著陳德,“程小乙的屍體被發現時,目擊者僅有寥寥數人,而且當時就都被封了口。敢問陳官人從何處得知,程小乙是溺水而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3:16

     第二十五章

  李大人一拍驚堂木,“陳德,一年前你設局陷害王臻華,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指使賴五買通程小乙,毒殺小蓮,誘王臻華入局,放火殺人,看石漆之事敗露,又親手殺了程小乙……你可認罪?”

  陳德一下子像是被誰掐了嗓門的鴨子,嘴巴張合,卻一個音兒都發不出來。一旁跪著的陳母不敢置信跌坐在地,“殺人……這怎麼可能……”

  聽到陳母不願相信的呢喃聲,陳德回過神來。

  “我承認這些是我做的,但我沒罪,我只是拿回本來就屬於我的東西!”陳德用力地揮動手臂,瞳孔放大,鼻翼翕動,說得唾沫點子橫飛,“原先王家一個兒子沒有,婧娘和東齊訂了親,王家的所有家產早晚都是陳家的。可惜,這一切都讓你的出世破壞了!”

  王臻華不由皺眉,陳德這麼一副全天下人都是欠他的樣子,真是讓人作嘔。

  當年若非王昱資助,陳德能不能掙得這一番家業猶未可知。

  或許是王昱從不拒絕陳德借錢的老好人態度,一次次滋長了陳德的野心,若是王昱沒把原主作男兒養,陳德的設想也不是不可能發生。但是在王家明白無誤的立出繼承人後,陳德這麼一副你搶了我錢的樣子,就實在讓人惡心了。

  “在王昱葬禮上,你這個錯誤本來可以被終止的。可惜你命大,竟讓你活過來了!”陳德臉上浮現起堪稱猙獰的笑來,“不但如此,你還毀了兩家的婚約,像踹開一條死狗一樣想要踹開陳家……”

  “等等,是陳家先毀了婚約!”王臻華皺眉做了個停的手勢,“貶妻為妾,需要我提醒嗎?”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陳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王臻華的話置若罔聞,“我給過你機會——孝期行淫,名聲盡毀。我會雪中送炭,把王家從聲名狼藉的泥潭裡拉出來,再順勢讓東齊娶了婧娘,拿回屬於我的東西。我總會看在十來年交情的份上,給你一口飯出……總好過命沒了不是?”

  “但是你又一次壞了我的好事!”陳德的表情一時柔和,一時癲狂,“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合該被燒死在書局!那個成事不足的程小乙!天時地利,都把你困在火場了,竟然還讓你逃出來!”

  王臻華心中難掩厭惡,“不是程小乙成事不足,而是你的計劃漏洞百出。”

  被王臻華的話觸怒,陳德死死盯著她一字一頓道:“我的計劃再周密不過,要不是那廢物……”

  “就算是你親自上場,也不會好到哪去。”王臻華一副實事求是的模樣分析道,“當時才入夜,書局沒有一人入睡,想要在不驚動我們的情況下點火,難度本就不低。就算這一步達成,難道你還指望我們眼睛鼻子都是擺設,在火著起來後還窩在屋裡等著活活被燒死嗎?”

  “石漆見火就燃,按照我的計劃,在你們發現被困火中時,火勢已經成型,就算沒有合圍……”

  “你的計劃顯然是一紙空談。”王臻華截斷了陳德的話,“石漆沒你想像中好用,反而因來源稀少,而暴露了你的痕跡,致使你不得不鋌而走險,親手殺掉程小乙。”

  殺程小乙顯然是陳德的得意之作,被王臻華提起時,陳德頓時忘記了王臻華的出言不遜,眼球突出,呼吸變重,臉上閃動著狂熱的光芒。

  “這樣的廢物死不足惜,你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干什麼嗎?他縮在一間小酒館裡借酒澆愁。我就坐在旁邊,跟他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貼心話,他就趴在我肩膀上哭起來……”陳德雙手合十,頭側枕在手背上,抽抽搭搭地學著程小乙的樣子,“嗚嗚,我就不該拿他的錢……我干了很壞很壞的事,我完蛋了……爹爹,我要是被官府的人找到,我一定會被砍頭……”

  “我就這麼聽了一堆狗屎,直到他喝到爛醉,就輕輕松松把人帶走。”陳德直起腰,一臉輕視地撇了撇嘴,“我扶著他出城的時候,守門的兵士還問我要不要幫忙——哈,幫我遞繩子嗎?”

  “唯一無趣的一點是,他醉得太死,進了水沒怎麼折騰,一會兒功夫就沉了底。”陳德遺憾道,“我本來沒堵他的嘴,還想聽他尖叫掙扎喊救命,可惜他死得太快了……”

  公堂上一片死寂。

  就連一直捂著臉小聲抽噎的陳母也歇了聲,震驚悚然地望著陳德。

  陳母確實打過王家家產的主意,也確實知道在一年前被拒之後,陳德私下做了一些安排。但她從來沒想過躺在身邊幾十年的枕邊人竟然會殺人,而且殺人後一點內疚不安都沒有,反而樂在其中……

  陳德像是察覺到陳母的視線,轉頭對陳母一笑。陳母一哆嗦,不由挪遠了一些。

  李大人也回了神,下了判詞,“今審王家書局與錦繡閣失火一案,系陳德指使,後見事敗露,殺程小乙滅口……按律縱火殺人,兩罪並罰,當判絞刑!”

  陳德畫了押,被衙役壓著收監。

  王家書局和錦繡閣因失火帶來的損失,由陳家全部賠償。

  賴五協同作案,助紂為虐,杖一百,徒三千裡。

  “退堂!”李大人一拍驚堂木,宣布此案了結。雖然事涉人命,要經由刑部復審,但現在罪犯本人親口認罪,證據確鑿,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王臻華出了衙門,看向汴梁府的匾額。

  沒等王臻華松一口氣,就見皇城司指揮使程御走出衙門。

  本來以為案子了結,以兩人寥寥幾次打交道的情形來看,程御不會再賞臉跟一介小民打交道,王臻華也做好了被無視的准備,沒想到程御竟朝著她直直走了過來。

  程御手指點了點額頭,一副困惑的樣子,“我有一點不明白,還請王官人解惑。”

  王臻華受寵若驚,做了個請的手勢,“我的榮幸。”

  “陳德說他的計劃,就算你們不會被火勢包圍——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程御一副誠心求解地看著王臻華,“明明王家書局的後院被燒了個底朝天,甚至隔壁的錦繡閣也受了池魚之殃。”

  王臻華心裡咯噔一聲。

  程御一眼不眨地盯著王臻華,饒有深意道:“我瞧著陳德都招認殺人了,想來也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撒謊。火總不會自己長了腳,但人卻未必。你覺得呢,王官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3:27

      第二十六章

  程御剛才沒再堂上向陳德追問細節,而是在案子審完之後,出了衙門,才對她出言試探……王臻華告訴自己沉住氣,從容道:“請恕冒犯,我的看法倒是與大人不同。”

  聽了這話,程御臉上一點沒有被冒犯的怒色,“願聞其詳。”

  “在這種小事上,陳德的確沒有撒謊的可能。”王臻華先對程御的一部分推論表示贊同,見程御微微頷首,才話音一轉,“但是歸根結底,陳德只是策劃者,真正的執行者是程小乙。或許是計策經賴五口傳偶有遺失,或許是程小乙一時緊張出了差錯,導致最終結果與陳德的計劃相違……”

  “但當晚情形如何,我們也僅能在事後做出推論,但真相如何已不可知。”王臻華淡定收了尾。

  程御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也對,我總不能把人從棺材裡揪出來告訴我真相。”

  王臻華心中一松,雖然往死人頭上推不大厚道,但總比上了皇城司指揮使大人的黑名單強。

  程御手指在腰間的佩劍劍鞘上叩了叩,“死無對證,陳德還真是自尋死路。”看到王臻華面露不解,程御唇邊露出一點莫測的笑,“一樁小小的失火案引得皇城司介入,你可知為何?”

  王臻華知道現在不是裝傻的時候,直言道:“跟錦繡閣有關。”

  程御嘴邊含笑,語氣涼薄,“若程小乙還活著,說不定能證明錦繡閣失火另有隱情,但他現在死了,錦繡閣背後的貴人們要問罪拿人,就只能找到陳德頭上。陳家家大業大,原本私下裡活動一二,說不定陳德能贖免死罪。但惹上了貴人,陳德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王臻華心裡直泛涼氣,臉上險些端不住禮貌的笑來。

  “王官人可是不舒服?怎麼臉色一下子這麼蒼白?”程御一副關心的樣子,湊前問道。

  “有嗎?或許是風太大了。”王臻華輕描淡寫回了一句,狀若無意地退後一步。程御太過高大,稍一靠近,兩人身形就高下立現,讓她覺得氣勢平白弱了一頭。

  “風大?”程御一副懶得拆穿的模樣,“王官人總不會是在同情陳德吧?”

  “同情他?”王臻華詫異道。

  “我就知道不是。”程御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陳德處心積慮算計你們家,為了侵吞你家財產,不惜設局殺你……現在得知他再無翻身之地,只剩下死路一條,最該拍手稱快的就是你了吧?”

  有心人聽去,這句話中簡直步步陷阱。

  但王臻華要把自己當做一個毫不知情的坦蕩君子,所以她坦然道:“拍手稱快算不上,但得知在背後算計我的人被繩之以法,我心甚安,想來今晚總算睡個安穩覺了。”

  兩人對視。

  程御周身氣勢收斂,像是一柄歸鞘的寶劍,鋒芒隱於鞘中,樸拙無華。但懂行的人卻不會小覷,因為深知劍一出鞘,將是何等煞氣逼人。

  王臻華眼神清澈,無所畏懼。

  良久,程御率先笑了笑,“恭喜王官人得償所願。”

  王臻華抱了抱拳,“多謝大人成全。”

  上了馬車,車簾垂下,王臻華靠在車廂上,緩緩舒出一口氣。

  今番程御放了她過去,雖然一方面是她振振有詞,半點不松口,另一方面也是死無對證,畢竟程御手中沒有一點她放火燒了錦繡閣的證據。

  沒有站得住腳的真憑實據,就貿然回稟皇上,程御除非是准備辭職不干了……

  王臻華透過薄薄的一層紗簾,隱約能瞥見程御漸漸走遠的身影。

  這一次是她魯莽了。到底是見機行事,考慮得不免有些不周全。

  若是一般人乍聞此事,注意力不免會被突如其來的火災吸引過去,而忽略掉一些細枝末節。但總有一種人,心思堅定,目光清明,總能一眼穿透繁華的外衣,直擊本質所在。

  而且這次程御雖然暫時偃旗息鼓,但誰知道日後他會不會再翻出來舊賬?

  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前,看來她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回到王家,王臻華痛痛快快睡了個好覺。

  李氏的病情在纏綿了一個月後,也終於在官司打贏的這一天痊愈了。婧娘在官司懸而未決的時候一直強撐著身體主持大局,等到好消息一傳來,反而胸口撐著的氣兒泄了,立馬大病了一場。

  幸而只是耗費了一些心力,臥病養了兩個來月,婧娘也就慢慢養了過來。

  官司打贏的當天,書局門上的封條被揭掉。

  有何老和向叔督促書局重建事宜,又有陳家賠償的銀子作為資金來源,書局的重建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等到婧娘養好了病,開始張羅年貨的時候,王家書局已經重新開張了。

  刑部的復審並沒有波折,陳德維持原判,定於來年秋天處決。

  陳母當時雖然心寒於陳德的殺人,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陳父畢竟是陳家的頂梁柱。她找人為陳德贖免死罪,畢竟死的只是個簽了短工的下人,雖然密謀放了一把火,但造成的損失也都折價還了銀子。不過誠如程御所言,錦繡閣背後站著寵妃皇子,任是陳家再出手闊綽,也沒人敢觸霉頭。

  官司完後不到一個月,陳東齊就從白羽書院退了學。

  據說是家中嫡庶子爭奪家產,陳東齊雖是嫡,但並非長,人也還算聰明,能進白羽書院說明底子不錯,但他一貫好吟風弄月,自比風流才子,不愛仕途經濟學問,於庶務上一竅不通,被陳母急急火火叫回去爭家產,他也就當真歡歡喜喜辭了書院,准備當坐擁萬貫家財的大官人。

  不過,陳家幾個庶子顯然都不是省油的燈。

  陳母漸漸被內鬥纏住腳,為陳德奔走贖人的時間越來越短。

  不過,這些於王臻華來說只是閑余飯後的下酒料,真正讓她發愁的事悄然降臨——她來葵水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3:39

  第二十七章

  說來也巧,王臻華來葵水的這一天,正是王家出孝的日子。

  開了祠堂,王臻華拜祭了王昱,正式出了孝。王家換下了白幔素帳,入目青瓦紅牆,煥然一新。上至主子,下至僕從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衫。

  王臻華也意思一下,換了個浮雲出岫的玉冠,系了條彩繡飛煌的腰帶,衣服卻沒換。

  三年前王臻華才十一歲,瘦瘦小小,容貌未開,扮成男孩一點都不難。但現在她身姿舒展,猿背蜂腰,眉目湛然……雖然旁人看來是儒雅俊俏的佳公子,但王臻華卻怕眉宇太溫雅,被看作女氣。

  所以盡管出了孝,王臻華也沒選擇柳綠、藕荷等少年人常選的服色,依舊穿著玄青色系的衣袍。

  也幸好王臻華夠謹慎,才不致在來葵水後,弄髒淺色衣袍而露餡。

  古代的月事帶都是自家縫制而成,只是富人家填些漿紙,窮人家填些草木灰。

  關於月事帶怎麼做,王臻華也旁敲側擊打聽過。但她住的地方早晚都有使女打掃,就算是提前預備上,也沒法子藏好。為防被當成變態,王臻華只好收集一些原材料備著,用的時候再悄悄縫制。

  王臻華按了按酸脹的小腹,支開冬草,讓書童重硯立刻准備馬車。

  關上門,王臻華以最快的速度裁了一截長布條,勻整地鋪好漿紙,鎖好邊……王臻華的女紅僅限於針腳細密,府裡就連才七歲的使女小滿也能完虐她。

  幸好這東西是貼身的,也不用擔心丟人……

  王臻華滿意地剪掉線頭,為自己換上自制的月事帶。至於替下的髒衣服……這種東西,但凡來過月事的女人都不會錯認。她可不覺得“不小心割破流了點血”之類的借口,能瞞過一向機靈的冬草。

  銅盆被擱在書房,王臻華輕車熟路地找了出來,把衣服點燃,扔了進去。

  剛來的那一段時間,銅盆被王臻華頻繁使用,是因為她要習原主的字,在沒學出來之前,練廢的字自然要毀屍滅跡。王臻華蹲在銅盆前,手持銅箸,翻動著衣服,讓火燒得更均勻充分。

  直到最後一角布料變成焦黑的灰燼,王臻華才歇了手。

  王臻華到桌邊倒了杯茶水,喝了半杯,剩下半杯嘩的往銅盆一倒。銅盆裡的灰燼嘶嘶作響,冒了幾股白煙,不一會兒就散盡了。

  她伸手推開窗戶,左手端銅盆,右手在窗台上一撐,翻出了後窗。

  後窗外是一處幽靜的竹林,王臻華取來一把鐵钎,挖了個淺坑,將東西埋了進去。她就著竹林裡的井台,接水涮了幾遍銅盆,直到恢復原樣,才原路返回書房。

  雖然大中午暖風熏人,但井水沁涼。

  王臻華十指冰涼,連灌了幾杯熱茶下肚,又捧著熱茶杯暖了半天手,但手指還是一直涼冰冰的,小腹也不停作怪,一會兒酸脹,一會兒下墜……半點都不安生。

  “官人,紅豆蓮子羹燉好了。”冬草掀開簾子,端著燉盅跨進門來。

  “來的正好。”王臻華招手讓冬草上前。

  這紅豆蓮子羹不知耗費了冬草精力,但王臻華卻只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就吃個干淨,一點滋味沒嘗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麼一大盅羹湯吃完,王臻華立馬覺得精神好了很多。

  冬草看王臻華結結實實吃了一整盅,不由心疼道:“我就知道書院伙食不好,瞧把官人饞的。”

  王臻華失笑,“今天胃口好罷了。”

  冬草是個懂事的,只當王臻華不肯在背後說人不是,也不反駁,順著她的話體貼道:“官人胃口既然好,那我這幾日天天給官人燉湯喝好不好?”

  能在好伙伴到來的時候,每天有鮮香可口的羹湯喝……王臻華心動了一小下。

  但一想到在這期間,每次更換月事帶,都要偷偷摸摸大費周章,王臻華只好忍痛拒絕,“等以後有機會吧,書院有事,我這就要走了。”

  書院好歹是獨居,換洗只要當心些,就不用怕被人發現。

  回到書院,王臻華進了自己的房舍。

  今天是正常上課的日子,王臻華因家中出孝,要祭拜祖先,所以特地告了幾日假。本來王臻華還想偷閑在家逍遙幾天,但眼下事出突然只能提前回學院。現在課已經上了一半,為了不妨礙課堂正常秩序,王臻華也就心安理得在屋裡貓著,准備睡個回籠覺。

  大概是來月事的原因,王臻華睡得也不踏實。翻來覆去大半天,她才朦朧睡去。眼皮似乎剛合了一小會兒,就有一陣敲門聲將她從半夢半醒之間叫醒。

  王臻華揉了揉脖子,腰酸腿痛的,就跟夢裡跑了十萬八千裡似的……總覺得這一覺比不睡還累。

  開了門,門外是隔壁的賀金。

  賀金來自汴梁城中一方富豪之家,雖然學問一般,但因著散財童子的性子,憑借著嫻熟的外交手腕,在書院裡混得相當不錯,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賣他面子。

  王臻華不想得罪此人,所以見面也存著三分笑。

  兩人不免寒暄一二,隨後賀金提出要請客,為素了三年的王臻華慶賀。因為之前賀金提出一個院子裡的四人一起出去聚聚,但王臻華要守孝,不能飲樂,所以屢次拒絕。

  但現在王臻華已經出了孝,賀金盛情邀請,另兩人也都同意,王臻華要是再拒絕就實在敗興了。

  正好王臻華睡得不太舒服,骨頭好像生鏽一樣,稍微動彈一下關節就嘎嘣嘎嘣作響,她也沒有繼續再在屋裡待著的欲望,順勢答應了賀金的邀請。

  兩人結伴而出,同院裡的另外兩人——典素問和於莽已經等在門口。

  典素問依舊是一身白色儒衫,目下無塵。

  雖然一襲白衣的裝扮在書院並不少見,但單憑一個背影就讓人不由望而生畏、敬而遠之的,滿書院也就只有一個典素問了。

  賀金能邀請到典素問一道出去,也算本事。

  於莽是三人中跟賀金關系最近的一個,但此刻見賀金帶頭走過來,也只是不鹹不淡點了點頭。

  說起來,於莽是這座院子裡最刻苦的一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晨讀,晚上屋子裡的燭火從來最晚一個熄滅,夫子留的作業一向最早完成,就連放假別人回家探親出游,他也從不回家一直學學學。

  但他每次考試卻只跟賀金混個不相上下,有時候甚至連賀金都不如。要知道賀金志不在此,學習從來都是混的。大概也是因為此,於莽的面相帶著三分愁苦,除了主動貼近的賀金,並無其他好友。

  賀金提議,“汴玉河上新開了一間船舫,裡面的清蒸鱸魚堪稱一絕,不如咱們去那兒嘗嘗鮮?”

  其他三人都沒意見,都點了頭。

  汴玉河並不遠,四人邊走邊聊,沒多久就看到一條波光粼粼的河在岸邊的燈火下輝映生光。數只船舫停泊在岸邊,天色將晚,大紅的燈籠掛在桅杆上,青瓦紅欄杆,格外的熱鬧風流。

  賀金領著眾人,上了一座二層的烏頂船舫。

  迎面走來一個膚色微黑、身段婀娜的女娘,“賀官人可真是稀客,快裡面請!”

  賀金熟稔地和那女娘打了招呼,調笑道:“都是雲娘這裡的生意太好,一座難求。要不然啊,我可是巴不得長長久久地住在雲來舫上呢!”

  雲娘被恭維地開心,嗔笑道:“賀官人若肯賞臉,我做夢都要笑醒……”

  四人入了座,賀金是老客,也不推辭,一徑點了雲來舫的拿手好菜。或許是老板娘在,酒菜上的很快,雲娘奉承了幾句,敬了眾人一圈酒,才笑意融融地退了下去。

  不過片刻,就有四個姿色動人的小娘子各執一樣樂器,魚貫而入。

  要是這會兒王臻華再看不出來,那她的腦袋就該當球踢了——這分明是一座青樓畫舫。

  讓王臻華稍覺意外的一點是,不管是老板娘雲娘,還是四位歌姬打扮的女娘,衣裙不袒胸露乳,妝容不媚態橫生……甚至一顰一笑,都有著不輸於大家閨秀的風度。

  要不是賀金一點都不見外的摟住了他身邊的小娘子,王臻華都要以為是自己思想齷齪了。

  王臻華略覺不自在。

  原以為一直蒙頭讀書的於莽是個不解風情的,沒想到只一會兒工夫,就跟吹笛子的女娘勾著手,挨著肩,膩膩歪歪你喂我一口菜,我喂你一杯酒……

  倒是典素問還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自斟自飲。

  旁邊的小娘子本來想上前伺候,被典素問一個冷眼定在原地,乖乖抱著琵琶,不敢輕易動彈。

  看來也不是每個人都買賬。王臻華心中松了口氣,這樣她的不近女色就不會顯得那麼不合群了。她收回視線,正對上為她奉酒的美嬌娘楚楚的眼眸。

  王臻華只覺腦門一陣抽痛。

  這種艷福,小生實在是消受不起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3:55

  第二十八章

  像是看出王臻華的為難,那女娘掩唇一笑,率先開了口,“奴喚玉奴,這廂見過官人了。”

  這座畫舫上的花娘顯然素質偏高,並不是見著男人就往上撲的那種,而是端著閨秀的架子跟你談琴棋書畫、說詩詞歌賦,雖然本質並不變,但有了這一層溫情的薄紗,情調也似乎跟著高雅起來。

  溜溜嘴皮子,對於王臻華來說並不難。

  王臻華找准了定位,也就放松下來,“在下姓王,見過玉奴娘子。”

  出來玩,王臻華不願再想跟書本有關的東西,也不准備附庸風雅聊什麼詩詞歌賦,就拿了汴梁城的一些風土人情來聊,玉奴是個知趣的,不談風月,一問一答之間,兩人氣氛倒是老友一般融洽。

  正聊得開心,王臻華突然瞥見賀金摟著美人,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視線在她和典素問間游走。

  賀金被正主兒發現偷看,一點都不窘迫,忍著笑地舉杯道:“王兄,你和典兄真不愧是一齊被龐老先生看中的,瞧瞧這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樣兒,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柳下惠?

  雖然柳下惠是位古今聞名的正人君子,但後世人都說柳下惠美女坐於懷中而不動心,不是某方面無能,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總而言之,這名字衍生的意思不太好。

  顯然賀金臉上的偷笑,也證明了這個說法不獨後世所有。

  王臻華接過玉奴奉上的酒杯,敷衍道:“如斯美人,總該慢慢親近才是,冒昧唐突豈不罪過?”

  至於賀金的前半句話,王臻華選擇性地忽略掉了。

  這一年來,典素問不知不覺就成了龐老先生跟前的第二號紅人。

  當然,這個所謂紅人只是相對而言。不管是先一步得到龐老先生好感的王臻華,還是水磨功夫獲得龐老先生認可的典素問,都沒真正得到過龐老先生哪怕一句認可。

  本來王臻華和典素問還保持著點頭之交的交情,但最近就……

  升入西園一年半後,東園的入學考試再次來臨。

  東園是針對科舉特設,在這裡能聽到歷年策題解析,歷任主考官的判卷喜好……甚至押主考官、押題都是光明正大擺在台面上。而在東園,所有人最多只能待一年。

  進入東園有一次擇師的慣例,期限一月。

  通常一位夫子只帶五六個學生,離開書院之前基本都會定下師徒名分。

  如果在進入東園後一個月內,還不能拜入龐老先生門下,以後這扇門也就只能永遠關上了。畢竟以龐老先生的驕傲,肯定不可能和別人共用一個弟子。

  隨著考試越來越近,這一場競爭漸漸浮出水面。

  看戲的人不在少數。

  原本典素問和王臻華先後在半年內由南園升入西園,已經讓人瞠目。但南園畢竟只是初等,往年耗時更少的學子不是沒有,只要基礎夠扎實就能辦到。

  但西園不一樣,這裡卡死的聰明人可不少。

  這一次王臻華和典素問的報考東園,並不為人看好。不少人看戲不怕台高,等他二人雙雙落榜,丟人丟大發,被龐老先生一腳踢開……

  眼前的賀金似乎也是其中一員。

  原以為賀金雖然不免有些心機手段,但總體來說是個熱誠豪邁的。可現在看來,這半是玩笑半含酸的話,實在不像出自一個心胸開闊、疏朗落拓的人。

  王臻華能看得出來,賀金說這話本意是想恭維奉承她和典素問,但順嘴開的玩笑卻在不經意間透出真意——這種含酸帶諷的心態,嫉妒得不要更明顯。

  擱下酒杯,王臻華對這場飲宴徹底沒了興致。

  以前王臻華願意花時間跟賀金打交道,是因為身邊需要一個消息靈通的人。就算是現在,王臻華也不准備徹底得罪他,對於心性狹窄之人,敬而遠之就好,為一時痛快開罪這種人不太劃算。

  王臻華正想著,怎樣才能委婉、不傷人情面地提出告辭,沒想到典素問突然出了聲。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典素問輕輕放下筷子,淡漠地瞥了賀金一眼,“我不願擁這樣的美人入懷,是因為她身上紅鸞記的脂粉味太過刺鼻。”

  這話一出,不單是陪在典素問身後的歌姬尷尬,其他歌姬也都僵住一張俏臉。顯然用著紅鸞記脂粉的人不止那一個。倒是王臻華身邊的玉奴渾然不覺,捧著酒壺,臉上盈盈的笑意分毫不變。

  不止歌姬,就連賀金也有點沒面子,畢竟是他盛邀眾人前來,一路力證雲來舫是個好地方。

  “至於所謂我被龐老先生看中……”典素問的話中避開了王臻華,輕描淡寫道,“你無需羨慕,以你的資質,再刻苦學上十年,與七年前的我尚有一搏之力。”

  “你……我沒……你才是……”賀金的臉頓時憋得通紅,又惱又恨,都不知道先反駁哪句才好。

  “你並沒有羨慕我?”典素問輕輕頷首,“既然如此,我收回我剛才言不由衷的安慰之詞。”

  “你……你!”賀金的手指著典素問,直打哆嗦。

  “我去甲板上透個氣,你繼續。”典素問漠然點了點頭,飄然出了門。

  看著被氣得七竅生煙的賀金,王臻華臉上的同情都幾乎藏不住了。

  一旁的於莽此時也沒心情跟美人調情,只見他一臉心有戚戚焉的樣子,“典兄天資出眾,清高一些無可厚非,但拿出來碾壓咱們普通人,就實在有些過分……”

  賀金氣得發漲的腦子才緩點,聽到於莽的話,又被激怒:“他天資出眾?就那麼一個破落世家,日後能有幾分造化還是兩說呢!他清高?背地裡動得手腳可不少,也就騙騙你這種老實人!”

  典素問在白羽書院,大小也是個名人,身份早被扒得不能再扒了。

  典家在前朝十分繁盛,據說出過兩個宰相、三個尚書、五位國子監祭酒……可惜改朝換代,典家被新帝清算,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幾代過去,沒落得就剩下典素問一根獨支。

  至於賀金的第二個爆料,就有點稀罕了。

  “背地裡動手腳?”王臻華疑惑道。

  “你別看他一副清高的樣子,實際上心機很深,那心要真能掏出來,保准上面全是窟窿眼兒。”賀金看王臻華還是不太信,壓低了聲音,“王兄,當初是你先得了龐老先生的青眼,但沒過久就有流言說你和典素問一起被考驗,誰表現好誰就能拜師,你就沒想想這流言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你是說?”王臻華配合地指了指甲板的方向。

  “就是他!”賀金不屑地撇嘴,“他就是想借流言踩你上位,入龐老先生的眼。”

  王臻華等了又等,沒等出賀金的證據,只聽到一大堆言之鑿鑿、似是而非的推論。

  其實真要說起來,典素問遠比王臻華更早瞄准龐老先生。記得當時剛入學,王臻華被陳東齊冤枉考場作弊,得龐老先生作為有力證人,王臻華才得以輕松脫身。

  現在想來,當時典素問與龐老先生一起出現,顯然是典素問剛一入學,就借機找上門去。

  彼時龐老先生能讓典素問用手摻扶著,多少展示了一種信任。可惜王臻華臨門插了一腳,一場事先沒有一點准備的反擊,奪走了龐老先生的關注……

  認真論起來,還不一定是誰踩誰上位呢。

  王臻華搖了搖頭,驅散這些念頭。

  現在說上位還為時尚早,其實龐老先生遲遲不表態,王臻華都有點懷疑,龐老先生是不是壓根誰都不准備收為關門弟子了。要不然這麼耗著一個,拖著另一個,實在有點缺德……

  船艙門被從外推開,賀金條件反射坐了回去,生怕被典素問抓到他背後說壞話。

  不過進來的人卻不是典素問,而是另外一個熟人。

  “我家玉奴就是被他霸著?”陳東齊頭戴金冠,腰束三指寬的金腰帶,右手的大拇指戴著一個墨綠的玉扳指,扇著一把繪著牡丹的檀木折扇,渾身都散發著“老子有錢,快來宰我”的暴發戶氣息。

  王臻華揉了揉眼睛,深覺被閃瞎了眼。

  雖然有句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但陳東齊這審美退化到原始人了吧?

  原先一副小白臉的標配打扮,玉冠青衫,配飾只有玉佩護身符,雖然不符合他富家官人的身份,但還真挺襯他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氣質。

  但現在……

  “玉奴小親親,快到我懷裡來。這種沒錢的窮小子也敢跟我搶美人,活得不耐煩了吧!”陳東齊才舍得分出一點眼神,看向玉奴身邊的人,陳東齊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好看,“原來是你!”

  “是我,見過陳官人了。”王臻華很有風度地笑了笑。

  “你家書局這個月開張了嗎?”陳東齊嘴角下撇,一臉刻薄地諷刺道,“賺的錢夠不夠你喝頓花酒啊,要是不夠,哥哥借你幾個?”

  書局重開後,生意不可避免受了影響,但總體還是盈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普通人對重建後的書局的信任度也在逐步恢復。不過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王臻華對此閉口不提。

  王臻華輕嘲道:“下個月就要伯父行刑,你還有閑心來逛花船,這份大將風度實在讓人嘆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4:05

  第二十九章
  
  王臻華雖然巴不得來個人討走玉奴,好了結這以女兒身嫖女人的荒唐事……但王臻華也知道,真要被人搶走女人,下面子丟臉不說,別人還會說你軟蛋窩囊廢,笑話你沒擔當、不爺們兒!

  更何況來的人是陳東齊,王臻華就更不能讓了。

  王臻華接過玉奴奉的酒,幾句話就刺得陳東齊火冒三丈。

  陳東齊咬牙切齒,瞪向王臻華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誠然,陳德的入獄讓陳東齊早日執掌陳家,萬貫家財任由他取用,但陳東齊內有庶兄搗亂,外有對頭趁火打劫,偌大家產不斷縮水……陳東齊焦頭爛額,倘若陳德還在,這些人哪裡敢這麼囂張!

  如果說陳東齊剛進來時,還抱著如果點了玉奴的臭小子說幾句軟話,誠心實意地道個歉,那他就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但現在搶人的是王臻華……

  這幾乎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讓陳東齊焉能不恨!

  陳王兩家的恩怨,賀金和於莽早有耳聞。眼看著陳東齊雙眼赤紅,腦門上青筋暴漲,雙手緊攥在椅背上,幾乎立刻就要掄起椅子揍人,賀金和於莽忙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拽住陳東齊。

  “陳兄別衝動,一個歌妓罷了,哪值得陳兄這樣大動干戈……”賀金連聲勸道。

  “就是。”於莽身量瘦弱,只好一臂從後環住陳東齊,借助身體的重量往後拽,“今日之事實在不宜鬧大,你倆一個父親還在牢中,一個剛出了孝,要是傳出去為一個歌妓打架,名聲還要不要?”

  “你個王八羔子,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陳東齊充耳不聞,罵罵咧咧地被拉拽著出了門。

  幾個陪酒的歌妓都花容失色,瑟縮在椅後。倒是陪在王臻華身邊的玉奴一臉的處變不驚,溫柔淺笑,顯然見慣了嫖客爭風吃醋。

  陳東齊的罵嚷聲猶在不停歇地傳來,王臻華扔開酒杯,沒了再玩的興致,起身准備走人。

  這時典素問返回房間,也不知看沒看到剛才陳東齊上門撒潑,朝王臻華語氣淺淡道:“外面下了大雨,一時半會兒怕是走不了人。”

  王臻華皺了皺眉,推開窗戶。

  窗戶一支開,刷刷的雨聲就傳了進來。水面一片漆黑,只偶爾轟隆一道閃電劃過夜空,能看到又斜又密的雨綿延在天地間。王臻華拭去落在臉頰上的雨滴,嘆了口氣,關上窗戶。

  賀金和於莽再回來,屋中只有王臻華和典素問各守席一邊,悶不吭聲吃著飯。

  四位歌妓都被攆在屏風前,屏息站著。

  賀金經過剛才陳東齊一鬧事,也恢復了往常的理智,沒再朝典素問針鋒相對,但到底敗了興,不再主動活躍氣氛。一時間席上悶頭各吃各的,倒是一桌好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及至最後,小二奉上最後一道珍珠玉佛湯。

  這一桌席眼見要不歡而散,於莽心中著急,連忙親手盛了幾碗湯,磕磕絆絆道:“今日咱們一個院子裡的人難得一起聚聚,大家都體諒體諒……有什麼不開心的,喝完這碗湯就都消了吧……”

  王臻華看於莽勉強說得臉都紅了,也不想為難他,第一個接過來碗,笑了笑算是承情。

  典素問也接了一碗,但只沾了沾唇就放下。

  賀金被於莽這一行動提醒,這一次非但沒套好交情,反而得罪了人,心中不免懊惱。他動作粗莽地從於莽手裡搶了一碗,拿勺子舀了舀,就不耐煩地囫圇吞一飲而盡。

  於莽顯然松了口氣,坐下來,慢慢喝起屬於自己的一份。

  四名歌姬也意思一下,合吃了一碗。

  最後一道湯吃完,外面的雨勢非但沒小,反而更大了。因為明天休沐,四人倒也不急,讓老板娘在樓上開了房間,權且歇下,等雨停再走不遲。

  四人在書院都是各住各的,現在更不可能合住,各要了一間房。

  王臻華跟其余三人各打了招呼,進入自己的客房,一轉身就看到玉奴也跟了進來。她的眉頭立馬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我睡覺不喜有人在側,你下去罷。”

  玉奴掩上門,裊裊地跪了下來,“奴只是奉媽媽之命,望官人饒恕則個。”

  比起其他腦滿腸肥、花樣百出,一晚上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客人,自然是王臻華這種一看就是老實書生的雛兒更受歡迎。眼見王臻華不吃這套,玉奴只好收起風月手段。

  玉奴規規矩矩垂下眉眼,不再賣弄風情,“奴身子不適,求官人容奴在外間榻上歇息一陣,不然出去後,奴肯定會被媽媽趕去,另陪一桌客人。”

  王臻華心道,這倒是個懂事識趣的。

  王臻華看裡外隔間有門,也不為難這麼一個苦命人,點點頭應下。

  裡間紅紗軟帳,好一副溫柔銷金窟的模樣。不過王臻華身份特殊,怕泄露秘密,自然不會在這種陌生地方輕易入眠,只在椅子上坐著,准備消磨一晚上。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輕渺的琴聲。

  王臻華聽著耳熟,回憶了一下,此曲有幾次在龐老先生處聽過,這一次想來是典素問彈的。王臻華想了想不由失笑,不摟著美人親近,反倒琢磨琴技……這一位還真是與眾不同。

  伴著琴聲,王臻華手托著下巴,看著燭淚一滴滴滑落,形成一小灘紅色的軟蠟。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明明小得不能再小的關門聲,如同驚雷一樣響在王臻華的耳邊,讓她瞬間從半夢半醒之間驚坐而起。

  王臻華抬頭四顧,周圍一切如常,她的心卻莫名不安起來。

  不對,床上有人!

  王臻華霍然站起,慌亂中拿了把燭台防身,幾步上前,嘩的一下拉開床帳!

  一股濃稠得駭人的血腥味先於視覺,傳入王臻華的頭腦中。王臻華不由呼吸一窒,才看到床上衣衫凌亂、渾身鮮血淋漓的女子正是玉奴。

  王臻華顫抖著手,試了試玉奴的鼻息——人已經死了。

  玉奴的枕邊端端正正擺著一把沾血的刀,這把三寸來長的小刀本是削水果用的,在王臻華剛進屋時,還被擱在外間八仙桌的果盤裡。

  想到這兒,王臻華忙推開裡間門看向八仙桌,果盤裡的小刀果然不見了。

  離開裡屋,不再直面那種血腥的殺人場景,王臻華的大腦才恢復了運轉,玉奴死時的模樣再次出現在腦海裡,王臻華才隱約覺察出來——那似乎不像正常殺人泄憤,而是淫|虐至死。

  聯系起先前她明明心懷警覺卻朦朧睡去,以及玉奴不堪的死亡方式……

  王臻華心道不好,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大門,使勁一推,門分毫不動。她透過門縫去看,門外並沒有別上門栓,但門死活推不開,顯然是被人不知在哪別住了門。

  而證實了被人設局陷害殺人的王臻華,也不再試圖開門。

  因為就算王臻華暫時離開,也擺脫不了昨晚她與玉奴一齊進屋的事實。而且她的離開,說不定還會被人認為是心虛氣短,作為她失手殺人的佐證。

  王臻華回到裡間,撩開床帳。玉奴嬌嫩紅潤的面容已經變得青白,她的眼角下濺了滴血,倒像點了顆美人痣,襯著白嫩的胸脯、凌亂浸血的紗衣,平添了幾分詭異妖嬈。

  王臻華探前身子,拿起那把沾血的刀。

  是誰設計了這一場殺局,王臻華無暇思考。現在對於她而言,最關鍵的就是洗脫自己的嫌疑。

  王臻華避開刀柄上沾血的地方,右手握緊刀,走到梳妝鏡前。軀干四肢不宜動,因為她要保住女兒身的秘密,事後大夫包扎會不方便。那麼唯一能動手腳的地方,就只有脖子了。

  她避開頸上的大動脈,深吸一口氣,朝著左頸處穩穩地割了下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4:22

  第三十章

  王臻華捂住傷口,小心不讓血噴濺出來,把刀原樣擱在玉奴的枕邊,回到桌子旁坐下。

  脖子上的傷口雖然避開了大動脈,但只一會兒功夫,血就流了滿手。白色交領右衽的中衣領部已經染成了暗紅,藏青色的外衫也變成了一種浸濕的暗沉色調。

  眼前一陣陣發黑,四肢力氣飛快流失……都讓王臻華懷疑,她是不是失手割錯了地方。

  王臻華估摸著這形像能糊弄過去了,伸手將桌上一整套的茶壺茶盞、連同花瓶果盤一股腦兒全掃落在地,一陣瓷器碎地的清脆響聲,立刻打破早間的寧靜。

  “來人,救命……”

  雖然王臻華的呼救聲有些虛弱,但外面的人還是准確地定位到她的房間。其實判斷依據很簡單,剛才這麼大的動靜,這一層所有人都先後探出頭來看情況,只有這一扇門窗緊閉。

  門很快被踹開,眾人進了裡間,被濃重的血腥味嚇得瞬間失語。

  王臻華此刻完全本色出演,她虛弱地從桌子上抬起頭,滿手是血,手臂筆直地向前伸出,喉嚨間發出幾個輕不可聞的字句,“救我……不要放過……”

  留下幾句指代不明的話,王臻華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放松心神,半真半假暈了過去。

  大夫的初次包扎很粗糙,大概是傷勢太重、傷口太猙獰,都顧著怎麼撿回她一條命,倒是沒人提要給她換身干淨衣服。當然,也未必不可能人家是嫌麻煩,等著她掛掉一並換壽衣。

  確定短時間內不會扒掉衣服,王臻華不再強撐,沉沉睡去。

  等王臻華再次醒來,窗外已經是黑沉一片。

  守在床邊一整天的重硯,第一時間發現了王臻華的蘇醒。

  重硯才十二三歲,雖然被婧娘調理得穩重得體,但真遇到這種事還是慌了手腳。尤其向叔還被派去配合官府調查,只留下他一人在昏迷的王臻華身邊主持大局,“官人,你總算醒過來了!”

  脖子處依舊在隱隱作痛,王臻華盡力無視掉,嘶啞道:“倒杯水給我。”

  重硯喜笑顏開地應了一聲,擦掉眼角高興的淚水,腳步輕快地給王臻華倒了杯水,服侍她喝。

  王臻華輕輕欠身,還是不小心扯到脖子上的傷口,不禁嘶了一聲。當然,這比昏迷前的疼痛度已經減輕不少,她自嘲地撇撇嘴,就著重硯的手,喝掉一茶杯的水。

  原本第一眼看到重硯,王臻華還以為回了王家,但現在一細看,這顯然是她在白羽書院的房舍。

  這跟她所料一致。

  同行三人都不知道王家在哪,王臻華受傷昏迷,不管為公為私,他們都不能讓她在畫舫養傷。在初步包扎之後,她只會被移至四人共同的目的地——白羽書院。

  既然王臻華平安回到書院,不但傷口處敷了上好的傷藥,身邊還有書院破例放進來的書童伺候,就說明她在這個命案中,更傾向於被認為是受害者,而非嫌疑人。

  這也算達到了她的初步目的。

  王臻華重新躺了回去,閉了閉眼,問道:“我昏迷了多久?凶手抓到了嗎?”

  “距離官人暈倒,才過去一個白天,凶手……還沒抓到。”重硯怯生生瞄了王臻華一眼,盡管官人十分虛弱,幾乎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按倒,但重硯還是膽戰心驚,“官爺們正在查,向叔也跟著。”

  “其他人呢?”王臻華垂目思考,沒注意到重硯的戰戰兢兢。

  “我來的時候,其他三位官人就不在。”重硯看王臻華一臉平靜,膽怯的心情才緩和了一點,補充道,“我聽大夫說,應該是被官爺們叫去衙門錄口供了。”

  一聽到大夫,王臻華突然想起身上來例假的事,心中一緊,忙問:“大夫有沒有說什麼?”

  重硯記性好,把大夫囑咐的一天三頓湯藥,外敷傷藥一天一換,包括種種忌口、適宜吃什麼都背了個遍。王臻華耐心聽完,又問:“除了養傷,還有沒有說別的事?”

  “別的……”重硯認真回憶了一下,慢慢道,“除了幾句有關命案的閑話,就沒再說別的了。”

  王臻華松了口氣,揮手讓重硯退下。她心知這次多半是失血過多、脈相微弱,才僥幸蒙混過去,再有下次可就未必能有這麼幸運了……

  鎖好門,王臻華從內到外都換了一套新的,舊的內衣藏好,外罩中衣留下,說不定要留作證據。當然這證據是會指明線索,還是混淆視聽……她就不保證了。

  她重新移開門栓,氣喘吁吁躺回床上。

  剛緩沒過久,重硯敲門,“官人,向叔回來了。”

  “進來吧。”王臻華道。

  向叔疾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王臻華,幾乎哽咽道:“官人幸好沒事,不然老漢就是一頭碰死在這兒,都沒臉去見王家的列祖列宗啊!”

  王臻華忙安撫幾句,再三保證日後一定會愛惜身體。

  半晌向叔平靜下來,不用她詢問,就主動說起案情進展,“玉奴的屍體連同那把凶器,都已經被差爺帶走。雲來舫的歌姬僕役,連同二層所有客人都被請去衙門問話,不過其他人跟官人素不相識,很快被排除嫌疑,早早放了回去。被留了將近一天的,只有與官人同院的三位官人和陳家那位。”

  “你離開的時候,這四位……”王臻華問道。

  “典官人與我一同回來,其余三位還在衙門。”向叔回答。

  典素問的嫌疑這麼快就洗清了?王臻華心中不免詫異,還待細問,結果沒等她說話,就聽到重硯再一次敲門稟報,“官人,典官人上門拜訪。”

  王臻華垂下眼簾。

  早上一擁而入裡間的每一個人,包括他們的站位,衣服的褶皺布扣……王臻華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裡,並沒有典素問。

  王臻華展開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輕抬下巴,示意向叔開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4:43

  第三十一章

  天色都這麼晚,店鋪門大多關了,難為典素問還能買到一盒糕點作禮。

  典素問外表看著挺心高氣傲,但實際接觸下來,倒也很通人情世故。問候身體、探望病情、送小禮物……依次做下來一個不落,至於案發時的情形則一字不問,很有教養。

  不過這顯然只是開胃菜,等寒暄過後,典素問道:“能否借一步說話?”

  向叔本來一直當樁子守在床邊,但聽到典素問的話,不由急了。

  雖然官府現在將典素問放了回來,也只是代表他身上暫時沒有疑點,這並不代表他就一定不可能是凶手。讓自家虛弱不堪的官人和殺人未遂的嫌疑人呆在一起,這實在太過冒險!

  王臻華不是猜不出向叔的顧慮,但沉吟片刻,還是點了頭。

  除了重硯和向叔,院中還有書院雇佣的粗使僕役,這些人都親眼看到典素問進了她的房間。就算典素問是真凶想要殺人滅口,也不會選擇在這種眾目睽睽的情況下動手。

  典素問不是笨人,在明知要避嫌的時候,還上前要求密談,說得絕不會是無關緊要的事……

  向叔雖然擔心,但一看王臻華堅持,只好順從退下去。

  典素問開門見山道:“昨晚我在客房中彈的曲子,你是否聽到?”

  王臻華頷首,面露疑惑。

  典素問沒有解釋,轉而說起了畫舫客房的布局,“雲來舫的二樓走廊是南北走向,房屋分列在東西兩側,兩側各有四間房屋。樓梯將南北段隔開,南邊一對房屋,北邊三對房屋。”

  王臻華點頭同意,補充道,“是的,你的西字一號間,我的東字一號間,對門,都在南邊。”

  看出王臻華面上猶帶著一絲不解,典素問繼續道,“昨晚上樓時天色已晚,你可能沒注意到,南北段隔著的不僅一道樓梯,還有一個半露天的茶室和一間僕從所待的茶水間。”

  “隔著這麼多……”王臻華聯系起典素問一開始的問話,終於明白過來,“你是說,昨晚聽到你彈琴的只有與你對門的西字一號間?”

  “茶水間的僕役也都聽到了,但他們不通琴藝,分不出是誰彈的,無法作證。”典素問淡淡道。

  “就算是我能作證,於此案……”王臻華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下。

  王臻華一下子想起來,今早她被輕微的關門聲驚醒時,聽了一晚的輕渺琴音似乎還在。只是聽習慣了,她才不知不覺把它當成了背景忽視。

  這麼一想,王臻華有點奇怪,“你彈了一整晚?”

  “我不習慣在那種……”典素問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唇角微微下撇,出於禮數,選了一個不那麼具有攻擊性的字眼,“那種陌生的地方歇息。”

  王臻華心道,這種目下無塵的性子,倒是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典素問恢復了一貫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剛才的刻薄是她的想像,他從容道:“下旬龐老先生會檢查我這支曲子的彈奏情況,既然有時間,我自然要多加練習。”

  龐老先生親自指點他彈琴?

  王臻華垂下眼,收回不必要的捻酸心理。

  第一她不會彈琴,被婧娘熏陶了三年,也只達到懂琴的境界;第二所謂君子六藝,流傳到現在,已經只是掛在嘴上的東西,需要拼真功夫只有科舉的四書五經。

  這種輔助加好感度的方面,兩人各有渠道,最後還是要在經綸典籍上見真章。

  王臻華將思緒放回到昨晚,細細斟酌一番。

  那支曲子出自龐老先生之手,聽眾只有她和典素問二人。她有幸觀摩過龐老先生彈奏此曲,指法十分復雜。那位陪在典素問身邊的歌妓就算再天資出眾,也不可能只聽他彈過幾次,就毫無破綻地接著彈下去。而且挑地方的人是賀金,典素問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事先就跟那歌妓串通好。

  現在有兩個問題。

  其一,典素問當真彈了整晚嗎?

  王臻華昨晚不知在什麼地方被下了迷藥,明明准備熬一晚上,但中間卻朦朧睡去,只能確定典素問在昨晚臨睡前和今早醒來後,這兩個時間段彈琴。至於中間一段時間,她就不清楚了。

  除了王臻華,能給典素問作證的,有茶水間的僕役和典素問同房的歌妓。

  不過那歌妓估計正被懷疑協同作案呢,證詞基本無效。

  茶水間的僕役雖然聽不懂琴,但琴聲有沒有響一整晚卻是好證明的。

  當然,琴聲響了一整晚,卻未必是一個人彈的。所以典素問入門請屏退左右,而私下裡進行的談話主旨,就是請王臻華為他作證,這循環了一整晚的曲子,整座畫舫只有他典素問一人能彈。

  這也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她要為典素問作證嗎?

  不要忘了,典素問可是她的競爭對手!只要龐老先生一日沒定下誰做關門弟子,她跟典素問之間就一日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相處。

  雖然她不贊成場外狙擊對手,但現在是典素問自己面臨此難,她只是袖手旁觀,並不違背道義。

  對手不戰而敗的幻想雖然美好,但王臻華只沉浸了一兩秒,就遺憾地將其置於腦後。

  因為這個方案存在很大的漏洞。

  典素問一向清高,現在向她低頭請她作證,肯定是不願意讓龐老先生知道,他曾在畫舫中將龐老先生所譜的曲子彈了一整晚。認真說來,這畢竟有失恭敬。

  但是倘若王臻華拒絕,典素問別無他法,只能向龐老先生求助。屆時典素問只要順嘴說一句她不肯作證,出於何種目的,大家心照不宣,到時龐老先生對她的印像一定一落千丈。

  這麼一看,她似乎別無選擇。

  王臻華目光復雜,看向對面而坐的典素問。

  典素問平靜地回之一笑,“不會讓你白作證一場,我會提供一條你一定會感興趣的線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4:55

   第三十二章

  兩人敲定了合作事宜,典素問不怕她反悔,當即道出一段原委。

  “我幼時曾遭綁架,緣由是在街上亂吃零嘴,吃食裡頭被下了迷藥,乳母和我一起中了招……後來我被尋回,家母就刻意培養我這方面的知識。”典素問講了一段前情,才如有所指道,“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印像,昨晚最後一道湯,我只略沾了沾唇……”

  “你是說,那碗湯裡有迷藥?”王臻華驚訝道。

  “六知草和甜豆根,恰當的配比可以造成短暫昏迷。”典素問回答。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提醒大家?”王臻華將信將疑。

  “平白無故,突然有人說飯菜裡被下了藥,你會相信?”典素問表情淡漠,“而且在當時的情形下,如果我真這麼說,恐怕還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好證明我在嘩眾取寵。”

  王臻華垂下眼簾,兀自沉吟。

  如果下藥者在四人中間,在典素問揭露後,很可能會率先上前,一來混淆視聽,二來自證清白。

  如果四人都是清白無辜,以賀金的心計,說不定會以身試毒。若結果如典素問所言,則順利成章給典素問搭了梯子,兩人口角就此揭過;若結果相反,也能將典素問帶給他的侮辱,還諸彼身。

  “那迷藥非得很長時間才起作用,就無法當場驗證?”王臻華想起了自己的經歷,蹙眉問道。

  “除非有大夫在場。可昨晚大雨連綿,顯然沒法請到大夫代為檢驗。”典素問回答。

  想要驗證典素問所言真假,尚需向昨晚在場的其余六人確認。當然,也少不了要向雲來舫的廚房確認那道珍珠玉佛湯剩余羹湯的去向,若有殘留最好,有大夫一驗便知。

  距昨晚已過去一整天,那廚子還保存著殘羹冷炙嗎?可能性實在不大。

  不過總要試一試。

  說不定昨晚廚房一時疏忽,能讓王臻華撿個漏子。

  “若官府詢問,我會為你作證。”王臻華心知此事不能耽擱,干脆地接下了典素問的交換條件,准備讓向叔即刻到雲來舫探查一番。至於其余六人是否在同一時段昏迷,想必官府已經有了備案。

  “很好。”典素問點頭,起身離開。

  在典素問將要出門的一瞬間,王臻華看著對方的背影,幾乎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疑問。

  昨晚為什麼不曾提醒?

  什麼空口白話,怕無人信;什麼小人在側,怕被借機侮辱……這謊話撒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典素問固然不曾目高於頂,瞧不起不如他的同窗學子,但是他那隱藏於平和舉止下的自信,乃至於傲慢,王臻華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會因懼怕流言而躡足不前?

  真是笑話!

  然而直到典素問跨出門檻,順手掩上房門,王臻華都沒有問出那句話。

  王臻華抬起手,掩住雙眼。

  玉奴青白僵硬的臉依舊能清晰地浮現在王臻華眼前。頸邊猶在隱隱抽痛的傷口,也在提醒王臻華在被逼無奈下,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而這一切,只要典素問順嘴提醒一句,完全可以避免。

  不管凶手是否混在八人中間,企圖攪混水摸魚,也不管賀金是否心存嫉妒,伺機給典素問難堪,只要王臻華聽到了一點提示,一向惜命的她斷然不會再待在這種主動權盡失的地方,坐等危機降臨。

  眼中的濕意漸漸散去,王臻華嘴邊彎起一個諷刺的弧度。

  不過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王臻華不難理解典素問的舉動。畢竟誰都不會料到,這樣平平常常出來吃個飯,恰逢大雨留個宿,也會碰上這種殺人命案。

  典素問彈了一晚上琴,未必不是出於避嫌的心理。

  可惜下迷藥的人不僅僅是企圖捉弄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殺了人!

  估計典素問也沒料到一時怕麻煩而袖手旁觀,反而陷入更大的麻煩之中。不然,他也就不會有請她作證,並主動提供交換條件的補救措施了……

  王臻華揚聲叫來向叔,如此這般地囑咐一番。

  向叔剛走一會兒,就又有客人到訪。

  這一次的訪客還是熟人,正是去年書局起火時,汴梁府派來調查的那位官爺。他是個紫棠臉的矮胖子,名叫張南,為人粗鄙愛財,對上卑躬屈膝,對下耀武揚威,把准脈的話不難對付。

  “學生見過張大人。”王臻華艱難地欠了欠身,“請恕學生身體不便……”

  “王官人何必多禮,咱們可是老相識了!”沒等王臻華說完,張南就一臉熱誠,連道不敢,甚至主動把圓凳往床邊拉了拉,一副交情老好的樣子,親親熱熱地把王家上下都問候了一遍。

  “多謝大人關心……”王臻華耐著性子應酬。

  看到張南前倨後恭,王臻華一點都不意外。

  當日在書局遺址上,張南大放厥詞,被程御三兩句訓得頭都不敢抬起來。後來在大堂上,程御屢次相幫,才使得嫌犯順利落網,彼時張南也在側旁觀。

  雖然王臻華心知程御只是在辦自己的案子,但張南這種一天正事糊弄,只知道投機取巧的人,多半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王臻華走了什麼不正當的路子,才使得指揮使大人屢次屈尊相助。

  眼前張南能以八品典吏之身,向王臻華一個白衣書生屈就奉承,也證實了王臻華的猜測。

  不過張南一番作態,注定是要打水漂了。當日汴梁府門前一別,除了逢年過節,由婧娘備一份禮送去,王臻華和這位指揮使大人就再沒有過其他交道。

  對於張南的誤會,王臻華樂得狐假虎威,只當不知道。

  直到重硯准時上前提醒王臻華喝藥,張南才意猶未盡地結束了毫無營養的贊美詞。

  重硯服侍著王臻華喝完了藥,淨了口,拿托盤端著空碗退下。張南從隨身攜帶的匣子裡取出簿冊筆硯,磨好一硯台墨汁,開始了此行的正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5:10

  第三十三章

  張南拉開架勢,問起了昨晚發生的情況。

  王臻華雖然早有腹稿,但敘述的時候不時停頓,做出邊回憶邊說的模樣。

  “我昨晚回了房,因時候尚早,就坐在桌前想事消食……”王臻華眉心微蹙,一臉不解,“我這人在陌生地方入睡一向困難,但昨晚我坐在桌前,竟不知不覺朦朧睡去……”

  “不獨你這樣。”張南本來不該對不相干的人透露案情進展,但一見有套近乎的機會,就忙和顏悅色道,“昨晚跟你一桌吃飯的人裡,除了典素問,都或多或少有這種症狀。”

  “這麼說,是有人下藥了……”王臻華試探問道,“官府有沒有查出迷藥下在哪裡?”

  “這個啊……”張南自己也不清楚具體細節,但不想露怯,只好含糊道,“還在排查。”

  王臻華心知再問不出什麼,繼續說道:“其實當時我自己都不確定是夢是醒,直到我被一陣刺痛驚醒。但彼時我眼不能睜,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就好像鬼壓床一樣半點動彈不了。我只能束手無策地趴在桌子上,感受著背後的人怎樣輕而易舉收割我的性命。”

  要讓別人相信自己的謊言,第一要真假摻半,第二要細節翔實……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刀刃一寸寸劃開肌膚,鮮血爭先恐後湧出來。溫熱的血或滴在桌上,或順著曲線劃入衣領。柔軟的布料很快被浸濕,濕噠噠地黏在鎖骨上……”王臻華語氣輕而悚然。

  “我記下了。”張南清晰地咽了口唾沫,總覺得脖子上嗖嗖發涼。

  王臻華閉上眼,像是筋疲力盡,長長嘆出一口氣,“希望官府能早日抓到凶手……”

  張南不敢再繼續詢問凶手行凶的細節,看口供上說的差不多了,忙轉到下一個話題,“你最後看到凶手長什麼樣子了嗎?”

  “沒有。”

  “你什麼時候蘇醒過來?”張南往前翻了翻,“據記載,你打翻了桌上的杯盤,才求救成功。”

  “我總覺得,凶手走了很久,我才重新拿回身體的掌控權。”王臻華有些困惑,輕輕碰了碰包住傷口的紗布,“可如果真有我想像中那麼久,血估計早就流干了,我哪兒還有命在?”

  王臻華挫敗地搖搖頭,“抱歉,估計那會兒我都神志不清了,實在沒法給你一個准確的時間。”

  張南擱下筆,不遺余力地安慰道:“沒關系,給你看傷的大夫經驗豐厚,完全可以根據你的傷口深淺、出血量等因素,來劃定一個大致的時間範圍。”

  王臻華勉強一笑,算是謝過對方的安慰。

  張南再次翻了翻前面的口供,翻到了典素問的地方,“你跟典素問交情如何?”

  “尚可,算是點頭之交。”王臻華道。

  “不是吧?”張南顯然不相信王臻華的漂亮話,“有人作證,你倆正在爭取同一位夫子的認同,想要拜入師門,但那位夫子擺明了只收一人為徒。這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還能有點頭之交?”

  “我不否認我們之間存在競爭關系。”王臻華坦然道,“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倆就一定要不分場合,都鬥得像對烏眼雞一樣。畢竟夫子不會因為誰在口角上占上風,就選誰當入室弟子。”

  “但是如果有一種法子,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掉競爭對手……”張南饒有深意地眯了眯綠豆眼。

  “雖然我也承認這種可能性,但是……”王臻華搖了搖頭,似乎不太贊同,但礙於兩人的交情,沒有更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

  王臻華的退讓顯然是口服心不服,張南不太滿意,想要徹底讓她拜倒在自己的推論之下,忙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典素問的口供,終於找出了一個薄弱環節。

  張南得意洋洋道:“雖然三名僕役證明典素問的房間響了一晚上的琴音,但這些粗人不通曲樂,誰知道是典素問彈的,還是同屋的歌妓彈的?”

  王臻華不急著作證,先平緩地鋪墊道,“那些僕役雖然不通此道,但到底在雲來舫待了很久,耳濡目染之下,想來總會比一般的僕役多點耳力。”

  張南無所謂地點頭,“應該吧。”

  “那他們能否聽出來昨晚是彈了好幾首,還是從頭到尾只彈了一支曲子?”王臻華問道。

  “這個嘛……”張南沒記得這些細節,翻了翻,沒想到證詞上還真有,“三個僕役都說,一整晚就只彈了一支曲子。有一個還說,這直接導致換班睡時,連夢裡都回蕩著這支曲子。”

  直到聽了這話,王臻華才真正排除了典素問的嫌疑。

  王臻華心中不由松了口氣。雖然典素問的袖手旁觀,證明了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正人君子。但她真心不希望與自己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是個只能靠陰謀算計來達成目標的卑劣小人。

  “如果那三名僕役所言屬實,那我可以證明典素問不是本案凶手。”王臻華直言道。

  “什麼?”張南愣了愣。

  “昨晚我被藥倒前,以及今早短暫蘇醒後,都聽到了典素問彈的琴聲。”王臻華解釋道,“這支曲子正是我二人欲拜師的夫子所作,聽眾僅我二人,其指法之復雜,絕非一晚上就能學成彈奏。”

  張南呆坐了半晌,實在無從駁回王臻華的觀點,只好耷拉著耳朵,有氣無力地添了一筆對典素問絕對有利的證詞。不過說到底,典素問又沒招惹他,不過是張南一時興致上來,猜凶手沒猜對罷了。

  一看典素問沒有深入挖掘的價值,張南很快把他扔在腦後,整理了一遍口供,又發現一點疏漏,“昨晚你和那玉奴……”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住,臉上露出男人間心照不宣的笑容。

  王臻華有點反胃,側開視線,“昨晚什麼都沒發生,我二人分別住在裡外間。”

  意識到口氣有點生硬,王臻華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別因為一時松懈,得罪了小人,她語氣誠懇地解釋道,“家父孝期剛過不久,到畫舫飲宴已是不恭,斷不敢嬉戲花叢。若非昨夜突逢大雨,我是萬萬不會在雲來舫留宿的。”

  “王官人果然孝心可嘉……”張南一點不惱,抱著肚子會意地嘿嘿一笑,只以為王臻華是個更會裝模作樣的,還為自己說中對方心事而暗自得意。

  “玉奴一開始睡在外間,但屍體發現時卻是在裡間床上……”張南左思右想弄不明白,只好在疑點上做上標記,抱怨道,“搬來搬去有意思嗎?這凶手絕對是腦子有病!”

  “可能是外間離走廊太近,凶手怕動靜太大,驚動了別人?”王臻華隨口給出一個猜測。

  “或許吧。”張南無所謂地晃了下腦袋,把筆墨硯台收拾好,連同冊子一同放回匣子裡。

  張南再次關心了一遍王臻華的病情,並且十分體諒她希望凶手落網的心情,表示案情如有進展,一定會第一時間告知她詳情。

  王臻華心中自嘲,這光沾得可夠大了……

  目送張南離開,王臻華的心思再次回到了案子上。

  世事不能兩全,在決定以這種方法洗脫自身嫌疑的時候,王臻華就料到一定會給破案帶來相應的阻礙。官府的查案方向被誤導,她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盡快找出凶手。

  當時大雨瓢潑,畫舫雖然停在岸邊,卻因大晚上沒有車馬在等生意,所有人都被困在畫舫。

  所以凶手一定在船上。

  現在凶手想來已經或目睹、或耳聞了王臻華受傷昏迷的事。他清楚自己只殺了玉奴一人,大費周章把玉奴搬到裡間,就是想要栽贓在王臻華頭上。現在事情竟然發生了這種轉折,他會怎麼想?

  王臻華垂目沉思,如果我是凶手,我會這樣想——

  作為凶手,我當然知道人不是我刺傷的。

  我在擺弄好玉奴的屍體,甚至關上門離開前,迷藥都很好地發揮著它的效用,那個注定要頂替我罪名的家伙,一直乖乖趴在桌上暈迷著。距離我設定好的事發尚有一段時間,我仔細檢查全身上下,不能帶出殺人時的蛛絲馬跡。確定無誤後,我假裝成中迷藥昏迷的樣子,同床的歌妓是我的人證。

  而在我忙著的時候,那間房間像一個稚嫩的初生嬰兒一樣,向所有對其懷有惡意的人敞開大門。

  一定是這樣!對王臻華懷有惡意的人不止我一個,我更享受她聲名盡毀、鋃鐺入獄、最後滿懷不白之冤被處死的過程,但顯然有人性急,選擇直截了當終結她的生命。

  不過此人殺個人都匆匆忙忙,連人死了沒有都不確認——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計劃失敗,我再跳腳不甘也於事無補。現在我更需要關心的是,那個蠢貨掐好了時間差,趁虛而入,是事先洞察了我的計劃,還是不小心看到了我殺玉奴時的情景?

  不管是哪種,我都必須盡快找出那個蠢貨,警告他閉上嘴,或者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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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部分是女主模仿凶手的心理過程,希望大家沒看暈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5:21

  第三十四章

  翌日清晨,賀金和於莽回到書院。兩人倒也並非被審了一整晚,只是審完後時間太遲,街上已經宵禁,無法通行,兩人不得已享受了一番汴梁府的客房。

  從兩人泛青的眼圈、虛浮的腳步來看,這待遇顯然不很美妙。

  兩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在洗去一天的風塵後,就趕緊來到王臻華這裡,好一番關心問候。

  進屋後,談話走向一直由賀金引導。

  王臻華畢竟是病人體虛,不會搶他風頭,於莽是一貫不善言辭。顯然府衙一日游非但沒有讓賀金萎靡不振,反而激發了他的潛力。

  原先賀金目的性和功利感太強,行事總會露出些痕跡,聽者若心細些,總能發現端倪。但現在他一進門,先是一番體貼問候,再是痛斥凶手手段毒辣、令人發指……完全站在王臻華的角度上考慮問題,既拉近了關系,又表明了立場,態度親近自然。

  對於賀金的拉攏,王臻華不置可否,只在口頭上虛應幾句。倒是賀金隨口說的被盤問時的細節,更能引起王臻華的注意。

  其實賀金被重點盤查,王臻華一點不意外。

  動機暫且不論,提議在雲來舫吃飯的人是賀金,最有地利優勢——熟悉雲來舫人事往來、地理格局的人也是賀金,單從這一點而言,賀金的嫌疑還真不小。

  但是於莽會被留下,就有點讓王臻華意外了。

  王臻華試探著問了一句。

  於莽低下頭,雙手背在身後幾乎絞成死結,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吭吭哧哧半天,沒說出個囫圇話,臉竟然還紅了!王臻華有點尷尬,心想這話問得是不是魯莽了。

  幸好賀金出面解圍,“你也知道於兄的性子,一在人多的地方就緊張,尤其地點是官府,問話的人是官差……官差問話時,他緊張得滿頭是汗,手都直哆嗦,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

  “他表現得這麼可疑,人家可不得懷疑他是凶手嘛!”賀金攤手,無奈道。

  “這也太冤了。”王臻華不由哭笑不得。

  於莽是那種心理承受能力低的典型——私下裡背得滾瓜爛熟的東西,在課堂上夫子一提問他就全部忘光光,急得汗如漿出,眼圈都急紅了的情況比比皆是,到最後夫子都不忍心提問他了……

  三人又就案情探討了一會兒,沒得出什麼結論,倒是又對凶手好一番聲討。

  王臻華畢竟受了重傷,不一會兒神情就疲憊下來。

  賀金很有眼色,看出王臻華精神不濟,就拉著於莽一道告辭。王臻華虛留了兩下,看禮數到了,就謝過賀金和於莽的一番問候,目送二人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裡,王臻華掛出了受傷的免戰牌,一律拒絕探視。

  雖然王臻華的傷口是一貫的恢復快,但畢竟失血過多,傷了根本。再加上她畢竟第一次直面殺人現場,當時事態緊急,她來不及釋放自己的害怕驚慌,只能逼著自己冷靜應對,但現在危機過去,一直死死壓抑的驚懼後怕兜頭罩下……

  王臻華每次幾乎一閉上眼,就能看到玉奴躺在紅紗軟帳中,嬌媚動人的臉一點點青白僵硬,那雙靈動的杏眼從邀憐祈寵,變得驚懼駭人,她仿佛在嘶喊:“官人,救我!”

  在玉奴被一刀刀砍殺至死的時候,王臻華就那麼一無所覺地睡在五步之外。

  盡管理智告訴自己,就算當時她醒著,以她那點體力,不但未必救得下玉奴,反而更可能添一個人遇害。可是那種幸存者的自責卻不會因此消散,一日日壓在心口,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重硯是貼身伺候的,自然看出些端倪。

  但王臻華待下人雖然一向親切,但不知道為什麼,重硯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現在主子有心事,重硯雖然跟著著急,但主僕沒親近到分享心事的份上,他只好從別的地方找補。每天一日三餐、連同羹湯點心簡直花樣百出,恨不得把主子失的血、掉的精氣神一股腦兒全補回來!

  幸好王臻華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就這麼每天湯湯水水補著,沒養個大胖子,能下床時個子倒是躥了一截兒,新上身的袍子都短了,原本應該垂到腳面,現在直接空蕩蕩地懸在腳踝上方。

  不過她剛能下床時,還走不了幾步,頂多在屋裡轉轉。家裡繡娘都是齊的,沒幾天就給她拿來好幾套嶄新的衣袍,這方面重硯業務十分熟練,一點都不用她操心。

  相比起重硯,同樣看出究竟的向叔手段更高一些。

  向叔只把案子的調查進展,每天對王臻華彙報一遍。王臻華一掛念這事,不自覺投入精力,思考分析起來。這樣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根本沒空去擔憂自責。

  雖然晚上少不了噩夢驚醒,但白天的狀態卻實在好了不少。

  盡管王臻華極力希望案情能告破,但事實並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現場被一擁而入的人群破壞得一塌糊塗,而典素問提供的迷藥線索也因過了一夜,廚房早就刷完鍋、洗完碗,半點線索都沒留下。

  除了向叔賄賂得來一條線索——

  廚房有慣例,客人們吃剩的一些好菜,會被大家分吃。而從他們房中撤下來的珍珠玉佛湯,正是以上情況之一。那晚在廚房守夜的人,也確實出現了“明明不困,但莫名其妙睡過去”的情況。

  但物證消失,線索斷掉,除了多添幾個人證明確實有迷藥存在,於案情進展一點幫助沒有。

  據張南透露,嫌疑人雖然一直圈定在陳東齊、賀金和於莽三人身上,但上面更傾向是陳東齊。至於具體為何他更可疑,張南就不清楚了。向叔也曾打探過,但不知是不是主審此案的大人作風警肅,相關人員都口風很緊,怎麼都打聽不出來。

  老實說,以陳東齊二世祖的性子,王臻華還真不信他有這個魄力殺人,但官府認為他嫌疑更重,說不定是掌握了什麼證據,不過既然還未定案,顯然證據不足。

  王臻華每天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尋找案情的突破點……

  半個多月的時間匆匆過去,王臻華期待的突破點終於到來。這一天醒來,王臻華穿戴好府裡新送來的衣袍,在那晚雲來舫命案之後,第一次踏出房門。

  今日是陳德行刑的日子。

  原本王臻華沒有觀刑的打算,但屆時陳東齊必會到場,她說不得要去看看。如果凶手是陳東齊,殺人動機必然是為父報仇。今日是陳德死期,情緒激動之下,陳東齊說不定會露出什麼破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5:32

       第三十五章

  菜市口觀刑的百姓一向不少,今日也不例外。

  王臻華來到菜市口時,刑台前已經圍了不少人。不過王臻華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陳家諸人。陳東齊扶著陳母站在第一排,有兩個與陳東齊三四分相像的年輕人也立在旁邊,雖然一看就是一家人,但站姿涇渭分明,想來是陳東齊的庶兄弟。

  沒等多久,犯人們被押入刑場。

  陳德在稍後的隊列裡,這個臉頰瘦削、眼神陰鷙的中年人,與之前圓潤和善的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若非陳德一出現,陳母就激動地想要上前,被士卒攔住,險些吵起來……

  王臻華幾乎認不出來,這就是之前差點成為王家姻親的陳德。

  今日行刑的不止陳德一人,午時剛到,監斬官就讓人把第一輪犯人押上斷頭台,念了判詞,扔下令簽。

  陳母剛給陳德送了斷頭飯回來,看到第一輪行刑的人裡沒有陳德,臉上都浮現出一絲慶幸。行刑的壯漢膀大腰圓,持著一把臂長的砍刀,刀把上綁著一截紅布。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血跡順著刀勢飛濺而出……

  王臻華瞳孔微縮,心髒像停跳了一拍……沒等她反應過來,耳邊就響起百姓們震耳的歡呼聲。王臻華有些恍惚地想起監斬官的判詞,好像這是個作奸犯科、萬死難贖其罪的惡人。

  所以這樣的人死了,是該大快人心?

  王臻華按捺下嗓子裡欲嘔的衝動,挪開視線,不欲再看刑台上血淋淋的景像。

  但沒等王臻華平靜下來,她一直留意著的陳東齊終於有了動靜。不過這動靜實在出乎王臻華的意外,因為陳東齊竟然暈了過去。

  陳東齊一向身強體健的,好像沒聽說他有體弱易暈的毛病。

  再或者是人家父子之情深重,乍見陳德身死,一時刺激太大才暈倒的?倒是看低這個吊兒郎當的二世祖了。原以為陳東齊在其父行刑前一個月,還悠哉地逛樓子搶美人,肯定是個沒心肝的,沒想到陳父一死,反倒顯出幾分真心來。

  不對啊,王臻華心裡打了個停。還沒輪到陳德行刑,陳東齊暈得有點早吧?

  王臻華順著人流,往陳東齊的方向疾步走去。陳母摟著兒子嚇得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圍觀人群裡有人鎮定,及時叫來了大夫。大夫住的並不遠,很快就隨那人到來。

  陳東齊的症狀著實不太好,臉色蒼白,腦門冒虛汗,雙眼緊閉,身體僵直躺在陳母懷裡。

  老大夫是個白胡子的大爺,見慣百症,對此也不意外,指導陳母把陳東齊放平在擔架上,上前診了脈。老大夫捻著胡須,微闔眼簾,陳母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生怕老大夫嘴裡吐出什麼不治之症來。

  這邊忙成一團,刑台上的行刑卻並不因此而推延。

  王臻華轉頭看了一眼刑台上,正逢陳德被行絞刑。陳德脖子上束著繩索,雙手被捆在背後。只聽監斬官一聲令下,陳德腳下木板被立即抽出,他掉了下去,束在頸間的繩索瞬間繃直,勒得他直翻白眼,雙腿亂蹬……良久,陳德慢慢停止掙扎。

  陳德死了。

  陳德臨死前望的方向正是陳家人所在,可惜陳東齊意外昏迷,陳母擔心兒子身體,陳家庶子忙著幸災樂禍……陳家一家人各忙各的,竟是無人給將死的陳德一點親人的安慰。

  王臻華調回視線,老大夫一番施針,將陳東齊救了回來,“只是驚悸氣虛所致,回去補補身體就行,要是娘子不放心,老身給開個養身的方子……”

  陳母連連點頭,慶幸不已。陳家庶子狀似關心,實則口舌如刀,“兄長何其矜貴,本就不該來這種低賤之地。雖然一片孝心,但父親還未行刑,兄長被血污砍頭衝撞了貴體,體弱昏迷……依我看,母親還是陪著兄長回去吧,給父親送終收屍一事,留給我就好。”

  可能是太心急,陳母竟然沒聽出庶子話中另有所指,反而松了口氣,帶著陳東齊趕緊回家。

  王臻華若有所思,陳德這症狀不會是暈血吧……

  老大夫收拾好藥箱,夾在腋下,晃晃悠悠出了人群。王臻華也鑽出人群,跟上了老大夫,打了個揖,問道:“剛才昏迷那人是我同窗,敢問大夫,他是因何昏迷?”

  老大夫打量了王臻華幾眼,慢吞吞道:“嚇暈了唄,年輕人啊,真是不禁折騰。”

  王臻華謝過老大夫,落後幾步盤算著這件事。

  若是被嚇到,在剛才的情況下有兩種可能,一是被砍頭嚇到,二是暈血。第一種不好驗證,但第二種卻不會費太大事。王臻華在心裡斟酌,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王臻華一個激靈,閃身後退兩步,回頭望去。

  只見許久未見的江炳成站在眼前,笑意吟吟地看著她。江炳成原先一看就是個風流公子哥,但現在黑瘦了不少,多了幾份精干之氣,周身也添了幾份沉穩的氣韻。

  “我才離開兩個來月,你就牽涉進了命案,”江炳成虛點一下王臻華,搖頭笑道,“你可真夠能耐的。”

  “我一向奉公守法,這次實在是人在屋中坐,禍從天上來。”王臻華與江炳成已有些時日未見,好容易再會重逢,她也不由輕松笑起來。

  兩年前,江炳成中了同進士,雖然名頭不太好,但好歹熬出來了。

  本來同進士不入流,前途堪憂。但江炳成有個好爹,所以不用坐多年冷板凳再補一個偏遠地方的小縣官,而是直接當年就被調到了汴梁府,任命為軍巡使。次年年底,江炳成就因破案奇速,成績上佳,被擢升為汴梁府推官,從六品。

  彼時江昂已右遷至樞密副使,離了汴梁府。雖然江昂是升了官,但縣官不如現管,汴梁府換了府尹,江炳成還能升遷如此迅速,倒也著實爭氣,沒辜負江昂舍下一張老臉給他開後門。

  不過江炳成畢竟年輕資歷淺,難免被派去做些不是他本職工作的事。

  譬如這次,江炳成被派去汴梁府下轄的鹹平縣,處理一樁離奇命案。這本是左右軍巡使判官的活兒,但上峰美名其曰,給年輕人多些歷練的機會,江炳成只能笑應。

  幸好江炳成對破案一向感興趣,被派去沒油水的窮縣也不介意,也就開開心心辦差去了。

  此番江炳成歸來,向上峰彙報完工作,還沒來得急回家休息,就聽到王臻華涉案的消息。他忙要來卷宗一看,才知道王臻華是作為被害人牽涉其中,這才松了口氣,出來尋她。

  兩人找了個茶樓坐下,待小二倒好茶水,離開隔間。

  聊起王臻華為何到此,王臻華坦言無諱。江炳成喝了口茶,沉吟道:“你是說,陳東齊今日昏迷若是暈血所致,那他殺人的嫌疑也就可以洗清了?”

  “目前為止,這只是一個猜測。”王臻華謹慎道。

  “差役從陳東齊衣服裡找到一種致幻的迷藥,據大夫查驗,確是致使你等數人當晚昏迷的那種迷藥。”江炳成緩緩放下茶杯,“陳東齊說,這東西他偶爾拿來助興,但拒稱用此下藥殺人。一是迷藥,二是他和你家之間的舊怨——兩樣並舉,才使得陳東齊嫌疑最重。”

  “迷藥?這倒是一項鐵證。”王臻華蹙眉,“就在陳東齊身上找到?這證據來得也太輕易了。”

  江炳成附和地點了點頭,眉心緊縮,“其實看完卷宗後,我心中也覺得奇怪。若陳東齊是凶手,怎麼會笨到留下迷藥在身邊做證據?就算一時不查被人搜出,也該矢口否認,推到歌妓身上最好。干嘛還坦坦蕩蕩認下,這豈不是平白給自己添嫌疑?”

  “若你的猜測正確,陳東齊並非殺人凶手,只是被人順手牽羊,偷走一包迷藥下藥殺人,又留下一包迷藥來陷害陳東齊……”江炳成一股氣說出自己的推論,“那凶手當晚必定和陳東齊有過近身接觸。”

  “有道理。”王臻華出於謹慎,提醒道,“雖然我也覺得在理,但也不能排除陳東齊故布疑陣。”

  “所以現在就要試探一下,陳東齊是因何暈迷了。”江炳成叫來小二結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5:50

第三十六章

  陳德是被判刑處死,連屍體都是偷摸著贖回來的,陳家自然不敢大肆興葬禮,只闔府掛了白,關上門自家祭了了事。陳東齊的病症確實不重,被抬回去後,只安分了兩天,就重又蹦跶起來。

  當然,鑒於陳德剛死不久,陳東齊沒有明目張膽去煙花之地放風,只每天到自家鋪子轉轉散心。

  也因此,王臻華很快掌握了陳東齊每天的路線。

  不過江炳成並不建議由王臻華私下去做此事,因為一旦證實了推測,那陳東齊因何洗脫嫌疑,還要再向官府中人詳詳細細彙報一遍,官府肯定還要自己再作驗證……這樣何其累贅。

  王臻華從善如流。

  鑒於官府接手此事,王臻華為避嫌,沒在試探陳東齊當日露面,甚至約束向叔讓他避開那條街。

  不過江炳成顯然考慮了王臻華焦急等待的心情,當日下午,就到書院告知結果。

  江炳成跑得大汗淋漓,一坐下來,就咕咚咚連灌好幾杯茶,拿袖子當扇,可著勁兒地扇起來。王臻華看他可憐,從箱底取來一把素面折扇,坐在他旁邊,為他扇起風來。

  清風徐來,燥氣立減,“好賢弟,不枉哥哥為你奔走一番。”江炳成滿足地閉上眼,十分受用。

  江炳成享受了一會兒,也沒繼續吊她胃口,直接道:“你猜的不錯,陳東齊確實暈血。我們事先想了幾個方案,但都失之刻意,後來還是老邢拿了主意,簡單粗暴,直接潑那廝一桶狗血。”

  “直接潑?”王臻華驚訝地瞪大眼。

  “是啊。”江炳成想起當時的場景,不由失笑,“現在這天氣可還悶熱著,一桶隔夜的狗血潑在身上,那可真是又腥又臭!陳東齊當時尖叫一聲,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雖然兩人有過節,但聽了這話,王臻華不由生出一陣同情之意。

  江炳成從王臻華手中接過折扇,自給自足,“我特地請來一位可信的大夫,當即就給他看診。大夫確定這家伙是真暈,絕不是裝蒜。”

  王臻華揉了揉手腕,起身拎起大銅壺,給茶壺重新續上熱水,“所以陳東齊可以排除嫌疑了?”

  江炳成點點頭,扇子越搖越慢,他邊扇邊思考道:“當時陳東齊就說過,他當日拿了兩包迷藥,那晚明明沒用上那包迷藥,跟那歌妓玩情趣,但第二天一早被帶到衙門搜身後,他身上卻只剩一包。當時大家以為,是陳東齊自己用掉那包,拒不承認只是故布疑陣……”

  “現在看來,那一包迷藥確實是被凶手順走了。”王臻華重新坐下來,順手給兩人斟上茶。

  “而且還借由剩下的那包迷藥,將罪名嫁禍在了陳東齊身上。”江炳成眉頭緊鎖,“若不是那歌妓作證兩人顛鸞倒鳳一整晚,以陳東齊的體格,實在不像翌日一早能不腳軟,還有力氣殺人的;大人也確實覺得線索有些牽強,甚至不合常理……這案子說不定就要栽在陳東齊頭上了。”

  “可惜真凶還是百密一疏。”王臻華淡笑道。

  聽了這話,江炳成眉心舒展一點,“也是,再天衣無縫的計劃,也經不起人反復推敲琢磨。更何況這樁案子只是臨時起意,現在能找出一個破綻,那下一個也不會太遠。”

  王臻華手持茶蓋,漫不經心地抹了抹茶沫,“排除了陳東齊,那凶手只會在賀金和於莽之間。”

  江炳成坐了許久,身上汗也落得差不多,索性合了扇子,一下一下地輕擊掌心,“這二人的嫌疑倒是暫時分不出上下。”他想了想問道,“你可知道,賀金和於莽當晚與陳東齊有無身體接觸?”

  那晚的事王臻華印像深刻,不需回憶,就很快答出來,“兩人都有。”

  “死在我房裡的歌妓玉奴是陳東齊的相好,當晚玉奴被賀金點來陪我。陳東齊抹不下面子,上門搶人,結果被我幾句話擠兌得七竅生煙,卻又沒膽量當真打人,差點下不來台,最後還是賀金和於莽上前拉架。”王臻華頓了一頓,“他二人把陳東齊架了出去,至於是誰順走迷藥,我就不知道了。”

  “或者把賀金和於莽重新提審一遍?”江炳成剛說出口,就自己搖頭,“怕是白費工夫……”

  “不用那麼麻煩。”王臻華朝江炳成眨眼一笑,“之前官府封鎖案情,但我依舊有渠道得到一些外圍的消息,想來凶手也不會錯失這一渠道……那人的口可並不難撬。”

  “你說的渠道是……”江炳成只想了一會兒,就猜出答案,“張大人?”

  王臻華抿了口茶,但笑不語。

  雖然王臻華不太待見張南,但總歸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總不好轉手就將他賣掉。但她一點提示沒給,江炳成就排除了一大群差役,直接定位到張南身上——這就實在不是她的原因了。

  對於張南的為人,江炳成也不作評論,只笑著搖了搖頭,轉回到案子上,“你是說,故意放出假消息,引凶手自投羅網?”

  “咱們要放的是真消息,而不是假消息。”王臻華糾正道。

  “真消息?”江炳成沉吟片刻,遲疑道,“雖然排除了陳東齊的嫌疑,讓嫌疑人限定在賀金和於莽之間,但畢竟還有轉圜的余地。僅僅如此,凶手恐怕未必會急著跳出來。”

  王臻華轉了轉茶杯精致的白瓷把手,沒有立刻回答。

  在外人看來,將嫌疑人限定在兩人之間,並不能把凶手逼入死角,但那是在案子由一人獨自完成的情況下。現在不管是凶手,還是她這個冒牌的受害人,都知道這樁案子並非如此。

  所不同的是,王臻華知道所謂第二個凶手是她自己,而真凶多半還在苦苦尋找。

  眼下嫌疑人只剩下兩人,也就間接幫真凶確認了另一人是誰。

  現在是官府錯以為殺害玉奴和傷了王臻華的是同一個人,一旦官府理清線索,都不用管誰先殺人誰後傷人,直接把賀金和於莽抓入大牢,大刑伺候,到時候可就一個都跑不了。

  若是如此,凶手能不狗急跳牆嗎?

  其實他並非無路可走,只要在官府查明前讓另一人將罪名全部頂下,那真凶依舊可以逍遙法外。

  不過,讓一個人平白為旁人頂替罪名,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在對方同樣是白羽書院學子,滿懷一腔抱負,渴望出人頭地的時候。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人家心甘情願自毀前程?

  另一個選擇則簡單多了——讓死人為他頂替罪名。

  畢竟死人不會張嘴喊冤,更不會向人索求代價……

  王臻華抬頭看向江炳成,有點為難。

  這推論並不難懂,但如果不將前因後果解釋清楚,誰也不會認為這個計劃有可行性。

  可是王臻華如果說出當日她不惜引頸自戮,以求脫身,甚至在事後編出重重謊言……那她諸般可疑舉止,必會讓她一躍成為第一嫌疑人。到時她也別想捉拿真凶了,先到牢裡轉一圈再說吧。

  江炳成看出王臻華有難言之隱,也不追問,“左右案子沒進展,試試你的法子也無妨。”

  雖然江炳成一直沒說,但王臻華也能猜到,這樁案子本來有人負責,江炳成是回來後得知她跟此案有關,才厚顏跟進。江炳成原就年少才高,易遭人妒,這一下亂了規矩,插手別人的案子,肯定會被人背後說嘴。現在又讓江炳成向他的同僚,提出這樣一個理由單薄的建議……

  王臻華嘆了口氣,“這太為難你了……”

  “沒事。”江炳成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寬解她道,“只是放個消息,再監視一下嫌疑人,這壓根就是正常辦案手續。往嫌疑人頭上潑狗血,這種荒唐事都沒人攔,誰會因為這點正常手續為難我?”

  盡管江炳成描寫得輕描淡寫,但王臻華卻不會錯漏對方原就不易的處境。對方的信任和維護,讓王臻華頗為感動,但她張了張嘴,斟酌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合適的詞句,來准確表達自己的謝意。

  最後她只能干巴巴說了一聲:“多謝。”

  江炳成一臉認真地搖了搖手指,“可不是白幫你的忙,事成之後,我可是要你的謝禮的。”

  王臻華正默默哀悼自己貧瘠的表達技能,聽到江炳成好心解她尷尬,忙笑著應道:“江兄有意幫忙,我早就感激不盡。別說事成之後了,就是現在江兄要謝禮,我也斷不會推辭的。”

  “你這麼有誠意,我就卻之不恭了。至於我要什麼謝禮嘛……”江炳成單手托著下巴,目光把王臻華從頭掃到腳,直盯得王臻華渾身不自在,生怕哪兒出了漏洞被對方發現秘密……良久,江炳成才好整以暇開了口,繞了繞手中的素面折扇,“我這人好打發,就將這把折扇送給我當謝禮罷。”

  “就這把扇子?”王臻華雖然松了口氣,但還是有點意外。

  “就它了。”江炳成刷的一聲打開折扇,自以為瀟灑地扇了扇,才滿意地賞起了背面的字,“這字是你題的吧?上善若水——才幾月不見,你的字又有進益了。”

  “不過寫來頑的,你若是喜歡,再寫多少把送你都行。”王臻華笑道。

  嘴上這麼應著,但王臻華也知道這扇子用於朋友間互相禮贈還行,但要認真當一份謝禮,就實在有點寒酸了。認真說來,江炳成幫她的這份情分,實在不是金銀謝禮能償還,但事後總要略盡心意。

  至於這份人情究竟該怎麼還,還要日後慢慢等待時機了。

  江炳成笑眯眯地順著王臻華的話,預訂下了她接下來好幾年每年一把折扇。

  雖然江炳成不喜讀書,但一手字是由江昂親自監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扎扎實實練下來的。盡管江昂點評自家兒子的字時,從來沒誇過一句,但平心而論,江炳成的字也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江炳成能練出一手好字,眼界自然不低,王臻華的字能入他的眼,功夫也算有一二成了。

  兩人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品評了一會兒字。

  興致上來,江炳成就著王臻華的書案,揮毫寫了一副對聯、一副詞……王臻華看了驚艷不已,忙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幾把白面折扇,讓江炳成題字。

  難得好友捧場,江炳成無有不應。

  直到夜幕降臨,江炳成才意猶未盡告辭離開。最後江炳成拿了王臻華題字的折扇,和他一下午寫的所有字、聯、折扇……只留了一把同樣題有上善若水的折扇給王臻華,美名其曰禮尚往來。

  王臻華惋惜地目送江炳成離開,瞅瞅手裡的折扇,安慰自己好歹還剩了一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6:02

第三十七章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當天離開書院,翌日就跟同僚通好氣,將陳東齊被排除嫌疑的消息刻意傳給了張南。而張南也不負期望,在短短兩天的時間內,就將這個消息分別轉手,以不同的價錢分別賣給了賀金、於莽和陳東齊本人,甚至連王臻華也因“老交情”,而額外免費得到了這則消息。

  當著張南,王臻華當然不發表任何意見。

  甚至在外人面前,王臻華還是一副受傷太重,需要臥床休養的形像。

  那天王臻華去刑場觀刑,還是刻意喬裝打扮了一番。當時王臻華跟陳家人隔著刑場,對面站著,陳家誰都沒認出她來,可見她偽裝效果之好。

  至於江炳成一眼看穿她的偽裝,也是先探訪了書院,提前從重硯口中得知了她的扮相……

  江炳成雖然沒問她為何如此,但也沒當面追問,只是默契地掩下了她已經痊愈一事。包括怎樣探得陳東齊可能暈血,以及為何定下當前“打草驚蛇”的計劃,江炳成只字未透露王臻華與此有關。

  鑒於賀金和於莽都是書院學生,每天雞鳴起床,三更入睡,全部時間都耗在書院裡,所以官府跟白羽書院的山長打了招呼,將人安排進了書院內,日夜盯梢。

  本來王臻華還以為,自己事先知道,肯定會第一個察覺出監視的人。

  但事實證明,如果不是江炳成專程來提醒,王臻華還真沒看出來,自己上學吃飯睡覺的地方已經安排上專人監視。而且監視的人,還著實不少。

  其實仔細想來,這也算日常觀察的一個盲點。

  王臻華會注意周圍是否有陌生人出現,但她不會注意在外院掃院、在後廚打飯……這種地方是否換了人來干活。尤其在這些人干活本分周到,不會突出的優秀,也不會外行的離譜。

  在這種情況下,王臻華還真料不到監視者會以這種方式出現。

  在所有該知道的人都得知那個消息後,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了三天。有重硯來報,王臻華即使沒有官府的人監視得細致,但也多少知道賀金和於莽一點動向。

  這兩天賀金有點喜怒無常。

  賀金完全擱下了結交友人的日常,上課心不在焉,被夫子叫起來答題,答得牛頭不對馬嘴,關鍵是夫子生氣,他竟然一點多不在乎。要知道賀金可是一向愛惜羽毛,尊師重道的。

  至於於莽,倒是與往日無甚不同。

  當然,這也跟於莽以往就很不活躍有關。他就算有什麼不對勁,跟以往沉默的樣子比,其他人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來。

  這一天傍晚,江炳成趁著書院學生們都在上課,大搖大擺進了書院,藏到了王臻華屋裡。

  兩人沒繼續聊什麼案情,江炳成把他去鹹平縣辦案時的一些見聞說來,聊聊笑笑,天色漸晚,王臻華催著江炳成趕緊回家,別耽誤時間,被宵禁卡在半路上。

  江炳成死活不走,只說夜觀天像,今晚恐不太平,他得留下保護自己瘦得全身沒二兩肉的小弟。

  王臻華哭笑不得,但也知道他是好意,只好應下,“算你運氣好,這兩天重硯特地被書院放進來照顧我,他在外間搭了個榻,你晚上就歇在那兒吧,讓重硯到耳房跟書院的僕從擠一晚。”

  “我睡外間啊……”江炳成中的失望滿得幾乎溢出來,“我還想跟賢弟抵足而眠呢。”

  “抵足而眠就算了……”王臻華偷偷抹掉手心的冷汗,在熟悉的地方睡覺,她可一向不太警醒,要是露餡可就完蛋了,畫蛇添足地解釋道,“我最近體虛感了點小風寒,小心別過給你病。”

  聽到她生病,江炳成也顧不上跟好兄弟夜談了,忙問了一遍她的病症,又問大夫怎麼說,開了什麼藥,一天喝幾頓,病情好沒好轉,湯藥濟不濟事,需不需要換個大夫……

  一通話問下來,差點沒問得王臻華掉底。

  幸好王家有個常年生病的婧娘,對於弱症風寒的病情,王臻華也將將能說出個一二來。再加上前段時間王臻華確實每天喝藥,甚至這幾天也燉著藥羹,給她每天進補,這才勉強蒙混過去。

  好不容易應付完江炳成的關心,王臻華暗自拍拍胸脯,以後再不敢張嘴謊話就來了。

  兩人用了膳,重硯端走碗盤,下去洗碗,順便在小廚房給王臻華燉藥羹。這時,外面有了學子們放學後人來人往的聲音。

  王臻華從箱子裡另取了一套新鋪蓋,江炳成接過去換上,倒也有模有樣。重硯的鋪蓋已經被卷起擱好,耳房裡另外有備用的鋪蓋,只一晚上,重硯也懶得來回搬折騰。

  因聽到院子裡有人已經回來,兩人交談時,聲音也壓得低低的。

  王臻華的號舍是一個品字形,前面一間前廳稍大,後面並排兩間房,左為寢臥,右為書房。原先客廳是為待客所用,但重硯來照顧傷重的她,肯定不能離太遠。書房地方小,三面擺著書架,連同書桌、書案一齊擺在一間屋裡,已經很考驗王臻華的布局技巧,實在額外擺不下一張榻。

  最後她只好把榻擺在客廳,為免客來時失敬,又在榻前擺了一道屏風,倒也算一回事。

  前廳的門直對外院,為防在重硯開關門時,被院子裡的人看到江炳成,王臻華叫上他,兩人一道進了書房,各自拿了本書,准備消磨時間。

  仿佛沒過多久,重硯就端來藥羹。

  江炳成在一旁看著,倒沒起疑,只當確如王臻華所言,因怕治風寒與原先養刀傷兩種藥的藥性相衝,又因風寒發現得早,並不十分嚴重,所以大夫特地開了藥膳,慢慢舒解寒氣。

  王臻華可不敢讓江炳成細看,這碗藥膳由哪幾種材料組成。

  她接過碗試了試溫度,看入口正合適,就囫圇吞一口氣吃了個干淨。她可是深知江炳成觀察有多敏銳,今個也是因為江炳成一心拿她當朋友,不設防備,又一時關心則亂,才讓她僥幸蒙混過去……

  這麼一想,王臻華心裡更內疚了。

  重硯接了藥碗,准備退下,正聽到門外有敲門聲,不由停下腳步,等候王臻華的意思。

  王臻華瞅了一眼江炳成,有他在,今天可不宜待客,於是對重硯低聲道:“就說我服了藥,已經睡下,若有事就給你留話,或者請他明早上門一敘。”

  重硯點頭應是,擱下藥碗,出了書房。

  隔著一道門和一整座前廳,重硯的聲音影影綽綽,過了片刻才停了下來。

  重硯關上門,回到書房彙報道:“是賀官人上門拜訪,說是有一樁要緊事跟官人面談,也不肯留下話,只說明早會來找您。”

  “我知道了。”王臻華點頭讓重硯退下,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藥碗先留在這兒,待明天上課,院裡沒人時再拿回去。”

  重硯躬身應下,退了下去。

  “先沉不住氣的是賀金啊,”江炳成咂摸了一下嘴巴,“好吧,其實也不算意外。”

  “你說他來找我干什麼?”王臻華對這點比較納悶。

  江炳成想了半天,也猜不出來,“別管了,要是今晚一切風平浪靜,那你明早自然會得到賀金的答案;要是真出了事,一切塵埃落定,你也不需要他晚來一步的線索。”

  王臻華聽了,也知道胡思亂想無濟於事,於是放下擔心,安靜看起書來。

  可惜新翻的頁第二行都沒讀完,敲門聲就再一次響起。

  王臻華臉上難掩意外。重硯正好在前廳,還沒來得急出去,就碰上有人敲門。因為之前就有王臻華的吩咐,重硯也沒有費事再折回身去問,很快打發走了第二位訪客。

  重硯再次進入書房,回稟道:“這次是於官人,他沒說有什麼要緊事,只說想跟您談談。聽說您喝了藥休息後,於官人道了聲失禮就離開,同樣沒留下話給您。”

  兩名嫌疑人先後上門拜訪被害人……這可有點微妙了。

  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誰拜訪誰也隱瞞不了。唯一不為人知的,就是人家私下裡討論的內容。王臻華若有所思問道:“兩人上門時,有沒有問起另外一人?”

  “明示的話,兩人都沒有。”重硯仔細回憶一遍,再次確定地搖了搖頭。

  “那暗示的呢?”王臻華問道。

  “我不太確定。”重硯遲疑一下,在王臻華的鼓勵下說了出來,“賀官人問您會不會中途醒來,於官人問您何時睡下,雖然並不直接相關,但都間接試探您是否會在明早前與另外一人見面。”

  “你想得很仔細。”王臻華鼓勵地笑了笑,“做得很好。”

  重硯激動地睜大眼,得到主子難得一見的表揚後,嘴角止不住上揚,人也暈淘淘地飄了出去。

  書房重又剩下王臻華和江炳成,兩人對視一眼。從現在來看,計劃施行得很順利,但兩人心情卻並不輕松,今晚恐怕真有事要發生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6:14

 第三十八章

  院子裡靜寂一片,月至中天。賀金悄悄出門,腳步遲疑踱到於莽門前,手抬起又放下,半天沒決定下來是否要敲門。沒等賀金下定決心,門就“吱呀”一聲從裡面推開。

  於莽做了個請的手勢,賀金躊躇一下,還是跟了進去。

  屋中鮮少陳設,空曠得有些寒酸。賀金來過好幾次,早就習慣這種堪稱寒酸的擺設,對此也不意外。於莽斟來茶,端來點心,才在賀金對面坐下。

  賀金把茶杯捧在手裡,卻並不喝。

  才幾日功夫,賀金身上仿佛少了那種談笑風生的風度,神情有點沉郁。他幾次勉強啟了話題,但往往說了半截,自己就走神忘掉。於莽又一貫沉默寡言,接不上話,兩人話題總是跳來跳去,剛還在說夫子留的習文,下一刻就聊起四季坊外賣的油茶涼面……

  於莽一如往常,惜字如金。

  忽然,賀金停下扯七繞八的話題,突兀地提出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倘若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好友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你是會隱瞞包庇,還是會大義滅親?”

  於莽一向苦讀,夜半總要補一頓夜宵。他捏了塊點心,皺眉嚼了兩口,囫圇咽下,“看情況。”

  “此人家境貧寒,但一心向學……”賀金摩挲著茶杯,“在我見到他之前,我還以為頭懸梁錐刺股只是一種誇張贊譽,但遇到他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真有刻苦到這份上的人。”賀金聲音低得幾乎呢喃,連自己轉換了敘事視角都沒察覺,“可惜所謂天道酬勤,卻並不會應在每個人身上。”

  於莽伸向茶盤的手頓了一下,胃裡突然有點發堵。

  “雖然我可以算是他僅有的朋友,但我一直不太懂他究竟在想什麼。”賀金慢慢抬起頭,看向於莽的目光中滿是費解,“在他明知此路不通,卻不撞南牆心不死的時候我不懂;在他毫無征兆舍棄目標,鑄下大錯自毀前程的時候我更不懂……”

  “不,或許我看錯了——”賀金隨手拿了一本於莽書案上的書冊,信手一翻,新寫下的注釋猶自散發著廉價的墨香,“在鑄下大錯之後,他依舊沒有舍棄目標。”

  於莽緩緩收回手,卻依舊不置一詞。

  及至此時,賀金終於不再托辭故事,一並撕破那一層輕薄的面紗,一字一頓道,“於莽,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在殺人害命之後,還這麼心安理得地讀你的聖賢書?”

  屋子裡一陣死寂,賀金和於莽對峙其中。

  於莽從賀金手裡抽出書,細心壓平翹起的邊角,整整齊齊把書摞在書案的左上角,“官府都沒定罪,賀兄說這話,不嫌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

  這不識好歹的話把賀金氣得倒仰!

  賀金一把揪著於莽的領子咬牙切齒道,“我這幾天殫精竭慮、輾轉反側是為了誰?於莽你他媽想清楚,現在嫌疑人只剩下你跟我,你以為離官府查出真相還有多久?”

  於莽抬手,輕巧掰開賀金的拳頭,彈了彈領子上的灰塵,“賀兄,屋裡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再裝聖人義士?真到了查出真相的一天,難道你就能討得了好?”

  賀金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味兒,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於莽好整以暇坐在書案後,“你今晚來,不就是想跟我攤牌嗎?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時間裝無辜?”瞥見賀金依舊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於莽不耐煩敲敲桌子,“開誠布公,拿出你的誠意!”

  賀金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鸚鵡學舌道:“我的誠意?”

  於莽往後靠在椅背上,“我不過是一介貧民小戶,就算鋃鐺入獄,我那爹娘頂多換個地方喝酒賭博,日子照過。但如果換成你就不一樣了。”於莽歪頭覷向賀金,有種孩童般的惡作劇意味,“賀家可是家大業大,一旦唯一的獨子牽涉進了命案,賀家的生意必定大跌,就算你家有錢,你爹把你撈出來之後,你以為你還能在汴梁城裡混?別說你賀金了,就是整個賀家恐也再難有翻身之日!”

  賀金被於莽一番話砸的暈頭轉向,終於,他抓著重點,反問道:“不對,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於莽十指交叉,危險地眯了眯眼。

  賀金卻熟視無睹。他想通了思路,一鼓作氣道:“是,我的確跟你關系不錯。曾與凶手為友,日後我確實會遇到些冷眼。但大陳律可沒規定,有個殺人犯當朋友,自己也得跟著鋃鐺入獄啊!”

  這樣一通話喊完,屋中陷入一種古怪的安靜中。

  被於莽用這種怪異的目光盯著,賀金有一點毛骨悚然。

  賀金形容不來於莽的眼神,像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又像是不得不為的憐憫……賀金在這時候仿佛才真切感受到,這個同住了兩年、沒有絲毫存在感的書呆子同窗,的的確確曾經殺了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頭罩下,讓賀金輾轉糾結的頭腦一瞬間恢復了清醒。

  他是腦子進水了嗎?非要獨身一人來說服一個殺人犯自首?

  他跟於莽的交情好到那份上了嗎?

  不過是住在一間院子裡,另兩人性子孤高不好接觸,他才和於莽同進同出有了幾分香火情。其實他壓根看不上這種只知道死讀書,看不清方向,沒有自知之明的書呆子。

  可是他偏偏道德感爆發,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挽回這個深陷嫉妒扭曲深淵的同窗。

  蠢不可及!

  但是這時候賀金來不及後悔,一種強烈的危機感,讓他的後脖子一陣寒毛倒豎。

  現在兩人身在書房,就算賀金想逃,在逃回他的房間之前,至少要穿過三道門。

  雖然兩人年歲相當,但賀金一向養尊處優,平常出門是前擁後繼,連打個架都不用親自上陣。哪比得上於莽出身貧寒,苦活累活從小就干,人家一人揍他兩個都富余。

  不能力敵,只能智取。

  賀金不敢亂轉眼珠子,拿出最精湛的演技,露出一個堪比縱橫家的誠摯眼神。

  “於莽,我知道你有苦衷,有那樣一對父母,你從小就逼得自己不得不懂事聰明,你知道自己不屬於那種底層的生活。你用了所有的精力考上了這座白羽書院,幾乎半只腳踏入了你理想的生活。但是白羽書院卻並不好混,是不是?”
  “你原先輕輕松松就能拿到的贊譽,在白羽書院一文不值。你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賣力讀書,還比不上別人臨考前突擊一晚上考得優秀……”

  “我知道你有落差感,不獨你,我也有。”

  “我在家中是獨子,從來被捧在手心,就連請來的先生也一向把我誇到天上,就好像我一參加科舉,狀元就是我囊中之物……但結果呢?我來到白羽書院,也不過是泯然眾人。”

  賀金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說完,於莽終於有了一點動靜,但這動靜顯然不是賀金期望的那種。

  “那又怎樣?”

  “你就算跌落雲端,也自有諾大家業做後盾。你可以一擲千金,交好有才華、有前途的學子。日後就算落榜,也自有家人為你運作買官,甚至比正常科舉的士人拿到更優渥的外放之地。”

  “你何必屈尊跟我為伍,我哪敢跟你比?”於莽冷笑,指向王臻華和典素問的屋子,“你們天生就是高人一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登高問鼎,而我就算是追得累死,都望塵莫及。”

  “你瞧,世間事就是這麼不公平。”於莽雙手攤開,眉宇間露出幾分病態癲狂,“幸好我醒悟的早——老天不公,我就親自動手,還自己一個公道。”

  被於莽與平常判若兩人的癲狂樣子嚇到,賀金終於繃不住膽子,連退好幾步,掉頭往門外跑去。

  於莽卻並沒有追,歪頭看著賀金倉皇而逃的狼狽背影,開口數道:“一,二,三……”

  都沒數到十,賀金就“咚”地一聲倒下。

  於莽踱步到賀金身邊,蹲下來,抬起賀金的下巴,正對上賀金驚恐的眼神,“你以為不喝茶水,不吃點心,就不用怕被迷暈了嗎?枉你游戲花叢好多年,難道就沒聽說過迷香嗎?”

  賀金又悔又怕,拼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於莽。

  於莽的眼神憐憫極了,堪稱柔軟,“當我知道王臻華受傷卻不致死的時候,我雖然惋惜自己計劃不能得成,嘲笑這人蹩腳的行動力,但我也為自己並非獨自一人暗自慶幸。”

  “你知道嗎?我甚至偷偷祈禱,他別露出馬腳而被官府抓到。”於莽低下頭,在賀金耳邊輕柔地低語道,“可惜真相從來讓人失望,我原以為他會是我難得的知己,但開誠布公、圖窮匕見,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光知道保住小命,不惜把所有罪名推到我頭上的淺薄小人。”

  於莽冰涼的手指在賀金頸側劃過,像是一種陰冷的爬行動物,一寸寸爬過皮膚,留下一種濕黏陰寒的痕跡,讓賀金一陣頭皮發麻,大腦都仿佛停轉。

  終於,於莽的手停了下來,停在當日與王臻華傷口相同的位置。

  於莽了無趣味地直起腰,“也罷,我從小就知道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的背叛只是重新讓我認識到這一點。”於莽手腕一抖,一柄短刀滑落到掌心,彈出刀鞘,鋒利的刃抵在賀金頸上,“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讓我來教教你,怎樣才能干脆利落一刀殺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6:26

 第三十九章

  “砰”地一聲,江炳成帶人破門而入。

  “於莽,把人放開,你不想下半輩子都在牢裡過吧?”江炳成喊道。

  雖然隨同江炳成衝進來的都是些短褐粗衣打扮的下人,但仔細一看,都是身強體壯之人,平日低眉順眼做事倒還不顯,此時隨同捉拿人犯,又是當場拿下,再不用窩窩囊囊假扮下人僕使,頓時揚眉吐氣,個個都恢復了一貫的精悍之氣,讓人不敢小覷。

  再說江炳成這段時間頻頻造訪王臻華,於莽自己心虛,早就悄悄打聽過,自然知道其官差身份。

  一看這陣勢,於莽瞬間心中一沉。

  他中計了!

  但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重要的是如何擺脫不利的局勢……於莽心思電轉,面上卻分毫不現。甚至隨著江炳成試探著一步步踏前,於莽坍下肩膀,大大松了一口氣,跌坐一旁,手中短刀掉落地上。

  “幸好江大人及時趕到,要不然……”於莽心有余悸瞥了賀金一眼,“這廝一進來就東拉西扯,後來更是趁我不備,想要從後面掐死我,幸好我隨身帶了短刀,這才……”

  江炳成踢開短刀,身後差役立刻上前,將於莽和賀金分別制住。

  聽到於莽的話,江炳成連同一眾差役都有點吃驚。

  他們剛才都在窗外偷聽,因窗紙塗得厚實,賀金和於莽說話聲音又低,眾人都聽得影影綽綽。直到後來賀金踉蹌而逃,重重摔倒在地,他們聽到這動靜不對,忙破門而入……一進門看到兩人姿勢,自然以為是於莽殺人滅口,但聽於莽這話,難道事實正好相反?

  門一破開,賀金被冷氣一激,藥性退了一點,在差役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

  賀金原本眼看就要命喪刀下,被突然救下,早就慶幸不已,大起大落之下還沒顧上跟於莽算賬,沒想到於莽竟然倒打一耙,反說他才是凶手……

  賀金氣極,口齒不靈便地罵道:“你……你他媽血……血口噴人……”

  江炳成原先是太過驚訝,現在冷靜下來,很快看出賀金的情形不對。

  他之前可是見過賀金的,此人雖然算不上龍行虎步,舌燦蓮花,但也絕不是這種手軟腳軟,談吐不清的樣子。再加上之前雲來舫眾人被下藥的先例,江炳成很快聯想到,賀金是被人下了藥。

  屋中只有兩人,下藥之人是誰一目了然。

  江炳成也不理賀金和於莽互咬,抄手背在身後,在屋中慢慢踱了一圈。

  桌案上的茶水都下去一半,點心只剩下小半盤,以及硯台裡只剩個底兒的墨汁、油燈裡八成滿的燈油、香爐底散落的香灰……江炳成吩咐道:“來個人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找個大夫驗一下,看看迷藥是下在哪裡。”

  於莽心裡咯噔一聲,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就算於莽能狡辯賀金上門是為殺人滅口,他剛才只是自衛反擊,也解釋不了屋中怎會提前備好迷藥。這幾天於莽的屋子只他自己出入,又有這些差役假扮的粗使僕役日夜監視,他哪怕再口舌如簧都栽贓不在賀金頭上。

  賀金的反應與於莽截然相反,他松下一口氣,臉上露出一點笑模樣。

  思及於莽意圖栽贓嫁禍,甚至想要殺他滅口……賀金張了張嘴,想要痛打落水狗,但顧及往日交情,再加上官府中人在旁,賀金也不好太沒風度,於是閉嘴侯在一旁。

  差役們有條不紊將於莽屋中有嫌疑的東西一樣樣打包帶走,江炳成回轉身,看向賀金和於莽抱拳道:“還要請二位官人走一遭。”

  賀金自知清白,到衙門不過是從旁作證,自然無有不應。

  於莽卻知道自己心急脫身,才一腳踏入陷阱,還被官差人贓並獲,這一遭肯定有來無回。

  於莽的視線一寸寸掃過屋中一桌一椅、一紙一硯……像是要將它們永遠銘刻在記憶裡。隨後於莽說不上釋然,還是諷刺地笑了笑,“走吧。”

  差役們陸續離開,最後江炳成熄掉燭火,封上房門。

  江炳成站在庭院裡,松了一口氣,總算水落石出,能還王臻華一個公道。江炳成正要跟王臻華說一下後續,卻聽到右側房門被推開,轉頭一看,典素問披了件長衫,走向他來。

  看到來人是典素問,江炳成心情有點復雜。

  因江炳成回來得晚,典素問的嫌疑又一早澄清,所以江炳成跟典素問一點交道沒打過,只以前他來訪王臻華時偶然碰到,勉強算是點頭之交。

  按說典素問人長得好,學問好,又有一股士大夫的風度,算是江炳成很喜歡結交的一種人,但是他對典素問的觀感卻一直不太好……

  典素問朝江炳成點點頭,算作招呼,“案子結了?”

  案情進展不能向外人透露,江炳成和王臻華細說詳情,是因為兩人私交甚篤,但典素問顯然不能讓江炳成例外。江炳成笑了笑,含糊道:“還未定呢,需要進一步審問調查。”

  典素問朝著僕役所在的耳房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道:“盯梢的差役離開,我們總算能過上點輕松日子了。”

  都是聰明人,響鑼不用重錘,一聽典素問這話,江炳成就知道瞞不過,索性只袖手一笑。

  典素問知道了答案,不再糾纏,抱了抱拳,轉身回了屋。

  待典素問關上門,江炳成長舒出一口氣,揉了揉臉,抬腳朝王臻華的房間走去。

  沒等江炳成敲門,一早在門裡等著的王臻華立馬開了門。江炳成朝她拱手恭喜道:“案子總算水落石出了,也算為你報了當日割頸之仇。”

  王臻華低頭定下決心,對江炳成道:“江兄,之前有一樁事我一直瞞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6:37

 第四十章

  王臻華當時瞞下案發當晚她所做的事,一為擺脫嫌疑,二為混淆凶手視線,可後來江炳成回來幫她查案,王臻華卻依舊瞞著,雖然是出於不走漏風聲的原因,但也未嘗不是因為不夠信任。

  王臻華低聲將當晚的事說了一遍,說完有點不敢抬頭。

  江炳成是拿她王臻華當朋友,才不辭辛苦,忙前忙後,結果到頭來她卻告訴人家,她連最基本的事實都未全部告知,江炳成會怎麼想?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改變不了她不夠信任江炳成的事實……

  然而王臻華等待半晌,想像中疾風驟雨的責問並沒有到來。

  王臻華有點發怯,悄悄瞄了一眼。江炳成非但沒有一臉疏遠冷淡,反而眼神柔軟地看著她,像是有點好笑,又有點心疼,“想什麼呢,不就瞞了我一樁事嘛,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你不怪我嗎?”王臻華怔愣問道。

  “怪你什麼?怪你不該心思敏捷,及時想出主意脫身嗎?”江炳成坐在王臻華身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很好,在案情沒有明朗的時候,這個秘密的確不宜暴露。就算到了現在,於莽被當場抓到,罪證確鑿……”江炳成皺緊眉頭,沉吟片刻,“此事依舊不宜說出。”

  “繼續瞞著……有必要嗎?”王臻華遲疑道。

  江炳成沒有回答,轉而向王臻華問道:“我聽說,你們書院裡對這樁案子很是關注?”

  王臻華點頭,解釋道:“以前大家都只顧著埋頭苦讀,一般不討論時事。但這次可能是因為案子牽涉到書院中人,大家的關注度才會突然變高。”

  “所以歸根結底,與其說是關注這樁案子,不如說關注作為同窗的涉案人。”江炳成總結道。

  “那又如何?”王臻華不解道。

  “等到結案後,於莽名聲毀掉是一定的。典素問和賀金原先作為嫌疑人,還有些討論價值,等到嫌疑洗清,自然鮮少會有人提及。”江炳成停頓一下,重點道,“除此之外,就是你了。”

  “你一直是作為受害人出現,賺盡大家同情,但等到最後真相大白,人們才會發現若非你應對及時,那一開始你才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雖然在我看來這是處事機變,反應敏捷——”江炳成贊許地朝王臻華眨眨眼,“我相信,與我持有相同觀點的人肯定不在少數。”

  “好吧,多謝你的贊美。”王臻華忍笑,朝江炳成揚了揚手中的茶杯。

  “但在某些自以為聰明絕頂、卻直到你自己揭盅才醒悟過來真相的人眼裡,你這份聰明未免礙眼了一些,日後怕是躲不掉心機深沉、心狠手辣之類的評語。”江炳成直言不諱道。

  “這種程度的流言蜚語,影響不了我的心情。”王臻華不在意地聳了聳肩。

  “如果只是同窗的一點酸言酸語倒還罷了,但倘若聽到這些流言的是能左右你人生的人呢?”江炳成並不是在危言聳聽,“譬如那位,你一直爭取的龐老先生。”

  “龐老先生應該不會聽到流言就……”王臻華微微蹙眉。

  “難聽的酸話暫且不論,單看這件事本身,你覺得龐老先生是欣賞無愧於心而袖手無為,還是你這種掌握主動權、迅速反擊?”江炳成肅顏問道。

  王臻華手指輕點太陽穴,一點點回憶龐老先生的言行舉止。

  龐老先生是典型的士大夫,滿腹才華毋庸置疑,端方持重,品性高潔,在翰林院時尚且不顯,調入御史台後耿直的性格顯現無遺。才半年功夫,他就幾乎把滿朝權貴彈劾了一大半,惹得眾怒,被人誣陷貪贓枉法,最後還是天子憐其才華,只貶為庶人……

  但是仕途的夭折,卻並未讓龐老先生就此折腰。在任教白羽書院期間,有不少人慕名拜師,其中不乏權貴。但不管誰搬出多大後台,都無法從龐老先生這裡得到一絲優容。

  因龐老先生才華出眾,在天子跟前都掛了名,所以盡管有人不快,泄憤時也只敢下點小絆子,不會當真把人弄殘弄傷。

  及至後來,龐老先生的弟子們相繼出師,個個德才兼備,升得高位。有弟子們庇護,就更沒人敢輕易招惹他了。

  也因此,數十年過去,龐老先生一如既往耿直忠介,分毫無改。

  想到這兒,王臻華認命地嘆了口氣,“以龐老先生的性格,怕是不會欣賞我的所作所為。”

  “那你還猶豫什麼?”江炳成很快猜到她的顧慮,“不過是稍作隱瞞,又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有什麼好內疚的?就拿龐老先生的弟子來說,他們能混到二三品大員的高位,所妥協的事必不會少,龐老先生難道當真全然不知嗎?不聾不啞不做家翁罷了。”

  “這本質不一樣,龐老先生對幾位師兄的作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因為人家師徒親近,容忍度才高,但我可沒掙到那份兒上。”王臻華無奈一笑,“連門牆都沒入,憑什麼讓人家另眼相看?”

  “難道你就願意拱手相讓?”江炳成指向典素問的屋子,“讓給他?”

  “平心而論,以他的滿腹才學,絕不會辱沒龐老先生的識人之名。”王臻華冷靜地按下江炳成的手,心中有了決斷,“但如果只因品行心性,就使我落敗於他,那我一定不會甘心。”

  退一步說,就算真拼品行,還不一定鹿死誰手呢。

  從案發當晚二人反應來看,王臻華的應對頂多被稱上一聲狡猾,但典素問那自掃門前雪的行徑,未免有些心性涼薄。

  王臻華吐出一口濁氣,她固然不會說出兩人交易內容,來拉低典素問在龐老先生心裡的印像分,但也不准備就此任由典素問領先一步。

  江炳成看出王臻華下定決心,滿意點頭,“你明白就好。”

  兩人碰了碰茶杯,相視而笑。

  到案子審判那天,江炳成怕她一時心軟說漏嘴,死活不讓她到場。王臻華自來古代,還沒被這麼當溫室裡的嬌花一樣呵護,不免有點新鮮。索性大局已定,王臻華也就撒手不管,當一回老佛爺。

  也幸好王臻華怕自己傷口恢復太快,惹人疑竇,故而一直假稱自己傷重未愈。來復診的大夫一早被打點好,所以王臻華輕松告了病假。

  由向叔全權代勞,又有江炳成從旁協助,案子順風順水判了下來。

  於莽前有在賀金面前親口承認殺了玉奴,後有下迷藥殺賀金被當場抓住,所以雖然他口誓耽耽不曾傷過王臻華,凶手另有其人,公堂上下無人相信,只當他是臨死想拉個墊背的。

  案情如此明朗,這一點小波折在大人眼裡,未免有些礙眼。

  一番棍杖之下,於莽終於不再硬抗。

  雖然還是不甘心,但是殺了玉奴,他已經是死刑無疑。就算再加一個傷人的罪名,他的頭也不會被砍兩次,何必臨死還來受皮肉之苦?

  案子判下來後,江炳成怕向叔說得不明白,親自趕來細細解說一遍。

  王臻華垂下眼眸,半晌問道:“判了什麼?”

  江炳成記性好,當即念出判詞,“情真罪當,無可出脫,擬斬立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6:59

 第四十一章

  於莽被定在三日後行刑,王臻華沉吟半晌,對江炳成道:“我想去探一下他。”

  現在案子已經判下來,就算於莽有通天之力,也改變不了結局,當然,如果於莽當真手段通天,也不至於當場被判斬立決了。這麼一想,江炳成按下擔心,“可以,我去安排。”

  王臻華倒不是出於同情或憐憫,以德報怨來送於莽最後一程,她只是心中不解。

  在書院期間,王臻華出於自身顧慮,很少主動結交外人,而於莽性子沉悶,兩人交情很一般。

  同住一間院子兩年,兩人頂多見面時點個頭、道聲好,就連順路一起去學堂都很少——因為於莽一向起得早,跟她的作息規律從來不在一條線上。她跟於莽接觸這麼少,臉都沒紅過一次,於莽哪來那麼大的仇怨,不惜動手殺人,非要讓她身敗名裂而死呢?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翌日下午就來接王臻華。

  現在王臻華對外依舊稱臥床養傷,外出還是喬裝打扮。這一日出門,王臻華穿了一身下人的短打褐衣,皮膚弄黃,眉毛描粗,眼角畫成下垂,掃陰影讓鼻梁變矮……

  這樣一通下來,當王臻華弓背含胸跟在江炳成身後時,別人一眼掃過,只當她是江炳成的下人,沒人認出來她就是這段時間在流言裡頻頻出現的命案受害者。

  汴梁設有兩處監獄,一處是汴梁獄,作為汴梁府的地方監獄;另一處是大理獄,是因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機關而專設的一處監獄。

  於莽就被關在汴梁府大獄。

  江炳成在前邊帶路,打點了獄卒,才終於進了汴梁府大獄。盡管汴梁府大獄的名頭很響亮,但真進來一看,跟地方州縣的監獄也沒有不同。一樣的空氣污濁、漆黑陰寒。

  這裡守衛還算嚴格,帶路的獄卒幾乎沒走幾步路,就要開一道門。

  等到終於來到死囚所在的天牢,獄卒停下腳步。

  獄卒捂著口袋裡熱乎乎的銀子,笑眯眯道:“還請您見諒,咱們這一行的規矩,見一次一刻鐘,時間再長怕出意外,就要另外……”獄卒朝著江炳成心照不宣地搓了搓手指。

  江炳成會意一笑,“我明白,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獄卒情願來探監的人多添點麻煩,他才好另外收好處。聽到江炳成委婉拒絕,獄卒只好遺憾地吧嗒一下嘴,指指柵欄處的房子,“我就在那兒等著,一會兒出來叫我。”

  離開前,獄卒告訴江炳成,於莽就在倒數第二間。

  江炳成點點頭,目送獄卒離開,才帶著王臻華繼續往前走。天牢囚禁的大多是等候秋後處決的死囚,斬立決的很少,因為這種一般判下來,在三至五天內就會被處決。

  路過一間間牢房,裡面的死囚個個面目肮髒,眼神或凶惡、或麻木地盯著過道上的活人……王臻華緊攥拳頭,指甲死死扣入肉裡,才沒有讓自己失態逃走。

  越往裡走,牢房裡空得越多,王臻華才慢慢緩過來。

  終於江炳成停了下來,於莽的牢房到了。

  所有牢房的分布都大同小異,一丈見方,只鋪了一塊硬木板當床,對面牆角堆著一大堆髒污的茅草,再旁邊是一個臭不可聞的馬桶——這就是牢房裡的全部擺設了。

  於莽枕著胳膊,一動不動,面朝裡躺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

  江炳成敲了敲柵欄,“於莽,有人來看你了。”

  於莽顯然醒著,他愛答不理地應了一聲,慢吞吞起了身,來到柵欄前。看到來人是江炳成,於莽臉上有點意外,自嘲一笑道:“沒想到臨了送我一程的,正是把我捉拿歸案的官差。”

  江炳成冷淡道,“來看你的不是我。”說罷,他往旁邊讓開一步,露出身後的王臻華。

  王臻華的裝扮顯然挺有效,於莽第一眼看去時有些不解,案子已經查清,江炳成作為官差,不可能再跟一個人犯有交集,唯一既跟他、又跟江炳成都有牽連的,就只有王臻華了。

  於莽隱約猜出答案,逆推來訪者可能是王臻華。

  有了這麼一個心理預設,再仔細去琢磨細瞧,王臻華的大致輪廓畢竟沒變,於莽很快也就猜出來人的真實身份,心情不由更加復雜,“是你……”

  王臻華走上前,隔著柵欄,看向於莽。

  於莽一向注意著裝整潔,在牢裡待了兩天,並沒有影響他的日常習慣。

  頭發依舊整齊挽著書生髻,綸巾挽束,面容干淨,長袍除了袍角有一絲褶皺,整肅如常,給人一種只要他手裡拿上書,就能立刻上學聽課的那種……與這間灰暗肮髒牢房的畫風,可謂格格不入。

  王臻華的視線落在於莽身上,開門見山道:“現在落得如此下場,你不後悔嗎?”

  “後悔?”於莽想了想,嘲諷一笑,“我當然後悔,臨時起意破綻太多,我要是事前策劃得更周密完備一點,也就不至於被人逮住,鋃鐺入獄了。”

  還真是執迷不悟……王臻華皺起眉頭。

  於莽半靠在柵欄上,看向王臻華的眼神有些惡毒,“其實說到底,是我把事情弄得太復雜,我何必繞彎子陷害你呢?當時直接把刀插在你身上,而非那個歌妓,那你早就命喪黃泉了!”

  王臻華一點沒有被觸怒,反而平靜道:“但你不僅要我死,還想讓我身敗名裂。”

  於莽拊掌大笑,“沒想到你一個受害人,竟然是我這個凶手的知心人……”於莽笑聲一收,語氣怨毒而陰森,“是啊,我不僅要你死,還要讓你聲名狼藉、被萬人唾棄,最後被人踩在塵泥裡,眼睜睜看著別人金榜題名、紫袍加身……”

  “別人?”王臻華敏銳地抓到這個字眼,“你說的是你自己吧?”

  像是被王臻華狐疑的語氣激怒,於莽惱羞成怒喊道:“我說的就是自己,那又怎樣!”

  王臻華似乎明白了一點於莽的邏輯,看向於莽的眼神有點可笑,有點憐憫,“你不會以為殺了我這個攔在前面的,你就能順理成章考中進士,得入翰林,封官加爵了吧?”

  “不止是你,還有典素問,只要你倆一齊落馬,沒有你們擋路,我何愁得不到夫子青眼?”於莽被王臻華同情的眼神刺激到,反而冷靜下來,“十年寒窗,從來拼得不是天分,而是耐性。能一步步考入白羽書院的,哪一個不曾是被看好矚目的天之驕子?但進了白羽書院,哪一個不是被剝落榮光,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學子,再一次從頭拼過?”

  “大家都重新回到一個起點,我自努力我的,沒什麼不服。但是,偏偏有一種人與眾不同。”

  “他們輕輕松松,就能拿到我拼死都無法觸及的榮譽。而且他們對此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就好像隨手摘了朵花,摘到後信手就扔在腳下,一點都不可惜。”於莽看向王臻華的眼中滿是不甘。

  被於莽說成是這種與眾不同的存在,王臻華有點驚訝。

  一直以來王臻華都知道,她比純正的古人少了十來年的古韻熏陶,只好時時刻刻都緊著弦兒,每天睜眼閉眼都是學學學。雖然不比於莽頭懸梁錐刺股那樣拼命,但已經是她能投入的極限了。

  王臻華向來認為自己是拼勤奮的那種,沒想到竟然被說成是天才……她的心情一下子好復雜。

  “我只是替天行道,把你們這種破壞平衡的人除掉,還大家一個公平。”於莽攤平雙手,看向王臻華的眼神有種微妙的惡毒嘲諷,“你猜,如果你們一起被毀掉,書院中會有多少人額手稱慶?”

  這個……好像還真說不准。

  王臻華心中搖頭,不想探究人心險惡,輕描淡寫道:“有人只是想想,與人無礙,又不犯法。”

  不待於莽反駁,王臻華又續道:“於莽,別再自欺欺人把你的失敗歸咎在不公上,誰的成功都不是天上掉餡餅得來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別人也在默默付出努力。”

  於莽冷笑了兩下,顯然不予贊同。

  夏蟲不可語冰,王臻華索性也閉了嘴。

  見王臻華不再費心跟她辯駁,於莽索然無味地停下笑。他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煞費苦心才勉強在牢獄中維持住整潔的長袍上,有什麼用呢?兩天後就是他的死期了。

  “說到底,我確實不如你們。”

  “我原本計劃將玉奴的死栽贓到你頭上,哪怕你僥幸脫身,也有典素問這個你最大的競爭對手作為下一個嫌疑人。可沒想到,我費盡心思布的殺局,才一刻鐘就被你稀裡糊塗闖過,典素問的嫌疑也在短短一天之後就被全數洗清。就連在我看來最愚不可及、最適合當替罪羊的陳東齊,也因一桶黑狗血而平安上岸。” 於莽松開柵欄,無力地滑坐在茅草堆上。

  “我原以為自己隨手設局,就環環相扣,簡直智計無雙,所有人都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於莽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嘲道,“但結果看來,最蠢的那個人原來是我自己……”

  王臻華最後看了於莽一眼,轉身離開。

  兩天後於莽行刑時,王臻華並未到場,彼時她正在考場上,參加升入東園的考試。

  也是王臻華之前一直關注案子,雖然沒忘記考試一事,甚至在養病期間也一直沒落下讀書,卻忘了自己還有一直偽裝重傷不起這麼一樁事,結果差點被當做病重無法參加考試處理。

  龐老先生難得屈尊親自來看望王臻華,讓她安心養傷,下一次考也無妨。

  王臻華好生心急,但三天前還說自己傷重下不了床,以此拒絕到官府作證,總不能立馬就聲稱自己一點事都沒有,只好說傷口雖然還未痊愈,但對偶爾起坐書寫並不影響。

  她還十分誠懇地表述自己一心向學的決心,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她自然要迎難而上……

  這麼一番剖白下來,龐老先生對王臻華的表現十分滿意,不但同意了王臻華繼續考試的請求,還特地替王臻華打了招呼,給她安排了專人接送,甚至准備了軟和的坐墊,研好的墨汁……就連考場外都有大夫隨時候著,就怕她傷勢太重堅持不下去。

  不過伴隨高待遇而來的,還有高要求。

  典素問是否同樣被龐老先生告知,王臻華並不清楚。但龐老先生明明白白告訴過她,他二人誰能成功通過這次考試,誰就會被收為關門弟子。

  龐老先生下這個決定,王臻華倒也不算意外。

  一直以來龐老先生不曾明確說出要收誰為徒,想來一方面是希望他二人良性競爭,而互相督促;另一方面這畢竟是最後一位弟子,他老人家不想臨了看錯人,謹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但隨著龐老先生的聲望水漲船高,龐老先生收人為徒,已經不再是局限在被選中者之間的小範圍事件,而是影響整間書院的大事。

  或許龐老先生在發現這種情況後,曾經起意要看看他二人能否在眾人矚目之下,依舊處變不驚。但於莽因嫉妒而殺人一案,顯然證明此事已經有些失控了。若非收徒一事一直懸而未決,讓典素問和王臻華置身於風口浪尖,那他二人也只是成績稍好的學子,何至於一舉一動都惹人物議……

  王臻華一邊享受著高標准的考試待遇,一邊認真答完自己的卷子。

  考題並不簡單,王臻華答得有點吃力,但不論破題解題,還是論述鋪展歸納……一切有根有據,王臻華倒也不擔心會落榜,只名次恐怕不會太好。

  考完試,卷子還要兩三天才能判完,並排完名次。

  因著王臻華已經對外宣稱身體慢慢痊愈,考完試書院沒什麼事,她索性告了假,直接回了家。

  有李氏和婧娘盯著日夜進補,王臻華覺得自己短短三天,就好像吃胖了一圈。

  不過在某一天沐浴之後,王臻華突然發現,並不是她長胖,而是她開始發育了……好像才幾天沒注意,她的胸前就鼓起了兩個小豆包,臀部也豐滿起來。

  這可不太妙!
  王臻華發愁地拍亂清澈的水面,跨出浴桶,擦掉身上的水珠,取來干淨的中衣換上。

  想到李氏和婧娘凹凸有致的身段,王臻華雖然一再祈禱她能例外,但看現在這勢頭,恐怕心願達成的可能性不大。想了半晌,王臻華終於定下決心,獨自進入書房,翻出王昱留下的一紙藥方。

  這張藥方紙面已經泛黃,這還是王昱特地求來的,已經有些時日。

  上面的藥材密密麻麻列了十幾種,什麼艾片、毛姜、荊芥……王臻華一個都沒聽說過。她從書架上翻下來一本藥材大全,結果翻了半天暈暈乎乎,到最後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看來所謂術業有專攻,還是很有道理的。

  在原主的記憶裡,王昱也是猶豫很久才把這張藥方交給她。因為這張藥方是用來延緩發育的,多是用在七八歲就開始發育的小女孩身上,王臻華顯然不是這種,一旦服用勢必會影響她的正常生長。

  王臻華握著這張薄薄的紙,深深閉上眼。

  選擇權在她自己手中。

  她可以選擇不服用這劑藥,根據李氏和婧娘的經驗,至多一年之後,她的胸部就會發育得相當可觀,就女孩子的本心而言,她對此當然十分滿意,但對於女扮男裝,企圖混入考場一舉中的,金榜題名的王臻華來說,這種選擇的後果就是她無法承受的了。

  王臻華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終於下了決定。

  “冬草,進來。”王臻華揚聲道。

  “官人有何吩咐?”冬草一直在外間候著,聽到王臻華吩咐,忙掀簾而入。

  “按著這張藥方抓藥,熬一劑來,我晚上睡前要服用。”王臻華照著藥方抄了一份新的,舊的擱回匣子收好,新的藥方吹干了墨後,直接遞給冬草。

  “這張方子裡提到的藥材,恐怕咱家藥庫裡未必全有。”冬草認得字,接過來掃了一眼回道。

  “藥庫裡沒有的,你另列一張單子交給向叔,讓他親自采辦。”王臻華道。

  “方子上好像沒有提,這劑藥到底幾日服一次?”冬草問道。

  “五日一次。”王臻華按著王昱的囑咐給出答案,“我會每隔五天回來一次,你謹記著。”

  雖然王臻華可以拿上藥材,在自己的院子裡煎藥,但書院能人輩出,萬一碰上懂行的人一眼認出這劑藥的功效,那她白白犧牲這麼多,還前途盡毀,可就虧大發了。索性讓下人在家中煎藥,好歹不用擔心泄密。雖然她來回奔波麻煩了一些,但只要能守住秘密,這些也不算什麼。

  幸好只要考入東園,書院的門禁就不再那麼嚴格,五日離開一次,也無須特地每次請假。

  冬草一向是個懂事、會察言觀色的下人。

  主子沒看大夫,突然就從書房拿出一張藥方要她抓藥,這一樁事顯然有點蹊蹺。但王臻華下達這道命令時雖然面色如常,可冬草卻敏銳地察覺到,主子的心情恐怕不是很好。作為一個懂事得體的貼身使女,冬草當然明白,在這種時候她只需帶著耳朵聽話就好,質疑主子的命令不是她所能干的事。

  在冬草臨出門前,王臻華又添了一句,“若是大娘子和夫人問起此事,讓她們直接來問我。”

  冬草利落地應下,看王臻華再無吩咐,福了福身,安靜地退了下去。

  雖然中途向叔特地去藥房采辦藥材,不免耽誤了一些時間,但到晚間王臻華換上中衣,准備就寢之前,冬草還是准時奉上一碗煎好的藥。

  單從外觀來看,這碗中藥跟她以往喝的並沒什麼兩樣。

  同樣是濃重的棕黑色,同樣是散發著苦澀的藥味……王臻華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微燙的碗壁,轉眸看向一旁的銅鏡,鏡中人長發披散,中衣柔軟,在暈黃的燭火下似乎多了幾分女兒家柔婉之氣。

  “官人,再擱下去,藥就該涼了。”冬草輕聲提醒。

  “我知道了。”王臻華淡淡地回了一聲,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接過冬草遞上來的帕子,拭掉唇邊的一點殘汁,輕輕扣下銅鏡,起身離開。

  翌日,王臻華原打算啟程回書院,但一道帖子打亂了她的行程。

  龐老先生邀請王臻華上門一敘,帖子上說,他近日得了一套珍瓏棋譜,雖年代久遠,殘缺不齊,但新近補齊,其中奇巧古拙頗有意趣,故邀王臻華一道賞玩。

  王臻華自然無有不應,回了帖,說屆時必去。

  說起來,王臻華雖然在龐老先生身邊侍奉了兩年多,但還從來沒登過人家的門。這一次龐老先生邀請她上門作客,難道是意味著接納她,准備收她做關門弟子了?

  王臻華忙揉揉臉,讓臉上雀躍的喜態不要太明顯。

  連灌了兩壺冷茶,王臻華終於冷靜下來。

  她後知後覺想到,龐老先生真是要收她為徒嗎?會不會是她想太多了?

  龐老先生作為白羽書院地位超然的夫子,提前查一下他們的成績不在話下,能在這個敏感的時候被龐老先生邀請,想來她也滿足了龐老先生的條件,說不定名次還不低。但是王臻華並不覺得,以典素問的能力,他會在這次考試中意外落榜,讓她獨占鰲頭。

  王臻華輕輕點著太陽穴,仔細回憶龐老先生當時說的要求。

  她終於發現自己的疏漏。

  當時龐老先生提到的,是誰通過考試,就收誰作關門弟子,而不是誰的答得更好、名次更高……這種升級考試的確會卡住很多人,但不管是王臻華,還是典素問都不屬於其中。

  他二人日日在龐老先生跟前侍奉,王臻華可不認為龐老先生會錯估他們的水平。

  王臻華擰眉想了半天,只能得出一個推論,恐怕還要經過一次考驗才能真正成為龐老先生弟子。

  雖然有點遺憾,但都等了兩年了,也不怕再多耽誤這一會兒時間。王臻華重新沐浴更衣,到書房又臨陣磨了會兒槍,草草吃了點午飯,也沒顧上歇晌兒,看著時辰差不多了,就啟程出了門。

  龐老先生家並不遠,王臻華驅車趕了一刻鐘,停在了龐家門前。

  龐家布局簡單樸素,倒是頗有龐老先生一貫的行事作風。王臻華對此很熟悉,慢慢放松下來。

  下人引著王臻華徑直往書房而去,不一會兒,王臻華就站在書房門外,待書童通報後,王臻華整了整衣冠,恭敬地進了龐老先生的書房。

  讓王臻華意外的是,書房裡不止龐老先生一人。

  若是龐老先生的子侄也還罷了,哪怕是她的競爭對手典素問在場,王臻華都不會有多吃驚,但站在龐老先生身邊的顯然是個年輕的娘子——這就太出乎王臻華的意料了。

  認真算來,這位小娘子還是王臻華自來古代之後,除了婧娘之外,認識的第二個同齡女孩。

  當然,小憐和玉奴這種特殊職業者除外……

  雖然王臻華倍感親切,甚至有點想上前結交閨蜜,但以她現在的身份,要真興衝衝這麼做了,肯定會被當成登徒子,到時候甭指望龐老先生收她為徒了,沒一通棍棒把她打出去,都是給她留面子。

  撇開她為排解緊張,亂想的這些東西不提,這位小娘子氣質古雅、溫柔大方,顯然是個教養很好的大家閨秀。王臻華進門後就匆匆掃了一眼,此人跟龐老先生有兩三分相像,兩人多半是親人。

  那麼問題來了——

  在這個禮法森嚴的時代,龐老先生為什麼會讓一個大家閨秀,見第一次登門拜訪的外男呢?

  王臻華按捺下心中不解,恭敬地朝龐老先生行了一禮。

  龐老先生笑容慈和地喚王臻華上前,問候了一番她的身體,才指著身邊的小娘子道:“這是家女龐枝,學了十來年棋,勉強算能擺落一下棋子。”

  龐枝和王臻華對視一眼,一個福身,一個作揖,倒也落落大方。

  這話說著謙虛,王臻華當然不會當真,能被龐老先生特地點出來,龐枝在棋道上必定造詣頗深。

  果然,龐老先生接下來就捋著胡須,臉上難掩得意道:“這一次的珍瓏棋譜就是她補出來的,你於此道有些造詣,快來一道解解這早已失傳的珍瓏局吧。”

  提到帖子,王臻華心思終於回到正事上。

  進門半天,龐老先生卻對收徒一事只字不提,只把話題往這個珍瓏棋局上引……這讓王臻華不得不產生一個聯想,難道龐老先生是借這棋局來考校他二人,看誰更有資格做關門弟子?

  原本王臻華對琴棋書畫都不在行,但龐老先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總要學一門投其所好。

  王臻華都試了一遍,最後選了圍棋。

  真要說在圍棋一行上有天分,王臻華也不算,只是她心算能力不錯,在成功記下上百個經典棋局之後,她勉強算是出了師,後來她只要一在家,婧娘就時不時來找她玩兩局。有這麼一個高手陪練,王臻華下棋技巧日趨成熟,漸漸從十盤九輸,到五五對半,到最後婧娘被虐得再不找她玩了……

  直到此時,王臻華的棋藝才算是入了龐老先生的眼。

  以琴棋書畫作為最終的考驗手段,倒也獨出心裁。

  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真到王臻華和典素問這種程度,拼得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文法修辭,或是知識的積累量,而是各自對問題不同角度的理解和闡述。

  這種問題不會有一個確切的標准答案,只要邏輯正確,能自圓其說,再加上適當的修辭文采,以及深入淺出的精准論證,誰的答案都可以被通過,但真要評點出最好的一個,就是各花入各眼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另辟蹊徑拿琴棋書畫來定勝負,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不過王臻華擅長棋,典素問擅長琴,如果要公平競爭的話,那肯定應該考各自擅長的一門,但這樣的話評判標准不一樣,到時候誰勝誰負,還是要由人唯心地來定——

  這最後也就繞回那個圈子,跟文試的評判標准一樣了。

  王臻華在心中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評判大權握在龐老先生手裡,她鑽研得再明白也左右不了龐老先生的想法,現在她所能做的,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龐老先生捋著胡須,在書案後坐下。

  龐枝也沒有乍見外男的忸怩姿態,溫柔大方地朝王臻華笑笑,將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她道:“我雖僥幸補全了棋局,但卻無法解出,還要請官人出手相助了。”

  王臻華雙手接過,謙虛道:“我棋力低微,只能勉強一試,恐怕要讓娘子見笑了。”

  龐枝溫婉一笑,“官人過謙。”說罷引著王臻華坐到書房左側的坐榻上,榻上擺著一張黃花梨的小幾案,上面擺著一張棋盤,“官人請坐,請官人稍看一下棋譜,容我擺出這局珍瓏棋來。”

  王臻華再次謝過,心知這一珍瓏局關系她日後前程,擯去繁雜心思,翻開扉頁……

  不知過了多久,王臻華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心裡有了大致的輪廓,微一抬頭,看到棋盤上已經擺好了珍瓏局,與棋譜分毫不差。王臻華不免有點吃驚,看了坐在對面的龐枝一眼。

  殊不知這一眼也讓龐枝確定了王臻華記憶超凡。

  龐枝拿到這個殘損的棋譜後,連修帶補,推敲斟酌……整整一個月過去,才把這個珍瓏局補齊。正是這麼日日夜夜盯著琢磨,龐枝才將這個浩繁復雜的棋譜全部記下。

  但王臻華棋譜到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無須對照冊子,直接印證龐枝擺的棋局毫無差錯……

  龐枝到了這會兒,才算有點相信父親對此人的評價。雖然半個時辰就全部記下棋局,不一定就能證明王臻華棋力高深,但有個好記性顯然是好棋手的必備條件之一。

  龐枝心裡如何提高對王臻華的評價,王臻華並不知道。王臻華在短暫地驚訝過龐枝的記憶力後,禮貌地點了點頭,就沉下心開始解起棋局來。

  有所謂三尺之局,如戰鬥場,又有出奇制勝、虛實相生之法……

  王臻華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拈著棋子或棄或保……

  龐枝開始還仔細聽著看著,但王臻華呢喃的話本來就斷斷續續,落子也如天馬流星一樣,一會兒驟如急雨,把棋局弄得面目全非;一會兒全盤復原,老牛拉磨一樣,半天都落不下一子。

  這麼幾次下來龐枝總算無奈放棄,回到龐老先生身邊坐下。父女對視一眼,各拿本書邊看邊等。

  原本龐枝還看得有點心不在焉,但她一向是愛書人,才翻了幾頁,就全身心投入進去,渾然忘記旁邊還有個外人在解她心心念念的珍瓏棋局。

  所以當王臻華雀躍歡呼解開棋局的時候,龐枝還有點被打擾的不快。

  不過龐枝很快反應過來王臻華話中的意思,她難以置信瞪大眼:“珍瓏局你真的解出來了?”

  王臻華難得孩子氣地炫耀笑道:“不信你過來瞧,我難道還能騙你不成?”

  龐枝這會兒也顧不上看書了,匆匆放下書,提著裙角快步走到棋盤前,低下頭一看,這一局珍瓏局果然被解開了。雖然左上角失了一大塊黑子,但卻盤活了整盤棋……

  龐老先生也顧不上矜持,“來來來,咱們把棋局復原,你來演練一下你剛才是怎麼下的。”

  三人擠在一張幾案上方,把王臻華的破局方法反復演練了好幾遍,直到天都有些擦黑了,龐老先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三人才終於結束了對珍瓏局的深入研究。

  到了飯點,再加上龐老先生開心,王臻華也就順理成章被留下來用飯。

  王臻華和龐枝一齊收好棋子,經過一下午探討,兩人倒也不再那麼生疏客氣。有龐老先生這個長輩在場,兩人不可能聊什麼閑話,但眼神觸碰時也多了點親近默契。

  晚飯很快被端上來,龐枝沒有回後院與其母一齊用餐,而是依舊留在前院書房。

  龐老先生在席間對王臻華頻頻勸菜,若非王臻華知道龐老先生沒有孿生兄弟,她都要懷疑這個和顏悅色的老頭子是不是冒充的了,因為他實在是跟龐老先生平時在書院不苟言笑的樣子不大一樣……

  到後面龐老先生隨口親近打趣,好像越來越不把王臻華當外人,王臻華心中的狐疑也越來越深。

  這一頓飯吃得王臻華味同嚼蠟,簡直如坐針氈。

  終於等到三人吃完飯,撤掉席面,龐枝這才告退,一反下午落落大方的模樣,略微有些羞澀朝王臻華福身一禮,告退離開……王臻華心裡某種不詳的預感達到了頂峰。

  果然,龐老先生笑眯眯捋了捋胡須,“臻華,我看你一心讀書,至今尚未婚配……有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如今出了孝,也是時候考慮成親的事了,老夫多嘴,給你說一門親事如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7:11

 第四十二章

  王臻華立刻想到自她今日來訪,龐老先生就反常地讓女兒龐枝在場。原本王臻華還能安慰自己,若是她入得師門,跟龐枝就是師兄妹,既然大家是自己人,那當然不用太過見外。但是龐老先生現在一副親近長輩的姿態給她說親,加上龐枝臨走前含羞帶怯的模樣,也證實了王臻華不妙的推測。

  以王臻華女扮男裝的身份,她當然不能成親。

  別人成親是結兩姓之好,王臻華要是敢娶妻,那妥妥就是結仇了。

  雖然龐老先生此話一出,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龐老先生是想招其為婿。不過龐老先生沒來得及擺明車馬,現在王臻華拒絕,好歹能給雙方都留些顏面。

  所以,王臻華不等龐老先生挑明,就忙起身拱手道:“先生如此體諒學生,學生感激不盡……”

  話說了一半,突然一道電光劃過腦海,讓王臻華瞬間清晰地將整件事串聯起來——

  龐老先生在兩日前明確提到收徒一事,現在成績出來邀她上門,待她到來後卻只字不提,反而讓龐枝拿出一套早已失傳的珍瓏棋局考她的棋藝……恐怕王臻華之前的猜測並沒錯,從她進門時起考驗就已經開始,但考驗的並非是她的棋藝,而是龐枝對她是否滿意。

  現在龐枝是點了頭,龐老先生也開口提了親,證明王臻華通過了這次考驗。但倘若王臻華拒絕掉這門親事,那是否意味著同樣拒絕了被收為徒的可能?

  就因為這樣的原因,她之前下的功夫就全部宣告作廢?

  但是就算王臻華再不甘心,也不能虛言應下騙婚,她心思電轉,對外卻只停頓了一瞬,她臉上誠懇的表情分毫不變,恭聲道:“家父曾在家鄉訂下一門親事,只等女方及笄就成親。”

  龐老先生臉上的熱情褪了一點,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怎麼之前沒聽你說過?”

  王臻華心道,因為之前壓根就沒這回事啊!若非龐老先生不好得罪,她何至於費勁撒這麼個謊,編上個子虛烏有的未婚妻,還托辭到辭世三年多的王昱頭上?

  但面上王臻華卻只能憨厚一笑,“家父過世不久,怎麼好把親事掛在嘴上……”

  龐老先生試探道:“你父親才華傑出、眼光獨到,能被看中的兒女親家,想來不是普通人家?”

  王臻華條件反射想起了王昱給婧娘定下的親事。

  王昱對婧娘也算愛重,一般人嫁女高嫁,拿女兒交好高官上峰的不在少數,但王昱卻情願讓女兒低嫁,陳家關系簡單、家境富裕、男方好學上進,王昱身在高位,又對陳家有恩,婧娘嫁過去非但不會受婆家磋磨,當老佛爺都沒問題。

  但人心易變,王昱一過世,陳家頓時變了嘴臉……

  若不是知道龐老先生人品正直,王臻華都要懷疑他是在反諷王昱眼光太差,險些誤掉女兒終身。

  王臻華心中搖頭失笑,卻不敢含糊,斟酌著回道:“家父定下親事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只依稀記得是常來往家中的一位伯父,他常與家父飲宴和詩,很是相得……”王臻華一邊在心中雙手合十,朝王昱告罪,一邊半真半假繼續道,“後來我們一家隨著家父赴任離鄉,輾轉各地,只三節兩壽時來往節禮,我侍奉家母尊前曾聽過幾次,再詳細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說著,王臻華有些羞赧地撓撓頭,不自在地搓搓手,像是想到了未婚妻的模樣,眼裡閃著亮光,瞥見龐老先生好笑看著她,還不好意思垂下頭——把一個提到未婚妻的毛頭小子演得活靈活現。

  龐老先生點頭,算是接受了她的說辭,背抄著手在屋裡踱了兩圈,先說了樁喜事,“昨日我順手給你查了下成績,你已經成功考入東園,名次還不錯,頂多一兩年你就要參加科舉。”

  王臻華雖然自覺很有把握,但確確實實聽到自己過了線,還是不由彎了彎唇角。

  “府試、院試都需要一兩名秀才保舉,到後面還需要知府點頭作保……這一路考下來需要打通的關系可著實不少。就算你考中進士、得入翰林,沒有得力的後台也只能當幾十年窮翰林。”龐老先生的語氣有些感慨,隨即意有所指對王臻華道,“不過若你那岳家得力,你自然不用白白虛耗時光。”

  “我那岳家是當地普通鄉紳,恐怕不能……”王臻華委婉道。

  對於這個壓根沒影兒的“岳家”,王臻華當然不能隨口誇大,鄉紳富戶各地都有,但官戶人家卻未必,萬一當地沒這種人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圓不上謊可就不妙了。

  龐老先生意味深長看了王臻華一眼,“那可真是遺憾了,你原本可以有一個更光明的坦途的。”

  這已經不算委婉的勸告,而是明明白白的最後通牒了。王臻華當然知道拒絕這一門親事,意味著拜師一事將以失敗告終,但這種時候她別無選擇。

  王臻華勉強一笑,嗓音有些黯啞,“是的,我也很遺憾……”

  龐老先生坐回到書案後,翻開一本書,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我想外面快要宵禁了。”

  王臻華臉上的笑容終於快裝不下去了,“是的,我想我該告辭了。”說完,不待龐老先生再說出更不留情面的話,王臻華匆忙拱了拱手,以堪稱狼狽的步伐逃出了這間書房。

  龐老先生的書童候在書房外回廊上,一臉恭順上前,“官人,需要我帶您出去嗎?”

  王臻華不願在外人面前失了風度,她右手握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搖頭道,“忙你的罷,我自己記得路。”

  那書童常在書院龐老先生處見王臻華,知道她不算外人,於是友好點頭,“官人慢走。”

  王臻華端著一貫的風度離開,直到離開那書童的視線,才松下一口氣,繃直的肩膀垮了下來。

  現在那書童是不知道龐老先生已經放棄王臻華,才會待她如此友善,待得明天,不,或許不等她走到門房,那書童就該知道以後再不需要當她是自己人了。

  王臻華慢慢踱著步,再沒有來時緊張卻充滿期待的心情……

  突然,從樹叢後繞出來一個人,素手伸出,一只竹燈籠攔住王臻華去路,“王官人,請留步。”

  就著燈籠昏黃的光暈,王臻華不難認出這位年輕女娘,正是一刻鐘前才告過別的龐枝。看到剛拒絕過的說親對像,王臻華心裡大大升起一行字——麻煩來了!

  不過,鑒於王臻華才離開書房不久,或許龐枝還不知道她拒絕親事?王臻華不報希望地想著。

  龐枝婉約點頭一笑,卻以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態度,直截了當道:“我自認品貌還算拿得出手,家世也算得力,不知官人看不上我哪一點,因何拒親?”

  王臻華尷尬地摸摸鼻子,“娘子姿容端麗,知書達理……樣樣都好,是我早已定下……”

  龐枝接過了王臻華的話頭,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復述出來,“亡父早已在家鄉定下一門親?”

  “所以,你已經知道了。”王臻華不是很吃驚地點了點頭。

  龐枝側頭打量著王臻華,眼神有點微妙,“一個是這種理由,兩個還是這種理由……是天底下的父親臨終前都不放心幼子終身大事,還是某些人連個像樣兒的借口都不肯費心編一個?”

  這句話信息量有點大,王臻華瞳孔微縮,一時不知該追問另一個是誰,還是該反駁這不是借口。

  沒等王臻華決定好,龐枝抬手做了個停的手勢,微笑道:“不要反駁我,在連續被家父看中的人選拒絕了兩次後,我正處於爆發揍人的邊緣,所以不要用任何侮辱我頭腦的方式反駁我,可以嗎?”

  王臻華眨巴了一下眼,默默閉上嘴。

  “很好,看來我們達成了一致。”龐枝收回手,展開一個得體笑容,“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顧一旦事泄引來流言蜚語,而孤身一人出現在此的唯一原因,是因為我想知道一個答案。”

  王臻華隱隱覺得自己可能給不了這個答案,不過依然禮貌地保持沉默。

  龐枝一眼不眨盯著王臻華,認真地問道:“在明知答應我的親事,就能成為家父關門弟子的情況下,是什麼讓你——或者你們——不約而同拒絕這門親事?”

  王臻華心道果然。

  先前王臻華還以為龐枝只是個傳統的大家閨秀,只知婦容女工,學些琴棋詩畫也只為增加籌碼,或者討好未來夫婿,但現在看來龐枝不愧為一代博學鴻儒之女,聰慧果敢、看人看事透徹犀利……

  若是王臻華真是個男人,就算不看龐枝身世背景的附加值,單看龐枝本身,這種有主見的聰明女人也絕對符合王臻華的現代審美,但是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王臻華只能對這門親事遺憾說不。

  而且更糟糕的是,王臻華還不能說出實情。

  而在龐枝已經如此坦誠的情況下,王臻華的不坦誠肯定會讓兩人連個朋友都沒得做。

  王臻華臉上的為難讓龐枝無疑明白了什麼。

  龐枝撩起一縷頭發別在耳後,慶幸天黑對方不會發現她眼中泛起的霧氣——自取其辱,不是嗎?

  在談了一下午珍瓏棋局之後,龐枝以為對方是她的知己,才不顧矜持親口來問。先前典素問同樣拒絕,但沒有引起她心中半點波瀾,但王臻華不同,或者她以為王臻華不同。

  她以為王臻華是有苦衷,她們可以一起解決,但顯然這只是她一廂情願。

  當龐枝再次抬起頭時,又是那個得體大方的大家閨秀,“個中原因不足為外人道?抱歉,是我太過魯莽了。”

  王臻華忙擺手,“不不,是我的錯……”

  龐枝輕輕抬手,輕柔而堅定攔下王臻華的話,“官人放心,家父不會知道這場談話。”龐枝一手提著燈籠,從容雅致地福了福身,“耽誤了官人的回家,是我的不是,告辭。”

  目送龐枝離開,王臻華無奈地手抵額頭。

  今天出門一定沒看黃歷,上至龐老先生,下至龐枝娘子,這龐家還有她沒來得及得罪的人嗎?別說當人家弟子了,被人套麻袋都是輕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7:22

 第四十三章

  翌日,王臻華回到書院,卻是眼底一圈烏黑,眼中泛著血絲,臉色發白,坐在座位上不時懶洋洋打個呵切,顯然一副沒睡好的樣子。

  這間屋子是特地開的房間,為報考東園的學子特設的,一會兒會有夫子來公布成績。

  因沒有夫子事先安排座位,大家坐的時候都是相熟的人三三兩兩圍坐一起。同坐的大部分學子至少比王臻華高一兩屆,也只有典素問跟她同年,所以兩人雖然關系一般,但還是湊合坐在一塊。

  距夫子來還有些時候,典素問站起身,走到溫在爐上的大茶壺邊,倒了杯熱茶,遞給王臻華。

  王臻華的瞌睡一下子驚飛了,“給我的?”

  典素問輕描淡寫笑了笑,坐下來道:“雖然不是什麼好茶,但喝點好歹能解解乏,一會兒夫子收人入東園,你這副模樣恐怕會落下不好的印像。”

  這種體貼的舉動當然不難理解,但好意來自典素問,就有點讓人受寵若驚,甚至驚疑不定了。

  王臻華可沒忘記於莽一案中此人的袖手旁觀,但不管怎樣,明面上對方一片好意,她總不能不識好歹,於是感激笑笑,“多謝提醒。”她握住茶杯溫手,卻並不喝,“昨兒睡得晚,耽誤事了。”

  “睡得太晚?”典素問轉頭看她,眉宇間有點不解,“區區一個升學考試,以你的實力,還用擔心考不上?”典素問想了想又道,“再說,龐老先生應該已經告訴你答案了吧?”

  “是告訴了。”王臻華點頭,朝典素問心照不宣地笑笑,“想來你也一樣?”

  “是的。”典素問輕輕頷首,“不過,看王兄這副樣子,難道是在龐老先生處遇上其他難事?”

  王臻華總算明白對方無事獻殷勤所為何事了。

  昨晚從龐枝的口中得知,龐老先生看中的兩人都先後拒絕了親事,一人是王臻華,另一人毫無疑問是典素問。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女兒家一向面薄,龐枝應該不至於在這種事上撒謊。

  這兩年他二人一直跟在龐老先生身邊,雖然是競爭的關系,但偶爾也會互通有無。譬如今個龐老心情不好,小心觸雷;或者相反,那有什麼問題抓緊時間趕緊問……

  更何況現在兩人都出了局,沒有隱瞞的必要。

  事涉人家女兒家清名,王臻華不好直言,只籠統指代一下,“是啊,討好奉承了一下午,結果臨了壞事,怕是今後再難一償所願了。”

  典素問對壞了何事當然心知肚明,打聽到的答案並非他所希望,不免有點失望。

  不過兩人在龐老先生事上一貫互通有無,就算兩人之中誰無法拜入師門,也不代表以後誰的仕途會就此夭折。就如王臻華深知典素問才華出眾,典素問一樣不會小瞧王臻華的實力。雖然典素問一向不喜往來應酬,但也不是目高於頂的人,自然不會壞了規矩,既失了信譽,又平白得罪人。

  更何況王臻華已經平平安安闖過這一局,再瞞下此中關竅已沒必要。

  典素問想到前天龐老先生考校他時候的事,不由微妙一笑,“你的選擇未必是錯的。恐怕真正答應下來那門親事,才會和龐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失之交臂。”

  聽了這話,王臻華也反應過來。

  怪不得昨日下午王臻華從頭到尾都有一種違和感,龐老先生一向重規矩,就算再心疼女兒,想給女兒找一個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也頂多讓她在屏風後瞄上一眼,哪會僅因擇婿就讓寶貝閨女出面,並且從頭陪到尾?這不但有失矜持,還讓男方看不起。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只是讓女兒幫忙考校未來師兄弟的品行,這事也沒那麼不合常理。

  學問可以由東園考試來檢驗,琴棋書畫只是陶冶情操,略通即可,但品性德行就需要另行考校。龐老先生能向二人提出親事,固然是對他們的人品學問滿意,但如果當場一提就應,連回去跟長輩商量都不商量,那一定少不了急功近利、有失穩重,甚至不堪大用的評語。

  而王臻華和典素問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都不約而同選擇舊日婚約,拒絕掉這門好處多多的親事,這種堪稱高風亮節的君子行為,或許某些人看來蠢得可以,但一定會對龐老先生胃口。

  王臻華自失一笑,若果真如此,倒是她誤打誤撞了。

  相比起典素問提前猜到龐老先生的用意,從而有針對性的應對,這份眼力王臻華差得可就遠了。

  王臻華心情有些復雜,雖然女扮男裝的身份讓她難免束手束腳,但如果這個問題並不存在,那麼在龐老先生提起親事時,她能否在心無旁騖的情況下,一眼看穿龐老先生目的所在?

  王臻華再次提醒自己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盡管典素問的某些行為她依舊不贊同,但對方這份眼力心性,卻讓她不得不嘆服,她抱拳道:“多謝典兄提點。”

  恰在此時,夫子從門外進來。典素問笑了笑,做了個無妨的手勢,沒再說話。

  夫子一進門,整間屋子頓時安靜下來,個個都眼巴巴瞅著夫子手中的書冊。這位夫子也是個難得的利落人,沒有長篇大論扯些廢話,只簡明扼要做了個自我介紹,就翻開名冊,公布起成績來。

  一時間學堂上有人喜,有人悲。

  龐老先生透露的消息正確無誤,典素問和王臻華都成功過線,其中典素問名次稍靠前一些。

  這倒沒出王臻華意料,在從龐枝口中得知典素問已經先她一步,被龐老先生邀請上門之後,王臻華就猜到典素問成績多半比她更好一點。

  夫子念完了成績,合上名冊,通知完明早在東園報到的時間地點,吩咐下課,就干脆走了人。

  等夫子一走,屋裡頓時炸開了鍋。有互相作揖道恭喜的,有比對成績覺得夫子判得不公的,有唉聲嘆氣又要重來一年的,甚至不乏傷心趴在桌上先是嗚咽漸至嚎啕大哭的……

  王臻華和典素問對視一眼,悄無聲息起身離開,一出門就看到龐老先生的書童侯在門前。

  那書童趨步上前,躬身道:“主子在書房等候二位,請隨我來。”

  兩人自然無有不應,整整衣冠,跟著書童去了書房。書房的擺設一如既往,只正面牆上原本掛著燃藜圖的地方換上了孔子畫像,龐老先生背手立在畫像前,添了幾分肅穆氣息。

  聽到二人腳步聲,龐老先生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王臻華面上維持著恭謹態度,心頭跳動如鼓。

  龐老先生開門見山道:“你二人都很好,才華出眾、品行端正,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擇一優者收為關門弟子,但你二人不分伯仲,越拖到最後我就越難以取舍。”龐老先生微微一頓,又續道,“說來也是我一點私心,不舍得舍棄任何一個,索性取巧想要一個收為門徒,一個收為佳婿。”

  這兩者自然不同,自古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關門弟子更是重中之重;而女婿雖號稱半子,但終究是外姓人,龐老先生自己都有兒子好幾個,連小孫子都有了,這佳婿地位如何不得而知。

  龐老先生沒細說二者區分,而是欣賞地看向王臻華和典素問,“雖然事不湊巧,你二人都早有婚約,但你們能在威逼利誘之下,不改初衷,謹守舊盟……有我輩君子之風,老夫深感欣慰。”

  饒是典素問如斯淡定,此刻也不由眼中發亮起來。

  王臻華原本還又緊張又期待,但一瞥到典素問這模樣,好笑之余,心情不由放松下來。

  龐老先生沒有辜負二人的期待,手捻胡須微笑道:“所以我決定,不再死守只收一個關門弟子的前言,將你二人共同收入我門下,你二人可願意?”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道:“願意!”

  龐老先生撫掌大笑,連呼三聲,“好好好!”

  說完,龐老先生站起身,親自點了三炷香,奉於孔子像前,肅顏道:“末學龐耆卿,入得此門卅余栽……不敢稱學有成,僅略通一二……今有二人,資質尚可,末學願以一身所學傳授……”

  終於龐老先生長身下拜,王臻華和典素問跟著叩首。

  行禮畢,二人扶著龐老先生起身入座,再對龐老先生行三叩首之禮,書童端著茶盤,上面擺著兩杯茶,王臻華和典素問分別接過,奉給龐老先生,龐老先生先後接過飲了一口。

  龐老先生把茶杯擱在茶幾上,含笑看向二人,“我門中規矩不多,其他的就罷了,謹記住為官不得貪贓枉法,立足天地無愧於心!”

  王臻華和典素問再叩首,“謹受命。”

  訓話已畢,拜師禮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7:33

  第四十四章

  成為龐老先生的弟子,對於王臻華的生活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在東園進行了為時三個月的課程之後,王臻華結束了東園課程,跟著龐老先生進行一對一的授課學習。

  因王臻華已經被收為入室弟子,所以龐老先生的授課場所不再拘泥於書院,而是經常將王臻華二人叫來家中講習。二人經常因學得太晚,被留下來用飯甚至留宿,連客房都為他們常備了兩間,也因此王臻華跟師母石氏和師妹龐枝的接觸慢慢多起來。

  不過親事沒成到底尷尬,雖然不管是龐枝還是王臻華,都對當初會面只字不提,甚至見面時都是落落大方、偶爾交談都相當融洽,但到底雙方避嫌,盡量減少單獨接觸。

  龐老先生看在眼裡,解決辦法直截了當——他老人家直接給龐枝定了一門親事。

  或許龐老先生確實青睞寒門弟子,給龐枝選的夫婿也是一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名喚魯子由,此人頗有上進心,知道在翰林院難熬出頭,謀了路子投入太子門下,成為太子侍講,頗受器重。

  此時皇上在知天命之年,身體很好,去年還有小公主降世,顯見其身強體壯。

  離太子登基顯然還有些時候,其間會否有變故,誰都無法預料,所以魯子由此舉可謂勇氣可嘉。

  這門親事是龐老先生的一位弟子介紹,此人名喚張晉安,現任太傅,因對魯子由賞識,又見恩師對女兒的終身大事發愁,才難得充了一回媒人。果然雙方一見面就一拍即合,飛快定了親。

  說實在話,王臻華聽了著實松口氣,回頭讓婧娘認真備一份禮,就收拾行囊准備回鄉趕考。

  本來王臻華只准備帶著重硯,一主一僕,輕車上路。

  但不管是李氏還是婧娘都死活不同意,非讓向叔跟著,說是在家千樣好,出門萬事難,有老成持重的向叔跟著,總好過她獨自出門在外,兩眼一抹黑的強。

  王臻華只好接受這份好意,帶上重硯和向叔一道出了門。

  大陳的科考分三級,分別為解試、省試和殿試。

  想要獲得解試的資格,一般要參加綏陽的考核或舉薦,通過即可稱為秀才,但這秀才之稱只是對讀書人中尖子生的一個敬稱,並不具有實際功名意義。

  解試也稱秋試,屬於地方考試,考中即為舉人。舉人在大陳地位不高,不能做官,並非終身,只有三年資格,期間可以免稅,但三年一過,如果還未通過省試,那就只能重新變回秀才了。

  省試也稱春試,屬於中央考試,考中即為進士。考試在都城汴梁舉行,由尚書省的禮部主持,主持者多為六部尚書、翰林學士等。

  殿試由天子親自主持,一般不黜落進士,只會變變名次,就看誰更投天子的眼緣了。

  龐老先生曾說,參加解試需要一二秀才保舉,當地縣令甚或知府舉薦,這些其實都不難。一來王家在當地也算老牌書快世家,雖然人丁單薄,但每代都很會讀書,鮮少落榜,再加上王家並不缺錢,該給的潤筆費絕不會少給,兩相疊加,王家人很少會被卡在這一道坎兒上。

  王臻華也不例外,她並沒去參加鄉裡的考核,直接取得了解試資格。

  解試考三天,共三場。

  第一場考大經義,第二場考詩賦,第三場考子史、時務。

  第一場的大經義算是問答題,通曉明徹《論語》《孟子》即可。第二場的詩賦算是王臻華的一個弱項,但只要將聲韻格律、修辭對仗等重點抓住,雖然答不了多出彩,但四平八穩足以過關。第三場算是議論文,由龐老先生親自指點了一年,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結果不出所料,王臻華平安上榜,成為舉人,名次尚可,位列第三。

  紅榜發出來後,已經時值腊月,雖然天寒地凍出門不便,但明年三月春試在即,為防路上遇到什麼意外耽擱時間,王臻華還是提早上了路,准備趕回汴梁。

  回到家後,一家欣喜團圓暫且不提,王臻華提了鄉儀上龐家拜訪恩師,順便報喜。雖然龐老先生不缺一個舉人徒弟增光,但這好歹算一件喜事不是?

  不過王臻華剛一進門,前腳門房剛離開向龐老先生通秉,後腳就迎面碰上了魯子由。

  魯子由個子中等,相貌一般,不過人長得白淨,添了三分斯文,再加上一身書卷氣,總體來說,品貌算是中等偏上,再加上一份無量前途,此人絕對是一個很好的夫婿人選。

  而且魯子由極會為人,明明已經是正七品的太子侍講,但在王臻華這個白身面前卻極和藹謙遜,甚至還跟著龐枝叫王臻華師兄,叫起來親近自然,一點屈尊的意思也沒有。

  對了,王臻華在師門中排行第七,因年紀小,排在了典素問後面,算是名副其實的關門弟子。

  當時魯龐兩家定親,王臻華一方面為避嫌,另一方面忙著准備回綏陽趕考,所以跟魯子由接觸很少,這一次恰巧碰上,不知是一開始觀察不夠仔細,還是許久未曾見面記岔了,只覺得魯子由這臉色不止是一般的白淨,而是有點不健康的蒼白了……

  兩人拱手作揖,寒暄過後,王臻華笑道:“你和師妹的親事定在何時?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不會把你灌得爛醉。”

  “有師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魯子由聞言大笑,回答道,“定在來年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王臻華掐指算了一下時間,“可就不到四個月,你就要當上新郎官了。”王臻華朝魯子由促狹地眨眨眼,突然想起來,“正好在省試和殿試之間,到時怕是很忙啊。”

  “岳母特地請高僧鑒的吉日,本來下半年六月、九月和十月都有好日子,但家母等不及。”魯子由無奈搖搖頭,“她老人家啊,恨不得我明天就成親,後天就能抱孫子,實在是……”

  “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嘛。”王臻華也笑了。

  說起來,王臻華有些奇怪。

  魯子由今年已經二十有四,卻一直未成親,也沒聽說之前有什麼定過親、悔過親之類的糟心事。這也是王臻華來自現代,沒注意古人一向成親早,所以才沒留意到此事。不過龐老先生是純正古人,肯定不會忽視此事,他又一向疼愛龐枝,想來一定早就打聽清楚,不該有什麼齷齪才是。

  想罷,王臻華斟酌了一下言辭,委婉問了出來。

  魯子由倒是有點驚訝,“你不知道?”看出王臻華確實不知情,魯子由解釋道,“我幼時體弱,病怎麼都醫不好,後來碰到一位大師,說我命中與佛有緣,才在白馬寺掛名當了弟子。加冠後我離開白馬寺,還俗得以參加科考,考中進士得入翰林之後,家母才開始為我張羅親事,物色人選……”

  王臻華這才了然,不由覺得這世間事還真的挺奇妙,“這也算是你和師妹的姻緣了,若非你在白馬寺待到加冠才出山,你怕是早就成親生子,哪會跟師妹喜結良緣啊。”

  魯子由想了想,也不由微笑起來。

  兩人又寒暄了片刻,魯子由得知王臻華得中舉人,道了聲恭喜,隨後說不敢耽誤她跟師父報喜。恰在此時,門房回來請王臻華入內,兩人就此分手。

  王臻華將鄉儀交給門房,讓其送到管事處,熟門熟路就准備往書房走去。

  來迎王臻華的書童綠梓卻將她攔下來,“官人裡面請,老爺不在書房,而是在內院等著您。”

  “師父怎麼在內院?”王臻華有點驚訝。

  依著龐老先生的脾氣,這麼久沒見她,重逢後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考校一番她的學問,檢驗她在這期間有沒有落下學問。怎麼這次這麼有人情味,不在書房考校,而在內院等候?

  “自入秋時,老爺的精神頭就一直不太好,以前在書房呆一整天都神采奕奕,現在卻精神不濟,頂多坐一刻鐘就昏昏沉沉。”綠梓臉上很有點愁雲慘淡的樣子,“老爺在書房一向不愛留人,我們沒有吩咐也不敢擅闖,有一次老爺在地板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才被娘子送湯時發現,要不然……”

  “那次娘子生了大氣,勒令在老爺病好前,再不許老爺在書房待著。”綠梓又道。

  綠梓也不拿王臻華當外人,他一向得龐老先生信重,別人說起此事可能擔心越矩,但他卻不怕挨罵直言道,“夫人一向管不住老爺,等娘子明年三月出了門子,家裡只怕再沒人能管住老爺了。”

  這顯然是讓王臻華拿個主意,她倒也不怕擔事,先安慰了一句,“別擔心,要真有那一天,我哪怕是來打地鋪日夜守著,也一定攔著師父不讓他再隨便糟蹋身體。”

  綠梓這才略略松了口氣,“有官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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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估計大家都看出來了,本文雖然是架空,但風俗背景都仿的宋代,本章提到的科舉制度也是如此。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7:50

第四十五章

  王臻華跟著綠梓前往內院,蹙眉問道:“我走之前,師父身體不還好好的嗎?怎麼才半年功夫不到他老人家就病成了這樣?大夫怎麼說,是什麼病候?有沒有喝著藥?喝完藥有沒有好轉?”

  “老爺是入秋染了風寒,喝了藥之後,風寒的病候漸去,但底子卻虛弱下來。請來好些大夫都說老爺沒得什麼大病,只是上了年紀,添的老人病。藥一直開著,但也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藥喝了不少,但身體卻沒有康復的跡像。”綠梓長長嘆了一口氣。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就到了內院。

  進了屋,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她臨走前龐老先生雖然上了年紀,但精神頭很好,保養得當,連白頭發都沒幾根。但現在再看,龐老先生頭發花白,臉上泛黃枯槁,眼睛渾濁,老態龍鐘……

  龐枝抱著小侄子榮兒,坐在一旁,消瘦憔悴,卻強作歡笑。

  雖然在綠梓的描述之下,王臻華已經有了一定心理准備,但乍一見到,還是讓王臻華心神震蕩不已,區區數月未見,龐老就病入膏肓到這個樣子了嗎?

  龐老先生聽到動靜,一睜眼看到王臻華,渾濁的眼中泛出一點欣慰,“臻華來了……”

  王臻華按下心中酸楚,忙趨步上前問安。

  龐老先生招招手,示意她上前,“你也太實誠了,傷得這麼重,不好好養身體,反而來看望我這個老頭子。我身體好得很,你別跟著他們瞎操心,照顧好你自己,就是對得起我了……”

  王臻華吃驚地瞪大眼,正要說話,卻被龐枝暗示地按住肩膀,止住了話頭。

  龐枝一手牽著小侄榮兒,一手搭在王臻華肩上,勉強一笑,朝龐老先生解釋道:“您放心,刀傷怕風,師兄若不是傷勢已經痊愈,是斷不會隨意出門見風的。”

  龐老先生恍然大悟點點頭,但望向龐枝的眼神陌生困惑,小聲問王臻華,“這是你師妹?”

  王臻華遲疑地點了下頭,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你這孩子,怎麼想一出是一出。”龐老先生親昵埋怨了一句,顫巍巍翻著袖筒找了起來,“怎麼也不跟我提前說一聲,我連個像樣兒的見面禮都沒准備。”

  “不妨事,您給過我見面禮了。”龐枝忍著淚,從腰間取下一枚玉蟬,“您瞧,這不就是?”

  “已經給了?”龐老先生握著從枕頭下翻出的一個紙包,眯眼看向玉蟬,覺得眼熟,這才半信半疑點點頭,一轉眼瞥見小孫子榮兒,像是才看見一樣笑眯了眼,“來來,你看這是什麼。”

  榮兒回頭看了龐枝一眼,得到允許後,顛顛跑上前,奶聲奶氣道:“是什麼好東西呀?”

  龐老先生獻寶一樣打開紙包,跟榮兒頭挨頭小聲道:“是祥福記的蜜餞,你不是最喜歡吃嗎?這是爹爹特地給你留著的,你幾個哥哥都沒有,來來,快吃……”

  榮兒懵懂接過紙包,迷迷糊糊想著,不是應該叫爺爺嗎,怎麼變成爹爹了……沒等他的小腦瓜轉明白,一枚甜絲絲的蜜餞就被塞到他嘴裡,榮兒幸福地眯起眼,頓時忘記之前不解的事。

  爺孫倆你喂我一顆,我喂你一顆,玩的不亦樂乎。

  龐枝做了個手勢,跟王臻華一起悄悄退了出去。

  一出門,龐枝勉強做出的歡顏褪去,她背過身,拭去眼角的淚,“想必師兄也看出來了,爹爹記性越來越差,常把過去和現在搞混,有時候連人都認不清……”

  王臻華心道果然,她受刀傷幾乎是兩年前的事了,龐老先生卻讓她好好養傷。而且龐老先生把蜜餞給榮兒時自稱爹爹……王臻華低聲問道:“剛才師父是把榮兒認成小時候的你了?”

  龐枝垂下頭,自嘲一笑,“是啊,想來我小時候的模樣更招人疼。現在我去爹爹那兒,十次裡有一兩次能認出我來,我都要拜謝老天了。”

  這種記憶衰退的症狀,不會是阿爾茨海默病吧?

  王臻華心情復雜,安慰了幾句,自己都覺得言語蒼白無力,只好停了嘴,盤算著回去後好好找個對症的高明大夫。王臻華向龐枝了解一番龐老的病情,心中記下各種症候,准備打聽大夫時用。

  看到王臻華也跟著發愁這件事,龐枝心中不免歉意,岔開話題道:“師兄此時歸來,是解試順利通過,回來備考省試嗎?”

  王臻華點頭,原本來報喜,沒想到龐老先生記憶回到了兩年前,連收她為徒的事都忘了……

  龐家愁雲慘淡了半年,總算遇上一件喜事,龐枝微笑道:“恭喜師兄了,待爹爹清醒過來,我一定告訴爹爹,讓他老人家也跟著高興高興。”

  王臻華心知龐枝體諒她剛回汴梁,不欲她過多操心,領了龐枝的好意,抱拳道:“同喜同喜,我聽子由說,你們成親的日子也定下來了?師父到時一定開心得很。”

  以前提到親事,龐枝還會臉紅嬌羞一下,但現在提起來,龐枝卻一臉平靜,“這門親事來得委實不是時候,若是可以,我情願在家中多待一段時間,我實在放心不下爹爹的身體……我娘倒罷了,有一次爹爹清醒時,我試著提議推延婚期,但他卻怎麼都不同意。”

  王臻華低聲道:“可能是師父想在……之前,喝上你的喜酒。”

  離開龐家,王臻華上門前的好心情殆落無遺。

  接下來的日子,王臻華就在不停尋訪大夫,上門為龐老看診,再次尋訪大夫……之間循環度過,直到同樣歸鄉趕考的典素問回來,她才停下這種徒勞無功的嘗試。

  典素問的回來,讓龐老先生難得清醒了一會兒。

  龐老先生嚴肅問過兩人解試的情況,讓他二人分別默下各自卷子,雖然心中滿意,但還是雞蛋裡挑骨頭批評一番,生怕他們因名次太好,而驕矜自滿,固步自封,最後在省試中失利。

  在得知王臻華在回汴梁一個月內,一點書都沒看之後,龐老先生把王臻華罵了個狗血淋頭,勒令她馬上回家閉門讀書,不到春闈不得出門!

  王臻華也知道這段時間自己於學業確實有些懈怠,再加上這汴梁城裡有點能耐的大夫,幾乎已經被她尋了個遍,而太醫院的太醫也早被幾位師兄特地請來,所有大夫對龐老先生的病都束手無策,似乎龐老先生就只剩下認老等死這一條路……

  龐老先生清醒一會兒,就復又迷糊起來,王臻華和典素問結伴離開。

  “難道師父的病就當真治不好了嗎?”王臻華心裡有些難受。

  “天下能人異士何其多,你的結論不要下得太早。”典素問難得安慰人,語氣生硬極了。

  王臻華詫異於典素問罕見的人情味,心頭沉郁散了一點,“也是,等省試考完有了空余,我可以到各地尋訪名醫,到時候師父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典素問沉默笑笑,他抬眸望向龐府的門匾,良久才道:“可能是我離開太久,總覺得師父一下子就病來如山倒,仿佛頃刻間就顯出下世的模樣……總讓我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王臻華嘆了口氣,“是啊,我一直以為,師父最起碼還能給師妹的孩子啟蒙呢。”

  典素問搖了搖頭,轉了話題,“接下來你准備怎麼辦?聽師父的話,開始閉門讀書?”

  “師父指責我的話確實有道理,我確實怠慢了功課,但也不用因噎廢食,就此閉門造車呀。”王臻華沉穩道,“我會靜下心備考,但也會時不時過來看看,以防師父這兒有什麼需要幫忙。”

  “我也一樣。”典素問表示贊同,“或者咱們排個時間,輪著來?”

  王臻華頷首應下。

  兩人在路口道了別,各自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裡,王臻華恢復了以往認真備考的習慣,隔一天出一次門,也算調節一下心情,雖然調節後心情絕對不會太好就是……

  偶爾碰上龐老先生清醒,那她絕對會被一早罵回來,但這種時候一般很少。

  就算在龐家全天守龐老先生,也不影響王臻華看書,因為龐老先生哪怕記憶缺失到認不清人的地步,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只要有一本書在手,就能安靜一整天。

  給這種病人陪床,絕對是再輕松不過的一件事。

  隨著王臻華在龐家常駐的日子增多,來探望的人她也見了不少。

  來得最頻繁的是魯子由,作為龐老先生的准女婿,魯子由幾乎三四天就來一趟,鑒於他在東宮頗受器重,公務繁多,能來這麼勤快已經很不錯了。尤其在看到魯子由有點肉的娃娃臉,幾乎瘦成一張瓜子臉後,王臻華再見到魯子由時,不由勸了幾句,讓他顧著點自己的身體,別這麼兩頭熬油點燈。

  不過魯子由只是怔愣片刻,隨後笑笑拒絕。

  余者值得一提的,還有她的幾位師兄。

  除了她和典素問,龐老先生還收有五位弟子,其中三位在京都汴梁,兩位外放地方。

  將魯子由引薦給龐老先生當女婿的張晉安,在師門排行第一,任太子太傅,正一品,是龐老先生所有弟子中官職最高的一位,也是師門中威信僅次於龐老先生的一位。三師兄賈昭任吏部尚書,四師兄薛律任御史中丞……這三位常在官員休沐日上門看望龐老先生。

  其余兩位因地方官員三年一述職,平日不得擅離職守,所以自王臻華入門,一直未曾蒙面。

  日子很快過去,轉眼就到了二月初九。這一日天還未亮,王臻華就提著裝有筆墨紙硯、糕點水壺的提籃,手持面貌冊——亦即准考證,排在了貢院外長長的隊伍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8:03

第四十六章

  隊伍在慢慢縮短,貢院門口堆著一大堆被搜出來的夾帶,有藏在糕點裡的、藏在硯台夾層裡的、有寫在衣服內襟上的……各種手段層出不窮,讓王臻華大開眼界。

  不過這些只是看個熱鬧,王臻華垂頭看看自己的身體。

  這兩年來,王臻華一直服著藥。

  那方子果然有用,但藥效極其霸道,不僅停了她二次性征的發育,連正常的身高增長也幾乎停滯不前。自兩年前到現在,她頂多長了一公分,幸好王家基因好,她原本底子就不錯,現在勉強夠一米七,在女人中可以傲視群雄,在男人中就有些顯矮,但總算是在正常範疇之內,並不會太引人注目。

  相比起她每次來葵水時疼得死去活來、周期還不規律、甚至失去未來做母親的可能……一點身高身材上的犧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王臻華攤開手,看著掌心。

  除了輪廓大了一些,細節與她初來時幾乎別無二致。手指修長有力、蒼白穹勁,拇指和食指的指節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筆留下來的——這依舊是一雙讀書人的手。

  王臻華抬頭看向貢院的匾額,在這一路上躑躅前行這麼久,總算到了終點。

  很快王臻華到了貢院門口,她主動將提籃遞上去,取出裡面的筆墨紙硯等等東西,一樣樣擺開,個高的兵士抬頭瞥了王臻華一眼,頗為滿意她的識相,朝旁邊一臉絡腮胡的兵士遞了話,“這後生挺識相的,你動作輕點,別大老粗的把人給碰碎了。”

  絡腮胡的兵士負責搜身,他抬手招呼王臻華上前,上下打量,嘖嘖道:“瞧這副小身板,我要真力氣大了,不愁把人給拍散架了。得,你放心罷,真要把人拍壞了,我還怕惹上官司呢。”

  王臻華走上前,主動解下外袍,讓其檢驗有無夾帶,那絡腮胡的兵士倒也應諾,但那蒲扇大的手就算落下時輕了不少,也照樣把王臻華拍得一個踉蹌,差點趴在地上。

  不管怎樣,她總算平安過關。

  王臻華挪開地方,讓開門口,穿好外袍,收拾好提籃,對兩位兵士大哥道了謝,拿著面貌冊踏入貢院,尋到她的排號坐下,准備好筆墨,靜待開場。

  省試考四場,共考三天。

  第一場考本經,第二場考兼經,第三場考論一首,第四場考時務策三道。

  王臻華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來應對考試,但總不免被一些事情分心。

  譬如隔道有人作弊被抓,被立刻撤卷、當即趕出考場,那人披頭散發、撒潑放賴死活不肯走,但被毫不留情堵了嘴,打暈拖走……這殺雞儆猴的效果,當真立竿見影。

  她可是看到斜對面的號舍裡,有個年輕人原本還悄摸看著不知道夾帶在哪兒的小紙條,但一看到那位被抓住作弊的,頓時哆嗦了半天,趁著巡視的考官去巡別的過道,立刻把紙條嚼吧嚼吧生咽了。

  這種被抓作弊的畢竟少,到了第一天下午,考場就基本清淨不少。

  但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不管是那一米來長,既當板凳又當床的硬木板,還是隔壁悠長響亮的呼嚕聲,甚至是不知道從哪飄過來的臭腳汗味兒……都讓王臻華苦不堪言,整晚都沒睡個囫圇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可能睡姿不好,王臻華只覺渾身酸痛,動一動全身都嘎嘣嘎嘣作響……

  趁著出恭的請求被准許,王臻華在茅房關上門,避開茅坑,忍著惡臭,匆匆活動一下四肢關節,在押送的兵士敲門警告前出了門,乖乖回了號舍,就著水壺倒了點水洗臉淨手。

  或許是習慣了,接下來的兩天似乎沒第一天那麼難以忍受。

  終於,貢院的鐘聲響起,考官宣布省試結束。

  貢院門口人頭攢動,向叔卻很快從中找到了王臻華,以萬夫莫當之勢硬生生擠出一條路,領著她一路回了馬車。向叔擰了塊熱毛巾,遞給王臻華擦臉,卻並不離開。

  王臻華靠在馬車壁上,向叔這模樣可不常見。

  而且自從回鄉趕考那段路上,重硯一路駕車打尖、租院造飯……樣樣都准備妥妥當當,幾乎沒讓向叔操什麼心,重硯的辦事能力得到向叔的肯定,自那之後,向叔就讓重硯接手王臻華身邊諸事。

  在時隔半年之後,向叔卻再次插手王臻華身邊事,而且是這種接送往來的小事。再加上向叔那不甚美妙的臉色……王臻華嘆了口氣,“說罷,出了什麼事?”

  向叔勉強端著的一張笑臉,終於垮了下去,“官人,龐老先生去世了。”

  王臻華身形一僵,閉了閉眼,“去龐府。”

  向叔低頭應下,取出擱在座椅下的包袱,解開來,“官人,這是府裡繡娘匆忙趕制的孝服,有些粗糙,官人權且換上罷,一會兒上龐府,總不好……”

  王臻華點頭,擺手示意向叔出去,待馬車門關上,她獨自換上麻衣孝服。

  換上孝服之後,王臻華開了半側門,問起向叔詳情。

  龐老先生是在今日上午過世的。

  據說龐老先生早晨起來狀態還不錯,要了小半碗粥,下地打了小半套太極,巳時左右突然不好,前面還在陪榮兒玩編花繩,逗榮兒開心,忽然一個猛子栽倒在地,人一下就突然不行了。

  除了龐母和小榮兒陪著,連龐枝都沒趕上臨終交代,只來得及看了龐老先生最後一眼。

  本來龐老先生身體越來越差,幾乎藥石罔顧,就算再不願意直面真相的龐枝,都不得不在現實面前低頭,開始悄悄准備起龐老先生的後事。

  也因為此,龐枝但凡有空,就要抽時間來陪龐老先生。但今日是魯家來下聘的日子,本來這種時候新婦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嬌羞坐在閨房,等候夫家女性長輩來插釵就行。可是龐老病重,龐母照顧丈夫無暇他顧,所有事都堆到龐枝頭上。本來龐枝希望一切從簡,但魯子由說,這是一生僅此一次的大事,不肯草率行事。兩人僵持不下,最後勉強折中,削減了一些步驟,但基本框架不變。

  龐枝從天不亮,就在忙下聘的事,又當總管,又當接待,必要時候還要回閨房當花瓶……結果她就這麼忙了一上午,水都沒喝一口,前心都要貼後背了,突然一道晴天霹靂,龐老先生撐不住了……

  龐枝一路飛奔回內院,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眼睜睜看著龐老闔了眼。

  且不提龐家如何哀慟,如何悲聲徹天。光是清洗屍體,更換壽衣一事,就是一樁難事。

  今日龐老所有子侄男丁都不在家。此時朝中議著大事,三位師兄都無閑暇,龐家兒子都在外任,只有小榮兒夠湊個數,但小孩眼睛干淨,怕撞上不干淨的東西,故而龐母不讓榮兒隨意到靈前。

  此時本應依靠女婿魯子由,但龐枝卻不肯。

  明明就在一間府中,卻連父親最後一程都無法相送,龐枝如何想不得而知,但從她停下聘儀,客客氣氣送走魯家親眷,甚至拒絕魯子由以半子身份為龐老清洗入殮等事來看,龐枝顯然在遷怒。

  幸好今天是省試最後一日,貢院一開門,王臻華就被向叔迅速接走,倒也還算及時。

  王家的馬車在龐府門前停下,王臻華跳下馬車,看到龐家匾額旁已經換上了白燈籠,而另一輛馬車也在王臻華身側停下,典素問下了馬車,同樣是一身匆匆趕制的粗布孝服。

  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出同樣的沉重。

  門房是見慣了王臻華和典素問的,忙開了大門,將二人迎進門來。

  一進門,就見一抬抬聘禮擺在庭院,紅木箱子上的大紅花朵都被人拆下,抬聘禮的下人都披著麻衣布片,領口前襟偶爾露出紅衣一角,在龐家來往僕從觸目可見的惶惶悲痛氣氛中,顯得尤其尷尬。

  王臻華沒有理會,直接往內院而去。

  正院靈堂已經在布置,黑的紗幕,白的帷幔,牌位香爐、火盆紙錢……王臻華瞥了一眼,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樣,立刻調轉視線,一眼不眨朝內院而去。

  一踏入內院門,就看到魯子由和龐枝僵持在院中。

  “……親事沒成,聘禮你直接拉走,你也不用在這兒假惺惺充好人,我龐家就算再家中無人,也不需要你來為家父入殮收屍……”龐枝一張臉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下逐客令。

  魯子由本來還待說什麼,正看到王臻華和典素問先後進門,退後一步道:“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等你冷靜下來,咱們再談成親的事。我知道自己礙你的眼,先行告辭。”

  說完,魯子由轉身離開,在路過王臻華時,也沒有一貫的風度,只冷漠點了點頭。

  龐枝卻一點情面沒給他留,招來綠梓,“吩咐門房,把聘禮扔出去。”

  魯子由腳步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直接離開。

  “你這又是何苦?”王臻華上前,倍感頭疼對龐枝道,“好歹是師父一手安排的親事,就算是魯家不願意等你守孝三年,讓他們開口退親就是,你一個女兒家何必擔這個惡名?”

  “師兄何必為我找借口?”龐枝冷笑,在白衣孝服的映襯下,有種鋒芒畢露的冷艷,“我早就不喜這樁親事,不過是不忍父親為難,才耐下性子敷衍。現在父親不在了,我何必再委屈自己?再說,若非姓魯的多事,我也不致失陪於父親最後一程。我沒打殺了他,都算是我忍功了得了。”

  “也罷,現在總歸不是議親的時候。”王臻華嘆了口氣,沉聲道,“師父在哪?我去拜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8:14

 第四十七章

    屋裡了無生氣,透著一股冷寂的氣息。

    幾個使女垂頭喪氣站在床前,龐母仿佛在一夕之間頭發全白,臉上皺紋橫生,雙眼紅腫,神情呆滯,連上好的脂粉都掩蓋不住老態憔悴。

    王臻華和典素問上前安慰龐母,龐母眼珠子遲緩地轉了轉,落在二人身上,木然點了點頭。

    龐老先生平躺在床上,雙手交握,置於小腹上方,面容平和,一點都不像死去的樣子,仿佛只是小睡一下,有人來叫立刻就會睜眼醒來。

    然而這只是錯覺罷了。

    使女取來蒲團,擱在床前地上,王臻華和典素問各自行了三叩拜禮。

    龐枝使人請了龐母離開,走到王臻華和典素問身邊,低聲道:“還要請兩位師兄幫一個忙了。”

    兩人義不容辭,自然應下。龐枝命人將其父壽衣,連同熱水、毛巾等物悉皆奉上,才對王臻華二人襝衽道:“兄長不在,榮兒還小,為家父擦身和更換壽衣一事,就有勞兩位師兄了。”

    二人點頭,無有不應。

    待龐枝退出房門,典素問挽起袖子淨手,王臻華才反應過來,貌似她自己也該跟著龐枝避嫌退下才是吧。可事到臨頭了才找借口抽身……誰都不是傻子,難道還看不出來她是臨時反悔?

    王臻華摸摸鼻子,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只當這是自己的老父親,盡一盡最後一點孝道吧。

    想罷,王臻華也淨了手,跟典素問一齊脫下龐老先生的常服。兩人都不是四體不勤的人,這一流程並沒有花太長時間。隨後王臻華二人分別擰了條毛巾,給龐老先生細細清理一遍身體。綠梓端來壽服,從裡到外,都整整齊齊疊在一起。兩人再次換水淨手,合力給龐老先生換上一身壽服。

    王臻華退後一步,看著綠梓帶人將龐老先生抬到正堂,放入棺材裡。

    靈堂還沒布置妥當,王臻華跟著一直忙到夜幕降臨,婉拒了龐枝留飯,直接離開回家。李氏和婧娘都沒睡,熬夜等在王臻華房間。王臻華沐浴更衣,出來時熱騰騰的飯已經在桌上擺好。

    婧娘親自取了筷子,放在王臻華手裡,示意她別來見外一套,趕緊趁熱吃,“本來你考完省試,很值得慶賀一番,但龐家出了這種事,只能委屈一下了。”

    “有得吃就不錯了。”王臻華也不客氣,喝了杯熱茶暖胃,就開始吃飯。本來龐枝也留了飯,但聞了一晚上煙熏香繞,再加上龐家觸目可見的悲傷驚懼,王臻華實在沒胃口在龐家用飯。

    王臻華匆匆填飽肚子,跟婧娘商量好明天的祭禮,看到李氏一臉困意,拿帕子掩著,悄悄打了幾個呵切,才反應過來,“都差不多了,你們先回去睡罷,有事明早再談。”

    這幾天王臻華在貢院裡頭考試,李氏和婧娘在家裡也跟著揪心,雖然軟榻高床比王臻華的睡覺條件高好多倍,但睡眠質量真不比王臻華好多少。李氏和婧娘原是擔心王臻華,現在見她無恙,也就放下心來,相攜離開。臨走前李氏想問問王臻華考得怎樣,被婧娘掐了一把,直接拉走了。

    王臻華笑納了婧娘的體貼。

    冬草上前收拾走了碗筷盤勺,開窗散了會味兒,准備點香熏屋。王臻華實在聞夠了那股煙熏霧燎的味兒,揮手讓冬草退下,本來累了好幾天准備睡下,猶豫了一瞬,還是進了書房。

    書房是沿襲自王昱的,很多書因過於生僻專業,王臻華並沒細看,不過找起來倒還是約略有點印像的。王臻華將燭台點亮,走到第二排書架邊,取下一本書,書名《洗冤積錄》。

    今日為龐老先生擦洗身體時,王臻華心中就有些疑惑。

    按說屍體在死去一段時間之後,會出現屍僵現像。王臻華本來聽到向叔說起龐老還未淨身入殮,就有些擔心她和典素問來得太遲,裝殮一定會很不方便。但事實卻截然相反,在王臻華到來時,龐老明明已經過世四個多時辰,但屍體柔軟,關節靈活,一點沒有僵直的跡像……

    一般人在死後兩三個時辰後,會出現屍僵現像。雖然因為年齡大小、個人身體狀況以及周圍環境因素不同,屍僵現像會提前或延遲一定時間,但龐老先生難道就那麼巧,正好在這例外中嗎?

    這本《洗冤積錄》記載了很多驗屍技巧,王臻華翻出它,就是想看看所謂例外都有何種情況。

    冬草悄悄進來,給王臻華換了杯參茶,剪了燭心,重又退了下去。

    王臻華磨了墨,記下屍僵相關的知識,合上書,不禁沉思起來。屍僵現像延遲,歸根到底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外界壞境,第二種是本身因素。

    第一種,如在土中或水中,或者在低溫情況下,屍僵會延緩很多。

    龐老先生自出了事,就一直躺在床上,既沒挨著土,也沒沾過水,屋裡一直燒著爐火,沒旺到讓人出汗,但也不至於冷到影響屍體*速度,所以這種可能排除。

    第二種,本身因素也有兩類,其一是個人身體素質,其二是藥物影響。

    其一,個人身體素質不同,死後屍體僵直情況自然不同。肌肉發達的青壯年,一般屍僵形成遲而強;與之相反,肌肉不發達的老人和小孩,或者肌肉過度疲勞者,都會過早形成屍僵。

    龐老先生雖然注重養生,但只是少食多餐,飯後散步等,更劇烈的健身活動很少去做,平日不是站或坐著,又是老年人……按照上述推論,屍僵情況應出現得更早才是,所以這種可能也排除。

    其二,藥物影響。

    對於中醫方面如何解釋,王臻華不太明白,但現代生物知識讓她知道,所謂屍僵出現,是能產生人體日常所需化學能的三磷酸腺苷減少,肌原纖維蛋白質脫水,肌纖維收縮,才導致屍體僵直……

    王臻華不是學生物的,不太清楚這世上是否有一種藥物,能在人死後延長人體內蛋白質的脫水作用,從而延遲屍僵現像,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中藥、西藥、苗疆蠱蟲……雖然《洗冤集錄》只在此種可能上存疑,卻並未列出確定的中藥材,但既然單獨列出,就說明有存在可能。

    而鑒於之前幾種因素在龐老先生身上都不適用,那麼藥物影響只會是唯一的可能。

    龐老先生在離世半年前一直久病不起,且因各種病症此起彼伏,所服用的中藥種類也浩桎繁多,說不定某幾種組合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影響。王臻華也希望真相如此。

    因為倘若不是,只會是另外有人下藥,這種情況下,龐老先生的死因就不是單純病逝身亡了。

    王臻華把《洗冤集錄》收起來,插回書架上,熄了書房的燭火,回了內室。

    冬草打了水進來,王臻華漫不經心洗漱著,想著明日去龐府,記得向綠梓要來龐老先生這半年多的脈案和所有藥方,尋個妥當人問問。不過藥方一定很多,只怕多而雜一下子看不出端倪。

    依著王臻華的想法,把常見和不常見的藥材都歸類列表,簡單排除一下,再讓內行人去看,說不定能省些時間。但中藥講究得多,一樣的藥材,火候、時間、水量等不一樣,熬出來的藥效都不盡相同。她到底是個外行,這個主意是省了時間,還是純屬添亂,還要問問正經的大夫才行。

    冬草端著殘水退了下去,王臻華脫掉外袍,熄掉燭火,只著中衣,鑽進被窩裡。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王臻華仰面躺著,看著床帳頂上的藤蔓花紋,某個她最不希望的可能又偷偷鑽進她腦子裡——如果龐老先生之死是源於蓄意下藥,那動機又究竟為何呢?

    早些年龐老先生當御史時,是彈劾得罪了不少人,但龐老先生丟官棄職,滿腔抱負無處施為,只能窩在一家私人書院當教書匠,這已經平息了很多人的怒火,現在數十年過去,時過境遷,誰還會翻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來報復謀害一個半截子入土的老書生?

    如果不是龐老先生當年做官時得罪下的人,那就只能是他教書期間惹下的官司。

    可龐老先生一直深居簡出、淡泊名利,收了幾個徒弟都幾乎是放羊吃草,哪會平白得罪人?

    再說就算龐老先生是得罪了書院某個同僚,或者某個有權有勢的學子家長,他前面那五個徒弟一個賽一個能耐,一般人巴結他老人家還來不及,哪會冒著得罪這五人的危險,下毒藥謀害他呢?

    或許是她多心了,世上哪有那麼多陰謀,說不定是她自己嚇唬自己。

    王臻華翻了個身,拋開那些讓人不快的猜測,將注意力轉回龐老先生半年來的脈案藥方上,提醒自己明早別忘了問綠梓要,才慢慢入了睡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8:28

 第四十八章

    翌日,王臻華來到龐府,拜祭過師父之後,尋來綠梓問話。綠梓倒是一五一十說了,龐老先生這半年來的脈案藥方都在,每旬一彙總,由龐枝保管著,綠梓手頭只有最近幾日的。

    王臻華抄下來綠梓手裡的脈案藥方,抽個空尋來龐枝,輕描淡寫說出自己的來意。

    但龐枝卻敏感地眯了眯眼,“你覺得父親的死有蹊蹺?”

    王臻華斟酌一番措辭,謹慎道:“我並沒有這麼說,只是在為師父整理遺容,更換壽衣的時候,遇到一些不解的地方,因此想要借脈案一觀,一解心中之惑。”

    龐枝一眼不眨看向王臻華。

    脈案藥方一直在內書房擱著,她珍之重之保管著,但在外人眼裡只怕燒火都嫌火小,根本不值一提。王臻華要看脈案只是小事一樁,但此中背後深遠意義卻不容人小覷。

    王臻華對上龐枝的視線,倒也不曾慌亂,只溫和純良笑著,最後還是龐枝敗下陣來。

    龐枝解下系在腰上的銅鑰匙,遞給王臻華,“一進門,正對書架中央有個紫檀木匣,脈案藥方都在裡面。書桌上有筆墨紙硯,你只管抄去。”待王臻華接過鑰匙,龐枝又提醒道,“若有進展,記得通知我。”

    王臻華應諾。

    龐枝還要忙喪葬事宜,叫來一個使女給王臻華帶路,就匆匆離開。王臻華跟著使女去了內書房,進了門,一眼找到紫檀木匣,手中鑰匙正配匣上銅鎖。

    王臻華坐在書桌前,取出脈案,大致瀏覽一遍。

    因家中有婧娘這個病號,一些常見的脈案藥方,譬如咳嗽發燒等症狀,王臻華倒也耳熟能詳,但一些肺損積勞之類的,她就看不太懂了,只草草看完,心中有了一個大略的概況。

    不過撇開這些具體的病症不提,王臻華倒是發現一個規律。

    似乎龐老先生每當病情好轉,隔個一兩天,就會再次病重,雖然前後生的病不一樣,但就結果而言,每次病得下不來床——規律清晰可見。

    王臻華抄好脈案,又記下每次病情轉折的時間點,出了書房,再次找來綠梓,詢問在這些時間點中,龐老先生身邊有沒有發生什麼意外,或者讓他印像深刻的事情。

    綠梓摸著腦袋,想半天沒頭緒,“我記不太清了,好像跟往常沒什麼不同……”

    王臻華深深皺眉,正欲再問,卻見典素問找來,對她道,“你在這兒干什麼?三位師兄都來了,正在拜祭師父,你也該過來見見。”

    典素問瞥見王臻華手中稿紙,“可以看一下嗎?”

    王臻華想了想,遞了過去。

    典素問一看都是些脈案藥方,翻得有些隨意,但到了最後一頁,瞥見記錄有王臻華所寫異常時間點的時候,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這麼一看,確實有些蹊蹺。”

    王臻華無奈攤了攤手,“可惜時間過去太久,綠梓不記得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

    典素問放下手中稿紙,指節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了敲,“這倒不難。綠梓,你將這半年來的拜帖都拿來,沒讓進門的就算了,只將那些確實進了門,拜見了師父的帖子拿來。”

    綠梓躬身應是,隨後退下。

    聽了典素問的主意,王臻華不由眼中一亮,她把一堆摘錄的資料都收好,“此時暫時不要外傳,等有了進展再說。你不是來叫我見三位師兄嗎?咱們先出去罷,畢竟綠梓取東西還需要些時候。”

    雖然看出王臻華不欲聲張的態度,但事關師父死因,於情於理,典素問都無法袖手旁觀,“我認識一位大夫,於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很在行。”典素問指了指王臻華收在懷裡的資料,“若是此事背後另有隱情,一般循規蹈矩的大夫,只怕未必能從這些脈案藥方上,看出隱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這話倒也在理。

    雖然典素問一貫心性涼薄,但事關師父,王臻華相信此人不會在這種事上遮遮掩掩,於是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好意,算是應下對方的加盟。

    兩人出了廳堂,來到外院靈堂,見過張晉安等三位師兄。

    張晉安已經年屆不惑,留著長須,不苟言笑,威嚴極了。今日在靈前也是一樣,若非張晉安在燒完紙錢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王臻華都要以為這位大師兄對師父感情不深呢。

    賈昭年紀只比張晉安稍小一點,但灰白的頭發、眼角的皺紋,卻讓他看著比張晉安大不止一輪,尤其那哀毀至極、佝僂著背跪在棺前的樣子,這位三師兄看起來幾乎跟龐老先生是同齡人了。

    薛律排行第四,是他們七位師兄弟裡,樣貌最好的一個。面若好女,傅粉何郎。據說當年連公主都為之傾心,想要下嫁,但本朝駙馬不得議政,薛律堅辭,皇上非但沒勃然大怒,還松了口氣,高高興興把薛律調到身邊,從翰林院調到了中書省,封為中書通事舍人。

    現在薛律雖然已經而立之年,但一身風華卻半分不減,添了清臒氣度,更讓人心折。

    好比現在,雖然三位師兄一樣的不苟言笑,行止間透出幾分哀傷氣息,但王臻華卻只覺得薛律悼念師父的心最誠摯,最讓人忍不住上前,想要開解寬慰。

    當然,王臻華只是想想罷了。

    這位美人師兄最恨人拿他樣貌說事,王臻華真要對三位師兄態度截然分明,並且針對性地開解薛律,雖然人家礙於師兄弟情分未必會翻臉,但她只怕這輩子都得不到美人師兄的好臉色了。

    張晉安三人本是朝中重臣,公務纏身,此番前來祭拜已經是百忙中抽空,所以在靈前守了一個時辰,隱晦地震懾一番,讓祭拜的人都識點相別搗亂,就相繼告辭。

    忙完了第一天的喪儀,王臻華出了靈堂,找了個清淨的花廳,叫來綠梓。

    綠梓也知道此事不宜為外人所知,於是一個外人都沒找,提前將那條路清了人,獨自把一個大木箱子抱到花廳,氣喘吁吁地掩上了門,“官人,這半年被老爺接了的帖子,都在這裡了。”

    王臻華贊賞點了點頭,“你在門外守著,有人靠近,咳嗽一聲提醒我就行。”

    綠梓抹掉額頭上的汗珠,痛快應下,乖乖守在了門外。

    王臻華低下頭,認真查看起來。

    只翻了頭一個月的拜帖,某個名字就上了她的黑名單。王臻華有點難以置信,不死心地看遍剩下半年的所有拜帖,此人名字在龐老先生病情發生轉折時,幾乎十次有九次出現。

    魯子由。

    雖然龐老先生病情好轉,魯子由作為未來女婿,上門探望再合理不過。但龐老先生病情上午一好轉,下午魯子由就上門拜訪,他哪來的渠道知道龐老先生的詳細病情進展?總不會是未蔔先知吧。

    王臻華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她心不在焉將帖子歸置好,草草放回箱子裡。因今天一天心裡記掛著事,王臻華倒是沒注意來祭拜的人裡有沒有魯子由,她開門問綠梓,“你家姑爺今天來了嗎?”

    綠梓點頭,苦著臉道:“姑爺只在早晨拜祭了一下老爺,沒待得片刻,就被娘子擠兌走了。”

    王臻華漫不經心揮手讓綠梓退下,若這半年來魯子由每次掐點來的到訪不是巧合,那魯子由恐怕未必是龐枝幾句話擠兌走的,而是他本就有意如此……

    若是龐老先生的死真的跟魯子由有關,那魯子由的動機究竟是什麼呢?

    魯家幾代都是汴梁人,雖然之前沒瓜葛,但准備結親龐家特地打聽過,魯家正正常常,既沒有抄家滅族的仇人,也沒有亂七八糟的親戚,魯子由也是清清靜靜,既無青梅竹馬,也無紅顏知己。

    而且龐家人脈廣,娶了龐枝,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魯子由哪根筋搭錯了,會謀害老丈人?

    王臻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希望是她想錯了……王臻華直接出了龐府,讓重硯套上車,准備去魯家看看。

    魯家離得並不遠,驅車而去,不過片刻功夫,馬車就停在魯家門前。

    重硯上前叩門,王臻華等得心焦,也跟著下了馬車。

    沒有拜帖就上門拜客,這嚴格來說有些失禮,但如果兩家親近,則不需如此見外。王臻華雖然從沒登過魯家門,但正兒八經是龐枝師兄,所以勉強不算外人。

    但魯家門房卻停了好一會兒才開了門,把王臻華迎了進去。這就有點微妙了。

    一天前,魯家還准備下聘,家裡喜氣一點也是正常,不過魯家在這方面倒還算周到,撤下了喜字紅燈籠紅幕……王臻華心中有疑惑,自然一路留心看著。

    龐家死了男主子,闔家透著倉皇氣息很正常。

    但魯家不過是姻親,而且還是半截子的姻親,經過龐枝昨日那一鬧,兩家能不能成還是兩說,為著這樣關系不近不遠的人家中喪事,魯家上下竟然也露出一些人心惶惶的意味,這不免讓人意外。

    及至進了廳堂,王臻華坐了半晌,才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上來回話。

    那中年男子上前做了個揖,“官人請見諒,太子舍人有事召喚,我家官人不得不去,所以……”

    坐了半天冷板凳,王臻華對這個結果也不意外,“是我不曾遞帖,冒昧來訪。”王臻華把端了半天、一點沒動的茶原樣擱回桌子,“不知伯父伯母可在?我冒昧前來,合該拜見一下才是。”

    中年男子搓了搓手,滿臉歉意,“老爺昨兒回來就生了病,裡面忙成一團,實在不方便見客。”

    王臻華若有所思點點頭,“是不太巧,我先告辭,改日再來拜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8:40

第四十九章

    翌日典素問帶著王臻華一路七拐八彎,停在一條小巷子裡。面前是一間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鋪面,屋檐下一個木架子支出來,上面掛著一個髒得看不出圖案的舊旗子,只模糊能認出個“藥”字。

    典素問上前一步,推開門。

    門一推開,裡面頓時蕩起一陣肉眼可見的灰塵,典素問掩鼻退後一步,等到灰塵落下,才帶頭進了門。外面這麼大動靜,裡面都沒人出來招呼客人,王臻華對此頗覺好奇。

    王臻華左右打量,屋頂很矮,幾乎伸直手臂就能夠到橫梁,屋裡亂七八糟擺滿了桌椅板凳,還有一些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有的泥封掉了,半躺在地上,流出青黑色的粘稠液體,干涸在瓶頸上。

    典素問熟門熟路繞過一大堆障礙物,從櫃台後推開一扇齊腰高的暗門,示意王臻華跟著進來。

    王臻華懷著對奇人異士的憧憬,緊隨典素問進入暗門。可惜裡面不是她想像中的別有洞天,而只是一間比剛才外間更雜亂無章、讓人幾乎無處下腳的低矮屋子。

    而從書堆後探出頭的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男人,也讓王臻華想像中世外高人的形像瞬間崩塌。

    幸好這個時候不需要她出頭,典素問自動上前,跟大夫搭起話來。這名大夫看起來像個三四十歲的流浪漢,卻是出人意料有一把年輕清亮的嗓子,袖下的手也是意外的干淨修長。

    典素問給兩人簡單介紹了一下。

    這名大夫名喚張士誠,祖上做過太醫,但因為一些事被罷黜,闔家流放。也是好幾代過去,張士誠才得以返回汴梁,但不敢拋頭露面,只窩在這種貧民窟的地方,治得也是些付不起錢的窮苦百姓。

    王臻華遞上脈案藥方,“還請您看看,這中間有無蹊蹺。”

    足有兩寸厚的脈案藥方,張士誠仿佛只一眨眼功夫就翻完,口氣有一點興味盎然,“單拿出每一張脈案來看,都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前後聯系起來,這裡面卻是大有深意了。”

    張士誠沒管兩個聽眾瞬間變了的臉色,“譬如代赭石、殷黃……這幾味藥材鮮少用在藥方裡,雖然也對症,但若有一物作引子,就會使病人氣血兩虛、邪風入體,不知不覺之間病入膏肓……”

    “敢問先生,這種藥引所為何物?”王臻華蹙眉問道。

    “一種極罕見的東西,名喚藥玉。”張士誠回轉身,從摞成小山的書堆裡費力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渾不在意抖了抖書脊,蕩起一陣灰塵,隨後翻到某一頁,“藥玉,古稱濁玉,色質渾濁,通體藥味,因玉質不同,而各有奇效,或可解毒、或可下毒……”

    “我以前聽說過藥玉,但一直以為它是解毒的奇物,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說它可以下毒。”王臻華心想難道是她孤陋寡聞了?她探頭瞄向書的封面,書名《齊術藥典》,“這書在市面上流傳如何?”

    “市面上絕對沒有,就連這本都是家祖親自手抄而來。”張士誠嘴上說它是珍本,手上卻一點不見珍惜,隨手把書它到書堆上,開口逐客道,“三個問題三百文,錢放在門口瓦罐裡,慢走不送。”

    典素問一臉無奈,悄悄比了個手勢,示意王臻華別跟他計較。

    王臻華摸了摸鼻子,拱手作揖,道了別,和典素問一齊離開暗室,出外間門的時候,確實在門邊看到一個半點不出奇的瓦罐,揭開蓋子,裡面確實有薄薄一層銅板。

    雖然問個問題就要付錢,似乎有坑人之嫌,但人家確實有本事,也的確為她解了惑,而且就龐老死因真相而言,這三百文的價錢絕對物超所值。

    王臻華從荷包裡取出一錠銀子,顛了顛,約有二三兩,抬手准備放入瓦罐,卻被典素問攔住。

    典素問解釋道:“張大夫一向是這規矩,診金全由他定,一文不多取,一文不少要。”說著,典素問從懷中取出一串銅錢,開始數銅板,“別的大夫若是多得了診金,多半會求之不得。但換了張大夫,多得的錢必會退還不說,日後想要求診,就算捧著金山銀山,也絕對會被拒之門外。”

    王臻華若有所思,“這種規矩,倒是聞所未聞。”

    典素問點齊了三百文錢,放到瓦罐裡,“他一向是這副孤拐脾氣,其實心地很好……”

    王臻華收了銀子,她身上倒也帶著些銅板零花,但絕對不夠三百個,因此沒跟典素問搶著付錢,只尋思著一會兒到中午,正好請個客……

    兩人離開這間不起眼的鋪子,慢慢走在路上。

    現在龐老先生的死因確實另有隱情,關鍵點就是能否找到藥玉了。王臻華沉吟道:“藥玉極其珍貴,以它來下毒害死師父,確實神不知鬼不覺,就是不知何人才擁有此物……”

    兩人對視一眼,都很疑惑。

    他二人都看過龐家這半年來的拜帖,都對魯子由每次巧而又巧的拜訪印像深刻。可是魯家也不算多大富大貴,怎麼會擁有堪稱稀世之珍的藥玉呢?

    王臻華聳了聳肩,“或許是人家的傳家寶呢?在這兒猜來猜去也沒用,我想再去一趟魯家。”

    “上次你獨自去就有些魯莽,不過當時不知道魯子由是否真凶,你也平安歸來,倒也罷了。”典素問不太贊同,“可現在他身上的嫌疑太重,你再獨自上門,若你露出一點懷疑,他為掩藏行跡殺人滅口,你有幾條命可以揮霍的?”

    “師兄說得也對,我多帶幾個下人罷。”王臻華拱手,謝過典素問提醒。

    王臻華也不願身赴險境,但事關師父死因,由不得她當縮頭烏龜。而且龐家這半年來從未有陌生人上門拜訪,僕人使女也沒買新的使喚,所以師父的死絕對是內鬼所為!

    想到有這樣一個殺人凶手潛藏在身邊,端著溫良恭儉的面皮,行著殺人害命的勾當……王臻華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哪容得她掩耳盜鈴,裝天下太平?

    典素問不意王臻華如此堅定,想了想,道:“罷了,我陪你一齊去吧。”

    王臻華略覺意外。

    但幾年來的相處讓王臻華知道,典素問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一旦下定的主意很少會有改變。因此她也不費勁去勸,笑著應下,“已到午時,咱們先去吃個飯吧,免得讓魯家以為咱們是去蹭飯的。”

    典素問點了點頭,兩人隨便尋了個酒樓,點了幾樣素菜,又使錢讓小二分別到典王兩家,一來告知家人中午不歸,二來讓家人遣兩個壯實男僕過來。

    典王兩家效率都很高,沒等他二人吃完飯,要的人就被送來酒樓。

    王家送來的兩個僕從,王臻華倒都認識,一個是當初負責監視小蓮的東生,一個是向叔的兒子向沉,兩人都是高大壯實的體魄,保駕護航再合適不過。

    王臻華結了賬,一行人往魯家而去。

    這一次魯家並沒有晾著王臻華太久,很快就將二人請進門,而且這次不是被放在客廳晾著,而是直接被請進了更具親密意義的書房,好茶、好點心上了一大堆——起碼這還像個做親戚的態度。

    管家禮數周全,態度不失殷勤,“官人剛下衙回來,沐浴更衣後才好見客,請二位官人稍等。”

    王臻華笑著稱不急,隨後問道:“昨日上門聽聞伯父生病,不知現在好些沒有?”

    管家臉上浮起一抹憂色,“老爺的病情……實在不太好,大夫說城外氣候養人,夫人陪著老爺一齊去城外莊子上養病了,現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他們到沒到莊子。”

    王臻華和典素問對視一眼,就算是真生了病,這所謂去莊子休養也來得太急了。

    管家看兩人再無事要問,恭敬退下。

    魯家父母走得太快,實在蹊蹺,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二老究竟是為養病,還是為避禍,也不知道派人去家魯莊子上尋人,能不能找到這兩位老人家。

    王臻華一邊心中思量,一邊在魯家書房中踱著步,漫不經心打量著此間陳設。

    書架上頗多珍藏,王臻華從中看到幾本古籍孤本,她抬手輕觸書脊,一路看過去,一時倒是放下那些糟心事。正好有一本薄冊子書脊朝裡,夾在兩本厚厚的典籍中間,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

    王臻華一時整理癖發作,抽出薄冊子,掉一下個兒,准備原樣兒插回去。她的視線不經意地在封面掃了一眼,手突然僵了下來,“師兄,張大夫的那本醫書叫什麼來著?”

    典素問抬頭看向王臻華,“叫《齊術藥典》,怎麼了?”

    王臻華已經翻到了某一頁,看著那一條關於藥玉的注解,嘆了口氣,“果然是它。”

    典素問湊前一看,臉色沉了下來,正要說什麼,忽聽問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王臻華趕緊把薄冊子原樣插回書架,兩人剛在座位上坐下,門就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露出魯子由蒼白的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8:52

  第五十章

    三人廝見過後,分了主次坐下,管家進來重新上了茶。

    王臻華就著往日事寒暄一二,魯子由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但還算禮數周全。隨後王臻華切入了正題,一副誠懇的樣子說合道:“師父過世,師母傷心太過,闔家只剩下師妹主持大局,喪事本就瑣碎繁多,師妹也是心情不好,或有得罪之處,我代師妹向你賠罪,還望海涵。”

    說著,王臻華起身,深深作了個揖。

    魯子由忙起身回了一揖,“枝娘能理清這一大攤事,已是不易,我又怎會責怪於她?”

    王臻華遲疑道:“那親事……”

    魯子由垂下頭,沉默片刻,“這事暫且不急,等忙過龐老的喪事再說吧。”

    王臻華與典素問對視一眼,若無之前的懷疑,魯子由此番應對情有可原,但現在存了疑問,再去看這件事,魯子由的推搪拖延就顯得尤為可疑。

    典素問也試著勸了幾句,並提到等龐枝兄長回了汴梁,屆時龐家有正經男性長輩出面,與魯父再議這門婚期。但魯子由卻不太熱情,仿佛這門親事的主角壓根不是他。

    終於王臻華二人起身告辭,臨走前王臻華最後掃了一眼魯子由。他身上全無佩飾,連頭上玉冠都換成烏木的,那傳說中的藥玉更是一點蹤影都沒有。王臻華倒也沒喪氣,藥玉本身價值連城,而且不管凶手是誰,都不會讓罪證被輕易找到。

    離家魯家後,兩人一齊回了龐家,祭拜過師父之後,王臻華被龐枝叫到後院,詢問進展。

    事關師父死因真相,王臻華也不隱瞞,如數道來。

    聽了之後,龐枝沉默良久,“可現在拿不到他得證據,想要告官,只怕很難……”

    “現在有兩條路,第一條是直接報官,由三位師兄提前打聲招呼,請汴梁府徹查此案。汴梁府近幾年破案率很高,再加上咱們提供的線索,真相或許要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王臻華也提前點出其中缺點,“這種方法不好的也有一點,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有人下毒害人,師父死因存疑,屆時仵作勢必會驗屍,只怕師父遺體不能保全,不知你是否介意……”

    “這……”雖然想要查出真相,但讓父親死後都不得安寧,實在愧為人子,龐枝遲疑問道,“敢問師兄第二條路是什麼?”

    “第二條說起來也簡單,直接找出真凶,並找出查出一系列相關人證物證,讓凶手百口莫辯,只能當堂認罪。”王臻華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解釋道,“現在物證缺的就是那枚藥玉,魯家雖然談不上守衛森嚴,但僕人使女也不少,咱們也不好直接上好搜查,只能等報案後,讓官府出面搜查。”

    龐枝聽了不由喪氣,但心思電轉,問道:“那人證呢?”

    王臻華輕輕點頭,“人證一事,還要請師妹出手相助了。”

    龐枝聽了王臻華細細道來,不時點頭應聲。

    直到今日喪儀過去,龐枝關了府門,喚來所有曾在龐老院中服侍過的下人使女,齊聚一院。

    這到底算龐家的家事,王臻華想要避嫌離開,龐枝卻說不必見外,使人搬來一扇屏風,請了典素問作陪,讓兩人一齊坐鎮,旁觀者清,請他二人幫忙瞧瞧誰露出馬腳。

    王臻華本來就關心此事進展,聽龐枝安排周詳,也就不再推辭。

    龐家這段時間本來就人心惶惶,被主子無緣無故召集在一起,更是不安起來,人群中不時傳出一陣交頭接耳的切切聲。但隨著龐枝出現,端坐在上,內外兩院管家分站兩旁,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能在家父院子裡伺候的,就算不是府裡的老人,也是出眾能干的。”龐枝目光緩緩掃過人群,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氣勢,讓所有人不禁屏息細聽,“所以家父過世之後,家母雖然意圖遷怒,但我說父親病了半年多,伺候的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好寒了忠僕的心,所以我一再懇求,保了你們的命不說,還額外發了兩個月的月錢,權作這些日子以來眾位辛苦的補償。”

    “我自問對得起你們,但你們中有些人勾結外人,裡應外合,下毒謀害主人……”龐枝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嘭”的一跳,“也就別怪我不念你們十幾年的臉面和情分了!”

    院中眾人被嚇得一個接一個跪倒在地,撲通撲通磕著頭,“娘子明鑒……”

    由著眾人磕了半天頭,龐枝才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停下,“至於無辜者,我也不想追究,但如果沒人站出來……”龐枝意味深長停頓了一下,“我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錯過一個的。”

    下面一片鴉雀無聲。

    龐枝輕抬下巴,左側的管家上前,“凡有舉告者,賞銀五兩,經查證屬實者,再賞銀十兩。”說完,管家一揮手,兩個使女捧著托盤上前,管家揭開上面覆著的紅布,露出一排排銀錠銀光閃閃。

    財帛動人心,很快有人上前舉告,但說得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譬如誰偷藏了一盤子蓮花糕,誰偷折了一枝芙蓉花……隨著這些人一個個都拿到先前許下的五兩賞銀,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舉告的行列,而舉告內容也不再限於芝麻綠豆的小事。

    終於當一個老嬤嬤陳氏被人再三舉告,譬如某一日當職卻摸魚,不知偷跑到哪兒去,再譬如某一日多得了賞錢買酒,也不知是誰賞下的……將所有舉告內容串聯起來,直可以定陳嬤嬤的罪!

    陳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起頭來,“娘子饒命,娘子饒命,奴婢一時迷了眼……”

    有人招供,龐枝卻一點沒有目的達成的開心。她沉下臉,揮手示意管家把其他人帶走。下人使女們看出主子心情不太好,悄無聲息魚貫而出,不一會兒功夫,庭下只剩下陳嬤嬤一人。

    陳嬤嬤一看這陣仗,嚇得屁滾尿流,“娘子饒命,奴婢只收了幾次賞錢,傳遞了幾次消息,只是讓老爺一旦病情好轉,就將消息傳遞過去,奴婢只以為姑爺一片孝心,想在老爺跟前表現表現……”

    仔細盤問過陳嬤嬤之後,龐枝讓人把陳嬤嬤押下,轉到屏風後。

    王臻華聽了這一通審案,心中也是百味具雜。龐老先生一貫嚴肅,但對魯子由這個准女婿,態度不可謂不好,真不知道魯子由是出於什麼原因,才做下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來。

    三人簡單商議過後,一齊決定到官府報案。若是及時,說不定魯子由還沒來得及毀掉證據。

    這絕對不是一樁小事,一個處理不好,這女婿毒殺岳父就是一樁醜聞。王臻華跟汴梁府是老熟人了,先去報案;龐枝和典素問分別告訴龐母和三位師兄,總不好讓他們從外人口中得知龐老死因。

    王臻華駕著馬車,來到汴梁府,本來准備直接報案,結果還沒遞上狀紙,就迎頭碰上江炳成。

    江炳成原本還一臉喜色,以為好兄弟難得上門來看自己,還准備提前下衙出去一起吃頓好的,順便給王臻華慶祝熬過省試,但江炳成一腔心思還沒轉完,就看到王臻華沉郁的臉色,和手上再明顯不過的狀紙……江炳成撫了撫額,“老弟,別告訴我,你又惹上官司了。”

    王臻華搖頭苦笑,“我這運氣著實不好,等此間事了,我一定要去白馬寺燒一柱頭香。”

    江炳成安慰一笑,順手摟著王臻華肩膀往裡走,“說說罷,這次你卷進什麼麻煩裡了。”王臻華也不藏著掖著,直接把狀紙遞給江炳成,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我師父三天前過世……”

    江炳成一邊接過狀紙,鋪開來看,一邊朝王臻華點頭道:“我知道,前天我還去拜祭過。”

    “瞧我,兩天前的事就不記得了。”王臻華無奈按了按太陽穴,“我們懷疑師父的死另有隱情。”

    聞言江炳成面容一肅,他跟王臻華相交數年,知道王臻華絕對不是信口雌黃之人,此時能來官府報案,恐怕案子是凶案無疑,就連凶手是誰只怕也有了七八分確定……

    江炳成細細看過狀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且稍等,我去備案,稍後稟告大人。”

    有了江炳成幫忙,案情進展很快,各種證據被很快翻了出來,證據直接指向魯子由。江炳成請了大人之命,將魯子由打入大牢,之後搜查魯家,出人意料找到了關鍵證據——那枚藥玉。

    及至此時,魯子由罪證確鑿無疑。

    王臻華本來應該松口氣,但案子如此之順利,讓王臻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明日汴梁府就會提審魯子由,審理龐老先生被害一案,王臻華心道自己或許是患得患失,輾轉半夜,天亮才朦朧睡去。

    結果第二天一早,就有一個壞消息傳來——魯子由在獄中自盡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9:03

   第五十一章

    王臻華立刻趕往汴梁府大牢,但剛到了牢門外,就看到整座監牢都被兵士團團圍了起來。王臻華看著這些兵士的裝扮,隱約有些眼熟,正自猜著,就有人在她耳邊提醒,“是皇城司。”

    她一轉頭,就看到江炳成站在身後,張了張嘴,卻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處問起。

    江炳成拉著王臻華往外走,邊走邊解釋道:“咱們尋個清淨的地方罷,這大牢一時半會兒就連我們衙門中人都進不去,你就別在這兒白耗時間了。”

    剛走了兩步,就有一個不太受江炳成歡迎的人出現。

    典素問禮數一向無可挑剔,朝江炳成拱了拱手,道了聲好,才轉頭對王臻華道:“師弟,你也得到消息了?魯子由在這個時候自盡,案情只怕會再起周折。”

    江炳成在心裡撇了撇嘴,總覺得典素問老愛在自己面前,顯擺他和王臻華師兄弟關系更親近。

    王臻華之前也知道江炳成和典素問不對頭,一般很少讓這兩人碰面,不過今日王臻華對魯子由自盡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自然無暇為兩人調停。

    三人一齊上了附近一座茶樓,尋了個臨窗的單間坐下,開了窗戶,正對著汴梁府大獄的方向。

    店小二很快上了茶和點心,隨後安靜退下。

    王臻華捏著茶杯,蹙眉問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魯子由怎麼會自盡?”

    “聽獄卒說,昨晚魯子由表現得與平日一樣,吃完晚飯,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偶爾翻個身證明還沒睡著,安安靜靜的,既不破口大罵,也不哀哭求饒,比其他人省心多了。”江炳成喝了口茶,只覺得茶水寡淡,一點滋味沒有,於是放下茶杯,“直到今早發早飯的時候,獄卒才發現魯子由死了。”

    “他怎麼死的?”王臻華問道。

    “碎瓷片,割脈而死。”江炳成拇指摩挲茶杯,“獄卒說,魯子由只在剛關進來那一晚打碎過一只碗,獄卒以為將碎瓷片都收走了,沒想到……”

    “這麼說,魯子由一開始就存著死志?”王臻華若有所思,“從魯子由被抓,到今日即將開堂審案,已經有五六天了,他若一早想死,為何拖到現在?”

    “或許魯子由剛開始還心存僥幸,但直到昨晚才知道罪證確鑿,他已經是死路一條。”江炳成不負責任猜測道,“也或許這人還算有點氣性,寧可自盡,也不願聲名狼藉,被拉到菜市口處斬。”

    “不像。”王臻華搖了搖頭,“魯子由不像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的確。”典素問贊成道,“我曾聽說,魯子由初入太子府,可是一點都不討好。”

    “這我倒不曾聽說。”王臻華奇道。

    “太子的三少三師,侍講侍讀……在東宮開府時,就已全部齊備。也是幾年前一位太子侍講生病過世,有了空缺,由翰林院選人補上,也因此魯子由能在東宮長成數年之後,以侍講之身入太子門下。可是當時太子已是而立之年,魯子由才二十出頭。太子侍講一般只要才學出眾就可出任,魯子由有沒有學問暫且不論,但只憑他比太子還小這一條,就令太子不會太重用這位小先生了。”

    “不論在哪都有逢高踩低之人,魯子由可是在入東宮數月後,才慢慢爬起來,這中間受過多少排擠冷眼可想而知。但他能在那種不利的條件下脫穎而出,並逐漸被太子所倚重,手段能力暫且不說,單就這份堅忍不拔的心性,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擬。”

    “這種人哪怕有一絲翻盤的可能,都不會放棄。可現在堂都沒過,案子都沒審,他會就這麼輕而易舉認輸投降?”典素問輕笑一聲,“我不信。”

    聞言,王臻華也不由點頭。

    江炳成雖然一向看典素問不順眼,但這會兒卻不是存心抬杠,他皺緊眉頭,“魯子由是不是輕言放棄的人我不知道,但此人在遺書中卻是忠孝兩全,一力把罪名擔下,不肯拖累旁人。”

    典素問輕聲諷笑,“若他當真忠孝兩全,就不會欺師滅祖,謀害岳丈了。”

    江炳成點頭,“確實自相矛盾。”

    王臻華倒是第一次聽說魯子由在自盡前還留了遺書,她奇道:“遺書?獄中哪來的紙筆?難道有人在這期間探視過他?”

    “當然不是,剛收入監時管得最嚴,更何況事涉命案,這種時候就算獄卒再貪財如命,也不會明目張膽放人進來探監。”江炳成頓了頓,“此人用的是中衣布料,寫的是血書。”

    “血書上寫的什麼?”王臻華問道。

    “原話不記得,但無非是那些……”江炳成回憶了一下,“譬如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他一人做下,此罪由他一力擔當,請勿要牽連他的親人朋友……”

    “他若真為家人著想,就不該做下這等事。”典素問冷漠道。

    “魯子由倒也算考慮周到。”王臻華若有所思道,“魯家父母原是以養病名義離開了汴梁,可現在魯家莊子空無一人,在流言蜚語平息之前,兩位老人家恐怕不會再返回汴梁。”

    江炳成明白了王臻華話中未盡之意,也不解道:“僅僅是流言蜚語,就把一戶頗有底蘊的人家嚇得隱姓埋名,背井離鄉嗎?”

    若非背後之人位高權重,魯家恐怕也不會如此倉皇。

    屋中一陣沉默。

    良久,典素問道:“今日皇城司來了人,也是衝著魯子由吧?”

    江炳成點頭道:“雖然沒有正式向下函,但汴梁大獄昨兒個也沒進新人,牢裡面除了魯子由自盡以外,其他都一切如常,想來皇城司來此不會有其他原因。”

    王臻華疑惑道:“雖然有些不敬,但師父就算名氣再大,也只是區區一個書院夫子,怎會引得天子關注此案?就算退一步,天子確實看重夫子才華,不忍他死得不明不白,也該在案子一報上去就插手才對,哪會拖到案子都快審完了,嫌疑人都畏罪自盡了,才下令讓皇城司調查此案?”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典素問意味深長道。

    “能被一朝天子在意的‘沛公’,可絕對不會是什麼小人物。”江炳成面上微露嘲諷。

    “也就是說,這位‘沛公’既要跟魯子由有關,又有足夠的分量讓天子惦記,不惜出動有著帝王私衛之稱的皇城司……”王臻華迅速翻檢記憶,在腦海中將可能人選過了一遍。

    一個名字漸漸浮出水面,王臻華驚疑不定,那個名字就在嘴邊,但她卻遲遲說不出來。

    在座三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王臻華對權貴沒什麼天然畏懼,率先醒過神來。

    據說皇城司的暗查無孔不入,王臻華也怕隔牆有耳,略作思量,“不如咱們將各自猜到的名字,蘸上茶水,寫在桌上,也好互相應證一下?”

    江炳成和典素問都沒有異議。

    王臻華三人皆低下頭,蘸上茶水,各自寫出猜到的人選。幾息過後,三人同時抬頭,桌子三側寫著三個名字,筆體不同,內容不同,但意指卻完全一樣。

    東宮。

    太子。

    儲君。

    為這默契,三人都不由微微笑起來。

    這會兒典素問好像也沒那麼討人嫌了,江炳成笑著搖了搖頭,“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王臻華抬手示意江炳成和典素問站開,取來茶杯,將杯中殘茶潑到桌面上,水字瞬間消融不見。只是桌面不免狼籍,王臻華懶得叫小二收拾桌子,“我倒是情願咱們三個一起猜錯了。”

    江炳成搭著王臻華的肩膀,一齊出門下樓,贊同道:“若事關那位,這案子只怕還有得糾纏。”

    王臻華沒有再搭話,但心裡卻一直想不通。

    大師兄張晉安持身端正,於東宮決策從來不插手干涉,但身為太子太傅,有這個職務在身,張師兄就算再對奪嫡之爭束手不理,也是天然的太子一黨。對於張晉安這樣的一朝重臣,太子拉攏都來不及,哪會指使人殺害其授業恩師呢?

    難道龐老先生以前還得罪過太子?太子心胸狹隘,氣量窄淺,所以不惜冒著自斷一臂的危險,也要拔掉這根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聽說太子寬厚大度,禮賢下士,不像是那種不堪造就的蠢材啊。難道是傳言有誤,關於太子的美好形容,只是為太子收攬民心而刻意放出的傳言?

    其實這個問題倒也好解決,王臻華是沒見過太子,不知其品行,但張晉安作為太子太傅,雖然位高權重,身兼數職,公務纏身,未必能天天去給太子當老師,但好歹給太子上過幾堂課,對於太子的品行為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了解。

    恰在此時,典素問投過視線,“一起去拜會大師兄吧。”

    王臻華不由蹙起眉心。

    典素問撩起袍角,下了台階,“原先大師兄就讓咱們盯著案情進展,現在不管是魯子由的畏罪自盡讓此案提前‘結束’,還是皇城司插手,讓此案走向不可測的方向,咱們都該早作應對才好。”

    王臻華也明白了典素問話中未盡之意。

    及至牽扯到太子重臣,不管是王臻華還是典素問,都不再有資格下這一盤棋。不管這位一向尊師重道的大師兄,在事涉太子時立場如何,這盤棋局的走向都不是兩個小小的舉人所能左右的。

    王臻華眯起眼,迎著光看向太陽。

    那種無能為力的倦怠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只想一想都不由渾身戰栗、頭皮發麻的渴望。王臻華緩緩握緊拳頭,終有一日,她會封閣拜相,將這天下盡握掌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9:14

第五十二章

    與江炳成道別之後,王臻華與典素問一齊去了張府。

    而且頗為難得的是,張晉安這位大忙人今日竟然在家,而且王臻華二人在被僮僕引著來到客廳之後,發現她和典素問並不是唯二的客人。

    除了外放的老三和老五,龐氏一門師兄弟都齊了。

    熟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作為一品大員家的管家,老胡不但親自為王臻華和典素問奉了茶,在退下去後,還親自守在二門外,一應外人都不得靠近。

    王臻華心道,三位師兄談的事定是機密。她和典素問應該等會兒,等他們商量完再進來才對。

    客廳的氣氛卻不太好,坐在上首的張晉安和美人師兄薛律正在僵持,賈昭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眯著眼縮在太師椅上,光明正大地打著盹。

    王臻華和典素問拜見過三位師兄,就乖乖坐在下首。

    本來王臻華以為,有她和典素問兩個小的攪局,兩位師兄總不會再僵持下去,正好跟師兄們說一說案情進展,不過她顯然料錯了。

    薛律的嘴一點都不饒人,諷笑道:“你怕是太瞧得起你那好徒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焉知那副皮囊之下,是當真純良無辜,還是包藏禍心?”

    聽了這話,王臻華和典素問對視一眼,看來三位師兄都已經知道了。

    張晉安八風不動,一點不為薛律的話所惱,“太子的心性我知道,他絕不會做下這種事。”

    “利動人心。”薛律單手支著下巴,漫聲道,“你莫忘了,咱們師兄弟一門,從京都到地方都占有要職,若能說服咱們一齊加盟,絕對會給太子一方增加不少勝算。”

    “在外人眼裡,師父是個典型的忠君孤臣。”張晉安聲音有些蒼老疲憊,他揉了揉額頭,“幾個師兄弟中,除去我身處太傅一職,不得不靠攏向太子,其他幾人都在師父的影響下,才不插手儲位之爭。除掉師父,有我這個大師兄潛移默化影響,不愁拉攏不了你們。”

    “但這始終是外人的看法,但凡跟咱們有過交集的,就該知道師門中除了龐老先生威信深重,沒人會真心實意信服其他人。”張晉安像是笑了笑,眼周的皺紋也仿佛平緩了些。

    “雖然我也覺得但凡聰明人,就該看出來此中關系。”薛律語氣也和緩了一點,甚至還屈尊降貴點評道,“但這天底下的到底還是蠢人多些,聰明人實在少得可憐。”

    張晉安失笑搖頭。

    兩人都偃旗息鼓,不知在裝睡還是真睡的賈昭睜開眼,顫巍巍喝了口茶,“汴梁府從魯家搜出來一樣關鍵物證,是一本書,書名《齊術藥典》,是抄錄而來,你們可知原書在何處?”

    薛律輕嘖了一聲,三師兄又來賣關子。

    還是張晉安厚道,問道:“來自何處?”

    賈昭慢悠悠擱下茶杯,“大內藏經閣。”這次不用人催,賈昭直接接盅道,“藏經閣書不外借,就算是皇子王孫,也只能親自抄錄,將錄本帶回家看。我認識一位藏經閣的內侍,請他查過近五十年內都有何人抄錄過《齊術藥典》,名單上只有太子一人。”

    聽了這話,張晉安不由愣住。

    賈昭的相助對於薛律來說,顯然是意外之喜,薛律乘勝追擊道:“對著自己徒弟的筆跡,想來師兄還不至於認不出來吧?”

    張晉安沉默了一瞬,問賈昭道:“那本抄錄的藥典,現在什麼地方?”

    賈昭張了張嘴,像是一下子被問住了。他再次耷拉下肩膀,沒精打采道:“現在皇城司插了手,所有的證據恐怕都被移交給皇城司保管了。”

    瞥見張晉安隱隱松了口氣的樣子,薛律臉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他掉轉頭正欲起身離開,看到自進門就一直乖乖當壁花的兩個小師弟,摸了摸下巴,“兩位師弟以為如何?”

    被無端拉入戰局,哪怕再欣賞美人師兄的風姿,王臻華此刻也不覺得受寵若驚。

    這三位師兄都是大忙人,除了逢年過節的時候,能在龐家碰個幾次面,王臻華跟這三位師兄可真是一點都不熟。倒是師父去世後,三位師兄每日不管多忙,都會來龐家上一炷香。

    師父去後才幾日功夫,跟三位師兄見面的次數,恐怕比之前兩年加起來都要多。

    這麼想著,王臻華倒是放松下來,能熬過龐老先生的嚴厲指教,來自師兄的矚目試探雖然談不上輕松,也絕不會讓她手足無措,生怕丟人了。

    不過王臻華的答案,是絕對不會讓薛律滿意了。

    王臻華對著薛律歉意一笑,“我倒是覺得,太子不像是此案幕後凶手。”在來張府的一路上,她就在一直反復琢磨這件事,她始終覺得此案不像是太子手筆。

    薛律倒也不惱,還賞臉打量了她幾眼,“說說罷,你是怎麼想的。”

    “在我們懷疑上了魯子由之後,各種證據都幾乎是招一招手,就自動跳入懷裡,案子順利得不可思議。”這一點王臻華早有懷疑,但在聽到魯子由自盡,並留下認罪血書,本應到此結束,卻離奇轉折,被皇城司迅速介入,這背後陰謀才仿佛露出冰山一角……

    “先是藥玉。”王臻華豎起第一根手指。

    “明明是最關鍵的物證,但凡魯子由有一點腦子,都該在事後將其毀去,但直到汴梁府上門抓人搜查,那枚藥玉還好端端在魯子由枕頭下擱著。當時我一腔慶幸,只以為魯子由舍不得毀掉這千金藥玉,但現在我卻覺得,魯子由是在故意留下證據。”

    “再是藥典。”接著,王臻華豎起第二根手指。

    “賈師兄提到的那本藥典,我曾在魯家書房看到過。當時我懷疑到魯子由身上,和典師兄一起去魯家試探一二,盡管魯子由對答滴水不漏,但在等待期間,我卻發現那本間接指向魯子由嫌疑的《齊術藥典》,當時我以為自己運氣好,但事後想來恐怕是一早有人安排。”

    “然後是人證陳嬤嬤。”隨後,王臻華豎起第三根手指。

    “魯子由不是個眼光差的,可他不但沒買通個謹慎人,恰恰相反,他挑中的陳嬤嬤好酒貪財,偷奸耍滑,雖然沒漏過被誰賄賂的口風,但滿身都是破綻,才在眾人揭發拼湊下,很快被師妹揪出來。魯子由明明知道,陳嬤嬤一旦敗露,他也會被順藤摸瓜揪出來。可他卻光明正大出現在陳嬤嬤面前,絲毫不遮掩身份——這種行為,完全可以說是自尋死路。”

    王臻華收回手指,“光看這三點,魯子由自相矛盾的行為,也夠可疑了。”

    看到薛律做了個繼續的手勢,王臻華又道:“魯子由在此案中的種種破綻暫且不論,就當魯子由是個蠢材傻子,合該接二連三犯這麼多錯。一個在東宮供職不到三年的年輕人,資歷都沒攢齊,就被太子委以重任,密謀殺人……太子身邊難道無人可用,才矮子中間拔高個,選出個一無資歷、二無頭腦、執行起計劃來破綻百出,一點承壓能力都沒有的蠢材嗎?”

    王臻華解釋道:“這是由下至上推,也可以反過來,由上至下來推。”

    “不過我畢竟沒見過太子,以下推測有幾分可信,請諸君酌情斟酌。”王臻華提前打好預防,“如果太子如薛師兄所言,意圖除掉師父,通過張師兄潛移默化的影響,來達到拉攏其他師兄的目的……就算前面的成功施行,離計劃全部完成,又需要花多少時間呢?”

    “如果實行得好,那絕對穩當,且不會惹人懷疑。不過實行周期太長,見效太慢,而且一旦稍有不慎,走漏消息,那太子在士林中名聲可就一臭到底了。”王臻華掩下後段句話。

    更何況皇帝老邁,儲位之爭日漸白熱化,太子哪有閑心步那麼長的暗棋?恐怕沒等此計劃見效,明日之君就已經決出,深謀遠慮布下的暗子,也只會淪為一招廢棋。

    雖然王臻華相信這位太傅師兄有足夠的能力,來保全在張府密談的周密性,但因著龐老先生的影響,三位師兄都是鐵杆忠臣,她可不准備冒犯老皇帝,挑戰他們對帝王的忠心。

    王臻華說得嘴干,喝了一口茶,靜靜坐回座上,等待三位師兄點評。

    出乎意料的,薛律竟然沒出口諷刺,反而興致盎然笑著,“好好,你的想法倒也算別致。”

    賈昭一直窩在太師椅上,全程連眼都沒睜,王臻華一點都不意外。但本應與她站在同一條戰線的張晉安,卻深鎖眉頭,沉默良久,才道:“你小小年紀,不用你操這份閑心。”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本來准備等王臻華說完,就發表看法的典素問,此刻也屏息垂首,顯然不打算強出頭。

    張晉安像是對屋中氣氛分毫不覺,平平淡淡轉了話題,顯然不想深談下去,“你省試考得怎樣?最近在家中有沒有復習功課?”

    王臻華倒也不算太失望,“發揮還好,和平時一樣。最近事多,沒仔細復習過。”

    張晉安的子侄近年來陸續參加科舉,此時熟練切換到長輩模式,又問過典素問的情況,答案與王臻華無甚不同,都是心中自信,面上雲淡風輕,對成績仿佛一點不掛在心上。

    對於兩個小師弟,張晉安不由拿出對晚輩子侄的態度,“省試成績再有半個月就快出來了,你們年紀還小,壓力別太大。就算沒考上,咱們回頭繼續努力,三年後再考上一回;如果考上了最好,但也別急著慶賀,殿試在即,這名次關乎你的官路起點,容不得半點分心。”

    王臻華和典素問聽到一半,就忙站起來,束手聽庭訓。

    及至張晉安庭訓完,王臻華二人齊聲應諾,並保證回去後會好好復習,絕不掉以輕心。

    直到離開張府,王臻華與典素問對視一眼,齊皆苦笑起來。

    典素問率先下了台階,嘆了口氣道:“罷了,後面的事你我也確實無從插手,就聽張師兄的話,好好復習,准備迎接殿試吧。真要想得不再這麼窩囊,好歹先考入翰林再說。”

    王臻華也是一嘆,“是這個道理。”

    兩人在張府門前分手道別,各自回家。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9:25

   第五十三章

    對於王臻華不再三天兩頭往外跑,不管是婧娘還是李氏,對此都深表歡迎。就連王臻華一整天泡在書房,差點連床都往書房鋪的行為,婧娘和李氏都半點異議沒有。

    除了一天三頓飯、四頓點心、五頓羹湯……吃得她有一點點撐之外,這種輕松滋潤的復習生活,王臻華一點不滿意的地方都沒有。

    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向叔親自去看榜,回來就報喜,說王臻華考中貢士,名次在三十有九。沒等向叔喘口氣,就有報錄人前來報喜,那人喜氣洋洋做了個揖,“捷報貴府老爺王諱臻華高中省試第三十九名。京報連登黃甲。”

    李氏笑得合不攏嘴,“同喜,同喜……”

    還是婧娘鎮定,給報錄人封了個大大的喜封,又再三道了謝,才送走了報錄人。

    對賀喜的鄰裡道了謝,婧娘又下令散了喜錢,闔家喜氣洋洋,王家府門前放了好幾串鞭炮,巷子裡一時間劈啪響震天,紫煙嗆人眼。

    饒是王臻華事先無比鎮定,真聽到中了貢士,還是不由笑眯了眼。

    王臻華痛快玩了兩天,不過殿試的時間通知很快發了下來,定在四月初三,距離現在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王臻華再不敢瘋玩,再次過上了閉門苦讀的日子。

    某一日李氏說要到白馬寺還願,說是感謝菩薩保佑王臻華考中貢士,而且由於菩薩很靈驗,李氏百般勸說,想要把王臻華這個正主帶上,好讓菩薩感受到她的誠心。

    王臻華本來不願意,但這最後一道關卡了,王臻華反倒有點緊張。偶爾失眠一兩次倒是小事,但小事累積起來也影響心情,她想了想,現在臨到頭,該會的會了,該記的記下了,倒也沒必要一直關在門裡磨洋工,出去放放風,換換心情,說不定還能緩解一下壓力。

    而且王臻華一直久仰白馬寺大名,但一直不能成行,李氏的提議倒也歪打正著,正對她的心意。

    這麼想著,王臻華也加入了去白馬寺的行列。

    天還沒亮,王家的馬車就駛向白馬寺,皆因白馬寺香火鼎盛,若去得遲了,只怕一路堵到最後,挨挨蹭蹭,天黑都進不了白馬寺的大門。

    幸好她們起得早,路上駛往同一個方向的馬車雖然也有,但總算不是很多。

    王臻華剛上路時,還饒有興致掀開窗簾看風景,但馬車駛了半個時辰,外面還是冒著小嫩芽的光禿樹干、隱約有些綠意的草地、仿佛觸手可及的朦朧遠山……這些千篇一律的景致,終於讓王臻華看膩了。她懨懨地松開簾子,靠在馬車壁上,迷迷糊糊睡了個回籠覺。

    等到馬車停下,重硯輕扣門扉喚人時,王臻華才醒轉過來。她意猶未盡伸了個懶腰,高高興興蹦下了馬車。

    不過先她一步下來的李氏,卻沒有往前走,而是猶疑望向前方。

    王臻華心中生奇,也往前看去,只見白馬寺大門小門都鎖著,門前兩側擺得慢慢都是馬車。

    難道是她們來得太早了?

    李氏遲疑地握住王臻華的手臂,“往常這個時候,白馬寺一般都開門了。現在關著門,恐怕有貴人來訪白馬寺,卻又怕人打擾,因而特地提前打了招呼,封了全寺只為招待貴客。”

    王臻華對所謂貴人一無興趣,摻住李氏提議道:“要不咱們回馬車坐一會兒,等白馬寺門開了,咱們再進去燒香還願?”

    李氏猶疑不定道:“要不咱們先回去?別不小心衝撞了貴人。”

    王臻華不由失笑,她指著兩旁停著的各式各樣的馬車,寬慰李氏道:“在這兒等著的人多了,貴人眼高,哪會看得上咱們這種升鬥小民。”

    李氏左右看看,兩旁停著的馬車有比王家豪華的,也有比王家質樸的,她家的馬車橫看豎看都不起眼,確實不大可能惹來貴人,因此也就放了心。

    安頓好李氏之後,王臻華回了自己的馬車,再次撩起窗簾,看向恢弘雄麗的白馬寺。

    白馬寺據說背後有人撐腰,所以一般權貴不敢硬來。汴梁不一般的達官貴人也不少,但面子能大到讓白馬寺主持為之閉寺的人,可著實不多。

    除了皇親國戚,就只有幾位征戰沙場、聲名赫赫的老將軍了。不過這幾位老將軍都不太信佛,雖然上了年紀,但還是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自然不可能來寺廟找不痛快。

    而皇親國戚之中,一些隔代太遠的宗室子弟,大都已經清閑下來,只掛著宗室名兒領些俸祿,就算是先帝的親兄弟都調了虛職,更何況他們。所以真正在權貴圈裡首屈一指的,只有皇帝的親兄弟和親兒子。而白馬寺也牛掰到,除了最正統的皇親國戚,其余一視同仁。

    想到皇親國戚,王臻華不由聯想到太子,也不知龐老的案子現在進展如何了。

    在這種無聊的等待中,王臻華靠在馬車壁上,再次猜過一輪誰是幕後凶手的游戲,也不知道游戲的謎底什麼時候才能揭曉。

    半個時辰過去,白馬寺的大門終於開了,卻不見有私人馬車進出,想來是從另外一條道離開。

    馬車不讓進門,王臻華和李氏徒步進入山門,一齊進入正殿。李氏認認真真上了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默聲許願,又在菩薩跟前小心搖了支簽,是中上簽,倒也還算可以。

    解簽的時候,王臻華沒在旁邊跟著,跟李氏打了個招呼,就在寺院裡轉悠了兩圈。

    最後轉得有點累,王臻華尋了個石凳坐下。才安生一會兒,就有個小和尚把頭探進院子裡,袍角邊露出半截掃帚枝兒,嘟噥道:“怎麼還有人,我得啥時候才能掃完地啊。”

    王臻華笑著招了招手,“小師傅只管進來灑掃就好,不必管我。”

    小和尚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偷偷一笑,左邊臉頰上露出一個酒窩。小和尚一邊偷笑,一邊拖著一把他還高一頭半的大掃帚,高高興興溜進來,“官人真不會怪我?”

    王臻華點點頭,本來還想幫忙,但看到小和尚游刃有余揮動著半丈長、手腕粗的大掃帚,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站在一旁。

    小和尚體力顯然很好,一邊風吹掃落葉掃著地,一邊半聲不喘跟王臻華聊著天。

    小和尚自小就在白馬寺長大,唯一下過一次山,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小和尚對汴梁的印像卻極美極深刻,短短交談之後,已經知道王臻華心善,喋喋不休問起山下景致。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時間過得很快,小和尚掃完了滿院的落葉,遺憾地嘆口氣,“好了,你陪我這麼久,有什麼想問我的就問吧,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

    王臻華挑了挑眉,這小和尚倒是一副玲瓏心腸。

    不過既然水到渠成,王臻華沒過多計較,“我想問,白馬寺有沒有一位叫魯子由的掛名弟子。”

    小和尚皺眉想了想,“魯子由……你說的是慧敏師兄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9:36

第五十四章

    小和尚看出王臻華是想打聽魯子由的事,為難地摸了摸光頭,剛才自己還誇下海口,讓對方盡管問呢,結果第一個問題就回答不出來……小和尚只好道:“慧敏師兄是掛名弟子,平日裡講經上課,都跟我們不在一起,所以慧敏師兄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王臻華對此倒也不意外。本來她也不覺得,這隨便在寺院裡拉個人問,就正好能找到熟悉魯子由過往的人。她的真正目的是另一件事,“不知慧敏師傅在白馬寺時夜宿何處?”

    小和尚先前沒答出來,本來挺過意不去,幸好這第二個問題知道答案,忙道:“就在這間院子,西數第三間就是。”說著,小和尚主動引著王臻華走了過去。

    王臻華一邊跟著小和尚走,一邊在心裡給重硯加了分。這小子還算機靈,只她陪著李氏燒香這一小段時間,重硯就打聽出掛名弟子的房舍,雖然沒探聽出魯子由住哪,但已經很不錯了。

    小和尚從腰間取下一大串銅鑰匙,開鎖進門,“雖然慧敏師兄下了山,但也經常回來住住,所以他的房間一直保留著,我這兩年被分配外院房間的打掃,慧敏師兄的房間也由我負責……”

    屋裡的擺設一目了然,只有桌椅床凳,牆角一個衣櫃。

    王臻華在屋裡轉了轉,這裡面實在沒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她隨口問道:“你還記不記得,距離慧敏師父上次來,過去了多長時間?”

    小和尚搔了搔頭,“大概有一個月了罷。”

    王臻華又問:“自他走後,這房間擺設可有什麼改變?”

    小和尚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諸位師兄屋裡的擺設都一模一樣,我隔一日打掃一次,記得再清楚不過,慧敏師兄的房間也不例外,從始至終一分一毫都沒變過。不過……”

    王臻華眉毛一挑,“不過什麼?”

    小和尚停頓了一下,語氣疑惑,“上個月有一樁怪事,那次明明偷懶少擦了一回窗台,但第二次來,卻發現窗欞上一點塵土都沒有,明明都有四天了,這山上空氣雖好,但似乎也沒好到這份上……”

    王臻華心中一動,看來有人偷偷造訪過這裡,窗台干淨,估計是此人撬窗而入,離開前為掩蓋行跡,才特意擦了窗台上的腳印,沒想到恰逢小和尚偷懶……

    “這屋裡沒丟什麼東西?”王臻華問道。

    “沒有吧。”小和尚驚了一跳,“你是說,那次是有人故意進來……”

    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環顧四周,這屋裡家徒四壁的,除了幾樣笨重的舊家具,實在沒什麼貴重的值得一偷的東西,她的視線落在那個破破舊舊的衣櫃上,除了這個東西。

    小和尚也跟著看向衣櫃,他明顯地咽了口唾沫,“師兄的東西,不會被偷了吧……”

    “這可說不准。”王臻華煞有介事地搖搖頭,“這房間的鑰匙除了你,還有誰有?”

    “只有掌院大師。”說完,小和尚更沮喪了,掌院大師顯然不可能干偷溜進弟子房間這種事。如果慧敏師兄真丟了東西,那責任可就完全在他頭上了,可是他實在不記得鑰匙曾經被人偷過啊……

    “或許那人只是進來轉一圈,說不定沒偷什麼東西。”王臻華好心建議道,“不如你檢查一下?”

    “是啊,寺院裡一向清苦,說不定屋裡沒什麼值錢東西,那賊失望之下……”小和尚自言自語,給自己打了半天氣,站在櫃子前,深吸一口氣,一把掀開衣櫃蓋子。

    王臻華從小和尚的右上方,探頭看去,這真是她見過最寒酸的衣櫃了。

    偌大的一個半人高的衣櫃,只櫃底疊了兩套僧衣,一夾一單,旁邊擺著兩頂同色僧帽,幾乎連棕褐色的櫃子底都沒蓋滿——這就是櫃子裡的全部東西了。

    小和尚探手進去,翻了翻,倒是從僧衣下面翻出來五六把折扇。

    這幾把折扇並不名貴,但扇骨打磨細致,扇面是極出色的工筆畫,雖然主人保存得很好,但能從扇面的紙質上看出來,這幾把折扇已經有些年月了。

    王臻華看著折扇,若有所思道:“以前倒是沒注意,魯子由喜歡收藏扇子?”

    小和尚倒是沒聽清王臻華的話,把折扇原樣擱回去,對著衣櫃十分苦惱。屋裡的擺設哪怕動了一點點他都一清二楚,但別人衣櫃裡放著什麼他哪知道啊……

    王臻華此行有了答案,正欲離開,看到被她忽悠了的小和尚正自苦惱,良心發現道:“你不是說,慧敏師傅自下了山,偶爾才會來山上住一兩晚嗎?”

    小和尚呆呆點頭。

    王臻華笑道:“他家也不富裕,既然只是偶爾住住,肯定不會在這兒放什麼貴重品,再說他好歹曾經是寺院弟子,哪會故意犯忌帶些奢華物件來礙人眼?這兒頂多放一些日常換洗用品……”

    小和尚被安慰到,慶幸地拍拍胸脯,也就沒注意到王臻華突然失語停下。

    王臻華心不在焉地跟小和尚道了別,匆匆找到李氏,只說想起一樁急事,要先走一步。李氏本來也准備走了,聞言也不再多呆,跟著王臻華一齊離開白馬寺。

    送了李氏回府後,王臻華正欲去江家一趟,不想門房迎上前來,“官人,小江大人來訪……”

    王臻華不由失笑,倒是省了她多跑一遭。

    下了馬車,王臻華直接去了前廳,正看到江炳成百無聊賴斜倚在桌上。

    江炳成聽到腳步聲,一抬頭就看到王臻華,不由笑著虛點了她兩下,“好啊,我還以為你一直閉門苦讀呢,才不敢上門打擾,不成想你還有這等閑情雅致,竟去游白馬寺了?”

    “陪著我娘去白馬寺燒炷香,還個願罷了。”王臻華坐下來喝了杯茶,“倒是碰巧查到一個線索。”

    “什麼線索?”江炳成坐直了道。

    王臻華沒有回答,反而先問道:“當日查抄魯家,查抄出來的東西,官府裡可有檔案?”

    江炳成點頭,“自然有。雖然查抄的東西,連同原始檔案都被皇城司搬走了,但府裡還有備份。”

    王臻華放下茶杯,不再賣關子,“魯子由曾在白馬寺掛單,當了十來年俗家弟子,直到幾年前才還俗下山,科考做官。雖然還了俗,但他在寺院的房間還保留著。據灑掃和尚說,他的房間曾被偷偷潛入過一次,那人動作很謹慎,屋裡的東西位置分毫沒變,差點把灑掃和尚都瞞過去……”

    江炳成聽了嚴肅起來,“丟了什麼東西沒有?”

    “恐怕除了魯子由本人,誰都不知道這個答案。” 王臻華搖了搖頭,“不過,我倒是有另一個發現。魯子由衣櫃裡除了僧衣僧帽,倒是有幾把做工極精巧、而且頗有些年頭的扇子。”

    “扇子?”江炳成聽了很快明白過來,“魯子由當和尚的時候就有這個愛好?”

    “可我記得,魯子由在拜訪龐家的時候,卻鮮少拿扇子。”王臻華補充道,“那麼是他在下山後,就沒了這個愛好?還是他一早就謀劃殺人,不允許自己露出破綻,才刻意不帶扇子?”

    “當時是我帶人查抄魯家,似乎沒抄出什麼精致名貴的扇子。”江炳成回憶道。

    “一把都沒有嗎?”王臻華問道。

    江炳成再次仔細回憶了一遍,肯定地點了點頭,“確定沒有。”

    王臻華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喃喃道:“難道是我想錯了?”

    “這倒未必。”江炳成笑道,“說不定正相反,魯子由愛扇成痴,知道官府早晚要來抄家抓人,舍不得這些寶貝受折損,而提前把扇子都藏起來了。”

    “其實要知道也簡單,查訪一下他的同窗同僚即可。”王臻華也不再糾結苦想,說著就要起身。

    “等等。”江炳成按住王臻華的肩膀,“離殿試沒剩幾天,你今天放風也差不多了,也該收收心准備好好考試,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王臻華慢慢坐了回去,失笑搖搖頭,“也是。”

    江炳成抖了抖袍腳,站起身來,搖頭笑道:“本來今天難得休沐,我還准備來接你出去放放風,現在看來我是一點清閑命都沒有啊。”

    王臻華笑著送江炳成出門,“等這段時間事了,我一定請你出去好好玩一天。”

    江炳成摟著王臻華的肩膀,走得吊兒郎當,“我就等著你金榜題名,胸配紅花,打馬游街……說出去也給哥哥我長長臉,好教人知道我兄弟文采風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09:52

第五十五章

    殿試地點在講武殿。

    這一年通過省試的人不算多,只有一百多號人,在通過層層檢查後,眾人來到講武殿,鴉雀無聲等在各自的座位前。

    王臻華在上首第三排,因著挺靠前,也不敢隨意四顧,索性低下頭,默默背起經義來。沒等她背完一章《勸學篇》,就聽內侍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王臻華隨著眾人下拜,片刻後,被皇帝叫起。

    皇帝的聲音有些蒼老虛弱,在簡單致辭後,就宣布開考。禮部侍郎上前敲了罄,吩咐內侍將卷子發下。直到每張桌上的題紙都擺好,一眾貢士才被允許入座。

    王臻華坐下後,先看了一遍題目,心中一松,一邊磨墨,一邊在心中打起底稿。

    因著考試地點與前幾次不同,王臻華除了考慮怎麼答題,還留著一兩分心思來留意周圍的情況,在考試開始一刻鐘之後,本應坐鎮全場的皇帝就悄悄退了場。

    當然,正常殿試長達整整一天,別說當今皇帝年邁,未必堅持得了一整天,就算皇帝在正值壯年的時候,也只會來走個過場。

    王臻華手下不停,略略抬眸,瞄了一眼,只瞥見皇帝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從後殿離開。因著只是遠遠看了一眼,除了對方顯而易見的龍袍能辨認身份,其他諸如一身龍氣、上位者威壓……她是半點沒分辨出來,倒是那老態龍鐘的遲緩步伐,顯出幾分遲暮氣息。

    皇帝年紀大了,可據說太子儲位似乎不大穩當……

    不過這些大人物的事情跟她一個小貢士沒什麼關系,王臻華收攏心思,放下墨錠,執筆蘸墨汁,開始寫起策論來。

    午時,考試停了一刻鐘,內侍們奉上面餅和水,眾人默默吃起簡易餐。

    中間太子來了一趟,王臻華離前排近,倒是聽到太子和禮部尚書的一兩句對話。據說太子是奉皇帝之命,特來慰問一番。

    太子已經是不惑之年,面相溫和,體態微微有些發福,看起來挺好說話,對著一眾無品無級、前途還是兩說的貢士,也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在表達了皇帝的慰問之意後,甚至很親民地讓內侍取來一份簡易餐,嘗了幾筷子,算是與民同樂。

    不過中間的休息很短暫,在太子離開之後,眾內侍撤下杯盤,殿試繼續。

    直到暮色西沉,一聲鐘磬音宣布殿試結束。王臻華擱下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這數年苦讀生涯總算熬到頭,她發誓以後再也不沾這些經史子集了!

    王臻華隨著眾人離開講武殿,出了宮門,正欲乘坐馬車回家,卻被一名兵士攔下,而且看這裝束是皇城司的人,此人倒也客氣,“官人稍等,我家大人有請。”

    “敢問尊上何人?所為何事?”王臻華道。

    “我家大人姓程,供職皇城司,現任上指揮使。”那兵士做了個請的手勢,盡管姿態十分恭敬,但語氣卻隱隱有些強硬,“至於所為何事,恕我不便透露。”

    姓程?王臻華心中一跳,正欲細問,抬首間瞥見一同出來的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朝著王臻華的方向指指點點。王臻華也知道不宜在此地耽擱,也沒計較對方的態度問題,低聲吩咐重硯回去報個信,禮貌地請那兵士帶路。

    至於所為何事……她最近做的事,能跟皇城司掛上鉤的,也就只有龐老先生的案子了。

    皇城司內,王臻華並未等多久,就看到了請她來的上指揮使大人。

    此人果然是舊識,幾年前王家書局失火一案,就是由這位程御程大人代表皇城司,協同汴梁府辦的案子。當日程御隱晦指出是王臻華一招禍水東銀,給皇城司平白添事,王臻華打太極糊弄了過去,這之後王臻華一直小心翼翼,唯恐惹對方的眼,沒想到龐老先生一案……

    不過程御顯然不是來跟她翻舊賬的,這人也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兩人見禮後,就直入正題,“兩天前你去白馬寺,到過魯子由的房間,對不對?”

    王臻華點頭。

    程御問道:“你在那兒都發現了什麼?”

    王臻華有些愕然,但還是配合回道:“只有一些必要的桌椅板凳,沒有其他出人意料的東西。”

    程御敲了敲桌子,“還有呢?”

    王臻華征了一下,當日那小和尚開了魯子由的衣櫃,是她隱晦促成的,她一個外人出現在那兒本來就說不過去,此事由她的口中說出,證詞的有效度也會打折扣,程御辦案多年,不該不知道此中規則啊……為何不直接去問那小和尚,反而追著她盤問,甚至不惜等著她省試結束,莫非……

    對上王臻華驚疑不定的眼神,程御倒是沒有隱瞞,“禪止小和尚被殺,魯子由的禪房被燒毀,同時汴梁府存放證物的屋子起了火,所有的證物都被燒得一干二淨……”

    王臻華心中一沉,喃喃道:“怎麼可能……”

    程御冷笑一聲,“若非得知汴梁府遭火,我遣人問候,恐怕這條線索就此斷了,我這兒都被蒙在鼓裡呢。”

    王臻華回了神,有些尷尬,她原也聽江炳成提過一兩嘴汴梁府和皇城司的舊事。雖然皇城司沒有判案之責,但三司會審,不管誰先一步查明真相,都會脫穎而出,在皇帝面前表現一把。

    就王臻華和江炳成的私交而言,她肯定更傾向於汴梁府,但她現在站著皇城司的地界兒,眼前的程御雖然談不上交情,可就她這兩年沒遭過四皇子報復而言,顯然對方對她當年所做的事一直守口如瓶……所以她這會兒也不好明擺著偏向汴梁府,只好摸摸鼻子,訕訕笑了笑。

    程御眼神銳利地看了王臻華一眼,倒也沒再追究下去,冷聲道:“說說罷,你在那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東西,能讓禪止小和尚喪了命,還讓對方不惜燒了汴梁府府庫。”

    王臻華不敢隱瞞,“魯子由房中衣櫃裡有六把折扇,有些年頭了,雖然不名貴,但都做工精致,在喜歡扇子的人眼裡肯定有些收藏價值。”

    程御沉吟片刻,“這幾把扇子……可惜了。”

    王臻華心中也嘆了一聲可惜。不惜在汴梁府放火,也要燒掉這些證據,看來這幾把折扇跟幕後指使肯定有些聯系,說不定是親手所畫,贈給魯子由以示親近的呢。若是折扇還在,對比字跡……

    程御又問了一些細節,才將王臻華放了回去。

    王臻華回了王家,熬過最後一輪考試的好心情也消失了。本來她還以為好容易有了線索,離破獲此案也沒幾天了,可現在線索再次斷掉……難道龐老先生的案子注定破不了嗎?

    汴梁府的證據被毀,皇帝大怒,讓汴梁府尹徹查。整個汴梁府人人自危,每天被使喚得跟陀螺一樣,但查來查去,只說是風大吹倒了油燈,才燒了府庫。雖然最後離開的庫工聲稱自己離開前肯定關好了門窗,但查不出誰又故意開了窗戶,最後被推出來頂罪的還是那個倒霉的庫工。

    一天天過去,案情陷入僵局,不過唯一的好消息是,殿試的成績出來了。

    王臻華被點了傳臚,二甲第一名。

    狀元和榜眼都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都是江南人,探花是典素問。據張師兄說,當日閱卷官呈上時王臻華在一甲之列,但呈給皇帝,欽筆御批之後,王臻華就掉到了二甲……

    不和皇帝的眼緣,這實在沒辦法。不過好歹撈了個傳臚,王臻華還不算太慘。

    王家一時間賓客雲集,好不容易應酬完這一波,皇帝賜宴瓊林苑,王臻華再次忙了起來。

    瓊林苑在汴梁城西,是一座皇家花園。園林很美,不過王臻華無暇賞玩。雖然她這個傳臚堪堪被擠在一甲之外,但在上百名進士中間,也算是矚目的焦點了。

    不過在皇家來人之後,就算是狀元跟前也沒人奉承了。

    王臻華隨著人群,朝上首禮拜。

    皇帝並未親至,派來的不出意料是太子,但讓人意外的是,太子並沒有獨來,四皇子也跟來了。

    太子是元後嫡出,正統所在,按說儲位再穩當不過,但皇帝對太子卻不甚喜愛,反而更青睞寵妃所出的四皇子,據說四皇子自小就聰明機敏,長大後更是文武雙全,深得皇帝歡心……

    不過雖然四皇子來了,但瓊林宴還是由太子主持。

    可盡管太子一派大家風範,謙和有度,讓在座的每個進士都如沐春風,盡管四皇子僅僅是坐在太子一側,不發一言,只玩世不恭玩著個酒杯,但鋒芒畢露,存在感一點不比主持瓊林宴的太子弱。

    太子先敬天地,再敬皇帝,三敬在場諸位進士,然後宣布開宴,場面和樂融融。

    宴席很豐盛,各種佳肴瓜果、瓊珍美味……應有盡有,但這些進士裡面就算是家裡再貧苦的,也對這場盛宴本身沒興趣,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著在太子和四皇子面前表現一番。

    瓊林宴的主創者顯然很體諒大家的心思,流程中的曲水流觴,賦詩作對,都給足了機會,讓大家可勁兒在貴人面前表現。

    不過王臻華對這個沒興趣。

    要是皇上在這兒,她花心思表現一下也是應當,但現在在這兒的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四皇子,儲位之爭這兩年幾乎白熱化,她沒有慧眼,猜不出誰是明日之君,因此不准備提前下注,博從龍之功。

    開始時,大家還勉強保持了讀書人的風度,順著曲水流觴的順序,各自吟詩作賦,但等到後面看到太子一派謙謙君子風度,有人大著膽子上前獻詩敬酒,太子笑著受了,甚至和善地點評了兩句。眾人見狀不由大喜,越來越多的人湊上前,擠不上去的湊到四皇子跟前,四皇子倒是沒計較這些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詩才出眾,點評起來更是獨到精辟,不多時就讓眾人心悅誠服拜倒在其高才之下。

    看到太子和四皇子跟前不缺人奉承,而且圍了一大圈人,堵得肯定看不到這邊情景,王臻華松了口氣,吃了點水果壓一壓酒意,百無聊賴等著宴席結束。

    王臻華左右看了看,她倒也不算唯一沒湊上前的。

    打頭的有狀元郭孝、探花典素問,後面二三甲的也有七八個,零零散散坐在桌旁,有自斟自飲喝酒的,有喝醉了蒙頭睡的,有不時夾一兩筷子菜吃飯的,有坐在一塊兒說悄悄話的……

    典素問手裡拿著個酒杯,不時若有所思地掃向太子和四皇子的方向。

    自從殿試之後,王臻華和典素問私下裡再沒聯系過,兩人雖然高中進士,但恩師死的不明不白,他倆這金榜題名的喜事也打了不少折扣,四目相對,愧疚都來不及,哪有心思相對慶賀呢。

    對於這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瓊林宴,王臻華一點不想多待,但無奈不管是太子,還是四皇子,都鐵了心做足禮賢下士的樣子,要拉攏這一科的新科進士,遲遲沒有動身的跡像……

    王臻華無奈,跟典素問招呼了一聲,問了一旁的內侍,起身准備出個恭,順便放放風。

    外面月色如洗,少了人聲的喧囂,園子裡多了幾分靜謐的氣息。

    王臻華去了恭房後,延湖走了一圈,看著時候差不多了,准備返回宴上,正要起步,突然聽到隱約聲音傳來。

    “公公救我!”一個尖細聲音傳來,聲音中充滿惶恐。

    王臻華下意識往假山石後一避,這似乎撞見陰私事了。王臻華不由皺眉,她尚且自顧不暇,可不想再卷進別人的是非中。

    王臻華左右看了看去路,想要離開必須穿過一段平坦無遮擋的石子路,可那悄悄密談的兩人正在湖邊,離她並不遠,若她貿然出去,勢必會被發現。

    正在她估摸今晚月光亮度,再加上這距離,是否能在不被認出,不被趕上的前提下,順利離開的時候,那邊傳來的對話讓她停下念頭。

    只聽先前那人道:“太子已經盤查好幾遍了,就連偶爾來借書的側妃娘娘都沒饒過去,被太子親自圈起來問,再要查下去,我可頂不住了。”

    太子私下裡盤查審問,這是在找內賊?

    另一個蒼老些的聲音道:“放心,這事真被查出來,咱家也落不了好。但有一點,你確定此事只你一人知道,不曾吐露於他人?”

    先前那略年輕些的人拍胸脯道:“公公盡管放心,我自然知道這事機密,絕不敢透露給別人。”

    那年長些的公公低聲笑了笑,“做得好,做得好……”

    那年輕的也跟著笑了笑,上前似乎想要再問些什麼,突然悶聲哼了一聲,猛力抓住那年長公公的胳膊,“公公,你……”還未說完,他就一點點滑了下去,被嫌惡地一腳踢開,仰倒在地。

    慘淡的月光照下來,只見年輕些的公公胸腹間插著一柄匕首,隱隱有鮮血氤氳出來,把淺色的布料暈染成一片暗沉色。

    王臻華悚然一驚,這是在殺人滅口!

    那年長公公彎下腰,拍了拍那年輕公公的臉,聲音尖細陰寒,“便宜你了,這匕首可是主子剛賜下來的……”說著,那年長公公把匕首□□,用那年輕公公的衣襟仔細擦掉匕首上的血跡,回匕入鞘,又探了探那年輕公公的鼻息,隨後把他又搬又拽,扔到了湖裡。

    王臻華悄悄縮回頭,捂著狂跳的胸口,拼命想對策。

    原本王臻華還想冒險趁著夜色不明,對方認不清人,悄悄潛回宴上。但此人窮凶極惡,敢在瓊林苑殺人,背後肯定有人撐腰。若是她莽撞跑出去,此人知道事泄,肯定要查這段時間誰不在場,那她肯定逃不了,還不如就藏在這兒,等此人離開,她再悄悄回宴上,只要沒人細查,也能蒙混過去。

    可這樣就只能寄希望於對方一時疏漏,或是自信至極,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而未生出查探在此期間瓊林宴上有誰不在場。但這樣就太被動了,若對方是個周密的性子……

    王臻華估摸著那年長公公毀屍滅跡該干得差不多了,想要看看那人走了沒有,遂一點點探出頭,正對上一對渾濁的三角眼!

    王臻華心頭猛地一跳。

    她慌不迭向後撤去,卻正撞在一個人身上,不待她再作反應,就被反剪住雙手,勒住脖子,再也動彈不得。

    “白公公,這人怎麼處置?”勒住王臻華的是個男人,聲音渾厚,不像不是太監。

    “之前的計劃稍作改動即可。”白公公從假山石後移步出來,背微微佝僂著,嘴角下撇,一雙三角眼,天生帶著三分凶煞相。

    此人一張口,王臻華就從他的聲音認出來,這白公公正是剛才殺人凶手。

    到了這會兒,王臻華反倒冷靜下來,“死一個新科進士,和死一個小太監可不一樣,而且是在這瓊林宴上,此事一旦事發,皇上必會龍顏大怒,你確定你家主子能平安脫身嗎?”

    白公公像是沒料到王臻華死到臨頭還這麼鎮定,“我家主子自有本事脫身,還輪不到你操心。”

    “就算你家主子能平安脫身,你這個真正動手殺人的凶手可未必。這瓊林宴是皇家園林,今日能進出的可是有數的,除了上榜進士、皇子及其親隨、戍衛安全的皇城司干當事、以及負責瓊林宴的禮部官員,就只剩下在瓊林苑伺候的內侍宮女,這麼嚴密排查下來,就算你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來。”

    “或許你家主子榮寵非同一般,但新科進士死在瓊林宴上,皇上總要拿個人來祭旗,屆時你家主子棄卒保帥……”現在情形緊迫,王臻華來不及布針引線,索性直截了當挑撥離間。

    白公公桀桀一笑,聲音陰森恐怖,“王傳臚好一張利口,不過今日天時地利人和,咱家保證,王傳臚的死一定合情合理,事後絕不會惹半點物議。”

    王臻華心裡一咯噔。

    這白公公不但認得她,而且聽對方話音,恐怕她也在對方算計之中。

    白公公背抄著手,像是貓逗耗子一樣,繞著王臻華緩緩踱了一圈,“本來咱家准備給你安個失足落水的死因,但現在有了伴兒,”白公公瞥向平靜無波的湖面,唇邊泛起一抹陰測測的笑,“小太監見財起意,持刀威脅,王傳臚見機反抗,兩敗俱傷,雙雙落水而亡……”

    白公公撫掌大笑,“好一出大戲!”

    在白公公鬼哭神驚的陰森笑聲中,王臻華一顆心越來越沉……

    白公公從懷中取出匕首,拔匕出鞘,“讓咱家送王傳臚一程!”

    王臻華用力掙了掙,可身後侍衛牢牢鎖住她的身體,她這力氣比蚍蜉撼大樹都不如,眼看著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匕首越來越近,遠處傳來一陣呼喊聲……

    “王官人……”

    “傳臚大人……”

    王臻華心中一亮,抬眼看去,遠處隱隱有數簇火把的光芒由遠及近,這是有人來尋她了?不待王臻華呼救,白公公眼疾手快堵住她的嘴,在她耳邊道:“王傳臚莫急,咱家這就送你上路。”

    說完,白公公手腕一沉,匕首直刺入王臻華腹中。

    這是一把吹毛斷發的鋒利匕首,直到白公公拔出它來,小腹上尖銳的刺痛才後知後覺傳入王臻華的大腦,粘稠猩熱的血從傷口溢出,幾乎頃刻浸濕了中衣外袍……

    像是怕王臻華沒死絕,白公公換了個方位,在她身上又刺了一刀,看王臻華還未斷氣,白公公興奮地嘖了一聲,還欲再刺,卻聽那侍衛低聲道:“白公公,再不走咱們就走不掉了。”

    白公公粗重地喘息著,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匕首上的血,遺憾地看了王臻華最後一眼,“可惜了,把她也扔到湖裡,別離小德子那地兒太遠。”

    那侍衛低聲應是,把王臻華拖到湖邊,正欲往下扔,被白公公攔住,“慢著。”

    白公公蹲到王臻華跟前,滿意地看到王臻華雙眼焦點都沒有,連聲痛都哼不出來,他把匕首塞到王臻華手裡,掰著她的手指讓她握住,“這樣就齊活了。”

    說罷,白公公把王臻華往湖水中一推,幾圈漣漪過後,水面恢復平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0:05

第五十六章

    小腹挨了兩刀,王臻華原就疼得鑽心,此時傷口被水一浸,她險些維持不住瀕死的假像。

    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來,隨著身體一點點沉降,頭頂上的亮光越來越淡,四周密不透風的黑暗沉沉壓了過來。王臻華攥緊了白公公塞過來的匕首,咬牙屏息,等待白公公和那侍衛走人。

    幸好搜救的人員來得快,白公公等了幾息,看水面平靜無波,不由得意。那侍衛匆匆清理一下剛才的案發地點,白公公看時間緊急,也沒擺架子,上前幫忙清理痕跡,完事後迅速與侍衛分頭離開。

    很快,就有人搜到了湖邊。

    對方的幕後主使背景雄厚,王臻華實在不敢確定,這搜救人員裡是否有對方派來收尾的人。可隨著閉氣時間越來越長,她知覺肺腹間憋得快要炸了,眼前一片漆黑,腦袋又漲又沉,就在她撐不下去的時候,一個稍有些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王臻華猛力踩水,“嘩啦”一聲浮出水面。

    王臻華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差點被鼻腔殘留的水嗆到。

    一只手伸過來,有力地握住王臻華的肩膀,瞬間把她拉出水面。

    王臻華吃力抬頭看去,火光刺眼,激得她雙眼酸痛,幾乎流出淚來。她抬手想要擋住光的方向,卻發現剛才催眠自己忽視掉的疼痛,此刻鋪天蓋地卷土重來,疼得她連動一動小拇指的力氣都沒有。

    程御按住她的手,“別亂動。”

    雖然王臻華在湖水裡泡了一圈,身上的血跡都被水衝走了,但傷口卻不會就此消失,甚至因程御剛把她拉出水面時動作太大,傷口重新撕開,再次出血起來。

    原本求生意志讓她努力維持清醒,現在重獲生天,身邊又是可靠的人,王臻華幾乎控制不住越來越昏沉的頭腦,可現在不是放松的時候,她狠狠一咬下唇,口齒間腥鹹的血味讓她短暫清醒過來。

    王臻華反手握住程御的手,“湖裡還有一個人,估計已經死了,是個小太監。此人是東宮中人,勾結外人,反被殺人滅口。”她將攥在另一手中的匕首遞上,“這匕首正是凶器,殺他的和殺我的是一伙人,領頭的叫白公公,另有個幫凶,是個侍衛。那侍衛比我高一頭,身材強壯,那白公公……”

    見王臻華停頓在關鍵處,程御會意地壓下身子,把耳朵湊到王臻華嘴邊。

    王臻華氣息微弱,潮濕而微弱的氣流打在程御的耳膜上,讓程御難得走了會兒神,但王臻華話中的關鍵詞瞬間讓他回神,“……必在太子或四皇子的親隨當中,千萬小心行事……”

    程御心中一凜,面上卻波瀾不驚,撫慰道:“我明白,你的傷勢很重,先休息一會兒。”

    王臻華臉上浮起一抹隱約的苦笑,現在還遠不是她放心的時候,她極力強撐著精神,但眼皮卻越來越沉,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送我回家……”

    程御卻不贊同。

    只這一會兒工夫,王臻華穿著的那件雨過天青色儒衫,小腹處就被血濡濕了一大片。瞧著這傷勢恐怕很重,尤其早春水寒,王臻華又在湖裡浸了那麼長時間……這傷勢急需救治,瓊林苑可是在汴梁外城,要真按著王臻華的意思,回了王家再治傷,這位新任傳臚就該到閻羅殿報到了。

    這王臻華以前接觸過幾次,不像是個矯情拿喬的……

    程御正自心中不解,忽然視線一頓,伸手給王臻華整了整衣領,抱起王臻華,對不遠處站著的內侍沉聲道:“最近的屋子在哪?前邊帶路。”

    這名內侍原是負責這一片樓台水榭的,現在這兒出了命案,他肯定逃不了責任,尤其眼瞅著一具屍體被打撈上來,不由兩股戰戰,只覺前途一片慘淡。如今皇城司的大人有吩咐,這內侍像是溺水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靠上去,殷勤在前面引路道:“大人這邊請,前方不遠有座萬花閣。”

    程御對下屬做了簡單的安排,也不假手讓別人抱著王臻華,讓那名內侍帶路,跟了上去。

    程御抱著人,為穩當走得頗慢。這內侍也機靈,提前派人去萬花閣,把爐火燒起來,被褥換新,剪刀、白布、熱水等都准備好,傷藥庫房也有,雖然比不上御醫的東西,但有備無患,都備置妥當。

    一路上王臻華靠在程御懷裡,昏昏沉沉,幾乎暈死過去。

    很快到了萬花閣,程御輕輕把王臻華放在床上。他的動作輕不可聞,但王臻華卻立刻驚醒過來,她吃力地抬頭看看四周,這床帳紗幃、雕梁畫棟——布置如此奢華富麗,顯然她還在瓊林苑。

    程御顯然沒按照她的話做,但王臻華現在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閉眼運了運氣,“多謝程大人關照,現在凶手在逃,大人職責在身,在下不敢耽擱大人正事……”

    今日皇帝沒來,瓊林苑自然沒有御醫隨扈,就算大夫來得再快,一來一回也要花不少時間,在大夫來之前,她的傷口肯定需要初步清理包扎一下。這屋子裡程御職位最高,只要把他弄走,其麾下的皇城司兵士肯定也會撤離,剩下的內侍宮女自然都要聽她使喚。到時候她再隨便找個理由,把這些人都遣走即可。托這幾年不斷受傷的福,久病成醫,她現在也有了一手還算過得去的包扎技術……

    王臻華想得很好,但奈何程御一點不配合,他掃了一眼床邊幾案上的白布傷藥,給了那領頭內侍一個贊賞的眼神,“都下去罷,大夫來了就直接帶進來。”

    說完,程御又低聲吩咐下屬一些事,不一會兒功夫,屋子裡只剩床上床下兩個人。

    王臻華本來腦仁就像針扎一樣疼得厲害,現在程御的不合作讓她更添頭痛,但對方剛救了她,她總不能轉眼就過河拆橋,她再次運了運氣,勉強微笑,張口想要再努力一下。

    程御卻在王臻華床前坐下,一眼看穿了她的打算,“你准備自己包扎傷口?”

    王臻華遲疑地停頓了一下,她怎麼覺得程御的話不太對味兒,仿佛在試探什麼?

    她抬眸想要觀察一下程御的神情,程御對上她的眼神,不避不讓,若有所指道:“若是你當真能自己處理,我定不會多管閑事。”

    王臻華避開對方如有實質的視線,沉默片刻,手肘撐在床榻上,試圖借力坐起來,平時伸展自如的身體在此時仿佛有千鈞重,只抬起半個身子,手臂就酸麻吃力,顫巍巍地,幾乎撐不下去……

    程御有些看不下去,抱臂道:“別在我面前費心遮掩,我已經知道了。”

    王臻華身形一頓,漠然道:“今日瓊林苑的安全由皇城司戍衛,現下出了這麼大漏子,程大人不想著戴罪立功,找出凶手,反而在這兒說些不知所謂的話……”

    程御不加反駁,只探手在王臻華喉間一拂,收回手時,指尖頂著一個肉色軟結。

    王臻華反應不迭,程御的手離開時,她才後知後覺捂住脖子,掌下光滑平坦,貼在喉嚨上的假喉結已經消失,出現在程御的手指尖上。這個她百般費心遮掩的秘密,終於了泄露出去……

    王臻華慢慢躺回床上,心中非但沒覺得害怕茫然,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你待如何?”

    程御一眼不眨看著王臻華道:“偷換戶籍,擾亂科場,這些罪當判幾何暫且不論,只說你參加殿試,在皇上面前走一遭,這欺君之罪你就逃不了。到時不單你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禍及家人。經此一禍,你王家說不定就此湮沒,再無起身之力。”

    王臻華回道:“王家已經斷了傳承,再壞還能怎樣?還不如背水一戰,說不定還能迎來轉機。”

    她理清頭緒,聽程御話中的意思,這情況似乎尚未到絕路,“程大人沒在第一時刻揭發此事,而是好整以暇跟我尋根問底……大人有何打算,不妨直言。”

    程御環視了一圈再無他人的屋子,在水盆裡淨了手,挑眉道:“我以為已經很清楚了。”

    王臻華不由蹙起眉心。

    “你的體力顯然不足以支撐自己上傷藥,我可以避嫌找一個宮女,但事後封口肯定會帶來一系列麻煩,所以你的選擇只剩下我這個唯一知道你秘密的人。”程御旋開圓瓷盒子,聞了聞,這種藥膏倒也尚可,看到王臻華尚自愣神,好心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准備束手就擒,這話權當我沒說。”

    “等等。”王臻華理了理思路,“無功不受祿,大人不妨提前說清楚,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這要看你的選擇了。”程御漫不經心把玩著盒蓋。

    “這受傷一事也算契機,你這條路畢竟險之又險,若借此假死,恢復女兒身,從此隱姓埋名,過上正常嫁人生子的生活……”程御看向王臻華,她唇色泛白,青絲委頓,虛弱躺在大紅衾被中……他移開視線,“我抱你回來,也算有肌膚之親,我可以對你負責,程家後院有你一席之地,但你隱姓埋名之後,只能托庇於平民百姓之家,正妻之位無法許給你,但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會……”

    “另一個選擇呢?”王臻華直接問道。

    程御提出的第一個選擇被拒絕,非但不見惱,眼中反而多了幾分欣賞,“這第二個選擇很簡單,你只管安心當你的傳臚,入你的翰林,但若我有事,需要一些小小幫助的時候……”

    對方掐著她的七寸,她敢不有應?

    但好歹度過眼前難關,王臻華臉上露出合作的微笑,“大人盡管放心,我定會全力相助!”

    程御心知自己挾恩求報,對方此番應諾未必出自真心,但來日方長,若能收復此人,讓她心悅誠服為自己所用最好;若是不能,那此人心性堅定,日後前程必不可小覷……

    如此更好,才不枉費他今日這一番周折。

    程御心中諸般計較,面上卻分毫不露,坦蕩笑道:“刀傷劍傷我見過不少,但只給自己包扎過,手藝不好,若有不妥之處,還請見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0:17

第五十七章

    瓊林宴上,每個新科進士都像開屏的孔雀一樣,爭相展示才華,希圖得到太子和四皇子的賞識,原本宴會上其樂融融,突然有個侍衛向太子低聲稟報了什麼,太子皺了皺眉,對眾人安撫了幾句,很快就離了席。連同一直表現出跟太子不對付的四皇子,也跟著太子的步伐很快離開。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悄聲交頭接耳,揣測發生了什麼事情。

    太子和四皇子早了一點的退場,也引起了典素問的注意,原本他打算事不關己不張口,但轉頭一看,對面的座位依舊空著沒人。他不由皺眉,王臻華離開的時間似乎太長了些,而且看太子和四皇子的情形,瓊林苑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那師弟不會牽扯到這裡吧……

    這麼一想,典素問心中不安起來。

    尤其在典素問發現,宴會周圍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很多兵士,不動聲色地就將整個宴會場所都圍了個水泄不通,也不知是為了保護,還是為了監視……

    正當典素問狐疑的時候,一個侍衛悄悄出現在身側,低聲道:“典探花,太子有請。”

    典素問吃了一驚,正欲細問,卻見那名侍衛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暗示地看了看四周不安的人群,示意典素問先跟過來再說詳情。此人剛才確實隨侍在太子身邊,典素問沉吟片刻,跟了過去。

    路過外圍那些兵士的時候,那名侍衛取出枚令牌,被仔細檢查一遍後,二人才得以被放行。

    一路上典素問不著痕跡向那侍衛打聽,但對方守口如瓶,幾次下來,典素問只能歇了打探心思。

    走了片刻,帶路的侍衛在一間樓閣前停下,敲門請示,得到允許後,侍衛為他開了門,典素問正了正衣冠,擯去雜念,踏入門去,繞過屏風,一股傷藥混合著血腥味立刻撲面而來。

    屋裡人並不多,除了太子、四皇子,屋中還站著一個眼生男子。

    典素問匆匆掃了一眼,飛快辨認出對方皇城司指揮使的官服。

    他不卑不亢請安行禮,大腦不停在轉,雖然他自認未來必會位高權重,但他眼下只是一個小小探花郎,這屋中三人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為何會將他叫來?

    原本屋裡氣氛有些僵持,還是典素問的到來,讓屋中氣氛沒那麼嚇人了。太子恢復了一貫平易近人的表情,招手示意典素問起來,親切道:“你是張太傅的師弟吧?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正是末學。”典素問抱拳道,“殿下過譽了,末學愧不敢當。”

    “你文采出眾,得了父皇親口贊譽,探花郎實至名歸,何必過謙。”太子贊了幾句,但這顯然只是寒暄一二,太子很快切入正題,“今日瓊林苑出了疏漏,使你師弟受了重傷。”

    典素問驚訝抬頭,視線不由掃向正巧被程御擋住一半的床。

    剛才典素問進屋的時候,就隱約看出這屋中三人的站位,雖然不是圍著那雕花床,但也在床的方向留了空隙,當時不及細想,但聽太子的話音,這床上躺著的……

    太子嘆息地點了點頭,“此事已經稟明父皇,在未查明凶手之前,瓊林苑只許進不許出,只能委屈他在此養傷,你二人是師兄弟,若有意外……有你在旁邊陪著,或許能讓他好過一點。”

    典素問怔怔道:“謝過太子殿下。”

    太子站起身,走到床前,看了看王臻華依舊昏迷,一臉蒼白,毫無血色,氣息微弱,一副下一刻就要斷氣的模樣。太子不由嘆惋搖了搖頭,拍了拍典素問的肩膀,轉身走人。

    門悄無聲息關上……太子這一整套動作下來,卻是視四皇子為無物。

    然而四皇子卻只是嗤笑兩聲,好整以暇擱下茶杯,“好一個愛民如子的太子殿下。”

    屋中一片安靜,好在四皇子也沒打算得到什麼回應。四皇子手指點了點桌面,“大夫呢?不是說早就派人請了嗎?他就算是爬也該爬過來了吧!”

    程御上前道:“啟稟四皇子殿下,大夫稍後……”

    沒等程御說完,門外就傳來一陣敲門聲,四皇子揚聲讓人進來,一個中年大夫抱著藥箱,戰戰兢兢走了進來。程御話被打斷,眉心不由輕輕皺了起來。時間倉促,也不知來沒來得及事先叮囑……

    中年大夫慌忙請安,四皇子不耐煩一揚手,“別廢話了,趕緊過來診脈。”

    程御心中思慮萬千,但面上卻分毫不動,往旁邊讓了一步,請大夫上前看診。

    中年大夫忙上前去,先看了看王臻華的傷處,又打開藥箱,取出脈枕,放在王臻華手腕下,屏息凝神診脈起來。眼看著中年大夫眉頭越皺越深,典素問等得焦心,不欲再看,轉頭卻發現程指揮使和四皇子,表情雖然雲淡風輕,但一個脊背緊繃,一個正襟危坐,顯然心中都不是外表那麼漠不關心。

    這兩人怎會如此關心一個小小進士的安危?

    師弟受傷是在瓊林苑,這二人一個是戍衛瓊林宴安全的,或許是怕被問責?另一個是千金之子,或許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典素問只想了想,就匆匆拋在一邊,再次擔心起王臻華的傷情來。

    終於,中年大夫收回手,起身恭敬道:“啟稟大人,這位官人衛氣抗邪,脈氣鼓動於外,中空外堅,浮而不聚,寒痰淤血,氣結不疏,脈氣阻滯,故氣虛血……”

    這一番掉書袋,把四皇子煩得夠嗆,“你只說這傷嚴不嚴重,能不能治就行!”

    中年大夫被嚇了一跳,忙按著四皇子的要求回答道:“傷很嚴重,雖然刀沒扎在髒器上,但失血過多,又受了寒,恐怕……這位官人難熬過今晚……”

    屋子裡一時靜寂非常。

    四皇子手指摩挲著茶杯,垂著眼簾,片刻後問道:“若是熬過今晚呢?”

    中年大夫道:“若能熬過去,那多半就沒事了。”

    四皇子擱下茶杯,眉眼鋒利地看向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王臻華,半天才收回視線,站起身,漫不經心囑咐道:“好好開藥方,需要什麼藥材只管問管事要。”

    說完,四皇子轉身出了門。

    四皇子人一走,屋中讓人壓抑的氣息頓時消散。程御卻非但沒松口氣,反而更緊繃了,他對中年大夫道:“還請大夫您開個藥方吧,此人干系重大,是本案重要人證,若有差池……”

    程御頗具張力地停頓了一下,將那無聲無息的威脅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中年大夫哆嗦了一下,忙道:“草民一定盡……盡全力。”

    程御安撫地拍了拍那中年大夫的肩膀,差點沒把那中年大夫拍扒下,“紙筆都在桌上,請吧。”安頓完了大夫,程御轉頭看向典素問,隨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典探花請坐。”

    典素問應邀坐下,卻見程御略顯躑躅在屋中站了片刻,出門再次叮囑了屬下一些事情,隨後也在典素問對面坐了下來。典素問見狀不由詫異,看這架勢,短時間內恐怕是不會走了?

    那中年大夫開好藥方,放下筆,遞給程御。

    程御接過來掃了一眼,就還回去,“交給門外的燕公公,等他把藥材備齊,你親自盯著煎藥。”

    那中年大夫躬身應是,臨走前遲疑道:“我看這位官人傷處已經上好藥、包扎好……”

    程御漫不經心掃了中年大夫一眼,“既然已經包扎好,就不用再折騰了。”

    那中年大夫忙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屋中重歸一片寂靜,典素問看程御一點不准備走,遲疑片刻,試探道:“今晚凶手在逃,大人怕是忙碌得很,師弟這裡有我照顧即可,耽擱了大人……”

    程御視線落在王臻華的臉上,輕聲道:“無妨。”

    典素問沒太聽清,程御回過神,漫不經心解釋道:“典探花盡管放心,捉拿凶手一事,我自派了人專門去做,現在王官人這裡也須盯著,以防凶手回來殺人滅口。”

    這倒也算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典素問卻將信將疑。剛才他在進這座萬花樓前,就看到樓外侍衛圍了一層又一層。如果能在這種程度的守衛下,凶手還能闖進重圍,那程御只區區一人,談何擋得住凶手的鋒芒。

    另一邊程御也對典素問的存在有些不耐。

    若非太子多事,非要昭顯仁慈,將典素問這個師兄叫來,程御現在還能跟王臻華再細細核對一遍前因後果,或是日後對症時的說辭。可現在典素問是太子叫來的,程御連趕人都沒法趕。

    而且王臻華受傷處的傷藥紗布,也需要及時更換。這些都不該有外人在場,可是……

    程御靠在椅背上,托著下巴,只管看著王臻華,懶得再理礙眼之人,只當眼不見心不煩。

    床上的王臻華裝昏迷裝得渾身僵硬,原本還想著剩下的兩人好歹都算熟人,她好歹睜眼喝口水,把腋下夾著的銅球取下來,好歹活動一下手臂的血脈,但聽到屋中這一片死寂,唯一的知情人程御顯然沒有透露給典素問的打算,她糾結了片刻,只好認命繼續裝昏迷。

    接下來的安排,確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0:33

第五十八章

    瓊林苑出了命案,皇城司確實有暫時下令封園的權力,但這裡頭不但牽涉到兩位皇子,剩下的禮部官員,就算是諸位新科進士也都不好得罪。所以捉拿人犯一事,必須在段時間內盡管完成,不然禁令一旦開解,到時候魚游大海,想要再找出凶手可就難了。

    不管是程御,還是王臻華,都明白這個道理。

    原本那白公公殺人後放心離開,是以為王臻華已死,現在王臻華沒死在湖裡,恐怕幕後凶手該著急想要殺人滅口了。但程御一直防著這招,萬花樓守得跟鐵桶一樣,對方想要在重重包圍下,讓目擊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可以說沒有一絲可能。那麼幕後凶手就只剩一個選擇——棄車保帥。

    為了不讓對方殺了白公公滅口,王臻華只能“昏迷”,並且“很難熬過今晚”……

    其實王臻華假死,才更能讓對方安心。

    但若要報假死,那事後還要牽扯到復活的後續安排。是如實稟報,還是稱大夫誤診?後者牽連無辜,前者會帶來更大的麻煩。瓊林苑隸屬皇家,在這兒瞞天過海,關鍵是還真的把所有人瞞了過去,皇上豈能安心?可現在事態緊急,程御就算想提前跟皇上打個招呼、打個申請,都做不到……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讓王臻華重傷到下一刻就要見閻王的程度……才不會使對方狗急跳牆。

    這一晚王臻華朦朦朧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直睡不踏實,天將明時,門外一陣輕不可聞的聲響,讓王臻華驚醒過來,她悄悄眯開一條眼縫,屋中再無旁人,她才放心環顧屋子。

    昨晚半夜時典素問被勸到隔壁間休息,屋裡只剩下程御一人守著。

    王臻華抬眼往屏風望去,隱約能從屏風上的影子,看出來是程御站在門口說話。片刻後,程御轉過屏風,看到王臻華已經被驚醒,他拉了把椅子,在王臻華床前坐下。

    “出了什麼事?”王臻華仰頭,看向程御。對方眼神依舊沉穩,肩背依舊挺直,除了下巴上隱隱冒出來的青色胡茬,幾乎看不出來這個男人熬了一夜,守株待兔靜候凶手落網。

    “又有人死了。”程御聲音微沉,“看對方形貌,恐怕正是你所說的白公公。”

    “怎麼會?”王臻華驚得坐了起來。

    程御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是我低估他了。原以為瓊林苑各處戒嚴,如此局勢下他必會謹慎行事,尤其在你生死未明的局勢下,不值得犧牲一把用得順手的刀,但現在看來,此人殺伐決斷,而且囂張至極……”程御慢慢眯起眼,輕聲笑道,“半點沒把皇城司看在眼裡。”

    王臻華斂眉,微微退後了一點,“這麼說,咱們之前的計劃都廢了。”

    “怎麼會?”程御一挑眉毛,眼角眉梢邪氣逼人,“他殺的人越多,露的破綻也就越多。更何況皇城司辦案,證據齊全、條理清晰的時候最好,但就算證據不全,到了皇城司手裡……”

    王臻華心頭一跳。

    她跟程御接觸的兩個案子,程御一直按著正常查案的程序走,倒是讓她一時忘了,皇城司有直達聖聽的權力,只要讓皇上動了疑心,哪怕證據不全,哪怕只是一些流言蜚語,那人也逃不了罪責。

    程御顯然只是跟她這個同盟交代一下,說完後他站起身,“所以你也不用再裝傷重不愈,皇上的旨意估計也快到了,屆時園子解封,你就直接回家吧,你在這兒養傷畢竟不方便……”

    安排完王臻華的事,程御起腳准備走人。

    王臻華想了想,還是叫住程御,“大人留步。”

    程御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王臻華垂下眉眼,輕聲道:“這兩人一個根基深厚,一個深得寵愛,不管幕後是哪個,都不是外人一兩句話,就輕易能動搖得了的。我知你所在職司地位特殊,但也正因此,你更要小心……”

    程御身上原本沉郁嚇人的氣息仿佛散了一點,他緩緩笑道:“我知道,多謝。”

    王臻華慢慢躺回床上,輕輕呼氣,試圖緩解傷口的痛楚,但那疼痛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只好胡亂想些事情,也好轉移一下注意力。

    其實雖然她幾次提起,都將太子和四皇子一齊列出,但心裡面一直是四皇子嫌疑多些。

    魯子由曾在白馬寺當外門弟子,而四皇子也頗信佛,汴梁城出名的寺廟都拜過,其中白馬寺香火最盛,四皇子去那兒的次數也最多。雖然無人能證明二人如何結交,但魯子由房舍中的折扇卻系四皇子手筆。這一點王臻華曾私下拜托人尋過四皇子筆墨,比對過後,確系出於一人之手。

    至於魯子由是在四皇子的授意下,才進了太子府當臥底;還是先投入太子門下,後被四皇子發現價值這才重新聯系收買……這些並不重要,但四皇子和魯子由有交情,這一點才值得重視。

    那本《齊術藥典》確系太子抄錄,但昨晚目睹之事,也證實那本出現在魯子由書房的書,目的確實是引誘王臻華懷疑太子。只看白公公是何人門下,就知道這幕後凶手是誰了。

    今日瓊林苑的內侍只有三種,一是本就在瓊林苑干活的,二是太子隨侍,三是四皇子隨侍。

    昨晚那小太監顯然認識白公公,估計之前接頭密謀也是這二人。

    但瓊林苑是皇家園林,雖然皇上八輩子也難來一次,但瓊林苑就在汴梁外城,可謂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這兒的規矩雖然比不上宮裡嚴明,但比之各省的行宮園林,那可森嚴出去不知道多少倍了。想要出苑,百八十年能有一次就不錯了,哪來的時間一次次地跟太子府上的人接頭密謀?

    排除了瓊林苑的內侍,就只剩下這兩位皇子親隨。

    王臻華偏向白公公是四皇子的人,這也符合邏輯,四皇子買通太子身邊之人,栽贓嫁禍,離間太子的君臣關系……當然,太子也不是全無嫌疑,白公公也可能是太子的人,太子賊喊捉賊,折了兩個不重要的太監,宣稱是白公公是四皇子收買魯子由後的第二人……

    王臻華揉了揉太陽穴,這陰謀套陰謀,誰都可能是幕後真凶,除非拿到真憑實據。

    程御所料不錯,半上午就有人來報,說瓊林苑已經解禁,諸位進士老爺可以自行離開。王臻華有典素問作陪,又有萬花閣的燕公公獻殷勤,得了一架馬車,被專程送回王家。

    這一晚把李氏和婧娘嚇得夠嗆,王臻華一夜未歸,全家人也都跟著一夜沒睡。

    當王臻華臉色煞白、一身血氣被扶下馬車時,李氏好懸沒當場暈過去。王家忙成一鍋粥,典素問不欲留下添亂,雖然有滿心疑問,但也知道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只留了話來日拜訪,就告辭離開。

    王臻華這邊養著傷,朝堂上卻是炸開了鍋。

    瓊林宴上出了命案,這可是大大的打臉。不僅僅是皇上的臉面被掃落在地,滿朝的文官九成都是科舉而來,可都在瓊林苑宴過飲,如今新科進士在瓊林宴上遇刺,這打擊面可就大了。

    當然,這事若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是不可以。

    但現在明顯有人在暗地裡興風作浪,還不知要渾水摸魚做些什麼。王臻華身處風口浪尖,雖然就本心而言,她是巴不得將幕後之人捉拿歸案,但又實在不想被人當槍使,只好借養傷之名,推了所有帖子,既不會客、也不宴飲,省得還要斟酌諸方拉攏,沒得頭疼死人。

    其實這也不完全算是借口,她那傷勢也確實需要養養。

    不過王臻華自穿越以來,各種傷口愈合奇快,所以外人只當她丟了半條命,養三五個月都嫌少,可實際上她的傷口在半個月後就全部愈合,除了小腹上那兩道不太好看的刀疤,半點都看不出來她的身體在不久前受過那樣嚴重的致命傷。

    可惜王臻華的清閑並沒有躲太久。

    那名被白公公殺掉的小太監,被查明身份,是管著太子府上書房的,事後從他房間裡查抄出來一百多兩銀子,可是依著他的月錢,就算不吃不喝攢十年都攢不了這麼多,顯然是有人賄賂的。

    而那白公公的身份也查了出來,他是四皇子府上的管車馬的管事,因四皇子經常出門交際,這項差事頗多油水,白公公能得這門差事,顯然頗受重用。他曾被看到與那被殺得小太監私下見面,兩人偷偷摸摸的,接頭時一向背人耳目。而汴梁府庫房被縱火一案中,被拿下的幾名小吏,也指認是白公公給錢收買,讓其在某一日放火,燒掉證據……

    這些線索明明都指向了四皇子,但白公公一死,再無人能明確指證……

    今日一早,江炳成就早早上門拜訪,並且帶來一個好消息,“魯家父母都被尋回來了!皇城司倒是一向嘴緊,直到人拿回汴梁,才松口跟我們大人說了。”

    王臻華忙問道:“可從魯家父母口中撬出話來?”

    江炳成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那倒沒有。魯子由此人對父母雖然敬重,但從來不對父母說心事,但凡有事都自己扛著,所以魯子由所作之事,這二老宣稱一概不知。”

    王臻華聽了不由挑眉,“此話有幾分屬實?”

    江炳成聳了聳肩,“這兩人看著倒是像老實巴交的,不過有幾成真假嘛,不動刑怕是誰都看不出來。魯家父母的證詞暫且不論,他二人帶回來的行李裡頭,倒是有幾樣東西有些用處。”

    王臻華擰眉想了想,“總不會是魯子由留下來的,跟幕後凶手通的信件吧?”

    江炳成拊掌笑道:“雖不近,亦不遠矣。”

    王臻華眼前一亮,“是魯子由的折扇?”

    江炳成不由點頭,兩人相視一笑,這樁案子牽連甚廣,可總算有了眉目了。江炳成笑罷,又低聲叮嚀道:“這幾日整理證據,過不了幾天就要三司並審這樁案子了,屆時你……”

    江炳成話沒說完,外面就有下人來報,“官人,外面有人來訪。”

    王臻華問道:“來者何人?”

    那下人道:“回稟官人,是程大人來訪。”

    一聽來者姓程,江炳成條件發射地皺起一張俊臉。他搖搖頭,心道不會那麼倒霉吧,天底下姓程的人那麼多……但事情顯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來的人還真是皇城司程御。

    明明外頭春光明媚,但程御一進來,卻像是帶進來一股寒氣,讓整間屋子都瞬間降了好幾度。

    王臻華正心中奇怪,程御因何事到訪,正欲掀開被子,下地迎上去詢問,卻見程御輕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王臻華霎時頓住,重又靠回在榻上,只見門簾再次被掀起,兩個面白無須的內侍走進房門。

    程御這才輕輕一點下巴,王臻華作勢要下床,手扶在榻上,一副不勝體弱的樣子。

    一旁的江炳成反應也快,忙上前讓王臻華搭上他的肩膀,王臻華這才兩股戰戰,滿腦門虛汗地下了榻,顫巍巍站在床前,“拜見程大人,禮數不周,還望大人海涵。”

    程御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奉皇上口諭,宣王臻華入宮覲見。”

    王臻華先是一怔,被江炳成悄悄掐了胳膊一把,才反應過來,忙一副吃力的樣子跪下領旨謝恩。

    及至此時,王臻華才明白程御身後跟著的這兩個內侍,是為何而來的了。王臻華被江炳成扶起來後,又道:“請大人稍等片刻,容我更衣正衣冠。”

    程御只一臉不耐催促道:“快點。”

    江炳成留下來陪客,王臻華招手讓冬草扶著,回了內室更衣。冬草手腳麻利,王臻華只管伸開手臂當衣架子,順便思考皇上為何召見她。

    王臻華想來想去,能牽扯上她的,近日也就魯家父母回汴梁一事,算得上一件大事了。

    按說有三司會審,此案就算沒有王臻華從旁作證,也能水落石出了,可皇上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召見王臻華,總不會是……王臻華心中微沉。

    很快一行人坐上去皇宮的馬車,王臻華原還想著,程御一向騎馬,待會兒連消息都打聽不了,沒想到她剛在馬車上坐下,才一轉身,就看到程御也跟了進來,不由眼前一亮。

    兩名內侍在外面駕馬車,程御比個噤聲的手勢,從桌下小櫃裡取出一套茶具,裡面茶水微燙。

    王臻華明白了程御的意思,准備接過來倒兩杯茶,被程御讓開。

    程御無奈搖頭,他做了個口型,提醒道:“你是病人。”

    王臻華看了看馬車的車廂門,雖然不信宮裡的內侍會沒規矩到隨意闖門,但有備無患確實應當,她只好摸了摸鼻子,做了個請的手勢,騰開地方,讓程御代勞倒茶。

    程御倒上茶,一口都不喝,直接食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寫道:“皇上意圖包庇四皇子。”

    王臻華揉了揉眉心,蘸水寫道:“毫不意外。”

    她想了想,又寫道:“不過,皇上在這個節骨眼叫來我,是指望我能讓四皇子翻盤?”

    程御換了塊地方,再次寫道:“白馬寺的折扇,只要你證明並非四皇子的字跡即可。”

    王臻華寫道:“那魯家父母帶回來的折扇中,是否確定有四皇子題的字?”

    程御沒有再寫,點了點頭,取來一塊抹布,擦掉桌上的水跡。

    王臻華手搭在桌緣上,沉吟起來。

    白馬寺的那幾把舊折扇原本只能作為旁證,但在幕後之人千方百計燒掉它們之後,也正說明這確實是贈給魯子由的。如果有她作證,證明折扇上的字跡並非四皇子的,也就洗脫了四皇子的罪名。

    江炳成之前提到過,魯家父母帶回來起碼有一大箱折扇。四皇子就算再投其所好,私下拉攏,也不可能親手給魯子由題那麼多折扇,那箱子裡的折扇恐怕徽記眾多,也因此四皇子才能泯然於眾人。

    不過這種思路實在牽強。

    首先,白馬寺的折扇已經被燒,哪有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當證據依舊存在的道理?這也是當時在得知證據被毀之後,盡管王臻華之前見過,卻無法將比對結果作為證據呈堂證供的原因。

    其次,就算魯家父母帶回來的箱子裡折扇眾多,來源各不相同,但按照制作者仍存活於世、家在汴梁周圍、與龐家有恩怨、與白公公有交集……這麼一系列條件盤查縮減下來,最後剩下的一個就是真凶。這也是江炳成之前提到的,近來幾日會細細整理分析證據,才好升堂斷案。

    恐怕皇上也是著急了,知道四皇子必是最後的人選,所以才出了這麼個掩耳盜鈴的點子……

    王臻華有些茫然地靠在馬車壁上,有皇上包庇,那師父的死,她的傷,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嗎?

    程御撫慰地拍了拍王臻華的肩膀,寫道:“別跟皇上作對,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四皇子畢竟被皇上寵愛了十幾年,一朝一夕就想把他扳倒,談何容易?”

    王臻華深深閉上眼,將胸膛中的不平之意強自按捺下去,寫道:“我明白。”

    馬車在宮門前停了下來,守門的侍衛驗過腰牌之後,馬車駛了進去,又過一道門時,外面的內侍輕輕敲了敲門,“程大人,該換轎子了。”

    程御轉頭看了王臻華一眼,率先下了馬車,順手把王臻華扶了下來。

    馬車前面停著一頂轎子,式樣極普通,這是一頂青頂小轎,前後各有一名壯實的內侍抗轎。王臻華看了一眼,順從地坐了進去,心中盤算起來。

    雖然皇宮只上次去過講武堂考過一次殿試,但宮中行走的規矩,王臻華之前也特地打聽過。宮裡的規矩,不管你是多大的官,過了二門,亦即昭武門,武官下馬,文官下轎,除非皇上特別恩賞。

    現如今王臻華一個小小進士能得如此殊榮,這簡直是無上榮寵!

    轎子被平穩地抬了起來,王臻華唇邊露出一抹冷笑。不管皇上是出於將要包庇幕後凶手的愧疚,還是出於安撫龐門一系所受到損失而做的權衡,她一定會好好利用這一點,才不枉所負良多。

    過了不久,轎子停了下來,轎簾被從外掀起,“王官人請。”

    王臻華在內侍的摻扶下,出了轎子,面前是一道門,穿門而入,正面坐北朝南的正殿是垂拱殿,不過內侍並未引著王臻華進入正殿,而是西側的偏殿。

    內侍通報之後,王臻華並未等太久,就被引了進去。

    進門時,王臻華只悄悄掃了一眼,這是一間書房,擺設得並不豪華奢侈,但端正大氣。皇上正在幾案後寫什麼字,或者作什麼畫,聚精會神,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

    這種情況下,王臻華也不敢出言打擾。剛才內侍明明通秉過了,若非皇上同意,哪個有膽子把王臻華引進來?這顯然是個下馬威,可就算她知道,這會兒也只能低頭跪下去,等皇上忙完……

    王臻華心中自嘲一笑,只當是進廟拜佛了。

    雖然屋子裡暖融融的,但這大理石地板冰涼沁人,只一會兒功夫,就覺得膝蓋骨有一陣陣寒意侵了進來,也是她倒霉,昨兒個剛來大姨媽,原本窩了一早上姨媽疼輕了一點,但這下面寒氣一入骨,小腹立馬跟著炸了營,月事的小腹墜痛倒還好說,連已經愈合的傷口也好像隱隱疼了起來。

    這下子王臻華不用裝,也是一臉煞白、嘴唇烏青,倒是正合了她的傷情。

    良久,皇上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筆,正欲尋人賞鑒,抬頭才看見王臻華,“愛卿來了?快平身。”皇上招了招手,他身後侍立的太監張保忙趨步上前,扶起王臻華。

    “謝陛下。”王臻華雖然不欲麻煩別人,但跪了半天,膝蓋酸麻又痛,更別提小腹一直花式疼得人想造反,全身的力氣都流失差不多了,這會兒哪容得她逞強,只好借張保的力,勉強站了起來。

    皇上在上前看得真切,這王臻華看起來確實一副重傷未愈的樣子,臉色蒼白,身形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上面空蕩蕩架著一件袍子。剛才張保扶王臻華的時候,險些沒吃住力,被一下子按倒。

    待王臻華站穩了,張保才退了回去。

    皇上此刻穿著常服,一身藏青色的長袍,從光下能隱隱看出五爪金龍的暗紋,他笑容和煦,一副看後生晚輩的樣子,親和力十足地看向王臻華,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世交家的長輩老人。

    不過,王臻華心中可絲毫不敢有輕忽慢待,在這個一言掌生死,皇權大於天的時代,她可不會缺心眼,真把眼前這位當慈祥隨和的鄰家老人。

    皇上親切道:“王臻華,朕記得你的殿試卷子,一手館閣體很漂亮,立意也新,實在不可多得。若非你年紀太小,朕怕你一朝少年得志,止步不前,浪費了滿身才華,才打壓一二……”

    對這種漂亮話,王臻華只當聽過就算,當然面上少不了一派恭敬謙順。

    皇上又道:“朕看你小小年紀,就寫得這樣一手館閣體,想來於字上還有點道行。”皇上摸了摸胡須,招手示意王臻華上前,“來來,正好給朕看看,今日這字如何?”

    王臻華回了聲是,心知多半要進入正題了,按捺下心神,款步上前。

    其實王臻華兩輩子加起來練了不短時間的字,但她的字跟真正這一行的人相比,還是少了些東西,那是一種獨屬於個人字體的神韻或風骨。顯然她是個很好的模仿者,而不是一個開創者。

    撇開皇帝的身份不談,皇帝的字也確實比王臻華高出好幾倍。

    王臻華才看第一眼,心中就松了一口氣。雖然就算是一堆狗爬字,她也能面不改色把它誇到天上去,不過能不違心撒謊,還能順便觀摩一下高手的筆跡,到底能讓自個兒心情暢快點。

    有了這幅字做媒介,君臣談起習字的心得來,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不過,這看似和樂的氣氛只是熱場,皇上含笑問道:“愛卿於習字一道還有些自己的門道,不知在鑒別字跡上,也是否同樣擅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0:44

第五十九章

    小魏子是大太監張保的徒弟,此時在門外親自守著,余者都被攆得遠遠的。在皇上跟前奏對的雖然只是個連名號都排不上的新科進士,但是他師父可是親自囑咐了,讓他牢牢守住門戶。

    小魏子掐算了一下時間,至少有半個時辰了,得此君前奏對,這位進士爺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的手剛放下,裡面就傳來哢嚓一聲瓷器碎響,皇上勃然大怒的聲音傳來,“大膽!”

    裡頭這動靜大的,別說小魏子這個守在門外的,就是站在二門外只怕也聽見這動靜了。小魏子頭皮一陣發麻,皇上這段時間脾氣不好,御前遭殃的內侍宮女實在不少,這次有王進士在前面頂雷,他們這些小人物小心些,想來不會再被皇上抓去撒氣。

    小魏子心裡正慶幸著,就聽到皇帝下令杖責五十大板的怒喝。

    小魏子招呼來兩個內侍,悄無聲息地開了門,進了屋。王臻華在書桌旁跪著,人雖是是跪著,脊梁卻筆直,旁邊一個麻姑拜壽的青花瓷茶杯被摔得粉碎,茶水橫流,滿地狼藉。

    只見皇帝氣得臉色鐵青,額頭漲紅,喘著粗氣,掃過王臻華的眼神難掩厭惡。張保悄悄朝小魏子揮揮手,小魏子生怕受池魚之殃,戰戰兢兢走到王臻華身邊,欲把人拖下去行刑。

    王臻華朝皇帝一拜,聲音清朗,“謝皇上隆恩。”

    皇帝看都不看王臻華一眼,厭惡地蹦出一個字,“滾!”

    惹了當朝天子的厭惡,王臻華面上卻沒有露出分毫懼色,她不用這些太監押著,平靜地站起身,朝小魏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小魏子被王臻華身上鎮定的氣息感染,定了定神,引著王臻華出了門。

    院中條凳、長杖、行刑的人都准備妥當。

    王臻華抬頭看了一眼,看出行刑侍衛都是隸屬於皇城司的人。

    適才進宮時,程御曾說他會在外頭照應,不過現在她得罪了皇上,眼看前途不保,在失去投資價值的情況下,也不知道程御還會不會再遵守當初的約定。

    王臻華主動趴在條凳上,隱隱有股血腥味鑽入鼻孔。

    本來入宮前,程御透露皇上意圖包庇四皇子的消息時,王臻華還能冷靜地想,形勢比人強,暫且虛與委蛇,等日後位高權重了,有話語權了,再來為師父報仇。

    但是皇上提起龐耆卿時的態度,就像是摔碎了一個心愛的茶碗,或是碰壞了一幅名貴的畫……雖然也惋惜,但只是惋惜一個沒生命的物件,分明沒把龐老當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後皇上揭過這篇,暗示讓王臻華作假證,許諾可以特許其入直舍人院,草擬外制。

    能參與草擬一般官員任免及其他昭制,直接受命於皇上,離權力中心如此之近,這種美差若是說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搶破頭。雖然品階低,但既能熟悉中樞政務,又能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再到外任刷上幾年資歷,回京歷任顯要,飛黃騰達……

    皇上這魚餌下得確實香甜,但王臻華非但沒有衝昏頭腦,反而冷靜下來。

    若是王臻華當真接受了皇上的條件,拿恩師的死換未來官途坦蕩、榮華富貴,那她的名聲就別想要了,師門故舊、滿朝文武,都會羞與她為伍,她只能巴望著皇上當孤臣佞臣。

    可是這個皇上能巴望幾年?

    王臻華被叫近前賞字的時候,就發現皇上的健康狀況不太好。別的她不懂,但指甲根部的白色半月形區域變灰青,手背上的暗紅色斑狀物,以及說話時隱約可聞的金屬味……這明顯是慢性重金屬中毒的症狀,再加上皇上近來親近道士的流言……

    她實在沒必要冒著聲明盡毀的危險,讓自己搭上這艘沉船。

    既然有了結論,那麼擺在台面上的就是她能否承擔拒絕的後果。

    首先,要考慮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她能被皇上請進宮,並下重餌利誘,而非直截了當暗殺滅口,已經是多方勢力角逐的結果。所以就算遭她拒絕的皇帝盛怒,也不會被殺了泄憤,頂多受一些皮肉上的苦頭。

    其次,要考慮的是她的官途未來。

    王臻華剛考中進士,如果沒在瓊林宴上受傷,已經點翰林,授編修,在翰林院正常輪值了。現在只等她傷愈恢復,到禮部報個到,走完程序,就是正七品的翰林編修。她是正經科舉考上來的,就算是皇上看她不順眼,也得等她授了官之後,再行貶謫。

    雖然八成會被扔在不知道什麼犄角旮旯當地方官,但一來可以歷練自己的執政能力,二來遠離帝都,避開儲位之爭,也算兩全其美之舉。等到皇帝駕崩,三年考核一到,再運作一番回京都就是。

    王臻華思來想去,主要還是想轉移注意力,不去想一會兒屁股上要遭的殃。

    這顯然是徒勞。當那足有四五尺長,一寸寬的木杖打在她身上的時候,所有胡思亂想瞬間消失,臀上的疼痛讓她一咬下唇,才勉強擋住那聲猝不及防的呼痛聲。

    兩三杖下去,王臻華也反應過來,這動作挺大,動靜挺響,不過相較而言,已經是放水了。

    這顯然是程御提前交代過,王臻華略略安下心。

    不過,就算是放了水,等五十杖下去,王臻華也是疼得幾乎暈過去,臉色蒼白,滿腦門冷汗,衣袍上挨打的地方鮮血淋漓,撤下條凳的時候,若非人扶著,她險些直接跌趴在地上。

    之前皇上被王臻華氣得夠嗆,本來重金屬中毒,就有煩躁、情緒不穩等症狀,被王臻華這不識時務的愣頭青一氣,登時症狀加重,也顧不上再給心愛的兒子脫罪,直接回丹房,找道長修煉去了。

    王臻華也省得再面聖遭一次罪,直接被趕出皇宮。

    程御因要避嫌,並沒有等在宮門口。他在知道王臻華惹了上怒後,就通知王家派馬車來接人。等王臻華被摻扶著,踉踉蹌蹌出了皇宮,正好趕上王家派來的馬車。

    王臻華這副凄慘的模樣,把來接人的重硯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等回了王家,又是一頓人仰馬翻。

    王臻華前面在瓊林苑受的傷還沒宣告痊愈,這在皇宮受的五十杖刑就接著把她扣在家裡。不過,這段時間來王家打聽消息的不少,除了關系近的,她一概不見,反正該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在案子開審前,各路人馬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王臻華現在明顯遭了皇上的厭,除了第一批打聽消息的,就再無人上門,倒也享了一回清淨。

    案子開審時,王臻華的傷雖然養得差不多了,但並沒有到場。重硯回來後一一報到,諸般證據證人一一列出,龐耆卿被殺,是魯子由動的手,白通牽的線,但幕後主使既不是四皇子,也不是其母貴妃,而是一向名不見經傳的淑妃娘娘。

    據說是淑妃不忿其子三皇子早死,才故意栽贓陷害,挑撥離間,讓太子和四皇子鬥得兩敗俱傷,來告慰她早死的孩兒在天之靈。最後,淑妃被賜白綾,娘家抄沒,流放邊疆。

    四皇子和太子的府中也遭了一次清洗,據說是為了清理淑妃安插的人手。

    聽了這審案結果,王臻華還真險些被唬掉。難道這淑妃真藏得這麼深,兩邊挑撥埋線,讓太子和四皇子鬥得耗盡了實力,再坐收漁翁之利?

    不過江炳成悄悄上門造訪,交流之後,打消了她這個可笑的想法。

    現在淑妃膝下一個兒子沒有,她就算是費力鬥倒太子和四皇子,也不過是給別人當嫁人,日後新帝登基,一樣只能當個沒指望的太妃,她何苦來哉?

    而且淑妃的娘家吳國公府一向跟四皇子外家交好,這幾年儲位之爭漸至白熱化,吳國公可謂旗幟鮮明站在四皇子身後。這一次淑妃和吳國公府被推出來頂罪,折了四皇子麾下一員大將,顯然是皇上為了把四皇子拉出水,只能安撫太子一系,而不得不做出的權衡。

    所謂淑妃是幕後凶手,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順便騙騙不知內情的外行人罷了。

    王臻華也知道四皇子根深蒂固,只一次很難把他扳倒,這一次斷了四皇子一臂,日後太子一系、或是她那幾位師兄該怎麼乘勝追擊,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案子了結後,皇上不准備留著王臻華礙眼,一紙詔書把王臻華調到了山陰縣當知縣。這知縣也是正七品,從原先的翰林院編修到地方知縣,倒是不升不降,不過從都城清貴,變成小小地方官,這當中孰優孰劣,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若是富饒的地方還好,但山陰縣是個窮山惡水的窮縣……

    好在王臻華早有預料,平靜地接了旨。

    幾位師兄都先後親自來探望,讓她別怨懟,也別氣餒,當好一個父母官,這當中的學問大了,等她扎扎實實在地方磨礪好能力,他們自會想辦法,或調她回京,或在地方輪轉升遷……

    王臻華一一謝過師兄們的好意,到禮部交接完,收拾好行李,准備到山陰縣赴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1:09

第六十章

    王臻華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坐起來,難受地揉著鼓鼓直跳的太陽穴,不耐地推開壓在她肚子上的長腿,慢吞吞挪到床沿邊,從床頭櫃上倒了杯隔夜冷茶,一口飲盡。沁涼苦澀的茶水從喉間一路滑入腹中,她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

    但是等王臻華一清醒,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身體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還有個人?

    王臻華僵直著脖子,一點點扭過頭,從眼角瞥向床裡面。床上確實還有一個人睡得正香,側著臉趴睡在枕頭上,長手長腳地摟著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華再仔細瞄一眼。

    謝天謝地!雖然江炳成衣服有點凌亂,但外袍夾衫一件沒少。

    王臻華低頭看向自己,果然還是昨天穿的青衫夾袍,她一向睡相好,雖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但衣服一點沒滾亂,中衣領子半點沒露,除了上面壓出了幾道紋,染上了幾分酒氣,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時候幾乎沒什麼兩樣。

    看來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王臻華頓時松了一口氣。

    昨晚江炳成給王臻華踐行,因為她這段時間不宜在外面晃蕩,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們不開心,王臻華索性沒出門,將這場餞別宴就設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盤,王臻華沒必要顧慮太多,再加上龐老一案上讓她深覺挫敗,雖知情勢如此,但實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著好友將遠行,不知何日才能再會,同樣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場餞別宴,敘敘離情……結果兩人喝了個天昏地暗。

    王臻華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郁結,喝得是悶酒,中間還吐了一回。不過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來一步。她心中慶幸,忙下了床,出屋回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華洗漱好回來,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

    王臻華招手喚來冬草,指著裡屋問道:“江大人哪裡去了?”

    冬草利落地回道:“江大人剛走,現在應該尚未出府門。”冬草試探地看了一眼王臻華,“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嗎?”

    王臻華慢吞吞問道:“給我說說,他離開的時候什麼狀態。”

    冬草仔細回憶了一下,“江大人離開得挺匆忙,您前腳一離開房間,我就聽到裡面江大人起身。我端來水後,江大人都沒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臉,就急著走人。我原還說,主子馬上就來,請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聽了我這話,江大人反倒被嚇了一跳似的,更急著走了。”

    王臻華心裡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應該更深厚了才對,江炳成這反應不太對勁,不會是發現什麼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面色沉沉的樣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華被驚醒過來,她雖然很想裝不知道,反正她就要離開汴梁,遠赴晉南山陰,管他江炳成作何反應,但是理智還是及時揪回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快步往府門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種可怕的後果在腦海中翻來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變女嚇壞了,被人猝不及防一問,底朝天全倒了出來,整個汴梁城沒一個不知道新科傳臚女扮男裝,皇上本來看她不順眼,這下拿到她的錯處,以欺君大罪的名義,將她五馬分屍,一泄心頭之恨。

    再譬如江炳成一心視她為知己好友,今朝發現被騙,不可置信、勃然大怒,最後與她割袍斷義。

    這一路胡思亂想,王臻華很快看到了江炳成的背影,眼看江炳成就要離開前庭,她忙按下諸般念頭,強自鎮定,揚聲喊道:“江兄,且慢。”

    王臻華這一聲喊出來,江炳成如她所願的停頓了一下,但下一刻,他離開的腳步更快,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仿佛身後有惡狼追著一樣。

    這種反應……

    王臻華雙眼微眯,一字一頓,“江炳成!”

    明明早晨春光怡人,暖風熏人醉,但江炳成卻硬生生打了個哆嗦,差點左腳絆右腳,把自個兒摔倒,他踉蹌了兩步,停下來。身後響起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等到腳步聲停在他身後的時候,他幾乎渾身僵成一塊石頭。

    王臻華握住江炳成的肩膀,輕一撥弄,他僵硬地轉過身。

    江炳成的臉正對著王臻華,一點都沒有往常風流公子的模樣,他眼睛低垂,睫毛不安地眨動著,手垂在兩旁,不安地搓著衣擺,仿佛做了錯事一樣,滿臉都寫著不安局促。

    王臻華挑起一側眉毛,這情況跟她所預料的,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王臻華索性不說話,抱臂而立,一副“給你個機會,麻溜自己把錯誤交代清楚,不然後果自負”的模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江炳成。

    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之下,江炳成很快扛不住了。

    江炳成左右看了看,王家規矩嚴,主子有事說話,方圓百步以內,一個下人使女都沒有,他心下稍安,然而想到將要坦白的事,心中直打鼓。

    “那個剛才……男人早起時的正常現像,肯定不是針對誰的……”江炳成小聲解釋。

    這不是她聽得那個意思吧?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

    這回輪到王臻華的臉都僵住了。

    然而在江炳成眼裡,王臻華呆滯的臉是面無表情、隱含風雷之怒。

    江炳成只當王臻華聽到自己被兄弟如此褻瀆,而被氣壞了,只好一點一點蹭過去,想要拉王臻華的手解釋,“好賢弟,都是我的錯……”

    王臻華條件反射拍開江炳成的手。

    江炳成呆呆盯著自己被嫌棄的手,委屈極了,“我真不是龍陽!今早真的是意外!”他回憶起早上醒來時摟著懷中人時的情景,表情空了一瞬,等他回過神來,他絕望地抱頭哀吟,“老天爺,我一直喜歡的是女人啊,怎麼可能……”

    江炳成踉蹌轉身,搖搖晃晃離開了。

    直到江炳成的身影消失,王臻華僵住的臉才慢慢緩和過來。其實往好處想,她身份的秘密沒有暴露,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至於江炳成明明比她早醒,卻裝睡什麼的……看在他把自己都折騰糊了,都開始質疑自己的性取向了,今早這事就這麼揭過去吧。

    王臻華提腳回了後院,風風火火張羅起去山陰縣的事。

    天爺啊,這汴梁待不得了!

    原本李氏還想趁著王臻華考中進士的東風,給婧娘相個好人家,結果這進士名頭的熱乎氣還沒散呢,王臻華就被扔到了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當縣令,王家門前頓時冷清下來。

    李氏氣得夠嗆,比著一天三頓罵那些勢利小人。

    婧娘本就不放心王臻華自個兒去山陰縣,雖然身邊有僕從服侍,但她身邊到底沒個女人操持,現在李氏一顆嫁女心被潑了冷水,婧娘游說之下,李氏不想再留在汴梁看這些小人嘴臉,准備索性跟著王臻華去任上。

    如此一家三口都要去山陰縣,向叔留在汴梁守著王宅,並照看書局事宜。

    婧娘和李氏身體都不是很好,不適合太顛簸的趕路方式,但王臻華畢竟是去赴任做官,而非游山玩水,所以不能陪著婧娘和李氏慢慢走,只好帶了幾個僕從先行一步,往山陰縣而去。

    不過,一路上王臻華並不無聊,這次去山陰縣,她有兩個意料之外的陪客。

    王臻華逗弄著一只鷯哥,巴掌大小,尚未成年,通體黑色,只頸部有半圈月牙形的黃色羽毛,叫聲清鳴婉轉,還能學幾句簡單的人話,實在是旅途中解乏逗樂之寶。

    這鷯哥是她啟程的前一晚,程御派人送來的。

    程御也沒露面,只讓人轉告了一句:看好自己的小命,別隨隨便便讓人折騰沒了。

    王臻華對此不置可否。

    馬車停了下來,重硯輕輕敲了敲馬車門,“官人,現在天色有點晚了,若是再往前走,怕是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到山陰縣,要不要今晚先在這兒歇一晚?”

    王臻華把鷯哥放出籠子,推開窗戶,任它飛了出去。

    這只鷯哥很聰明,養起來也很省心,到了飯點自己會去覓食,吃飽了、遛完了,就會主動回到主人身邊,半點不用人操心。

    目送鷯哥黑色的小小影子飛遠,王臻華才瞧了一下外面的情形,“那就在這兒歇一晚吧。”

    王臻華率先下了馬車,後面一輛馬車也停住,有人掀簾跳下馬車,雖然動作一點不溫柔,甚至只露出一個側臉,但周圍火辣的目光卻瞬間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人秀氣的眉毛一豎,眼見就要發火,王臻華扶額,“張大夫,咱們是不是該先投宿去?”

    是的,此次行程中第二位意外陪客,就是那位從龐老脈案中看出蹊蹺的張大夫,張士誠了。

    是典素問把張士誠交托給王臻華的,據說是他惹下什麼事,對方勢力頗大,他最好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然連怎麼死都不知道。典素問還說,這張士誠托庇於她,讓她盡情使喚,千萬別客氣。

    王臻華上一次見張士誠的時候,張士誠蓬頭垢面,縮在一間灰迷煙飛的小破屋裡當蒙古大夫,雖然有一把讓人印像深刻的好嗓子,但此人的邋遢形像卻不會因此改觀。

    她為自己的呼吸健康著想,強烈要求這家伙洗個澡,剃一下雜草叢生的胡須,換一身正常人的行頭。這個看起來十來年沒洗過一次澡的家伙,在一個時辰的打理之後,果然煥然一新。

    而且讓王臻華意外的是,這張士誠有一副讓人驚艷的好樣貌。

    不過這副樣貌長在一個男人身上,實在有點暴殄天物。當然,很快王臻華就沒心情可惜了,因為她立馬就充分認識到這副樣貌的魅力。雖然張士誠穿著一身男裝,胸部平平,動作粗放,但見過他的人沒一個認為他是真男人,個個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王臻華對此哭笑不得。

    至於自己比一個真男人長得還像男人……王臻華默默咽下一口凌霄血。

    進了客棧,那些火熱的視線少了不少。

    王臻華松了口氣,找了個空桌坐下,有個干淨利落的小二上前報菜名。

    重硯去後院放馬車,王臻華不耐煩點菜,只道:“先上壺熱茶,撿幾樣招牌菜上,再來一壺酒,幾碟下酒小菜,主食來盤饅頭就行。”

    小二笑呵呵應是,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茶水、酒、小菜就先上了。王臻華取了筷子碗碟,拿熱茶燙過一遍,朝張士誠道:“這客棧雖小,小二倒有幾分眼界,在你跟前竟然毫不動容。”王臻華順手也給張士誠燙了燙茶碗,取笑道,“一路上不被你容色所動的,這大概是第三個?”

    張士誠難得沒動氣,還微微笑了一下,“還算可以。”

    兩人吃了飯,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一早,王臻華一行吃過早點,就往山陰縣而去。這一去並沒有花太久,中午剛過,日頭正曬的時候,王臻華終於進了山陰縣。

    在馬車上,王臻華他們都吃了點干糧,此時倒也不餓,山陰縣不大,王臻華索性下了馬車,從南到北慢慢逛了起來。

    這山陰縣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窮鄉僻壤,路兩房的民居、店鋪有新有舊,雖然並不如汴梁繁華,但也鱗次櫛比,頗具民間風情。不過,可能他們剛進縣時,正是人們吃完午飯歇午覺的時候,路上並沒有幾個行人,路兩旁開著的鋪子裡也少有人逛。

    有了大概的了解,王臻華往縣衙趕去。

    縣衙一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衙役靠坐在柱子旁,呼嚕聲一個接一個。王臻華微微有些蹙眉,重硯見狀准備上前叫醒二人,王臻華抬手攔住,繞過前堂,直接進入衙門內部,一路恍入無人之地,直到快到縣太爺辦公的地方,才有人出來攔住,“庭下何人,衙門重地,豈容爾等放肆!”

    雖然是被呵斥,但這衙門總算有個不游手好閑的了,王臻華當然不惱,“在下王臻華,奉皇上之命,來接任山陰縣令,調函在此。”

    那人一驚,仔細看過調函印信,確實無誤,忙深一拱手,“下官曹信,是山陰縣主簿,見過王大人,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王臻華輕輕抬手,“不妨事。”

    曹信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裡面請。”

    王臻華沒拒絕曹信的殷勤,讓重硯和張士誠帶著其余下人,連同車馬行李先回後衙安頓,隨後問道:“其他幾位呢?縣丞、典吏、巡檢,這三人你幫我叫來,連同此地戶籍、糧食、地域志等卷宗,讓他們都一道帶來。”

    曹信有點吃驚,“大人一路風塵僕僕,何不先歇息一會兒?”

    王臻華淡笑道:“無妨。”

    曹信不敢再勸,恭聲應是,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曹信就領著兩人一齊進來,每人懷裡抱著數本賬冊。曹信留著三縷長須,面貌斯文,頗有幾分文士風度。曹信介紹了一下,他左側的是縣丞,名叫霍利元,人有些虛胖,只抱著幾本賬冊走一小段路,鬢角就有汗流出,不時拿袖子擦一下,不一會兒功夫袖子就濕了。霍利元左側是巡檢,名叫李煥,面目精悍,身材高大,脖子上有道粗長的刀疤,從耳根斜伸到衣領裡,甚是嚇人。

    王臻華問道:“還有一位典獄呢?”

    雖然曹信和霍利元品階相當,都是正八品,但一般而言默認是縣丞權力最大,但在這山陰縣,每回代表眾人一起答話的都是曹信。

    這一次也不例外,曹信上前一步,臉上有點為難,吞吞吐吐道:“典獄官辭了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一起走了。”

    王臻華倒也不算意外。

    典獄和巡檢都算不入流的官吏,甚至都無品軼,只是由縣衙任命即可,並不需要通過朝廷禮部的許可考核。這位典獄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走,想必跟郭大人關系不錯,也看好這位大人的前程,才棄了這山陰縣,另攀高枝。

    王臻華心中記下一筆,典獄負責監獄這一塊兒,十分重要,記得回頭趕緊再找一位典獄,至於是內部競選,還是外部招募,就要看情況了。

    隨後王臻華讓三位大人將山陰縣的情況簡述一遍,對照著各卷宗賬冊大略看了一遍,此地田力尚可,每年各項賦稅倒也齊全,按說交完賦稅應該有些盈余,但從各商家繳納的各種商稅來看,此地商業發展不佳,百姓購買力低出水平線很多。

    這不太合理。

    但王臻華問起百姓生活如何,曹信三人都說尚可。

    王臻華暫且放下這一疑問,又問了其他一些細節,才揉了揉眉心,宣布散會。但三人都沒走,曹信笑道:“今日大人初到,我們合該給大人接風洗塵才是……”

    王臻華也知道人情往來,官場也不能免俗,於是笑著應下。

    山陰縣雖然有些偏僻,但酒樓裡的宴席置辦得頗有水平,各色菜系吃起來也頗能入口,不過這種應酬的重點從來不在菜色,而是借此推杯換盞,聯絡感情。

    王臻華是頂頭上司,曹信三人也不敢硬勸,只喝了幾輪,就借酒聊得火熱起來。

    等離開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

    曹信三人都勸王臻華乘馬車返回,但王臻華有心訪訪民情,中午來得不巧,晚上提前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她的推測有誤,還是山陰縣百姓另有隱情。

    不過,王臻華打探消息之旅並不順利。

    街上的行人不比大中午的時候多,大概也就是從一條街上一個鬼影兒沒有,到一條街上有那麼三四個人,步履匆匆買上東西,買好了就直接回家。

    王臻華在街上晃了半天,沒問出一個有用的消息,不由有些沮喪。她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裳,不是絲綢,不是綾羅,只是當地百姓穿的普通布衣,身上一個值錢的玉佩玉簪都沒有,連重硯也被她一早趕回家去,按說打扮很融入當地百姓了呀,為什麼還是一個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漸漸天色黑了,路上人更少了,街上空蕩蕩的,一覽無余。

    王臻華嘆口氣,明天再想別的辦法罷。

    正走著,前面傳來一陣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聲音越來越近,王臻華一抬頭,就看到一個老漢,佝僂著背,很有節奏地敲著梆子。

    老漢看到王臻華後,很是驚訝,手忙往外擺,趕道:“後生,咋還不回家?小小年紀的,不想要命了啊!”

    王臻華頓時一精神,“老爹,為什麼晚回家就是不要命了?”

    老漢就著月光瞅了瞅王臻華的臉,“怪不得,後生是外鄉人吧!”老漢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晚上有女鬼抓人呢,你要是想活命,就趕緊早點回家吧!”

    “女鬼?”王臻華失笑。

    “你可別不信,咱們縣裡頭多少傻大膽,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結果最後不都是被女鬼抓走吸干了。”老漢嘆著氣搖頭,“都沒了,都沒了。”

    “那老爹您怎麼不怕女鬼?”王臻華問道。

    “人家女鬼喜歡的是年輕力壯的後生,而且最好是識文斷字的,老漢巴掌大的字都認不得,老得半只腳都踏進棺材了,女鬼才看不上呢。”老漢倒是一笑。

    “多謝老爹指點。”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漢慢慢敲著梆子,拉長的調子在空曠的街道中回響

    若真如老漢所言,女鬼神通廣大,隨便一眼就能認出誰讀過書,誰目不識丁,那女鬼也一定能辨認出來,她不是什麼後生,而是個姑娘,自然不在女鬼的狩獵範圍。若是女鬼連這都辨認不出來,恐怕也沒什麼本事。

    再說王臻華在前世枉死之後,不也算一只鬼嗎?真要比起來,她這只鬼有能耐借屍還魂,過正常人的生活,不比這位只能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女鬼強?

    王臻華一邊思量,一邊往縣衙的方向走。

    山陰縣不大,路線也清楚,王臻華中午駕馬車走過一次,下午在縣衙就看過本縣地圖,對縣裡的路早就銘記於心,看到前面的丁字路口,心知拐過去再直走一段就是縣衙,不由加快了腳步。

    前面一陣風吹來,王臻華怕被沙子迷住眼,忙舉袖擋住臉,不一會兒,風就停下,王臻華放下袖子,正欲抬腳往前趕,就看到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出現在前方。

    王臻華不由一愣。

    就見那白衣女子臨風飄了過來,唇邊含笑,眼神魅惑,身段婀娜……身後是無邊沉沉夜色,更透出了幾分陰氣。

    這麼巧?

    才來山陰縣第一天晚上,就讓她碰上女鬼了?

    那女鬼美目含情,遙遙一拜,“官人,奴家這廂有禮了。”

    王臻華回了一禮,試探道:“夜深露重,娘子早些回家才是,小生告辭。”

    那女鬼掩唇一笑,“果然是個呆子,奴家是專程來找官人的。”

    王臻華挑眉,“敢問何事?”

    那女鬼眼波流轉,眸中仿佛含著露骨的纏綿,“奴家心慕官人一身才華,才特意等在此地,願與官人共赴巫山雲雨。”

    王臻華問道:“娘子閨名為何?”

    那娘子一拂袖子,笑聲動聽,“奴名十娘……”

    王臻華心道,這倒是再典型不過的聊齋故事,倒要看看這十娘要玩什麼花樣。她往前兩步,正要探探這十娘究竟是人是鬼,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跌倒在地。

    她閉眼前最後一個場景,就是十娘模糊的白衣影子漸漸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王臻華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王臻華扶著土堆坐起來,先檢查一遍全身,沒被人動過。她稍稍放下心,打量起周圍的情況。

    天依舊黑著,從天上的星辰和身體的僵硬程度來看,她應該只昏迷了兩個時辰。這地兒很荒涼、也很空曠,只有土堆和灌木叢,顯然她已經不在縣內。如果十娘從她昏迷,就一刻不停拿馬車拉著她往外跑,最遠也只能到縣外的槐樹林子裡。

    王臻華試著站起身,手腳無礙,顯然並沒被下陰手。

    她四處走了走,這土堆似乎有點多,隔幾步就有一個,形狀有點像窩頭?有的土堆前還有鞭炮的紅紙碎屑?她左右四顧了一下,這土堆一眼望不到邊。

    王臻華嘆了口氣,她大概是被扔到墳堆了……

    她雙手合十,朝剛蘇醒時一屁股坐下去的墳頭拜了拜。不知者不怪啊,請老人家見諒,等她回去一定給老人家多燒點紙錢。

    隨後,王臻華看准了一個方向,往前走去。但走得腳都累了,一眼望去還是看不到頭的黃土堆。而且由於年代頗久,這些墳頭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是扁扁的窩頭形像,一點辨識度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這半天她到底是一直往前走,還是早就走了回頭路。

    總不會是遇到鬼打牆了吧?

    或者是眼睛欺騙了自己,以為走的是直路,實際上早就拐彎了?

    王臻華掏了掏袖子裡的兜,只有一塊帕子,她試著撕了撕,帕子繃直了,抖了抖,半天一根絲都沒揪下來……就算是她想學人家丟面包屑記路,也沒這個條件啊。

    她抬眼望了望,遠處有一片地,看著像是剛起了苗,最近正是農忙的季節,或許明天那片地的老農會來趕農活,她能問個路?

    王臻華打了個呵切,瞧這一晚上折騰的。

    十娘裝神弄鬼出現在王臻華面前,又費勁巴拉把她弄到墳場,一點皮外傷都沒讓她落上,到底目的為何?王臻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索性扔在腦後。她找了一塊旁邊墳頭頗高、能擋點風的平展地兒,向墳主人道個謝,躺下來准備補覺。

    這一次王臻華並沒睡多久。

    “官人,醒醒……”

    “什麼……”王臻華嘟噥著,正想翻個身繼續睡,但那聲音不屈不撓地往耳朵裡頭鑽,她勉強睜開眼,看到一個黑瘦精神的老頭叼著個煙鬥站在跟前。

    王臻華第一反應是,墳主人來打招呼了?

    不過晨曦的微光讓王臻華立刻反應過來,就算墳主人想跟她嘮嗑,也不會挑大白天的時候出來。王臻華坐起來,看清楚了老頭的打扮,這身短褐麻衣,曬得黝黑的臉和脖子,還有滿是老繭、關節粗壯的大手,這顯然是當地的老農。

    王臻華這會兒才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老丈早。”

    老農吧嗒一下煙嘴,“不早了,我都扶完秧,澆完地了。”老農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臻華,也不問她為啥躺在墳地,“正好我去縣裡拉趟肥,順道捎上你。”

    王臻華求之不得,拍拍身上的土,忙跟上去,“多謝老丈。”

    昨晚這個墳場困了她半天,今早天光一亮,王臻華頓時看到其實她昨晚已經快走到邊界了,只那一片地勢上突,隨後下陷,夜晚月光晦暗,視錯覺讓她以為那一片綿延不盡,無邊無際來著。

    王臻華心中失笑,還真被唬住了,以為真有什麼奇門八卦之類的呢。

    田邊有個獨輪木推車,車上擺著四個木桶,雖然桶上蓋著蓋子,但那股子屎臭味兒一點不減,一個勁兒往鼻子裡鑽。

    老農抽完最後一口旱煙,在路邊土疙瘩上敲了敲,煙灰被磕下去,老農又拿手指揩了揩煙鬥,然後把它插在後腰帶上。他把木推車上系的帶子套在後頸上,扶起木車推著滾動起來。

    雖然黃土路上坑坑窪窪,但車上的四個木桶只是左右震震,一點沒有掉下去的跡像。

    王臻華跟了一會兒,“老丈,要不我給您推一會兒吧。”

    老農搖頭,“就你這身板……別給我添亂了,當心好你自個兒就成,這地兒可不平整,要是摔倒了,可別跟我哭鼻子。”

    王臻華腳底下確實不太穩當,只好撓撓頭。

    一路上,天色漸漸大亮,路上漸漸有了行人,對於這麼一對文秀書生和種田老農的組合,路過的人都不免悄悄注目,到了縣門口,王臻華已經認識路了,她轉頭對老丈說道:“老丈,多謝您捎我一程,您一會兒回去是不是還走這條路,我一會兒給您送點東西,您……”

    老丈揮揮手,一句話沒留下,推著獨輪車直接離開了。

    王臻華看著老丈的背影,不由笑了笑,慢慢往縣衙的方向去了。一回到縣衙,門前的衙役眼珠瞪得溜圓,喊道:“大人回來啦!大人回來啦……”

    王臻華看看左右,這情形倒是比昨天長進不少。

    沒等王臻華表揚幾句,裡面就刷刷刷竄出來幾條人影,首當其衝的是曹信,只見他三縷胡須也皺了,眼睛紅得充血,臉色青白,衣服也是昨晚的沒換,皺巴巴穿在身上,昨天的文士風度掃落無疑,這顯然是擔心了一晚上?

    她這麼有人格魅力,才見一面,就讓人擔心得要死要活的?

    顯然不是。

    新任縣令來頭一天就失蹤,這要傳出來,別管是因為什麼,這幾個縣丞主簿肯定逃不了責任。

    緊跟著曹信的是李煥,依舊是一臉凶巴巴的樣子,而且比之昨天,似乎臉上黑氣更重,活像一張討債閻王臉。瞥見王臻華完好無恙,他撇了撇嘴,抱著刀退後一步,站到外圍。

    隨後是霍利元,這人也是一副被揉搓的樣子,上好的綢緞衣服被揉成了腌鹹菜,連那張喜氣的圓臉一晚上好像都小了一圈,可憐極了。

    王臻華分別安撫過三個下屬,才見張士誠一臉鐵青走了出來,冷冰冰地蹦出兩個字,“過來!”

    王臻華摸摸鼻子,默默地跟了過去。

    曹信三人默契地停在外面,曖昧地目送王臻華和張士誠回了後衙。

    一離開那三人的視線,王臻華和張士誠的表情恢復了正常,張士誠凝眉問道:“昨晚究竟怎麼回事?我們昨兒分頭找了一整晚,整座縣城都被我們翻個底朝天了,但你一點蹤影都沒有。”

    王臻華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昨兒我碰上女鬼了。”

    張士誠拿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溫度,“沒發燒啊。”

    王臻華好笑地搖搖頭,“我昨晚打聽過,這山陰縣人煙凋敝,據說就是因為有女鬼作祟。”王臻華正了顏色,“而且據說這些年不少人因此事喪命……”

    張士誠也驚訝地張大眼。

    王臻華手指敲了敲桌子,沉吟道:“若謠言不假,那中間牽涉一定不小,我去查一下卷宗,但此間消息還需要打聽一二……”

    張士誠指了指外面,“那些人……”

    王臻華搖了搖頭,“我昨日剛到,只在縣衙見了幾人,當晚的接風宴也沒幾個外人知道,但離開宴席沒多久,我就被那所謂女鬼堵在路上……”

    張士誠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點頭應下。

    談完正事,張士誠又給王臻華把了把脈,給她開了一副驅寒的藥,先給她煎好藥讓她服下,才出了府衙,打聽起女鬼的事來。

    王臻華去了前衙,翻出往年的卷宗,尋找那些死因不明,被列為懸案一直未被偵破的案子。翻了一上午,她發現這種命案從五年前開始發生,頭幾年零零散散,直到最近兩年死因不明的青壯年男子才漸漸增多。

    她列了表,將這些死者的情況登記下來,將這些人的家庭情況、性格嗜好、鄰友關系、受教育層次等等情況都列表登記,直忙到天黑,才將卷宗上的信息都謄錄出來,還有些死者信息不全,就需要她自己走訪調查了。

    晚上,重硯做好飯送上來,張士誠剛好返回衙門。

    後衙是供縣令居住,現在李氏和婧娘不在,縣令大人王臻華尚未娶妻,張士誠也不用顧忌內宅外院,直接跟王臻華在內院吃了飯,令重硯撤掉餐具,兩人交流起情況來。

    張士誠因著養生的習慣,雖然端了杯茶,卻並不喝,“山陰縣確實有蹊蹺,按著他們的傳言看,女鬼勾引年輕男子,男子失蹤數天,被攝取精氣,直到精盡人亡,吸成人干,屍體才會被扔出來。”

    張士誠又道:“可是,按傳言說見過女鬼的人都死了,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數具死因蹊蹺的屍體,那麼是誰第一個傳出了女鬼的流言?”

    王臻華沉吟道:“兩種可能,其一流言源頭就是女鬼本人,其二有人從女鬼手下逃出來過。”

    張士誠點頭同意,“我會再去打聽流言源頭,以及流言初傳出來時,有沒有年輕男子無緣無故受了重傷卻不敢尋人治病,或者在山陰縣日子過得好好的,卻突然毫無征兆離開山陰縣。”

    “辛苦你了。”王臻華拍拍張士誠的肩膀。

    “無妨。”張士誠搖了搖頭,接著語氣有些遲疑,“還有一件事比較蹊蹺。我不確定此事跟本案有沒有關系,或許是我多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1:22

第六十一章

   王臻華道:“是什麼事?你說來聽聽。”

    張士誠回道:“山陰縣南有一座法蓮寺,香火頗盛,山陰縣幾乎戶戶人家都是法蓮寺的信徒,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足為奇,關鍵是這寺裡的主持稱,只要請了法連寺的佛,就可保平安,不畏鬼怪。”

    王臻華挑眉:“請佛?這不便宜吧,山陰縣有幾戶人家能請得起?”

    張士誠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請法,窮人有窮人的請法。法蓮佛有玉身、金身、木身……只看你能掏得出怎樣的價錢了。”

    王臻華搖頭笑道:“佛也分三六九等嗎?倒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張士誠又道:“原先我以為所謂驅鬼保平安,只是寺院招攬香火的手段,不足為信。但請了法蓮佛的人家都信誓旦旦說,法蓮佛法力高深、佛光普照,的的確確能讓那女鬼自動退避三舍……”

    聞言王臻華不由失笑,“個個都要佛祖庇護,這位佛祖難道不會忙死嗎?”王臻華沉吟片刻,又道,“我是不信這個的,若當真有效,我倒更相信法蓮寺和女鬼恐怕另有淵源。”

    張士誠點頭,“我也認為如此,但打聽了一下,法蓮寺建寺已有數十年,而女鬼的傳聞只是從五年前才興起,這兩者間的聯系……”

    王臻華沉吟片刻,“法蓮寺方丈,還是初建寺時的那個嗎?”

    張士誠眼中一亮,“恐怕不是,我去打聽一下。”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定下路子,才各自回房歇息。

    重硯雖是男僕,但收拾打理一樣很有一套,王臻華是一家之主,住的主屋稍靠前,裡面桌椅櫃子屏風等等都已經安置妥當,王臻華在墳場呆了一晚,白天忙著案情只草草擦了一把臉,就去翻卷宗查案子,到了晚上准備上床去睡,終於覺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於是讓重硯上了熱水,好好沐浴一番,換了新的中衣,才歇下准備睡覺。

    鷯哥已經飛回來了,停在窗前的鳥架上。

    雖然這鷯哥一向不需要人准備吃食,但王臻華還是給它換了新水,添了新食。王臻華逗了一會兒鷯哥,突然想起還沒個它起名呢,就一直這麼鷯哥鷯哥的叫,委屈它了。

    王臻華起了幾個名兒,試著喚它,但這鷯哥一點不鳥她,很矜持地梳理羽毛。

    真是個難伺候的,王臻華頓時聯想起它的原主人,“要麼就叫你橙大人?”

    鷯哥可能是聽到熟悉的名字,賞臉瞥了王臻華一眼,歪著腦袋,像是在問她想說什麼。王臻華撫掌而笑,“乖鳥兒,就這個名字了,以後就叫你橙大人!”

    橙大人像是很滿意,惟妙惟肖模仿道:“橙大人,橙大人……”

    王臻華樂不可支,扶著架子,差點笑彎了腰。

    又拿著諸多小擺件逗了橙大人一會兒,王臻華才意猶未盡地歇下,回裡屋休息。

    翌日早晨,王臻華記掛著典獄一職空缺的事。

    雖然山陰縣小,牢裡只有些個小偷小摸的毛賊,既沒什麼江洋大盜,又無謀財害命的殺人犯,但到底職司重要,王臻華還是吩咐下去,准備再提拔一個典獄上來。

    這也算內部競選,除去原屬於典獄麾下的牢頭,還有幾個管其他的文書小吏,王臻華考察一番,還是選了一個對典獄事務熟悉、有十來年資歷、識些文字的胡姓牢頭當典獄官,暫定三個月考察期,期滿後若一切順利,則提拔為正。

    王臻華花了一上午,將上任縣令離開後積壓的事務處理完。

    中午,張士誠再次回來,告訴了王臻華,法蓮寺方丈自建寺已經換了三任,最近一任上位是在六年前。王臻華回想起昨日看的山陰志,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吃過午飯後,她又翻看了一遍卷宗,帶上做的筆記,准備出門尋訪與此案相關的死者家屬。

    王臻華不想聲張,准備私下走訪。

    前門有衙役守著,王臻華沒走前門,而是直接從後門離開。縣衙後這一條街都住的是縣衙各官員小吏,因是午後,各家吃了午飯都在歇晌,倒是沒幾個人看到王臻華。

    一開始,王臻華是按著死亡時間從後往前的順序走訪。

    本來王臻華想著,離現在越近,死者家屬記得細節越多越清晰,但同樣相應的,親人死去帶給他們的痛苦和恐懼也越真實越切骨。

    王臻華的走訪很不順利,有幾戶人家一開始看到敲門的王臻華文質彬彬,還很隨和友好問起客人有何貴干,但一到她提起死者,頓時變了臉色,幾乎是推攘著把她趕出了門。

    她苦笑地翻了翻筆記,這前景不太妙。

    王臻華想了想,把筆記翻回第一頁,准備走訪受害的第一位死者的家屬。

    從屍格上看,這第一位死者的死亡頗為凌亂,鮮血四濺,死狀可怖,若非死者屍體干癟,體內一點鮮血也無,這位死者都可以不被納入這本筆記。若此人之死是女鬼所為,這一次很可能是女鬼第一次殺人,所以殺人手段才這麼粗糙,這麼具有激情殺人的特點。

    也就是說,這位死者很可能是女鬼舊識。

    王臻華合上筆記,去往死者的家中。不過當她來到死者登記在縣衙的住址後,卻發現這門前雜草都半人高了。敲了半天門,倒是斜對門一個老大娘出來看熱鬧。

    老大娘衝她喊道:“別敲了,林家早沒人了。”

    王臻華停了手,吸取了剛才被連番趕走的經驗,在心裡打了個底稿,才上前問老大娘道:“大娘,範方是在這兒住著嗎?我是他的遠房侄兒。”

    老大娘眼有些老花,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番,自語道:“這臉白淨的,有點老範家的意思。”隨後老大娘才慢吞吞道,“範家啊,一家子早就都搬走了。”

    王臻華自責地直跺腳,“都怪我收到信太晚,原是想拜祭一下我哥的,現在……”

    老大娘道:“墳倒是沒遷走,不過好幾年沒人去了。”

    王臻華連連道謝,問了範家墳在哪,又以懷念舊人的名義,問起了死者範閩的生前諸事。老大娘難得有人陪著嘮嗑,興致上來,給王臻華說了一大堆。

    譬如範家父母很寵範閩,兩口子起早貪黑擺攤,賺點錢全貼他身上了,不過範閩很爭氣,學堂裡考試回回拿第一,眼瞅著通過縣裡的選拔,沒幾天就要去考舉人了,結果一眼沒瞧見,人沒了……他爹連燒餅攤都不開了,他娘眼睛都哭瞎了,可憐啊……

    王臻華又問起範閩的同窗友人,老大娘別的忘了,八卦都是記得真真的。

    這範閩也是個風流的,拿著爹娘的親苦錢給樓裡的姐兒買胭脂水粉,據說相好叫小紅玉,那兩人好得蜜裡調油的。可惜人一死,那小紅玉連個面都不露,端得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王臻華問清了那青樓所在,准備拜會一下小紅玉。

    沒想到這座小小的縣城裡面,還有這麼一個紅粉*地。王臻華一路趕去,不多久就到了地方。倒也不怪她之前沒認出來。單從外面看,這座怡芳樓規規矩矩的,跟其他酒樓旅店並無兩樣。

    因是白天,怡芳樓並未開張,樓裡也空蕩蕩的,只有幾個下人在掃地擺桌子。

    喚來老鴇,王臻華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提出讓小紅玉陪客,老鴇一臉遺憾地看著閃著銀光的銀子,道:“小紅玉,早就不在了,客官要不要點別的姐兒試試?”

    對老鴇的意見,王臻華置若罔聞,只問道:“她怎麼了?”

    老鴇心知做不成買賣,熱情度立馬降了,裝模作樣捏著帕子,擦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我這每天都快忙成狗了,哪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

    王臻華也不說話,只把銀子往前推了一寸。

    老鴇一雙眼睛立刻被點亮了,嫵媚地看向王臻華,“不過奴家忙得顧不上誰,也不能怠慢官人您啊!”老鴇腰軟得跟水蛇一樣,婀娜多姿地靠在桌子上,袖子一掩再一收,那錠銀子已經不見了。老鴇在袖子裡摸了摸銀子,笑眯眯道,“小紅玉早在五年前就跑了,連贖身銀子都沒付,也就是碰上我這樣心善的,要換了別人,非得把她追回來打斷腿不可。”

    恐怕不是心善放她一馬,而是壓根找不著人吧。

    王臻華也不關心這個,又問了一句,“她有個相好叫範閩,不知媽媽可還記得?”

    老鴇道:“怎麼不記得?小紅玉逃跑,奴家一開始還以為是跟著範閩私奔了,結果沒幾天範閩也死了。”老鴇裝模作樣地嘆口氣,“唉,可憐見的。”

    再問不出別的,王臻華離開了怡芳樓。

    出了樓,天色已經有些晚了,身後的怡芳樓倒是燈火通明,准備迎客。王臻華看著趁著夜色陸續而來的嫖客,心中不由嗤笑,這色心一起,倒是不怕女鬼索命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1:34

第六十二章

    返回縣衙的路上,橙大人飛了回來,停在王臻華的肩上。

    王臻華順便買了一小包炒米,本來是給自己當零嘴,結果大半都喂進橙大人肚子裡。

    一人一鳥正吃得開心,突然一陣風迎面吹來,橙大人唧唧叫了兩聲,飛了出去。王臻華眯起眼,再抬頭看時,發現前面路上有一個熟人正擋在那裡,正是昨晚才別過的女鬼十娘。

    王臻華笑道:“才別過不久,十娘今晚就又主動相迎,小生實在是受寵若驚。”

    十娘嫵媚地橫了王臻華一眼,嬌嗔道:“昨夜官人遲遲不醒,致使良宵空負,官人今晚准備拿什麼賠我?”十娘慢慢飄了過來,長袖輕拂,有暗香在小巷中流動。

    王臻華挑眉一笑,“十娘若不嫌棄,不如我整個人都賠給你?”

    小巷中的暗香越來越濃,十娘緩緩飄至王臻華身前,身量高挑、纖細婀娜,隱隱比王臻華還高一指頭。近前一看,倒也確實面容綺麗,怪不得能勾得那麼多人上鉤。十娘臉上笑容更甚,但在看到王臻華並沒有如其所願暈倒的時候,十娘終於變了臉,“怎麼可能……”

    說著,十娘就要往後退去,王臻華眼疾手快,捉住十娘的手腕,意味深長笑道:“十娘剛不還要賠償嗎?怎麼才打了一個照面,就反悔了呢?”

    十娘卻不回答,抬手就要甩開王臻華的手,被王臻華用力捉住。

    王臻華道:“十娘總拿迷藥迎客,委實沒有誠意。”王臻華瞥向腰間的香囊,這是她特地問張士誠要來的解藥,“若非我早有准備,恐怕今晚又要負佳人之約了。”

    十娘有些慌張,蠻力甩開王臻華的手,推了她一把,就慌忙從來路逃走。

    王臻華猝不及防被摔在地,等她爬起來時,十娘的身影眼看就要跑到巷子盡頭,王臻華忙喊了一聲,“小紅玉!”

    十娘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直接消失在拐角。

    王臻華忙跑過去追,過了拐角,這條巷子空無一人,而且更讓王臻華沮喪的事,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十娘選擇這個地方堵她,實在很有戰略眼光。橙大人在空中盤旋了兩圈,落在王臻華的肩上,啄了一下她的頭發,試圖催促她把炒米拿出來。

    王臻華嘆了口氣,“別鬧,先把正事辦完,想吃多少……”

    突然,王臻華眼中一亮,從袖中取出一個香袋。香袋口子半開,隱隱有股苦甜的香味散發出來。

    剛才王臻華趁著十娘近身,把香袋裡的粉末往十娘衣服上彈了一點,原是怕十娘在衣服上另下什麼迷藥,特地用它來抵消藥性,不想倒是派上了別的用場。

    王臻華將信將疑地把香袋湊到橙大人跟前,“據說你有搜救犬的本事?”

    橙大人垂首聞了聞,隨後矜持地振了振翅膀,優雅地滑翔了起來,毫不遲疑地朝一個方向飛了過去。王臻華心下一松,忙跟了上去。

    一路追蹤到天都微微亮了,橙大人才停下。

    王臻華也停了腳,只見橙大人不再飛向前,像是有些困惑地在河上方盤旋了幾圈,最後頹然停在王臻華肩上,翅膀輕輕蹭了蹭王臻華的臉頰,像是在表達歉意。

    “氣味在這兒消失了?”王臻華自語道。

    這條河在山陰縣外,並不進縣內,只在縣外繞山田而過,在晉中一代彙入徐河。

    幸好王臻華不久前才翻過山陰縣的地域志,所以她很清楚,這條小何流經的地方都無人居住,罕有人煙,只除了一個地方——城外雞鳴山上的法蓮寺。

    法蓮寺啊……

    王臻華沿著河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座形似雞冠的山,晨煙中隱隱有一座廟宇。

    她來到山陰縣時間尚短,還未親自看過周遭的山嶺田埂……王臻華沉吟片刻,取下佩在腰間的香囊,系在橙大人腳上,對它道:“給張士誠看,然後再帶他過來。”

    橙大人親昵地啄了啄王臻華的手背,像是在問她還有什麼交代。

    王臻華笑笑,“去罷,他知道該怎麼做。”說著,輕輕舉著橙大人,往空中一送,橙大人展開雙翼,飛向天空,不一會兒就變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視野裡。

    王臻華在山腳下等了不多時,就看到晨霧中,一路火把由遠及近,迤邐而來。

    前腳橙大人落在王臻華肩上,張士誠後腳就帶著人出現在她眼前。

    張士誠此刻形像全無,一手拄著腰,喘著粗氣,看向王臻華的眼神又是慶幸,又是無奈,“我還以為你之前提起讓鷯哥送信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你還真敢這麼來!這小東西你又沒訓練過,要是沒及時送到,出了差錯,你這兒可如何是好?”

    王臻華順了順橙大人的羽毛,笑眯眯道:“可是我家橙大人做到了,對不對?”

    張士誠不贊同道:“這也太兒戲了,萬一……”

    兩人簡單這麼聊了幾句,後面的曹信、霍利元和李煥也陸續趕到。

    李煥只掃了一眼王臻華全身無礙,就仿佛嫌她事兒多一樣,一臉嫌棄抱臂退在一邊。

    霍利元臉上汗津津的,牛喘一樣,抬手往臉上一抹,手心全是汗水,“大……大人星夜讓我等趕來,不知所為何事?”

    王臻華指了指山上廟宇,信口道:“聽聞法蓮寺高僧佛法高深,本官不能免俗,所以想趕早去求個佛,保個平安。大家一道去,香油錢都算在本官身上。”

    眾差役聽了這話,不由都小小歡呼起來。

    法蓮寺的佛有多靈驗,在場都是山陰縣的人,自然再清楚不過。不過若要佛保佑,自然要心誠,這心誠的體現自然就是香油錢了!如今縣令大人慷慨解囊,在場眾人雖然不免嘀咕新任縣令手腳大、亂花錢,但這不妨礙大家笑著道謝,悶聲享用。

    按著往日,這會兒正是曹信拍馬屁的時候,但今日曹信卻低頭拭汗,一聲不吭。

    霍利元詫異地瞥了曹信一眼,對方半點沒察覺,霍利元按捺下心中的奇怪,上前對王臻華奉承道:“大人如此體恤,我等感激不盡。”

    王臻華不動聲色地掃過三位神色各異的下屬,繼而一笑,“出發吧。”

    雞鳴山並不高,一行人走了一炷香功夫,就來到山門前。

    這會兒曹信終於恢復了一貫的機靈樣,主動上前扣了山門。很快有小和尚應門,“施主請稍候,尚需兩刻鐘,我寺才可一開山門。”

    曹信揚聲道:“我家縣令大人專程來禮佛,還望小師傅通融則個。”

    門很快被打開,一個小和尚紅著臉,低著頭,把眾人迎了進去。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面容清俊的和尚率眾而來,雙手合十道:“貧僧如釋,觍居法蓮寺主持,不知大人星夜前來,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王臻華還了一禮,笑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還請大師勿怪我擾了佛門清淨。”

    除了張士誠早有預料,縣衙眾人都不由面面相覷。

    倒是如釋年紀輕輕,卻頗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心性,“不知大人所為何事?”

    王臻華道:“大師也是山陰縣人,想必知道風傳的女鬼一事?”

    如釋點了點頭。

    王臻華笑道:“這兩日不巧,我連著兩天晚回家了一會兒,都碰上女鬼攔路。”

    眾差役倒吸一口冷氣,不約而同退後一步,生怕靠得太近,就會沾染上王臻華吸引女鬼的霉運。

    不過,差役們畢竟人小位卑,再說縣令大人沒來幾天,除了幾位屬官,還沒有哪個衙役在新任縣令跟前混熟臉。但身為屬官之一的霍利元也跟著退了一步,就未免有些惹眼了。尤其在霍利元的兩位同僚都堅守在王臻華身邊,半點沒被嚇退時,就更顯得霍利元格外不識眼色。

    王臻華回頭,瞥了一眼冷著臉,半點都沒把鬼怪放在眼裡的李煥,再瞅了眼一副對她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十分心不在焉的曹信,最後才看向膽小如鼠的霍利元。

    霍利元訕訕笑了笑,“我就是隨便轉轉……”說著,他又自個兒蹭了回來。

    對於自家屬下的當眾拆台,王臻華只是置之一笑。

    王臻華再次看向如釋,笑道:“第一次碰上女鬼,我被迷昏了扔在墳場,有此經驗後,我就隨身帶上了解藥,果然當晚就派上用場。”

    如釋笑了笑,像是贊嘆。

    王臻華又道:“那女鬼倒也小心,一看迷昏不成,當即轉身就跑。我因為今天調查一樁舊案,一直苦苦思索,看到要女鬼消失時,陰差陽錯叫了一聲涉案人的名字,那女鬼竟然停了一瞬,隨後才離開。我自然心中詫異,因為這是一個失蹤六年的女妓的名字——小紅玉。”

    如釋淡笑道:“大人來法蓮寺講這個故事,莫非認為我寺窩藏了此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1:51

第六十三章

    王臻華道:“女鬼所到之處,命案連連。大師佛口慈心,想來不會坐視貴寺中人無辜枉死?”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跟著如釋的和尚們雖然礙於主持威嚴,不發一言,但一個個縮著脖子,神情緊張,臉色惶恐……顯然被嚇壞了。有幾個年長些的和尚皺眉,對視一番,上前對如釋耳語幾句。

    如釋停了停,才不甘不願地讓了步,讓王臻華入內搜查。

    王臻華叫來各差役,低聲指點一番,就讓大家分頭搜查。王臻華也帶了一隊人搜查,雖然饒了幾個彎子,但實際上卻是朝著主持禪房的方向。

    不一會兒,眾人停在主持禪房外。

    王臻華一臉正色,對一眾差役道:“主持身份貴重,大家更該仔細搜查,半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以防漏掉女鬼蹤跡,害了主持大師性命。”說罷,又一臉歉意對如釋道,“大師,得罪了。”

    如釋面無表情,垂目道:“有勞大人。”

    王臻華揮了揮手,眾差役魚貫而入,有了縣令大人吩咐,不敢慢待,個個恨不得把每一塊石頭都翻起來瞅瞅,把每一條牆縫都扣開來查探清楚……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差役興衝衝來報,“後院有一處土是新翻的,屬下挖開後發現了這些……”

    王臻華就著那名差役的手看去,那時一堆焦黑的碎布片。王臻華招手讓張士誠上前,張士誠捏起指甲大小的一塊布片,捻了捻,湊在鼻端嗅了嗅,“雖然散了不少,但是的確含有我的解藥。”

    張士誠沉吟道:“女鬼竟然不怕火?而且換下的衣裳沒有就此消失,而是有形有狀……”

    王臻華似笑非笑,“看來這鬼怪之說到底不可信,恐怕是有人頂了女鬼的名頭,蓄意殺人!”

    兩人說這話時並未避人。

    聽了這話,眾人都有些將信將疑,但到底對女鬼的懼意少了一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起來。眾人神情或疑惑、或興奮、或松了口氣……唯獨有兩人形色與旁人不太一樣。一個是如釋,垂著臉,旁人看不清神色。一個是曹信,額頭豆大的汗珠冒出來,緊張惶急。

    王臻華看在眼裡,讓人繼續搜下去。

    王臻華蹙眉道:“這女鬼竟敢在大師禪房外停留,實在膽大包天。”那些衣服碎片被妥善包好,收起來留作證據,王臻華又道,“衣服被燒,女鬼怕是另換了衣服,要掩藏行跡,混入人群中。”

    聞言,如釋抬起頭,果然見王臻華一臉誠摯地建議道:“女鬼在大師的後院換裝,怕是偷了大師的衣裳。大師不妨回去看看,是不是丟了一件衣裳。”

    如釋深深看了王臻華一眼,合掌一禮,也不說話,轉身進了屋。

    王臻華也不客氣,徑自跟了進去。

    如釋身形一僵,隨後來到衣櫃前,開了櫃子,狀若認真地翻了翻,才遺憾道:“不短東西。”

    聽了這話,王臻華一未露沮喪之色,二也不動身離開,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在屋裡轉了兩圈,恭維起屋中字畫意境悠遠、桌上的插瓶樸素雅致……

    這麼一路恭維著,免不了要近前一觀,這一路如釋都面色如常,唯獨王臻華站在蒲團前時,如釋握著佛珠的手緊了緊,指甲泛白。王臻華心中一動,仔細看了一番,視線落在蒲團前的木魚上。

    按說這間靜室是如釋尋常做功課的房間,蒲團顏色舊了,邊緣泛著毛邊,顯然如釋常在這張蒲團上打坐念佛,但那木魚卻十分嶄新,雖然也有被敲過的痕跡,但與那舊蒲團十分不配套。

    王臻華隨口指了一事,引開如釋的注意,彎腰伸手,覆上木魚,想要拿它起來,木魚如她所料並未被拿起來,像是直接被固定在地上。如釋看那邊無事,再轉過頭,看到王臻華的動作,臉色頓時一沉。沒等他有何動作,王臻華就朝他一笑,握住木魚,輕輕一旋,一陣機關移位的哢哢聲頓時響起。

    蒲團下的一整塊木板向上移起,至一掌高時停下,又平移向一側,露出個能容一人通過的洞來。

    屋中眾人霎時一驚,再看向如釋時,眼中不免添了幾分探究和深意。

    王臻華一臉歉意道:“沒想到此處有機關,是我唐突了,抱歉。”說著,王臻華繞著那個洞口轉了一圈,“不過,那女鬼外面遍尋不到,難不成是鑽到這裡面了?”

    如釋臉色一片鐵青,死死盯著王臻華,良久才咬牙道:“大人好本事。”

    門口站著的曹信已經哆哆嗦嗦,滿頭冷汗,靠在門上,聽了如釋這話,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過獎。”王臻華隔著一張桌子,朝如釋漫不經心點頭笑笑。

    王臻華抬手喚來兩個差役,讓他們下去搜查。張士誠防著如釋暴起傷人,緊跟在王臻華身後。

    此時搜查其他方向的霍利元、李煥已經帶人回來,看出這邊情形不對頭,李煥立刻帶著手下差役將這間屋子團團圍住,霍利元一向膽小,也不敢往前湊,跟著李煥布置人馬。

    不過片刻,那兩個差役就從洞裡鑽了出來,懷裡抱著一大堆東西。

    個高的差役朝王臻華彙報道:“大人,下面是間一丈見方的密室,除了這些東西,再無其他。”

    王臻華點頭,拍拍差役的肩膀,道了聲辛苦。

    那堆東西裡有幾套女士衣裙、胭脂水粉、數頂假發等等女兒家的東西。見了這些,眾人看向如釋的眼神不由變了,私下藏女人的物事,藏的人還是個德高望重的主持,這妥妥是個變態了吧!

    不過緊跟著,眾人就想到了縣令大人此行目的,這女鬼難不成是如釋假扮的?

    到了這會兒,王臻華也不急著對質,走到桌前,瞅瞅那堆差役搜出來的可疑物品,翻出擱在最下面的幾卷畫軸。王臻華一一打開畫軸,發現雖然畫法不一,筆跡不同,但能看出畫的是同一個女人。

    畫中人顯然是個美人,與女鬼十娘有幾分相像。

    王臻華沉吟片刻,問道:“莫非她就是小紅玉?”

    如釋上前來到桌前,張士誠一臉戒備跨前一步,半擋在王臻華身前,如釋不屑一笑。

    王臻華按住張士誠的肩膀,示意他別被激怒。卻見如釋恍若無人輕撫畫卷,眼神瞬間溫柔下來,“紅玉,這天底下好色負心的讀書人怎麼都殺不盡,也罷,我這就下來陪你……”

    王臻華臉色一變,“攔住他!”

    離如釋最近的張士誠以為如釋要暴起傷人,忙抬臂格擋,然而如釋卻抱著畫卷,往那洞中一跳。沒等眾人反應,機關聲就哢哢作響,洞口瞬間掩了回去。

    王臻華忙去再次旋轉木魚,木魚紋絲不動,機關顯然已經被從裡面鎖死。

    “如釋,你別做傻事,小紅玉無辜橫死,自有官府為她翻案,若凶手果真是範閩,那不管他逃到哪裡,他的功名都會被革除,被判死刑……”王臻華蹲在那塊木板上,試著朝下喊道。

    “大人來遲一步,那範閩早就償命了。”隔著木板,從下面傳來如釋沉悶的笑聲。

    “你們……”王臻華心中一沉。

    “大人是個好官,若我兄妹二人能在六年前就遇到大人,或許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如釋的聲音平靜極了,“我的木枕中有本賬冊,大人一看便知,也算我最後送給大人的禮物。”

    王臻華心知不妙,招手讓李煥上前,示意他直接砸開這機關。

    然而,沒等李煥砸幾下,就有一股煙味傳來。

    張士誠嗅了嗅,蹲下來,湊到木板縫隙聞了聞,臉色微變,“大人,煙味是從下面傳上來的。”

    李煥不待吩咐,再次狠狠地砸了下去。

    王臻華閉了閉眼。

    不管當年範閩和小紅玉恩怨如何,其他讀書人就算有些好色的毛病,但也罪不至死,只被如釋遷怒就丟了性命,如釋就算被救出來,日後也難逃死罪。

    從木板縫隙鑽出的煙越來越濃,但機關卻分毫未動,木板很快被全部砸開,但下面的石板卻是一整塊,足有一掌厚,邊緣平整,幾乎無處借力。李煥尋法連寺的和尚借來撬棍,幾人合力撬動石板。

    石板終於被撬開,嗆人的濃煙霎時撲出,火舌不時鑽出,中間混雜著一種肉被烤熟的味道……

    細想下來,讓人幾欲作嘔。

    王臻華咬了咬下唇,吩咐人滅火,密室畢竟不大,不一會兒火就滅掉,李煥低聲來報,“大人,如釋已經死了。”屍體被抬了出來,渾身被燒得有如焦炭,面目全非。

    王臻華閉了閉眼,“帶回衙門,驗明身份。”

    張士誠取來如釋枕中的冊子,遞給王臻華。王臻華翻了翻,裡面的賬目一目了然。

    王臻華的視線落在曹信身上,輕聲道:“走罷,回縣衙。”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2:05

第六十四章

     女鬼一案告破,整個山陰縣頓時掀起軒然大波。尤其這中間牽涉了前任縣令、現任主簿,而最讓人瞠目的是女鬼由人假扮,假扮者是法連寺德高望重的如釋大師。

    前任縣令已經調任隔壁縣,所以這樁案子被上報給了知府,連同一干證據,一齊報了上去。

    知府大人對這樁案子十分看重,親自過問,案情清晰明朗,遂下令拿人下獄,很快判了刑。

    當年小紅玉確實卷了錢財,投奔准備離開山陰縣趕考的範閩,結果範閩悄悄殺了小紅玉,扣下她數年來攢的私房錢,沒事人一樣繼續離鄉科考。

    沒過幾月,小紅玉幼年失散的哥哥如釋尋了來,一番探訪下,發現各種跡像表明自己的妹妹很可能是死在了心上人手裡。但範閩手腳很干淨,沒有留下來直接證據。更兼之範閩功名在身,如釋一介戲子,身無錢財,根本求告無門。無法求助於官府,如釋才自行報仇。

    如釋體態纖瘦修長,扮女裝毫無破綻。再加上兄妹二人本有幾分相像,如釋找上範閩時,範閩做賊心虛,以為冤魂索命,被嚇得魂飛魄散,折磨許久,最後如釋厭了,才給了範閩一個痛快。

    範閩被殺並不是毫無痕跡,前任縣令順藤摸瓜,發現了凶手如釋。

    但前任縣令卻並未將如釋捉拿歸案,反而讓如釋假死,給他另安排一個和尚身份,讓他接著假扮女鬼,一邊充任他手中一把刀,打擊與他有隙的富戶商人;一邊在山陰縣掀起恐慌,扶植如釋登上方丈之位,內外勾連收斂錢財……

    可惜王臻華突然調任至此,打了前任縣令一個措手不及。

    前任縣令匆忙離任,留下曹信接應法連寺,順便考察新任縣令品性如何,若是可以,拉其入伙;若是不行,則視新任縣令能力背景,或偃旗息鼓再徒後日、或干脆殺了這廝換個聽話的……沒想到王臻華才來了山陰縣短短數天,沒等曹信展開試探,就雷厲風行調查女鬼一案……

    王臻華一來山陰縣就破了大案,受了知府大人嘉獎,政績上也大大記了一筆。山陰縣也慢慢恢復了繁華,連著宵禁時間也挪後了半個時辰,而法連寺的香火卻受了大創,自此一蹶不振。

    李氏和婧娘的車馬姍姍而至,後衙有了女主人入住,整個縣衙也似乎添了幾分柔軟的生活氣息。

    縣衙生活慢慢進入正軌,王臻華也逐漸適應了一方父母官的工作。

    李氏過了半輩子貴婦生活,實在看不上這麼一個小縣城的生活水平,雖然身為縣令之母,被各方內眷諸番奉承,但李氏卻難免郁郁,尤其一兒一女眼看都到了成親的年紀,但親事卻沒半點著落……不過婧娘卻沒覺得不痛快,因為此地民風淳厚,並不限女子拋頭露面,使得在後宅拘束了十來年的婧娘來山陰縣沒多久,就添了個上街散步的習慣,因著經常出門走動,婧娘的身體也日漸好了起來。

    山陰縣忙碌卻充實的生活,幾乎讓王臻華忘記了汴梁日趨尖銳的奪嫡爭鬥。

    這一日下午,王臻華難得偷了半日閑,換下官袍,穿上一身粗布青衫,戴了個文士巾,隨身帶上銀子,准備上街逛逛,順便體察一下民情。但她剛要出門,被婧娘派來送點心的夏棠攔住。

    王臻華心中頓覺好笑,好呀,又拿她來當幌子。

    當日前任縣令的黨羽被抓,縣衙很是缺人,王臻華就聘了張士誠作師爺。本來是應急之舉,但沒想到張士誠除了有一手好醫術,連庶務也十分精通。兼之山陰縣一個小縣城實在沒什麼離奇病症,張士誠不想終日閑耗,所以這師爺的工作也就日復一日做了下去。

    王臻華也不知道張士誠和婧娘是怎麼結識的,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些來自縣令親姐之手的精致的點心湯品,已經成為前衙一道日常可見的風景了。當然,由於送來的點心有多半不是王臻華喜歡吃的,所以半數以上的點心都進了張師爺的肚子裡。

    沒想到今日王臻華揭開盒蓋,卻發現裡面竟然都是她喜歡吃的。

    只見夏棠笑眯眯道:“老爺,這是大娘子親自下廚,為您做的點心。”看到王臻華一臉狐疑的樣子,夏棠一臉鬼精靈眨著眼,意味深長道,“大娘子找您有要事商量。”

    王臻華不由有些詫異。

    最近不年不節的,既不是誰的壽辰,也無親朋遠至,婧娘能有什麼“要事”找她商量,並且如此花費心思討好於她?突然,王臻華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不會是婧娘的親事吧!

    這兩年來婧娘和張士誠的交往一直坦坦蕩蕩,漸入佳境,但李氏卻並不看好。

    不過一來怕激起婧娘的逆反心理,二來這兩人半點沒私情的交往,倒是讓李氏不好捅破那層窗戶紙,只好一直這麼含糊著。可是如果婧娘真想和張士誠成親,就不可避免需要說服李氏同意。可李氏現在只當婧娘被甜言蜜語衝昏了頭腦,哪裡會被婧娘說服同意這門親事。

    所以婧娘只能曲線救國,求助於王臻華。俗話說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尤其王臻華已經成為一方父母官,哪怕李氏有天然的長輩優勢,在很多時候也不能免俗要聽從王臻華的意見。

    王臻華把點心盒蓋蓋了回去,無奈地嘆了口氣。

    單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張士誠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經濟適用男。

    首先父母雙無,嫁進去不用伺候公婆;其次本人有本事,既精於庶務,又有一手好醫術,足以養活好老婆孩子;當然,張士誠身量修長,面貌英俊,這也是一項必不可少的加分項。

    不過當女方換成了婧娘,這悄沒聲拐走自家姐妹的張士誠,就一下子變得哪哪都不順眼了。

    王臻華再次長長地嘆口氣,回身准備赴婧娘的約。

    恰在此時,有個小廝上來回報,“大人,外面有人拿了個信物,說是有故人來訪。”說著,小廝雙手捧上來一個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木制令牌。

    王臻華接過令牌,正面是古樸花紋,背面是一個篆字——程。

    夏棠看到王臻華臉色微變,頓時知道自家娘子只能再等些時候了。夏棠乖巧地福了一福,“大人既然有事忙,那奴婢回去稟報娘子。”

    王臻華點頭,握緊令牌,跟著小廝出了門。

    來人在後門等著,是個樣貌普通的青年,看到王臻華後抱拳一禮,王臻華抬了抬手,上了馬車。

    沒過多久,馬車在福來客棧前停下,那青年引著王臻華上了二樓包間,臨窗而坐了一個人。那人拿著茶杯朝王臻華遙遙一敬,含笑道:“多日未見,大人一向可還安好?”

    原先王臻華還希冀是程御派了下屬前來,沒想到程御本人駕到。

    皇城司沒有皇命不得離京,尤其這位程指揮使深得帝心,能勞動程御親自離京辦事,所涉之事一定不小……現在王臻華唯一能祈禱的是,程御只是辦完了差事,順便路過山陰縣來看一看故人。

    王臻華打點起百般精神,跟程御寒暄起來。

    盡管兩年未見,程御雷厲風行的作風還是一如往日,王臻華入座之後,程御就進入正題,“我此行奉皇命到江南清查鹽政,每每查到線索,證據屢屢被毀,證人不是失蹤就是身死……”

    程御的口吻平平淡淡,但王臻華聽著卻毛骨悚然。

    江南鹽政一案,王臻華從邸報上也看到過。

    據說是有一鹽商,被盤剝陷害家破人亡,躲過了一路追殺,終於到了汴梁,敲響登聞鼓,告了御狀。皇上震怒,下令徹查,但派了數次欽差都無功而返,沒想到皇上這次是鐵了心要查出真相,甚至不惜動用皇城司……

    王臻華回過神,漠然想:山高水遠,這江南的案子與她有何相關?

    程御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直接問道:“若我沒有記錯,令尊大人過世前曾任江南知府?”

    王臻華心裡猛地一咯噔,強作鎮定道:“確實如此,當年家父染恙……”

    “染恙?”程御放下茶杯,深不可測的眼眸定定看向王臻華,“可是據我此行查來,令尊的死因是中毒,原因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更准確的說,是不肯在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裝瞎。”

    “怎麼可能?”王臻華不由大驚。

    “當年令尊被滅了口,幕後主使就收了手,自然是以為再無人會泄露消息。但我此行卻查出來,令尊在臨終前留有後手。”程御慢條斯理地給王臻華斟了一杯茶,“而我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2:15

第六十五章

     “家父不曾提過有關江南官場上的事情,也並未特地讓我保管什麼性命攸關的重要東西。”王臻華沉默片刻,試探問道,“在江南查了這麼久,這幕後指使是誰,大人心中想必已經有人選了?”

    程御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四”字,又朝上指了指天。

    王臻華心中一沉,是四皇子。

    如果程御所言屬實,那麼四皇子從王昱過世前,就開始秘密從江南截取鹽稅。他一個受寵皇子平日裡皇上賞賜數不勝數,何曾缺過錢?這般瞞著皇上私下截取賦稅,所圖為何?

    廣納門客、擅養私兵,甚或是一朝謀反?

    兩年前離開汴梁的時候,她已經跟四皇子一派撕破臉,若事實真如程御所言,那四皇子還跟她有殺父之仇。雖然自她一穿越過來,王昱就已經去世了,但她用著人家女兒的身體,總不好認賊作父。

    王臻華未及細想一下當年王昱臨終前,是否有過什麼另含深意的交代,忽然耳邊一陣勁風擦過,一支木箭擦著她的耳朵,“咄”的一聲射入木桌,王臻華回過神時,箭尾上的箭羽尚在輕輕晃動。

    程御拔出箭,手指輕輕劃過箭身,“我還道這一路怎麼安生了這麼久,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王臻華倏然一驚,“刺客是衝著你來的?”

    程御將箭矢隨手扔在一邊,起身拔劍,將王臻華護在身後,“原先幾路人馬是衝著我沒錯,但這次對方在你山陰縣設下陷阱,想來已經猜到我此行目的,說不得是衝著你,還是我了。”

    話音剛落,門窗瞬間破開,數個黑衣人躍進門來,將程御和王臻華團團圍住,也不問話,直接欺身上來,刀劍霍霍,砍殺過來!

    王臻華頭一次直面這種打殺場景,頓時心跳如鼓。

    不過程御武藝高強,雖然身邊有了個累贅束手束腳,但在以一敵五的情況下,竟然半點不落下風,甚至反客為主,一劍刺死一個蒙面刺客,破開重圍,一把將王臻華推將出去,並吩咐她自己躲好。有一個刺客想要從包圍中撤出,拿住王臻華作要挾,但程御劍勢逼人,那刺客非但抽身不得,反因一心二用顧著王臻華往哪躲,而成為程御劍下第二個亡魂。

    這些刺客以五圍一,尚且不敵,只剩下三人,更加不是對手。

    為首的刺客做了個手勢,想要撤走,程御哪容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劍勢更甚,殺氣凌然,三個刺客根本無暇撤退,不過幾息就被全數留了下來。

    王臻華扶著牆緩了一會兒,才覺得腿沒那麼軟了,“怎麼一個活口都不留下,不用審問嗎?”

    程御取出塊帕子,擦掉劍上的血跡,回劍入鞘,不在意道:“都是死士,留著也問不出什麼。”

    直到這時,程御的屬下才從門外進來,肩膀受了傷,一身血氣,進得門來就半跪下來請罪,“稟告大人,一共來了二十三個刺客,悉數殲滅。屬下來遲,致使大人身陷險地,請大人降罪。”

    程御不欲在外人面前處置手下,揮了揮手,示意容後再說。

    王臻華一一揭開刺客的面具,面具下的臉都很陌生,她回憶剛才程御與刺客對戰時的場景,“適才你將我推出包圍,他們只分出一個刺客來拿我……如果真是衝著我來,分流的人應更多才對。”

    程御點了點頭,沉吟道:“幕後之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關鍵性,但這次圍殺顯然沒有針對你布置什麼,你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是個意外,而且很有可能,對方沒有認出你來。”

    王臻華離開汴梁多年,再加上現在的畫像水平實在抽像,對方認不出她來也情有可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方想要除掉王臻華,那能憑借什麼來確認下手對像是她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到縣衙守株待兔,畢竟她除了下鄉考察,其他時間不管是上班還是休息,大都會在縣衙中。

    王臻華心裡一咯噔,如果她是幕後主使的話,在刺殺程御之後,才衝王臻華下手,那不管成敗與否都會打草驚蛇。雖然一個小縣衙的武備能力有限,但打草驚蛇畢竟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兵分兩路,同時動手。

    “借用一下你的馬車。”王臻華匆匆丟下一句,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門。

    “你是說……”程御話說了半截,也轉圜過來,眉心一緊,也跟著下了樓,點了幾個下屬跟上,在王臻華駕車之前上了馬車,不容置疑道,“若那些刺客還沒離開,你獨身一人不是對手。”

    “多謝。”王臻華點頭致意,揮動鞭子,馬車飛快向前駛去。

    幸好已經臨近晚上,街道上行人不多,王臻華一路風馳電掣,然而還沒等到回到縣衙,就看到那縣衙方向火光衝天,黑煙滾滾。王臻華霎時間心中一緊,強自鎮定心神,狠狠抽了一下馬背,馬嘶鳴一聲,再次提高了速度,朝著縣衙疾馳而去。

    在王臻華不要命的駕車方式下,馬車很快到了縣衙門口。

    馬車尚未挺穩,王臻華跳下馬車,慣性讓她沒站穩踉蹌了一下,旁邊伸過來一只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臂。王臻華回頭朝程御道了一聲謝,抽出胳膊,朝著縣衙衝了進去。

    一進縣衙大門,就見裡面簡直兵荒馬亂,有提著水桶的、有端著盆的,有招呼往這邊救火的,有喊朝那邊救人的……王臻華抓了個人,急聲問道:“裡頭什麼情況,有誰困在裡面?”

    那差役一回頭,看到是自家縣令,幾乎喜極而泣,“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王臻華心知這時候自己不能垮,微笑安慰道:“別急,會沒事的,跟我說說裡面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突然之間,前衙和後院一齊著了火。因為快下衙了,衙門裡沒幾個人,倒是無人傷亡,不過後院……”差役小心看了一眼王臻華的臉色,“情況好像不太好……”

    “去救火吧。”王臻華拍拍那差役的肩膀,就忙朝著後衙去了。

    後衙更是兵荒馬亂,王臻華眼尖,一眼看到婧娘身邊的夏棠站在書房前,朝著裡面喊著什麼。這一路看來,書房算是火勢最大的一處,人站著有兩丈遠,皮膚就被炙烤得發燙,頭發衣服都隱隱有發焦的味道……王臻華忙上前問道,“夏棠,誰在裡面?”

    “大娘子在裡面,都這麼長時間了,這火怎麼一點都沒小的跡像!”夏棠哭得臉上妝都花了,淚眼模糊道,“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多嘴提了一句,娘子早就回屋了,又怎麼會被困在書房裡。”

    “不關你的事。”王臻華嗓子有些艱澀。

    這事往遠了說,是王昱留下來的禍根,往近了說,是替王臻華受的罪……書房火焰熊熊,木檐窗欞燒得嗶啵作響,就聽旁邊嘩啦一陣水聲,王臻華回頭看去,只見張士誠渾身淋濕,把一個空桶扔在一邊,身上裹著一條尚在滴水的毯子,蒙頭就衝進著火的書房。

    “張師爺……”

    “這裡頭快燒塌了,您不能去送死啊……”

    周圍人的喊聲並沒有讓張士誠的腳步慢下一點,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門裡。

    王臻華連同程御帶來的人,都一齊救起火來,但火勢浩大,他們的幫忙也只是杯水車薪。眼見時間一點點過去,別說救婧娘出來了,就連張士誠還活著的希望都越來越渺茫。

    突然,兩扇門裡衝出來一個影子,頭發衣服四處冒著火苗。

    “快往他身上澆水!”王臻華眼中一亮,立刻高聲喊了一句,率先將自己拎著的一桶水朝張士誠身上潑了上去。有她提醒,旁邊又是嘩啦啦好幾桶水迎頭澆上,張士誠身上的火總算滅了。

    張士誠扔掉毯子,小心把抱在懷中的婧娘放了下來,護在懷裡。

    雖然是晚上,但火光照得院子有如白晝,張士誠頭發燒得焦卷,背上衣服都燒破了一個大洞,裡面的皮膚都燒傷了,一片黑紅,倒是婧娘除了臉色白了一點,狼狽了一點,比張士誠情形好多了。

    王臻華正要松口氣,取笑在場最好的大夫不正是張士誠自己嗎?

    然而張士誠小心翼翼虛扶著婧娘,臉上惶急害怕,甚至連眼中都隱隱泛著淚的模樣,讓王臻華慶幸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王臻華慢慢蹲下來,看向無力依偎在張士誠懷裡的婧娘。只見婧娘散著頭發,身上穿了一件眼熟的青衫長袍,那是王臻華留在書房替換的衣服。而原本毫無花色的青衫上面,卻有一團暗紅色的圖案一點點暈開,正正好在左胸口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2:25

第六十六章

    王臻華艱難地開了口,“這是怎麼回事?”

    婧娘纖細的手顫抖著朝王臻華伸過來,王臻華下意識握了上去,婧娘蒼白笑了笑,“我難得淘氣一次,不想後果竟如此之重……”沒說兩句,婧娘就咳了起來,再停下時臉上倒是添了幾分血色,眼神也亮了幾分,卻叫人更加心驚,“臻華,我不知道爹爹留下什麼,惹來這等禍事,但只要他們發現殺錯了人,一定會回來找你滅口,你千萬小心……”

    王臻華握緊婧娘的手,“我知道,你別說了,讓張師爺給你看診……”

    然而張士誠卻置若罔聞,痴了一樣,呆呆凝視著婧娘。

    婧娘心知那一刀傷在心脈,能讓她在死前再見一眼親人愛人,已經是老天恩賜,聽到王臻華說要看大夫只輕輕一笑,又聽王臻華對刺客已有准備,才松了口氣,“也罷,你心裡有數就好。”婧娘閉目緩了緩問道,“娘呢?她在哪兒,有沒有受傷?”

    王臻華回道:“娘她沒事,現在被請到後街屋裡歇著。”

    婧娘心下一松,微笑道:“那就好……娘一向有些痴氣,我知你一貫孝順,但也不可一味慣著她……她輕省慣了,怕是不耐煩再管內宅……娶妻的事你好歹惦記著,你瞧著可心就好……”

    王臻華胡亂點點頭,正要揪住張士誠給婧娘看脈,卻見婧娘剛剛還有些神采的臉,只幾句話間,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王臻華心口像是被人重重一擊,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婧娘朝王臻華溫柔笑了笑,收回視線,看向張士誠。

    一旁的程御把王臻華拉起來,難得嘆了一聲,“你姐姐時候無多,讓他們單獨說兩句話吧。”

    王臻華閉了閉眼,遠遠看著程御和婧娘依偎在一起,閉了閉眼,叫了個使女讓她去把李氏接來。可惜沒等李氏過來,婧娘就已經永遠地閉上眼……

    直到天亮,火勢才慢慢滅了下去。

    整個縣衙幾乎被燒成一片焦土,就連婧娘停靈的地方都是匆忙搭起來的靈棚,李氏本就被火烤煙熏得暈過去一次,一醒過來就要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局面,幾乎活活哭死過去……

    王臻華忙著重建縣衙、停靈發喪、追查凶手、安撫百姓……每天深夜才睡,天還一片漆黑就起,就這樣忙得連軸轉,短短十來天人就瘦了一圈,衣服空蕩蕩掛在身上,人瘦得像根竹杆子一樣。

    等諸事已畢,王臻華星夜去了福來客棧,拜訪程御。

    程御正在收拾行囊,准備回汴梁。

    “千裡迢迢來了山陰,你難道無功而返,就要回去了嗎?”王臻華問道。

    “還能怎樣?”程御放下裝了一半的行囊,回頭看向王臻華道,“你那後衙燒得一張紙片都沒剩下,就算令尊留下過證據,現在也已經成飛灰了。”

    “後衙確實片紙不存。”王臻華推開窗戶,立在窗前,“不過你怕是忘了,王家在汴梁還留有老宅,你覺得我赴任一個小小縣令,會把家都搬空了,都隨身都帶來山陰嗎?”

    “那東西還留在汴梁?”程御眼中一亮,問道。

    “有這個可能。”王臻華道。

    “那煩你給我一封手書,我回汴梁後……”程御試探道。

    “家父臨終前對江南事未吐一字,就算有賬本也必然藏得極深。如果這世上還存在能找出家父遺物的人,那必然是我這個人子無疑。”王臻華冷淡道,“大人貴體珍重,些許小事不敢煩勞大人。”

    程御心知自己是過了界,笑笑沒有再提,“如果你也跟著回汴梁,那山陰縣中公務……”

    王臻華沉吟片刻,“縣中諸事我自有安排,正好我三年縣令期滿,就算沒你過來,我過幾日也要回汴梁等候戶部考核。但為保險起見,我回汴梁一事不宜聲張。”

    程御點了點頭,“我來安排。”

    翌日,縣衙就傳出消息,縣令大人連日操勞,身體不支,終於病倒,縣中諸事暫時交由張師爺代管,霍利元和李煥從旁輔佐。與此同時,福來客棧數輛馬車悄悄啟程,奔赴汴梁。

    或許對方當真以為關鍵證據被毀,這一路倒是風平浪靜。

    汴梁城一如往日繁華富庶,仿佛這三年她並未離開一樣。

    王臻華悄悄回了王家老宅,倒是打了向叔一個措手不及,好在向叔一向恪守規矩,主宅書房日日清掃,衣服被褥也常常晾曬,倒是不至於連身衣服都沒得換。

    王臻華沐浴更衣之後,就叫來向叔詢問家中田地書局的近況,之後又問了汴梁近來有何新鮮事。

    向叔自然知道,王臻華問的不是哪家大人新娶了姨太太,或哪家衙內當了花魁娘子的入幕之賓。

    近兩年來朝堂上最來愈發風起雲湧,皇上愈加年邁,三天兩頭稱病,太子一系多有官員落馬,四皇子步步緊逼、聲勢愈大,可謂占盡上風,而近來三四個月,四皇子一系愈加囂張,四處攻訐,排除異己,就連一些中立官員也陸續被拉下水,朝堂上一時間人人自危……

    王臻華手指輕輕瞧著桌面,三四個月前,似乎正是程御秘密下江南查案的時間。

    程御查案之前,已經陸續有好幾任欽差被派往江南查案,但是都無功而返。明面上皇帝似乎對江南堪稱泥潭的官場已經心灰意冷,才未再派人調查,但實際上卻派出了心腹皇城司。皇城司自高祖建立以來,就是握在帝王手中的一支私兵,不管是刺探百官、糾察案情,還是戍衛皇城、出兵征討,從未有過敗績。不管江南鹽稅案的幕後之人如何勢大,皇城司也絕不會向其彎腰,為其遮掩。

    若四皇子理智尚存,在得知皇城司被派出之時,就該斷尾求生,丟掉江南的所有暗線,等江南一案塵埃落定,再途後日。可四皇子非但不加收斂,反而派人追殺查案的皇城司指揮使程御,意圖殺人滅口,將一切掩埋下來。四皇子仗著皇上寵信才橫行無忌,可一旦罪證確鑿,皇上收回寵信……

    王臻華讓向叔退下,獨自去了書房,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紅木匣子。

    匣子是王昱留給她的,裡面放著家中各人的生辰八字、田地房契……家中所有的契紙字據,就在這個匣子裡頭。這些天王臻華日日琢磨,覺得程御所謂秘冊若果真存在,只會藏在這匣子中。因為王昱留下原主說遺言時,只有這個匣子被單獨拿出來說過,讓原主千萬妥善保管。

    王臻華當初一接手,就仔細看過,裡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但山陰縣發生的一切都昭示著程御並非虛言,恐怕當年王昱真的查到一些秘密,並留下了證據。

    王臻華取出銅鑰匙,打開匣子,將裡面的契紙一張張取出,反復仔細查看,但沒有任何發現。若不是這些契紙都十分重要,輕易銷毀不得,王臻華都想試試水浸、火燒等等傳說中的辦法了。

    突然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翻箱倒櫃,找出王家花名冊。

    早在剛接手原主記憶的時候,王臻華就感到奇怪,就算李氏再不稱職,一家奴僕下人的賣身契也該捏在李氏手中,不然當家主母威信何在?可王昱卻將之交托在王臻華手中……

    王臻華翻開花名冊,一一找出每人的賣身契。

    王家上上下下也有幾百人,當年王昱去世,婧娘做主裁撤了一批人,但剩下的也有一百多號人。燭光搖曳,王臻華將花名冊核對到尾,確如自己所料,多出了數十張契紙。

    若非單獨把這些契紙拿出來,王臻華絕對不會想到,這些官府花押、手印簽字樣樣不缺的賣身契會是偽造的。她拿出真偽兩張賣身契,細細比對後,發現兩張的厚度有輕微的差別,偽造的賣身契要稍厚一點,拿起兩張迎光看了一番,偽造的賣身契更不透光一點。

    王臻華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將契紙沿著側沿撕開,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用同樣的方法,十幾張契紙中的秘密都得以重見天日。裡面有王昱在任期間,所有涉案官員於何年何月何日貪腐多少銀兩,一筆筆賬目簡直觸目驚心!

    王臻華謄錄了一份,自己留下,將這些契紙整理好,送到程御府上。

    翌日程御入宮叩見皇上,沒過多久四皇子被召入宮。

    皇上會見四皇子時,所有太監宮女都被遣至殿外,御極殿中發生了什麼,無人得知,但事後太監們從殿中收拾的一地碎茶碗、翻倒的幾案座椅都昭示著皇上的勃然大怒。直至傍晚,四皇子才離宮回府,護送四皇子回府的御林軍並未離開,而是當即駐守在四皇子府外。

    四皇子被禁足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入汴梁所有權貴的耳中。

    王臻華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過了兩日。而至此時,皇上對四皇子處置的明旨依舊沒有下來。倒是一些涉案的官員都被雷厲風行的削官撤職,入獄抄家……

    一時間,整個汴梁風起雲湧。而處於旋渦中心的四皇子卻僅僅被禁足了事。雖然這種懲罰對於四皇子來說,可謂前所未有,但只是被禁足的話,待風頭過去,四皇子又能光鮮出現在世人眼中。

    皇上對四皇子的愛重不可謂不深,但四皇子順風順水半輩子,能甘心被打回原形,重頭再來嗎?

    事實證明,四皇子不能。

    因為當夜子時,玄武門前殺聲震天,四皇子逼宮謀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2:38

第六十七章

    廝殺聲響了一夜,直至天明,神武軍才傳遞各坊,令坊市開,並有消息隨之傳遍整個汴梁——四皇子逼宮謀反,太子勤王救駕,謀反兵勇悉皆伏誅,四皇子被擒。

    對於年邁的皇上來說,自己心愛的兒子起兵謀反的消息,不啻於雷霆一擊。

    皇上一病不起,太子監國。

    四皇子黨羽紛紛落馬,一時間汴梁府、刑部、大理寺獄人滿為患。

    當然,這一切與王臻華這個小蝦米並無干系。

    奪嫡之爭已經塵埃落定,王臻華再無性命之憂,穿好縣令官服,去禮部登記等候考核。一般戶部考核周期不短,少說也要等年後才會頒布任命。但這一次的考核結果卻是前所未有之快,王臻華只等了半旬,就得到消息,她得了優等考評,被任命為大理寺少卿,正六品。

    王臻華心知任命這麼快,是因為大批官員落馬,導致各部人手不足,不過能在不曾運作的情況下就被提了一級,甚至進入炙手可熱的大理寺,擔任大理寺少卿,這就實在不能不讓她意外了。

    難道是她呈交王昱留下的證物,助得四皇子罪名落實,因此入了太子的眼?亦或是她的師兄是太子太傅,作為鐵定的太子一黨,才因此受惠?

    王臻華將拜訪師兄一事加入日程,當即走馬上任。

    現在的大理寺絕對是朝廷中最繁忙的部門之一,王臻華向大理寺正卿梁衡報到,交割完手續之後,立刻就被分配下來一樁任務。梁衡交給王臻華一個卷宗,讓她盡快拿到犯人的招認口供。

    王臻華狐疑地看著梁衡大人步伐輕松的背影,低下頭打開卷宗,不由挑了挑眉。

    怪不得梁大人這麼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原來是四皇子。

    謀反當晚,四皇子雖然是被當場抓住,但四皇子一直不肯招認,從汴梁府移到刑部,又從刑部移到大理寺,沒一個人能撬開四皇子的嘴。這當然不是因為這經手之人全是酒囊飯袋,沒個辦實事的,而是因為四皇子不僅是皇親國戚,而且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現在太子是在監國,但畢竟沒登基,皇上是震怒之下重病不起,但誰都不能確定這位天子是否還對四皇子存著一絲不忍之心。

    要是被這位一向對四皇子寵愛有加的皇上發現,有人給四皇子上刑審問,讓其受了皮肉之苦,那恐怕等不到太子登基,就已經被皇上砍了為四皇子出氣。就算皇上病體昏聵,過問不了四皇子的事,又焉知太子會不會為了仁義之名,將上刑審案之人剝官削職、永不錄用呢?

    所以現在的四皇子是豆腐掉進灰裡——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也因此梁大人才會這麼迫不及待,把這麼個燙手山芋扔給了王臻華這個新人手中。

    王臻華合上卷宗,去大理寺獄提審四皇子。

    提審的房室沒有一扇窗戶,只有屋子四角放著四個火盆,火焰吞吐,照在灰黑的牆壁上、血跡斑駁的刑具上,透著一股陰森腐臭的味道。

    若一般人在這種環境下,幾輪刑具下去,肯定撐不住,吐露真言,但四皇子顯然不在此列之中。

    王臻華掐指算了算,四皇子入獄已近兩旬。但他面容干淨、指甲潔淨,衣袍雖不如往日奢華,但也整潔利落,除了眉宇間有幾分郁氣,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個入獄多時的犯人。

    四皇子一進屋,就有獄卒搬了帳椅子過來,四皇子也不推讓,直接坐了下來。

    本來四皇子是准備繼續如往常一樣,無視提審官的存在,不過提審官再次換人,讓四皇子難得賞了王臻華一眼,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認出來,臉色頓變,“是你!”

    王臻華微笑道:“久違了,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英俊的面容一陣扭曲,若非眼前這小人在最後關頭跳出來,父皇又如何會對他大怒,他又如何會鋌而走險,致使今日這等階下囚的境地!

    王臻華看四皇子被鎖鏈牢牢綁在椅子上,心知他不會掙脫,於是揮揮手,示意眾獄卒退下。

    一個馬臉駝背的獄卒從外面關上門,把耳朵貼在門上,半天聽不到一點動靜,不由吧嗒一下嘴,不屑道:“還以為這位遣了咱們,是想動私刑,原來也是個熊的……”

    另一個肥壯的白臉獄卒正要擠眉弄眼,附和兩句,就聽到裡面嘩啦啦一陣鎖鏈響,緊接著是椅子被踹翻在地的咣當聲,獄卒們面皮一緊,各自守在門口剛站好,牢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來。新任少卿大人不帶一絲煙火氣走了出來,身後是狼狽倒在地上的四皇子,一臉猙獰,仿佛惡鬼一樣。

    王臻華順手帶上門,吩咐道:“找間四壁密封的屋子,單獨把他關進去。屋裡多點幾盞燈,要亮到刺眼的地步。找人輪班看著他,要他片刻都沒法睡,直到他招供。”

    兩個獄卒在牢裡待了這麼多年,什麼螞蟻上樹、仙人指路、麻衣拜壽……也算見多識廣了,但還沒見過這種刑訊手法,面上雖唯唯應了,但心裡卻不免不以為然。

    這二人如何作想,王臻華不得而知,只囑咐一有進展就通知她,就離了大理寺獄。

    沒想到四皇子皮嬌柔嫩,倒是比她預想中多堅持了些時間。三日半後,四皇子再次被帶到王臻華面前時,眼下青黑、臉色蒼白、雙目無神、腳步踉蹌,連恨恨瞪向王臻華的眼神都帶著一股無力勁。

    這一次的審訊順利很多,四皇子很快招供。

    數年前四皇子就開始利用江南鹽稅收斂錢財,期間被人發現,或威逼利誘、或殺人滅口……直到半年前江南鹽稅案發,皇城司出馬,發現多年前遺留的關鍵證據。四皇子一面命人刺殺查案人,一面派人前往山陰縣滅口並毀掉證據,沒想到千算萬算,終究沒擋住證據被呈到皇上面前。後來四皇子被皇上幽閉於府上,卻到底不甘落敗,才傾力一搏,最後兵敗被擒……

    王臻華翻了一遍口供,確認無誤後,將口供連同筆墨遞了過去,讓四皇子簽字畫押。

    四皇子這會兒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但接過筆時臉上還是浮現出一抹苦笑,他閉了閉眼,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口供下方,又按了手印,一把推開卷宗,頹唐地靠在椅子上。

    王臻華將後續手續辦完,遞交給上司梁大人,看到了下衙的時間,起身回了家。

    先探望過臥病不起的李氏,王臻華獨自來到祠堂,給王昱和婧娘分別上了一炷香,以告亡靈。

    梁大人將四皇子招認的事報了上去,太子甚至還親自召見了王臻華,雖沒有明說她差事辦得好,但聽聞王臻華喜歡習字,還賜下來一方好硯,很是君臣相得地探討了習字的心得。

    王臻華離開東宮不久,四皇子伏罪的消息就被太子親自遞給了皇上,據聞皇上大怒,在病床上驚坐而起,斥罵四皇子是個無君無父、有悖人倫的畜生……

    皇上沒來得及說出四皇子的處罰,就急火攻心暈了過去,這一下新病舊病交加,藥石罔顧,沒留下遺言就蹬腳去了。幸好皇上之前留有遺詔,太子名正言順登基為皇。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唯一不能赦免的就是起兵謀反的四皇子。

    而且四皇子除了起兵謀反,現在還多了一個氣死先帝的罪名,更加罪無可恕。大赦三天之後,新皇賜下鴆酒,四皇子飲鴆而死,余黨盡皆伏誅。

    而四皇子的死,也拉開了新帝清算舊臣的序幕。

    汴梁城顯要聚居的平安坊、長樂坊幾乎每天都有皇城司的人來抄家拿人,一時間,整個汴梁城人心惶惶。而新帝登基後,才被提拔為皇城司指揮使的程御,統領著皇城司上下指揮所的所有親從官親事官,成為汴梁城中夜能止啼的鬼面煞星。

    王臻華作為扳倒四皇子的重要一員,自然不用擔心被清算,相反還趁著新帝大賞群臣的東風,被提拔為大理寺正卿,從四品。

    原來的正卿梁衡被提到龍圖閣編書,雖然龍圖閣是宰輔輩出之地,但更多人則是白白虛耗光陰,再加上之前他希圖兩面討好,遲遲不肯冒著得罪先帝的危險提審四皇子,他能借著龍圖閣的資歷再升的可能顯然很渺茫。不止梁衡,其他接手過四皇子卻不敢沾手的汴梁府尹、刑部尚書等都被明升暗降,而空出來的實缺都被分配給了皇上心腹。

    焚香淨手後,王臻華取出皇上賜下的硯台,加了水,徐徐研起磨來。

    當年瓊林宴上,四皇子就輸了太子一籌,想來敗局早有征兆。四皇子倚重的謀士也是太子的暗子,也不怪江南案發後,四皇子就屢出昏招,甚至在先帝給四皇子留後路的情況下,還自尋死路起兵謀反……若非是她給四皇子親自錄的口供,她也該以為新任汴梁府尹是毫無資歷的新人了。

    不過這終究與王臻華無關,現在最讓她頭疼的是大理寺的眾屬官不太服膺。被一個尚未加冠的毛頭小子壓在頭上,對於只能按部就班熬資歷的人來說,確實難以接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2:52

  第六十八章

     對於大理寺眾屬官的不太服膺,王臻華倒也沒正面弄個下馬威,正好到了年底,很多積壓的案件需要解決,連同全年案件的總結歸檔,這些任務依次分配下去,足以忙得人沒空瞎琢磨。

    這一招果然有效,整個大理寺都忙得顧頭不顧腚,哪有人有閑工夫搞小動作。

    而在這種同舟共濟的氛圍下,王臻華很容易就讓自己融入進去。等到了腊月二十八封檔完工,眾人歡呼雀躍,王臻華邀了眾屬官下館子吃飯,酒酣耳熱之中,交情無形中又拉近不少。

    大理寺的工作慢慢進入正軌,王臻華也習慣了摸黑早起上朝會,下朝回大理寺辦公的生活規律。

    唯一讓王臻華苦惱的,就是她那棘手的親事了。

    作為一個年輕有為、又尚處單身的大齡青年,不止家中的李氏掛念此事,就連同僚上級都不時提起自家如花似玉、溫柔貞靜的女兒/侄女/孫女……而在王臻華以各種借口誠懇謝絕之後,就有一種說法漸漸流傳開來,甚至有一回連李氏都旁敲側擊,問她是否有斷袖之癖……

    王臻華對親事早就頭疼不已,聽到此傳聞,都有心順水推舟,承認自己是個斷袖算了。

    不過沒等她張羅起來,接下來的事就讓王臻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一日剛剛下衙,王臻華一出大理寺的大門,就看到江炳成在石獅子前不停地踱來踱去,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又喜笑顏開,整個人不對勁極了。

    王臻華好奇上前,拍拍江炳成的肩膀,“來找我有事?”

    江炳成嚇了一跳,看到來人是王臻華後,一下子鎮定下來,“今個我心情好,請你喝個酒。”

    如今王臻華早就歷練出千杯不醉的本事,自然不懼,笑著應了。兩人棄馬步行,去了燕歸樓。到的時候正好飯點,燕歸樓人滿為患,幸好江炳成提前訂了包間,兩人才不至於排隊等候。

    燕歸樓一大特點就是上菜快,一杯茶還沒喝完,菜就上了個七七八八。

    兩人是老友,也不用推杯換盞地應酬,都是在衙門忙了一天,早就腹中饞蟲造反,此時飯菜上來更是飢腸轆轆。兩人互敬了三杯後,就默契地掃蕩起食物來,待腹中飽足,才斟了酒聊起天來。

    雖然江炳成對答之間滴水不漏,但王臻華總覺得江炳成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待酒至半酣,江炳成才借著酒意蓋臉,含含糊糊說了一個前朝的故事,說是兩個年輕人,一起中進士,一起入翰林,一起外放知縣,又一起重回京師,互相守望,終身未娶……

    江炳成一邊講故事,一邊覷著王臻華的表情,“此等情誼,實在讓人悠然神往。”

    王臻華若有所思地舉著杯子,若是前朝就有這種先例,那她或許也能借此推了親事?不過等她回過神瞥見江炳成小心翼翼、又滿含期待的眼神時,原有的一丁點醉意瞬間被嚇沒了!

    王臻華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放下酒杯,“到底是前朝故事,不可盡信。”

    江炳成有些失望,但也心知這種杜撰的傳聞哄哄婦孺還行,臻華冷靜理智、博聞廣識,怎會被這種沒有根據的故事糊弄到,他深吸一口氣,“我聽說,賢弟久未成親,是有分桃之意……”

    王臻華驚訝甚至有點受傷的表情,讓江炳成瞬間慌了手腳,“我不是歧視你,這挺正常的……我是說,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當你的……”

    未免江炳成說出不可收拾的話,王臻華忙截住道:“不,你誤會了。我並無龍陽之好,之所以久久未成親……”王臻華在心中道了個不是,一臉正色道,“只因我想找一個頂頂絕色的娘子,若只是尋常胭脂俗米分,那我寧可一生不娶!”

    江炳成的肩膀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盯著王臻華的雙眼,對方的眼中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原本緊張又期待的熏人醉意瞬間消退,江炳成拿出最大的意志力,才端出一貫談笑風生的風度,低頭排出三個酒杯,各自斟滿酒,舉杯道:“是我的不是,聽信流言誤會了賢弟,我認罰!”

    沒等王臻華出言相攔,江炳成就連罰三杯。

    罰完酒,江炳成再給兩人各自斟滿酒,眸色深沉,笑容微苦,“為兄祝你早日找到一位絕色的娘子,我是個性急的,就在這兒先跟你討一杯喜酒罷。”

    兩只酒杯輕輕一碰,一觸即開。

    一場小聚終究是虎頭蛇尾,匆匆散了。王臻華借口要給李氏帶燕歸樓的招牌菜,停了一停,到底沒和江炳成一道離開。她望著身旁空置的座位,閉了閉眼,良久才苦笑一聲。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王臻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疾步上前開了門。

    可惜門外不是江炳成去而復返,而是上菜的小二揚著一張笑臉前來討賞。店小二慣會察言觀色,瞧出客人臉色不對勁,忙收斂笑容垂下頭,兩手將打包好的八珍雞奉上。

    王臻華自失一笑,也不欲為難店小二,付了賞銀,准備離開。

    小二躬身侯在一邊,王臻華抬腳跨出門檻,卻見旁邊的包廂開了門,就見程御踏出門來,停在王臻華要離開的路上,朝著她饒有深意一笑,揮手示意小二離開。

    王臻華不覺皺了皺眉。

    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程御絕對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經他之手家破人亡的家庭,兩只手都數不過來……程御風頭日盛,自然少不了人趨奉,不過王臻華可不准備趟這個渾水。

    王臻華准備寒暄幾句就走,但顯然程御卻顯然不這麼打算,他似笑非笑瞅著王臻華,“小江大人一片痴心,如此辜負豈不讓人心痛?”

    這人竟然偷聽?

    王臻華條件反射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聽到,雖然她巴不得來個斷袖的流言,好給她不成親找個恰當的借口,但她可不希望江炳成也牽涉其中,尤其在她明白拒絕之後。

    她咬著牙,低聲道:“程大人慎言!”

    程御配合地壓低了聲音,但話中之意卻充滿惡意,“論起來你也算雙十年華,若是實在耐不住閨中寂寞,也可以跟那江炳成暗地裡做個夫妻,想來他還巴不得你是個女人!”

    王臻華怒火直衝腦門,揚手甩他一巴掌。

    程御反手握住王臻華的手腕,掌下一使力,把王臻華按在牆上,眼神刮骨一樣刮過她的臉,“有這樣一觸即塌的根基,還成日耽擱於兒女情長……一個無用的盟友,可別指望我再守前約。”

    王臻華敢怒不敢言地瞪著程御,良久別開頭,聲音生硬,“我知道了。”

    程御臉上的烏雲消散,露出嚇人的溫柔笑容,“很好。”說完,程御放開王臻華的手,還親切地為她拍了拍剛才被強壓在牆上時震在肩膀上的灰塵,然後才好整以暇轉身離開。

    直到程御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王臻華臉上明顯的怒意抗拒散了下去,停在原地冷笑起來。

    自燕歸樓一別,江炳成許久再未上門,王臻華一為避嫌,二為避開程御鋒芒,也一直再未主動找去江炳成。兩人偶爾寄些帖函聯絡,只聊些風月逸事,有志一同將那日的事略了不提。

    為了避開同僚們說親的熱情,王臻華給自己增加了工作量,每日行色匆匆,一副“我很忙,別來煩我,不然後果自負”的臉黑模樣,總算讓人們歇了調侃看戲的心思,轉向了別的八卦。

    就在王臻華日行低調的時候,皇上的清算總算進入尾聲,與此同時,程御也惡名昭彰到了極點。

    到了這一年的年宴,皇上大宴群臣,在宴上親切隨和,尤其在放出風聲,舊朝清算到此為止,從此君臣攜手共創美好明天的時候,眾臣僚悉皆俯首,感激涕零。

    這個年節過得和樂融融,新年再次開衙上朝後,朝廷上果然也風平浪靜。皇城司再次縮回幕後,而作為此次清算的領軍人物程御卻並未退下,反而好整以暇立在朝堂上,讓無數自詡清正卻在之前的浩劫中苟延殘喘、丟盡面子的大臣如鯁在喉。

    皇上御下愈加和煦,眾朝臣也漸漸恢復了膽子,一步步試探下來,御前對奏也更加自由膽大。

    朝堂表面上一片其樂融融,但背地裡卻有暗流湧動。

    這一日早朝,例行是二府三司長官出列奏對,先後議了諸省政事、鹽鐵度支、州府軍事……隨著各項議事逐次議完,今日早朝漸近尾聲,眾人打起精神等待退朝,卻見頭發花白的曹御史出了列。

    聽了一腦門軍國大事的王臻華精神一振,站直了腰杆。

    一向以耿直狷介出名的曹御史果然出手不凡,甫一開張,就將炮口對准了深受帝寵、殺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揮使程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7-4-6 00:13:05

  第六十九章

     曹御史所參程御的罪名有八大條,包括侵占田地、強搶民財、逼良為賤……這麼一條條,一款款條分縷析地說下來,程御卻只冷笑一下,等候皇上垂問。

    然而皇上並沒有給他當堂自辯的機會,直接讓他脫下官帽,回府等候有司調查。

    這一樁案件並沒有交給汴梁府或是刑部,而是直接交給了大理寺,皇上著令十日內查清。散朝後皇上把王臻華留了下來,“愛卿以為,程卿是否清白?”

    王臻華秉持謹慎道:“臣尚未著手調查,不敢輕言程大人之對錯。”

    皇上溫和地長嘆一聲,“愛卿只管放心去查,公道自在人心,雖然程御是朕的心腹臣子,但若程卿當真有錯,朕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包庇阻攔。”

    王臻華恭敬垂首道:“臣遵旨。”

    被小太監一路恭敬地送出了宮,王臻華回首看向太極殿的方向,當真是帝王無情……前腳才借著程御的手肅清了朝堂,可一等坐穩了皇位,就把程御這個操刀手扔出去平息眾怒……

    當然,這個結果是王臻華一手設計,她自己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王臻華出宮門,上馬車,回大理寺辦公。

    回到大理寺的第一樁任務,就是調查程御一案。雖然程御的諸宗罪名都是她一手收集而成,但她總要做做樣子騙騙外人,把明察暗訪的程序一步步走過來。

    拖了三天,王臻華就把所有證據收集齊,先進宮面聖,得到旨意後,直接去了程家拿人。

    程御顯然消息靈通,王臻華一到程府,就見程府中門大開,程御一身白衣,端著茶杯等在中堂。王臻華帶著手下差役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程大人,請吧。”

    程御眸色深沉地看了王臻華一眼,面無表情站起身。

    雖然程御一沒著官服,二沒帶佩劍,甚至一句威脅的話都沒說,就這麼長身玉立幾步走來,就把眾差役嚇得一跳,刷刷刷拔出劍,腳下不自覺往後縮去。

    “讓程大人見笑了。”王臻華抬了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

    “無妨。”程御一點沒把這些人看在眼裡,他若是當真想逃,憑著這些人的本事,再來三倍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之所以等在這裡,是相信皇上會給他做主。

    王臻華沒讓人給程御上枷鎖鐐銬,直接讓馬車駛進院子,馬車拉著程御徑直去了大理寺。

    王臻華指了一個能吏,讓他負責拷問程御,但三四天下來,幾乎所有刑具都使了一圈,但程御一字不吐。眼看著皇上給的期限越來越近,王臻華只能親自過問。

    程御眼下的模樣與數天前可謂截然不同,一身白衣破破爛爛,浸滿血污,頭發披散,除了眼神與之前一樣亮得嚇人,幾乎看不出來這就是之前風頭正健、殺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揮使大人。

    王臻華蹙眉,抬手招來獄卒,“程大人可是朝廷棟梁,怎可這樣慢待?快給程大人沐浴更衣。”

    程御定定望向王臻華,唇邊的諷刺幾乎滿溢出來。

    不管眾人如何作想,王臻華的命令很快傳達下去。程御身上鞭傷、燙傷、刀傷比比皆是,傷口鮮血淋漓,洗這麼個澡不啻於一道酷刑,但程御表情變都沒變一下,就好像這身體不是他的一樣。

    由於王臻華沒說給程御上藥,獄卒不敢擅專,只緊緊包扎住,使傷口不再流血,不致污了新衣。

    程御被引進來一間干淨的房間,有桌有椅,有窗有榻。王臻華坐在桌旁,手中捏了個茶杯,半垂著頭慢慢飲著茶。看著這閑適的情景讓程御差點覺得,之前的牢獄之災只是一場荒唐夢,但是身後獄卒的關門聲瞬間提醒了他,這間屋子再干淨整潔,也不過是個好一點的牢房罷了。

    王臻華給程御斟了一杯茶,推了過來。

    程御坐了下來,正好沐浴完有些口渴,也不客氣,直接端起來喝個干淨,又反客為主自斟自飲。

    王臻華挑了挑眉,“你就不怕我在茶裡下藥?”

    程御冷聲道:“若是重要欽犯中毒而死,你這大理寺卿在皇上面前,難道能逃得了失察之罪?”

    “就算一時失察又有何妨?”王臻華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倘若皇上一心庇護,這罪責也不過罰上幾個月俸祿,頂多幾個獄卒遭殃頂罪罷了。”

    “皇上會因此庇護你?”程御仿佛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大笑起來。

    王臻華卻只目光冷靜地望著程御,直看到程御笑聲漸消,才提醒道:“程大人怕是忘了,你有今日之禍是因何而來。”

    程御握著茶杯的手不由收緊,一字一頓道:“還不是拜你所賜!”

    對於程御能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就查出曹御史當庭彈劾的幕後之人,王臻華一點都不意外,雖然眼下被當面揭穿,她臉上也半點沒有羞惱愧疚,只平靜道:“你漏算了一件事,若是皇上有心護你,當日曹御史的奏折念出來,又怎會不讓你當庭自辯,而是直接讓你褪去官服、回府待罪?”

    程御張口就要斥責對方妄言上意,但這些天皇上對他的置若罔聞,讓他說不出半句辯駁的話來。

    王臻華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輕描淡寫道:“狡兔死,走狗烹。今上的帝王心術,程大人作為心腹重臣不該不知,緣何會覺得自己是個例外?”

    程御閉了閉眼,良久苦笑道:“身在局中,早被權勢迷了眼……”

    屋子裡一時間靜謐無聲,只有陽光從窗縫間射進來,形成一條溫暖的光路,照在斑駁的牆壁上。過了許久,程御聲音疲憊道:“上意便罷了,你呢?我自問待你不薄,為何你會對我出手?”

    王臻華輕聲笑了,“何止待我不薄,你有恩於我三次。”

    “第一次家父剛過世,陳家覬覦我王氏家財,下作手段盡出,我雖全力斡旋,但一介白身,勢單力薄,若非有你力證陳家罪孽,我只怕現在還在跟陳家那條吸血蟲糾纏。”

    “第二次我剛中傳臚春風得意,卻因師父的死,卷入了今上與四皇子之爭,若非有你搭救,我早就成了瓊林苑中一縷冤魂。”

    “第三次我就任山陰縣令,因家父留下的江南賬冊,被四皇子追殺,若非你及時趕到提醒,我早就死在刺客手中,又哪會為今上立得功勞,而得此高官厚祿?”

    聽完王臻華娓娓道來三樁恩情,程御問道:“我雖然心思不純,有意挾恩圖報……”

    王臻華截住他的話頭,輕笑道:“若只是挾恩圖報倒罷了,早早晚晚,總有一日還完你的恩情,也就兩清了。但你知道了我攸關性命的秘密,要我甘為驅使,一輩子不得安寧,我怎會甘心!”

    良久,程御目光一瞬間冷了下來,“所以,你要我死。”

    王臻華一字一頓道:“不然我寢食難安。”

    程御死死盯著王臻華,聲音懾人,“你不怕我在最後關頭,把你供出來?瞞報戶籍,擾亂官場,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就算我死,有你作陪也算不虧了。”

    王臻華卻只是微笑,“我相信,以你的聰明,不會做這種徒勞無功的蠢事。”

    程御神情一頓,給自己斟了杯茶,水有些涼了,喝在嘴裡有種微苦的澀意,良久他才續道,“的確,大理寺在你手裡守得像鐵桶一樣,就連皇城司的暗查都滲透不進去,我被下獄這些天,沒跟一個屬下接上頭就是明證。若沒有你的同意,任何不利於你的話都傳不出去。”

    王臻華笑道:“程大人過謙了,獄卒丁斌每日送飯時,難道不是在給你傳遞消息?”

    這下子,程御終於貨真價實苦笑起來,“果然沒有瞞過你的眼。”

    對於程御的恭維,王臻華不置可否笑了笑。

    留著丁斌,是為了讓程御知道,在他入獄這段時間,有多少朝臣還在前僕後繼上折子,恨不得他快點死,而他那一向對他倚重有加的英明君主,又是何等的冷心冷肺,鐵石心腸。

    太陽西斜,屋子裡慢慢暗了下來。

    王臻華取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輕輕往前一推,“你做皇上的心腹已久,想必知道皇上希望看到怎樣的結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會讓別人折辱你。”

    程御一點點攥緊紙包,閉上眼,“我的家人……”

    王臻華的手扶在門把手上,並不回頭,承諾道:“我會暗中派人照顧。”

    身後傳來程御的道謝聲,紙包被窸窸窣窣拆開,茶水汩汩入杯,程御自嘲道:“沒想到我是終日打雁,終究被雁啄了眼,若是當日……也罷,到底難逃一死……”

    茶杯墜地,砰然乍破。

    王臻華手指不由一顫,沉默良久,卻終究沒有再回頭……

    翌日下了朝,王臻華被皇上留下議事。期間皇上大發雷霆,王臻華被罵得個狗血淋頭,罰到外書房直跪了六七個時辰,夜幕降臨,宮門下鑰,才有大內總管張公公來遞話,皇上令其回府待命。

    隨後,罪臣程御畏罪自盡的消息就傳了開來。

    但礙於皇上深痛於愛臣之死,連受命審理此案的大理寺卿都受了皇上的責難,也就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霉頭,叫喚什麼大快人心,不屈不撓再跟一個死人過不去。

    皇上煞有介事病了兩日,痊愈後上朝第一天,就罰了王臻華三個月俸祿,原由是她治下不利,看守失職,至於程御的案子因人犯已死,遂成懸案,就此封了檔案,案子到此為止。

    所有人都以為王臻華被罰了俸,受了斥,肯定失了聖心。

    御史們摩拳擦掌,正要挾上一戰之利,把這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大理寺卿彈劾下去,但沒等他們商量好對策,就有聖旨下來,說王臻華公務熟稔,調度有當……特調入政事堂,任參知政事。

    參知政事,自古有副相之稱。

    書房中,明黃色緞面的聖旨被隨意擱在桌案上。王臻華遠眺向皇宮的方向,良久垂眸一笑,翻手將三杯茶水倒在黃土中。直至今日,她才半腳踏入這個朝代最核心的權力圈中,一切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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