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荔簫]重生之棄后崛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5:53
標題:
[荔簫]重生之棄后崛起《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17-4-14 10:06 編輯
重生之棄后崛起
作者:荔簫
【
內容簡介
】:
她很清楚自己的一世要經歷什麼,
貶妻為妾、終生無寵、一死了之……
在過去的十七年裡,
每一步都和她夢到的一樣。
可是有一天,
眼前的帝王突然對她好了起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6:25
【
卷一‧亦悲亦喜生死
】
第一章:楔子
蘇妤已經在成舒殿前跪了兩個時辰。
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在她身上,她渴求一絲涼風拂過卻始終得不到。若不是心裡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幾乎就要相信,自己今日一定會死在這裡。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她想著便是禁不住的恐懼:她會跪到暈過去,然後大病一場。不僅如此,因為得不到妥善醫治,從此她的膝蓋會落下病,每逢陰雨天氣她便生不如死。
她知道一定會是這樣。在過去的十七年裡,她總能時不時夢到一些片段,一件件都應驗了,這件事不會是意外。
她只覺自己的一生都在一個她無力改變的詛咒裡。
……
蘇妤終於聽到了腳步聲,似乎走得很急,又有些亂。她知道那是皇帝的步輦,她想起夢裡的那些片段,皇帝會如常般走下步輦,走進殿中做他的事情,連看也不會看她一眼。哪怕那是她的夫君,與她同牢合巹過的人。
她想著,一聲疲憊的長歎。
“你……”那個曾很熟悉的聲音驀地在她身後響起來,就這麼帶著猶豫的一個字,在她心底掀起了無盡的波瀾。她不可控制地回過頭,帶著無可言喻的意外和驚懼。只是愣了那麼短短的一瞬,她便定了神,轉回頭去,無比規矩地行大禮下拜:“陛下大安。”
她壓抑著自己的心驚,等著皇帝的反應。只求他回一個“可”字給她,若不然,她豈不是要維持著這個拜姿跪到暈過去……
只覺皇帝在她面前駐足了很久,好像在思量要怎麼做似的。她看他似乎沒有進殿的意思,心覺奇怪,便忐忑地重複了一遍:“陛下……大安。”
“咳……”皇帝輕咳了一聲,好像有點莫名的不自然,繼而沉緩道,“免了。”
“謝陛下。”她輕道了一聲謝,如先前般跪直身子,再不多話。只感覺皇帝好像仍是在她身後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卻沒有直接進殿去,而是在她面前再度停下了腳步,語中帶著無盡的猶豫般對她說:“你……起來吧。”
蘇妤幾乎愕住,緩了緩神,解釋說:“陛下……臣妾是因為……”
“起來吧。”他再度說,聲音比方才有力了幾分。她心下疑惑更甚,默不作聲地又一拜,拎裙起身。
她確實跪得太久了,久到雙腿都沒了知覺,感覺不到什麼痛苦。但只在起身的一瞬間,積攢了兩個時辰的痛苦一下子湧了起來,她只覺雙腳猛地被千萬根針一刺,頭也一沉,身子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撐,卻在觸地前被一雙手有力地扶住了胳膊。
她抬起頭,惶恐地望著扶住她的那個人。
.
賀蘭子珩也低頭看著她,察覺出了她的每一分驚意,也看出她明明已無力自己站穩,手上卻仍是掙了又掙。
分明是不肯讓他這麼扶著。
他便有一隻手放開了她,瞥了眼身後的宦官,淡淡道:“扶她去側殿歇著。”
蘇妤已經數不清自己這已是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第幾次大覺錯愕,怔了一怔,垂首道了一聲:“謝陛下。”
那正跨進殿門的身影似乎有一滯,才繼續進殿去了。
.
在側殿歇息的蘇妤,神色間滿是迷茫和不解。自小到大,她總能夢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雖是連貫不起來,卻一個個都在她生活中出現了,無一例外;但也因為過於零散,她無從提前得知任何一件事的來龍去脈,故而無力避免任何一件事,只能任由著它們一件件發生。
唯獨這件……和她夢到的走向完全不同了。皇帝不該是走過來的、不該停下來跟她說話,更不該扶她起來……
可驚懼之餘,她心底又有一股分明的喜悅。她從沒想過自己還能離他如此之近,大燕的帝王,她的夫君……
只有那麼短短一瞬,她就狠然將這種喜悅避開。
她不會忘記,正是因為他,她如今在後宮中的地位那麼尷尬。貴嬪,一個對旁人來說決計說不上低的位子,於她而言卻是那麼不堪,一次次提醒著她曾經受過的侮辱、她的冤屈,以及……她日後會日漸波折的路。
因為全天下都知道,她曾是太子妃,當今聖上的結髮妻子,卻不是皇后。
可她現在要思索的並不是皇帝到底怎麼想的,而是她即將面對什麼。她之所以會在成舒殿前罰跪、且一跪就跪了那麼久,是因為她得罪了章悅夫人葉氏。
葉景秋,那本是她隨嫁的媵妾,如今卻掌著六宮權,位份比她高了三品有餘。闔宮嬪妃都要去向這位夫人晨省昏定,自然也包括她這個昔日的正妻。
她太知道葉景秋對她有怎樣的敵意了。若不是她的外祖父霍寧當年在朝中積攢下的權勢尚在、蘇家亦是名聲顯赫的大世家,她大概連現在這個貴嬪的位子也沒有、葉景秋也早已登上了后位。但就因為那一撥朝臣的反對,葉景秋至今也只是個妾,而且……也不可能登上后位了,皇帝已決定迎娶左相之女竇綰為后。
雖說不上是拜她所賜,也是拜她母族勢力所賜,葉景秋恨不能早一日取其性命。
蘇妤惴惴不安地垂首坐著,回憶著晨間的事情。是她在晨省時無意中打碎了蕙息宮裡的一個玉瓶,滿座寂然間,章悅夫人神情淡漠地告訴她,那是御賜的東西,普天之下也尋不到第二個,便讓她去成舒殿前跪著謝罪,等著皇帝發落。
彼時她拿不準皇帝會如何發落她,因為在她印象中,皇帝是最不肯她過得舒坦的人。好在跪了一會兒,她倏然想起昨夜夢中自己在成舒殿前跪暈過去的景象,再細思下去……她覺得那就是今日的結果了吧。
可這個夢卻沒應驗,蘇妤不得不擔心她在晚些時候是否會面對更嚴苛的責罰。
是以在那一抹玄色出現在側殿門口的時候,她忍不住地往裡躲了一躲才強作鎮定地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可。”賀蘭子珩一壁走進去一壁免了她的禮,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瞧出她明明已是怕得不行,還偏要強裝冷靜地坐得端端正正。她淡施粉黛,一張臉清清素素的,長長的羽睫低低垂著,有意識地壓制著視線不去看他。
短暫的失措之後,蘇妤恢復了再面對這個人時習慣性的平靜和冷漠——這顯然不是嬪妃在面對皇帝是該有的態度,卻是她唯一能有的態度。因為就算她溫柔他也照樣不會喜歡。她雖無法知道日後具體會發生什麼,但僅從夢中零碎的片段,她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對她的厭惡是會越來越多的。
她不是沒試過逆來順受溫柔以對,但是沒用。所以她現在早已沒了笑臉相迎的心思,反倒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他平日裡不會來見她、她當然也不會去礙他的眼,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犯大錯,他再厭她也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
皇帝默然不語地凝視了蘇妤一會兒,開口淡道:“怎麼回事,貴嬪,你自己說。”
“臣妾失手打碎了陛下賜給章悅夫人的玉瓶。”她淡淡道。沒有什麼怯意亦尋不到不恭敬,只是平平靜靜地說明了事情。
她聽到皇帝輕輕地“哦”了一聲,又說:“然後呢?”
……然後?她不禁蹙起眉頭,皇帝素來是懶得跟她多說話的。想了一想,她不知該怎麼答這話,只好說:“然後……隨陛下吧。”
皇帝喝著茶險些嗆出來,她顯是會錯了意。他想問的是然後又發生了什麼、章悅夫人是怎麼說的,她卻理解成了‘然後讓朕怎麼發落你’?
蘇妤猶自低垂著眼簾,只覺一陣安靜,她這才抬了抬眸,靜靜道:“臣妾一個人的錯,但求陛下別遷怒於臣妾身邊的人。”
話音落後又是一陣安靜。她復又垂下眼簾,皇帝覺得她整個人周圍都是一股充滿疏離之意的寒氣。這股寒氣讓他忍不住地繼續打量她,他曾經的正妻。良久之後,他冷聲一笑:“朕若非拿折枝問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顫。
折枝,那是她從家中帶來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宮裡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這一點。
“陛下……”她思量了一會兒,抬頭直視著他,強壓著心底的懼意,維持著平穩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這個罪魁禍首在這兒,陛下何苦拿無關之人問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麼想護折枝,卻寧可用這樣的話來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6:38
第二章:問罪
蘇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霽顏宮貞信殿。這是一個挺繁華的住處,卻離成舒殿最遠。把她安排在這裡,意思再明顯不過,皇帝不想見到她。
剛到殿門口,她就見到了滿臉擔憂的折枝。折枝看她回來明顯鬆了口氣:“娘娘可是回來了……”
折枝說著,又瞅了瞅隨在她身後的兩名宮娥,小心地道:“兩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貴嬪娘娘回來。”其中一人低眉道,說著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顯是半刻也不願多留。誰都知道,整個後宮裡,陛下最厭惡的就是這位蘇貴嬪,霽顏宮也就成了個眾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誰也不肯在這裡多駐足半刻。
看著兩個宮娥遠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緊蹙眉頭說:“跟紅踩白的東西……娘娘都傷成這樣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們。”蘇妤笑勸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進了殿。費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褲一看,整個膝蓋青得發紫,顯是淤血淤得厲害。折枝一見眼睛便紅了,銀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請醫女去。”
醫女,不是太醫。太醫們早已不願管她,唯恐觸怒聖顏,只剩幾個醫女還敢來看看。
她卻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這不是尋常的病痛,章悅夫人親自罰的,你當還有醫女敢來麼?”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頓回過頭來:“那奴婢去求章悅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臉不認人。”蘇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說怒意,折枝甚至連半分不悅都尋不出,卻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壓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這麼硬氣……她是掌著權的,宮裡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個頭,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蘇妤聞言,聲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說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這兒,今天也不會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勸。只得默不作聲地走回榻邊,輕手輕腳地給她揉膝蓋。就算再輕,傷成這樣也會覺得疼,蘇妤死咬著牙強忍,忍著忍著,竟忍出了一聲冷笑。
她到底為什麼還要死熬著作這個貴嬪……宮裡再沒有哪個嬪妃會被欺負成這般。她的夫君早就厭極了她、恨極了她,覺得她的家族玩弄權術,覺得她蛇蠍心腸……
可她不會自盡,她永遠都記得,她曾那麼高傲地對他說:“殿下以為這樣就能逼死臣妾麼?殿下您錯了,臣妾會活下去,且定會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兩年前,他即將繼位的時候。
那時她還有著如今幾乎被消磨乾淨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裡,這種傲骨已經消失殆盡了。
.
那一晚,蘇妤再度被零散卻真實的夢境驚擾。擾得她痛苦不堪卻又無論如何醒不過來。
她夢到……章悅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後在第二天早上,皇帝傳了她去,自是要興師問罪。
當著一眾宮嬪的面,她無論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悅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著,是章悅夫人身邊的掌事宮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臉上。她沒能來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個宮女的掌摑……
她終於被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著,環膝坐著,一直坐到天明。
她沒有去晨省,腿上的傷讓她不敢小覷。雖然從夢裡,她知道這傷必定會留下病根,讓她在陰雨天氣痛苦不已,但她還是想努力養好,也許能少些痛處呢?
將近午時,那如催命符的聲音終於傳來。御前來的宦官告訴她:“陛下傳您去蕙息宮一趟。”
蕙息宮,那是章悅夫人的住處。
折枝扶著她蹣跚地走向蕙息宮。兩處宮殿離得很遠,頗是用了些時間,她剛踏入殿門,便聽到了章悅夫人的涔涔冷笑:“貴嬪,姍姍來遲啊。”
她循聲四下望過去,果然是一眾宮嬪皆在了。
皇帝也在。
.
蘇妤無聲一歎,鬆開折枝的手走進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宮嬪御都看著她,這個即便當著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悅夫人行禮問安的曾經的正妻。
皇帝也看著她,這個看似謹小慎微卻始終有著消磨不去的傲氣的自己曾經的正妻。
蘇妤低低伏著,半晌,聽到皇帝的聲音沉沉響起:“免了。”
她道了聲“諾”,起身起得艱難,死命撐著才沒讓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當眾出醜。
.
抬起頭,恰好和皇帝視線一對,她忙不迭地低下頭去,便聽得皇帝一聲輕笑:“貴嬪,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語。
皇帝續言說:“昨日的事,朕已問過你。你說你是無意的,朕才沒有再罰你。”
看來是章悅夫人告訴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蘇妤心底冷笑著,連解釋也懶得解釋。反正他也不會聽,多少次都是這樣。
左不過就是等他發落。就如之前一樣,她沉默不語一會兒,他就有了決斷,無一例外都是她的錯。
過了片刻,一眾宮嬪卻見皇帝站起了身,緩步走向她,停下腳步時已離她不足半步。隨著他的離近,蘇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懼意,卻強定著腳不往後退。
皇帝審視著她,淡漠的語聲聽上去頗是嚴厲:“你再告訴朕一次,朕要聽實話。”
蘇妤沉了一瞬,低著頭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順的,口氣卻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無心的。”
一聲輕笑。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驀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難言的複雜。
過了須臾,蘇妤聽到他說:“朕不管你有意無意,給章悅夫人謝個罪吧。”
和夢裡一樣,卻好像又有哪裡不一樣。蘇妤未及多想,幾乎是脫口而出地為自己爭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經罰過臣妾了……”
每次都是這樣。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夢境、她的家世、她的命運,還有她的倔強……一切都神使鬼差,沒有一樣由得她選擇似的。
又是一聲輕笑。
然後,她聽到皇帝好像帶著點思量的意味淡淡說道:“也是……腿傷是不是還沒好?”
蘇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這是不怪罪的意思?週遭嬪妃都有些錯愕於皇帝今日對蘇妤的寬和,隱有一聲低低的驚呼。
葉景秋更是覺得意外,她本是等著看蘇妤下不來台的,怎麼皇帝卻……
“……陛下?”一聲輕喚,皇帝被葉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覺,略有尷尬地輕咳嗽了一聲:“罰三個月俸祿。”
再之後,皇帝再度命眾人退下,包括她。沒有逼她認罪、沒有爭執、也沒有掌摑……
夢裡可怕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已是第二次。那因為奇準無比而攪擾她多年的夢似乎突然間失了靈,已一連兩天出了岔子。
這種感覺堪稱奇異。
.
蘇妤回到霽顏宮,反正也無事可做,便悠閒地倚在榻上歇著。過了會兒竟有了些睏意。朦朧間聽到折枝的聲音,好像在殿外與什麼人交談著,她睜了眼,揚聲一問:“折枝,怎麼了?”
片刻後,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醫來了。說是……說是來為娘娘看傷的。”
蘇妤一怔,轉瞬間卻是不耐的神色:“誰讓他來的?章悅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著眉頭道:“不知……奴婢問了,他不肯說。”
“那就讓他回去。”蘇妤生硬道,揚了揚下巴又道,“就說我睡著,只穿著中衣見不得人。”
不知是誰派來的人,她怎麼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機要她的命?雖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費心,但她到底是礙了許多人的眼,譬如章悅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醫沒有同折枝多加爭執,一揖告退。但他並不是回太醫院、亦沒有去蕙息宮,而是徑直去了皇帝的寢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這麼快?”
“是……”黎太醫猶豫著如實道,“霽顏宮的宮人說貴嬪娘娘睡了……不便見人……”
“知道了。”皇帝鬆散地應了一聲,“你退下吧。”
黎太醫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裡的奏章凝神思索著:睡了?不便見人?
他輕聲一笑:“徐幽,傳蘇貴嬪成舒殿伴駕。”
大監徐幽躬身應了句“諾”,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幾年了,從潛邸到宮裡,陛下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蘇氏。怎的從昨天起……突然轉了性似的,昨天沒藉著她打碎玉瓶的事罰她不說,今天又只是叫來問了幾句便作罷。如若不是旁的嬪妃顯出了無比明顯的訝異,他好像連那三個月的俸祿也不想罰。
方纔更是奇怪,皇帝傳了黎太醫去給蘇氏看傷,卻又特意叮囑了一句不要告訴她是自己的意思。當時徐幽就估摸著蘇貴嬪得把人退回來,心裡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訴她不要緊,她退回來豈不是觸了霉頭?可……他認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6:50
第三章:前塵
黎太醫要給蘇妤看傷時,蘇妤說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霽顏宮時,她確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當然是擋了徐幽進殿的腳步,如實告訴他蘇妤正睡著。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勞姑娘叫她起來吧,陛下親口傳的,耽擱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靜的語聲,只聽得折枝渾身一個寒慄。慌忙福身應了句“諾”,進殿去叫蘇妤。
蘇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難免身子發虛,夜裡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著一覺睡到晚上,誰知就這麼被人晃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滿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頭:“怎麼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壓聲說:“徐大人親自來了,說是……陛下傳您去一趟……”
蘇妤心中一陣緊張。
片刻後,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幫我理一理髮髻吧。”
.
皇帝在成舒殿裡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聽到宦官進殿稟道:“陛下,蘇貴嬪到。”
他輕有一笑:“請她進來。”
又過了片刻,聽到殿門口的響動。他抬起頭,看見蘇妤淺頜著首走進殿中,一襲水墨紋的齊胸襦裙清清素素的,髮髻也綰得簡單極了,除卻兩隻雪花銀釵,半點點綴都沒有。
哪裡像個貴嬪。
“陛下聖安。”蘇妤在他案前幾步遠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從語聲到動作都四平八穩。
沒有驚慌是他意料中的,沒有半點因傷痛帶來的身形不穩卻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強了。
他看著如此平靜的蘇妤,心裡一陣刺痛。不能再讓她自己起身了,她會死忍著痛一直強撐下去,不讓自己看出半分不適。
他對她兩年的厭惡,終是讓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見她仍是低伏著身子,輕咳了一聲說:“你……抬起頭來。”
蘇妤依言抬起頭、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蘇妤卻倏然蹙起眉頭,冷視著他遞過來的手半晌,自始至終緊緊抿著嘴唇,然後喃喃道了一聲“多謝陛下”,卻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終沒有把手遞給他。
殿裡一片靜默。宮人們屏息偷偷瞧著,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只覺在蘇貴嬪的沉容肅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詳著面前的她,這張曾經很熟悉的面容因為太久沒有好好看過而顯得有些陌生——不僅是太久沒有“好好”看過,昨日之前,他都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見她了。
只因為他曾經那樣的厭惡這張臉。她的蘇家不僅權勢滔天、屢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蠍心腸。不僅容不下妾室,她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除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恰是先帝駕崩、他準備登基的時候,他本就不想立她為后,但貶妻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決計容不得,那個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時他冷笑著,告訴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幾近輕蔑地告訴他,她不會死的,而且一定會活得比他長。
兩個人從成婚起就粉飾著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時她才嫁給他七個月。
.
之後他就一直冷著她、不肯見她,甚至從心裡希望她早一天死。這個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邊的一顆棋子、一條眼線,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讓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卻始終活著,後來……連他也驚訝於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發現,自己錯得多麼離譜,自己一直在傷一個怎樣的人。
照現在算來,那是好幾年後的事。他狩獵時受了傷,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發輕。
他不知怎麼離開了成舒殿,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看,自己分明還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死了。
沒有痛苦,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恐懼,他自如地走在他無比熟悉的皇宮裡。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悅夫人並沒有太多傷心,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後事……這好像沒什麼錯,卻讓他心裡有些涼。
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霽顏宮,抬頭看了看宮門才想起來,這裡還住著他曾經的髮妻呢。
他對她那麼不好,她現在應該很開心吧。
他這麼想著,提步走了進去。
面前的景象卻讓他瞠目結舌。蘇妤在殿裡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壓抑了多年的眼淚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似的,幾個宮人勸了許久也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昏過去。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無論如何都移不開了。這是自他繼位到死的幾年裡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著比其他嬪妃要滄桑一些,也對,她過得比她們要苦多了。
他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發著沉。
他居然就這麼看她看到了半夜,看著她醒過來。她一步步地走到案邊,每一步都有些發木,眸中也毫無神采。他跟著她走過去,看到她拉開了抽屜,拿出很厚的一沓紙。
她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也站在她身後看著。
那是些畫作,畫得簡單隨意卻很傳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話中場景他已不記得,但看著陳設,他知道,那是他們婚後不久,在潛邸的時候。
是他和她僅有的和睦的過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張時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滯。那是一張畫得比前幾張精巧一些的畫,畫中的她微微笑著,一襲淺綠的交領襦裙。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輕仰著首看著他。他手中持著一根嫩綠的柳條,輕輕點上她的額頭。
祓禊禮。他也還記得……這是她剛嫁給他那年的上巳節,他執著柳條行祓禊禮祝福她無病無災,恰到好處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與厭惡。彼時他看著她的笑容,以為她也是這樣的心思。
粉飾太平,世家間最常見的關係。
他現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僅這一件,之前的數張畫上記載了那麼多他們的曾經,原來那時……她的心都是真的。
虛偽的一直是他,無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驀地一陣劇痛,這種痛,在他活著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他木訥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繼續翻看那些畫作,一張又一張從她的指尖拂過、也拂過他的心頭。
每一張,都像是一柄利刃。一點點刮去多年來擠壓在他心上的對於她與她的家族的厭惡,刮乾淨了仍沒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斷然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是她要了那個孩子的命。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對他,還是她作孽在先。
.
蘇妤將那一疊畫理齊了,放回抽屜裡,離座轉過身來。他屏了息,有些心驚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他。
她的手輕支著桌角,手指一下下敲著,一縷淺笑有些淒淒的:“你還是信不過我對不對?”
他一愕,再度確定了一下,她確實看不見他。
“我沒有殺那孩子。”她啞聲笑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活得比你長了。”
他看著她走向妝台,從妝奩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時慌了,那柄匕首還是他給她的,他已不記得那次是因為什麼原因惱了她,扔給她這把匕首,他冷冷說:“什麼時候想通了給自己個了斷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終沒有自盡,一直到他死。
蘇妤對著鏡子將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鋒利的寒刃片刻,唇邊的一縷輕笑比那寒刃還要寒冷。接著,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匕首劃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攔她,手臂卻一次次從她身上穿過,她無知無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腕上噴出鮮血,穿過他的身體,他的魂魄依稀感覺到些許溫熱……
“阿妤……”那股溫熱帶來一陣虛弱,他情不自禁地喚出她的小名,無措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看著她的鮮血不斷地湧出來,看著她的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種很清晰的感覺,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他心裡。
他也許仍不愛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麼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這樣的無力感……他突然很想彌補她,可他也知道,沒有機會了。他就這樣眼前一黑,再沒有知覺,似乎已經魂飛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來,宦官告訴他……現在是建陽二年七月。
他的意識一片模糊,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直到早朝時才逐漸清明起來。他想起了這一天發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趕回了成舒殿,然後……他看到了已在那裡跪了很久的蘇妤。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7:01
第四章:面對
他們這樣相對而立了許久。他看著她,腦海中一幕幕劃過前塵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靜立,隨著時間的推移,心底逐漸沁出幾分冷意、幾分懼意,卻始終沒有半點表露。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從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這樣掩飾著心緒,小心翼翼,沒有一次例外。但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臉頰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渾身一栗,登顯慌張地向後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滯在半空中的手才回過了神,強自平復下了心緒,頜首一欠身,顯得無比恭敬:“陛下……”
看著她的神情,賀蘭子珩一陣無力,這種無力感堪比上一世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時是在她面前,卻已是一縷孤魂無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雖然現在在她的記憶中,尚沒有之後許多年的種種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兩年他給她的痛苦,已足夠多了。
他連該說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傳了她來見他。
他壓制著心下的慌亂,琢磨了許久才想到了合適的話題,沉然問她:“為什麼不讓太醫給你看傷?”
“太醫?”蘇妤微愣,方才意識到他說的便是剛才在霽顏宮吃了閉門羹的黎太醫,面上的驚異隱隱一現就很快蕩然無存,她靜默地跪下身子,聲無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見麼?”賀蘭子珩脫口而出,語聲未落便猛地閉了口,心裡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實際上是想說“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見,總是治傷要緊”。可這話是犯了什麼糊塗?他明明知道章悅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給她請太醫也絕不是好心,怎麼能怪她不見?
果然看到蘇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給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斷不會見。”下一句話,卻出乎他所料。她抬起頭,眸中有毫不做掩飾的冷意,“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捨。”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記得的……前一世的時候也是這樣,蘇妤大抵還是怕他的,見他的時候總是小心謹慎、畢恭畢敬。唯獨在提到章悅夫人時,她會半點也不懼,總是一副就算他當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絕不示弱的勁。
虧得他沒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則……他大約就無緣知道那些、也無法補償她了。
見他不說話,蘇妤幾乎就要被心底愈漸分明的恐懼擊潰——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是如此,圖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便後悔不已,可下次照舊忍不住。因為如今的她……除了爭一口氣之外,也實在沒什麼可爭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動了一下,神色間有著蘇妤從前不曾見過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別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現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幾分頹喪和懊惱。微一停頓,側首吩咐宮人說:“去傳御醫來成舒殿。”
御醫?!
蘇妤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御醫和太醫不同,御醫只負責為帝后看病,無旨絕不為其他宮嬪出診,再得寵的嬪妃也不行——甚至連掌著鳳印的章悅夫人也請不動。
她麼……平日裡連普通的太醫都懶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勞動了御醫?
她的驚愕轉而變成了一股森意,淡看著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麼。
皇帝扶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在她這樣的眸光下卻有點猶豫,斟酌著想了一想,啞啞地解釋說:“貴嬪你……你別多心……”
“臣妾什麼也沒說。”蘇妤低垂著眼睫道出這麼一句,任誰也聽得出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虛什麼?”
皇帝尷尬地一聲咳嗽,環視了四週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著她走,卻在看到去處時毫不配合地立時停了腳步。那是一張胡床,到她膝蓋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聲一笑,胳膊微微一掙,脫開他的手,垂首向後推開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著她的神色無奈極了。
蘇妤靜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會是照顧著她腿上的傷勢才不讓她正坐,相較於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尋她的錯處——雖則覺得皇帝不是這麼無恥的人,但做出這樣的事還是比讓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蘇妤頜了頜首:“陛下,臣妾腿上的傷沒有那麼嚴重。”
“你跪了兩個時辰!”皇帝有些急,蘇妤平靜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簡直油鹽不進。
好在御醫及時到殿打破了這僵局,皇帝索性揮了揮手:“扶貴嬪去寢殿躺著。”
蘇妤神色不變地低頭一福:“臣妾告退。”
.
御醫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開好了藥,又細細叮囑了許多。各樣醫囑蘇妤都仔仔細細地記下,她也想好好把傷養好,一想到夢裡陰雨天時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顫。
至於那藥……她抬手攔住前來為她上藥的醫女,淡淡道:“不急,本宮先謝恩去。”
正殿裡的賀蘭子珩有了準備,看她從寢殿出來便迎了上去,似是隨意,卻不著痕跡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問了句:“怎麼樣?”
沒給她見禮的機會。
蘇妤抿了抿唇說:“沒大礙……”
“……”皇帝滯了一瞬,“沒了?”
他特地沒留下御醫問話,就是想親口問她。誰知她就這麼回了一句“沒大礙”,就如同他沒給她行禮的機會一樣,她也就這麼不著痕跡地截斷了他再問話的機會。
可那好歹是個御醫……無論如何,診斷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癢的“沒大礙”。
“御醫開了藥……”蘇妤靜默地說著,“臣妾會小心。”
“哦……”賀蘭子珩逐漸察覺出自己完全應付不來和她的對答,她和其他宮嬪的態度差異實在來得太大——當然,這全是拜他所賜,他這個始作俑者,活該無言以對。而在上一世,雖沒有今天這番相見,蘇妤對他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他對此只有無盡的厭惡,從裡沒有無措的感覺,更沒想過如何去解決。
活該無言以對!
默了半天,還是蘇妤先開了口:“多謝陛下。陛下若沒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總覺得該慢慢解釋些什麼,思忖片刻,緩緩道,“朕今天……不是真讓你跟章悅夫人謝罪。”
蘇妤有些疑惑,卻已是習慣了不同他多言,從容地笑道:“臣妾也沒有謝罪。”
章悅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擱到那個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後倏爾變了態度,未免太過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釋這些,到底說不得。現在她對他也許是厭惡、是恐懼、是不信任,跟她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會覺得他瘋了。
他沉了一沉,補了一句:“朕只是想給章悅夫人個面子。”
蘇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戲謔笑意:“陛下一直很給夫人面子。”
卻從來不會給她面子。
皇帝覺得自己今天是徹頭徹尾的多說多錯,每一句話都是好意,卻都在觸她的痛處。
他想再解釋下去,最終卻只是張了張口,什麼也沒再說出來。他已不敢再輕易跟她說什麼,兩人間的隔閡太深,他說什麼在她聽來都是錯,就如同從前她做什麼在他看來都是不對。
.
蘇妤終於從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的感覺。折枝上前扶住她,猶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沒事吧?”
“沒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宮人,銜笑搖了搖頭。
回到霽顏宮,她才把才纔的種種皆同折枝說了。折枝聽得合不上嘴,這堪稱是她這幾年裡聽說的最離奇的事情。訝然半天,她才愣愣地問蘇妤:“陛下他……到底什麼意思?”
“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意思?”蘇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沒好心。大抵是父親在朝上又做了什麼吧,我也懶得去問。他如是覺得我能勸住父親什麼便錯了,還不如早不接這招,免得到時候辦不到,又是怪到我頭上來。”
她倚在榻上闔上眼睛。如今的蘇家……還能在朝上做些什麼呢?官居要職的幾個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這次再要做什麼,估計就要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了吧……她想著長長一歎,細細思量著皇帝方纔的一言一語,又是忍不住地一聲冷笑。
要給章悅夫人面子。是啊,葉家那樣一直順著他心思辦事的,他當然要給他們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爭,她已然輸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著替家族背罪的份兒,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7:15
第五章:餘恨
子時,料理完事情的賀蘭子珩回到寢殿。視線落在床頭小几的一隻瓷瓶上,蹙了蹙眉頭,拿起來細一看登時竄了火。叫來宮人,冷然問道:“蘇貴嬪的藥?怎麼沒給她?”
那宮娥滯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東西驀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醫女要給貴嬪娘娘上藥來著,娘娘說先去謝恩便走了……藥就留在了這裡。”
所幸是留在了這裡,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會知道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氣才吩咐說:“去霽顏宮。”
……霽顏宮?殿中的一眾宮人都是一愕。從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沒踏足過霽顏宮。亦沒有其他嬪妃在那裡隨居,只蘇貴嬪一人住在那兒,空頂個一宮主位的貴嬪名號。
.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霽顏宮去了,在宮門口,皇帝下了步輦,抬手就制止了剛要朗聲通傳的徐幽。徐幽的聲音嚥了回去,默不作聲地隨著皇帝進去。
整座霽顏宮都安安靜靜,比任何一處宮室都要安靜太多太多。一路往貞信殿去,他甚至沒有見到宮人,直到踏入了貞信殿前的院門,才見一個宮娥出來,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禮下拜:“陛下聖安。”
是折枝。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眼前的宮女,道了一聲:“可。”
折枝卻沒有起來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發著抖,輕輕道:“陛下……貴嬪娘娘已經……已經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攔在殿門中間,明擺著是不讓他進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進去看看。”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任誰也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讓折枝躲開。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裝作聽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貴嬪娘娘久未面聖了,今日如有失禮的地方……求陛下別怪罪。”
折枝竭力平靜地說著,心知自己這話無異於找死。每每皇帝惱了蘇妤的時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牽連,很多時候甚至罰她比罰蘇妤還要狠。原因很簡單,再怎麼說蘇妤也是個貴嬪、又和霍老將軍沾著親,皇帝就算再不待見她蘇家,也要顧及霍將軍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個宮女,正好拿來替她擔罪。
“折枝。”她聽出皇帝的話語驟然冷如寒冰,渾身一栗,只聽皇帝頓了一頓,語中無甚波瀾道,“你讓開,今日朕保證不傷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辯,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宮人到底不能讓她這麼攔著了,兩個宦官上前便將她架了開來,皇帝面色沉沉地進了殿去。
殿裡空空的,也沒見別的宮人。皇帝徑直進了寢殿,蘇妤確是睡了。
他走過去坐在她的榻邊,凝神於她的睡容。其實蘇妤也是個美人兒,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間又有幾分異族女子特有的妖嬈——她是霍將軍的外孫女,霍將軍的夫人朵頎是靳傾公主。
睡夢中的蘇妤蹙了一蹙眉頭,不知是夢到了什麼。他看著雖是炎夏仍舊把被子裹得緊緊的她也蹙了眉頭:不熱嗎?尤其腿上還有傷,不怕捂壞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躕了半天,好像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還要難以決斷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氣,揮手輕輕吩咐了隨來的宮人一句:“都退下。”
繼而又是良久的踟躕。
“阿妤……”他終於開了口,帶著些許心驚,在前生今世加起來的這麼多年裡第一次叫出了這個名字。
蘇妤好像聽見了,卻沒什麼意識,蹙著眉頭“嗯”了一聲就沒了反應。
“阿妤?”他又喚了一聲,苦笑著輕輕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錦被。
蘇妤的眉頭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顫,終於睜了眼。幾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時,她就猛地坐了起來,繼而便要離榻見禮。
“……”皇帝伸手攔住了她,“躺著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這個忘在了成舒殿。”
蘇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視須臾才伸手接過,生硬地道了一句:“謝陛下。”
她並不是把藥“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沒打算用。她與皇帝間已全然沒了信任可言,這些東西,她連碰都不敢碰。
賀蘭子珩對此心中有數,只是……眼前這個情景,還是不要戳穿她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擱地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輕輕笑說,“這麼熱的天還蓋得這麼厚,別捂壞了傷口。”
他滿心期待著蘇妤的回答,等了一會兒,身後傳來毫無溫度的一個字:“諾。”
他只好離開。
.
自霽顏宮離開的賀蘭子珩懊惱不已。明明是要來補償她……他覺得他能重獲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補償她,可每每面對她時,他完全不知該怎麼做。他試著想對她好,她也全然不領情。
這樣下去,只怕任憑他怎樣做,她也不會原諒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無出路的死水。
手無意在袖中一探,方覺腕上少了什麼東西。那串時時帶著的紫檀珠沒了,必是落在霽顏宮了。
賀蘭子珩禁不住地啞笑:連老天也對他做的不滿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霽顏宮。”他沒有多加半句解釋地舉步折了回去,一眾宮人只好不明就裡地跟著。
“都在外面候著。”他在宮門口扔下了這句話。方才在貞信殿,他也屏退了宮人;這次,他索性自己進去見她。
踏進貞信殿的大門,卻在寢殿外停了腳步,他聽到蘇妤冷冰冰的話語:“扔出去,他給的東西,我斷不會用。”
自是在說那瓶藥。
折枝在旁溫言勸說:“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害娘娘。”
“還有他做不出的事麼?”蘇妤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著,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麼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麼心,這輩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棄婦,誰要他的平白施捨!”
他心裡驟然一陣搐痛。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從蘇妤口中聽到“施捨”這個詞。第一句是……“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捨”,說得是章悅夫人。
這次是他。
在她眼裡他們一樣,這也怪不得她,他確實對她太狠。
他清楚地記得,上一世到後來……她的身體愈發不濟,他從來不會主動給她傳太醫,心裡無比平靜地等著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來,頑強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當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兩世的畫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擊著,使他的心速不穩起來,一陣難言的不適。他摀住心口,咬著牙不發出半點聲響,腦海中不停翻騰的畫面卻揮之不去。
他曾經欠她的、她的一張張畫,還有……她死時那一股穿過他靈魂的溫熱液體。
那是他死後唯一的感受,他以為自己一縷孤魂會對一切事物無知無覺,卻唯獨感到了那股溫熱的血液,連帶著那刺目的鮮紅色澤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滅我蘇家麼!”裡面的話語還在繼續,聽上去那樣凜冽,“虧得他一國之君連這樣的伎倆也使得出來,莫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的。我傻過、我讓他騙過一次,但絕不會有第二次……”
蘇妤的聲音微微有了顫意。那是他對她最好的一陣子,卻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時她那麼傻,滿心覺得她的夫君對她好極了,卻不知他對她只有利用,從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賀蘭子珩不敢再聽下去,又強迫著自己一定要聽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說她當初傻透了,他也覺得他當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個對他滿是信任的女子、之後卻對她棄如敝履,不僅如此……他還理所當然地覺得,當初她對他也皆是利用。
.
寢殿裡的蘇妤沉默了一會兒,略微平復了一下心緒,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現了一抹清淺的微笑:“我不管他這次又是想套我的話、還是想讓蘇家放下戒備,隨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會再相信他半句話。”
她說得那麼平靜,其中的情緒又狠意瞭然。殿外和賀蘭子珩無聲地苦笑,手伸向門想要推開,卻又縮了回來。
他再度退卻了,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該怎樣面對自己對蘇妤的虧欠,更不知今時今日他該如何彌補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7:28
第六章:晨省
翌日蘇妤照常去蕙息宮晨省。
昨晚皇帝駕臨霽顏宮的事不脛而走,闔宮都知道:皇帝去見了蘇貴嬪。
蘇妤也清楚,這一天的晨省必定會發生什麼。
折枝扶著她進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聲下拜——說是問安,但她從沒跟這位掌權的章悅夫人說過一聲“安”。
還未抬起頭,章悅夫人的聲音就清凌凌地傳了來,帶著些許蔑意慢慢道:“喲,蘇貴嬪?本宮還道今日必定見不到你了呢。”
蘇妤直起身子,低頜著首微微而笑,溫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悅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艷多了,居高臨下地瞧著她說:“也沒什麼,這不是昨天也沒見著你麼?”
是了,昨日她也沒來,那是因為腿上太疼——其實從前她也偶爾會不來見禮,章悅夫人從來都懶得搭理,這回問了,不過是因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霽顏宮。
蘇妤輕輕一哂不再答話。曼聲細語地問了這麼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她多跪一會兒麼?反正橫豎也是要受這份罪,她懶得和葉景秋多廢話。
果然,她不說話,章悅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轉過頭和其他宮嬪侃侃而談,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嬪妃很是默契,都將她視如無物。
類似的事情這兩年裡她已不是頭一回經歷了,且通過朦朦朧朧的夢境她知道,日後大概還會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禱皇帝別來。因為她隱約記得,在有一場夢裡,也是類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裡跪著頗是顏面掃地,後來皇帝來了……淡瞟了她一眼說:“你怎麼在這兒?”
蕙息宮的宮人就很自覺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著跪著。
但願不是今天,她膝蓋上的傷還沒好,再去外面跪著,簡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聲尖細悠長的“陛下駕到”傳來時,蘇妤的心裡“咯登”一聲,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這麼折磨我不成?”
賀蘭子珩進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個纖瘦的背影下。老實說,他沒預料到這件事——從他兩天前重生開始,他就在有意地對蘇妤好,所以這兩天的事情都是與前世不同的。
.
一眾宮嬪齊齊地行禮下拜,曼聲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隨意回了句“可”,在蘇妤身畔停了腳步。他察覺到週遭一陣異樣的安寂,好像眾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麼。
但見皇帝平靜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陣沉吟,開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麼在這兒?”
蘇妤渾身一冷。
夢裡的她,大約是不願答話;現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這話。
總之都是靜默,她心裡一聲認命的哀歎。
一隻手從身後伸到她胳膊下面,還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將她扶了起來。
蘇妤慌張地側頭看去,定睛之下不覺輕抽了一口冷氣才平靜了心神,頜首一福道:“謝陛下。”
“你……”賀蘭子珩不自然地輕咳,經了之前的兩天,他發現自己現在已是只要面對她就會無措、尷尬。
但他總要面對她。上一世他傷了她,這一世總不能再避著她。他沉了一沉,問她:“怎麼回事?”
蘇妤緊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終看著她,非得從她嘴裡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發白的嘴唇一鬆,輕描淡寫道:“夫人忘了讓臣妾起身了。”
她覺得,這應該是他最樂意聽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狀,絕對沒什麼好果子吃。息事寧人,讓她覺得自己服了軟,總好過再鬧出什麼不快讓她當眾出醜。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著眼眸,感覺握著她胳膊的手一顫。
皇帝凝視著她,這張在他面前時時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臉,他幾乎覺得她是不會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曾經真心實意地笑著的樣子——他忘記過,忘了很久,是通過那些畫想起來的。
忘了讓她起來?皇帝看向章悅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悅夫人卻從他的眼底感受到一絲前所未有的冷厲,冷得讓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視線落回蘇妤身上,章悅夫人才鬆了口氣,繼而聽到皇帝對蘇妤說:“去坐吧。”
短短三個字,聽上去卻格外溫和。
“諾。”蘇妤又一福,皇帝仍未鬆開的手卻讓她有些疑惑。抬頭望了他一眼,他側過身去,給她讓出了回席的道來。
然後,神色自若地扶著她過去了……
一眾嬪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
待扶著蘇妤坐穩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掃了一眼猶自處於驚愕中全然回不過神的六宮嬪御,語氣平平地喚了一聲:“夫人。”
章悅夫人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一福說:“臣妾在。”
“蘇貴嬪腿上有傷,日後跪禮免了。”
殿裡又覆上一層分明地驚愕。
章悅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頭打量蘇妤,但見她淡淡地坐著,連分毫表情都沒有。面前的皇帝……也沒什麼表情,但剛才那話,是明明白白的決斷,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講,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讓蘇妤跪,只是當著眾人的面沒重說她而已。
個中意思,章悅夫人聽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諾,臣妾謹記。”
“你近來累不累?”皇帝忽然問她。
章悅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這兩日皇帝的舉動都反常了些,倒也沒什麼別的不對,只是突然對蘇貴嬪變了態度。目下突然問她累不累,讓她不得不多個心。想了一想,不鹹不淡地笑答說:“還好,只是……”
“還好?”她的話還沒說完,皇帝就輕笑著接了口,與她相對的眼中似是滿滿的關切,“總之是不輕鬆了。這樣吧,讓嫻妃給你協理六宮,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協理六宮?!
這下章悅夫人完全驚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麼了。對蘇貴嬪轉了性也就罷了,怎地突然會找個人來同她分權?
在座嬪妃間一陣騷動,大家看見了章悅夫人的驚意,卻看不到扭臉看著章悅夫人的皇帝是怎樣的神情。她們看不到,章悅夫人卻看得清清楚楚,那淺帶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質疑的冷意。
章悅夫人緩了一緩,才好像剛聽懂一般露了微笑,淺淺一頜首,遂向嫻妃道:“那就……有勞嫻妃妹妹了。”
這邊嫻妃也有些回不過神,聽得章悅夫人說話了,才想起來施力,恭敬道:“臣妾盡力而為。”
眾人心裡都腹誹著,今日是怎麼回事?昨天不過是皇帝對蘇貴嬪好了些,今天連六宮局勢也變了。
.
這是賀蘭子珩輾轉反側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蘇妤現在對他是何樣的態度,他總是要把前世欠她的還給她。可他現在對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那簡直是毫不掩飾的抗拒和厭惡。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讓她在後宮過得舒心一些,頭一步就是不能再讓章悅夫人刁難她。
他知道章悅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論,章悅夫人也沒什麼別的錯,於情於理他不能把她發落了。於是就找個人來分章悅夫人的權吧,章悅夫人會明白他的意思。至於他此時面對章悅夫人時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畢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後章悅夫人那樣冷靜。
冷靜得讓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覺得心寒。
.
“阿妤。”皇帝盡力顯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霽顏宮走的蘇妤,蘇妤側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肅立,規矩得就像一尊美麗的陶俑。
“你霽顏宮的宮人,朕吩咐尚儀局給你補齊了。”他淡笑說。這會兒大約人都該到了吧,總不好讓她回去後驀地見到那麼多人嚇一跳。
蘇妤的眉頭不著痕跡地一蹙,又是一福:“謝陛下。”
“那藥……”皇帝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若是不願意用……自己再傳太醫開新藥便是,別耽擱了。”
蘇妤目光微凜,瞬間覺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麼?轉念一想,他如是昨日聽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會是這樣的態度了——當然也有可能有個例外,便是他有什麼算計,故而強壓著火對她好。
皇帝看著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應了一句“諾”,神情愈發扛不住地不自然起來。滯了半晌,猶猶豫豫道:“阿妤你……其實……不用這麼規矩。”
蘇妤聞言幾乎就要冷笑出聲,抬眸看向他,徐徐地問說:“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麼敢失了規矩,最近正勤練著,等著來日向皇后娘娘見禮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驚。
蘇妤奇怪地掃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難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陣心速加劇間啞口無言。他確是忘了,從醒來開始,他就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待蘇妤好,徹頭徹尾忘記了……這一年,於在整個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他大婚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7:40
第七章:安排
賀蘭子珩一時懵住了。重生後的這兩天裡,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並不用為政務再煩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蘇妤相處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將嫁進來的竇綰,那是左相的女兒,按上一世來說,那是他的皇后。
可這一世,他不能娶她為后。他心裡清楚,他對蘇妤的種種虧欠,都從不許她為后開始。他不能再讓這件事發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細一思索又覺不行。這個時候六禮已經行了二禮,他要迎娶竇綰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個在世家問題上頗為強勢的皇帝,但到底不是個為所欲為的皇帝。
“竇綰……”他長歎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思索著出路。案頭的折子已盡數看完了——照著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時省力,竇綰的事就不行了……
實在頭疼。
“徐幽。”他低沉一喚,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去給朕傳宮正女官來。”
.
“陛下大安。”宮正司的掌事女官張氏入了殿,恭謹一拜,便見皇帝揮手屏退了一眾宮人,似是有什麼大事要問,一時難免有些心驚,垂眸不言。
“張氏。”皇帝凝視著她,思量著開了口,“朕記得,你是……齊眉大長公主薦來的人,是不是?”
張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蘇家很熟絡?”皇帝似有一絲笑意,聽得她心中微驚,未及答話便聽他又道,“那和蘇貴嬪呢?”
張氏一顫。定了定神,徐緩道:“奴婢只在宮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聽實話。”皇帝的口氣慵懶,卻讓她清楚地察覺到那一陣冷意。
張氏今年已經三十多歲,從先帝在時就坐到宮正這個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為一直秉公處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從沒有過今天這樣的心虛——她確是與蘇妤私交甚好,不僅是因為齊眉大長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覺得蘇妤的處境實在可憐。
她不知道日後還會發生什麼,皇帝卻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裡,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鐵腕掃清了蘇家的最後殘存的勢力之後,要問罪蘇妤,頭一件要提的就是她當年戕害皇裔。是這個張氏拚死了要護蘇妤,甚至全然不理會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蘇妤不會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雖是紅口白牙口說無憑,還是讓眾人心裡添了個疑影。
於是蘇妤沒死,她卻死了。
賀蘭子珩相信,這一世,她也會護著蘇妤的。
“陛下。”張氏終於重重叩首,口吻堅定,“是奴婢受齊眉大長公主之托暗中照顧蘇貴嬪,貴嬪娘娘並不知情。”
果然,面對他的逼問,張氏把蘇妤擇得乾淨。
張氏似乎聽到皇帝鬆了口氣,未敢抬頭,聽到他說:“那好,你把當年蘇貴嬪戕害皇裔的事給朕重新提起來。”
什麼?!
皇帝在她的驚惶中續言說:“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要讓六宮覺得,這事興許不是她做的。”
“……諾。”她剛猶豫不決地應了一聲,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實實在在地給朕去查,朕要知道當年的真相。”
張氏幾乎窒息。真相?他為何突然又對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時愣是沒敢應聲,卻聽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還她個清白麼?這次就循著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夠的證據,朕就還她清白。”
君無戲言。
張氏按捺著心驚鄭重一拜:“諾,奴婢遵旨。”
還蘇妤清白,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時卻拿不準如何重提才合適,如今驀地被蘇妤提醒了即將大婚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總之先提起來,一來早晚要做到,二來她的罪名如被認為有了冤情,突然說不想立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
張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還有別的吩咐。皇帝沉吟須臾,又道:“傳沈曄。”
徐幽連忙應了聲“諾”。
沈曄是親軍都尉府的指揮使,上一世時,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慮沈曄是否樂意幫蘇妤,他只要吩咐沈曄照辦便是了。
“陛下。”沈曄入殿後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剛毅。皇帝半句過渡的話語也沒有,開口即道:“朕要你辦件事。”
“但憑陛下吩咐。”
他習慣於照辦皇帝的每一道旨意,這一件卻讓他驚訝而惶恐,皇帝說:“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禮已過兩步,下一步納吉,朕要無論如何都是‘不吉’。”
沈曄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氣:“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皇帝口氣平淡,“去照辦。”
“可……”沈曄猶豫道,“那可是……太廟。”
“朕知道。”皇帝的語氣仍是毫無波瀾,言罷就淡看著他,直到他硬著頭皮應了一句:“諾。”
皇帝讓“納吉”時的占卜無論如何都是不吉,說白了,就是要讓他在太廟動手腳。
.
蘇妤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夢。
夢裡她看到……好像是皇帝與竇綰昏禮的那日,章悅夫人在蕙息宮裡冷笑著讓宮人去請她。卻不是去蕙息宮,而是長秋宮。
到了長秋宮椒房殿,宮女躬身請她自行進寢殿,她雖有疑惑卻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著一套禮服,亂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卻再無旁人。不明就裡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這本該屬於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門口被宮正司的司正荀氏攔住,荀氏向裡看了一看,冷冷問她:“貴嬪娘娘在這裡幹什麼?”
然後畫面一片混亂,她什麼也看不清、亦聽不到自己答了什麼。再回歸清晰的時候,已是荀氏拿著那套禮服出來見她,她這才瞧見禮服上被剪刀剪開的兩道口子。
接著,荀氏二話不說就押她去見了皇帝。
最後一個畫面,是皇帝一掌摑在她臉上,大罵她:“妒婦!”
蘇妤猛然驚醒,夢中的一切都那麼真實。她的心驚、她的無助到現在都清晰地感覺得到。
甚至是臉上火辣辣的疼。
她撫著胸口緩了好久,才揚聲喚道:“折枝。”
“娘娘。”一個宮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這才想起來,皇帝給她的霽顏宮補齊了宮人。看似是關照,其實……不如說是監視吧。
她冷聲問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宮女恭敬答道,打量著她的神色又說,“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來,好歹不是安排了人進來又把折枝調走了。揮手讓她宮女退下,她回憶著夢境中的每一個畫面,冷涔涔地沁出笑來:葉景秋,你囂張太久了,連老天都看不過去,要助我一把。
從前的所有夢,近也好、遠也罷,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讓她看不出個原委,防無可防。換言之,那些夢雖是預示,卻除了帶給她無盡的恐懼以外別無用處。
今日這個卻不同了……時間、事情、結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許能有機會避開……
她這樣想著,琢磨著該如何做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畢竟前兩日的夢都不曾應驗,誰知這個准不准?
皇后禮服……
她輕笑著感慨葉景秋真是好心思,仗著皇帝本就厭極了自己,在皇后禮服上動手腳栽贓給她,皇帝自然會重罰她。可……皇后的禮服,就算是寵妃也毀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舉,也未必能容葉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並且……從先前夢到的種種,她隱約覺出,在往後的時日裡,竇綰和葉景秋十有八九會聯手對付她一個。若能讓她們先翻了臉,那是再好不過的。
哪怕她已與后位無緣,不必同時應付兩個,日子也總能輕鬆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這三個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
三日後,在宮正司一連忙了幾日、好不容易歇下來的張氏被敲響了房門。門外是熟悉的聲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張氏微怔之後隨即心下一喟:從前皇帝很少親自召見她這個宮正,蘇貴嬪那邊更是不願麻煩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讓她重查當年之事不說,蘇貴嬪居然也前後腳地遣了折枝來。
必定也有事……這夫妻倆想幹什麼?
.
“進來吧。”聽到張氏發話的折枝推了門進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張氏和顏悅色,待她坐定後又嗔笑說,“鮮少見你主動來。”
“是……”折枝訕訕地頜了頜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說,“這次……是蘇貴嬪娘娘……有事想勞煩大人……”
張氏微有一凜,輕道:“你說。但凡我能辦得到,必定不會推辭。”
齊眉大長公主托她多幫著蘇妤,可蘇妤不僅沒來找過她,甚至為了不給她惹麻煩時常避而不見。如今會主動開口,可見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說不是難事……”折枝說著,從袖中取了個緊緊封好的信封擱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說是什麼事,都寫在裡面了。”
這麼謹慎?張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覆命吧,就說我一定照辦。”
蘇妤那樣地不願給她惹麻煩,說不是難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禮退下,張氏起身閂上了門,才撕開了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紙箋,紙箋上只有兩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7:52
第八章:納吉
後宮突然出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各宮女眷都知道輕重,誰也不敢擅自往外說去。
皇帝與新皇后竇氏的納吉禮行了,結果是……不吉。
聽聞此事的蘇妤輕輕一哂:“不吉就不吉唄,過幾天還要再占就是了。”
誠然,納吉禮也確實就這麼回事。說是占卜吉與不吉,然則從皇宮到民間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如若是“吉”便罷,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誠”或是“我齋戒日子沒夠”這般的理由,改日再佔,占出“吉”為止。
蘇妤嫁為太子妃時占卜佔得順利,一次便成了。不過這些規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覺不會影響這位新皇后入宮。
可欽天監擇了吉日,再占,還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議論就按不住了,吉與不吉,怎麼說也是各一半。連占三次都是不吉,難不成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認可?
.
廣盛殿裡,負責納吉事宜的禮官已經跪了許久,坐上帝王始終沒有發話,似乎此事很是難以決斷——倒也確是很難以決斷,自本朝建立起,還真沒有過因納吉結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頭緊皺著沉吟了良久,終於緩緩開了口:“來人。”
那低沉的口吻讓禮官渾身一緊,簡直以為自己要被滅口了。可殺了他……還有一眾納吉執事呢。
“去把這事稟給竇大人,讓他定奪。”皇帝無波無瀾地說。
禮官見沒自己的事了,鬆了口氣,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沒聽到皇帝在他退下後吩咐的另一句話:“再知會葉家一聲。”
宦官領命告退,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縷笑意若有似無。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諸於世,一來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給蘇妤、不是讓竇家顏面掃地;二來……許多事,做得聲勢太大反倒叫人懷疑其中隱情。是以他細細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竇綰之時,納吉的結果確實是屢屢“不吉”,他會如何做。
絕不是鬧得人盡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訴了左相,讓他“定奪”。可左相就是權勢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勸他不要理會納吉結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還是會費盡心思勸他娶的,搞不好會勸他再納吉一次。眼看著到手的后位要沒了,哪家也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答應。
就只能利用葉家了。章悅夫人,他知道葉家曾經費了多少力氣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經也是有心立她為后的,反倒竇綰才是在朝中反對聲實在太大、立不得葉景秋的時候才出現的人選。
若此時再給葉家一線抓住后位的希望,他們必定不會放過。
左相會盡全力去彌補這件事,葉家也會盡全力阻止竇綰登上后位。
之後怎麼做,先靜觀其變。
.
輕一舒氣,皇帝起身出了殿。立於殿前的長階上,他朝四周的宮殿環顧過去。
霽顏宮……再最西的地方,這裡看不見。可按理說,蘇妤應該住在另一個他在此處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長秋宮。
長秋宮在成舒殿的正後、成舒殿又在廣盛殿的正後,是以在廣盛殿前,看不到半點長秋宮的稜角。
“傳蘇貴嬪來。”他說。
身邊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給了嫻妃協理六宮之權以後,他已有數日沒再見過蘇妤。不是他洩了氣,是怕一時做得太過給蘇妤惹得麻煩太多。現在想來,那幾日的種種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過那時驀地重活過來,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蘇妤身邊的宮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會委屈了她。
.
平靜了二十餘日的蘇妤忽地見宦官來傳,一顆心再度懸了起來,理好妝容,隨宦官去見。
她到廣盛殿的時候,抬眼見皇帝就在長階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這個想法讓她有一瞬的失神,搖了搖頭,提裙行了上去。
長階很高,她始終都是微頜著首看著腳下,依稀能察覺出那直直射向她的兩道目光。
終於踏上了最後一階。蘇妤要俯身行大禮,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來。”
他不由分說地轉身往裡走,她只好任由他拉著走進去。
.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邊上停下,她微有一驚。這次皇帝卻連問她都沒問、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給她,轉過身來猛地一推,她後膝剛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著她一聲驚呼後即要站起來,平靜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頭,眸中微顯厲色:“坐著。”
蘇妤心中一懼。縱使胡坐不雅,強跟他頂也絕沒好果子吃。
如坐針氈。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後也坐下來,蘇妤不自覺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時聽到皇帝問她:“傷怎麼樣了?”
蘇妤平緩心神:“臣妾無大礙了,多謝陛下。”
皇帝一聲輕笑:“無大礙,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
有些許冷意的口氣,讓蘇妤有些發寒,低垂著首沒敢吭聲。聽得皇帝沉了一沉後說:“朕看看。”
蘇妤輕一訝,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蓋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這不是商量,她好像沒有拒絕的資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讓她猶豫不決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著她,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愈發明顯,還不自覺地又往側旁躲了一躲,笑說了句:“你過來。”
“……”蘇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到他面前。
她這般謹慎與恐懼交加的神色讓他倏爾想起成婚不久的時候,他們尚過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書房裡,無意中碰翻了他案頭涮筆的瓷杯。污水傾了一桌子,浸過他剛剛寫好的奏折。
在他進屋的時候,她驚慌不已地回過頭來,也是這樣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殿下,對不起……”
那時蘇家的勢力尚還大著,他和她並未翻臉。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過去抬手在她額上一拍,笑責道:“淨找麻煩,虧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折子。”
同樣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發生在今天,她卻絕不會是無措那麼久後道一句“對不起”了,只會是規規矩矩地下拜,然後說:“陛下恕罪。”
他瞧著她的神情,須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許她坐遠。
蘇妤的內心掙扎無比,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這個遠近剛好,賀蘭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擺。
明顯覺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掃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動,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褲,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還有些微微發青的膝頭。
他仔細查看後滿意地笑了一笑:“還真是‘無大礙’了。”
“……是。”蘇妤應了一聲,說著就要起身,他的手卻及時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說不用那麼多規矩,你說你不敢失了規矩,正準備著向皇后見禮,朕現在告訴你——免了吧,不會有皇后了。”
他等著她的反應,驚愕也好喜悅也罷,不管是怎樣的反應他都接受。然後他要告訴她,后位會給她留著——即便知道她一時不會信,他也要先讓她知道,之後再慢慢讓她相信便是。
卻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反應,沒有任何一種他所設想過的反應。
過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終於見她朱唇微啟,緩緩說:“可是因為……納吉不順麼?”
他思忖一瞬,點頭說:“算是吧。”
蘇妤又沉默了一陣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寫什麼。只得自顧自地解釋下去:“一連三次納吉禮,都是不吉。於情於理,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著,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給想給的人。”
“章悅夫人麼?”蘇妤脫口而出之後噤了聲,頜了頜首,笑意有些慼慼的,“其實……陛下何必在意納吉的結果?那占卜……說到底也不意味著什麼。臣妾嫁與陛下的時候,納吉倒是順利得很,之後……又如何?”
雖則隱約知道竇綰日後也會對自己多有刁難,但在她心裡,竇綰為后還是好過章悅夫人執掌鳳印。畢竟,竇綰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個女子,而章悅夫人……那曾經是她的隨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與章悅夫人妻妾調換……她想也不敢想。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雖是實情卻有些逾越了。皇帝猶看著她,聽言眉心一跳。
之後……又如何?她說得如此的輕描淡寫。
之後的種種,都在那一日之後讓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盡全力也要在這一世扭轉這一切。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8:03
第九章:佈局
“朕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平淡言道,“知道你看不慣章悅夫人。”
蘇妤心裡驚意更甚了些。一直以來,章悅夫人都是他二人間提不得的話題。平日裡是,在她夢裡也是。她從前因為對章悅夫人表露不滿而挨過罰吃過虧,且從她的夢裡,她知道類似的事日後大抵還會有。
可她實在按捺不住對章悅夫人的厭惡。
默了一默,蘇妤見皇帝也未再開口,才囁嚅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輕有一哂。
他依稀記得她曾經多麼倔強。這個“曾經”按現在算來不到兩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過七八年。他記得那時她是以怎樣的傲氣對他說“區區一個媵妾,還不配臣妾對她見禮”,可他卻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消磨掉了她這股傲氣。
繼而……讓她越來越怕自己,幾乎每一句話都帶著無可言述的恐懼。
“阿妤。”他再度喚出了這個名字,問她,“如若朕不迎娶竇綰、亦不封章悅夫人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你願不願意做皇后?你會不會原諒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適。
抬眼,他看到蘇妤直視著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層冬霜。
她果然還是絲毫不肯接受、也絲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個小字,只讓她戒備無比。
.
“陛下,左相大人求見。”宦官入殿稟道。
他暗道了一聲好快,便見蘇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著。”他也站起了身,卻沒再碰她,與她保持了一步遠的距離說,“晚上朕去霽顏宮用膳。”
“霽顏宮……”她下意識地便要出言拒絕,抬眸與平淡的他視線一對即刻噤了聲,化作了一聲低低的,“諾。”
這大概是她如今懼怕他的唯一好處了,很多時候她不敢頂他,只得順著他的心思來。見她如此,皇帝雖總是愧疚頗深,卻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頂他、執意不肯多見他,他就當真不知要怎麼辦了。
.
“陛下聖安。”左相竇寬進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禮。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禮,竇寬今日顯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聽宮裡來的中貴人說……納吉之事……”
他至此便語滯,皇帝坦坦蕩蕩地接口說:“是,納吉結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竇綰為后。”
竇寬心下一沉。這事出得突然,他覺得女兒坐上后位已是毫無懸念的事情,六禮都已開始行了,誰知半截被擋在了納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態度,希望皇帝看在竇家的份上能給他個餘地,誰知剛一見面,皇帝就把話說得這麼死,不能封竇綰為后。
“陛下……”竇寬沉吟片刻,肅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時有不准之時,您看……”
“可朕已試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斷了他的話,話鋒一轉又笑說,“誠然,先前也知她與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這納吉為何就是占不出個‘吉’來。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為后怕是不妥。不過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這輩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暫未公諸於眾,先請左相大人您來商討一番。”
“……謝陛下。”竇寬道了一聲謝之後也不知該說什麼。這樣的事太少見了,一次不吉之後再佔,若出了“吉”也就無人再提先前的事,怎麼偏生自己的女兒連佔了三次都是不吉?躊躇再三,竇寬緩緩道,“若不然……陛下可否過些時日再擇個時日……”
皇帝微有一凜:“再佔一次?”
竇寬本是這個意思,但見皇帝分明的不滿,只好把話嚥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會兒,輕笑說:“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須得把話跟大人說明白了,如若還是‘不吉’,她無論如何也進不得宮了。”
竇寬沉默不言,皇帝端詳著他,不急不忙地拋出了自己的意思:“竇大人,朕倒是覺得還是不佔為好。萬一真還是不吉,朕於情於理不能允她進宮,她攤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強賜給誰,大人說呢?”
端得是為竇綰考慮的口氣。這話倒是也沒錯,一連三次都是不吉,誰也不敢保證第四次就能扭轉,竇綰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著……”皇帝微有一歎,“讓她先進宮來,封個夫人。等過些時日,尋個合適的機會再封後。”
“這……”竇寬有些猶豫。冊嬪妃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樣,倒是能避開“納吉”,但若論風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應,便還照大人的意思辦,再納一次吉。”皇帝顯得很是大度。
竇寬簡直覺得,這是這些年來最棘手的事情了。雖說不上是關乎身家性命,卻是涉及女兒的終生、竇家的顏面。
皇帝淡看著他,半點不急,給他足夠的時間掂量,他心知自己方纔的提議竇寬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罷,第四次納吉的結果如何他心中有數,到時候竇綰就決計進不了宮了。
竇寬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決定,數度欲言又止。忽聽得宦官稟道“陛下,吏部尚書葉闐煦求見”,竇寬背後一陣發冷。
他抬眼覷向皇帝,皇帝平靜地問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葉大人商量商量?”
誰都知道葉家也盯著這個后位。
不知為何,竇寬很有一種錯覺,覺得眼前的皇帝簡直是在看笑話。卻又覺不會,他竇家不是蘇家,沒有表露蘇璟那樣的野心,封竇綰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麼會是等著看笑話?
竇寬沒開口,皇帝沉了口氣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葉大人有什麼事。”
竇寬聽言踟躕了一瞬,試探著揖道:“陛下……臣斗膽問一句,這納吉的事……葉家……”
“葉家不知道。”皇帝笑說,竇寬還未來得及鬆口氣,便聽得皇帝又道,“不過章悅夫人知道。”
竇寬腦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揚聲道:“傳葉大人。”
“陛下!”竇寬猛地一喝,見皇帝神色一凌方覺失禮,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聽陛下意思。”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傳葉大人吧。”
“陛下……”竇寬全沒有告退的意思。這時候不能走,既然章悅夫人知道此事,這葉闐煦多半就是衝著這事來的。不吉,算得極充分的理由,讓他進了殿,定要極力阻攔竇綰入宮了。
竇寬咬了咬牙,本想著再過幾日讓朝中同僚多說說話,興許還有斡旋餘地,目下卻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擱不得了,重重一叩首,問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竇寬!”皇帝怒然一喝,大顯不悅,“君無戲言。朕既然允了,這夫人的位子定然會給你女兒。”
“臣明白……”竇寬再叩首道,“臣並非不信陛下,只是這位葉大人……畢竟章悅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氣輕鬆地答應了,“徐幽,著禮部擬制,冊竇氏正一品夫人位。”
“謝陛下。”竇寬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會虧了你女兒。”皇帝和緩道,“除了這后位給不得她,其他比照著皇后來。昏禮該怎麼辦怎麼辦,長秋宮也給她住。”
眼下,這於竇寬來說算得意外之喜了。一絲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禮,退出殿去。
成舒殿裡,皇帝但笑不語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許了竇綰長秋宮甚至是昏禮,卻絕口未提鳳印。沒有皇后,兩個夫人。一個住著長秋宮、一個執掌著鳳印,想也知道這兩家且得互不相讓,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讓后位先空著。
.
葉闐煦入殿叩拜,連問安之語都還沒來得及說出,皇帝便一壁批著奏章一壁發了話:“朕知道大人為什麼來的。納吉不順,朕不會冊她為后。”
“陛下聖明。”葉闐煦心下一喜,俯身下拜,一字一頓地嚴肅道,“立后之事不可小覷,陛下理應謹慎。如此不吉的人,自是入不得宮的。”
皇帝輕輕“哦?”了一身,抬眼淡睇著他:“大人覺得她連宮也入不得麼?”
葉闐煦心中惑然,不明白皇帝為什麼這麼問,躬身道:“不知陛下覺得……”
“朕倒是覺得不封后便是了,畢竟納妾選妃本也沒有納吉之事。”皇帝站起身,悠然踱著步子道,“所以朕剛封了她做正一品夫人,先住著長秋宮,過些日子再提冊后之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8:14
第十章:應付
賀蘭子珩踏進霽顏宮時,蘇妤便在殿門口施了禮,俯身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
她每每這般行大禮的時候,賀蘭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嬪妃平日裡見他多半也不過是行個萬福了事,偏她十次裡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禮。
恭敬無比的大禮,卻還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這次沒給她躲避的機會,直接彎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蘇妤低垂著首,又屈膝一福:“謝陛下。”
他沒有鬆手,拉著她一併入了殿,晚膳已備好了。他落了座,蘇妤猶自立在他身側,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蘇妤微有一笑,卻是從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豈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話沒錯。她是因為戕害皇裔而不能為后,這樣的罪名從六宮嬪御到滿朝文武人盡皆知,她豈是僅僅被貶妻為妾,這兩年來,她都還一直背負著罪名。
在外人眼裡,皇帝留她一條命就已經不錯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來皇帝對她的厭惡,雖不知近來皇帝是個什麼心思,但讓她就這麼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這個險。
皇帝凝視著她沒有半分笑容的面頰須臾,揮手屏退了所有宮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說的口氣。
蘇妤輕一抬眼簾,卻又很快放下。並沒有落座,而是帶著按捺著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惑不解肅容靜靜道:“陛下,臣妾已形同棄婦。”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費心思?
這半句話她到底沒有說出來。
“阿妤。”皇帝微有慍意地一聲啞笑,“朕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防心這麼重。”抬頭對上那雙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滿是倔強和不信任。
一時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緩緩問她:“你覺得朕想幹什麼?”
問得蘇妤一滯。她雖有她的猜測,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出來。皇帝站起身,抬手輕捏起她的下巴:“你聽著,朕知道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從今往後對你再無利用,再者,你以為朕不知道你現在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麼?”
蘇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雜陳的滋味。他說得是,她目下對外面一無所知還是拜他所賜。蘇家如何、父親有什麼打算,她幾乎半點也打聽不到。她就像一隻折了翅的鶯雀,被他鎖在籠子裡,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那他到底是圖什麼?
對不住?他怎麼會這麼想?
啞了一啞,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從沒有對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說著面上沁出一縷笑意,淒迷中又有幾分詭魅。看著她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說什麼。便見她羽睫微顫,聲音冷淡得毫無感情地告訴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對不住陛下才是。”
這話從她口中親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是他一直以來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當年她明明喊過冤,他卻帶著蘇家的恨和對她的偏見半個字也不肯信她、甚至連聽也不願聽。
如今,他願意信她了,她卻再不肯信他,寧可親口認下當年的罪名。
這聽似柔弱卻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麼一瞬的晃神,他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蘇妤是不是在他死後哭得撕心裂肺、然後一死了之的蘇妤。
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下心緒,鬆開捏著她下頜的手。蘇妤心下一鬆,低了低頭說:“陛下……用膳吧。”
皇帝簡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覺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說破了天,也得給朕坐下。”
“……”到了這個份兒上,蘇妤也難免有點哭笑不得。她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夠油鹽不進了,怎麼皇帝也油鹽不進起來?
遲疑片刻,蘇妤終是服了軟,垂首朝他一福謝恩,斂身正坐下去。
.
接下來分外安靜,誰也沒再說話。皇帝不言就罷了,蘇妤更是連眼都沒怎麼抬,第一筷子夾了個藕片到碗裡,就再沒動別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聲地又夾了一片藕片擱到她碗中。
“陛下……”蘇妤微有一怔,抬頭看過去,皇帝卻如全不知情似的繼續吃自己的。
蘇妤心裡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看了看碗裡那片藕片,猶豫了一會兒,乖乖吃了起來。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法子,不吃不合適,謝恩太矯情。
貝齒淺咬下去,有一聲輕輕的脆響。皇帝抬眼覷著她,看她吃得慢條斯理,無聲地笑起來——他突然發現,蘇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轉著吃,把本來鋪滿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吃。
她的最後一口藕片送進嘴裡,那雙筷子又往她碗裡送了個酥炸金糕。
“……”這氣氛太奇怪了,一舉一動都讓蘇妤心驚不已,又不便表露什麼。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時候,皇帝一定沒在看她。
這樣用膳的情況,莫說在二人翻臉後不曾有過,就是在他們處得和睦的時候也沒有過。蘇妤吃得戰戰兢兢,皇帝神情愈發平靜。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蘇妤才鬆了口氣,簡直如蒙大赦。垂眸靜靜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應了聲,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許玩味之意,“你呢?吃飽了沒?”
“……”蘇妤頜首,“是。”
皇帝又問:“吃什麼了?”
蘇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覺得整頓飯都在心驚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詳著她的神色,笑意淡了兩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說著,沒等她回話就站起了身,本猶豫著是不是該謝罪的蘇妤也只好跟著站起來,隨著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隨意道,“歇著吧,吃得那麼少,吩咐折枝給你備個宵夜。”
.
蕙息宮,葉景秋聽完宮人的回稟猛然起了怒意。近來的種種都讓她覺得怒不可遏,一邊是納吉不順的竇綰照樣要進宮,雖不是皇后,卻是和她位子齊平的夫人;另一邊,皇帝到底為什麼突然對那個棄婦好了,她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因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動蘇妤了。
目下又聽說,皇帝居然到霽顏宮用膳去了,還屏退了所有宮嬪。這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竇綰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動了讓那棄婦為后的心思麼?即便讓她坐后位也輪不到自己?
壓制怒氣須臾,她凜然問身邊的宦官:“父親怎麼說?”
那宦官一揖:“葉大人說讓您暫且忍下……竇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後還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竇家的心思了……”
“忍!幾年了本宮都在忍!”葉景秋憤然不已地怒道,“當年讓本宮給她做媵妾的時候就要本宮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宮卻還坐不到那位子上!這也還罷了,眼看著竇氏當不了皇后,本宮還要接著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聲勸道,“依臣看,您還是得聽葉大人的。不過……大人說讓您忍著竇氏,可沒說忍著蘇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頓,續言道,“就先和竇氏示個好,把那礙眼的先除了再說?”
葉景秋默然點頭。其實聽聞皇帝要封竇氏為后時,她就有這個想法。不管蘇妤是否還值得她費工夫,這個曾經的正妻在宮裡總是看著礙眼的。只不過在得知納吉不順後,她才又動了興許自己仍能為后的心思,以致於在聽聞竇氏仍要入宮、與自己位份齊平時極其不忿。
但既然父親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著不能與竇氏為敵的時候先與她一起除了蘇氏也好,尤其……現在皇帝對蘇氏的態度還莫名其妙地轉變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樣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較於有個新皇后入宮,舊日的正妻東山再起只會更可怕。
凝神思量著,葉景秋睇視著幽幽燭火淺笑起來:“竇綰,倒是個有福氣的,做不得皇后還能住長秋宮、昏禮照辦……可見她在陛下心裡有些份量。”
那宦官應了一聲“是”,葉景秋笑意愈濃了:“本宮倒要看看,如是那棄婦敢對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會讓她怎麼死。”
長秋宮,椒房殿。她要讓那原本該屬於蘇妤的地方給蘇妤最後的一擊。
大不敬,本就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寵妃興許背得起,但她這個本就犯過戕害皇裔的大罪的棄婦可未必背得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8:26
第十一章:扭轉
初秋,錦都終於迎來了那一場盛事。雖然原要成為皇后的竇綰只封了佳瑜夫人,但昏禮仍是照辦。宮內宮外一早便忙碌起來,迎親的儀仗已往竇府去了,傍晚便是冊封禮與昏禮。
六宮嬪妃照常去向章悅夫人晨省,回了宮後卻不能歇下來,各自盥洗更衣梳妝,等著冊封禮後向佳瑜夫人見禮。
皇帝照舊讓她住長秋宮,可見還是想讓她為后的。
霽顏宮貞信殿,蘇妤心中估量著時辰,側倚在榻上小歇,沒有更衣的意思。
一旁的宦官郭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眼見已是巳時,再不起來準備便要晚了,她卻仍沒有動的意思。
“貴嬪娘娘……”郭合試探著喚了一聲,見蘇妤看過來,便躬身提醒道,“今日佳瑜夫人進宮……”
“知道。”蘇妤應了一聲,“不就是見個禮麼?不用特意準備什麼。”
口吻淡漠,毫無波瀾。郭合也知道,這樣的日子,這位蘇貴嬪必定心中不快。她曾是皇帝的正妻,如今要向別人行大禮。不管那人是皇后還是如她現在一樣的妾室,她心裡總難免不舒服的。更何況雖不冊后,皇帝卻仍讓她住長秋宮、行同牢合巹禮,可見日後還是要封后。
任誰也能知道目下蘇貴嬪得有多難受。
可事實上,蘇妤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后位也好、長秋宮也好,雖然本該是她的,但她也清楚自己早已爭不過。那些夢不清晰、不完整,卻很清楚地讓她看到,在日後的數年裡,她都住在這貞信殿裡,長秋宮椒房殿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是以她今日所關心的,是那場格外清晰的夢。
.
已經巳時三刻,她幾乎昏昏入睡了。
珠簾一響,她睜開眼,看見折枝正挑簾進來,朝她淺淺一福:“娘娘安。蕙息宮那邊來人說……請娘娘去一趟……”
未理會折枝眉目間的擔憂,蘇妤起了榻,簡單地理了理髮髻,隨著蕙息宮遣來的人出去。
她坐上步輦,靜默不言,淡看著不斷從身邊經過的一景一物,都與夢裡如出一轍,連半點不同之處也尋不到。
她的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有些忐忑又帶著些許異樣的快意。她很慶幸,自己能有那一場夢。
這條路是往長秋宮去的,她心裡清楚。而在那場夢裡,她也曾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當時坐在步輦上望著這條宮道時的疑惑。
因為不明走向,夢裡的她即便有那樣的疑惑,還是只能一步步走進葉景秋的佈置。
那麼如果這場夢是準確的,她就一定要避開。
.
步輦在長秋宮門口穩穩停住,她抬眼瞧了一瞧面前巍峨卻安靜的宮殿,蹙著眉頭問宦官:“不是夫人傳召麼,為何是長秋宮?”
那宦官一揖,恭敬地答說:“這臣就不清楚了,您見了夫人便知。”
一切都和夢裡的一樣。
她笑了一笑,提步前行。
“蘇貴嬪娘娘。”有宮女急喚了一聲,蘇妤轉過頭去,微有一疑。那宮女小跑至她面前,盈盈一福笑柄道:“娘娘果真在此處……齊眉大長公主方才去看娘娘,聽說娘娘來了長秋宮,便讓奴婢找過來了。”
“哦?”蘇妤微怔,餘光瞥見那帶她前來的宦官神色隱有慌亂也只作不覺,向那宮女道,“不巧……章悅夫人傳召。你不妨先去回個話,請大長公主先等一等,本宮見完夫人便去問安。”
那宮女笑意不變,又朝她一福,口氣卻有些為難:“娘娘,不好讓大長公主這樣候著……不如奴婢去給夫人回個話,您先去見大長公主便是……”
眼瞧著旁邊那宦官神色一凜欲出言阻攔,蘇妤卻先不緊不慢地頷了頷首,淺笑道:“有勞了。”
.
她回到霽顏宮時,齊眉大長公主已在正殿端坐著品著茶等她了。蘇妤步履穩穩地行上前去,俯身行了大禮,雙手交疊著置在地上,額頭亦觸了地,口道:“大長公主萬福。”
“什麼大長公主,叫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顯對她的稱呼不滿,糾正得頗為生硬。蘇妤滯了一滯,改口道,“舅母萬福。”
齊眉大長公主這才點了頭:“來坐。”
蘇妤站起身,垂首過去落座。大長公主打量她片刻,淡笑道:“瞧著氣色好了些。你今日這是哪出?”
蘇妤淺有一笑。她做了那場夢後,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要宮正張氏和這位舅母做什麼,卻完全沒有解釋原因。如今大長公主問起來,她也只笑了笑說:“接下來會如何阿妤也不清楚,舅母等一等便是。”
大長公主聽得一笑:“還跟舅母打啞謎?”
時間一點點過著,蘇妤和大長公主在殿裡吃著茶點閒談,很是輕鬆的樣子。二人都絕口不提今日的安排,直至郭合匆匆進了殿,跪地一拜說:“稟大長公主,成舒殿來人說……有個宮女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不肯認罪,說自己是……您身邊的人。”
蘇妤笑覷了大長公主一眼:“嗯……來了。”
大長公主回以一笑:“好啊,倒先把舅母身邊的人算計進去了?”
蘇妤賠笑解釋說:“本沒想如此……可她自己提出要進殿去回話,阿妤不好攔著。”
.
遂一起出了殿,一路往成舒殿去。方才在長秋宮發生了什麼,蘇妤猜得八九不離十,齊眉大長公主不知情卻也半點也不用怕。步輦行至成舒殿前,蘇妤抬眼望去面上一冷,心中又止不住地輕笑。
章悅夫人,倒是來得很快。
一併行到殿門口,章悅夫人正好從另一側也行了過來,見了大長公主面色有些發白,垂首一福:“大長公主萬安……”
“夫人。”蘇妤低眉欠了欠身。雙手仍扶著齊眉大長公主,沒有向章悅夫人正經見禮的意思。
葉景秋現在卻沒有揪蘇妤錯處的心思,長秋宮方纔的事她已然聽說了。原是佈置好了一切栽贓給蘇妤,誰知半道殺出來了個大長公主身邊的人。
安排下去的宮正司的人不知情,照原有的安排把人扣住了,直接帶來成舒殿問話,她總不能在皇帝跟前咬死了是大長公主嫉妒佳瑜夫人而毀她禮服——同樣的理由,在蘇妤身上全然行得通,用在大長公主身上絕不可能。
一切都亂套了,見到齊眉大長公主時葉景秋全然亂了陣腳,又不好解釋什麼。
三人一起進了殿,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姑母。”皇帝朝齊眉大長公主一揖,不自禁地看向她旁邊的蘇妤。他記得上一世的今天發生了什麼,細想起來也覺大抵並不是蘇妤,故而做好了安排。誰知今日卻與上一世不一樣。
上一世是蘇妤毀竇綰禮服,這一世是姑母的人毀竇綰的禮服,兩世放在一起一想,可見是有人設計在先,卻是算計了不同的人進去。
皇帝一時未動聲色,只看向跪伏在地的那宮女,冷聲道:“當著大長公主的面,你自己說。”
大長公主也冷著臉看過去:“怎麼回事?”
“大長公主……不是奴婢……”那宮女慌亂不已地叩首道,“奴婢只是想著貴嬪娘娘回去見大長公主,便不能見章悅夫人了……就想著先進殿去替貴嬪娘娘回個話。可進了殿……也沒見著夫人,正奇怪著,出了門就讓宮正司扣下了。說是……說是奴婢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
雖然慌張卻說得清楚明白。皇帝皺眉看向大長公主:“她真是姑母身邊的人?”
“是。”齊眉大長公主點了點頭,“不過本宮斷沒教她做這樣的事。”
“自然……”皇帝啞笑。
“大長公主自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章悅夫人沉容開了口,帶著些許沉吟思量,從容道,“不過臣妾聽說……這宮女在長秋宮前,和蘇貴嬪交談了幾句。且是……瞧著很相熟似的。”
她果然還是會把這事強加到自己頭上。蘇妤輕一哂,默不作聲地俯身拜了下去,才道:“陛下,臣妾和這宮女是見過幾面的,故而說一句相熟臣妾也不能否認。但臣妾實在不敢指使大長公主身邊的人做這樣的事。”
說得坦蕩,不是因為她覺得她坦蕩皇帝都會信她,她是等著章悅夫人再發話。
“如非受你指使,她又如何會做這樣的事?”章悅夫人厲然道。
“可她又如何提前知道今日會去長秋宮替臣妾回話?”蘇妤直起身子,側首看向章悅夫人,凜然之意中沁出些許冷笑來,一字一頓地續道,“臣妾又如何提前知道……夫人您今日會傳臣妾去長秋宮?”
在夢裡,她也說了後面這句話,卻因被皇帝質問著而極顯慌張。此時她說得一字不差,卻比夢中冷厲許多。皇帝可以如同在夢裡一樣不聽她這句話,卻不能不相信接下來的種種。
夢裡她因為這件事挨了皇帝的掌摑,今日她要章悅夫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有宦官在殿門口一拜,殿中幾人皆望了過去,那宦官稟道,“宮正求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8:47
第十二章:困惑
皇帝隱有一笑:“傳。”
宮正張氏入殿行了大禮,皇帝淡然問她何事,張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開口。數日前蘇妤差折枝送了張紙箋給她,上面只有兩行字:勞宮正昏禮當日帶人暗守長秋宮,請舅母長秋宮前差人攔我。
沒有說任何原因。張氏大抵明白,蘇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牽連到她,故而索性讓她不知情。於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個宮正安排些人不難、知會大長公主些事情亦不難。
可在兩日之前,皇帝也傳了她,告訴她說:“有人要在昏禮時毀佳瑜夫人禮服,可能牽連蘇貴嬪。朕安排了頂罪的人,你一早帶人去,把人給朕扣住。”
彼時她全然沒想到,蘇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這二人是如何預料到了今天要發生的事情,只是當她在把皇帝遣來的宦官扣下後又聽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帶去宮正司問話的宮女招出毀禮服的事後,禁不住的一懵。
一個是真人證、一個是假人證,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來不及向任何一邊回話,聽聞成舒殿這邊已抓了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她只好硬著頭皮來見了。
張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該帶哪個人證來見。躊躇許久,還是覺得該聽蘇妤的安排,蘇妤在後宮孤立無援,大抵是為了自保;可皇帝……那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要護著蘇妤,張氏無論如何也覺得信不得。
張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穩的口吻稟道:“奴婢聽聞大長公主身邊的人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有一事要稟——今日一早,奴婢經過長秋宮時,見一宮女形跡可疑,便帶回宮正司問話。她什麼也沒說,不過奴婢覺得興許與此事有關。”
“宮女?”皇帝一愕,他萬分確信自己安排過去的是個宦官。心覺不好,凝睇張氏片刻,帶著些許提醒之意又問了一句,“……宮女?”
“是,宮女。”張氏按捺著心驚應道。心想雖是沒按皇帝的意思辦,這人證卻到底是真的。
皇帝覺得進退兩難,沉了沉氣,只能吩咐道:“帶她來。”
兩名宦官押著那宮女進了殿,那宮女神色明顯慌亂,伏地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便瑟瑟縮縮的。從服色看,該是正四品的女官,不會是蘇妤這個貴嬪身邊能有的人。
皇帝微鬆了口氣,聲音略顯厲然:“那禮服怎麼回事?”
端得是已確認是她動的手腳了。那宮女本就心虛,一聽這話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嚇住想不起再狡辯,連連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蘇妤冷眼看了她須臾,垂眸不言。這個人是讓她在這場佈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夢裡,她並不知是誰會在她到前毀了那禮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見個背影。她覺得應該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這場佈置,不怕對方反咬一口說自己是她的人。
現在這個人出現了,確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
“貴嬪。”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這才再度看向那宮女,冷聲道:“誰支使的你?”
“是……是……”那宮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說,“是嫻妃娘娘……”
蘇妤心中一沉,同時覺出皇帝扶著她的手一緊。
.
霽顏宮中,蘇妤懊惱不已。她太相信那個夢了,並且因為她看到了葉景秋的種種安排,便想當然地覺得如若她能翻盤,擔上這個罪名的當然會是葉景秋。
卻忘了葉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夢裡見不到翻盤後的結果,根本不知道那宮女會招出什麼話。沒想到,自己倒是順利脫身了,卻平白拖了嫻妃下水。
“章悅夫人……”蘇妤凝神一喟,還是她大意也太自信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個夢裡。
.
成舒殿,賀蘭子珩說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會發生什麼,知道有人要毀那禮服栽贓蘇妤。沒有去抓真兇而是安排個假證,為的就是把局勢徹底抓在自己手裡,以防真抓著的人反咬蘇妤一口亦或是嫁禍別人。
可張氏……怎麼就出了岔子?!
他會做出這些安排,是因為他重活一世、無比清楚會發生什麼,張氏總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為什麼她會抓著了這個真正的人證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宮正司查了那宮女,確實是嫻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嫻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他看得出蘇妤不甘心,提醒他說是章悅夫人傳她去的長秋宮。
但不能就憑章悅夫人傳她去了這事治章悅夫人的罪,何況,他還需要葉家牽制著竇家,空著后位。
這感覺實在可恨,防著什麼來什麼,到頭來雖是沒再冤枉了蘇妤,卻牽涉了不該牽涉的人。
.
“虧得你想用這樣的法子扳倒章悅夫人。”齊眉大長公主公主聽完蘇妤的解釋,無奈地一歎,“宮裡使計,但凡能嫁禍旁人便不會用自己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蘇妤苦笑。她當然是知道的,可那個夢實在讓她激動極了,只想著趕緊成事,疏忽了太多。她當然不能把做夢的事告訴大長公主,只歉然笑說:“聽聞了此事後一時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齊眉大長公主無奈一歎:“幸虧是個高位的女官,若是個小宮女,咬死了是你可怎麼好。”
蘇妤啞笑著頷首賠罪:“是阿妤大意了。”
.
如上一世一樣,這點不快的事全然影響不了昏禮的照常舉行。賀蘭子珩隱隱記得,那天他怒極之下動手打了蘇妤,蘇妤便回了宮,沒有去拜見竇綰。這也直接引起了竇綰的不滿,在以後的日子裡對蘇妤多有刁難。
今天應該不會,蘇妤平安無事。並且他差人去霽顏宮問了,片刻後宦官回成舒殿回稟說:“貴嬪娘娘在沐浴更衣,準備著向佳瑜夫人問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輝晟殿去了。
昏禮之稱,便是因為在黃昏時行禮。昏禮畢後,眾內外命婦才會齊聚長秋宮拜見。而在此前,她們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內命婦在椒房殿中、外命婦在殿外。
蘇妤搭著折枝的手上了步輦,與齊眉大長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夢裡的時候,因為禮服的事挨了掌摑便沒有去見禮。那多少不合禮數,今日並沒有發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當她端坐在步輦上,緩緩向長秋宮行去時,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裡的規矩沒有宮中嚴格,更多了些民間昏禮的熱鬧。她記得那天從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熱鬧極了,她與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飲了合巹酒,然後接受幾位隨嫁媵妾的拜見。
如今輪到她去拜見別人了……所幸那人也是個妾室,沒有真正成為皇后。
她安慰著自己,一顆心剛剛平復下來,眼前卻驀地竄起了別的景象。就如同做夢一樣,清晰卻又有些恍然,揮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竇綰在輝晟殿中,一身紅黑的禮服,與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肉、醬、稷……他們一起嘗過一道道牢食,然後,行合巹禮……
自太陽穴掠起一股劇痛,倏然竄進心底,她猛然捂了額頭,痛苦不已。旁邊的齊眉大長公主一驚,連忙身手扶住她,語氣驚惑:“阿妤?”
“舅母……”蘇妤一陣目眩,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眼前的畫面卻仍在繼續。畫面中的她,也喚了一聲“舅母”,繼而便忍無可忍地哭了出來。哭得痛徹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體會那種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齊眉大長公主懷裡哭得不管不顧,面頰上依稀有幾道清晰的指痕。
那是在……皇帝打了她之後?
“舅母……我心裡難受,他怎麼能……”她聽到自己哭著說出這句話,齊眉大長公主撫著她的背安慰她說:“好了好了……你別太難受,陛下也是一時氣急。”
“不是的……”她哭得聲音發虛,搖著頭嘶啞道,“他大婚了……要與別人同牢合巹……他明明娶了我為妻。”
這是順著夢境發展便會發生的事麼?皇帝會打她,她會躲在自己宮裡痛哭一場,卻不是因為自己受了掌摑之辱,而是因為他要娶別人為妻。
蘇妤心中一刺。對……她確實會因此而難受,當初聽說皇帝要冊竇綰為后的時候她就有無可抑制的委屈和痛苦。但在皇帝改冊竇綰做夫人的時候,這種痛苦就不復存在了。說到底不過添個妾室而已,根本就無所謂。
那現在這種痛又是怎麼來的……明明不該存在,卻那麼真實地在她心中撞著,讓她清清楚楚地感受著如若他娶旁人為妻她會是怎樣的痛苦。
分明是並未發生、一時也不可能發生的事帶來的痛苦,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真實……
真實得就像……她似乎曾經經歷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9:07
第十三章:暈厥
步輦穩穩落在椒房殿正門前,蘇妤緩了一緩,齊眉大長公主猶扶著她,關切道:“阿妤?身子不適麼?舅母給你傳太醫來。”
“不用……”蘇妤搖了搖頭,深深沉了一口氣,搭上折枝的手下了步輦。
.
輝晟殿主殿,一派肅穆,一切皆是按冊后之儀而設。正行著同牢禮的二人都很安靜,一道道品過漆案上放著的各樣牢食後,擱下碗筷仍是靜默不語。
宮娥奉上了合巹酒,呈在一切為二的匏瓜中奉與二人。合巹禮所用匏瓜味道微苦,酒從中一過便也染了苦味,夫妻二人各飲一半後交換再飲一半,之後將兩半匏瓜合二為一,以紅線繫住便禮成,意在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匏瓜呈上來,皇帝與佳瑜夫人各自飲下一半,忽聽得殿外有動靜,似是有人在爭吵著什麼。
天子大婚,誰敢如此吵鬧?
皇帝微蹙了眉頭看過去,見一宦官正疾步行來。他心下微沉,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親自挑給蘇妤做掌事宦官的郭合。他吩咐過,如若蘇妤有什麼事,郭合可直接來稟。但目下畢竟是正行著昏禮,什麼樣的事能讓他此時闖大殿?
“……陛下?”竇綰打量著皇帝的神色輕輕一喚,皇帝未有反應,仍是看著郭合來的方向。
郭合行上御階,在簾前深深一拜,在這樣的氣氛中有些猶豫:“陛下……”
皇帝的口吻是如常的淡漠沉著:“怎麼了?”
“蘇貴嬪娘娘……”郭合氣喘吁吁地道,“蘇貴嬪娘娘在……在椒房殿門口暈過去了……”
賀蘭子珩仍持著那半個匏瓜的手一顫,其中餘酒傾灑出來。他垂眸看了眼被酒沾濕的手,毫無遲疑地將匏瓜扔在桌子上,便要起身離座。
“陛下?!”竇綰大驚,未及開口,皇帝已從御階上走了下去。
.
正觀禮的百官,看見的便是皇帝驀地掀了簾子出來,疾步向殿外行去,衣袍夾風。
眾人都齊齊愕住,竟是誰也沒來得及問上半句。
郭合追著皇帝一併行出殿外,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貴嬪娘娘已送回霽顏宮了……”
“朕知道。”皇帝腳下未停。
“可是佳瑜夫人……”竇綰得去長秋宮接受內外命婦拜見,按理,皇帝得同去。
“先讓內外命婦覲見。”皇帝扔下這句話,坐上步輦,沉冷道,“去霽顏宮。”
.
這是自皇帝繼位以來,霽顏宮最忙碌的一次。沒有人知道蘇妤為什麼會突然暈過去,然後就發了高燒。齊眉大長公主立時傳了太醫來,郭合思量半天,覺得這樣大的事他若是不及時稟給皇帝,一旦問罪下來他擔待不起。
是以就在這闔宮上下都忙成一團的時候,皇帝踏進了殿門。
一眾宮人齊齊地見了禮,免禮後又繼續忙碌起來。皇帝行到榻前向齊眉大長公主一揖:“姑母。”
齊眉大長公主淺蹙著眉頭看向他:“陛下不是該行著昏禮麼?”
賀蘭子珩此時卻沒心思同她解釋自己扔下輝晟殿中眾人趕來的事,見躺在榻上的蘇妤仍昏迷著,面色蒼白如紙,急問她:“這怎麼回事?”
“不知道。”齊眉大長公主緊鎖著眉搖了搖頭,“在去長秋宮的路上突然身子不適,剛下了步輦沒走兩步就暈了過去。”
眼前的蘇妤,毫無生氣。讓他恍然想到……割破了手腕的她,也是這樣蒼白的面色,倒在他的眼前,鮮血流了一地。
“阿妤……”他定了神,顫抖著探出手撫上她的額頭,確實好燙。昏迷中的蘇妤動了一動,眉心微有一跳,好像夢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
.
“舅母,我心裡難受……”蘇妤的夢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那個場景。重複的次數多到她自己都意識到她被夢魘住了。
可她就是醒不過來,無力地任由著自己被困在那個夢裡,渾身酸痛。
“他怎麼能……”她和夢中的自己一起囈語著,來回來去都是這幾句話,不受控制,“他大婚了……”
“他明明娶了我為妻……”
昏厥中的蘇妤說得激動,齊眉大長公主聽得神色慌張,看向皇帝,皇帝卻仍面色平靜,未顯怒意。
“阿妤。”齊眉大長公主坐在她身邊溫聲喚著,不知她能不能聽見,只想讓她怪別說夢話了,誰知一會兒還會說出什麼來。
病成這樣再惹惱了皇帝,只能是自討苦吃。
“阿妤。”夢中的蘇妤聽到了這聲輕喚,繼而正安慰著她的大長公主的話語繼續了下去,“你想開些……陛下總要冊后,竇綰總好過葉景秋,你……”
然後大長公主語中一滯,看向正躬身進殿的一個宦官。她的哭聲也陡然頓住,來人她認得,是御前的宦官。
“齊眉大長公主安、蘇貴嬪娘娘安。”那宦官重重一拜,沉穩稟道,“陛下旨意,蘇貴嬪娘娘既然身子不適,連拜見皇后也去不得,往後就好生在宮中歇息吧。”
蘇妤覺得自己的神色茫然極了,看了他一會兒,才從心底慢慢地生出了狠意,切齒道了句:“禁足……”
.
聽到這兩個字的賀蘭子珩身子一震。他記得上一世時,他在這天因為禮服的事失手打了蘇妤,聽齊眉大長公主身邊的宮人稟說“蘇貴嬪身子不適”,細問下去,是蘇妤自回了霽顏宮後就一直在向齊眉大長公主哭訴。
原因不必細究,總之是遲遲沒有起駕去長秋宮見禮的意思。是以他清冷一笑,吩咐宮人說:“去告訴蘇貴嬪,既然身子不適到連皇后也拜見不得,好好在霽顏宮歇上一個月就是。”
說白了就是禁足。
.
齊眉大長公主始終惴惴不安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見他面色忽地一變,連忙勸道:“陛下,阿妤病著說胡話,陛下別計較。”
“阿妤?”皇帝卻忽然神色一喜,齊眉大長公主看過去,竟是蘇妤醒了過來。
蘇妤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尚穿著昏服的皇帝。蘇妤冷冷地與他對視了許久,只覺腦中那些畫面仍揮之不去。
禁足。她身體不適然後他禁了她的足,即便身體不適是假的,這樣的旨意也太讓人心寒。
夢中的一切都太真實,讓蘇妤明知是夢境卻仍難忍恨意。夢裡是宦官來傳旨,醒來索性是皇帝親自到了麼?
“陛下……”她一聲帶著譏嘲的冷笑,親口道出,“臣妾身子不適。”
“……”賀蘭子珩不由啞了一瞬,溫言道,“朕知道,你好好休息。長秋宮不必去了……”在蘇妤的冷眼相看下,他又說,“朕在這陪你。”
蘇妤未有什麼明顯的反應,一旁的齊眉大長公主卻是分明的一愕,怔了一怔,略一躊躇低聲道:“陛下今日大婚,長秋宮那邊不能不去。不如本宮今晚在這兒守著她,陛下還是去長秋宮為好。”
皇帝側過頭,卻見齊眉大長公主眸中也是少見的冷厲,默了一瞬,頷首道:“姑母借一步說話。”
齊眉大長公主同他一起到了側殿,未留宮人,大長公主問他:“陛下想說什麼?”
皇帝沉然一笑,卻道:“是姑母有話要說。”
齊眉大長公主一陣沉默。
“姑母是怕佳瑜夫人日後怪到她頭上?”皇帝打量著她,“如是這樣,朕還去長秋宮便是。”
“陛下。”齊眉大長公主長聲一歎,“姑母不是怕這個。佳瑜夫人要怪罪,您這會兒來霽顏宮她就已經要怪罪了。”
“是。”皇帝微一頷首,“知道會惹她不快,但阿妤突然出這樣的事,朕怎能不來看看?”
上一世沒有這件事,蘇妤為何突然暈厥他半點也不知,自然放心不下。佳瑜夫人不悅,總也比耽誤了蘇妤的病要好得多了。
齊眉大長公主聽罷沉了一沉,沉容和緩道:“陛下如此是為什麼?朝中之事阿妤半點也不清楚,如今的蘇家也已是苟延殘喘,陛下您可以繼續除他們以絕後患,但能不能……放阿妤一馬?”
他頭一次聽姑母說這樣的話,上一世從沒有過。不過上一世時,大長公主也對蘇妤很好,他很多時候也是看在大長公主的份上才不動蘇妤。
賀蘭子珩明白,因為從前的種種,如今他的態度忽然轉變,不僅是蘇妤信不過他,連齊眉大長公主也不信。
他略作斟酌,苦苦一笑,對齊眉大長公主說:“姑母,阿妤疑朕別有用心,姑母也是。你們都想得太多了,倒也無妨,朕只是真心實意地想對她好一次。”他一哂,“就當是彌補從前欠她的。”
齊眉大長公主錯愕不已地看了他許久,卻仍無法從他臉上找到半點說謊的痕跡。滯了一滯,她猶疑不定道:“就算陛下想彌補她,她又怎麼會接受,畢竟……”
畢竟他們已鬧到了這般田地。
“她會接受的。”皇帝凝眸淺笑著,篤定之意更甚了些,“朕用一輩子讓她接受。”
這樣的堅定讓齊眉大長公主懵住,全然不知是出了什麼事,讓他突然轉了態度。
皇帝卻如未見她的不解般,端然向她一揖:“也有勞姑母相助。”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9:19
第十四章:病中
蘇妤扶著床欄坐起來,定神許久,腦中的各樣畫面仍不住地困擾著她。她覺得無力極了,不自覺地蜷縮起身子,雙臂環著膝蓋縮在床榻的角落,禁不住地發著抖,茫然無助地看著那些一遍遍在眼前晃著的畫面。宮人們幾次試著來勸她,她都毫無反應,不動也不吭聲。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視線中的時候,她禁不住地渾身一冷。抬頭望過去,空洞的眼眸中驚懼交加。
賀蘭子珩在她的視線中腳下一滯,看她僅穿著中衣裙不覺眉頭一蹙,信步走過去在榻邊停住想給她把錦被蓋上,但看了看她這樣的坐姿——實在不好蓋。
“陛下……”蘇妤笑意淒淒地開了口,發啞的嗓音弄得賀蘭子珩心裡一陣不適。沉了一沉,伸手過去拉她的手,覺出她因出了虛汗而有些滑膩的手微有一搐分明是在躲他,輕一歎溫聲道:“你病著,躺下休息。”
蘇妤的下頷擱在膝蓋上,笑意清清淺淺地浮在臉上,望著白色的中裙裙擺輕輕說:“陛下您娶妻了……”
“……”皇帝一啞,心知她是燒糊塗了,在榻邊坐下來解釋道,“沒有,只是封了夫人,朕沒冊后。”
“哦……”蘇妤微微緩過神來,揉了一揉額頭,“臣妾如是不能去拜見佳瑜夫人……”
陛下會下旨禁足麼?她把這句話噎在了口中。僅僅是一個夢罷了,如此問出來也太奇怪。
“你好好休息便是。”皇帝仍在拽她,手上微用了幾分力讓她挪動了些許,就勢扶著她讓她躺了下去,“拜見也不急這一時。”
蘇妤的頭一陣陣泛著暈,任由他把錦被給她蓋好,就又沉沉地睡過去。
如果不是病得身子太虛,她大概是不會這麼在自己面前安睡的吧。賀蘭子珩凝睇著她,她燒得面上血色難尋,明明已睡得無知無覺,眉心還是緊緊蹙,不知是在想什麼。
剛才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怕極了。上一世時,他從沒見過她這樣,只覺她是一個根本沒有柔弱一面的女子。任何時候見她,她都是冷冷漠漠的,和其他千嬌百媚的嬪妃們擱在一起,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也因如此,他對她半點憐惜也沒有。
原來……她一直在怕。
.
“子珩。”蘇妤的嘴微微翕動,繼而眉頭蹙得更緊了,貝齒死死咬在下唇上,很快就咬得下唇發了白,還是半點沒有松勁。
“阿妤……”皇帝低低一喚,怕她再這麼咬下去咬破嘴唇,手撫上她的臉頰想讓她鬆開,見她毫無反應,拇指輕輕在她下頷上撫著,不知她能不能聽到而勸得很無奈,“再咬就破了,快松……”
蘇妤驀地一鬆勁,下唇碰在他的拇指上。
賀蘭子珩心中生出一陣奇怪的痛感。抬起手來一看,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紅得刺目。
那血珠好像有著散不盡的溫度,順著他的指尖灌入胳膊、刺入心底,直弄得他連呼吸也不穩了。
那是曾經貫穿他魂魄的溫度。
他怔怔地凝望了那顆血珠好久。血珠一動不動的,好像已經凝固住了,靜靜地停在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曾經犯過多麼可笑的錯誤。
不自覺地窒息了須臾,直到一個聲音帶著幾分猶豫細聲細氣地詢問道:“陛下您……受傷了?”
他抽回神思,回頭看了看一旁戰戰兢兢的折枝,輕咳一聲道:“沒有。”遂站起身往外走去,一壁走著一壁吩咐折枝說,“照顧好貴嬪。有什麼事,讓郭合去成舒殿稟一聲。往後幾日讓她不必去晨省了,就說是朕說的。”頓了一頓,又覺再補一句,莫要讓蘇妤誤會是禁了足才好,便道,“她若願意,多出去走走也好,多加件衣服便是。”
聽著皇帝一反常態絮絮地吩咐了許多,折枝生生怔了半天才應道:“……諾,奴婢謹記。”
.
長秋宮。
剛接受完內外命婦拜見的竇綰歇了下來,換了身舒適的襦裙,卸下頭上簪釵步搖。從鏡中瞧見宮娥在她身後一福,稟道:“夫人,竇夫人求見。”
是母親。竇綰一笑:“快請。”
“佳瑜夫人安。”竇樊氏銜笑一福,竇綰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不敢受母親的禮,母親快坐。”
二人一併坐下,竇樊氏環視四周,徐徐笑道:“這個時辰,陛下該和你一起在椒房殿的。”
是,不僅是這個時辰。今天他們應該一直在一起,但他在合巹禮還未行完時就離開了,留她一個人去見內外命婦。
竇綰想著,笑意不覺有些發寒:“聽說蘇貴嬪突然病了。”
“呵……”竇樊氏冷聲而笑,閒閒地撥弄著指上丹蔻,話語輕輕幽幽,“早不病晚不病的,非趕在這個時候病。”遂是目光一凜,問她,“問過了麼?”
“問過了。”竇綰淺一頷首,“這病倒是不假,當真是發了高燒。說實在的,碰巧在這日子生病倒沒什麼奇怪,女兒更奇怪陛下的態度。”
宮內宮外不是一直都說,陛下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髮妻麼?
“陛下的態度沒什麼奇怪的。”竇樊氏抿著笑意,眸中有幾許抹不掉的厲色,“聽說了麼?從今兒中午,齊眉大長公主就一直陪著那蘇貴嬪。”
“是。”竇綰輕鎖黛眉,點了點頭,“可這又如何……”
“如何?”竇樊氏笑看著女兒,笑意更濃了幾分,“這說明……皇家還是有人認她這個天子髮妻的;又或者,霍家還是在意這個外孫女的。是哪樣也不能小覷,畢竟你還沒真正坐到后位上。”
“陛下不會讓她做皇后。”竇綰凝神微笑道,“是誰也不會是她,若是肯讓她做,又何必讓這后位空到現在?”她說著輕垂了羽睫,“女兒倒是更擔心那一位。”
“章悅夫人。”竇樊氏一哂,“得了,不管你更擔心誰,這二人你都得鎮住了。若不然,你早晚得從這長秋宮搬出去。”
“諾,女兒謹記。”竇綰長長地沉下一口氣,看向母親,“那禮服的事……母親可聽說了麼?母親怎麼看?”
“是誰的設計都不重要。”竇樊氏淡泊道,“總之這二人都是不服你的,拿捏得住她們,你才坐得穩正妻的位子。不過麼……”竇樊氏思索著,話鋒一轉,“母親聽說,近來陛下待那蘇貴嬪確實不同於往日。相較於章悅夫人一直掌著宮權,只怕這東山再起的更難對付。”
竇綰緩緩點了點頭:“女兒心中有數。”
.
蘇妤的病養了五六日終於大好,只身子還有些發虛。便讓郭合去成舒殿回話,稟說高燒已退,可以去長秋宮問安了。
皇帝思忖了片刻:“讓她自己拿主意吧。”
蘇妤聽了郭合的話長舒了口氣,準備著明日一早便去長秋宮問安去。心覺有著禮服那事,反正佳瑜夫人斷不能和章悅夫人聯手了,能少得罪一個便少得罪一個為好。
當日仍是在霽顏宮中安心歇著,這幾日皇帝再沒親自來過,倒是日日譴人來送東西。有時是些精巧的首飾,有時是幾道清淡的點心,每次送來都附著親筆寫的紙箋一張,每次都是同樣的四個字:好好養病。
蘇妤每每見了,都對他的態度疑惑不已,對他的態度疑惑不已的卻不只是她。
徐幽就曾忍不住問過:“陛下既關心貴嬪娘娘的病,何不去看看?”
皇帝思量了片刻,只說:“還是等她病好了再說吧。”
他在,她就明顯忐忑不安、每一刻都緊張著,哪還能好好養病?
.
午膳時分,成舒殿的宦官又來了。一連幾天都是他來送東西,蘇妤都和他熟了,一見他進殿便笑道:“又勞何大人走一趟。”
那宦官連忙笑應說:“臣也是奉旨行事。”
便將食盒擱在案上,向她一揖:“臣告退。”
躬身退到殿外,一轉身卻碰上另一個宦官。兩人相互一頷首,各走各的。
何勻多留了個心眼,在殿外駐了足,側耳聽著。他是御前的人,想聽兩句,這闔宮上下也沒人敢攔他。
卻聽裡面那宦官向蘇妤見了禮,尖聲稟說:“佳瑜夫人傳貴嬪娘娘椒房殿侍膳。”
侍膳?
何勻一驚,正巧碰見郭合進來,忙拉了他出去,低聲道:“長秋宮來人傳貴嬪娘娘侍膳,你務必跟上,我現在去成舒殿稟陛下。”
“侍膳?!”郭合登時出了一身冷汗。雖在霽顏宮時日不多,但這位蘇貴嬪的脾性他也摸得清楚,心知她從前是陛下的正妻,不願向妾侍們低頭。如今佳瑜夫人傳她侍膳,分明是要給她個下馬威。
非得出事不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9:34
第十五章:鬥法
何勻急匆匆地回了成舒殿,一時卻稟不得。幾位朝中重臣正在殿裡和皇帝議政,他只好在外面等著,說不出的心焦。他和蘇妤其實並無甚交集,只是這幾日下來覺得這位貴嬪娘娘待人寬和,如今皇帝又肯護著她,故而不願讓她白白吃虧罷了。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幾位大臣才從殿裡出來,何勻不敢耽擱地進了殿,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皇帝知道這幾日都是他往霽顏宮送東西、目下也是剛從霽顏宮出來,微一挑眉,問他:“怎麼了?”
“臣方才按陛下的吩咐去霽顏宮送東西,正巧碰見長秋宮的宦官去霽顏宮,說是……傳蘇貴嬪娘娘長秋宮侍膳。”
“什麼?!”皇帝微怔。沒想到佳瑜夫人會來這出,這不是明擺著給蘇妤好看麼?
略作思忖,他沉沉道:“擺駕長秋宮。”
.
蘇妤在聽了傳召後沒有太多思索的時間,佳瑜夫人,那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不管她心中服是不服,都要小心謹慎著才是。是以仔仔細細地更衣梳妝,備了轎輦往長秋宮去。
她在椒房殿外駐足一瞬,見殿外候著的宮人超出夫人儀制,大致猜到了今日還有別人受邀前來。不作多問,垂眸進了殿去,便見自己帶來的宮人也被擋在了門外。折枝略有不放心地輕喚了一聲“娘娘……”,蘇妤側了側首,淺一笑道:“在外候著吧。”
逕自移步進去,微抬了抬眼簾,見殿內菜餚已布好,坐上之人讓她心中一緊——佳瑜夫人竇綰自是在的,端坐主位頗是端莊;然在兩側的位子上,左邊是嫻妃阮月梨,右首則是……章悅夫人葉景秋。
換言之,除卻這個佳瑜夫人算是明媒正娶進來、且差一點當了皇后的,餘下二人,都是她昔日的隨嫁媵妾。
蘇妤覺得心裡一陣發悶,輕緩了口氣,還是斂衣拜了下去,卻只是道了一句:“佳瑜夫人大安。”
葉景秋預料到蘇妤必定是不願給自己見禮的,凝睇著佳瑜夫人微有一笑,話則是對蘇妤說的:“有日子沒見蘇貴嬪了。上次一見,還是佳瑜夫人受封之前,在成舒殿裡。”
便是出了禮服那事的時候。蘇妤心底冷冷一笑,漠然應了一句:“是。”
“本宮也早想見貴嬪一面。”佳瑜夫人同樣只是淡看著葉景秋,“不過聽聞貴嬪一直病著才不便打擾。”
二人分明是一邊壓著蘇妤一邊又互相較著勁,誰也不先開口叫她起身,就看對方有沒有膽子不經自己的允許就讓她起來。
一旁的嫻妃從見到蘇妤進殿時就心中一震。她聽說佳瑜夫人傳了低位的嬪妃來侍膳,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卻忍不住猜測佳瑜夫人傳的是誰。
竟是蘇妤……
兩位夫人相互笑睇著對方,嫻妃亦是靜默了一會兒,長緩了口氣,不再理會二人的心思,看向蘇妤淺淺一笑,兀自道:“蘇貴嬪免禮吧。”
葉景秋和竇綰都神色一凜,同時瞟了嫻妃一眼,但見蘇妤已安安靜靜地起了身,總不好讓她再跪回去。
侍膳。這不是什麼難事,卻是蘇妤決計不願做的事。尋常人家,是妾室服侍正妻用膳;而在宮裡,皇后亦可傳嬪妃服侍用膳——雖則有這規矩在,卻鮮少有哪個皇后或是執掌鳳印的宮嬪當真這樣做,葉景秋也不曾用這樣的辦法為難過蘇妤。
這是竇綰為同時給葉景秋和蘇妤立威而想的法子,一面讓蘇妤知道日後她才是正妻,一面讓葉景秋清楚如今住著長秋宮的是她竇綰,葉景秋不敢做的事她也敢做,因為她住長秋宮住得名正言順。至於邀嫻妃前來,她只是想看看這個協理過一陣子六宮、又被疑毀她禮服的阮氏何許人也。
.
靜了一靜,佳瑜夫人的視線終於瞟了過來,瞥著蘇妤微有一笑:“今日就有勞蘇貴嬪了。”
蘇妤淺抿著笑意,垂眸應了聲“諾”。便自如地走上前去,執了碗筷起來。
“夫人……”看蘇妤鎮靜如常,嫻妃心中愈發慌了,忐忑不安地看向佳瑜夫人,垂下羽睫溫聲勸道:“夫人,臣妾宮中隨居的兩位嬪妃是親王送進來的人,遵規守矩,夫人如若想讓嬪妃侍膳……她們大概更為合適。畢竟蘇貴嬪……”
畢竟蘇貴嬪曾是當家主母。嫻妃的話說了一半哽在了喉中,啞了一啞,改口只說:“畢竟蘇貴嬪也是一宮主位。”
“嫻妃妹妹這話就錯了。”葉景秋猶自笑睇著佳瑜夫人,緩緩道,“她是一宮主位,可本宮執掌著鳳印,佳瑜夫人住著長秋宮。指不定日後誰就是皇后,傳她來侍個膳又如何?”說著笑意蔑然,“再說,即便誰也不是皇后,本宮與佳瑜夫人也都位居正一品夫人。”
蘇妤的面色不自覺地發了冷,不動聲色地頷首夾菜。
桂花糯米藕,因為淋了蜂蜜故而一片片粘在一起。蘇妤輕輕用筷子把藕片分開,第一片擱到了佳瑜夫人面前的碗裡。
葉景秋神色一厲,佳瑜夫人未作理會地執起筷子頷首淺笑。是以第二片藕片擱到葉景秋碗中的時候,蘇妤聽到她清冷一笑:“貴嬪該知道本宮不愛吃這些甜的東西。”
蘇妤的手一頓。夾著藕片的筷子縮了回去,將那藕片擱在了旁邊的一隻空碟子中。
嫻妃黛眉輕佻,淡掃了葉景秋一眼,一壁輕笑著說了一句“臣妾都是頭次聽說夫人您不愛吃甜的”,一壁就自己伸了筷子出去。筷子還未打開,那藕片已經擱到了她碗裡。
嫻妃手上一滯,面容有些發僵:“貴嬪……”
“嫻妃妹妹何必如此不自在。”葉景秋笑睨著她,又看了看正端起小瓷碗呈湯的蘇妤,“是,便如嫻妃妹妹所說,她也是一宮主位。但主位和主位不一樣,她麼……說好聽點是個貴嬪,說難聽了,不就是個棄婦?戕害皇裔,若不是看在霍老將軍的面子上,她豈能活到今日。”
蘇妤的雙手都是一緊,不自覺地眸色凜然,猛一瞪之下竟驚得葉景秋一噎。隨即更起了怒意,輕一擊案,低喝道:“你瞪什麼!本宮說錯了麼?”
“章悅夫人。”蘇妤擱下碗筷,冷涔涔笑著,一改方纔的恭順之相,“夫人說臣妾戕害皇裔……那是陛下定的罪名臣妾無話可辯。但棄婦二字還不需夫人來說,臣妾畢竟還是一宮主位,陛下還沒將臣妾廢入冷宮。”
她一席話說得頗有些氣勢洶洶,弄得葉景秋身子一震,遂是惱意更甚,怒然喝道:“你還敢嘴硬?你在宮裡是怎樣的地位你心知肚明,如此強詞奪理簡直可笑!”
她在宮裡的地位委實和棄婦差不多,蘇妤確實心知肚明,但目下被她當著面譏刺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口氣。淡瞧著她,銜笑道:“臣妾是怎樣的地位?臣妾也是陛下親封的正四品貴嬪。若不然章悅夫人覺得如何呢,請夫人明示!”
葉景秋已經許久不見她如此直言頂撞,一時氣結,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緩了又緩,一抬眼又見佳瑜夫人笑看著她,分明是有幾分得色。
“來人!”葉景秋一揚音,冷聲吩咐道,“蘇氏沒規矩,給本宮掌嘴。”
“章悅夫人!”嫻妃一聲斷喝喝住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夫人還是莫要欺人太甚為好,這是佳瑜夫人的長秋宮,夫人在這兒對一宮主位動私刑,傳出去是夫人您擔待著、還是佳瑜夫人擔待著?”語畢,她的視線劃向蘇妤,幽幽又道,“再者,方才蘇貴嬪哪句話說得不在理了?”
葉景秋聽著她的話,胸口幾經起伏舒緩了氣息,遂一輕笑,彷若未聞地只向那兩名宦官道:“本宮的話你們沒聽見麼?”
“誰要掌摑貴嬪?”帶著幾許慍意的聲音冷漠傳來,聽得幾人都有一顫,各自起身見禮。
“陛下大安。”齊齊的一聲道安,蘇妤照舊拜了下去,眼看著那黑色龍紋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住,口氣溫和了幾分卻猶有不悅地問她:“你病好了?”
“是……”她剛應了一聲,便被他猛地一把拉起來,慌亂之下視線一觸,她忙又低下頭去,聽得他一聲輕笑:“臉色這麼差,也敢說病好了?”
他說著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在他的視線中禁不住地一慄:“貴嬪大病初癒,直接差人來成舒殿回的話,夫人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竇綰暗驚,躬身一福,徐徐回道:“陛下誤會了。實是貴嬪遣了人來長秋宮稟說病已痊癒、明日便可來長秋宮晨省,臣妾才知曉此事。”
他的視線轉回蘇妤臉上,蘇妤微一頷首:“是。”
皇帝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些許,又睇向葉景秋,口吻淡泊:“朕都沒說她是棄婦,輪得到你來說?”
顯是已經聽了一陣子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39:55
第十六章:晉位
“臣妾只是……”葉景秋登覺驚慌。她從前雖不曾說得這般露骨過,但不給蘇妤面子的時候多了去了,從未被皇帝這般質問。驀地被他一問,她忐忑之餘更感意外,怔了須臾,才道,“臣妾只是覺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輕有一笑,“倒是說到點子上了,近來宮正司說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只怕另有隱情。”他不緊不慢地徐徐說著,復又看向了蘇妤,一頷首沉然道,“大約是朕冤枉了貴嬪。”
什麼?!一瞬間,幾人都是同樣的吃驚,吃驚之後卻是不一樣的心思。蘇妤望著他幾乎愕住,她從沒想過那樁已成定局的陳年舊事還會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張氏肯為她翻案也就罷了,可他……居然肯相信麼?
“至少在宮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聽見那般的議論。”皇帝口氣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悅夫人心上,看著她面色微有發白,他微一頓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晉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兩位夫人應該清楚朕的意思。”
他說得寬和,竇綰和葉景秋卻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還未查明,蘇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著晉她位份,他的意思她們自然清楚,這是明明白白地要護蘇妤一道。是以要緊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後六宮都能看出不一樣來。
二人還未回過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蘇妤道:“霽顏宮太偏了些,你搬去綺黎宮住吧。離簌淵宮近,你和嫻妃走動起來也方便。”
竟還顧及她和誰交好了……
葉景秋怔了又怔,終於回過神來,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為如此不妥。當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後陛下再復她位份不遲;但陛下如此急於晉位……如若並無冤情,豈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後六宮嬪妃皆效仿……”
“夫人擔心得太多了。”皇帝緩一笑打斷她的話,“若當真無冤情,朕自會決斷。至於夫人方才說的‘復她位份’……”他笑睇了蘇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會考慮。”
竇綰聞言只覺被人在胸口重重一擊般窒了息,恨不能當眾給葉景秋一巴掌——復蘇妤位份,虧她真敢說這樣的話。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復了她的位份,還有她二人什麼事?
葉景秋一聽亦是後悔不已,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得狠一咬牙閉了口,生怕慌亂之下多說多錯。
見無人再敢多話,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輕一挑眉看向自他說晉位起就再未吭聲的蘇妤。蘇妤本是驚得回不過神,在他的目光中終於反應過來。雖是太突然,突然到她從來不曾設想過——經了先前的種種,她哪還會去想自己還能晉位?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了,揣著滿心的疑問又覺當著旁人的面半句也說不得,是以除了謝恩似乎也沒旁的話可說。剛欲下拜,皇帝卻如渾然不覺般自顧自地攬過她就往外走去。
沒給她下拜的機會。
跟進來的御前宮人在這般的場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舉步跟上。
.
出了椒房殿,賀蘭子珩覺出蘇妤不自覺地躲了一躲,便鬆開了她,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各自走著。
蘇妤在側後面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覺得疑惑。先前她覺得他是想從她口中知道些蘇家的事,可連他自己也說,知道她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會趕來長秋宮解圍也還罷了,竟還毫無徵兆地這樣晉了她的位份,還是個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猶豫片刻,她試探著開口喚了一聲:“陛下……”
“嗯?”他停住腳步回看著她,見她不語,揮手讓隨在後頭的宮人退下,輕問道,“怎麼了?”
“陛下為什麼……”她啞了一啞,不知怎麼問他合適。
皇帝看著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別多心。回去好好歇著,過兩天再遷宮就是。”
“……”蘇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諾。”
.
她帶著無法消釋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陸續前來嬪妃的道賀。在近兩載的時間裡,這是霽顏宮最熱鬧的一次。她看得出前來道賀的嬪妃們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這個曾經犯下大錯、被皇帝厭棄多時甚至是貶妻為妾的嬪妃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勢。
或者說……如若闔宮中有一個翻不得身的人便該是她,可她卻偏偏翻身了。
從前對她頗是不屑、與她迎面碰上也會假作不見的低位嬪妃終於不得不恭敬地稱她一聲“婕妤娘娘”,縱有幾分不情願,卻是誰也不敢忤逆聖意。
傍晚時分,來道喜的人仍是絡繹不絕,折枝見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癒”為由拒了來客。扶著蘇妤上榻歇息,蘇妤倚在榻上闔目沉思,半晌,復睜了眼,眸中微有凜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蘇妤揮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淺蹙著黛眉問她:“你說……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折枝立時蹙了眉頭。
是,連她也覺得奇怪極了。她覺得陛下並不是愛心血來潮的人,就算是,也不會對蘇妤的看法有所改觀。可從蘇妤罰跪那天起,他的態度就奇怪極了,後來的種種都讓她們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晉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著囁嚅說,“興許是因為宮正司查出了什麼,陛下當真覺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麼?”蘇妤冷聲一笑,“張姐姐也不是頭一回提起那事不對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搖頭一歎說:“那就不知了。不過且先不說陛下是個什麼心思,娘娘您是怎麼想的?”
蘇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問她:“我若說我想爭寵,你覺得如何?”
“……啊?”折枝驚得合不上嘴,只覺這比皇帝突然晉她位份還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說,“可是……如若陛下當真是另有所圖……娘娘您……”
“那就讓他有所圖去。”蘇妤沉下一口氣,“我一時想不到他能圖什麼,但就算真有所圖,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再摔一次罷了——我連貶妻為妾的事都經過,再摔一次也慘不過那時了。”她輕抬眼眸凝視著折枝,眼底有著少見的堅定,“所以我近來在想,如若還能再風光一次,為什麼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著道,“娘娘會不會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單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如是搭上性命……”
蘇妤微有一滯,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長。一直以來她雖然活得艱難卻還是對此頗有信心,因為她從來不去爭、不去鬥,讓他再也找不到她什麼錯處。
如若她要去爭……
她想了一想,緩緩道:“我不會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罷了。你看看如今的後宮,新進宮的佳瑜夫人也還罷了,正經迎娶進來的,就算當真坐上后位我也說不了什麼;可葉景秋……”她想著便笑意愈冷,“這兩年,她實在囂張得可以。”
不管她從前爭不爭,她心裡始終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她也知道,蘇妤這兩年活得實在委屈,如今有了機會想要一爭也並無不對,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問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點也不信她。”蘇妤輕然一笑,“不管他是為什麼轉了性,若說他是當真為我好,我半個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會心裡有數。要爭是一回事,斷不會就此信了他讓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說著笑覷了折枝一眼,“幹什麼擔心這個?你當我傻麼,早知他是什麼樣的人還會信他?”
折枝噤了聲,猶豫不決地看著蘇妤。只覺她如是當真能揚眉吐氣、狠狠地將從前受的委屈還給那些妾室,她也覺得暢快。但又委實怕她得不償失,畢竟……後宮裡的起起伏伏太難預料。
蘇妤亦是沉思著,掂量著其中利弊。過了好一陣,終是做了決斷,望了一望天色,笑問折枝:“快到晚膳的時候了吧?”
“是。”折枝一頷首,詢問道,“娘娘要傳膳麼?”
“傳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長秋宮昏定。”蘇妤說著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適了。再者,她也實在想看看,今晚在長秋宮的眾人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銜著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鏡中髮髻略有些亂的自己,卸下了珠釵逕自梳理著垂下來的長髮,閒閒道:“還是讓郭合去成舒殿回個話,就說晉了位份不去拜見佳瑜夫人不合適,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請陛下不必擔憂。”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0:38
第十七章:奪畫
從佳瑜夫人入宮開始,蘇妤就病著,這段時日的晨省昏定她都不曾出現,侍膳是她頭一次和佳瑜夫人見面。是以這日昏定時見她入殿,整個椒房殿內都好一陣安靜。
蘇妤一如既往的從容靜默,上前下拜卻不言不語。佳瑜夫人亦是神色淡淡的,掩飾著幾個時辰前惹來的不快輕道了一聲:“可。”
蘇妤起了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去落座。
“恭喜婕妤。”說話之人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寒意涔涔。蘇妤一哂,回看過去:“多謝。”
那是少數幾個今日未到霽顏宮向她道賀的人之一,楚修媛。她當然是不會來道賀的,因為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至少在她眼裡,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
“連婕妤也還有晉位的一天,本宮真不知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楚修媛冷睇著她,目光尖銳不已。蘇妤微有一喟,平靜地回視道:“臣妾知道修媛娘娘一直恨臣妾什麼,但那件事,究竟如何……還不一定呢。”
楚修媛眸色清冷地凝視她須臾,一聲輕笑之後不再與她多言。
那晚的昏定很平靜,閒說了幾句之後各自告退。長秋宮外,蘇妤剛踏上步輦,便被一忿忿之聲猛然喝住:“蘇妤!”
她停下腳步,轉首望去,從步輦上退了下來,垂眸一福:“修媛娘娘安。”
“你真是好手段。”楚修媛淡瞧著她,含笑的眸光森森涼涼,“被陛下厭惡至此竟還能晉得了位?你如是安安分分地在你霽顏宮過日子,本宮絕不會為難你,如今是你自找麻煩。”
蘇妤靜靜聽著,思量半晌,緩緩言道:“修媛娘娘,您該知道臣妾此番晉位便是因為陛下對當年之事尚存疑慮。娘娘您可以記恨,但如真不是臣妾所為,娘娘如何?”
楚修媛短短一滯,再回神時蘇妤已逕自轉身踏上步輦,穩穩地落了座,側頭看向她平靜道:“修媛娘娘別忘了,事出之時,臣妾尚是太子妃、是陛下的正妻,臣妾知道當家主母要容得下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去害妾室的孩子。”
那一剎那間,楚修媛望著端坐在步輦之上沉容看著自己的蘇妤,幾乎出了錯覺。似乎眼前之人還是當年風光無限的太子妃,她們這些妾室都只有見禮的份兒。
見楚修媛一時怔住,蘇妤也懶得與她再多費口舌,淡聲吩咐了回宮。步輦抬起來,走出去數步,楚修媛才拉回了神思,望著蘇妤的背影狠然切齒,也往自己宮中去了。
.
這一下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回到宮中蘇妤便覺困頓不已。吩咐宮人備水沐浴,長湯中熱氣氤氳,水面上均勻地漂了一層花瓣。蘇妤闔著眼,思量著今天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話。爭寵……這是她此前從沒想過的。做正妻時,她覺得她不該爭;貶為妾室時,她受盡厭惡爭無可爭。如今……
背後傳來宮娥們一疊聲的“陛下聖安”,聽得蘇妤渾身冒了一陣冷汗,又因想的事太多一時未能回過神來,僵在水池中紋絲未動。
賀蘭子珩猶站在門口,遠遠看著那背對著自己的女子。身子浸在水池中,只潔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靜靜地半點不動,這是……睡著了麼?
他忽然猶豫要不要出去。
其實他本也不是有意要來看她沐浴,只是到霽顏宮的時候他滿心都在琢磨見了她說些什麼合適。聽宮娥稟了一句“婕妤娘娘在沐浴”,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就神使鬼差似的走過來了。到了門口看見她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宮人方才稟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看她始終不動,莫不是真睡著了?著涼了怎麼辦?
賀蘭子珩不自覺地啞笑一聲,提步悄悄走了過去。蹲下身,手剛在她肩頭一觸,她忽地有了反應,渾身一陣瑟索,繼而立刻轉過身來面朝著他,身子仍舊浸在水裡,被水面上的花瓣遮得嚴嚴實實,就露了肩膀出來。
蘇妤低了低頭:“陛下大安。”
雖是有了爭寵的想法,但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面對眼前這個人,她已經冷漠慣了,一時怕是改不過來。不過也罷,如若突然轉了性,莫說她自己不習慣,連他也要起疑。
“你……”皇帝的手滯在半截,輕一咳嗽,“朕還以為你睡著了。”
蘇妤沒有答話,垂眸靜靜待著,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警惕。皇帝心中長歎,遂站起了身:“不擾你了,朕去寢殿等你。”
“恭送陛下。”蘇妤如舊的口氣。
.
她的寢殿……和他記憶中的一樣。換句話說,和幾年後他死時一樣。除卻宮人多了些——多了那些他幾日前安排進來的宮人以外,就沒有什麼大差異了。
他環顧四周,心裡一股莫名的淒意。他不知道這一世的事他究竟能扭轉多少,亦不清楚幾年後他是否會如上一世一樣死去,只是希望……如若還是那般死去後,他可以再回到這殿裡來,卻不用再一次看著她絕望地自盡,帶著對他無盡的怨與恨自盡。
那些畫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畫,他死後站在她身後與她一張張看完的畫。從顏色來看,那都不是新畫,該是已經作成許久了。
他的目光定在放著筆墨紙硯的案上,提步走了過去,有幾分猶豫卻又不由自主地打開抽屜。
手顫抖著滯住。
那抽屜收拾得乾淨,除卻一沓紙以外再無其他。紙是背面朝上放著的,依稀能看到些許透過來的色彩。他定了定神拿了出來,一張張看著,看著畫上的他們,相處和睦……
每翻過一頁,那紙張就如同刀子一樣在他心上劃過一道口子。在先前的很多天裡,他都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再活一次來彌補她;如今他突然發現,即便有機會彌補她,再面對這些過往的時候,他也並不比死後看到這些時心裡舒服。
只會愈發自責,自己從前錯得太離譜、太可怕。
他的手停了下來。又是那張畫……三月三上巳節,他為她行祓禊禮的那一張……
“陛下……”帶著幾分驚意的聲音傳進來,弄得他同樣有了驚意。手裡一邊慌亂地理好那一疊畫,一邊回頭看過去,尷尬地笑了一聲:“婕妤……”
蘇妤目光沉下,落在他手裡那疊畫上的時候,明顯更加慌了。她從來沒想過讓他看到那些東西——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想多看,所以就那麼收在一個單獨的抽屜裡,碰都不願多碰。
一時就這麼僵持住了,兩人隔了十餘步的距離,誰也沒再開口。
皇帝躊躇了片刻,看了看手裡的話又看了看冷在殿門口的她,竟分明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踱步走過去,思忖片刻沒話找話:“……你畫的?”
蘇妤垂眸未答,看著他手裡那厚厚的一疊紙便心跳加了速。思緒越來越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就這麼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地伸了手去拽那一沓紙,簡直就是硬搶。
“……”皇帝被她的這般反應搞得有些懵,滯了一瞬鬆開手,任由她把畫拿了回去。
畫回到自己手裡,蘇妤才鬆了口氣,繼而驚覺自己片刻前做了什麼,渾身一個激靈。
“陛下恕罪……”
面前將畫搶回去後明顯顏色稍霽的她忽然道了這麼一句,皇帝也有點回不過神來。略怔了一瞬說:“朕不是有意翻你東西……”
隨在蘇妤身後的折枝亦是發了懵,深覺二人說得似乎不是一件事又不便插嘴。蘇妤低著頭進了殿,小心地將那些畫理整齊了收回抽屜中,才轉回身垂首道:“陛下別在意……”
“嗯……沒事。”皇帝應了,審視著她的站姿。她站在那案前,一隻手仍背在後面,似乎是下意識地要護著桌案。
是怕他搶不成?
皇帝走上前去,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駐了足,明明是已有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她卻仍舊向後靠了一靠。
他端詳著她止步未動地說了一句:“你不用總這麼怕。”
蘇妤未言,皇帝挑了挑眉,俯身伸手探向那抽屜。
“陛下……”蘇妤立即回身去攔,與他的手一觸,驀地滯住。
她的手猶自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顫意,好像想要挪開又怕他動那些畫一般。手指一緊一鬆,最終還是放了下來。低了低頭,口氣淡漠不已卻又擠出了一絲冷笑說:“陛下,那是臣妾做過的最傻的事情,陛下就別看了。”
他的眉心狠有一跳。蘇妤抬眸,見一旁的折枝神色慌亂不已,方覺語中有失。她已不想再同他僵持,只是那畫中的每一個場景於她而言都太痛,猛地被提起,她忍不住言辭間的冷意。怔了一怔,蘇妤低垂著眼簾按捺住心驚說:“臣妾是說……畫得也不好,從前無聊解悶的東西……陛下就……別看了……”
她在補救。賀蘭子珩清晰地覺出了其間的情緒變化,之前那句話才是真的,是他負她太多,讓她覺得從前的自己傻透了。可話一出口她卻又後了悔,急急地解釋著生怕惹惱了他。
他一陣心酸,只覺若她日後肯在他面前說真話,不管是多難聽的話他也不怪她。
誰讓他欠了她那麼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0:50
第十八章:不一
皇帝默了一默,搭在抽屜上的手卻沒有拿回來。蘇妤滿臉不安地抬眼睨著他,張了張口沒敢再說話,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著他開口的樣子。
“不動就是了。”他低笑了一聲將手抽了回去。環顧了一圈再度不知還能說什麼,啞了一啞說,“過幾日就要搬到綺黎宮去……”
“是。”蘇妤頷首應道。
“如是需要什麼,及時告訴朕。”他說罷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著她的回答。蘇妤抿唇靜了一靜,淺淺一福:“諾。”
.
每一次與蘇妤的相處,都讓賀蘭子珩懊惱極了。他發現過了這麼多日子,他還是全然不知如何面對她才合適。起先覺得能在此時重活一次很是幸運,如今卻愈發覺得——這也不失為上蒼的一種戲弄。如果再讓他早重生兩年……不,哪怕只有一年半,都會少發生很多事,他心中都會好過一些。
不過也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上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
蘇妤遷宮的時候宮裡也算是小小的熱鬧了一天。因為霽顏宮在西邊最偏的地方,綺黎宮則在東邊,離成舒殿並不遠,也算是在皇宮中間的位置。
蘇妤心裡明白,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著,懷揣著各樣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霽顏宮居住的時候,宮中沒有隨居宮嬪,綺黎宮亦沒有。這讓她略微鬆了一口氣,覺得可以少些麻煩、至少圖個耳根子清淨。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來,折枝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覷了一眼旁邊的蓆子:“坐吧,這一天下來數你最沒閒著。”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著腮懶懶道:“娘娘說是要爭寵,也不見娘娘主動見陛下去。陛下也是時來時不來,娘娘到底爭什麼寵了?”
“現在也只能這樣。”蘇妤輕吹著茶盞中徐徐而上的熱氣,“他是帝王,想怎麼心血來潮都不要緊,但我若突然轉了態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淺淺一哂,“我也實在不知怎麼跟他相處才合適。”
“怎麼,從前的太子妃也會不知如何相處?”冷蔑的聲音讓蘇妤眉頭一蹙,視線躍過折枝的肩頭看過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萬安。”
“賀婕妤遷宮之喜。”楚修媛神色清冷地頷了頷首,環視四周後視線重新落回她身上,寒笑涔涔,“婕妤被陛下厭棄了將近兩年都能突然復寵晉位,還用擔心不知怎麼和陛下相處?本宮還等著婕妤榮登后位、執掌鳳印呢。”
楚修媛沒有免她的禮。蘇妤低著首,聽言微有一笑,遂逕自直起了身子回看著她:“修媛娘娘謬讚了,臣妾一個婕妤和那后位有什麼關係?若這麼說……修媛娘娘您更容易為后。”她說著,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楚修媛,含笑一福,“臣妾就先恭祝修媛娘娘一聲。”
如此議論后位歸屬實在是不合規矩的,不過這是在她的綺黎宮,又是對方先提及的此事,蘇妤沒什麼可怕。見楚修媛神色微凜,蘇妤目光一轉看向隨在她身後的兩個韻宜宮的隨居宮嬪,笑說:“原是闔宮來訪?倒是本宮招待不周了。折枝,上茶。”
“修媛娘娘請坐。”垂首一福,心知大晚上不請自來絕無好事,蘇妤仍是笑了一笑請楚修媛落座。那二人也各自坐了,茶奉上來,楚修媛淺抿了一口蹙了眉頭,倒未多言。一旁的陸潤儀一直打量著二人的神色,她平日裡最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見楚修媛神情如此,當即也抿了口茶,遂是不快地皺了眉頭、用帕子掩著嘴彷彿喝了多難喝的東西一般。
蘇妤挑了挑眉:“潤儀娘子怎麼了?”
“這茶……”陸潤儀的眉頭又皺了一皺,繼而強自舒展開,滿含歉意般賠笑說,“婕妤娘娘恕罪,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平日裡在韻宜宮喝修媛娘娘那兒的茶喝慣了,便覺婕妤娘娘這茶喝得不順口呢。”
“哦。”蘇妤執盞一啜,蘊起笑容問她,“陸潤儀這意思……是本宮這兒的茶不如修媛娘娘的好了?”
耳聞她語中變了稱呼,從帶著兩分客氣的“潤儀娘子”改成了直言的“陸潤儀”,陸氏卻仍半點不懼。自己宮中的主位在這兒,這才是她要打好交道的人,區區一個曾被貶妻為妾的蘇婕妤不值得她討好。何況,當著楚修媛的面,她還能翻臉不成?
便見陸潤儀笑了一笑,話語亦是更加直白了:“婕妤娘娘何必非要這麼問呢?臣妾不曾直說便是給娘娘留面子,娘娘您自己也該清楚,從三品的婕妤如何同從二品的修媛娘娘作比?”
言外之意,是說蘇妤不知天高地厚了。
蘇妤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待她最後一字落了音,手中的瓷蓋微帶了兩分力狠扣在盞口上。瓷器相碰的聲音讓陸氏微微一驚,只見蘇妤猶自低垂著眼簾,沉靜的面容上平添兩分冷意,緩沉下一口氣,方抬眼看向她:“潤儀。”
陸氏後脊一冷。
卻聽蘇妤一字字問她說:“本宮方才邀修媛娘娘坐,何曾許你坐了?”
“你……”陸氏面上一白,有些慌地看向楚修媛。楚修媛卻未理她,從她聽到陸氏品評茶水的時候就暗道不妙——自己品茶後蹙了眉頭並非因為這茶不好,而是因為……
“本宮問你話呢。”蘇妤的話語狠狠截斷了楚修媛的神思。陸氏又滯了一滯,見楚修媛始終未理自己,只好服了軟,離座拜道:“娘娘恕罪。”
見陸氏謝罪,另一個未經賜坐便逕自坐下的才人謝氏也只得福下身去,語氣倒是比陸氏平穩多了:“臣妾失儀,婕妤娘娘恕罪。”
蘇妤一時卻未在理她們,笑看向楚修媛,從容笑問:“修媛娘娘覺得,這茶如何呢?”
楚修媛被廣袖覆著的手緊緊一握。
蘇妤又一笑,復看向跪地不敢起的陸氏,微緩了口氣:“實話告訴潤儀,這茶不是本宮婕妤位份的茶,是陛下賜下來的陽羨茶。每年就這麼多,拿來請潤儀嘗嘗潤儀還不領情。”她輕聲一笑,“俗話說‘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憑你也敢說這茶不好?”
楚修媛心中發悶,只覺被她迎面潑了一盞熱茶似的。今日本是想來尋些事給蘇妤個下馬威,好歹也要讓她不痛快——她要讓六宮看到,這曾經讓她失了孩子的人她容不下,六宮各人該偏向哪一邊也該心中有數。
卻就因為這麼一盞茶,讓蘇妤倒過來給了她好看。宮裡的事素來傳得快,蘇妤也斷不會讓自己身邊的宮人遮著這事。只怕明日一早,她在綺黎宮吃了啞巴虧這事便要闔宮皆知。
.
淡睨了跪地陸、謝二人一眼,楚修媛心中忽然生了個念頭。微微一笑,她自如地向蘇妤道:“是本宮沒教好規矩,今日在這裡惹得婕妤不快,婕妤發落便是,本宮必不多言。”
蘇妤羽睫覆下,笑吟吟說:“娘娘宮裡的人,臣妾怎麼好管?”
她若是管了,日後宮中議論的便是她了。
“嗯……”楚修媛沉吟著微有一歎,隨即凝起笑容,淡泊地向二人道,“本宮也不重罰你們,去外頭跪半個時辰再回韻宜宮來,這事便算了了。”遂笑問蘇妤,“婕妤看呢?”
蘇妤頷了頷首,帶了些許乏意回說:“娘娘宮裡的人,聽娘娘吩咐就是。不過也別在臣妾的綺黎宮跪著,外頭隨便找個地方,臣妾都管不著。”
.
立威的是她,要落個壞名聲的是楚修媛。這事按理說是很好,可沒過多久,皇帝卻親自來了。
“陛下大安。”蘇妤見了禮。皇帝道了聲“可”,忖度片刻,告訴她說:“朕讓她們兩個回去了。”
蘇妤的臉色陡然一凌。默然間心中難免冷笑,說到底是楚修媛罰的那二人,他聽聞了此事便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原委,
卻還是來怪她。
皇帝看她的神色便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什麼,也正因如此他才沒有讓宦官回個話了事而是親自來了。沉了一沉,他道:“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此事……”他有些無奈,思忖半晌不知如何同她解釋,只道,“你罰得沒錯。”
那是與她說不清的事。他記得,在他死的時候,陸潤儀已位居正三品充華,原因是她生下了皇長子。
是建陽二年十月太醫稟說她有了三個月身孕,也就是說,現在那孩子大抵已在她腹中了。
虎毒不食子,皇長子聰明伶俐,他總不能讓這孩子這麼沒了。何況即便他不在意這孩子,也斷不能不在意陸潤儀小產後的後果——雖說是楚修媛下旨罰的,但如果陸氏當真小產,傷及皇裔之事素來嚴苛,蘇妤也決計逃不過干係。是以一聽聞此事,他二話不說便吩咐那二人回宮歇息去了,自己來同蘇妤解釋,就是為了讓她知道他沒有為這事怪她。
蘇妤聽罷他的話,低低覆下的羽睫中微滲出些許漠然,一抹微笑顯得很是刻意,一福身說:“謝陛下不怪罪。”
賀蘭子珩聽得一陣無力。
凝神看了她眉目間的冷意須臾,心下一苦笑,他自知她此番不過是為了立威,自己如是當真就此護了那二人,宮中便又免不了要議論她不為他所喜。略作斟酌,他揚聲叫來了宦官:“徐幽,傳旨下去,謝才人、陸潤儀禁足一個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1:03
第十九章:背後
蘇妤短暫的一驚,抬起頭來猶疑不定地望了望他,只覺他這般下旨禁足出乎意料。皇帝一頷首,便往寢殿走了去,一壁走著一壁有些乏意地道:“睡了。”
這些蘇妤徹底僵住。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總會有的,尤其是如若她要爭寵,侍寢又哪裡躲得開?
卻沒想到這麼快。她以為皇帝只是突然轉了性,這樣的事總要再等一等,她也好有所準備。
滯了一滯,蘇妤帶著幾分慌亂木然地跟了上去,感覺每一步邁出去都沒有什麼知覺。幾步之後,幾乎渾身都沒了知覺。
心底一聲自嘲。這個樣子,她到底哪來的決心爭寵?
就這麼一步步往前走著,魂不守舍。驀地一抬頭,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正看著她,眸中有些她讀不懂的意味。
“陛下……”蘇妤惶惑中嗓音有些許啞意,視線亂極了。但見皇帝神色淡淡地打量著她,俄而笑了一聲執起她的手,說了一句:“早點休息。”
聽他這樣說,蘇妤只道他是要離開了,剛欲鬆了口氣,卻見他還是逕自往床榻的方向去了。仍是牽著她的手,她只好木訥地跟著他過去。
不安地躺下,她始終緊咬著牙關死死盯著他,驚懼分明。賀蘭子珩站在床邊凝視了她一會兒,只作不理地躺了下去。
蘇妤往裡縮了縮。卻見他全沒有動她的意思,閉了眼淡道:“睡了。”
蘇妤始終睜著眼不敢睡,過了不久困意襲來也生生忍著。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麼,總之時隔近兩年、經了那麼多的事,她對“侍寢”這個詞有說不出的抗拒。
直待他氣息平穩,蘇妤才緩出口氣來。猶豫著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見他確實沒有反應,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她睡得倒是很快,片刻間已是呼吸均勻,明顯睡得熟了。賀蘭子珩睜開眼,近近地看著她,見她羽睫低低覆著,睡容沉靜。
如此淡泊的睡容,他先前究竟為什麼會以為她心思深沉?
俄而見她黛眉淺蹙,似乎有些許煩亂似的,雙臂將錦被攏得更緊,弄得錦被上被拽出了一片褶子。
賀蘭子珩想起來,上次他來送藥時她也睡著,那時暑氣尚重,宮中嬪妃多用輕薄涼快的絲被,她亦是這樣一床錦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賀蘭子珩覺得奇怪卻沒有擾她。坐起身倚在床欄上思索著近來的事情。
皇長子,那個會叫啟瑞的孩子。賀蘭子珩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是為了什麼,如若能早些時日重生,他或許會選擇不讓陸潤儀有這個孩子;可現在已經有了……他總不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陸潤儀……
他凝神看向榻上之人。上一世,她們兩個並無交集,如今起了這樣的衝突,只怕不可能和睦了。
僅一瞬的遲疑,賀蘭子珩心中便有了決斷。如若相安無事便罷,如若只能留一個……
他自知該怎麼做。
.
昨晚的事情在次日一早傳遍了闔宮,總結起來不過兩句話:一,昨晚陛下為了蘇婕妤禁了兩個嬪妃的足;二,陛下昨晚宿在了蘇婕妤的綺黎宮。
宮中的風聲自此徹底扭轉了。先前尚有人覺得皇帝突然對蘇婕妤好,大抵是和蘇家有些關係;現下如此護著……只怕不是,至少不只是。
然則很快蓋過蘇妤風頭的則是陸潤儀了。禁足兩天後,韻宜宮的宮人匆匆去稟了成舒殿,道陸潤儀有孕。
.
彼時賀蘭子珩正在成舒殿裡批著折子,這些在上一世曾讓他時感勞累的東西如今容易極了,皆照著當年的方式處理便可。是以在看折子時,他總是心情舒暢。
然則聽到宮人的稟報後,他執著筆的手一頓,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沒有宮人們預料中的喜悅,皇帝的神情似乎很有些發冷。
兩個韻宜宮來的宮人都沒敢再吭聲,靜了一靜,還是徐幽在旁道:“陛下,潤儀娘子有孕了。”一頓又說,“您看是不是……”
是不是先解了禁。哪有懷著孕還禁足的?
“知道了。”皇帝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那折子,繼而閒閒地吩咐了句,“退下吧。”
沒有晉位也不解禁?二人面面相覷一番,但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行禮告退。
.
看來真是一齣好戲,卻不知是陸潤儀自己的主意還是楚修媛的主意。皇帝一聲冷笑,他記得上一世,是在十月的一次宮宴上,陸潤儀忽地反胃才傳了太醫,繼而得知她有三個月的身孕。
如今看來,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卻未說。瞞了他、也瞞了六宮上下。這本沒什麼不妥,懷孕之初胎像不穩,知而不報待得胎像穩了再說也是常事,但……
昨日只怕也是故意尋了由頭讓蘇妤動她。
她大抵覺得,一旦那孩子沒了,蘇妤便再無翻身的機會,楚修媛倚仗著位份和幾年來偶有聖寵卻不會受太多牽連。
夠毒。賀蘭子珩微抽了一口冷氣,他因為上一世時與那孩子有父子情分故而不可能下手殺他,這做母親的倒是比他狠得下心。
當然……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原因。陸潤儀前兩日也許當真還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但身居一宮主位的楚修媛興許知道。一邊弄死陸潤儀的孩子一邊又算計蘇妤?
並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沉思著。究竟是如何都並不那麼重要,要緊的是,這宮裡想算計蘇妤的人已太多了。
陸潤儀不能晉位。必須讓六宮再看明白一次,蘇妤已不是昔日的蘇妤,他要護她。
“徐幽。”皇帝思量著開了口,“傳旨下去,陸潤儀要傳太醫請脈隨時都可。其他的,暫不必提。”
“……諾。”徐幽略帶疑惑地一揖應下,躬身告退去傳旨。他跟在皇帝身邊多年,如今,卻連他也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
徐幽到韻宜宮向陸氏轉達了旨意,陸氏愣了一愣,竟就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徐幽滯在那裡。聽她哭得賣力,徐幽腹誹一句“我又不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吃你這套啊”便朝她揖道:“娘子好生安胎,臣告退。”
退到韻宜宮的宮門外,兩個隨他一併前來的宦官迎了上來,往裡瞧了一瞧,低問他:“大人……哭成這樣,是不是回陛下一聲?”
“回陛下?”徐幽淡瞥了他一眼,望著前方沉了口氣,“誰也不許在御前瞎說話。六宮的事,說不清楚,小心再一不小心把命搭上。”
“諾……”那宦官連忙應了一聲,又有些猶豫地道,“可這位……她懷著皇裔。”
“綺黎宮那位還是從前的太子妃呢。”徐幽神色平淡,“當年能貶妻為妾,誰說現在就不能再扶妾為妻了?都別多話,這邊是陸潤儀一個,那邊可是蘇家、霍家再加上大長公主。”
大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御前沒人敢不聽。徐幽倒不為別的,一來是他審時度勢慣了,二來……他也覺得蘇妤不是個壞人,這兩年確實委屈了些。
事情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蘇妤細聽著折枝說完成舒殿的旨意,思索須臾道:“去成舒殿。”
這該是她兩年來頭一回主動去成舒殿求見,弄得賀蘭子珩措手不及。
本該是她進殿拜見,跨進殿門卻見皇帝已在殿門口等她,怔了一怔她福了個身:“陛下安。”
皇帝微一點頭:“進來說。”
她隨著他進了殿,宮人奉了茶來,蘇妤抿了一口垂首不語,幾度欲言又止,眉目間滿是猶豫。
“怎麼了?”皇帝問她。
“陛下……”蘇妤羽睫微抬,眸色清澈地望一望他,“臣妾聽說陸潤儀有孕了……”
“是。”皇帝應了一聲。
“可她還禁著足……”蘇妤下唇淺咬,沉吟了片刻說,“其實她昨日……在綺黎宮也沒犯什麼了不得的打錯。皇裔為重,陛下不必……”
“這事你不必管了。”皇帝偏過頭來淡看著她,讓她一下子啞了聲。他們最初出現不睦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她還是太子妃,府中諸事本該是她管,可他卻時常冷冷扔下類似的一句話讓她不必管。後來進了宮,她便徹底不用再管了。
不過此刻雖是差不多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和口氣。
她仍大著膽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雖是不說話了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這事……”皇帝斟酌了一會兒,坦然告訴她,“跟你沒有關係,禁足、不晉位都非因為她昨日在綺黎宮的錯處。”
是因為她存心想要算計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1:16
第二十章:孕事
皇帝的話讓蘇妤惶惑難減。途經韻宜宮,她不自禁地往裡看了一看,在轎輦上沉吟須臾,終是什麼也未說。
有著身孕晉不得位份還被禁足確實可憐,不過後宮裡……她不必在意這些。在她最難的兩年裡,也不曾有人在意過她。既然人人都是循著皇帝的心思辦事,她也如此便是了。
反正她已不是當家主母,幹什麼那麼溫良賢淑。
能替陸潤儀祈禱一句願她母子平安,她心地就已算好的了。
.
陸潤儀在禁足時心情陰鬱自是難免,卻也未出什麼事,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個月,到了解禁的時候。
六宮眾人這才得以向她道賀——雖未晉封,有孕卻本就是一樁大喜事。
蘇妤亦是去了,挑了一對水頭好的玉鐲為賀,著意避開了吃食。踏進韻宜宮門便覺出了裡面的熱鬧,在文顏苑前停下腳步,向守在門口的宦官淡道了一聲:“有勞通稟。”
宦官一揖,忙進去稟了,片刻後出來請她入內。正廳中已坐了數位嬪妃,低位者居多。見她進來齊齊見禮:“婕妤娘娘萬安。”
“可。”蘇妤輕言了一句,抬眸看向仍躺在榻上兀自低著頭沉默、全然當她不在的陸氏,抿唇淺淺一笑,“恭喜潤儀娘子。”
就是一句簡簡單單的道賀,沒有其他意思,聽在陸氏耳中卻變了味。潤儀娘子,她月餘前就是“潤儀娘子”。按規矩,有了身孕起碼位晉一例,現在怎麼說也該是個才人了,她卻還是潤儀。這也罷了,畢竟自己當時有錯在先,不晉位便也忍了。可皇帝竟是連禁足也未解,生生關了她一個月。
都是因為蘇妤。
陸潤儀抬了抬下頷,輕有一聲笑:“當不起潤儀娘子一聲謝。”
旁的嬪妃都不敢說話。月餘前的事她們也都清楚,知道這禁足的旨意最終是皇帝下的。但若說和蘇妤半點關係都沒有……也說不過去。
蘇妤的視線掃過一眾嬪妃,最後落回陸潤儀身上。彷彿渾然不覺她的無禮般笑意更添了幾分:“本宮是為潤儀娘子腹中皇裔而賀的,當得起當不起娘子都得替皇裔當著。”她說著瞟了眼端著賀禮的宦官,“不知娘子腹中是皇子還是帝姬,別的禮也不好備。這對鐲子成色上佳,娘子這做母親的,便替皇裔代收了吧。”
分明一字字都是提著皇裔、半分沒把陸潤儀放在眼裡,偏還說得溫溫和和教旁人挑不出錯來。陸潤儀聽得不悅又只能暗罵自己自討苦吃,面上白了一白,看向她眸色凌厲,笑了一聲說:“那就多謝婕妤娘娘。”
擱下賀禮未作多留,蘇妤轉身便離了文顏苑。其實陸潤儀的敵意亦讓她有些心驚,多一個敵人終歸不是好事。是以她期盼從夢裡看到些什麼,但一個月了,幾乎什麼夢都沒有做。
踏出文顏苑,身後一陣玉器撞地摔碎的脆響。
.
又過了一個月,陸潤儀的身孕有四個月了。太醫說她胎像安穩,好好養著必能平安生產。想來這一個月來,陸潤儀必定是在翹首盼著晉位旨意的,因為連蘇妤都忍不住在盼,可皇帝卻始終沒下旨。
皇帝仍是隔三岔五便往綺黎宮來一趟,卻從不動她,這樣她逐漸放了心,倒是不妨礙六宮誤以為她當真得“寵”。
她仍是不太知道如何面對皇帝才好,很多時候都是沒話找話。不過時日一久,二人到底還是熟絡了些。陸潤儀的事隨著日子長了,讓她心中好奇之意更甚,終是忍不住問皇帝:“陸潤儀說到底也沒多大的錯處……陛下何必如此怪她?”
彼時皇帝正喝著一盞清燉排骨湯,聞言平淡地瞟了瞟她,微擱下湯碗吐了四個字出來:“多管閒事。”
“……”蘇妤聽出他話中的幾分促狹,竟是禁不住地嗔了他一眼,顯是存著幾分賭氣和委屈。
賀蘭子珩心中微一動。
蘇妤也覺出自己的心思與神色,略有一詫登時又慌了起來,急急地望向他剛想解釋些什麼,他卻一笑先道:“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和你沒關係了,還非要問?”
“可她畢竟有著身孕……”蘇妤低著頭話語呢喃,“皇裔為重。”
“但朕有更重要的事。”他面容微沉,說著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一刮,“跟你也解釋不清,不許問了。”
蘇妤在他這個動作下身子一顫,心底也一片波動。他也倏然意識到自己隨意之下做了什麼,這個動作他只做過一次,也是對她。不過,是在他們成婚當晚。
相對無聲少頃,蘇妤抬了抬眸:“臣妾……不問了……”
.
翌日,皇帝在下朝後又回了綺黎宮。那時蘇妤也剛好從長秋宮晨省回來不久,皇帝在宮人的服侍下換了常服,蘇妤則坐在妝台前讓宮女為她重梳個簡單輕便的髮髻。
手中一直把玩著一對鐲子,抬眼從鏡中瞥見他就在她身後,腰帶上掛著的玉珮流蘇尚未理好。一時想也未想,就隨手將那對鐲子套在了手腕上,側過身伸手給他理了一理。
手腕被他一握,對鐲按在皮膚上微有涼意。蘇妤的手微有一搐,便任由他握著,不言不語。賀蘭子珩也不知說什麼,掃了眼她腕上的鐲子:“成色太差。前些日子不是差人給你送了對好的來?”
蘇妤聞言一滯:“那鐲子……”
還未說完,便聽折枝在旁道:“陛下別提了。潤儀娘子有孕,娘娘便把那鐲子送了去,結果娘娘前腳出了文顏苑,潤儀娘子後腳就把那鐲子摔了。”言罷微頓,又帶了幾分可惜地補了一句,“好好的東西……”
“折枝!”蘇妤輕喝了一聲,便向皇帝溫聲笑道,“也不是。臣妾就是聽到聲音了,沒見她摔;再者也未必就是有意摔的,拿起來看的時候失了手也是有的……”
“偏娘娘還這麼替潤儀娘子說話。”折枝隱有不平,卻被蘇妤一個眼風掃得噤了聲。皇帝一哂,抬手就把那對鐲子從蘇妤腕上取了下來,笑對折枝說:“別惹婕妤不高興了。去,找徐幽把剩下兩副鐲子取來。”
“諾。”折枝一福告退。
那是宜寧獻進來的玉,水頭太好,總共打了三副鐲子。蘇妤隱約知道這事,一見那對鐲子的時候便知必是其中一副。是以給陸潤儀送賀禮的時候,她別的什麼也沒挑,心想就這副鐲子這禮也不薄了。
誰知碰上個不識貨的,委實可惜了那好東西。
但陸潤儀不識貨,她卻是識貨的。當即笑著勸說:“臣妾要那麼多鐲子幹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餘光瞥見有宦官行色慌張地進了殿,定睛看去,那宦官伏地一拜,稟道:“陛下……韻宜宮那邊……出事了……”
蘇妤一凜:“出什麼事了?”
那宦官猶疑不定地未敢開口,皇帝面色一沉:“說。”
“是……是潤儀娘子動了胎氣。”那宦官一叩首,“說是吃了蘇婕妤娘娘送的點心。”
點心?蘇妤一愕。
.
御駕到韻宜宮的時候,很多嬪妃都已經在文顏苑中了。不約而同地望了一眼隨在皇帝身側的蘇妤,才一併福身見禮。
皇帝在主位上落了座,淡問一句:“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竟不是先問陸氏的胎如何了,而是直接問怎麼回事?
眾人怔了一怔,還是佳瑜夫人上前福道:“潤儀娘子無大礙了。至於這事……”她抬了一抬眼皮,“是蘇婕妤送的點心有問題,臣妾已讓宮正司將那送點心的宮女扣下了。”
蘇妤只覺心中發涼,但看皇帝平靜地接了宮人奉上的茶盞啜了一口就道“傳吧”,也不好說什麼。
宦官領命出去帶那宮女,楚修媛怒視著蘇妤,陰惻惻道:“臣妾是在座嬪妃中頭一個小產的,看來卻不是最後一個。”
顯是說蘇妤又故技重施了。
蘇妤垂眸未答,卻是皇帝淡淡漠漠地道了一句:“陸潤儀小產了?朕怎麼不知道?”
.
那宮女被帶進來,低著頭伏地叩拜。皇帝瞥了她一眼便問蘇妤:“是你宮裡的?”
蘇妤如實答說:“臣妾不知。”
皇帝睇了徐幽一眼,徐幽躬身道:“查過了,確是綺黎宮的宮女。”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那宮女說:“蘇婕妤讓你送的點心?”
“不……不是。”那宮女一叩首道,“是折枝姐姐。”
折枝是綺黎宮的掌事宮女,折枝讓送的還不就是蘇婕妤的意思麼?已有在座嬪妃面色一冷,淡看著蘇妤頗有等好戲的意思。都道這從前就因戕害皇裔被貶妻為妾的人,如是再犯一次同樣的罪定然沒命了。
蘇妤神色凜然。她知折枝今日從一早開始就在自己身邊,幾乎寸步未離。直到皇帝讓她找徐幽去取鐲子她才告了退,那麼短的工夫哪有空做這些。
只是口說無憑。
但聽得皇帝緩緩道:“這麼說,並非蘇婕妤親口吩咐的?”
語驚四座。旁人驚異於皇帝竟就這麼輕輕巧巧地信了蘇妤的清白,蘇妤則忐忑於皇帝是否要拿折枝問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1:28
第二十一章:偏袒
“陛下……”蘇妤慌神了片刻便站起了身,行至殿中俯身一拜,“不會是折枝……”
皇帝眉頭微挑。章悅夫人淡看著蘇妤微有一笑:“本宮也覺得折枝一個宮女,犯不著害陸潤儀。至於婕妤麼……”她略作思忖添了三分笑意,“怎麼如今得見聖顏了,就又故伎重演了?”
蘇妤安靜地聽完了她的話卻沒有理她,沉穩地一叩首:“陛下,在陛下讓折枝去找徐大人取鐲子前,折枝半步未離。至於取那鐲子時、宮人來回話前她有沒有見過別人,陛下問徐大人便是。”
“半步未離?婕妤這話便不可信了,她是你德容殿的人這些自然全憑你說。”佳瑜夫人口吻淡淡的,端坐著低眉瞧著她,“婕妤說話總要有真憑實據。”
“臣妾拿命保她。”蘇妤抬起頭,冷涔涔地對上她的雙眼,看得佳瑜夫人氣息微沉,“如若是她,但求陛下賜臣妾白綾三尺。”
皇帝胸中一悶,嫻妃在旁一喟道:“是不是的……先傳折枝來問個話不就是了?”
眾人看向皇帝。
“不必了。”皇帝沉聲道,抬手示意蘇妤起身,“你身邊的人你最清楚。折枝跟著宦官去成舒殿取東西,一時半刻也回不來,朕便不問了。”
什麼?!連嫻妃也是一詫,她本就聽出皇帝對蘇妤的偏袒,心道把折枝叫來問一問,折枝不承認這事大抵也就不了了之了,卻沒想到皇帝索性連問也不問了。
“成舒殿還有事,朕先走了。”皇帝說著便站起了身,一眾嬪妃仍在錯愕中未回過神來,木訥地福身恭送。
“來。”經過蘇妤身邊時他輕一拽她,帶著她一併出了殿。
.
皇帝在韻宜宮外停下了腳步,微一偏首,徐幽上前了一步,聽到皇帝說:“著宮正司徹查這事,去看看是誰……”
話沒說完,被他握在手中的手一搐:“陛下……”
他不滿地掃了她一眼,繼續向徐幽道:“去看看是誰要嫁禍婕妤。”
“諾。”徐幽應下。
他上了步輦往成舒殿去,蘇妤就告退回了綺黎宮。折枝已回來了,見了她焦急問道:“娘娘……怎麼回事?”
“沒事。”蘇妤應了一句,輕描淡寫道,“潤儀胎像不穩,我隨陛下去看了看。”
“可是奴婢聽說……”
聽說有人道是蘇妤加害陸潤儀,折枝明顯神色驚疑不定。蘇妤搖了搖頭:“不管她們怎麼說了,已沒事了。”
折枝微微緩了口氣,仍有些許擔憂地又問了一句:“陛下沒怪罪娘娘?”
“沒有。”蘇妤一哂,想著皇帝方纔的做法不覺間笑意上了眉梢。他從來沒有這麼護過她,就算是二人相處得和睦的那七個月也沒有過如此分明的偏袒。
回了回神,她問折枝:“那鐲子呢?”
“在這兒……”折枝回身去拿桌子上的兩隻盒子,捧過來給她看,喃喃道,“奴婢覺得……成色都不如先前那對。”
蘇妤低眼一看確是差了一些,看來本是挑了最好的那一對來給她,可惜就這麼讓陸潤儀打碎了。
“收妝盒裡去吧,好玉得常帶著用人氣養,放就放壞了。”蘇妤淡然吩咐了一句,聽得折枝暗喜。上一對鐲子,她明知是上好的玉料,還是看也沒多看一眼就讓人收起來了。如今肯用,便是態度有所好轉。是不是真心信了皇帝暫且另說,但凡能多接受一些、與皇帝處得更融洽些,日子總會好很多。
聽出折枝應“諾”聲中的喜意,蘇妤只作不理,逕自落了座,沏了茶來細品。時至今日,她仍不知皇帝此番的轉變究竟為何,卻開始無法控制地逐漸接受這樣的相處。這般情境讓她細一思索便覺可怕不已——如若他再騙她一次,她要如何是好。
.
當日下午,宮正張氏便到了成舒殿求見。皇帝當即准她進殿了,張氏叩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微凌:“怎麼了?”
“當年修媛娘娘小產之事至今都未查出什麼……”張氏低低道。皇帝未有責意,時隔兩年,本就不是那麼好查的。張氏一頓,又續言道,“上午送去宮正司那宮女……也是什麼都不肯招。”張氏頗感無奈,“動了刑也沒用,她硬是咬死了就是婕妤娘娘指使。您看此事……”
“到此為止。”皇帝一喟。可見這宮女是對幕後那人極忠心的,如是當真扛不住嚴刑,說不好會隨口招一個人拖其下水。真相查不到,又牽連個無罪之人,委實有害無利。
張氏叩首道:“諾。”
皇帝又說:“蘇婕妤身邊的人是朕賜下去的,能出這麼個宮女,可見還是有人存異心。你親自去尚儀局挑人把蘇婕妤的宮人再換一次——換之前問她一聲,想留誰就給她留下,免得她多心。”
“……”張氏訝了一訝,叩首再應道,“諾。”想了一想,詢問說,“那宮女……”
皇帝短一思量神色森然:“韻宜宮前剝衣杖責五十。”
張氏渾身一哆嗦。
剝衣杖責,還不如杖斃了算了。如此打了又不打死,卻是堪堪要受盡侮辱。
皇帝也看出了張氏的心思。是,他從不曾下旨動過這樣的刑,可目下不如此不足以震懾旁人。必須讓綺黎宮上上下下都知道,若是再敢存異心,必定沒有好下場。
至於為什麼在韻宜宮前……
之前的事讓他沒辦法不懷疑這人是受楚修媛或陸潤儀的支使。
.
這邊張氏接了旨去辦,消息很快就傳得闔宮皆知。剝衣杖責,宮中一眾女眷一想到這四個字就忍不住地寒噤。從來沒想到皇帝會親口下旨動這樣的刑,可事情就是堪堪發生了。
那帶著哭腔的慘叫聲從壓抑得低低的到抑不住、再到後來喊得發了啞,最後一杖可算是打完了。
也虧得她在宮正司受過了刑還能活著熬完這些。宦官湊湊合合地給她把衣服穿上拖回綺黎宮覆命,途徑各處宮室時皆有小宮女瑟瑟縮縮地扒在門邊偷瞧著。她們看不下去可以不看,可到了綺黎宮門口,折枝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迎出來。
“女官。”兩名宦官一拱手道,“人送回來了,如何處置讓娘娘決斷便是。”
“嗯……”折枝看著他二人應了一聲,強自不低頭去看那宮女,只蹙了眉頭道,“打成這個樣子,送回來讓娘娘心煩麼?隨便送到哪做雜役去,綺黎宮也不差她一個。”
“折枝。”一聲輕喚,折枝回過頭去,兩名宦官抬頭一看連忙揖道:“婕妤娘娘。”
蘇妤淡瞥了幾人一眼,黛眉淺蹙道:“扶她進去歇著吧。折枝,去請醫女來。”
“諾。”二人一應,便半拖半扶著那宮女進去了。折枝拉住蘇妤急問:“娘娘幹什麼?這人留不得。”
“我知道留不得。”蘇妤睇了她一眼,“可你聽說過陛下對別人動這樣的刑麼?剝衣杖責而不杖斃,焉知他不是有意想看我的反應?”看著折枝的神色猶豫,蘇妤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是就是想說陛下沒必要如此麼?可防著些總是沒錯,再者,她已傷成這樣,也做不了什麼了,留她一命罷了。”
.
宦官去成舒殿回話時,陸潤儀正巧在殿裡。她知道自己有著身孕求見,皇帝總不會不見她——皇帝也確實讓她進殿了,只是見了禮之後就沒再說一句話,她已干坐了一刻的工夫。
聽了宦官的回稟,皇帝無甚反應,“嗯”了一聲繼續做自己的事。陸潤儀卻是輕聲一笑,寒涔涔道:“蘇婕妤真是好狠的心。”
皇帝未有理會,她兀自站起身踱著步子笑道:“一個被剝衣杖責過的,必定是生不如死,賜死才是解脫呢。非得這麼留她一命,讓她吃盡苦頭,蘇婕妤也太……”
“潤儀。”皇帝口氣微厲地截斷她的話,掃了她一眼未作置評。陸潤儀訕訕地閉了口,湊到案邊去坐下。如此被皇帝視作無物實在不是滋味,她思量片刻又不依不饒地改口道,“陛下要待蘇婕妤好臣妾不敢置喙,不過那犯了重罪的宮女她必要留下,還不能證明就是她所為麼?臣妾腹中畢竟……”
一聲沉悶的擊案聲。陸潤儀啞了聲,忐忑地望著面前帝王。皇帝微偏過首,淡漠道:“她到底位居婕妤,陸氏,你不要仗著有孕就目中無人。”
“陛下……”陸潤儀惶然地欲解釋。
“陛下不必跟潤儀娘子動怒,臣妾便是來同潤儀娘子解釋此事的。”曼曼語聲傳進殿中,賀蘭子珩抬眼一看,蘇妤正在殿門口聘婷而立。一旁的宦官面色有些發白地急稟了一聲:“蘇……蘇婕妤求見。”
皇帝啞音一笑:“看見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1:39
第二十二章:眼線
蘇妤移步進去,仍是如舊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睇著她命了免禮。蘇妤站起身卻未再往前走亦未去側旁的位子上落座,端然站著瞧著陸潤儀不語。
短短一晃神,陸潤儀竟從這位昔日倍受厭惡的婕妤微抬下頷的神色中尋出了些許蔑意。想要發火又礙於皇帝在此絲毫不敢,與蘇妤僵了一會兒,陸潤儀只好站起了身,低首一福:“婕妤娘娘安。”
“免了。”蘇妤顏色稍霽地露了一絲笑,便要去旁邊落座。皇帝卻向她招了招手:“來這邊坐。”
案幾的兩側,陸潤儀坐在左手邊,右邊的位子尚還空著。蘇妤睨了她一眼未有推辭便過去坐了,她剛一坐穩,陸潤儀便幽幽開了口:“婕妤娘娘真是好靈通的消息,臣妾來成舒殿也沒多久,娘娘便找來這裡和臣妾解釋了。”
意指蘇妤要麼是別有用心故而打聽得這麼清楚、要麼就根本不是衝著她來的而是來“惑主”的。
蘇妤笑意微抿,歉然頷首道:“潤儀娘子聰穎,什麼都瞞不住。本宮確是不知道你在這兒,不過隨口一說。宮中嬪妃那麼多,本宮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沒本事去瞭解每個人在幹什麼。”
便是說陸潤儀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工夫打聽的意思了。
陸潤儀一陣氣結,不覺瞪了她一眼,卻見她已自顧自地垂下眼睫給皇帝添茶去了。中袖上襦的袖口外,帶了一對色澤極好的圓條玉鐲。盈盈潤潤、棉絮均勻,溫溫潤潤地搭在她的纖纖手腕上。添茶間兩隻鐲子相碰輕響她也渾然未覺,自顧自地銜笑說著:“特意來找潤儀娘子是假,卻是當真要和潤儀娘子解釋一聲本宮為何沒賜那宮女一死。”
陸潤儀冷看著她聽著,她低眉道:“娘子,你方才說受了那樣的辱還不如死了。那話不假,但她只是個宮女不是嬪妃,熬到明年采擇家人子時放出宮去,出了著道宮門誰也不知道她是誰。所以能活一命總是好的,娘子說呢?”
這話駁的是陸潤儀的頭一番說法,陸潤儀聽罷輕一冷笑:“那宮女犯了如此重罪,差點牽連了娘娘,娘娘也能容得下?”
就這麼扯到第二種說法上了。蘇妤回以一笑:“差點牽連了本宮麼?本宮怎麼沒覺得?”
自始至終,最是手握生死的人沒有半句疑她的話,甚至句句都在為她開脫。陸潤儀自是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微一滯又道:“縱未牽連,到底也是個罪人,娘娘如此未免回護太多。”
“潤儀。”蘇妤眸色微冷,輕抬羽睫間陸潤儀感到涔涔寒光襲來。蘇妤凝睇她片刻,復又垂下眼簾,“本宮不清楚你起先知不知道那點心是本宮送的,如若你不知道,本宮只好叮囑你一句有著身孕日後萬事加小心,別的宮裡送來的吃食還是不要動為好;如若你知道……”蘇妤略緩了口氣,“潤儀娘子,你如是本就知道那是本宮送去的,你可還會吃麼?”
陸潤儀一時噎住。那點心送去後宮人擱在桌上,她確是不曾多問過。吃了覺出不適,才知那是蘇妤送來的。
凝滯須臾,陸潤儀想到先前那拜蘇妤所賜的一個月禁足……無論如何,都要先報這個仇才好。陸潤儀想著一笑:“是,臣妾知道那是娘娘送的點心,卻不曾想過娘娘會害臣妾。”
“……”蘇妤默了一瞬,幾乎就要笑出聲來。剛要說話,皇帝卻擱筆先開了口道:“沒想過她會害你?你和她不是早就不睦麼?”
陸潤儀想到會被這樣問,卻沒想到是皇帝來問。略一踟躕猶是答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和婕妤娘娘從未不睦過。她雖是罰過臣妾,卻也是臣妾有錯在先,不敢記恨。”
她說得平平淡淡,聽上去道委實大度。皇帝默了一默,淡泊道:“哦,那婕妤送你的鐲子呢?”
鐲子?陸潤儀微有一愕,急要出言解釋,但對上皇帝冷厲的神色,一句“收在庫裡了”都生生嚥了回去。只怕皇帝已知道了實情,說了這樣的話便是欺君之罪。
見她不言,皇帝輕一笑:“能當眾摔了她賀你有孕的禮,你還敢說從未不睦?她送你個鐲子你都不肯留著,送你點心你反倒敢吃?”
皇帝冷睇她,讓她不禁覺得,如若不是腹中有著孩子,他必定會治她的罪。
“退下吧。”皇帝繼續看著折子,一副懶得理她的樣子,“朕還有事。”
陸潤儀無話可說,貝齒一咬不甘地起身行禮:“臣妾告退。”
見她往外走去,蘇妤也站起了身,向皇帝一福道:“臣妾告退。”
手腕被他一叩,皇帝頭也未抬地道了一聲:“坐下。”
蘇妤餘光瞥見陸潤儀身影一頓,淺淺一笑坐了回去,問他說:“陛下有事?”
“一會兒就知道了。”皇帝一笑。
片刻之後,宦官稟道:“陛下,沈大人求見。”
沈大人?蘇妤微有一怔,即道:“既有大人求見,臣妾還是先告退了。”
“不必。”皇帝神色平淡,蘇妤卻不覺凜然。之前的兩年裡,他從來不許她與朝臣有任何接觸——雖則後宮本也難與外朝有甚接觸,但對她更是苛刻到連她蘇家人也見不得。
如今這位沈大人……
蘇妤默了一默:“陛下……”
話未說出口,沈曄已入了殿。蘇妤身子一栗垂下首去不去看他。
那一身飛魚紋的曳撒她是識得的……親軍都尉府!
直接聽命於大燕帝王、掌管刑獄且有巡查緝捕之權的親軍都尉府……
他在查蘇家——這是蘇妤的第一個念頭。
身子忍不住寒慄,莫不是真信錯了他?他突然待自己的好……只是為了讓她在這一天眼睜睜看著蘇家又落了什麼大罪?
她死死地盯著他,眸中滿是不置信與悔恨。
“你說吧。”皇帝一時未察覺到蘇妤心底的驚意,靠在靠背上問沈曄。
沈曄的視線卻盡數被皇帝身邊突然臉色大變的嬪妃所吸引,愣了一愣才回過神來。只覺這一天奇怪極了,皇帝先是讓他去查一個宮女——讓他這個親軍都尉府的指揮使親自去查一個宮女,然後自己來求見時竟破天荒地見到了個嬪妃——以往皇帝見外臣時從來不會讓嬪妃在場。
沈曄沉下氣來,向皇帝一揖,稟道:“宮女孫氏,淮昱人。裕啟十五年進宮……”
“朕想聽的不是這個。”皇帝眉頭微挑,直言問他,“誰的人?”
沈曄一滯,照實稟道:“裕啟十三年來的錦都,與楚家交往甚密。”
楚家?蘇妤這才聽明白了一些,訝了訝問皇帝:“陛下,那孫氏是……?”
“你身邊那宮女啊。”皇帝睇了她一眼,一副好笑的樣子。真是虧得她出了這樣的事都沒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蘇妤懵了會兒神,繼而鬆下氣來。原來不是在查蘇家,是在為她查那件事。
沉吟須臾,皇帝的笑容中添了兩分凌厲,斟酌著向沈曄道:“你上次說楚家在大修墓地?”
沈曄一頷首:“是。但陛下您不是說……”
說不必管。
“去查,但凡用於修墓的銀兩有半點來的不正,即刻給朕稟來。”
沈曄一愕,試著問道:“陛下指的‘不正’是……”
“不是俸祿。”皇帝凝笑。
沈曄施禮告退,直至退出殿外仍沒想明白皇帝究竟為何這樣大動干戈。若說是查貪官污吏倒是無可厚非,但皇帝將這“不正”定為“不是俸祿”——楚家也在朝這麼多年,官員之間互送個禮總是難免,這般查下去……
難不成皇帝是真要找著茬把幾大世家都拔除出去?
沈曄揣著滿腹的疑問又問不得,一聲長歎之後依言去辦。
.
成舒殿裡,蘇妤望著皇帝全然不明就裡。默了半天,皇帝被她看得不解釋不行,放下手裡的折子無奈道:“很難懂麼?朕突然查楚家,楚家慌亂之下必定心虛,自該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可是楚大人……”蘇妤說到一半住了口,斟酌了一番言辭才又續道,“楚大人在朝中盡忠這麼多年,陛下因為這個查他……”
不合適吧。
“所以朕沒挑他的大錯。這種可大可小的罪名,他自會有數。”皇帝風輕雲淡的,說著一笑,“朕有分寸,你不必多慮。”
“諾……”蘇妤應了一聲,有些猶疑地垂首道,“臣妾不該問……”
“你沒問……”皇帝理所當然地睨著她笑說,“不是朕主動告訴你的?”
似乎是……
蘇妤訕笑著貝齒咬住下唇,面上微微泛起些紅暈。皇帝端詳她這般神色少頃,緩緩道:“知道你信不過朕,不怪你事事小心。”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宮女……留在你身邊總是麻煩。你若不在意,朕賜她一死;你若不忍心,朕就趁早下旨送她出宮去。”
蘇妤點了點頭,淡淡道:“那就……請陛下送她出宮吧。”
.
蘇妤告了退,皇帝倚在靠背上一聲冷笑。可大可小的罪名?蘇妤許是忘了,那宮女也是他賜下去的人,楚家這是往他御前安插了眼線。
那麼……上一世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1:51
第二十三章:幫忙
當晚是皇帝頭一次召蘇婕妤去成舒殿侍寢。雖則前些日子都是他去她的宮裡,這次換了地方,他看了看滿臉不安的她,倒是照舊沒動她。
看她每次都要這樣緊張一番,他索性同她直說了:“你不必每次都這麼緊張,朕沒想強求你。”
所以究竟什麼意思……
蘇妤放心的同時卻疑惑更甚了,時時去見她亦或是召她來,卻碰也不碰她一下……他何必?
靜默一會兒,皇帝帶她一起進了內殿。在案前落了座,皇帝淡笑了一聲道:“是不是每次有什麼事,朕不解釋你就害怕、解釋了你又覺奇怪?”
蘇妤面有一滯,遂是點了點頭。皇帝了然笑道:“朕若說……近來的事情都沒有其他原因,只是朕想從此好好待你,你信多少?”
“陛……”蘇妤心有驚意,話未出口便瞥見一正匆匆進殿的宦官。是郭合,她身邊的人。顯是有事要稟,蘇妤正好借此繞過了答話,蹙了眉頭問他,“怎麼了?”
“陛下大安,婕妤娘娘大安。”郭合一拜,稟道,“方纔送那孫氏出宮的人回了話,說是……她沒熬住,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冷一笑說:“知會楚家給她收屍,其他皆不必說。”
“陛下。”蘇妤垂首間聲音有力。略作斟酌,她默然道,“陛下可否……許臣妾給她料理後事?”
皇帝微微一怔,頷了頷首:“可以。但你何必……”
“都在宮裡,各有各的難處。”蘇妤說了這樣一句話,笑容沾染上幾許淒意,遂又續道,“旁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錯處,不會有人在意……”羽睫微抬,視線與面前帝王一觸。見他眸色沉沉的,雖是看不出有什麼不快,卻仍讓蘇妤心中微懼。
在宮裡,各有各的難處,旁人看到的卻只是她的錯處。皇帝自然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
“隨你吧……”皇帝一喟間仍帶著些許笑意,卻亦是無奈之意。揮手命郭合退下,他長聲一歎說:“朕從前待你……朕自覺有愧,你恨不恨朕?”
恨麼?大抵是恨吧。蘇妤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曾細想過。思索須臾,她沉靜道:“不恨陛下,臣妾只恨自己沒謹記詩書教導。”
“什麼?”皇帝微愣。
蘇妤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笑意清淺地一字字念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她的聲音停住,啞啞地一笑,“臣妾現在說不得那兩個字了。”
至親至疏夫妻,可她已是妾室。
.
看得出皇帝心中不快,蘇妤卻並不怕。她已隱約覺出皇帝這般對她大約確實是因有愧——雖然不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竟然突然對自己生了愧疚,但她知道,他愈是有愧,她的處境便會更好。
那晚蘇妤入睡得很快。這樣“侍寢”的次數多了,她已不再防他。何況他自己親口說了不動她,君無戲言,她還是信的。
睡夢中一片朦朧,繼而有些嘈雜的聲音。她費力地側耳去聽,好像有很多人在驚慌地喊著,明明喊聲很是尖銳,她卻就是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
終於,她聽清了。那話是……楚良娣小產了。
整個夢境倏然清晰。
她置身太子府裡,不遠處是另一個自己。眼前的情景似乎已和方才小產的事隔了幾天,她在他的書房裡跪伏於地,對他說:“臣妾沒害她。”
那時她是強忍著哭裝得鎮定的,即便在夢中,她也依稀能感受到那陣酸楚。
畫面突然安靜,她看到他唇畔翕動,該是說了一句什麼,卻是沒有聽到,便見他起身出了書房。
接著場景一轉,已是在宮裡。這就是今日的事了,楚修媛寒意涔涔地說:“臣妾是在座嬪妃中頭一個小產的,看來卻不是最後一個。”
這個夢想告訴她什麼?她明明在睡夢中,腦海中卻清晰地閃過了這個疑問。這麼多年,她惡夢不斷,這卻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相隔幾年卻連在一起的夢。沒由來的一陣恐懼,她在夢中四處闖著,想要醒過來卻醒不過來。
“阿妤?”皇帝看著她熟睡中的驚慌,知她是做了惡夢。本不想打擾,可她卻越來越慌,連呼吸都亂了起來。
猶豫一瞬,他湊過去伸手環在她身上,繼而一使力,將她摟進了懷裡。
夢中的蘇妤只覺身上一緊,好像被人生生從那夢境中拽了出來似的,一下子醒了。
他察覺出她睜開眼睛,長長的羽睫輕顫著在他頸間一掃。他環住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猶能感覺到她在渾身發抖,久久都沒緩過來。
“……做惡夢了?”他溫和地問了一句。
蘇妤木然地任由他摟著,縮在他懷裡,被那陣龍涎香與檀木香混合的味道包裹著,只覺夢中的一切清晰真實得都仿如昨日。
“殿下……臣妾沒害楚良娣……”她的思緒好像不受控制似的,發著抖麻木地道出這句話。皇帝微微一怔,低頭看著她,答出的三個字平靜有力:“朕知道。”
朕知道。蘇妤驀地回歸清醒,身子僵住。安靜中感覺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本身就緊裹著被子,夢中受了驚嚇又被他這麼一摟,也說不清這汗是嚇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
她掙了一掙,皇帝沒有再說什麼便放開了她。她重新閉上眼,靜靜琢磨著那場夢。
難不成……陸氏這孩子會保不住?且還會怪罪到她頭上?
這好像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釋。也許這孩子會讓她再歷一遍幾年前的事?
不寒而慄。
她覺出他的氣息很近,時長時短的明顯還未睡著,便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
“嗯?”
“臣妾沒有害楚修媛……”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夢醒後怕帶來的哽意,又道,“也不會害陸潤儀的……”
那無力的口吻,讓他連問她夢到了什麼也不敢,生怕再傷她一次。
錦被中,她感覺到他的手探了進來,緊握住她的手:“朕知道,朕信你。”
.
縱使他說相信,蘇妤卻不可能因此就任由那些事情發生。翌日晨省後一回綺黎宮,便吩咐闔宮上下須得格外謹慎,千萬惹不得韻宜宮那邊。若是陸潤儀來求見,也直接推說她身體不適閉門不見。
她不能讓陸潤儀在她的綺黎宮裡出事。
而在她並不瞭解的前朝,禁軍都尉府查出了楚家多年來“受賄”的罪證——其實那些錢物,照常理來講也算不得什麼受賄,不過是同僚間的禮尚往來。只不過改換成這個說法,也並不是行不通。
所有罪證直呈廣盛殿,皇帝看後未說什麼,只命人謄寫後交送兵部尚書楚弼一份。
當日下午,楚弼急入宮求見。一番表忠心證清白的慷慨陳詞,外加一番對怒斥禁軍都尉府濫用職權的不滿,皇帝都安靜地聽著。待得他說完,皇帝才默然開了口:“傳沈曄。”
沈曄猶是一身飛魚服,入殿後看也未看楚弼一眼,肅然一揖:“陛下安。”
皇帝一笑:“楚大人。”
“……臣在。”楚弼有點心虛,沈曄這個樣子,分明是聽到了自己剛才的話。
“查你楚家受賄的便是沈大人。”皇帝說著瞟了沈曄一眼,又續道,“不過,是朕讓他查的。”
“陛……陛下……”楚弼一懵。他以為突然這樣查下來,必定是自己無意中開罪了禁軍都尉府,誰知竟是皇帝親旨。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容不得他表露不滿,眼見坐上帝王冷睇著他,連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陛下容稟,那些所謂的受賄……不過是臣在朝為官多年,同僚間偶有走動。譬如逢生辰、逢佳節的相賀……”
一番解釋雖有些緊張,卻也在理。並且皇帝心下也清楚這確實是實情,略有一笑,他道:“朕知道這些。不過,楚大人,你該知道朕為什麼查你。”
“陛下……”楚弼身子一栗,叩首道,“臣不知。”
“不知?好,朕讓你知道知道。”楚弼低伏著身,耳聞皇帝的聲音中隱含笑意,卻叫人不寒而慄。一旁的大監徐幽擊了擊掌,外面的宦官押了三個人進來,楚弼疑惑地抬頭一看,立時面無血色。
怎麼會……
“楚弼。”皇帝冷睇著他笑意盡無,眸中厲色分明,“看不出啊,人都擱到朕御前來了。”
楚弼全然不知皇帝是何時、因為何事起的疑,不過眼下人贓俱獲,也不由他多辯駁了。
這是死罪。
他霎時便後悔極了。他本無惡意,只覺自己在朝中沉浮,能有人在御前幫他聽著看著總是好的。既不用他們左右君心、亦不需他們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可就這麼被查出來了,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殿中靜了許久,賀蘭子珩淡看著他涔涔而下的冷汗,忽有一笑:“楚大人不必緊張,不如大人幫朕個忙,這事就算過去了。”
……什麼?楚弼愕住。監視帝王的大罪,能就……這麼過去了?這得是多大個“忙”。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2:03
第二十四章:理由
略作思量,楚弼覺得,不管這個“忙”有多大,頂多也就是搭上他的命;可皇帝若要治罪,搞不好就是夷三族誅九族……
所以他豁出去了。
深深一叩:“臣萬死不辭。”
皇帝對此大是滿意,微有一笑:“不用愛卿死。”說著抬手示意他起身,又道,“只要你明天上道折子,說蘇婕妤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尚還存疑、讓朕晉蘇婕妤的位份便是。”
“陛下……”楚弼一凜,剛有推拒之意,便聽得皇帝又道:“朕知道修媛是你女兒,所以才要你來做這件事。實話告訴你,當年之事確是疑點尚存,是朕發落得太急。宮正司也正查著,如若無甚變數也還罷了,倘若確非蘇婕妤之過……”皇帝噙笑,“朕就算立不得后也得給她夫人的位子,到時候後宮裡最不好做人的,是誰?”
自是他的女兒楚修媛。蘇婕妤因她的孩子被貶妻為妾,如若最終發現是一樁誤會,這兩年的委屈就只能找她算。
眼看著楚弼擦了擦額上冷汗,賀蘭子珩站起身來,似在斟酌般踱到他面前,很是誠懇道:“所以啊……朕也不想修媛不好過,大人得給朕這個台階下。大人做了這事,阿妤自會念著大人的好,日後也不會刁難修媛。”
楚弼心底劃過一陣錯愕。先前的種種驚疑都敵不過從皇帝口中道出來的這聲“阿妤”——這說明不止是皇帝想還她清白,更意味著……他們確實比從前親近了。
楚弼心下好一陣掙扎,狠一咬牙道:“臣領旨。”
“還有。”皇帝欣然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再度把楚弼的一顆心提了起來,躬身靜聽,皇帝別有它意道,“今天的事……如是傳到後宮裡……”
“臣不敢。”楚弼沉沉揖道,“臣心裡有數,自不會讓修媛娘娘知道。”
皇帝心滿意足地頷了頷首:“愛卿請回吧。”
楚弼行大禮告退。退出殿外不禁長長一聲哀歎,只覺這簡直就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天,牢牢地被皇帝抓住了開條件,他還連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
廣盛殿裡,沈曄回到正殿詢問皇帝楚家受賄的事還要不要接著查。皇帝看上去很是舒心地淡笑說:“先擱著吧,日後再說。”
“……諾。”沈曄一揖,再一次對皇帝的所作所為陷入了無休止的納悶。
他施禮告退後,皇帝叫過了徐幽:“去,把才纔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訴蘇婕妤,免得她又瞎琢磨。”
“諾。”徐幽一欠身,隨即卻有些躊躇。這話怎麼說?他總不能說“陛下讓臣跟娘娘說說前朝中的事”——蘇妤聽了非得一百二十個防心。
見他愣著不動,皇帝微一挑眉頭:“怎麼了?”
“陛下……這話……”徐幽賠笑,“臣不知道怎麼跟婕妤娘娘說合適……”
皇帝輕一哂:“就說給她講個笑話逗她開心。”
.
是以正用著晚膳的蘇妤聽郭合神色怪異地稟說:“徐大人奉旨來給您……講個笑話。”
郭合眼看著蘇妤和折枝的神色同時變得怪異。
“那……娘娘……”郭合猶豫著問她,“您……見不見?”
蘇妤淡淡挑眉:奉旨來的人,豈是她說不見就能不見的?
徐幽進了殿,神情肅穆,蘇妤端正身子坐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郭合與折枝相視一望:這哪是聽笑話的樣子?
覺出氣氛不對,徐幽屏退了其他宮人,輕咳了一聲調整了一下神色,終於帶著笑繪聲繪色地將那事說了。
蘇妤越聽越是訝然,直待他說完仍是愣了一愣,有些發懵地問他:“楚大人就……答應了?”
“楚大人哪敢不答應!”徐幽笑道,“娘娘便等著領旨晉封吧,臣先恭賀娘娘。”
徐幽告退後,郭合和折枝回到殿裡,便看見了目瞪口呆的蘇妤。
“……娘娘?”折枝試著喚了一聲,見蘇妤轉過頭來,又道,“您……怎麼了?”
蘇妤驀回神,覺得自己方才該問徐幽一句:陛下怎麼了?
居然如此愚弄朝臣?
心知此事不宜讓折枝知道,蘇妤只好自己思量了起來。想挑唆楚家折騰她蘇家?不像。想引得楚修媛和自己撕破臉?那又何必不許楚弼將此事告訴楚修媛……
思來想去,蘇妤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實在心中不安。默了一默,一喟道:“備步輦,本宮去成舒殿一趟。”
雖然她也不知去了又能如何。
.
卻是在成舒殿外遇上了陸潤儀。
陸潤儀草草朝她一福,笑靨嬌媚:“大晚上的,婕妤娘娘還往成舒殿跑?”
蘇妤覷了她一眼,口氣平淡:“潤儀娘子才該在自己宮裡好好安胎。”
“婕妤娘娘說的是。”陸潤儀頷了頷首,又道,“不過陛下傳臣妾來見,臣妾不敢抗旨。”
傳了她?蘇妤微有一滯,心知如若皇帝傳了別的嬪妃來,她還是不要打擾為好。陸潤儀存的也是這麼個心思,想讓蘇妤就此回去。
成舒殿的宮人卻沒聽到她們在說什麼,迎出來的宦官朝她們一揖:“婕妤娘娘安、潤儀娘子安,娘娘和娘子可是來見陛下的?陛下還沒回成舒殿……還在廣盛殿批折子。”
可說是給了陸潤儀一巴掌。
蘇妤淡瞧了瞧她,抿笑向那宦官道:“多謝大人告知。”
便轉身往廣盛殿走。成舒殿與廣盛殿離得近,連步輦也不必坐。陸潤儀銀牙一咬也跟了過去,她就不信了,自己有著皇裔,還能輸給一個蘇妤?
.
到了廣盛殿門口,蘇妤理也未理緊隨在她身後的陸潤儀,逕自朝守在門口的宦官一欠身道:“大人,有勞通稟。”
那宦官“諾”了一聲,進殿去傳話。片刻後便返了回來,笑揖道:“娘娘請。”
也不知是他沒提陸潤儀、還是皇帝沒傳陸潤儀,總之是沒陸潤儀什麼事。但見蘇妤蓮步輕移進了殿去,陸潤儀愈發不服,兀自提步跟了進去。宮人一見這情勢只道她是隨著蘇妤來見的,便也未敢阻攔。
內殿門口,徐幽卻擋了出來,雖是擋駕的勁頭,仍是毫無疏漏地向二人一揖:“婕妤娘娘安、潤儀娘子安。”
“徐大人。”蘇妤銜笑一福,朝裡一望,看出他的意思,即歉然道,“不知陛下還忙著,可見是不該來的,便先回去了。”
倒是爽快。
“娘娘。”徐幽笑著又一拱手,問她,“娘娘可用膳了?”
蘇妤挑眉,心說你方才來講笑話的時候,不是看見我正用著膳呢麼?當下卻仍是微微笑著,頷首道:“大人來時正用著……”
“娘娘恕罪。”她話未說完,徐幽便深深地長揖下去,解釋道,“臣也是奉旨行事,不知會攪擾娘娘用膳,不過……”徐幽微一停頓,“陛下也正用著膳,娘娘不妨進去同用。”
蘇妤滯了一滯想要推卻,但看了身旁的陸潤儀一眼,施施然一福:“多謝大人。”
便進了殿,陸潤儀自然是被徐幽攔在了外面。
.
“來坐。”皇帝在她剛要俯身見禮時便開了口,蘇妤不覺一聲訕笑前去落座。皇帝端詳了她須臾,看得她渾不自在了才道,“果然是知情了也還心裡不安?”
“……”蘇妤微訝,輕點了點頭,“是……”
“呵……”皇帝輕笑了聲,一邊夾了魚片擱到她碗裡一邊道,“別這麼多擔心,就是想晉你位份又尋不到理由,想法子托人給個理由罷了。”
蘇妤低著頭靜默地把那魚片吃下去,聽他這麼說便很想問“幹什麼平白無故地晉位份”,一抬頭,下一個一片卻直接送到了她嘴邊。
“不許疑神疑鬼了。”皇帝睇著她一聲笑,“張嘴。”
“……”蘇妤躊躇片刻,朱唇輕啟吃了進去。這魚片做得不錯,保留了魚原有的鮮美,卻又並不顯得味道單調。很好吃的東西,卻生生讓她覺得彆扭——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但早在兩年前她就不再拿他當夫君了。可他偏偏就這麼突然地對她好起來,還有些一天好過一天的勢頭……
熟悉得讓她舒心,卻又陌生得讓她無比恐懼。
說不清的感觸。她心中一歎不再多問,自己執了筷子,夾了塊豆沙酥來吃。
豆沙酥的薄皮一層層的,餡料細膩但外皮酥而干。蘇妤有心事,便吃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嗆了進去,嗓子就一陣陣發起了癢來,想咳嗽又不便咳、不咳又癢得難受。一時忙持起帕子捂了嘴,面色漲得泛紅。
“怎麼了?”皇帝微有一驚,看見她扔在碟中的半塊豆沙酥時便瞭然了。忍笑去盛湯,宮女連忙要上前接碗卻被他揮手擋開。逕自盛好湯遞到她面前,強板著臉說:“喝口湯。”
蘇妤忍了一忍接了湯碗,抿了一口下去便覺得舒服了,轉而覺得實在丟人不已。她縱使這兩年在宮裡過得不好,在家時也還是父母悉心教大的,用膳時從來沒這麼失態過。
還是當著皇帝的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2:15
第二十五章:各方
陸潤儀被擋得不甘心,不依不饒地在外等著。聽見裡面的一陣猛咳清冷一笑,向徐幽道:“徐大人,蘇婕妤聽著身子不適呢,大人還是讓我進去為好。”
“適或不適都有陛下在裡頭。”徐幽眼也未抬地平淡道,“如若婕妤娘娘當真身子不適,陛下自會為娘娘傳太醫。”
話語中偏頗分明,直說得陸潤儀面色一白,打量他一番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幫襯著這位?不看看現在懷著皇裔的是誰。”
徐幽聽言瞇起眼淡瞧著她,心說雖然素來“皇裔為重”,但眼前這位未免也把皇裔看得太重,真當有個孩子就一切無憂了?怎麼就忘了有孕至今陛下都沒晉她位份呢?怎麼就忘了即便有了身孕,在點心那事上陛下還是袒護蘇婕妤袒護得分明呢?
徐幽沉吟片刻,不鹹不淡道:“臣並不幫襯誰,只是循聖意辦事。”
.
翌日辰時,廣盛殿。兵部尚書楚弼上奏,道當年蘇婕妤加害楚修媛一事多有疑點,因此致蘇婕妤被廢多年來實在良心不安,故而奏請陛下晉蘇婕妤位份……
如今的朝堂之上,鮮少有朝臣愛去多管皇帝後宮的事。偶爾有人提一提、找找茬,也不過是為表個忠心;但今日這事……
楚弼一邊說著,一邊就聽旁的同僚倒吸冷氣。
滿朝文武皆不住瞟著他,心說楚大人您這是……失心瘋了?楚修媛可是你親女兒!
一番話說完,滿殿安寂。連皇帝都久未說話,似是也被他驚住了。過了許久,才見那冕前的十二旒一動,皇帝的口吻中似乎帶了些許玩味,問他:“哦……既如此,楚大人覺得,晉婕妤什麼位份合適?”
“若真非蘇婕妤所為……便不該有當初廢立一事。”楚弼沉穩說。一眾朝臣都是一驚,竇寬和葉闐煦更是一凜,所幸楚弼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既只是存疑……便也不好說是否清白。臣請陛下重查此事,未查明前,暫封蘇婕妤昭儀位為宜。”
昭儀?九品之首?位比九卿?
泰半朝臣並不很清楚目下後宮局勢的變動,只道皇帝還如從前般厭惡蘇妤,當下若不是要守著禮數,簡直就要忍不住扶了額頭擦一把冷汗:楚大人,您今日是怎麼魔障了?同時得罪當今天子和自己的女兒去護一個“不好說是否清白”的嬪妃……您是想告老還鄉又沒有合適的理由故而有意觸怒陛下嗎?
竇寬身邊的幾人,只覺左相大人的目光冷若寒刃……
“楚大人。”竇寬掃了楚弼一眼,沉然道,“蘇氏當年戕害皇裔一事已是滿朝皆知,何來存疑之說?”
蘇妤的罪名不是早已坐實了麼?
楚弼剛一張口,卻被皇帝搶了白。皇帝笑說:“哦,竇大人,是宮正司近來在查,朕想著修媛是楚大人的女兒,便跟楚大人提了一句。”
“這……”竇寬懵了一瞬,遂一揖道,“陛下後宮中事,臣等不便置喙。”
聽著倒像是替皇帝把楚弼的話擋下了。
“嗯,朕的後宮是不勞各位大人操心。”皇帝笑說了一句,竇寬剛一放心,他便又道,“不過楚大人所言也有理。蘇氏……”他沉思著微有一喟,“到底是朕的髮妻。不論能否確定是不是冤枉了她,只要不確定是她所為……朕總不好太虧了她。”
皇帝如此說著,彷彿要晉她位份只是為了做給旁人看的。竇寬思量著,只覺話說至此,想阻住皇帝不給她晉位已不可能,正琢磨著如何討價還價一番,卻聽得葉闐煦稟道:“陛下,臣以為……陛下想公平出事無礙,封昭儀位卻不妥。莫說昭儀,後宮九嬪位比朝中之九卿,豈能讓一許有大罪之人做?”
竇寬心下欣慰,葉闐煦這番話莫說攔住了蘇妤做昭儀,估計連九嬪也做不到了。下一句話卻讓他覺得天旋地轉:“不如……先冊個正三品的位子,再下詔闡明昔年之事,著禁軍都尉府與宮正司一併徹查……也算先還蘇氏清白。”
如若這不是朝堂之上,竇寬簡直想動手打他。正三品無礙,高於婕妤、又非位列九嬪的,也就剩下正三品的充儀、充媛、充容、充華了。但……
下詔闡明當年之事?這是要滿朝文武都明明白白知道蘇妤可能蒙冤了?竇綰怎麼辦?葉大人你就算不在乎竇綰……你女兒葉景秋離后位可也只有半步之遙。
竟還要著禁軍都尉府一起查!原本兩年過去了,這事也就是後宮中的事。如今如若牽涉了禁軍都尉府,便是從後宮扯到了朝堂,變數一下子多了多少!
竇寬心中重重歎息,葉大人您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陛下,臣以為……”竇寬才一開口,皇帝卻未給他多加阻攔的機會,滿意地笑道:“朕覺得可以,便按葉大人的意思辦。暫冊正三品充儀,著禮部挑個吉日行冊禮。”
冊禮,按規矩嬪妃晉封都需行冊禮。但一則麻煩二則所耗人力物力頗多、加之很多嬪妃晉封是因有孕,故而除卻昭儀、妃和夫人外,其他的冊封禮基本都能省則省了,時常是下道旨了事。
皇帝說出的“冊禮”二字,似是無意,卻堪堪在眾人心頭一敲。
.
皇帝在朝上沒提封號的事,可當他親自擬好了封號差人送去禮部的時候,禮部的一眾官員幾乎齊齊傻住。
雲敏。
按理,只有正一品夫人能用雙字封號,不過蘇氏本就是皇帝的髮妻,所以也沒什麼大關係。只是這兩個字……都是很普通的字,看似沒什麼不妥,但就這麼放在一起,讓人禁不住地聯想到本朝從前用過的兩個封號:雲清,敏宸。
雲清是仁宗的皇后閔氏做夫人時的封號,也是她後來的謚號;而敏宸……是太皇太后做夫人時的封號。
這兩個字同時出現,一眾官員不得不去猜測皇帝到底是何用意。難不成……
真是世事難料!
.
後宮中,聽罷此事最是吃驚的便是楚修媛了。愣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什麼?父親請旨……冊她做昭儀?”
豈不是堪堪讓她壓自己一頭?若沒有左相和吏部尚書攔著,自己日後是不是要向她見禮?
簡直人人都瘋了,先是皇帝為了個蘇妤置陸潤儀腹中皇裔於不顧、又是父親親自上疏奏請皇帝冊蘇妤做昭儀……
狠一咬牙:“備轎,本宮要見章悅夫人。”
“娘娘……您還是別去了。”宦官在旁低言勸說著,“楚大人進了這樣的言,您想想後宮裡最擔心的是誰?必是那兩位夫人啊……章悅夫人現在只怕正在氣頭上,您何必去找這個不痛快?”
.
錦都城,禁軍都尉府。
宮中有宦官來傳話,沈曄知是有事要辦,一併落了座,命人奉了茶。
“中貴人有事請說。”沈曄說著揭開茶盞蓋子飲了一口。
“陛下命沈大人協宮正司徹查當年蘇氏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
宦官的話音未落,沈曄嗆了水。
“……協助宮正司查後宮的事?”沈曄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之人一番,確是一身宦官的裝束,沈曄卻仍覺得他一定在開玩笑。
這陣子都什麼事兒!先是接了急令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去徹查一個……宮女;現在又索性把嬪妃的事也推給了他。
陛下您直接把禁軍都尉府搬進宮和宮正司放在一起算了!
沈曄一陣腹誹,宦官看出沈曄的神色古怪,長聲一歎:“唉……沈大人,您就別不滿意了。禮部和後宮現在都已經驚得回不過神了。”喝了口茶抬頭覷了覷他,“告退。”
“……中貴人留步!”沈曄叫住了他,神情仍有些不自然,“這後宮裡的事……我也沒法查啊。”
“陛下也知道您沒法查。”那宦官轉回身道,“瞧著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讓滿朝都知道這事,所以沈大人您就……往大了查便是。”
沈曄這才猜著了三分,皇帝這是不想立后所以四處找事來拖時間麼?
只是……為什麼是蘇氏?直接讓兩位夫人爭個沒完不就行了?
往大了查……
沈曄思索須臾沉聲一喚:“來人,去徹查當年太子府中所有侍婢下人。隨入宮中的無妨,放回各家的、賜去別府的一律叫回來問話!”
這聲勢確實夠大。
.
綺黎宮德容殿中,折枝為蘇妤斟了杯桂花酒來。這酒是中秋時採了新鮮的桂花釀的,目下已經十一月,可以用了。
蘇妤啜了一口,味道尚有些淡,便道:“再倒一杯出來留著我喝,剩下的在放一放吧,滋味差些。”
折枝應了一聲“諾”便去斟酒,斟完了未及端給她,晚殿門處一看就連忙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朝她一抬手示意免禮,又過去扶蘇妤,掃了眼蘇妤擱在旁邊小几上的酒盅促狹笑說,“自斟自飲,好雅興。”
“沒有……”蘇妤看看他又看看折枝,認真道,“折枝‘斟’的,臣妾只管‘飲’。”
“……”皇帝挑眉看著這個從一見自己就害怕到如今敢開上一句玩笑的髮妻,心下甚慰,“下個月就是你生辰了,想怎麼慶生你自己定。”
慶生……兩年沒正經慶過了。蘇妤心中微有一酸,抬頭望著他眸光清亮:“陛下,臣妾想見見姑母……可以麼?”
她已經太久沒見過任何一個蘇家人了。滿帶心驚地提了這個要求,也不知他會不會答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2:27
第二十六章:生辰
只是要見家人麼?皇帝心中微顫,當即點頭應允:“可以……其他的呢?”
蘇妤面上一喜,銜笑搖了搖頭:“沒什麼了。”
.
次日一早,皇帝就下了旨,召蘇妤的的姑母紀蘇氏進宮。蘇妤的母親霍念去世得早,她自小跟這位姑母最親,紀蘇氏待她也好。聽宮人說她到了,蘇妤連忙迎了出去,伸手攔住要俯身見禮的紀蘇氏,含淚一福:“姑母萬福。”
“阿妤……”紀蘇氏亦是雙目含淚,端詳了她半天才又開口笑道,“現在該叫婕妤娘娘還是充儀娘娘?”
“冊禮未行,還是婕妤。”蘇妤淺一頷首,“姑母還叫阿妤就是了……”
最近蘇家因為蘇妤的事很是不寧,連她這個已出嫁多年的人也難免擔憂。在過去的兩年裡,蘇妤不為皇帝所喜,一家人頂多是乾著急;如今突然而然地晉了位份——且還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晉了兩級,蘇家喜悅之餘更覺心驚,不知皇帝是個什麼心思。
莫說蘇家,只怕滿朝文武、三宮六院都為此奇怪。
紀蘇氏握住蘇妤的手,焦急問她:“你近來和陛下……”
“姑母裡面坐。”蘇妤先請紀蘇氏入了殿,落座敬茶後笑喟道,“姑母也別問什麼。姑母所聽說的事就是阿妤所知道的事了,其他的……阿妤也解釋不清楚。”
“那陛下怎麼就……”紀蘇氏愈覺奇怪。蘇妤卻只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就是和突然轉了性似的。晉位遷宮不說,還著手重查了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
“你還是多留個心。”紀蘇氏欣慰之下仍不免歎息沉重,“畢竟陛下……”
“我知道。”蘇妤點頭。不願再繼續說這些了,便轉而道,“父親可好?”
紀蘇氏凝神思量了片刻,卻是搖頭:“蘇家這個樣子,他能好麼?當年蘇家急轉直下,他不甘心。”
蘇妤聽言皺了眉頭,自有擔心,卻更顯得有些許不耐煩:“姑母勸勸父親,不要再爭那些個名利上的東西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了這些耗費了多少心力?如今陛下肯待我好,我自會為蘇家爭一口氣;可如是父親硬要去爭……那些事到底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蘇妤自然恨皇帝對她蘇家太狠、對她太狠;可反過來說,她也清楚,確是父親野心太大。蘇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來的,她的祖父和父親也確實都是有識之士,當得起那樣的榮耀。
但……父親實在權欲熏心。
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年,身體已大不如前。父親從那時起便想拿住根基尚且不穩的太子,也因此才讓她嫁給太子為妻。
最後卻是父親敗了,蘇家便成了今日的樣子。父親擔了個虛職干涉不得什麼朝政,她……被貶妻為妾。
靜默一會兒,蘇妤悵然道:“阿妤知道父親不容易,但父親也該知道我的難處。這兩年我在宮裡是怎麼過的,闔宮上下人盡皆知,他想打聽打聽也不難。如若他瞧著陛下待我好了便又要去爭那些,阿妤情願觸怒聖顏,死在冷宮裡。”
“阿妤……”紀蘇氏聽得一懵,但見她冷冷淡淡的樣子,生生將話忍了回去。
“罷了……朝中的事,咱們不管。”紀蘇氏苦笑著又是一歎,凝視著她誠懇勸道,“但你聽姑母一句勸,別的可以不爭,只是你得有個孩子……不管是皇子還是帝姬,不求讓他爭位,只求給你做個伴。”
有個孩子……
蘇妤聽得面上微紅,不太自在道:“這個阿妤知道,不過……”她咬了咬嘴唇,淺蹙的眉頭間有些許懊惱,“阿妤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接受陛下。”
“你說什麼?”紀蘇氏聽得一愣,“不接受陛下?什麼意思?”
“就是……”蘇妤說不出口,臉漲得通紅地囁嚅道,“姑母覺得還能是什麼……先前那麼多事,我實在……”
“這麼說你們……”紀蘇氏訝異不已,驚得捂了嘴,“可我來時聽宮中宦侍說,陛下近來對你時有召幸,是假的?”
“是真的……”蘇妤道,“不過他知我不願,也不曾逼過我。”
紀蘇氏聽得更驚:“陛下怎麼能……”
怎麼能許一個嬪妃如此……不識抬舉!
“大概他也沒別的辦法吧……”蘇妤兀自猜測著道,“畢竟是你情我願的事。”
紀蘇氏驚疑不定地打量了她半天才確定她沒有說笑,稍稍放下心來,仍是多勸了一句:“縱使心結再大,你也還是宮中嬪妃,想清楚才是。”
蘇妤點了點頭:“諾,阿妤明白。”
.
因為皇帝答應了她這個請求,是以蘇妤心滿意足之下關於生辰的事再也沒有多想。皇帝仍是隔三岔五地來綺黎宮走一趟抑或是召她去一趟,一切如常。
若說“至親至疏夫妻”,蘇妤也說不好現在是親是疏。總之這些日子下來,二人都開始有意識地迴避著從前諸事,就這麼維持著和睦,相處時總有一種淡淡的溫馨縈繞。
蘇妤的生辰在臘月初五。這一年,生辰之日恰逢小寒。這是極冷的一天,殿裡點著炭火雖是暖融融的,但望一望被白雪鋪天蓋地覆著的屋外,還是讓人忍不住覺出一陣冷意。
因著雪大,佳瑜夫人知會六宮免了當日的晨省昏定。傍晚,蘇妤用完晚膳,立於廊下靜靜看了一會兒下個不斷的大雪。上一次下這樣大的雪是什麼時候來著?好像剛進宮不久吧。那是她過得最苦的日子,當時皇帝對她厭惡到了極致、蘇家倒了、齊眉大長公主又去了淮昱王的封地,弄得她全然無所依靠。
那場大雪時,她在霽顏宮裡凍得瑟瑟發抖。又不敢焚炭,那炭的煙太大,點上一會兒就是滿室的烏煙瘴氣……
她想著,狠然搖了搖頭,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它幹什麼……
起風了。蘇妤攏了一攏斗篷,轉身回到殿中,微微一笑說:“折枝,去溫些酒來。”
.
皇帝在離德容殿不遠的地方已經靜立了很久,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如畫的美景:夜色中,巍峨沉肅的宮宇只能看到個輪廓,殿中暖暖的燭光照出來,襯得廊下一片柔和。立於廊下的那女子,一襲鑲著白狐毛邊的玫紅長斗篷,被燭火和月光擁著,安然靜好。
他就這麼看了許久,說不清是為什麼不願打擾這畫面,直到她轉身進了殿。
他回了回神方有一哂,提步繼續往前行去。
.
德容殿裡,小爐正燒著,壺中的酒微微騰出熱氣來,帶著些許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蘇妤伸手碰了碰盛酒的白瓷壺的蓋子,眉眼一彎:“還可以再熱一點。”
折枝今日心情也不錯,凝視於那燒得泛紅的爐子,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卻是兩個聲音不約而同地接了下一句,一是蘇妤無妨,另一個聲音卻是……
蘇妤微有一滯,回身下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笑而伸手扶她,手一交握,蘇妤便覺一涼。抬眼見他一身黑色的狐皮斗篷上依稀白雪片片、亦有融化成水珠的沾在上面,顆顆晶瑩。
“陛下……”蘇妤猶豫著探出了手去撫他肩上的雪花,低著頭道,“這麼大的雪,陛下幹什麼還……”
幹什麼還來。
話未說完,她的手腕被他有力地握住,一聲輕笑:“你生辰。”
“……”蘇妤輕一咬唇,掙開他的手,轉身倒了杯桂花酒給他,低言道,“陛下暖暖身子……”
皇帝一壁解下斗篷遞給宮人一壁接過了她手中酒盞,便覺一陣香氣迎面襲來。舉杯飲下,他笑讚了一句:“味道不錯,你做的?”
“和折枝一起做的。”蘇妤頷首莞爾道,“其實……每年中秋都會做。”
他卻從來沒有喝過。
一時靜默,他凝睇著她,隨手將酒盞遞給折枝:“再倒兩杯來。”
“……諾。”折枝一福身,倒了兩杯酒奉與二人,默不作聲地躬身退下。
這次是蘇妤先飲盡了杯中酒,帶著些許迷離笑道:“臣妾只是覺得這酒甜甜的合口味,不知陛下也喜歡。若早知道,就該多溫一些來。”
溫酒入腹,掀起一陣說不清的感觸。一點點從心底湧動起來,撩起她許久不曾有過的渴求。她仰望著他,目光慢慢地劃過他眉宇間的一分一毫,那感覺便越來越強烈了。
好奇怪的感覺……
蘇妤覺得不舒服,而皇帝的神色亦有些異樣。他覺得心速莫名地快了,眼前女子的面容倏爾間變得陌生而熟悉。他不自覺地吻了下去,一觸到她額上的肌膚便再也移不開,一分一分地繼續吻下去。
她的臉,好燙……
“陛下……”一聲軟糯的輕喚,皇帝下意識地離開了兩寸掃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紅上,霎時有了三分的清醒。
難不成……
他按捺著心底的湧動雙手猛然握住她的雙肩,驀地將她隔遠了些。理智與心底的渴望似乎扭打在一起似的,弄得他一陣氣悶。
“來人……!”終於喝了出來,聲音竟已沉得有些發啞。折枝的身影出現在寢殿門口,未待她福身見禮,他便喝道,“去端涼水來!”
“……諾!”折枝有一愣,立即去了。
.
他猶自撐著她的肩膀,卻不敢再回過頭去看她,這般強撐著實在難過不已。蘇妤心底的不適愈烈,好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湊近他,卻敵不過他的力氣。
而她也分明地看出,他的眼底……意亂情迷!
.
折枝帶著另一宮娥一同端了涼水進來,皇帝鬆開蘇妤眉頭緊蹙地吩咐了一句:“給她洗臉。”自己則快步走了過去,彎下腰撩起涼水就潑在臉上。
一陣清爽,他定了神。那酒有問題……
蘇妤亦在折枝的服侍下用涼水靜下神來,喘了許久才平復了呼吸。也立即猜到了是哪裡不對,惶然抬頭望向他,恰巧被他厲然一掃,冷冽的神色讓她一僵。
片刻恍惚,蘇妤慌亂不已地跪了下去,語帶驚懼:“陛下……臣妾沒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2:37
第二十七章:了事
皇帝漠然靜坐,似乎仍在緩著,少頃他才又抬起頭看過去過去。不遠處的那個身影跪在地上發著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一如幾個月前他剛剛回到此時見到的她,那樣恐慌。
那藥的勁力很大,方纔他雖是反應過來及時制止了,目下卻仍有些回不過神來。沉了沉氣,他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默了一瞬,伸手挑起她的下頷。
蘇妤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神思一分分地清明,抬眼對上他的眼睛,紊亂的心跳分明地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怕,卻又同時生了另一個念頭……
他對她好了五個月,若是今日因為此事再度翻臉,她不該是狼狽的。
“陛下。”蘇妤低垂下眉眼開了口,是他數日不曾再聽過的冷漠口吻,“臣妾絕沒有。”
總共七個字。一如從前他待她不好時一樣,她只會給他一個言簡意賅的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沒有,其他的解釋,她半個字也懶得多說。
因為他不會聽、更不會信她。
“起來。”他一聲短歎扶起了她,繼而便鬆了手,道了一句,“朕去側殿歇著。”
方纔的事難免尷尬,何況藥力頗強,他不願一會兒再有個什麼意外——這些日子下來,他看得出蘇妤明擺著不願意,若是這樣“成了事”,只怕從此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皇帝轉身離去。蘇妤只覺身上一陣發虛,折枝連忙過來扶住了她。揮手讓另一個宮娥退下,蘇妤驀地緊攥了折枝的胳膊,聲如冷刃:“折枝,怎麼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一怔,眉頭淺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你動過!”蘇妤厲色凜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動手,卻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會來、我今日會用那酒!”
只有剛才一直在身邊的折枝有機會。
折枝僵住。蘇妤凝視著她,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在宮裡我只能信你,你怎麼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張惶,踟躕一瞬猛地在她面前跪下身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為娘娘好……”
“你還敢說是為我好!”蘇妤氣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總這樣不是個法子……紀夫人也是想幫您……”
“姑母?!”蘇妤大驚,一把拉了她起來,急問道,“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紀夫人回去幾天後就送了藥來……”折枝低著頭喃喃解釋道,“她說那藥效極強,一旦成了,也覺不出別的異樣來……可誰知陛下……”
是父親……
蘇妤一瞬間便想明白了。如此急著成事的,只能是她的父親。父親曾經一度行事穩重,卻在屢屢碰壁後愈發急躁。如今蘇家幾近傾覆,就如同姑母說得一樣……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麼能……
他有沒有想過,一旦有半分的紕漏,她就會萬劫不復!
且……就這麼出了紕漏。
蘇妤感覺自己彷彿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徹骨,眸中的神色驀地被抽空了一般,渾身無力地向後跌了下去。折枝趕忙扶住了她,驚慌不已:“娘娘?”
“折枝。”她凝視著地衣上的花紋靜下神,“你記著……萬不能讓陛下知道是誰送的藥來。”
“可是娘娘……”折枝錯愕。如是事成,翌日醒來誰也不會覺得有異,自是不會牽扯上什麼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覺出了不對,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個說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來,這罪名她豈不是要自己擔著?
“沒有可是。”蘇妤緊緊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一陣發白,“我再慘還能有多慘?他要罰就罰吧,可是蘇家……”她側過頭望著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讓他抓住這樣的把柄……”
必定在劫難逃。
折枝登時後背沁出一層冷汗。扶著蘇妤到榻邊坐下,二人各自靜默了許久,思索著出路。須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蒼白的蘇妤,靜靜跪了下去:“娘娘,您罰奴婢吧。”
蘇妤心中煩著,全然沒有心思多怪她:“事已至此,罷了。”
折枝卻望著她平靜道:“娘娘……您在宮裡苦了兩年,不能再為這事和陛下翻臉……”
“你是說……”蘇妤微有一驚,隨即搖了頭,“不行,就算是你做的,說到底不還是只能是我的意思?又何必。”
“如是說奴婢心中著急,便私自做了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著道,“陛下會信吧……”
“不行!”蘇妤斷然搖頭,聽也不願多聽半句地皺眉道,“怎麼能把你推出去……”
那些日子,一直是折枝陪著她。
“娘娘……”折枝狠一咬唇膝行上前,抬頭望著她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輕重啊!您想想那兩年的日子,誰都能踩您一腳……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蘇妤喝斷她的話,凝神思忖著歎道,“不管我如何,這事不能怪到你頭上。陛下他……在我眼裡本也無關緊要了,他肯待我好我便受著,不好也就罷了。”蘇妤微一笑,“他不值得我推你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一愕。她還以為,這些日子下來,蘇妤多少是動了心的,怎麼竟是說出這樣一句話……
“陛下他……也許值得我為了自己去一爭,卻不值得我搭上身邊的人去爭。”蘇妤咬一咬嘴唇,一歎道,“時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蘇家呢?”折枝的話讓正回身去拽被子的蘇妤身形陡然頓住,她重新扭過頭來,折枝苦一笑道,“娘娘您知道……這事陛下如若想查,總能查到的。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護著奴婢,但是……若是沒有人把罪名擔了讓陛下釋疑,只怕……”抬眸與蘇妤視線一觸,折枝噤了聲,默了一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麼一閃念,蘇妤想走進側殿告訴皇帝,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意思,跟蘇家沒有關係、跟折枝也沒有關係。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的。她是蘇家的人,她擔了這罪名,蘇家也決計躲不掉的。
見她久久沉默,折枝勉強一哂道:“娘娘,是您罰……還是奴婢自己到宮正司去?”
她就這樣被遠在宮外的父親逼到了死角。罰折枝……就算在她最不順的兩年裡也沒有過。那兩年事事要看人臉色,她們始終互相護著。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蘇妤被心中的情緒迫得一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圖個什麼。
但……折枝的話卻是對的,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頂了罪名讓皇帝釋疑,才能到此為止。
“來人。”蘇妤顫聲一喚,兩名宦官很快出現在了殿門口聽命。蘇妤攏在袖中的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的情緒,竭力平靜道,“拖出去……杖責四十。”.
側殿裡,賀蘭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蘇妤所為——自己近來見她不少,只是因為她不願意才不曾動過她,她何須使這樣的手段?
但他今日來德容殿頗為突然,沒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蘇妤。是以那酒中的藥不可能是在他來前提前下好的。
他進殿時,殿中只有兩個人——蘇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蘇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對蘇妤最是忠心,她做的事,還不只能是循蘇妤的意思?
思忖許久,直至思緒被一聲聲壓抑著的低呼打斷,他蹙眉叫來了徐幽,徐幽稟道:“婕妤娘娘的旨意……杖責折枝。”
折枝?!
皇帝明顯一愣。心知折枝和蘇妤是怎樣的親近,略一躊躇,起身回了寢殿去。
蘇妤坐在案邊望著燭火出神,擱在桌上的手卻隨著外面傳來的叫聲一緊、又一緊……
皇帝駐足在門口片刻,她仍舊未有察覺。他一喟,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別打了,去帶折枝進來。”
蘇妤聽到這話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過去。皇帝未待她見禮便直接拉著她進了屋,凝視她少頃,低一笑:“明明不忍心,何必這麼為難自己?”
“陛下……是折枝……”蘇妤說得艱難,聲音低若蚊蠅,“她知道臣妾一直……所以替臣妾著急……”
皇帝瞭然地“哦”了一聲,淺淡道:“那賜死吧。”
“陛下!”蘇妤大驚,抬頭卻對上了一雙笑眼。皇帝低眉看著她,笑意殷殷道:“你根本就捨不得,也別拿什麼賞罰分明的話來搪塞朕。”語中一頓,他又續道,“亦不必為了做個樣子給朕看就委屈自己。”
一種被掌握生死的人看穿心思的恐懼湧上心頭,蘇妤微有一悚,急道:“陛下,臣妾沒……”
“行了。”皇帝笑而截斷她的話,“沒有怪你的意思。方纔的事……朕信不是你,”殿門口有響動,皇帝扭頭瞥了一眼被扶回來的折枝,轉回臉來,便見同樣望過去的蘇妤眉目間儘是擔憂。略有一笑,他道,“徐幽,去傳御醫來。”
“……謝陛下。”蘇妤驚魂未定地端然一福,便聽他又道:“不早了,朕還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蘇妤再一福身,又有些猶豫道,“那事……”
皇帝輕有一笑:“不提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2:58
第二十八章:存亡
皇帝離開了德容殿,蘇妤趕忙命人扶折枝去側殿歇著,自己亦隨了過去。雖是並未打完,折枝還是傷得不輕。整個人都虛弱了,面色蒼白,鬢髮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蘇妤叫人端了清水來,沾濕帕子給她擦汗,卻是被她一把攥住:“娘娘……您跟陛下說什麼了?”
適才疼痛中忽然被人攔了下來,她聽到宦官說“陛下吩咐帶她進去”。原以為是還要問罪,進殿不一會兒皇帝卻走了,還傳了御醫。心覺只能是蘇妤心軟說了實情或是求情了,不禁忐忑不已。
蘇妤卻是一歎:“我什麼都沒說……原還是照你的意思說的。”
折枝訝然,挪了挪身子看向她:“那怎麼回事?”
“陛下看出我不忍心罰你。”蘇妤猶蹙著眉頭,唇畔卻淡有一笑,“罷了,既然他攔了下來,就過去了,再煩心也沒用。”
折枝想了想又道:“那……陛下可還疑娘娘麼?”
“他說他信我。”蘇妤輕哂道,“看著也像真的。若不然,哪有這麼容易就過去了?”
折枝猶是不放心,只覺得皇帝的這般寬容也太反常,略一思忖又道:“那娘娘看陛下可有什麼不快麼?可別是……秋後算賬。”
“不像。”蘇妤搖頭,“方纔你也聽見了,他說不提了。如若出爾反爾地秋後算賬,未免太小人。”.
賀蘭子珩斟酌了一路,方在回到成舒殿後吩咐徐幽知會宮正司去查綺黎宮的物品出入記錄與掖庭的人員進出記錄。然則徐幽領了命,剛要退下去辦,皇帝卻又改了口:“慢著。”他忖度一番,“去直接取來,朕自己看。”
他相信不是蘇妤的意思,但蘇妤的那番解釋他卻不信。折枝行事是有分寸的,不該做如此衝動的事。除非……是受人指使。
有人要害蘇妤,這是他心底的猜測。
故而不能讓宮正司去查,能少一個人知道就要少一個人知道。
兩年下來,蘇妤顯已是驚弓之鳥,方才又是嚇得不輕,不能再讓她擔驚受怕了。
如果當真是折枝……
皇帝歎息沉緩,不知要怎麼讓蘇妤接受.
宮正司很快送了他要的東西來。厚厚的兩冊放在桌上,他先拿了記錄綺黎宮物品出入的那一本。一頁頁翻下去,沒有看到任何相關的記錄。
那麼多多少少和折枝這個掌事女官有關。
再去看另一本。
首先讓他注意到的是佳瑜夫人竇綰的母親竇樊氏近來進宮了兩次,繼而又看到章悅夫人葉景秋的妹妹來見過長姐一次。其他似乎沒什麼了,直到折枝的名字出現。
她在宮門處見了紀蘇氏差來的人?皇帝搖了搖頭,紀蘇氏待蘇妤素來很好,再者……又哪有做姑姑的給侄女下催情藥的?
闔上冊子,皇帝思量了一會兒吩咐道:“明日下朝,傳沈曄來見。”
倒是要看看,他的後宮裡究竟是誰膽子這麼大,為了除蘇妤連這樣的法子也用了。
徐幽靜默地應了一聲“諾”,垂首沉吟片刻,終是躬身稟道:“陛下恕臣多一句嘴,這事不管是誰做的,陛下您……”
皇帝瞟了他一眼:“怎麼?”
“您近來也除了對婕妤娘娘好,召別的嬪妃實在少了些。”徐幽坦然道。
皇帝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卻覺並非為此。這些日子來雖是讓後宮轉了風向,他也掌握著分寸並未寵蘇妤太過,怕的就是給她招惹麻煩。
是以他雖是鮮少再召見那些與蘇妤不和的嬪妃,但見無權的低位宮嬪並不算少。至於長秋宮和蕙息宮……他亦是長去的,雖則每次都是看折子看到半夜然後倒頭就睡,可也不至於逼得兩位夫人直接怪到蘇妤頭上、甚至用上了這樣下三濫的手段。
重重一歎,皇帝搖了搖頭:“明日見了沈曄再說。”.
次日早朝後召見沈曄,摒去旁人,強自平靜地和沈曄說這事,分明地看出沈曄眉宇間的兩分不自然。
皇帝在後宮被人下了催情藥……
沈曄幾乎覺得,等查完這事,皇帝必定殺他滅口。
皇帝說完後長舒了口氣,沉沉道:“你該有分寸。”
“……是。”沈曄硬著頭皮抱拳應下,不知該欣慰一句皇帝對自己信任有加還是該腹誹一句流年不利——雖則禁軍都尉府常查一些不可為旁人所知的事,但這些日子,他接到旨意委實一個比一個讓他發怵。
竇家和葉家,兩個背景雄厚的世家。讓他禁軍都尉府去查並不難,大世家和皇族素來互相牽制,各自都有把柄握著。何況他也不是查什麼大事,不過是要把這些日子兩家進宮的人員和物品查個明白,算得什麼難事?
卻是毫無結果。
最後,他同樣把目光落在了紀蘇氏三個字上,同樣也是因為折枝。
“去紀府,把那天紀夫人差進宮送東西的那人給我帶回來。”直截了當的吩咐。這也算是禁軍都尉府的一項便利,去查什麼人不用太多周折,直接帶來問話誰都不敢攔著。
手下的力士聽命卻是有些猶豫:“沈大人……那紀蘇氏……是蘇婕妤的姑母啊……”
沈曄聞言目光一冷:“我只管查是誰往宮裡遞了東西,不管誰是誰的姑母。”.
聽聞姑母急著入宮求見的蘇妤心下一涼,猜著大抵是出事了。細一問,竟是禁軍都尉府直接查到了家裡去。
紀蘇氏焦急道:“那人不是紀府的人……是蘇府的人!”
完了,竟是和蘇家這樣直接的關係。禁軍都尉府的人不傻,查不到紀家就難免要查蘇家。蘇妤壓制著心驚,笑意涼涼地道:“現在姑母知道怕了?還是父親他知道怕了?怎麼不早想一想……這事一旦出了紕漏就是滅頂之災。”
那是壓抑許久的不快。皇帝待她不好是一回事,家中把她推在前面卻不顧她的死活是另一回事。父親大約還不知道,當皇帝冷涔涔地對她說休想再和蘇家有任何聯繫的時候,她是怎樣鬆了一口氣。
那樣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時,皇帝問她想要什麼,她也只說了要見姑母,沒有提父親半個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卻沒有想到,父親會通過姑母來做這件事。
“什麼樣的父親會給女兒用催情藥?”蘇妤冷笑著直言問紀蘇氏,“父親一意孤行,姑母來找我又有什麼用?”
紀蘇氏心焦又無奈,急道:“可你這麼跟陛下不親不近的到底不是個法子,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讓我嫁給陛下時你們也說是為我好。”蘇妤笑出了聲,“可後來呢?父親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蘇家,又有哪一步是為我好了?他該知道我在宮裡,蘇家做了什麼錯事頭一個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蘇妤深深吸了口氣,強忍住了幾乎就要湧出來的淚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問罪。這次更好了,我境遇剛好一點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後六宮上下怎麼看我?陛下如何還能容得下我?父親這是逼著我去求陛下賜我白綾三尺!”
蘇妤說得激動,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她過得確實不易——其實世家送進宮來的貴女大抵都是這般,總要擔著家族的興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
“阿妤!”紀蘇氏只覺自己在乾著急,她不知還能用什麼話來勸蘇妤,也知確是兄長做得過分,可……那畢竟是她的家,總也不能不顧一家生死。
“姑母不必勸了。”蘇妤生硬道,輕笑著帶著幾分氣,聲音淡了些許,“我有分寸,自會去求陛下,拚死了也要保蘇家一命。”她重重緩了口氣很是疲憊,“但我若真就這麼被賜死了,父親最好會明白……該收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這麼跟陛下爭上去,只能是自掘墳墓。”
明明是帶著笑意的話語,卻聽得紀蘇氏後脊發冷。
蘇妤不願再多做理睬,頭一次這麼分明地對自己的家族乃至所有豪門世家生了厭惡。起身離座,她想現在就到成舒殿去求見,趁著皇帝近來待她尚好求他放蘇家一馬。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可以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被禁軍都尉府扣下的人沒幾個查不清楚的。
只可惜,皇帝剛要為她當年戕害皇裔的事平冤,她卻是等不到真相查明了。
誠然,她心下覺得大抵夠不上賜死,但……有了這樣的事,只怕她與皇帝之間的關係,只會比從前更差。
真是造化弄人.
踏出殿門,餘光瞥見那一抹玄色時蘇妤陡然一震,抬頭間已面色煞白:“陛……”
嘴猛地被摀住,她被他拽出去按在牆上、又被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半晌。
她看得出皇帝咬牙切齒,卻也只能這麼看著,驚惶不已地出不得聲。
皇帝冷冷地朝殿裡瞧了一眼,強拉著她離開。他們在離德容殿較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才鬆開蘇妤,一聲怒笑含著譏諷:“蘇大人好計謀啊,他若想讓朕誅蘇家三族,朕成全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3:09
第二十九章:做戲
蘇妤聽得身子一顫,目光與他冷眸一對,不覺間懼意更甚。狠一咬唇便往足下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口氣平靜道:“陛下恕罪……父親是為臣妾著急才失了分寸,陛下如要問罪……拿臣妾問罪便是……”她感受著裙下石子竄上來的絲絲冷意,“求陛下聖斷。”
“聖斷?”皇帝冷睇著她切齒而笑,“那朕賜你白綾三尺如何?”
蘇妤脫口而出:“那陛下便會赦了蘇家的罪麼?”
皇帝眸色一沉,吐了一個字:“是。”
分明地聽出蘇妤長鬆了一口氣,面上竟帶了兩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伏地一拜:“謝陛下。”
“……”賀蘭子珩氣得發笑,委實是被她拿住了。不論上一世自己如何負了她,這件事上到底還是她父親的不是,怎麼到頭來還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無奈地暗瞪她一眼:“謝什麼謝,起來。”
“陛下……”蘇妤微顯錯愕地滯了一瞬,他一喟,伸手去扶她:“用不著你頂罪。”
蘇妤一聽便慌了,不用她“頂罪”,便是要賞罰分明了?本就被他扶著胳膊,慌神之下渾然不覺地就反握了上去,哀求之語剛要出口卻冷不丁地被他在額上彈了個響指。
“連求朕賜你三尺白綾的話都說得出來,你倒真豁得出去。”皇帝啞笑連連,“罷了,也沒鬧出什麼大事,朕不查了便是。”
……他說什麼?!
蘇妤驚疑不定地雙目圓睜。他雖是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是在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一般輕鬆,可這輕鬆卻讓她緊張不已。這太離奇了,簡直沒有理由……
見她發愣,皇帝思忖片刻就又抬手彈在她額上。她回過神,便見皇帝的神色倏爾間冷了下去,笑意全無的凝重:“讓你姑母告訴你父親,這事朕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但若再有下次……你的面子就只夠留你一命了。”
他要補償她,這毋庸置疑。他清楚自己上輩子虧欠她的,卻到底不虧欠她蘇家——他對蘇家做過的一切,他從來不曾後悔過。並且在這一世,如若蘇家還不識趣,他會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忍一些,但不會太多。
他可以不顧自己地彌補她,但大燕朝是先祖們留下來的基業,他沒有資格把它也賠在這場補償上。
“臣妾知道。”蘇妤應了一句就抿了嘴,低著頭好像思量著什麼又好像只是單純的緊張。這大逆不道的罪,她沒想到能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揭過去,而就連她也覺得,如若皇帝當真要發落,也實在無可厚非。
哪個皇帝能容忍做臣子的往自己和嬪妃的酒裡下催情藥?
皇帝睇了睇她的神色:“還不滿意?”
“沒有……”蘇妤連忙搖頭。他半點沒罰,簡直寬容得超乎想像,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
默了一默,她有幾分惴惴地道:“陛下為什麼……”
她語中有一滯,皇帝不解:“什麼?”
蘇妤垂首斟酌著,俄而緩緩說:“為什麼……突然對蘇家如此寬容……”
“你還是信不過朕。”皇帝凝視著她,判斷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蘇妤低著頭,也沒有反駁,只喃喃說:“臣妾只是覺得奇怪……”
賀蘭子珩多多少少清楚,只怕這些日子以來,不論她態度有否轉變,對此必定還是心下存疑。因為他對她好得實在太突然,太難讓她相信。
真實的原因,到底沒法解釋。皇帝沉思少頃,睇視著她頷首一哂:“朕希望你活得比朕長。”
那曾是她的不服輸,如今卻是他真心實意的想法。
蘇妤一懵,似乎有一種詭異的情緒在她心底湧動著、翻騰著,又好像一刀刀地剜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她恍然間覺得腕上一陣刀割似的劇痛。
痛感卻又很快消失不見,她低頭仔仔細細看了看手腕,沒有受任何的傷。
皇帝被她的舉動搞得有些不明就裡,蹙眉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蘇妤放下衣袖,思忖良久,細語呢喃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一點頭:“你說。”
“臣妾想……陛下近來能不能……不見臣妾?”她越說聲音越低,頓了一頓,又道,“臣妾想斷了父親的念想。”
她要讓父親知道,只要蘇家有半點錯處,皇帝便會立時三刻對她厭棄。大概只有這樣,父親日後才會多些顧忌。
至於這“近來”過去後,皇帝是否還會再想起她、她是不是又會回到先前兩年的境地,現在顧不上了。
皇帝想了一想:“……不能。”
“……”蘇妤抬起頭望著他,神色難辨。
皇帝一笑:“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訴你的姑母朕方才說的,你父親便會有所顧忌——就算是當真不識趣,朕替你斷了他的念想。”
“陛下不可……”蘇妤惶然搖頭,“陛下就當准臣妾盡孝……”
皇帝微怔。他說替她斷了她父親的念想,她想成了什麼?盡孝?這是全然以為他會要她父親的命了?
忽地不忍心再解釋下去——他再怎麼解釋,她都是一樣的忐忑。一聲喟歎,大約此時循著她的心思辦才是最讓她安心的。皇帝緩然點頭應允:“朕答應你。”
“謝陛下。”蘇妤深深一福,“姑母還在殿裡,臣妾告退。”.
按著蘇妤的意思,要斷了她父親的那份心,如此便要讓她父親覺得她就此又被冷落了。可後宮人多口雜,賀蘭子珩與她都知道,這意味著他不僅不能去見她,其他的賞賜也一概不能有,必要讓後宮上下都覺得她失寵了才行。
蘇妤豁得出去,賀蘭子珩卻豁不出去。重活一世就是為了彌補虧欠,讓她再度吃苦算是什麼彌補?
這就苦了徐幽。
皇帝要待蘇妤好,又非要順著她的心意不讓旁人看出來,就只好暗地裡待她好。莫說六宮嬪御,連御前宮人也要瞞著,偶爾往綺黎宮送東西——就全得勞他這個大監親自跑。
徐幽走著夜路心下長歎:罷了,到底不是尋常嬪妃,為昔日的當家主母奔波,倒是也算不得虧。
至了德容殿門口,今日殿中多出來的那個身影卻讓他停了腳.
蘇妤神色淡淡地端坐著一言不發。雖說來者是客,她卻是連盞茶也沒讓宮人給上。陸潤儀清清冷冷一笑:“婕妤娘娘還是老樣子,清高得緊。聽說陛下二十幾日沒來了,娘娘倒還坐得住?”說著笑語中添了兩分諷意,“眼瞧著到手的充儀位子也要飛了。”
“禮部擇定的吉日在一月,如今已經歲末了,過不了多少時日便是。不勞潤儀娘子操心。”說得不鹹不淡,沒有半分不快,顯是懶得和她多爭辯。
或者說,明知陸潤儀是有心來找茬,她才不會著這個道。
本是早早放了話下去,闔宮宮人誰也不許招惹這位陸潤儀,她若來見也要推了不見。這陸潤儀卻比她想得有膽識,竟就這麼半闖著進來了,有著身孕,宮人們也不敢強攔她。
這些時日下來,陸潤儀的胎已不小,大腹便便的頗是明顯。從前姿色尚好的面容亦因為有著身孕而顯得微胖且有些浮腫,照理說是要做母親的人了,縱使身材走了形也該是有種不一樣的美。可蘇妤看著她,腦海中來來回回就是那五個字:醜人多作怪。
陸潤儀被蘇妤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得靜了一會兒,輕輕笑道:“諾,臣妾不替婕妤娘娘操心。臣妾來只是想知會娘娘一聲,韻宜宮臣妾住著不順心,想請旨住到綺黎宮來。”
蘇妤微有一凜,冷笑說:“你當陛下會答應這種無理的要求麼?”
陸潤儀微一抿唇,帶著幾分委屈的嬌怯:“婕妤娘娘覺得,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陛下會不答應麼?”
蘇妤覷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說話愈發地不留情面:“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也沒見陛下晉你位份啊。”
陸潤儀的面色不禁一冷,蘇妤寒涔涔地笑著又道:“本宮這隔三岔五失寵的勁頭……勸潤儀娘子別來綺黎宮尋這晦氣,在韻宜宮裡好好安你的胎,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才是正經事。”
“方纔娘娘說冊封充儀的事不用臣妾操心。”陸潤儀盈盈一笑,“臣妾這孩子也不用娘娘操心——至少現在還不用娘娘操心。”
蘇妤聽出她話裡有話,眉心一跳:“你什麼意思?”
“娘娘很快就會知道的。”陸潤儀笑看著她,“臣妾若拿準了主意想遷宮,總有辦法讓陛下答應的。為了這孩子,陛下會答應的。”她的眼底蘊著讓蘇妤感到些許恐懼的自信,語中一頓續道,“為了先前那孩子,修媛娘娘會幫臣妾讓陛下答應的。”
蘇妤暗抽一口涼氣。其實從陸潤儀說要搬到她綺黎宮來時,她就知道她安得什麼心——大抵還是和楚修媛有關,當年的事,楚修媛根本不可能原諒她。而她一旦搬過來,這孩子有半點的不安穩,頭一個脫不了干係的便是自己這個一宮主位。
何況,她目下本就還未能洗淨昔日戕害皇裔的罪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3:25
第三十章:除夕
新年至了,節慶的喜意為仍寒冷的錦都覆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氣息。這個新年於蘇妤而言和昔年不同,先前的兩年愈是過節就愈是覺得自己過得實在淒涼。沒有什麼人會來道賀,霽顏宮裡亦沒有半分年味,徹頭徹尾的淒清。
這一年卻是大不一樣了,綺黎宮早早地就熱鬧起來,折枝的傷也早已大好,忙裡忙外地置辦著、幫蘇妤應付著各宮來拜年的嬪妃——雖則這些日子蘇妤頗有些失寵之勢,但先前的種種讓六宮上下愈發覺得宮中之事實在說不清楚,還是不要太早下斷論為好.
除夕這天,陽光穿過微寒的薄霧映進殿裡,蘇妤手裡正打著一枚平安結。殷紅的顏色,圖個吉利。這些東西她素來拿手得很,剛嫁入太子府那年,曾閒來無事和府中的一干侍婢比著打這平安結,那麼多人,也沒有誰能比她打得更快更精巧。
那時連他也讚她:好一雙巧手。
收繩完成,她將一縷串了玉珠的穗子栓了上去。那玉珠雖只有拇指大小,卻是玉質上佳,晶瑩剔透地墜在那一縷紅上。
蘇妤將平安結最後又整理了一番,遂擱在了旁邊的托盤裡。盤中已有好幾個,款式各異但都做得細緻。她喚來折枝抿笑道:“還照往年。嫻妃娘娘的你親自送去,舅母的在她晚上入宮參宴時帶給她,姑母和父親還有阿澈的……”她默了一默,“還是和從前一樣吧。”
掛在自己宮中最高的那棵樹上,算是祈福了。
“諾。”折枝沉穩一福,想了想猶豫著道,“也沒準……紀夫人和蘇公子會來宮宴呢?”
紀蘇氏也是正經的外命婦,蘇澈是蘇妤的親弟弟,入宮參個宮宴合情合理。誠然,從前兩年並不曾有過,可如今畢竟不一樣。皇帝也曾經叫人來提過,可趁著新年傳來一見。
“他們就是來了我也不見。”蘇妤淡漠道,“叫郭合去回個話,宮宴我不去了。這麼一見,指不定父親又要動什麼心思。”
她實在是怕了。蘇家越是不濟,父親就越是急躁。在這樣的急躁中他早就失了昔年的老謀深算,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抓把柄,蘇家也一天不如一天。
“諾。”折枝又一福身,躬身退去。行出兩步卻又轉回身來,躊躇著喃喃道,“娘娘,這平安結……娘娘沒給陛下備一個麼?可讓郭合送去……”
但見蘇妤神色微凌,折枝訕訕地住了口,再度施禮退下.
不是她不想為他祈福,那畢竟曾是她的夫君。但……如今的風光與前兩年的淒苦相比,她委實說不准哪個更好。
那兩年裡,過得雖是委屈,但父親是沒有機會妄想的、蘇家是安全的,她在宮裡也是不遭人嫉恨的。
可現在……
最初發生改變的時候她確是想爭,只想為自己在宮裡爭一口氣,卻沒想到直接讓蘇家再度生了野心。
她可以自己去拼,卻不敢搭上蘇家的存亡.
就這麼靜默地坐了許久,一語不發,甚至連動都未動。映入殿中的陽光轉了方向,變得有些晃眼起來。蘇妤伸手遮著往外看去,大概已經快午時了吧。雖是宮宴不去,但還是要到長秋宮去問個安,舅母入宮她也要先去拜個年才是。
起身準備梳妝,一時卻暫未叫宮女來。柔荑伸到枕下一摸,摸出了一枚平安結。
與先前那幾隻用著溫潤玉珠的不同,這一枚上,是玄色的檀木珠。
望著結上紋路沉了一沉,蘇妤緩言道:“願大燕國泰民安。”
她告訴自己,她是為大燕祈福,不是為他。先前的兩年亦是如此.
更衣盥洗,重綰髮髻。蘇妤望著鏡中任由宮人擺弄著的自己一哂。每年的這一天,都要按品大妝了去向宮中掌權的問安。從前是折枝幫著她一起打理,如今多了這許多宮人服侍,她的心緒卻似乎沒什麼太大變化。
不過是應付事罷了,應付那些她見也不想見的人。唯一比從前讓她舒心些的,大約也就是如今是向佳瑜夫人竇綰問安而非她的媵妾葉景秋了。
坐進煖轎,蘇妤沉有一歎:“走吧。”
煖轎便離了地,穩穩地朝長秋宮行去。蘇妤心底有暗暗的期許,希望舅母早些進宮來,直接叫人來傳她去見,她便可以順理成章地不去向佳瑜夫人問這個安了。
煖轎忽地停住,她聽見轎外有宦官對隨著她出來的宮娥說:“……傳婕妤娘娘去一趟。”
這麼巧?
蘇妤一笑,揚音問他:“可是大長公主入宮了麼?”
外面的人似有一怔,繼而回道:“還未……陛下傳娘娘去。”
蘇妤心中一緊。
她不肯,但既然直接差人來傳了,就不是由得她說不去的。煖轎便就此轉了向,不敢耽擱地奉旨去了。
落轎,蘇妤走下來一瞧,卻不是成舒殿,而是晰妍宮.
晰妍宮本也只是後宮中普通的一宮,幾十年前起了場大火毀於一旦。重建後就一直空著,齊眉大長公主和其他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入宮時偶爾會在這裡住一住。
蘇妤不解地皺了眉。先前竇綰禮服一事讓她對此難免警惕,旨意與地方不符,誰知會不會又是如法炮製地再栽什麼髒給她?
駐了足,她冷冷看著待她前來的那宦官:“大人不是說陛下傳召麼?”
“是啊……”那宦官理所當然般地躬身道,又伸手向裡一引,“娘娘請。”
蘇妤怎敢進去,即刻便要轉身離開。回身間卻聽得一喚:“阿妤。”
不覺一悚。
強緩了口氣定下心來,轉過身恭敬一拜:“陛下大安。”
“可。”皇帝一壁走過來一壁命了免禮,端詳她須臾笑道,“怎麼了?幹什麼不肯進去?”
“臣妾……”她啞了一啞,他說:“放心,就為掩人耳目,才挑的晰妍宮。”
這事說來滑稽了些。這是他的後宮,他行事竟還要“掩人耳目”,只因先前答應了她這些日子不見她。
蘇妤隨著他進了正殿,宮人奉上茶後便退了下去。皇帝一笑,直言道:“知道你不想去長秋宮賀年。”
所以就這麼把她擋下來了?蘇妤一笑:“謝陛下。”
皇帝又道:“聽郭合說宮宴你也不想去了……朕知道你想讓你父親死心,可你冊禮在即,不能總這麼避著朕。”
蘇妤默然。如果可以,她很想直言告訴他,她是否有意避著他倒在其次,但他決計不值得她賠上蘇家一家老小。
皇帝對她說:“今晚的宮宴,你還是去吧。至於你弟弟和姑母……你若是有顧慮,不見便是。”他頷首淡笑,“朕替你攔著。”
她彷彿從他溫和的話語中覺出了些許小心翼翼。
一瞬的恍惚,蘇妤頷首:“諾。”
他卻笑而搖頭:“不是旨意。跟你打個商量罷了,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實在不願,朕不強求。”他一頓,“至於你父親的事,朕自會處理。”
處理?蘇妤暗驚:“陛下……”
皇帝一聲輕笑:“朕有分寸。”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皇帝這樣的神色,蘇妤竟然很是心安。但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輕笑,總是讓她忐忑不已。說不清是哪裡不一樣了,總之從前是怕他;現在亦不乏讓她心驚的事,但怕他卻似乎……逐漸地怕不起來了?
居然就這麼處得平和了起來,凡事竟還能如此平靜地打個商量.
很久沒參過宮宴了。那兩年裡,他不願見她,她也不願來礙眼、不願來自討苦吃。
輝晟殿前,遙遙望見前面的兩個身影很是熟悉,便放緩了腳步,有意不願與她們碰面。可那二人本說著話,卻忽然停了下來,蘇妤便也停了腳不再上前。
似乎是起了爭執。
離得不遠,蘇妤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誰先惹得誰不快,總之目下爭得厲害。楚修媛說陸潤儀恃寵而驕,有了身孕就目中無人了;陸潤儀則冷笑著說楚修媛身為一宮主位卻無容人之量,從前自己失過孩子竟還容不得旁人有孩子。
二人都帶了不少宮人,卻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的。
蘇妤蹙了眉頭,卻也就這麼冷冷淡淡地聽著,不再上前更無意去勸。
陸潤儀先前說的話她還記得,她才不想這樣惹得一身腥.
那二人彷彿都怒意更甚了,蘇妤不願再多耽擱,便想著繞遠些直接進殿去。未走出兩步,卻聽得一聲“章悅夫人到”。
爭吵聲戛然而止,楚修媛與陸潤儀狠視對方一眼,轉身行禮:“章悅夫人安。”
蘇妤亦是一福,卻未吭聲。章悅夫人從她身邊走過去,掃視那二人一番黛眉淺蹙:“怎麼回事?老遠就聽到爭執。”
“夫人恕罪。”楚修媛福身,猶有幾分不忿地道,“實在是潤儀娘子不敬在先。”
陸潤儀頗是委屈,咬了咬唇便跪了下去,帶著哭腔道:“夫人替臣妾做主……是修媛娘娘先要伸手推臣妾,臣妾為了腹中孩子才伸手擋了一下……”
這大約是她們背對著蘇妤往前走時她不曾看到過的事。眼見章悅夫人在此了,誰對誰錯自會有個論斷,跟她半點關係也沒有,蘇妤又靜默地一福,便要進殿。
陸潤儀的下一句話卻讓她足下驀地頓住:“如若不是婕妤娘娘替臣妾勸著……只怕臣妾已經……”
……自己什麼時候替她勸了?
蘇妤側首淡看著她,眸光微凜:“潤儀娘子,話可不能亂說。”
章悅夫人倒沒理她,只皺眉看向楚修媛:“你自己說,身為一宮主位這麼和隨居宮嬪爭吵像什麼樣子。”
語中有幾分責怪。楚修媛掃了陸潤儀一眼,瞥向蘇妤時目光卻更冷了兩分:“夫人明鑒。蘇婕妤當年害過臣妾的孩子,如今又來和陸潤儀一起尋臣妾的晦氣,臣妾自知位列九嬪不願多爭,可她們那話也太難聽。”
楚修媛說得切齒,話裡話外竟也是意指蘇妤適才幫襯著陸潤儀了。蘇妤一噎,心知這是一齣戲,她們先翻了臉再把自己攪進去,說出的話便比她們交好時更可信。二人身邊是有不少宮人瞧著,對方纔的種種心知肚明,可有怎會有人敢說?
只是不知恰好此時出現的章悅夫人是真正的“恰好”還是也與她們聯了手。
“夫人明鑒……”陸潤儀伏地委屈道,“夫人知道,臣妾一向說話直,時時想不到那麼多。平日裡又與修媛娘娘相熟便少了避諱……誰知修媛娘娘會惱。”她說著一拜,續言說,“有了今日這事,臣妾不敢再住韻宜宮了,求娘娘看在皇裔的份上……為保皇裔平安,准臣妾遷去綺黎宮吧……”
章悅夫人睇向蘇妤。
蘇妤冷然與她對視著,俄而頷首道:“夫人,臣妾不知方才出了什麼事,亦是一言未發,實不知修媛娘娘和潤儀娘子為何會覺得臣妾出言相勸。”
章悅夫人瞟了眼她身側的兩名宮娥,其中一人亦是道:“是,夫人,婕妤娘娘方才什麼也不曾說過……甚至不曾近前……”
“蘇婕妤。”恍若未聽到那宮女的話,葉景秋滿含笑意地踱到她面前,眉眼間全然是讚許,隱有幾分體諒地道,“本宮知你避世久了不願惹這些事,但說到底還是皇裔為重。事已至此,只好委屈婕妤照顧陸潤儀一些時日了。”
“夫人。”蘇妤欠身淺笑,“臣妾從前避世與否倒是無妨,只是……臣妾實在獨居慣了,照顧別人的事委實不在行,如若陸潤儀住去了綺黎宮有個什麼閃失,臣妾也擔待不起。”
“婕妤娘娘……”陸潤儀抬起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微微有些浮腫的臉上掛滿淚水,“不勞婕妤娘娘多操心什麼,臣妾自會小心。只求婕妤娘娘許臣妾遷去……若出了什麼岔子,臣妾斷不會怪到娘娘身上……臣妾實在不敢再在韻宜宮……”
淚盈於睫,與那天在綺黎宮的咄咄逼人之相判若兩人。蘇妤冷眼瞧著她,輕一笑道:“娘子這是發什麼癡?莫要忘了,本宮可還擔著戕害皇裔的罪名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3:37
第三十一章:發落
蘇妤只覺得,這陸潤儀委實蠢得可以。這計能成與否暫且不提,她還真當章悅夫人和楚修媛在乎她的胎麼?
後宮裡,別人有了孩子總是擋著自己的道的。興許楚修媛告訴她只是做場戲把蘇妤除掉就好——但那戲一旦開了,就決計不是陸潤儀能決定收手的了。只要楚修媛想,就總有法子讓那孩子真的失在綺黎宮裡,一石二鳥,不是更划算?
蘇妤瞧著陸潤儀楚楚可憐的樣子,半句話都懶得同她多說。淡淡地道了一句:“潤儀娘子說不怪我說得倒是輕巧……萬一你真出了事,倒也輪不到娘子來怪我了,陛下頭一個不答應。”遂是緩了口氣,“娘子安心養胎吧,本宮也想過安穩日子。”
口氣硬得半分不退讓,橫豎就是不讓陸潤儀進綺黎宮的門。章悅夫人仍是笑吟吟的一派端莊,溫言勸道:“婕妤還是聽本宮這句勸吧。婕妤可以為圖清淨不許陸潤儀去,但……一旦有朝一日潤儀當真在韻宜宮有個什麼不妥,陛下總會知道當初是婕妤未讓她遷宮所致,這罪名,婕妤就擔得起麼?”葉景秋說著踱步到她面前,湊她耳邊,每個字都帶著一股熱氣,飄飄揚揚地散開分明是挑釁之意,“太子妃殿下,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跌到貴嬪的位子上的。謝謝你讓長秋宮空了這麼多年,如若你肯把綺黎宮也空出來,真是好得很。”
“……”蘇妤怒睇於她,俄而一聲冷笑,“好,我倒看看還能有什麼罪名。夫人,當年的事陛下能重查,如今就算再出什麼事……陛下許會廢了我,但焉知日後沒有翻案的一天?夫人,到時候您怎麼跟陛下解釋?就算不是您栽的贓,您也擔不起吧?”
.
“好硬的骨氣。”一聲朗笑,幾人皆有一悚,各自回身行禮。不知是因著過年還是因為心虛,倒都規規矩矩地行大禮下拜了。
皇帝全似無意般一手扶起蘇妤,笑怪了一句:“大過年的,隨口就是廢不廢位的,晦不晦氣?”
責怪的話語卻非責備的語氣。猶跪著維持著行禮姿勢的幾人不覺微抬了頭,想看看皇帝是怎樣的神色。
蘇妤垂首淺一咬唇,喃喃說:“陛下恕罪,臣妾說個理罷了。”
皇帝這才瞥了餘人一眼,淡道了一聲:“都起來吧。”
“謝陛下。”幾人謝了恩起身,皇帝瞅了瞅淚痕滿面的陸潤儀,一笑問她:“怎麼了?佳節哭成這般?”
“臣妾……”陸潤儀剛一出言,章悅夫人便接了口:“陛下,陸潤儀方才與楚修媛起了些爭執。潤儀怕日後都處得不睦,唯恐孩子有個什麼閃失,便想請旨去綺黎宮住著。”她說著覷了蘇妤一眼,又續言道,“臣妾正勸著蘇婕妤呢……”
“哦。”皇帝微一點頭,又問她,“夫人的意思是准了?”
“是。”章悅夫人沉容一福,落落大方地道,“臣妾覺得還是皇裔為重。婕妤即便平日裡不愛見人,也該懂這個道理。”
“是,婕妤是懂道理的。”皇帝說著笑睇上蘇妤,見她面色一滯,又道,“若不然,早在陸潤儀去綺黎宮挑事的時候她就來稟給朕了。”
幾人俱是一愕。
“縱說皇裔為重,婕妤為這孩子,也忍了潤儀夠多了。”皇帝淡漠地瞧著陸潤儀,語氣中難辨喜怒,“不過既然你和楚修媛處不來,朕也不強逼你留在韻宜宮。”
陸潤儀聽得一栗,直覺告訴她絕非好事。看皇帝面色沉沉又不敢開口,只見皇帝沉吟了須臾,才又道:“婕妤遷去了綺黎宮,從前的霽顏宮就空下了吧?”
陸潤儀心下驚住。徐幽低應了一句:“是,霽顏宮裡現在沒別人住著。”
“那就住去霽顏宮吧。”皇帝輕鬆道,“反正婕妤不愛見人,住去綺黎宮也不能指望著她照顧你,有沒有這個主位都差不多。朕多差些宮人去,你好好安胎。”
聽似關切,卻是不容分說的漠然口吻。陸潤儀慌了,先前蘇妤在霽顏宮住了兩年、失寵了兩年;皇帝待她好後,很快就讓她遷去了綺黎宮。
霽顏宮這三個字如今在後宮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
蘇妤冷眼瞧著她,沒有分毫說情的意思。她覺得陸潤儀腹中有著孩子卻不得晉位、甚至遭皇帝厭惡很可憐是一回事,不想給自己平添麻煩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這位潤儀娘子也實在是自作自受。
.
楚修媛亦是冷眼旁觀著一言不發。她是想和陸潤儀聯手除了蘇妤這個宿敵,但本也沒想留下陸潤儀的孩子。如今既然動不了蘇妤,尋尋陸潤儀的晦氣也是好的。
再者,退一萬步講,陸潤儀也不值得她此時上前說情開罪皇帝。
皇帝卻忽地將視線轉向了她:“修媛。”
“……陛下。”楚修媛略微僵了一瞬才醒過神,頷首一福,“臣妾在。”
“倒是頭一次聽說你和隨居宮嬪翻臉。”皇帝含笑端詳著她,分明有幾分玩味之意。楚修媛心中微驚,維持著平靜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一時氣急……”
“這一宮主位你如是做不好,朕可以換人。”皇帝平靜道。
四下一靜,連蘇妤也被驚住。皇帝待六宮向來都是不錯的,除了從前對她苛刻以外,再不曾對誰不好過。縱使賞罰分明,但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怎麼重罰過誰。
一宮主位換人……
自從五品容華以上為一宮主位,修媛位居從二品,若要降到正六品美人,那是足足七等!
“……陛下恕罪!”楚修媛緩了好一陣終於反應過來,霎時面顯惶色,忙不迭地跪倒下拜,身子在夜晚的寒風中有些發顫,“臣妾不敢了……潤儀不必遷去霽顏宮,臣妾自會好好照顧她……必保她平安生產……”
“不必了。”皇帝冷聲一笑,“潤儀還是遷去霽顏宮吧,她安生你也清淨。免得爭執得大了,鬧得別的宮也不得安寧。”
自是指蘇妤的綺黎宮了。
楚修媛只覺皇帝的口氣冷到徹骨,不敢再言地跪伏在地,聽他又道:“傳旨下去,楚氏位降充華,禁足兩個月以示懲戒。”後一句話更顯狠厲,顯是對她說的,“朕希望沒有下一次。”
楚修媛一驚之下連身形也不穩了,怔了一怔,抬頭惶惑道:“陛下……蘇婕妤當年害過臣妾的孩子,您怎能為了護她……”
為了護她而降自己的位份。其實降得並不多,不過一級而已。只是正三品的宮嬪中,充華居末位,蘇妤過些日子要受封的充儀卻是首位。雖是同品,也仍是高了她一頭。
“朕早已說過,當年之事未必是婕妤所為。”皇帝沉聲道。遂不看她,伸手在蘇妤小臂上一握,“進殿吧。”
.
這大概是頭一次辭舊迎新的時候鬧出降位禁足的事。蘇妤被他拽著只好跟著他走,忍不住低聲問了句:“陛下怎麼知道陸潤儀來過綺黎宮……”
皇帝側頭瞟了她一眼:“我聽見了。”
聽見了?蘇妤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她和姑母說話時,出門就碰上了皇帝的事。當下竟忍不住笑了一聲,皇帝便又瞟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陛下很喜歡偷聽麼?這是蘇妤心底的想法。斟酌一番,說出來時倒是委婉了幾分:“陛下總能聽見。”
“……”皇帝自知她指的是什麼事,眉頭一挑,板著臉道,“這次可不是偷聽。”話一出口覺出不對,即刻糾正道,“……上一次也不是偷聽,是偶爾撞見;這次是徐幽給你送東西時聽見了。”
眼看著蘇妤眉眼帶笑,好像有著幾分促狹的不信,皇帝也未再多言,就這麼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行上長階去。手中握得很緊,竟是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掙開。蘇妤倒是一直未掙,只是他不說話她也便不再說話。
一路進了殿中,餘下幾人也均未敢多言。宦官高聲通稟之後,已在殿中的一干內外命婦和宗親重臣皆自離座行禮。定睛一看,眾人卻都有一愣。
竟還能看見這二人攜手走進來……
細細回想,上一次見到他們攜手,還是先帝的時候。忘了是為什麼而設的宮宴,太子和太子妃便是這麼攜手並肩地走進來的……
哦,今日倒是未有“並肩”,蘇妤總比他慢了半步,大抵是刻意壓著步子的。
已然在九階之上端坐著的竇綰微有一顫,她清清楚楚地看著,目下蘇妤因和皇帝一起走進來,便一起受了眾人的禮——雖是實則怪不得她,但……她憑什麼?
見皇帝已經一步步行上御階,竇綰心知無論蘇妤在不在,這個禮都必是要行的。只得狠下心,率一眾嬪妃行上前去,距那一道珠簾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簾子掀開,看到蘇妤的那一剎間,竇綰仍忍不住眸中凜冽的冷意。
“陛下大安。”竇綰一邊說著,一邊垂下首去俯身下拜。身後的一眾嬪妃亦是一併拜了下去。
皇帝終是感覺到被握手中的手一抽。也知她心思,便鬆開了。
蘇妤在眾人見禮間向側旁退了半步避開,待得她們免禮後方盈盈一福:“佳瑜夫人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3:49
第三十二章:驚夢
“婕妤不必多禮。”佳瑜夫人淺淡一笑,遂側身一引請皇帝入座。皇帝回頭睇了蘇妤一眼,見她雙眸微垂目不斜視,逕自去落了座。
蘇妤鬆了口氣,亦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宮宴總是很熱鬧,一貫的觥籌交錯。酒過三巡,皇帝擱下杯子往殿下望去,九階之上的眾人見其神色便安靜下來,九階之下隨即也安靜下來。
皇帝靜了一靜,思量著沉穩道:“蘇澈來了嗎?”
蘇妤微驚。他起先答應過她,如若她不願意便可不見蘇澈,他會替她攔著,何以主動問起來?
蘇澈到殿中行了大禮,蘇妤疑惑地望向御座,正巧皇帝也正看過來,視線一觸,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蘇妤在四下安寂中離座上前,在他案前不遠處福了一福,才去他身邊坐了。皇帝一握她的手,復又朗朗道:“蘇澈,你姐姐剛晉了位份,頭一件事就是給你謀了個官職。”
蘇妤怔住,拜伏在地的蘇澈也一驚。闔宮上下誰不知道,蘇妤今年十八歲,蘇澈才十五歲,一個未及笄的少年,能擔得起什麼官職?皇帝這麼特意提起來,難不成不僅突然而然地寵了蘇妤、還要直接寵上天去,甚至把蘇家捧起來?
皆安靜地聽著,心裡都明白,如若蘇妤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地給這十五歲的弟弟求了什麼高職,朝堂上必定又要鬧上一番。
蘇妤始終緊張地望著皇帝,皇帝卻是沒有看她。沉默一會兒才再度開了口:“沈大人常說禁軍都尉府人手不夠,你就先去做個校令。”
沒有太多贅述,瞬間卻是一陣倒抽冷氣之聲。官職不高,算起來在七品之下;禁軍都尉府……誰都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風光歸風光,卻因涉及諸多秘事而極其嚴格,皇帝這是要……
轉念一想,眾人更是一凜:蘇婕妤提的議?
一時間,眾人摸不清頭腦,竟就無人敢吭聲了。除夕的宮宴乍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少頃,卻是沈曄上前一揖,口吻冷冽:“陛下,禁軍都尉府確是少了些有識之士,但禁軍都尉府不養閒人!”
全不留情面,甚至可說是直言抗旨,皇帝面上一冷。沈曄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說了什麼話,也大抵猜得到現在九階之上的皇帝必定有所不快,卻是沒有退怯的意思——只覺如此下去必定不行,皇帝寵這蘇氏太過。旁人興許還覺不出什麼,他禁軍都尉府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替蘇氏遮蓋著那些大罪也還罷了,把她弟弟塞進來……日後還得出怎樣的亂子?
蘇妤沉吟著,看到皇帝面上那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時,卻倏爾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視線飄向九階之下,她定睛看了看一襲飛魚服的沈曄,一聲輕笑:“沈大人,誰說要你禁軍都尉府養閒人了?”
這卻不是她該說的話。
沈曄微有一凜,遂添了兩分蔑意,清冷地還了一句:“朝中之事,何來女人干政?”
語聲不大,卻是無比清晰地傳入各人耳中。蘇妤睨了睨皇帝的神色,見他未有慍意,便又續道:“沈大人,蘇澈不是‘閒人’,他是蘇家人。”頓了一頓,蘇妤頷首重重道,“有勞大人。”
泰半朝臣與內外命婦仍是雲裡霧裡,卻到底有人明白了。沈曄帶著幾分驚疑默了良久,終是一揖:“諾。”
蘇澈抬頭望了一望,未能看到長姐,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存著幾分敬意地拱手:“長姐,我自會轉告父親。”
那晚的宮宴之後,是蘇妤第一次和皇帝如此隨意地在宮中散步。皇帝的意思,沈曄明白、蘇澈明白,她也明白。
在外人眼裡,把蘇澈擱在禁軍都尉府裡,相當於人質。如果蘇家再有什麼異動,蘇澈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如若這是皇帝的意思,那麼蘇澈就是徹頭徹尾的人質。
但……偏生是她提的。
皇帝是替她讓她父親明白了,即便她在宮中侍君,也斷不希望蘇家野心迭起。為了讓蘇家死心、讓父親不再望想,她可以親手把弟弟交去做人質。
只為釋君之疑。
她始終有意識地和皇帝隔著半步之遙,皇帝也就維持著這段距離不刻意靠近她。漫步許久,皇帝笑喟一句:“做得這麼明白,你父親若還不死心……”
蘇妤輕哂,接了一句:“便怨不得陛下了。”
朝中鬥爭素來都有個成敗輸贏,皇帝肯一再提點已是給足了面子。如若父親當真還要一條道走到黑……她也就委實再求不得什麼。
黑暗中,有可怕的場景在她面前一閃而過。
她看到父親死了,就吊死在家中正廳的房樑上……
弟弟也死了……是被腰斬於市!
淋漓的鮮血使她眼前一黑,失去重心般地栽了下去,折枝急忙一扶:“娘娘?”
“阿妤?”賀蘭子珩微驚,也急忙攙住她。覺出她微微發著抖,藉著宮燈暖黃色的光,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異樣的白,“怎麼了?”
蘇妤下意識地撐著他的胳膊穩住身子,緩了緩神,卻是搖頭道:“沒事,大概……喝多了。”
賀蘭子珩眉頭微挑,心道真是不會說謊,明明低酒未沾……
倒沒有揭穿她,只命宮人抬了步輦來,送她去成舒殿。
那一晚,夢魘徹夜。從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現眼前,和並未發生過的種種連成一片。蘇妤看到她的昏禮、他的無情,看到她在宮裡備受冷落……甚至再度看到家人的死。
有些畫面來得頗是奇怪,譬如折枝說:“過了今天就是建陽三年了,又是采擇家人子的時候……”
那就該是建陽二年除夕說的話,就是今天。
可今天分明沒有那話。
畫面中的一切更是不對,她看到自己還置身霽顏宮中,淒清得緊,和先前的兩年一樣,卻與今時今日大不相同。
即便是睡夢中,她還是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場夢。
但即使在她醒來後,她也無法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夢。一切都太真實了,歷歷在目,甚至比今天真正發生的事還要讓她印象深刻。就好像莊生夢蝶,讓她辨不清哪一邊是夢、哪一邊是醒。
“折枝!”一聲驚呼,蘇妤驚坐起來。茫然地四下望著,心裡是很久都沒再有過的慌亂。
上一次有這樣的慌亂……還是在佳瑜夫人入宮那天、她昏厥的時候。
可此時的她……幾乎已想不起佳瑜夫人入宮的事,好像整個人都活在另一個世界中,滿心都是她並不曾經歷過的事。
彷彿不受控制地墜入了一段並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越墜越深,逐漸打散她最後的清醒。讓她再也無力提醒自己……那只是一場夢。
因睡不著在正殿批著奏折的賀蘭子珩被寢殿傳來的這一喚驚住,不覺間與徐幽相視一望,徐幽即刻揖道:“臣去看看。”
“不。”賀蘭子珩放下手中的那本冊子一歎,“朕自己去。”
入殿,就見蘇妤蜷縮在榻上坐著,眼中毫無神采。兩個宮女有著幾分怯意地在旁勸著她也不理不睬。
皇帝揮手命二人退下,逕自坐到了榻邊,溫言道:“怎麼了?折枝現在大概歇下了,朕差人去叫一聲?”
明明是溫和的口氣,卻讓她覺得字字錐心。一陣瑟索,蘇妤張惶地抬起頭,滿眼疑惑不解:“陛下怎麼在……”
皇帝一怔,遂笑而解釋道:“朕方才睡不著,去正殿看了看折子……你不舒服?”
看折子?蘇妤頭中發懵,迷惑地環視四周之後,似是有幾分不可置信般地道:“這是……成舒殿?”
皇帝被她飄忽的口氣弄得渾身一悚,定睛看了她須臾才確信她確實問了那句話,點頭應道:“是……你怎麼了?”
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蘇妤一陣頭痛,只依稀記得自己睡了一陣子,一直在做夢,一個又一個的夢。但再往前發生了什麼……她似乎記不得了?
“陛下?”她惶惑地望著眼前的帝王,帶著猶豫地問說,“是陛下傳臣妾來的?”
“……是。”皇帝眉頭緊蹙,全然不知她這是怎麼了。雖是在途中有過不適,但回到成舒殿時她已無礙,氣色也好了很多。他想傳御醫,是她自己攔了下來,說只是太累了,歇一歇便好。
怎麼一覺醒來竟是……
“去傳御醫來。”皇帝發了話,候在外面的宮人立刻領命而去。蘇妤怔了一怔,貝齒一下下在下唇上劃著,心中竭力地回憶自己是不是又怎麼惹他不快了。
卻是想不起來。她身子蜷得更緊了,好像縮起來就可以避開一切人和事、可以逃開父親與弟弟的死,她的下巴死死抵在膝上,顫抖著說:“陛下……別殺他們……”
“什麼?”皇帝愣住,看著她的驚慌失措,他更加無措,“阿妤?”猶豫須臾,他試著伸出了手,撫上她的額頭。
她好像是碰了什麼碰不得的東西一般驀地一躲,慌亂中不知是怎樣的一閃念,竟同時伸手一擋,繼而便未經思索地咬了下去……
“陛……”徐幽大驚,剛要上前卻被皇帝抬手示意止步。
賀蘭子珩看著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的她,一邊驚懼於她今日是怎麼了、一邊卻又躲也沒躲。她很久都沒鬆開,反倒越來越用力。但看著她眸中的空洞,賀蘭子珩隱隱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無意識的?
究竟怎麼了……
從醒來的那一刻,蘇妤就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四周也都空落落的。平日裡她喜歡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覺,覺得那樣才能添一份安全讓她安穩入睡。但成舒殿裡爐火很旺,雖是嚴冬也半點不冷,並沒有備那樣厚的被子……
她只覺毫無所依,心底越來越慌、越來越亂,只有對眼前之人無盡的恐懼。一口咬下去間,好像所有的恐懼都隨著口中的使力舒了出去,是以她渾然未覺間越咬越深。
直到一陣腥甜在口中瀰漫開來,蘇妤心中清明半分,接著察覺出了週遭淡淡的龍涎香與檀木香混合的味道。
她幹了什麼……
“阿妤?”一聲帶著些許嘗試意味的輕喚徹底扯回了她的神思,口中一鬆,初一抬頭卻被猛地撞入一個懷裡。那陣溫暖中,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撕咬著,她有些發懵地聽到他問,“你怎麼了?御醫一會兒就來……”
緊緊地被他摟著,她在他懷裡一邊發著抖一邊死命搖頭:“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什麼?”他愣了一瞬,看到手上那兩排血印時才反應過來,“哦……手……沒事,你別在意。”
他一邊幾近刻意地故作輕鬆,一邊無論她在他懷裡怎麼掙他就是不放手。過了好一陣子,蘇妤才終於平靜了些許。賀蘭子珩低頭看了看她,掩飾著心底的幾分驚疑,一聲低笑說:“晚上沒吃飽?要宵夜不要?”
“陛下恕罪……”醒過神來的蘇妤,只覺得片刻前的自己必定是瘋了。終於從他懷中脫出來,怔怔地望了一望他手上仍留著血的傷口。沒來得及再說話,他便隨意地將手一垂,寬大的衣袖覆在手上掩住傷口,全不在意地將她再度攬了過來,笑言一句:“先別睡了,朕陪你待會兒,等著御醫來。”
蘇妤身子發僵,木然地倚在他肩上,餘驚未消。方纔的她想不起先前發生了什麼,現下清醒過來的她卻清醒地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
她那麼失態、那麼失常,看上去一定就像……瘋了一樣。卻又覺得好累,累得連擔心自己前路的力氣都沒有。
只短短片刻,賀蘭子珩覺得肩上的她氣息不複雜亂。試探著動了一動,果然毫無反應。
……還是睡著了?
他想了一想,沒有打擾。如是需要,等御醫來了再叫她也不遲。
伸出手看了看,虎口處兩排牙印都滲著血,真是咬得夠狠。一陣陣火辣辣的疼,凝視了須臾,忽地沁出一笑。
若方纔這一切都是毫無意識的……
他側首看了看倚在肩頭的她:阿妤,你怨我怨到食肉飲血方解恨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4:02
第三十三章:心緒
御醫來時倒也未叫醒蘇妤,搭了脈、問了宮人幾句,開了些安神的藥,囑咐蘇妤好好休息。彼時皇帝面色如常地聽罷了稟報,點頭道了一聲“知道了”,就讓御醫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猶豫地喚了一聲,皇帝瞟過去,他往皇帝袖口遞了個眼色。
皇帝卻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醫退下。
御醫的身影從殿門口消失,徐幽終於開了口:“陛下,您的手……總該讓御醫看看。”
“看什麼看,這點小傷。”皇帝全無所謂的樣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傷口又道,“再說,御醫一看,人咬的——朕在自己宮裡讓人咬了,這算什麼事?”
“可是您這傷……”徐幽心裡也彆扭。想勸著皇帝把傷看看,又怕話說重了、皇帝一氣之下發落了蘇妤。斟酌須臾,徐幽覺得還是想個折中的法子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藥和白練來給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時讓各位大人見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點頭:“也好。”。
四下安靜,皇帝的視線再度凝在那傷口上。一個個小口子整整齊齊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執筆間輕輕一動就扯得一陣疼。雖是不重,但到底時時都在,每時每刻都會讓他知道,這兒有個傷。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方纔的蘇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在睡夢中被驚醒。幾乎他每一次見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穩。總是被這樣或那樣的惡夢驚醒。
他不願讓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惡夢,所以從不曾多問她究竟夢到了什麼。但他也依稀覺出,她會那樣的一驚一乍,全是拜他所賜。
大概他於她而言,就如同這道傷口,時時都疼著、時時都讓她心驚。
賀蘭子珩注目於手上的點點猩紅,一夜都沒有再睡。一點一點回憶著,自己到底都對她做過什麼。
寢殿裡的蘇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時間並不長。醒來時還不到寅時,身邊空著,皇帝不在。
她便一直躺著,覺得頭中一陣一陣嗡鳴,繼而隱隱約約記起來昨晚發生了什麼,夢與醒時的記憶都愈發清明,清明到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從小到大,她的夢總是應驗的,只在前些日子有過些許差池。但這次的夢中,這樣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時候,皇帝進來更衣,她在看到他手上纏著的白練的瞬間驀地愣住。
不是夢……她當真傷到了他。
皇帝無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見她睜著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麼醒得這樣早?”
但見她目不轉睛的神色不大對,皇帝信步走了過去,左手撫上她的額頭:“還不舒服?”
蘇妤木然搖頭,繼而魂不守舍地側過頭去,看著他垂在下面的那隻手。因被衣袖覆著,她什麼都看不到,卻仍很清楚是什麼樣子。
賀蘭子珩只覺被她盯得躲不過,一時也不知是怎麼想的,輕咳了一聲,手捂了她的眼睛:“別看了。手沒事,一點小傷……是徐幽非要給包上。”
旁邊的徐幽一噎,腹誹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閒事。
隱隱覺得手掌心裡有些許濕意,拿開手,見蘇妤眼角掛著淚,眸光卻冷如冰刃。她靜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飄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揮手命旁人退下,只自己留在殿中候著。
蘇妤頷首間淺有一笑:“多謝徐大人。”
皇帝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見她垂眸不言,擺了擺手,讓徐幽也退下去。
蘇妤不作聲地起身離榻,短暫的一瞬踟躕之後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聲開了口:“陛下,求您讓臣妾死個痛快。”
“你說什麼?”皇帝驚住。
蘇妤抬了頭,寒涔涔的眼眸中沒有半點感情可言:“陛下,您近來待臣妾好,還是為了除掉蘇家……是不是?縱使臣妾打聽不到朝中的事,父親卻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讓父親放下戒備……是不是?”她一聲冷笑,“那陛下還不如直接殺了臣妾、再殺了蘇澈,必定能逼得父親反目,反正……蘇家上下最終也都是一死!”
皇帝聽言驚愕不已。上一世,他確實誅了她蘇家滿門卻不曾告訴她。難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測,只是從不曾表露過?
那麼在上一世時……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
蘇妤卻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覺他神色震驚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麼簡單。
她從來不曾信過他,哪怕她享受著他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過他。今時今日這番話,在她的疑惑中生出過多遍,只是從未想過要說出。
但……昨晚那場夢……
兩段不同的記憶合在一起,已發生的、還未發生過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親眼所見。她從前想過,父親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會爭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藥的事她也知道,父親已完全是病急了亂投醫。
所以總會敗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蘇家,卻並沒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場夢裡的一切,她無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會再受盡寵愛之後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兩年前一樣。其實在成婚前,她就隱約從夢裡知道,她和她的夫君會有翻臉的一切,卻在他對她好時毫無防備、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會再錯一次了。
一顆心已經被傷過一次,語氣再被傷一次,還不如早作了斷。
“陛下為除蘇家,逆著自己的心思待臣妾這樣好,真是忍辱負重。”蘇妤毫不掩飾語中輕蔑的譏諷,“其實陛下何必兜這麼大圈子呢?如今的蘇家哪還值得陛下如此大費周章……莫不是為了免去罵名?陛下放心,不會的,史官們自會照著陛下的心思去寫史書,陛下想把父親說成是怎樣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誠然,她的父親本也稱不上是個忠臣。
賀蘭子珩一語不發地聽著她的譏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這樣的話,到底是字字句句刺進心裡。他以為這些日子下來,她對他的看法怎麼說也該有所改觀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深深的挫敗感。賀蘭子珩的手在袖中緊攥成拳,語聲有些無力的飄浮:“原來這些日子……你還是都以為朕在利用你?半分信任也不曾有過麼?”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讓陛下為臣妾委屈皇裔?”蘇妤銜著幾許輕笑對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讓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許多大罪?”
催情藥的事也好、昨晚她傷了他的事也罷,條條都夠她一死。他不追究,讓她在鬆了口氣之餘更加生疑了。
“蘇澈他……”蘇妤的笑容中增了些淒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人質吧?又何必跟臣妾說是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這樣,蘇澈為何會在將來被腰斬於市?只能是……禁軍都尉府尋了他的錯處吧。
“不是!”皇帝終是有些急了,“你怎麼會這樣想?你若不願……朕讓他走便是。”
“陛下,蘇澈才十五歲。”蘇妤壓抑地笑了出來,極盡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錯?您便是要罰……充軍、流放還不夠麼……為什麼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斬於市的那一幕,四濺的鮮血始終映在她的眼前,讓她忍不住這些話。皇帝訝異地看著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蘇澈已經被他處死了一樣。
可蘇澈明明還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過合巹酒的人,您怎麼能這樣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計……就因為臣妾姓蘇,在陛下眼裡就已經罪無可恕了,是不是?”她啞笑著望著他,語氣平緩了許多。字字句句錐入他的心頭,他卻無話解釋。
她說得對,上一世時,他那般的厭惡她,說到底不過因為她姓蘇。他對蘇家的厭惡讓他全然忽略了她的處境,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朕當真沒想動蘇澈……”他艱難地扯動嘴角,“也沒想除你蘇家。”
那是他上輩子做過的事。這輩子,不敵他要彌補眼前之人重要。
蘇妤冷笑不語,對這話不置可否。只是驚訝於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他竟還忍得住。
偽君子,這三個字在蘇妤腦海中一閃而過。眼中滿是厭惡與厭倦之色,黛眉輕佻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謝陛下了。”
她半分也沒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來,隨即回身把她按在榻上坐下,一字一頓誠懇又無奈,“你聽著……朕沒想動你蘇家、更沒想利用你。你如是不信……朕向你保證,斷不會要你蘇家任何一個人的命。”
蘇妤卻淡泊而笑,睨著他說:“陛下以為臣妾是想求陛下饒了蘇家麼?並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訴陛下……臣妾不是當年嫁入太子府時的那個蘇妤了,不會再任由著陛下玩弄於股掌、然後再躲起來自己傷心了……與其那般,臣妾寧可現在求個速死。”
類似絕情的話,他曾無意中聽到過。這卻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來,且說得實在是比當初狠多了。
他一陣自嘲。相對於他的愧悔,她似乎總能說到做到——上一世她說定要活得比他長,她坐到了;後來,她說再也不會相信他半句話……
她也做到了。
相較於他的心焦無力,蘇妤端得是神色平靜,平靜得讓他愈加無措。與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無所適從不同,此時他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不明白為什麼過了個除夕而已,她就會再度變得如此……讓他覺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費。
這便是所謂“一報還一報”吧。上一世,她做什麼在他眼裡都是錯的;這一世,他做什麼在她眼裡也都是錯。
“阿妤。”皇帝笑得牽強,“今天是元日大朝會……朕晚不得。你在這等著,朕晚些回來跟你說,可好?”
蘇妤輕笑不言,皇帝一喟,逕自傳了宮人進來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無所謂地走出殿門,卻是身上猛地一鬆,壓音叫過徐幽,凜然道:“多安排些人盯著,切不能讓她出什麼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綺黎宮倒是不必攔著,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元日大朝會,這是群臣朝賀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員皆要入朝覲見。走在去輝晟殿的路上,賀蘭子珩心裡卻難有半絲半縷的喜悅。未乘步輦,只想自己走走,在寒風中把這一晚突如其來的變化想得明白些。滿心都是蘇妤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臉的原因,卻也清楚無論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來人。”皇帝駐下足,復又思忖片刻,緩緩出言道,“請蘇婕妤來。”
宦官一滯,不明其意卻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蘇妤把話說得那般決絕,頗有幾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夢驚了心緒不穩,總不能讓她煩亂之下做出什麼傻事來。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陣快一陣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驚意——自己好像從來不曾這般擔心過什麼,擔心到怎麼做都怕出錯。上一世,他活了那麼多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心緒。這不是簡單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覺出是自己緊張得過了頭,卻又無力抑制這樣的緊張。
即便是一門心思要補償她,這般的緊張也還是來得太強烈、太亂人心智。
一聲啞笑。他心道重生之後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變化也還罷了,畢竟從前他都不曾試著瞭解過她。可如今……他竟是連自己的情緒也覺得奇怪起來。
“陛下安。”一聲沉靜的道安聲,賀蘭子珩回過頭,伸手向她,“跟朕去輝晟殿。”
蘇妤身形一顫,即垂首道:“陛下見朝臣,臣妾……”
“朕沒跟你商量。”皇帝眉頭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說地繼續往輝晟殿去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4:14
第三十四章:朝會
蘇妤被他的舉動弄得發懵,心知以自己的身份去不得元日大朝會。卻是懶得多言,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情緒。一直到了殿門口,皇帝才鬆開了她的手,淡然吩咐了宮人一句“服侍婕妤去偏殿歇著”就再無別的話了。
……叫她來只是讓她去側殿待著?蘇妤心中奇怪卻未發問,一言不發地悶悶一福,隨著宮人去了。
.
皇帝步入大殿,眾臣道安之聲震耳欲聾。蘇妤在側殿聽著亦覺有所震撼,又按捺著好奇不往正殿去看。
天知道那天輝晟殿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境。
離側殿較近的朝臣們隱約看到裡面有個宮妃模樣的女子,卻到底官階較低不敢多問;而在御階之下敢於直諫的高官們卻離側殿很遠,根本不知裡面有後宮嬪妃。
是以朝賀如常進行著,但見皇帝忽地微抬了下頷,目光飄向遠方,隱有笑意。
正稟事的大臣見他這般神情隱有一怔,又垂首繼續稟著。
賀蘭子珩瞧著遠處安靜出入於側殿的兩名宮娥:這是呈膳呢,看來她是沒什麼事。
.
側殿裡的蘇妤全然回不過神來。讓她來輝晟殿側殿坐著也還罷了,這麼如常到像在自己寢殿般一樣就呈了早膳是怎麼回事……
蹙眉叫住宮娥,冷聲問她:“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那宮娥穩穩一福:“奴婢只是奉旨辦事,不敢揣測聖意。”
一桌子佳餚擺在面前,蘇妤卻半口也吃不下去。倒不僅是因為不明白他的意思,更是因昨晚折騰得太累,她只覺疲憊不已,全無胃口。
簡單地喝了一小碗白粥就再也吃不下去,蘇妤看了看外頭的大朝會,覺得讓宮人這麼走來走去到底不合適,便暫未叫撤膳。
坐在席上靜思早上的事,心中愈發的沒底。照理她早上的那些話已足夠過分了,雖則說前她並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因為她從前也沒機會多說話,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皇帝的容忍未免也太多了些。
垂首琢磨著,依稀記起昨晚自己咬他的那一口,確實是在驚恐中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咬得口中都有了血腥氣。
這都能忍?
思量中,蘇妤聽到正殿中有一聲微驚,有朝臣低沉問說:“陛下……您的手……?”
短短一怔,蘇妤移步到了門邊,小心地往裡看去。
.
賀蘭子珩剛執上奏章的手一頓,瞥了眼手上的白練,輕一笑說:“昨晚不小心傷了,楚大人不必在意。”
看出楚弼面色陰沉眼底有疑,皇帝心知他今日必定心情不悅。除夕夜,楚氏被降了位份又禁了足,做父親的心裡難免不是滋味。卻未主動去提,兀自看著楚弼呈上來的那道奏折。關於兵部在先前一年各項事務的稟奏罷了,他本也瞭解得差不多。何況……上輩子也看了一遍了。
草草讀完,笑讚了一句不錯。卻見楚弼和竇寬互遞了個眼色,誰也沒說話地各自思索了一瞬,又互遞了個眼色。
皇帝淡看著,微有一沉,道:“兩位大人,有什麼要說的,直言便是。”
竇寬一噎。他一早就聽說了,除夕夜,皇帝也沒宿在長秋宮。如若竇綰是皇后,他便可名正言順地糾劾,可竇綰暫還不是。他不甘心歸不甘心,這話說了便是自討沒趣。
想了一想,竇寬避開竇綰不提,只一揖稟道:“陛下,臣聽聞陛下除夕召蘇婕妤侍駕……”
他盡量斟酌著言辭,每一句話都琢磨得謹慎有加。皇帝卻壓根沒給他多說的機會,微微一凜,冷道:“竇大人,朕後宮的事,不勞大人操心。”
端得是半點面子也不給。誠然,無后時,皇帝召哪個嬪妃不一樣?朝臣也確不該多言什麼,竇寬默了一默,沉穩續言道:“臣不敢妄議後宮中事,只是……蘇氏原為陛下嫡妻,如今為妾便已形同廢黜。佳節之時,陛下與一遭廢之人……”
“竇大人。”皇帝語聲一厲,“妻也好、妾也罷,那是朕後宮的人,不勞大人操心。”
竇寬只覺九階之上有涔涔寒光投下,又聽皇帝續言道:“再者,大人也知蘇氏本是朕的嫡妻。先前的事大抵是冤枉了她,委屈了她兩年有餘,朕和她共度個除夕怎麼了?”
“那……”竇寬想了一想,直言問道,“如若昔年之事當真有冤情,陛下可會立蘇氏為后?”
元日大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議論起後宮的事已是不妥,眼下竟有直接提到了立后,皇帝面色冷然,倒未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輕笑反問:“有何不可?”
“陛下不可……”竇寬驀地跪倒,伏地一拜,稟報之聲有些顫意,“臣不該干涉陛下家事,但……靳傾已然起兵,陛下如若立蘇氏為后,豈不……”
“靳傾起兵?”愕然發問的卻不是皇帝,而是一旁的大臣。殿中一陣騷動,賀蘭子珩神色一凌,聽竇寬繼續道:“臣本想等年後再提此事……但陛下既已有立后之意,臣便不敢再做耽擱……天下皆知婕妤蘇氏乃霍將軍之外孫女,霍將軍之夫人、蘇氏之外祖母朵頎乃靳傾公主。兩國交戰,陛下豈能立敵國之後為皇后……若立她為后,恐天下不服、前線將士有怨。”
靳傾,已經數十年不曾與大燕動過兵了。大約就是從朵頎公主嫁給霍將軍那時便和睦了,霍將軍幫朵頎公主的父親彌平了族內叛亂,從此再無戰火。
如今……
倒是也沒什麼可著急的。兵來將擋,而立蘇妤為后的事,他本也知急不得。
朝臣們神色各異,想知皇帝對戰事再起的反應,皇帝卻未說什麼、甚至一時沒做什麼安排,戰事與立后之事都就此擱下不提,繼續說別的事情。
除卻這個小插曲,元日大朝會進行得也算順利。隆重莊重,頗顯國威。
.
散了朝,蘇妤在側殿裡看著皇帝從正門離去卻不好跟上去,畢竟還有一殿的朝臣。
莫不是因起了烽煙心中煩亂故而忘了自己還在這裡?
她心裡有些打鼓,並不是不能自己回宮去,只是她一個嬪妃,讓旁人看見從前朝而來總難免麻煩。
便安安靜靜地回殿等著,待得朝臣們皆散了、正殿中安靜無聲了,才向外張望了一番,悄悄踏出側殿的殿門。
和皇帝撞了個照面。
蘇妤抬頭一望,福下身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扶她,一邊往裡走著一邊笑侃了一句,“幹什麼躡手躡腳的,跟做賊似的。”
“……”蘇妤安靜地跟在他身後,見他腳下一頓也立即停了腳。皇帝看了看桌案上的菜餚又轉頭看了看她:“沒動麼?”
“……”蘇妤默了一默,低應道,“用了一些……”
再沒別的話。
皇帝倒是沒多說什麼,命宮人撤了膳,與她一併坐下。閒閒問她:“方纔竇寬的話,你聽見了?”
蘇妤一頷首:“是。”
皇帝覷了她一眼:“你怎麼說?”
“臣妾覺得竇大人言之有理。”淡淡漠漠的口氣。皇帝又覷了她一眼,一聲輕笑:“別有意找不痛快,朕聽得出來。”
“不是臣妾有意找不痛快。”蘇妤微抬起頭,眼底的意味倒是真真切切,“兩國交兵,請陛下大局為重。”
“這就不是你該擔心的了。”皇帝一笑,聽得宮人通稟,道了一聲,“傳吧。”
.
這已不是沈曄頭一次在見皇帝時碰上這位蘇婕妤在側,神色不動地一揖:“陛下安。”
“坐吧。”皇帝應得隨意,待得沈曄落了座後又道,“方纔朝上,左相言及靳傾動兵之事……”
“陛下。”沈曄生硬一喚即噤了聲,迅速地瞟了蘇妤一眼卻沒有別的進言。其意不言而喻,後宮嬪妃在此,怎好說及朝政?
皇帝亦是瞟了蘇妤一眼,卻是笑道:“多少也和婕妤有點關係,就不必避著了。沈曄,朕要你即刻帶人到邊境暗查此事。”
沈曄一怔:“陛下何意?”
皇帝面色沉沉的,思量著如何解釋。俄而道:“去便是了。駐邊將領及軍營一個也不可放過;近來兩方的軍隊調動亦要著意查明。還有……”皇帝忖度了一瞬,緩緩道,“軍中所有和竇家、楚家有關之人——親緣也好、交往密切也罷,挨個查清楚給朕稟來。”
牽涉甚廣卻並不難。皇帝在各處散下的眼線本就不少,其中許多本就是他禁軍都尉府的人,要查與大世家有關之人絕非難事。然則這番佈置仍是讓沈曄出了一身冷汗,只覺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皇帝犯不著在即將交戰之際如此大動干戈。遲疑片刻,沈曄終是拱手道:“陛下,臣斗膽……”
“什麼也別問。”皇帝截斷他的話,寒意森森,“去查就是。朕還可以告訴你,你必定能查到些事情。另外……”皇帝說著笑睇蘇妤,“帶蘇澈同去,讓他做些事,禁軍都尉府不養閒人。”
是想向她證明蘇澈並不只是人質麼?蘇妤心下微顫,欠身未言,亦對皇帝的其他佈置疑惑不明。
沈曄領命告退,賀蘭子珩克制不住地冷笑。靳傾動兵……他在位的期間,靳傾確是對大燕動過兵。
但,並不是建陽三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4:36
【
卷二‧若明若暗謀計
】
第三十五章:佈置
看出皇帝眸中的狠戾,蘇妤只作未見,素手執了茶盞又執了茶壺,自顧自地倒了杯水抿著,卻全然沒有給皇帝也倒一杯的意思。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也兀自倒了一杯,一邊飲著一邊道:“昨晚的事,你不肯提朕就不多問。但你總得告訴朕,朕又做錯什麼了,惹得你這麼不高興?”
蘇妤放下茶盞,沉默須臾,一哂間夾雜歎息:“沒什麼。不過是臣妾無福,擔不起陛下厚愛。六宮佳麗這麼多,比臣妾聰明的、漂亮的都多得是,陛下也不必對臣妾上心了。”
她只覺得,皇帝去寵誰都好,只是別來招惹她。反正她的父親和弟弟最後都會是一死、她左不過也是一死,那就死個痛快好了,習慣於被他捧在手心裡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皇帝靜靜看著她,四下也都寂靜著。蘇妤猶自毫無所謂地品著茶,靜等著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皇帝才有一聲輕笑,說出的卻是:“你便是殺人,也得讓人死個明白。”
蘇妤微愕,抬起頭望向他,卻見他雙眼中雖有無奈,看著她卻仍是笑意滿滿。
當真能不怪罪麼?
蘇妤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說……”皇帝猶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讓朕死個明白。這麼不明不白的生氣,總得給朕個原因。”
並不是過分的要求,蘇妤卻無話可說。或者說她其實還說不上是生他的氣,只是想避開日後的傷心罷了。但總不能告訴他,她一直會做關於今後的夢、並且還準得可以……
沉吟片刻,蘇妤抿了抿唇,緩緩言道:“沒什麼原因,陛下就當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抬了抬眉,“不知趣到陛下做什麼臣妾也覺得是陛下的算計,臣妾根本不肯信陛下。”
語中帶了些凜冽的譏意,這不是她要他“就當是”,而是徹頭徹尾的實情。如今他做的任何事,在她看來就是一場場算計。無論他待她多好,最後的結局都是改不了的。
賀蘭子珩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蘇妤靜默少頃,復又輕言道,“那……臣妾給陛下個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著她的平靜,賀蘭子珩忽地有些緊張,不知她要說出怎樣的理由來。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說。”
“因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信任。”蘇妤壓制著心底不斷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這一句話比先前那許多故意激怒他的話加起來都大不敬。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當今天子,而她……在說他不值得信任。
賀蘭子珩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間隔著白練觸痛了傷口,強笑著問她:“為何?”
“陛下還問臣妾為何?”蘇妤的輕笑中全是輕蔑,“前兩年,臣妾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侮辱,陛下以為是說忘就能忘的麼?當年臣妾信極了陛下,是陛下讓臣妾失望極了。”
蘇妤的笑意始終未減分毫。賀蘭子珩聽得說不出話,雖則從前也知蘇妤心中有怨、亦曾無意中聽到過蘇妤對他的不信任,但這委實是蘇妤頭一次當著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諱地表達出這樣凜冽的恨意。
儘管莫名其妙翻臉的是她,到底還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頃,賀蘭子珩輕輕“哦”了一聲,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轉了性子……都是假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這應該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揚的語調中似乎仍卻有疑問,蘇妤冷笑點頭:“是,那會兒是臣妾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想藉著陛下的寵愛一雪前恥罷了。章悅夫人也好、佳瑜夫人也罷,臣妾恨得很。”頓了一頓,她又補了一句,“還有陛下您。”
繼而又是長久的沉默,彷彿週遭的一切都已凝滯。賀蘭子珩自是聽得出她在找死——若是上一世,敢說出這樣的話她確是要有麻煩;在這一世,旁人若說出這樣的話也未必就沒有麻煩。
可偏偏是她坐在這一世的他面前,讓他半點火也生不出。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開口道。
蘇妤一怔,一時只道自己聽錯了。皇帝卻平靜地對上她的眼睛,聲音有力了些地又問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飄離之時,他曾驚訝於蘇妤的傷心。於情於理,整個後宮最不該傷心的就是她。一個待她一點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對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時她在貴嬪的位子上,在他死後她照樣要被尊為太妃。
那於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傷心成那般,甚至隨著他去了。
賀蘭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卻也知道,那份感情總不能是在他死後才突然有的,只能是從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視著她,帶著幾分思量再度問出這句話,又續了一句,“你會傷心麼?”
“我……”蘇妤驚住。驚異於皇帝如此的發問,亦有些驚異於自己心中一時對此竟沒有答案。
“假若會的話……你現在可否不避著朕?”又是詢問的口氣,皇帝說著也是無奈,啞一笑道,“朕當真只是……想對你好罷了。”
所以不要避著,他並不知自己這一世能活多久、會不會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彌補。
蘇妤一時神色難辨。近來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覺,比如……她性子好的時候,皇帝會比她性子更好;現在更是……她反應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個皇帝好端端地會問嬪妃如若自己死了怎麼辦?他明明剛即位不久……
.
是以輝晟殿裡的交談說不上不歡而散也實在談不上愉快,蘇妤悶悶地回到自己宮中,過了半個時辰折枝才回來,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這是又怎麼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說了……說娘娘您……”
她猶疑不定地望著蘇妤,蘇妤微凜笑道:“跟你說了?他跟你說這個幹什麼?”
“大約是……想讓奴婢勸勸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樣子……當真是憂心得很。”
蘇妤不語,俄而一歎:“隨意吧,你也別勸。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動那爭寵的心思——如今我動了心思,父親也動了心思;可我輸得起,蘇家輸不起。”
回絕得乾乾脆脆,折枝只好應了聲“諾”,躬身退下。
.
元月末,家人子采擇日漸臨近。大燕朝採選三年一次,這次是建陽年間的頭一次,也就是賀蘭子珩頭一回選妃。
名冊與畫像呈進成舒殿的時候,皇帝正悶頭看著禁軍都尉府的密報,徐幽連稟了兩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冊呈過來”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擱著吧”。
眼見皇帝暫且沒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揮手命尚儀局的人退下。皇帝猶自看著那密報思忖著,須臾,提筆圈了幾個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調回錦都”。擱下筆,皇帝把那密報交還給來呈折子那人,無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蘇澈?倒沒注意你在。”
蘇澈一陣腹誹,從入殿時就覺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著那密報,神情也逐漸嚴肅起來,他便也未說什麼。
合著自己在旁候了這麼半天,皇帝剛意識到旁邊還有個人。
蘇澈肅然一揖:“是。”便準備行禮退下,皇帝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徐幽說了什麼,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冊子及成箱的畫卷蹙了眉頭:“那是什麼?”
“是今屆家人子的名冊和畫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卻仍沒有看那些東西的意思,隨口便道了一聲:“去禮部回個話,不選了。”
……啊?
滿殿的宮人生生一驚,連走到殿門口差一步就出了門的蘇澈都愣住。徐幽滯了一滯:“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敵當前,哪有心思選妃。”
這借口找的……
徐幽簡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誰也知道靳傾此番動兵雖是戰事難免,但也說不上是什麼大事,大約費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彌平戰亂。
打量著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靜地稟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戰勝,您也還得選……您是不是為了……”目光掃到不遠處的蘇澈時,徐幽話語頓住,壓了壓音只道,“為了那位……”
聽上去荒謬,一時卻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見皇帝一喟,不語。
.
蘇澈回過神,繼續提步向外走去。徐幽這才勸道:“陛下,您就算心裡裝著婕妤娘娘,這規矩也破不得。往後不選也就罷了,頭一次就不選,您這不是等著朝臣糾劾麼……再者……”徐幽語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後宮裡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誰,嬪妃少,您顧著那兩家的面子就總也少不得去看看兩位夫人;嬪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賀蘭子珩自是聽得出徐幽是苦心勸他,也明白說不選就不選了委實不合適——若是過了這次,下次總還有個“後宮充盈”的說頭,如今卻連這四個字也說不通。
近來他待蘇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說是他確是為了她不想選妃——即便不是,也難保有心之人不會栽贓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麼議論來。
顧及朝堂也好、顧及蘇家也罷,哪怕只是顧及蘇妤,現在也不能冒出半點“專寵”的苗頭。
歷朝歷代,熱衷於“清君側”的忠臣總是不少的。
細細思量著,皇帝忽有一笑,閒閒說道:“選便選吧,交給嫻妃去辦,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掃了那些個名冊一眼,續道,“佳瑜夫人前陣子操辦新年宮宴勞累得很,讓她好生歇著;章悅夫人……”皇帝輕笑,“讓她操辦阿妤的冊封禮去。”
他就不信安排陸潤儀到綺黎宮的本意葉景秋不知情。既然她覺得陸潤儀出了什麼事蘇妤頭一個脫不了罪,那蘇妤的冊封禮有什麼不妥,自也是她葉景秋的錯處。
葉景秋不傻,自會明白皇帝的意思。
徐幽會意一揖應下,皇帝想了想又道:“去叫蘇澈回來,朕有話問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4:52
第三十六章:名單
皇帝的旨意讓嫻妃阮月梨很有些忐忑,掌理采擇家人子的事?不讓兩位夫人插手?
倒不是有多難辦,只是這樣大的事出不得疏漏,她又委實沒有經驗。
思來想去,嫻妃長歎一聲,擺駕綺黎宮。
蘇妤正細細調製著一盒子唇脂,玫瑰花粉磨得細細的,混合在融開的蜜蠟之中,加以各樣花汁,弄得整個德容殿都香氣縈繞。郭合稟說“嫻妃娘娘駕到”時,蘇妤只淡應了一聲,既沒有起身迎接也沒打算見禮。
阮月梨倒是也不在意,進了殿就在她漆案對面的席上落了座,端看著擺弄著各樣物件的蘇妤半晌,一歎笑道:“姐姐真是好雅興,采擇家人子的事近在眼前,六宮都盯著,偏姐姐還能靜下心來做這個。”
“有什麼靜不下心的。”蘇妤眼也沒抬一下,指尖碰了碰盒中軟膏試著硬度,又拿起了那花汁,笑說,“不是交給了嫻妃娘娘您操辦麼,臣妾在不在意有什麼用?再說,就算是交給葉景秋,她挑了誰臣妾也說不得什麼不是?”
一時寵她,本就不意味著她能再坐到那主母的位子上去,當得起一眾妾室一聲“姐姐”;何況……前些日子還出了那般的事。
蘇妤淡淡一笑:“你也知道陛下這些天也沒來過了。”
“有所耳聞!”阮月梨一咬牙,隨即便皺了眉頭,頗是沒好氣道,“聽折枝說了。你說你跟陛下鬧什麼脾氣?你也清楚,六宮嬪妃過得好不好,全是他一個人的意思……”
“鬧脾氣?”蘇妤輕一笑,“你當我蘇妤是那麼分不清好賴的人麼?失寵了兩年,我比誰都清楚失寵的苦……你看這顏色行麼?”
“淡了點。”阮月梨覷了眼她遞到面前的唇脂,很認真地給了個答案又道,“你知道失寵的苦你還耍性子?”
“不是我耍性子。”蘇妤長緩了口氣,緩出心中無奈,“你也知道,我總能夢到些東西,應驗的居多。”蘇妤啞聲一笑,“連被廢這事都應驗了。”
“嗯……”阮月梨一頷首,問她,“所以呢?”
蘇妤含笑反問她:“那你猜前兩天我夢到什麼了?”
“……”阮月梨黛眉輕佻,“夢到你又失寵了?”
那照這麼說倒也算又應驗了一回。
“什麼啊……”蘇妤白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往那唇脂裡添了花粉,“我夢到……蘇家倒了,徹底倒了。父親自盡、蘇澈腰斬,全家都被抄了。”她說著一笑,“你說這回……我避得過麼?”
阮月梨和蘇妤自幼認識,知道她那一場場夢是怎麼回事。記得從前她還嘲笑蘇妤疑神疑鬼,後來實在被那一次次應驗驚得夠嗆。
避得過麼?她哪有信心跟蘇妤說“避得過”。
見她不言,蘇妤又笑道:“所以啊……我幹什麼傻乎乎地再由著他寵一次、再讓自己心死一次?我就這麼賤?”
都是大燕排得上號的貴女,這樣的字眼多少難以說出口的,更何況是說自己。蘇妤說這話時卻有幾分切齒,不是反問,她是委實想罵自己一頓。
那日皇帝問她,若是他死了,她會否傷心。她一時並無答案,回到自己宮中後卻忍不住細想起此問——倒仍是沒有明確答案,卻滿心都是他待她的好。有最近的,也有兩年前的。
蘇妤覺得自己……沒用透了!
明明是待她不好的年月加起來更多些。
“姐姐你心裡頭明明放不下陛下。”阮月梨喃喃道,“從前那兩年也未見得就絕情了,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說翻臉就翻臉,就為了一場夢?”
語出即噤聲,阮月梨也清楚,蘇妤“一場夢”從來並不只是“一場夢”。
“別替我瞎操心了,採選的事怎麼了?”蘇妤笑睇著她,“且看看有沒有臣妾能為嫻妃娘娘分憂的地方?”
聽蘇妤變了口氣,阮月梨也拿腔拿調起來。從袖中取了張紙出來擱到桌上:“那就有勞婕妤幫本宮看看這事怎麼辦。”
蘇妤抿笑應了句“諾”,拿起那張紙來看。上面除卻若干個名字以外再無其他。其中有幾個是她認識的,按著年齡來算……
蘇妤眉頭微蹙:“今屆家人子?”
“可不?”阮月梨道,“見都沒見,陛下先把這個給我了,說這上面的一個都不許選進來,你說這什麼意思?”
“大抵是看了畫像不滿意唄。”蘇妤思索著無所謂道,“殿選本也麻煩得很,他能替你先摘出去一部分人不是很好?”
“才不是呢。”阮月梨嗔了她一眼,“這單子是蘇公子寫的。”
蘇妤一愣:“蘇澈?”
“是。”阮月梨頷首,“陛下傳我去的時候,蘇公子還在成舒殿呢。”
怎麼回事?蘇妤覺得奇怪,先前聽皇帝說差他和沈曄一起去辦事,倒沒什麼不妥。如今如是來回稟什麼也沒什麼稀奇,但怎麼會讓他寫個家人子的單子給嫻妃?
但見阮月梨也是滿臉疑惑,心知問她也問不出個什麼來。心中矛盾一番,到底是不敢扔下弟弟的安危不管,一歎道:“我見陛下去。”
阮月梨笑逐顏開:“多謝。”
蘇妤禁不住地瞪她——怎麼看都像是幫陛下設了圈套請她進去。
至了成舒殿,宮人連通稟也沒通報句請她進去。蘇妤踏入殿門,聽得側殿的笑談,止步偏頭一看……
皇帝在和蘇澈把酒言歡。
心中暗驚,蘇妤沉著臉邁過側殿的門檻,俯身一拜:“陛下大安。”
笑聲倏然止住。
“免禮吧。”皇帝語氣沉沉,聽上去並不想見到她。蘇妤站起身,說話有些猶豫:“臣妾……”
其實那些話問皇帝也行、問弟弟也行,只是兩日同時在這,她有些不知該怎麼開口。
“婕妤等等。”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的話,遂將另一隻手伸向蘇澈,“蘇公子,先把賬算了?”
……什麼?
蘇妤目瞪口呆地看著弟弟不情不願地從懷中取了銀票出來,擱到皇帝手上。皇帝竟然還很認真地數了數,繼而滿意地朝二人一笑:“朕還有事,你們聊。”
他就這麼走了……
蘇妤在原地愣了又愣,直到蘇澈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長姐?”
“坐下!”蘇妤打開他的手,狠狠喝道。蘇澈不敢吱聲地坐了回去,蘇妤氣勢洶洶地在他面前也坐下,“說!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蘇澈有些尷尬道,“我就是……跟陛下打了個賭。他跟我說長姐生氣了,但是方才嫻妃去見了長姐,長姐必定會來見他;我說不可能,長姐認準的事改不了,誰去勸也沒用……”
蘇妤聽得吃驚,又怒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這個月俸祿就沒了啊。”蘇澈垂頭喪氣,蘇妤聽得滿色發白,又道:“不跟你說這個!我是問你,你給嫻妃娘娘寫的那張單子怎麼回事?”
“那個啊……”蘇澈朝外指了指,“那個是陛下讓我寫的……”
“他讓你寫你就寫?”蘇妤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一想又噤了聲,那位是皇帝,發了話誰敢不聽?
默了一默,蘇妤改口問他:“陛下讓你寫什麼了?”
“……陛下讓我照著錦都的家人子名冊把從前和長姐關係不好的都挑出來。”蘇澈說著抬眼覷了覷長姐的神色,“你說我敢抗旨麼……”
蘇妤回思一番,皺了眉頭:“所以你就亂寫?”
“我沒有啊……”蘇澈驚訝不已地望著她,“這是成舒殿……長姐別亂說……”
“還沒有?那單子上泰半的貴女我聽都沒聽說過。”蘇妤瞪著他。
“那……”蘇澈啞啞道,“那是陛下加上的……”
蘇妤聽得驚意更甚:“為何?”
“……我怎麼知道。”蘇澈道。想了一想,給出的答案和嫻妃一樣,“許是看了畫像覺得不滿意,便讓嫻妃娘娘先給擋下?”
在正殿靜聽著的皇帝聞言一笑,滿意地翻著手裡的折子不說話。為什麼加上那些名字,蘇澈不懂、蘇妤不理解,連御前的宮人也覺得奇怪,他心中清楚又沒辦法說。
上一世時在建陽三年入宮的家人子,懶得搭理蘇妤這個長久無寵的昔日主母的居多,但也有好事的、或是急於巴結葉景秋和竇綰的去找過她的茬。
那時他只冷眼看著,不聞不問。只要不鬧出什麼大事來,他懶得對她的事多費口舌。
這一世麼……
自是要把這幫人阻在宮外。保險起見,順便問了蘇澈從前在錦都有哪些貴女和蘇妤交惡。
家人子可以選,但就算要選,也得盡量不給蘇妤添堵。蘇澈的名單、他的名單,再加上嫻妃掌理著這事,泰半的“堵”便算是清了。
餘光瞥見二人從側殿退出來,蘇澈上前一揖,道了句“臣告退”,皇帝眼也不抬算是允了。蘇妤遲疑一番,終是按著規矩上前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卻陡然抬了眼,板著臉就回了一句:“不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5:04
第三十七章:充儀
蘇妤聞言銀牙一咬,靜立在殿中不動,不知皇帝要說什麼。皇帝的視線定在她面上,二人都是半點笑容也沒有。須臾,皇帝道:“蘇澈在禁軍都尉府做得不錯。”
“謝陛下。”蘇妤垂首一福身,皇帝又道:“過來坐。”
僵持了也有二十幾日了——且在蘇妤眼裡並不是“僵持”,她委實是真心實意地想要避開他。可到底是沒有拒絕的理由,蘇妤悄然無聲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隔了半步遠的距離,一動不動。
皇帝覷了她一眼,也不開口,繼續看手裡的折子。
好像沒什麼事?
坐了一會兒,蘇妤抬了抬眼:“陛下……有何事?”
“沒事。”皇帝隨口答道,又反問她,“你回宮有事?”
“……”蘇妤啞音。
又坐了一會兒,皇帝把折子擱下起了身,把手伸向她,笑說:“出去走走。”
倒是沒走太遠。成舒殿後有一處涼亭,二人便在涼亭裡歇下了。元月末猶有些寒意,這日又是陰天,更顯得冷颼颼的。宮人奉了溫酒來,皇帝信手倒了一杯遞給蘇妤,蘇妤將酒捧在手裡取暖卻不喝,皇帝抿酒睨了她一眼,笑侃道:“怕朕給你下藥麼?”
“……”蘇妤這才紅著臉飲了口酒。皇帝又說:“近幾日如是章悅夫人傳你去,你便去吧。不必擔心什麼,是朕把你冊封禮的事交給她操辦了,不會出什麼岔子。”
“諾。”蘇妤應了一聲。分明地覺出近來的許許多多事情,皇帝都會先跟她打個招呼。不論她對他有怎樣的牴觸,提前知情了之後到底是安心了不少。
“還有……這次採選完了,你是想接著自己住、還是宮裡添幾個人陪你?”皇帝詢問道。
蘇妤心知自己到底還是一宮主位,總獨居著不管事也不合規矩。默了一默,抿笑道:“聽陛下的。”
.
元月廿四,蘇妤受封正三品充儀。在太廟行罷冊封禮後,又回到綺黎宮接受一眾比自己位低的嬪妃的拜見——其中包括與她同品卻位子靠後的充華楚氏。
這幾位宮嬪,多是元年受詔入宮的世家女子,唯楚氏和一貴姬丁氏是從太子府隨進宮的。
但誰也不曾想過,自己竟還會有再度向蘇妤見禮的一天。
蘇妤淡看著,這一幕於她而言亦是似曾相識。嫁入太子府的第二天一早,一眾媵妾也是這般向她見禮。
只不過那時,為首之人是葉景秋。
葉景秋……蘇妤禁不住地輕笑,前幾日,葉景秋因為冊禮的事時時要找她打個商量,她不動聲色地看著葉景秋笑靨之下的不甘,心中難免有幾分快意。
.
若說當日皇帝下旨要為蘇妤晉位之時引起了一番小小的動盪和議論,如今冊禮行罷,這番議論便順理成章地擴大了。
起因還是那封號:雲敏。
關於是否取自“雲清”和“敏宸”,因閔氏與晏氏均是長輩,後宮不敢揣測太多,最多不過私下說上一說;然則另一番“閒話”卻被擺到了檯面上——興許在皇帝心裡,竇綰這個本該為后的佳瑜夫人是不敵髮妻蘇妤來得重的。
這猜測也算不得無風起浪。誰都還記得,當日皇帝雖是仍與竇綰行了昏禮,但……合巹禮未成。
細究其原因,也是因為這位雲敏充儀。是她突然病了,皇帝才離開了輝晟殿。如今又為她加了起碼是從一品妃位才能有的雙字封號,皇帝的意思讓眾人愈發看不透。
不過……反正后位也已空懸了兩年有餘,起先都道葉景秋會是皇后、後來出了個竇綰。帝王的心意本就揣測不得,突然而然地想把蘇妤扶上去似乎也算不得什麼怪事了。
.
蘇妤過得順,自是免不了有人心中不順。闔宮都看得出來,蘇妤在場的情況下,面有不屑或是不服的大有人在。兩位夫人能不見她就不見她、楚充華還禁著足,除卻在她晉封當日拜見了一次就再未見過她。唯一一個還敢不恭不敬的,大約就是有著身孕的陸潤儀了。
其實陸潤儀也非沒在蘇妤身上吃過虧,她有孕而不得晉位、遷居霽顏宮,多多少少都和蘇妤有關係。不過到底是有著身孕的人,憑著這孩子,誰也動她不得,目中無人也在所難免。
到綺黎宮道賀時亦是語中帶刺,又話裡話外和楚充華套著近乎。蘇妤淡淡聽著,待她不冷不熱的一番話說完,才命了宮人去取東西。
折枝親自取了個錦盒來擱到蘇妤手邊的小桌上,蘇妤信手打開,取了裡面墜子出來。是枚玉佛,雕琢得精緻,小小的卻很是瑩潤。蘇妤銜笑向陸潤儀道:“男戴觀音女戴佛,這玉佛,給潤儀娘子圖個吉利。”
不鹹不淡的口氣,寓意上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只是……在場幾人一看便明白了,那玉佛上的紅繩極短,根本不像是給大人戴的,只能是給小孩子。
換言之,蘇妤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陸潤儀,她希望陸潤儀腹中懷的是個帝姬。
誰不知嬪妃多想有個皇子傍身?蘇妤刺激,不是明明白白地跟陸潤儀翻臉也差不多了。
蘇妤把那玉佛擱回盒中,折枝一福,將那玉佛呈到陸潤儀面前,道了聲:“潤儀娘子。”
便是等著陸潤儀收下了。
陸氏只覺那玉佛的光澤刺眼極了,佛像上微微的笑意都像是對她的譏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盯了半晌,驀地一伸手連同盒子一併抄起來。
“有本事你砸。”蘇妤生硬的語聲讓陸潤儀一僵,四下也靜了。
尚未採選,宮中嬪妃就這麼多。如今來給蘇妤道賀的是這些、當日去賀陸潤儀的也是這些。
都記得從前發生過什麼。
微有一頓,蘇妤笑睇著她面上生了冷意:“反正,潤儀娘子你也不是頭一回砸本宮賜的東西了。”
是“賜”不是“送”。陸潤儀最好還記得她的位份,在座的一眾宮嬪亦是。
滯了一滯,陸潤儀幾乎覺得手裡那盒子燙手。拿著也不是、擱下也不是,旁邊坐著的一眾嬪妃又明顯等著下文,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見她一時沒有反應,蘇妤執起茶盞,閒閒地啜了一口,又道:“潤儀娘子怎麼就這麼不識貨呢?上次那鐲子就是稀世珍寶,娘子說砸便砸了;如今這個,玉質比那鐲子還要好些,娘子還要砸?傳說妺喜愛撕帛之聲,娘子竟獨愛摔玉之響麼?”蘇妤說著,目光在她面上一劃,“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般的美貌。”
這話說得簡直惡毒。目下的陸氏何止是沒有禍國妖妃的美貌,因有著身孕,從身材到容顏都走了形。
偏性子還半點長進都沒有。
被蘇妤氣得語結,陸氏切齒半晌,狠然將手中之物擲在桌上,說話比蘇妤還不留情面:“到底是失寵了兩年的人!得了塊破玉就美得跟什麼一樣!誰稀罕!”
蘇妤等的就是她的不敬。
陸氏在蘇妤笑吟吟的視線中簡直窒了息,不明白為什麼蘇妤眼中竟有滿意之意。靜了一陣子,蘇妤思量著緩緩道:“折枝,去宮正司問一聲,就說陸潤儀對上不敬,但她有著身孕本宮罰不得她,若是拿她霽顏宮的宮人問罪,合不合規矩?”
全殿死寂。只餘折枝腳步窸窣,很快消失不見。
不是沒人想到蘇妤晉位之後會想立威,卻沒想到她敢拿這唯一有孕的人立威。蘇妤雖不是霽顏宮的主位,位份卻比陸潤儀高了許多。要罰她的宮人還想著問宮正司一聲,實在說得上是“善解人意”。
別管這“善解人意”有幾分真,目下眾人是誰也不好開口攔著了,只等著宮正司回話。
片刻工夫,折枝便回了綺黎宮,向蘇妤端然一拜,回道:“奴婢問了宮正女官,女官說合情合理。”
“哦,那很好。”蘇妤笑看向陸潤儀,陸潤儀面容發僵:“你敢……”
“有什麼不敢的?”蘇妤回以一笑,“吩咐下去,霽顏宮闔宮杖責二十。”頓了頓又說,“帶宮正司行刑去。霽顏宮本宮也住過兩年,好好的宮室為這不識抬舉的弄髒了怪不值當。”
她的笑容始終未變,視線亦不離陸潤儀分毫。輕輕曼曼地吩咐完了,遂顯了些乏意:“娘子是回宮等著呢……還是在本宮的綺黎宮等著?若是在綺黎宮等著,本宮即刻叫醫女來服侍娘子,免得出了什麼岔子說不清楚。”
半點餘地也不留。
二人一時僵持了,蘇妤咄咄相逼、陸潤儀陣腳大亂。過了許久,才有宮嬪猶豫著怯怯地開了口:“充儀娘娘……潤儀娘子畢竟有著身孕……娘娘罰了她闔宮的宮人,娘子回去後無人服侍……皇裔……”
蘇妤偏頭望過去,恍悟般地朝那人一笑:“多謝才人娘子提醒。”繼而便是久久的沉吟,好像是要認真地想個法子。默了一會兒,蘇妤旋是一笑,“怎麼忘了?潤儀娘子在遷去霽顏宮前,是楚充華照顧著。反正楚充華宮裡也沒旁人有孕,自是還得以潤儀娘子的胎為重。何況……充華降了位份之後,宮人還沒減呢,韻宜宮裡人手大概充裕得很。不如本宮向嫻妃娘娘請個旨,讓充華差些人去服侍娘子,不就兩不耽誤了?”
陸潤儀聽得冷氣一抽。蘇妤如此安排,她自是難免心虛的——當日她要設計搬去綺黎宮,便是拿準了如若皇裔有了差池,皇帝必定饒不了蘇妤。如今卻眼見著蘇妤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若是楚充華差了人來、她的孩子有了什麼閃失……不就是拖了楚充華下水?
蘇妤笑睇著她,心知她必難接受,且多少要以為自己在楚充華身邊安插了人手才有此舉,為的是既能害她的孩子又能栽贓給楚充華。
實非她有意要刁難陸潤儀,然則既要立威,總是不安分的人更容易拿捏一些。
“蘇氏……你欺人太甚!”陸潤儀終是忍無可忍,再度抄起那盛著玉佛的盒子狠擲於地。
她身旁的嬪妃想攔卻未能攔住。一陣脆響,蘇妤平靜地看著那迸了一地的碎玉,眉心微有一蹙。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5:17
第三十八章:各路
陸潤儀再度摔了蘇妤送的東西,蘇妤冷聲一笑,吩咐先前的霽顏宮闔宮杖責二十再加二十,接著直接下了逐客令。
在場嬪妃那麼多,此事自然而然地傳開了。先是有人稟到了章悅夫人和佳瑜夫人宮裡,兩位夫人的回話如出一轍,均是坐視不理。
之後便稟到了嫻妃處。阮月梨急急地去找蘇妤,眉頭緊蹙地問她:“你當真是不怕死!她到底有著身孕,若是氣急了,那孩子當真有個什麼閃失……”
“她胎像穩得很。”蘇妤悠悠道,“敢動旁人不敢動的人才好立這威不是?再者,若她那孩子真沒了,陛下賜我三尺白綾倒也痛快。”
立威和尋死,這兩個想法可說是截然相反。阮月梨愣了一愣:“你到底怎麼想的?”
“要麼活得舒心,要麼死得痛快。很難懂麼?”蘇妤悠哉哉的樣子和阮月梨的焦灼對比鮮明,莞爾一笑,繼續解釋道,“反正最終結果我也知道了,橫豎都是一死,幹什麼那麼委屈自己?向頭兩年那樣事事當心著?我累!”
心真寬……
這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夢見了棺材遲早要在眼前於是索性笑個痛快。
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卻是勸無可勸。蘇妤的夢太準,她如此是“破罐破摔”也好,是想斷氣前再活個痛快也罷,都在情理之中。
突然覺得蘇妤現在的話簡直可稱為“遺言”,阮月梨只覺盡量替她完成心願才好。自是循著蘇妤的心思,從楚充華宮裡指了若干宮人到霽顏宮去,完事後才差人回了兩位夫人,二人也都未說什麼。
嫻妃差去蕙息宮向章悅夫人稟事的宮人告退後不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字不落地稟到了成舒殿去。
皇帝聽著宦官的稟報,一句岔也沒打。直待說完,他才抬了抬眼,問了句:“又摔了?”
……什麼又摔了?
那宦官想了一想,揖道:“是。聽說那玉佛摔得粉碎的……”
皇帝嗤聲一笑:“擺駕綺黎宮。”
同樣好奇著事態發展的蘇妤聽到那一聲“陛下駕到”時心裡有了七八分的猜測,行至殿門口與迎駕,便覺出皇帝入殿時衣袍夾風——或者說是帶著怒氣。
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蘇妤沉容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在她面前停了腳步,面色沉的讓殿中候著的一眾宮人都屏了息。其實早在蘇妤發落了陸潤儀身邊的人時,眾人便覺得蘇妤膽大得過了頭,竟直接拿有孕宮嬪開刀。
誠然,他們自不知道蘇妤本就同時存著兩種想法,且“死得痛快”還比“活得舒心”的想法來得更強烈些。
他不開口,蘇妤也不吭聲。賀蘭子珩淡看著面前跪得規規矩矩、紋絲不動的蘇妤,不知從何處覺出了兩分清晰的賭氣意味。
他也很想和她賭氣,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這個想法在他心中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蕩然無存。若論“僵持”的本事,他委實敵不過蘇妤。
無聲一喟,還是皇帝先開了口,冷冷笑道:“剛封了充儀膽子就大了?你明知陸潤儀有著身孕。”
“是,所以臣妾才不曾罰她。”淡淡漠漠的回話。皇帝又一聲笑:“那你還有意和她爭?若她的孩子有什麼閃失……”
“那臣妾給那孩子殉葬就是了。”這毫無所謂的口氣,清清淡淡卻又有著幾分她在他面前常有的生硬。
賀蘭子珩心覺自己這陣子簡直不該由著她賭氣。
“還譏刺陸潤儀愛聽玉碎之聲,朕看倒更像是你愛聽才總激得她去摔。”
皇帝的聲音沉緩卻平靜,喜怒難辨。蘇妤默了一默,叩首道:“陛下說是就是吧。”
“……”皇帝幾乎在她面前僵了。終於繃不住,一把扯了她起來,哭笑不得地問她,“你就非得和朕這麼頂著?”
蘇妤的神色間似乎有一瞬的黯淡,賀蘭子珩聽到她喃喃說:“不管臣妾頂不頂……陛下要問罪都還是要問的。”
他倏然無言以對。
是,他從前對她如何,根本和她的態度沒什麼關係。她頂撞也好、服軟也罷,他終究沒多聽過半句。
執著她的手很是琢磨了一會兒如何打破這沉寂,他淡淡道:“不是來問罪的。剛才那些話……”皇帝乾咳了一聲,“逗你的,別當真。”
蘇妤點點頭。
“這些事是章悅夫人差人稟給朕的。”他自顧自地解釋著,明知她一句也沒問。頓了一頓又道,“朕想說……如是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
蘇妤羽睫微抬,靜等後話。
皇帝問她:“你能不能自己差人來稟給朕?”
蘇妤的擔心又一次多餘了,皇帝半點責備也沒有。笑談幾句就施施然坐下,怡然自得的樣子。
蘇妤也隨著他坐下,抬眼瞧見折枝滿臉擔憂。她知折枝安排了人下去,不住地打聽霽顏宮的事,生怕陸潤儀有個什麼閃失。
她卻是不擔心的,因為她依稀看見陸潤儀平平安安地生了一個孩子,繼而畫面一轉,又看到她身著妃位朝服受封。
可見是不可能小產。
長秋宮,除卻一正在稟事的宦官,旁邊的一眾宮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坐於下首之人聽罷後,胸口幾經起伏才平復下來,猶有幾分不信任地問他:“陛下當真半點責怪也沒有?”
“是……”那宦官一揖,“除卻幾句有意地假責,就沒再怪雲敏充儀什麼……”
猛地一擊桌案,卻在瞥到旁邊那人的輕笑時壓住了怒火。
佳瑜夫人笑看著章悅夫人的怒不可遏,徐徐道:“我們都輕敵了,是不是?”
章悅夫人銀牙緊咬,思來想去還是不肯承認,只狠然道:“不可能的……當年陛下肯為了皇裔廢了她,怎麼可能容她再傷皇裔一次……”
“那就只能是因為她還沒真傷著皇裔了。”佳瑜夫人笑意不減地思量說,“不過這事倒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有怎樣的通天本事,從前陛下厭惡她那般,如今竟還能復寵至此,嘖嘖……”佳瑜夫人搖了搖頭,“也是陸氏忒蠢,眼瞧著勢頭不對還硬要尋晦氣,活該連陛下也不拿她當回事。”
章悅夫人重重舒下一口氣,只覺自己丟人丟到了長秋宮。
“行了,你也別氣。”佳瑜夫人笑睨著她,“后位之爭,到底只能是你我一爭,輪不到她。”
看著佳瑜夫人的自信滿滿,章悅夫人很是受挫。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近來雖是仍常到她的蕙息宮去,卻是和衣而眠很久了。她一直安慰著自己,如若她是這般的境遇,竇綰必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但看竇綰這般的神色……難道不是?
按捺著心中紛雜,葉景秋銜笑抿了口茶,目光微凝:“是,只能是你我一爭。”
但在此爭前,能除掉的絆腳石還是除了為好。
陸潤儀被這一出弄得寢食難安。
沒想到蘇妤當真敢動她,罰了她闔宮的宮人不說,為了她能“好好安胎”,索性跟大監打了個招呼不讓那些宮人回來了。
於情於理,大監也沒理由不答應。
是以霽顏宮中竟無一相熟之人,好在楚充華那邊調來的人做事也細,也不敢輕視她這胎,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著。
陸氏卻是連安胎藥也喝不下去。只覺這日日都要喝的安胎藥比往日苦多了,苦到難以下嚥。勉強喝了兩口就擱到一邊,在近前服侍的那宮娥倒是不像從前在身邊的人那樣苦苦勸她,覷了覷她的神色,輕輕道:“娘子若是實在喝不下去……便莫要勉強了吧,奴婢拿去倒了,晚些讓她們煎新的?”
“倒就倒了吧。”陸潤儀隨口應了,眉心緊皺。她是當真不願意從前在身邊的宮人死了,且不說是不是擔心他們的安危——她目下懷著孕,總要為腹中的孩子積德。
一時也有些後悔。她從來不是個聰明人,連她自己也清楚。常常心直口快的,說話做事皆欠考慮。
不同於葉景秋有時還給蘇妤留點面子,她從來沒把蘇妤放在眼裡過——不就是個棄婦麼?她有什麼了不起?
只是從前她位份低、蘇妤亦避世,兩年下來不曾有過什麼交集,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
可氣的事,她有孕之時剛好是蘇妤轉運的時候。按理說嬪妃有孕該是宮裡頭等的大事,她卻就生生讓這麼個棄婦搶去了風頭。
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被搶風頭。
心裡自然是恨蘇妤恨到咬牙切齒,倒要看看這麼個棄婦敢拿她這有孕的嬪妃怎麼樣,可蘇妤還真就動了刑。
確是她太莽撞了。陸氏不甘的一聲歎,心裡多少有些後怕。蘇妤罰了她闔宮的宮人,皇帝卻一點表示也沒有。這還是她有著身孕,那等這孩子生完了之後呢?蘇妤可還會饒她麼?
陸潤儀想著想著銀牙緊咬,躊躇再三,終於一狠心發了話:“備轎,去綺黎宮。”
賀蘭子珩毫不理會蘇妤的不安地在德容殿看了一下午折子。蘇妤不安歸不安,經了上次的事、僵持了二十幾日、加之今日這一出……眼見著皇帝半點也不怪她,總也不好再和他僵下去。
是以態度有所緩和。
研墨添茶,這些事蘇妤做得也嫻熟。賀蘭子珩不動聲色地瞧著,見她分明面上仍有惴惴,大概一開口就又是尷尬。
於是整整一下午,候在德容殿裡的宮人聽得最多的話,便是皇帝在充儀做了什麼事之後,很是客氣地道上一句“多謝”……
一屋子靜默。
然後皇帝傳了膳,二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照樣話不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隔閡,同時又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徐幽與折枝對望一眼,均是心中腹誹:這奇怪的氣氛。
有急促地腳步聲遠遠地朝這邊奔來,徐幽定睛望過去,是個宦官。待得他到了殿門口,徐幽伸手將他攔住,眼見他跑得氣喘吁吁,徐幽的問話顯得更是慢條斯理:“你不是韻宜宮的人麼?”
“是……”那宦官匆匆一躬身,“徐大人安,充華娘娘差臣去了霽顏宮……”
一聽這話,折枝立刻挑了眉頭,輕一笑道:“霽顏宮的人還敢來?莫不是知道陛下在這兒有心要告一狀?別費工夫了,早先那些事,陛下根本不怪充儀娘娘。”
那宦官擦著汗也皺了眉,還沒開口卻見折枝神色一驚。
疾步而來的二人……是她吩咐去探聽消息的人。雖知陸潤儀胎像穩固,她還是怕出岔子,如今來得這麼急……莫不是……
但見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陸潤儀來綺黎宮的路上動了胎氣……”
折枝一驚:“什麼?”頓了一頓又道,“她來綺黎宮幹什麼?”
“臣不知……”其中一人緩著氣稟道,“只知潤儀娘子突然說要來綺黎宮,臣便跟上了,誰知到了半路就……”
折枝還要再問,卻聽得徐幽重重一歎,向那三人道:“進殿跟陛下回話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5:28
第三十九章:早產
聖駕到了綺黎宮時,幾是闔宮嬪妃均在了。臥房中傳來陸潤儀的聲聲慘叫,讓蘇妤沒由來的心裡發緊——當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太子府的媵妾們皆盡在場,楚氏叫得聲音發啞,接著孩子沒了,她也從此受盡厭惡。
恍惚間,蘇妤覺出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回神望去,見太醫自房中走出來,朝皇帝一揖,神情謹肅道:“陛下……潤儀娘子怕是要……早產。”
“早產?”章悅夫人當即眉頭緊蹙,朝那太醫道,“陸潤儀的胎才不到七個月!”
“是。”太醫又揖道,“但……目下確是要生了。臣等已問過查過,是受了驚嚇,又誤食了產婦忌諱的東西……”
佳瑜夫人聞之一凜:“產婦忌諱的東西?什麼東西?”
“黑三稜。”太醫答了,續又解釋道,“此物活血化瘀,但為孕婦所忌,誤用多致小產。不過潤儀娘子胎像一直穩固,這孩子大抵能保住……”
這番解釋並沒有什麼人在意,眾人好奇的均是陸潤儀如何會誤食了黑三稜。雖則陸潤儀有孕不曾晉位、甚至有失寵之勢,但宮裡上下對這胎到底還是上心的。
一時各自靜默,只待皇帝發話。皇帝面色發沉,輕道了一句:“交宮正司查。”
屋內的慘呼不絕於耳,與正廳裡的安寂對比鮮明。民間有言道“七活八不活”,是說七月早產的孩子比八月活得更多,但……陸潤儀這胎算起來都不足七個月,必定凶險。
賀蘭子珩沉默著,思量著近來的種種。上一世,陸氏這孩子生得很是順利,在盛夏出生,母子平安。那時陸氏也算得寵,都不曾遭過這樣的毒手,這一次明顯冷落多了,怎的反倒出了這樣的事?
會是誰去害她……
蘇妤亦沉默著,慘叫聲入耳間,額上禁不住地滲了冷汗出來。不該是這樣,那夢她也做了不止一次,明明看到她平安生產,怎麼會出了岔子……
且不說那黑三稜的事,便是太醫那一句“受了驚嚇”,自己便已脫不了干係。
一聲啞笑,感歎當真是天意弄人。從前,夢境時時精準,她卻因為受盡厭惡連翻身的餘地也無;如今處境好了、許多夢看得比過去更清楚些,卻是如此的不准了。
如是未能母子平安……
蘇妤不自覺地偏過頭去打量皇帝的神色,與他視線一對便窒了息。說不好自己在怕什麼,又不敢躲避他的目光。
但見皇帝微一頷首,睇了眼旁邊的席位,示意她過去的意思。蘇妤扶了折枝的手站起身,行到他面前一福才落了座,垂眸不言。
陸潤儀的喊聲蓋住了廳中的其他聲響,賀蘭子珩湊近了些對蘇妤輕道:“你先回去歇著?”
蘇妤微怔,搖一搖頭:“臣妾不累。”
皇帝一哂:“如是累了便回去,不必硬撐著。”說著笑意促狹地睇著她,補了句,“你又不是太醫。”
守不守著都一樣。
“……諾。”蘇妤頷首應下,側頭見一宦官入了殿,一揖道:“陛下,宮正司問出來了。”
好快。
眾人均等著結果,皇帝沉了一沉,思量著不耐道:“晚些再說。”
“諾。”宦官一揖退下,蘇妤側首間見折枝神色微顯異樣,黛眉一蹙,思忖片刻招手讓她上前,平淡道:“渴了,去沏茶來。”
茶奉上來,蘇妤揭開蓋子一瞧,登時面色煞白。
茉莉娥眉。
皇帝覷了她一眼,笑問:“喜歡花茶了?”
“……是。”蘇妤低應了一聲,抿了口茶,幾乎渾身脫力。
臥房裡倏然安靜,靜得眾人心中一懼。片刻後,醫女匆匆地出了殿,一福身稟道:“潤儀娘子生了……”
但未聽到哭聲。
那醫女又道:“是個小皇子。”
卻是無人敢說一句“恭喜”,連皇帝也半點笑容都沒有。雖是未說皇子夭折、亦未說陸潤儀難產而死,但這般的安靜,可見是情況不好。
頓了一頓,還是佳瑜夫人問那醫女:“潤儀娘子怎麼樣?”
“娘子昏迷著……”那醫女低低稟道,“皇子殿下哭不出來,太醫說……說能否熬過去,便看這兩天……”
鴉雀無聲。
良久,皇帝一點頭,歎息中儘是疲憊,吩咐太醫盡力,又道:“傳宮正司的人來。”
終於是要問到黑三稜的事了。
幾人一併進了殿,只其中一宮女是被押進來的,皇帝瞧了瞧她:“你不是楚充華身邊的掌事宮女麼?”
“是……”那宮女一叩首,“但充儀娘娘發落了霽顏宮的人,便讓娘娘差人來服侍潤儀娘子,娘娘便叫奴婢來……”
一旁的嬪妃聞言,已有人一歎道:“將心比心,充華娘娘自己也是失過孩子的人,怎麼還做這樣的事。”
那宮女不言,皇帝亦未發話。徐幽在旁道:“陛下,楚充華正在外候著,要不要……”
“不必。”皇帝淡泊道,不打算叫楚充華進來問話。章悅夫人凝睇著那宮女蹙了蹙眉頭:“真是楚充華叫你做的?”
“……是。”那宮女叩首間有些許猶豫,繼而續道,“充華娘娘和潤儀娘子不合已久……”
章悅夫人冷有一笑:“是麼?聽著倒像是早謀劃好的,可楚充華禁足這麼久了,若不是雲敏充儀今兒個發落了霽顏宮的宮人,她要如何尋這個機會把你塞進來?”
話裡話外,意指這宮女是蘇妤安排進去的人。一邊害了陸潤儀、一邊又栽贓給楚充華。蘇妤淡看著那宮女臉上倏然顯露的慌張,心知這根本就是一場排好了的好戲,先供出楚充華不過是為了讓這事看上去更真,最後的結果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己來的。
“意思是雲敏充儀的意思,旨是嫻妃的旨……”佳瑜夫人忖度著自言自語,起身向皇帝一福,“關乎皇裔安危,求陛下徹查。”
實是宮中常見的手段了。“徹查”無非是交宮正司嚴審,審的結果……也無非是她的錯或是嫻妃的錯。
橫豎都是要遂幕後之人的意的。蘇妤微微一笑:“何必那麼麻煩?臣妾在這、嫻妃娘娘在這,楚充華在外候著……先對質一番不就是了?進了宮正司,屈打成招總少幾分可信。”
這話聽似是對佳瑜夫人說的,蘇妤的目光卻轉向了皇帝。皇帝想了一想,點了頭:“傳吧。”
楚充華入殿見禮,禮罷後起了身,便一耳光劈在那宮女面上,怒不可遏:“本宮待你不薄!誰讓你害的本宮!”
“娘娘……”那宮女顯得更慌了,不自禁地望向蘇妤。這一眼間眾人便都看明白了,蘇妤心中一笑。
無論是交去宮正司還是當堂問出話來,矛頭都會是衝著她的。但一旦送去宮正司,變數難免,還不如就這麼問出來,好歹自己在場,多少還能爭辯幾句。
楚充華順著那宮女的目光看向蘇妤,怔了一怔,遂是怒然道:“蘇妤……又是你!”
一陣歎息聲,章悅夫人抬眼瞧了一瞧蘇妤:“當年就是死罪,陛下沒殺你、如今又寵著你……你如此故技重施實在讓人心寒。”
倒是已經給蘇妤定了罪的意思了。
佳瑜夫人也喟歎道:“本宮聽說是綺黎宮的宮人把此事稟給陛下的,細問了幾句,充儀你盯著霽顏宮的動向許久了,可見心虛……”
蘇妤銜笑聽著,待得二人語畢後方抿了口茶,未理二人之言地淡淡問那宮女:“是本宮叫你做的麼?本宮要你親口說出來。”
原本目中之意已讓眾人都看出是受誰指使,卻沒想到蘇妤還偏要多問一句。那宮女愣了一愣,強定了神後垂首應道:“是……是充儀娘娘讓奴婢在潤儀娘子的安胎藥中加了黑三稜……”
“呵……”蘇妤冷聲笑道,“你當本宮傻麼?要害人便罷,竟會挑一個連動刑都不必,就將本宮供出來的人?”
那宮女一僵,蘇妤視線一轉,冷睇向章悅夫人,頗有幾分厲色:“誠如夫人所言,若非臣妾責罰,她沒有機會到霽顏宮去,楚充華事先不知臣妾會有此舉;但照這個道理,臣妾怎知潤儀娘子今日會在綺黎宮出言頂撞?臣妾和她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來道賀亦在臣妾預料之外。”
蘇妤的咄咄逼人讓葉景秋一時回不過神來,滯了一滯,皺眉道:“即便如此,潤儀受驚還不是你動刑所致?她想趕去綺黎宮,看著亦是要賠不是的意思——如若不然,即便被下了藥,直接在宮中醫治了,大概也不至於這般……”章悅夫人說著哀歎,“目下母子都是如此……實在可憐。”
“夫人……”眼見在座宮嬪都為陸氏母子二人有些噓唏,蘇妤剛要開口,卻被人搶了白:“章悅夫人,這事依朕看一碼歸一碼。”
葉景秋一驚,蘇妤亦是一驚。轉回頭去,見皇帝帶著幾分思忖之意緩緩道:“戕害宮嬪、皇裔是一回事,充儀正宮規是另一回事。依朕看,充儀罰得沒錯,潤儀要到綺黎宮賠不是是她自己心中有愧,可說是因為充儀罰了她的人在先,卻不能算是充儀的錯。至於早產……說到底是因為那黑三稜,強怪到她去綺黎宮謝罪耽誤了醫治上未免牽強。”
乍聽之下偏袒分明,細一想又在情在理似乎並非有意偏袒。皇帝掃視一眾嬪妃一般,續言道:“所以潤儀受驚之事怪不得充儀,黑三稜從何而來慢慢查便是。查明之前,朕不想聽到任何無端猜測。”
“那……陛下。”佳瑜夫人思忖著又道,“此事畢竟多多少少已牽涉到雲敏充儀。方才一番解釋倒非說不通,只是……公平起見,是否禁足為好?”
這倒是在情理之中。並非責罰之意,只是原委未明,先禁足了宮正司才好辦事。待得查明了,若當真無關蘇妤,於她也無甚不妥。宮中之事也多是如此去辦,算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一時數道目光皆落在了皇帝與蘇妤身上,蘇妤沉容未言,皇帝睇著蘇妤盞中花茶思量著,彷彿此事頗難決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5:41
第四十章:禍端
不管這下毒之人只是想戕害皇裔還是有意嫁禍蘇妤,這人都必須找到。是以禁足蘇妤無妨,卻又不能讓她在被禁足時出了別的岔子、亦或是讓人趁此機會把什麼本不該有的“證據”鋪進綺黎宮去。
少頃,皇帝才略一頷首:“也好,禁足月薇宮吧。”
月薇宮?
諸人輕愕。這樣的旨意多少有些奇怪,遷宮不是大事、禁足亦不是大事,可哪有禁足前有意遷宮的?
“嫻妃。”皇帝低一喚,嫻妃離座福身靜聽,皇帝道,“充儀這些日子身子多有不適,既在你月薇宮禁足,你就多關照著,別委屈了她。”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葉景秋,又續道,“罪還未定,誰也說不得什麼。”
“諾,臣妾謹記。”嫻妃福身恭應間喜色難掩,覷了蘇妤一眼無半分擔憂。皇帝點點頭,遂向猶坐在身邊的蘇妤道:“去月薇宮住一陣子,事情有個論斷了再遷回去。”
蘇妤淺一頷首:“諾。”
眾人告退各自回宮後,綺黎宮的動向更是明顯得讓人人都看得出皇帝在替蘇妤防什麼。蘇妤前腳剛遷走,御前和宮正司遣來的人便一道守了綺黎宮各處。除卻宮中本就有的物什,要多添一件東西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柔雲殿裡,阮月梨一邊給蘇妤斟著茶一邊笑道:“還沒聽說過後宮這麼禁足的呢,陛下如今是當真怕你出事。”
蘇妤搖一搖頭,抿茶未言。
“今天這事,你就不好好想想?”阮月梨問她。
蘇妤一笑:“且由著宮正司先查去,我一味地猜也沒什麼好處。”
“我說得不是這個。”阮月梨黛眉淺蹙,擱下茶盞湊近了蘇妤一些,輕輕道,“你不是說,之前夢到那陸氏胎像安穩、在盛夏之時足月生產麼?”
蘇妤點頭:“是。”應聲間已猜到她想說什麼,面色微微一沉。
便聽得嫻妃道:“這不是說明那夢不准麼?這事是,誰知蘇家的事是不是?你大可不必為了個夢和蘇家僵著。”
蘇妤凝視於盞中片片茶葉一時靜默。她並非沒有想過此點,只是……不同於夢到陸潤儀生子時的模糊片段,蘇家的那一切在夢裡都呈現得太真實,那些喊聲、那些鮮血……都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回到珍遠閣時,踏入正廳的瞬間蘇妤有短短的一怔,當即行下禮去:“陛下。”
“坐吧。”皇帝睇著她,有幾分玩笑之意地道,“看來禁足禁得很合你心意麼,剛一回宮就去找嫻妃了?”
“……”蘇妤默了一瞬,溫聲應道,“是,去嫻妃娘娘那兒品了會兒茶。”她說著回看向他,無甚懼意地問了一句,“陛下說的是禁足月薇宮,不是禁足珍遠閣,對吧?”
“是。”皇帝啞笑點頭,“月薇宮裡隨你走動。”。
折枝奉上茶來,是皇帝所喜的君山銀針。皇帝抿了一口,蘇妤也抿了一口,皇帝問她:“今天這事,你知道多少?”
蘇妤一驚。雖覺他疑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方纔的種種袒護之後,驀地被這樣問話頗感意外。
賀蘭子珩端詳著她,看出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擱下茶盞復又解釋道:“不是懷疑你下的手,朕是看折枝給你上了茶後你面色分明不對,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蘇妤聞言心中一鬆,亦擱下茶盞,朝他搖了搖頭:“臣妾不知道。”
皇帝眉頭微挑。
“是真的。那茶……只是折枝告訴臣妾,有人重演當年太子府中事,臣妾才慌了。”言辭誠懇,神色平靜,明顯不是說謊。
頓了一頓,蘇妤復道:“茉莉娥眉。宮中最喜茉莉的人是楚充華,一雙黛眉生得最美的也是她。折枝是打聽到有人要以此事嫁禍臣妾,與當年太子府中楚充華小產一事如出一轍,故而上了茉莉娥眉。”蘇妤說著頷首苦笑,“本是無意讓陛下知道,沒想到陛下會問。”
皇帝聽罷緩沉了口氣,淡看著眼前淺頷著首的蘇妤。忽的發現她是有些小聰明的,用茶動這樣的心思,倒也虧她想得出來。
頷首不言的蘇妤卻是與他相反的心思。覺得自己本是怕節外生枝才不讓折枝直言、而用了那奉茶的法子,誰知讓他看了出來,好就這麼毫不委婉地問了她……
簡直畫蛇添足。
禁足的這些時日也委實順心。嫻妃自是不會委屈了她,又因她禁著足,平日裡偶爾登門造訪的嬪妃們也都來不得。反正她本也鮮少出門,這一禁足除卻讓她落得個清淨以外似乎並無旁的影響。
嫻妃被她斜倚小榻、坐著女紅的怡然自得弄得氣結,笑斥一句:“沒見過禁了足還這麼開心的。”
蘇妤卻瞥了她一眼,閒閒地駁道:“總比那兩年好過多了。嗯……若不是擔著這一宮主位的位份,能一直賴在嫻妃娘娘這月薇宮才好呢。”
“……”
嫻妃即刻覺得宮正司查得太慢。
皇長子死在出生後的第三日。
他的生母陸氏尚昏迷著,闔宮,就沒有什麼人會為他的離世傷心了。
賀蘭子珩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傷心多多少少是有的,卻又多多少少有些說不清是為誰傷心。不知是傷心這孩子的夭折,還是傷心見不到上一世那孩子了……
這道不清的情緒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成舒殿死寂著,過了很久才聽到皇帝說:“皇長子賜名啟瑞,厚葬。陸氏位晉一例以示安撫。”
字字艱難。這該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上一世親近之人還未睜眼便已離世,因為他要補償蘇妤。
難免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又幾乎是在同時便狠狠地說服自己,那孩子不過是自己上一世時的孩子。
何況,他上一世已待那孩子好過一次,始終辜負的只有蘇妤。
他告訴自己,要補償她,總會改變些事情的……他早該有這個準備。
殿中的死寂被打破,宦官沉穩地一拜:“陛下,沈大人求見。”
此時已是亥時。
“宣吧。”皇帝一喟,摒開那些個胡思亂想。不管怎麼說,這一世他還是皇帝,要面對的事還很多。
沈曄穩步入殿,曳撒上有些許雨漬。他聽聞皇長子剛剛夭折,想了一想並未多提半句,如常一揖:“陛下聖安。”
“沈曄。”皇帝點了點頭,“朕聽說了你近日在往錦都趕,不過這麼晚了,是什麼急事?”
“臣按陛下旨意徹查了軍中動向及靳傾近來的動向。”沈曄揖道,“是靳傾右賢王部擅自動兵,非汗王之意。”
皇帝一點頭,沈曄續道:“其餘的……臣先前亦做過稟報,另有一事……”他語中一頓,“回錦都之時,臣在途中遇一商隊往靳傾方向去,為首之人看著有幾分眼熟,臣便差人跟上了。”沈曄無聲一喟,“後來經查,那人是兵部尚書楚弼之侄楚沿,商隊所運均是兵器糧草。”
皇帝微微一凜:“楚弼?”
“是。”沈曄應道,靜了靜又說,“陛下是不是也覺得……”
皇帝點頭:“是。”遂問他,“你把車隊扣下了?”
沈曄搖頭:“因尚存疑慮未敢擅動,只讓人悄悄盯上了。不過第二日時驚動了那邊,遣去的其中一人至今重傷未醒。”
這般受傷,不過是叫人去醫治便是,從來不必刻意稟報。皇帝聽得神色一凝,低問他:“是誰?”
沈曄穩穩地稟出兩個字:“蘇澈。”
皇帝長沉了口氣,長子夭折帶來的痛苦上登時又添了一層壓抑。簡直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端端是要讓他看明白,重生後的日子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得了的。
“還有誰知道?”皇帝問。
沈曄一抱拳:“再無別人了。”
“那就壓住了。”皇帝緩緩道,“尤其不能讓蘇家知道。”
“諾。”沈曄肅然應了,略一斟酌又道,“陛下,蘇澈剛十五歲……”
“知道。”皇帝輕笑,“誰說不救他?朕會差御醫去,必要他無恙。”
若不然,蘇妤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賀蘭子珩深覺這輩子自己真是比上一世優柔寡斷多了,實在是越活越不濟!
大感懊惱又好像沒別的法子,頗是無奈地出了殿門,想四下走走。
宮人們一路跟著,誰都不敢吭聲,包括徐幽。都知皇長子夭折,陛下必定心情不好,能不多言就不多言。但徐幽看了看眼前的宮道,這是往……綺黎宮去了?
忖度一番,徐幽暫且沒提蘇妤遷宮的事,直到皇帝在綺黎宮門口停了腳,顯了一瞬的恍然,徐幽才適時稟道:“陛下,充儀娘娘現在在月薇宮。”
皇帝舒了口氣,什麼也未說,就轉身往月薇宮的方向去了。
徐幽看著皇帝的背影不停地揣測著這是心思,突然寵起來也還罷了,失子之時……頭一個想到的還是這位髮妻麼?
蘇妤禁著足,誰也沒想到皇帝這會兒會來。
是以皇帝步入珍遠閣的時候,蘇妤側倚榻上正睡著,黛眉緊蹙,一貫的夢中不安。
賀蘭子珩看看她睡的位置——緊挨著床邊,只怕再輕輕一動就要滾到地上。蹙了蹙眉,二話不說就把她往裡推。
蘇妤眉心又一緊,悶哼了一聲睜開眼,立刻爬了起來,驚疑不定地望著他:“陛下?”
“嗯。”他自顧自地坐下,雖知壓制著心中的煩亂,口氣中卻難免有幾分不耐,“你往裡點。”
“……”蘇妤蹭著挪到裡面一些的地方,順勢改成了規矩的正坐姿勢,“陛下怎麼了?”
“沒事。”賀蘭子珩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覷了她一眼又道,“大晚上的,坐這麼規矩幹什麼?朕去盥洗,你睡吧。”
“諾……”蘇妤低應間他已起身往側殿去了。躲去側殿本就是不想擾她休息,但待他回來時,揭開幔帳一看,正對上她一雙明眸。
皇帝挑眉:“還沒睡?”
蘇妤躺在床榻內側,縮在被子裡看著在自己身邊躺下的他,小心地又問了一次:“陛下怎麼了?”
他沒說話,蘇妤靜了一靜又道:“莫不是陸潤儀……”
他仍未有動靜,蘇妤噤了聲,不敢再言地看著他。
“皇長子,沒了。”他終於突出了幾個字,語聲有點發顫,“就在剛才。”
一陣冷意浸透了蘇妤全身。她沒有忘記,她到底還是因為皇長子的事被禁了足。
皇帝轉過頭,看著蘇妤的面色在櫻色錦被的映襯下顯得愈加蒼白,強笑道:“你別怕,不是怪你——若不是你要問,朕都不會今天告訴你。”
他確實沒想告訴她皇長子的事。相反,他躊躇了一路是否該告訴她的事,是蘇澈的事。
“阿妤。”
蘇妤一怔,見他沉沉地看著她,眼中有她不曾見過的痛苦和懇切。過了許久,他卻只是說:“都會沒事,你安心就是。”
這一世,他都要她安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5:53
第四十一章:掌摑
大約是因為太疲憊,這天反倒是他睡得更快些。蘇妤有些發懵地望著他,感受著他睡得安穩的氣息。這般的場景已是久違——在他們成婚後不久、尚未翻臉卻已有不睦的時候,他也常是到了她房裡卻倒頭就睡,一句話都懶得同她多說。
那時她也時時這樣凝望著熟睡的他,有滿心的話想同他解釋,但想了想他醒時眉宇間的厭惡,多少話都嚥了回去。
再後來,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安靜地往他面前湊了一湊,他也沒有反應。蘇妤一聲長歎,無怪他難受,失子總是個傷心事,何況這已不是第一個。
他安穩地睡著,她靜默地看著。當真一如那時,她不敢擾他,卻到底不似當年的心緒。
房中的多枝燈仍明亮著,燭火幽幽地在幔帳外晃著,晃得蘇妤莫名煩亂。想喚宮人來熄了又不想驚動他,躊躇片刻,輕手輕腳地縮到床尾蹭下了床。
吹熄了多枝燈上大半的紅燭,只留了兩三盞照明,蘇妤照著原路蹭回榻上,剛一躺下,一隻手環了過來。
“睡不著?”他閉著眼問她。
“……是。”她低低應道,翻了個身面朝著他,“無意驚擾陛下,但……”
一聲嗤笑,他身子一移就勢把她擁進了懷裡:“解釋什麼?又沒怪你。”
“……”蘇妤覺得心速有些快,默了一會兒,才道出了句,“哦……”
但他好像已睡著了。
她也闔上眼,這一次,很快就睡了過去。睡得很香的一夜,沒有夢到那令她生懼的將來,而是夢到了過去的一些事。
她與他的初見、他們的昏禮,還有婚後那幾個月的一樁樁一件件。
那是賀蘭子珩醒來後頭一次看到仍安睡著的蘇妤面上帶笑,睡姿也隨意,不似平常那般緊緊裹著被子。一時很好奇她夢到了什麼,終是沒擾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她的玉臂搭在錦被上,長髮隨在身後,羽睫輕輕覆著。側睡的容顏沉靜美好,在透過幔帳投進來的幾束光線中,美得有點不真切。
並不是傾國之姿,卻不一樣。
也說不上哪裡不一樣,看來看去,難道只是清素簡單?
大概是因為那兩年虧待她太多,她懶得應付那些個明槍暗箭,那些明槍暗箭也鮮少衝著她去。是以她總比旁的嬪妃少些心思,最明顯的表露,莫過於旁人總能在泰半的時候維持一張笑靨,她麼……
他記得她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那樣,現在似乎也在努力去做。不過眉目間的心驚或是不安還是總能明顯地看出來,根本就藏不住。
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覺得她虛偽狠毒……
賀蘭子珩苦笑一歎,伸手執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擱回被子裡蓋好,起身準備上朝。
重生以來,朝中之事的變數算是最少的了。唯一一件與上一世完全不同的大事,就是靳傾近來的起兵。不過那事他暗查著,根本沒有擱到檯面上說,早朝時也就沒什麼人提。
又是和上輩子無甚區別的一次早朝,僅有的不同,便是他在下朝之前口氣輕鬆地提了一句:“對靳傾一戰,許勝不許敗。若有敗仗,帶兵將領提頭來見。”
底下幾人略有一驚,剛要開口,皇帝便又道:“別跟朕說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區區靳傾右賢王部若都打不過,簡直另世人恥笑。”
未提其中細由,卻是有意無意地道出他已知起兵的只是右賢王部。
本不該有這一戰,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戰,可見是別有它因——雖則他重生後也改變了不少事,但多是在後宮,關乎前朝的本就不多,更不該牽扯靳傾動向。
只能是有人從中作祟。
明面上是楚弼,背地裡是是誰暫且不知,多半是竇寬或者葉闐煦。不管是誰,不就是想讓他倚重、把自己的女兒扶上後位、順便再提一提蘇妤靳傾血統不得為後的事麼?
不吃這套!
所以他並未循著他們的心思表露出對任何一家的倚重,而是先一步開了口,如果敢輸,提頭來見。
有人進便要有人退,凡事都是這樣。
皇長子夭折之事在天明之時傳遍六宮,已位晉才人的陸氏,便是在議論初起的時候醒了過來。
蘇妤聽郭合說,陸才人聽聞孩子夭折後便大哭起來,勸也勸不住。
“聽說嘴裡不乾不淨的,一直說是娘娘的不是。”郭合說。
“由著她說去。”蘇妤淺笑著吃著碟子裡的玫瑰鮮花餅,蹙了蹙眉又道,“剛早產的人,別給她添堵。陛下跟前也別提什麼,她若日後當著面也敢亂講,這事慢慢算。”
“諾。”郭合一應,又道,“六宮都備了禮去安撫,娘娘您……”
“本宮禁著足呢。”蘇妤一笑,“再說,都讓她摔了兩回東西了,顏面早撕破了,犯不著維持這個。”
郭合又應了一聲“諾”,躬身退下。
阮月梨打量著蘇妤眉目間的幾許愁緒,笑而道:“要做得心硬,又還有不忍心,姐姐你還不如由著自己心軟,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陛下看了也會喜歡。”
“得了吧,才不上趕著看她去。”蘇妤冷有一笑,“也不是為她難受,我是……”
陡然噤聲。是為他難受麼?
蘇妤搖了搖頭否掉自己的心思:“就這樣吧,我和陸氏也沒法維持和睦了,陛下也知道。”
聽說陸氏醒了,皇帝到底是去看了看她。彼時陸氏正呆坐在榻上,雙目失神。見皇帝進來,訥訥地望過去,喚了聲:“陛下……”
其實就算是上一世,皇帝也說不上喜歡她,不過因為她有皇長子,二人才添了幾分情分。偏陸氏是個不知輕重的,上一世是,這一世也是。自從有了孩子,行事愈發地跋扈起來,幾次三番地找蘇妤的麻煩,把“皇裔為重”這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目下皇裔沒了,她卻還沒明白過來。只覺這樣的大事,皇帝總不能再忍蘇妤一次。
皇帝在她榻前駐足了一瞬,目光落在旁邊的瓷碗上,隨意地問了句:“藥沒喝?”
“陛下……”陸氏聲音啞啞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袖口,哭得淚眼婆娑,“蘇妤那個賤人……”
“才人。”皇帝面色不禁一黯,沉沉道,“不一定是她。不過朕也已下旨禁足去查了,你……”
你不要信口胡說。原是想說這句話,但看看陸氏虛弱成這樣,又剛醒過來,話說得太過到底不好。語中微滯,遂改口道:“你好好養身子。”
陸氏就是再傻,也聽得出皇帝口吻生硬,關心之語卻是說得毫無關心之意。愣了一愣,心中委屈更甚:“陛下還護著她……充華娘娘的孩子在先、臣妾的孩子在後……都是因為她……”
“陸才人。”皇帝歎了口氣,耐著性子坐下來,緩緩道,“你不要平白怨她。這事宮正司正查著,為的就是找出真兇到底是誰。孩子沒了,朕想你應該也想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而不是隨便拉個有舊怨的人來洩憤吧?”
略微放溫和了些的話語,激起了陸氏心底的又一陣不平,愈加委屈道:“怎是隨便拉個有舊怨的人來洩憤?陛下覺得臣妾是那般胡攪蠻纏的人麼……”
皇帝神色淡淡地沒說話,徐幽在旁睨著她腹誹了一句:難道不是?
那晚,陸氏在皇帝離開後怒然打翻了藥碗,心裡簡直恨透了蘇妤。
那晚,六宮都圍觀了一場好戲……
陸氏簡直是豁出去了,不顧自己還在坐月子,帶著人就去月薇宮興師問罪。
自然是讓嫻妃攔了下來。她身子這麼弱,如是進了月薇宮門出了什麼差錯,這責任誰擔著?
“才人娘子身子剛早產過受不得風,備轎送她回去歇著。”聽了這道旨,隨著陸才人來的宮人應得比嫻妃的人還快。他們也實不想淌這渾水,只是看陸氏氣勢洶洶的,攔也攔不住,又怕她有什麼不妥,只好隨了來。
二話不說就把陸氏往回請,陸氏卻不管不顧地指著嫻妃喊道:“嫻妃娘娘!臣妾不敢抗嫻妃娘娘的旨!但請嫻妃娘娘叫蘇氏出來!臣妾今晚必要為孩子討個公道!”
嫻妃覺得這人是不折不扣地瘋了。失子之痛又如何,區區一個才人鬧事鬧成這樣,找死呢?
“這都什麼時辰了?雲敏充儀歇下了,近來她身子也不好,陛下囑咐本宮好好照顧著,娘子就算給本宮個面子,先回宮歇著吧。”
如不是瞧著陸氏的樣子實在弱不禁風,嫻妃才不會這般溫言軟語。
陸氏卻還是一貫的不識抬舉,不給面子地駁道:“娘娘別護著她!皇長子夭折她罪責難辭!”
“才人!”嫻妃皺了眉頭,“宮正司都沒說話呢,輪不到才人來定罪。”
陸氏不依不饒,驚動了各宮。除卻幾個平日裡和她相熟的嬪妃匆匆趕到欲勸,佳瑜夫人和章悅夫人也皆到了。相互望了一望一時卻無人上前,眼瞧著陛下已不待見陸氏,倒是樂得看看陸氏找蘇妤的麻煩。
整個月薇宮門口,嬪妃和宮人加起來人數也不少,都沉默地看著陸氏一個人折騰。
直到蘇妤出現在宮門口。
蘇妤穿著一身鵝黃的交領襦裙,披了件淡藍的大袖衫,髮髻綰得隨意,顯示已準備睡下又起了身。她淡淡打量了陸氏須臾,才輕輕地開了口,帶著一抹溫和地笑意道:“才人娘子早產,該好好養身子才是,來月薇宮做什麼?”
陸氏瞅著蘇妤,硬是愣了一瞬,繼而便是破口大罵:“毒婦!你還我孩子!”
蘇妤猶是淡瞧著她,只覺很難想像一個人是如何在幾日內這樣迅速消瘦的;也難以相信消瘦成這般的人,還有這樣的氣力去罵。
“陸才人。”蘇妤形容未改地又平靜道,“皇長子的事,宮正司正查著,本宮也是因此禁的足。如若當真是本宮所為,陛下賜本宮一死本宮無話可說,才人娘子要殺要剮本宮也悉聽尊便。不過目下既未定罪,娘子鬧到嫻妃娘娘的月薇宮來,太無禮了。”
“你還敢教訓我!”陸氏怒極,怔了一怔便搶步上去,繼而便是一聲清脆的耳光。
眾人頭一個反應都是蘇妤被陸氏打了,定睛一看,卻是陸氏捂著臉。
“別這麼瞪著本宮,打得就是你。”蘇妤冷眼看著離她半步遠的陸氏。心虛不是沒有,畢竟陸氏現在這不要命的樣子,誰也不知她還會做出什麼。卻是硬扛著半點沒顯出怯意,猶是冷冷道,“明知本宮禁著足,非要叫本宮出來見,有意抗聖上旨意,罪其一;宮正司尚未定罪,你口口聲聲說本宮害了你的孩子,栽贓一宮主位,罪其二。這一巴掌你挨得不虧,不服氣就接著鬧下去,本宮也想看看宮正司會不會因為你鬧,就治本宮的罪。”
眾人望著立於月薇宮正門中央的蘇妤皆有一怔,只覺她聲辭淡漠間平添了幾許威嚴,明明只是在斥責陸氏,卻是沒由來地讓在場之人都是一震。
就連葉景秋都被嚇住,在蘇妤的神色下被震出了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才人娘子就識點相吧。”蘇妤緩了口氣,口吻中多了兩分無奈、少了兩分生硬,“大鬧月薇宮,傳去陛下那兒,娘子以為錯在誰?”低頭看了看腳前門檻,她又銜笑補了一句,“本宮可是半步沒出月薇宮。”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6:05
第四十二章:揣測
成舒殿裡,聽說“雲敏充儀把陸才人打了”的皇帝險些握不住手中毛筆。
蘇妤那性子,說別人打她還可信點……她把陸氏打了?
生生愣了一會兒,皇帝才想起問來龍去脈。宦官一五一十地稟了,最後道:“兩位夫人和嫻妃娘娘還有陸才人都在外面候著。”
怎麼想都是告蘇妤的狀來了。
皇帝擱下筆,叉臂思量了一會兒,輕笑道:“充儀禁著足,若不是有人欺過去,她哪有機會動手?”
“是。”宦官配合地應了一聲,繼續等皇帝的意思。聽得出是不想怪蘇妤了,但外面那四位,見是不見?
皇帝又想了一想,淡聲問他:“是鬧到珍遠閣去了?”
“並未。”宦官一揖,“是鬧到了月薇宮門口。”
“哦。”皇帝蹙了蹙眉,“充儀出宮了?”
“也沒有……”宦官一頓道,“嫻妃娘娘特意說了,充儀娘娘半步沒出月薇宮,是才人娘子要上前理論,充儀娘娘才動了手。”
皇帝遂又“哦”了一聲,重新執起筆道:“讓她們都回吧,朕晚些時候去問問充儀。”
“諾。”宦官一應,行出殿外對幾人說了。陸氏臉上猶掛淚痕,咬了咬唇追問他:“大人,陛下這意思,是罰蘇氏不罰?”
“這臣就不知了……”那宦官拱著手,賠笑糊弄著,“臣怎敢揣測聖意?陛下罰不罰,娘子回宮等等便知了。”
各自回宮不過半刻,諸人就聽到了消息:陛下傳雲敏充儀去成舒殿問話了。
步入成舒殿的蘇妤死命忍著心底的不安,如常一拜:“陛下大安。”
瓷盞輕碰的聲音。蘇妤伏著地靜靜聽著殿中的一響一動,她並不是一時衝動才揚手打了陸氏,自始至終,她都很清楚對方是誰——一個剛失了孩子的女人。
敢動手,是因摸準了皇帝並不喜陸氏,且對她接二連三的目無禮數有些著惱。
即便目下被傳來了成舒殿問話,蘇妤也並不覺得自己失算了。
或者說,就算是失算了,她也覺得那陸氏就是該打。
瓷盞擱回木案上的聲音。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低頭瞧了她一會兒,就勢蹲了下去,一聲輕笑。
“……”蘇妤沒忍住,抬眼一看,見他這般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索性直起了身子,眼簾一垂,“陛下。”
“朕聽說,你把陸氏打了?”皇帝淡淡問她。
“是。”蘇妤應得乾脆。
“你知不知道你禁著足?”皇帝又問。
“臣妾也沒違反陛下旨意。”蘇妤平靜道,“反是才人娘子明知臣妾禁著足,還非要叫臣妾出去說話。”
皇帝端詳著她,分明地覺出此時的蘇妤可說是一反常態,沒有半點平日裡在他面前的小心謹慎,幾分傲氣倒是明顯多了。默了一默,他輕笑道:“你是不是拿準了朕不會怪你?”
算是接受了他寵她麼?
蘇妤想了想,卻是反問他:“陛下覺得是臣妾的錯麼?”
“不是。”
蘇妤美目一轉:“所以臣妾為什麼要擔心陛下怪罪?陛下不是一貫的賞罰分明麼?”
這話從蘇妤嘴裡說出來……
賀蘭子珩怎麼就覺得自己那麼心虛呢?
面色好一番掙扎,他幾乎覺得蘇妤是在有意嗆他,幾乎忍不住想問她一句“你真這麼想嗎?”
蘇妤卻神色無比真誠,明眸輕抬地凝望著他。只是心思和神情很不相符——她確實是想有意嗆他。
“咳……”皇帝乾咳了一聲,伸手拉她起來,凝睇了她一會兒,沒看出她認真中猶有兩分懼意的面容之下深藏的戲弄。
蘇妤覺得自己今天的膽子實在大了。打陸氏沒什麼,她卻沒想到自己能這麼面對皇帝。摸不清自己的心思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轉變,是因為昨晚看到他的傷心和在自己面前的小心掩飾,因為昨夜夢境中對於過去美好的回憶、還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日積月累?
“坐吧。”皇帝短歎一聲讓她坐,自己也坐了回去,沉然道,“在這等一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宮正司必須今晚給朕個結果。”
蘇妤羽睫覆下,垂眸淡道:“折枝,去月薇宮給嫻妃娘娘回個話,就說本宮沒事,讓她不必擔心。”
折枝一福退了出去。蘇妤靜靜等著,心下也很好奇宮正司能給出個怎樣的結果。其實後宮之事,很多時候是難查出原委的,又或是牽涉甚廣、查出了也說不得什麼,往往不了了之。
但也知他說一不二,只是……若當真還沒查出什麼,總不能逼著宮正司給個結果出來。
然則後宮這些事,賀蘭子珩心下也是清楚的。那事不論是誰做的,都已是明明白白的栽贓嫁禍。愈是要栽贓旁人,就愈會把自己的錯處洗淨。
是以給蘇妤脫罪不難,想揪出真兇卻不是個易事。
說讓宮正司今晚必須給個結果也是白說,如若查處了,張氏早已稟了來,哪還需要他去問?
但不管宮正司進展如何,今晚必須有個“結果”,這平白的冤屈,一天也不能讓蘇妤多擔。再拖下去,還不一定又要鬧出什麼說不准的事。
宮正張氏入殿時顯有忐忑,跪地一叩首:“陛下大安、充儀娘娘大安。”
無人說話,明顯是等著她的下文。
“陛下……那事……”她不知該怎麼說。那事明顯是有人刻意而為,且她知道,那人必定在宮中有權有勢。也正因如此,宮正司查起來並不容易,就算是奉旨查辦,也耐不住人家早一步利用手中權勢把證據消個乾淨。
能做到這一步,可以說兩位夫人首當其衝。但總不能只因為這樣的猜測就說是兩位夫人所為。
“朕知道你沒查出來。”皇帝輕笑之音有些發沉,“你可以接著查,慢慢查不必急,但現在,先按朕的意思辦。”
“……諾。”張氏叩首,靜聽旨意。
“你親自著手安排,用假證也好、查真證也罷,先把充儀的罪名給朕脫乾淨了。”皇帝淡看著她,“人證物證,你要讓闔宮相信,不管這事是誰做的,總之不是充儀做的。”
“……”張氏硬生生啞住,連一聲“諾”都應不出來。哪有這麼查案的?皇帝親口下旨讓她這個宮正做假證給蘇妤脫罪?
蘇妤可也是目下嫌疑最大的人。
雖則這話讓她很是鬆了口氣,但……公平何在?
沒有理會張氏的驚愕,皇帝慢條斯理地追問她:“做得到麼?”
“奴婢……領旨。”張氏帶著訝然磕了個頭,怔了又怔,終是問道,“奴婢斗膽多言一句……陛下為什麼……”
為什麼要她做這個假?究竟想不想知道真兇是誰了?
“你覺得是她麼?”皇帝反問她。
張氏抬起頭,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坐在皇帝身側的蘇妤,誠懇答道:“不是。”
“那不就得了,朕也覺得不是。”皇帝笑得輕鬆,“朕覺得不是、你這個宮正也覺得不是,想是各有各的道理。所以先給她脫了罪就是了,何必讓她白擔個罪名?”
如果不是額上滲出的冷汗感觸分明,張氏簡直要懷疑自己這是不是半夜做夢。
愣了又愣,張氏再度叩首道:“諾。”
“你不必擔憂什麼。”皇帝一哂,“朕要是拿這事算計她什麼,就不會當著她的面說了。”
被帝王看穿心思的慌張讓張氏登時一驚,皇帝卻仍是神色平靜,全無怪她揣測聖意的意思,反是解釋了一句:“朕不想疑她罷了,你照做就是。”
照做……假證……
張氏狠一咬牙,施禮告退。這個情境,她只能相信皇帝沒有要加害蘇妤的心,盡快按皇帝說的安排下去,給蘇妤把嫌疑洗乾淨。
蘇妤其實也是聽得驚訝不已,直待張氏退出殿外,她都沒說一個字。
皇帝側頭笑覷她一眼,話語沒心沒肺:“喏,出結果了。”
……這算什麼結果啊?
蘇妤回看著他,強扯了扯嘴角:“多謝陛下。”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皇帝瞥著她,“回宮休息吧,姑母……你舅母因為朕禁你足這事大抵是生氣了,說明天要進宮看你。”筆桿在她額上一敲,“有勞行個方便,把話跟姑母說清楚了。”
蘇妤眼睛一轉,明顯覺出皇帝心虛,心中忍不住有竊笑。皇帝看著她的神色,語中微頓即刻又道:“別瞎琢磨,朕是怕她老人家又替你擔心。”
“……諾。”蘇妤頷首低應,“臣妾告退。”
回到月薇宮,嫻妃正在珍遠閣等著她,見她回來大是鬆了口氣。二人攜手進去,蘇妤方將在成舒殿的事同嫻妃說了,略過讓張氏作假一事未提。嫻妃靜靜聽罷,微鎖了眉頭道:“所幸沒事,姐姐也太冒險了。陸氏畢竟是剛失了孩子的人,如是讓陛下覺得姐姐狠心……”
“那就不會是這樣傳我去成舒殿了。”蘇妤頷首一哂,“我去之前,陸氏不是也剛剛去過?若要問罪,當著她的面不是更好,何必先打發她走?”
阮月梨輕歎點頭,也知蘇妤說得是對的,思忖片刻,緩然道:“有句話,若說了……姐姐別覺得我心狠。”
蘇妤挑了挑黛眉:“你說。”
“孩子生下了又沒了,這痛,於陸氏而言只怕比小產要來得厲害多了。”阮月梨一字一頓道。這是自然,莫說於陸氏,就是對皇帝來說,一個已生下來的孩子夭折,大約也比嬪妃小產失子要更難過些。
蘇妤點頭,笑睨著她道:“所以呢?”
“所以就陸氏那一根筋的性子,別管姐姐和陛下怎麼解釋,她必定半句也聽不進去,必定還是恨姐姐的。”阮月梨說著一頓,低了低頭又道,“恨之入骨。”
聽她始終說得委婉,蘇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一笑,終是替她說出了那句她說不出的“心狠”的話:“所以陸氏留不得了。”
阮月梨默然點頭。
蘇妤輕輕歎息。確實是留不得了,不怕她一根筋聽不進話,怕的是她因此被人利用做出什麼事來。像之前那樣當面硬碰硬也還罷,如是暗地裡便要可怕多了,畢竟……這宮裡比陸氏心思深且又容不得蘇妤的大有人在。
“明天舅母會進宮。”蘇妤思量著道,“她素來關心我,看我禁著足又擔著罪名……外加這些日子舅舅又去探望外祖父了不在錦都,舅母只怕會尋個由頭在宮裡住些時日。要做什麼也得等她離開了再說。”蘇妤說著緩了口氣,凝笑道,“你知道的,我不願意做那些害人的事。既然難得做一次,不如讓陸氏死得划算些。”阮月梨微怔,見蘇妤眸色中隱添幾許恨意,冷涔涔地沁出來,讓人生畏,“把我擱到這位子上無妨,但那一位……這兩年過得也太順心如意了。”
阮月梨一凜:“姐姐你是說……”
蘇妤輕笑,手指在茶盞中一點,蘸了水在桌上寫字。短短三筆,剛寫罷一個草字頭1,阮月梨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姐姐……不行,這人姐姐開罪不起……她現在一門心思和佳瑜夫人爭著後位,姐姐何必惹她……”
“阿梨。”蘇妤淡看向她,笑意顯得有些詭意,“就因為她在爭後位我才要惹她——我就搭上這條命不要,也不能看著她坐上後位。”
區區一個媵妾,她不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6:16
第四十三章:算計
翌日上午。
下了朝的賀蘭子珩照常回成舒殿,到了殿門口,見一小黃門上前一揖:“陛下……”
神色間略有慌張,賀蘭子珩挑了挑眉:“怎麼了?”
“齊眉大長公主來了……”宦官稟道。
“……”
他知大長公主今日要進宮,意在看望蘇妤。目下直接來了成舒殿,只能有一個原因——興師問罪!
他曾跟大長公主坦言過要好好待蘇妤,現在禁了蘇妤的足,想也知道大長公主要不高興。
入了側殿,便見齊眉大長公主正悠悠地品著茶,眼也未抬一下。皇帝上前施一長揖:“姑母安。”
齊眉大長公主這才起了身,回了福禮:“陛下。”
賀蘭子珩清楚地感覺出——姑母她確實惱了。
從前他待蘇妤不好的時候,齊眉大長公主就曾為蘇妤說過話、也和他發過火,但到底是多多少少牽涉朝堂的事,幾次下來,大長公主也就不再說什麼,照舊私底下護著蘇妤罷了。
這次不同,這次是他活該,許了諾又禁蘇妤的足,不管原因如何,看著端坐在席的大長公主,他自己都心虛。
果然,大長公主也沒拐彎抹角,頭一句話便是:“和佳瑜夫人行昏禮那天,陛下不是說過要好好待阿妤?”
“……”皇帝苦惱地默了一會兒,大長公主不言不語地等著他回話。少頃,皇帝叫來宮人道,“去請充儀來。”
在月薇宮親手做好點心準備招待齊眉大長公主的蘇妤一聽說大長公主直接去了成舒殿,就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她可是沒想抗旨,假若大長公主來了,她必定好好解釋,不讓大長公主誤會皇帝。
是大長公主沒給她機會。
是以徐幽親自到了珍遠閣的時候,蘇妤忍笑忍得實在痛苦。
聽他說明了因由,蘇妤將那幾碟子點心裝進了食盒,也不帶別的宮人,便隨著徐幽去了。
外面備好了步輦,蘇妤看了一看,卻道:“步輦免了,本宮走過去便是。”
“……”徐幽很想跟她說一句:陛下著急。
但她明擺著不急。
賀蘭子珩在成舒殿裡硬著頭皮應付這位姑母。這不是他唯一的姑母,卻是和他關係最親的姑母。也因為這個,上輩子他才不曾一怒之下要了蘇妤的命。換句話說,他能有這個機會彌補蘇妤,多少也和她有關,因此更是敬重有加……
時間過得極緩,皇帝等得焦急。他知道,在蘇妤和他的事情上,大長公主對他全無信任,所以他再說什麼也沒用,只能叫蘇妤自己來說。
蘇妤怎麼還不來……
等了許久,才聽到有人進殿的腳步聲,皇帝和齊眉大長公主一併望過去,卻是一宮娥入殿稟道:“陛下……才人娘子和……和充儀娘娘吵起來了。”
齊眉大長公主眉頭一挑,淡看向皇帝,雖是什麼也未說,目中責怪之意卻很明白。
皇帝和大長公主一併趕到時,才人陸氏已被徐幽拽住。徐幽是學過些武的,可拽著要和蘇妤拚命的陸氏仍有些費力,加之陸氏到底也是個才人,他又不敢傷了她,一時頗是尷尬。
蘇妤站在離陸氏五六步遠的地方,神色清冷地淡瞧著她,眼中有厭惡也有可憐,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端得是沒把陸氏放在眼裡的樣子。
在她腳邊不遠的地上,各樣的點心散落了一地,和碎瓷混在一起,一看便知方纔這裡起了怎樣的爭執。
齊眉大長公主眉頭鎖得愈加緊了,她也知道陸氏失子的事,但看著被徐幽拽著仍對蘇妤不依不饒的陸氏,心中的幾分憐憫霎時蕩然無存。
這麼沒規矩,就連把她送進宮的那位郡王都該一起罰了。
“陸才人。”怒意隱隱的女聲讓陸氏渾身一栗,登時無聲,轉過頭去一看,連忙掙開徐幽見禮:“陛下大安、大長公主大安。”
“陛下大安、舅母……”蘇妤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齊眉大長公主扶了起來。齊眉大長公主瞧了眼一地的點心,理也未理陸氏地問蘇妤:“怎麼回事?”
“本是要去給舅母問安的……”蘇妤含歉一哂,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地覷了陸氏一眼又說,“誰知半路殺出個陸才人。剛生過孩子的人也不知好好養身子,天天亂跑,臣妾真是惹不起。”
這話不錯,陸氏也確實太豁得出去了。莫說早產,就是足月生產,坐月子的事上也無人敢怠慢,哪個不是安安心心地在自己宮裡養上一個月?
這個陸氏……簡直是不要命了。
蘇妤說著抬眼朝皇帝望了一望,明眸中笑意淺淺,又接著解釋道:“陛下昨天告訴臣妾,說舅母今日要進宮看望。臣妾便從一早就開始準備了,連帶著折枝也跟著忙碌……”說著有了幾分委屈,“偏陸才人不給這個機會。”
齊眉大長公主從聽聞蘇妤被禁足起就生出的火突然被壓下去了,蘇妤這句話聽似是告陸才人的狀,實際卻是讓她知道,即便在她禁足的這些時日裡,皇帝對她也還是關照的。
大長公主看了看皇帝,又睇向陸才人,不鹹不淡地問了她一句:“本宮沒得罪過娘子吧?”
“大長公主……”陸氏一驚便跪了下去,後悔不已地顫抖道,“大長公主恕罪……臣妾……臣妾不知那是給大長公主送去的……”
“罷了。”蘇妤淡看著她,先大長公主一步開了口,笑吟吟又向大長公主道,“也確是臣妾沒告訴她這是給姑母送去的,無怪她不知輕重。”
聽著倒還是給陸氏說情了。然則蘇妤語聲剛落,躬身立在陸氏身側的徐幽卻低低自語了句:“哪是不知輕重,擺明了是大不敬。”
聲音不大,站得遠了兩步的皇帝都聽不清,齊眉大長公主卻剛好聽得清楚。到底也是在宮中長大的人,細一思索便覺其中大約是有旁的安排,聽這話也不會是對蘇妤不利的,神色平靜地順著那話追問下去:“什麼大不敬?大人何出此言?”
“這個……”徐幽思量著瞧了瞧蘇妤的神色,欠身道,“充儀娘娘是沒說那點心是給大長公主您送去的……可她說了是往成舒殿送的啊!”
換言之,蘇妤告訴了陸才人那是給皇帝做的點心,陸才人照摔不誤,比摔了給齊眉大長公主的東西罪名更大。
陸氏嚇住,跪伏在地不敢吭聲。過了半晌,才戰戰兢兢地抬頭望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那是往成舒殿送去的,後來大罵本宮惑主又從何說起?”蘇妤冷睇著她,一句話就戳破了她的解釋。陸氏覺出情形不妙,心中懼意愈甚,蘇妤想同說的卻並非這個。當下不再執著於陸氏的錯處,話鋒一轉,淡淡笑道,“昨天鬧到月薇宮門口也還罷了,本宮知你剛受了失子之痛,激動之下失了規矩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今日怎麼就這麼巧,能在這兒和娘子‘巧遇’?本宮是受傳召前往,難不成娘子竟是真不要命了、還沒出月子就非要出來閒逛?”淺有一頓,蘇妤審視著她,帶著幾分琢磨又道,“是當真‘巧遇’、還是娘子你知道本宮要途經此處,有意來等本宮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也看向陸氏,他也並不覺得陸氏能當真不顧自己的身子也要出來閒逛,繼而和蘇妤“巧遇”。明明闔宮都知陸氏此番很是傷身,她總不能自己不當回事成這樣。
但若說她知道蘇妤會來才來此堵她……
蘇妤在陸氏身畔踱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銜著笑說:“誰告訴娘子本宮要來的?”
陸氏未答。
蘇妤又道:“是徐大人親自去月薇宮傳的,本宮沒敢耽擱半刻就出了門。如是在徐大人來後月薇宮的人聽說了此事再去告訴娘子、娘子再趕到此處,大抵是來不及的。莫不是……娘子你竟在御前布下了眼線,陛下差人來傳本宮,同時便有人去知會娘子麼?”蘇妤微微彎下腰,隔著半尺的距離凝視著陸氏憔悴的面容,“才人娘子,監視聖上是多大的罪,你不懂麼?”
想也知道陸氏沒這個本事。
蘇妤明擺著在套她的話。皇帝看著咄咄逼人的蘇妤,心有一笑,安靜不打岔。
陸氏隱約也覺蘇妤在套她的話,但監視帝王的罪名……她到底是擔不起。
哪裡還顧得上會不會牽連旁人。
“臣妾不敢……”陸氏在蘇妤的目光下覺得甚有壓力,又見皇帝始終不發話,任由著蘇妤同她說。若她再不解釋,只怕這罪名便要扛定了。遂一叩首,磕磕巴巴地道,“臣妾豈敢做那樣的事……莫說陛下,就是充儀娘娘身邊……臣妾也不敢安插眼線過去……”抬頭覷了一覷蘇妤的神色,見她始終盈盈含笑,陸氏定了定神,續道,“是……是章悅夫人差人告訴臣妾……充儀娘娘要去見陛下……臣妾一時心急便……”
章悅夫人。
蘇妤很是滿意地聽到了這四個字,似有驚意地長吸了一口氣直起身子,好像很是無措般看向大長公主,繼而又看向皇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6:27
第四十四章:奪權
氣氛全然冷住,陸氏跪伏在地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蘇妤低頭略作思忖,上前一福身,道:“陛下,才人娘子到底剛生完孩子,如今天還涼著……”她頓了一頓,“不如回成舒殿慢慢說?”
慢慢說,才能說得清楚、問個明白。
皇帝微一點頭,溫聲向蘇妤道:“回吧。”
葉景秋不知皇帝為何會突然傳自己去成舒殿,只是察覺出來傳的宦官神色態度不似往日,似乎添了兩分冷意。
心覺不對,又不好過問什麼,便備了步輦向成舒殿去了。
入殿見到端坐在皇帝身側的蘇妤的瞬間,葉景秋的臉就無法克制地冷了下去——從前和蘇妤有怨不說,自皇帝突然而然地待蘇妤好後,就再也沒碰過她,她不信這和蘇妤無關。
目不斜視地福身見禮,葉景秋感覺到身旁跪著的陸氏氣息不安,卻仍不知皇帝為何傳自己來。
“免了吧。”是齊眉大長公主發了話,微有慍意地看了須臾,才緩然道,“夫人自己說吧,這陸才人,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葉景秋愣了一愣,又一福,朗朗道:“臣妾不知出了何事,請大長公主釋疑。”
但見齊眉大長公主神色微凜,輕一笑道:“掌六宮權的嬪妃,竟也能有不知六宮事的時候。”
葉景秋一噎。
她確是不知出了何事,但即便知道,也是不會承認的——這個情形明擺著是興師問罪,她若是不經思索地便說知情,搞不好會有什麼罪名安過來。
卻沒想到,就算是說不知情,大長公主二話不說也能找出她的不是來。
銀牙一咬,葉景秋按捺著不忿跪了下去,道了聲:“大長公主恕罪。”
這也不是她頭一次在齊眉大長公主跟前服軟謝罪了。從前皇帝待蘇妤不好時,大長公主就時時護著蘇妤、時時找她的不對。不管她在後宮有著怎樣的位份,她到底不是皇后、不是那母儀天下的人,見了這身為長輩的大長公主就只有見禮的份。
但今日……倒真是頭一次當著皇帝的面向大長公主謝罪。
蘇妤淡瞧著她,一言不發。從前舅母找葉景秋麻煩的時候,蘇妤總會勸上兩句,生怕事後葉景秋會找她報復——誠然,齊眉大長公主總把分寸把握得很好,讓葉景秋只能吃啞巴虧,不敢找皇帝告狀、也不敢為此刁難蘇妤,但彼時命運多舛的蘇妤只想圖個安生。
如今卻是大不同了,今日說到底是蘇妤要找她的麻煩,又如何會為她求情?
靜默了會兒,大長公主悠悠道:“本宮是來看阿妤的,先到成舒殿見了陛下,陛下就宣阿妤來成舒殿見。見她久久未到,後來才知是在路上和陸才人起了爭執。陸才人坐著月子,若不是知道她要來成舒殿,斷不會搭上自己的安康出宮的。本宮只問你,陸氏如何知道的陛下宣她?”
葉景秋渾身一栗。
她自然知道這話何意,大長公主是疑她在成舒殿布了人。登覺呼吸艱難,緩了又緩,俯身一拜,道:“大長公主明鑒……臣妾雖是協理六宮,卻到底不能盯著各處,又如何清楚陸才人為何知道陛下傳了雲敏充儀?”
避重就輕地躲過齊眉大長公主真正想問的話不提,語中很有疑惑,似是真的奇怪大長公主為何會這樣問她。
蘇妤淺淺一笑,視線慢慢掃過陸才人的額頭,眉目間多了兩分森然之色:“夫人自然不會承認。可惜了,方才臣妾不知情,先問了陸才人一句,陸才人可是答得明明白白。”
蘇妤輕輕曼曼的語聲簡直讓葉景秋忍無可忍。快三年了,這是頭一次又出現這樣的對話——她跪著,蘇妤坐在皇帝身側,不鹹不淡地說著,就好像是當年在太子府,她向蘇妤問安時的樣子。
葉景秋抬起頭,沒有理會蘇妤,只望向皇帝道:“陛下……不知陸才人說了什麼?”
皇帝淡看向陸氏:“你自己說。”
“諾……”陸氏咬了咬嘴唇,很是膽怯的樣子。葉景秋她得罪不起,不過已到了這個地步,在皇帝面前,她總不能不說。斜覷著葉景秋,陸氏向旁邊躲了一躲,才低低道,“是……是章悅夫人差人來告訴臣妾……雲敏充儀要去成舒殿見陛下……”
“你說什麼?”葉景秋陡然生怒,不可置信地瞪了她須臾,見她再不敢開口,回過頭向皇帝一拜,急忙解釋道,“陛下明鑒,臣妾絕不曾做過這種事……臣妾雖和雲敏充儀不睦已久,但自知執掌鳳印,怎敢做出如此令六宮不合之事……再者……再者陸才人剛剛生產,臣妾萬不敢為尋私仇妨礙她調養身子……”
蘇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道葉景秋確是比自己定力強多了——她也曾可以這樣在遇了大事時仍耐住心驚,把道理一句句說個清楚。但後來,一次又一次地沒有人聽、沒有人在意,她怎麼解釋都只是她的錯,次數多了,再遇到這種事時,她便只有了恐懼。
葉景秋也該嘗嘗這滋味,有口難辯的滋味。
蘇妤抿唇一笑,睇視著葉景秋道:“這就奇了,如若不是夫人,總得還有個人做了這事;如若不是夫人——都知夫人您對陸才人關心有加,陸才人怎會無緣無故誣蔑夫人?”
葉景秋無言辯駁。一直以來,她這個鳳印掌得很穩——就算竇綰住了長秋宮,也沒能奪走這個鳳印。她自認配得上這鳳印,因為她一直把六宮管得服服帖帖,恩威並施之下無人敢造次,更不敢害她。
今日……似乎風水突然變了?
究竟有什麼安排她不清楚,故而更加無從解釋。
靜默許久,葉景秋能做的也不過伏地再拜,誠懇道:“雖則雲敏充儀所言有理,但……臣妾絕不敢做那樣大不敬的事。臣妾相信陸才人並非有意害臣妾,卻不知是否另有旁人從中作梗。”有意無意地掃了蘇妤一眼,葉景秋續道,“既說是臣妾差去的人,臣妾便將蕙息宮的人都叫來,讓陸才人挨個看看,是哪一個去傳的話,再延伸不遲。”
也算個法子。一旁的陸才人卻慌了神,不是她不敢指認,而是她根本不記得那人長什麼樣子——宮裡這麼多人,傳話的日日都有,誰也沒心思逐個去認、去記。
眼見陸氏面色發白,齊眉大長公主蹙眉問她怎麼了,陸氏支支吾吾地照實稟了,皇帝啞聲一笑,似是自言自語地道了一句:“又是個無頭的案子?”
蘇妤亦是一笑,不言。
陸氏不必指認那人是誰,只要葉景秋無法證明自己未做這事,便夠了。
葉景秋清晰地覺出皇帝看著自己的目光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這種罪名,根本無可赦,只要她不能自證清白就無可赦。狠了狠心,葉景秋拜了下去,竭力平靜道:“臣妾雖自知未做此事,卻也心知有罪。臣妾執掌鳳印,出了這樣的事又查不出個所以然、又或是自己宮中的宮人作祟,皆是臣妾之過……”話語停頓中一叩首,續說,“臣妾自請閉門思過,日後定不再出這樣的事……”
也算公道,位居正一品、又掌著六宮權的人,碰上這種說不清的罪名,大抵也不過禁足思過了事,再不然就另罰個俸祿。皇帝微作沉吟,俄而緩言道:“閉門思過就不必了……”
蘇妤神色微凌。若只是罰俸了事……也太便宜了葉景秋。
卻聽得皇帝又道:“你蕙息宮的事情也不少,還得你管著。不過六宮便不勞你了,把鳳印給朕交回來,這事就罷了。”
話說得輕巧,卻在葉景秋心中狠狠一刺。
和上次讓嫻妃協理六宮、與她分權不同,這次是直截了當地收了她的權,一點餘地也沒有。她想爭辯,卻在觸及皇帝冷厲的目光時把話狠狠嚥了回去——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訴她,這鳳印她可以出言相爭,那麼這眼線的事,他便要慢慢算。
那一瞬她幾乎覺得,也許是蘇妤算計了她,但皇帝早有心思不讓她掌權了,正好借了這個機會罷了。
“陛下……”葉景秋怔了一怔,終歸只能咬牙下拜,“臣妾遵旨。”
“嗯。”皇帝一點頭,又看向陸才人,冷淡道,“你對充儀不敬,也不是頭一回了——這回,還是要送來成舒殿的東西。”
“陛下恕罪。”陸氏顫抖著叩首,幾乎恨極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這樣得罪人的事,這回還得罪了章悅夫人。愈想愈是驚惶不已,陸氏再叩首道,“臣妾失了孩子……一時……”
“朕知道你剛失了孩子。”皇帝冷睇著她,“所以朕也不重罰你。禁足兩個月,正好順便把身子養了,免得四處亂跑,既傷了自己還惹是生非。”
宮中小產、早產和孩子夭折的事不少,但孩子夭折沒幾天、生母就被禁足的,陸氏大約算得是“史開先例”了。
誠然,自她有孕之始,這也不是頭一個“先例”了。先是未晉位、未解禁,再又是被皇帝一天天厭惡、半點面子也不給她留,這都是在從前沒有過的事。
闔宮都難免覺得她可憐了,卻也知道,實在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眼瞧著勢頭不對還要四處挑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6:48
第四十五章:驚聞……
一天裡發落了兩個嬪妃,低位的陸氏且先不提,章悅夫人被削了宮權,總要有人再掌宮權——橫豎不能讓皇帝料理著政務再來為後宮操心。
目下的後宮和從前不太一樣。若在從前,沒有皇后、沒有掌權嬪妃,總還能有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來掌理後宮諸事,可本朝……
皇帝的生母殉了先帝,太皇太后倒是還健在,可也不在錦都宮裡——她老人家跟著太上太皇雲遊去了,兩耳不聞後宮事。
是以皇帝能做的,只能是從現有的嬪妃裡挑一個來執掌鳳印。
這事可說是毫無懸念可言,既然奪了章悅夫人的權,便該由佳瑜夫人竇綰來掌鳳印。莫說別的,她本就是該做皇后的人,也住著長秋宮,鳳印不給她給誰?
當晚下來的旨意卻有些出乎眾人意料。皇帝命嫻妃和佳瑜夫人共理六宮事,不分主次,誰也不掌鳳印。
這就奇了,嫻妃雖則也是後宮裡口碑頗好的人,但若說掌權之事,一時不該輪到她。何況前不久還有一樁事——皇帝本是許她為章悅夫人協理六宮的,不幾日卻出了錯處,又撤了權。
按理皇帝對她該是有所不滿的,又或是為了避嫌也不該用她,怎的這次反倒更器重了?
眾人一壁揣摩著皇帝的心思,一壁思量著接下來該往哪邊靠、盤算著章悅夫人是否還靠得住,很快卻又出了另一道石破驚天的消息。
——據御前的人說,皇帝傳了佳瑜夫人和嫻妃去、下了旨,接著自然免不了囑咐二人兩句,末了竟是提了一句: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大可問充儀幾句,她從前把太子府裡打理得不錯,對這些熟。
不鹹不淡的一句話,讓後宮上下都啞了聲。
一直以來,蘇妤曾是正妻這事是誰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輕易提起的,因為皇帝不喜蘇妤,也因為得罪不起章悅夫人。
皇帝自己更是不曾提過。人人都知道他曾經多麼厭惡蘇妤,厭惡到她做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錯。
如今卻突然自己親口提了,還毫不避諱地說了她從前的太子妃身份,讓佳瑜夫人和嫻妃多去請教她去……
那二人會不會去並無所謂,要緊的是……莫不是皇帝眼裡最會打理六宮的,還是這位從前的正妻?
難不成兩年多來大家都搞錯了局勢?
後宮陷入了一種罕見的沉寂。誰也不敢擅言、不敢擅動,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生怕一不小心尋錯了靠山,搞不好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這種小心翼翼的氣氛在各處都能體現出來,晨省時猶為明顯。章悅夫人失權,晨省自是改到了長秋宮去,蘇妤仍禁著足,免了這一道。嫻妃回宮後卻告訴她說:“兩年多了,也沒見過晨省能這麼消停。一個個都安靜得很,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
更是沒人敢提章悅夫人一句吧。
蘇妤笑了一笑,素手輕碾著眼前碟子裡的花瓣,一點點地碾出汁液來,輕輕笑道:“這樣挺好。不過也乾淨不了多久,她們很快就得拿定主意,不知道跟得對不對也得賭一把跟一個。宮裡頭,牆頭草是最容不下的。”
嫻妃點頭,垂眸看著那碟子裡慢慢漾開的花汁,幽幽又道:“新家人子也該入宮了,是消停不了多久了。”
不僅如此,葉景秋也不會這麼忍下去。
那天的事,確是她害了葉景秋。手段說不上高明卻很管用,利用的不過是陸才人的“蠢”罷了。
臨離開月薇宮時,蘇妤心思一動,折回了嫻妃的住處,笑對她說:“撿日不如撞日,我們做得突然,她更加沒有防備。”
她不想驚動齊眉大長公主,但既然想好了要做,總不好錯過這個機會。便托嫻妃差了個級別高些的女官去傳話,說自己是葉景秋身邊的人、說蘇妤要去成舒殿面聖,再挑唆幾句,就憑陸氏那麼點心思……太好騙了。
她不會有防心,沒有防心也就不會刻意去留心那傳話之人長什麼樣。
是以陸氏不能證明那人就是葉景秋差去的,葉景秋也沒本事證明自己的清白。
當晚嫻妃悠悠道:“任章悅夫人怎樣的謹慎,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那陸氏身上栽跟頭,當真是陰溝裡翻船。”
“嘁。”蘇妤聽言一聲不屑的輕笑,“她要拉攏這種蠢人,就該知道興許有朝一日會出岔子。還真當後宮是她一人說了算了麼?這陸氏,便是我不利用,只怕佳瑜夫人也得用。”
那還不如自己出這一口氣。
齊眉大長公主果真是要在宮裡留些日子的,就住在晰妍宮。蘇妤禁著足本不便去見,皇帝聞之卻笑道:“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旁人問起來,說是大長公主傳你便是了。”
反正齊眉大長公主也不會不護著她。
又過兩天,宮正司對於皇長子早產之事有了結果,從綺黎宮尋出的各樣人證、物證足以證蘇妤的清白。
蘇妤自知那些個證據是怎麼來的,還是頗為嚴肅地領瞭解禁的旨意,叩首謝恩。
是以也沒別的事可作,便幾乎日日去拜見齊眉大長公主。倒是不曾傍晚去過,這日傍晚卻很是有空,佳瑜夫人傳口諭說覺得疲乏,免了當晚的昏定,蘇妤用罷晚膳就悠閒地和折枝一併散步去了,走了一會兒,離晰妍宮已不遠,索性去看看。
早春,天黑得仍早,晰妍宮裡燈火通明。蘇妤踏進宮門去,即有宦官要去通稟,被她伸手一拉,笑道:“這麼晚了,我也沒什麼大事,不必通稟了,免得又勞舅母招待。”
說著便逕自往正殿去了。天色已逐漸泛黑,看不清週遭,待得走近了,才看出門口候著的那人是御前的宦官何勻,蘇妤朝裡望了一望,問他:“陛下在?”
何勻一揖:“是,娘娘可是來見大長公主的?臣去通稟。”
既然皇帝在,再不通稟便不合宜了。蘇妤點點頭,何勻剛要踏進去,蘇妤卻聽得殿裡傳來齊眉大長公主微有慍怒的一句:“這樣的事,陛下怎麼能不告訴她!”
直覺告訴她這是和她有關的事情。蘇妤一攔何勻,語聲冷了些許:“大人且慢。”
側耳傾聽,裡面又道:“蘇澈才十五歲,他如是有什麼閃失,陛下傷的不止是蘇家,還有霍老將軍!”
蘇澈?!蘇妤大驚,驚得面色發白。何勻看出她神色的變化,滯了一滯又忙不迭地道:“臣去通稟……”
“大人!”蘇妤將他喝住,何勻不敢再出聲。
殿中的談話還在繼續,皇帝似有一歎,道:“朕知道,所以才更不想告訴阿妤。她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何必讓她徒增煩擾?”
“那是她親弟弟!”齊眉大長公主不悅道,“她母親去世得早,這兩年和父親也多有不合,就這麼個弟弟始終還親近。蘇澈的事,陛下不該瞞她。”
“姑母。”皇帝沉了一沉,遂又緩道,“朕也不想瞞她,但畢竟……”他搖了搖頭,“蘇澈是朕派出去辦事的,如今這般……”
“陛下說過要好好待她。”齊眉大長公主鎖了眉頭,一字一頓地說,“夫妻間不能失了坦誠……”語出一滯,轉而又說,“即便她現在已不是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既想好好待她,又怎能瞞著她這樣的事?”
皇帝面容沉肅,思了一思,緩言道:“待他好些,朕自會告訴阿妤。”
“那他若是死了呢?”齊眉大長公主不留情面道,“如是他就此死了,陛下不讓阿妤見他最後一面,阿妤又會如何?”
“姑母……”賀蘭子珩剛欲再言,便聽得外面一聲驚呼:“充儀娘娘!”
一驚間循聲望去,立即奪出了門。
何勻和折枝一起扶著蘇妤,蘇妤卻好像身體不受控制似的一味地向下墜著,面色蒼白得連嘴唇也失了血色。
“阿妤。”皇帝也忙伸手去扶,觸及她胳膊時便覺她倏有慄然,雙目無神地望一望他,卻是仍站不起來。
何勻和折枝各自垂首不敢言,皇帝視線一掃,略作躊躇便彎下腰去,手上一使力將蘇妤打橫抱了起來,一邊往殿裡走著一邊吩咐徐幽道:“去傳御醫。”
蘇妤先前莫名其妙地昏倒過,後來又有過全然沒有因由的夢魘,他總擔心她會不會是得了什麼怪病,可她平日裡又都正常得很。但現在這情形……還是請御醫走一趟來得穩妥。
徑直去了寢殿,齊眉大長公主也隨了進來。皇帝把蘇妤擱在榻上,只感她一直在不住地發著抖,貝齒不停地相磕輕響,死死地望著他,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阿妤……”皇帝想和她解釋清楚,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連笑也笑不出分毫。
蘇妤覺得不可控制的發抖讓她的牙齒嗑得都生了疼,抓著他袖口的手也根本鬆不開力,死死地攥著,隔著兩層衣料,仍能覺得手心被指甲掐得隱隱作痛。
“陛下……”她終於艱難地出了聲,每一個字都掀起了一陣心中的慌張,還有那久違的對他的恨意,“蘇澈……”
在她最難的日子裡,家人的安危可說是她唯一的支柱,現在亦是。況且……她曾很清楚地在夢中看到過他們的死,心知自己根本無力承受至親的離世。
好不容易……她以為事情可以不一樣、以為夢中的那些事是可以避開的,卻就這麼快地發生了。
“他才十五歲……”每一個字都像是死命逼出來的,冷涔涔地沁出齒間,情緒複雜。
蘇妤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卻知不管是因為何事,他想要蘇澈的命都太容易了,無論用明用暗,蘇澈……甚至是整個蘇家都沒有反擊的餘地。
怔然凝望他許久,蘇妤在慌亂中近乎崩潰,夢中的一幕幕再度呈現在眼前,瞬間擊碎了她所有的不屈。
“陛下……您放過他……”
這句話如利劍般直刺入賀蘭子珩心中。他知道,如是蘇妤得知了此事,必定會擔心、會難過;但他沒有想到,聽說了蘇澈出事卻又不知細由的蘇妤,頭一個想到的竟是覺得他要殺蘇澈。
她對他的信任還是這麼薄弱。但她可以不信他,他卻不能因此不跟她解釋。前世,他可以隨意對任何一個令他不快的嬪妃置之不理,今生也可以,只除了她。
“蘇澈沒事。”皇帝略勾起一笑,手隔著袖子反握住她死攥著他衣袖的手,循循解釋道,“朕沒動他,只是前陣子差他去和沈曄一起查些事情——這事你是知道的。後來途中出了些岔子,蘇澈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朕怕你擔心才沒有告訴你,差了御醫去醫治。”他故作輕鬆地捏了捏她的手,“會好的。”
蘇妤在他的解釋中逐漸平靜下來,認認真真地端詳他許久,尋不到什麼說謊或是隱瞞的痕跡。略微放下了心,猶是驚魂未定地又問了一句:“真的?”
“嗯。”看著蘇妤的無助,賀蘭子珩忽而有一種在哄小孩的錯覺。回了回神,俯身吻在她額頭上,低低道,“君無戲言,不騙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6:59
第四十六章:心寧……
賀蘭子珩覺得在對待蘇妤的態度上,自己上輩子做對了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沒有告訴過她蘇家的覆滅。
她父親的死、她弟弟的死……彼時他不曾在意過她的想法,只是因為不想同她多言而未讓她知道。如今卻知,如若她知道了,必定是承受不了的。
就像此時,蘇妤安靜地躺在他身邊,卻是始終不肯睡,一語不發地望著她,好像仍是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釋,生怕蘇澈有什麼不妥。
賀蘭子珩坐在她身邊,一時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御醫來請了脈,細細地詢問過病情,又開好方子、囑咐宮人去煎藥。
“你休息吧。”皇帝握了一握她的手,微一笑道,“如是還不信,明日讓你見見他便是。”
這話說得連齊眉大長公主也有一愣。蘇澈仍昏迷著,大抵不能讓他進宮來,難不成……竟是要准蘇妤出宮麼?
“陛下……不妥吧。”大長公主喟歎勸道,“天子宮嬪,這般出宮是不是……”
就算皇帝不在意,也要提防有心人拿此說事。
“無礙,讓徐幽和宮正隨著。”皇帝輕鬆一笑,睇了蘇妤一眼又道,“好好歇著,明早御醫來看過、確認無恙了你才能出宮。”
蘇妤望著他發懵,心中仍一陣陣發慌、發悶,始終平靜不下來。齊眉大長公主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忖度一番,頷首道:“既如此,陛下先陪一陪阿妤便是……本宮就先去歇息了。”
各中意思,皇帝當然明白,一欠身道:“姑母慢走。”
蘇妤自也懂得這話,大長公主從前也曾希望她與皇帝能好好相處,只是後來實在強求不得便也放棄了。今日明擺著又是此意,蘇妤心下忐忑:“舅母……”
齊眉大長公主卻彷若沒聽見似的半步都未停留,朝皇帝淺淺一福逕自回了寢殿。
皇帝回過頭瞥了一眼仍自一臉驚意的蘇妤,腳下一抬,翻身側躺在了榻上,以手支頤淡看著她。蘇妤果然迅速往裡躲了去,以一種很是機警的樣子面對他。
每次都是這個樣子。
皇帝挑眉瞧著她,繼而向裡湊了一些,蘇妤又躲了一躲,皇帝得寸進尺。
“梆”地一聲輕響,蘇妤的後腦勺輕磕在了床欄上,扭頭瞅了一眼,退無可退。
“你躲個什麼?朕哪次強要你了?”語聲悶悶的,不滿分明。確實,她“得寵”的這段日子裡,一直有意迴避著床笫之事,皇帝竟也一直隨著她的性子不逼她。抬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皇帝,她幾乎半個身子都被他圈在懷裡——他不迫她便罷,他如是迫她,她連躲的餘地都沒有。
“安心歇著。”皇帝一壁笑說著,一壁伸手摘下她髮髻上的支支珠釵,烏髮一縷縷鬆了下來,直至最後完全散開。
賀蘭子珩端詳著她,她呼吸間帶著微微的香氣,若有似無,輕輕淺淺地縈繞著。
這些日子下來,他補償著蘇妤,對蘇妤看法的變化也可謂是翻天覆地。只覺自己上一世實在糊塗透了,竟錯過這樣一個好妻子。除卻因她的家族而帶來的厭惡之外,他根本就不曾留意過她——從她的容貌到內心,都不曾留意過。
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忽略了……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她有她的喜怒哀樂、有她的小聰明,在他肯不怪她的時候,她也會同他開個小玩笑。
怎麼就疏忽了呢?他們在婚後就有過那樣的相處。就算是他彼時滿心的算計,現在細想來也覺愜意。
蘇妤被他看得發毛。還說讓她好好休息,這個樣子,她怎麼能安下心來休息。
仍被他逼得死死靠著床欄,半點也動彈不得,終是猶豫著推了一推他:“陛下……”
皇帝很配合地給她騰出了地方。
蘇妤鬆了口氣,卻見他雖是挪出了地方,目光卻沒挪動半分,仍是定定地看著她,好像要把她看穿、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心事。
“陛下?”
語調微揚,帶著些許疑惑。皇帝笑了一聲,又凝視她片刻,道出了自己目下最分明的心思:“從前,怎麼沒覺出你這麼好?”
蘇妤渾身一悚。
“朕覺得自己的一世都傻透了。”他說。
是上一世。賀蘭子珩自己心中明白,蘇妤卻聽得訝然,怔了一怔,慢吞吞道:“陛下何必……這樣講,臣妾只是……”
她偷眼瞅了瞅他,復又垂下眼簾道:“臣妾想歇息了。”
“嗯,睡吧。”他微笑,為她蓋好了被子,自己卻下了榻,往外走著隨意說,“不擾你了,明天下了早朝安排你去見蘇澈。”
事上最難測的大約就是人心。賀蘭子珩只覺他這一世是要用來償還她的,是以初對她看法改變的時候,他並不曾當回事。
不管怎麼說,上一世有那麼多年,他半點都不喜歡她,他覺得這一世也就這樣了。
變化卻是潛移默化。沒有注意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在他心裡多了份量——不僅是虧欠的份量,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是一驚一怯,都逐漸地印進了他心裡,留下一道道的痕跡,揮之不去。
後宮覺得,蘇妤復寵是最不可能的事;賀蘭子珩一直以為,自己喜歡上她是最不可能的事。
如今……
頭一件事因為他的重生而改變,後一件事……
他這個重生的人都說不清是從何而來的改變。
翌日當真讓蘇妤去見了蘇澈。
蘇澈在沈曄府上養傷,雖是仍昏迷著,但蘇妤一見,仍是放心了許多。
到底還活著,一呼一吸向她證明了他尚在人世,也終於讓她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那些夢到底還只是夢,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生過。
在房裡靜靜地待到夕陽西斜,已是不得不回宮的時候。蘇妤站起身,突然對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很是眷戀。雖是第一次來、雖是不及皇宮的奢華,卻是讓她覺得無比輕鬆。
因為這裡不是皇宮,沒有那麼多禮數、沒有那麼多明爭暗鬥,她可以毫無顧慮地安靜地陪伴著家人,從清晨到日落。其間亦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她、告訴她誰傳她去見。
堪稱是幾年來最無慮的一天。
踏出房門,折枝即迎了上來,蘇妤一壁向前走著一壁道:“代我好好去謝沈大人,我不便見。”
折枝應了一聲“諾”,卻轉而又道:“徐大人和宮正已專程去道過謝了。”
“他們去道謝了?”蘇妤微愣,“陛下的意思?”
“只能是陛下的意思。”折枝答道。蘇妤思量著淺一頷首:“那便這樣吧,回宮。”
出宮的途中,蘇妤一路都在擔心蘇澈的情況,夢中的場景在眼前中揮之不去,弄得她全然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現下見到了蘇澈、亦聽御醫說明了情況,放下心來,坐在回宮的馬車上,便心情大好地挑開簾子往外看。
錦都的大街,委實也有許久不曾見過了。
一個個坊門有序地列著,坊門口有些小商舖。天色已晚,不少商舖都已開始收拾東西,是回家的時候了。
馬車經過安業坊的時候,蘇妤不禁有些失神。安業坊後便是崇德坊,崇德坊裡……有她蘇家的宅子。府門朝街道而開,那是正三品以上官員府邸才能有的殊榮,彰顯著蘇家的顯赫。
很想回去看看。
幾年沒有見過父親了,哪怕她知道父親都做過怎樣的事情、間接地讓皇帝對她產生了怎樣的厭惡——甚至在她復寵的這些日子,他也險些一劑催情藥再度斷送了她的前程。但那到底是她的父親,她的至親。
“娘娘……”折枝猶豫著悄聲道,“娘娘如是想回去看看……”她覷了覷外頭,是徐幽親自在馭馬,“只要徐大人答應……”
只要徐幽和張氏肯,她大可回去看看。只要他們誰也不提,皇帝不會知道她去了沈府以外的地方、不會知道她見了蘇澈以外的人。
蘇妤卻狠然搖頭:“去不得。”
她太清楚,父親的野心,只要有半點機會,都會再度滋生。
過了含光門,就已進皇城了。駛出一段距離,馬車卻倏然停住,停得很猛,蘇妤身子一晃,扶穩了朝外問道:“徐大人,怎麼了?”
徐幽笑答說:“日子太巧,碰上家人子進宮了。”
正說著,已聽到外面的見禮之聲,是負責帶家人子們進宮的宦官在向徐幽見禮。聽到那幾日賠著笑說請徐幽稍候、待得家人子們的馬車走完再過,張氏向外面看了一看,回過頭向蘇妤道:“是在路口碰上了,看樣子那邊已過了一半了,咱們等她們的馬車走完便是。”
蘇妤聽言默了一瞬,卻生硬道:“不等。已進皇城,她們該知道可能會碰上什麼人,如是碰上了宗室親王的車駕,決計不會許她們先過。”蘇妤瞟了一眼窗外,視線停在那一列長長的車隊上,“莫說是還沒進宮的家人子,便是進了宮,也沒有已冊封的嬪妃給她們讓道的道理。”
張氏輕怔。蘇妤這話是對的,卻不知該如何同那邊的人解釋,雖是奉旨出來,她卻不敢擅自告訴旁人有天子宮嬪出宮。正猶豫著,卻見蘇妤已逕自取了腰牌遞出去,正與徐幽一問一答的幾人登時沒了聲。似乎很是滯了一瞬,才傳進來了問安之語:“充儀娘娘大安。”
蘇妤將手收了回來,語聲曼曼傳出:“幾位大人,本宮知道先來後到的道理,不過既是要入宮的家人子,自是禮儀尊卑為上。”
誰都沒想到會在皇城裡、皇宮外碰上個充儀,卻也誰都知道,這位充儀是皇帝的髮妻,如今也正得著寵。
不敢多言,幾人長揖道“諾”,按蘇妤的意思去傳話了。蘇妤看出張氏面上的擔憂之色,微微一笑:“張姐姐不必擔心。此番出宮未備鹵簿,確是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陛下也不曾說過不能讓旁人知道,我們循禮做事罷了,沒什麼錯。”
蘇妤清楚,這些馬車裡有不少都是錦都的家人子,少不了有和她相熟的。無論交好還是交惡,一旦中選,日後便要朝夕相處。她被貶妻為妾是人盡皆知的事,萬不能一讓再讓。
那幾個宦官大抵不會和家人子們明說這馬車裡坐的是誰,但總免不了會有家人子使些好處知道實情,必會傳開的。
當晚,折枝便入殿稟道:“有幾位家人子給娘娘送了禮來。”抬了抬眼皮又輕笑說,“當真是個個機靈,看樣子入宮才一兩個時辰,就把後宮都打聽得清楚了。”
蘇妤才要說話,便見折枝銜笑一福:“娘娘別急,都替娘娘推了,一份都沒收。”
“這就好。”蘇妤抿唇而笑,“綺黎宮上下都叮囑好了,誰也不許收這些家人子的好處。大選的事嫻妃管著,那兩位少不得等著抓把柄,不給她找麻煩。”
“奴婢明白。”折枝逕自坐下來,從面前的碟子裡拿了個橘子在手裡剝著,一邊思索著一邊道,“這是頭一次大選,倒沒想到陛下這麼不上心。聽御前的人說,陛下的意思……好像連殿選都懶得露面似的。”
“左不過是朝中事多,陛下顧不上罷了。”蘇妤笑而搖了搖頭,“再怎麼說,殿選的時候他總得自己拿主意去。選嬪妃麼,哪有皇帝不露面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7:09
第四十七章:採選……
殿選,於後宮、於參選的家人子,甚至於整個大燕都不是一樁小事。參選的家人子由大燕各處而來,進宮前已經過層層篩選,能入宮的這些,無論是從容貌還是才德上來說,皆是出挑的。
家人子皆住在後宮之外的毓秀宮,各宮主位可下旨邀她們到自己宮中小坐。是以不少主位都有所動作,看過畫像,對於哪個大抵能留下心裡都有個數。
蘇妤卻始終對這個不上心。她心中清楚,對於嬪妃私底下這些事,皇帝並非全然不知。旁人就罷了,她從前歷過那樣的事,還是潔身自好為上。何況帝王的心思委實也是摸不準的。
賀蘭子珩大抵知道她的想法,卻笑侃說:“莫不是上次跟人家爭了道,如今便不敢見了?”
“怎會?”蘇妤美目一揚,“那事又不是臣妾的錯,宮中禮數如此,難不成要臣妾這個陛下親封的充儀給新家人子讓道麼?”
皇帝銜笑給她夾了一小塊排骨,徐徐道:“不用。不是心虛就好,有件事還得你幫個忙。”
“何事?”蘇妤口氣隨意,問了一句便低頭去吃那排骨。
“家人子殿選,你和嫻妃同去吧。”皇帝說。
“……”蘇妤一滯,默了一默擱下筷子,猶疑不定地看向他,“陛下您……”
“朕實在沒那個心思。”皇帝歉然頷首,“你們看著辦吧。只一條,之前朕和蘇澈寫給嫻妃的單子上的人,一個也不許留下。”
類似的事倒也不是沒有過,不算逾矩。皇帝沒心思選妃,便讓皇后或者掌六宮權的嬪妃代為一選,之後再將名冊畫像呈上過目便是。故而嫻妃去做此事合情合理,可是蘇妤……
蘇妤思忖片刻,輕點頭道:“嫻妃娘娘自有分寸的。只是……臣妾去不得,陛下如是不放心,大可讓佳瑜夫人同往。”
蘇妤是循規蹈矩怕惹是生非,賀蘭子珩心下的算盤打得卻很清楚。除了那張單子上的人,剩下的若有蘇妤看不順眼的,也絕對不留才好。所以讓蘇妤去拿主意,若不是礙著規矩,他簡直想讓蘇妤一個人去選。
但見蘇妤拒絕得直截了當,甚至連理由都沒編上一編,直接會給他一句“臣妾去不得”,皇帝面色黯了一黯,俄而緩緩道:“朕若非要你去呢?”
蘇妤不禁一顫。
“陛下……”蘇妤咬了咬下唇,思量著循循解釋,“採選是大事,自是該由夫人和嫻妃娘娘做主。旁的不說,臣妾還負著大罪,那事就算如今陛下信了,旁人也是不信的。”她微抬首看向他,“還請陛下體諒。”
皇帝思索著她的話,心中有些著惱,蘇妤顯是軟硬不吃。其實他既敢說讓她去,就必是有把握擋下閒言碎語。但看蘇妤說得誠懇,黛眉輕輕蹙著隱有幾分不快,還是……不要逼她為好。
姑且當她的理由說得通。
皇帝覷了她一眼,一笑又道:“若不然這樣吧,還是朕親自去選,你和嫻妃、還有兩位夫人一併同去。”
“……”蘇妤想了想,無奈地應下,“諾。”
後宮到底是皇帝的後宮,採選到底是為皇帝選的。是以殿選那日,四人當然都是小心觀察著皇帝的心思。賀蘭子珩是確實不上心,一連三批、十五名家人子過去,竟是一個也沒留。如是這樣下去,她們四人總要替他做主留人才是,總不能折騰一番又一個都不挑。
第四批入殿,卻分明地見皇帝目光一動。
“顧氏留下。”家人子行完禮,蘇妤與嫻妃同時開了口。那姓顧的家人子面上一喜,剛要叩首謝恩,卻見皇帝悠然換了個坐姿,以手支頤淡問蘇妤:“為何?”
蘇妤生生被問住了,思量一瞬,欠身道,“臣妾之前看她畫像時便有印象,如今看著,人比畫像還要標緻幾分。”
“呵。”皇帝一聲輕笑,很是不給面子,“你當真看過那些畫像嗎?”
“……”當著嬪妃和家人子的面被這麼問話,蘇妤大覺窘迫,訕訕地低頭不敢再言。皇帝的目光轉向那五位家人子,淡泊道:“都退下。”
又是一個也不留。
五人行大禮退出殿外,門口的宦官便準備唱名傳接下來的五人入殿。蘇妤離座一拜:“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陛下不喜歡。她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得皇帝一笑:“起吧,無礙。”
若是蘇妤覺得哪個家人子好,他很樂意讓她留下給蘇妤做個伴。方纔那個,卻是因為蘇妤分明觀察著他的神色而留的,可他神色間的變化卻非因為看上了那顧氏。
上一世,也是這一日的殿選,他做主把顧氏賜給了一位郡王做王妃。可這顧氏很是不安分,一有機會入宮,便尋著各樣的理由要進成舒殿拜見。是什麼原因他心裡自然清楚,可郡王到底也和他沾著親,他總不能就這麼把人家的王妃發落了。
賜給了郡王都仍妄想入宮為妃的人,若是進了後宮不一定要掀起什麼風浪。他方才只是想到了前世之事,蘇妤和嫻妃卻是徹徹底底的誤會了。
殿選結束後,御前的宮人們都犯了嘀咕。照理來講,看著皇帝的態度,日後對哪位新宮嬪該多些關照他們便會心中有分寸。可今日皇帝的態度……
一共只留了八人,三朝加起來沒有哪次選得這麼少。
且還是同去的四位嬪妃一人挑了兩位!
皇帝自始至終除卻嗆了雲敏充儀兩句以外,基本就沒說話。
回後宮的路上,蘇妤難免悶悶。當著那許多人的面被駁斥,多少失了顏面。別人不說,葉景秋可也是在座的,如此一遭,非得在後宮傳得人盡皆知。
因此不怪她不高興,連折枝也說:“陛下這是有心讓娘娘下不來台麼?殿選便這麼駁了起來,日後娘娘在新宮嬪面前怎麼當這一宮主位!”
“隨便吧。”蘇妤不耐地挑眉,“有沒有面子,都到底還是一宮主位。”
八位新宮嬪在半個月後受封入宮。冊了才人一人、宣儀一人、肅儀一人、瑤章二人,婉華、穆華、閒華各一。均是屬八十一御女的位份,其中的閔才人和溫宣儀是蘇妤做主留下的,便也賜居在她的綺黎宮了。
入宮次日,按理是要去長秋宮拜見,各宮主位也均在列。八人一起行了大禮,佳瑜夫人和嫻妃分別告誡了幾句,諸人便落座閒談了。
皇帝是在半刻後到的長秋宮。
禮罷後復又落座,一眾新宮嬪皆有些羞赧,皇帝環顧四周後沉吟道:“閔才人是哪位?”
坐在蘇妤身側的才人閔氏一怔,立刻上前下拜:“陛下大安。”
此次冊封數她位份最高,又頭一個被點出來問話,餘人皆靜默地看著,只覺這閔氏當真佔盡風頭。
皇帝凝視她須臾,彷彿要把她看個透徹似的,片刻後睇向蘇妤:“好像也沒你說得那麼好麼……”
……什麼?
蘇妤愕了一愕,眾人亦是愕了一愕,便聽得皇帝笑道:“偶然和阿妤聊起今屆家人子的事,她一直誇你。”他的目光在蘇妤與閔氏間一蕩,笑意深了幾分,“罷了,她喜歡便是。”
蘇妤萬分確定,她從來沒和皇帝聊過家人子的事。這閔氏是她做主留下的不假,卻未著意誇過她。這是覺得殿選那日駁了她的面子,今日來給她找台階下麼……
蘇妤微微頷了頷首:“日後同住一宮,才人娘子若是需要些什麼,來德容殿知會一聲便是。”
“嗯,充儀大方。”皇帝聽言隨意地一點頭,又笑說,“可不許仗著她大方就看上什麼要什麼。”
幾個熟悉皇帝脾性的御前宮人聽著……怎麼感覺陛下在有心和充儀娘娘套近乎?
這又哪出?
離開長秋宮時,蘇妤分明地覺得一眾新宮嬪看她的眼神中多了敬畏。在她們眼裡,她幾句話就讓閔氏得了最高的位子,那日殿選時皇帝駁了她留的人又算得什麼?
瞥眼乍見側後方一抹熟悉的玄色,蘇妤平穩地回身一福:“陛下安。”
皇帝輕一點頭:“嗯,回吧。”
蘇妤便轉身繼續往前走,思量著新宮嬪的事,過了一會兒無意中一瞟——那一抹玄色還在。
“……”這麼跟著她是什麼意思?!
蘇妤再度轉過身,垂首默問:“陛下有事?”
“不急,你先想事。”皇帝笑意溫和地挑起蘇妤一臉窘迫:“臣妾……沒想事。”
皇帝“哦”了一聲,揮手讓旁人退開,繼而手在她纖腰上一環,低道:“最近女紅做多了吧?”
“……啊?”蘇妤一愣,不解。
“心眼比針眼還小。”皇帝低頭,額頭在她額上一碰,“朕不就是在殿選的時候嗆了你兩句?不高興這麼多天。”
“沒……”蘇妤啞然無言。那樣大庭廣眾地被嗆,確實是不高興的,她卻沒怎麼表露過、更沒在他面前顯露過什麼……這怎麼看出來的?
“行了,那天是朕的不是。”皇帝輕一笑,“放心吧,過了今日,新宮嬪裡斷沒有敢對你不敬的。”
剛才果然是有意的。蘇妤禁不住白了他一眼,皇帝渾然未覺地攬著她繼續往前走著,至於他過來時有新宮嬪悄悄注意著、他與蘇妤的一舉一動亦會被看到的事……他是不會告訴蘇妤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7:23
第四十八章:探病……
在蘇妤宮中隨居的二人都和蘇妤很是合得來。雖是和蘇妤的位份相距甚遠,三人相處倒也隨意。
按理新宮嬪入宮後三日便可受詔前往成舒殿侍駕,頭一個受詔的就是閔才人。位份最高也最受重視,本該如此。
翌日晨省後回宮,閔氏到德容殿向蘇妤問安,蘇妤自是備了厚禮相賀,可閔氏的神色總有些別彆扭扭。蘇妤道她是不好意思也未多問,擱下此事不提。
幾日後,皇帝告訴蘇妤:“蘇澈醒了。”
蘇妤自是大喜過望,又躊躇著始終沒敢主動提出想見他。皇帝淡看著她,她不提,他就不開口。
就不信她能忍多久,這回非得讓她主動提要求不可。
常在成舒殿侍奉著的宮人都看得出來:陛下您這是成心吊充儀娘娘的胃口。
但凡蘇妤來、亦或是皇帝去德容殿,必定會那麼假作無意地提蘇澈幾句。每次都弄得蘇妤欲言又止,連徐幽都忍不住腹誹:陛下,您這樣忒不厚道。
於是折枝頭一個忍不住了,四下無人時勸著蘇妤說:“娘娘……您還沒看出來陛下是有意逗您麼?但凡您提一句想見蘇公子,他必會答應的。”
孰料蘇妤挑了挑眉,也不知哪來的氣性:“才不求他。”
折枝聽著這話,似乎……不是因為從前那般不屈或是膽怯,反倒賭氣意味更重了些?
蘇妤倒沒細究自己心思間的變化,只知自己斷不肯向皇帝開口提要求。可又忍不住想知道蘇澈現下如何,終於尋了個合適的機會。
還是用膳的時候,兩雙筷子同時落到一片薄片上,因被菜汁浸過,一時看不出是什麼。
兩雙筷子同時縮了回去,蘇妤看了看:“那是什麼?”
折枝要答,但瞧了一眼皇帝的眼神,識趣地噤聲,皇帝也看了看:“像是山藥。”
蘇妤托腮細看了會兒搖頭:“像筍。”
皇帝挑眉,有點挑釁的意思:“打賭?”
蘇妤回看,不懼地回說:“賭就賭。”
“賭什麼?”
徐幽和折枝相視一望,皆暗道真是閒的。
蘇妤認真地想了想,繼而小心地向皇帝道:“如不是山藥,臣妾想去看蘇澈,可否?”
“可以。”皇帝淺一頷首,凝視著那可能是筍片也可能是山藥的東西說,“如不是山藥,你就可以去看蘇澈;如是……”卻是噤聲未續言,一頓又道,“吃了再說。”
便不理蘇妤的反應,逕自夾了一片吃了一口,旋是一笑,睇著蘇妤頗有得意。
“……”蘇妤見了他的神色,也夾了一片起來送進口中。
是山藥。
一聲歎息:“輸了。陛下要如何?”
“嗯……如是山藥,朕就勞煩你去看看蘇澈。”皇帝笑意深深地說著。若不是礙著規矩,徐幽簡直立時三刻就想扶了額頭擦把冷汗。
這算打什麼賭?
於是再次安排蘇妤出宮,這次倒沒讓徐幽和宮正張氏跟著,只讓普通的宮人隨著。此外皇帝義正言辭地叮囑了蘇妤一句:“這次算偷著出宮。嗯……採選剛過,御史們正等著找朕的茬。”
“……諾。”蘇妤恭肅應下。
仍是去沈府,仍沒去見沈曄。還是那一方小院,蘇澈知她要來,早早就起身等著了。
蘇妤一進院,便見蘇澈一揖:“長姐。”
“阿澈。”登覺欣喜,蘇妤無所顧忌地拉著他便進了屋,坐下來看了他許久,笑而道,“瘦了好多,不過無事便好。”
蘇澈含歉點頭:“讓長姐擔心了。”默了一默,他試探著又道,“長姐最近……在宮裡是不是有什麼事?”
“什麼事?”蘇妤一疑,不知他指的是什麼,“你聽說什麼了?”
蘇澈搖了搖頭。沉吟片刻,輕道:“前幾日,陛下親自來過。”
蘇妤微有心驚,蘇澈的眉頭也淺蹙著,續道:“陛下問我,長姐可有什麼舊疾沒有……長姐近來身子不適麼?”
“並沒有。”蘇妤認真道,又問他,“陛下為何這樣問你?”
“陛下說長姐時常夢魘,每次都很厲害,可御醫又診不出什麼來。”蘇澈一歎,“聽著像是為長姐好的。可我不放心,也確是不知道什麼。”
夢魘……
蘇妤感到有些心慌,皇帝說她每次夢魘都很厲害是沒錯的,不僅是夢醒不分,還曾傷到過他。那牙印到現在都還能依稀看到,只是他不說,她也不提。
默了一會兒,蘇澈追問道:“長姐夢到什麼了?”頓了頓又說,“陛下說和我有關,後來還讓長姐來看過我。”
“也沒什麼……”蘇妤長舒了一口氣,凝神道,“是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到底只是夢罷了……”
“可是夢到我被腰斬於市麼?”蘇澈直言問道。
蘇妤陡然懵住,錯愕不已地看著弟弟。她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場夢,不該有其他人知道。滯了許久,她才顫抖著問他:“你……你怎麼知道?”
“長姐不是頭一次做這夢了。”蘇澈的面色有些發白,“我從前聽父親說過。說長姐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燒得說胡話,一邊哭一邊說……夢到我被腰斬。”
有這樣的事?
蘇妤覺得很是恐懼,她連年噩夢不斷,沒有哪個比這場夢來得更恐怖。時時想起來都覺得驚懼不已,如今卻又乍然聽說自己早已做過這場夢。
雖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從不曾想過弟弟會被腰斬,這糾纏多年的夢又是怎麼來的?
一時有些失神,輕抽了一口冷氣。蘇澈神色有些凝重地又道:“長姐還記不記得,當年……先帝為陛下擇妻的時候,長姐志在必得?”
當然記得,因為那時她夢到了她大婚的景象。從前的許多夢境都一一應驗,她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場夢也會。
不過從前的夢她都不曾跟別人提起,那次因為太過欣喜,她才將那場夢同蘇澈說了。
最後果然是應驗。
“長姐……如是這場夢也會應驗。”蘇澈的話語有些艱難,扯起一縷笑容又道,“會是什麼時候?”
“阿澈……”蘇妤慌亂地看著他,他笑了一笑又說:“好吧,不管是什麼時候。長姐,依蘇家的地位,能那樣殺我的,就只有……”
只有皇帝,她的夫君。
“他不會……”蘇妤語氣虛弱,竭力地對蘇澈說著,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說過不會動你……”
“長姐,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蘇澈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如若我當真那樣死了,長姐在宮裡還是要好好的,別做傻事。”他無奈一笑,“很多事,長姐在後宮不知道,我從前也不清楚。長姐你知不知道禁軍都尉府手裡有多少蘇家的罪證?陛下現在……怕是忍而不發吧。”蘇澈搖了搖頭,苦笑又說,“平心而論,有些事……父親做得太過。”
這個蘇妤倒是清楚。她雖不知道父親從前究竟還做過些什麼,但就前陣子暖情藥一事而言,父親實在是一次次地在觸皇帝的底線,足以被治死罪的絕不止這一事。
“長姐不要打聽家裡的事。”蘇澈含笑說,“在禁軍都尉府聽說了一些事情之後,我只覺長姐知道得越少越好。如若蘇家當真一朝落罪,長姐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蘇妤聽言啞聲笑道:“如若蘇家有什麼閃失,我又怎麼可能逃得開呢?你知道了什麼還是告訴我為好,不敢說能幫上什麼忙,也總得心中有數。”
蘇澈沉思著,唇畔微顫,一笑說:“還是算了,心中有數不一定是好事。總歸陛下現在待長姐也還好,長姐如是能,就先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家中的事情絕非長姐能左右的。”
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蘇妤大抵清楚蘇澈指的是什麼。只覺蘇澈說這些話的時候,雲淡風輕間透著難掩的絕望。只怕這和他得知她的夢境並無太大關係,父親做過什麼,蘇澈一直知道很多,他也許一直都很清楚……蘇家的覆滅只是早晚的事罷了。
這是蘇妤第一次聽到蘇澈如此直言地勸她這個做長姐的不要再操心蘇家的事,也是第一次聽到蘇澈說……許多事是父親做得太過。
難道真是逃不過的絕境?
蘇妤回宮的時候已是傍晚,更衣後匆匆去長秋宮昏定,回到德容殿後便是一語不發地坐著。蘇澈想讓她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她也並非沒想過。如今卻忍不住地去想……能否為家裡求個出路?
自不是指加官進爵。
如是可以,她想求皇帝讓她父親辭官養老,但皇帝興許會同意,父親卻是斷不會答應的。
歎息搖頭。父親究竟是做了多少教人忍不得的事,連弟弟都無奈成這般。
這日晚,皇帝再往綺黎宮去的時候,就連御前隨行的宮人都以為是要去閔才人的淑哲齋,皇帝卻是連個彎都沒拐地就徑直進了德容殿。
“陛下大安。”蘇妤如常一拜,皇帝如常一扶,與她柔荑一觸卻皺了眉:“手這麼涼?”端詳她片刻又道,“怎麼了?蘇澈情況不好?”
“沒有……蘇澈很好。”蘇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握著她的那隻手上,虎口處兩排印跡仍很清晰,是她夢魘的“罪證”。
蘇妤用手指輕碰了一碰,這細小的動作弄得皇帝一笑:“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麼事了,跟朕說說。”
“諾。”蘇妤沉靜一福,隨著皇帝一併進了寢殿去。相對而坐,蘇妤的視線還是落在他手上的傷痕上移不開。
賀蘭子珩被她看得直不自在,輕咳一聲用袖口遮了手:“看什麼看?早無事了,還怕朕秋後算賬麼?”
“不是。”蘇妤喃喃道,咬了咬牙,慢吞吞地說,“那次……臣妾是被夢魘住了。”
皇帝笑點頭:“朕知道。”看了看她戰戰兢兢地神色又說,“也沒怪過你啊。”
蘇妤抬起頭望向皇帝,目光顯得很有些空洞,無甚神采地問他:“陛下……您知道臣妾夢到什麼了麼?”
皇帝微怔。自是不知道,他連問都沒敢問過她,只怕她再想一遍會恐懼更多。加之連御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他只覺不管她夢到了什麼,一時都不要再提為好。
不成想她會自己提起。賀蘭子珩靜了會兒,才問她:“夢到什麼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7:35
第四十九章:狹路……
“臣妾夢到蘇家沒了……父親和弟弟都……”蘇妤止了音,低了低頭又道,“臣妾就覺得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們斷氣……”
這話她是沒同皇帝說過,賀蘭子珩卻也猜到一些。那日她夢魘中慌亂地求他別殺他們、次日亦是問他對她好是不是為了除蘇家。輕一點頭,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你說過,朕不會動他們。”
“陛下……”蘇妤很是踟躕。那些夢不知能不能同他說,只怕自己說了,他會覺得她是個妖怪,一個能看到還未發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蘇妤輕輕道:“陛下……臣妾想為蘇家一爭。”
“一爭?”賀蘭子珩聽得有些錯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蘇家,難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戰書麼。見其眉目間有淡淡的掙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問她,“爭什麼?”
“臣妾若是想試著讓蘇家退隱朝堂,陛下可會給臣妾這個機會麼?”她企盼地望著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還是……陛下覺得……蘇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賀蘭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這是蘇家在他上一世時的收梢。三族之內,只有在宮中為妃的蘇妤活著。
“阿妤你不必……”賀蘭子珩有些驚疑地打量著她,“朕說過不會動他們便是不會。”
“臣妾不是信不過陛下。”蘇妤悵然喟歎,“可父親……陛下肯饒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當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還能饒他麼?”
這話頗有些尖銳,卻也在情在理。總是皇帝,也總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當真是滔天罪行,縱是他想饒,朝臣也未必會許。
“隨你吧。”皇帝亦有一歎,遂又笑說,“不過你父親可不好勸,你如是能勸得他辭官……朕從前還真是小看你了。”
“慢慢來吧。”蘇妤頷首淺笑。她也暫不知能做些什麼,只是就算有半分機會也要試一試。默了一默,蘇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讓蘇澈在禁軍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輕怔,旋即瞭然道:“可以。這次的事朕也沒想到,改日著人給他尋個閒職便是。”
“臣妾不是擔心他再出意外。”蘇妤語中微頓,“臣妾是想他離錦都遠些、離蘇家遠些……”
離蘇家遠些,那麼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牽涉便也會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說的,自己在宮裡什麼都不要打聽,蘇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著她,須臾方是輕笑道:“你倒是什麼都敢說,也不怕朕治你後宮干政之罪。罷了,如此倒是方便,尋個機會讓沈曄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謝陛下。”蘇妤俯身,恭肅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著又凝視她片刻,終是問道:“擔心得這麼多,只是因為那場夢麼?去見了蘇澈一面,他跟你說什麼了?”
蘇妤暗驚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你說了,朕去問過他你有什麼舊疾沒有?”
“陛下。”蘇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聽說陛下去過一趟,才非要追問他原因。”
“哦,朕的行蹤你這麼清楚,派人盯著朕來著?”皇帝的聲音淡淡的,毫無波瀾。蘇妤心中一安,不吭聲算是默認。就知他會這麼想,總也好過他問罪蘇澈。
皇帝瞅著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麼心思,總覺近來和蘇妤的交談越發地像一場博弈。互相猜著對方的心思,猜對方會走哪一步。
不過在這樣的博弈裡,蘇妤想贏上一兩場實在太難了,因為皇帝鮮少按常理走棋。
一聲輕笑:“你就這麼不怕死?”
“……怕。”蘇妤倒是答得老實。低頭靜思片刻,猶豫著問他,“如是臣妾當真得過什麼惡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問,若她真有惡疾,他會不會廢了她。畢竟,就算她還是正妻,“有惡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條了,何況現在只是妾室。
話語被咬在口中,無論怎麼問都不合宜。少頃,蘇妤淡淡續言道:“如是臣妾當真有惡疾,陛下您就當這些話都是臣妾的遺言吧,求陛下給蘇家一條生路。”
“嗯……”賀蘭子珩想說“你便是有惡疾也並非絕症”,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還要久些,根本不必擔心這個時候被什麼惡疾取了性命。他去打聽,也只是不想她總受夢魘驚擾,想尋個法子能對症下藥地醫治罷了。
淡笑著看著她,皇帝斟酌著,緩言道:“那些事朕會安排,你別瞎想,幾場噩夢罷了,算得什麼惡疾?”
很快給蘇澈安排了合適的差使,調到北邊的映陽去,具體是做什麼蘇妤不便多問,總之離錦都、離蘇家都很遠了。
蘇妤矛盾許久還是覺得難以割捨,總覺無論如何都該去和蘇澈道個別,終於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輛馬車悄悄出宮,在沈府門口停了下來。
小院裡,蘇澈沉然一揖:“多謝長姐。”頓了一頓卻是又道,“但長姐不該……”
“沒什麼該不該的。”蘇妤緩然搖頭說,“你必是和我一樣,難免覺得陛下如今待我好是別有用心,但我又能怎樣?不趁著現在得寵讓你走,難道要等日後再失寵時再和陛下提這樣的要求麼?你安心去映陽,若是蘇家當真有什麼閃失,你就逃吧。那裡離錦都這麼遠,相隔不遠就是靳傾的領地,逃去那邊,陛下也奈何不得。”
在錦都,她蘇家再怎麼爭都已是被牢牢禁錮的困獸,還不如另尋出路。
蘇澈長長的一聲歎息,繼而向她道:“長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親吧。這調令父親是知道的,長姐入宮後本就只有我在父親身邊,如今我也走了……”
而她也確實許久沒有踏入蘇府的大門了。
幾番忖度,蘇妤覺得如是要去見父親,還是該讓人先回宮稟一聲,看皇帝準是不准。可此番隨她出宮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蘇澈想了一想:“我托沈大人走一趟吧。”
是以馬車緩緩向蘇府的方向去了,沈曄同時出了府入宮回話。此處離蘇府不算遠,離皇宮卻有些距離。得不到皇帝的旨,蘇妤就在蘇府所在的坊外耐心候著,絕不進去。
“其實陛下也知娘娘自從入宮就不曾回家省親過了。”折枝說著有幾分不滿,“再看看那葉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幾天?”
這也算是葉景秋獨一份的殊榮。倒也不是皇帝主動讓她回家省親,不過每年生辰時她都會請旨回家,皇帝也都准了。
今年亦是如此,兩日前出了宮回葉府去,大概還要再過上半個月才會回宮吧。
闔目歇著的蘇妤抬眼覷了覷折枝,輕笑道:“幹什麼這麼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讓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請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張,你有什麼可不高興?”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葉景秋那副樣子就不舒服。怎麼忘了,當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麼巴結娘娘來著?若不然娘娘能那麼抬舉她?”
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位子。
蘇妤目光微凜,默了一會兒清冷一笑:“過去的事,不提了。”
那時她就想當個好妻子,莫說對葉景秋,對哪個妾室都是不薄的。後來落了罪,除卻嫻妃阮月梨還肯幫上她一幫,餘人皆是對她冷眼相待。
“充儀娘娘。”外面傳來了個並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穩穩的不帶什麼情緒,“陛下准了,如娘娘在蘇府留的時間久,明日回宮也可,以免太過勞頓。”
沈曄的聲音聽上去不太自然,蘇妤也知道,讓他個正經的朝臣給嬪妃傳話難免彆扭。換句話說,堂堂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干了個宦官的活兒。
倒也虧得蘇澈請得動他。
和折枝相視一笑,蘇妤曼聲道:“知道了,有勞沈大人跑一趟。”
下了馬車,見沈曄垂著眼簾,神色異常沉悶地問了一句:“那麼……充儀娘娘您今晚回宮麼?”
“自當回宮。”蘇妤笑答了一句,問他,“怎麼了?大人還要去跟陛下回話?”
“不是……”沈曄深吸了一口氣,“陛下說充儀娘娘回宮時天色大概比較晚了,讓臣護送。”
“……”蘇妤當下覺得,如不是有蘇澈和這位沈大人交好,沈曄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一路都在猶豫如何面對父親為好,踏入府門的瞬間立即拿了主意——不論她心中是向著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人,讓父親覺得她完全是向著夫家的,父親才不敢輕舉妄動。
是以坦坦蕩蕩地受了闔府的大禮,蘇妤讓旁人皆退下了,起身向父親回了一福:“女兒不孝,這麼久也不曾回家看過。”
蘇璟神色間無甚表露,只端詳了女兒許久,短歎了一聲道:“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嫁給他。”
心下一聲沉重的歎息。蘇妤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尤其在那兩年裡,她都覺得自己蠢透了,幹什麼要嫁給他?且還在婚後的幾個月裡真心相許。
一陣子默然,蘇妤清淺一笑,頷首道:“父親不該這樣說,陛下待我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來,突然想回來看看才叫人入宮回了話,陛下倒也准了。”
蘇璟不言,蘇妤沉了一沉,復又道:“是弟弟想讓我來看看,他說父親知道他要去映陽的事。”
卻見父親一愣之後蹙眉道:“你也知道?”蘇妤還未言,他又道:“難道是你的意思?”
蘇妤凝視著他,輕有一笑:“是。”
“他可是你親弟弟。”蘇璟淡泊說。
蘇妤覺得一陣心冷,從父親的神色間,她只覺得父親此話似乎並非傷感於蘇澈的離開。那股漠然中摻雜了太多本不該有的情緒。
“那又如何?”蘇妤平靜地笑看著父親,“從我薦他進禁軍都尉府開始,父親就該知道我也是能狠下心的。他知道蘇家那麼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寵,父親覺得我會任由他留在錦都讓陛下去查麼?兩年,我為何受盡陛下厭惡父親您最清楚,蘇家的這些罪,不該再由我來承擔。”
句句違心。蘇妤深感自己實際上還是很會做戲的,一番話說得好像自己當真是個只求榮華富貴而不顧至親安危的人。
“父親您也沒資格指責我什麼。”蘇妤又有一笑,“您對蘇澈就沒有利用麼?就算對他沒有,對我呢?又如何?”她在父親身畔踱著步子,徐徐道出了壓抑了兩載的委屈,“頭兩年,我不知朝中的事,父親您卻不是打聽不到後宮的情況。我在後宮過得如何,父親您很清楚,可您做了什麼?”她微微而笑,彷彿對父親只剩了怨恨一般地道,“您變本加厲地和陛下較勁,可考慮過我的死活麼?若不是舅母一直護著我,我絕活不到今日!”
“你……”蘇璟短暫的語滯後怒意分明,“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父親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了蘇家!”
“那就請父親記得我已是嫁進賀蘭家的人了!”蘇妤毫不留餘地地喝了回去,看到父親目中乍現的驚怒,語氣登時緩了下去,咬了咬牙,又道,“父親別怪我今時今日對蘇澈無情,我不想再過那兩年的日子。父親您知不知道,陛下曾經親手把一柄匕首扔在我面前,告訴我說若我想通了自盡便是,他一定厚葬我。”蘇妤啞笑一聲,“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恨蘇家?”
頭一次回家,便是鬧得這樣不快。蘇妤心覺這“不孝”二字自己是背定了,但若不把父親的野心堵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
出了蘇府,天色已暗,蘇妤心中卻比天色還暗。一聲歎息,上了馬車。折枝在裡面陪著她,郭合在外隨著,沈曄駕著車。馬車緩緩駛著,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到皇城、再回到皇宮。
一聲尖銳的嘶鳴,只覺馬車猛地一晃,蘇妤驚呼間身子狠狠向後撞去又跌到前面。
正竭力想控制住受驚的馬的沈曄後背一受力,差點被她撞下去,側首間知她也是猝不及防地跌了出來,一手仍抓著韁繩另一手卻護住了她。
蘇妤立時一陣掙扎,為了不讓她摔下去,沈曄幾乎是將她半攬住了。倒還只是手按在她肩頭,把握著分寸沒讓她靠在他懷裡。
馬逐漸平靜下來,不再試著掙脫,旁邊亦有人圍過來幫沈曄牽住韁繩。幾人均是鬆了口氣,沈曄鬆開蘇妤下了馬車,緩了口氣道:“臣回府去著人換輛車來,免得再出差錯。”
蘇妤點頭,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如是再來一次……她可不想這麼被摔死。
“沈大人留步。”那幫他們牽住馬的人卻忽然開了口,沈曄疑惑著回過頭去,那人卻不再說什麼,只向遠處看去。他們循著那人的視線看過去,不遠處煖轎、華蓋連成長長一列正向他們走來,蘇妤一凜,正探出頭來的折枝反應得最快:“娘娘,那是……夫人儀仗。”
葉景秋。蘇妤明眸微瞇,淡漠地瞧著,心覺這不可能只是一場巧遇。
煖轎在車前數步之外穩穩落下,章悅夫人行下轎來,視線在二人間蕩了一個來回,笑意款款道:“這麼晚了,雲敏充儀和沈大人好雅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7:47
第五十章:捉姦
“章悅夫人。”蘇妤淺一頷首,全無見禮之意。心知對方來者不善,實無多這個禮的必要。周圍的局勢卻是比她想得要嚴重了些,葉景秋帶了不少人來,很快就將道路上的旁人皆盡驅走了,只他們在場。
“天子宮嬪,和各外臣卿卿我我的,充儀你膽子委實不小。”葉景秋笑看著她,又看看沈曄,“沈大人,你在錦都名氣也不小,想娶個怎樣的貴女娶不到,非要動個被廢的太子妃?”
“章悅夫人。”沈曄倒是頭回遇上這種事,看葉景秋這氣勢分明是要捉姦的氣勢,心笑自己堂堂一個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官拜正三品,居然會這麼莫名其妙地捲到後宮鬥爭裡去……
傳出去,也夠文人們好生編個故事了。
回身一揖,沈曄沉穩道:“臣是奉旨行事,夫人莫要污人清白。”
“本宮知道你是奉旨行事。”章悅夫人輕笑,“不過方才大人您和雲敏充儀摟摟抱抱的,也不止本宮一個人看見。”
怪不得要這麼大庭廣眾地“捉姦”。如此這般,雖不如“捉姦在床”來得證據確鑿,卻是鬧得更大。說到底丟的是天家的顏面,再莫須有的罪名也能致人死地。
蘇妤心下啞笑。被貶妻為妾是因為戕害皇裔,如今難不成竟是因為與朝臣通姦而死?
她這輩子也忒豐富了。慘是慘了些,但估計日後在野史戲文中都少不了她的影子了,非得給寫成個蛇蠍心腸、不守婦道的角色不可。
當下無比悲憫地看向沈曄:沈大人,牽連您到野史裡同走一遭,實在……情……非……所……願……
坊間總能把話傳得很快,不一刻,在沈府裡收拾行囊準備奉旨去映陽的蘇澈便聽說自己的長姐和頂頭上司在大街上被人捉姦了。
這都什麼事?長姐去看了父親一趟,轉眼就和個朝中大員被捉姦了?蘇澈來不及多想,匆匆趕了過去。也是習過些武的人,葉府的家丁倒也攔不住他。衝到近前一瞧:長姐和葉景秋,分明都是儀態萬千的宮中嬪妃,二人間卻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充儀你是自己了斷了,還是等著陛下發落?”葉景秋凝睇著她,笑意愈濃。
蘇妤實不喜被她以這樣的目光看著,冷然回了一笑:“葉景秋,這就想逼死我?你想讓我死想瘋了不成?”
“你別覺得這罪名子虛烏有。”葉景秋面不改色,“是,陛下現在是寵你,那又如何?從前他不是也寵過你麼,落了那戕害皇裔的罪名之後你是怎樣的下場?今日這事……”葉景秋清凌凌笑道,“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得了這樣的事,就算是子虛烏有也不行。本宮知道你素來爭一口氣,可你就不為你蘇家想想?”她湊在蘇妤耳邊,眉目間的笑意中滲出狠意,“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夷三族。又是這下場,蘇妤的氣息不受控制地有些紊亂了起來,視線緩緩與她對上:“你想怎樣?”
“你認個罪,本宮按著宮規辦,保證不牽連你蘇家,至於你麼……”葉景秋思了一瞬,復又道了一次,“按宮規辦。”
蘇妤自知她指的是什麼,只覺葉景秋為了除掉她簡直是不擇手段了,切齒而笑,不可抑止地表露出了對葉景秋想法的譏意:“你當真是瘋了……你就是在宮裡再得勢,也該知道如今的局勢不同於那兩年。”
“這我比你清楚。”葉景秋笑看著她說,“我也知道,讓你死在這兒陛下大概免不了要惱我。但那又如何?我葉家不是你蘇家,陛下可以惱我卻不會像廢你一樣廢了我、不會像當初治你蘇家一樣治我葉家。”
數算起來,除卻家族的因素不提,蘇妤當年會敗得那麼慘,總和她不如葉景秋行事狠厲有些關係。葉景秋敢這樣在宮外先斬後奏取她性命,她卻絕不敢做同樣的事。
“來人,杖責二百,打死了本宮擔著。”葉景秋吩咐得輕巧,擺明了就是要讓人把蘇妤打死了算。蘇妤身子一震,未及出言,卻已被人猛地一拽擋在了背後。
沈曄冷眼看著葉景秋輕有一笑:“杖責二百?我們禁軍都尉府審人犯都不敢直接動這麼大的刑,夫人何不直接些,直接杖斃了算?”
“沈大人別拿禁軍都尉府說事。”葉景秋沒心思同沈曄多言,仍看著他身後的蘇妤,笑吟吟道,“這是後宮的事,大人別插足為好。”
“夫人現在說不讓臣插足了。”沈曄叉臂站著,“捉姦捉雙,按夫人這意思臣好歹是個姦夫吧,這事跟臣沒關係麼?”
成舒殿裡,聽說“雲敏充儀被章悅夫人在城中被捉姦了”的皇帝愕了半天,略一思量,隨口問了句:“姦夫是誰?”
他委實很好奇,就算是葉景秋有心找茬……她上哪給蘇妤找個姦夫去?
“是沈大人。”來稟事的侍衛道。
“……誰?!”皇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那侍衛躊躇了許久,才艱難地再度把上司的名字報出來:“是沈大人……沈曄,沈大人……”
“……”皇帝簡直無言以對,默了一會兒,“都給朕傳進宮來,在場的一個不許少。”
在宦官匆匆出宮傳旨的時候,城中卻是已然動了手。蘇澈年輕氣盛,哪裡看得了長姐受這委屈?沈曄和葉景秋爭辯的工夫,他這邊毫不廢話地已然拔了劍。若不是沈曄出手快些,只怕葉景秋已要少個胳膊。
葉景秋也知片刻前是怎樣的險情,驚怒交加之下也不願再多言,只覺速速了事才好。當即怒喝同來的宮人動手,先把蘇妤打死了再說。
蘇澈年輕氣盛不假,沈曄雖是厲了不少事,卻也嚥不下這口氣,平白被人安上這麼不堪的罪名算是怎麼回事?
一時便爭執不休,到底葉景秋那邊人多勢眾一些,咬牙一用強,蘇妤已被按在了地上,沈曄和蘇澈卻無法進前。
沈曄深感自己手下的速度……實在慢了些。再不來人,這位雲敏充儀便要命喪黃泉了,他這個指揮使也就當不下去了。
眼睜睜看著竹杖落下,被人死死攔著的蘇澈猛喝“住手”也無濟於事。蘇妤下意識一躲,一杖打在腰上,痛到頭暈目眩。
“住手。”又一聲斷喝,卻不是蘇澈的聲音。這聲音有些尖細,有效地教人立時停了動作。
是宮裡的宦官。沈曄長舒了口氣,靜等下文。
“陛下傳諸位往成舒殿回話。”簡短的一句,算是阻斷了這場鬧劇。折枝和郭合忙掙開了押著二人的手,上前扶了蘇妤起來。折枝一看,這才一杖而已,就能疼得蘇妤面色煞白,可見葉景秋是下了怎樣的狠手。
想也知皇帝能差人來攔下,必定已聽聞了此事。入殿時幾人均是心中惴惴,摸不準皇帝究竟會如何決斷。蘇妤反倒心中平靜了,她知道這事並不可信,然則皇帝如若要保全顏面賜她一死亦在情理之中,是以解不解釋都無所謂了,靜等結果便是。
幾人行禮下拜後,皇帝的目光便鎖在了蘇妤身上。幾人裡數她弄得最是狼狽,衣襟上沾了不少塵土,髮髻也有些凌亂,面色更是不佳。睇著她眉頭微有一蹙:“好好一個充儀,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耳聞皇帝語中隱有責意,折枝趕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娘娘在外從不敢失儀的,實是章悅夫人要杖斃娘娘……”
杖斃?
賀蘭子珩神色一凌,方知蘇妤如此面色發白是怎麼一回事。看向葉景秋,目中有幾許森然的狠意,輕笑了一聲,帶著幾分玩味之意說:“章悅夫人,你竟敢背著朕處死宮嬪。”
“陛下容稟。”章悅夫人猶是神色自若,俯身一拜道,“臣妾豈敢草菅人命,實是親眼看到沈大人摟著雲敏充儀同坐馬車,如此穢亂六宮之事豈能容忍?”
“穢亂六宮也用不著你來治罪。”皇帝聲音清冷,倚在靠背上冷睇著她,“朕就問你一句,沈曄入宮回話、按朕的旨意送充儀回宮,這些事你在葉府是怎麼知道的?竟就安排得這麼快,立時三刻便帶了人去‘捉姦’?”
章悅夫人滯住,只覺到底是這麼大個事,皇帝怎麼說也該先了了那事才是,孰料頭一句問罪竟是意指她在宮中安插眼線。啞了一啞,葉景秋下拜道:“臣妾並不知曉,只是恰好在街上撞見便將人攔了下來。原也沒想動刑,可蘇公子行事也太莽撞,二話不說就刀劍相向了,臣妾才……”
“蘇澈跟你刀劍相向,你拿充儀出什麼氣?”皇帝沒心情多聽她這番解釋,短舒了口氣道,“折枝扶充儀去寢殿歇著,傳御醫來,旁人退下吧。”
“諾。”幾人皆沉然一施禮,躬身向外退去。未出殿門,便聽得皇帝一喚:“徐幽。”
徐幽上前聽命,但見皇帝眸色沉沉的,思量一瞬後緩言道:“傳旨下去,葉氏行事跋扈,擅動私刑。著即降從一品妃位,褫奪封號。”
眾人俱是一驚,連正被折枝扶著往寢殿走的蘇妤都不禁腳下一頓,與已退至殿門口的葉景秋一併回過頭去,均是驚詫不已的神色:“陛下?”
繼而便是一片寂靜。葉景秋怔了又怔才回過神,上前拜道:“陛下……臣妾也是循宮規辦事……”
“哪一條宮規許你擅自杖斃一宮主位了?”皇帝淡看著她,眼中平靜如常,“往近了說,她是朕的充儀;往遠了說,她是朕三媒六聘迎進太子府的正妃。就算是真要殺她,也輪不著你來動手。”
葉景秋驚在原地,話說到這個份上,皇帝的偏袒之意再明白不過。一時甚至覺得蘇妤因為曾是正妻,自己便從此比不過她了——這樣的心情在此前的兩年裡從來不曾有過,她一直覺得曾為正妻的蘇妤比其他妾室更加不如,近來的事情卻是一次次讓她亂了分寸。
強壓著一腔的驚怒與委屈,葉景秋抬起頭還想辯駁,但與皇帝視線相處的瞬間便不得不啞了聲,什麼也說不得。復又垂首,葉景秋恨得簡直要咬碎一口銀牙,伏地一叩首:“臣妾告退。”
三媒六聘迎進太子府的正妃。蘇妤微有一顫,難掩訝意,皇帝瞥了她一眼,離座走了過去,微一笑溫聲道:“進去歇著。”淺頷首,他貼在她耳邊銜笑低低將話語送入她耳中,“知道你和沈曄不會,不必擔心。蘇澈是莽撞了些,也算不得什麼錯,沒打算治他的罪。”
兩句話說得清楚明白,蘇澈無事、亦沒牽扯到沈曄,讓蘇妤徹底放下心來。微送了口氣,蘇妤垂首一福:“多謝陛下。”
待得御醫從寢殿退出來、施禮告退,皇帝才放下折子往裡走去。蘇妤趴在榻上,折枝正給她上著藥。賀蘭子珩瞟了一眼,白皙的腰間一塊巴掌大的青紫,遠遠看著都明顯極了。
二人都背對著他,誰也沒察覺他進來,便聽得折枝道:“傷得不輕,娘娘還是好好歇歇,一會兒讓郭合去長秋宮回個話,這一日晨省昏定娘娘不去為好。”
“嗯。”蘇妤點頭應允,又道,“不去晨省昏定無礙,這藥用上兩日就不必再用了。”
折枝一愣:“……為何?”
手中的瓷瓶驀地被抽走,折枝抬頭一看,未及出言便被皇帝示意噤聲,很是識趣地起身站到一旁,看著從容坐下的皇帝,實在萬分想提醒蘇妤一聲。
蘇妤面朝著裡面,感受著腰間藥粉帶來的陣陣清涼,一歎息解釋道:“陛下是發落了葉景秋不假,可你當這事傳出去好聽麼?這藥味道不輕,閔才人她們來見禮的時候必定能察覺出來。我這莫名其妙地受了傷,她們少不得要去打聽——倒不怕她們打聽,我怕葉景秋借此把事情宣揚得到處都是。”
剛被降了位份,再直接去傳些流言蜚語葉景秋大概不敢,但若有人打聽就不同了,她自會有她的辦法既毀了蘇妤的名聲又讓自己脫開干係。
一聲笑,蘇妤聽得那熟悉的聲音說:“徐幽,傳話下去,充儀回家省親的路上不慎受傷,太醫說傷了筋骨挪動不得,就先在成舒殿養些時日。”
蘇妤驚住一瞬,回神後即要起身,這一使力卻觸動了腰間的傷處,再不敢動彈地僵在了榻上,痛得雙眼都要掙出淚來。
“……”賀蘭子珩挑眉看著支起了胳膊就再不敢挪動半分的她,等了一會兒看她還是動不得,伸手隨意碰了碰她的臂彎,嘲笑說,“你一驚一乍個什麼?動傷口了吧?疼了吧?”說著就去撤她的雙手,身下一騰空,蘇妤登時渾身緊了起來,自己又使不上力,全身僵得不聽使喚,終於被他慢慢“擱”回了榻上平穩趴下。
手向旁邊一探,蘇妤隨手扯了被子蓋上,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皇帝默了一瞬伸手掀開:“藥還沒上完呢,擋什麼擋,又不是沒看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8:00
第五十一章:養傷
葉景秋沒想到這一招竟會敗得這麼徹底,皇帝對於蘇妤的罪名問也沒問半句,反倒治了她的罪;蘇妤亦沒有想到,攤上了這麼不堪的罪名,皇帝居然能半點不在意,反是去責怪葉景秋。
賀蘭子珩心下清楚,這是在上一世時不可能發生的事。
上一世,後宮裡沒有哪個嬪妃會重要到辱了清譽還必須留下。至於蘇妤……更不可能。
如若葉景秋在當時用了這一手,他估計也是同今日一樣懶得多問半句的,結果卻必定不同,肯定是發落了蘇妤了事。
反正他早已厭極了她。
皇帝心中有數,這次的決斷,肯定讓葉景秋和蘇妤都難免驚疑。如同先前的種種一樣,在這些事上他的態度和前兩年反差太大。他也看得出,很多時候,蘇妤是忍著疑惑不問的。這次他把蘇妤扣在了成舒殿,倒是很希望蘇妤能問一問——哪怕真實的原因他終究說不得,蘇妤肯多問他一些,也算是添了兩分信任。
本是看完了折子想著蘇妤大概睡了,不想擾她,特意改去了側殿盥洗,進了寢殿卻發現她壓根沒睡,趴在榻上明眸大睜,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妤滿心都是幾個時辰前的事。那時她幾乎認定了,自己這次算是完了。攤上這種事,再得寵又如何?流言蜚語免不了,皇帝根本不可能護她。三宮六院,從來不差她一個。縱使皇帝現在回心轉意待她好了,也並不是不能沒有她。
這種事,“寧可錯殺”才比較正常。
可皇帝偏偏就“不正常”給她看了。一夕間,章悅夫人成了葉妃,從和佳瑜夫人並位到位居嫻妃之下,讓葉景秋嘗到了厲害不說,想來後宮也再沒什麼人敢就此事多言了。
堂堂正一品夫人都能為此削封號、降位份,旁人哪裡吃罪得起。
褫奪封號,這實際上是比降位要狠得多了,於葉景秋而言可說是一種羞辱。
蘇妤深感自己愈發摸不清皇帝的心思——當然,也從沒覺得自己能摸清皇帝的心思。心下一喟,感歎一句寵辱無常。嘗試著翻了個身,側首卻見到了幾步以外正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皇帝。
“還不睡。”見她回頭看到了自己,賀蘭子珩才笑而走了過去,坐在榻邊問她,“怎麼?罰了葉景秋、沒怪你分毫、亦沒牽連沈曄蘇澈,你還不放心?”
“不是……”蘇妤低語呢喃,咬了咬唇,坦言道,“今天臣妾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一聲嗤笑。皇帝垂眸思索了一瞬,俄而道:“你當朕真放心你就帶那麼兩個人出宮麼?”見她神色微變,又忙解釋說,“不是信不過你……總也怕你碰上危險。一直差人暗中跟著的,今日這事一出,很快就有人稟到宮裡來了。”皇帝輕一哂,“不過就算不知道來龍去脈,朕也知道你不會……做出那種事。”
側眸見蘇妤正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儘是疑惑。
這份信任於她而言來得太怪。
“看什麼看?”賀蘭子珩一邊笑說著,一邊伸手捂上了她的眼睛。似乎並不理解她的這番疑惑般似的敷衍過去了。
他當然信她,上一世時,他待她的不好要比這一世多多了。多了許多事、也多了許多年。
可到最後,闔宮裡哭得最凶的還是她。
她又怎麼會……紅杏出牆。
她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他覺出手心中她的睫毛輕輕一掃。都是靜默了一瞬,蘇妤說:“陛下早些歇息……”
“嗯。”到底還是她先開了口,皇帝滿意地將手拿了開來,側身躺下,端詳了一會兒問她說:“是不是覺得朕罰葉氏罰得輕了?”
蘇妤淺有一怔。劫後餘生,她倒是還沒來得及去多衡量這個輕重,被他這麼一提才思慮起這事兒,忖度一瞬後便搖了頭:“沒有。”
她答得簡練,簡練得讓皇帝覺得好生敷衍,挑眉又問:“當真?”
“是。”蘇妤頷首,“兩國交兵之際,葉家動不得。”
達意即止,蘇妤沒有再多言其他。關乎朝政的事,她終究是不肯多言的,只怕言多必有失。
“兩國交兵。”皇帝輕笑發寒,“確是因為這個。但戰事結束之後,朕還另有筆賬要和葉家算。”
“另有筆賬?”蘇妤好奇之下脫口而出,待得意識到後即垂眸道,“臣妾不該問。”
“本也是要跟你說。”皇帝無所謂道,“知道這一戰是怎麼回事麼?是楚家和葉家勾結了靳傾右賢王部。動作真是快得可以,朕前腳對你好了幾日,他們後腳便要惹出這樣的事來。”蘇妤聽得心驚,皇帝冷笑漣漣,“是為了葉景秋的後位。犯上作亂,朕得留著她,慢慢跟葉家把這賬算清楚了。”睇了蘇妤一眼,皇帝又道,“還有,楚充華當年小產的事,宮正司也正查著葉家。”
諸事相加,他忍不得葉家,卻又不得不忍著葉家。
本是生怕蘇妤多心,覺得他一心袒護葉景秋,便這樣自顧自地解釋了下去。蘇妤聽罷後卻是一笑:“陛下既然先說了,臣妾便求陛下件事。”
皇帝頷首:“你說。”
蘇妤凝視於他,認真的目光中恨意涔涔:“楚充華昔年小產之事如若真是葉氏所為,求陛下不殺葉氏。”
……這樣的恨意中道出的卻是求情之語?皇帝覺得詫異,卻聽蘇妤一頓後又續言道:“可否讓她在冷宮‘安度餘生’?”
皇帝至此方是瞭然,深吸了一口氣,促狹笑說:“你還真是恨意凜然。”
“臣妾不該很麼?”蘇妤反問他。提了這樣的要求,她並不怕他覺得她心狠,反正即便在她不得寵時,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飾過對葉景秋的不滿。
兩年多的恨意積攢下來,蘇妤只覺讓葉景秋一死了之實在太便宜她了。她曾嘗過形同冷宮的滋味,無比期待葉景秋當真到冷宮裡度日去。
“陛下可允麼?”蘇妤追問。
“嗯……”皇帝思量著,答說,“朕允不允無礙,倒時候交你發落可好?”
若真是葉家做的,他必要就勢給蘇妤後位。後宮如何,讓皇后說了算。
接下來幾日,賀蘭子珩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自己委實過得“沒臉沒皮”——明知蘇妤對他尚有推拒,總是在他不在的時候才更自在,他卻偏生佯作不知地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事無鉅細,恨不得件件問道,連御前的一眾宮人都難掩神色間的不自然。
他只覺得……難得把蘇妤扣在了成舒殿,不趁她行動不便的時候好生照顧一番,等她傷好了,他豈不是更沒機會了?
“捉姦”一事,葉景秋起了個殺雞儆猴的作用,後宮無人再敢胡言,可蘇妤住進成舒殿的事卻是讓人津津樂道。
住著長秋宮的那一位始終沒能執掌鳳印,從前的主母又光明正大地住進了皇帝的寢殿,怎麼想都覺得這是要一決雌雄。
蘇妤倒是不怕這樣的議論,若當真有機會和竇綰在後位歸屬上“一決雌雄”,她必定當仁不讓。
是以在皇帝早朝時,佳瑜夫人前來“探望”蘇妤的時候,御前的宮人們自是按皇帝的意思把她擋了下來,卻是蘇妤主動提出要見。
她和佳瑜夫人雖未像和葉景秋那般撕破了臉,無法和睦也是人盡皆知的事。二人都沒什麼粉飾太平的意思,佳瑜夫人一笑:“充儀傷成這個樣子,日日在成舒殿裡連門都出不得,還能纏著陛下去不得別處,真是好本事。”
傷已半好的蘇妤側倚榻上,睡眼惺忪地瞧著她,笑吟吟道:“夫人這話說得,臣妾哪有本事纏著陛下——如是有,葉妃哪會有幾日前被廢位的機會?臣妾壓根不會讓她坐上那個位子。”
“呵,好大的口氣。”佳瑜夫人輕笑,“你當真覺得得寵了幾天就有什麼了不起麼?經了從前的種種,你真覺得自己在後宮還能東山再起?”
她話問得直白,蘇妤靜默一瞬,答得更不委婉:“如不是覺得臣妾能東山再起,葉妃何至於陣腳大亂做出那樣的蠢事?夫人您又何至於……免了六宮的晨省特意來看望臣妾一次?”
倒是一語中的。一直以來,竇綰和葉景秋互相嗆著,二人爭著後位,皆是做出一副不把蘇妤放在眼裡的樣子,可心下又日漸清楚,蘇妤委實愈加不可小覷。她們在假作不在意的同時,又都不肯再添一個爭後位的人。想動手除蘇妤卻死命按捺著,不過想等著對方先出手,若能除蘇妤就是便宜了自己,如不能……大概就是出手之人倒霉,亦是自己佔了個便宜,還能摸一摸在皇帝心裡蘇妤到底是個什麼地位。
到底是葉景秋沒忍住,明面上蘇妤勝了,背地裡竇綰也是勝了。眼看著蘇妤住進了成舒殿,竇綰深知從此連假作不在意這個對手也要不得,她是徹頭徹尾的小覷不得。
這些個彎彎繞繞蘇妤未曾參與,卻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明知竇綰從入宮那一日起便看自己不順眼,也就全然省得和她裝腔作勢。眉眼輕垂,蘇妤淡淡笑道:“臣妾能否東山再起暫且不提,夫人您可不能不承認,您今日是來下戰書的。”
“非也。”竇綰羽睫低覆,淡淡笑道,“本宮是來提醒充儀,立妃為後是常有的事,卻從不曾有過遭廢之妻復立為後的,充儀還是莫要自恃過高了。”
縱是從前兩年過的不易,蘇妤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傷。自佳瑜夫人來看過後,又有嬪妃陸陸續續前來探望,她卻再沒給過面子,皇帝在時更是全然擋下。一時落得清靜,那傷卻總也不痊癒,反反覆覆地頗是惹人心煩。
蘇妤愈是養傷,心裡就愈是難免躁得慌。多半時間動都動不得,難得好了些,只消得出門散一散步就必是復發,但若全然不動同樣於養傷無益,終是懊惱不已地向折枝抱怨起來:“一點小傷罷了,這般的折騰,御醫也忒沒用。”
折枝聞言無所謂地笑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娘娘就準備著好好歇上三個月吧。陛下又沒趕娘娘走,娘娘急個什麼?”
話雖如此,可折枝也知道,就為是在成舒殿養著傷,蘇妤才心急。
眼見皇帝一副“慢慢養著便是”的樣子,似是想讓蘇妤多留一陣子才好,二人反倒不好明面上怪御醫些什麼,思量一番,蘇妤咬牙道:“你拿著藥去給醫女看看,問一問能不能換些‘猛藥’來,這麼不溫不火地調著也太慢。如是陛下問起來,左不過我擔著。”
折枝應下便去了,心知縱使蘇妤著急,醫女也不會胡來。能換藥自會給換,若不能換不會冒險去換,沒什麼可擔心的。
回到成舒殿,折枝一把拉過了剛巧往外走的郭合,低語幾句,郭合登顯驚色:“有這事?快回了陛下去!”
“怎麼能……”折枝手中緊握著那瓷瓶,狠然咬唇道,“藥一直是我管著,出了這樣的事……陛下非拿我問罪了不可……”
“你犯什麼糊塗!”郭合低喝,“這麼拖下去,娘娘還不定要出什麼岔子,傷筋動骨的事,耽擱不得!”
折枝被郭合斥得無話,又不敢先去告訴蘇妤,怕她添了煩心事更不能安心養傷。心底更是清楚,這人必須得查出來。
好一番掙扎,折枝終是進了正殿去,皇帝正料理著政事,未注意到折枝和郭合。徐幽卻是看到了,又不知二人有何事,三人互相遞了半天眼色,皇帝終於抬了頭:“什麼事?”
折枝與郭合又是相視一望,一併跪了下去,折枝道:“陛下恕罪。充儀娘娘嫌傷情總是反覆,說這藥不溫不火的,便讓奴婢悄悄拿了藥去問醫女,看能不能換些藥勁大些的來……”
皇帝聞言不禁眉頭一鎖:“胡鬧,御醫說了得慢慢調養,如是心急難免留下病根,讓她安心養著,不許心急。”
“是……奴婢說了。”折枝說著一叩首,又道,“可奴婢還是照娘娘的意思去問了一問,結果醫女說……醫女說……”折枝說得有些心驚,不敢再說下去,郭合難免心急,叩首續言道:“醫女說是這藥中摻了些許寒涼的藥材,才致使傷情反覆。”
連徐幽都不由得狠抽了一口冷氣。心知容不得蘇妤的人不在少數,皇帝已是處處設防,蘇妤所用的吃食都要一一查過才能呈上,這藥……更是御醫親自寫了方子、親手配好後直接交予了折枝,理應不會出問題。
難不成……
徐幽心生疑惑,皇帝問出的話和他的疑惑如出一轍。
目光一凜,皇帝冷聲問折枝:“這藥只有你和江御醫動過。”
不是不疑那御醫,而是相比之下,折枝確實疑點更大些——負責給蘇妤看病的那江御醫本是個世外高人,因著如今的太醫院頗有作為、解了很多疑難雜症造福了百姓1,他才肯“出山”來與太醫們為伍。
這麼個人,實在不太可能捲入六宮紛爭動手害人。
“陛下……奴婢絕沒有。”折枝沉然叩首保證,心下安慰自己這樣的事不會污到她頭上——蘇妤那樣信她,如是她想害蘇妤,何須這麼慢的法子?
“阿妤知道這事麼?”皇帝問她,折枝搖頭:“暫還不知。”
“先不必告訴她。”略舒了口氣,皇帝又道,“讓御醫配新藥來。”
折枝與郭合皆放下了心,恭敬施禮告退。待得二人離了正殿,皇帝方向徐幽道:“吩咐下去,給朕查蘇家。”
……查蘇家?
徐幽錯愕,滯了一滯猶豫道:“陛下……您是懷疑充儀娘娘……”
懷疑充儀娘娘為了賴在成舒殿固寵故意不把傷養好?
“不是。”皇帝掃了他一眼,信手又翻開本折子,“朕是信不過蘇璟。”
上次敢急於求成地下暖情藥,焉知這回不會再做出這種事?賀蘭子珩多存了個心眼,心道必須吃一塹長一智。不為除蘇家,只是擔心如是直接大肆查下去最後罪名卻落到了蘇家身上讓蘇妤難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8:11
第五十二章:戲弄
因著暖情藥一事只有皇帝和蘇妤知道,並不曾同旁人說過,故而此時說要查蘇家,徐幽心中難免替蘇妤懸了口氣——皇帝雖說是沒直接疑蘇妤,可如當真是蘇家人所為,說到底是為了幫蘇妤爭寵,蘇妤又如何脫得了干係?
便想委婉地同蘇妤提個醒,是她與否,都先讓她知道皇帝要查蘇家才是。趁得無人時,徐幽悄悄將此事稟了蘇妤,蘇妤當即眉頭一挑,和徐幽當時的反應差不多:“陛下疑本宮爭寵?”一頓又道,“本宮才不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法子。”
“陛下也未疑娘娘……”徐幽一揖,續言說,“陛下說……是疑您的父親。”
這話讓蘇妤一下啞了聲。皇帝要疑父親,倒是很在情理之中。
眼見蘇妤的神色變得有些莫名難堪,徐幽知趣地施禮告退:“臣只是知會娘娘一聲,臣告退。”
靜默而坐。蘇妤覺得這究竟該是何樣的悲哀——有人給她下了藥,她的夫君懷疑的頭一個人是她的父親,而就連她自己也抑制不住這樣的想法。
“折枝。”揚音一喚,折枝應聲入了殿,垂首一福:“娘娘。”
“去把那藥拿來。”蘇妤道。折枝便聽命去了,片刻後取了那盛著藥的瓷瓶來,蘇妤瞟了一眼卻是道,“不是這個。”
折枝微怔:“娘娘?”
“先前那個。”蘇妤睇著她道,“被人摻了東西的。”
“娘娘……”折枝一滯息,“您……您怎麼知道?”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拿來,我要去見陛下。”蘇妤說得口吻生硬,折枝不敢再多問,立即去取了那瓶子藥來,交給蘇妤後卻驀地跪下道,“求娘娘別為這事去見陛下,陛下著意吩咐過,暫不可跟娘娘提……”
“你本來也沒提。”蘇妤蹙眉,拿著藥瓶撐起身,一喟道,“我心裡有數。”
蘇妤在成舒殿住了這麼些日子,也不曾主動到正殿去見過皇帝——或者說她這些日子壓根沒進過正殿,每日都是安安靜靜地在寢殿裡養傷,偶爾去走走散散心,也斷不會是去正殿“散心”。
是以餘光掃見正從寢殿緩步行來的蘇妤時,賀蘭子珩大有一怔,立即起身迎了過去,萬不敢給她見禮的機會。笑問說:“有事?”
蘇妤點點頭,銜笑說:“臣妾傷好得差不多了,也該回綺黎宮去了。”
皇帝眉心一跳。
他知道,這些時日蘇妤其實都在成舒殿住得很是不情願,但因他態度堅決,蘇妤便也不曾強拗著他,到底是安安心心留下養傷了。
如今突然提出要回綺黎宮去……
視線在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瓷瓶上時陡有一凜,望向寢殿裡語中難掩森意:“折枝!”
“陛下別怪折枝。”蘇妤低著頭誠懇道,“不是折枝告訴臣妾的。”抬了抬眸又說,“是臣妾方才換藥時自己又問了醫女。”語中輕頓,蘇妤望著他,彷若全不知隱情般地問,“既是有人動手腳,陛下覺得這人是誰?”
皇帝一滯,難免有點心虛。蘇妤渾然不覺地自顧自看著手裡的藥瓶,又道:“臣妾問過醫女了,這藥只是拖延傷勢,旁的壞處半點沒有。如是這樣,這人要麼是想臣妾留在成舒殿不走;要麼……就是早算計好了讓陛下知道這藥有問題,治臣妾惑主的罪。”
蘇妤分析得清醒而得當,皇帝一頷首,溫言問她:“那你怎麼想?”
“嗯……”蘇妤認真思量了會兒,道,“如是第二種,一時不知是誰;如是第一種……陛下是不是跟臣妾疑的同一個人?”眉眼帶笑,她只作不知他的暗查般問他。皇帝心下稍安,含笑只問她說:“那如是第二種,你疑何人?”
“不知道。”蘇妤答得很快,繼而歪著頭說,“不過臣妾知道怎麼把這人引出來。”
瞧著她的樣子,皇帝饒有興致地問她:“如何?”
“嗯……”蘇妤沉吟著淺淺笑道,“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是拿準了主意不讓臣妾的傷好故而要一直留在成舒殿,待得此事揭出,便是讓陛下覺得臣妾有意為之而治臣妾的罪……但若是臣妾的突然回了綺黎宮而未受陛下責備呢?她頭一個想到的,是不是該是自己安排下的人出了問題故而讓臣妾知了情、換了藥,傷便好了?”
似乎很有些道理。皇帝一點頭表示贊同,蘇妤續說道:“除了折枝和郭合,這些日子在臣妾跟前服侍的人都是陛下御前的人。此事如出了岔子,她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存異心的人再在御前做事,總會想法子把這人除掉的。就算是鋌而走險也必會如此。”蘇妤說著垂眸壓聲道,“而若沒有……這人大抵就只能是折枝或者郭合了。”
“嗯。”皇帝又點了點頭,沉吟片刻,笑睇著她說,“你倒是一點都不怕朕還有第三個想法。”
“覺得確是臣妾自己為之、有意惑主麼?”蘇妤了然回笑,輕鬆道,“這倒最是簡單,誰都省得查了,廢了臣妾便算了事。”笑容斂去兩分,她又道,“可陛下會這麼想麼?”
“……不會。”皇帝老實回答。
就算不知上一世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她不會。從前確是疑她戕害宮嬪,他卻很是清楚她在爭寵上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就算最初時能,如今也不可能了,這兩年裡總是讓她的心硬了很多,他相信這些時日她的推拒都是真的,絕非所謂的欲拒還迎。
便循著蘇妤的心思許她回綺黎宮住。本覺是為查此事,但看著蘇妤告退時難掩的欣喜神色,皇帝怎麼都覺得……其實她想找借口離開成舒殿才是真的,什麼“查下藥之人”那都是說辭……
怒目暗瞪一眼,蘇妤未有察覺,照舊退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成舒殿,皇帝便不自覺地扶了額頭,輕揉著太陽穴。
“……陛下?”徐幽一見,上前關切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適?”
“頭疼……”皇帝闔目繼續揉著太陽穴。
徐幽輕問:“是不是……傳御醫來?”
“……不用。”皇帝放下手,眺著殿門外的漆黑一聲長歎,徐幽聽到皇帝念叨了一句,“怎麼都覺得剛才被她耍了。”
“……”還是不接話為好。
不論蘇妤那一番話到底目的何在,這事到底還是讓她說准了。次日晚上,徐幽就親手拿住了個正打算自盡的宦官,正好還就是前幾日服侍著蘇妤的人。
二話不說就要送去宮正司,皇帝卻仍是不安心地先問了一句:“你和蘇家沒關係?”
話一出口,賀蘭子珩深深覺得,自己當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確是和蘇家沒關係了。人交去了宮正司審,自免不得也讓蘇妤知個情。彼時恰逢嫻妃在綺黎宮小坐,聽罷了此事,嫻妃看向蘇妤輕輕笑道:“這人大概是誰,姐姐心裡可有數麼?”
“嗯……有。”蘇妤莞然笑道,“是佳瑜夫人,但不是佳瑜夫人。”
“……說什麼繞口令。”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佳瑜夫人?”
“多半是。”蘇妤輕一聳肩,“但這人斷不會把佳瑜夫人供出來,至於要咬誰下水,便算她倒霉了。”蘇妤輕哂,徐徐解釋道,“我那天和陛下說話的時候,離寢殿並不遠,總有旁人會聽到,我也知道他們私底下會說。話一傳開,這人必定知道下場是什麼。一面是佳瑜夫人盛怒之下興許遷怒於他的家人;另一面……如是查實了,沒準也是要誅三族的,還不如在罪名坐實前自我了斷來得痛快。”蘇妤說及此不禁一笑,“可惜了,到頭來還是進了宮正司。”
“你就不怕他兩條路都不走,先稟了佳瑜夫人去?這可是個表忠心證清白的好法子。”阮月梨脫口而出,與未畢便明白了。果見蘇妤蔑然瞥了她一眼,慵懶道:“你傻麼?你當徐大人傻麼?既知有這樣的事,他頭一件要防著的便是有人通風報信。能讓他去表忠心……我還能指望著他自盡嗎?”
“可惜了……”阮月梨含笑一歎,“知道是佳瑜夫人做的,卻又多半牽扯不到她,真是……”
“牽扯不到她但可以牽扯別人不是?”蘇妤笑而寬慰她道,“這事橫豎不虧。眼下的後宮,佳瑜夫人最想要的是什麼?是後位,她要害我不也就是為了這個?但如若一時半會兒害不了我,她總還能借此去動另一塊絆腳石。”
阮月梨恍悟之下輕輕“啊”了一聲。這麼一想自是不虧的,若是說還有一個人既會害蘇妤、又能威脅到佳瑜夫人的後位,便只有葉景秋了。
二人忽地都有一笑,蘇妤睇著她那一抹詭意,笑說:“現在是不是巴不得那宦官供出來的人是你?”
“可不?”阮月梨清聲一笑,“如是真把我供出來,陛下要疑我是不假,可多多少少也得疑到佳瑜夫人頭上去,這栽贓栽得也太拙劣。”
“可惜啊……”蘇妤無奈一歎,“我看著佳瑜夫人不是葉景秋那樣行事急躁的人,估計能拿好分寸,不會這麼操之過急,把嫌疑轉到自己頭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8:24
第五十三章:頂罪
越想蘇妤是有意尋了借口逃開成舒殿,賀蘭子珩就心中就越是陰鬱。
她可以不肯留……但她不能攔著他去!
到底傷還未癒,皇帝頭一次去恰好趕上了她在換藥,勝雪的肌膚上已經瞧不出什麼淤青,無暇的一片。他入殿剛瞧了一眼,蘇妤便敏捷地伸手拽下了榻上幔帳,徹底跟他隔開。
“……”皇帝看著眼前的幔帳默了一默,自是不留情面地伸手撥開,“你再擋,再擋就還搬回成舒殿去。”
“……”蘇妤禁不住地為自己一聲歎,扭過頭望向他,很是有幾分不滿,“古有漢成帝偷看美人沐浴也還罷了,好歹也能說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偏愛看臣妾換藥算個什麼癖好?”
“你就這麼自認不是個美人?”皇帝挑眉反駁,細一思索又慢吞吞地駁了自己,“也罷……是美人卻絕不是妖妃。”
似乎很是當心,生怕一句話惹得她不快。
蘇妤“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折枝為她換完了藥退到了一旁,她便起身自行理好了衣裙。皇帝逕自在她身邊坐了下去,笑意在唇畔一轉,便一語不發地凝視著她。
蘇妤不自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方道:“……怎麼了?”
“嗯……”皇帝思索著點頭,“膽子大了,敢把朕比漢成帝?”
蘇妤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開了個怎樣的玩笑,即刻有些緊張,咬了唇蹙著眉後悔地認錯:“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淡看著她:“那你什麼意思?”
“……”蘇妤怯怯地覷著他,但到底沒打算真謝罪。默了半晌移開話題,“聽聞昨日抓著了個要自盡的宦官,現下如何了?”
“還審著。”皇帝一笑,“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宮正司自會料理好。”蘇妤輕一點頭,皇帝又道,“天慢慢熱了,要到梧洵避暑去。”
“……哦。”蘇妤難免一瞬的失神。先前的兩年,這事都跟她沒什麼關係。去年天並不熱,闔宮都沒去避暑;再之前……皇帝自是不會讓她隨駕的,就算再熱她也要在宮裡忍著。那時候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的各個夏天大概都要這樣過了。
今日,皇帝卻悠悠地親口問她:“你想住哪兒?”
漫不經心的神色,卻確實是詢問的語氣。蘇妤抿了抿唇,清淺笑道:“臣妾也就是剛入太子府那年去過一次,對哪兒都不熟悉,有勞徐大人安排便是。”
在前往梧洵行宮的旨意下來之前,下藥一事便有了說法。事情鬧得不小,一眾嬪妃皆聚到了長秋宮去,蘇妤也不得不走一趟。
踏進椒房殿,那在宮正司被審得一身血污的宦官嚇得蘇妤心中一栗,緩了口氣才穩步進了殿,朝佳瑜夫人一福,簡短地道了聲“夫人”便落了座。
葉妃自是也到了,靜默地坐在一邊,對旁人皆不理不睬。四下安靜,佳瑜夫人淡睨了蘇妤一眼,作關切道:“不知充儀的傷如何了?”
“沒大礙了。”蘇妤低眉微笑,淡泊地回說,“勞陛下照顧了這麼多時日,總歸是沒落下病來。”
“無礙便好。”佳瑜夫人哂道,“你無礙了,本宮才好開口說這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蘇妤微微一怔,側頭問她:“不知夫人有何事?”
“陸才人和充儀不睦已久了。”佳瑜夫人微低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充儀不敬、甚至是鬧到月薇宮去,這些事在座的諸位姐妹都知道。”她環顧著殿中諸人,語中一頓,視線移回了蘇妤面上,又道,“不過本宮還是想求充儀饒她一命。到底是剛受了失子之痛的人,難過之下犯下大錯也是有的。若是充儀肯網開一面,便去陛下那兒說說情……赦她一次。”
佳瑜夫人說得溫和,言辭間皆是懇求之意,卻是和葉景秋半點關係沒有。心覺不對,蘇妤凝視著她一時未言。佳瑜夫人抬眸看向那宦官間目光微凌:“這是前些日子在充儀藥中做了手腳的宦官,宮正司審出來了,是受陸才人指使的。”微微一喟,佳瑜夫人低頭撥弄著鑲滿珠翠的護甲道,“本宮知道這是大錯,也不好強求充儀,只希望充儀心善。這事……大概也就充儀和陛下開口才能管些用了。”
若不答應便是她心狠了。蘇妤心中冷笑,一壁疑惑著佳瑜夫人為何未拖葉景秋下水一壁從容不迫地應付著:“臣妾還奇怪呢,是什麼人要下這樣的手。陸才人……”思量著一笑,偏頭看向遠處,“倒看不出才人娘子有這樣的本事,能把手伸進陛下的成舒殿去。”
“充儀娘娘……”陸才人從方才聽到佳瑜夫人之言時便驚住,此刻蘇妤開了口,她才回過神來,愣了一愣慌忙跪地,驚慌失措地解釋,“臣妾冤枉……臣妾是與娘娘不睦已久……但從不敢害娘娘、更……更加不敢在陛下身邊安插眼線……”一番解釋後,陸才人頓了一頓,有些惶惑地思量了一瞬,又向佳瑜夫人叩首道,“臣妾自知陛下為了充儀娘娘惱了臣妾,又怎敢再惹事端……必是……必是充儀娘娘自己在成舒殿不肯走,出了事便賴到臣妾頭上……”
一席話,生生把原本猶豫著是否要為她說兩句情的蘇妤逼出了一聲森笑,蘇妤睇了她一眼,冷然道:“才人娘子好一張巧嘴。”
在座宮嬪皆覺得:這陸氏著實是嫌自己命長。
皇帝在一刻之後到了長秋宮,殿中也就僵了這麼一刻。這一刻的時間裡,任誰都瞧得出,蘇妤和佳瑜夫人之間有一場博弈。二人都維持著笑容,跟打太極似的把話頭推來推去,柔和的語中時有譏諷,都想逼得對方先失了分寸。
一個是從前的主母,一個是如今住著長秋宮的人。旁人皆知自己插不得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言。
就連葉景秋也沒有多說半句話。
終是等到皇帝來了。當著皇帝的面,這二人總得各自有個態度。佳瑜夫人面不改色,還是那一番說辭,端莊賢惠地央蘇妤饒陸才人這一次,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看向蘇妤,等著她拿主意。
不遠處跪著的陸才人已經快要哭出來。不論先前有過怎樣的不快,在這事上她確是冤枉的。可惜,蘇妤原是打算為她說兩句話,可在聽罷她那番言辭之後……蘇妤只覺得,再為她說情,自己從前那兩年被人欺負就都是活該。
卻又不知該怎麼開這個口。宮中嬪妃便是心思再狠毒,在皇帝面前也總要裝個善良大方。她如是開口便要求皇帝嚴懲陸氏,一來皇帝必有不滿,二來日後在後宮的口碑……也就沒的可說了。
賀蘭子珩打量著蘇妤的神色,想從她的一分分神色變化中看明白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思。一邊打量著一邊思量著,賀蘭子珩縱使一時看不透,也猜出她這個為難的樣子大約是不打算開口給陸氏求情——要做樣子有什麼可為難的,直說便是了;這般的躊躇,只能是想嚴懲陸氏又怕自己不高興。
心有輕笑,皇帝淡漠地回頭瞥了陸氏一眼,冷聲道:“從前你摔東西、去月薇宮找麻煩也都罷了,如今做出這樣的事來……”視線在蘇妤面上一劃,續言道,“傳旨下去,才人陸氏廢位,打入冷宮。”
死寂。
陸氏成了永昭年間頭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嬪妃,而打入冷宮的原因……是她意欲加害大燕朝頭一個被貶妻為妾的嬪妃。
該說一句天道輪迴還是該歎一句世事無常?
沒什麼人理會陸氏的辯解,亦鮮少有人顯露同情之色,這事便這樣罷了,嬪妃們皆施禮告退。皇帝看蘇妤穿得單薄,笑說了句“就不怕腰上受涼復發?”便吩咐宮人取了件薄斗篷來披在她身上。
而後……就勢自然而然地攬著她一併出了殿。
皇帝自行發落了陸氏,讓蘇妤很是鬆了口氣。離了長秋宮,皇帝卻瞥著她道:“看陸才人不順眼又不肯說,想裝大度又覺得違心,是不是?”
“……什麼?”蘇妤輕怔,滿目不解地看著皇帝。
皇帝停下腳步,轉過臉來叉臂回看著她,琢磨著道:“是不肯做這個惡人,還是怕朕覺得你心狠?”
“我……”蘇妤滯住,看著他的笑容心中惴惴。
“是怕做惡人的話……朕明白,當年的事冤枉了你,六宮也因為那事都對你存著偏見,算朕欠你的,所以替你把這惡人做了。”皇帝悠哉哉地道,“如是怕朕覺得你心狠麼……”皇帝嘖了嘖嘴,笑而擺手道,“反正朕這次也看出來你壓根沒想饒她了,下回也就用不著強裝大度,有話直說便是。”
都說伴君如伴虎,儘管眼前之人分明沒有責怪之意,被帝王看破掩飾總還是一件讓人很是心虛的事。略作踟躕,蘇妤垂首福下身去:“臣妾本也不想和陸氏計較,實是她太過分了些……”
“知道。”皇帝了然笑道,伸手一攙,“就算是你想和她計較,也是朕樂意替你當這惡人。”
並肩走在宮道上,蘇妤邊是忐忑於這幾乎有些黑白不分的偏袒,邊是思量這事中的變數。不知是怎樣的原因,竟能讓佳瑜夫人放下這再給葉景秋一擊的機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8:37
第五十四章:梧洵
被廢黜後的第六日,蘇妤在月薇宮聽到冷宮的宮人來知會嫻妃說:陸氏瘋了。每日都大哭大鬧,勸不住哄不住,弄得冷宮裡不得安寧。
嫻妃便看向蘇妤,蘇妤不鹹不淡道:“既是瘋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便是。何必來回話?還顧念著她曾生下皇長子麼?”
幾人便躬身退下,再沒有其他言語。嫻妃一笑:“我還以為姐姐會直接取她性命呢。”
“何必?為了這麼個人髒了自己的手,不值當。”淺啜了口茶,蘇妤道,“不過奇怪了,我不明白佳瑜夫人為何是拖她下水。要給葉景秋使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誰知道呢。”嫻妃微微一歎,“興許……佳瑜夫人是有什麼把柄攥在葉景秋手裡?”
互相牽制?蘇妤思量了片刻,只搖首道:“不像。”
陸氏委實是個不消停的人,便是瘋了,也總能在後宮惹出些事端。據說她起先是日日咒罵著,說蘇妤害了她的孩子,在兩日後便投了井,死在了冷宮裡。
宮人們說那井口很小,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撈出來,都已在水中浸得面目全非了。
折枝說著忍不住地寒慄,最後啐了一口罵道:“什麼東西,死都死不消停。”
蘇妤輕笑,不以為意地抿茶淡言:“她嘴是碎,但已被廢了又瘋了,哪還有什麼本事惹事生非?這是宮裡頭有人成心興風作浪。”
是有心尋她的晦氣。
是以皇帝白日裡偶然來看蘇妤時,便見她坐在案前,一筆一劃地抄寫著經文。字字都寫得認真急了,面容謹肅,陽光斜灑在她臉上,襯得一片沉靜。
他已知她對陸氏怨得很,那日話已說得清楚明白,她這是做什麼樣子?
若不是做樣子……這是平白髮什麼善心?
站在她身後探手一抽,她筆力倒是不輕,握得穩穩的,半分也沒讓他抽出來。有些驚意地抬頭一看,蘇妤將筆穩放在硯台上,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笑,睇了那桌上紙張一眼,隨口問她,“給陸氏抄的?”
“……是。”蘇妤默了一默,又說,“算是。”
算是?皇帝不禁一笑:“到底是不是?”
“是怕她來尋仇,想為自己求個心安。”蘇妤誠懇道,說著一聲歎息。
拿起一葉紙箋看了一看,手指在紙上一彈,皇帝笑道:“又不是你害的她,你這是哪門子心虛?”
“確不是臣妾害的她。”蘇妤低頭道,“但……她不信啊。活著時既不信,誰知死了會不會信?若當真來找臣妾尋仇,臣妾豈不是冤死了?”沉默一瞬,她續言道,“畢竟有些事解釋不清楚,並非自認清白就可以不受牽連。”
就像三年前。楚充華失子的事,她始終都是自認清白的,卻始終都只是“自認清白”。
一時難免尷尬,皇帝輕一咳嗽,道:“過幾日便該去梧洵了,你的傷……”視線往下一移,他笑說,“路上難免顛簸,讓折枝多為你備些藥。”
其實那傷已無礙了。蘇妤淺笑頷了頷首:“臣妾知道。”
避暑的旨意下來了,各人去往梧洵後的住處皆盡安排好。蘇妤住在婷息軒,風景頗好的一處,其後有小山,離皇帝的正暸殿也不遠。
這倒無礙,讓後宮頗有微詞的是——鳳翟殿空了下來。
鳳翟殿是皇后的住處,沒有皇后是空下來本是應該,但目下長秋宮是佳瑜夫人住著,晨省昏定亦是去向她問安,避暑卻著意將鳳翟殿空了,可見是皇帝的意思。
加之皇帝三天兩頭地往綺黎宮跑,眾人難免覺得……莫不是日後都要為蘇妤空著?
蘇妤反倒過得坦蕩,反正佳瑜夫人已然和她翻了臉,還怕再不痛快一次麼?
更為舒心的是……這次未能隨駕的,是葉景秋。
到了梧洵的那日,蘇妤還沒來得及瞧一瞧這婷息軒究竟是什麼樣子,徐幽就親自來了,躬身一揖稟說:“陛下傳充儀娘娘去一趟。”
向裡望了一望,雖是早已有宮人準備停當,但因有從錦都帶來的東西,還是要再收拾一番的,總也難免嘈雜。遂一點頭,隨著徐幽往正暸殿去,倒是不知剛到行宮,皇帝會有什麼事。
入殿見禮,禮至一半便被皇帝伸手扶了起來,笑說:“沒外人,坐吧。”
依言坐下,蘇妤疑惑地問他:“陛下有事?”
“留你坐會兒。”皇帝平淡道,遞了封信給她,“剛送到的,蘇澈到映陽了。”
是家書?
蘇妤接到手裡一看,上面卻是寫著:陛下親啟。
“這個是……”蘇妤惶惑地抬起頭,“給陛下的啊……”
“禁軍都尉府多是密令,在外時時刻要往朝中回稟,由密使專程送至。”皇帝含笑解釋說,“不過朕跟他說了,到了映陽頭一封信得跟你這個做長姐的報平安——可你總不能讓他寫個‘充儀親啟’然後讓密使送來吧,多不合適?”
“……”是不太合適。蘇妤聞言便放下心來,撕開了信封,信上的開頭的稱呼果然是:長姐。
一封信讀罷,兩頁紙,從頭到尾沒什麼要緊事,就是說一說他平安到了、映陽的風土人情如何……蘇妤讀完後便收了起來,嗔笑說:“一句正經事沒有,倒是勞得密使跑一趟。”
便將信呈回給皇帝。
皇帝瞥了一眼:“給你的信,自己收著。”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回一封?”
蘇妤思量片刻:“也好。”
她在案前坐下,提筆回信。賀蘭子珩也閒適地在一旁坐下,看著她一筆筆寫下去卻不湊去看內容。他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要讓她放下那些戒備和擔心。即便做得刻意了些,但他就是要讓她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就是半點都不疑她、也不想傷她的家人。所以半分不擔心她會通過書信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蘇妤當然不會直接信他。
一封信寫完,她自然而然地遞給了皇帝,倒是沒有什麼表露,只道了一句:“寫完了。”
“嗯。”這回皇帝倒是接了過去,卻沒有如她預料中那樣先看一遍,隨手拿過了個信封裝起來,封好後又遞回給她,“密使就在外面候著,你直接給他便是了。”
……接過去就是幫她裝起來而已麼?
蘇妤啞了一啞,猶豫著拿了回來,下意識地在手裡抻了一抻信封,足下未動。
“怎麼了?”皇帝睇著她問。
“陛下……”她看著手裡的信封咬了咬唇,半開玩笑說,“陛下就不怕臣妾說些什麼不該說的麼?”
“你說起自己來還真是狠得下心啊。”皇帝淡看著她,板著臉表達出了鄙夷,“上回是直言說自己不是個美人,這回索性把謀反的罪名給自己扣上?”打量她兩眼,皇帝又道,“就你身上那點靳傾血統,你想去通敵汗王都信不過你。”
……這什麼跟什麼?
蘇妤隱隱覺得皇帝好像在有意刺她,語無波瀾地成心挑她的不痛快。暗自瞪了一眼,一福身說:“那臣妾去了,臣妾告退。”
聽出她語中的賭氣意味,賀蘭子珩假作未覺,待她離開後方有一抹得色浮於面上:敢找理由逃開成舒殿還說得冠冕堂皇?你當就你會說話?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是跟她置什麼氣?
在外恭候的密使頭一次遇到出來遞信的是個嬪妃。愣了半天,結果信收起來,頭也不敢抬的一揖:“臣告退。”
蘇妤神態自若地一頷首,待他離開後也移步往自己的婷息軒去了。
“雲敏充儀。”曼聲輕喚,蘇妤回過頭去目光發冷。佳瑜夫人瞧了一瞧那正自離開的密使,溫和笑道,“怨不得前陣子聽說了充儀和禁軍都尉府指揮使的一些事……似乎在民間傳得厲害,充儀也太不知避嫌。”
“避嫌?”蘇妤一笑,“如是臣妾日日和外臣相見,那是臣妾不知避嫌。但臣妾難得回一次家便碰上這樣的事——沈大人還是奉得陛下的旨都能被栽贓,這便不是臣妾不知避嫌,是欲加之罪。”
“那就所幸陛下不怪你了。”佳瑜夫人銜起笑意在她面前緩然踱著步子,“真是風水輪流轉,聽說元年隨駕來避暑的時候,沒充儀什麼事。如今倒是把葉妃留在宮裡了……”略有思忖,她又道,“哎?充儀是不是覺得奇怪,本宮為何沒借上一次的事除掉葉妃?”
蘇妤自是覺得奇怪,但也不曾想到佳瑜夫人會主動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目光微凜,蘇妤靜默未言。
佳瑜夫人又笑問:“充儀你是不是還覺得……本宮有什麼把柄在葉景秋手裡?”微微揚首,佳瑜夫人帶著幾分蔑然之意淡瞧著她,“收起那些可笑的想法。本宮是想讓你知道,只要本宮還住著長秋宮,後宮的局勢就不會由著你左右。你指望著本宮除掉葉妃不讓你礙眼?本宮倒是對目下的三足鼎立之勢很是滿意!”
蘇妤輕一抽氣,倏然明白了。佳瑜夫人自是也覺得葉景秋礙眼,但目下自己風生水起,三人互相對抗著誰也不會示弱,一旦少了一角,便是僅剩的兩方針鋒相對。成敗在此一舉的時候,任何一人都會拼盡全力,從三足鼎立變為針尖對麥芒。那麼於任何一方而言,都是少了中間的一道屏障、都要危險得多了。
“葉妃覺得本宮奪了她的後位。”佳瑜夫人思索著抿笑,“但在她眼裡,最礙眼的到底還是你。本宮樂得看你們鬥得兩敗俱傷。”揚音一笑,佳瑜夫人也未理會她的反應便逕自離去,行出兩步卻腳下一停,又徐徐說,“哦……還有,你上次說本宮免了六宮晨省去成舒殿見你,是因為本宮覺得你能東山再起。那本宮就明明白白告訴你,本宮不管你能不能東山再起,這後位你從來都不配去爭。能跟本宮一爭的,可以是從前執掌鳳印多年的葉妃,也可以是目下和本宮平分秋色的嫻妃,卻斷不會是你這個被貶妻為妾的棄婦,你不配。”回眸一瞥蘇妤,佳瑜夫人丟下一句“既是遭了廢黜,倒不如和陸氏作伴去”,終是離去。
語中冷涔涔的輕蔑無半分掩飾,即便她因為納吉時的“不吉”而未一舉成皇后、甚至連昏禮也因為蘇妤的突然暈厥而被打斷,在她眼裡,曾被廢黜的蘇妤從來都不值一提。要和這樣一個人去爭後位,簡直讓她覺得屈辱。
淡看著佳瑜夫人窈窕的背影,蘇妤心下喟歎間有一個既不服又不甘的想法,這想法在皇帝待她好的這些時日裡日漸膨脹,她曾對嫻妃說過,卻到底是狠狠壓制著。
如今,卻是頃刻間湧了起來,讓她再也拗不過那心思,一聲冷笑,雖是喃喃自語卻不乏挑釁之意:“配與不配,到底不是你說了算的。”
後位,那個原該屬於她的後位,葉景秋到底沒能坐上去、佳瑜夫人也暫時沒能坐上去。她並不知自己能不能爭得到,但她無比清楚地知道……
她想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8:50
第五十五章:狩獵
皇帝仍是如在宮中一樣,隔三岔五總要來看一看蘇妤——不管她願不願意。過了約莫半個多月,一道急報讓闔宮乃至整個大燕都鬆了口氣。
前線大捷。
不管這一仗裡面裡面有多少貓膩,贏了總比輸好。是以將領們還朝之時總還要設宴慶賀的,聽說靳傾汗王也遣了使臣來,後又說讓王長子也同來。
為此,蘇妤倒是真心實意的高興。雖是有那麼點靳傾的血統,但畢竟生在大燕、長在大燕,骨子裡就是個漢人。加之知道靳傾從前的種種所作所為,對曾大肆屠殺大燕子民的靳傾實在難有半點好感。
雖是在梧洵行宮,那場宴會仍辦得宏大。傳了不少朝臣來,外命婦亦是在列。嬪妃的座次與從前差別很大——之前葉景秋執掌鳳印時,常是坐在皇后的位子上,與皇帝並肩,其中是什麼意思人人都清楚;如今葉景秋被降為葉妃,留在錦都未來梧洵,那位子卻是也沒讓竇綰去坐。
蘇妤仍是坐在依位份該坐的位置上,旁邊是嫻妃,對面便是楚充華。
幾句交談剛過,宦官稟說靳傾王長子和使臣到了。蘇妤望過去,果有幾人正進殿,在與嬪妃相隔的那一道珠簾前停下,施了個禮:“陛下。”
禮是靳傾的禮,和大燕的不同,眾人瞧著覺得有些怪,但看神色也知頗為恭敬。皇帝頷首,淡聲問了一句:“莫卓王子?”
那人欠了欠身:“是。”
相互皆有幾句客套,隨後落座。蘇妤的目光落在莫卓身側的那名女子身上,看著似是帶王子妃一道來了?
待得莫卓落座,使臣奉上了靳傾汗王的書信,又肅然道:“不知哪一位是霍老將軍與朵頎公主的外孫女?”
是說蘇妤。
數到目光一併投過來,蘇妤低垂眼睫未擅自作答,皇帝睇了她一眼笑問那使臣說:“有什麼事嗎?”
“靳傾子民一直對朵頎公主敬重有加。”使臣躬身道,“臣也相對她的後人表達敬意。”
不少嬪妃聞言露了幸災樂禍的神色。使臣的一句話,幾是將蘇妤拉到了眾人的對立面。一個大燕嬪妃,被敵國使臣“表達敬意”,縱使算不得她的錯,只怕皇帝也難免要遷怒於她。
畢竟,是剛剛起過戰事的兩國。
冷聲一笑,皇帝執起酒樽抿了口酒,喜怒難辨地淡然道:“別套近乎。該知道朵頎公主是為謝大燕助靳傾汗王彌平戰亂而嫁給霍老將軍的,如是當真對她敬重有加,右賢王就不該對大燕動兵。”
決口不提蘇妤。
使臣微微一滯,顯得有些窘迫。忙解釋道:“這……汗王對此頗為內疚,故讓臣來……”
“知道了。”皇帝打斷了他的話,閒閒道,“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現在煜都住著,如是對他們敬重,去見他們便是。他們的外孫女……”皇帝的目光在一次飄向蘇妤,見她仍是平平靜靜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續道,“朕的嬪妃和那幾十年前的事牽扯不上關係。”
使臣的要求就此作罷。開了宴,蘇妤覺出皇帝總往這邊看,一時難免覺得莫不是真為使臣之言而對自己有所不滿了?垂眸不言,少頃,卻見徐幽前來道:“充儀娘娘,陛下請您過去。”
頷首應下,蘇妤起身離座,到御座前一福:“陛下。”
“來坐。”皇帝招手讓她過去,蘇妤坐在皇帝案幾側旁,有些許不安。皇帝端詳她的神情須臾,看她淡淡漠漠的,也有些許不安,湊近了她問:“怎麼心事重重的樣子,怪朕不讓你見使臣麼?你如是想見……”想見就讓她見好了,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在想什麼……
蘇妤有些錯愕,立即道:“不是。臣妾見那使臣幹什麼?”
幾日後,皇帝忽地告訴她:“要去附近的圍場圍獵,靳傾王子和使節也去。”一頓,問她,“同去?”
蘇妤短一怔之後銜笑說:“臣妾哪會那些……”
“就當是出去走走。”皇帝笑容溫和,“看你這些日子在行宮待得無聊。”
……也好。
是以翌日著了套輕便的襦裙,隨駕一道離了行宮。踏上馬車時蘇妤才知,同去的嬪妃就她一人,從佳瑜夫人到一干新宮嬪都留在了行宮裡。
圍場離得並不遠,因其中就沅山,故稱沅山圍場。微風掀起車簾,蘇妤忍不住探頭朝外看去。
好廣闊的一片天地,遠處是藍天白雲、山巒起伏,近處則是大片的草地樹林,依稀能瞧見鹿群在林中持過,這是她不曾見過的風景。
她望著車簾外有些失神,皇帝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想了一想,伸手掀開就在她身側的窗簾,瞥了她一眼道:“你這麼看不累麼?”
捨近求遠……
蘇妤免不了悻悻一笑,轉過身大大方方地從這邊往外看去,下頷擱在窗欄上,深吸了口氣道:“真是好地方。”
“你如是喜歡這景致,來年避暑去祁川好了。”皇帝一笑,“行宮是一樣的行宮,離了行宮之後風景卻比這強多了。”
蘇妤笑了一笑,皇帝從她臉上沒有看出太多欣喜。
片刻後到了地方,皇帝先下了馬車,隨後將手遞給她,頗是自然地扶著她下了車。這細微的動作他做得並不刻意,蘇妤雖有些猶豫到底也沒推辭,旁人卻是看在眼裡。莫卓王子恰巧行來,隨口笑問說:“陛下,這位是……”
“這就是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的外孫女。”皇帝答道。莫卓恍悟:“那便是陛下的妻子了?”
一旁的使臣當即驚住,想和王子解釋卻為時已晚。只恨自己沒提前告訴王子一聲蘇妤被貶妻為妾的事,目下怕是難免要生些不快了。
蘇妤聽言,心中亦是“咯登”一聲,維持著的笑意未變,思忖著如是顯了尷尬該如何應付,卻聽得皇帝一笑,輕應了聲:“是。”
……是?!
在使臣鬆了口氣、終於私下告訴莫卓個中隱情之後,莫卓自然而然地覺得皇帝方纔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王子妃司齊看了看皇帝與蘇妤,卻道:“貶妻為妾卻又明明待她不差,陛下何必?”
被丈夫一捂嘴,司齊噤了聲。
侍衛牽了馬來,眾人各自挑了,蘇妤不懂這些、更不會騎,在眾人選馬的時候無事可做。發著愣,耳邊一股熱氣,回頭見一體型小些的黑馬正在一步外的地方眨著眼看著自己,嚇了一跳。回看了一會兒,那馬倒是目光溫和,蘇妤猶豫著伸手摸了摸它,它也不惱,反倒過來拱蘇妤。
一股濃郁的草料味道讓蘇妤鎖了眉頭,卻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親熱弄得發笑。司齊走過來清泠笑說:“充儀娘娘和這馬這般親近,可是舊友麼?”
蘇妤如實搖了搖頭,抿笑說:“不是。這圍場我頭次來。”
司齊了然點頭,也伸手摸了摸那馬兒又問:“那充儀娘娘會騎馬麼?”
蘇妤又如實道:“不會。”
司齊便是一聲歎息:“你們大燕的女子啊……活得忒沒意思。聽我父親說,從前嫁過去的祺裕長公主,每日就都是練字繡花,騎射半點不會。”
祺裕長公主和親……那是差不多和朵頎公主嫁來大燕同時的事了——大約還要早上些許。蘇妤聽言微有不悅,卻是寬和笑道:“各有各的活法,沒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的。就如你們喜歡騎射一般,我們也是真心喜歡女紅。”
“能和丈夫縱馬馳騁狩獵是件很有趣的事。”司齊自顧自地道,“靳傾的女子都會騎馬,狩獵多半也會。”
“果是各有各的活法。”一句笑言。說話的卻不是蘇妤,而是皇帝。賀蘭子珩自己牽著馬走過來,笑說,“靳傾以遊牧為主,自是人人善騎射。於大燕,騎射本就不如在靳傾那般重要,何況……”視線似是無意地從蘇妤面上劃過,眼底笑意深深,“娶妻回家是要好好護著的,風吹日曬豈不可惜?”
“陛下,我知道大燕的規矩多。”司齊抿唇一笑,意指皇帝不過尋了個借口。眉目一瞥蘇妤,帶了兩分挑釁的意味問皇帝,“那如是充儀想學呢?如是充儀和喜歡女紅一樣喜歡騎馬呢?陛下可會讓她學麼?”
若這不是鄰邦王子妃,蘇妤真要替她捏把汗了。都說靳傾人豪放,這也太快人快語、口無遮攔。
皇帝沉吟一瞬,倒是未答司齊的話,只問蘇妤:“想學麼?”
“……”蘇妤輕輕一訝,淺笑著搖了搖頭,“臣妾怕是這輩子也學不來這些。”
這般作答,照理說便是就勢將這事揭過去了。她未說“想學”惹皇帝不快、亦未直言“不想學”讓司齊下不來台,這答案該說是合適。
皇帝卻是一笑:“如是覺得有意思便試試。”
竟是有幾分鼓勵的意思。
頓了一頓,他又道:“朕教你。”
皇帝說著看了眼她身後的那匹馬,笑說:“正好,你騎它便是。”
蘇妤也回頭看了看那匹馬,這次卻不是敷衍的推拒,黛眉微蹙,說得情真意切:“不敢……”
怎麼看都覺得,即便這馬小些,騎上去還是很高。
“……”皇帝一陣無話,遂低一哂道,“那……朕先帶你騎吧。”
當著靳傾王子夫婦、靳傾使臣,還有一眾朝臣、年輕將領、皇室宗親的面……皇帝帶著蘇妤同乘一騎在圍場逛了一整天。因怕她嚇到故而不敢騎快,狩獵自也不怎麼可能了。
就這麼慢悠悠逛了一整天。
起初蘇妤很是害怕,明明被他護在懷裡,雙手仍死握著韁繩不放,握得比他還要緊些。後來,林中的各種動物時不時地吸引住蘇妤的視線,同時也就忘了緊張,越來越是自如。
這天賀蘭子珩淡瞧著在自己懷裡不住東張西望的蘇妤,心情也很是愉悅。暗道這些日子的努力似乎還有點成效的。
不遠處一道白影在林中迅速躥過,皇帝一凝神,迅速地取弓搭箭。蘇妤還沒回過神來,耳邊便聞得箭羽飛過的輕鳴。
一聲淒慘嘶叫,身側的侍衛立即下了馬前去查看,片刻後朗聲回道:“陛下,中了。”
“嗯。”皇帝輕有一笑,俯首向蘇妤道,“回去做個護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9:02
第五十六章:雪貂
遂一起下了馬走過去。蘇妤也看到了那一道白影,又聽得他說“回去做個護手”,只道是隻兔子。到了近前一看,卻是一隻通體潔白的雪貂。
那雪貂已斷了氣,眼睛卻還睜著,死死地望著一個方向,明明雙目都已失去了光澤,這雙眸子卻讓蘇妤覺得心中發悸。
顯是不止她一個人覺得這視線不對,賀蘭子珩看了一看也蹙了眉頭,順著那方向走出幾步,便在不遠處找到一個土穴。
俯下身子一看,兩個小白團臥在裡面。
那兩個小白團都睡著,相互依偎,莫名的溫馨感覺。蘇妤看得陡有一滯:“這是……老鼠麼?”
“……”皇帝扭過頭瞥了她一眼,“所以你覺得那貂死時的眼神是為差一步捕到食而懊惱麼?這是小貂。”
剛出生沒幾日,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小貂,呼呼地睡著,對外面的一切無知無覺。蘇妤大著膽子探手摸了一摸,一層毛軟軟的,其中一隻有所察覺,往另一隻身下拱了一拱,接著睡。
皇帝看著它們笑歎一聲:“一天也沒搭弓,一箭射出去就毀了一家子?”看了看蘇妤一下下摸在小貂身上的手,又道,“不然抱回去養吧。”
隨在身後的一眾侍衛一時都屏息了:皇帝剛剛建議充儀把兩隻貂抱回去養……這可不是兔子,這東西……還是有些野性的。
皇帝說罷逕自抱了一隻起來,小傢伙被驚醒,卻因睜不開眼不知發生了什麼,“嗷”地一聲輕叫,不住地掙扎。皇帝看了一看,渾身都是白的,只有額上有一塊小小黑斑,細看之下……似乎是個魚型?
“哈……”皇帝忍不住笑出了聲,“叫阿魚吧。”
“……”蘇妤情不自禁地抬眼就瞪了過去,瞪得皇帝一噎,訥訥地改口道:“要麼叫子魚?”
先前說“阿魚”明擺著是有意湊著她的名字,目下這個“子”字……賀蘭子珩?
改口就把自己也說進去了……陛下您倒是豁得出去。
蘇妤抬了抬眉,彷若不明地只問道:“那另一隻呢?”
“子魚……嗯……”皇帝低頭沉吟著,“另一隻叫‘子非魚’吧……”
“……”蘇妤側首認真地問他,“那若日後有了小貂,要叫‘魚之樂’麼?”
“可以!”皇帝鄭重點頭表示贊同。
蘇妤伸手抱了那另一隻起來,放在懷裡輕撫著,斟酌著和皇帝打了個商量:“‘子非魚’聽著太長了,叫‘非魚’可好?”
“隨你。”皇帝笑道,“反正你抱回去養。”
說得篤定,蘇妤心裡暗道一聲:我什麼時候說要養了……
二人一併抱著兩隻小貂回到了原處,侍衛奉了之前射中的那只貂來,蘇妤看了一看,又看了看懷裡的非魚,道:“陛下……要不……葬了吧?您說若是這小貂日後看到母親被做成了護手……”
心情得多複雜。
皇帝點頭應允,便吩咐把那大貂下葬。扶著蘇妤上了馬、自己也跨上馬後,皇帝將子魚也交到了她手裡:“一起抱著。”
他得馭馬。
回到行宮中,折枝一見那兩個小白團也是同樣的反應:“……老鼠?!”
“……是貂。”皇帝掃了她一眼,攬著蘇妤進了屋去,蘇妤把它們擱在榻上,它們便又迅速縮成一團,接著睡。
皇帝思量了一番,伸手拎了非魚起來。
蘇妤輕有一怔:“陛下幹什麼?”
“朕也想養一隻。”皇帝淡笑道。遂將它擱在了懷裡撫著,因是幼貂,毛還絨絨的。
很快,闔宮都知道了……陛下和雲敏充儀弄了個寵物回來。
小貂長得很快,一個月不到就已比之前大了近一倍,可算是不像老鼠了,兩隻烏黑的眸子總滴溜溜地四下張望。
蘇妤多了不少可做的事情,每天逗著子魚玩,這小玩意頗通人性,很多時候都跟聽得懂話似的。
又過些天,蘇妤逐漸發現,子魚時不時地會往外跑。但一來自己總能找回來,二來宮人們也都知道這兩隻小貂的來歷,便也不曾擔心她會跑丟。
卻沒想到子魚這麼一趟趟往外跑這……很快就把行宮摸了個清楚。
那日仍是照常去向佳瑜夫人晨省,一眾嬪妃落座閒聊著,忽聽得外面一陣嘈雜。回過頭看去,便見一小小的白影迅速躥進殿來,身後一小宮女緊緊跟著,入殿後卻在一眾嬪妃的視線中滯住,張惶下拜:“佳瑜夫人安……”
子魚也停下來,回過頭瞧了瞧她,後爪撓了撓下巴,四下張望著,繼而視線停在蘇妤身上,一下子跳到了她的膝頭上。
然後便臥著睡了。
“……”滿室寂然,一干嬪妃被弄得有些發懵,少頃,才有嬪妃猶豫著出言緩解這尷尬,“瞧不出……這小東西,倒是聰明……”
遂有人紛紛應和,蘇妤不滿地覷著那宮女道:“菱角,怎麼回事?”
“這……”那小宮女怕極了,瑟瑟縮縮地一拜,喃喃道,“娘娘恕罪,它非要往外跑,奴婢也攔不住,就追了出來,誰知……誰知竟是來了夫人這裡。”
蘇妤瞧著眼前翻了個身把肚皮朝著她的子魚,發不出火來。
佳瑜夫人也瞧著子魚,心中的怒火不打一處來。
“到底是個畜生,又隨處亂跑,充儀小心它傷了人。”佳瑜夫人口氣淡淡地道。
“謝夫人提醒。”蘇妤輕撫著子魚頷了頷首,淡看向佳瑜夫人道,“它近來是淘了些,倒是不曾傷過人。”
她倒是想看看,佳瑜夫人敢不敢說不讓她養子魚。
對視片刻,佳瑜夫人目中冷意愈甚,卻到底知道這貂是皇帝親自取的名字、親口說讓蘇妤養的,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半句不是。目光便移到那名喚菱角的宮娥身上,不快道:“充儀交代的事也做不好,如是不小心傷了人,你擔待得起麼?”
分明是問罪之意。菱角也知佳瑜夫人和蘇妤不合已久,如今讓她捉了錯處,只怕難免要受罰。急忙一拜,菱角忐忑道:“夫人恕罪……奴婢再不敢了,日後定看好了它……”
“日後定看好了它,這次就先杖責五十吧。”佳瑜夫人清清淡淡地道。
蘇妤神色一凜。這丫頭也就十二三歲,杖責五十還有命麼?不僅如此,誰都看得出,子魚雖是跑了出來,但沒傷到人、亦沒惹出半點別的麻煩,佳瑜夫人這一罰,擺明了是要當眾給蘇妤個好看。
聽了命,便有宦官進來帶菱角出去,蘇妤面上微冷:“慢著。”便將睡得正舒服的子魚遞給了折枝,起身一福道:“夫人,這麼點小事何必動這麼大的刑?”
“小事?”佳瑜夫人凝睇著她道,“都鬧到本宮這兒來了,充儀還能說是小事?”
“不知佳瑜夫人這‘鬧’字何解?”蘇妤側首瞟了子魚一眼,道,“子魚除了來找臣妾之外,似乎也沒惹什麼麻煩。”語中微頓,蘇妤抬起頭淡看著佳瑜夫人,眸色冷涔涔的很有幾分蔑意,“再則這是臣妾宮裡的人。如當真是傷了夫人,夫人要殺要剮臣妾半句話也不說;目下既是沒有,要治她這失職之過,也該是臣妾做主才是。”
換言之,縱是佳瑜夫人掌著六宮權,她也到底還是一宮主位,別的不說,自己宮中的宮人總該是由她自己來管。
這大約是蘇妤頭一回如此明明白白地駁了佳瑜夫人的話,未等對方開口,她便吩咐道:“郭合,押菱角回婷息軒,如何發落等本宮回去再說。”
一時間眾人也都看得出,蘇妤就是有心不讓佳瑜夫人痛快。
“充儀!”怒一擊案,佳瑜夫人壓制著怒意,語氣沉沉道,“充儀休要忘了,本宮到底還掌著六宮之權、到底還是正一品夫人。”
“那菱角犯了怎樣的打錯,要驚動掌權的夫人來處置?”蘇妤不甘示弱地反問她。輕有一笑,蘇妤又道,“臣妾知道夫人入宮時日到底短些,許多規矩上的事拿不好分寸,怕出差錯便嚴責也在情理之中。”忽見蘇妤面上浮起一抹溫婉笑容,佳瑜夫人心覺不對,剛要出言,卻聽得她一字字又道,“所以陛下才囑咐夫人,如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大可和嫻妃娘娘商量商量,或是可問臣妾一句……”
擺明了是挑釁。皇帝的那番話在座諸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卻是都知趣地不提。如今是頭一次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在佳瑜夫人面前提起,還就是蘇妤這個昔日的太子妃。
“充儀你……”佳瑜夫人怒喝聲至一半,卻被折枝的一聲驚呼打斷。蘇妤一驚,回頭望去,見是折枝懷中的子魚忽地向門口跑去了。
剛到了殿門口的賀蘭子珩眼見一道白影躥過來,忙又退回了門檻外,生怕踩到它。一定神看看這動作素來迅捷的小貂,便也知道……它怎麼可能讓他踩到。
子魚歡快地跳出門檻,繞著皇帝轉了一圈,又回到殿中,隔著門檻在他身前停下,歪著小腦袋看著他。
“嗯……子魚?”微揚的語調讓正恭恭敬敬俯身見禮的眾人有些無所適從——因為皇帝一邊問著一邊自若地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子魚的小腦袋,笑吟吟道,“別找了,非魚不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9:15
第五十七章:閔氏
子魚發出了如同嬰孩般的“呀呀”聲,就跑回了蘇妤身邊,在她腳畔蹭著。皇帝這才站起身子,免了眾人的禮,又笑問蘇妤:“怎麼把它也帶來了?”
“它自己跑來的。”蘇妤訕訕一哂,視線飄向佳瑜夫人,又道,“倒是沒傷到人,卻是惹得夫人不快了,正要拿照顧它的宮女問罪呢。”
輕描淡寫地告了佳瑜夫人一狀。
皇帝便瞥了菱角一眼,卻是蹙眉問蘇妤:“不是說近些天它時常往外跑麼,怎的怪到這宮女身上?”
蘇妤一笑:“這便要問夫人了。”
佳瑜夫人就算是和先前的陸氏一樣傻,也聽得出皇帝話中對蘇妤的回護。再不敢說那宮女什麼不是,忙不迭地一福身道:“是臣妾不知情,不知它總出來玩的,只怕它傷了人。”笑容殷殷地看著蘇妤腳邊的子魚,佳瑜夫人覺得這一抹白實在是刺眼。移開目光,她又頷首道,“如是如此,倒是怪不得那宮女了。”
便揮了揮手讓宦官退下,菱角大鬆了口氣,只覺今日實在是劫後餘生,忙不迭地向皇帝一拜:“謝陛下。”
“你也得好生謝過夫人。”蘇妤淡言道,“到底是佳瑜夫人不計較。”
菱角便又朝佳瑜夫人一拜:“謝夫人。”
蘇妤俯身把子魚抱了起來,子魚臥在她懷裡望著皇帝,嗡嗡地打著呼嚕,很是享受的樣子。一旁的閔才人見了,行過來摸了摸子魚,自顧自地笑道:“是該謝夫人不計較,不過到底還是陛下說話頂用——方才娘娘怎麼解釋這小貂沒傷人、這宮女罪不至此都不管用,夫人聽不進去半句呢。”
蘇妤抿唇輕笑,佳瑜夫人倏有一滯。閔才人頷首亦有一笑,一邊細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一邊續言道:“索性陛下來得及時,若不然這宮女必是活不成了。動輒杖責五十,看著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怎麼受得住?偏充儀娘娘怎麼說也說不通,夫人非要罰她不可。”
四下都安寂了。在一干新宮嬪中,這閔氏算是得寵的,又在眼下風頭正盛的蘇妤宮中隨居,在皇帝心裡總有些份量。
眼見她也要同佳瑜夫人一爭,眾人都有些心驚地看著。
皇帝復又瞟了菱角一眼,再看向佳瑜夫人時目光便有些發寒:“杖責五十?”
語調微揚,略顯不滿。佳瑜夫人連忙一福,道:“臣妾只是怕日後再有不慎、鬧出什麼大事來……”
“行了。”皇帝稍有不耐之色,微一思索,道,“充儀身邊的宮人都是朕御前潛下去的,日後要發落誰,先來回徐幽或是宮正一聲。”
旁人……倒是連她身邊的宮人也動不得了。
那她自己呢?
蘇妤神色未變,仍從容不迫地逗著懷裡的子魚。皇帝語中一停,瞧了她一眼又說:“充儀自己,該如何便如何吧。”
蘇妤方一福身:“謝陛下。”
此事再往深一層想……位居正一品的夫人,在宮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想罰個宮女,後宮裡誰敢說個不字?
只能是皇后。
佳瑜夫人動不得她的宮女、要去御前回話,她自己卻仍想罰就能罰,這豈不是意味著……
局勢當真是變了!
讓蘇妤有些意外的,是閔才人竟會出言幫她。雖是同住一宮、相處也和睦,她卻沒想到閔才人會敢開罪佳瑜夫人。
回婷息軒後不久,折枝便道閔才人前來拜會,蘇妤自是請她進來坐了,頷首莞爾道:“今日還多謝才人。”
閔氏欠身淺笑道:“這些日子勞娘娘關照著,該是臣妾謝娘娘才是。”頓了一頓又說,“如今一時不忿開罪了佳瑜夫人,日後便更要靠娘娘護著了。”
蘇妤自知其意,點了點頭說:“同住一宮,有什麼話都好說。才人娘子正值聖寵,只怕本宮日後還要倚仗著娘子呢。”
這就是謙虛之言了,眾人都知,目下若說“聖寵”,誰也敵不過她。
閔氏聽言卻是面色微有一白,似乎有些窘迫。忖度一番,她低聲道:“臣妾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同娘娘說。”
“什麼話?”蘇妤一奇,笑道,“你說便是,不必怕什麼,即便是惹得本宮不快了,本宮也當沒聽見就是了。”
“那……”閔氏遲疑著抬眼,折枝會意,朝二人一福,帶著一眾宮人一併告了退。閔氏默了又默,終於開口道,“娘娘……臣妾問句不該問的……陛下見娘娘時……可正常麼?”
“什麼?”蘇妤一愣,不解地問她,“什麼‘正常麼’?”
“就是……”閔氏漲得滿臉通紅,支支吾吾道,“男女之事。”
“你說什麼?!”蘇妤當即神色一厲,轉念一思卻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是壓制著心中的訝異,猶做怒然道,“才人娘子說話該知分寸,身為天子宮嬪,怎麼能……”
怎麼能把這樣的話問出口。
閔氏仍紅著臉,黛眉緊緊蹙著,急忙伏地謝罪,一咬牙卻又道:“臣妾心知不該問。但臣妾只是奇怪……陛下為何時常傳召臣妾、讓六宮都覺得臣妾得寵,卻又碰也不碰臣妾一下……”
……啊?!
蘇妤幾乎要當著她的面傻住。她一直以為,後宮裡只有自己這樣,因為她歷了從前的那些事,總覺得心中有一道過不去的坎,一直有所推拒,皇帝便不曾逼過她。
別的嬪妃斷沒有理由……沒有理由推拒、他也沒有理由不要她們。尤其眼前這一位還是今次剛選入宮的,絕不可能和她一樣有甚不快的過往,皇帝究竟何意?
難不成當真是……“不正常”?
蘇妤認真想了想三年前剛嫁給他的時候……不會啊!
兩人都滯住不言。蘇妤知閔氏是覺言語有失故而不敢再說,閔氏則以為蘇妤是被問得尷尬。靜默了好一陣子,蘇妤才放下疑惑恢復如常,一歎氣道:“這本宮就不知了……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麼旁的安排,你莫要對旁人多言便是。”
閔氏咬著下唇點了點頭:“臣妾知道……這樣的事,豈敢與旁人多說。”
乍聞的這個消息,讓蘇妤覺得這比皇帝突然待她好還要奇怪。自然,愈想愈覺得不會是那樣的“不正常”——陸氏幾個月前還有了身孕呢,興許對閔氏如此當真是另有安排?
也算“事不關己”,蘇妤不再為此多做煩惱,仍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靳傾王子夫妻與那使臣都仍留在行宮中,時時要去正暸殿拜見,蘇妤便能不去就不去。
大概是因為宮宴時的那一番話,蘇妤對那使臣有一股說不出的厭惡,偏生他還總在見了她時諂媚得緊,好像生怕別人不知她是朵頎公主的後人、對靳傾很是重要一般。
蘇妤覺得……皇帝還能始終對此無所謂,實在不易。
在皇帝帶著非魚一道來婷息軒時,蘇妤終是委婉地同他說起了此事。如是他對此確是有所不滿只是不曾表露,她總要試著把這不滿解開。
親手做了冰碗1,蘇妤從小廚房出來回到房中,奉到他案前的桌上,似是無意地問了句:“不知靳傾使臣什麼時候走?”
“等我們回錦都時。”皇帝一壁用調羹舀著碗裡的碎冰一壁道,“怎麼了?”
“臣妾覺得……那使臣……”餘光一瞥,話鋒一轉急喝道,“子魚不許咬非魚!”
“……”皇帝低哂不言。
“臣妾覺得那使臣有些怪。”蘇妤垂首如實道,“具體也說不出哪裡怪,只是……”她沉思著道,“大概只是臣妾不曾想到靳傾人竟還對臣妾敬重吧。”
“你是怕朕多心,是不是?”皇帝一點彎都沒拐地直言問她。
蘇妤默了一瞬,點頭道:“是。”
“怕朕因此待你不好?”皇帝又問。
蘇妤再度點頭。不管怎麼說,身為宮嬪者,沒有什麼比為天子不喜更可怕的事了。那些苦,她太清楚。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覺得手裡端著的冰碗太涼便暫且擱了下來。看她滿臉不安的樣子,他忽地生了些頑意,手向她頸間一探,蘇妤涼得立即一縮,橫了他一眼道:“陛下幹什麼……”
“嗤”地一笑,他反問她:“你幹什麼?有那麼點靳傾血統又不是你的錯,當年霍老將軍娶朵頎公主為妻,那是兩國共同定下的大事,你覺得朕會怪到你頭上?”
現在知道不會了。
蘇妤稍稍放下心來,抬手拿開他仍擱在她頸部的手,撫了撫脖子上那一片發涼的地方,輕輕又道:“縱使陛下不在意……也難保旁人不在意。畢竟兩國剛交過兵,臣妾不敢惹上那樣的事……”
“不用擔心。”皇帝睇著她輕緩一笑,“不是你的錯處的事,再不會安到你頭上。”
因為從前讓她蒙的不白之冤太多了,目下就是多一件,他也不允許。
子魚和非魚打得著了急,撕咬成一團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樣子,他們強把它們拉開,各自抱在懷裡,兩個小白團卻還是不依不饒地衝著對方叫著,拚命掙扎的樣子讓人看著又氣又笑。
賀蘭子珩看著非魚拚命揮動的兩隻小爪子,抬手一提後頸將它拎了起來,非魚頓時使不上力,他點著它粉嫩嫩的鼻頭道:“安靜點,不許欺負子魚!”
遂維持著這“拎”的姿勢,怡然自得地出了婷息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49:28
第五十八章:險情
天氣日漸轉涼,涼風慢慢地起了、枝頭的樹葉也顯了枯黃。秋日漸近,終是要回錦都去了。啟程的前一日,宮人們將東西收拾穩妥時,蘇妤正躺在榻上,舉著子魚,撫了撫它額上那塊黑斑道:“明天就要回宮了,在路上你給我乖乖的,不許到處跑,不然要找不到你了。”
子魚發出一聲輕哼,不知是不是不屑的意思。
這兩個多月過得委實順心,細思原因,多半是因為葉景秋不在。佳瑜夫人雖是也與她為敵,但到底無那許多宿怨。踏上回宮的馬車,蘇妤悵然一歎,對這行宮很有些捨不得。
是以分外盼望次年的夏天,禁不住地想起皇帝對她說要帶她去祁川走走。
路途遙遠,儀仗浩浩蕩蕩地鋪開,華蓋、幡旗相互交錯著,幾乎望不到盡頭。子魚跳到蘇妤的肩頭扒著窗子往外看,蘇妤從它滴溜溜的一雙黑眼中看到了滿目興奮,一把將它攬下來圈回懷裡,笑怪一句:“你小心掉出去。”
卻聽得一聲低低的嘶叫,垂眸看去,非魚在車簾處探了探頭。它這一探頭不要緊,子魚卻驀地從蘇妤懷裡蹬了出去,隨著非魚一併跑了。
蘇妤立時慌了,急掀開車簾往外看,兩道白影跑得飛快,順著人流一直往前躥著,數名宮人見了都試圖阻攔,卻根本攔不住,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子魚?!”折枝追出馬車,還未邁下去便已看不見兩隻貂了,焦灼回頭問蘇妤,“娘娘……這……怎麼辦?”
這已不是在行宮裡,這麼大的地方,馬車又一直移動著,不知它們能不能找得回來。
蘇妤眉頭緊鎖著,望著窗外竭力尋找著那兩個身影,終是無果。鼻子不禁有些發酸,微微一笑,安慰著自己說:“大概過一會兒會回來吧。”
“是不是去回陛下一聲?”折枝問她。
蘇妤卻是斷然搖頭拒絕。怎能為這點小事去擾皇帝?即便說了,又能如何?總也不能為此讓眾人都停下,興師動眾地去找兩隻小貂。既知不可能,便更加不用去稟,稟了又圖什麼呢?只為讓皇帝安慰她兩句不成?
皇帝近來是寵她,她卻做不出那般恃寵而驕的事。
不住地向外張望著,從清晨到晌午,始終不見回來。那個她起初不肯去想的心緒逐漸浮起……
就這麼……沒了麼?
蘇妤一時有些恍惚。這麼野的性子,跑到外面必是回不來了,想了想這月餘來的相處——甚至不久之前,子魚還在她懷裡打著呼。
卻是說跑就跑了。
心中悵然,一邊覺得少了個很重要的東西,一邊又覺得是它們自己願意留在梧洵才會逃走……
真是心緒複雜。
傍晚時分,在馬車上晃了一天的蘇妤已很是困頓,迷迷糊糊地睡了,猛覺面前一陣冷風,睜眼一看,連忙起身見禮:“陛下大安。”
“坐吧。”皇帝說著自顧自地做了下來,蘇妤瞧了瞧窗外:“停了?”
“嗯,歇一歇。”皇帝看著睡眼惺忪的蘇妤,問她,“子魚呢?”
蘇妤默然,手指絞著衣帶,明顯有些傷心。
“為什麼不去找?”他問她,“也不來告訴朕?”
“陛下……”蘇妤垂首靜靜道,“怎好為此停下。”
“你在意的東西,還是始終不肯跟朕說麼?”皇帝目光凜然地問她,神色顯有黯淡,“折枝說你悶了快一天了,叫人來知會朕一聲,朕可以吩咐去找。”
“陛下不必……”蘇妤搖了搖頭,“也許是它們自己不想離開梧洵罷了。”
賀蘭子珩繃不住了,縱是心中有氣也不想再拿她的傷心事這麼逗她,手在她額上輕一拍,道:“行了,子魚在朕車裡睡得沒心沒肺,你跟這傷心什麼?快去抱回來。”
“……”蘇妤登時切齒,這一日簡直白白沉悶。
隨著皇帝一起去了他的馬車上,一見子魚,蘇妤心情便好了,皇帝卻格外沉悶了。
起先是非魚跑了出去,不一刻的工夫,帶了子魚一起回來。彼時他並未多想,正好路上也無聊,便拿了些牛肉來逗兩個小傢伙。
沒過多久,就聽宮人們在傳:“陛下和充儀娘娘的貂跑丟了。”
不禁手上一滯,看著面前吃得正歡的兩個白團挑了眉頭:跑丟了……那這是什麼?
很快就把來龍去脈摸了個八九不離十,必定是非魚帶了子魚來玩蘇妤卻不知道,他思量著,她那麼喜歡這貂,總得來問問他吧?如是直接央他下旨去找,他更高興。
於是就一邊和它們玩著一邊等著她來,結果一直等到一碟子牛肉被吃了個乾淨、子魚非魚抱團睡覺去了……也沒見她來。
如當真是不傷心也還罷了,他叫了折枝來,佯作不知地問她:“聽說充儀的貂跑丟了?”
折枝神色一黯,福身回道:“是,娘娘擔心了一天了,都不怎麼說話。”
這是寧可自己憋著也不願同他講了。賀蘭子珩心中發悶,揮手命折枝退下,索性叫眾人都停了,掀了簾子就去找蘇妤。
本覺得能理直氣壯地問她為什麼不來和他說,還打算暫不告訴她兩隻小貂都在他那裡、讓她再難受兩天長長記性才好。可看到她的瞬間,他卻是心軟了。
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把子魚交回了她手上。子魚站在她膝頭伸著脖子去夠她的嘴唇,好像有意要吻她一般,蘇妤也很配合,嬉笑著低下頭去跟它一碰。
賀蘭子珩覺得……自己在她心裡的地位還不如這貂呢。
也太失敗。
看著她一福身抱著子魚離開,皇帝抱起非魚,神使鬼差似的念叨了一句:“朕和她……什麼時候能跟你們倆似的,就好了。”
非魚被他架在半空,歪著腦袋瞅著他。
蘇妤覺得皇帝說子魚那句“沒心沒肺”很是恰當。明明已在他那裡吃了一整天,回到她的車裡撲向碟子裡的魚片便啃了起來,半點沒有理會一旁已為它憂愁了許久的蘇妤。
蘇妤怒瞪它良久它也渾然不覺,吃了一片又一片。咬向一片新的魚肉時,蘇妤終於一伸手將整個盤子都奪了回來,怒道:“沒心沒肺的!不給你吃!”
“咯……”子魚仰頭望著她。
“看什麼看!就不給你吃!”蘇妤賭氣道,“再跑就不要你了!”
“咯……”子魚又叫了一聲,接著三兩步就躥到了她的肩上,又攀上了她的胳膊,正好去吃那碟子裡的魚肉。
“……”蘇妤覺得,跟這麼個東西置氣真是自討苦吃。
“咻”的一聲鳴音,有一物猛地刺近來,“鐺”地一聲□蘇妤耳邊的窗欄上。悚然一驚,連手中的碟子也端不穩,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嘶……”子魚也立時顯得不安起來,上躥下跳地張望了一番,最後站到了蘇妤肩上。
蘇妤看了看窗欄上那只箭,短短思忖了一瞬立即吹熄了燭火。
車中登時一暗。
“有刺客!”儀仗中亂了起來,很快又恢復平靜,侍衛們訓練有素地圍起來準備應戰。沈曄疾步上了皇帝的御駕,施禮道:“陛下,有刺客,但請陛下勿慌,必不會有事。”
他說得沉穩,皇帝一聽卻蹙了眉頭:“刺客?”
“是,第一箭射進了雲敏充儀車中。”沈曄稟道,“想是射偏了。”
蘇妤的馬車……離他那麼遠。
就見皇帝思忖片刻,忽地起了身,看也未看他一眼便自顧自地要下車。沈曄一驚,連忙側身攔上去:“陛下,天色已晚,刺客在暗處……”
此時下了車,豈不是白白送上門去?
“沈曄。”皇帝目光一凌,沉聲道,“立刻去護充儀,朕這裡沒事。”
沈曄聽得驚疑,只覺皇帝簡直是寵那位充儀寵得不要命了,出言急道:“陛下!”
“去!”皇帝喝道,“這是衝著她來的。”
片刻的遲疑,沈曄倏爾恍悟,立即跳下馬車照辦。皇帝亦是下了馬車,步履穩健地走向蘇妤那邊,神色黯沉得竟使一眾宮人都不敢上前阻攔。
“咻。”又一箭,在黑暗中穿了進來,又“鐺”地一聲刺入馬車的木板,四下黑著,蘇妤看不出是刺在了哪裡。
太奇怪了……一連射偏了兩箭?
外面一陣嘈雜,懷裡的子魚又發出不安的“絲絲”聲,蘇妤小心翼翼地看去,是侍衛將馬車團團圍住,一個個蓄勢待發。
依稀看到沈曄也在,蘇妤覺得愈發奇怪了,既有刺客……他該是去護皇帝才對。
車簾忽被掀開,蘇妤一愕,仔細分辨著那身形——竟是皇帝進來了。
皇帝四下一看蹙了眉:“你吹熄的燈?”
“是……”蘇妤輕聲應道。
“哈……”有一聲輕笑,皇帝自若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攬過她道,“聰明。”
吹熄了燈,外面便瞧不見裡面的影子,看不出她在哪。這馬車裡又寬敞,想射中她並非易事。
“陛下……此處危險……”蘇妤驚魂未定地勸著,皇帝卻仍是自如,一言不發地把她擁在懷裡,在黑暗中隱約能覺出她的恐懼。
一個絨球從他的衣襟裡探出頭來,四處望了一望順著衣服爬了下來,爬到蘇妤腿上,和子魚縮在一起緩解不安。
就和它們正相擁的主人一樣。
長久的靜謐之後,終是又有了一絲響動,沈曄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陛下,已差人追去了。”
是刺客放棄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0:05
第五十九章:護送
“陛下?”過了許久,皇帝都未放開她,蘇妤終於試著輕喚了一聲。
“咯……”兩隻小貂一齊叫了一聲,分別躥到二人背上,挪動間蹭著他們的脖子,毛茸茸地帶來一陣癢意。
“嗯……”黑暗中傳來皇帝沉沉的一應,周圍一鬆,終於鬆開了她。蘇妤向旁邊挪了一挪,喚折枝進來掌燈。
車中重新亮了起來,皇帝看著蘇妤,髮髻被他摟得有些亂,一隻釵子歪了下來。伸手想為她重新簪好,蘇妤一見他的動作,下意識地也立刻抬了手,在髻上一摸,即觸到了那只釵子。
遂是比他快了一步,逕自重新插好了那只釵子。
各自平靜了一會兒,皇帝問她:“方纔怎麼回事?”
“臣妾在和子魚玩。”蘇妤默默道,“那支箭便射了進來。”
皇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睇著窗欄上的那支箭不語。
“現在一想……應是方才逗子魚的時候正好偏了下頭,若不然……”
若不然,大概就射中了。
在那支箭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支箭,便是在她吹熄燭火後射進來的那支。皇帝掃了一眼,伸手拉起她:“去朕車裡。”
短有一瞬遲疑,蘇妤應了聲“諾”,便隨著他下了車。
晚間已有些微微的涼意,踏下馬車間恰有清風拂過,蘇妤禁不住地一寒,他的手便攬了過來,一壁護著她一壁道:“折枝,給充儀取件斗篷來。”
“諾。”折枝立即回身去了,拿著斗篷到了蘇妤身側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子魚還在她肩頭站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一臉無辜地瞧著她,這要如何給她披斗篷?
覺出折枝的猶豫,皇帝眉頭淺蹙,側首一看隨即瞭然。輕輕一笑,手伸到離蘇妤肩頭一寸遠的地方。
“咯。”子魚一叫,順著他的胳膊爬到他肩上。
蘇妤披好斗篷抬起頭:“陛……”一句話還沒說出來,便“嗤”地笑了。不是她想失儀,實在是面前這景象太好玩:皇帝一身玄色直裾,在夜色中長身而立明明威嚴得很。可子魚和非魚分別在他兩個肩頭上,偏還是一樣的動作,就那麼蹲坐著望著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她忍不住地想笑。
“笑什麼笑!”皇帝橫了她一眼,低斥一聲。蘇妤止住了笑,卻仍是眉眼彎彎的,如他所做的一般,將手伸到他肩前,子魚便又跑了回來。在她肩頭乖乖趴著,還不忘和他肩上的非魚打個招呼。
似乎就這樣忘了適才的驚險了。一眾侍衛默然不語地跟著二人,都禁不住時不時抬眼看看他們肩頭的那兩個白色的小小身影。
怎麼就覺得……這麼有趣呢?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到了二人身前一福,起身後忖度著道,“臣妾聽說……方才有刺客,陛下可好?”
“朕沒事。”皇帝輕一頷首,答得隨意卻並不輕鬆。
佳瑜夫人抬起頭,黑暗中也是那兩個白團最是顯眼,分立在二人肩頭,好像在提醒著她什麼。
一對雪貂,分屬他們。
回了回神,她復又低下首去,淺笑道:“臣妾聽聞充儀受了些驚嚇,不如讓她到臣妾車中歇一歇?想來陛下還要處置此事。”
感到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微微一搐,他反倒握得更緊了,向佳瑜夫人道:“暫不必了,朕還有話問她。”
便繼續朝前走了,佳瑜夫人只好退到一旁讓出道來。上了馬車,皇帝親手為蘇妤沏了杯茶,噙笑問她:“剛才怕不怕?”
“嗯。”蘇妤捧著茶杯點頭,微有些閃爍的目光讓皇帝看出她有些心思,問道:“你在想什麼?”
“陛下……”蘇妤抿了口茶,思量著道,“為什麼會有刺客?”
“唔……”皇帝坐下來,支著額頭想了想道,“時不時有個想弒君的,也不是什麼怪事。”
蘇妤便沉默了,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將那些話說出口。
皇帝睇著她,又問道:“怎麼了?”
“臣妾在想……”蘇妤抿了抿嘴唇,終於道,“那刺客……會不會不是衝著陛下來的?”
皇帝微瞇雙眼,有幾分不解的探究:“何意?”
“陛下的車駕一眼便能看出不說,臣妾與陛下相隔那麼遠,不該會弄錯。”蘇妤道,“彼時天色以晚,那第一箭多半是藉著燭火瞧著人影射進來的——會是怎樣的刺客,能通過影子斷出臣妾的位置,卻辨不清男女身形差別?”
她羽睫低垂,徐徐解釋著,未留意到皇帝目中有些驚訝的讚許。頓了一頓,續言道:“自古敢於弒君者,誰沒幾分膽識?多半更是抱了必死之心,可這刺客除卻那兩箭以外,什麼也不曾做。似是只想一箭取了臣妾性命便了事,一箭未成便賭了一把、試了第二箭,仍未成,便作罷了。”
聽得皇帝輕輕“嗯”了一聲。蘇妤又言道:“再者,從陛下車駕到臣妾那裡,距離這般的遠,第二箭射出之時陛下多半已下車前來,他若當真是為弒君,看不到麼?更奇怪的是……自陛下進來之後,就再無事了。”
擱下茶盞,蘇妤沉吟片刻,緩言道:“只怕本就是衝著臣妾來的,根本就沒想、也不敢傷陛下吧?”
這就是他方纔的猜測,所以才立即叫沈曄帶人去護蘇妤。因不想蘇妤擔驚受怕,他並不打算把這些猜測告訴蘇妤,倒沒想到她也想到了。還是在剛受了驚嚇後,這麼快便想得如此清楚。
“沈曄。”皇帝沉聲一喚,聽得沈曄在外應道:“臣在。”
“進來。”
沈曄便上了車,肅容一揖:“陛下。”
“朕要你辦三件事。”皇帝說著,面上仍有幾分斟酌之意。沈曄靜等片刻,皇帝方續道,“第一,先不必追了,把人撤回來。知會沿途各州府封路,徹查此事便可。”
“諾。”沈曄頷首。如此確是更合理些,讓他的人如此去追也不是個辦法。
“第二,撤下來的人盡數派出去。”見沈曄微有一怔,皇帝略一笑道,“你親自帶著,先護充儀回宮。”
“……陛下?!”沈曄和蘇妤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皇帝執起茶盞飲了一口,解釋道:“能把充儀在哪輛車上瞭解得如此清楚,朕擔心這人在宮裡是安插了人的。如是這般,目下不論如何護著充儀、換到哪一輛車上,他大抵都能知道。即便是一路留充儀在朕車上,也難保沒有一時疏忽的時候。”微微頷首,皇帝笑說,“不知他有沒有膽子鋌而走險做第二次,但朕不能拿充儀的命去試他的膽子。所以你先護充儀回宮,走哪條路你自行決定,只要充儀穩妥便可。”
沈曄再次覺得……皇帝寵雲敏充儀寵到了不要命的份上;蘇妤則覺得……他瘋了!
“陛下。”沈曄揣度片刻後抱拳道,“臣護充儀娘娘先行回宮無礙,但萬不能帶那麼多人同去。回錦都還需幾日,這一路若再有什麼差錯……”
萬一碰上真弒君的呢?
天子儀仗這樣大的陣勢,總不可能掩人耳目,每每出行總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皇帝怎能把身邊的人都派出去?
“不遠了,出不了什麼差錯。”皇帝輕哂。雖是尚存兩分不確信,但他多半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的——上一世的那些年裡,從來不曾遇到過有人行刺,包括出行途中也未曾有過。是以大約就是沒有吧,即便那時身邊總帶著不少人、讓人下不了手,但……此番畢竟無旁人知道他把人都差出去了。
所以應該無事。
“就這樣吧,護她回去,即刻便走。”復又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一瞥卻見非魚扒在杯子邊喝得正痛快,“……”無言了一會兒,側首向蘇妤道,“你去準備吧。也沒幾日,不必帶太多東西了。讓折枝照顧著你便是,旁人也不必跟著了。”
看皇帝神色堅決,蘇妤心知沒有分辨的餘地,便起身一福:“諾,臣妾這就去。”
“委屈你了。”皇帝忽地說。蘇妤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輕一笑說:“活命要緊不是?”瞟了眼喝夠了茶又去和子魚玩的非魚,蘇妤默了一默,終是道,“臣妾先去給陛下換盞茶來。”
未待他開口,她便去端了那茶盞起來,低眉掃見盞中茶葉的瞬間輕輕一滯:君山銀針。
方纔沒有叫宮人進來,這兩盞茶都是他親手沏的。他這一盞是君山銀針無礙,她那一盞卻是……
六安瓜片,她最喜歡的茶。
取了新的茶盞,熱茶沏好又放到合適的溫度,她抿笑端了上去,看了看已經在他榻上縮成一團雖睜著眼卻明顯犯著困的子魚和非魚,笑言道:“子魚就只好勞陛下照顧兩天。”
“放心。”皇帝笑一頷首,“如是敢跑,朕讓人封城也把它找出來。”
蘇妤下了車往回走去。天色又暗了些,隨侍在車旁的宮人們皆掌起了宮燈,一點點暖黃散落開來,連成長長的一條。放眼望去,整條道路都彷彿用無數光點鋪成的。
自己回宮……
這是她頭一次碰上這樣的事,略有忐忑之餘似乎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從前的那兩年,怨也好,恨也罷,都在她心裡有揮之不去的印記——即便是今日,她也從不曾徹底放下過那種怨恨。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徹底放下,只不過為了自己、也為了蘇家,於情於理她都不要計較為好。
但就是存著這樣的怨恨,方纔他在車中護著她時,她心中仍有忍不住的微顫。那淡淡的龍涎香氣息縈繞在她身邊,雖是味道並不重,卻將她緊緊包裹著,輕緩地安撫著她的一顆心,驅走了黑暗中的萬千恐懼。
即便那時她還在擔心會不會有第三支箭射進來,刺穿她的身體,或者……讓他喪命。
真是人心莫測,連自己的心也難摸清楚。
一聲輕喟,蘇妤上了馬車,向折枝道:“收拾幾件輕便的衣服,陛下旨意,讓我先回宮去。”
天子御駕上,燈火仍是亮著。已然下車離開的蘇妤沒有聽到皇帝讓沈曄辦的第三件事什麼:“傳急令,把靳傾使節攔下來,請回錦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0:31
第六十章:使節
夜色中,一架並不起眼的馬車自儀仗中駛出,數人縱馬護著。行得頗急,好像是有什麼急事。
蘇妤和折枝皆在車中環膝坐著。本以為虛驚一場,這安排卻讓她們覺得後怕。若不是情勢嚴重,皇帝應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急送一個嬪妃回宮。
“娘娘知道是誰做的麼?”折枝偏頭問她。蘇妤搖頭:“不知,我猜大概是哪個大世家吧……想把自家的女兒推上後位,自是覺得我礙眼了。”
之後便又是沉默了。在瀰漫的恐懼與停不住的猜測中一直靜靜坐著,直至深夜都仍睡意全無。
皇帝說讓沈曄自行決定走哪條路回去,她連沈曄如何安排的都懶得問。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惜用行刺的法子。那麼她回宮之後呢?不論這個人是嬪妃還是嬪妃身後的世家,回宮後……都只怕是更險惡吧。
一直到了黎明。
晨曦的微光打入車簾的縫隙,在蘇妤腳前不遠的地方灑下一片金黃。她揭開簾子看了一看,好像是個小城,遠不如錦都繁華,卻也不乏熱鬧。
“充儀娘娘。”沈曄騎在馬上向她道,“前面有家客棧,臣從前去過一次。還有至少四天才能到錦都,不妨先去歇一歇,吃些東西?”
是詢問之意,蘇妤銜笑點了點頭:“聽大人安排。”
小小的一座客棧,有些簡陋倒還乾淨。沈曄要了兩個隔間,一間自是給蘇妤和折枝獨用的,其他人皆進了旁邊一間,猶留了兩人在蘇妤的門口守著。
心知不會有什麼山珍海味,蘇妤倒也不在意,反倒有幾分好奇。自幼家中寵著,一直是錦衣玉食;進了宮後,即便是最苦的那兩年,衣食上也不曾缺過。
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眼見進店的這一行人除卻兩名女子外,餘人皆是身著寶藍曳撒。店家不識得禁軍都尉府,也看得出來這必是什麼大人物。觀察一番,瞧出大抵是蘇妤身份最尊貴,小二便先來問她想吃什麼。
“……”蘇妤和折枝互看一眼,誰也不知道該叫點什麼合適。
“小二。”沈曄在外面伸手一叩門,小二立刻轉回頭去,便見沈曄遞了銀票給他,“速去旁邊的礫城,把宜膳居的大廚請來。”
“可是公子……”小二想要拒絕。從此處到礫城,來回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店裡的生意怎麼辦?
可被沈曄一橫,小二的聲音生生被他目中的寒光擋了回去,吞了口口水不敢說話。下意識地打開那銀票一看:一萬兩。
……這真是只想請大廚回來、而不是要買下那宜膳居的分號麼?
又扭過頭看看蘇妤,這姑娘到底是個什麼“大人物”?
“大人。”看沈曄這“勞民傷財”的做法,蘇妤覺得委實不太合適。頷首一笑,溫聲道,“不必了,隨便吃些就好,還需趕緊回去才是。”
刻意沒提“回宮”二字。頓了一頓,蘇妤問那小二:“有面麼?”
“……有!有!”愣了一愣,小二一聽不用再跑那一趟,連連應了,又道,“姑娘稍等。”
……不用問有什麼面麼?
蘇妤一啞,小二已逃也似的跑去廚房給她點菜了。
看看一身暗金色飛魚服的沈曄,腰間的刀鞘暗光凜凜,難怪會把小二嚇成這樣。
兩碗麵端上來,湯汁是淡淡的褐色,上面飄著淡綠和嫩白交映的蔥花,麵條細細白白的盤在這湯中。上面臥著一顆雞蛋,蛋黃似是沒全熟,輕輕一晃有微微的抖動。
這麼一碗簡單的東西……居然看著很有食慾?
執著挑起麵條,蘇妤吃了一口便笑向仍猶豫著不敢動筷的折枝道:“還不錯,你嘗嘗看。”
“……”折枝也嘗了一口,也覺得味道簡單卻還不錯。
兩個隔間中間就隔了一道竹簾,雖是看不太清楚,大致的身形動作卻也能瞧清。有侍衛望了望正吃著的蘇妤和折枝,在沈曄身邊低道:“大人……這不行吧?若是回了宮,充儀娘娘跟陛下一說,陛下覺得讓她受了委屈可怎麼辦?”
既是能得寵到差他禁軍都尉府護送,那若是在禁軍都尉府手上受了委屈……皇帝能不問罪麼?
“我要給她請宜膳居的大廚來著,是她自己不肯。”沈曄淡答了一句,又道,“她是蘇澈的姐姐,應該不會。”
那兩碗麵很多,蘇妤和折枝誰也沒吃完。擱下筷子,蘇妤抬頭瞧了眼門口,起身行過去向那二人道:“兩位大人先去用膳吧,這裡沒事。”
二人均有她預料之中的猶豫之色,蘇妤一哂,又道:“有勞請沈大人來。”
二人這才離開了,沈曄在片刻後到了她這邊來,一拱手道:“充儀娘娘。”
“大人請坐吧。”蘇妤莞爾道。沈曄也沒多推辭,在她對面坐下,蘇妤笑問,“昨日的事,沈大人可知是誰麼?”
沈曄搖頭:“不知。本是去追那人了,後來也未追到,陛下便將人撤了回來。”
“哦。”蘇妤輕一點頭,又問,“那……陛下吩咐的第三件事是什麼?”
沈曄面色一沉。對於皇帝的旨意,他素來有意識地提防別人多問。蘇妤卻道:“本宮不想知道具體旨意,只想知道,可和此事有關麼?還是什麼旁的旨意?”
沈曄沉思片刻。請那靳傾使節回來,算有關麼?他也摸不清楚,緩言道:“許是有吧……”
看得出是當真拿不準,而非有意敷衍她。蘇妤點了點頭,又說:“本宮說句不該說的話,只是方才偶然想到的。大人不必當回事,若覺得有可能,日後留個心便是。”
沈曄欠身:“娘娘請說。”
“本宮不知道陛下派蘇澈去映下身體是做什麼,但本宮卻清楚……禁軍都尉府得罪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蘇妤說著,睨著他有三分笑意。沈曄一點頭,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
“遭人行刺,自可能是本宮在宮裡得罪了人,讓旁的世家覺得本宮礙眼了。但大人覺得……有沒有可能,是蘇澈所做的事得罪了人,但禁軍都尉府的人不好動,本宮這個隨在天子儀仗中的嬪妃更明顯些?”蘇妤說著目光微凝,淡看著沈曄,想知道他這個指揮使怎麼想。
沈曄陡有一滯。這是可能的,禁軍都尉府若得罪了人,對方想要尋仇,總是找他們的家人更容易些。相較於他們會武、又為朝廷辦事,家人手無寸鐵自是更好辦。
抬眼猶疑不定地打量蘇妤一番,沈曄不明白她一個宮妃怎麼會也想到這一層。再者……尋仇尋到宮妃身上,這世家膽子也夠大。
神色微動,沈曄忽地想到了些事情,遂有笑意在唇角處一轉即逝,他向蘇妤拱手道:“多謝娘娘提醒,臣大約知道該如何去查了。”
“什麼?”蘇妤脫口問了一句。在沈曄笑而不答的神色中明白了這許是他說不得的事,便不再追問,轉而欠身道,“那便有勞大人了。”
沈曄為了安全,選的路繞了個遠。是以當皇帝已然回到錦都時,蘇妤仍還未到。這讓賀蘭子珩難免有些擔心,好在沈曄每日有信傳來說她無事。
進了成舒殿,皇帝問的頭一句話便是:“靳傾使節來了嗎?”
徐幽忙道:“來了。聽說得了旨意,一刻沒敢耽擱地就折回錦都謁見了。”
所以到得比他還要早些?
皇帝冷有一笑,狠然道:“直接交禁軍都尉府給朕審!”
……審?!徐幽驚住,滯了半天才問出一句:“陛……陛下,審什麼?”
皇帝側眸睇向他,眸中的森寒讓徐幽覺得這是要把自己拖出去凌遲。一聲輕笑,他聽得皇帝沉緩而森然地道:“告訴禁軍都尉府,但凡不傷筋動骨的刑,先給朕動一遍。”
徐幽嚇出了一身冷汗。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皇帝如今把來使“請”回錦都,二話不說就要動刑,這算什麼事?
愣了半天猶豫著想勸,卻被皇帝一聲“去!”喝得只能去照辦。心裡忍不住暗自揣摩著……難不成皇帝這是想打靳傾又沒有理由,成心挑事麼?
不同於徐幽的吃驚,靳傾使節那克爾受了大罪。
聽聞皇帝急傳自己入錦都,只道是有什麼大事,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早皇帝一日到了錦都,便靜等聖駕歸來。
誰知聖駕歸來後直接把他押去了禁軍都尉府。
二話不說就動了大刑。他從起初的怒喝質問到後來的告饒,禁軍都尉府的人愣是一個字都沒同他說,好像拿他試刑一般將各樣的刑具全試了一遍。
偏還傷不到性命亦不動筋骨,都是皮肉傷。那克爾在劇痛中意識迷濛,不禁奇怪:大燕朝這是什麼辦事規矩?
直至夕陽西斜,餘暉從窗戶散落進來,那克爾心覺自己隨時會死在這鬼地方,門終於打開了。
“陛下。”那一眾身著曳撒的侍衛立即轉身行了大禮,皇帝在那克爾面前停了腳步,眸色淡淡地打量著他。
“大燕的皇帝……”那克爾開口開得艱難,經了這麼一番“劫難”,也實在不能要求他有什麼好態度了。是以沙啞的話語中多有質問之意,“你怎麼能……”
“這是大燕,朕是大燕的皇帝,你問朕‘怎麼能’?”皇帝輕笑著看著動彈不得的那克爾,眼中幾乎有些殺意。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那克爾疲憊地抬眼看向他,“兩國剛剛恢復和平,陛下如此,是想再度兵戈相向嗎?”
“朕倒要看看你們汗王還有沒有氣力再和大燕打上一仗。”皇帝聲音冷厲而輕蔑。他記得上一世也和靳傾有過一戰,比這一次要慘烈一些。那一次靳傾是傾了全國之力,精銳……是右賢王部。
而前不久那一戰,已然磨去了靳傾右賢王部,汗王亦為此對右賢王的擅自動兵大是不滿。如此情形,即便要為這使臣再打一仗,大燕也無所懼。
那克爾短暫無話,也知靳傾元氣大傷,一時半刻不敢再動大燕。
皇帝負手而立,默了少頃,淡聲問他:“說吧,誰讓你動的手?”
“什麼?”先是一怔,那克爾遂即意識到了皇帝指的是什麼,一時心虛,猶是道,“不知陛下指的何事?”
“誰讓你殺的充儀?”皇帝的口氣仍是淡淡的,形容卻霎顯冷厲,“膽子不小啊,你一個使臣敢動朕後宮的人?別說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如是充儀死在路上,朕必定送你的頭回去見你們汗王。”
那克爾覺得被迎頭一擊。他怎麼會知道……
愣了又愣,他抬頭望向眼前的帝王,滿是不解地問了出來:“你怎麼會知道……”
“那箭上的箭羽,是你們靳傾獨有的鷹羽。”皇帝露了兩分笑意,卻是轉瞬消失,又道,“說吧,誰支使的你?這些日子你對充儀畢恭畢敬的,可別說是你自己想殺她。”
那日蘇妤對他說,覺得靳傾使節有些怪。
他比她更清楚這一點,卻是隨意地同她敷衍了兩句便過去了。他覺得怪,卻不是因為這使節對她太過恭敬,而是他依稀記得在上一世的時候,也是這使節到過大燕,閒談時曾無意中表露過對蘇妤的蔑意。具體說了什麼他已記不清,只記得彷彿是覺得蘇妤有著朵頎公主的血統,卻被貶妻為妾,丟了靳傾的臉。
那時他不在意蘇妤,便也沒留意過這種輕蔑。
可這一次,態度的反差實在太大。蘇妤覺得彆扭,他更加覺得有問題,只是想著到底是他國使節,總不好為了個態度當真問罪,大不了等他回靳傾也就罷了,便不曾多說什麼。
看到蘇妤車上那兩隻箭時,他恨不能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不過那時他也只是懷疑和這使節有關,因為在大燕不是沒有別的靳傾人,射術頗佳,被雇來行刺不是不可能。所以他吩咐沈曄差人把使節“請”回來的時候,是真的想好好的“請”——也是最後一次試探。
使節果然比他到錦都更快。
他們本比他早兩日離開梧洵行宮返回靳傾,必定比他離錦都要遠多了,卻仍是早了一日到達,可見這使節必定是有其他事情耽誤了行程,故而離錦都較近。
“要你做這事的人,也希望朕再和靳傾打一仗,是不是?”皇帝審視著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玩味地又笑說:“只可惜兩箭都射偏了不說、更沒想到朕會直接抓你來?”
如是蘇妤死了……
哪怕他不寵她,看著一個嬪妃在自己眼皮底下被靳傾的箭射死也是一種恥辱,盛怒之下太可能起兵一戰以雪此恥了。
哪怕她沒死,這明目張膽的挑釁也足以觸怒一國之君,這大概也就是對方看兩箭不成便不曾再試的原因。
既是動兵,總要有人掌兵權。換句話說……他總要倚仗某個世家。
而那時如若這使臣已返回靳傾,想來也會想辦法阻止汗王講和,竭力促使汗王與靳傾一戰。
“為一己之私棄靳傾安危於不顧,你還真是個‘稱職’的使臣。”皇帝冷聲笑道,“你可以不說是誰要你做的,朕有時間和這些世家玩玩。”
他不說,也還有個沈曄呢。
踏出禁軍都尉府的大門,皇帝長沉了一口氣。有宦官上前道:“陛下,充儀娘娘回宮了。”
正好。
皇帝笑了一聲:“先把子魚撓壞了的那件大氅送綺黎宮去。”
子魚到底是和蘇妤更親近些。這幾日雖有非魚陪著,一直見不到蘇妤也暴躁得很,甚至還鬧了脾氣,對他不理不睬的。他曾很是無奈地半蹲在案前看著連吃東西時都對他很是幽怨的子魚,一拍它道:“幹什麼啊?又不是再也不讓你見她。”
那時子魚大約真的是心情差到了極致,不快地叫了一聲,伸爪子就撓在了他的廣袖上。他抬起袖子看了看:一行抓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0:43
第六十一章:尋釁
蘇妤回到綺黎宮,剛一落腳,便見在御前做事的宦官何勻來了。手中捧著的一件玄色大氅顯是皇帝的,入了殿向她一躬身:“充儀娘娘安。”
“何大人。”蘇妤淺淺一笑,看向他手上那件大氅,“怎麼了?”
何勻面無表情道:“這是子魚撓壞的,陛下說給娘娘送來。”
“……”蘇妤啞了一會兒問他,“那子魚呢?”
何勻回道:“在成舒殿。”
.
於是只小歇了片刻,蘇妤便換了身衣服,吩咐宮人備上步輦,往成舒殿去了。
皇帝笑吟吟地摸了摸子魚的頭:“阿妤回來了。”
子魚沒理他,抱著長長的尾巴舔著毛,然後又自顧自地去抱起一顆玉珠玩。那顆玉珠是它今日剛從一個宮女那裡搶的,本是墜在步搖上,許是晃晃悠悠地太惹眼,子魚窺視了很久,然後一躍而起就把它夠了下來。
嚇得那宮女當時便喊了出來,面色發白地愣了半天,才發現一殿的人都看著自己,忙不迭地跪地謝罪。
皇帝掃了志得意滿的子魚一眼,自是不能怪到那宮女頭上,又沒辦法和子魚計較。
目下見子魚仍是光顧著玩那珠子不理自己,皇帝就不太高興了,一探手把那玉珠奪了過來:“不許玩了。”
“……咯。”子魚小爪子一伸就搶了過來。
皇帝又把它奪了回去:“朕說不許玩了!”
“咯!”子魚再度把它搶了回來。
.
蘇妤在殿門口就撞上了這麼一幕。看著跟子魚賭氣的皇帝,她腳下滯了半天,忍不住地想笑。看著熱鬧順便偶爾喊兩聲給子魚助威的非魚轉過頭,一看見蘇妤就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往她身上一撲:“咯。”
皇帝正同子魚搶珠子的手驀地滯住……
“咯。”子魚最後一次把那珠子搶了過來。抱了一會兒正等著他再搶一次,卻見他沒有反應,小腦袋一扭,也看到了蘇妤。
登時就不要那珠子了,飛奔而去。
賀蘭子珩分明地覺得……在子魚眼裡,那珠子比他重要、蘇妤比那珠子重要。
一轉念也不知自己在鬥什麼氣!
“咳。”輕咳了一聲,皇帝站起身走過去。蘇妤兩個肩頭站著兩隻小貂行不得大禮,便穩穩地一福:“陛下大安。”
兩隻小貂在起落間有點緊張,待她復又站穩了,便躥到了地上,一邊一個守在她腳邊蹲著不動。
皇帝垂眸瞧了那兩隻小貂一眼,她也瞧了那兩隻小貂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皇帝挑眉:“又看著朕的笑話了是不是?”
“不是……”蘇妤憋笑,強忍了半天,待得忍不住時卻是笑得更厲害了,“臣妾想著……非魚和子魚打一打也就算了……陛下您……”
您怎麼跟非魚一個毛病?
眼見守在殿門邊的宮人都是一副忍笑忍得艱難的神色,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就拖著她進了殿:“幾天未見,就敢明目張膽地拿朕說笑了,看著朕被個雪貂欺負你還挺高興?”
“咯咯。”兩隻小貂一邊叫著一邊躥上案幾,偏頭看著他,若有所思地好像在說:你說誰欺負誰?
皇帝沉著臉看了它們一會兒,放開蘇妤的手,一手一個把它們兩個拎了起來。交給徐幽,話卻是朝它們說的:“乖,出去玩會兒,不許鬧了。”
徐幽聽著,有一種陛下在哄小孩的錯覺。
.
殿裡這才安靜了下來,皇帝和蘇妤落了座,笑道:“這幾日辛苦。”
“還好。”蘇妤微一哂,“到底沒把命搭上。”
皇帝一笑,對這答案未予置評。從案上的碟子裡拿了個橘子出來在手裡一邊剝著一邊道:“刺客到底是得找到。一路上,沈曄可有什麼想法麼?”
蘇妤覺得,沈曄大概是有猜測的,卻不曾同她說過,她心知輕重便也不主動問。目下皇帝問起,她斟酌著答說:“臣妾也不清楚,陛下不如直接傳沈大人來問問?”
皇帝點頭:“自是會的,明日吧。”
今天,得先讓他見見關在禁軍都尉府的那人。
.
一顆橘子剝完,皇帝將它掰成了兩半,一半遞給了蘇妤,另一半仍拿在自己手裡。
蘇妤吃了一片,登時覺得牙都軟了,心念一轉卻是笑讚:“好甜!”
“哦……”皇帝一應,也未多疑,直接取了兩三片下來一起送入口中。
“……”眉頭打了結,目露凶光地瞪著蘇妤,又算計他。
蘇妤眉眼一彎,歪頭望著他笑而不語。神色中沒有恐懼,反倒全是幸災樂禍,很是愉快。
皇帝再度橫了她一眼,淡淡問她:“朕那件大氅呢?”
“……”蘇妤一噎,扯了扯嘴角,咬牙頷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情嚴肅:“不恕。”
“……”蘇妤不吭聲了,手指絞著裙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很是晾了她一會兒,皇帝才露出了‘大仇已報’般的滿意神色,一笑說:“別回綺黎宮了,今日在成舒殿歇著吧。”
“……諾。”蘇妤一欠身,離座往寢殿去了。
.
看來這幾日委實顛簸得厲害,不過片刻工夫,他進寢殿一看,蘇妤已然睡熟了。潔白的面頰貼在緞枕上,因剛剛沐浴過,濕漉漉的黑髮輕輕貼著,黑白分明的顏色讓他心底有點不自然的悸動。
不能動她。他無比清楚,蘇妤肯留在這,就是因為信他不會動她。這是難得的一份信任,他努力了很久才讓她放了心,他不能撕了這份信任。
可每每美人在側……總是難受得很啊!
仰首一聲長歎,他搖了搖頭:小不忍則亂大謀!看折子去!
.
每當他看折子的時候,非魚總是很配合。乖乖坐在案幾一角動也不動地看著,看累了就蜷起身子睡覺,半點不打擾他。前幾日子魚也是一樣,和非魚一起看著,今日麼……蘇妤回來了,子魚耐不住性子,坐了一會兒就跑進寢殿找蘇妤去了。
是以半夜三更,熟睡中的子魚感覺身下一空,被人拎起來丟到了地上,還配以一句:“找非魚去。”
“絲……”一聲不滿,子魚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剛躺下的賀蘭子珩,覺得他佔了自己的地方,思索了一會兒,就躥回了榻上,對皇帝不理不睬地就鑽進了蘇妤的被子裡,不一會兒又彈了頭出來,在她的臂彎裡美美入睡。
“……”賀蘭子珩幾乎就要忍無可忍了。一隻雪貂,在他的榻上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他呢?身邊是他的髮妻,可他連動都不敢動……
不能功虧一簣!
強自守著最後的理智,賀蘭子珩翻過身背對著她,眼不見心不煩。
.
翌日蘇妤醒的時候天早已大亮,翻了個身,看見子魚和非魚坐在榻邊眨著眼睛往這兒自己。不禁笑了一笑,問它們:“怎麼了?”
“咯。”子魚叫了一聲。
“咯。”非魚也叫了一聲。
繼而兩隻小貂一齊跑到了寢殿門口去,又一齊跑了回來,好像是想讓她看什麼。
蘇妤疑惑著坐起身,朝殿門處行去。向正殿一望,皇帝不在,卻聽到正殿外傳來爭吵聲。側過頭循著聲望過去,是宮人們攔著一人,那人好像是想進殿來,宮人們卻死死攔著半步不肯退。
定睛一看,蘇妤黛眉蹙起:葉景秋?
卻還有另一人的聲音,也熟悉得很……沈曄!
側耳傾聽片刻,蘇妤恍悟究竟是怎麼回事。急也急不得,慢條斯理地傳了宮人進來,服侍她更衣盥洗、梳妝打扮,一切妥當後才提步去了殿門口,曼聲問道:“葉妃娘娘,何故在成舒殿前吵鬧?”
四平八穩的口氣,好像是主人在質問鬧事的來客一般。葉景秋正斥著宮人的語聲一滯,打量她片刻,冷聲笑道:“你還敢留在成舒殿?你知不知道,你穢亂六宮之事已然傳遍了六宮?身為天子宮嬪,竟和個外臣一同回宮,你慮及過陛下的顏面麼?”
蘇妤就納悶了,這葉景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就非得給她安上個通姦的罪名才罷休似的?還回回都是牽扯上沈曄,禁軍都尉府她當真得罪的起麼?
瞥了面色鐵青的沈曄一眼,蘇妤淡泊道:“讓沈大人送臣妾回宮,是陛下的旨意。”
“是陛下的旨意無妨,但若當真無事,怎會傳出那樣的話來?所謂無風不起浪,蘇氏,你當真不虧心麼?”葉景秋說得言辭咄咄。蘇妤睇視她少頃,隱隱覺得……葉景秋這是叫人算計了。
她一個根本沒能隨駕前去避暑的人,如今頭一個抓著這話柄來興師問罪,多半是有人故意將話傳了過去要她前來,正好設好了套給她,只要她來了,總會惹得皇帝不悅的。
是有人想除掉葉景秋。蘇妤一時心中有些矛盾,她自不願看葉景秋好過,但……又不知背後那人是誰,興許也是她不願幫的人呢?
心下掂量了一會兒,蘇妤冷冷一笑,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就往回走了。一壁走著一壁吩咐宮人說:“沈大人大約是有事求見陛下吧?到底是朝中重臣,這麼等著也不合適,請大人側殿稍候。”
吩咐完,她卻是沒去見沈曄,逕自回到寢殿裡歇下。
就讓葉景秋在外面等著好了,倒看看皇帝還能不能容她如此惹事生非。蘇妤方才思索間心中有了數——不管那背後是誰要算計葉景秋,後宮也再沒有人比葉景秋欠她的債更多了。
那麼,她就順水推舟地幫那人這個忙好了。
淺啜口茶,蘇妤喚過了折枝,淡笑道:“你和郭合想辦法把這裡的事透出去,葉景秋她說了什麼,讓六宮一起聽聽。”
“諾。”折枝頷首一欠身,即刻退出去照做。
殿外已然安靜了,想是葉景秋想靜等著皇帝來處置此事。蘇妤站在寢殿門邊凝望著外面的葉景秋須臾,輕有一笑,心知她能看見,仍是往側殿去了。
她有意要栽贓他們,蘇妤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讓皇帝相信此事。
.
“充儀娘娘。”沈曄起身一揖,蘇妤回了個萬福:“大人。”
沈曄朝外瞧了瞧,頷首道:“娘娘此時不該來。”
“身正不怕影子斜。”蘇妤莞爾道,“她有心鬧事,不如給她個面子。”
遂在側殿另一側的席上坐了,與沈曄相隔甚遠,手上一扯將席前的簾子放了下來,更是把二人完全隔開了。
不過這個時辰……皇帝去哪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0:55
第六十二章:自食
蘇妤與沈曄互不說話,皆各自品茶靜等。蘇妤時不時地睇一眼殿門外,看不到葉景秋,卻知道她必定還在等著。
心下情緒難言。
大約不過一年前,葉景秋還是宮中位份最高的嬪妃。執掌著鳳印,在後宮說一不二。那時她在葉景秋面前,只有吃虧的份兒,一是因為葉景秋的位份高上許多,二是因為……不論出了怎樣的事,皇帝從來不會站在她這邊。
她也仍還記得,那時的葉景秋行事比如今要謹慎多了,不會做出今日這般方寸大亂的事。
是如何把葉景秋逼到這份上了?
蘇妤一時說不清楚。大概有許許多多原因吧……突然入宮、又住進長秋宮的佳瑜夫人;突然博得帝王寵愛的自己……
忽地想起來,好像是在皇帝對她好的頭兩日,葉景秋傳了她去蕙息宮問話,那是皇帝第一次當眾袒護她。從那天起葉景秋就顯露了錯愕與慌張,在往後的時日裡,這樣的錯愕與慌張越來越多,葉景秋的分寸亂到讓她覺得吃驚,自己卻仍渾然未覺的樣子。
分寸愈是亂,局勢就愈是掌控不住,葉景秋一次又一次栽了跟頭,她心有快意,卻沒細思過箇中原因。
今日卻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帝王的寵愛,如是像她從前那般根本抓不住、連摸也摸不著也還罷了,左不過過得不易、任人踩踏;更可怕的,是像葉景秋這樣,曾經權極一時、寵極一時,然後眼睜睜看著與自己最是不睦的人得了寵,自己卻是一點點失寵。
這緩慢的失去會把人逼瘋的,因為每一分的消失都清楚地感覺得到,便想拚命地去抓住,越想抓住就越是急躁,然後……
蘇妤再度透過簾子望向側殿外。
然後就像葉景秋這樣,在急躁地想除掉對手中,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皇帝不會容忍她這樣鬧到成舒殿的。
賀蘭子珩走出禁軍都尉府的大門,重重地緩了口氣。
也不知昨晚是怎麼了——明明這許多時日都相安無事地過下來了,昨天看著躺在身邊睡得舒服的蘇妤,好像就無論如何都忍不住似的,倒是一次次冷靜地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動她,卻又怎麼睡得著?
終於起了身,更衣盥洗後朝外走去,直接吩咐了宮人一句:“傳旨下去,今日免朝。去禁軍都尉府。”
此時才剛剛丑時,他覺得自己再在她身邊這麼睡下去,一會兒興許就要忍無可忍,於是……便先沒事找事了。
一時間禁軍都尉府的眾人都覺得皇帝真是格外重視此番遇刺的事,竟三更半夜跑來親審。
“葉家。”看罷那克爾的供狀,皇帝已眉頭緊鎖,擱下供狀,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克爾,“是葉家讓你做的?”
“是……”那克爾艱難點頭。皇帝便輕輕“哦”了一聲,再不問話。只是目光中凌厲不減半分地凝睇著他。
刑房中陷入死寂,只餘那克爾沉重的呼吸聲。他時不時抬眼看看皇帝,又無力地垂下眼皮去。
已經過了很久,皇帝猶看著他,以手支頤,神色偶有一動,好像是看出了什麼。又過了很久,皇帝站起身,隨手拿起那供狀向外走去,進了禁軍都尉府的正廳坐下。
他需要點時間,慢慢把這些事想明白。
乍看之下,這供狀白紙黑字,一句句供詞直指葉家。倒是瞧不出什麼錯處,只是……總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是以他很久沒有說話,旁人許是不知,他只是在觀察著那克爾的神色,半分半毫的變化都不願放過。
如是一個人心虛,安寂於他而言便會極具震懾。
他很快就從那克爾臉上看到了心虛。目光有些閃爍,又竭力掩飾著,來打量他的神情。
是栽贓?
一聲喟歎,皇帝叫了人進來:“速傳指揮使來見。”
之後便又是安靜。他看著這一紙供狀,覺得重活一世也委實不易。先是人人都想尋些錯處捅蘇妤一刀——好在他一心護著蘇妤,沒真出過什麼事;如今,竟是有人要藉著蘇妤反捅葉家一刀了。
如是他一門心思地只知寵蘇妤、將其他諸事均置於不顧,這供狀上的話他很可能連想都不會多想一分便徹徹底底地信了。就如同當年他一門心思地厭棄蘇妤時,所有於她無益的話,他都想都不會多想便信了。
這一世不能釀成另一個大錯。葉家的罪有多少,他要和他們清算清楚,但不能平白無故地添上一條。
過了許久,天色已然打量,前去請沈曄的人終於來回了話,一揖稟道:“陛下,沈大人已入宮覲見去了。”
原是走岔了……
“知道了。”皇帝站起身往外走去,隨手將供狀遞給那人,“速謄寫一份呈進宮中。”
便離開了禁軍都尉府。
回到宮中,剛下了步輦,便聽宦官匆匆來稟事。大致就是沈曄來求見、葉妃告了蘇妤和沈曄一狀。
說他們穢亂六宮。
眉頭一蹙,賀蘭子珩心說同樣的罪名葉景秋不是試過一起了麼?怎的還上癮了?
提步往殿門處走去,果是見葉妃在。不僅葉妃在,佳瑜夫人和嫻妃也在。三人均有不快之色,見他來了,忙不迭地俯身行大禮。他掃了她們一眼,只問一旁的宮人道:“充儀呢?”
宮人回道:“在側殿候著。”
“側殿?”一時覺得有點奇怪,在寢殿裡睡得好好的,醒了就算不回綺黎宮,在寢殿歇著也就是了,幹什麼到側殿去?
葉妃抬起頭,思索了一瞬咬牙道:“陛下,充儀先請了沈大人去側殿坐,自己又進了側殿……”
皇帝淡看了葉景秋一眼,語氣一厲:“你不是頭一次找充儀的麻煩了。朕問你,如是充儀清白,你如何?”
又是明明白白的偏袒。葉景秋微顫,垂首不敢言。
“都免禮吧。”皇帝歎息間有些許不耐和無奈,三人各自起了身,他又道,“進殿來說。”
站在側殿門口,他們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情景:蘇妤和沈曄分坐側殿兩邊,隔著十數步的距離。兩人都安靜得很,連話也未說,各喝各的茶。
蘇妤面前還遮著一道簾子。
皇帝側眸瞟了葉妃一眼,見其面色發白,不作理會地走進側殿。
見有外臣在場,其餘三人倒是沒敢再往前走,靜默地在側殿門口等著。
“陛下大安。”沈曄與蘇妤離座見禮,皇帝道了聲“可”,看了看沈曄,又扭過頭看了看蘇妤,緩笑問她:“這怎麼回事?”
蘇妤出言之語卻非答話,而是呢喃著問他:“陛下方才……去哪了?”
“朕去禁軍都尉府了。”皇帝道。沈曄一聽,立刻揖道:“陛下恕罪,臣不知……”
“知道你不知。”皇帝無所謂地笑道,“沒提前知會你,差人去傳的時候你已入宮了。”
他再度看向蘇妤,蘇妤這才回了他剛才的問話:“起來見沈大人在外候著,陛下卻不在。臣妾覺得沈大人到底位居三品、又不知陛下何時回來,便請了他到側殿坐。加之剛勞大人照顧了一路,臣妾覺得如此不理不問也不合宜,便……”她說著貝齒輕一咬唇,轉而道,“誰知葉妃娘娘在後宮裡傳出那樣的話。弄得臣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葉景秋聞言滯住,她確實是來找蘇妤麻煩的,卻沒和六宮傳什麼話。這樣的事她還是知道輕重的,皇帝向不向著她她都並無十成的把握,如是就這麼再傳得人盡皆知……豈不是自尋死路?
卻見皇帝轉過身來,淡問佳瑜夫人和嫻妃說:“葉妃說什麼了?”
二人短有一怔,嫻妃福身稟道:“葉妃說……說雲敏充儀這一路是被沈大人送回宮的。身為天子宮嬪與外臣如此親近,實在是穢亂六宮。”
聽得嫻妃說了,皇帝又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也只好應道:“是。”
皇帝的視線最後落到葉景秋身上,語氣一沉:“葉妃!”
“陛下……臣妾沒有……”聽得二人是同樣的意思,葉景秋覺得有口難辯,面色慘白地拜了下去,“臣妾絕沒有說這樣的話……”
“葉妃娘娘還說沒有?”蘇妤凝眉看著她,“方纔在成舒殿門口,娘娘當著臣妾的面都說了,沈大人也聽著呢。”
葉景秋一陣窒息。她確是在成舒殿門口說了,卻絕沒有往六宮去傳。
只不過現下從蘇妤口中這樣說出來,讓她半句也解釋不得。
“你費盡心思想給充儀安上‘穢亂六宮’的罪名。”皇帝冷睇著她,“你知道這是死罪,這是有意想置她於死地。”
“陛下……臣妾不是……臣妾是為後宮著想……”葉景秋焦灼地解釋著,換來皇帝的又一聲冷笑:“為後宮著想,有佳瑜夫人和嫻妃呢,不需你操心。”
他在“提醒”她,她早已不是宮中的掌權嬪妃了。
“今日這事……”皇帝思量著,口吻更顯森冷,“你既要鬧得人盡皆知,不給充儀這個面子、也不給朕這個面子,朕便讓你人盡皆知。”
都在君側多年,蘇妤和葉景秋均是明白皇帝話說至此大約意味著什麼。蘇妤冷眼旁觀,葉景秋心中一震,滯了一滯,什麼也顧不得地膝行上前,滿目驚懼地哭求:“陛下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看出皇帝這是要處置後宮,沈曄自覺多留不妥,沉然一揖:“臣去外面候著。”見皇帝點頭,便退出了殿外。
佳瑜夫人與嫻妃這才進了側殿,卻都一語不發地靜默看著,誰也不為葉妃說半句話。
葉景秋看出皇帝的神情中透著前所未有地冷意,心中懼意更甚,怔怔地轉向了蘇妤:“充儀……”
蘇妤黛眉輕佻,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自入府到現在,這是她頭一次見葉景秋如此慌張狼狽。
皇帝側首掃了蘇妤一眼。如是再由著葉景秋求下去,蘇妤便是進退兩難,揚音傳了徐幽進來,淡漠道:“曉諭六宮,葉妃幽禁冷宮。”
十個字,幾乎就是葉景秋這一世的歸宿了。雖是沒廢位份、只是“幽禁”,聽似尚有餘地,衣食也該皆按妃位供給。但進了冷宮的嬪妃,畢竟從來沒有能出來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1:09
第六十三章:冷宮
葉妃……似乎已經在六宮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記得被奪權時,曾引得六宮一陣議論。如今被幽禁冷宮、形同廢黜,宮中眾人卻是出奇地冷靜。
大概是因為不涉及權力易位,多一號人、少一號人就都沒有太大差別了吧。
彼時蘇妤與佳瑜夫人、嫻妃,均是淡看著,看著葉妃哭得撕心裂肺,只求皇帝寬恕她這一次。直至她被宦官拖走,都沒有任何人替她說一句話。同為宮嬪的她們沒有,一殿的宮女宦官亦是沒有,候在殿外的沈曄更加不會。
如此最是淒慘。猶記當初葉景秋權極一時的風光,人人都追捧著、奉承著,半點也不敢得罪。如今一遭得了這樣的旨意,連半個為她求情的人也沒有。
.
“罪有應得。”月薇宮中,嫻妃清冷一笑,只說了這四個字。
蘇妤抿著茶,細細品著笑道:“罪有應得是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太沉不住氣。誰都知道,這樣的事鬧到成舒殿門口去,丟的到底是陛下的臉,偏她還渾不在意。”
嫻妃頷首,拿了碟子裡煮熟的肉塊丟給子魚,又說:“倒是沒想到陛下會如此嚴懲,直接發落到了冷宮去,只怕一會兒葉大人就要進宮來說情了。”
“用不著‘一會兒’。”蘇妤輕笑,“方纔我離開成舒殿時,葉大人就已在成舒殿等著求見了。”
嫻妃不覺微訝:“呵,好快!”
.
賀蘭子珩心下也一直清楚,發落了葉景秋,免不了要應付葉闐煦。
平淡地看著葉闐煦入殿行大禮叩拜,一如既往地口道聖安,皇帝也如常命了免禮。此次落座後,卻未等葉闐煦先開口,皇帝便出了言:“如是來為葉妃說情,卿便請回吧。”
聲音冷得讓葉闐煦一個寒噤。他聽聞了事情原委,亦是暗歎一聲女兒行事太魯莽,卻沒想到皇帝竟會如此動怒。沉默須臾,葉闐煦揖道:“陛下,葉妃也曾掌理六宮,怎會做出如此毫無規矩之事?”
聽得出這是一句為葉妃開脫罪責的反問,皇帝卻彷若聽不出般地冷聲笑道:“這就要問她自己了。”
葉闐煦語滯,皇帝端得是半點面子也不肯給。如此無言了良久,葉闐煦到底不敢明著觸這霉頭,思量著還能再說什麼。皇帝睇視著他,淡聲道:“旨意早已下去了,大人就不必再說什麼了。葉妃幽禁在冷宮,但朕不會虧了她,大人若還要求別的……”
眸光冷如寒刃,讓葉闐煦哪還敢再求“別的”。
只好施大禮告退,暗地裡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一時間唯一能做的事,好像也就是打點打點宮人,多照看著冷宮那邊了。
.
蘇妤回到綺黎宮時,便聽得一眾宮人齊齊地向她道了一聲“恭喜”。
輕聲一笑,也不推辭:“是算個喜事。”
她現下無比地想再見葉景秋一面,在冷宮裡見葉景秋一面。卻是按捺著心中迫切的期待,好生過了半個月,待得葉景秋的影子當真漸漸從宮中磨沒了、殆盡了,才在一個陰雨天,撐著油紙傘漫步往冷宮去。
雨滴落在傘上,藉著光線能透過傘面看到那一顆顆水珠,輕輕一轉,水珠飛旋出去,濺灑在地。
蘇妤輕輕笑著,可見心情愉悅。
冷宮的宮人沒料到她的到來,忙不迭地見了禮、又打開宮門,自是清楚她來此是要見誰,恭敬地將她帶去葉景秋的住處。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妤四下一看,便覺實在淒清。恰好是秋天,落葉、枯枝散了一地也無人清掃,腳踩上去,漾出一陣破碎的聲音。
很像她在不得寵的那兩年裡在秋冬天時常聽到的聲音。
一報還一報,還得還真是“對等”。
抬頭望了望面前的廂房,倒是比她那兩年的境遇還要差些——那時她雖是受盡屈辱,也還住著一處像樣的宮殿,縱使無人服侍,總也比葉景秋目下的住處要像樣一些。
推開房門間,手掌能清晰地感覺出門板因油漆的剝落而有些不平。
“葉氏。”淡泊出言,蘇妤看到本是背對著她站在窗前那人驀地回過頭來,轉瞬間便是盛怒之色,奪上前喝道:“你還敢來!”
在兩步遠的地方,她被蘇妤身邊的宦官擋住。
“本宮有什麼不敢?”蘇妤足下未動,維持著微笑淡睨著她,“冷宮罷了,願意來看看便來看看。”
“你也不怕惹晦氣!”葉景秋冷然譏笑,“還是覺得遭了貶妻為妾的事,自己已經夠晦氣,便也不怕更加晦氣了?”
“你不必拿這話激本宮。”蘇妤淡笑,定了定神又道,“對你沒什麼好處。”
“你當真以為你能拿我如何?”葉景秋回以微笑,“我好歹還留著妃位,說起來,還該是你見禮!”
“你不配。”蘇妤駁得快而平淡,“從來也不配。你一個昔日的媵妾,讓你執掌鳳印是陛下抬舉你,如今置身冷宮還想本宮給你見禮?”蘇妤說著往側旁奪了兩步,端詳著葉景秋仍很講究的裝束,緩緩又道,“你也不用試探本宮會不會動你,本宮告訴你,不會。”
行上前兩步,蘇妤揮手讓攔在葉景秋面前的宦官退下,離她不過半步遠的距離,蘇妤笑道:“別誤會,本宮沒那麼多善心。留著你,是想等有朝一日本宮洗清當年戕害皇裔的罪名,再慢慢跟你算賬。知道麼?陛下親口答應本宮,如是查出那事當真與你有關,如何懲治你,便是本宮說了算了。”
葉景秋面上的怒意一滯,登時變得有些蒼白,轉而是分明的驚懼。
蘇妤瞟者她,笑吟吟道:“心虛了麼?還是沒想到陛下會說出這樣的話?所以麼……別想著還能從這冷宮出去了。你就安安心心地過一段日子,那些賬本宮也不急著算。旁的話本宮也就不勸了,看你也不像那為求自己解脫而牽連全家的人。”
嬪妃無旨自戕不得。蘇妤清楚這點,葉景秋也清楚。
蘇妤樂得看她在這樣的境地中咬牙活下去。
.
她走出廂房、又走出那小院的院門,險些跟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懷,索性雙方回神之下都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站穩,蘇妤微怔後急忙福下身去:“陛下大安。”
“可。”皇帝打量著她,她也打量著皇帝。徐幽是為皇帝撐著傘的,可她依稀從他的衣衫上尋到了些雨漬。略一沉吟,蘇妤向旁邊退了小半步,讓出進院的道來。
皇帝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啞笑了一聲解釋道:“不是來見葉妃的。”
蘇妤有些愕意,皇帝蹙了蹙眉問她:“幹什麼來見葉妃?”
“臣妾……”蘇妤不知該怎麼解釋。
“朕知道你恨她。”皇帝喟道,“可你要知道她也恨你,如是氣急了傷了你呢?”
不禁訝異。所以……他雨中來此,是為了找她的麼?
“走吧。”皇帝攬過了她向外走。徐幽為皇帝撐著傘,折枝為蘇妤打著傘,是以二人都緊緊跟著。行處十餘步,皇帝微側首,逕自取了手中的傘過來,向中間一移,把自己和蘇妤都擋在了傘下,省得旁人跟著。
折枝自也知趣地退開。蘇妤想了一想,一壁伸手去握住傘把,一壁道:“臣妾來吧。”
皇帝卻淡橫了她一眼,不給面子地丟下一句:“你太矮了。”
“……”不能不承認,他比她高了將近一頭。
一路這麼往外走著,蘇妤都有些忐忑,加之下著秋雨,手很是冰涼。賀蘭子珩隨手一攥,皺眉道:“這麼冷?”
“陛下……”蘇妤抬起頭,矛盾了一番問他,“陛下不問問臣妾跟葉妃說了什麼麼?”
“嗯……差不多知道。”皇帝略一笑,回看著她說,“反正沒好話。”
“……”蘇妤默了一會兒,在他的輕鬆口吻中放下了心來,半開玩笑又說,“是,都狠毒極了,陛下嫌不嫌臣妾蛇蠍心腸?”
“就你?蛇蠍心腸?”皇帝斜眼瞥著她,很是不屑道,“去了毒信的蛇、拔了尾巴的蠍子?”
“……”蘇妤覺得皇帝的嘴裡愈發說不出好話了。偷偷地橫了他一眼,自是不讓他察覺到。
.
一同回到綺黎宮,子魚照舊撲上來徑直爬進蘇妤懷裡臥著,仍是對皇帝愛搭不理的樣子。回宮後的這半個多月,子魚都一直這樣,弄得蘇妤一度好奇皇帝到底怎麼得罪它了。
給它順了順毛,蘇妤笑道:“怎麼總這個樣子?不就是那三四日沒見到我麼?便一直跟陛下賭氣?”
“嗯……”皇帝默了一默,“可能不是因為那個……”
蘇妤一奇,駐足道:“那是為何?”
子魚在蘇妤懷裡打了個滾,用肚子朝著她,被她摸著明顯一臉享受。
皇帝簡直有一種這小玩意在成心氣他的錯覺,掃了它一眼便不再看它,視線抬起向蘇妤道:“因為那天……就是你剛回宮的那天,朕把它從床上丟下去了……”
“……”蘇妤啞了啞,“陛下幹什麼把它丟下去……”
因為那天忍無可忍了又看著你摟著它睡覺心裡好生彆扭。賀蘭子珩在心底念叨了一遍這句話,但未說出口,輕咳了一聲道:“讓它和非魚一起睡多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1:20
第六十四章:環雁
葉景秋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在冷宮等死的。
蘇妤對此很清楚。就如同她那兩年都咬牙忍下來了、且不肯向葉景秋服軟一樣,葉景秋那樣的性子,只會比她更不肯認輸。
心知皇帝顧及前朝的葉家故而不曾廢葉景秋的位份。給她留了那從一品的位子在,卻不意味著他還會讓她出來。
但有這位子在,總是塊心病。縱使皇帝不會赦她,也難保葉家不會有什麼安排逼皇帝赦她。
朝中的事並非蘇妤能左右,她只能想一想後宮中事。
.
已至中秋,往年都要設宮宴,召外命婦入宮一併慶賀,今年皇帝卻早早下旨免了宮宴,外人覺得是因葉妃的事皇帝委實怒了,實情卻是……
皇帝對蘇妤說:“中秋朕帶你去個地方。”
.
中秋當晚馬車出宮的時候,蘇妤眺著天邊明月,終於問了皇帝究竟是要去什麼地方。皇帝一笑,輕闔了眼睛假寐,靠在靠背上不理她。
“……”
馬車一直向北駛出,出了皇城、又出了錦都城。再挑開窗簾時已是視野開闊,蒼茫黑幕下幾乎看不到什麼,只有大片大片的草地,偶有幾棵樹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在月色下化作一個個孤寂的黑影。
蘇妤心裡有點慎得慌,扭過頭再度問他要去什麼地方,他卻仍不理她。
一片小山出現在車前。這地方蘇妤兒時倒是來過,那山長得很奇,一座座的連成了一個不小的環形,旁邊沒有出路。
已經離山很近,馬車卻仍沒有停、亦沒有拐彎,蘇妤凝神看去,才見那山腳處有一道拱門,朱紅的門漆,旁邊還有侍衛把手著。
蘇妤很是確定兒時來此時絕無這道門。若不然,一時好奇這環形中有什麼的她,也就用不著爬上山去了。更為可恨的是,那環形中居然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枉她費了那麼多力氣。
一時驚奇,她反倒不問了,安靜地等著看皇帝在裡面藏了什麼。
駛過那道門又過了數丈遠,馬車才緩緩停了下來,皇帝睜開眼睛:“到了。”
便兀自下了車,將手遞給蘇妤,扶她也下了車。
隨駕的宮人們退至一旁,皆不再上前,皇帝牽著她的手往裡走,旁邊漆黑一片,山無聲地聳立著,好像在靜默地看著他們。
蘇妤有些怕,不停地四下打量著。皇帝倒是一直握著她的手,不理會她的不安,堅持往裡走去。
剎那間豁然開朗。
那原是土地的環形中央竟有一片湖,湖水清澈,正映著天邊月色,湖中的玉盤好像比天上那輪更明亮些。
蘇妤腳下狠狠頓住。愣了半天,望向四周,旁邊也是變了樣。不再是那樣乏味的土地,而是花草樹木交疊,有很多在目下的涼秋仍鬱鬱蔥蔥的。
湖的那一邊有座水榭,亭中已提前掛好了宮燈照明。蘇妤看了看兩邊,那湖卻是修得極寬,幾乎緊貼著山環兩側,兩邊沒有地方可以走過去。
但既有人能先去將宮燈點上,就必是有法子過去的。
皇帝一拉她的手,笑說:“來。”
在湖邊的一簇假石旁,是一條小舟。
皇帝一步踏上去,蘇妤卻是猶豫在了岸邊。眼見著沒別的宮人在旁邊,皇帝這是要親自划船麼?
這麼些時日相處下來,皇帝也大約猜到蘇妤大概在想些什麼。不同於別的嬪妃偶爾會沒規矩一下以顯得和他親近,蘇妤因為那兩年的種種,在分寸上守得極謹慎,數月下來好了一些,眼下這事是他太恣意而為,倒不怪她不敢。
“來吧。”皇帝笑著向她伸出手去,“不會有旁人知道,還怕朕害你麼?”
蘇妤躊躇片刻,終於將手交給他,顫顫巍巍地踏上那小舟,落腳間小舟一晃,弄得正望著水面的她一聲驚叫。
“哈……”皇帝一邊笑著一邊扶著她站穩,又攙著她坐下。自己落座後執起雙擺,往對岸劃著。
他背對著水榭,蘇妤正對著水榭。在離著還有幾丈的時候,蘇妤終於在黑暗中看清了那水榭,倏然一驚:“這是……”
皇帝聽得她的反應抬起頭看了看她,又扭過頭看了看那水榭,沉然應了句:“是。”
是那座水榭。
蘇妤傻愣住,一時摸不清皇帝此舉什麼意思。
皇帝暫且也未解釋,而是待得小舟在岸邊停穩了,扶著她上了岸,在那水榭前駐足了一會兒才說:“那年,朕……”
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年中秋,因先帝身子不濟,宮中也未設宮宴。而太子府裡的他們,彼時已鬧得很僵,他倒是樂得不和她同去參這個宴。
鬧僵的原因自是因楚氏的那孩子。他認準了是她,她覺得自己冤得很。解釋過、央求過、哭過、鬧過,都無濟於事,他就是認準了是她害了妾室的孩子。
所以在他眼裡,她的種種作為都虛偽極了。
是以那年中秋,她懷揣著滿滿的忐忑,走近他的書房,對他說從府中水榭裡看那明月可美了、可否一同去賞月。
她是好意,這是她要共度一輩子的人,她不可能和他僵一輩子。
但他只抬了抬眼,清淡地回了她一句:“不了。”
不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她再說不出話來,當著一眾下人的面,她被晾在書房裡,覺得沒面子極了。
而後的兩年,卻一天天證明了……他當年給她的那句“不了”相比之下已是很給面子。
那天她獨自到了那水榭裡,靜靜坐到深夜。看著那月亮映在波光粼粼的湖中,感覺月亮好像也正看著她。
好像只有月亮會這麼有耐心地陪著她。
“朕不該扔下你一個人。”皇帝說。
其實那晚他出門散過步,途經水榭,看到她的身影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裡。隱約記得那日天有些涼、還有些颳風,她穿得單薄,纖薄的背影讓他有一瞬的不忍心。
可那不忍心卻敵不過他心中對蘇家的恨。
“該陪你賞月的。”皇帝又說。看著有些失神的蘇妤,他勉強笑了一笑,“給個機會吧。”
給個機會……賞月?還是給個機會……原諒他那次?
.
和太子府裡那座水榭一模一樣,蘇妤很難尋出什麼不同。甚至就連望月的角度也是差不多的,讓她很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案邊的小爐溫著酒,已有些淡淡的酒香冒出來,皇帝拎起那瓷壺倒了兩杯,遂將一杯遞到她手裡,笑說:“這酒是朕閒的沒事自己釀的,你嘗嘗。”
“……”蘇妤挑了挑眉,暗說陛下您怎麼會這麼閒。
自是因為很多事情上一世都料理過一遍,如今照貓畫虎地再批一遍折子罷了,省下了大把的時間。
淺抿了一口,酒味甘醇,有著絲絲香甜。蘇妤莞爾一笑,讚了句:“好喝。”
“嗯,別喝太多便是,後勁可大。”皇帝說著笑道,“昨晚非魚偷酒喝,睡到今日下午才醒。”
“……”蘇妤看了一看杯中酒,然後覷了他一眼,“臣妾的酒量比之雪貂總還要強些。”
.
相視而坐,蘇妤問他這地方是何時修的。皇帝一笑:“兩個月前。”
也就是在梧洵行宮的時候。
那段時間他越來越清楚了自己的心思。那麼多時日的相處,他對她早就不僅僅是想彌補那麼簡單了。他心底一直有一種“奢求”:如是可以,這一世他想好好和她做夫妻。
有些事情是無意的卻又是有意的,比如那一對小貂的名字、比如他帶著她騎馬。他好像就是真心實意地想哄她開心。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注意關於她的各個細節。
.
那天本就是剛吩咐了幾句關於中秋宮宴的事宜,打算請幾位許久未見的宗親入宮故而要早早安排下去。到了婷息軒前,看到正獨自賞月的蘇妤,他卻驀地想起了曾經的中秋。
那是件小事,卻到底是他欠她的。
“徐幽,中秋宮宴免了。”他遠遠看著她說出了這句話。
徐幽愣了一愣:“那列位宗親……”
“明年再說吧。”皇帝道,“立刻傳錦都的能工巧匠來見朕。”
在之後的時日裡,蘇妤光顧著照顧子魚了,他則一邊應付著靳傾來的使節、一邊和工匠們商量關於眼下這地方的逐個事務。
從選址到每一個細節,他雖是不曾親自踏足過這裡,卻是認真看過工匠遞上的每一張圖樣。
之後便有了今天這地方。群山環繞,湖鑲嵌在山中。無比靜謐,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地方,是他對她的虧欠。
時而難免懊惱,他覺得自己完全被她拿住了。也罷,這輩子……不就是為這個麼?
“撲通”一聲。蘇妤側頭看去,月色下,一條錦鯉竄起又落下,不覺一笑:“還有魚啊?”
皇帝無所謂道:“不然多沒意思?”
蘇妤銜笑,伏在雕欄上,輕吸了一口秋日涼涼的氣息,聽到皇帝對她說:“起個名字吧。”
“什麼?”蘇妤微怔。
“給這地方起個名字吧。”
蘇妤想了想道:“為什麼是臣妾起?”
“嗯……”皇帝沉肅道,“因為朕不會。”
“……”蘇妤扯了扯嘴角,道,“一人一個字。”
這回是皇帝一怔:“什麼?”
“一人想一個字。”蘇妤挑釁地看著他,一副就是不許他偷這個懶的樣子。
“……好。”點頭應下,便四下看了一看,笑道,“四面環山、山中環水,朕就旬環’字。”
不能告訴她的,是‘環’‘還’同音。還債、還願、還她一世夫妻和睦。
他挑得倒快。蘇妤低頭沉吟著,俄而笑道:“雁。正值秋時,大雁南飛之際,應景;‘雁’‘燕’同音,願大燕昌順;此處為錦都之北,若將士出征,多需途經此處,兩字相結合,犬還燕’之意,願將士凱旋還朝。”
聽上去……倒是比他有水平多了!
皇帝一笑:“環雁池?好。”
蘇妤微偏頭,望向已看向那一輪明月的他,不知他是否有想到“雁”字的另一重意。一心一意、隨陽之鳥……
她已不祈盼那些。但她也還記得,他娶她的時候,亦是按此習俗行的昏禮,以雁為贄。
在宮裡必是已提不得這些事,而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間,她還可以悄悄想一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1:31
第六十五章:大病
他們在天亮前回到了宮中。徑直去了成舒殿,皇帝讓蘇妤歇下,自己準備去上朝。
非魚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臥在皇帝榻上,子魚竟然也在。蘇妤不覺蹙了眉頭,問宮人說:“子魚怎麼也來了?”
宮人躬身稟道:“陛下離開不久後它便來了。大概是……看娘娘不在宮裡,覺得無趣?”
“……”蘇妤覺得這兩個小東西早晚得成精。
佔著皇帝的床榻不說,還都睡在中間。蘇妤伸手把它們往裡推了推,空出一半的地方,自己才躺了下去。
睡得迷糊間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順著腳邊蹭進被子,一直溜到頸邊的被子口,探出頭,蘇妤面上感覺到一陣輕輕的鼻息。
入宮覲見的齊眉大長公主知道皇帝在上朝,聽說蘇妤還在寢殿睡著,便信步走了進去。眼前的情境讓這位素來端莊的大長公主生生傻住——蘇妤側躺而眠,腰上“掛”著一隻在熟睡的雪貂,再細一看,懷裡探出頭來的那個白團也是一隻。
……這真是皇帝的寢殿麼?
“阿妤。”齊眉大長公主含笑推了一推她,蘇妤睜開眼,立即坐了起來,看了看天色道:“舅母?這……什麼時辰了?”
“快辰時了。”大長公主道,“錯過晨省了不是?”
確是。不過如今的她,也不怕佳瑜夫人找麻煩了就是。
遂起榻盥洗,齊眉大長公主親手給她綰了個髮髻,鑲著石榴石的銀簪的最後一顆珠子墜至耳邊,紅白分明。
“你當真要做那事麼?”大長公主看著鏡中的她問。
蘇妤反問大長公主:“我不該麼?”
“沒什麼不該。”大長公主微微一笑,“只是為了那麼個人……不值得吧?”
“沒什麼不值得。”蘇妤冷笑,“到了讓她吃苦頭的時候,我再吃點虧又有什麼呢?”
大長公主便不再勸,一點頭道:“好。”
秋冬更迭的時候。蘇妤忽地病了,這一場病勢當真是“如山倒”。那日正在廣盛殿伴駕,本是好好的,時不時地與皇帝閒談兩句,又去逗弄在案上坐著的子魚和非魚。
子魚不知怎地居然愛上了吃葡萄,蘇妤便一顆顆地揪給它吃。子魚眼巴巴地看著蘇妤,吃進一顆葡萄,嚼完嚥下,“咯”地叫一聲,蘇妤就再給它一顆。
吃了一會兒,非魚也過來湊熱鬧,餵給它它卻不肯好好吃,拿在爪子間玩著,一不小心便弄了蘇妤一裙子的汁水。
“哎……”蘇妤蹙眉瞪了非魚一眼,便要去更衣。一站起身卻猛地眼前一黑,一陣頭暈目眩,重重地就栽了回去,手下意識地就支住了面前案幾。正批著折子的賀蘭子珩猝不及防,筆剛好落下,一道紅色直接從筆下奏折的這一頭畫到那一端。
兩旁候著的宦官相互看了一看,這“朱批”拿下去非把上本的大臣嚇著不可。
“怎麼了?”皇帝卻是無暇顧及那個,一壁扶住蘇妤一壁驚問。蘇妤緩了一緩,笑了笑說,“沒事……大約是坐得太久了。”
額上卻是不斷地滲出冷汗來,雙手也都是冰涼。皇帝握著她的手一緊,立即道:“傳太醫來。”
太醫片刻後便到了廣盛殿,診過後說是風寒。廣盛殿沒有寢殿,皇帝便讓人扶蘇妤回成舒殿歇息。
步下廣盛殿前長階之時,蘇妤險些足下一個不穩跌下去。
季節更替的時候偶感風寒不是大事,蘇妤這病卻遲遲不好。轉眼間過了十幾日,半點起色都沒有。皇帝執意要她留在成舒殿養病,宮人勸也沒用。
看得出她確實病得厲害,高燒反覆,往往不過多久便燒得嘴唇發白。喝下水,一會兒便又發白……
太醫的方子無用,換了御醫來,仍是無用。
太醫院上下急得焦頭爛額。誰都知道這位雲敏充儀今非昔比,再這麼下去,皇帝非得拿太醫院問了罪不可。
可急也沒用,方子已換過多次,病就是不好,又能如何?
這一番病痛讓蘇妤消瘦了很多。胃口也是越來越差,但因知道皇帝心焦,便是再沒有胃口也努力著吃點東西。各樣的湯藥呈上來,更是半句怨言也沒有,端起來便喝,完全沒有旁的嬪妃怕苦不肯喝的那一出。
可病就是不見好。
她久病不起,難免傳到了宮外。齊眉大長公主又親自入了宮照顧她,看著她的樣子心疼不已,眉頭緊鎖著向皇帝道:“一點小病罷了,怎地會拖這麼久?”
語中有些不信任的意思。皇帝聽得出,這是多多少少又疑他待蘇妤不好了。
“舅母。”蘇妤兀自吹著仍有些燙的湯藥,語聲虛弱無力,“舅母別怪陛下……陛下每日都叫太醫來問,但就是不見起色——大抵也怪不到太醫頭上,是阿妤自己身子太弱了些。”
齊眉大長公主的眉頭便蹙得更緊了,沉吟了片刻,看向皇帝:“陛下可否移步?”
皇帝頷首,隨著大長公主一併去了正殿。
“若還不好,陛下許是該問問欽天監。”齊眉大長公主這樣說道。
皇帝微有一怔,遂點了頭:“倒是疏忽了這個,朕明日便傳欽天監來問話。”
“嗯。”大長公主一點頭,沉吟片刻,仍是有不放下般地問他,“阿妤如此,當真和陛下沒關係?”
皇帝不由得一啞:“姑母……朕絕沒再虧待過她半分。若真是不肯她好過,便也不會留她在成舒殿養病了。”
齊眉大長公主便往寢殿裡望了一望,終是信了皇帝的話。蘇妤睡的就是皇帝的床榻,可見皇帝是委實想方便照看著她,並非為了做給外人看的敷衍。
是以翌日便傳了欽天監來詢問。正使副使一併到了,認真思索許久,皆認真回稟說近日天象無任何異處,充儀的病該是與此無關。
皇帝與齊眉大長公主皆是沉重一歎。
正使與副使一時均不敢言,各自斟酌了須臾,那正使道:“陛下……星象無異處是充儀娘娘命中該無此劫,但所謂事在人為,莫不是……”
正使的話戛然而止,齊眉大長公主聞言一怒,擊案道:“你胡言什麼!”
“姑母息怒。”皇帝微有凝神,聲音仍是沉穩,睇了那正使一眼,問道,“‘莫不是’什麼?你有話直說。”
“陛下恕罪。”那正使跪下一拜,先行謝了罪,才敢道,“臣也只是猜測罷了。循理來說,風寒決計算不得什麼大病,宮中又有御醫醫治,想來不過幾日便該痊癒。即便充儀娘娘身子虛弱也不該拖延至此,故而臣私下猜測……會不會是有人暗中動了什麼手腳。御前行事規矩嚴格,大抵不會是在藥中,但……”正使再度一叩首,語聲更沉下去幾分,“魘勝之事,古已有之,還請陛下謹慎。”
魘勝……巫蠱!
咒人久病或是一命嗚呼,又或是詛咒有孕嬪妃不能平安產子……宮中類似的手段屢見不鮮。
賀蘭子珩倒吸了一口冷氣。上一世時,他的後宮倒是沒有類似的事情,且他也不怎麼信這些邪物。
可這一世……他自己碰上了重生的事,對這些說不清的東西便難免多了兩分信。更何況那位是蘇妤,無論他肯不肯信,都不能拿她的安危去試真假。
命正副使退下,又屏退了宮人。皇帝與齊眉大長公主均是思慮了許久,皆覺得還是小心為上,便下旨請道人入宮看上一看。
高道在四日後進了宮,彼時蘇妤病得更是厲害了,好像什麼藥都擋不住這病勢,甚至能燒得直說胡話。
道人入殿去查看蘇妤的情況。只望了一眼就不由得蹙了眉頭——高燒不退不要緊,她旁邊為什麼始終蹲著兩隻貂?
掩下這般無關痛癢的疑問,道人佈陣作法,不過多時,眾人便見他面色陡然一白。
“陛下……”道人睜開眼,面露驚懼之色。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只怕……”道人滯了又滯,方一欠身道,“確有魘勝之事……”
語驚四座。宮中之人均清楚巫蠱的輕重,一時間一眾宮人都被嚇住,回了一回神後齊齊地跪了一地,連大氣都不敢出。
皇帝強定了神,又問那道人:“可在宮中?”
道人回道:“能傷充儀娘娘至此……必在宮中。”
一眾宮人仍是屏著息靜聽吩咐。皇帝沉默良久之後只吩咐了兩個字:“嚴查。”
許是因為漢時思皇后的巫蠱一案太過出名,一鬧出這樣的事,宮中便是人人自危。一時間反倒安靜了,除卻皇帝派下來的人聲勢浩大地搜查各處外,無人再敢生事。
一宮一宮地搜過,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地方。包括歷代皇后所居的長秋宮和素來同蘇妤交好的嫻妃所住的月薇宮也不曾疏忽。
短短三日之後,宮正司便搜到了想搜的東西。
在蕙息宮。
如今的冷宮葉妃從前的住處。很多魘勝詛咒過的人偶被搜出來,有新有舊。藏在房間中的、埋在土地裡的,幾乎多到數不清。
多半……寫著蘇妤的生辰八字。
而除此之外,亦有餘下數個並非詛咒她的。細查下去,是從前陸氏的八字,還有佳瑜夫人的八字。
人偶呈至成舒殿,大長公主驚愕,皇帝震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1:45
第六十六章:巫蠱
皇宮在夜色中安靜下來的時候,成舒殿裡仍是燈火通明著。
在這整整一日裡,宮正司接二連三地查出另闔宮震驚的罪證,逐個呈進成舒殿,每一件都讓人清楚意識到,這是當真出了大事了。
此時亦是如此。宮正張氏與宮正司的數名宮人仍在側殿候著、六宮眾人都差人小心地四下打聽情況,唯一看不出緊張的地方,大約也就是這成舒殿寢殿了。
蘇妤仍病著,今日幾乎睡了一整天,目下剛醒過來。
“起來吃點東西。”皇帝微笑,遂扶她坐了起來。宮人呈上晚膳,均是著意準備的清淡吃食,擱在小几上,皇帝便端起碗來餵她。
病了這麼多日子都是如此,莫說皇帝自己和一眾宮人,就連一直存著小心的蘇妤都習慣了。
吃下他遞過來的一口粥,蘇妤望了一望他,問說:“陛下有心事麼?”
“……”皇帝有短短的一怔,似是隨意地笑說,“沒有,怎麼這麼問?”
蘇妤的病容上也露出一縷淺笑,頷首道:“陛下不肯說,臣妾不再問了就是。”
皇帝有點被戳穿的尷尬。他不想讓她知道巫蠱一事,是以雖是心煩卻在她面前掩飾著,仍是讓她一眼就看了出來。
也不知是如何看出來的。
餓了一天,蘇妤的胃口比前幾日稍好了些,故而皇帝餵得也頗是愉快,這麼一口口餵下去……他的心煩似乎真的少了些?
“咯。”
“咯。”
兩聲輕叫,子魚和非魚一同從殿外跑進來,又跳到蘇妤的腿上。接著便看向了榻邊案几上的數個碟子,眼巴巴地望著,目不轉睛。
“……”皇帝沒好氣地掃了一眼過去,“去,想都別想,這吃的跟你們沒關係。”
“咯……”非魚衝著他叫了一聲。
“叫什麼叫。”皇帝一邊又掃了它一眼,一邊繼續餵著蘇妤。
蘇妤忍不住地一笑,就想那些什麼餵給它們吃,扭頭看了一看……那幾道菜卻是委實都忒清淡,合她此時的胃口,卻絕對打發不了兩隻雪貂的饞癮。
“折枝。”蘇妤一喚,向折枝道,“你帶它們去吃點東西吧,我這裡沒什麼可餵它們的。”
“諾。”折枝福身,走過要抱兩隻小貂,小貂卻立即躥到了床榻最裡頭,一副躲著她的樣子。
“怎麼了?”蘇妤微愣,看看子魚非魚又看看折枝。
“這些日子都是這樣。”皇帝見狀無奈而笑,“你沒注意麼?只要你醒著的時候,它們准在。出去都是你睡著不醒的時候。”
所以眼下她醒著,折枝還弄不走它們了……
啞笑一聲,蘇妤傾身把它們攬了過來,看著縮在她懷裡一副很是享受的樣子的子魚非魚,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幹什麼這麼黏人?我這病如是好不了了,你們日後怎麼辦?”
陡有一靜。蘇妤抬頭看見神色微滯的皇帝,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話。
“陛下……”啞了一啞,蘇妤很是後悔。咬了咬嘴唇囁嚅道,“臣妾不是那個意思,隨口一說罷了……”
“沒事。”皇帝扯起一笑,繼續餵她吃東西。
.
待她用完晚膳,皇帝又陪她坐了好一會兒,才道:“朕還有些事,你先休息。”
“嗯。”蘇妤點了點頭。躺好,子魚和非魚蹲在她兩邊,一起看著皇帝離開寢殿,接著對望了一眼,又望向蘇妤:“咯?”
“……去吧。”蘇妤銜笑看著它們道。
便見兩道白影躥出寢殿,緊緊跟著皇帝。
.
宮正司的一眾人已在側殿等了許久,終於聽得宦官來傳,到正殿下拜,張氏親手將一隻檀木的托盤呈了上去:“陛下。”
那托盤裡盛著東西,但用絲帛蓋著,皇帝瞟了一眼問她:“這是什麼?”
“這……奴婢不敢說。”張氏垂眸道,“請陛下過目。”
皇帝一疑,隨手揭開其上蓋的絲帛,一個人偶映入眼簾,定睛一瞧不禁勃然大怒。
木盤與地面撞擊一響,宮人們掃了眼被皇帝打翻在地的木盤,立即跪地不敢言。
“徐幽。”皇帝道。一字字說得咬牙切齒,如不是知道皇帝是為何發怒,徐幽必要覺得自己性命不保。
上前一揖:“臣在。”
“傳旨下去,妃葉氏,著廢其位,貶為庶人。”言及此,皇帝揮手命宮正司的人退了下去,又道,“命沈曄暗查葉家,著人即刻前往煜都舊宮,問太皇太后安好否。”
最後這個人偶……
皇帝聽得張氏說“不敢說”時,一瞬間以為是詛咒自己的。拿來一看,竟是太皇太后晏氏的八字。
其罪當誅,其心可誅。
.
蘇妤的病突然轉好了。病情再無反覆,過了不過五六日便痊癒。病了這麼久,虛弱自是難免,但幾位御醫、太醫診過後,確定其確實無恙了。
賀蘭子珩強鬆了口氣,怔怔地看了瘦了一大圈的蘇妤良久,笑而一歎:“無恙就好。”
蘇妤苦笑:“區區風寒鬧了這麼久,臣妾太沒用。”
“怎是你的錯……”賀蘭子珩又有一喟,終是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同她說了。蘇妤聽罷驚愕不已,訝住半天,才道:“那……太皇太后……可安麼?”
“太皇太后無事。”皇帝淡笑,說著把手遞向了她,“出去走走?”
“……好。”蘇妤抿笑下了榻。
.
蘇妤在幾日後搬回了綺黎宮。頭一個來造訪的是嫻妃,嫻妃親手做了幾樣她愛吃的點心,笑而說道:“怎麼說姐姐才好?說是除了葉氏吧……姐姐又不過在成舒殿養著病,兩耳不聞窗外事;說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呢,姐姐又一舉除了葉氏。”
“兩耳不聞窗外事間除了個勁敵,不好麼?”蘇妤清淺一笑,取了塊點心出來吃著,又道,“葉氏被廢,葉家呢?”
“不知。”嫻妃道,“不過這麼大的事,陛下表面不怪葉家,背地裡只怕也免不了要查的。”
蘇妤頷首表示贊同。如是背地裡要查,這個時候,禁軍都尉府的人大約已經佈置下去了。
就憑葉景秋從前那般找過沈曄的麻煩,沈曄不會讓葉家好過的。
.
蘇妤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在成舒殿伴駕的時候碰上沈曄前來求見,皇帝未叫她避,她便也沒有主動去避,有心想聽一聽沈曄的求見與葉家有關無關。
沈曄片刻後入殿施禮,繼而遞上了奏章,拱手一句句沉穩道出。是葉闐煦的弟弟圈地之事,皇帝聽罷看罷,將奏章一合:“知道了。”
如此這般的求見,在之後的幾日裡有過數次。弟弟圈地、姊妹大修陵寢、侄子強搶良家女為妾……
種種罪行,有大有小。蘇妤認真地聽下去,似乎沒幾件是直接能和葉闐煦扯上關係的。
她明白這個道理,皇帝更加明白。但此事既是有心要治葉家的罪,這便也都是葉闐煦的錯了。
“接著查。”皇帝語聲冷冷地吩咐沈曄說。
.
偶然和沈曄在成舒殿前碰了個照面,互相見禮,蘇妤終是不做掩飾地直言笑說:“沈大人真是睚眥必報。”
“說不上。”沈曄也無甚遮掩,朗笑一聲說,“不過她既要給臣扣那麼不堪的罪名,如今便怪不得臣不放過葉家了。”
這話倒是不錯。當初葉景秋說她“穢亂六宮”,她的生死取之皇帝一念,沈曄亦是。
此時便奢求不得沈曄放過葉家。
“那這些日子便有勞沈大人。”蘇妤款款而笑,略一欠身又道,“陛下重視這事,是以再小的錯處,沈大人也都照實稟一句為好。”
“自然。”沈曄笑意微冷,聲音低下兩分又道,“且不說我沈曄找不找葉家的麻煩,這些年葉家也在大燕囂張得夠了。”
要挑葉家的錯處,根本不用他去誇大其詞——雖是沒什麼了不得的大罪吧,但光是種種驕奢加起來,也夠觸怒天子的了。
.
再過幾日,蘇妤終聽聞宮外傳來消息,葉闐煦的長子葉談自盡。沒有細問葉談是被禁軍都尉府查到了什麼錯處,要緊的是他死了。
“既是葉闐煦的長子,那便是庶人葉氏的兄長了。”抿唇輕笑,蘇妤扶著折枝的手站起了身,“該去見見葉氏了。兄長自盡,總該知會做妹妹的一聲,好歹讓她哭上一哭。”
備了步輦,穩穩地朝冷宮而去。
已是初冬,天很有些冷了。蘇妤端坐在步輦之上,目光微凝,遠望著那越來越近的冷宮,心底有讓她自己都覺得殘酷的冷笑。
被廢了位份,一切份例都沒了。沒有炭火、沒有過冬的衣物……
倒要看看這個冬天葉景秋怎麼過。
她驀地明白了為什麼會用那麼多仇家“冤冤相報”。實不是因為誰心狠或是小心眼,而是……當自己受了足夠的苦、吃了太多的虧之後,如若有朝一日得以翻身,必會想讓對方將這些盡數嘗一遍,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這已是她第二次踏足冷宮。葉景秋被廢了位份,便不住在從前那個院子裡了,而是一處更加破敗的小屋。
進屋後,蘇妤笑看了她許久,道出一句:“這次……你算是說不得我該向你見禮了。”
“我沒有害你!”葉景秋有些聲嘶,“我沒有詛咒你!”
“當然。”蘇妤下頷微抬,淡看著她,面上一縷笑意嘲意分明,風輕雲淡地道了一句,“我比你更加清楚,你沒有詛咒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1:56
第六十七章:魘勝
“你……”只短短的一滯,葉景秋便倏然明白了,眉目間登顯錯愕與憤怒,“你害我……”
“還是你先想害我的。”蘇妤淡看著她,“縱使那些人偶並非出自你之手,你敢說你全然不曾想過以魘勝咒我麼?”
這一出震驚後宮、並且很可能還會殃及前朝的巫蠱案,卻是從兩隻小貂開始的。
那幾日天還不算太冷,兩個小傢伙時常跑出去玩。蘇妤對此頗有些頭疼,因為它們出去不要緊,還總往回帶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藏在綺黎宮各處,收拾起來很有些麻煩。
還有的時候會如同獻寶一般,將尋來的東西“奉”給蘇妤——當非魚把一隻死去的田鼠叼到蘇妤面前的案上時,蘇妤嚇得打翻了一桌子茶器。直待宮人將那田鼠收拾了去,蘇妤仍是撫著胸口緩了半天,才怒斥非魚道:“狗拿耗子已是多管閒事!你個雪貂湊什麼熱鬧!”
彼時非魚巴巴地望著她,一臉的委屈。
又過幾日,嫻妃正一道在德容殿的後院裡同她品茶時,子魚躥上了石桌。
蘇妤一瞬間覺得……子魚可別扔個死老鼠在嫻妃面前。
好在,子魚張開嘴,落下來的只是一根一指長的木質管子。那管子上刻著文字和圖案,還漆有黑漆,看上去很是精緻。蘇妤一時好奇拿起來看,拿在手裡轉了一圈,覺得自己這些年都白活了似的——上面的字居然一個都不認識。
看上去又明明是漢字,至少長得很像漢字。
坐在她對面的嫻妃卻有些懼色,凝視半晌伸出手來:“姐姐,給我看看。”
她把那木管遞給嫻妃,嫻妃亦是思量了很久,俄而道:“姐姐跟我來。”
便隨著嫻妃去了月薇宮,逕直去了書房。嫻妃愛讀書是在宮裡出了名的,不只是女子常愛讀的詩詞歌賦,還有各樣異志她也多愛尋來一看。皇帝對此倒也不管,只要不涉及政事,其他的書都隨意便是。
是以嫻妃的書房比其他嬪妃的書房要大出一倍還多。只見嫻妃屏退一眾宮人,自己站在書架前找了又找、尋了又尋,最後抽了個類似羊皮卷的東西出來。兀自展開看了看,微微一笑,遞給蘇妤:“就是這個。”
蘇妤將羊皮卷打開,就看到上面畫著一幅圖,旁邊還有些標注。標注一時沒來得及細看,目光就全然被那圖樣吸引——圖上所畫的木管,與她手中的一般無二。
掃了兩眼旁邊的標注,蘇妤面上一白:“這是……”
“宮中有人下蠱。”嫻妃的聲音顫抖中不失篤定,“這該是無意中丟下的,本該是讓巫者拿去做蠱的東西。”嫻妃的目光停在她手中猶握著的那枚木管上,“既已封了口,裡面就該是已裝了東西的。”
“什麼東西?”蘇妤一奇。
“……我怎麼知道?”嫻妃不滿地橫了她一眼“不過隨意看了兩本閒書罷了,你拿我當巫者麼?”
便想打開看一看,卻被嫻妃攔住了,嫻妃道:“咱又不知裡面有什麼,如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怎麼辦?”
她們誰也不懂這些邪術,還是莫要輕易觸及為好。
便把東西交給了嫻妃,托她想法子送到宮外打開讓人看一看。嫻妃也未敢耽擱,次日便差宦官出了宮。那宦官也是知曉規矩的,尋了民間的高人把木管打開,確認無礙後便帶回了宮裡,自己並未看裡面有什麼,只知裡面有一張紙條。
交回到嫻妃手裡,嫻妃疑惑又有些興奮地看了看那紙條,滿帶好奇地抽出來一看,登時全身發冷。
那上面寫的是蘇妤的生辰八字。
“速去請充儀來。”滿心的驚懼之下,嫻妃抑制不住齒間的顫抖,只說出了這六個字就再說不出話。
那日未敢告訴蘇妤的是,這是祁川西邊的邪術。因祁川與靳傾相鄰,很多巫人將兩地邪術相結合,傳說陰毒得很。
具體有多陰毒嫻妃並不曾見過,但能用處這樣的法子,可見這人的心思已是夠毒的了。
有時無知便無懼。蘇妤並不曾瞭解過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反倒比嫻妃鎮定許多。看著那寫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條沉吟了片刻,緩緩道:“宮中素來忌諱這些東西,不管是誰要下蠱,總不能是宮人幫著下,必會尋法子找巫者入宮。咱們小心著,查著這巫者,便知這人是誰了。”
很快便有了線索。葉妃自入冷宮後便身體不適,本是有醫女照顧著,卻仍不見好,葉家便為她專程請了醫女。到底是在朝為官多年的世家,要給女兒看病,皇帝也不好拒絕。
倒並不能說這醫女就是那巫者,只是蘇妤猜著,覺得什麼事也不能這麼巧。
這是蘇妤頭一次求齊眉大長公主幫她辦這麼大膽的事。
專程差折枝去大長公主府求見,折枝回來後告訴她:“大長公主驚得愣了半天,說晚些時候給娘娘回話。”
她不知大長公主會不會答應。
中秋的次日,大長公主終是給了她答案。除卻說了一句為葉景秋遭那樣的罪不值得以外,沒有別的規勸。
大長公主出了宮,卻將一副大寒湯留在了綺黎宮裡。那是極寒之物,蘇妤喝了便大病一場。
那天跌倒時將皇帝的案幾推出半尺遠的蘇妤,心底暗道一聲:“好猛的藥!”
是以那些日子,實際是御醫所開的治風寒的藥與這大寒湯交替著用著,所以病情反反覆覆。蘇妤心裡清楚,她控制著藥量,御醫便很難診出原因、也不會隨意猜測她擅自用了別的藥;更何況就算是有所懷疑也是不敢說的,那大寒湯的出入若在太醫院毫無記載,皇帝頭一個要問罪的還是太醫院。
也就是在那些時日裡,大長公主一邊在宮中關心著她的病情,一邊暗中安排人將一個個巫蠱的人偶送進了蕙息宮中。有新有舊,有詛咒蘇妤的也有詛咒從前的陸氏的,直讓人覺得……葉景秋行此道很久了。
這就多虧了皇帝一直以來對這位大長公主的敬重。宮中查得便是再嚴,齊眉大長公主也成了例外。只要進宮見她的人是守門宦官侍衛見慣了的府中家丁,時常就連問也不會多問一句,遑論搜查。
整個進程比蘇妤的設想要慢了些,所以她就只好一直病著,病情反覆地越來越厲害,人也愈顯虛弱。
莫說皇帝看著心疼,連大長公主這個知情的,都不免私底下勸她:“把那藥停了吧。目下該安排的都已安排好了,你即便現在病癒,那一位也再脫不了罪。”
蘇妤喝著皇帝剛吩咐人送進來的湯搖了搖頭:“不。此時病好了,她便是行了巫蠱也不同了,總會有人出來說那巫蠱實際上並不頂用,罪名總會小些。我若是待得那些東西被搜出來才逐漸病癒,陛下才能不顧忌葉家的顏面廢了她。”
蘇妤說:“斬草須除根。”
大長公主聞言沉思了片刻,睇向她靜默道:“葉景秋的‘根’,是葉家。”
蘇妤隱隱覺得,大長公主大概是要替她做些什麼除掉這‘根’了。可病得實在疲乏,又覺大長公主必會安排、且必定比她的安排還要穩妥許多,便沒有過問。
後來她才知道,大長公主是在人偶中添了一個。
那寫著太皇太后生辰八字的人偶。
足夠了。
“你害我……賤人!”葉景秋怒不可遏,脫口而出的怒罵,“我會和陛下解釋的,他不會一直信你!”
“是,他不會一直信我。”蘇妤笑吟吟地瞧著她,眉目間有幾許快意,“可目下不信的是你了。你終於嘗到這滋味了,是不是?這有苦說不出、攤上死罪也辯不得的滋味!”
從前那幾年蘇妤便是這樣過的。不管大罪小罪,皇帝從來不肯聽她的解釋,多麼無力。
“委屈麼?”她睨著葉景秋銜笑問道,“任人宰割的感覺不舒服吧?”
“你……”葉景秋氣得語結,滯了良久,切齒道,“我葉家於大燕有功,陛下不會不留情面。”
“是,陛下興許想留情面。”蘇妤淡笑,“可總得先查查這事到底跟你葉家有多大關聯不是?”她走近葉景秋,冷意涔涔地又笑道,“你猜猜,負責查這事的,是哪位大人?”
葉景秋的雙眸陡然瞪大,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終是聽到蘇妤一字字地說出了那個答案:“是沈大人啊……禁軍都尉府的沈曄沈大人,當初被你誣陷與我有私情的沈大人。”
是她自作自受。
“想想吧,你們葉家有多少罪名可以讓禁軍都尉府拿來做做文章?”蘇妤笑意更深了兩分,“你何必行事這麼急躁呢?魘勝……你該知道一旦事發是多大的罪名。執意要做也就罷了,竟還尋個做事那麼不當心的,生怕本宮差不到麼?”
嘲諷分明,倒也字字是事實。如若沒有無意中丟下那枚木管讓子魚撿到,大約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停頓一會兒,蘇妤長沉了口氣,斂去笑意,不想同她再多說什麼,只淡言道:“此番來,只是想告訴你,你的兄長葉談自盡了。”
離開那屋子,終是聽到一聲大哭,尖銳得彷彿能撕開天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2:09
第六十八章:心跡
蘇妤心知葉景秋這次再難有翻身餘地了,多半還會搭上整個葉家。
若干罪證被禁軍都尉府一一查出來,許是有些太吹毛求疵,倒也確是都是真的。那些錯處若是在平時,大概不過斥責兩句罷了,如今……就像一塊塊石頭摞起來,便是再小,只要數量足夠多,也能生生壘成五指山,生生壓死葉家。
當永昭三年的第一場冬雪鋪天蓋地地鋪散開來時,吏部尚書葉闐煦被帶入了禁軍都尉府候審。
這就和蘇妤無甚大關係了。致葉景秋被廢黜的是那巫蠱一案,但逐漸壓垮葉家的,與那事關係並不大。
德容殿裡暖融融的,案上的小小火爐邊鋪了個小毯子,子魚躺在上面睡得四仰八叉。蘇妤撫了它半天它都不做理會,終引來了蘇妤的一聲埋怨:“我病著的時候你時時在旁邊守著,讓我好生感動;如今我病好了想陪你玩,你反倒懶洋洋的不肯理我?”
“呼……”一聲沉重的鼻息。子魚翻了個身趴過來,抬了抬眼睛瞧著她。
“得了得了,別瞪我,你睡吧。”蘇妤笑道,子魚便蜷了蜷身子,心安理得地繼續睡它的覺。
.
不一會兒就睡得沉沉的了。蘇妤站起身去了小廚房,屏退了候著的宮人們,她看了看各樣的食材,思量了一會兒動起手來。
實在是下著大雪無事可做,只好拿還算可以的廚藝給自己解解悶。
其實食材多半都是清洗好的,蘇妤簡單地又洗了一洗,便動手做了起來。手上還算熟練——這要拜那兩年的苦日子所賜,那時因為只有折枝在身側,許多事都要自己料理著,時常動手做兩道小菜,廚藝自是練了出來。
.
賀蘭子珩到德容殿時,聽宮人說蘇妤去了小廚房,不覺起了些好奇之意,也不叫人跟著,逕自前去看。
正巧看到蘇妤忙得不亦樂乎。各種食材在她手中的刀下很快變成丁、絲、片、塊,逐樣擱進鍋裡。
皇帝倚在門邊思量著:這是……做湯?
隨著爐子的升溫,廚房裡慢慢熱了起來,細密的汗珠從蘇妤額上滲出來,她倒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面上猶帶著一縷笑意,手裡仍握著菜刀,抬手就用袖子擦了一把。
好嘛……平日裡的萬千儀態呢?
.
盛了一碗湯出來,蘇妤回身將它擱在案上,想著涼上一涼,一會兒嘗一嘗味道。轉回去又接著忙著做下一道菜。
無意間回頭一瞥……湯呢?
視線抬起,蘇妤就看見皇帝端著湯碗正吹著,訝了一瞬擱下鍋鏟,恭敬福身:“陛下安。”
“嗯。”皇帝應了一聲,繼而便喝了一口,仔細品了一品,告訴她說,“鹹了。”
“……”蘇妤頷首,平靜答說,“陛下,那是準備留著煮麵的,就是要鹹一點。”
“……哦。”皇帝了然一笑擱下湯碗,繞過案台走到她面前,睇了她須臾,緩笑問她,“好端端的,怎麼想起親自下廚了?”
“沒事可做。”蘇妤溫聲答道,“一閒下來,就總忍不住亂想。”
近來的事情確實太多。
皇帝點了點頭,短暫的一陣沉默後,幽幽道:“葉闐煦入獄了。”
“臣妾知道。”蘇妤輕有喟歎。倒不是裝的,卻也非可憐葉家,只是覺得當真是世事無常。
“罪狀很多,但除卻巫蠱一事,也沒什麼真說得上死罪的。”皇帝凝神說著,輕聲一笑。復又看向她,“至於巫蠱的事,究竟如何,你比誰心裡都清楚。”
陡有一滯。蘇妤只覺連心跳都停了,強自定了神才敢抬起頭,竭力平靜地問他:“陛下何出此言?”
“還不肯說麼?”皇帝淡笑未變,仍是看著她,神色間很難看出什麼怒意。
他居然知道……
蘇妤的神情無可抑制地變得驚詫不已,只覺他看似平靜的面容下有足以置人於死地的森然。強沉了口氣,心知他會這般說出來,便是至少有了七八分的篤信。後脊一陣寒慄,蘇妤驀地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妾……”
“朕不是來聽你認罪的。”皇帝垂眸看著她,“告訴朕,全部始末。”
“陛下……”蘇妤張惶地抬起頭,一時不知他為何要追根問底。皇帝仍是神色淡淡的,只是定定地瞧著她,等她說話。
貝齒狠咬,蘇妤低下頭,終是一五一十地將全部事情都道了出來。從發現葉景秋的蛛絲馬跡到反手一擊、喝大寒湯裝病、收買欽天監和道人……
見皇帝如此,她不敢說半句謊話,卻是略過大長公主不提。關於嫻妃,也只是說了嫻妃幫她查書之事。
其他的……嫻妃本也沒做什麼就是了。
待她說完,皇帝沉吟了一會兒,才又道:“沒了?”
“……是。”蘇妤低低道。
“你知不知道巫蠱是死罪、欺君也是死罪?”皇帝又問。
“知道。”蘇妤答得平靜。
“如是朕要把巫蠱和欺君的罪都治在你頭上呢?”皇帝再度問道。
蘇妤一顫,靜默須臾,只反問說:“陛下什麼時候起的疑?”
“從欽天監勸朕查是否有魘勝開始。”皇帝倒是利落地給了她答案,“加之姑母明明看到你住在成舒殿,仍懷疑你的病是因為朕待你不好所致,未免太假。”
他知道齊眉大長公主……
蘇妤慌了,抬起頭急求道:“陛下,是臣妾去求的大長公主……”
“朕知道。”皇帝忽地又有一笑,卻是續道,“朕也求她來著。”
……什麼?
皇帝睇了她一眼,“地上涼,起來。”
蘇妤站起身,頭也不敢抬。皇帝隨意地倚在身後的櫃子上,有些許嘲諷地看著她,含笑道:“光記著齊眉大長公主是你舅母了?那還是朕的姑母呢。”
……她自是沒忘。可即便這樣也不應該,大長公主是有分寸的,這樣關乎性命的事,如何會一邊幫著她、一邊轉臉便將她供出來?
“別這個表情,是朕問的姑母。”皇帝道,“大概知道如是你搞的鬼,姑母多少是會幫著你的,所以在宮正司開始查之前,先問了姑母一句。”
蘇妤訝然,惶惑間有些失措,皇帝兀自繼續解釋道:“朕知道是葉氏先想動手,也知道你一直恨她,所以……循著你的心思辦罷了。”皇帝說著,笑聲中有幾許自嘲,“朕到底下手比你狠些,知道斬草除根的道理,免得葉家反過來找你尋仇。”
所以……
蘇妤猛然恍悟:“所以太皇太后……”
她一直有些疑惑,齊眉大長公主把事情牽扯到太皇太后身上,不怕皇帝起疑麼?葉氏可是沒什麼詛咒太皇太后的理由。
“是。”皇帝頷首,“朕安排的。”
怪不得不曾起疑,一切順利得超出蘇妤的預想。
這也就是那人偶只是做做樣子,並非尋巫者真下了蠱。若不然傳出去,這不孝的名聲皇帝便是要背定了。
“你不該這麼做。”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了,皇帝終是說了這麼一句話,說得蘇妤不知該如何回話。
“臣妾恨葉氏。”她說。就算他為此覺得她心狠了,她也不後悔這樣除掉葉氏。那份積怨到底太深了。
“恨她也不該那麼毀自己的身子。”皇帝淡泊的口吻讓蘇妤一愣。她還以為多少是要怪她使了陰謀……難道不是?
皇帝叉臂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思索著什麼,最後伸出一隻手握過了她的手,睇著她的手背輕一笑說:“瘦了這麼多,你何必?你如是當真忍不了、非得立時三刻就要朕廢了她,倒是和朕直說啊……遭這麼大罪,你不嫌虧得慌?”
“我……”蘇妤對他的反應很感意外,一時無言以對。她怔了一怔,皇帝又笑道:“當初信誓旦旦地說必要活得比朕長,你忘了?這麼往死裡作踐自己。”
當時那話……
蘇妤不禁吸了口涼氣。好像確實是忘了,那句她曾經對他說過最不留情面的一句話,她已經忘了。
是已逐漸忘了從前的不睦、當真愈漸接受他了麼?
說不清楚……
只是,蘇妤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喜歡這些日子的相處的。
“發什麼愣。”皇帝輕哂著一拍她的腦門,“你還真是沉得住氣。”
“再不敢了……”低頭認錯。蘇妤有些訕訕的,本是鮮少害人,偶爾出個手大鬧一場,還就這麼被不留情面地看穿、戳穿。
皇帝居然還拿這事調侃她。
“你這點心思,日後還是少用吧。”皇帝一笑,“要不先把朕那兒的《三十六計》、《孫子兵法》一類的書取來看看?”
“……”蘇妤尷尬地乾笑一聲,又悶悶道,“臣妾知道錯了。”
“嗯。”皇帝終於滿意地點了頭,“日後再想做什麼,你直說一聲,別拿自己的命搏,行不行?”
“……諾。”頷首福身,起身間掃了眼一旁的炒鍋,眼見裡面的菜已有些糊。雖是火用得並不大所以糊得不厲害,但仍是吃不得了。
“耽誤你下廚了。”皇帝隨著她的目光覷了一眼,淡言道。又問,“做的什麼?”
“……筍片。”蘇妤回答。
她只覺氣氛詭異得很,皇帝心下卻萬分清楚——自己現在就是在沒話找話!
沒話找話的原因麼……是因為真正想說的話他一時不知該怎麼同蘇妤說。心下暗罵自己實在磨嘰,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卻生生繞了這麼個大彎子,連巫蠱的事都拿出來說了個清楚,說完之後還是不知怎麼同她開口說“正事”。
“阿妤……”皇帝猶豫著喚了一聲,繼而輕咳道,“朕想說……”
蘇妤奇道:“什麼?”
“朕想說……”皇帝再度開口,思量了一瞬,道,“朕從前跟你說過,待你好,是想彌補從前對你的虧欠。”
“是……”蘇妤低應。
“朕現在不想彌補你了。”
“……啊?”蘇妤輕怔。
看蘇妤一臉訝異中略有不安的神情,皇帝沉了一沉,可算是把那句盤算了很有些時日的話講了出來:“做我的妻子,可好?”
蘇妤怔而未言。
皇帝有些無所適從,兀自又續道:“嗯……不是皇后,是妻子;不對……是想說……不止是皇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2:32
【
卷三‧或近或遠今世
】
第六十九章:昭儀
“……陛下?”蘇妤向後退了一步,眼中滿是防備。只覺皇帝這話太突兀太莫名,任誰聽了也會心驚。
剛發落了葉景秋不久、整個葉家眼看也要牽扯進來……他此時來同她說這樣的話。
蘇妤沒法不又一次覺得,帝王心當真難測。先是莫名其妙地待她好、說想補償她,如今又希望她真正做他的妻子。
微抬起頭,蘇妤惶惑不定地望著皇帝。心裡很想問他一句:葉氏也曾是陛下看重的人,如今說發落便發落了,自己日後會如何?
卻是知道不能問的。
默了一默,蘇妤復低下頭,不知道怎麼去答這話。
隔著她輕覆的眼睫,皇帝細細觀察著她眸中的情緒,自己定了定神,沉然道:“阿妤,朕不是一時興起。”
不是麼?
蘇妤抬了抬眼。他這般待她好也有一年多了,她也能感覺出來,皇帝確實對她包容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她是嬪妃,侍寢本是份內之事,可就連這事,因她不願意,皇帝也沒逼過她。
仍是如常地寵著她。
他說不是“一時興起”,蘇妤是信的。如是一時興起,她大約早已再度失寵,不會得寵一年有餘。他在遊獵時騎馬陪她緩緩逛了一天、養雪貂陪她玩、生病的時候把她“扣”在成舒殿照顧她,還有那中秋的水榭、環雁池……
如說是“一時興起”,這也太大費周章。
但如不是一時興起,總該有點別的原因。
長久的靜默之後,賀蘭子珩終於從她口中聽到了答案:“陛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她還是誤會了。
有一瞬的懊惱,皇帝微一頷首,卻是道了一句:“多謝。”
在蘇妤十九歲生辰前夕,皇帝忽地下旨封她昭儀,位居九嬪之首。
旨意下得突然,莫說上本勸阻,一眾朝臣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一下。私底下難免有人怪禮部做事沒輕沒重:怎的說照辦便照辦了,知不知道這位雲敏充儀身上負著怎樣的罪?
禮部眾人面對著各方的不滿,也甚是難做。
不是他們不想勸皇帝,而是那日到了禮部的是兩道旨意。一道是晉封雲敏充儀為正二品昭儀的旨,另一道……是皇帝的口諭。
說起來,那道口諭很是“不文雅”,通俗直白卻意思明確,眾人聽罷後面面相覷了須臾,只好照辦。
皇帝是這麼說的:別那麼多廢話,不必說什麼蘇氏做不得九嬪之首的話。不就是冊個昭儀麼?朕的家事誰也別多管。更別拿她有靳傾血統一事當說辭,對這個不滿,當年先帝下旨賜婚的時候怎麼沒見眾卿攔著?現在想起她有靳傾血統了?想攔著找先帝說去。
一席話從來傳旨的大監徐幽口中複述出來。徐幽口氣沉穩平靜,神色卻也有些怪。但到底是如實地將一番話說到了,眾人聽得很明白——誰敢說一個“不”字,就找先帝說理去。
先帝在哪呢?現在大概在奈何橋的另一邊……
禮部官員們想了想:還是聽皇帝的為好,不廢話。
是以禮部上下一時無人敢和外邊多嘴了,等到朝臣們聽說此事的時候,一切都已成了定局,禮部和宮中都開始著手準備蘇妤冊立的事了。
旁人可以緘口不言,蘇妤卻不能。這“九嬪之首”的位子歷來有些特殊,不會輕易冊封。目下昭儀之後的八個都空著,就直接把她擱到了這位子上,別人不開口可以,她若也就不吭聲地坦然受之,未免顯得太不知天高地厚。
心知六宮都看著,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必須做到,何況蘇妤是委實被這旨意攪得不安。那日皇帝對她說完那番話之後,二人間多少有幾分尷尬,是以這幾天,皇帝都沒主動來見她,她更加不會主動去求見皇帝。
這突如其來的晉封旨意……
蘇妤終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往成舒殿走一趟了。入殿,如常地行禮下拜,皇帝如常地讓她免禮落座。
坐定後,卻是皇帝搶先開了口:“一句話,如是來推辭昭儀之位,你還是回吧。”
“……”蘇妤被他一句話嗆啞了,思了一思還是道,“陛下,這位子……”
皇帝掃了她一眼又道:“要不你跟先帝商量去?”
一旁的徐幽聽著都忍不住覺得被嗆了。陛下,您總把先帝搬出來說事……不合適吧?
“……”蘇妤又啞了一會兒,道,“陛下,不是臣妾有意推辭,可這旨意……朝臣們也會不滿吧?”
“朝臣們不滿。”皇帝輕笑,遂覷著她道,“你管得著麼?”
“……”蘇妤覺得自己無法跟皇帝交談了。
“你就等著冊封禮便是,管一管朝服是否合適之類的事還差不多,朝臣們滿不滿意朕來應付。”皇帝凝笑,看蘇妤悶悶地不說話,一思又道,“伸手。”
蘇妤輕輕地“啊?”了一聲,便不明其意地依言伸出手去。
“兩隻。”皇帝又道。
“……”蘇妤慢慢把另一隻手也抬了起來。
皇帝拎起正在一邊吃著東西的非魚,就擱到了蘇妤手上:“不然你管它也成。”
“……”蘇妤看著被自己托在手心裡滿臉無辜和茫然地和自己對望的非魚,把它摟進了懷裡。
皇帝今天是徹頭徹尾的油鹽不進!
該說的話皇帝不讓她說,蘇妤便抱著非魚在旁邊安靜地坐著了。皇帝時不時地瞟她一眼,很是滿意,看了會兒折子徐徐道:“禮部挑的吉日還有些時日,不然你先把旨接了,省得等那麼久?”
蘇妤啞了啞:“不急……”
“不然生辰當日?朕就省得備禮了。”皇帝淡聲又問。
蘇妤眉頭一挑:合著您是為了偷這個懶?
“還提前拿昭儀俸祿不是?”皇帝又道,好言相勸。
蘇妤認真地點了頭:“陛下真是精打細算。”
皇帝擱下折子,以手支頤:“那就這麼定了?”
於是便是這樣定了。
臘月初五,蘇妤心知這一日皇帝要正式下旨晉封,卻不知會是什麼時候。心中存著事便難免不安,暗道如是傍晚才來傳旨,就又要懸著一顆心等一天了。
皇帝倒是沒打算給她這機會。正在長秋宮晨省的時候,一聲尖銳的“聖旨到”灌入椒房殿中。
一眾嬪妃俱是有一驚,不知這是什麼旨意。
徐幽踏進殿來,站穩了腳步,道:“雲敏充儀蘇氏接旨。”
皇帝這是……要這樣當眾讓她領旨冊封麼?
蘇妤脫列而出,到徐幽面前穩穩跪下。旁的嬪妃互相看了一看,到底是有聖旨在,也隨著她跪了下去。
徐幽慢條斯理地讀著,一字字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不過是些晉封時常用的誇讚言辭,最能讓眾人各懷心思的,說到底還是昭儀這位份。
這邊徐幽讀著,皇帝慢悠悠地“逛”進了椒房殿。也未打斷徐幽,就立在門邊靜看。
徐幽免不了神色一動,倒也未停,繼續如常地讀了下去。蘇妤瞧見那一抹玄色衣裾更不免輕有一顫,卻是守著禮數沒敢抬頭。
那以“上諭”為始的旨意終以一句“欽此”落了音,蘇妤行禮叩拜,曼聲道“謝陛下”。徐幽自然而然地退到一旁——既然皇帝在,這禮當然該皇帝來受。
皇帝伸手一扶,隨口就道了句:“客氣。”
……客氣?!
皇帝在場的宣旨封賞並不少見,倒沒聽說過誰謝了恩後皇帝說“客氣”。
蘇妤眼眸輕抬,沒話找話地笑言了句:“陛下今日……下朝下得早?”
“嗯。”皇帝一頷首,“今日沒什麼事。”
一眾嬪妃都還跪著,蘇妤向側旁讓了半步提醒皇帝,皇帝叫眾人起了身,便問佳瑜夫人道:“夫人可還有事麼?”
佳瑜夫人微微一怔,低首答說:“無事……”
皇帝又看向嫻妃:“那嫻妃呢?”
嫻妃一福:“臣妾無事。”
兩個執掌宮權的嬪妃說了無事,皇帝方是一笑,牽著蘇妤的手就往外走。
“陛下您……”蘇妤被他弄得無所適從,手上情不自禁地掙了一掙,遂被皇帝笑覷了一眼:“生辰麼,慶生去。”
……不是說提前冊封算是慶生、省得備禮了麼?
覺得她的手還在掙,皇帝腳下未停地繼續往前走著,一壁走一壁說:“不許說不去,朕今天特意免朝來著。你若敢說不去,朕就讓文武百官都知道是為你免的朝。”
然後她就要被說妖妃禍國……
蘇妤不敢吭氣了,乖乖地跟他走。
皇帝回到成舒殿換了身紋飾普通的常服,就帶著她再度出了殿門。已有馬車在殿門口候著,蘇妤一看,偏頭問他:“要出宮麼?”
“嗯。”皇帝蘊笑一歎,“今年的雪下得實在好,在宮裡憋著可惜了,出去看看。”
馬車駛出皇宮、出了皇城,駛進了一條小道便停了下來。皇帝一笑,解釋說:“大好雪景,不坐車了,下去走走。”
便自行下了馬車,蘇妤也跟了下去。城裡的雪積得很厚,蘇妤的腳一踩下去,雪地上便出了兩個不淺的坑,雪鬆鬆地將她的雙腳埋在底下。兩旁落進坑的雪花中有些直接掉進了她腳上的翹頭履中,絲絲涼意沁來,蘇妤輕一吸氣:“好涼!”
臉上卻是笑意盈盈的。
有點涼不怕,可雪太厚,腳落下去便陷進雪中,下身再往前走,一步步走得頗是艱難。剛走出兩步,皇帝回過頭瞧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將手遞了過去。蘇妤正專心致志地“走路”,下意識地就握了上去。
小心而緩慢地向前走著,她注意著腳下的路,皇帝卻只注意著她。面朝著她、背對著前路,她往前走著他便是穩穩地往後退著,凝睇著她被斗篷鑲毛邊的帽子包裹的臉頰,覺得她的樣子實在好玩。
藉著他的力走了老遠,一直到了雪不再那麼厚的大道上才反應過來。驀地一鬆手,卻被他反應頗快地同時反捉住。
皇帝看了看前面的走道,噙笑說:“雪厚難走,雪薄不難走卻滑。”遂回過頭來睇著她,手上一錯,將她的手完全握在了掌中,“別摔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2:46
第七十章:雪天
“來。”皇帝不再詢問她的意思,挽過她的胳膊,小心地繼續向前走去。
仍有雪花稀稀疏疏地飄散下來,落在道路原有的積雪上,融為一體。街上比平日裡安靜多了,這樣的天氣,大約人麼更願意在家中取暖吧。
城中的一坊、一屋、一樹,皆被一片潔白覆蓋著,比往日少了兩分嚴肅,卻添了不一樣的溫馨和威嚴。
偶有幾個小孩子嬉笑著跑過,穿得厚厚實實的,和同伴們一起叫著喊著、打著雪仗。蘇妤有些失神,她又何嘗不是這樣長大的——縱使小時候家裡管得嚴,不會這般在街上玩,可下雪的時候,府中也是由著她嬉戲的。
那時候她和蘇澈時常從秋天起便日日期盼一場大雪,然後在第一場雪襲來時,合力堆一個很大的雪人。
直到她出嫁。
她在十五歲那年的元月嫁入太子府,相安無事地過了七個月,中秋還沒來時就已和太子鬧僵。那年的冬天,是她頭一次覺得……寒冬當真淒涼。
儘管任何人都是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太子妃殿下”,可那時,她仍是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裡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嫁過。
“怎麼了?”皇帝的聲音沉沉的,打斷了她的神思。蘇妤抬起頭,望了一望他,銜笑搖首。
“總是有話不肯說。”皇帝低笑,審視著她,笑意不減分毫。
“不肯說,是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不會想聽。”蘇妤輕輕笑著,頷首道。一架馬車從旁邊的大道上駛來,行得頗快。皇帝循聲瞧了一眼,似是無意地從她身後繞到了道路外側,將她擋在裡面,才笑道:“你不說怎麼知道朕不想聽?”他說著一睇她,“朕現在最想聽的,就是關於你的每一件事。”
蘇妤一哂,半開玩笑說:“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說過想讓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說,“夫妻之間,沒有什麼大不敬。”
蘇妤終是點了點頭,緩緩說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靜地聽著,聽著在那個冬天發生在他府裡、他卻從來不知道的事。
她說,那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從前有蘇澈、還有其他世家的貴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見不到蘇澈,妾室們對她這個遭太子厭惡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得慢極了,從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強強堆完了個身子。”蘇妤含笑回憶著,“凍得雙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個合適的理由哭一場。”她是太子妃,總是要當心著舉止。那陣子每天都過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裡哭過,躲在被子裡,誰勸也勸不住。但又委實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凍得雙手疼痛不已的時候可算給了自己合適的由頭。蹲在院子裡、蹲在那個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那時臣妾真的想家了,縱使家裡規矩也嚴,嚴到讓臣妾在家時天天想趕緊嫁人。”蘇妤喟歎著微有一笑,“可是在家裡,父親就是對臣妾再嚴,出了事也還是會聽臣妾一句解釋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時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個大錯,直接讓陛下……或者直接讓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續道,“可是臣妾到底沒那個膽子,不敢再做錯什麼了。”
她笑意淒迷,皇帝問她:“為了蘇家?”
“是,為了蘇家。”蘇妤點頭,繼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他道,“陛下說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蘇家當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問得認真,問得皇帝一噎。
這是他不能給她的承諾。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實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蘇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許就是禍及朝堂亦或是動搖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蘇家無罪”,但這話他卻是說不得。
他的補償,不能搭上祖輩的基業。
“阿妤,你父親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歎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從來不是朕一人說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輕許這個諾言。”皇帝緩然道。語中微有停頓,又道,“但朕可以擔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蘇家當真罪無可恕,朕也會顧著你的心思盡量為蘇家減罪。能流放便不賜死,能以罰錢抵罪便不流放。”他說著,啞笑有些無奈,“只願你父親給朕這個機會。”
蘇妤沉默,好像在仔細斟酌他的話,這樣的神色讓他有些不安。思量著要不要再解釋些什麼的時候,蘇妤卻突然抬了頭,眉眼淺彎成弧線,一笑說:“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麼?”倒說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讓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說說而已、也不是別有用心。”蘇妤清凌凌道,“如是騙臣妾的,便在蘇家的事上也編一通好聽的讓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聞言挑了眉頭,淡看著她許久不已,見她仍是眉眼彎彎的笑著,才一歎道:“你有的時候還真是很有些小聰明麼……”
“這算是好話麼?”蘇妤問他。
“……”皇帝想了一想,“當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蘇妤銜著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嗆他的話,已報前幾日說起晉封一事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之仇,“問一問天下人,只怕也沒幾個覺得這是好話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後凡說人有‘小聰明’的,都屬真心實意的誇讚。不可用做貶義亦不准用於嘲諷,如何?”
眼見蘇妤微頷著首眉目一轉,抬眼便道:“陛下頗具‘小聰明’!”
端得是譏嘲,偏生他又剛開了金口,說是“真心實意的誇讚”,此時總不能自己改口駁自己的話。
橫她一眼,皇帝驀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蘇妤登時腳下不敢挪動了,輕輕一動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環顧一圈,伸手抓了街邊一棵小樹上的雪來。
“陛下別……”蘇妤看他走過來時的神色,立時就猜到了他要幹什麼,一壁維持著腳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睜睜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遠的地方停了腳。
“哼……”皇帝一聲帶笑的輕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門按了過去。
蘇妤躲又躲不開,只剩認命的驚叫。
涼死了……
一邊擦著臉上半化的雪,一邊滿是委屈地拉下了臉:“剛說信了陛下……”
擦拭間手中也冷了,蘇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頸間。
這回輪到他被涼得一聲低呼。
隨出來的宮人遠遠看著:陛下和昭儀娘娘……這是打起來了?
聽著倒也不像。
撥開她的手,皇帝對一副幸災樂禍神色的蘇妤怒目而視:“你來勁?”
孰料她竟笑著反問:“如何?”
如何?她寸步難移,他一雙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穩。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撿了個雪塊在手裡掂著,一邊掂著一邊笑看著她。
“……”蘇妤看著那雪塊,臉都白了。那雪塊大約是半融開又凍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這麼砸過來還了得?
“陛……下……”蘇妤咬著嘴唇向後蹭了半步。
“嗯?”皇帝彷若無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裡繼續顛了顛那雪塊。
“臣妾錯……”一個“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報復就得逞了。倒是沒砸她,卻是將那冰雪摻雜的一塊直接捂到了她脖子裡。凍得蘇妤忍不住地渾身一縮,便要蹲下躲開。蹲至一半時整個身子倏爾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後仰了過去。皇帝一驚,手裡鬆了那塊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塊冰卻順著脖子直接滑進了衣服裡。
一陣冷意順著後頸一直溜到腰間,蘇妤咬著牙直抽冷氣。
“……”皇帝心知發生了什麼,登時無措,扶著她的手仍未鬆開,啞啞道,“阿妤……這個……朕……”
“陛……下……”蘇妤貝齒輕顫,瞪著他目光森然。
那塊冰有半個巴掌大,如是就這麼等著在她衣服裡化完了……
皇帝覺得她且得記恨自己一陣子。
如是讓遠處隨著的宮人來幫忙……
皇帝覺得這種窘迫的事讓宮人知道,她更得記恨他一陣子。
“別動……”皇帝忍著尷尬和幾乎要忍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笑,強把她按住了不讓她亂動。看了看她身上厚實的斗篷,覺得……這樣細微的動作,外人應是看不到。
後脊不斷沁入的涼意讓蘇妤不敢亂動,直看著他的雙手探進斗篷來將她環住,在背後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領上襦,終是抻了出來,斗篷底下傳來一聲冰塊落地的聲音。
蘇妤長緩一口氣。
皇帝的手卻就此鬆開,在蘇妤怔然間反一用力,她整個人便撞進了他懷裡。
“別動。”皇帝再度說了這句話。但沒了那冰塊在,她明顯不那麼聽話了,他不得已提了兩分聲,又道了一次,“別動。”
蘇妤仍是掙著。他無所顧忌不要緊——但這可是錦都的大街,多少朝臣的府邸就在附近的坊中,這如是迎面撞上了……
陛下您生怕無人糾劾不成?
蘇妤哪裡知道他的心緒。
上一世,她自盡時的畫面在他的心底揮之不去,那時的歉意、愧悔與懊惱一直延續到現在,且是與日俱增。
從那時起他就每一天都忍不住地在想……
如若他肯對她好一些、哪怕只是多聽她一句的解釋,會不會就會不一樣。
他就不用眼睜睜看著她受盡委屈然後自盡。
那時他萬分地想攔住她落下去的刀刃,摟住她告訴她他的後悔。可是沒機會了,他的手臂一次次從她身上劃過卻半點碰不到她,就算在她倒下後,他也無力再摟住她……
所以這一世,每一次摟住她的時候,他都覺得欣慰而不真切,每一次都不想放開。
“阿妤。”他喚了一聲,聽到她略有不安的:“嗯?”
“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他說,過了一會兒,聽到她似乎帶了點驚疑的:“哦……”
“……嗯。”
大抵是因為下雪、又因為皇帝當日免了朝,他們萬分幸運地未在街上見到任何一個朝臣,免去了皇帝次日要好生應付文官一番的麻煩。
是以二人玩得頗為瀟灑,不僅將城中雪景看了個遍,還沒忘去東市西市走上一遭。
用皇帝的話說,那叫看看民間物價如何。
返回皇宮時已近戌時末刻,正是嬪妃從長秋宮昏定完各自回宮的時候。皇帝和蘇妤也沒備步輦,仍是攜著手悠然在宮道上走著。
偶有嬪妃或宮人經過,黑暗中藉著宮燈一看,忙不迭地福身見禮,皇帝時不時應上一句“可”,視線卻鮮少從她身上移開。
一路進了成舒殿,各自解下斗篷,宮人即刻奉了熱茶來為二人驅寒。皇帝瞟了一眼卻笑道:“換溫酒來。”
恰又是生辰、恰又是溫酒,蘇妤不免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登時滿臉通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2:58
第七十一章:酒後
美酒佳餚,宮中素來是不缺的。二人本是在宮外用過了晚上,目下便吩咐宮人備了幾道合口味的小菜、溫上兩壺酒,倒也愜意。
蘇妤淺啜了一口酒,便知這酒多半是按她的喜好備的,口味偏甜一些,香味也很重。美酒入喉,有一股輕輕的灼熱感延伸開來,一直到腹中,暖了全身。
“合口味?”皇帝輕問,蘇妤點了點頭,遂將一杯都喝了下去,又自顧自地再滿了一杯。
一壁吃著一壁聊著,大約是因著白日裡連二人間最不願觸及的話題——蘇家的事也問過了,皇帝也不曾怪罪,蘇妤便是隨意了許多。
兩個小貂躥到門口,扒著門檻張望了一番,跑進了殿來。毫無規矩地一躍而起到了桌子上,各自望著自己的主人,明擺著是要東西吃。
“呵……”皇帝的手指在非魚頭上一敲,“是要吃東西還是要喝酒?”引來非魚一聲略有不滿的輕哼。
蘇妤則抱起了子魚,摟在懷裡,拿了一小塊水晶餚肉來餵它。子魚一邊吃著,一邊還不忘叫兩聲招呼著非魚過來一起。殿裡暖暖的,二人各餵著一個白白的毛球,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與默契縈繞不散。
一時安靜無聲,只有多枝燈上的蠟燭偶爾發出嗶剝聲響,二人仍是各自餵著小貂,靜默中均有些心緒複雜。
兩年前那個淒清的冬天,她沒有想過這一年的冬天會有這樣一天;而皇帝……
上一世這一年的這個冬天,他也從不知道自己還會已截然不同的方式再過一遍這一天。
均有一抹淺笑浮現,又都各自低著頭,誰也沒注意到對方的神情。
.
皇帝昂首灌了一杯酒下去,酒氣衝散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心緒。又拿了一塊肉擱在非魚面前讓它自己吃著,皇帝抬頭看向蘇妤:“阿妤。”
“嗯?”蘇妤正餵著子魚的手停住,回視著他眼中的沉肅,“怎麼了?”
“朕一直想問你,從前有那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可還有機會讓你原諒麼?”
蘇妤默然,笑意飄渺地沉吟著,撫摸著膝上的子魚道:“陛下想聽實話?”
皇帝心裡微有一緊,遂道:“自然。”
“臣妾不知道。”蘇妤說。似是敷衍的答案,卻見她神色很是真誠,頓了一頓,又續說,“不過無所謂吧,臣妾到底是宮中嬪妃,願或不願,臣妾都得在宮中過一輩子不是?”
一聽就是真話,不過也忒直白膽大。皇帝看著她微微泛紅的雙頰,心知她大抵是有些喝高了,才藉著酒勁說出了這樣的話。
心中一思,暗道蘇妤這酒量也太不濟了些……這酒雖不是果酒那般柔和,但也算不得烈。小小的酒中不過一口的量,蘇妤只喝了三五杯罷了,便已到了“酒後吐真言”的地步。
正想著,便見蘇妤又喝了一杯下去,仰首間透著二分豪氣,擱下酒杯又笑道:“再者……便是尋常人家,妻也好、妾也罷,也未見得有幾個能和夫家和和睦睦一輩子、半點不快也不生的。”
皇帝聽之點頭,笑言:“這倒是。”
“所以麼……臣妾懶得去細想那些,陛下又何必執著?”蘇妤無所謂地說著,皇帝默了一默,又道:“照你這樣說,過去了的事,便皆不該執著了?”
“執著有用麼?改變得了什麼?”蘇妤嘴角一扯,發出一聲啞笑,“莫說執著過去改變不了什麼,便是知曉未來,也未必能改變得了什麼。”
她指得自是她的那些夢,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卻從來無力改變。這才使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眼睜睜看著那一個個夢應驗。
皇帝聽來卻是另一番意味了。他想,過去了的事,執著許是確實無用、也確不改奢望能改變什麼。但上蒼既給了他重活一世的機會……
他又豈能任由這一世如同上一世一樣。
溫酒入口,皇帝笑而道:“朕不信命。”
“臣妾……信一些吧。”蘇妤淺笑。
旁邊有許多宮人服侍著,都多多少少聽得出,二人均有心事,或說是生生讓酒灌出了心事。年頭長一點、由太子府隨進宮中的宮人更有些心思複雜,便是在府中時,也沒見過二人這般把酒言歡。
.
不知喝了多少,蘇妤只覺自己已在夢醒間不停往復了,似乎閉上眼便能沉睡過去,睜開眼時卻又好像還能再醒上一會兒。
皇帝喝得比她多些,倒仍是比她清醒一些,睇著她面上愈加明顯的紅暈道:“早點歇著,明日……朕也不能再免朝了。”
“嗯。”蘇妤用手輕支著額,點了點頭。站起身便覺一陣目眩,折枝剛上前要扶,皇帝卻是先一步扶住了她。眼看她這樣子大約已難走穩,彎下腰一用力將她橫抱了起來。
再低頭看臥在他懷裡的她,輕闔著眼,好像已經……半睡了?
進了寢殿,皇帝將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覺出醉意愈發重了。仍是有一分難得的清醒,讓他提醒了自己一句先去盥洗才是,若不然這般醉著睡下……
指不定要做出什麼。
離榻前又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他伸手給她把被子掖好。蘇妤卻忽地翻了個身,朝著他側躺著,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手臂摟在了懷裡。
“殿下……”他聽到她輕輕一喚,已經很久沒聽到的稱呼讓他微一怔,便聽她囁嚅著續說,“讓臣妾再睡會兒……再進宮……”
一恍神間便連最後的清醒也被盡數擊碎。
這句話,是在他們大婚的翌日清晨時她說的。按規矩,大婚次日他們須得進宮問安,可前一日的昏禮儀程繁複,加之洞房花燭,次日他倒是仍精神頗好,她卻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心知天已不早,又實在起不來,便耍賴一般抱住了他的胳膊,央他讓她再睡一會兒。
.
皇帝低頭看著死死抱著他胳膊的蘇妤,羽睫輕輕地覆著,鼻息平穩。瑩白的肌膚上微泛的紅暈就像顏色恰到好處的胭脂在臉頰上浮著。那壓在他胳膊上的玉臂,腕上的鐲子還沒摘。這一對蠶絲玉的鐲子還是他去年給她的,她好像很是喜歡,總能見她帶著。
目下……他忽地覺得這一對色澤溫潤的鐲子在她腕上輕輕套著,有一股莫名的旖旎之色。
“阿妤?”他輕喚了一聲,蘇妤似乎又意識地“嗯”了一聲,鬆開他又平躺過去,再度睡得沉沉。
他終於在醉意中俯下身去,輕吻在她額頭上。唇畔與她一觸便再也離不開,一點一點地移著,移過耳邊、滑過頸間,從他內心翻騰出一股接一股的燥熱。
伸手扯下幔帳,周圍瞬間暗下去幾分。蘇妤彷彿察覺到什麼,睜了睜眼仍是醉意醺醺:“陛下?”
她感覺到他的手探進她的衣服,直伸到了她的腰後。手指蹭在她的皮膚上,讓她有一陣不同尋常的慄然。
蘇妤不知自己是夢是醒,她想她是睡著的,神思又好像無比清明。
“陛下……”又一聲輕喚,蘇妤微微鎖了眉頭,有些許推拒之意。
身體卻和語氣截然相反。似乎身上的每一處都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在他不斷落下的吻中不住地迎合著他。
這一天,她想過的,從他開始待她好的那時起她就想過的。她覺得自己到底是他的嬪妃,勢必躲不過這一天。
但每每想起,心底都有忍不住的厭惡。
他已有那麼久沒碰過她。較之在太子府中的幾個妾室,他繼位後免不得多了很多嬪妃。想到床笫之歡時,她總不禁會想到……他必定比當初要精進許多,這麼多嬪妃,他可以不斷的有新歡,也會用各樣的法子取悅她們。然後到了那一天時,再這樣來與她歡愉。
終是沒能避開這一天,可卻似乎與她的預想不太一樣。似乎……確是比當年嫻熟許多,卻有著出乎意料的急躁。
夾雜著酒氣的氣息在幔帳中縈繞著,讓她有些摸不清他的情緒,只奇怪於在宮中有這許多嬪妃的情況下,他為何還會有這般幾乎讓她有些怕的急躁。
卻又有著兩分小心。
蘇妤覺得渾身都被酒氣與他的氣息所包裹著,再沒有分毫反抗的力氣,任由他擺弄著,感覺到他欺身覆上來,不知自己是想推拒還是想接受。
幾分無可奈何又似乎有些喜悅的心緒下,蘇妤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大約只是她喝醉後的一場夢。
直到他撞進她的身體。
二人都太久沒有歡好,這一下他很用了幾分力氣,讓蘇妤禁不住地輕呼了出來,終於不得不讓自己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輕微的疼痛在心底激起一陣說不出的委屈,蘇妤狠咬住嘴唇,眼淚仍是順頰而下。
他仍是緊摟著她,唇邊蹭到那一絲鹹味,騰了手順著她的後脊輕撫上去,直到頸邊方繞到了前面,輕拭掉她的眼淚,有些意識不清地哄了一聲:“別哭……”
右肩卻驀地有一陣劇痛。
賀蘭子珩眉頭蹙著悶哼了一聲,身上動作未停,肩頭也任由她咬著,手與唇皆在她肌膚間遊走著,在她身上漾起一陣陣酥麻。
舒服卻又有些難受。蘇妤只覺他動作愈發激烈了些,黛眉皺得更緊,雙臂不自禁地環上他的脊背。恰又有一陣略分明的疼痛被撞出,痛得蘇妤渾身一緊,指甲狠狠地刻了進去。
“呵……”一聲輕笑。賀蘭子珩只覺心中那一團火在她這般的狠掐之下再也壓制不住,微抬眼覷了她一眼,在她滿眼的驚懼中再度俯了下去。
這一回,帶了些成心“給她好看”的報復之意。
蘇妤只覺眼前一白又一黑,耳畔響起些許低低的鳴音。心中有些發慌,許久不絕卻又可以忍受的痛感讓她覺得更加委屈,很想罵出聲來,罵他故意欺負她……
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逐漸的,一切心緒都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了,仍清楚地感覺到他環著她、自己也回手仍緊摟著他,便這樣一並不管不顧的……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3:11
第七十二章:夢醒
筋疲力盡中,蘇妤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睡了過去。只覺的在漫無邊際的醉意與乏意中,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墜著,繼而一陣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天寒地凍的時節,冷不丁地墜入了冰湖。
全身發抖。
在這冰湖裡,無盡的記憶猶如湖水般突如其來地灌了進來,讓蘇妤猝不及防間竭力地想看清楚每一個細節。
好冷……她覺得自己在發抖。艱難地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雕樑畫棟。很是熟悉,一時似乎又難以想起這是什麼地方。
……霽顏宮?貞信殿!
努力的思索,終是有了答案,卻在得到那答案間便陡然瞪大了眼,猛一滯息……
她想起來了。
那天也是這樣,好冷。血液一點一點地從身體裡流出,寒冷間,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望著貞信殿的殿頂,直到再也無力睜眼。
眼前只餘一團團顏色各異的迷霧,忽有一陣巨大的吸力,吸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向後跌著,兩旁畫面飛轉,速度快極了。
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然後不知是過了多久,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些畫面。一時無奈,那是她一世裡的一點一滴,多是不堪回首的記憶,她卻不得不去看。
.
一件件事情由近及遠的呈現,最初是一句:“貴嬪娘娘,陛下駕崩。”她瞪大了眼睛,看到宮人對“她”說出這句話,然後聽到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這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蘇妤只覺整個世界都要崩塌,兩世的記憶同時翻湧著,一點一滴都好像要在頭中炸裂,一陣劇痛。
“陛下,絕不會是蘇貴嬪……”
宮正張氏。蘇妤感覺週遭一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張氏在成舒殿裡說出這句話,然後被人帶走。她想起來,張氏是因為非要為自己說情而死的……便是那一天麼?
“陛下,蘇家之事……妥了。”沈曄?蘇妤微愣,卻不知他這句“妥了”是什麼意思。
疑惑間,她好像被丟出了那些飛轉的畫面。站起身……蘇府?
一聲沉重的歎息。蘇妤驚詫地回過頭,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一團刺目的白色上。她看到父親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將那白物拿了起來,拋上房梁……
白綾三尺!
在凳子被踢翻的那一瞬,蘇妤無可克制地想要大叫出來,卻又猛被抽到了另一個地方。
鬧市。
起哄的人們吵吵鬧鬧地圍著,在高台前指指點點。她彷彿是騰在半空中,俯身看著。在那高台上是……蘇澈!
只那麼短短剎那間,利刃落下,生生將蘇澈的身子斬為兩截。
“蘇澈!”這一回,她喊了出來,喊得自己破音。
一下子落了地,她怔怔地望著尚未氣絕的蘇澈,耳邊一陣陣地嗡鳴。
她聽到有圍觀的人唏噓不已地喟歎,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家裡落了罪,十七歲的年紀,也逃不過去。”
週遭霎時一黑。
十七歲……蘇澈死的時候才十七歲,那麼,便是她二十一歲那年。
一陣如刀絞的心痛。
她從不知道這些事。朝中的事,她打聽不到半分。雖是清楚父親的野心,知道皇帝與父親爭了多年了,卻從來不知……原來家中早在她二十一歲那年便落了罪,更不知弟弟死得這般淒慘。
“蘇澈……”她在黑暗中走得魂不守舍,緊緊抱著臂也減少不了半分心中的恐懼。
痛苦之餘,她覺得自己傻透了。
曾與她同牢合巹那個人、她的夫君,後來一天一天地傷她,不肯信她半句話。她心裡怨,卻是不曾恨過他,甚至……仍是對他充滿幻想的。
她告訴自己,即便蘇家罪無可赦,他也終是沒對蘇家趕盡殺絕。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徹底錯了。
蘇家早已沒了。他不僅趕盡殺絕,甚至沒有告訴她一聲,讓她連哭也不能哭上一次……
都說牆倒眾人推,想來也不會有人敢冒著觸怒聖顏的風險去替父親和弟弟收屍吧……
“賀蘭子珩……”她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齒地喚出了這個名字,極盡怨恨。
.
身體又倏然被吸了回去,吸回了那飛轉的畫面中。
蘇妤逐漸意識到,這一切畫面都是倒著排的,從她死時為始,越往後看到的便越是長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求您饒了折枝……”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不停地留下,跪在殿裡不住地求他,卻又怕擾了他似的,連聲音也不敢太大。
那種壓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陛下……臣妾只有折枝了,她如是死了……”她沒有放棄地繼續哭求著,他卻只看著手裡的折子,頭也沒有抬一下。
那一天,折枝被生生打死在成舒殿外,而她哭得昏死過去。
畫面仍一幕幕轉著,皇后禮服的事情、長跪成舒殿前的事情……她這一世同樣歷過或是不曾歷過的種種,一個接一個地呈現在她的眼前,讓她無可阻擋地記起了前一世的年年月月。
終是一片紛雜,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直至最後化作一句無比清晰的“陛下,臣妾沒害她的孩子……”
一切戛然而止,停在了她一切不幸的始點。
.
她終於睜開了眼,猛地驚坐起來,定神許久才看見週遭。
是成舒殿的寢殿。
“折枝!”一聲急喚,折枝應聲進了殿來。聽出她聲音不對,連忙掀開幔帳坐到榻邊:“娘娘怎麼了?”
無可言述的欣喜。
她多麼怕,一覺醒來,折枝真的已不在。
“折枝,我……”驚魂未定地握住折枝的手,在覺出她手中溫暖的同時,蘇妤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已冷到毫無溫度。
“娘娘做惡夢了?”折枝低頭看著她的手怔了一怔,望了一望天色,又道,“再睡一睡吧……陛下特意沒擾娘娘,說今日晨省也免了便是,一會兒讓何勻去成舒殿告假,就說是陛下的意思。”
蘇妤卻哪有心思聽這些……
終於完全分清了夢與醒。她想起了昨日是她的生辰,皇帝帶她去了城中看雪,回來後又一起喝得大醉,之後……
每一塊骨頭都仍疲乏著,她很清楚之後發生了什麼。
.
那場夢……
不,不該再說那是夢。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做夢,一個又一個、一場接一場……
去年七月之前,泰半夢境都應了驗。她對蘇澈偶爾提起過、嫻妃阮月梨知道這些事,其餘的……再無旁人知道。
因為莫說別人聽了會覺得詭異,連她也時時覺得,自己必是有什麼地方不對,才能如此看見未來。
今時今日才知,那一切都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
割腕之後她那樣不停地看到以前的、更久以前的種種,好像時間一直在逆著走,讓她看到了許多曾經發生她卻不知道事情。那些事……逐漸讓她恨意凜然,恨得浸透了靈魂。
除了恨,還有悔。不悔她嫁他——因為那終究不是她自己的決定,卻後悔自己一世癡心錯付。
那時她告訴自己,如若早知道這些,她一定早早地便恨他入骨,搭上自己也要取其性命。
還有葉景秋、竇綰……那一個個曾想支她於死地的人,如若她早知道蘇家已不在,興許早便不會去忍,拚個魚死網破反倒輕鬆一些。
她依稀記起,在那些畫面的收梢,她曾牙關緊要,怒斥老天不公,戲弄了她一輩子。嫁錯了人無妨,卻讓她連最後的孝也盡不得。
再之後……
她沒想到上蒼會讓她重活一世,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又讓她在此時此刻倏爾間全都想起,一切徹骨的恨意再度湧上心頭、遍佈全身。
.
“折枝。”蘇妤再度開了口,嗓音發啞,“那些事……你還記得麼?”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口氣亦帶點張惶。折枝一愣:“什麼?”
“陛下待我的那些不好……”她抬起頭,“你還記得麼?”
“自是……自是記得……”折枝奇怪地覷了她一眼,溫聲勸道,“但也已過去了……陛下自己也知那兩年虧待了娘娘,如今不是……”
“別說了。”蘇妤生硬地打斷了她,半蜷著身子側躺了回去,緊緊環著自己的腿,淡漠地道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可以這般簡簡單單的‘過去了’……”
實在太可怕。蘇妤久久躺著,仍覺無力接受。竟不是夢而是現實、竟不是過往而是未來……
怎麼能夠……
那一切痛苦她都經歷過,哪怕原本以為是尚未應驗的夢境,原來她都已經歷過了一回。
原來真的有那麼一世,她在成舒殿前跪到昏死,然後腿上落下了病根……
這一世,她卻還在傻傻地慶幸那場夢沒有應驗。
“折枝,我恨他。”她無力地說,“恨他們。”
折枝錯愕:“誰?”
“葉景秋、竇綰,還有……陛下。”
折枝陡然噤了聲。她知道,大概是被突如其來地這麼一句嚇壞了。驚住了半天,折枝才怔怔地開了口:“娘娘您……您可別瞎想,葉氏和佳瑜夫人也還罷了,如今葉氏已被廢黜,佳瑜夫人到底不得寵,可是陛下……”
“你不必擔心。”蘇妤抿起一笑,“蘇家還在,我不會做傻事。”
折枝猶是有些回不過神,覺得今早她的一言一語都奇怪得很。
“我要和他們把債一筆筆算個清楚。”淡泊的口吻強壓住了心中強烈的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樣,至少從一年多前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葉景秋被廢黜、竇綰沒當上皇后……她不知這一世為何會有這樣的扭轉,但平心而論,這些扭轉對她來說到底還是好的。
也想好好地這樣過下去,可那些痛……到底太痛。浸在骨髓裡,洗也洗不去。
“冤有頭債有主,沒機會去算的賬便罷了,如今既有機會……”
上蒼既是給了她這個清算的機會,便不是讓她佯作不知、混混沌沌地過下去的。
她也做不到佯作不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4:52
第七十三章:一念
皇帝回到成舒殿時蘇妤還未起床,側躺在榻上,靜靜的,好像在思索什麼。
心知昨晚的種種多少和喝多了酒有關,他尚有兩分清醒,她卻已毫無意識,決計算不得心甘情願。便多少有些許忐忑,默了一會兒才終於提步向榻邊走去:“阿妤?”
蘇妤抬起眼簾,有那麼短短一瞬,皇帝幾乎窒了息,只覺她目中毫無感情、甚至有些許森冷的恨意;但又好像只是錯覺,因為她只抬眼看了他那麼短短一瞬,便又覆下羽睫,遮掩住一切情緒。
啞了片刻,皇帝在榻邊坐下來;又啞了片刻,皇帝輕咳了一聲,說:“昨晚朕……喝得多了些。”
“昨晚臣妾也喝多了。”蘇妤淡淡道。便坐起身,錦被仍蓋在身上,只露出了白皙的雙肩。面上蘊著淺淡的紅,蘇妤道,“臣妾要更衣,陛下可否……”
“……哦。”皇帝一哂,起身往殿外走了。微微鬆了口氣,她似乎並未怎麼生氣。不快大抵是有些的,慢慢哄她便是。
不論怎麼說,昨晚她醉得更厲害,沒忍住動了她,只能是他的錯。
拿了一本折子在手裡翻著,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就是心緒不寧。翻了半天,終還是煩躁地擱下,正巧蘇妤從寢殿走出來。穿著一身淡藍的交領襦裙,髮髻鬆鬆地綰著,還未來得及施粉黛。
仍有些睡眼惺忪,皇帝遞出手去,蘇妤便行上前來,將手擱在他手心裡,屈膝坐下。皇帝看了看她,溫和笑問:“餓不餓?傳膳吧。”
蘇妤搖了搖頭:“不餓。”
“咯咯”的兩聲輕叫,子魚和非魚從側殿躥出來,一顛一顛地向他們奔過來,很是開心的樣子。
蘇妤怔怔地望過去,只覺隔了一夢而已,連見了這兩隻小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掃了兩隻小貂一眼,遂向蘇妤道:“先出去走走?回來吃些東西。”
蘇妤頷首。
並未走遠,二人一併去了成舒殿後,殿後有一涼亭,皇帝時常在此處想些事情。前幾日大雪不斷,亭頂上覆了厚厚的一層積雪,看上去和往日大是不同。
宮人置好墊子,二人便一同坐了。皇帝看著她微微發白的面色有些慌意:“氣色這麼差,一會兒傳太醫來看看?”
“沒事……”蘇妤喃喃道,“歇一歇便是了。”
分明覺得她心中有事,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怎麼了?有心事?”
蘇妤無言。安安靜靜地看著亭子外地上的積雪許久,方輕輕道:“陛下說不信命……”她抬了抬眼,“那陛下……可信六道輪迴麼?”
皇帝一思,笑而頷首:“信。”
“臣妾也信。”蘇妤抿起淺淺笑意,“不信命、信六道輪迴、信因果報償。”
“怎麼說起這個?”皇帝覺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驚,因果報償?她指的是什麼?
蘇妤輕緩搖頭:“沒什麼,就是醒來後閒來無事,想了想這些年的種種,覺得當真是天意弄人。”
讓她活著,卻不能知世事;死了,看到諸事;重活一世,忘記諸事而被夢魘所擾;眼見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卻倏爾間想起前塵諸事。
“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他噙笑說著,眼中信心滿滿,“你也答應了,要再做朕的妻子。”
“是。”蘇妤微笑,語中停頓一會兒,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點頭:“你說。”
“再過幾個月,蘇澈便十七歲了。到時候……可讓他回錦都一趟麼?”她依稀記得在她死後,魂魄被生生拽回數年之前,到了蘇澈死的那一天。秋葉落了滿地,覆出一片的枯黃,大約是在九、十月的時候吧……
心知這一世大約會是不同,蘇澈應是不會被腰斬,卻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那時見到他才好。
皇帝聞言即點了頭,笑道:“自然可以,回頭朕安排。”
“多謝陛下。”蘇妤莞爾,心緒卻愈顯複雜。
前朝的事仍未停當。拜葉景秋所賜,沈曄不遺餘力地查著葉家,據說已列出了百餘條罪狀,洋洋灑灑寫了數頁紙,呈到御前,皇帝一語不發地一頁頁看完,下旨秋後問斬。
事情傳到後宮,蘇妤心中微動。當真是因果報償,多麼巧,秋後問斬。上一世的這個秋後,被問斬的……是她的弟弟蘇澈。
“你不止是來跟我說這個的吧?”蘇妤笑睇著來同她說這事的嫻妃,嫻妃回以一笑,手中閒閒地剝著一顆橘子:“我差人去告訴葉景秋了,想看看她什麼反應。”
次日再到成舒殿前的時候,遠遠地一看,蘇妤便知嫻妃絕不僅僅是將此事“告訴”葉景秋了。而是給多半給她行了個方便,讓她得以跑來求情。如是被問起來,自是冷宮的宮人們沒看住她。
“落轎吧。”蘇妤淡聲吩咐了一句,煖轎停下來,她下了轎,搭著折枝的手緩步行去。
在葉景秋身邊幾步的地方駐足了須臾,蘇妤偏過頭,叫來在殿門口候著的宦官,宦官一揖:“昭儀娘娘。”
“這怎麼回事?”黛眉淺蹙,蘇妤覷了葉景秋一眼問那宦官。宦官忙躬身稟道:“她非要見陛下,已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這是寒冬臘月。
蘇妤緩了口氣:“陛下怎麼說?”
“這……”那宦官抬了抬眼皮復又低下,“陛下政務繁忙,娘娘您知道規矩。”
御前的人根本沒往上稟,皇帝壓根不知道她在這兒。
蘇妤猜是徐幽的意思,微微一笑,再未看葉景秋一眼,便移步往殿裡去了。
“蘇姐姐……”身後傳來低啞的聲音,是許久沒再聽過的稱呼。蘇妤腳下不覺一滯,轉回頭來,淡看著她不言。
“蘇姐姐……我求你……”葉景秋抬起頭望向她,滿是央求,“求你讓陛下再見我一面……我只想為父親說兩句話……”
從沒想過葉景秋竟會有這般求她的一天。
一時間,蘇妤覺得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現……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現便足矣。那時她還沒有想起那些事,說不準便會心軟——去替葉景秋說情自不可能,但興許會求皇帝見她一面,能不能說服皇帝饒她父親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蘇妤瞧著衣衫單薄、大約因受了寒而連發聲都艱難的葉景秋,心裡沒有半絲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這樣來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親,你可會許我給他求情麼?”她冷冷問著,話語尖銳,問得葉景秋一滯。
“莫說是說情,如是我身在冷宮,我父親獲罪死了……你可會讓我知道麼?”她又道。
上一世,其實並未在冷宮裡,卻也沒有任何人讓她知道這些事。皇帝大抵是懶得同她說,竇綰和葉景秋估計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嫻妃,多半是不忍告訴她……
從嫻妃今時今日的舉動便能看出來,前一世同樣是瞞著她,卻是善意的。只是嫻妃不知道,人在死後……也許就能看到種種自己並不知的事。往近處看,是讓她知情更殘忍;而往遠了說,卻是隱瞞許久、直至死時才充滿悔恨更加無情。
葉景秋被蘇妤問得無言以對。她知道,如是今日的處境當真換上一換,自己絕不會對蘇妤有這樣的善心。
而蘇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經歷過這些。
“蘇姐姐何不做個好人呢……”葉景秋思索著,啞啞笑說,“陛下總會從成舒殿出來,總會看到我跪在這裡。如是那時陛下知道我曾求過姐姐、姐姐卻不聞不問,他便是再厭惡我,也會覺得姐姐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說服蘇妤,蘇妤聽罷黛眉一挑,看著她笑意蔑然:“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忘算計。”
葉景秋低笑:“實話罷了。”
“你還不明白麼,陛下知道我恨極了你。”蘇妤冷然道,“我對你不留情面,根本無需對陛下掩飾。”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葉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緩緩道,“所以,蘇姐姐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寵、再復位了,不過想為父親辯解幾句,姐姐便當是送個順水人情,可好?”
蘇妤睇視著葉景秋,不得不承認,她這番話亦是有些道理的。幫葉景秋說這句話,許是不會對她有益,但也不會有任何壞處。
默然沉吟著,蘇妤良久未言。時至今日仍是被葉景秋如此將了一軍,讓她難免有幾分惱意。
平心而論,她樂得讓葉景秋體味一番她曾嘗過的滋味——不論是在殿外跪到昏死,還是在死後靈魂抽離間目睹親人的離世,她覺得讓葉景秋也嘗一嘗才叫因果輪迴。
可另一方面……她終又不願變得如葉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討厭的樣子,冷血無情,毫無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兩難境地,雖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卻久久拿不定主意。
“姐姐如是讓我見了陛下,有些話……自是姐姐也會想聽的。”葉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來宮中的事那麼多,有很多姐姐都摸不清楚吧?不想聽個究竟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5:03
第七十四章:葉氏
“臣妾來時在外面見到葉氏,聽宮人說,她已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入殿後,蘇妤只淡淡道了這樣一句,便執起茶盞品茶不言。讓她為葉景秋說情自是違心,不開這個口心中亦有不一樣的掙扎。是以未求皇帝見她,只是平靜地告知了皇帝此事。見與不見,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帝神色微凝,俄而側首看向她,問她說:“可知她有什麼事麼?”
“她說想為葉大人說幾句情。”蘇妤又是如實答了,不求情也無阻攔。
皇帝蹙了眉頭倒是意料之中的——她是如實說無妨,但剛剛下旨發落了的人,由著旁人說情豈不是徒增麻煩?
故而皇帝輕聲一喟後,只叫來宦官說:“讓葉氏回去。告訴她,朕不會因葉家之事遷怒於她,其他不必說了。”
宦官應聲去了,片刻後卻折了回來,躬身揖道:“陛下恕罪,那葉氏不肯走,說是……有要事稟,是那次昭儀娘娘遇刺的事。”
皇帝陡有一凜,掃了蘇妤一眼,即道:“叫她進來。”
就知那事有問題。
.
葉氏入了殿,顫顫巍巍的已難站穩,瞧得出每步都走得艱難。緊咬著下唇,面色白得幾乎沒有血色。行禮下拜,料到皇帝大約是不會命免禮了,只打算把事情稟完便罷,卻聽得蘇妤淡聲道了句:“你坐吧。”
微微詫然,抬頭見宮人已置了墊子在她跟前,有些惶惑地望向皇帝,皇帝無甚表情地道:“聽昭儀的便是。”
“……謝陛下。”葉景秋穩穩一拜,蘇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當初硬著一口氣不肯向葉景秋道安一樣,葉景秋亦是至今仍不願對她拜謝。只不過在她不肯道安的時候,葉景秋偶爾也會計較責難,她卻是全然沒心思跟她多計較這個了。
“葉氏,你有話便說吧。”開口的仍是蘇妤,平平靜靜地睇著葉景秋,一副不慍不惱的樣子。葉景秋看了看她,卻思忖著不敢言,頷首說:“請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從蘇妤心底躥出,牙關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側過頭來看她,一笑向葉景秋道:“如不是昭儀,朕不會見你,你有話直說便是。”
葉景秋面上仍有猶豫之色,蘇妤冷聲一笑,凝睇著她道:“你說便是,還怕你要說情、本宮說反話攔著不成?如是那般,本宮一開始便勸著陛下不見你豈不更是省事?”語中輕頓,緩緩又續言說,“本宮沒你那樣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時時挑釁本宮之時,本宮可苛待過你半分麼?”
身形一栗,葉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儀娘娘大方”便不再強求她離開,輕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並非父親所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親頭上……”咬了咬嘴唇,葉景秋又道,“葉家沒僱人行刺過昭儀娘娘……臣妾問過父親,縱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卻絕不是他做的。”
聽著葉景秋的話,蘇妤覺得那麼熟悉。似曾相識的無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釋著,毫無證據,只盼望著對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極了葉家、楚充華又想除昭儀。”葉景秋垂首緩言,說著浮起一抹苦笑,“禁軍都尉府的沈大人……不會當真查不到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顯,意指沈曄必定查出來了,卻因記著舊仇未如實稟奏。
皇帝神色間無甚波瀾,蘇妤卻覺得不解:“你們葉家和楚家不是素來交好麼?楚家緣何恨你葉家?”
“這就要拜昭儀娘娘的弟弟所賜了。”葉景秋說著一笑。沙啞不已的聲音配著很顯飄渺的笑容,很有些淒意,“蘇澈跟蹤楚弼的侄子受了傷,陛下您便差人辦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葉家、不恨昭儀?”
這已是數月前的事了。蘇澈重傷不醒,皇帝看著蘇妤日日擔憂是一方面,更覺這楚家也委實太不知天高地厚,竟連禁軍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傷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斬。
後來逐漸查出,與靳傾的那一戰,是楚家主要與靳傾右賢王勾結,葉家卻也出了一份力。這些大世家沒有幾個不多疑,他準確地查到了楚奕無妨,只怕在楚家眼裡,難免要覺得是葉家供出了什麼。如是此時再有人挑撥幾句,讓楚家恨上葉家也不是難事。
“那‘商隊’,本確是該葉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長有事,只好讓楚奕去。”葉景秋啞音輕笑,“臣妾那時還慶幸兄長逃過了一劫,卻到底還是一場空。”
如此說來,楚家將這筆賬記在葉家頭上的原因倒是更簡單了。臨時換了人不讓自家長子去、之後便恰好出了事,疑到葉家再正常不過。
“昭儀娘娘。”葉景秋睇向她,一抹淺淡的笑意蘊起來,輕輕道,“如今昭儀娘娘知道得寵要擔著何樣的風險了麼?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蘇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現如今疼昭儀了,但行刺一事不是葉家的罪……陛下怎能為安撫昭儀將此強加到葉家頭上?難不成當真要為她連青紅皂白也不分了麼?遇刺一事,是楚家所為、是因陛下誅殺楚奕而起……歸根到底不過她如今得寵罷了,和葉家無半分關係!”
這番話說得頗有些激動,蘇妤亦從葉景秋眸中尋出了幾分不甘和怨毒。
一聲悶響,皇帝的擊案聲止了葉景秋的話音。凝滯片刻,皇帝的語聲倒仍平靜如常:“葉景秋,你覺得葉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這些怪到昭儀頭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寵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葉景秋神色錯愕,沒想到皇帝竟是此時還對蘇妤的清白維護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連一句話都要徹底替她解釋清楚。清冷一笑,葉景秋又道,“葉家不曾行刺過、臣妾也沒有下蠱詛咒過昭儀……”
蘇妤黛眉輕佻,淡看著她不說話。
“陛下廢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為這個麼?但此事……臣妾委實冤得很。”葉景秋虛弱一笑,自顧自地又說,“是,事到如今臣妾無力自證清白,但……”
“你不必說了。”皇帝忽地截斷了她的話,揮手便讓宮人們退下,在葉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訴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還……”登時有了委屈之意,葉景秋驚愕地望著皇帝。
“你沒有下蠱害她,只是你未來的及,並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輕笑,“你敢說你不曾動過這心思麼?如若沒有動過,子魚從何處得到的那木管?”
蘇妤仍靜坐於帝王身側,笑看著葉景秋的神色間的委屈蕩然無存,只餘愕然。她自不會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狀。如是皇帝不知,這一狀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時……
“你不知悔改也還罷了,還要拿這事讓朕責罰昭儀麼?”皇帝問她。
.
沒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賀蘭子珩知道葉景秋的話是可信的。便削去了這一條罪名,亦不問斬葉闐煦了,改為賜死,留了全屍。
葉景秋自盡在父親頭七的那一日。
正是臘月裡,天氣冷得很,這一年雪又下得頗多。蘇妤站在廊下望著漫天飛雪,聽得宮人的稟奏輕有一歎,說:“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說:“臣聽說,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罷。
遂回到屋中,側倚在榻上出神。只覺這一切都太快,她記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凜冽,想著要一筆筆地將賬算清楚,然後,她最恨的人便這麼快就死了……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讓她出這一口惡氣。
.
恨意凜冽……
蘇妤一聲啞笑。
那日醒來後,她本是以為,在這樣凜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該是皇帝、日後再無法和皇帝和睦相處了。實際卻是不然,她在榻上靜靜躺著的時候,這種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許多,再度見到皇帝、聽著皇帝有些緊張地跟她解釋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時……好像愈加恨不起來了。
就像這嚴冬飄落下來的雪花,在疾風中落下,冷極了。可落在手心裡的時候,不過短短一瞬便會融化。
蘇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話語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沒用。對他不該有這樣的心軟,如是這般心軟,她前一世中受過的種種委屈、承受過的種種痛苦算是什麼?
那是十餘年的折磨!又在這一世夢魘了她十餘年。
“罷了……”一聲情緒複雜的歎息,蘇妤望著床欄上雕鏤出的圖案喃喃自語,“慢慢算來便是……”
除了他,她還有許多賬要算,和他不必計較這一時。她也清楚,許多時候是是須得藉著他的力行事的,這是他的後宮,許多事都取決於他肯偏袒於誰。
又一聲歎,蘇妤起身去抱起子魚,看著它在自己懷裡很快又蜷起身子繼續安睡,撫著它笑得無奈:“偏你能活得沒心沒肺,鬧出天大的事也渾不在意。”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5:20
第七十五章:著手
“咯。”子魚翻過身子,把肚皮衝著蘇妤讓她撓。蘇妤一笑,一壁撓著一壁又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呢?我現在覺得被擱在了個孤島上,只有一個小石橋連著岸,可那岸上偏還是最不堪的記憶。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厭惡自己一輩子;可若不去,便是在這孤島上掙扎一輩子。”
此時對皇帝的心緒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卻總有一口嚥不下去的氣。唯一的好處,是暫且可將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紛擾事再說。
“咯咯。”兩聲輕叫,子魚便一歪腦袋,繼而爬了起來。非魚剛剛越過殿門檻,站起來望了一望它,又輕叫兩聲,子魚就從蘇妤懷中跑了出去,和非魚一起玩去了。
兩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只有非魚踩著雪進來後在門口的地上留下了兩排小小的雪化後的水漬。
蘇妤記得,子魚和非魚曾經大打過一架,一邊打著一邊叫著,直至她和皇帝分別把它們強抱起來,才算結束了那一場惡戰。雖是聽不懂它們說著什麼,可看那不要命的勁頭也知道,那一架,兩個小東西是當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後,照舊該一起吃一起吃、該一起睡一起睡。不僅如此,非魚還時時來德容殿找子魚,子魚偶爾也會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點不記仇。
這樣的一架如是發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蘇妤苦笑一歎,心中委實羨慕它們可以什麼都不管、都不顧,更沒有所謂的“忠”“孝”扎根在心裡,一旦產生衝突便讓自己進退兩難。
又一聲哀歎。
抬眸卻見皇帝正好跨進殿來,微微一怔即起身見禮,皇帝看了看她,笑而問道:“怎麼愁眉苦臉的?”
自那日之後,每每面對他時,蘇妤總是心緒複雜,不是她不清楚自己在意什麼,而是兩世的記憶不住地在心底碰撞著,每一段記憶都無比清晰,說不出哪一世的更加深刻。
有的時候,她會恍然間覺得那些痛苦都發生在昨日,平靜許久才得以回過神,告訴自己……那其實是上一世的昨日了。
實在混亂,如何能不愁眉苦臉?
微微一笑,蘇妤頷首回道:“臣妾方才在想葉氏那日說的。”
皇帝略有一沉:“行刺的事?”
“是。”蘇妤點點頭,“臣妾沒想到楚充華會恨臣妾至此,即便陛下早已明言當年她失子之事疑點尚存……她仍是這般容不下臣妾麼?”
“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後宮的意思。”皇帝說著一哂,“朕也是後來才懂了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會為了蘇家的事,對她存偏見這麼久。
蘇妤卻是搖了搖頭,喟歎道:“不是這樣。”
皇帝輕怔:“什麼?”
“不是這樣。行刺的事,楚充華必是事先知情的。許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卻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蘇妤說得篤定,直說的皇帝疑惑,問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許久,也只能輕輕回道,“感覺吧。”
自不止是因為感覺。蘇妤仍還記得,上一世的時候,楚充華因為失子的事,對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幾年還好,左不過沒好臉色看罷了,可後來……皇帝慢慢有了別的孩子,陸氏的皇長子、竇綰的皇次子……另外還有兩個帝姬一個皇子,這一世大抵是不會出現了——因為他們的母親都是永昭三年入宮的家人子,可這一世時,三人卻皆未入宮。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著旁人有孩子承歡膝下,心中難免恨意愈盛。蘇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後,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時,楚氏後來是對蘇妤下過死手的。頭一次是碰上徐幽路過,三言兩語擋了下來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宮正張氏氣急之下幾乎動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時還是蘇妤遭盡厭棄的時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漸得寵、興許日後還會有個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視著她沉吟著,蘇妤立即道:“臣妾沒別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來:“這麼緊張幹什麼?朕又沒怪你。先坐,朕和你說說那刺客的事。”
“哦……”蘇妤輕應了一聲,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傾人。便是上次那靳傾使節安排的——你看得還真準,他確是居心不良。其實,沒過幾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沒同你說罷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葉家想讓朕和靳傾再打一仗。”
“為了兵權?”蘇妤脫口而出,皇帝輕一點頭:“是,為了兵權。”頓了頓又道,“朕是從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傾人做的。”
蘇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說什麼。如此一來,她死或不死都無大礙,只消得讓皇帝誤以為靳傾挑釁便是。這倒真不像是楚充華的意思了,如是楚充華有參與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節扣下了?”蘇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這點。見皇帝點頭,微有愕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哎?你怎麼知道朕把他殺了?”皇帝渾不在意地反問的一句話,險些嚇傻了蘇妤。
眼見蘇妤面色發了白,皇帝輕笑道:“屍首都送回靳傾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恰好都在靳傾,在屍首送到之前,朵頎公主便去見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頎公主無論如何都算是長輩,汗王只好忍了。
至於朵頎公主為何會知曉此事、又怒氣沖沖地去拿汗王“問罪”……
蘇妤苦聲一笑:“陛下也太大動干戈。”
“還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蘇妤不禁面色一紅,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難免對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幾乎要氣惱上蒼讓她恢復了記憶,如是沒有、如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蕩蕩地接受這一世的種種不一樣。
屈指數算,再過十餘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蘇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時候,竇綰會懷上一個孩子,便是後來的皇次子,賀蘭啟玢。
上一世的時候,這孩子是嫡子。這一世竇綰沒有為后,但竇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讓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這孩子,她離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竇家大抵會盡力讓她在生子前就當上皇后吧,如此一來,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順的嫡子。
蘇妤對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處,莫過於竇綰教得那孩子“愛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歲的時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蘇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還是那四個字……
貶妻為妾。
很難想像一個五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說出“你不過是一個被貶的嬪妃罷了,母后說你上不得大檯面”這樣的話,彼時蘇妤只覺得,一個小小的孩童便存了這樣的心思,直讓人說不出是可恨還是可憐。
可見竇綰是怎麼教的他。
而很多時候,小孩子也是很會欺負人的。尤其縱得太過的時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紀,卻也未必還能“性本善”。
啟玢便告過她的黑狀。她到底是長輩,不願同他計較,竇綰卻不會不跟她計較。
不過即便是今日想來,那事與其去怪啟玢告了她黑狀,倒不如說是竇綰本就有意刁難她,只不過尋了啟玢給的這個機會罷了。
她一個入宮多年的嬪妃,好說歹說也還是個出身顯赫的貴女,如何會去偷一個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麼想都是無稽之談。
可啟玢咬死了、竇綰便理直氣壯地差人搜了宮,至於搜出來的那枚據說是啟玢所遺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東西。
眾人自是都向著皇次子,讓她百口莫辯,繼而成了永昭年間頭一個被杖責的宮嬪。
杖責二十,聽著數不多,卻讓她足足一個月沒能下床。
在竇綰下旨的時候,她不是沒解釋、更不是沒反抗。可卻被竇綰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讓陛下來斷”駁得啞口無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決計不會是向著她的那一個,豈不是更慘?
“竇綰……”蘇妤靜靜回思著,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竇綰是正妻、她是從前的正妻,如此在宮裡擱著,自是礙竇綰的眼的。而這一世……怕是更加礙眼吧。
不只是礙眼,大約還成了竇綰眼中真正的“勁敵”。
這一世的許多事不一樣,不知竇綰還會不會此時懷上這孩子。若會,必不能讓她生下來。
“折枝。”蘇妤揚音一喚叫來折枝,吩咐她說,“你和郭合一起,給本宮尋個信得過、又懂些醫術的宮女來,從前在不在綺黎宮做事倒是無妨。”
“諾。”折枝福身一應,剛要退下,蘇妤又道:“還有……”
折枝駐下足,卻見蘇妤半晌無話,久久才又續言說:“抽空去趟成舒殿,備份厚禮給徐大人送去,請他得空時務必來一趟德容殿,就說本宮有要事相求。”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5:34
第七十六章:紛爭
這可說是蘇妤第一回因為宮中鬥爭的事找徐幽。一番話說罷,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著面前端坐的蘇妤險些反應不過來。
蘇妤頷首又笑道:“如此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宮中人人都在做,莫說是往旁人宮中安插眼線,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監視帝王的,也不是沒查到過。本宮誠不想有心害人,但也總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個方便,便有勞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宮中這些個伎倆,防不勝防,從前蘇妤總是吃虧,與此也是多少有些關係的。
莫說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麼值得吃驚的事——後宮嘛……
徐幽瞭然地應下,蘇妤道了謝,又命人備了禮,便也算了了一樁事。
蘇妤是要徐幽幫她把人擱到長秋宮裡去。
此事於徐幽而言委實不難。他是大監,這樣的事只消得和尚儀局知會一聲便是,連細由都不必解釋。各宮的宮人都難免時時有更換,尚儀局只要趁此把蘇妤送來的人先補到長秋宮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訴尚儀局是有人著意安排,只需敷衍幾句,讓那邊覺得不過是他收了那宮女的好處、故而想幫她謀個好差事就是了。
尚儀局自會送他這順水人情。
徐幽當日就和尚儀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順利,他也確實樂得幫蘇妤這忙。只是……
徐幽心覺奇怪,自己一直以來對蘇妤的幫襯都在暗處。他到底是宮中大監、是皇帝身邊的人,總不能明明白白地讓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蘇妤是怎麼察覺到的?
於蘇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宮中有哪些人肯幫著自己,大約是目下記起前塵往事唯一的好處了。
其實徐幽身在那個位子上,做起事來小心謹慎。每一件事都能辦得圓滑、都能說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時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蘇妤不得寵,徐幽偶爾偏幫著她,她便感覺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寵了一輩子,有這樣在宮中數一數二的“大人物”肯幫著她也做不得什麼事。
倒沒想到能用在這一世。
在宮內宮外的一陣陣爆竹聲中,永昭三年終於徹徹底底地過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場宮宴,照例會很熱鬧。蘇妤的姑姑和姑父沒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來了。
舅母是大長公主,在宮中地位自不必說。舅舅霍臨桓是從前的驃騎將軍霍寧的長子,如今雖因霍家退出朝堂而無官職,卻到底是擔著侯位的人。
蘇妤免不了要去向兩位長輩見個禮,離宮宴開始大約還要一個時辰,蘇妤聽聞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見,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宮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個年,拱手道:“大長公主和君侯正在裡面面聖,娘娘是此時進去還是稍候?”
蘇妤莞爾笑道:“本宮就是來見舅舅、舅母的,有勞大人通稟。”
那宦官卻又笑道:“娘娘進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見不必通稟。”
蘇妤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確實有很長一段時日入殿求見不見宮人通稟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勞通稟”對方便躬身請她進去,但若不是今日被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還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頷首,蘇妤命旁人都在外候著,只帶著折枝逕自入殿去了。
裡面正有談笑,蘇妤聽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說句實話”不禁駐了足,在這樣的開頭之後,往往都是大事。
便聽得他說:“阿妤到底叫臣一聲舅舅,臣是疼她的。從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過什麼。如今陛下肯好好對她,臣心裡自是高興。”
皇帝沉然笑應:“是。”
霍臨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問一句,陛下突然對她好,究竟為何?”
皇帝答說:“朕知道從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彌補她從前虧欠的。”
“那陛下有為何突然覺得從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彌補她?”霍臨桓繼續問道,字字尖銳。
蘇妤覺得……普天之下敢這麼問皇帝話的,大概除了殿裡這兩位,也就沒什麼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頭,這問題說不得實話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姑父對此的不信任。
且還不得不承認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邊防著蘇家,一邊又給阿妤晉位加封、安排蘇澈去禁軍都尉府,究竟為何?”霍臨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說:“先前姑母已有過這般的疑慮,朕也已同她解釋過。”
“臣知道,實也不是想聽陛下再解釋一遍的。”霍臨桓的口氣愈發生硬起來,“實不相瞞,臣此番是從煜都舊宮而來。”
便是先去拜見過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頷首道:“願聞其詳。”
“太上太皇讓臣知會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為之;但如此對待髮妻,賀蘭家只有陛下做得出來。”
隱隱心驚逐漸浮上心頭。從聽到這談話開始,蘇妤就覺出大約是有什麼大事。聽到了這話更是心中添了幾分篤信,太上太皇對皇帝說的這話……多半並不是指責他先前所做的種種,而是……他現在還在做什麼?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徹查蘇家,在宮中又這般待著阿妤,究竟為什麼?”霍臨桓再次逼問。
皇帝沉默良久,緩言道:“姑父莫要問了。朕是在徹查蘇家,但請姑父相信,朕今時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為了阿妤好。”
“陛下。”齊眉大長公主一聲哀歎,“不是本宮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宮必須說一句,便是蘇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蘇家爭,便這般把她捲進來……”大長公主緩然搖了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顧一顧她到底曾是陛下髮妻的情分。要她掙扎在其中,只怕還不如從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無奈之下短短一喟,“朕無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這些話,但求二位還肯相信一句‘君無戲言’。即便擱下這個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親姑母,朕有事不必瞞著您。近來的事情……如是朕當真想從中算計蘇家什麼,早便不用等了。單是巫蠱那一事,便足以讓朕賜死阿妤再藉機除了蘇家。”
但他卻順水推舟,循著蘇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長公主與霍臨桓一時都未再言,沉吟忖度著。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說:“大過年的,不說這個了。只一句話,朕如今待阿妤的好裡,沒有算計。不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當真會迫不得已拿蘇家問罪,朕也會保全她。”
蘇妤終是沒有進殿、也沒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發地在宮道上走著,思量著皇帝方纔的解釋有幾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傳了話來,可見他徹查蘇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沒有否認。
可他方纔的話……聽來也是句句可信。
近來他確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僅是讓六宮都看出了她得寵,許多細節上的體貼甚至讓她有些驚訝,如是做戲,這戲做得也未免太費神了些。
她時常會有一種感覺,覺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時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話都不敢說,生怕她誤會。
堂堂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她雖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這樣,卻覺得這不會是皇帝的算計。
他那麼恨蘇家,即便是算計,也不會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態的算計。何況相處時常常只有他二人,父親根本無從知道這些細節,他又怎麼可能是為做給父親看的?
也是在他這種小心翼翼的好中,蘇妤愈來愈覺得連恨他都是個難事,哪怕那是上一世積攢下來的怨、又加上了十幾年的夢魘折磨。
她真心實意地願意相信、也覺得應該相信他方纔那番話。於情於理,他這番作為都不像是在拿她謀算什麼。
但……又為什麼恰是此時徹查蘇家呢?
且還是特意“加派人手”,那便是查得比從前還要狠了?
成舒殿裡,霍臨桓夫婦剛剛告了退,皇帝面色陰沉極了,一殿的宮人都不敢說話,就連徐幽一時也不敢上前勸解。
方纔皇帝見齊眉大長公主和霍臨桓時屏退了眾人,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也不好勸。
悄無聲息地認真觀察了許久,見皇帝面色平和了兩分,徐幽才上前帶著笑意、彷若未看出任何不正常般地揖道:“陛下,宮宴的時辰近了,陛下是否更衣?”
皇帝眉眼未抬,輕有一歎,不言。
徐幽知道皇帝這般的神色便是在思索著事情,便也不再言,安靜候命。
太上太皇、煜都舊宮……
賀蘭子珩被姑父姑母方纔那番話弄得很是懊惱,受了質疑的同時也不免感歎一句自己從前對這位髮妻到底是差到了何等份上?如今對她好了,反倒是質疑不斷。齊眉大長公主甚至說……如是在用她算計,還不如從前對她不好!
不過此時到底不是為此而內疚或是不忿的時候,如是覺不出其中有些不對,他這麼多年的皇帝,都算是白當了。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早就不理朝中、宮中之事已久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是他主動差人稟去,二人才會知曉,偶爾也會給他出出主意。其他的,不聞不問,樂得清閒。
“徐幽。”皇帝終於開了口,口氣仍是沉得可怕。徐幽立即躬身傾聽,皇帝道,“速傳沈曄進宮一趟。”
沈曄倒是本也在進宮的路上了,新年的宮宴,他這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自要到場。
剛到宮門口,本該是直接往輝晟殿去的,卻被宦官急急攔了下來,道:“陛下急傳,請沈大人成舒殿覲見。”
心知有事,沈曄自是隨著那宦官去了。入了殿禮都沒行完,便聽到了皇帝的問話:“徹查蘇家的事,你都同誰說過?”
沈曄的揖禮行至一半滯住,微怔回道:“除卻禁軍都尉府中負責查此事的手下,臣再未同旁人說過。”
果然。
皇帝一聲冷笑,手指輕一擊案下了旨意:“那便去給朕查,這事是如何傳到煜都舊宮的、太上太皇為何一清二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5:45
第七十七章:新年
沈曄領命告退後,賀蘭子珩越想越覺得這事太奇怪了——莫說太上太皇在之前的一年多裡從來沒過問過他待蘇妤好的事、亦或是關於蘇家的事,便是在上一世……那也是從不過問、樂得清閒。
突然地這麼問起來,必有問題。他自是懷疑有人故意透了風聲給太上太皇,但這人是誰、是何意卻又全然沒有思路。
走了這樣的風聲,繼而姑父姑母來替阿妤說話……難不成這人竟是為了她好的?
難不成是嫻妃?阮家?
可也說不通,自己眼下待蘇妤如何,嫻妃是知道的;但他徹查蘇家的事嫻妃卻不知,如何透這樣的風聲出去?
愈加覺得太上太皇此番做法的因由必有隱情,但這相矛盾的事讓他想不明白。
又不能說是太上太皇突然想對蘇妤好了——他重生了,皇祖父也重生了?
這事哪有扎堆的!
思來想去,最終也只是無奈一歎。罷了,究竟如何,待得禁軍都尉府查了便是,自己這麼胡亂猜測,除了勞心傷神也沒別的用。
蘇妤卻是無心多想太上太皇緣何會過問此事,滿心都驚疑與皇帝為何又徹查她蘇家。她以為如今的蘇家早不值得皇帝動什麼干戈了——雖則父親並不死心,也確實還做過些不該做的事,但如此的徹查……總會有點別的隱情。
多半是差禁軍都尉府去辦的,蘇澈就在禁軍都尉府,卻沒聽他提過半個字。瞞著她、瞞著蘇澈,徹查蘇家。蘇妤自是忐忑,不知是不是父親又做了什麼。
宮宴的時候仍是一切若常。蘇妤掩飾著滿心的疑惑和不安,照常見禮、也向舅舅和舅母問了安,卻沒問半句不該問的。
步上九階,向皇帝見禮時亦是神色平靜,心中那兩分因恐懼而生的生疏被她竭力掩飾著。說著新年時以求吉利的賀詞,言罷,皇帝微一點頭,向她道:“來坐。”
一旁就是佳瑜夫人,蘇妤只作不見,毫不推辭地就去了皇帝案邊落座。
“又穿得這樣少。”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搖頭,笑斟了杯溫酒給她。
蘇妤頷首一哂,捧起酒杯來。自不是她不知愛惜身子,去成舒殿問安時天色尚早,比現在要暖和一些,原是打算問完安再回到綺黎宮歇一歇、赴宴之時再加件衣服便是。可聽了那一番話,蘇家的事讓她心生煩亂,總覺得在寒風中才能清醒平靜一些,便一直在宮中隨意走著,之後就直接到了輝晟殿來。
“本想召蘇澈回錦都的,但目下他身上事務正多,脫不開身。”皇帝低言解釋道。蘇妤微笑:“無礙的,也不差這一個年。只要在他生辰的時候,陛下准他回來便是。”
只覺自己在應付這些事時比從前得心應手了些,擔心仍是擔心,卻不至於整日的魂不守舍了。一場宮宴中都未有半分顯露,銜笑敬酒、或是飲下別人敬的酒,一顰一笑都將儀態維持得很好,看不出有什麼心事。
宮宴散後,皇帝去了綺黎宮。
除夕夜,若有皇后便是要帝后一起過年,如今雖沒有皇后,但是去了從前這位髮妻的住處……
蘇妤心下暗想,一連兩年除夕,皇帝都是與她同過。明日一早,六宮又有的說了。
同乘步輦,蘇妤覺得酒勁有些上湧,弄得她頭暈。便將胳膊支在扶手上,揉著額頭歇息。步輦隨著抬轎宦官的步伐有致輕晃,更是加深了這種暈眩,蘇妤皺了眉頭,覺得連心裡也堵得慌。
忽覺有什麼東西從後背撫過,蘇妤微一皺眉睜開眼,回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睛。剛伸手將她環住的賀蘭子珩一笑:“不嫌胳膊硌得慌?”
“……”蘇妤擱下支在扶手上的胳膊,任由他攬著,靠近他的懷裡。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今晚還喝這麼多?”皇帝笑意促狹,蘇妤闔目輕道:“難得過年……”
實際她也知道,自己強掩心驚之下,如此這般喝酒難免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步輦直至德容殿門口才停下,行下步輦,皇帝睇了她一眼問道:“還走得動麼?”
“……走得動。”
皇帝眉宇輕佻,故作嚴肅道:“若走不動,朕抱你進去?”
不看也知旁邊的一眾宮人定然又是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神色,蘇妤紅著臉說不出話。不說話無妨,驀覺身子陡然騰空,回神後也只剩了怒目而視的份:“臣妾不是說了……還走得動!”
“看你醉醺醺的,怕你摔著。”皇帝說著笑意愈深,“如是在門檻處絆一跤,多丟人,是不是?”
“……”這一刻,就算是有萬千心事也只好全然放下,頭埋在皇帝懷裡避開宮人們的視線。
簡直覺得這比在過門檻時摔一跤還要丟人。
那晚自是一夜旖旎。翌日,照例是元日大朝會,蘇妤想起去年今日,一場惡夢導致她對皇帝頓時充滿恐懼繼而說盡了狠話、導致皇帝竟強拽著她一併去了朝會的事……
不禁有些不安。
賀蘭子珩醒時見她已醒,四目一對,不過片刻便猜出了她這眼神大概是什麼意思,輕一笑說:“醒了?正好,起床,跟朕去輝晟殿。”
“……”蘇妤的心陡然懸起來,聲音都變得不穩,“陛下……臣妾……”
如是再去,難免被人瞧見;如若被人瞧見,她非得被群臣上本指責干政不可。
便聽得皇帝一笑,逕自坐起了身,又回過身來低頭在她側臉上輕一吻,笑道:“逗你的,睡吧。”
如蒙大赦。
眺著皇帝離殿的身影,蘇妤緊了一緊蓋在身上的錦被。深歎一聲這就叫時過境遷:去年此時,一場夢弄得她滿心恐懼,甚至不願再見皇帝、寧可回到那失寵的境地;如今,她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亦是覺得自己目下是更恨皇帝了,卻又好像完全生不出如去年那般可怕的恐懼和恨。
煩亂地扯起被子蒙在臉上,恨不得立時三刻大罵自己一頓才好。
又躺了一會兒,隱隱聽聞腳步聲,繼而隔著被子聽到折枝略有奇怪的一聲輕喚:“娘娘?”
蘇妤掀開了被子,緩了口氣問她:“什麼事?”
折枝一福,先笑吟吟地道了句“娘娘新年安”,才又稟說:“方纔走時,徐大人留了話,說是娘娘吩咐的事辦妥了,都在椒房殿內殿侍奉著,要打聽什麼都容易。”
暗道一聲好快,蘇妤點頭問她:“謝了麼?”
折枝答說:“自然,郭合親自備的禮,決計不薄的。”
蘇妤復又點頭,久懸的一顆心略微放了下來。在竇綰身邊擱了自己的人,總是比對她一無所知之時要放心些。哪怕這一世時她並未如上一世一樣有孕,但凡二人間敵意尚存,總還是有人盯著為好。
緩然歎息,蘇妤傳了宮娥進來服侍更衣盥洗。永昭四年,對於知悉上一世諸事的她來說無疑是一場惡夢——上一世,在這一年裡,父親死了、蘇澈死了,折枝也死了。
只盼這一世任何一件事都不要發生,平平安安地過去便好。
下朝後徑直進了綺黎宮的賀蘭子珩,在抬眼望見一棵樹時駐了足。那棵樹比旁邊的都高一些,故而很是顯眼。更為顯眼的,是在那仍乾枯得毫無生氣的樹杈上,懸掛著一個個平安結,鮮亮的紅色,在這冬日的早晨顯得奪目極了。
他依稀記得,去年元日,走出綺黎宮時也看到了這些平安結,卻不曾多留過心。今年又有,一共三個,去年好像也是三個。不覺好奇其中是否有甚特殊含義,隨意叫了個宮女來問,那宮女回道:“是昭儀娘娘親手做的,吩咐掛在這裡,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蘇妤正邁出殿門要去向佳瑜夫人問安,一眼瞧見皇帝站在那樹下看著枝上的平安結,心中便微有一緊。如常地上前見了禮,道:“陛下安。”
皇帝伸手一扶她,又問她:“朕記得去年也見到這平安結,可有什麼寓意麼?”
“是。”蘇妤淺一頷首,如實答說,“是給家人祈福的。父親一個、姑母一個、蘇澈一個,也給舅舅和舅母做了,昨晚宮宴時當面便給了。”
卻是略過給嫻妃所做的不提,生怕提及了嫻妃,皇帝便會為她有他的沒有。
她藏在心底的那點心思,到底羞於啟齒,甚至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
賀蘭子珩倒確是在心中如此問了一句,卻化作一聲啞笑沒有說出來。他好像沒什麼資格奢求她把自己也歸於此列,何必問出來讓她難堪?
遂又一笑,便若不在意般地改了話題:“要去給佳瑜夫人問安?”
蘇妤微微欠身:“是。”
皇帝便問:“同去?”
蘇妤點點頭:“好。”
湖上浮冰逐漸消融,早春的寒意緩緩褪去。轉瞬間便已是二月,枝頭的桃花含苞待放,一掃數日前的一片枯寂。
一個月了,沒再聽說家中有什麼事,蘇妤略放了心。許只是皇帝想查罷了,未必當真查出了什麼,是自己擔憂太多。
安插進長秋宮的兩個宮女鮮少回來回話,以防遭人起疑。這日晚,秋蟬卻踏著夜露匆匆求見。可見是有急事,蘇妤當即叫人請她進了殿。
“昭儀娘娘大安……”秋蟬忙一叩首,蘇妤從她問安的話語中尋到了些許恐懼的顫意,蹙眉道:“出什麼事了?你起來說。”
“謝娘娘。”秋蟬又一叩首,起身稟道,“奴婢聽說……奴婢聽說靜霜被佳瑜夫人賜死了。”
“什麼?”蘇妤陡有一驚,“怎麼回事?”
眼見秋蟬眼圈一紅,忍著沒哭出來,欠身道:“奴婢也不知。前天奴婢和她都不當值,佳瑜夫人傳了她去問話,可就再沒見她回來。今日奴婢終於忍不住私底下問了,說是當日便賜死了……大概……大概是被佳瑜夫人察覺到了什麼……”
“那你呢?”蘇妤急道,“如是也被察覺了,本宮想法子調你出來。”
犯不著再平白搭上一條命。
“應是沒有……”秋蟬鎮靜搖頭,“若不然,前日一併賜死便是了……”她說著銀牙一咬,“此番趕來……奴婢還有一事不得不稟娘娘。”
蘇妤一怔:“什麼?”
秋蟬回道:“佳瑜夫人有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5:57
第七十八章:春宮
果然如上一世一樣。
預料之中的事罷了,蘇妤無甚驚訝,只又問她:“是你瞧出來的,還是她傳了太醫?可稟給陛下了麼?”
“還沒有。”秋蟬淺淺一福,面上的不安少了一些,沉靜稟說,“是奴婢自己瞧出來的,佳瑜夫人並未請過太醫,不過她近來在吃食上也仔細得很,奴婢估摸著……她自己也是知道有孕的,不過為了穩妥,故而暫未稟陛下。”
宮中多是如此。
宮裡的孩子,比外頭更難生下。嬪妃有孕多半願意過上三個月,待得胎像穩固了再稟給皇帝,以防遭人暗算太易失子。
聽得秋蟬這樣說,蘇妤心裡就有了些分寸。如是沒有記錯,上一世時,是在將近上巳節的時候,皇帝曉諭六宮,道皇后有孕。
距離現在還有將近一個月。
若是不想讓這孩子生下來,自是在這一個月裡動手最好了。皇帝不知、宮中亦無備案,悄悄地除掉這孩子,神不知鬼不覺。便是佳瑜夫人知道是誰動的手,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何況,她既是壓著不說,大抵自己宮中知道的人也少。就算她再小心謹慎,到底不是人人都替她擔心著,防範上總要比闔宮皆知之時多些疏漏。
不能再多耽擱,就趁這一個月裡,讓竇綰這孩子悄無聲息地離開。
蘇妤想著,眼底劃過一抹厲色,淡淡向秋蟬道:“本宮知道了,你小心盯著便是,若是要做什麼,本宮自會找人告訴你。”
秋蟬一福,道了聲“諾”,蘇妤又道:“加著小心,自己保命要緊。如是覺出不對即刻知會本宮,本宮不想你為此搭上性命。”
秋蟬便又一福,眉眼間蘊了些許笑意:“諾,娘娘心善。”
蘇妤也清楚,如是旁的主位要做這樣的大事,多半不會在意旁人的死活。但是……何必呢?
她到底是活過一世的人,宮裡的那些苦幾乎嘗了個遍。心知一個個都不容易,愈發不願累及本可避開的人。
輕輕一聲歎息,蘇妤離座回了寢殿。
進了寢殿,四下環顧一圈沒見到子魚,叫了宮人來問,宮人回道:“方纔跟著非魚一起出去了。”
這兩隻小貂越來越淘了。聽聞上一次非魚來找了子魚,然後一起去了成舒殿。碰巧皇帝不在,它們竟一同跳上了桌案,將桌上的奏折信箋翻得一團亂。宮人想要阻攔,卻到底不敵它們機靈。
倒是弄得皇帝罰這兩個小東西罰不得,罰宮人亦覺得是讓蘇妤難做,怎麼都不合適,最終只能苦笑著不了了之。
同樣的事再來一次就不好了。
蘇妤命人備了步輦,想把子魚“拎”回來。
站在殿門口向裡一望,倒是靜悄悄的,明顯沒見那兩個白影。蘇妤一思忖:去別的地方玩了?
賀蘭子珩正想著事,坐累了便在殿裡踱著步子,抬眼剛好看見她,一笑:“怎麼這時候來了?”
“陛下……”蘇妤微怔,回過神來一福,“陛下大安。”
“有事進來說。”皇帝笑道。
蓮步輕移,蘇妤跨過門檻到了他面前,又四處望了一望,頷首莞爾道:“臣妾是來找子魚的,怕它再給陛下搗亂。既是不在……”說著又一福,“臣妾告退。”
“它在。”皇帝伸手便牽住了她的手,卻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兩人都滯了一瞬,皇帝一笑又說,“在側殿。”
“……哦。”蘇妤抿笑聞言道,“那臣妾抱它回去。”
遂往側殿走去。到了殿門口聽到些許聲音,抬頭定睛一看,“啊”地一聲便叫了出來,猛地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這一喊弄得皇帝大驚,一壁疾步走上前去一壁問她:“怎麼了?”
到了她面前,她仍是沒開口,眉頭緊緊鎖著,貝齒咬著嘴唇,面上有不自然的紅暈。皇帝一邊又問了一次“怎麼了”一邊自然而然地也向側殿裡看去。
登時滯住。
眉頭一挑,他將視線移回蘇妤面上,一時也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忍著尷尬道:“這個……春天……很是正常……”
蘇妤的臉反倒更紅了。看到子魚和非魚時,那種難為情就如同看到了春宮圖;結果他走過來也看到了、還來勸她……她的感覺就像是偷看春宮圖還被人抓了現行。
真是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皇帝看了她半晌,自己已然完全鎮定下來,她卻還是面紅耳赤,一副羞惱不已的樣子。默了一默,皇帝揮手讓一眾宮人都退下。宮人們行禮間心中都忍不住奇怪,好奇二人到底看到什麼了,竟就這麼滯在了側殿門口。
“好了好了……”皇帝一攬蘇妤,將她摟進了懷裡。一手在她背上輕拍著,另一手捂上了她的眼睛,笑而寬慰道,“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全然是哄小孩子的口氣。
見蘇妤木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他便維持著這個姿勢,攬著她回到了正殿裡,離那側殿遠遠的,一邊走著還一邊笑說:“多大點事,瞧你彆扭成這般,世間萬物都有這一遭,委實正常得很。”
全不在意的口吻,卻有效地讓蘇妤緩解了些許尷尬,心速也不似方纔那般不穩了。
輕輕一掙,蘇妤脫開他的手站直了身子,面上兩團微紅猶在,磕磕巴巴道:“那……那今晚便讓子魚在這吧……臣妾……臣妾告退!”
皇帝微笑點頭:“沒問題,放心。”
蘇妤福身告退,快步出了殿,經過側殿門口時連頭不敢再回一下。
眼睜睜看了回“活春宮”,雖是動物,但她一個世家貴女、宮裡正經的嬪妃,這算什麼事……
天氣仍是有些涼意的,尤其是晚上。她這麼一路回宮,任由冷風拂面,才強自鎮定下來。回到宮中,不自覺地一想起方才畫面……登時復又面色赤紅。
懊惱地撲在榻上,臉蒙在被子裡,舉動竟有些少有的小孩子氣。右手緊握成了拳,不住地在床上捶了又捶,心底還是羞意分明。
“太丟人了!”蘇妤終於喊了出來,旁邊的幾個宮女面面相覷,最終誰也沒敢發問。
僵硬地盥洗更衣,端得是面色鐵青,弄得宮人們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誰也不知昭儀娘娘這是怎麼了。
若說是和陛下生了不愉快以至於心情不好……倒也不像。
不該問的便不問,宮人們眼看著蘇妤上了榻,一舉一動間都分明夾雜著氣惱:一下子拽過被子,免朝裡睡,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翌日仍睡得沉,覺得有什麼東西小步細碎地在自己肩頭上踩著,一猜就是子魚,睜眼便要怒罵,卻讓那一雙笑眼生生堵回了話。
皇帝正架著子魚的前肢,是以子魚的兩條小後腿不停地在她身上蹬著,滿眼的不高興。
……活蹦亂跳的一隻小貂,被人這麼架著當布偶玩,換誰誰都不高興!
見她醒了,皇帝竟還很是淡然地捉起子魚的一隻前爪向她揮著手,還如同演雙簧般配上了音:“阿妤,我回來了。”
“……”蘇妤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倏然變得很是複雜。
明知昨晚她看到那一幕後有怎樣的反應,這會兒刻意帶了子魚回來,不是有心看她笑話是什麼?!
賀蘭子珩分明覺出……蘇妤的一雙美目裡,幾乎騰起了殺意。
動作滯住,手一鬆開,子魚就再不給他機會地逃脫了。從蘇妤身上躍過去到了床榻裡側,乖乖蜷起身子,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補覺!
蘇妤視線未動,猶自幽幽地盯著他,伸手一拽被子,把自己完全籠在了裡面。
堂堂一國之君……怎麼也如此捉弄於人!
“咳……”被子外傳來一聲輕咳,皇帝嚴肅鄭重道,“阿妤啊,朕就是把子魚給你送回來。”
“……”沒有應答。
“你接著睡,朕去上朝了。”
“……”還是沒有應答。
過了須臾,蘇妤聽得外面沒有半點腳步聲,偷偷從被子底下的縫隙向外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抹玄色。
分明是在等她回答。
“……諾。”蘇妤終於應了一聲。
繼而聽到一聲輕笑,皇帝終於離開了。
掀開被子,蘇妤長長地緩了一口氣,看了眼已經在自己身畔入睡了的子魚,毫不留情地擾了它的美夢,一把將它抱了起來架在自己雙手中間,大眼瞪小眼地罵到:“你說你還是個姑娘家麼?毫無廉恥之心!恬不知恥!”
“……”子魚抬了抬頭,“咯……”
“居然到成舒殿去做那種事!還……還讓人看見!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咯。”
“阿妤啊。”皇帝地聲音突然又傳了進來。蘇妤身子一僵,訥訥地扭過頭去,不知皇帝是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正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笑吟吟地看著她。
“陛下……”蘇妤強緩了口氣續言問道,“有事?”
“朕方才忘了說……”皇帝斂去笑意,面容沉肅得讓蘇妤以為他是有什麼大事忘了說。立時便放下了子魚,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朕覺得吧……”皇帝沉了一沉,“當時沒給它直接起名叫‘阿魚’實在是對的,不然得多彆扭?”
“……”頓又雙頰發燙。如若現在手邊有個茶盞,蘇妤覺得自己會毫不顧忌他的天子身份直接砸過去。
“……咯。”子魚從蘇妤的胳膊底下頂出來,朝著皇帝一聲叫,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看著皇帝淡笑一聲後施施然離開的背影,蘇妤隱隱覺得……這點笑料,保不齊要被他拿來調侃一輩子。
……一輩子?蘇妤陡然怔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三個字,在他二人的關係間想到這三個字。
當真恨不起來了麼?不僅恨不起來,還盼著和他過一輩子?不……是“再過一輩子”?
明明已是同過過一輩子了,簡直不堪回首,她怎麼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到這個地步……
黛眉微蹙,蘇妤緩了口氣避開心底的這番掙扎。是,這輩子,他到底還是皇帝、她還是他的嬪妃,自是免不了再通過一輩子的。只不過,這輩子,她到底有她自己的算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6:08
第七十九章:上巳
秋蟬在半個月後又向蘇妤回了話,道佳瑜夫人確是有孕無疑,已開始悄悄地用安胎藥保胎了。
宮中對各種藥材都控制得嚴格,照理只有尚藥局能有藥材出入,但大世家自有大世家的辦法。
另一面說,便是再有“辦法”,到底也是偷著弄進來的,總要掩人耳目,萬不敢大張旗鼓。
那一邊偷偷摸摸的心虛,旁人要下手便容易得很了。只消得知道情況、再在近前布條眼線下去,博得了信任,在藥中動些手腳,難被查出。
是有試藥的宦官,卻主要是試毒。小心地添上兩味致小產的寒涼藥物,毒不死人,便無聲無響。
讓佳瑜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蘇妤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事,到底是她從來不曾做過的。
秋蟬本就懂些藥理,為此又著意多查了書,不幾日便寫了方子來呈給蘇妤看,折枝又與郭合一併細細瞧過。
幾人均道穩妥,卻不知蘇妤已暗自捏了一手心的汗。
過不了幾日就是上巳節了。前一年,因為采擇家人子的事為先,這節便未好好過。今年無事,當然要循禮相賀。
祓禊禮與曲水流觴自免不得。在錦都東面有一處皇家園林青園,平日裡鮮有皇室宗親踏足,幾乎成了上巳節專用的地方。
蘇妤回思著,上一次好好過上巳節,還是她剛嫁給皇帝那年,之後便再沒有過了。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個習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節這日,在水邊取新鮮柳枝沾水驅邪。
蘇妤想著前幾年、還有上一世時的那許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點死了,豈會帶她去過上巳節、行祓禊為她驅邪?
關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樣事項也已佈置妥當。賀蘭子珩坐在案前,手支著額頭,闔目思量著。
沒注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上巳節”這三個字帶給他的頭一個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禮或曲水流觴,而是蘇妤那張畫。
在那一沓畫中,也是那一張給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過的唯一一個上巳,之後再沒有過。而那一天的種種,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樣在意。
著人查了歷,今年的上巳與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勞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還是免不了的,安排一眾嬪妃先到那青園去消閒便是。
這樣的節日不止是皇家會過,民間更加熱鬧。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兒們多會在這一日行笄禮,之後便可許嫁,是以上巳節亦稱“女兒節”。
一列馬車行出皇城的大門時,蘇妤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天不同尋常的熱鬧。掀開轎簾,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經一座坊門,見那門口格外熱鬧些。數位婦人正往裡走,在門口相遇時皆駐足相互見禮,想是坊內哪家的女兒今日及笄,邀了親友來觀禮。
蘇妤恍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個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親也請了不少人來,蘇府裡熱鬧極了。不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連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來見證未來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那句“棄爾幼志,順爾成德”,而是在那觀禮的眾人裡,始終有一雙眼睛從來不曾從她身上挪開。沒有笑意,嚴肅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讓她有些看不透。
彼時她天真地以為,笄禮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後來……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樣的目光,多半是隱忍著心中不忿,眼看著一個自己所忌憚的世家的女兒及笄、並且不日就要嫁給他。
狠狠放下車簾,隔開那滿街繁華。蘇妤不願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經歷了兩回!
不如琢磨些別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沒來。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來為好,尋的由頭是身子不適。
蘇妤思忖著,秋蟬把藥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點,但便是這樣算來,佳瑜夫人也連用那藥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過幾天了。
一抹淡笑浮現,蘇妤徐徐呼出一口氣,心中很有些暢快。
聖駕在嬪妃們到達青園後一個時辰也到了,齊齊見禮,一片燕語鶯聲。賀蘭子珩步子隨意,一抬手道了聲“可”。
眾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稟說“佳瑜夫人身子不適,便在宮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見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禮,民間行得更輕鬆些,往往有說有笑。柳枝輕點在額頭上,施禮之人時常還笑言兩句祝福言辭——當年蘇妤在太子府中時,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嬪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禮、行祓禊、謝恩,便了事了。
蘇妤隱隱記得兒時曾看過先帝與一眾嬪妃行祓禊禮,先帝愣是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實在索然無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著佳瑜夫人不在,嫻妃是第一個、她這個昭儀便是第二個,眼見嫻妃道完了“謝陛下”後恭敬退到一旁,蘇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攔住了。
微微一怔,便覺他的手臂環上了她的腰間,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時點上了她的額頭,皇帝噙笑說:“消災驅邪,阿妤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當著一眾嬪妃的面,他這番舉動竟弄得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木了半天,忽見他低下頭來……
旁邊一眾侍奉已久、素來沉穩有加的御前宮人生生地吃了一驚:三月三日上巳節,陛下在青園當著一眾嬪妃的面,就這麼吻了雲敏昭儀……
還嫌平日裡寵她不夠不成?
蘇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尷尬地扭過頭,便看到候在不遠處的下一個人——楚充華。
楚充華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著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輕輕一喚,顯有不安與埋怨,蘇妤覺得皇帝在給她找麻煩。
皇帝卻是一笑,俯在她耳邊輕輕說:“安心就是。誰敢做什麼不該做的,朕要他拿命抵。”末了還沒臉沒皮地續了一句,“朕的髮妻,朕寵的,怎地?”
“……”蘇妤低著頭掩飾著臉紅,一福終道,“臣妾告退。”
不去理會與楚氏擦肩而過時襲來的那陣厲色,蘇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聽得嫻妃低笑說:“今非昔比。”
蘇妤暗橫了她一眼:“你當我想?”
“幹什麼不想?挺好。”嫻妃壓著聲悠哉哉地說著自己的想法,“是會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給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讓人看著他把你寵上了天,別人反是不敢對你如何了。”說至此,還笑吟吟地掃了她一眼,補充說,“除非活膩了。”
“……”蘇妤不再理她,靜看著眼前仍在繼續的祓禊儀式不語。
祓禊之後便是曲水流觴了。觴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眾人候在下游,那觴停在誰跟前,誰便取了來喝,亦是驅邪消災之意,圖個好兆頭。
頭一個觴順流而下,落在一個去年選入了宮、卻久不得寵的瑤章寧氏面前,其實那寧氏姿色不差,是葉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為何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總之連蘇妤都覺得……這樣的姿色,不得寵實在可惜了。
見她得了頭一隻觴,旁邊眾人便起了哄,嬉鬧著說她今年必定萬事如意,說著各樣的吉祥話,又催著她趕緊把酒喝了。
蘇妤半蹲在岸邊側頭笑看著,覺得這般嬉戲在宮中實在難得,一時自然心情大好。
可見那寧氏酒量不濟,仰頭飲下,擱下觴時已滿面通紅,蹙著眉頭輕捂著嘴,頗有些為難之色。蘇妤看著她這樣子,不覺笑出了聲。肩頭忽地被人一點,蘇妤一回頭,便見皇帝站在她身後,往水裡指了一指。
轉過頭去,水裡一隻觴正停在她面前打轉。但是……
好大一隻觴……
蘇妤滯了一滯,伸手取了那觴上來,深覺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來幾個時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覺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觴,眾人是目光便從寧氏那裡移了過來,祝福起哄之聲皆比剛才更大——這位雲敏昭儀畢竟比那寧氏得寵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氣濃烈,蘇妤很想回過頭去問皇帝一句:“能不喝嗎?”
想想也知不合規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濟,可否……只喝一半?”
“你說呢?”皇帝挑眉冷聲問她,繼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許剩。”
“……”蘇妤立時悲慼滿面,看了看這比寧氏手中大了許多的觴,覺得自己方才委實不該嘲笑她……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來,又望著酒很是躊躇了一番,終於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幾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時就覺出了暈眩,仍強作鎮定地將觴交給了一旁的宮人,頷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皇帝很是滿意地點了頭。
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稟了事,徐幽聽罷不禁心中一緊,平復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見。”
蘇妤不覺一怔。抬眼便見佳瑜夫人的步輦已至不遠處,正搭著宮人的手行下步輦,款款行來。
不知為何,她的到來讓一眾正談笑的嬪妃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似乎眾人都隱隱察覺出要發生什麼事情。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叩拜下去,皇帝一點頭,問道:“不是身子不適麼?怎不好好歇著。”
“臣妾身子本無大礙,此時……倒是有更要緊的事要稟陛下。”佳瑜夫人緩緩言道,低垂著首,口氣生硬。
“何事?”皇帝問她。
佳瑜夫人這才抬起頭,目光停在蘇妤身上,語聲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傳入諸人耳中:“臣妾近來身子不適,便請太醫開了藥調養著。誰知……昭儀竟借此給臣妾下了極寒之藥,臣妾已請太醫驗過,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會永不能生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6:19
第八十章:翻盤
聽她語中絕口未提有孕一事,蘇妤眉頭輕輕一蹙,又聽得佳瑜夫人續言道:“臣妾入宮也不是一兩天了,自問沒虧待過誰,不知昭儀為何下此狠手。”
蘇妤垂眸未言,皇帝覷了她一眼,又問佳瑜夫人:“當真是永不能有子的藥?”
佳瑜夫人垂首:“是,臣妾不敢欺君亦不敢大意,已先請太醫驗過,陛下如怕有疏漏之處冤枉了昭儀,宣御醫再驗便是了。”
.
好端端的上巳之日,便是這樣不歡而散。回到宮中,蘇妤與竇綰皆是去了成舒殿,這樣的事,總要查個清楚。
兩名御醫很快便奉旨前來,驗過自長秋宮帶來的藥後,皆是謹肅稟道確是會致體寒不孕。
物證無差錯了,佳瑜夫人便差人帶了人證來。在秋蟬被宦官押入成舒殿的那一瞬,蘇妤便神色止不住地發冷。
果然是秋蟬反咬她一口,哪怕她自始至終都還顧及著秋蟬的安危。
.
“陛下大安……”秋蟬瑟瑟縮縮地拜了下去,不敢主動說什麼,只等著被問話。
徐幽一邊打量著皇帝的神色,一邊問她:“佳瑜夫人說是雲敏昭儀指使你給她下了那藥,可是真的?”
“是……”秋蟬答道,怯生生地望了皇帝一眼,便叩首連連,“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沒有辦法……”
“你該知道這是死罪。”佳瑜夫人冷然道。睨著蘇妤,眸中笑意寒涔涔的,“說吧,雲敏昭儀怎麼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道出來,本宮求陛下留你個全屍。”
“……諾。”秋蟬重重叩首,遂喃喃地稟道,“那日……郭大人找了奴婢去,說昭儀娘娘有大事要辦,奴婢便入殿去見了……娘娘給了奴婢好多銀兩,說……說會想法子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她說著又一叩首,續言道,“起初奴婢還奇怪,既是昭儀娘娘要辦事,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做什麼……後來娘娘說,夫人近來身子不適,一直用藥調養的,讓奴婢在那藥上動手腳,說是……用久了,夫人便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沉然未言,佳瑜夫人又逕自問道:“她讓你做你便做,不怕死麼?”
秋蟬又答:“怕……但娘娘說,奴婢已知道了這事,做與不做都是一死……如是按她的意思辦了,事成之後……照顧奴婢的家人。”
秋蟬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悔恨之意。佳瑜夫人笑看向蘇妤:“不知昭儀為什麼要害本宮?”
蘇妤羽睫輕覆,淡瞟了秋蟬一眼,閒閒回說:“夫人怎的不問她了?”
佳瑜夫人的目光遂又移回秋蟬身上,也沒發問,秋蟬便自覺答道:“昭儀娘娘說……如是夫人有子,必登后位。”
一切都很合理,她與秋蟬的幾次交談大致也確是這樣說的。
如是前些天沒有心中的那一番掙扎、沒見嫻妃那一面,一切大概就只能這樣順著佳瑜夫人的意思走下去了。
.
那天秋蟬給她寫了方子,謹慎起見,又讓折枝與郭合一起對著醫書細細查驗過,一切妥當。
可以說,殺了佳瑜夫人的這孩子,便只差讓她把藥喝下去的這一步了,蘇妤卻有些猶豫。
她要殺人,殺一個孩子,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
產生這番猶豫時的頭一個反應,是竭力的告訴自己,這孩子若是生下來,自己便有大苦頭吃了。
可這念頭很快便被萬千思緒打亂。心底不住地想著,這一世是不一樣的,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的受盡帝王厭惡故而任人踩踏,這一世,她很得寵,那孩子便是生下來也不能對她如何,上一世的種種折磨都不會重現。
而佳瑜夫人也不是皇后了,她會多些謹慎,自不敢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姑且放下,萬千思緒在那個深夜裡都化成了最後一個無可磨滅的想法——她因為上一世的諸事而恨皇帝,可在上一世裡,一切不幸源起於楚氏的孩子。她自問無愧故而委屈、故而不服、故而從不曾低頭,可若做了這事……她便再無“無愧”的資格。
宮正司還在查著當年之事,皇帝和張氏都肯信她、想還她清白,她竟要真正地去害一個孩子……
徹夜未眠,這是蘇妤頭一回如此掙扎於復仇與本善之間,直到天明也沒有結果。
好在宮中還有一個可與她分擔這些難處的人。
次日便去了月薇宮拜訪,她告訴嫻妃:“我又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相較於她輾轉反側一夜後的疲憊憔悴,嫻妃顯得分外興奮,不禁白了嫻妃一眼,蘇妤幽幽道:“我夢見佳瑜夫人有了孩子,然後……便做了皇后。”
“……啊?”嫻妃一怔。
蘇妤沒有理會她的反應,苦笑了一聲,又說:“是,那夢清晰得很。我安排了人去害那孩子,但……現在我有些猶豫。”
她希望嫻妃能幫她做個決斷。如是嫻妃覺得那孩子該殺,她便由著秋蟬去;若是嫻妃也心軟攔她,她便多了一個收手的理由。
嫻妃卻是望著她愣了半天,俄而訥訥道:“你……你夢見她有孩子、登上后位而已,這便去害她?”
蘇妤想了想,自己這番說辭好像是有些荒唐,卻又不能告訴嫻妃她已然經歷過一次所以知道,默了一默,補充道:“那夢裡瞧得出時日,便是不久後了。”
“……哦。”嫻妃這才恍悟地點了頭,思忖片刻又道,“但……姐姐你已有很多夢不准了,對吧?”
“是。”蘇妤頷首。未辯解太多,從前確是有很多夢不准,但此事根本不是個夢。
“那我說句話……姐姐別覺得驚訝。”嫻妃說著,很有些神秘兮兮地意思。蘇妤眉頭微挑:“什麼?”
“佳瑜夫人此時不可能有孕。”嫻妃篤定道。
蘇妤大感奇怪:“為何?”
明明已是把一眾宮人都支走了,殿中只有她二人,嫻妃卻仍是繞過了案幾,走到她身邊附耳低語說:“因為……佳瑜夫人到現在還是處子之身。”
“你說什麼?!”蘇妤一聲驚問,震得嫻妃耳鳴了一陣子,橫了她一眼,解釋道:“民間有些醫書,能從些細節之處看出來這些。我從前好奇,觀察過一些宮女,八九不離十的。”
“……”蘇妤不知自己彼時是怎樣的神色,心中只暗歎道:果然書中自有黃金屋啊!佩服佩服!
那麼……便是秋蟬騙了她了?
蘇妤一陣心寒。與秋蟬相處時日不長,可她事事都是留著餘地的,寧可不報這仇也不肯秋蟬搭上命去。
秋蟬倒是比她還要狠一些。
不過萬事無絕對,亦有另一種可能……便是佳瑜夫人識破了秋蟬卻未動聲色,藉著秋蟬來騙她。
此事究竟如何,倒是並不難查。
差人暗中打聽當時一同派過去的另一個宮女靜霜是怎麼死的,不幾日便有了結果——確是被佳瑜夫人賜死的無誤,同時卻添了一個細節,那日……佳瑜夫人是傳了靜霜與秋蟬同去,靜霜死了,秋蟬卻活得好好的。
不會有什麼大偏差了,多半便是靜霜寧死不屈、秋蟬卻倒戈了。
一聲冷笑,蘇妤親自去了宮正司,見張氏。
她要張氏做的事,便是此事上翻盤的一件大事,於張氏而言倒是不難。
“那個叫秋蟬的宮女,有勞張姐姐為她重新擬一份典籍,與本宮半點關係也不許有、和長秋宮明著也不許有關係。”微微一頓,蘇妤繼道,“但須得有細想之下便能覺出的聯繫。”
宮女的典籍,記著宮女入宮後的一切事項。從姓甚名誰到家在何處、從位居幾品到在哪裡供職均記得詳細,一切又都歸宮正司管著,倒正好讓蘇妤撿了個便宜。
秋蟬不會知道,在這麼短短的幾日裡,她入宮至今的一切履歷……全都變了。
而在這幾日裡,蘇妤亦是每日都在數算,如若當真是照原本的想法行事了,佳瑜夫人用藥已用到了第幾日、那孩子大約還能活幾日……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數這無意義的東西,似乎是覺得這樣,才能讓自己那顆險些死於一念之差的良心再活過來些。
三月初一,張氏差人將秋蟬的典籍謄寫了一份呈給她,她一頁頁仔仔細細地看了,沒有任何疏漏、找不出任何疑點。
心中微有一笑,徹底放下心來。萬事具備,便等著佳瑜夫人告她一狀了。
給佳瑜夫人使個絆、又沒真扯上個無辜稚子,實在讓人心中舒服許多。
.
秋蟬仍不住地說著,闡述著每一個經過。皇帝始終未發話、佳瑜夫人偶爾問上兩句、蘇妤亦是始終未發話。
一問一答終於結束,秋蟬屢次提到蘇妤給了她不少銀錢首飾,佳瑜夫人向皇帝一福說:“陛下,這樣大的事,也不能冤枉了昭儀,是否先搜這宮女的房?如是當真搜出了這些東西,也算人贓俱獲。”
“不必了。”皇帝面色一沉,瞟了蘇妤一眼道,“這些東西,相似相同之物甚多,便是搜出了也證明不了什麼。”
端得還是偏袒。
“陛下。”沉默了這許久,蘇妤終於開了口,起身恭謹福道,“臣妾只一句話……”她抬起頭,笑看向佳瑜夫人又看向秋蟬,緩緩言道,“這宮女不是臣妾綺黎宮的人,臣妾便是見也不曾見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7:18
第八十一章:審問
佳瑜夫人聽言,眉頭微微一挑:“是或不是,可非昭儀你一句話便能推得乾淨的。”
“宮中禮法森嚴,這樣的事,臣妾自知有據可查,為何說謊?”蘇妤說著,聽著是回佳瑜夫人的話,目光卻仍是看著皇帝。
過了須臾,皇帝冷聲一笑:“交宮正司審去。”
聽聞秋蟬被送去了宮正司,折枝難免有些憂心——宮正司那樣的地方,什麼樣的嘴撬不開?如是秋蟬供出了實情……
將擔憂同蘇妤說了,蘇妤反是輕鬆笑道:“實情?她今日在殿上說的那些,不就是‘實情’麼?”
除了那下藥的原因是假,其餘基本就是蘇妤同她說的了。
“你怕她告訴陛下我本想給佳瑜夫人用致小產的藥?佳瑜夫人既未有孕,我平白做這個幹什麼?這話便是說了,有幾分可信?”蘇妤笑意愈深,眉眼間毫無憂慮,折枝默了一默,又道:“即便如此……她如是在宮正司中咬死了就是娘娘要害夫人、而不提佳瑜夫人反手算計之事……”
“她自然會咬死了是我。”蘇妤輕笑著緩了口氣,“聽見她在殿上說了什麼麼?她說我會照顧她的家人——我倒是沒說這話,但多半是佳瑜夫人以此相要挾了。關乎一家性命的事,她怎敢倒戈?”
宮女宦官攤上這樣的事多是一死,然則自知是死路一條的事當然誰也不願去做,拿住家人就是最簡單有效的要挾。這樣的法子,於大世家們——譬如如今的竇家、再譬如從前的葉家、蘇家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今天陛下在成舒殿,話中多有向著我的意思。加之如是去查了典籍,她與我、與綺黎宮都無半分交集,反與佳瑜夫人隱有聯繫,陛下心裡本就會有個決斷。她愈咬死了是我,陛下就愈會懷疑是那一邊的意思。”
所以這事大約也只能不了了之罷了,對佳瑜夫人也不會有什麼實際的害處,卻是在皇帝心裡勝了一籌。讓皇帝心裡始終存個疑點,覺得佳瑜夫人從中算計了什麼,繼而便會疑到整個竇家。竇綰離這后位……便是更遠了。
何況她還是完璧。
蘇妤想著嫻妃的話抿起笑來,心中又不覺添了些不解。從前便聽閔氏對她說過,皇帝傳她卻從不動她,如今這竇綰也……
皇帝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不管是皇帝來綺黎宮時、還是蘇妤去成舒殿時……那些夜晚已讓她徹底打消了剛聽聞閔氏未當真侍寢時懷疑皇帝哪裡“不正常”的想法,便更想不明白皇帝到底為何如此對待後宮了。
因為忌憚竇家?
對於被送進宮正司的那宮女秋蟬,宮正司上下接了皇帝的口諭:嚴審。
過了一日,又聽大監徐幽來傳旨說:“陛下說務必把實話審出來。”
實話?眾人不明白皇帝這意有所指的‘實話’意味著什麼,唯宮正張氏明白,皇帝大抵是親自看了秋蟬的典籍,知道她和竇家有些關係,定要她把竇家供出來不可。
秋蟬的嘴巴卻很硬,一味地咬死了就是蘇妤的指使,佳瑜夫人只是被算計、而非有意算計。
供狀呈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一看,蹙了蹙眉便擱到了旁邊。徐幽估量著……這大約是要依慣例不了了之了。
宮闈中事,很多都是一灘渾水。往往兩邊都是嬪妃、推到檯面上的只有像秋蟬這樣的一個宮女而已。如此一來,去審背後的嬪妃自不合適,縱使皇帝心裡全然知道誰是誰非,但無罪證也發落不得。畢竟,嬪妃背後……還有世家呢。
為這樣可大可小的事情撕破臉面到底不合適。
故而在宮中,“大事化小”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在可以不牽涉世家的情況下絕不牽涉。當然,既是後宮中事,還是多多少少可以被皇帝的心思左右的——便如這事,皇帝若是偏著佳瑜夫人一方,便把這秋蟬的供狀公佈出去,把蘇妤的罪名坐實了;如是偏著蘇妤些,就讓秋蟬死在宮正司裡,讓這唯一的一條線斷了便再無可查。
至於皇帝心裡明白的那些“實話”,如若有朝一日打算徹底辦了竇家,便正好抖出來,讓竇家罪加一等,為時不晚。
然則賀蘭子珩偏頭又凝睇那些供狀半晌,驀地抄起來,起身便往外走:“去宮正司。”
宮人們俱有微驚,連忙跟上。
他覺得,這機會不能放過。此事多半是佳瑜夫人存心想害蘇妤,既然秋蟬咬死了不說,不了了之自然可以,兩邊都不傷。
但若能撬開秋蟬的嘴自然更好,拿住了罪證便能要挾住竇家,讓他們安份點,別總想著把女兒往后位上推。
那后位,他得竭力留到蘇妤能坐上去的那一天。
到了宮正司,正是審訊的空當。秋蟬尚在刑房裡,卻沒有宮正司的宮人在。
這兩天實在過得暗無天日,感覺流了很多的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氣,若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身繫一家性命,大概早就把佳瑜夫人供出去了。
她從進宮那一日就知道宮正司是什麼樣的地方。如今剛剛兩天而已,她隱約有些擔心,如是再這樣下去,宮正司會有些別的法子去查到那些事。
不過那就怪不到她頭上了。佳瑜夫人也說過,只要她不供出來,便保她家人平安。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這聲音弄得秋蟬渾身一個激靈,費力地睜開眼睛去看,進來的人卻比宮正的親自到場審問更讓她驚懼。
“陛下……”秋蟬癱軟在地上,毫無見禮的力氣,只能死死盯著他,不知他會做什麼。
如是直接殺了她,反倒輕鬆。
“這事怎麼回事,你自己說吧。”皇帝站在她面前,負手而立,聲音沉穩得沒有情緒。
“是雲敏昭儀讓奴婢在佳瑜夫人藥裡做手腳……”秋蟬剛說了一句,便被皇帝打斷了:“朕看過供狀。”
那是何意?
刑房本就只有一個小窗,這一間又是背陰的,陰冷之意更甚。賀蘭子珩覺得有些不適,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個炭盆上,信步走了過去。
秋蟬眼瞧見皇帝親手拿著裡面的烙鐵撥弄著炭火,渾身一陣又一陣的發冷,似乎已經能感覺到疼痛。畏不敢言,聽得皇帝又道:“朕會親自來,就不是來聽把供狀上有的話再說一遍的。”
表面已不再熱的炭灰成功地被撥弄到了一邊,露出底下燒得正旺的紅炭,賀蘭子珩悠哉哉地就伸出了雙手……烤火。
莫說秋蟬登時鬆了口氣,連徐幽都鬆了口氣——原還以為皇帝這是氣急了要親自動刑。
“你是永昭二年進的宮,家在淮昱。”皇帝閒閒道,“家裡七口人,除了父母,你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妹妹。”
秋蟬在疲憊中懶得開口——這些事,佳瑜夫人也是知道的,且已將她全家都接出了淮昱,皇帝便是知道這些,也不能拿她的家人來威脅她了。
一陣安靜之後,皇帝接下來的一番話卻將她這些“美好憧憬”擊了個粉碎:“十二日前,竇家安排人將你闔家接出淮昱、去了映陽,八日之前,在映陽的兵部給你兄長安排了差事。”
“陛下……”秋蟬的語中已滿是不可掩飾的恐懼,幾乎已經能看到全家被殺似的。皇帝恰在此時微偏過頭來,給了她一個在陰暗中被光火映亮的側臉,看上去厲色更甚:“竇家有竇家的法子,你就當朕的禁軍都尉府是擺設麼?”
“陛下……是奴婢一個人的罪……”秋蟬壓抑地哭了出來,牙關緊咬,聲音嘶啞。
“那就告訴朕實話。”皇帝轉回身來,復又背過手,“你再廢話一句,朕保你三天之內在禁軍都尉府的牢裡見你全家。”
“是……是佳瑜夫人讓奴婢反咬雲敏昭儀一口。”秋蟬的眼淚一邊往下流著,一邊慌不擇言地說著,“昭儀娘娘指了兩個人去長秋宮,一個是奴婢……另一個叫靜霜,那天夫人當著奴婢的面對靜霜動了大刑,最後還賜死了……非逼奴婢為她辦事不可。”
嚴審一人讓旁人瞧著、逼著旁人扛不住,皇帝不禁腹誹一句:竇氏這審訊的法子是跟刑部學的還是跟禁軍都尉府學的?
“後來……後來還拿奴婢全家性命相要挾,奴婢也沒辦法,便將實情告訴了夫人……”秋蟬繼續說道,“夫人便說將計就計……讓奴婢回去稟了昭儀,告訴她夫人的確有孕便是、迫她動手……”
她說得很有些混亂,聽得皇帝一怔:“將計就計?”想了一想蹙眉又問,“何出此言?昭儀本是想做什麼麼?”
“是……”秋蟬解釋道,“昭儀娘娘安排奴婢和靜霜進去……本就是讓奴婢小心瞧著,看佳瑜夫人有孕與否……如是有孕,萬不能讓她生下來……”
這出乎意料之外的隱情讓賀蘭子珩渾身一震,本是想讓秋蟬把竇綰供出來,誰知她倒確實把竇綰供出來了,最後竟還是扯回了蘇妤身上。
“佳瑜夫人摸準了自己如是沒懷孕,這般跟昭儀說了之後再誣她用的是致體寒不孕的藥昭儀便有口難辯……”秋蟬繼續說著,皇帝卻再沒心情去聽。只覺心下有些莫名地發空。
雖是竇綰設計騙了她、她也確未給竇綰用那會致不孕的藥,但……她本意是要害竇綰的孩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7:30
第八十二章:相問
拜秋蟬所賜,一行人離開宮正司的時候沉寂極了。皇帝不說話,隨行的宮娥宦侍自是更不敢開口。徐幽隱隱覺得這是要出事了,小心地跟著,直至快到了成舒殿門口,終聽得皇帝道:“速傳雲敏昭儀來。”
心有暗驚,徐幽伸手擋住了正要去傳的小黃門,親自去了。
一五一十地將方纔在宮正司中發生的事同蘇妤說了,一個字也沒敢落下。折枝在旁聽得面色蒼白,蘇妤倒是瞧不出什麼大的反應來。
徐幽言罷一喟:“臣聽著陛下那意思,本只是想讓秋蟬供出竇家,誰知……”
誰知這一環接一環的陰謀,頭一環竟還是蘇妤。
“現在陛下傳娘娘去,娘娘思量思量如何同陛下說才是。”徐幽眉頭緊皺著揖道。蘇妤這才微微歎息,毫無聲響。任由折枝為她理了一理髮髻,便起座往成舒殿去了。
未備步輦,她要自己走過去,沿途多些時間想想該如何應對此事。
是以過了兩刻的工夫才到成舒殿。抬頭望了一望眼前殿門上的鎏金大字,心底有一種久違的恐懼。這種恐懼在從前的幾年裡總是有,因為她知道,只要皇帝傳了她到成舒殿覲見,就決計是沒什麼好事的。
在皇帝待她好後,她用了很久才徹底消去了心底的這種懼意,如今卻又驀地躥回了心頭,甚至比那時更強烈些。因為從前,她是無愧的、且還有著幾分寧死也不向他屈服的傲氣;如今……雖是到底沒害孩子,但這件事中她確有算計。也許無大過,但總是有心虛。
強自沉下一口氣,蘇妤舉步跨過了門檻。
殿裡安安靜靜的,皇帝正坐在看見手裡的一卷書,很是專注的神色,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入殿。
能清晰地感覺出週遭的宮人都屏了息——她對此很是敏感,因為在那段時日裡,每每她到來,宮人們也是這個反應。自是因為知道皇帝惱怒才會如此,都替她、也替自己提心吊膽著。
對一切預示著不祥的徵兆恍作不見。在御座前幾丈遠的地方,蘇妤停下了腳,繼而交疊了雙手,屈膝俯身、穩穩下拜,慢聲輕語地道了聲:“陛下大安。”
沒有回應,仍舊安靜極了。
但蘇妤低伏在地,沒看到在這安靜中,皇帝擱下了手中的書,凝睇了她片刻,終還是結束了這安靜:“免了。”
“謝陛下。”蘇妤起了身,頷首而立,一副靜等皇帝問話的樣子。
“你知道朕為什麼叫你來。”皇帝端詳著她沉靜的面容,倚在靠背上道。
蘇妤淺一頷首:“是。”
“你也知道秋蟬在宮正司招出了什麼。”皇帝又道。和上一句一樣,並非疑問之意。
蘇妤又應道:“是。”
皇帝輕一笑:“你要害佳瑜夫人。”
她說:“她也想害臣妾。”
“但是你先下的手。”皇帝的聲音高了兩分。
蘇妤默然。
兩人一時都未再言,殿裡靜得彷若一切都已停滯。良久,蘇妤羽睫微抬,復又俯身、下拜。
“呵……”皇帝輕笑啟唇,淡看著她道,“這是什麼意思,算認罪了麼?”
蘇妤直起身子,默了一默,反問他:“臣妾若說此事是臣妾一時糊塗,陛下可信麼?”
一時糊塗,這也算是被降罪之時為自己開脫的常用說辭之一了。可蘇妤這話卻說得很是鄭重,似乎並非只是想為自己開脫而已。
皇帝淡淡道:“布下這樣大的局,還說是一時糊塗?”
並不相信的口吻。蘇妤到了嘴邊的解釋在聽得他這句話後嚥了回去,不知還有沒有說出的必要,反正他已是不肯信。
她覺得,經了這一世的這些年、還有上一世的那許多年,他的“喜”她未必清楚,他的“怒”,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這兩世的經歷亦讓她知道,但凡他不肯信,再多的解釋也是沒用的——旁人許非絕對,對她定是如此。
可她也是個不肯屈的性子。一旦開口同他解釋了,他不肯信,她往往便想竭力地說服他。可他自是還不會信的,最後吃苦的只能是她。
心中清楚自己這倔強的性子怕是改不掉了,但這兩世的委屈加起來,好歹讓她知道了,既是白費口舌,那麼不說便是。
賀蘭子珩看她被自己不悅之下一句冷然地反問頂得再不敢往下說,一時又是惱她又是想聽她的解釋。沉吟片刻,看她仍不再說,值得強自壓下了心底的惱意,沒什麼好臉色地丟給她一句:“什麼‘一時糊塗’?”
“……”短暫一訝,蘇妤垂首道,“本確是因與佳瑜夫人不睦、不肯看她有子後登上后位,故而欲除其子。然則後來便後悔了,心覺這事做不得,想攔住秋蟬……可又聽說佳瑜夫人並未有孕,便知是被秋蟬反咬一口,索性將計就計下去……”
讓此事不了了之,只使得陛下心中對佳瑜夫人存個疑。
這話蘇妤未敢說出,皇帝倒也明白個七八分。若非因為他重生了、為給蘇妤留著后位而要有意找竇家的把柄,此事大約真會遂她的心思走下去。
沒依著棋譜走棋的,是他。
“可信麼?”皇帝問話的語氣輕佻,“既是不肯看她做皇后,又為什麼覺得此事做不得?”
“陛下恕臣妾直言……”蘇妤說著,口氣不覺硬了兩分,“陛下大約清楚……那兩年,臣妾是怎麼過的。”
皇帝身子一震,遂沉然應道:“朕知道。”
“生不如死。”蘇妤蘊起笑容,因隔著些距離,目下天色又晚了,在殿中燭火的映襯下看上去不太真切,“很多時候臣妾都想,還不如死了吧。自盡或是找陛下認了當年的罪、求陛下賜臣妾一死……但最終也沒有,因為臣妾沒做那樣的事,臣妾自認無愧。”
語中輕頓,她抬頭看向皇帝,續說:“臣妾不想讓自己有愧。”
所以在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她還是心軟了。大概說不上是對那孩子心軟了,卻是對自己的良心心軟了。
“那如是佳瑜夫人當真有孕了呢?”皇帝逼問著。蘇妤微怔未言,皇帝又說,“如是……她當真做了皇后呢?”
這問題問得也太直白。他曾許過她后位,如今,卻直言問她,如是旁人做了皇后她會如何。
蘇妤垂眸靜思著,不是在斟酌如何應付他,而是她自己也委實想知道,自己對此會有一個怎樣的答案。
失去上一世失去過、這一世又失去過的后位……
且是再次眼看著竇綰坐上后位。
“陛下是明君。”蘇妤輕輕說,引來皇帝一聲冷笑:“別揀好聽的說。”
蘇妤抿笑,兀自繼續說著:“陛下是明君,冊封皇后,必有利弊權衡。但臣妾自認曾與陛下同牢合巹,雖是落罪被廢,但不久前陛下亦說當年之事疑點尚存、更親口許過臣妾后位……”
皇帝輕一蹙眉:“所以呢?”
“所以陛下如是此時冊旁人為後,臣妾便會去爭。”
一時間,皇帝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蘇妤口中說出來的。
這直白得毫不掩飾的不忍、不讓。
“但臣妾不會去害她的孩子。”蘇妤微微笑著,“陛下別不信。不是臣妾心善,是經了這次,臣妾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如此這般,便是做了,大概也易露馬腳,豈不是自尋死路?”
倒是想得明白……
又是沉默了好一陣子,皇帝方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說:“凡事要有個證據,你這般信口說了,朕如是不信你呢?”
“未敢奢求陛下會信。”蘇妤頷了頷首,“臣妾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信與不信便是陛下的事了。反正……陛下從前也不是沒不信過。”
她在拿從前的事將他!
皇帝看著眼前頗有幾分賭氣之意的蘇妤,心裡說不清是氣是笑——這樣的話,若是擱在上一世,他便是接她兩個膽子她也不敢說;但這一世……他努力了那麼久,她敢這麼沒輕沒重了自然是好,可他怎麼就覺得……自己有點自討苦吃呢?
悶了半天,皇帝站起身來,到她面前一扶,卻是陰著一張臉睇了她半天。
剛進殿的時候,看她明明是害怕,真心實意的害怕。最後怎麼就話鋒一轉將他的軍了?
自己哪句話露怯了?
無暇反省,皇帝抬手便一個響指彈在她額上,滿帶威脅地嚴肅道:“這次自是半截收了手、後悔了,便這麼算了吧,若再有下次……”
“不會了……”蘇妤垂首囁嚅說,“單憑這一次,臣妾便知自己下不了手去。什麼也未做成不說,還平白輾轉反側了一夜未眠,得不償失。”
滿意而放心地點了頭,賀蘭子珩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心底最大的疑問問出來——她為何會此時突然防著佳瑜夫人有孕?
上一世,竇綰便是這時候有孕的。當然,蘇妤不願看她為後,著手設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未免太巧了些。
斟酌須臾,皇帝很是委婉地問道:“你為什麼……會覺得佳瑜夫人有孕了?”
“……”蘇妤微怔,繼而道,“秋蟬說的啊……”
“她說在這之前……你就有意讓她小心著佳瑜夫人是否有孕?”皇帝又道。
“是……”蘇妤點了點頭,低答道,“因為……聽聞陛下近來去長秋宮多些。”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賀蘭子珩無聲地鬆了口氣,擱下了自己可笑的猜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7:43
第八十三章:傾茶傾茶
離開成舒殿,蘇妤隨意在宮道上漫步著。這樣的事……如是要問罪很在情理之中,倒是好在皇帝沒怪她。
天色已很晚了,便也沒有耽擱太久,直接回綺黎宮用晚膳去。
子魚非魚近來越來越喜歡一同在她綺黎宮賴著,用膳時更是肆無忌憚地跳到桌上等著她喂。偶有旁的嬪妃前來拜訪,見到這一幕都會愣上一愣,再只作如常地見禮問安。
方纔的事讓蘇妤明顯情緒不高,用膳時心不在焉的,還在想著那一問一答。右手執著筷子,筷子底下夾著的一片牛肉已被她在碟子裡翻來翻去很久,左手則支著額頭,眼睛似乎看著那片牛肉又好像什麼都沒看……
總之是悶悶的。
她的注意力並不真在那片牛肉上,兩隻小貂可是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了。見她不吃、也不餵給它們,都急得站了起來,互相望了又望,她還是沒有反應,子魚終於出聲提醒她了:“咯……”
“嗯?”蘇妤美目微抬,回了回神看過去。子魚便將前肢也擱回桌子上,向前跑了兩步又在她面前站起來。
“你要吃麼?”蘇妤把那肉片丟在了桌子上,“去吃吧。”
“咯。”子魚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片肉,卻沒過去吃,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前爪輕捧住蘇妤的臉頰,鼻子與她的鼻尖碰了一碰。
涼涼的感覺讓蘇妤一笑,與近在咫尺的那雙漆黑的眼珠一對,道:“我沒事。”
聽皇帝說,她在巫蠱案那時大病一場的那次,多半時間都昏睡著。兩隻小貂便時常這樣過去碰一碰她,看樣子明明著急擔憂得很,又不真打擾她,碰一碰便不再鬧,只在她榻邊轉著圈子走來走去。
一副想把她叫起來問一問到底怎麼了、又強忍著不問以便她好好休息的樣子。
是以在那之後,只要她氣色不好,它們便會有這樣的反應。蘇妤一度很想不明白,明明它們沒什麼面部表情、眸中甚至連眼白都沒有,卻能清清楚楚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情緒。
“咯……”子魚又碰了一碰她,蘇妤笑說:“幹什麼啊?快吃東西去,一會兒我還要去長秋宮昏定。”
然則事實證明……子魚非魚委實對蘇妤很“不放心”。
看她一直悶悶不樂,兩隻小貂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她似的,看她出了殿門、坐上步輦準備去長秋宮,便向上一躥,很是自覺地在她身邊的空位上蜷起了身子。
“……”蘇妤斜了它們一眼,伸手先抱了子魚起來,擱回地上,一邊說著“你們不能去”一邊又回身去抱非魚,結果還沒抱起非魚,子魚便又躥回了原位臥著。
哭笑不得。
好像沒什麼法子——即便是交給宮人看著,這兩個小傢伙如是不想老實,待她走後照樣會往外跑,這事不是沒發生過。
於是便由著它們一起去好了。步輦一路走得平穩,到了長秋宮門口時,蘇妤偏頭一看,它們似乎已經睡了。
正好……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輦、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心中忍不住地暗罵一句:下個步輦罷了,讓兩隻貂逼得跟做賊一樣!
所幸是沒驚動它們。
每逢宮中出了事,晨省昏定便會顯出異常的壓抑。此時亦是,下藥的事,佳瑜夫人是當著六宮眾人的面捅出來的,秋蟬被押入宮正司後,又無什麼結果公諸於世,目下自是人人都小心地觀察著二人神色,反倒是她二人顯得最是如常。
“前幾日的事,本宮聽聞宮正司查過了,那秋蟬確非綺黎宮的人。”佳瑜夫人款款而笑,曼聲道,“倒是本宮誤會了昭儀。”
蘇妤清冷一笑,頷首回說:“夫人既肯信便好。這樣的事,臣妾當年做不出,如今便也做不出。”
“當年”指得自是害楚氏失子一事,可“如今”之事,擺在眾人面前的是她想害佳瑜夫人不孕、而非害她腹中之子。這話,便是只有她二人能聽得懂了。
皆有一笑。有宮人前來奉茶,蘇妤的視線繞過那正將茶盞擱予她手邊案幾的宮女,目光同嫻妃一觸又即刻收回。手執起那茶盞,平靜地抿了一口,卻即刻嗆得咳了出來,遂是斥道:“誰沏得茶?這樣多的碎沫,虧得還是在長秋宮服侍的!”
“昭儀娘娘恕罪……”那前來奉茶的宮娥面色一白遂即跪了下去,連連謝罪,又解釋道,“不是奴婢沏的茶,奴婢不知是怎麼回事……”
連佳瑜夫人也蹙起眉頭來,見蘇妤仍不住地有幾聲輕咳,似是當真被碎茶葉沫嗆了嗓子,心覺是宮人們做事不仔細當眾丟了自己的臉。斥了那宮女幾句,倒也知道這奉茶的與沏茶的多半不是一個人,便也沒不分青紅皂白地罰她。轉而向蘇妤賠了不是,見她衣裙因咳嗽間手上不穩而被茶水染濕,忙吩咐道:“服侍昭儀更衣去,取本宮那身新做的淡青色襦裙給昭儀。”言罷又歉笑著向蘇妤道,“是本宮的疏忽,昭儀別怪罪。那襦裙的顏色襯得昭儀,便算是本宮賠不是了。”
倒是做得委實到位。蘇妤也不好說什麼,輕蹙著眉頭向她一福,隨著宮女往內殿去了。
宮娥取了衣服來,蘇妤瞥了一眼,只淡淡道:“有折枝在就行了,本宮更衣時不喜歡人太多。”
旁人便都依言一福告退。蘇妤更了衣,將那濕了的衣裙交予折枝。隔著那有些凌亂的衣物,持著一物的手在底下與折枝一按,低聲叮囑了句:“你小心。”
折枝目不斜視地淺淺一福:“奴婢知道。”
便又回到正殿去,再度同佳瑜夫人見了禮。佳瑜夫人自是心中有氣,可到底是在自己宮中出的事,就算是蘇妤有心找她麻煩,她也得把意思做到。復又道了歉,一再表示實在是自己招待不周,蘇妤莞爾笑道:“夫人執掌著六宮之事,自是勞累得很,自己宮中有些疏漏之處也是有的,夫人不必自責。”
一個賠了不是、一個表示並不在意,此事便算了了,看上去融洽得很。殿中便有行事機敏的宮嬪尋了話與眾人說著,解了這尷尬。無人再在意方纔那有些不快的小插曲。
“啊——”尖銳的叫聲陡然刺進殿中,似乎隔得很有一段距離,卻仍清晰入耳。
眾人皆是一愣,蘇妤陡然眉頭緊蹙,向外看去:“折枝?”
好像真的是折枝的聲音,蘇妤一思量便道:“郭合,你去看看。”
郭合一揖匆忙去了,片刻後回來稟道:“是兩隻小貂傷了折枝……”頓了頓又說,“臣看了一眼,手上被抓得厲害,娘娘是不是讓折枝先回宮去、請醫女看看?”
蘇妤沉吟片刻,起身向佳瑜夫人福下身去:“夫人,折枝是臣妾從家中帶進來的婢女,一直陪在臣妾身邊。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夫人可否許她先進殿歇著、傳醫女來看?”
口氣誠懇,明顯是怕耽誤了折枝的傷。如是平常,佳瑜夫人是可以拒絕的,但方纔剛在茶水上出了岔子,現下蘇妤親口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怎能不允?
當即點頭同意了,又吩咐人去帶折枝進來。
折枝一入殿,蘇妤一眼便看見幾道血痕自她腕上一直延伸貫穿手背,在白皙的皮膚上看著可怖極了。必定很疼,折枝雙眼都含著淚,只是忍著沒哭出來。
“快坐。”蘇妤上前去扶了一把,眉頭緊鎖著問她,“怎麼弄的?”
傷口兩邊微微有些腫脹,折枝看著自己不住顫抖的手道:“奴婢想把娘娘方才換下來的衣裙疊一疊,方便一會兒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和非魚本是睡得好好的……誰知突然發了瘋似的就撲了過來,奴婢沒來得及躲……”
子魚和非魚突然發了瘋?
莫說蘇妤,在座的誰都知道,那兩隻小貂雖然淘氣,但對人溫和極了。折枝本就在綺黎宮中做事,想來與它們更加熟悉才對,它們為何會傷她?
“好好的貂,不會突然傷人。”嫻妃的聲音四平八穩的,“定是有什麼旁的原因。”沉吟須臾,便道,“去把昭儀方才換下來的衣服取進來,再把兩隻貂也抱進來。”
宮人領命去了,先取了衣服進來,過了許久才將子魚非魚抱進來,應是等著它們平靜了才敢下手。
“咯……”
“咯……”
各有一聲輕叫,子魚非魚一起跳到蘇妤身邊,一切如常,看不出絲毫“發了瘋”的樣子。
非魚甚至還跳到了折枝身上,很是親暱的樣子,更沒有傷她的意思。
這就怪了。
嫻妃看了看被丟在一旁的那堆衣裙,俯下身親手翻了一翻,看不出什麼不對。俄而手上一頓,停在了那細長的宮絛上。
方纔事情急,更完衣還要再來見禮,宮絛上墜著的幾枚香囊、荷包還有玉珮都沒有解下來,因都是墜在身前,多多少少都被茶水浸濕了些。
一陣淡香若有似無地飄散著。嫻妃不禁屏了息,看了看蘇妤身邊的兩隻貂,大約是慮及那兩隻貂畢竟一隻是皇帝的、一隻是蘇妤的吧,轉而吩咐宮人說:“讓馴獸司弄只性情溫順的貓帶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7:53
第八十四章:香囊
嫻妃吩咐的聲音不大,卻讓眾人都不由得一怔:尋隻貓來?嫻妃看見什麼了?
然則出了長秋宮的宮人,除卻一人去了馴獸司,另一人則是往成舒殿去了。如何回話,他心中自有分寸。
長秋宮中,醫女很快便到了,見了折枝手上的傷口也很有一愣。宮中有宮女宦官受了傷,旁人頭一個想到的自是是否受了罰。是以那醫女免不了小心地覷了一覷蘇妤的神色,蘇妤明白其意,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雪貂不小心撓的,還有勞悉心醫治,別留了疤。”
那醫女這才放心地領了命,頷首一福,道了一聲:“諾。”便輕手輕腳地為折枝清理起了傷口。
子魚和非魚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它們自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樣的錯事,旁人又礙著皇帝和蘇妤的面子,終是不好先拿它們怎麼樣。
佳瑜夫人始終輕蹙著眉頭,看著蘇妤的滿面擔憂,心底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皇帝入殿時,見到的便是一眾嬪妃各自靜默而坐。偌大的一個椒房殿,除卻折枝在被醫女觸碰傷口時發出了輕輕的吸冷氣的聲音,就聽不到什麼了。
在門口滯了一瞬,皇帝的目光定在了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上:“阿妤?”
輕聲卻有焦灼的一喚,讓蘇妤轉過了身去,也讓眾人都抬頭望過去,繼而便一併行了稽首大禮:“陛下大安。”
“你傷到哪兒了?”皇帝一扶,輕問道,遂是認真打量她一番,卻見她似乎哪裡也沒傷到,神色亦是如常平靜。
“臣妾……臣妾沒受傷。”蘇妤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頓了一頓,復解釋道,“是折枝受了傷……”
目光遂移向方才去稟事的那名宦官,語中有幾分責備之意地道:“誰說本宮受傷了?平白讓陛下擔心。”
那宦官連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昭儀娘娘恕罪。臣一時著急沒說清楚……光顧著說雪貂傷了人……”
也就沒再責怪他什麼,皇帝免了眾人的禮,瞟了折枝一眼,隨口問道:“傷到哪兒了?”
“奴婢……”折枝低垂著首,手攏在袖中,一時未敢答話。嫻妃輕輕一聲喟歎,走上前去逕自捋起了她的衣袖。幾道殷紅血痕呈與眼前,皇帝不禁一驚,又聽得嫻妃唏噓道:“所幸不是傷了臉、所幸不是傷了昭儀,若不然,只怕……”
便不再說下去,其中輕重眾人自然明白。
一時間週遭凝滯,良久之後皇帝歎息沉然:“來人,把那貂送去馴獸司去……”
“陛下。”皇帝的話剛說至一半,便被蘇妤愕然打斷。回看她一眼,皇帝溫聲解釋道:“若日後傷了你怎麼辦?送去馴獸司,亦有人會小心照料著,不會委屈了它們。”
這算是極好的結果了。平日裡,各宮養的寵物如是傷了人,拖去打死、溺死的居多,今日這尚留了一命,且有皇帝的吩咐在,馴獸司是決計不敢虧了它們什麼的。
蘇妤咬了咬唇,只喃喃說:“臣妾知道陛下是為臣妾著想,可臣妾只覺得這事……是個意外罷了,子魚非魚平日裡都和折枝親得很,玩玩鬧鬧的雖是有,卻從不曾傷過人。”說著語聲微哽,又央求說,“陛下也知它們有多離不開人……”
聽至此,旁人不敢插話,佳瑜夫人卻帶著幾分厲色道:“昭儀未免也太不懂事。本宮從前便說過,若是傷了人便不好了,如今已然是真傷了人,昭儀如此也太不分輕重。旁的不說,便是宮中的馴獸司裡,又有哪個不是過得好好的?昭儀就非要陛下再為你松個口麼?”
聽似就事論事,細想之下,實是明裡暗裡責怪蘇妤不識抬舉。仍是沒有旁人敢多言什麼,惟嫻妃輕笑說:“夫人這話便過了,昭儀平日裡和這兩隻小貂親近,目下捨不得也是有的。”遂向皇帝一福,又說,“且臣妾聽著,方才昭儀有一句話說得更是有理——這兩隻小貂平日裡玩鬧歸玩鬧,從不曾傷過人。便是把手擱到它們面前,它們也不咬、不撓一下,今日這事……臣妾怕有旁因。”
“旁因?”皇帝微有一怔,“嫻妃何意?”
嫻妃便看向折枝,溫柔笑說:“折枝姑娘把才纔的始末再說一遍,陛下便知道了。”
莫說皇帝被嫻妃這番神秘兮兮搞得愈發不明就裡,連折枝也是一副不明其意的樣子,只得依言說:“方纔昭儀娘娘飲茶時失了衣裙,夫人便吩咐服侍娘娘更衣。奴婢取了那濕了的衣裙出去,想著疊上一疊方便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非魚本在步輦上睡著,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繼而就如瘋了一般撲了過來,奴婢躲閃不及,便傷了手……”
語至此,皇帝終是聽出其中確有蹊蹺。才要開口,正巧去馴獸司尋貓的宮人也回來了,手中抱著一隻通體潔白的貓。
子魚和非魚一見,立刻興奮起來。跑過去就要和那貓玩,去被皇帝和蘇妤不約而同地拎了起來,摟在懷裡,蘇妤輕喝了子魚一句:“好好待著。”
皇帝則回身將非魚交給了徐幽,抬眼看向那貓,聽得嫻妃問那宦官:“可是本性溫和麼?”
那宦官回說:“是,臣特意問了,算是目下馴獸司裡最溫和的一隻。”
嫻妃點了點頭,繼而轉過身去,走向那堆蘇妤方才換下來的衣裙。不僅是濕了,有些地方還被撓出了明顯的爪印,可見是穿不得了。卻沒多理那衣裙,嫻妃解下了宮絛上的兩枚香囊,宦官見狀便放下了那貓。嫻妃在那貓跟前小心地伸出手去,使那兩枚香囊直垂到它面前。不過片刻,便聽得那貓機警地一叫,繼而伸爪子便抓向香囊。嫻妃向後錯著步子、一下下抻著那香囊上的掛繩,貓卻不依不饒,一路直追著香囊跑,又抓又咬的,如同拼了命一般。
眾人愣住,就算原本聽了折枝的話仍不明白什麼意思的,見狀也明白了。
見已差不多,宦官便上前將那貓抱開了。一時間那貓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繼續揮舞著爪子——若不是馴獸司將貓的指甲都修得傷不了人,這位宦官手上大概也免不了要多幾道抓痕了。
嫻妃將那香囊拿在手裡,笑而端詳說:“瞧著確是讓動物癲狂的東西了,若是哪天昭儀帶著這東西莫名其妙地被傷了,真是冤得很。”說罷轉過身子,看向候在一旁的醫女,伸手便將那香囊遞給了她:“有勞姑娘幫本宮看看,這用的是什麼香,怎的有這樣的奇效?”
那醫女帶著幾分疑惑之色接過香囊,心中暗覺既能讓貓如此發瘋,難不成是荊芥1?可又沒聽說過荊芥對雪貂也有用的……
湊到鼻邊一嗅,那醫女神色立變。神色錯愕地滯了一滯,慌亂地拜了下去,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了:“陛下……可否……可否准奴婢將這香囊拆開一驗?”
皇帝聽言也不禁面色一沉,便點頭准了。宮女取了剪刀來,香囊被剪開,那醫女將它擱在案上,撥開其中的香料——在那各色的香料中,兩顆褐色的小珠很是顯眼。
醫女認認真真辯了一分,有些惶然地望了一望蘇妤、又望了一望皇帝身邊的徐幽,後者催促道:“究竟是什麼,還不快如實說?”
“……諾。”急忙一應,那醫女平復了一番情緒,跪地稟道,“陛下,這是……麝香香餌。”
麝香香餌。
蘇妤耳聞週遭驟然間一片猛抽冷氣的聲音,定了定神,蹙眉道:“既是麝香,為何子魚非魚、還有方纔那貓都會如此發狂?”
醫女一叩首回說:“因麝香取自於麝,屬動物香,人不覺得有甚特殊,雪貂、貓等物卻自然對此甚為敏感,只道是見了同類一般。故而……方纔那貓會有此反應。”
就像林中的各種獸類追逐嬉戲,那樣的氣味,大抵確是只有它們辨得出來。
蘇妤一頷首,遂又繼續問道:“即便如此,那這香囊本宮日日帶著,算起來已有月餘,怎的平日裡都無事,偏生今天生了效?”
“娘娘看這香餌……”那醫女說著舉起雙手,手中將那香餌輕輕一搓,掌心裡便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痕跡,她續言道,“這麝香罕見,味道淺淡不易察覺。但方纔浸濕暈開、味道自然也就重了許多,故而雪貂一聞便知。”頓了一頓,那醫女叩首又道,“娘娘恕奴婢多句嘴……這香囊若是娘娘日日帶著,還請娘娘速請太醫來看看才好。這香味道不重,卻是很傷身的。”
其中之意便很明白了。方才眾人雖是大抵猜到了其中因果、卻又都沒有猜中——眾人都到是有人用了什麼會使雪貂發狂的香害蘇妤破相,如此看來,折枝被抓傷不過是“歪打正著”,這人實際上是想使蘇妤不能有孕了。
“這香囊……是誰給你的?”皇帝問蘇妤。
蘇妤的回答,一如她剛發現這香囊玄機的那一日時,嫻妃問她香囊來自何處時一樣:“臣妾知道這些東西易被動手腳,除卻尚服局每月按例送來的,從不敢用旁人所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8:05
第八十五章:謀算
頭次知道這香囊有異,是嫻妃到綺黎宮小坐的時候。那次是真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沾濕了香囊。一貫溫順、與蘇妤尤其親熱的子魚突然發了瘋撲過來,身上的毛都有些豎了起來。
大概還是對蘇妤格外親厚些,倒沒怎麼傷她太狠,只是隔著衣裙,在腿上劃出了一道輕輕的印痕——並不怎麼覺得出來,只在那麼兩三天裡,更衣時,那道印痕便清晰可見。
嫻妃當即就覺出不對,說這貂不該這麼平白髮了瘋。只不過……那時並未找醫女來驗,麝香的味道,她二人一聞便也知曉了。
子魚暫被宮女抱了出去,嫻妃看著丟在桌上的那枚香囊,神色大變:“這是存了心不讓姐姐有子。”頓了一頓,她和皇帝問出的話如出一轍,“這香囊……是誰給姐姐的?”
蘇妤便也是那樣答的,除了尚服局按例送的,她從不敢隨意去用別人所贈。近來自己又懶得做這些,更不曾吩咐下人做過。
彼時,嫻妃聽罷一聲冷笑:“尚服局?這人的手,伸得夠長的。”
自是如此,連蘇妤也這樣覺得。不同於在贈物中動手腳,要在這些份例中提前布好,可見是在六尚局布下了人。
嫻妃替她擔心,拿了香囊便要往外走,覺得必要立時三刻稟給皇帝才是,這種事寬恕不得。
“嫻妃娘娘息怒。”蘇妤眉眼間帶著笑意,拿腔拿調地勸她坐了回去,又說,“便是再‘寬恕不得’的大罪,這宮裡不了了之的,還少麼?”
嫻妃沒了聲,想聽聽蘇妤是個什麼意思。
“這香囊裡是麝香不假,但我佩戴才不足半個月,時日還不長,不會因此就當真不能有孕;再則我又不是本有身孕被它害得小產……如此,什麼事也沒出,便是陛下目下寵我要嚴查,下頭的宮人也難免有懈怠。加之那人既在六尚局布了人,必定聽了風聲便會有所應對,結果會如何,你我都清楚。”
多半是查不出什麼結果的。從宮中嬪妃到六尚局,關係之錯綜她們不是不知道。如若當真出了事,天子震怒之下許是無人再敢作祟;但若沒出事,這宮裡的人心定是不會齊的。
那麼……便出些事才是。
嫻妃不知蘇妤究竟想做什麼,只蹙了眉頭道:“就算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虎穴姐姐也入不得,一輩子的大事……”
“誰說我要天天戴著它、直到陛下知道我無子的原因了?”蘇妤輕笑反問。沉思片刻,淺淺笑說,“不如……走個彎路吧。”
那彎路,便是在眾人面前出個事,讓旁人皆先以為是有人要害她毀容,峰迴路轉之後再揭出麝香。
蘇妤說:“別嫌麻煩,若是有人先為此受了傷,陛下就更會想如若這傷出現在我、或是別的嬪妃身上會如何,繼而道出麝香,只會讓陛下更看重此事。”
嫻妃聽言不得不贊同她說的,輕一點頭,又問:“可要怎麼安排呢?”
蘇妤緩了口氣,閒閒道:“沒什麼可刻意安排的,隨時準備好便是。子魚若什麼時候想跟著我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是絕佳的機會。”遂從嫻妃手裡抽過那香囊,復又道,“這香囊,嫻妃娘娘還得先還給臣妾,晾乾了還得用呢。”
於是便將此事知會了折枝,按蘇妤的意思,是讓折枝尋個可靠的人便是,折枝卻斷然搖頭說:“使不得。娘娘看看秋蟬如何?也是奴婢和郭合一起挑的人,還不是說倒戈便倒戈了?”折枝說得微微一頓,有些猶豫著又道,“還是奴婢來吧。不就是受個傷麼?也不是什麼大事。”
蘇妤縱是不願,也沒別的法子。彼時秋蟬雖是還沒被押進宮正司、仍是在長秋宮當著這雙面的細作,但蘇妤也知道,縱使秋蟬的事全然按她的預想完成了,下一回也不知會不會出別的變數。再交給不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早晚得露出馬腳來。到時候不知皇帝會怎樣想,只怕即便她當真只是為了自保,後果也是不會好的。
是以將那香囊交予郭合小心收著,每日都帶在身上,什麼時候尋了機會要用,拿來用便是。
這一等便是半個月。
今日她因為折枝的事去成舒殿面了聖,心思煩亂之中,倒惹得子魚非魚都對她不放心,硬要跟著她。
機會終是來了。
能看得出,在她灑了茶水時,嫻妃是仍有些不解的,因為子魚非魚並沒有在她身邊。
她看著折枝手上那幾道可怖的傷,心下清楚,折枝不是“未及躲閃”而傷成這樣,估計是拿著那香囊有意去逗弄子魚非魚了。
然後嫻妃會遣人去成舒殿回話,不是有意欺君,卻是有意稟得模模糊糊,讓皇帝誤以為是蘇妤受了傷。
皇帝到了場,其他的事情,便可一一揭開了。
蘇妤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皇帝看到折枝的傷口後似是無意地掃了她一眼的眼神,他果然是即刻就想到了,如若這樣的傷,出現在蘇妤手上怎麼辦。
但這樣的心驚,敵不過他得知那竟是麝香時會有的震怒。
“尚服局。”皇帝念了一遍這三個字,森冷的口氣讓眾人不寒而慄。徐幽上前了一步,詢問說:“陛下,是否叫尚服來問話?”
“不。”皇帝微一沉,“讓宮正徹查尚服局。其餘五局如有嫌,宮正司可一併查了。”
好大的陣仗。
眾人都驚得不敢說話,蘇妤垂首一福,道了一句“謝陛下”,又有些惶恐地問他:“那子魚和非魚……”
皇帝的目光落在被她緊緊摟在懷裡的子魚身上,子魚也正看著他,乖乖的樣子,全然是不會無端傷人的。
“你留著吧。”皇帝笑聲微啞。
皇帝下了徹查的旨意,眾人便從長秋宮告退了。蘇妤本欲直接回宮,皇帝經過她身畔時卻停了一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卻又繼續往前走去了。
蘇妤微怔,吩咐備個小轎先送折枝回宮,讓醫女繼續看傷去,自己則提步追上了皇帝。
說到底還是這其中有她的算計,難免心虛。
“陛下有事?”她在皇帝背後輕問了一聲,皇帝停下了腳,轉過身睇視她須臾,說:“陪朕走走?”
“諾。”蘇妤低頭一福,便隨著皇帝走了。
似乎走得漫無目的,不過這宮道兩人都熟悉得很,太清楚多少步開外是什麼。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他們跟前宮人手中的宮燈。走了許久,才聽到皇帝開口一喚:“阿妤。”
“嗯?”蘇妤抬起頭,望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神情的側臉。
“朕還是給你惹了太多麻煩了。”皇帝說。蘇妤大感一怔,遂頷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賀蘭子珩輕歎著搖了搖頭:“本是……想彌補從前的虧欠,後來是真心實意想待你好。但結果……還是惹出了這樣多的事。”
“麝香。”皇帝一聲輕笑,似有自嘲,“朕待你不好,人人欺你;朕待你好,便這樣害你……”
真不知該怎麼做了。
蘇妤輕輕一喟,也大概明白他的心思。可後宮歷來是這樣,不得寵的嬪妃自是任人輕賤,可得了寵,便免不了要面對這些事情。後宮是皇帝的後宮,這些事卻多半是皇帝管不了的——嬪妃暗中相害,豈有讓皇帝知道的道理?
便是再小心,也是防不勝防。
雖是都懂這道理,賀蘭子珩卻是分外懊惱——本是想好好的與蘇妤一起過這一世,如若因他待她好,反倒讓她總在危險之中、甚至有性命之虞……
他自盡謝天下算了。
一時都有些無言,各自想著心事,少頃,皇帝又問她:“這事……你覺得是誰?”
蘇妤認真想了一想,只搖頭說:“臣妾不知道。不是沒有猜測,但人心都會有所偏頗,自是往從前不睦的人身上想得多些。”話語一頓,她反問說,“陛下覺得是誰呢?”
皇帝也想了一想,繼而一笑說:“聽你這麼一說,朕覺得是誰也先不多想為好,且等宮正司查吧。”
蘇妤銜笑點了點頭:“是,如此胡亂一懷疑,難免心有芥蒂。指不定……又冤枉了誰。”
“……嗯。”自知她此言從何說起,皇帝應得很悶。
身邊低矮的樹叢裡傳來一陣響動,並不是被風吹動的,不覺心下微一緊,前面的兩名宦官也有所察覺,停了腳步。
賀蘭子珩側過首,亦是仔細聽了一聽,那響動仍在。伸手一攬,將她讓到了宮道另一邊,自己也沒湊近,只小心地看了過去。
黑暗總是讓人更容易恐懼,蘇妤覺得連呼吸也不穩了,那響聲時有時無,直讓人浮想聯翩。
“咯。”一個白影出現在他們面前叫了一聲的同時,一切恐懼頓時被一掃而空。蘇妤瞪了它一眼蹲下身:“子魚,過來!不許裝神弄鬼!”
“咯。”卻是後從草叢裡跑出來的非魚先一步撲進了她懷裡。
於是被非魚“奪了寵”的子魚便只有淚汪汪看著蘇妤的份,賀蘭子珩低頭看了看,俯身把它抱進了懷裡。不怪蘇妤抱了非魚就不能抱子魚,這兩隻小貂委實見長,比當初重了許多。
“咯……”子魚不甘心,又要人抱著又要去找非魚玩,伸著爪子就要往蘇妤懷裡去。
“呵,正好。”皇帝睇了她一眼,笑意殷殷道,“喏,你看,子魚離不開非魚,你今晚只好跟朕去成舒殿‘將就’一下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8:18
第八十六章:楚氏
在皇帝去早朝的時候,成舒殿裡總是靜靜的。蘇妤端坐在妝台前,手指輕佻了唇脂來塗。銅鏡中的面色泛著微黃,好像是歲月的痕跡一般、又如同夢中的感覺,總讓蘇妤有些恍神。
未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可以如此自如地在成舒殿中度日了。
說是“度日”,是因為若她不想走,皇帝便會任由著她在這裡待上一整天,隨她做些什麼,從不會有宮人來催促。
而在從前的日子裡,她從沒想過自己能這般留在成舒殿,亦不知旁的嬪妃來此都是如何的。
還是嫻妃後來告訴她:旁人一貫都是傳去侍寢、醒了後便要盥洗回宮的。
可從皇帝到一眾御前宮人,都不曾在她面前提過一句。
.
誠然,即便皇帝許她隨意留著,她也只在偶有身子不適的時候才會任由自己這樣待在成舒殿歇著,如若不然,晨起總還是要先去長秋宮問個安的。
今日,倒是她頭一次未覺身體不適也未去問安。
折枝手上傷得重,雖是做不了什麼,仍是早早地就到了長秋宮來,能幫她指點宮人幾句也是好的。當時蘇妤剛醒,漱了口便向折枝道:“今日不去長秋宮了。”
說得折枝一怔。
“昨晚出了那樣的事,我懶得應付。”蘇妤淡笑著說。再者,沒準就是佳瑜夫人做的,又何必再多去見她、何必給她節外生枝的機會?
可成舒殿裡也無聊,讓她尋不到什麼事情可做。本是可以逗著子魚非魚玩玩,兩隻小貂昨夜卻明顯是自己“玩”累了,目下正睡得香甜養精神呢。
蘇妤看了一看時辰,對折枝說:“你去請張姐姐來一趟吧。”
.
宮正張氏很快便到了。
可見是昨晚突然接了旨意便忙碌了一夜沒合眼,眼圈微微發著烏,看起來頗是疲憊。入殿向蘇妤一福,抬眼方見周圍再無旁人,遂與折枝一同在蘇妤面前落了座,欠身輕問:“娘娘有事?”
“有勞張姐姐跑這一趟。”蘇妤淺淺頷首,笑道,“我知道張姐姐目下必是最忙的時候,卻還是要叮囑張姐姐一句。”
張氏微笑:“娘娘請說。”
“這次的事,陛下說要徹查尚服局,連帶著若是旁的五尚也有牽扯,便一併查了。我清楚如此必是牽涉甚廣,但還有勞張姐姐,在此事上莫存息事寧人的心思,依陛下的意思徹查才是。”
張氏聽了微怔,相較於翻來覆去的徹查,很多事上,宮中自是傾向於息事寧人的。不是他們不按旨辦事,而是後宮委實盤根錯節,大查下去不一定會牽扯出怎樣的事來。便如這次查尚服局的事,後面明擺著是有嬪妃指使,卻不知是誰。
沉吟許久,張氏一歎,如實道:“奴婢跟娘娘說句實話,這樣的事……陛下雖是下旨徹查,卻也未必就真想鬧得收不住場。再則……後面的人如是個低位不得寵的也就罷了,若是高位嬪妃,大抵也不能如此,娘娘如此執著,豈不是平白樹敵麼?”
“這‘敵’還需要‘樹’麼?”蘇妤輕有一笑,“她都已下了手了,便是我不再得罪她,她就會放過我麼?如此讓她躲在暗處做事,我安不了心。”
那人在暗處,她卻在明處。連對方是誰知道,莫說“先下手為強”,她便是連設防都難,只能等著對方來算計。
輕輕一哂,蘇妤凝睇著張氏的猶豫,又繼道:“至於陛下那兒……張姐姐放心便是,陛下敢下這樣的旨,就是當真想要徹查,根本不怕得罪人。張姐姐不必為此去‘息事寧人’。”
張氏又思量許久,終是點頭應下:“奴婢知道了。只是……娘娘希望查到怎樣的地步?”
“自是要找到真兇是何人。”蘇妤說著,睨著她的神色一喟,“張姐姐以為我是想栽贓給誰麼?不必,姐姐肯盡力去查便是了,若是實在查不出個所以然也就罷了,我萬不會做那嫁禍的事剷除異己的。”
張氏遂放了兩分心,點頭一應,蘇妤又道:“不過,姐姐此番既有機會如此徹查六尚局……不如多注意著些,如是有那不能安心做事、反倒心思不正左右逢源的人,還是不要留在宮中為好。”
蘇妤的口氣頗有些強硬。對此張氏倒是也明白,這樣的人趁早清出去比留在宮中強多了。嬪妃要辦什麼事,免不了要用這些人,是以後宮總也不太平。若是能將這些本就心懷鬼胎的人清走,後宮會清靜些不說,對旁人亦是能起個殺雞儆猴的作用。
“諾,奴婢照娘娘的意思辦便是。”張氏欠身,面有幾分笑意地應了下來。蘇妤點了點頭,她便起身告退了。
折枝詢問蘇妤是否要傳膳,蘇妤想了一想說:“帶我去趟小廚房好了。”
閒來無事,不如自己下個廚。
.
悠哉哉地用罷了這不知算是早膳還是午膳的膳,蘇妤便離開成舒殿了。是以當皇帝下朝回去時她已不在,子魚和非魚伸著懶腰、舒展著身子向他走過來,“咯咯”地叫著,意思是要吃東西。
“阿妤沒餵你們?”他低著頭挑眉問。
一旁的宮人回說:“它們剛醒不久,而且……今兒一早,昭儀娘娘也沒什麼可餵它們的。”
皇帝聞言,眉頭蹙得便深了,回過頭問他:“昭儀沒用早膳。”
“用了。”那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又說,“不過沒傳膳,自己去小廚房下了碗麵。”
“……下了碗麵?”皇帝一奇。
那宦官回說:“是,還給折枝姑娘也做了一碗。”
顯是照顧折枝的手受傷了。皇帝不覺一笑,隨口又問:“好吃麼?”
“……”那宦官便有些無奈,心下暗道了一句“我又沒吃著”,卻是如實回道,“臣看著……不好吃。”
一碗麵配上些許青菜和個雞蛋,清淡得跟什麼似的,能好吃嘛?
皇帝倒是沒再細問,落座看折子去了。
.
蘇妤回到綺黎宮,沒進德容殿便覺出了異樣的寂靜。抬眼往裡一看,隨居宮中的閔才人和溫宣儀長跪於地,再一看那正坐側位的人,不免心下一凜。
搭著折枝的手跨過殿門,蘇妤曼聲輕語中無甚情緒:“好端端的,跪著幹什麼?起來。”
那二人本是背對著她,聞聲不免一怔,相互一望,礙於面前的楚充華,倒是均未敢動。蘇妤一笑,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扶了閔氏,溫氏這才敢隨著起來了。蘇妤自始至終沒看楚充華一眼,抬手為閔氏理了一理胸前瓔珞的流蘇,笑言道:“雖是春天了,天也還涼著,這麼跪久了如是受了寒,日後總有不舒服的。坐吧。”
宮娥聽言忙取了墊子來請二人落座。蘇妤亦去主位上坐了,待得香茶奉上來,才笑吟吟地開了口:“楚充華好大的威風,來本宮的德容殿、罰本宮綺黎宮的宮嬪麼?”
楚氏有一聲輕笑,反問她說:“昭儀娘娘是覺得本宮逾越了麼?”
“充華入宮也有年頭了,逾不逾越,充華自己心裡有數。”語氣生硬,聽得閔、溫二人微微一栗。
楚氏卻笑道:“那也是效仿昭儀娘娘這九嬪之首。您位列九嬪罷了,也能說不去問安便不去,臣妾比她二人位份高多了,還罰不得了?”
“問安之事如要問罪,本宮等著佳瑜夫人來問。”蘇妤笑看著她,緩言問道,“何勞充華你來多言?”
“昭儀娘娘如今真是硬氣了。”楚氏冷笑出聲,手撫弄著袖口繡紋又譏嘲道,“不想想那兩年活得多不濟,如今一朝得寵就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只怕日後還有娘娘吃苦的時候。”
“不勞充華提醒。”蘇妤報以冷笑,“從前不濟也好、如今得寵也罷,本宮還是固執了些,到底比不得充華妹妹心思通透、和楚家一樣善於見風使舵。”微沉了口氣,添了幾許笑意又續言說,“從前葉家和楚家那樣交好,充華能作本宮的媵妾嫁入太子府亦是受葉家引薦。如今葉家覆滅不多時,妹妹便攀了竇家這高枝,真不知葉闐煦和葉景秋在天有靈會如何心冷。”
尖酸刻薄,蘇妤知道自己眼下的樣子就是這四個字,自是有意如此。閔氏和溫氏再者劍拔弩張似的氣氛中連大氣也不敢出,楚氏亦沒有回話,過了片刻起身告退,閔氏、溫氏便也告退了。
折枝往外瞧了一瞧,不屑地“嗤”了一聲,向蘇妤道:“娘娘何必跟她廢話那麼多?不過來找不痛快的罷了。”
“才不只是來找不痛快呢。”蘇妤輕有一笑,“葉家倒了,楚家又是在那之前便和葉家反了目,她孤立無援也有一陣子了。今日這麻煩找到綺黎宮來,旁人自是看得到的。”抿唇又一笑,蘇妤續言,“這是做做樣子,有意跟佳瑜夫人表忠心呢。”
也正因知道楚氏這般打算,蘇妤覺得憑竇綰的心思,楚氏身邊不可能沒有竇綰安排的人在。故而將話說得分外直白露骨,直斥楚氏和整個楚家見風使舵根本信不得。話傳到了竇綰耳朵裡,縱使仍要用楚氏,楚氏這條路便也不會走得那麼順了。
本是無意和她多計較這些、更沒心思在她身上多下工夫。但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說當年她失子一事許非蘇妤所為、她卻仍不依不饒之後,蘇妤終是沒了耐性。
“她不是非得跟本宮爭個輸贏麼?我倒看看她有多大能耐。”笑聲清冷,端得是覺得楚氏可笑。
折枝靜默了一會兒,又問蘇妤說:“娘娘……那香囊的事,可會是楚氏麼?”
蘇妤亦有片刻思忖,俄而緩言說:“如若不是佳瑜夫人,便多半是她了。”
雖是不願這般胡猜,那人卻也並不難猜——得寵嬪妃縱常遭嫉恨,但能有本事把手伸進尚服局的到底還是少數。要麼在宮中有權有勢,要麼在宮外又有世家背景——低位的嬪妃,多半是做不到的。
“倒是熱鬧……”一聲輕喟,蘇妤眼睫輕覆,噙笑又說,“罷了,咱們別多想什麼了,等著張姐姐那邊的結果便是。”
折枝一福應了聲“諾”,抬眼間餘光往殿門口一掃便望了過去。
有個小黃門在殿門口駐了足,向蘇妤一揖道:“陛下傳昭儀娘娘去一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8:31
第八十七章:多事
明明剛到綺黎宮歇下不久,便又不得不回到成舒殿去。入了殿,蘇妤垂首一福,道了句“陛下安”,便覺肩頭一沉,子魚已經穩穩地攀在了上面。
“……”伸手把子魚拽下來摟在懷裡,蘇妤去了皇帝身邊落座,輕言問道,“陛下有事找臣妾?”
“嗯。”皇帝將手上的奏折重重一扣,弄得蘇妤心下一驚,聽得皇帝說,“聽說你早上沒用膳。”
“……用了。”蘇妤道。
“一碗麵?”皇帝輕笑,“還是自己下廚做的?”
“嗯……”大致猜到了他接下來可能會說什麼,蘇妤一壁應著,一壁思索如何推了他的要求才好。
也不知皇帝安得什麼心思,但凡聽說她自己下了廚,之後就必要再傳她來成舒殿再做一次。徐幽對此的解釋是“陛下是想傳娘娘來,故而尋個由頭罷了”。蘇妤怎麼想都覺得解釋不通,皇帝傳嬪妃來見,哪裡需要什麼理由?下個旨便是了,又不是去廣盛殿,日常起居的成舒殿有嬪妃來見豈不是正常得很?
賀蘭子珩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傳嬪妃來見的確不必找什麼借口,對誰也不必解釋,更不是怕朝臣找麻煩。非得尋個理由出來,是怕蘇妤心裡不舒服。和旁的嬪妃不一樣,蘇妤本是有些骨氣的,更因為從前的事對他始終有幾分怨氣在——她不說、他不提,卻不意味著他不知道。
是以他不想讓蘇妤有那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錯覺,每每讓她來成舒殿,總是尋個合適事“央”她去做。譬如做一道菜、沏一盞茶,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到底讓蘇妤心中平靜些。
若只是傳來成舒殿“侍駕”,她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他的要求她自然也都是照辦的,每次都做得認真。這回眉眼間卻分明有猶豫,他還沒開口提那要求,她便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
賀蘭子珩心覺好奇,直言問她:“怎麼了?很麻煩?若是嫌累,便當朕沒問過。”
“倒不是……”蘇妤抬了抬眼,一笑坦然說,“麻煩倒不麻煩,不過那面沒什麼吃頭。實話告訴陛下,那面是上次避暑時,沈大人護送臣妾回宮途中,偶爾在一小館子吃到的。並不難做,吃著便大抵知道其中用了什麼,今日突然想起來便試了一試。”
“如是不難,給朕做一碗可好?”皇帝笑問,俄而神色沉了兩分,有些不忿道,“聽說折枝都吃到了……”
“……”蘇妤腹誹一句簡直是碰上誰便嫉妒誰似的,從前是子魚、目下是折枝。
可話說到這份上,她倒是不好再拒絕。總之實話告訴了他,她做出來他不喜歡便不怪她了。
起身一福,蘇妤便往小廚房去了。
不管那面好不好吃,端上來後,賀蘭子珩可以再讓她在成舒殿留一下午了。順水推舟,心安理得。
她離開後不久,有宦官入殿稟道:“禁軍都尉府沈大人求見,正在廣盛殿外候著。”
賀蘭子珩想了一想,還得等蘇妤的面呢,遂一笑道:“傳來成舒殿。”
沈曄入殿一揖:“陛下安。”
“坐。”皇帝吩咐得隨意,沈曄依言去側席坐了,稟道:“陛下,臣剛接了煜都那邊的急報。”
煜都?
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沈曄斟酌片刻,欠身沉然道:“臣冒昧問一句,陛下除卻讓禁軍都尉府暗查蘇家,可還安排旁人去查了麼?”
“旁人?”皇帝一怔,不明其意,“沒有,這樣的事有你禁軍都尉府便夠了,何須再派別人?”頓了一頓問他,“怎麼了?”
沈曄一緩氣,不知是歎息還是鬆了口氣,道:“前去查辦此事的官員回話說,似還有人也在查蘇家的事。兩方不經意間有過些許接觸,故而多留了個心。”沉了一沉,沈曄也更加疑惑了,“如若不是陛下的人……還有誰要查蘇家?”
皇帝眉頭淺蹙,睇著他反問:“你覺得呢?”
沈曄思忖片刻,將頭一個猜測脫口而出:“太上太皇?”
賀蘭子珩免不了無奈地橫他一眼。誠然,此事傳出去之初,太上太皇便讓霍臨桓和齊眉大長公主來給他提了個醒。但那事便分明是有人故意透給了太上太皇,太上太皇才得以知道。
如今若說太上太皇逕自也查了起來……
皇帝淡看著沈曄:“你信麼?”
“……”沈曄默了一默,也覺得不可能。一來太上太皇早已不理朝政,查蘇家無半分用處;二來他即便要查,又怎可能不知會皇帝一聲?
靜默許久,沈曄剛要再開口,卻被皇帝示意噤聲。
蘇妤正拎裙進來,身後的宮女替她托著那檀木托盤。抬眼向殿裡一瞧,蘇妤莞爾福了一福:“沈大人。”
“昭儀娘娘。”沈曄回以一揖。蘇妤便眉眼不抬地從他身邊徑直行了過去,到御座前,從那宮娥手中的托盤上端起了那瓷碗擱在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與沈曄便不再繼續說方纔的事情了,皇帝隨口笑說:“沈曄,昭儀今日做的東西,還和你有些關係。”
“……”沈曄想了一想,也如同毫無其他要事般笑問,“陽春麵?”
皇帝笑看向蘇妤,蘇妤頷首回道:“臣妾……也不知叫什麼。”
算上自己晨間做的,她總共也就吃過兩回,還沒問過叫什麼。
“說是回宮的路上吃的。”皇帝向沈曄道,沈曄笑說:“那便是了。”
他來求見,自是有事要稟的。只不過那事見了蘇妤便不說為好,可若這麼告退……又有點假。
便搜腸刮肚地想再找點什麼話說,別讓蘇妤多心才好。皇帝亦是同樣的心思,是以君臣間照舊一問一答,看著很是那麼回事。
蘇妤則毫不知隱情,唯一的想法是:陛下,您這樣當著外臣吃麵真是灑脫。
譬如當沈大人稟到映陽一處暗查官員收受賄賂的時候,皇帝正悶頭吃著碗裡那枚荷包蛋……
不僅如此,旁邊還有兩隻小貂眼睜睜看著。
虧得知道沈曄是一心只效忠皇帝的,不然蘇妤簡直要替他擔心次日會不會被御史糾劾舉止不端的事了。
沈曄也是一副不自在的樣子,說話間時有停頓,抬頭看一看皇帝、繼而繼續稟事——因不知二人是有意沒話找話,蘇妤只道這是因皇帝吃麵所致的。
待得沈曄告退,蘇妤終於忍不住到:“陛下……如此……不太妥吧?”
“嗯?”皇帝覷了她一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麵,瓷匙舀了口湯喝,無所謂道,“沒事,沈曄不管糾劾。”
“……”黛眉輕佻,蘇妤只覺自古以來皇帝都怕文官們那張嘴,但只怕不少時候……都確實是自找的!
皇帝吃得愉快無妨,這廂子魚和非魚卻覺得委屈了——早上,蘇妤就是這麼一碗麵了事,弄得它們倆也沒肉吃;在成舒殿等著午膳,結果午膳到了……皇帝也這麼一碗麵了事。
眼見兩個小東西煩躁不安地在皇帝桌上走來走去,蘇妤一時也沒想到原因。過了一會兒,就看非魚站在硯台前探頭看了一看,繼而便把一隻前爪伸了進去,抬起來看一看——黑了。
便又把另一隻前爪也伸了進去。
“非魚!”蘇妤一喝,非魚偏過頭來瞟了她一眼,“咯”地一笑,扭頭跑得飛快。
後果便是皇帝案上那整齊擺放的四摞奏折,最上面一本封面上都被踩過了兩排腳印。
不僅如此,在一端放著的一本看到一半的奏折並未合上,內頁上也是兩排腳印,很是清晰地覆過白紙黑字。
“……”賀蘭子珩不禁狠然咬牙,決心晚上也不給它們肉吃。
那四本奏折均是出自不同朝臣之手,這一返回去,立時三刻便傳得滿朝皆知。文武百官都看得出來——陛下沒管好寵物。
自是有好事者想就此事上道義正言辭的疏奏,思來想去……這道疏奏實在“義正言辭”不起來。
私底下的議論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不吭聲地想了一會兒,差徐幽告訴蘇妤。由頭和很久以前的一事一樣——給蘇妤講個笑話。
正好碰上非魚和子魚一起抱著一塊肉乾吃得正香,一個啃著一頭,蘇妤聽完徐幽的話,從中間一把將那肉乾奪了下來。子魚非魚看著手上的肉乾不翼而飛,很是愣了一愣,回過頭訥訥地看著蘇妤。
蘇妤憋笑斥道:“還吃!惹了多大麻煩!”
按徐幽的話說,滿朝文武都在調侃:陛下養的雪貂想幫他批奏章。
“……咯。”子魚一臉委屈,那眼神似乎在說壞事是非魚乾的、跟它一點關係都沒有。
宮正司按部就班地查著麝香香囊一事,十幾日裡扣下了十餘個尚服局的宮人,其餘五局也果然多少有所牽涉。然則六宮嬪御所關心的,到底不是六尚局牽涉多少,而是那背後的嬪妃是誰、又或者世家是哪一個。
蘇妤更是如此,宮中勢力再盤根錯節,也斷不會是尚服局裡的哪一個平白要害她。
每查出些進展,宮正張氏總會差人來先給她回個話,蘇妤細細聽著,愈發覺得……離查到那人的一天似乎也不遠了。
四月已至,這一年的夏天看起來並不會很熱了,一時便無人提起去避暑的事。如此也好,可讓宮正司繼續安心查下去,免得人員一動便不好辦事。
四月中旬,近來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宮正張氏頭一次親自到綺黎宮求見了蘇妤。蘇妤知她必有大事,屏退了一眾宮人,又請她坐。
張氏道:“娘娘,那事查得差不多了。一個尚服局的宮女供出來……背後確是有嬪妃唆使。”
“是誰?”
“是楚充華。”張氏靜默道,“但……細查下去,那宮女與蘇家亦有些關係。奴婢便不敢再查了,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和蘇家有關?蘇妤愕住,全然不知時至今日,蘇家竟尚有人安排在宮中。而若不是此番徹查六尚局,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
“娘娘對此可知情麼?”張氏問她。
蘇妤搖頭,心中登時再難平靜。因不知這與蘇家的“關係”究竟會有多深,她一時不知還要不要再查下去。若當真殃及了蘇家……
長緩口氣,蘇妤輕聲道:“容我想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8:43
第八十八章:權衡
楚氏,蘇家。蘇妤不清楚那宮女與蘇家的牽涉有多深,想來張氏目下也並不太清楚。然則張氏的謹慎是對,這樣不知深淺的一丁點“牽涉”,許多時候就像是一道口子,順著這口子,便可摸出許多事來。
歷朝歷代,不知多少人就是在一朝一夕間,毀在了這一點不起眼的“牽涉”上。
張氏在回宮正司後,便差人將關於那點“牽涉”的一葉薄紙呈予蘇妤。蘇妤接過一看,暗讚張氏當真是謹慎得緊。就那麼一句話,估計連直接去查此事的宮人都無所察覺,張氏卻敏銳地瞧出了不對。
那句話是……“其母陳氏,淮昱宣水人,弘苑茶坊茶女”。
弘苑茶坊,那是她蘇家的產業。偏生就是這家的女兒入了宮、牽涉上了這樣的事,雖說亦有巧合的可能,卻也未免太巧。
父親往宮人擱了眼線?卻依附於楚家了?
蘇妤不得不這樣想,也不得不加個小心。可目下除了小心,她還得趕緊有個決斷、給張氏回個話才是。是接著查還是不了了之、瞞天過海,目下便在她一念之間。
如是不查了,可見是讓楚氏逃過了一劫。若是接著查,不論這宮女從前和蘇家有怎樣的聯繫,罪過最大的必定還是楚氏;但……皇帝豈會放過蘇家?
蘇家做過的錯事已經太多了,無力再多擔一件。如若皇帝知道這人歸根結底是蘇家擱盡宮的,免不了要去懷疑是不是還有更多的眼線在宮裡。
而究竟有沒有,她不知道。
蘇妤的感覺,便像是面對著一場賭。贏了便少一個勁敵;輸了,許就是搭上闔家性命。
她想起上一世的今年秋天,那些她在死後靈魂抽離間才看到的事。
上一世,父親和蘇澈死在了這個秋天。哪一樁罪是讓皇帝最終忍不得蘇家的原因她不知道,卻不得不擔心,這一世,會不會是這一樁罪。
似乎已經有日子沒有過這樣的憂慮和恐懼了。她雖是自認仍對皇帝有恨、每每面對皇帝時總有著許多算計。但事實上……她也知道,即便是這並不真實的相處間,很多時候她都是開心的,開心得真心實意。
“折枝。”蘇妤輕喚聲中微有顫抖,對折枝說,“去宮正司回個話,為了個楚氏,犯不上搭上蘇家。”
心中自有氣惱,大動干戈之後,竟是竹籃打水。
轉念一想,也不算一無所獲吧。好歹是藉著宮正司查出了這人是誰,不再她在明、楚氏在暗了,總歸是知道了該防著誰,到底多了幾分安全。
宮正司總要給這事尋個看似合理的收梢。最後公諸於世的結果,便是那尚服局的宮女是效忠於葉景秋的,因葉景秋的死而對蘇妤懷恨在心,故而做出了這樣的事。
合情合理,不知細由的人一時也難挑什麼錯。
張氏帶著兩位司正一併去成舒殿回話那天,蘇妤恰好在殿裡。手裡削著一枚梨子,假作不在意地聽罷了也未開口。皇帝沉了須臾,也未多言。
幾人告了退,蘇妤和皇帝都靜默著,均是有所思量。
“這事……”皇帝先開了口,蘇妤不知他想說什麼,只全似無意般地接口笑說:“陛下從前還說臣妾太恨葉氏,如今可見她對臣妾的恨也不輕呢。”
皇帝輕聲一哂:“是。”
說來葉氏也可憐,風光一時,家裡一夕間被禁軍都尉府查了個透。所幸皇帝還顧及些往日的情分,才得以按著容華禮葬了。如若不然,當真按著無旨自戕治罪,拖出去隨意草葬,怕是連個全屍都難保。
“過些日子要去避暑。”皇帝笑道,“這次遠些,要準備什麼,你提前囑咐好宮人。”
“避暑?”蘇妤輕怔,“今年並不熱……”
“去年不是說好帶你去祁川看看?”皇帝淡笑問她,“忘了?”
確實是忘了,她當時就沒當回事,以為皇帝不過說說而已。要避暑,總是梧洵更近些、行宮也新一些,祁川雖是風景秀麗,卻更費些事,皇家避暑,十次裡能去祁川一兩次便不錯了。
“陛下不必為臣妾……”
“朕也想去看看。”賀蘭子珩風輕雲淡地截了她的話,端得是一副“誰說是為你去了”的神色。
“……”蘇妤就不好再說什麼,安心等著旨意下來便是。
.
啟程那天,仍是一列馬車浩浩蕩蕩地駛出皇宮、駛出皇城,引得城中百姓湧上街頭,山呼萬歲。
蘇妤在馬車裡悶悶地不吭聲,時不時抬頭看皇帝一眼,拘謹得很——臨行前,皇帝叫了她過去,繼而二話不說就把她“扣”在了自己馬車裡。
美其名曰:非魚離不開子魚,子魚離不開你,除了讓你過來沒別的辦法。
賀蘭子珩吃著栗子,笑看著抱膝而坐、從上車到現在都沒吭過氣的蘇妤,時不時地低頭瞧一眼手裡正剝著的栗子,剝好後隨手遞給了她:“別發愣了。”
“……”蘇妤喃喃地道了一聲“多謝陛下”,伸手接過來,吃了之後繼續環膝坐著,看上去心事重重。
“怎麼了?”賀蘭子珩“蹭”了過去坐到她身邊,“剛出宮就悶悶不樂?”
蘇妤想了想,鞋尖碰了一碰趴在她腳邊吃著東西的子魚,低低道:“沒什麼……只是祁川這地方……”
皇帝不解:“怎麼了?”
“聽說和靳傾近得很……”蘇妤說著抬眼睨了睨他的神色,皇帝一笑:“是。”
她有靳傾血統,不多,但到底也是有。自小在大燕長大,她對靳傾可以說是半分感情也無,可到底時時有人在她身邊提著,近年來更是屢次因這血統而遭人議論。是以對於靳傾,她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本是沒有多想,可是臨行前她聽說皇帝召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去祁川行宮一見。算起來,那是她的外祖父母,她身上的這點靳傾血統,也就是從朵頎公主而來的。
她與外祖父母並不熟悉,母親霍念嫁入蘇家後,生下了她與蘇澈,早早便離世了,她幾乎沒離開過錦都。外祖父母則是四處遊歷,活得逍遙,於她而言只是傳奇一般的人物。
此番皇帝特意對她說:“朕召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讓你見見。”
可見是好意。前幾年裡,她見親人的機會太少了。可她卻為此有些惴惴,目下又說起此事,她終於道:“臣妾……不想見外祖父母。”
“為何?”皇帝一怔。
蘇妤默了一默,道:“這些年……關於臣妾與靳傾的議論……太多了。”
她要避嫌。不僅是在前陣子她加封之時有人重提了這事,便是當年她被貶妻為妾的時候,此事也是一個強硬的說辭,讓一眾朝臣都很是贊同皇帝不立她為後——堂堂大燕,豈能立異族後人為後。
“臣妾自小沒見過他們,如今見不見這一面……也沒什麼大礙。”蘇妤抿起微笑道,“想來外祖父母如今年紀也大了,陛下何苦勞他們走這一遭?”
“那如是他們想見你呢?”皇帝問她。此事確是朵頎公主先提的,起初他亦有些詫異,因為在前一世的那麼多年裡,都不曾聽過他們提起這樣的要求。後來一想倒也明白了,霍老將軍已離開朝堂多年、蘇妤的母親霍念有死得早,他們與這外孫女的感情本就算不得深厚;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知他一力打壓著蘇家,不願因一己之私來擾他的事——如若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出面,在很多人眼裡便意味著整個霍家的意思,許多事都會不一樣。蘇家會有恃無恐,許多人也會看著霍家的眼色去依附。
霍家是顧著大局不理這些事,他卻委實對蘇妤差到了極致。每每細想這些,賀蘭子珩都不知要怎麼悔恨才好。只能感念命運給了他這個重走的機會,他待蘇妤好了,那二老也可算略放下了心,敢開口提一提要見外孫女的事了。
.
聽得他這樣問,蘇妤自知並不只是問問而已,大約當真是他們先提了此事。斟酌許久,卻仍是輕輕道:“那也……不見為好吧。”
“為何?”皇帝微皺了眉頭,端詳著她的神色問她,“你在擔心什麼?”
“沒在擔心什麼。”蘇妤搖了搖頭,伸手撫著子魚毛茸茸的脊背,“可陛下不覺得麼?許多時候,明哲保身總是好的。”
“明哲保身?”皇帝掂量著這四字中的含義,遂一笑說,“還不是在擔心?”
“……”蘇妤一默,“也算是吧……臣妾只是覺得,既不是什麼很親近的人,不見便也就不見了。不見沒什麼壞處,可如是見了……指不定日後要有怎樣的事。”她頷了一頷首,復又續道,“葉家一朝傾覆,從前的許多事都被禁軍都尉府翻了出來。可見很多事情,無事時便不是事,一旦出了事,事事都是事……”
“為了蘇家。”皇帝深深一歎,看著她笑意有些複雜。
“是,為了蘇家。”蘇妤點了點頭,皇帝又一喟說:“心事真多。罷了,隨你吧。”
蘇家野心那樣的大,她的心事怎能不多。何況心中萬分清楚,上一世便是如此。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8:55
第八十九章:觀景
在行宮中安頓下來當晚,皇帝便到了蘇妤房裡,笑對她說:“朕帶你出去走走?”
蘇妤以為他指得是要帶她在行宮裡走走,滿口答應後才知道——他是要帶她出去走走。
祁川的風光確是不同於錦都或是梧洵的,來的途中她便有所感受。這一處似乎更開闊些,風也比錦都添了些凜意,山川與平原相交,有些肅殺又在片片綠色中襯出舒適。
皇帝竟是連馬車也未備,行至行宮外,逕自躍上馬背,又伸手一拉她。從去年在梧洵和他同乘一騎至今,蘇妤也有一年沒再騎過馬了。一時又有些緊張,皇帝倒仍是一如一年前一般,只是緩緩走著,半點不急。
沒有宮人跟著,蘇妤倒也不用為此多擔心什麼——縱使近前無人,也必有人護在暗處。天子出行,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
天色已有些暗了,風暖暖的吹著,撩起蘇妤垂在鬢邊的碎發,絲絲縷縷地輕拂在賀蘭子珩面上,有著淡淡幽香。
向前微傾了身子,賀蘭子珩貼在她耳邊輕言道:“喜歡這裡麼?”
蘇妤點點頭,臉上微微一熱,低下頭去。
一聲輕笑,賀蘭子珩將她摟緊了,同時說了句“坐穩”。
策馬間,蘇妤一聲驚叫,從前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目下雖是被他護著,仍是怕極了。強自定神,只覺身子一起一落間,眼前景物走得飛快,什麼也看不清,一顆心便愈發怕了,不自覺地抬手緊攥了他的衣襟,半點也不敢鬆開。
“哈,別怕……”察覺出她的緊張,皇帝低頭笑勸了一句,無比輕鬆地說,“摔不著你。”
這馬是難得一見的好馬,城門處的守衛還沒來得及看清,二人已馳出了門。又行出好一段,半點也不見慢,弄得蘇妤牙關緊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吁”的一呼,皇帝驀地勒了馬,馬兒有一聲輕輕的嘶叫,穩穩地停住了。蘇妤半天沒緩過神來,皇帝便任由她驚魂未定地緩著,過了須臾,才在她肩頭點了點,又向前指了一指,輕道:“你看。”
蘇妤覺得這一路顛過來,神思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他說什麼便是什麼。木訥地抬起頭,身子很有些發僵,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更有些怔了。
近處、他們的腳下是綿綿草原,草長得很高,風一吹便起了波浪,半黑的天色中望過去,不像草原,更似波濤不斷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端,是無盡的山川與戈壁。夕陽西斜,看不清楚細節,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沉沉地聳立在這天地之間。戈壁之上,托著那一輪夕陽,很紅,紅極了,如同一塊血玉般擱在天邊。餘暉淡淡地散落著,在那血玉的邊緣處,鑲出了一道金色。
蘇妤見慣了宮殿的金碧輝煌,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像一幅畫,美到不真實。
“漂亮麼?”皇帝笑問,蘇妤仍有些發木地點頭,答說:“美極了……”
“嗯,喜歡就好。”賀蘭子珩對她這懵神到緩不過來的反應很是滿意。其實他也未來過祁川,眼前美景他也是頭一次見——這便要多謝他的祖父了。天下皆知,他的祖父在禪位後帶著太皇太后一起,花了數年時間遊遍大燕各處,看遍天下奇景。
是以給太上太皇會信解釋徹查蘇家一事的時候,他這個做孫兒的,沒臉沒皮地央祖父告知他一些奇景,目的說得更是無比明確:想來阿妤喜歡。
半個月後,他收到了煜都舊宮的一封急信。可見近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都閒得發慌,竟用半個月的時間給他寫了近百頁的東西。每一處景觀的地點均有不說,還有什麼時候去看最好、附近還有什麼好地方。
他一邊看著,一邊暗道……民間那些個文人所書的遊記相較之下都可直接棄之了。
然則那些地方遍佈大燕各處,太上太皇這已禪位的皇帝可帶妻子悠閒地去逛,他這尚且在位的皇帝是決計做不到的。所幸尚有這麼一處就在祁川行宮附近,具體的介紹是太上太皇寫的,旁邊卻有一行批注字跡娟秀,顯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阿珩切記,逢晴好天氣,入夜後星空美極,與戈壁相映,斷不可錯失!
後有加一句:離此處最近一城門,行百步有一酒館,酒美菜佳。
彼時,賀蘭子珩免不了抬頭看看面前堆積成山的奏折,暗歎一句同樣是皇帝,這太上太皇忒逍遙……
.
逕自下了馬,皇帝將手遞給了仍在發愣的蘇妤,笑言道:“下來走走。”
“哦……”蘇妤將手伸過去,被他扶著下了馬。本就受了驚嚇、一路又顛得厲害,腳一落地,軟綿綿的草地更讓她全身無力。不由自主地癱坐了下去,感覺手上先是被皇帝一提,之後,皇帝卻再沒拉她,任由她坐到了地上。
繼而他也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又雙手往腦後一擱,便躺了下去。
“……”蘇妤微訝,坐著看著他。他抬了抬眼皮,閒閒道:“累了就躺會兒,等天黑。”
……等天黑?雖不知原因,但看這天色可見還要再等一陣子。在馬車中顛簸了大半日本就勞累得緊,又被他騎馬“折騰”了這樣一段不近的距離,蘇妤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似的。聽他這麼說了,便依言躺了下去,與他隔了一臂遠的距離。
賀蘭子珩翻了個身,手支著頭側躺著看她。看來她確是不適應這樣的顛簸,目下明明已停下來有一會兒了,她的氣息仍有些不穩。
看了她半天,見她有些忐忑地回視著他,賀蘭子珩忽地笑了。
“……怎麼了?”蘇妤問。然後聽到皇帝平躺回去,笑歎了一句:“命啊……”
想了一想,蘇妤不知他這番感慨從何而來,只笑說:“陛下不是說不信命麼?”
“是,是不信。”皇帝扭過頭,復又看向她,眼底笑意深深地說:“但此‘命’非彼‘命’。”
蘇妤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其實他亦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什麼。一時只覺重活一世當真奇妙,本只是想補償她、繼而心裡當真裝了她,再後來……沒想到對她好的同時,他也見了這些上輩子從沒見過的奇景。
天幕終於全黑,星星點點的亮光逐漸顯現。一點點地墜在天邊,連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見那道銀河與兩爬的分界,賀蘭子珩見蘇妤凝視著那道銀河看得專注,笑問她說:“看得這麼認真,莫不是在找織女?”
“不是。”蘇妤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這些個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欽天監是如何從中看出凶吉的。”
不只有凶吉,還有人的命數。如若可以再重活一次、如若老天肯讓她帶著完整的記憶再重活一次,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學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蘇家的命運看個明明白白,萬不再過這般忐忑的日子。
“那個不准的。”皇帝無所謂到近乎藐視的態度讓她一滯,黛眉淺蹙說:“古往今來,這也算是個大學問,陛下怎的覺得不准?”
“唔……學問確是學問。”賀蘭子珩仰望著星空有些乏意,打了個哈欠又道,“朕不是說天象之事不准,是說欽天監不准。”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釋道,“淨揀好聽的說。”
“……”蘇妤倒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誠然,欽天監自是喜歡挑好聽的說,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稟得不痛不癢。
“原來陛下知道……”蘇妤啞笑問他,“那還由著他們如此‘欺君’?”
“這就看怎麼說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們只是時常報喜不報憂罷了,有欺瞞無欺騙,朕心裡有數便是。”他說著有一聲淡笑,“再說……許多時候,欽天監還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較真地查辦了未必是好事,再換一批官員上來也未必有甚大改觀。故而帝王心中有數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緊的,是在有用之時能拿來用。
蘇妤聞之默然,靜了許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擔心誰?”皇帝笑而輕問。
蘇妤一滯未言,聽得他如同自言自語般道:“如是現在正用著的……便是蘇澈了?呵,莫說他忠心,便當真是有異心也還是個沒及冠的孩子,朕沒必要跟他計較。”
他說得輕鬆而坦誠,本應是能讓蘇妤放下心的話,蘇妤卻止不住地在想,上一世的今年,蘇澈亦是個還沒及冠的孩子,他還是殺了他。
“嗯……”輕輕地應了一聲,蘇妤沒有再多追問。皇帝坐起身,靜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笑說道:“起來,找個地方吃東西去。”
晚膳還未用,太皇太后力薦的那地方自是要去嘗一嘗才好。蘇妤淺笑著將手在他手中一搭,藉著他的力站起身來。
仍是他先上了馬,繼而遞了手過來要拉她上去。蘇妤的腳踩上鐙子,他一使力,卻覺她並未藉著這力上馬,反倒身子驀地向下一墜,跌回了地上。
“阿妤?!”賀蘭子珩大驚,手未鬆開她便翻身下了馬,托出她的身子一看,雙眼緊閉著,竟是昏了過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5:59:09
第九十章:夢語
好端端的,突然出了這樣的事,賀蘭子珩很有些慌,本是在暗中護著的護衛不得不起個宮人的作用,合力急送蘇妤回宮去。
速傳了御醫來,所幸是無甚大礙,只說是“心脾兩虛”,加之連日顛簸以致太過疲憊,故而暈厥。
皇帝長鬆口氣,握著蘇妤有些微微發涼的手,直怪自己太心急了,該先讓她歇一歇才是。
許是疲憊中本就身子虛些,目下一昏過去便更加虛弱了。入了夜,竟在無知無覺中發起燒來。燒得不高,卻一直沒醒過來。
牙關緊咬著,連藥也難餵進去。縱使御醫一再擔保“並無大礙,即便不服藥也無事”,皇帝仍是難以放心。折枝好不容易把藥餵完了,皇帝的面色才緩和了些。
“阿澈……”蘇妤一聲低低的輕喚,看過去,倒是仍沒醒過來。
“你還是信不過我對不對?”蘇妤呢喃道。皇帝微怔,一時不知她指的是什麼,亦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夢裡對蘇澈說的。
“我沒有殺那孩子。”她說。
原來還是執著與這個。皇帝喟歎著,終是應了一句:“朕知道。”
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猛地窒息。蘇妤微有些發白的嘴唇輕啟,虛弱無力地道:“我活得比你長了。”
這句話他聽到過……是在他死後!他清楚地記得,在蘇妤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走向了妝台,從妝奩中取出那把他先前丟給她的匕首,割了腕……
倏爾反應過來,之前的幾句話……亦是他死後聽她說過的。
“阿妤你……”立時錯愕,曾經有過、卻又被他自己覺得可笑而擱下的猜測再度浮上心頭。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仍昏迷著的蘇妤,無法不覺得自己被上蒼戲弄得可笑——他以為他重活一世便可以好好彌補她一番,難不成……她和他一樣,也重活了一世?
可若是如此……若是她也記得前世,自是該恨她的,那麼她一直以來的依順呢?
都是騙他的?
無盡的驚意與懷疑才心頭縈繞著,如同五味瓶被打翻一般,讓他心緒難言。
折枝看他滯在那裡,也不敢出言打擾,小心地察言觀色著。但聽得蘇妤喉中並不舒服的一聲輕哼,賀蘭子珩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拿起了旁邊的茶盞,慢慢將茶水餵給她,好像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那些煩亂。
蘇妤又睡得安穩了。賀蘭子珩靜靜看著她,心知此時尚不是胡亂猜疑的時候。她病著,不管怎麼說都還是安心養病為上,其餘的事……等她醒後有的是時間去想。
.
如她真的和他一樣是重活一世的呢……
皇帝走到殿門口,一聲長歎。抬頭望了一望,今天當真是天氣晴好,方纔那處的漫天星辰璀璨奪目不說,月色也很是皎潔。卻再沒了觀景的心思,滿心都是……若她當真是重活一世了呢?
他要如何繼續和她相處……
他要她開心,但不是要她強顏歡笑。如若她記得上一世、如若從前的種種都是假的,活得定然辛苦得很,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告訴她他也是重生的?
這個念頭在賀蘭子珩心中停留了一剎那之後,他便退卻了。
說不得,如若她當真重活了一世,對上一世的他必定存怨。如若不告訴她自己便是那個“他”,她興許心中還能平靜些,覺得只不過是重走了一世遇了不一樣的事;若是坦言告訴她,豈不是要她直面上一世負她最多的那人麼?
有時候把唯一的一層窗戶紙戳破了、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未必是好事。
假作不知、如從前一樣?似乎也不是個法子。還是那句話,他想要的結果,不是她強顏歡笑。
.
一眾御前宮人便看著皇帝在殿前一直站著、一直沉默著,直到破曉。蘇妤尚未醒過來,但已退了燒,御醫又搭過了脈,說是全然無事了。
“陛下大安。”聽得問安聲,皇帝側首望過去,是嫻妃。輕一點頭,聽得嫻妃又道,“臣妾聽說昭儀病了……來看看。”
可見是看出了皇帝面色陰沉,嫻妃的話語有些猶豫。皇帝頷首道:“還睡著,你去吧。”
嫻妃又一福身,提步進了殿去。賀蘭子珩重重一歎,終是也回了殿中。
嫻妃看了看蘇妤,不由得淺蹙了眉頭,低低道:“好好的……怎麼……”
便聽皇帝說:“是朕的不是。”
嫻妃不覺心裡一緊,覺得不該說這話,皇帝又道:“明知旅途勞頓,朕該先讓她歇歇的。”
說得誠懇,儘是懊惱之意,是當真後悔。
蘇妤隱隱約約聽到了耳邊的交談,卻好像無論如何醒不過來、睜不開眼,覺得渾身都酸痛難忍。也難怪如此,從沒騎過馬的人,昨天那一番疾馳之後往往都會覺得渾身的骨架都被顛得散了,時常要難受上一兩天。加之又猛地病了一場,便連睜眼也覺無力。
子魚從她的被子底下鑽出來——也沒注意是什麼時候鑽進去的,看來已經在裡面陪她睡了好一陣子了。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嫻妃,子魚回過身爬到她身上,站在她胸前猶豫了一會兒,拿鼻尖碰了碰她。
涼涼的。
蘇妤清楚地知道是誰,只是無力得不願睜眼。可她不睜眼,子魚那涼冰冰的鼻尖便一下接一下地碰在她臉上,不僅涼涼的還癢癢的。
又過一會兒,這感覺變成了兩個。
……非魚也來了。
皇帝和嫻妃同時默不作聲地看著這兩個大白團,都在思量此時要不要把它們抱開。
蘇妤終於忍不了了,費力地抬起手來,不留情面地把它們撥弄開,一扯被子把自己蒙在了裡面。
“……醒了?”皇帝問了一聲,口氣如常,並未急著問她關於那些讓他心驚的夢話的事。
蘇妤聞聲,又緩了一緩,徹底清醒了過來。又意識到方纔的交談中似乎還有嫻妃的聲音,揭開被子,強撐著抬了抬眼,還沒來得及完全看清面前的二人,子魚非魚便又跑上來搶了這視線。
“……”蘇妤眼前只有它們,能感受到的氣息也只剩了它們的呼吸。
“絲……絲……”子魚發著微弱的聲響,好像關切之語。
眼前驀地一空,子魚在不滿的“咯咯”聲中被強抱開。皇帝把它擱在地上,自己坐到了蘇妤面前。非魚趴在蘇妤身上朝地上看了看,自覺跳下去找子魚了。
好像被雪貂這麼一攪更不知該如何開口。皇帝在她榻前坐了許久,才問出一句:“感覺好些?”
“嗯……”蘇妤的鼻音仍有些重,皇帝一笑,似是無意般地問她:“昨晚夢到什麼了?”
夢到什麼了?蘇妤想了一想,覺得腦中發懵,似乎確實是做了不少夢,又一個都記不起來。
認真地想了又想,她坦然回道:“不記得了……”又有些瞭然地問皇帝,“臣妾說夢話了?”
“嗯。”皇帝一點頭,遂緩緩道,“你說……你活得比朕長了?”
倏然明朗。蘇妤猛一抽氣,心知自己是在夢中不受控制地道出了前世,但是就這樣說出來……豈不是大不敬?
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聽得皇帝又問:“究竟夢見什麼了?”
“臣妾……”蘇妤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壓著,讓她有口難言。她自知那話從何而來,決計不是詛咒皇帝早死的意思,但就這麼讓皇帝聽了去,不一定要怎樣想。
“臣妾不是……”蘇妤有些慌,又不知道如何解釋,定了定神祇道,“臣妾沒有不敬之意……”
“……”眼見皇帝默了一瞬,她才要再開口說些什麼,他卻先道,“朕隨口一問,你好好歇著。”
就如同她不怎麼解釋,他也不知如何發問才好。這麼一問便讓她生了誤會,可若直言問她“你可是重活了一世嗎?”——豈不更怪,萬一她不是,非得被他這想法嚇著。
看得出她仍有心驚,賀蘭子珩淺一笑給她寬心說:“朕就是一時好奇,夢話麼,說什麼都當真不得,不怪你。”
因知道蘇妤從前那些奇準無比的夢境,嫻妃看出了點端倪,猜想大概是蘇妤又做了什麼關於日後的夢,不過這一次說出來的夢話有些嚇人。
不同於蘇妤因為往事而活得戰戰兢兢,依著嫻妃的性子,她總覺很多事情,都還是說了為好。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話如是不說,皇帝怕是真要難免去想,蘇妤是不是白日裡也曾想這些事、夜裡才說出這樣的夢話來,大概還不如告訴皇帝她是一直被夢魘困擾。
再者,嫻妃讀閒書讀得多,總覺得古往今來,這能知前知後的奇人異士大有人在,西漢時便“前有東方朔,後有主父偃”——蘇妤雖不同他二人一般是學了周易才知那些事,而是因著做夢,但……結果也差不多麼。
斟酌再三,嫻妃覺得自己讀的書多、知道的事情廣,皇帝橫豎不會比自己差了去。一番猶豫之後,她看向蘇妤:“姐姐,要不……那些夢……”
跟皇帝直說了算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總比被疑是詛咒帝王來得好些。前者許是失寵,後者搞不好就賜死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8:04
第九十一章:半明
“阿梨!”蘇妤忍不住一喝,止了嫻妃的話。嫻妃噤了聲,蘇妤凝睇著她直搖頭,“我沒事了。”
那事便莫要提了。
嫻妃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可她也知道,這麼多年來,蘇妤的夢一直都在。今日皇帝若真不怪便不提也罷,但若之後再出了類似的岔子,是個人便免不了要多心的。
憑皇帝目下對蘇妤的寵愛,便是知她有這種異術也不至於賜死;可如是次數多了,等皇帝本就生了疑,後果如何便更加不好控制。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在這樣的時候,其中利弊愈發明顯。
思忖良久,嫻妃未再看蘇妤,端端正正地朝皇帝福下身去,輕緩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她自會斟酌好言辭,盡力不讓皇帝為此對蘇妤生厭。可就算皇帝知情後嫌隙難免,這話也非說不可。
“阿梨……”蘇妤無可置信地看著她,不知她是什麼意思。心中自是不肯去想連嫻妃也要害她,可那樣的事……她為什麼要告訴皇帝……
皇帝輕一點頭,復又回過身來,請撫了撫蘇妤的額頭,溫言道:“朕去去就回。你好好歇息便是,不必多想什麼。”
此時的賀蘭子珩覺得,嫻妃能告訴他的最差的情況,也就是蘇妤確是重活一世了。
皇帝和嫻妃離開了寢殿。蘇妤躺在榻上,覺得渾身都冷極了。她沒想到嫻妃會在此時把事情挑出來,更不清楚皇帝聽後會是怎樣的反應。無論宮中還是民間,都對這樣的“妖術”很是忌諱,難不成她上一世被誤會了一世、這一世還要死在上一世的記憶上?
或者……便是不死,還會遇到什麼?
失寵?回到從前的境地去?蘇妤出了一身冷汗,若是皇帝因此對她生厭,只會比從前更厭,從前他的態度已讓她吃盡了苦頭,這一次……
失寵也還罷了,是不是還會牽連到蘇家?父親、蘇澈,上一世他們死在了這一年的秋天和她沒有關係;這一世,是要因她而死麼?
無助感透骨,生生地激出淚來。
“娘娘……”折枝看得微驚,全然不知蘇妤是怎麼了、更不知嫻妃這是要對皇帝說什麼,想勸也無從勸起,默了一默,只能說,“娘娘大病初癒……莫要動氣為好。”
賀蘭子珩踏進殿門,看到的便是蘇妤側躺在榻上,縮著身子,雙臂緊緊攏著被子,可見是心裡害怕。眼見折枝在旁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皇帝揮手命旁人皆退下的同時又對折枝說:“折枝,你也出去。”
“陛下。”折枝回身一福,縱是再不放心蘇妤,眼下也只能聽旨。
皇帝步履穩穩地走向床榻,蘇妤抬了抬眼,目光空洞極了。身上仍是酸痛陣陣,蘇妤掙了一掙坐起身來,忍著淚口不擇言地解釋道:“陛下……不是嫻妃娘娘說的那樣……”
賀蘭子珩在榻前站穩了腳,挑眉問她:“那是怎樣?”
“臣妾只是……只是一時夢魘……”蘇妤說著下唇緊咬,心中也知這樣的解釋很是無力。
“嘁”地一聲輕笑,皇帝斂身坐了下來,拇指在她臉上一拭淚痕,笑道,“多大點事?你嚇成這樣、嫻妃也說得小心,你自己告訴朕不就得了?”
蘇妤微愕,只覺皇帝的反應也忒平靜了些,這麼容易便接受了這事?
賀蘭子珩瞟了眼案幾上冒著熱氣的藥碗,隨意問她:“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蘇妤木訥地回道:“剛才……”
剛才皇帝和嫻妃出去的時候,宮女送了藥進來,見了她的樣子連話也不敢說一句,折枝更是忙不迭地吩咐那人退下,一時也不敢勸她吃藥。
“趁熱喝吧。”皇帝一笑,端起藥碗來,一壁吹著一壁又笑道,“別一驚一乍的。嫻妃早知道這事,這些年不也沒把你當個怪人看麼?怎麼到了朕這就不行了?”
聽他口氣確是渾不在意的樣子,蘇妤才微微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他不言。皇帝兀自舀著藥吹著,俄而自己用嘴唇碰了一碰嘗了一口,隨即眉頭一皺:“好甜。”
……好甜?
蘇妤一時未能回過神,皇帝看向她認真道:“真的,不信你嘗嘗。也不知這什麼方子,甜成這般。”
皇帝遞了藥碗過來,蘇妤訥訥地伸手接過、又低頭訥訥地喝了一口……
登時苦得神思驟然清明!
黛眉蹙了半天才慢慢舒緩開,心中的一切疑慮倒是也隨之不見了。皇帝看著她的神情忍笑問說:“你每回發愣的時候,是不是都得找點什麼激你一下才回得過神來?譬如極苦、極辣的東西?”
她才沒這毛病……
蘇妤悶悶地喝著藥,心中是虛驚一場之後的慶幸,任由皇帝如何調侃她也認了。
一碗藥喝完,藥碗剛擱下,一顆已然去了核的話梅便遞到了她嘴邊。蘇妤微啟朱唇含進嘴裡,一邊品著那甜味,一邊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問皇帝:“陛下當真不在意麼?”頓了頓又說,“不怕臣妾是什麼妖女禍國?”
“妖女禍國……”皇帝琢磨了一番這四個字,反問她道,“你知道妲己麼?”
蘇妤點頭:“知道,如何?”
“嗯,妖女禍國,好歹得長成她那樣吧。”遂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有幾分藐視地道,“就你這點姿色,真是‘妖女’也不足以‘禍國’——光和妲己同姓沒用。”
“……”不想則罷,這麼一想,她還真是跟蘇妲己同姓。
看蘇妤破涕為笑,皇帝心裡也放心了些,但見蘇妤眉目一轉,低首笑說:“誰說臣妾光和蘇妲己同姓了?”
皇帝怔道:“不然呢?”
“妤和妲還同旁呢!”蘇妤嚴肅道。
賀蘭子珩抬了抬眉毛,復又拿了顆話梅給她:“妤己姑娘,你再來一顆?”
“……”
在側殿時,聽嫻妃說罷蘇妤這些年來夢境的過往之後,賀蘭子珩反是鬆了口氣。不管怎樣,那些夢就算是老天有心讓她看到自己的命數又如何?既不清晰,他明明白白地讓她知道此後不會再應驗便是。總歸好過和他一樣重活一世、帶著完完整整的記憶,有著分分明明的愛與恨。
嫻妃又說:“姐姐這些年過得不易。明知下一步要碰上什麼,卻還是得走下去。陛下記得她在炎夏被葉氏罰跪那日麼?就連那件事,她也是先在夢裡看到了些影子,卻還是避不過。”
這些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賀蘭子珩心裡有些發悶,他全然不知道,上一世的蘇妤是不是也一直有著這樣可怕的夢魘。如若是有,那才更可怕,不同於這一次因為他的重生而有了種種的“不應驗”,上一世她如若也有這般的夢魘,便是一次次地應驗,從生到死。
那是怎樣的痛苦。
賀蘭子珩猶有驚意地一聲歎息:“朕知道了。”俄而又對嫻妃說,“多謝。”
嫻妃告訴他的事雖是比他的猜疑要好上許多,賀蘭子珩仍是不得不多留份心——不說別的,既是夢魘了這麼多年,蘇妤信夢必定比信她多。
而從嫻妃那裡聽來種種例子,賀蘭子珩知道蘇妤夢到的多是原該走的種種、而非他重生後改變的種種。
如此說來……他先前和她擔保的不動蘇家,她大概也沒信多少吧?
無聲一歎,賀蘭子珩說不清心裡是喜多些還是憂多些。
“真不知是喜是憂。”同嫻妃一起品著茶的蘇妤,毫不注意儀態地環膝坐著喟歎道。
嫻妃倒是正坐得規矩,悠悠說:“有什麼可憂的?這層窗戶紙捅破了、陛下又沒怪你,你也省得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掩飾什麼了,省事省心。”
“省事省心。”蘇妤輕聲一笑,緩而搖頭,“在宮裡,哪有那麼容易省心的?何況……還有蘇家,有時候想想都累。”
“那是你想太多了。”嫻妃便也不顧儀態了,身子向前一傾,用胳膊支了桌子,雙手托腮道,“你忘了你和陛下是夫妻了麼?——即便現在不是,他不是在用這份心對你麼?夫妻嘛,少點隱瞞就必定比多點隱瞞要好,沒有理由。”
蘇妤微微蹙眉:“聽著倒是個理。”
“本就是理。”嫻妃又笑道,“我看這樣就挺好,你和陛下好好過你們的,蘇家便是再不長眼……”嫻妃說著一滯,覷著她的眼色悻笑了一聲,“我不是說蘇家不好……總之便是你父親再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陛下顧念著夫妻之情也會給蘇家留條活路不是?反倒是若總小心謹慎得事事隱瞞,陛下總有厭了的一天,到時候,蘇家才真是死路一條呢。”
嫻妃總是很懂這些大道理。誠然,她並不知蘇妤是重活了一世、如今面對皇帝時的心情也早不是僅有夢魘時那樣簡單。但即便如此,這些話也還是在理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要倚仗著皇帝在後宮活下去,蘇家更要倚仗著皇帝與她的情分求得個活路。
“其實很多時候,你都大可不必擔心那麼多。”嫻妃微笑著直言說了自己的看法,“便是為了蘇家,你憂心的也太過頭了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8:16
第九十二章:奇遇
“我知道。”蘇妤說著搖了搖頭,“可我能怎麼辦?蘇家這個樣子,我爹不死心,心急之下指不定又要做出什麼無可赦的事來。”
“巫蠱那事,陛下不也沒怪你麼?”嫻妃輕鬆笑道,“這事擱在哪一朝、哪一代,不也是無可赦的事?”
“那多少是看在大長公主的面子上。”蘇妤淡淡道,“再說……到底也是葉氏先想懂事,將計就計罷了,我父親可不一樣。”
“那給佳瑜夫人下藥的事呢?”嫻妃反問,“那可是你先動的手、佳瑜夫人將計就計罷了。結果呢?不還是偏著你些?”
蘇妤一時沉默。是了,那事皇帝倒真是偏頗分明。不管怎麼說也都是她起了殺心在先才讓佳瑜夫人有了之後的種種安排,皇帝倒是也沒怪她。
“楚氏的事,你就不該收手。”嫻妃冷笑,“不就是個和蘇家有點關係的宮女麼?瞧把你嚇的,要我說,總是除楚氏更要緊些。這後宮裡,你挨個數一遍也再找不出個比她更恨你的,偏她還是個冥頑不靈的主,任你怎麼解釋、任陛下怎麼說也還是認定了你害她的孩子。就這麼個人,留著她干甚?”
聽得她這一通抱怨,蘇妤半句也駁不得,只得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是我小心太過還不成?嫻妃娘娘就當是姑且留那楚氏一命,等當年之事查清了再和她慢慢算賬不遲。”
.
因著得知了蘇妤的那些夢魘,賀蘭子珩不得不更加當心些,唯恐哪些事不小心和她那些夢碰上了,便又要讓她不得安寧。
她擔心蘇家出事……
皇帝想了一想,映陽離此處也不算遠,索性招蘇澈回來一趟,見一見蘇妤,讓她更安心些。
接了急召的蘇澈半刻也未敢耽擱,一路疾馳到祁川,還道是有什麼要緊事,末了皇帝給了他一句:“你姐姐想你了。”
蘇妤住的是後宮,蘇澈去見自不合適。可去皇帝的正了殿相見,蘇妤又難免有些拘著禮數。皇帝倒是提前安排好了,容蘇澈在殿裡慢條斯理地品完一盞茶,歇得差不多了,便扭頭向徐幽道:“去請昭儀吧。”
不是請來正了殿,是請出行宮。
太皇太后力薦的那家館子還沒來得及去呢。
.
蘇妤和蘇澈都覺得,馬車裡的氣氛奇怪極了。
尤其是蘇澈,一邊和蘇妤是姐弟,一邊和皇帝是君臣,同時姐姐和皇帝還是夫妻——至少曾經是正經的夫妻。
不住地抬頭瞟二人一眼,蘇澈怎麼都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兒。
出宮吃頓飯?也不知皇帝這是哪門子心血來潮……
.
於是三人都整整一路沒有說一個字,沉悶得讓駕著車的徐幽幾乎要誤以為定是這姐弟倆中的哪一個觸怒了聖顏。下了車,幾人倒都神色如常。
賀蘭子珩抬眼看了看面前這家不大的酒館,頭一個反應便是被太皇太后騙了!
硬著頭皮走進去,莫說皇帝愈發覺得自己確是被太皇太后戲弄了,蘇妤和蘇澈更是奇怪他為什麼找這麼個地方……
這館子開得狹長,不過五六丈寬的樣子,縱深倒有近二十丈。兩邊依牆各放著七八張木桌,其他的陳設……
就沒什麼了。
皇帝已到了強作鎮定的份上,心中暗道一句:如若真是被皇祖母戲弄了,此番便當是體察民情了!
店中目下沒別的人,三人挑了張靠裡的桌子落了座,半天不見有小二來招呼,蘇澈四下看了一看,目光投向賬台。站起身走過去,只見一老翁正在其後的一籐椅上睡得正香。
看了看老翁覺得擾人清夢不合適,看了看皇帝又覺得不擾這老翁更不合適。
是以很客氣地輕敲了敲桌子,喚了一聲:“老伯。”
那老翁睜開眼,只那麼一瞬間,眸光抖擻得讓蘇澈一震。轉而卻又暗了下去,仿如尋常老人般無甚神采,支著枴杖起來問他:“年輕人,吃飯啊?”
“是,老伯。”蘇澈一抱拳,也不知該點些什麼,便道,“有勞老伯做些可口的來,銀錢不缺。”
那老翁咳了兩聲,遂點頭應了,轉身往後廚走。
蘇澈坐回去等著,又有三人進了店來。一見那三人,他們方覺出這小小一方酒館必有不同尋常之處——雖是狹小簡陋,後進來的這三位客人卻也都是衣著不凡,要麼玉冠束髮、要麼長劍在身,多少都是有些身份的。
又等了片刻,飯菜仍沒上來,蘇澈見門口擺著兩隻大酒桶、旁邊還放著若干酒碗,明顯是客人如想喝酒便可取來的意思。就起身去取了來,三支碗盛滿酒擱到桌上,酒香撲鼻,蘇妤終於忍不住輕聲問皇帝:“陛下怎麼找的這地方?”
賀蘭子珩環視一番,覺得這桌與桌離得太近,說起話來實在不方便,便用手指輕沾了酒在桌上寫道:太皇太后薦的。
“……”蘇妤和蘇澈都一訝,各自飲酒不再言。
旁邊一桌客人看了看他們,也自去盛了酒,遂過來同他們寒暄了幾句,相互敬了酒,繼續各等各的菜。
又過須臾,終是走來一老嫗,端了六碗麵來,三碗給他們、三碗給了旁邊那桌。那麵條看著都不長,還歪歪扭扭的,連麵湯也無,蘇妤不覺眉頭淺蹙,不無好奇地問她:“這是什麼?”
那老嫗回道:“油潑抻面。”
“……”蘇澈想了想,“還有別的麼?”
那老嫗又道:“只有油潑抻面。”
“……”賀蘭子珩不得不再度覺得,太皇太后還是在騙他。
.
面一入口,三人卻皆不得不承認這面委實做得不一般。勁道不說,味道也十足,辣椒油弄得很香,又不和面本身的淡淡香味相衝突。都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一時竟也心中誇讚不已。
旁邊那三人吃得比他們要快些,臨走前又著意敬了他們一次酒,相互一揖離開。
這酒不烈卻香醇,不僅皇帝和蘇澈喝著不在話下,便是蘇妤這樣邊吃邊喝,不知不覺也飲盡了一碗。蘇澈再度去盛了酒來,剛擱在桌上,卻有一隻小飛蟲不偏不倚地直直落進了蘇妤的酒碗裡。六隻小腳不住地劃弄著,弄得蘇妤還未來得及覺得噁心便被逗得一笑。遂拔了頭上的銀簪下來,輕輕將簪尖伸進酒中,“救”了那小蟲出來。
隨手將簪子丟在桌上,蘇妤端起碗來要喝。嘴還未碰到碗壁,皇帝無意間一瞥那簪子,陡然抬手掀了她手中的碗。
一聲脆響,蘇妤驚詫不已地看著地上的碎瓷:“陛……”
已被皇帝舉到她眼前的簪子讓她立時三刻發不出聲來——那簪子伸入酒中的一截已然烏黑,和其他部分質地上佳的雪花銀黑白交映。
砒霜。
蘇妤與蘇澈俱有一驚,皇帝沉聲一喚:“來人。”
頃刻間,便有數人擁進這小小的酒館中。那老翁和老嫗慌張地出來查看,立時便被抵在劍下。
皇帝淡看著他們一聲玩味的輕笑:“下毒?黑店?”
“這位公子。”那老翁避了避劍刃,說,“我們都是做正經生意的,這店也開了許多年了,好端端的,下毒做什麼?”
那老嫗卻沒好氣地說:“須得知道當今天子正在祁川避暑,如此仗勢欺人,你們當心!”
在場眾人皆覺得莫名一震,覺得這老婦的話語坦蕩極了,一時竟都有幾分相信當真不是他們下的毒。但皇帝未發話,到底誰也不敢把劍擱下。
店裡一時劍拔弩張,又有客人到來,在店門口看了看,立刻識趣地離開了。
皇帝站起了身,背著手看著他們,指了指蘇妤,口氣溫和地道:“這位是我內人,那位她弟弟,若不是你們下毒,總不能是我二人想害她。”
老翁和老嫗一時都無言以對,連同蘇澈自內的一眾禁軍都尉府護衛,都靜等著皇帝一聲令下便取他二人性命,那老嫗掃了皇帝一眼,卻脫口而出道:“怕是你別的妾室鬧的吧?”
……她說什麼?這人瘋了麼?
皇帝蹙了蹙眉頭,笑睇著她說:“何出此言?”
那老翁卻也眼前一亮,遂向他道:“你讓旁人都退下,我們便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都退下?這二人當他們是傻子麼?
賀蘭子珩按捺著怒意仍是笑說:“都是在下的親信,不用避著。”
一陣安靜之後,便聽得那老嫗不快道:“當皇帝的,一碗水得端平。後宮裡厚此薄彼,總會鬧出大事來。”遂覷了蘇妤一眼,“這位……是陛下的寵妃吧?”
“……”
誰都無心回答蘇妤是不是皇帝的寵妃,眾人一時都震驚於這不起眼的老婦人到底從何處看出的皇帝的身份。
賀蘭子珩面上一陣發白,終於還是揮手讓旁人都退下了。心覺奇怪得很,面色沉沉地問她:“你怎麼知道朕……”
“陛下那玉珮。”老嫗指了指他腰間的白玉珮,“歷代天子相傳的東西,是不是?”
“……是。”賀蘭子珩點頭承認。但那玉珮乍看之下實則並不顯眼,莫說個外人,便是朝中重臣甚至宮中嬪妃都鮮少有人一眼就能認出來的。
一時反倒疑雲更深了,似不在意地問她:“進過宮?”
那老嫗沒什麼好臉色地瞥了她一眼:“做過宮正!”
登時大悟,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為何讓他來這地方了,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於是,蘇妤與蘇澈便眼看著皇帝對眼前這對老夫婦萬分尊敬地一揖:“失敬……失敬……”繼而又道,“這下毒之人……”
“陛下去查方纔那另外三人便是。”老嫗喟歎道,“後宮真是半點平靜的時候也沒有……陛下帶著寵妃微服出宮,自是只有宮中之人才容易知道些。是誰指使的他們,陛下抓著審了便知。”
.
既是驚了禁軍都尉府,要查那三人再容易不過。不幾日便皆收入牢中,沈曄不住祁川,皇帝想著是關乎蘇妤的事,便索性交由蘇澈去審了。
蘇澈嚴審了兩天,三人便皆招了供,供出的結果卻讓他不便再審下去,只得如實去向皇帝稟說:“此事……臣得避嫌。”
皇帝掃了他一眼,笑問道:“是誰?”
蘇澈將這兩天審出的供詞呈給了皇帝,皇帝看罷後沉了口氣,將供詞擱下,道:“傳朕旨意,宣禁軍都尉府指揮使速來祁川接手此案。”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8:28
第九十三章:霧裡
出宮去個不起眼的小館子吃麵險些丟了命,蘇妤想著便後怕,賀蘭子珩更覺懊喪不已——頭一回帶蘇妤去看風景,她暈了;第二次去吃麵,差點死了。
沈曄在十幾日後到了祁川接手了這樁案子,蘇澈便告辭返回映陽了。這事皇帝一直壓著不提,除卻他們幾人外,鮮有人知道什麼,後續的事便是連蘇妤也不清楚的。此時見沈曄親自到了,心中方知此事必不簡單,心下難安地去問皇帝,皇帝卻不肯讓她多知道,拐彎抹角地岔開了話題,說到了開酒館的那對老夫婦。
如此一提,蘇妤倒也當真好奇——那老婦進過宮不算稀奇,何以讓皇帝都對她見了禮?
她一番追問不要緊,正好合了皇帝的意,溫和笑說:“日後常來正了殿,朕給你講故事,如何?”
當日給她講了第一回,說那對夫婦的故事傳得甚廣,民間甚至有文人為他們著了書,名曰《燕東俠》。皇帝講得聲情並茂,蘇妤聽得出神,正到了要緊的地方,皇帝卻不講了:“朕還有事,明天繼續。”
“……”蘇妤一時很是氣惱,又不好讓他誤了正事,只好蔫蔫地告退。臨走前倒是問了一句:“宮中可有那書麼?”
皇帝道:“有啊,錦都和祁川的御書房都有,嫻妃那兒也有。”蘇妤剛想開口同他借來看,他卻已然道,“別要,不給你。”
給了她,她豈不是要天天悶在自己房裡看書,還有他什麼事?
於是蘇妤只好垂頭喪氣地告退了,眼看天色已晚,便想著次日去找嫻妃借書去。
當日晚,正在亭子裡納涼的嫻妃忽地等來了旨意。大監徐幽親自來傳的旨,一見那明黃色的絲帛卷軸,嫻妃便肅然拜了下去。徐幽打開那卷軸,一聲不自在的輕咳,遂如常沉穩念道:“上諭……”
然後又不自在地頓了片刻。
嫻妃略覺奇怪地抬了抬頭,徐幽怎麼都覺得這旨雖是皇帝下的,但他若這般讀出來,讓旁的宦官宮女聽了去,他這大監日後便也毫無威信可言了。
是以揮手讓一旁的宮人們都退下,徐幽清了清嗓子才又讀道:“上諭……嫻妃,那套《燕東俠》萬不可借給雲敏昭儀,朕有要事,欽此。”
“……”嫻妃一時覺得,要麼是徐幽假傳聖旨了,要麼是皇帝失心瘋了。
罷了,倒是言簡意賅,不就是一套書麼?還專程下道手諭,她不借就是了。
鎮靜從容地叩首下拜:“臣妾遵旨。”
如此,當蘇妤翌日晌午來找嫻妃借書一閱的時候,嫻妃想了一想,繼而認真地告訴她:“《燕東俠》?那書我早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敗興而歸。
如皇帝所願,之後蘇妤便不得不每天找他“聽書”去,也算彌補了前兩次出宮均出現意外帶來的尷尬。一眾御前宮人不禁覺得每日總有那麼半個時辰,殿裡的景像極其奇怪——皇帝講故事講得繪聲繪色,雲敏昭儀聽得全神貫注、兩眼放光,旁邊時不常的還蹲著兩隻小貂一起聽,能不能聽懂就不知道了。
御前哪個宮人都不聾,皇帝給蘇妤講故事的時候他們不想聽見也能聽見,是以若是哪一日斷在了極吊人胃口的地方,大監徐幽就會面臨大家次日都想搶著當值的情況。
徐幽不禁長歎:怎麼這兩年,皇宮越來越不嚴肅了……
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在《燕東俠》的故事講到第八回的那晚,楚氏怒氣沖沖地進了蘇妤的寢殿。蘇妤正品著茶回味著故事、連帶著猜測後續劇情,抬眼看了看她,抿笑道:“楚充華?稀客。折枝,上茶。”
“蘇氏……”楚氏面色發白,冷涔涔地盯了她許久,俄而顫抖著抬起手來指著她斥道,“你敢害楚家……”
“害楚家?”蘇妤微一愣,繼而倒也反應過來她大概是在說什麼,“你是說本宮在外被人下毒那事?聽說了些,好像是和你楚家有些關係,但那也是你們害本宮才是,何來本宮害楚家?”
“你早就知道……”楚氏怒意不減,行上兩步又道,“我聽說了……你夢到過,你早就知道這些事,還是由著它發生,你早就想除楚家對不對……你根本容不下本宮!”
楚氏很有些歇斯底里,蘇妤聽得一愕,並非因為楚氏在這裡給她胡安罪狀,而是……楚氏怎麼會知道那些夢魘的事?
目下,宮裡應該只有三人知道那件事,嫻妃、皇帝,還有她自己。
“你個妖女!”楚氏怒罵,“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對不對!怨不得陛下突然待你好了、怨不得葉家會被抓了那麼多把柄……你早就看得到!你早就有算計!”
“誰告訴你的?”蘇妤森冷地逼問她,“誰告訴你這些的?”
“是我恨你……是我要害你!你憑什麼拖上楚家!”楚氏喝問。
蘇妤平靜了兩分,心知楚氏現在比她激動得多了,而她和楚氏所關心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如此爭下去也難有什麼結果,蘇妤忖度片刻,順著她的話道:“我拖上楚家自是因為知道你不可能放過我,我跟你說了我沒害你的孩子你又不信。”說著輕輕一笑,“斬草除根麼,不連你楚家一起動了我怎麼安心?”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承認得這麼容易、這麼透徹,楚氏反是驚得向後退了半步,緩了一緩道:“你……”
“是,我早就看得到那些,每一天要發生什麼我都看得到。”蘇妤一邊說得神乎其神,一邊覺得真多虧了這些天去聽故事,讓她如今說起來也能“聲情並茂”,“你若心中不快,就去鬧得人盡皆知便是了。反正陛下也知道我那些夢,你去傳得人盡皆知,六宮上下就更會覺得一切都會按我的夢去走了。”她說著輕鬆地笑了,“我倒看看你楚家怎麼逃過一劫。”
目下要緊的是把楚氏嚇住、讓她閉嘴,不然她這“妖術”的事傳遍了六宮,怕是連皇帝也難給她收場。
楚氏雖是怒不可遏,但見她這般說得不疼不癢、彷若一切皆在一手掌控之中,懼怕之下反是不能再說什麼,憤然離開。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見,蘇妤終於出了一身的冷汗,叫來了折枝,將夢魘的始末、以及嫻妃同皇帝說了的事皆盡告訴了折枝,最後道:“宮中本不該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事,楚氏卻拿著這事來質問我。你小心地去查查,是誰透的風聲。”
自不是她自己說的,又覺得皇帝知道輕重,但……更不希望是嫻妃。
下毒直接下到了昭儀碗裡、還是當著皇帝的面,禁軍都尉府上下不敢怠慢,又有沈曄坐著鎮,每一個細節都翻來覆去地審。結果倒是真沒牽扯上楚家太多,似乎只是楚氏一個人的意思。
這樣的結果,卻讓沈曄怎麼想都覺得不對——不說別的,皇帝突發奇想帶昭儀出宮去,可見是不可能提前讓六宮都知道的。據說那地方皇帝不曾去過、昭儀也不曾去過,連大監徐幽都說從前聽也沒聽說過。可楚氏就這麼快的安排好了人、不著痕跡地把砒霜下到了蘇妤碗裡……
她一個充華是後宮嬪妃,又不是江湖遊俠,哪來的這麼大本事?
總不能是“夜觀天象發現皇帝會帶昭儀出遊”吧?
難不成……幫著她做這事的不是楚家、卻是別的世家?
沈曄一五一十地將此事同皇帝說了,等著皇帝定奪。皇帝也不免皺了眉頭,沈曄所疑有理,可正因有理,此事才棘手了——大世家不少,若說爭權,估計誰都想爭。但總不能隨隨便便地去查,一來會弄得人心惶惶,二來這也實在太費人力。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一查下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查個明白。
皇帝便問沈曄:“這些日子審下來,可有牽扯哪家麼?”
若是要查,自是該先查有所牽扯的。名正言順不說,一查一個准的可能也大些。
沈曄默了一默,卻沉然應道:“並無。”
“……”更難辦了。
皇帝一歎,又說:“那就先查在祁川權勢大些的世家。”
沈曄剛應了一聲“諾”,轉念一想又道:“可是……夏家一則和楚家不睦已久,大抵難以聯手;二來,夏家雖是在祁川一地勢力大些,卻沒本事把手伸進宮啊……”
便又均是默然沉吟。
蘇妤靜靜聽著,心中也是反反覆覆地把各大世家都數了個遍。有權有勢、又能把手伸進宮的……
驀地想起楚氏那日的質問,蘇妤心念一動,抬了抬下頷輕道:“陛下……臣妾心中有個懷疑,卻不知查得查不得。”
皇帝和沈曄俱有一愣,沈曄正查著這案子自是更急一些,忙問道:“誰?”
蘇妤心下仍是矛盾著,俄而取了案上的毛筆,蘸了墨,提筆在紙上寫了個字給皇帝看。
皇帝見字怔然,並未直接告訴沈曄,只問她:“為何?”
“因為……”蘇妤頷首淡漠道,“那日她告訴陛下的事,本該只有陛下、她與臣妾知道,楚氏卻知了情。”
皇帝長沉了口氣,思忖片刻,終將那張紙交給了沈曄:“先查這家。”
沈曄上前接過,低頭一看,手上陡然一顫,險些將那張紙撕成了兩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8:40
第九十四章:裡外
沈曄握著那張只寫著一個字的紙條出了殿,沒想到皇帝要查阮家,還是蘇妤出的主意——後宮的恩怨糾葛他不清楚,卻也多少聽說這位雲敏昭儀與嫻妃最是親厚,如今這般……
只得歎一聲後宮還真是波譎雲詭。
蘇妤仍是每日到正了殿聽故事去,賀蘭子珩在此事上“陰險”得很,每天給她講的內容多則一回少則只有半回,講得倒是生動形象,卻耐不住幾乎次次都卡在關鍵的位置上。弄得蘇妤天天都恨得牙癢癢,心中忍不住罵皇帝忒不厚道,可又實在想知道下文,次日也只好乖乖再去。
然則時日久了,蘇妤心中憋著一口氣,總要出一出才好。是以在皇帝晚上傳她去的時候,她不鹹不淡地丟了一句:“臣妾今日信期,不方便。”
理由正當。
可過了五天、十天、半個月……蘇妤還是這話,賀蘭子珩便忍不得了,陰惻惻地瞪著她道:“阿妤,你這信期半個月了。”
蘇妤自知這謊話早晚得被戳破——且是眼巴巴地等著皇帝戳破。目下既是說了,她反是一笑:“那陛下先把那故事再給臣妾講講唄?”
“……”皇帝拗不過她,敗下陣來,耐著性子拉著她坐下,繼續講那《燕東俠》的故事。
那晚當值的一眾御前宮人都覺得心情甚佳,因為皇帝一口氣給雲敏昭儀講了整整三個章回,且停下的部分也沒有那麼吊人胃口。
眾人暗自舒口氣,均覺得今晚可以安穩睡覺了,不會被那聽到一半的故事折磨得死去活來。
賀蘭子珩看蘇妤聽得心滿意足,伸手攬向她的纖腰,孰料蘇妤的手在他胳膊上一握,頷首道:“臣妾今日當真信期。”
“你……”皇帝切齒道,“半個月了!”
“嗯,半個月前是假的。”蘇妤笑吟吟點頭,“陛下不信可以去查起居注。”
……哪來的如此明目張膽欺君的膽子。
.
自從出了砒霜一事,蘇妤就沒再去給佳瑜夫人問過安——不是她有意不去,是皇帝主動攔下了,理由自是“下毒一事還未查明,昭儀小心為好”。
彼時蘇妤美目流轉,不解道:“這事可真不像和佳瑜夫人有關係。”
“嗯。”皇帝點了點頭,“反正你本來也不想去問安,不是麼?”
……借口?
.
那事似乎再沒引起什麼別的影響,只是蘇妤已有些日子沒再去找過嫻妃,嫻妃似是察覺了什麼,也沒來主動找過她。
二人偶然在宮道上碰個面,也都是互一福身客氣幾句了事,再沒有旁的什麼話。
嫻妃到底也是宮中有權有勢的嬪妃,蘇妤不見她,自有人要上趕著見她。
月上柳梢,偌大的院子裡靜靜的,只餘不時響起一聲的蟬鳴在夜空中迴盪。已經入夜,嫻妃倒仍在正殿裡坐著,而未去寢殿休息,似乎是在等什麼。
過了須臾,有宮女輕輕叩響了緊閉的殿門:“娘娘,來了。”
阮月梨默了一默,方道:“請吧。”
殿門打開,一女子入了殿。這個時辰了,穿戴到仍整齊,入殿後恭恭敬敬朝嫻妃一拜,口道:“嫻妃娘娘大安。”
“免了。”嫻妃道,那人起身間她輕輕一歎,才又說,“坐吧。”繼而吩咐宮女,“給充華上好茶。”
楚氏銜笑落座了,二人相互無言許久,直到宮女奉了茶來、又退了出去,楚氏才清凌凌笑道:“嫻妃娘娘這麼晚找臣妾來,想是想好了?”
嫻妃靜了一會兒,口氣生硬:“本宮不知道。”
“不知道?”楚氏嫣然笑道,“不知自己的心思麼?”
嫻妃不語。
楚氏面露了然之色,品了一口盞中香茶,又輕輕言說:“娘娘該瞧得清楚事。這些年,娘娘是怎麼待那蘇氏的?陛下不喜她的那些日子,後宮裡人人都避著她,也就娘娘還待她好。如今得寵了,反過來就讓禁軍都尉府查蘇家,娘娘您自己說,她可顧及情分麼?”
嫻妃聽而不答,楚氏頓了一頓,又道:“哪個世家落到禁軍都尉府裡不得查出點事來?娘娘您的阮家,就當真那麼乾淨?是,阮大人清廉,大抵尋不到什麼真真正正的死罪。但娘娘您也該清楚,好多事,是不是死罪,是憑陛下一念。如今陛下可著勁地寵那蘇氏,恨不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她不喜歡的人,在陛下那兒還能落著好麼?”
嫻妃凝神,一時猶未答話,一直是楚氏絮絮說著。她一邊說著,倒也一直觀察著嫻妃的神色,見嫻妃如此,可見心中有所動搖,頷首又莞爾續說:“娘娘愛讀書,大概比臣妾更清楚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敗在那些個小事上。便是遠的不說,近的……葉家,這例還不夠明白麼?想當初葉家在朝中呼風喚雨、葉景秋在後宮執掌鳳印,還不是死在一夕之間,若不是陛下還念著一些葉家往日的功勳,葉景秋怕是連葬也葬不得。”
楚氏說著抬了抬眸,面上浮起些許凜然笑意:“娘娘,您的阮家……若論功勳,怕是還遠不及葉家吧?”
一語中的。嫻妃蹙了蹙眉頭,開口有些艱難:“你不必說了。”楚氏住了口,等著嫻妃的話。嫻妃啜了口茶平復了一番心緒,向她道,“本宮會這個時候找你來,便已是想明白了。本宮自認這些年待蘇氏不薄——不止是不薄,本宮和充華透句底,這些年便是陛下再不喜她,本宮也是心中尊她為主母的。如今,是她不仁在先,本宮不能搭上阮家。”
楚氏面露欣然,讚了一句:“就知娘娘是明白人。娘娘的阮家、臣妾的楚家,豈有敗在她手上的道理?且不說她蘇家苟延殘喘,便是她,也不過是個貶妻為妾的罷了,哪能由著她這麼折騰?”
這番話說得輕蔑分明,嫻妃不喜這樣露骨的說法,緩緩點頭,只應了一聲:“是。”
楚氏覺出她的不快,一時有些訕訕。啞了啞聲,復又笑道:“禁軍都尉府查得緊,我們也再耽擱不得,早早收拾了她才好,以除後患。”
此番嫻妃更是只點了頭,連一個字也沒有應。但有她點頭便足矣,楚氏志得意滿地起身,深深一福道了告退。
.
送了楚氏離開,嫻妃身邊的掌事宮女方回了殿,輕笑著說:“真瞧不出,楚充華竟還能言會道。”
“她哪有那樣的本事?”嫻妃森笑,“她若有本事算計這些,早在昭儀失寵那兩年,她就報了失子之仇了,何至於等到此時?”
那宮女略一思索便知其意,點頭道:“也對,那……”
“可見後面是有人教著她的。”嫻妃說著又一聲嗤笑,“這人倒也會找人用,用她除蘇氏再好不過,本就恨之入骨。”
“也不知她究竟想幹什麼。”那宮女含笑說,嫻妃淡淡道:“且先由著她安排去,不急於這一時。”
“那昭儀娘娘那邊……”那宮女說到一半壓低了聲。
嫻妃想了一想,提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了一筆便交給她,道:“想個法子遞過去,別讓人起了疑。”
“諾。”那宮女一福,將那張紙折成了小小的一塊,藏在袖中便告了退。
.
長久以來,晨省昏定似乎成了一種時間上的尺度。如今沒病沒災又不用晨省昏定,蘇妤反倒過得有些亂。眼看已近子時卻還是半點不睏,很有耐心地陪子魚玩著。
也不知子魚近來哪學的這玩法,時不常地叼個玉珠之類的東西交給她——一看就是又拆了哪個宮女的首飾。交給她之後,便要她扔,然後它很是愉快地跑回去撿回來,她再扔、它再撿……
週而復始,往往能玩上一個時辰不嫌累。
那些珠子大多不大,最大的一顆也不過拇指大小,容易丟不說,只怕還容易被子魚吃下去。是以過了兩三天,蘇妤覺得讓子魚天天這麼去拆宮女的首飾不是個事,又怕它誤食喪命,索性縫了個布的給它。
它玩起來就更開心了……
一來二去已玩了很久,子魚的呼吸聲都有些粗了,還是沒玩夠的樣子。蘇妤把它舉起來笑道:“乖,不玩了,睡覺吧。”
“……咯。”子魚的小粉鼻頭搐了一搐,意思是不情願。
“聽話。”蘇妤把它放回地上,自己則站起身,準備傳宮人來服侍盥洗。
“咯……”子魚卻扭過頭,朝她輕叫了一聲,回過頭望了望門口,又輕叫一聲。
“折枝。”蘇妤見狀一喚,“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且子魚這反應,估計還不是熟人。
遠遠聽到折枝應了,好一陣子沒動靜,過了一會兒入了殿來,蹙著眉頭看著手裡那張紙道:“是嫻妃娘娘送來的,不過……不過就一劃,一個朝斜的拱形……”
……朝斜的拱形?蘇妤一聽,也不明白嫻妃到底什麼意思了。面臉疑惑地走過去探頭一看,即是一邊笑著一邊奪過了那張紙,嗔怪道:“笨!看反了!”
看反了?折枝發懵地看過去,見蘇妤將那張紙轉了過來,折枝扔不明白什麼意思——那上面只是一撇而已。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8:53
第九十五章:兩面
蘇妤看著那一撇,無比輕鬆地舒了口氣,瞧了瞧地上抬眼望著她的子魚,手裡抖了抖那張紙,眉眼帶笑道:“別看了,不是吃的。”
“……咯。”子魚委屈地離開了。
折枝一頭霧水,倒是也沒問什麼,心知如若是該跟她說的事,蘇妤自然會同她說。蘇妤不說,她也就自覺不問。
.
七夕漸漸近了,宮中年輕的宮娥們總是很喜歡這節日。但凡待人寬和些的嬪妃,這一日總會許她們過得輕鬆些,在院子裡三五成群地拜織女、乞巧,也是其樂融融。
可雖說是“漸漸近了”,也還有半個多月才到,晨起,折枝抬眼一掃正在廊下竊竊私語的兩個小宮女便沒了好臉色。踏出門去喝道:“幹什麼呢?做事還有沒有點規矩?這是你們閒聊的地方?”
二人連忙回過身來一福,又跪地謝罪道:“女官恕罪……”
蘇妤也隨著出了門,看了眼二人攏在袖中的手,衣袖處褶皺奇怪,可見是藏著東西。淡淡一笑,蘇妤隨口問她們:“手裡藏著什麼呢?拿來本宮看看。”
“娘娘……”兩個小宮女猶豫著相互一望,各自伸出手來,手裡原是個針墊,上面整整齊齊插著一排針,均是針眼朝上。有一根線穿了四五根針過去,又還有七八根沒穿。
蘇妤拿在手裡看了看,一笑後便遞了回去,打趣道:“還有這麼多天才七夕,這便練著乞巧了?小心到了那天累得眼神不濟,什麼也看不清楚。”遂一頓又笑說,“起來吧。”
“謝娘娘。”二人清清脆脆地道了聲謝站起身來,笑回說,“本也不想這麼提前練著,不過七夕那天纖素姐姐要來,穿針的工夫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先練一練,便是輸定了。”
本是隨口的說笑,蘇妤卻陡然神色一變,明顯得那二人都分明瞧出不對,立時噤聲不敢開口。蘇妤靜了好一陣,方冷然道:“如是再和月薇宮走得這樣近,就別再在本宮身邊做事了。”
二人誰也不知蘇妤這是哪來的火氣,只剩下伏地謝罪的份,蘇妤轉身便走,端得是氣得不輕的樣子。折枝回身看了一眼,低頭又斥了二人一句:“不長眼!不知娘娘近來和嫻妃不睦麼!”便連忙追蘇妤去了。
.
蘇妤待宮人素來和善,鮮見她跟誰動怒。這次卻不僅是怒了,回了殿摔了茶盞不說,竟還下旨那二人每人杖責二十。折枝千勸萬勸也沒用,片刻之後,告饒聲、慘呼聲幾乎驚了整個祁川行宮。
自然,過不了太久,蘇妤動怒的原因亦會傳遍行宮,闔宮都會知道,嫻妃和雲敏昭儀已是水火不容之勢。
入了夜,折枝打著燈籠引著路,與蘇妤一起到了寢殿的後面。後院有不少房間,均是宮人所住。
叩了叩門,也沒等有人來開,折枝便逕自推開了門,又退至一旁請蘇妤進去。
“昭儀娘娘。”正伏在榻上的兩人抬了抬頭,面色有些發白,精神倒也還好。
蘇妤頷首一笑:“受苦了。”
說著擱下了手裡拎著的食盒,端了兩碗藥出來擱在榻邊的矮几上,溫聲道:“趁熱喝。”
“娘娘……”二人均有一愣。她們都知原本的計劃是打完了不許用藥,透出風去方能讓眾人知道蘇妤因著砒霜的事與嫻妃不睦到了怎樣的境地。目下這藥……
“別耽擱了傷。”蘇妤低眉道,“這種傷可大可小,別落下病來。本宮用不著你們搭上命做戲。”
也沒敢多留,蘇妤待她二人喝完了藥,便收了藥碗走了。至於為何最終還是變了主意,自是因這“杖責二十”可苦頭她吃過。上一世竇綰便是下旨打完了了事,完全沒有請太醫來給她治傷。倒是沒留下什麼大毛病,但時時腰疼終歸也不舒服。
這兩個宮女比她年紀要小多了,只怕更容易落下毛病來,豈不耽誤她們出宮後嫁人了?
.
七夕那日,祁川行宮鬧出了大事。
原是各宮都小聚著慶賀佳節,蘇妤所住的宜雲閣裡,卻有個宮女吃了小半塊點心後便中了毒昏迷過去。所幸尚有得救,太醫看過後連忙開了方子。
一個宮女的死活倒不至於驚動行宮,但那點心本是為蘇妤做的,蘇妤因著天熱不願吃甜膩的東西才賞了下去,便出了這樣的事。
換言之,這關乎蘇妤的死活。
而這已是她月餘來第二次“躲過一劫”,頭一次是在宮外的酒館中被人下了砒霜,這一次是什麼毒則還不清楚。
一時弄得陣勢不小,各宮嬪妃無一例外地全到了宜雲閣以表關心,宮正司扣下了各樣人證物證。不僅如此,皇帝甚至直接傳了禁軍都尉府的人來,如若與那頭一次的事有關,便一併查了。
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陣仗,宜雲閣裡的氣氛沉肅極了,很有點“三堂會審”的意思。
因是眼見了那宮女中毒後的樣子,蘇妤後怕之下手心裡全是冷汗,不住地發著抖。皇帝握著她的手眉頭緊蹙,待得宮正張氏問了折枝幾句、問出了那點心是誰做的之後,直接帶了人進來。
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還未被問話便已面色慘白如紙,可見是有所心虛。
殿中一片死寂,皇帝冷睇她須臾,俄而問道:“誰讓你下的毒?”
那宮女發著抖回道:“奴婢沒有……”
“都有人中毒了還說沒有?”蘇妤剛要開口,楚充華卻搶了她的白,輕笑一聲又道,“送宮正司去。”
蘇妤聽言掃了她一眼,卻冷涔涔道:“何必再勞宮正司?直接送禁軍都尉府去。”
言外之意,是疑這事與楚家或是與嫻妃有關。
那宮女聽得渾身一栗,伏地不敢言。蘇妤緩了一緩,遂淡淡又問:“到底受何人支使,你在這說了,本宮留你全屍。”
話音未落,忽聞腳步急促,嫻妃疾步進了殿,瞟了那宮女一眼卻未停步,逕直走到蘇妤跟前道:“昭儀,不是本宮要害你。”
眾人皆驚,奇怪這是哪一出,不明白嫻妃為什麼入殿便是這話,焦灼到甚至沒顧上向皇帝見禮?
蘇妤亦是面露不解,疑惑至極地看向她:“嫻妃娘娘?”
嫻妃緩了緩神,方退開了兩步拜了下去,稟道:“陛下,這宮女是去年采擇家人子時,阮家獻進宮的。但她做出此事,絕非受臣妾指使。”說著睇了眼那宮女,眸光森冷難掩,“臣妾沒見過她。”
這話說著頗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效果,蘇妤一時未有什麼反應,皇帝便先吩咐了去查這宮女還在何處做過事。
查出的結果,卻是她在到蘇妤身邊之前,曾侍奉過嫻妃。
一時更無人敢說話,眾人面面相覷著,等著皇帝發落。當初葉景秋也幾乎是一夕間便敗得徹底,看樣子,這回嫻妃會敗得更徹底。
四下靜默中,忽聽蘇妤開了口,神色有些恍惚,聲音倒是有力:“嫻妃不會害臣妾……”
這話顯是對皇帝說的,皇帝看向她,她又道了一遍:“嫻妃娘娘不會害臣妾。”
一眾嬪妃都看向她,等著她後續的解釋。蘇妤想了一想,站起身到嫻妃身邊也拜了下去,繼而道:“臣妾信嫻妃娘娘斷不會做此事。陛下可記得臣妾因著砒霜一事求陛下徹查阮家麼?那便是因臣妾心中有疑、嫻妃娘娘為讓臣妾釋疑才提了這要求。娘娘說清白與否,一查便知。”蘇妤說著露了笑意,一拜又道,“都說世家總有不可告人之事,嫻妃娘娘連禁軍都尉府去查都不怕,如何會做這樣的事情?清者自清,做到嫻妃娘娘這個份上便也足矣了。”蘇妤說著抬了抬頭,看向了皇帝身邊的沈曄,問他查了這許多日子,可查出阮家有什麼不對之處沒有。
沈曄一揖,沉穩謹肅地答說:“並無。阮家不僅和砒霜之事並無牽扯,甚至連小錯也難查到。”沈曄言罷苦笑了一聲,“若不是當真清白,臣只好讚一句阮家藏得太深、讓我禁軍都尉府無計可施。”
最後一句讓殿中有了些笑聲,氣氛輕鬆了幾分,佳瑜夫人蹙眉道:“都說你和嫻妃不睦,如今這出,昭儀到底何意?”
“和嫻妃不睦?”蘇妤面露訝色,“夫人何出此言?臣妾還道六宮皆知……臣妾與嫻妃娘娘是最合得來的。”
話說至此,楚充華終是按捺不住,急道:“胡說!前些日子你明明因著嫻妃杖責了兩個宮女……”
“那是因為她們語中對嫻妃不敬啊。”蘇妤說得理所當然,“臣妾正宮規罷了,怎的無端傳出與嫻妃不敬的話來?”
幾番對答,聽得闔宮雲裡霧裡——對於蘇妤責罰宮人那件事,人人聽到的傳言都是一樣的。但見她此時滿臉的茫然,難不成真是道聽途說之下眾人都被騙了?
“你和嫻妃……沒有生出不快?”連皇帝也覺得疑惑。
蘇妤萬分肯定地答道:“並沒有……”轉念一想又道,“如若非要說有,便也只是臣妾想跟她借的書她不肯借了……可這點事,何至於讓她起殺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9:05
第九十六章:明暗
事情當然不是這麼簡單。
那日她和皇帝提起徹查阮家的時候,對嫻妃確是存了疑,思來想去都覺得若是嫻妃沒有將那事說出去,楚氏根本沒有理由知道。
是以她想讓皇帝查阮家是真的,且根本不是適才所說的“嫻妃娘娘為了讓臣妾釋疑才提了這要求”。
本是想著查一查便是,跟誰也不說。若查出是嫻妃,皇帝自由決斷;若不是,她也就放了心,省得疑神疑鬼。
接下來的事卻出乎她所料。不過兩天,嫻妃便親自登門找到了她,目不轉睛地看了她半晌之後,問了一句:“你懷疑我?”
“……什麼?”蘇妤一時當真是愣住了。照理說,禁軍都尉府辦事謹慎,萬不會走漏了風聲。那日她也怕御前會不會有人出去亂說,故而特地多了個防心,寫了個字給皇帝看、皇帝轉手便交給了沈曄,根本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可目下……嫻妃不僅是知道了禁軍都尉府在暗查阮家,還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蘇妤出的主意,實在反常。
相視無言片刻,嫻妃帶著幾分賭氣之意地在她面前坐了下來:“真不知你怎麼想的……罷了罷了,查就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如同兒時閨蜜間吵架的言辭,反倒說得蘇妤很是不好意思,沉吟片刻,方將自己為何生疑說給她聽,末了亦是直言道:“那事除了你知、我知,便只有陛下知。自不是我告訴楚氏的,我若說是陛下,你信麼?”
皇帝當然也沒有理由,唯一的疑點就只能在嫻妃身上。
嫻妃也沒反駁,不得不承認蘇妤的懷疑到底是有道理的,默了片刻,緩緩道:“那就由著禁軍都尉府查吧,結果如何,你等著看便是。”
看得出嫻妃不高興,說了這話就頭也不回地出了殿。這一遭弄得蘇妤心中煩了起來,這些年,到底還是嫻妃同她最好,平白失去了這摯友心中有愧;可若就此不查……亦是心中難安。
到頭來,蘇妤尋了個折中的法子,找了機會在沈曄從正了殿告退時攔住了他,對他說:“阮家的事,有勞沈大人……”
沈曄立時眉頭一挑,還道是要做栽贓陷害之類的事,蘇妤卻說:“如是查出了結果,煩請大人先知會本宮一聲,再往陛下那兒稟。”
這倒是不費事。
要說這阮家在朝為官多年,乾淨成這樣也委實不易。沈曄查得過程中就已驚得夠嗆——莫說下毒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跟阮家沒關係,這阮大人的俸祿有泰半都拿去接濟了窮人。不僅如此,看著履歷,沈曄看得出這阮大人在朝為官最初的那些年混得不濟明顯是被同僚排擠的,追其原因,是他太不願意和同僚同流合污。
這麼個在官場上都混得清白的人,反倒給後宮嬪妃下毒?
說不過去。
查完了此事的沈曄長鬆了口氣,看來原本預料的腥風血雨是來不了了。寫好了折子準備次日呈到御前,更差人立時三刻就把始末告知了蘇妤。
當晚,沈曄卻收到嫻妃的信,信中要求他將此事暫且壓下,過些日子再稟。
沈曄是忠於皇帝的,讓他作假他斷不會。但這種無傷大雅的“暫且壓下”,做也就做了。何況那砒霜的事還未完全查明,阮家這一道不過其中一小小查去,稟不稟這一句都沒什麼大礙。
凝睇那信良久,沈曄燒了信紙,只將信封收進了抽屜裡。
讓他把此事“暫且壓下”的決定,卻是蘇妤和嫻妃一同做的。那日蘇妤放心之餘,自是要厚著臉和嫻妃賠不是去,嫻妃可不好哄,任她在旁邊說得口乾舌燥,愣是一個字都沒還她。
蘇妤簡直要哭了,絞盡腦汁地想了一番,起身去了嫻妃的小廚房。
於是下午的時候,她又口乾舌燥地說了許久,嫻妃一壁悠哉哉地吃著點心,一壁神色平淡地聽著她賠不是。眼看著夕陽西斜,嫻妃垂眸起了身,睇了她半天,道:“正好陛下這些日子也不讓姐姐去晨省昏定。我這兒有新進的六安瓜片,姐姐嘗嘗吧,我得先給佳瑜夫人問安去。”
口氣隨意,倒是消了氣的樣子。
見她離開,蘇妤想了想,覺出她大抵還是有什麼話要說才故意提了品茶之事留她,便不急不躁地留下等她,嫻妃回來後果然道:“我想了想,讓沈大人把這事擱一擱可好?”
蘇妤微訝,嫻妃輕聲一歎,解釋道:“不管楚氏是如何知道的那事,如今她既是知道了,對你便一定是不利的。你不除她,她早晚把那事挑出來,這些個‘邪術’,陛下可以不在意,但滿朝文武能不在意麼?到時候你找誰算賬去?”
這話說得不錯。蘇妤以楚家安危唬住了楚氏一時,卻唬不住她一世。假若哪一天那些夢魘被揭出來,只怕皇帝不殺蘇妤就平不了民憤。
“就此除了她吧。”嫻妃歎道,“不然提心吊膽的。”
如何除卻要有個法子,蘇妤看著嫻妃的樣子,心知她估計都琢磨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別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
嫻妃遂白了她一眼,繼而道:“她現在必是急著除你的。為了楚家,她也不敢耽擱太久,必定見縫插針。可因為砒霜的事,她又已在風頭浪尖上,必不敢親自動手。”
蘇妤聽言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說若是現在有個人跟你反了目,她不是正好拿來用麼?”嫻妃道。
蘇妤便瞭然地笑了。亂了陣腳的人最易被戳到軟肋,楚充華現在為了護楚家,顯然沒有太多時間去選幫手。
是以她們暗地裡把“禁軍都尉府在查阮家”的消息散了出去,加上一句“是雲敏昭儀出的主意”,便足以讓楚氏來嫻妃這裡挑撥離間了。
嫻妃在宮中有權有勢、阮家又是大世家,楚氏只道是上天賜了個幫手給她,哪知道從她去試著說服嫻妃那日起,就全著了二人的道。
她來費了力說服,嫻妃也算心裡真有了底,知道自己和蘇妤那日的猜測並無錯。當下寫了東西讓人送去,告訴蘇妤:八字有一撇了。
那麼她們自會來寫那一捺。
“佳瑜夫人是個曉得輕重的,必不會為她辦這事,卻免不了要給她出謀劃策,好歹面子上要過得去。”那天,和嫻妃“密謀”時,蘇妤淡笑道。
果不其然,楚氏造訪時的那一番話,一聽就不是她自己能想得出來的。彼時嫻妃只是靜靜聽著,揣度著若是自己當真心有動搖該有怎樣的反應、該說怎樣的話,假戲真做,做得十分到位。
同時心裡更加明白,不論楚氏要做什麼,必定會把自己推在前頭。她雖是想除蘇妤,但自己這個嫻妃……在她眼裡肯定也是不存在最好。
拿準的,也就是這一點。
眼見楚氏給她帶來的那宮女雖然目下是在蘇妤身邊服侍著,卻是采擇家人子時阮家送進宮的,嫻妃心中冷笑,楚氏這是想把這髒水全潑在她身上。
這主意八成還是佳瑜夫人出的。
卻不言不語,沒揭穿她半分半毫。楚氏想怎樣做,她便怎樣做。另一邊更與蘇妤一同做著戲,讓闔宮都以為她們當真是要鬥個你死我活。
表面上,楚氏讓她幫忙的事並不多,不過是借她這掌權宮嬪行了個方便,想法子弄了藥進來;暗地裡……
蘇妤把楚氏查了個底掉,非常清楚她給那安排在自己身邊的宮女改了典籍,做出了她從前在嫻妃身邊做事的假相。
到時候毒死了蘇妤、所有矛頭都指向嫻妃,加之禁軍都尉府本就查著阮家,即便楚氏此前也被查著……大概也能把罪名脫去大半。
只不過,這改換宮女典籍的事……
“她當就她會改?”蘇妤一聲不屑的輕笑,“我用過的招了。”
可見楚氏在宮正司也是有人脈的,不然也做不來這樣的事。是以聽得蘇妤這樣說,折枝還以為蘇妤這是要借宮正的手再把典籍改回去,蘇妤倒是沒這麼做。
是以目下,一切事情都照著二人的意願一步步地走了下來,眾人都以為她們反目的時候蘇妤宮裡出了事、嫻妃看似心虛地出來解釋,然後……當著闔宮的面,蘇妤竟萬分誠懇地在替嫻妃說話。
蘇妤方纔的那一番解釋最多能讓眾人消三分的疑,靜了一靜,便有人猶豫著斟酌道:“若是如昭儀娘娘所言,聽著倒真不像嫻妃娘娘做的了。臣妾等亦是知道嫻妃娘娘的為人,只是……只是這宮女,可是確為阮家送進來的人、又恰好在嫻妃娘娘宮中服侍過,如此這般……”那人說著,聲音有些低了下去,到底是呢喃著把話說完了,“若說和嫻妃娘娘沒關係……此事未免也太巧了。”
何況嫻妃剛才那樣子分明就是心虛得在掩飾什麼。
蘇妤低著頭,眉頭淺蹙,好像在仔仔細細地思考著什麼,過了許久才抬頭看向徐幽,問他:“徐大人,這宮女的典籍可否讓本宮一閱?”
徐幽見皇帝點了頭,便將那本冊子交給了蘇妤。蘇妤翻了一翻,俄而一訝道:“你是兩個月前才到本宮這裡服侍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9:18
第九十七章:欺人
“……是。”那宮女應道,疑惑不明地看著她。蘇妤淺笑著“哦”了一聲,闔上冊子緩緩伸手遞給她,笑意微凝說:“那為何這上面寫著,你是去年臘月從月薇宮調到的綺黎宮?”
那宮女聞言大驚,啞了半天慌亂地掩飾道:“奴婢……奴婢記錯了……”
“記錯了?”蘇妤面色一冷,“兩個月前天氣已漸熱,你竟能和寒冬臘月記錯?這般的記性,真虧得楚充華敢用你!”
最後一句顯是嘲諷之語,楚充華神色一滯,強自鎮定著辯道:“這事跟本宮有什麼關係?昭儀娘娘應是也看見了,嫻妃娘娘從入殿便緊張得很,昭儀娘娘便是不疑她,也不該疑到臣妾頭上!”
眾人便又看向嫻妃,是的,引得眾人生疑的並非那宮女是阮家送來的或是在月薇宮中服侍過,而是嫻妃從入殿之始便緊張得一反常態,似乎刻意掩飾著什麼。
蘇妤與皇帝也同時看向嫻妃,等著她解釋方纔的失態。
嫻妃跪了這許久未言,神色倒已恢復平靜,微微一笑,先頷首向蘇妤道了句:“昭儀肯信本宮便好。”遂頷首一拜,朗聲向皇帝道,“陛下,臣妾與昭儀素來交好,在昭儀……不受陛下喜歡的那些時日裡亦是暗中助著她些,故而月薇宮上下都對昭儀的事十分上心。約莫半月以前,有宮人無意中提了一句,說見昭儀身邊一宮女和楚充華那邊走得近。臣妾想著昭儀和充華素來不和,便留了個心,叫人加小心盯著;又因昭儀剛在外歷了些險事,臣妾怕這事再讓她無端心煩便未告訴她。”嫻妃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掃了楚充華一眼,繼而又道,“不日前,臣妾才知這宮女竟是阮家去年送進宮的,讓人再去查典籍,宮正司卻屢次推脫著不許查。宮正女官近來又是格外的忙,直至今日臣妾才得以見了女官一面,查了典籍,才見這宮女不知何時竟在月薇宮服侍過了。”
嫻妃慢條斯理地說著,不慌不忙的口氣沉沉穩穩,尋不出半點說謊的跡象。語中一頓,嫻妃復又抿起些許笑意,續言道:“這邊正和宮正女官細查著其中是否有不對之處,便聽得宮人來稟說昭儀這裡出事了。先差了人來打聽,誰知竟正好和這宮女有關。臣妾心知典籍上所載是這宮女為阮家送入宮中、又在月薇宮侍奉過,自擔心昭儀誤會,故而心急了些。”
嫻妃說至此,蘇妤抬眼看向郭合,郭合忙揖道:“是,方才嫻妃娘娘身邊是有人來打聽過……正亂著,臣便未來得及稟給娘娘。”
皇帝則掃了宮正張氏一眼,這才注意到她適才是同嫻妃一起進來的。
如此看來,嫻妃所言倒是不假。
“都起來。”皇帝似是仍思量著始末,先叫二人起了。蘇妤和嫻妃相互一扶,繼而才搭了宮女的手各自起來。退到一旁,二人皆不動聲色地瞧了楚氏一眼,見她沉靜的面容細看之下有些發白,各自淡笑不語。
.
“把楚氏宮裡的人扣下。”皇帝在許久的沉默之後發了話。在座嬪妃中心思機敏的一聽這話便變了神色,皇帝鮮少直呼嬪妃閨名,多是喚位份。如今一句聽似無意卻生分極了的“楚氏”,簡直讓人覺得這是廢位賜死的前兆了。
“這宮女……”皇帝說罷又睇了那宮女須臾,方道,“別交宮正司了。沈曄,你禁軍都尉府一併查了吧。”
.
好像一切都順利成章,直待眾人散後各自回想起來,才不禁有幾分訝然:本是都以為嫻妃今日要獲罪了,怎的矛頭在幾句對答間便轉了向,齊齊地指向了楚氏。
宜雲閣裡安靜下來,蘇妤留了嫻妃小坐,賀蘭子珩見狀很是沉悶了一會兒,見蘇妤還是沒有讓嫻妃離開的意思,他就只好識趣地離開了。
“楚氏還以為她能一石二鳥。”嫻妃輕輕笑著搖頭道,“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本事。”
蘇妤則是帶著笑意歎息悵然,亦是搖著頭說:“憋屈啊憋屈。本是想等著當年之事真相大白的時候看楚氏如何反應,如今……怕是她等不到那天了。”
嫻妃笑而未言,蘇妤淡瞟了她一眼又道:“你還沒告訴我,沈大人暗查阮家的事,你怎麼知道的?”
“……”嫻妃挑了挑眉,“你當阮家傻麼?禁軍都尉府查過來了我們能不知道?”
“我指的不是這個。”蘇妤輕蹙了眉頭,“我說的是,你怎麼知道是我的主意?”
“嗤……”嫻妃一笑,卻是悠悠地回了她一句,“別問。”
目下這事倒是無關緊要了,管她怎麼知道的,總之禁軍都尉府也查清楚了,她確無心害蘇妤便是。蘇妤默了一默,又道:“那楚氏到底怎麼知道的夢魘之事?”
“……這個我怎麼知道?”嫻妃不悅道,“你疑我的時候問我、知道不是我的時候還問我,你講理麼?”
“……”蘇妤啞啞一笑,“我……隨口問問,嫻妃娘娘息怒!”
“嗯……”嫻妃顏色稍霽,蹙眉思忖了片刻,緩緩道,“其實也不一定是什麼刻意的設計,宮裡素來人多口雜,我和陛下說的那天雖是遣退了旁人,倒也不一定就無人大著膽子偷聽。所謂隔牆有耳麼……”
防不勝防,也就見慣不怪了。
嫻妃望了望窗外的朦朧月色,笑歎道:“今日七夕,再過月餘就是中秋了……這秋天,不好過。”
“所以說是‘多事之秋’。”蘇妤輕笑著聳了下肩頭。本也差不多該回錦都了,出了這樣的事更是要回去後才更好查,如此一來,更顯得這秋天的皇宮不會平靜。
.
從上次的砒霜到今次七夕的下毒,要緊的人證都在禁軍都尉府手裡,宮正司落得個清閒。張氏難得歇上一歇,蘇妤便將她請到了宜雲閣中小坐,又親手做了幾道精緻茶點,算是道謝。
張氏也不見外,喝了口茶歎道:“後宮要鬥也就罷了,如今還個個都拿宮正司辦事了?”
蘇妤在先、楚充華在後,都藉著宮正司做了個假,改換了宮女典籍,想瞞天過海。蘇妤聽了張氏這番抱怨悻悻一笑:“姐姐別埋怨……只怕歷來後宮也都是如此,但凡勢力紛雜,掌著戒令刑責的宮正司想獨善其身怎麼可能?”
“……昭儀娘娘倒是理直氣壯啊!”張氏笑道,抿了口茶問她,“當年楚氏失子的事……”她看了一眼蘇妤,蘇妤一怔:“怎麼了?”
張氏搖了搖頭,只道:“不好查呢。”
.
一行人回宮之時,與來時的情勢大相庭徑——來祁川時楚氏雖已不得寵、從前已降過位份,但到底還位居充華,有宮人小心服侍著;如今卻正被查著,背著毒害九嬪之首的嫌疑,一路上都不得自由,走到哪都有人看著。
蘇妤因和她位份差得不多,馬車也離得近,不願見她便索性不下車了,在車裡逗著子魚樂得清閒。
她有意避著楚氏不下車,賀蘭子珩卻在去找她時和楚充華“撞”了個照面。看著楚氏穩穩下拜的樣子,皇帝心裡清楚這是有意要見他的。
足下一頓,心覺無話可說,提步要走,卻聽得楚氏踟躕著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本沒停腳,楚氏倒也不顧,聲音大了兩分,逕自說道:“臣妾就一句話……那蘇氏當真就那麼好麼,好到值得陛下不顧當年之罪,好到可以除掉葉家、如今又輪到楚家?”
賀蘭子珩猛地滯住。楚氏這般語聲朗朗的言辭,不少人都聽得見。他如由著她這般說而不解釋,旁人的恨也好、怨也好,便只會加到蘇妤頭上。
回過身,皇帝瞟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她值得多少你不必管,你只要清楚自己做過什麼便是。”
楚家也好、葉家也罷,當中雖有他對蘇妤的偏袒,卻也實是他們動手在先。皇帝這話說得算是很明白了,楚氏沒起身也沒回頭,只是輕笑了一聲,又道:“陛下,她一個棄婦……”
“楚浣!”皇帝狠然一喝。蘇妤的馬車就在幾步之外,楚氏說的這些,她都聽得到。
棄婦。這是每每有人提起時,蘇妤都會心中刺痛、賀蘭子珩都會心虛不已的兩個字。這兩個字,在他們相處融洽的這些日子裡,不會有人輕易去揭,心底卻也知道這兩個字始終都在,她被貶妻為妾的恥辱始終都在。
楚氏淺淺一笑,倒沒再繼續說“棄婦”之事,轉而幽幽道:“臣妾很清楚自己做過什麼。臣妾就是看不得她好、就是想讓她給臣妾當年那孩子償命。可蘇家做過什麼,陛下忘了麼?”楚氏微偏過首,淡淡又說,“先帝病重那兩年,蘇家做過什麼,陛下忘了麼?若不是先帝器重陛下、始終不肯改立儲君,她可還會是陛下的妻子?如今……陛下反倒覺得對不起髮妻了?”
夏末已不再炎熱的風輕輕吹著,吹得蘇妤本怒意漸生的心中微起了驚恐,她聽到楚氏在外一字字繼續說著、說著那些足以讓皇帝與她再生隔閡的話:“蘇家如此,陛下還當他家的女兒會真心待陛下麼?又何必……自欺欺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9:31
第九十八章:落音
“呵……”蘇妤氣得一聲冷笑,起身便要下車,折枝忙是一攔:“娘娘……您還是別去的好。”
蘇妤笑意更添了兩分,咬牙道:“憑什麼光由著她說了?”
從前皇帝厭她、不肯信她,故而她無話可說、說也白說;今時不同往日,再單憑著旁人去說,她憑什麼吃這啞巴虧?
下了車,車旁的宮人見了她俱有一驚,倒是誰也沒上前攔她。蘇妤行到皇帝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駐了足,盈盈一福,道了句“陛下安”。
見皇帝微側過首來,蘇妤方又行上前去。立於皇帝身側淡看了猶背對著二人、長跪不起的楚氏片刻,啟唇一笑:“楚充華如今真是愈發糊塗了。充華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便好,本宮與陛下如何,什麼時候輪到充華來置喙?若說當年,陛下是太子、本宮是太子妃,充華你不過一媵妾;便是如今,本宮位列九嬪之首,充華位份低本宮足有一嬪,也配得議論本宮的事麼?”
賀蘭子珩斜睨著蘇妤的神色,分明覺出她一張臉冷如覆霜,是當真因楚氏那話而不快了。
楚氏沒想到蘇妤竟當真有膽子下來在皇帝面前同她這樣爭個明白,只覺被她這生硬的口吻逼得心中一陣發慌,一緩神後又強撐著駁道:“昭儀娘娘絮絮地說了這麼多,左不過是心虛了吧?陛下待娘娘好,娘娘您卻從來不曾真心待過陛下,對不對?”
沒有聽到回應。楚氏一笑,又道:“您不過是和您的蘇家一樣,一貫善於見風使舵,但凡能得到的好處便絲毫不會放過。真心?您當真知道這二字怎麼寫麼?”
最後一句已是實實在在的譏刺了,蘇妤卻終是有些心虛難免——這些日子,她與皇帝相處和睦不假,她頗是喜歡這樣的相處也不假;但她也說不清楚這其中到底有沒有“真心”二字,畢竟是存著上一世積攢下來的恨意,雖是能不提便不提、能不想便不想,可她偶爾心中也會問自己:這樣的恨,當真還有能消逝的一天麼?
而若不能消逝,可還能有愛麼?
沉而未答,卻聽得皇帝輕輕一笑:“她有真心與否,朕比你清楚。在兩次下毒之事查清楚之前,充華還是不要多管閒事。”
蘇妤的真心……至少他自以為是清楚的。上一世他看著她在他死後殉了,那樣的痛苦絕不會是假的。
哪怕蘇家讓她嫁給自己的初衷確是另有所圖、哪怕假若先帝另立旁人為儲她可能就真的會嫁與旁人為妻……
但她那份心,決計是真的。
“扶充華上車。”皇帝淡聲吩咐了旁邊的宮人一句,便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爭執了。一手執起蘇妤的手,一言不發地拉著她也上了車——卻是沒去她的馬車上,而是直接往御駕走了。
.
“別多心。”馬車上,皇帝隨口道。蘇妤一怔後笑說:“不是該臣妾說這話才對麼?”
皇帝便又說:“朕沒你那麼容易多心。”
還有三四日才能到錦都,而在這三四日裡,蘇妤便這麼被皇帝“扣”在他的車上了。
.
禁軍都尉府已提前帶著人證物證回了錦都,沈曄雷厲風行地將相關人員查了個遍,待得皇帝回到宮中的時候,除卻楚弼這個兵部尚書沈曄沒敢擅動,餘人的供詞都差不多了。事情已算得很清楚,就是楚氏指使,另有些許意欲巴結討好楚家的人從旁協助。
審到了這個份上,雖是楚弼還未認罪,但若皇帝想直接發落,旁人也說不得什麼了。
供詞呈上去,賀蘭子珩沒有什麼驚訝,這結果算是意料之中,抬眼便下了旨:“楚弼革職查辦。”
沈曄領旨告退,皇帝又喚來了徐幽,淡言道:“傳旨下去,充華楚浣意欲毒害昭儀,著廢充華位,賜死。依貴姬禮葬。”
“諾。”徐幽一應,即帶了兩名宦官同去傳旨。到了韻宜宮門口時,卻恰巧碰上蘇妤和嫻妃。
“嫻妃娘娘大安、昭儀娘娘大安。”徐幽長揖道,二人輕一頷首:“徐大人。”
蘇妤看了看他手中的明黃色絲帛卷軸,不禁神色微有凝滯:“什麼旨意?”
徐幽欠身稟道:“廢位,賜死。”
好快。
二人相視一望,嫻妃銜笑問徐幽:“大人可否稍候?本宮與昭儀恰有些話想問充華,如是這旨下了……”
楚氏一死了之,怕是問不出來了。
.
見徐幽點頭應允,二人便先一步進了殿。
楚氏被嚴加看管著,殿中的宮人見了她們都默不作聲地行了一禮,嫻妃揮手命他們出去,又逕自移步闔了門,蘇妤已施施然落了座。
“這剛回宮,昭儀不到陛下那兒邀寵去,倒本宮這韻宜宮尋什麼晦氣?”楚氏沒什麼好臉色,自顧自地抿了口茶,話語冷冷。
“你也知道你這裡晦氣?”蘇妤含笑反問。遂環顧了週遭,又笑道,“好好的韻宜宮、好好的一宮主位你不好好守著,非做這罪無可赦的事,才是自找晦氣。”
“還用不著你來教訓人。”楚氏冷笑,“我說過了,我就是看不得你好。沒能要你的命是我失算,我卻不後悔。”
“你可以不後悔。”蘇妤笑吟吟地睇著她,“卻是白白拖累了楚家。”眼見她面色一白,復又說道,“聽聞陛下剛下了旨,楚大人被革職查辦了。歸根結底還不就是因為你幹的這些事?子女再不孝,也就是做到你這份上了吧?”
“你倒是孝。”楚氏懶得多應付她這番譏刺,只冷聲說,“我倒看你能護蘇家到什麼時候。”
蘇妤笑喟一聲,搖了搖頭:“不說這個了,本宮有話問你。當日嫻妃和陛下說的話,你怎麼知道的?”
她問得直接,楚氏神色一凜,打量了她半晌才說:“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
“憑我能讓你體面地再活些年。”蘇妤一笑,“我可以去求陛下留你個位份,只要你不再生事,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便好。”
“就如同你從前?”楚氏譏笑,“你該清楚沒有聖寵就不可能在宮裡活得‘體面’。”
蘇妤自是清楚,也大抵料到楚氏會這樣說。清凌凌的一聲笑,嫻妃搖著頭接口道:“你犯什麼傻?昭儀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麼?這些事,罪全在你。你雖是動用了楚家的人脈,楚大人卻並不知多少。如若陛下連你也不發落,楚家自然更不會有什麼大事。”嫻妃緩了口氣,凝睇著她又道,“這算是給你楚家的最後一個機會了。若不然,這樣的事就算陛下要連坐你全家,滿朝文武也說不得什麼。”
威逼利誘,蘇妤和嫻妃都不信她能不接受這樣的交換。用一個於她而言已無關痛癢的實情換全家平安,多划算的事。
.
“我不會告訴你。”靜默了許久之後,楚氏終是做了決斷。微顫地語聲道出了她的掙扎,頓了一頓,又斷然續言道,“我不會告訴你,你就繼續不安下去好了。”
“你……”嫻妃一愕,俄而惱怒道,“你為了算計她,連楚家也不顧了麼?”
“她殺了我的孩子。”楚氏死死盯著蘇妤道,“你知道看著那已成型的孩子就這麼沒了是什麼感覺麼?”
楚氏說著,嗓音嘶啞地乾笑:“那麼小……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一點氣息都沒有,渾身是血……”
“我沒有害你的孩子!”蘇妤一如既往地駁道,只覺這楚氏簡直頑固不化,說了多少次了,就是半句都聽不進去。
“我隨你怎樣說……”楚氏森冷笑道,“你毀了我的一輩子……這一世,再沒有什麼比那孩子更要緊的了,包括楚家……”她緩緩闔上眼簾,唇齒間又迸出一聲冷笑,“陛下也好、楚家也好……沒有人再在乎那孩子了,但我不能不在乎……”
然後她續道:“蘇妤,那兩年沒能要你的命,是我疏忽。”
如此徹骨的恨意,較之當年半分未減。當年剛失子的楚氏也是這樣發白的神色,眉眼間的恨讓她再無愧再無辜也渾身發冷。如此這般,看來真是從她嘴裡問不出什麼了。
可如今畢竟與當年不同,當年太子的皇帝坐在楚氏榻邊,半句不肯聽蘇妤的辯解;如今,畢竟是蘇妤得寵了。
“你既不給本宮這面子,就不能怪本宮了。”淡漠而笑,蘇妤的視線向殿門處瞟了一眼又隨即轉了回來,“徐大人就在外面,是來傳旨的,廢位,賜死。”
“你當本宮怕死麼?”
“我知道你不怕。”蘇妤了然抿笑,“不過既然如此,本宮便去求陛下留你一命,讓你在冷宮裡住著便是了。你若有膽子自盡,本宮必定費盡口舌也要讓陛下因此再治楚家的罪——楚家便是沒那孩子重要,你也不必如此拖全家下水吧?”
“你……”楚氏杏目圓瞪,蘇妤輕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話,兀自繼續道:“你就好好在冷宮等著,等著當年的事查明便是。”頓了一頓,蘇妤帶著三分真心實意的好奇問她,“本宮真想知道,如若最後當真查明並非本宮害的你的孩子,你如何?”
短短的一瞬思量,楚氏冷涔涔笑答:“如若當真冤枉了你,我向你叩頭謝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4-13 16:59:50
【
卷四‧至疏至親夫妻
】
第九十九章:大喜
蘇妤拿了徐幽手裡的聖旨回成舒殿、央皇帝暫饒楚氏一命的時候,賀蘭子珩猶疑不定地看了她半天,暗說發善心也沒有這樣發的,那楚氏分明是不取她性命不罷休。
蘇妤對上皇帝的神情眉眼帶笑:“她恨臣妾,不過是為昔年之事,臣妾便想等那事查清了,人證物證皆拿給她看,看她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原來是在爭這口氣。
“嘁。”皇帝淡掃著她輕笑了一聲,取了她雙手托著的那明黃的絲帛卷軸來擱在了桌上,又想徐幽道,“去傳旨,楚氏廢充華位,打入冷宮。”
當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改了口。徐幽趕忙一揖,復又傳旨去了。
.
秋風溫溫和和地拂過錦都,在梢頭枝葉上拂出片片金黃,皇帝含歉告訴蘇妤:“差不多該召蘇澈回來了,只是他手頭正有事查著,再耽擱幾日。”
蘇妤抿唇莞爾:“沒事的……臣妾也不過想幫他慶個生罷了,前些日子剛在祁川見過,現在不回來便不回來吧……”
一切平靜,蘇妤久懸了的那顆心放了下來,今年秋天,蘇澈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遭那腰斬的事。
.
從八月伊始至中秋已過,皇帝已一連召了雲敏昭儀近二十日。蘇妤起初有些忐忑,倒是始終沒開口勸皇帝見一見旁的妃嬪。從前她是太子妃時在這樣的事上處理得很是賢惠溫和,如今……這賢惠之名誰愛擔誰擔去,她又不是皇后,皇帝要寵她,她便樂得做這寵冠六宮的寵妃。
晨起用罷了早膳,折枝給她沏上了漱口的香茶,笑言間不無幾分擔憂地道:“娘娘盛寵如此,傳出宮去,朝臣們又有得不樂意了。”
蘇妤輕吹著茶氣,聽言一笑:“樂意不樂意,我都已經在這九品之首的位子上了。如今再想說廢我,他們就費工夫去吧。”
如此又過了三四日,皇帝仍是到了晚上就召她去,最近的兩日卻是沒有碰她。這日皇帝摟過她的時候,她一握皇帝攬在她腰上的手:“陛下……”
皇帝遂了然笑說:“知道你這幾日信期,睡吧。”
倒是連日子都記住了。
蘇妤卻搖了搖頭咬了唇說:“陛下可否……傳御醫來一趟?”
“怎麼了?”皇帝疑惑地看著明明氣色不錯的她,仍是難免擔憂地蹙了眉頭,問她,“身體不適?”
“也不是……”蘇妤低著頭喃喃道,“信期……沒來。”
她的信期一向極準,從沒出過岔子。是以前兩日未來心中便生了疑,當即傳了醫女來,那醫女把了半天脈卻也沒個肯定的說法,只說“可能是有了”。
今日已是第三日,仍是半點跡象也無,便同皇帝說了,皇帝聽罷訝了半天,才斷斷續續道:“你……你是說……”
蘇妤抬眼間,恰對上他的滿眼喜色,登時面上一紅,垂首如實回道:“不知道……叫醫女來問了問,醫女也沒個准話。”又抬了抬羽睫說,“所以才想求陛下傳御醫來瞧瞧……”
她說得平靜,皇帝反倒平靜不下來。御醫當然是傳了,且是把四位御醫皆傳來了。四人入宮間皆覺心驚,太醫院總共設御醫四人,這四人可說是整個太醫院、乃至整個大燕中醫術最好的,平日裡不管怎樣的病,傳一人去便也夠了,這是頭一次四個人一起奉旨入宮。
難不成……皇帝突然得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病?
心中各自猜測著,誰也不敢問上一問。入了成舒殿,見皇帝二話不說便讓給雲敏昭儀請脈、而這位雲敏昭儀也是氣色甚好……四人相互遞了個眼色,心裡有了個大概。
各自請了脈,本已是心中都有了定數,保險起見仍是討論了幾句,方一併拜道:“恭喜陛下、恭喜昭儀娘娘。”
確是有孕了。
雖是心中本已有數,聽得御醫這樣說,蘇妤還是難掩喜悅,而賀蘭子珩幾乎覺得……這輩子值了!
.
是夜,賀蘭子珩擁著蘇妤卻久久沒有睡意,見他不睡,蘇妤也睡不著,抬眼望著他喚了聲:“陛下?”
“嗯?”賀蘭子珩低眉看她,遂在她額上一吻,輕言道,“還不睡?你現在可得好生歇著。”
蘇妤則說:“陛下明日還有早朝……”
“知道。”皇帝低笑一聲,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朕就是在想明日早朝的事。明日早朝時將此事告知文武百官,封你妃位;過四五個月胎像穩了便冊后,誰也別攔著。”
蘇妤聽得心裡一緊。她敢告訴皇帝,就沒想像旁人那般先瞞下來、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安胎。她要的就是人盡皆知,如此雖是想下手的人多了,但闔宮上下也謹慎許多,要得手也未必容易。
可是……
“陛下不必急著冊后。”蘇妤乏然喟歎。心知自己的三次晉位都隱了不少議論,封得越高,這議論就越激烈。只怕明日提了封妃,便又要有朝臣諫言阻攔,若再急於冊后……太難。
“這孩子必須是嫡子。”皇帝的手撫上她仍扁平的小腹,語聲沉穩而堅定,細尋之下卻含著兩分歉然,“他本也該是嫡子。”
若是當初沒有廢她,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她是皇后、這孩子自是嫡子。可就為他廢了她,如今才會有這許多麻煩,這是他自找的麻煩,該是由他去解決妥當,而非有她擔著。
蘇妤靜默良久,俄而眉目輕垂說:“是男是女還不知呢,若……”
“若是女兒,也得是嫡長女。”皇帝不由她多說便接了話,復又吻了她,“你安心睡吧,不用你操心。”
.
他自不會直接在朝上提冊后之事,既是要等胎穩了再冊,便等到胎穩了再說——若不然,必定與朝臣們爭得不可開交,如若逼急了哪一個,只怕最後受罪的還是蘇妤。
今日便只提封妃不說冊后,一步一步來,走穩了便是。
議完了政事,皇帝緩了口氣,悠閒地用手支了額頭,平淡道出:“昨晚急傳了御醫,雲敏昭儀蘇氏有孕了。”
殿中一片騷動,過了一陣子才有朝臣揖道:“恭喜陛下……”
皇帝又說:“嬪妃有孕依例晉位,朕本來自己做主便是。不過也知道諸位對昭儀偏見不淺,特來打個商量。”
說得輕巧隨意卻客氣,誰都聽見了那句“偏見不淺”,自都清楚皇帝這話什麼意思——她都有孕了,就該晉位,誰攔著,就是因為偏見。
默了半天四下無聲,還是左相竇寬先開了口,一揖道:“不知陛下……想晉蘇氏何位?”
本是不用商量的事情非來“打個商量”,怎麼聽都覺得話裡有話,難不成是想直接冊后了?
竇寬問出這話後,殿中好一陣沉默。眾人都覺得在這樣的沉默之後,皇帝的答案大抵就是:“冊后吧”。然後就免不了一番爭執,一時甚至已有人忍不住在猜,女兒位居夫人的竇寬,會不會當堂以死相要阻攔此事。
可在這長久的靜默之後,皇帝卻輕描淡寫地道了一句:“她現在是昭儀嘛,冊妃位便是。”
……如此而已?
又是好一陣安靜。
賀蘭子珩十分清楚這安靜是為何,必是因為他的答案與眾人的猜測背道而馳了。好笑地看了一種朝臣半晌,他才似是不解、不耐地又開了口:“眾卿什麼意思?”
眾人不免看向竇寬。竇寬卻也是愣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冊妃位?”
“……”皇帝無言了一瞬,繼而理所當然地反問他,“不然左相覺得如何合適?”
還能怎樣合適,當然是這樣最合適。都知道皇帝有冊蘇氏為后的心思,此番蘇氏有孕,眾人皆以為必是要借此冊后了,頂不濟了也得冊個夫人,和佳瑜夫人竇綰並駕齊驅去。
如此看來……這雲敏昭儀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也不過爾爾嘛!
竇寬心中大慰,躬身一揖,很是配合:“蘇氏本居昭儀位,有孕封妃,合情合理。不過……封號可還要令擬?”
皇帝道:“不必了。”
竇寬又問:“那便直接著禮部籌備冊禮?”
皇帝挑了挑眉,又道:“也不必了,她得安胎。”
甚好甚好。竇寬全然放了心,相信了皇帝沒動什麼“歪心思”,想了一想,又說:“陛下尚無子嗣,蘇氏有孕是大事,可要重修一番寢宮?”
賀蘭子珩暗中咬了牙,心道你這試探起來還真是沒完,硬要試出自己對蘇妤是怎樣的心思是不是?
輕有一笑,皇帝道:“左相大人糊塗了。蘇氏有孕,如若大修寢宮,她如何安胎?住到哪裡去安胎?”微一停頓,皇帝口吻中添了兩分狠意,“你女兒的長秋宮麼?”
分明是不耐他這一番試探了。
竇寬聽出皇帝的不快,肅然一揖,道了聲“陛下恕罪”,不再多言。
此事便這樣定了,冊封旨意下到了禮部,又曉諭了六宮,蘇妤順順利利地到了妃位。
唯一不同尋常的細節,大抵只有禮部官員中心思比較縝密的才能注意到了。那道聖旨上每一個字都是皇帝親筆所書,蒼勁有力的筆畫間,欣喜之意依稀可尋。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