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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洛心 -【人之初】《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1:56     標題: 洛心 -【人之初】《全文完》

人之初》作者:洛心

內容簡介

  國中,排開沉重的課業壓力不說,那段時期,應該是人生中還算無憂無慮的年代,但對張愷君來說,那卻是她人生中充滿坎坷與波折的開端。

  國一那年,她跟同班的阿桃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國一那年,上體育課的時候,隔壁班的孫力揚在打躲避球時一個球甩出去,打出了她的「大姨媽」,從此,孫力揚進入她的生命;國一那年,間接因為孫力揚的關係,阿桃跟他的好朋友談起了戀愛,感覺就這麼被朋友拋下的她,第一次和阿桃打起永無休止的冷戰,即便在孫力揚的居中協調下,她們終究和好了,卻再也回不去從前,她關上了一道門,抗拒阿桃談論起愛情的點點滴滴……一直到國三那年,張愷君才知道,這樣漠視的態度,讓她的世界起了多麼大的變化。

  最好的朋友因為自己的刻意抗拒,而找不到宣洩痛苦的出口,選擇跳樓自殺;原本深受全班愛戴支持的她頓時被孤立、排擠;總是在身邊扮演8457支持力量的孫力揚,也因為她必須讓自己好過,而成了替罪羔羊,更在自己嚴厲的推拒下,從此消失在她眼前。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張愷君,世界也不再是原本的世界,刻在她身上的傷口流膿、腐爛、生蛆,她曾經選擇逃避,讓自己從此沉睡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卻發現,她終究還是必須面對這道殘敗、空洞的傷。

  於是,她開始說一個故事,一個屬於她、屬於她、屬於他,或說是屬於他們之間的故事,關於,有些事會過去,有些人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的故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2:46

人之初 第一卷

人之初 1

※ 人之初,性本善。

  我是來這裡同你說一個故事的。
  這是個屬於我,屬於她,屬於他,或者說,屬於我們之間的故事。
  每當夏季──甚至不用夏季──只要是天氣開始炎熱起來的時候,我就能清楚想起這些關於那些人的片段。那些片段清楚活鮮的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般。
  只是那些事情,是發生在很久之前了;而那些人呢──至少對我而言,所剩下的,也只能出現在於我將要說的故事裡。
  隨著臺灣天氣炎熱的時間逐漸增長,我想起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多。那些感覺,好似那個夏天又回來了一樣,好似那個十三四歲的我,又回來了一樣。
  但是我自己明白,夏天會回來,有個人,卻不會回來了。因此,我要說個故事,我也只能說個故事──說個關於有個人的故事。
  我想青春期最尷尬的事情,八成就是大姨媽的第一次來訪。我的故事,就開始在那個尷尬的青春期,清楚可以記得那年夏天的體育課,在很大的太陽底下,我們班和一年四班的人正在熱血地打著躲避球。
  我說這種運動真的是滿恐怖的,男生們仿佛一個一個用盡全身力氣般勾球,黃色的躲避幣球像炸彈一樣在陽光下到處飛,然後內場的靶子們在一聲聲驚呼中閃躲,或者倒楣的被打到。
  離下課時間不遠了,我們跟四班兩敗俱傷,在內場的人都快被剃光頭了。他們只剩下兩個男生在裡面,而我們這班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剩下我。柔弱姑娘一枝花啊,我忍不住感歎。
  “愷君你撐著點嘿。”班上的人替我加油。
  “愷君撐下去啊!我馬上就進去救你。”沈大體育股長滿臉通紅地握著球,瞄準著四班的人靶邊高聲呼喚。
  “你……你們快點隨便打一個人啦,我快要死了。”我邊閃,邊氣喘噓噓地哀嚎。
  瞄了圍在我身旁的四班同學們,個個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一樣,球一個甩得比一個猛,仿佛我是殺父仇人一樣,一點也不考慮一下憐香惜玉四個字怎麼寫。
  砰一聲。
  我聽到對面沖場的男生大叫一聲,我們英明威武的沈大體育股長果然不負眾望的一球擊倒敵人最後兩個殘兵的其中之一。
  大家歡呼著,沈文耀跑到我旁邊,“加油!剩下一個就可以幹掉他們了。”他大力拍了我一下,似乎是要給我鼓勵。不過害我差點沒內傷。
  情勢逆轉讓班上的歡呼聲越來越大。只不過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
  黃色的奪命殺人球也在一丟一閃中來到四班的體育股長手上。
  “靠,張愷君小心孫力揚的球,那小子他媽的有夠准。”沈文耀邊擺出準備接球的動作,邊警告我。
  我當然知道孫力揚球很准,我們班一半以上的人就是他打出去的,我瞪著他手上的球,總覺得大熱天底下陰風陣陣。
  “欸欸,我說體育股長,他看起來好像在瞄準我。”看他卷起袖子底下的肌肉。打到一定很痛很痛……
  “廢話,不然還瞄準我嗎?”他用鼻音哼著,不用看他臉也知道滿臉不屑。
  好啦好啦,我是沒你沈大股長厲害啦,但是好歹也幫全班撐了好幾分鐘吧,實在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我在心理嘀咕著,但是孫力揚並沒有給我把這些話講出來的時間,只見他眼睛一眯,手往後拉,然後在下一秒把球轟出去。
  “往左閃!”沈文耀大喊,我下意識跟著往左跳。
  誰知道孫力揚只是虛張聲勢的把握在右手的球往左手一拋,然後用左手來勢洶洶的把球扔了出來。
  下場就是往左閃的我跟好著了他的道。
  我還可以聽到沈文耀大喊著靠,又忘記他是左撇子這樣的話。不過來不及了,小腹一疼,我痛得蹲下。
  “耶!剃光頭剃光頭。”四班的人大喊。
  我蹲在地上,抱著腹部,痛得眼眶發紅。戰況緊張,離敲鐘只剩下五分鐘,兩隊人馬廝殺紅了眼,我班壯士接到球馬上反擊。沒有人注意到我還蹲在內場狀況淒慘。
  我說孫力揚,我又沒欠你錢,打那麼大力要死啊!
  “你……你沒事吧?”
  居然有人還注意我的死活?我抬頭正想看看是誰良心未泯,哪知道印眼的就是罪魁禍首。
  他大概是要從外場走進內場,然後看見依然沒有離開的我。
  不想理他,我勉強站起來,然後又一陣頭暈,沒站穩往他的方向倒下去。
  他伸手扶我,男生的味道傳進我的鼻尖。
  真是臭啊!這就是小說裡面的很好聞男人味嗎?好,那不是我味覺有問題,就是小說裡面的女主角味覺有問題。
  體育老師大概注意到我的慘況,吹了哨子,走到我旁邊,“張愷君,你怎麼了?”
  “我被打得很痛。”我老實報告。
  老師笑了一笑,“你先回教室休息吧,孫力揚,你看你,把人家女生打成這樣,懂不懂憐香惜玉啊?”他轉頭開玩笑地對孫力揚說。
  “對……對不起。”太陽光底下,他居然微微臉紅。
  我哼了一聲,決定對他記恨到底。
  捧著肚子,緩慢地離開大太陽,走回走廊,我慢慢繞到女廁所去。隱約聽見體育老師喊著平手,然後同學們討價還價吵著要再拼一場。感覺很熱鬧,很有活力這樣。
  那年夏天,我國一。
  然後,是故事的開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3:01

人之初 2

  孫力揚!我跟你勢不兩立!
  窩在廁所,我咬牙切齒的在心裡大吼。
  我看著斑斑紅點的衛生紙,只覺得怒火攻心,說不出來的難堪,還有緊張。
  沒忘記剛剛到廁所解決民生必須的時候,一開始看到小底褲上面的血,嚇到差點暈死過去。
  心中一直往孫力揚發怨念。
  嗚嗚,孫力揚,你給我記住。居然打到我內出血。嗚嗚,我如果不幸失血過多不治,絕對會天天晚上去找你泡茶!
  我一邊垂淚,一邊對於自己花樣年花剛開始就要遠離人世而悲傷。尤其想到各大頭條會怎麼刊?
  ‘中X國中國一女學生因為體育課被球打傷,導致下體出血過量,送醫不治死亡。(或者被發現在陳屍學校女廁,血流不止死狀淒慘……)’
  嗚嗚,我不要。越想我越覺得自己很拍命。
  說起來很好笑,我居然就這樣自怨自艾了將近十分鐘,眼淚鼻涕流得滿臉,好不淒慘。然後就在我覺得人間沒明天的時候,才去想到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健康教育的十四十五章。
  啊!
  這叫做……這叫做……這叫做月……月……月經。
  啊,月經啊啊啊!
  耶,我不會死了耶!!耶耶,我不會血流成河不治死亡了。
  聽起來很蠢。
  不過至少我當時是這樣手舞足蹈自己從‘鬼門關’撿回一跳命。
  當然這樣欣喜的情緒沒有多久,月經這兩個字才從我腦中開始慢慢變成一股有爆炸性的東西。
  月、經?!
  我的大姨媽?傳說中的大姨媽?我的大姨媽居然被孫力揚的一計殺人球給打出來?
  我呆呆地看著小底褲和衛生紙。很茫然,真的。雖然這種基本常是不是沒有,可是……真的有種很難以形容的感覺。領悟到自己的生理期降臨了以後,我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怎樣,突然就開始手腳發冷,然後小腹開始絞痛。
  這該不會是生理痛吧?我抱著肚子,隨著絞痛開始冒冷汗。奇怪,班上的阿桃跟春雪都說第一次來不會痛啊,為什麼我會這麼痛?
  我要怎麼辦?我身上什麼都沒帶。現在又沒辦法走出去跟班上的女同學求救。
  窩在廁所,我咬著嘴唇全身發抖,覺得很無助,然後終於忍不住紅了眼框。
  孫力揚!都是你害的啦!我跟你勢不兩立啦! 
?

?
  午飯時間出現了消失的班長之謎團會不會很奇怪?
  這個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想過,不過我現在很認真思考。我用身上僅有的衛生紙用了最簡單的護墊,簡單單薄到讓我無法走出廁所。沒法子啊,我可不想造成血濺走廊的奇觀……所以我還是窩在廁所聽著吵雜的人聲在廁所外面來來往往。有幾個女生進出了廁所,卻都不是我們班的。
  我應該可以呼救的,可是……我沒有。丟臉啊,難道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就這樣楞楞地窩在廁所,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奇怪的是,班上的同學似乎沒有人發現他們可愛甜美而且剛剛還差點慘烈犧牲在躲避球下的班長不見了,沒有一個人來找我,包括我那個交情很好的林阿桃同學。
  然後短短的三十分鐘過去了。我還聽見午休鐘聲開始響。好吧,就算吃飯兵荒馬亂,安靜的午休總會有人發現班長不見了吧?何況我還要管秩序……同學們!你們應該會思念班長非常沒氣質的吼叫聲,還有揮粉筆急速抄下不守規矩同學座號的樣子吧?
  “張愷君,你……你在裡面嗎?”
  這聲音我不太熟悉,而且還是男生。遲疑了一下,我才隔著門小聲回答:“我、我在啊。你、你是誰啊?怎麼進來女廁所。”
  “我,”他頓了頓,“孫力揚。”
  “…………”
  “張愷君你,你沒事吧?我……我中午有去你教室找……找你。可是你同學都說你沒回教室。”
  喔,好吧。只少同學有注意到我消失了。真不知道該感到安慰還是傷心。唉,我歎氣,然後聽見他走進女廁所的聲音,靜悄悄的午休,他的腳步一踏一踏在瓷磚上踩著。
  “張愷君,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好意思,我打太大力了,是不是打傷你哪裡?”
  我臉一下子刷紅,總不能跟他說,是啊,虧您先生的幫忙,我第一次的大姨媽給你打來了耶!
  “你走開了!男生進女廁所,惡不噁心啊!”聽到他越來越近的腳步,我只覺得很緊張,只好出聲。
  “你是不是在生氣?”他大概從我的聲音找出我躲的廁所間。從門底下的空間,我可以看見他站定在我門前的球鞋。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見你桌上的便當沒吃……”
  “張愷君……?”
  “你……你不舒服要說,我帶你去保健室。”
  他的聲音隨著我的沉默越來越著急。好幾次他還伸手敲了敲我的門。
  很好,一個國一的女生那個第一次來,然後一個國一的男生站在廁所外面問她怎麼了?我該有什麼表現?感激痛哭嗎?
  我是哭了,不過到不是感激。
  只是覺得很委屈,很丟臉,很不好意思,還有很痛!
  “張愷君,我……我還得去巡邏,你,你出來好不好?”
  喔,原來他是糾察隊的,難怪光明正大午休時間到處亂晃,還晃到女生廁所。不過這一點完全沒有幫助,我還是痛得縮在廁所裡。腹部的絞痛一點也沒有因為有人來探望我而鬆懈,反而隨著情緒緊張,更毫無節制地疼了起來。
  “張愷君,你在哭嗎?”我嗚咽的聲音小聲的傳出去,卻還是被他聽到了。他更緊張得咚咚咚敲起門來。
  “你,你不要敲了啦!”我不高興抬腳踹了門,結果當然牽痛到腹部然後更痛,“嗚,我在流血啦!好痛啦。”我哀嚎了出來,眼淚鼻涕開始很用力地往下滾。
  門外沉默了。
  咚咚咚,我聽見外面剛剛還滿臉關心的人用著跑百米的速度消失。
  然後我的眼淚像是壞掉的水龍頭,隨著我腹部的絞痛F大調開始演奏。
一陣又一陣,一次比一次更是高昂。
  “張愷君?”門外的聲音突然又出現了,我嚇了一跳。
  “你……幹嘛?”我用濃濃的鼻音應聲。
  然後一包面紙從門底下的空間遞了進來,“這些……給你。”
  我遲疑了一會,才把那包面紙接過來,然後楞了一下,才發現面紙底下還有別的東西。拿到手上一看,居然是,衛生棉!
  我楞了很久,看著那兩包白色還印有花的東西,眼淚一直打轉。
  “不……不是我的喔,”外面的人大概看我沒說話,開始緊張起來,“那、那是我剛剛去三年級那邊跟我姊姊拿的啦!不是我的喔!”他說著很白癡地解釋。
  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他的。
  握著他給我的東西。過了好久,我才哽咽地說:
  “謝謝你。”
  然後,這就是我跟孫力揚的認識的開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3:16

人之初 3

  我不知道其他女生生理期是怎麼過的。
  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不會像我這樣……舒適享樂?
  其實說享樂也是騙人的,從第一次開始以後,每次的生理期就是我地獄的開始,也不知道怎麼著,我比其他人更容易經痛。生理期的前兩三天我就會開始腰酸偶而會抽痛。生理期第一天,喔喔,還真是痛到驚天動地哪種排場。一定得在一大早吞止痛藥,不然……下場就是倒在保健室。
  那舒適享樂四個字從哪來的?
  就是從那個一球打出我第一次的孫力揚身上。
  “班長!外找!”我窩在座位上面,有一口沒一口吃著便當,然後坐在我前面跟我分享同張桌子的林阿忽然吞下了她的花椰菜,然後尖銳大叫。真是奇怪了,她是怎麼辦到在同時咬花椰菜還斜眼看到站在後門的孫力揚?而且我明明就坐在她對面,需要這樣大聲叫嗎?仿佛怕大家都沒聽到一樣。
  我瞪了她,吞了我的半口鹵蛋,站起來,用著有點怪異的姿勢一步一步緩慢地往門口走去。這種事情大家都碰過吧?那個來,痛得半死,又要強裝堅強,不然被看出一點端倪,又免不了要被班上的死小男生嘲笑捉弄一番。也難怪班上一些女生寧可冒著生理痛的危險,體育課還是硬著頭皮下去參與。
  “你又在痛了喔。”孫老大站在門口,穿著糾察隊的制服神氣八百,不過口氣乖馴的跟頭小狗一樣。
  我白了他一眼,“你說呢?”
  他沒吭聲,把手上的塑膠袋拿給我,“這些給你。”
  我接過塑膠袋,翻翻裡面的東西,都是些甜食巧克力,“唔……我不喜歡吃這種的,”我抓起一條三角形包裝,看起來高檔貨的玩意塞還給孫力揚,“這個我也不喜歡,惡,有花生耶。”我又把幾條又是外國貨的巧克力塞到他的另一隻手。袋子裡只剩下一包八元的台貨──巧克力碎片。
  孫力揚皺了皺眉頭,“這些甜度比較高說……”
  “不要。”我毫不客氣地嫌惡。
  “好吧,”他似乎拿我沒辦法,“那你拿去給你們班上的人吃吧,我不吃甜的。”說完他把那些被我挑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回袋子裡。
  “不吃你還買這麼多?你有毛病啊?”我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晃著袋子,實在不太瞭解他腦袋在想什麼。
  孫力揚沒說話,只是聳聳肩,“對了,下午躲避球是我們班跟你們班打,你……應該不會來吧?”
  “如果不痛我就下去玩。”
  他老兄好像想說什麼,頓了一會還是沒說出來,“喔,那你小心一點,我準備巡邏了。”
  我喔了一聲,轉身走進教室。邊走邊把孫力揚的好心分發給班上的女同學。沒注意到孫力揚一直等到我走回座位才離開。
  “哇,他又送巧克力來喔,”林阿桃抱著那條看起來很貴的三角型巧克力,一片一片撥著吃,明明在吃東西了,嘴巴還不安分地繼續說話,“愷君,他幹嘛對你那麼好啊?”
  我回到座位解決剩下的便當,“你想知道幹嘛不去問他?”
  “厚,搞不好他想追你喔。”阿桃湊過來,“他幾乎每個月都會送你巧克力耶,一定有問題啦!”
  “好,那我去跟他說叫他不要再給我巧克力了,這樣以後你也沒得吃,你說好不好?”
  阿桃差點被噎到,“算了算了當我沒說。”她捧著孫力揚的巧克力,衡量之下決定吃比八卦重要,不再多說。
  午休的鐘聲敲了幾下,我擺出兇惡的臉,趕著班上一群調皮的死男同學回到座位乖乖睡覺,又把教室裡裡外外看了一次,確定沒有人偷溜掉以後,回到座位準備睡覺。
  然後走廊傳來糾察隊的聲音,我回頭,看見孫力揚跟其他幾個糾察員在走廊巡視著,經過我們教室的時候他明顯往我位子的地方看過來,我也剛好睜著眼睛看著他。他大概沒想到我還是醒著,楞了一下,然後臉色怪異地趕忙轉頭,加快步伐走到下一班,我還可以聽見他後頭的同伴叫著:“孫力揚,你走那麼快做什麼?一班分數還沒打啦。”
  奇怪的人。我在心裡嘀咕。
  還有啊,今天明明是陰天,他怎麼會熱到臉紅啊?
  真的是有夠怪異,對不對?
  午休後的生活與倫理大家上的心不在焉,尤其是後面那群男生,已經摩拳擦掌地開始討論跟四班的對決。雖然說學校沒有正式的躲避球比賽,不過我們班的將士們還是很小心眼記下跟各各班級的戰績。經過他們精准的計算,發現打片天下無敵手的我們,只有一班到現在還沒死在我們手下。
  不用想也知道哪班了,就是一年四班,孫力揚那班嘛。
  喔,其實打不過他們也無所謂啦,人家他們那班可是體育班的耶!能賞臉跟我們這種平民百姓玩球,還不是打球喔,是玩球,就要謝天謝地了。
  不過我們英明威武的沈文耀可一點都不這樣覺得。他大概覺得臭頭癩痢也能當黃帝吧……因此只見他一臉此仇不報非君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表情,也不管老師在講臺上吹鬍子瞪眼睛,跟他手下愛將們大剌剌談論這戰略。
  不是我要說,躲避球哪來的戰略啊?這群男生的白濫熱血如果能放一點在功課上,班導一定會少幾條皺紋。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聲剛響,我這班長都還沒喊起立,男生們已經自動字發起立敬禮然後自己解散自己,老師一邊嘮叨著班長領導無方,一面歎氣離開教室。
  “張愷君,你今天當內場。”沈文耀拉著我,惡聲惡氣的。
  “我今天不想玩啦。”我一臉無辜,“我頂多在外場當啦啦隊,我不太舒服啦。”
  “不行啦!”沈文耀放低聲音,努力想露出小狗的樣子,可惜沒有孫力揚成功。孫先生不用刻意,就很像小狗了。“你超會閃的,今天蘇英雅沒來,你再不上我們準備四班剃光頭啦。”
  “厚,輸一場是會怎樣啦?人家可是體育……”
  “就是會怎樣!”“體育班又怎樣?”“體育班了不起啊!”這下不只沈文耀了,其他的男生也都同仇敵愾,頓時人聲鼎沸,真是熱血的少年郎。
  我摸了鼻子,打算不跟這些牛溝通,也許是孫力揚的巧克力發揮了作用,又或者是乖小孩的我有按時吃止痛藥,我還是下海奮戰去。
  大太陽底下,兩班的人排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街頭大火拼。體育老師一點也沒看出這種一觸及發的詭異氣氛。在做完暖身操以後,還要兩方的體育股長互相握手。
  握手?哇哈哈哈,我站在女生排的第三個,剛好可以看到沈文耀的側臉,還有孫力揚的正面。孫兄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倒是眼神怪異地一直往我這邊飄。不過我們的體育股長可臉上的顏色可就精采了。在他們握手一瞬間,我幾乎都可以看見火花四竄了。
  進場的時候,孫力揚跟我擦身,他快速小聲開口:“你還能玩嗎?聽說你是內場?”
  我聳聳肩,“沒辦法啊,你們太強了,我們體育股長不讓我請假。所以拜託你打小力一點,我可不想被你打出個大姨丈。”
  他臉居然又稍微紅了一下,想說什麼又縮了起來,走進內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3:31

人之初 4

  哨子一吹,黃色的奪命殺人球又開始在陽光下肆虐。我有點訝異孫力揚居然在內場,而不是在外場殺人。好像不只我,連沈文耀都看出不對勁。
  “怪了,孫力揚怎麼在內場?而且都還只是閃,不接球?”
  “阿知喔,可能他那個來吧,哈哈哈哈。”李振才在我們後面這樣開玩笑,大家聽到了都笑了出來。
  四班在外場的人離我們挺近的,大概剛好聽到我們羞辱他們偉大體育股長,也不幹示弱地往內場大喊:“孫力,你開始轟啦,把他們班肉腳的女生先打下來。”
  “誰肉腳啊?”我班巾幗首先不滿大叫。
  “對啊,你們班誰打得到我們的──”聽到沈文耀開口,我開始有不祥的預感,急忙想阻止他接下去“班長,張、愷、君啊?”
  啊啊啊,沈文耀你這豬頭王八蛋,我簡直想接過球自己先斃了他。
  果然,四班的男生開始面露凶光,開始盯著我看。然後不知道誰認出了我,“靠,她就是上次那個差點就被我們剃光頭的啦!”
  此仇不報待何時?四班的男生認出我就是上次那只打不死的蟑螂以後,更是怒火全開的好像我從殺父仇人一下子變成滅門兇手一樣。
  “孫力!她上次不就是被你打下去的?轟掉她啦!”四班的男生開始叫囂,各各開始給在內場的孫力揚施壓。
  陽光下,我覺得孫力揚的臉色很好笑。
  好死不死的球又剛好往他方向飛過去,他因為被眾人點到名而楞了一下,來不及閃躲,只好單手,單手耶,就把球給接下來了。(是否在我國巾幗們當場敵我不分眼睛都成心型)
  “張愷君,張愷君,張、愷、君!”四班將士們瘋狂叫著,當然不是為我加油。而是希望看到我趕快被打飛。
  我想我應該是屬於沒有同情心這一類的吧,我也不躲不閃不慌不忙,反而閑閑地站在場中央,一手叉腰,一手還很壞心摸著小腹,不閃避他的眼光,直溜溜盯著孫兄瞧。孫力揚拿著球,本來就因為陽光曝曬之下泛紅的臉更加紅了起來。
  他睜著眼睛,像只無辜的小狗,看看球,看看我,又看看他們班上的人。左右為難真是夠明顯,看到他的窘樣,我居然想笑。好吧,誰叫他虎落平陽被犬欺。
  他眼睛溜了溜,也只好抄起球,往我們這邊砸了過來,不過很明顯的,球從跟我差十萬八千里的另一邊飛過去,然後我聽見我們班烈士為國捐驅的慘叫聲。
  雖然他沒如期願地打下我,不過四班也看在他終於轟下一個人而歡呼起來,沒人記得我的存在。
  “他怎麼沒打你啊?我以為你死定了說。”沈文耀閃過球,跑到我身後念著。
  “我哪知道啊,大概知道他打不到我吧。”喔喔,張愷君你真是會睜眼說瞎話啊。
  “少來,他那球如果是瞄準你,你閃得掉我就給你跪。”沈文耀也真不給面子,這樣吐我槽。
  黃色的躲避球繼續飛掠奪取人命,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下課,敵友兩方更是打的紅了眼,手上的力道越砸越大力,不到你死我活絲毫不甘願的樣子。然後果然他們的人又開始少到剩兩個,而我方,很悲慘的,還是終究剩下我這支柔弱一朵花。
  “張愷君你給我撐著啊!”兩分鐘前被孫力揚扁下去的體育股長正咬牙切齒的威脅,喔不,勉勵我。
  “你你你還說,快點進來啦!”我一跳,閃過球,瞪著場外沒用的男士們。
  沈文耀跳起來截下對方失誤的球,一秒也沒休息,大眼一瞪,大刀一揮,啊,抱歉,我想太多了,從來一次。
  他跳起來截下對方失誤的球,一秒也沒休息,大眼一瞪,馬步一踩,手上的球快速飛了出去,孫力揚一個下腰,啊,我是說一個彎身啦,閃過球,不過他後方的戰友可就沒這麼幸運了,球力太猛,雖然接到球,很不幸的被判抱斃。
  “耶,剃光頭剃光頭!”我方兵馬頓時士氣大作。
  “哈哈,叫我第一名。”沈文耀跑進場,爽歪歪。
  “孫力接球!”球又被拋來丟去了兩三回,對方的人把球丟進內場給了孫力揚。
  孫力揚拿著球,眼睛眯了眯,用左手把球往後勾。沈文耀大叫右邊,然後他又上當了。孫先生輕描淡寫把球從左手丟到右手,丟了出去。這次換沈文耀著了他的道,自己往右邊跳給孫文揚打。
  砰一聲。
  我們的體育股長二次被孫文揚打下場,上場時間還不到兩分鐘,說不出的灰頭土臉。我看他們梁子真的結大了。
  這下好玩了。四班內場的剩下最後的人是頭好壯壯的體育股長。我們這邊剩下最後的人靶則是我這柔弱一枝花。
  誰勝誰負,大家心理都有譜了。
  為了閃避對方的球,我跟孫力揚都躲到了離外場最遠的中線,兩個人背對背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隊友咧。孫力揚是一點都不擔心我會突然拿球打到他,至於我?也早就奸詐算准就算他老兄拿到球也不會打我。所以兩個人就這樣很詭異的縮在場中央,只顧著閃外場的攻擊,一點也不擔心內患。
  “張愷君,你還好吧?”孫力揚閃過攻擊以後,在我後面小聲問。
  我當然很好啊,好的不得了。運動幫助讓經痛減緩,基本上我根本沒什麼痛楚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我痛死了。”唉,我……我不是故意要捉弄他的。但是我還是一臉哀怨口是心非。
  可是他相信了!
  各位一定好奇我怎麼知道他相信了我的胡說八道。
  因為,這個大笨蛋,在四班另一個命中率聽說很強的同學往我丟出球的時候,他老兄在另一頭居然很假的讓身子一癲,腳踝一拐,身形‘不穩’的跌過中線,然後跌到我前。
  看著那球飛過來,我知道我閃不過了,閉眼睛準備等死。
  “唔。”球沒打到我身上,我睜開眼睛一看,黃色的躲避球從我腳邊慢慢滾遠,然後哪個大笨蛋就用了以上很虛假的方法,跌到我前面,替我擋了那一球。
  我看他摸著胸膛咳嗽著,很狼狽地坐在地上。
  別說我了,我們班,以及四班的人都目瞪口呆。一點都不瞭解孫力揚先生怎麼會站好好的突然跌倒,還跌到替敵人擋了一擊。
  “你……”我瞪著他。
  “好!平手!你們這兩班還真實力相當啊。”體育老師吹起哨子,走到場中央,拉起孫力揚,笑咪咪宣佈著。一瞬間我們班跟四班又開始哀嚎,這仇恨要民國幾年才解的了啊?
  下課鐘聲響起,兩班的人馬各自解散。
  “我怎麼覺得他剛剛是故意幫你擋的?”沈文耀走到拍了我一下。
  “神經病,你想太多了。”我白了他一眼,聳聳肩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遠遠的,我看見孫力揚一拐一跳拿起他們班的點名簿,然後又一拐一跳往他們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眼眶突然酸了起來。
  這笨蛋,這個大笨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3:44

人之初 5

  國中的印象就是考試,考試,然後還是考試。
  我總是喜歡趁著下課那短短十分鐘走到教室旁邊的一個半圓型小陽臺。不論下堂還要不要考,我一定都會到這個小陽臺。下巴頂在冰冷的鐵欄杆上面,然後就這樣呆望著中庭。
  也許那十分鐘可以多背一兩條重點,但是我寧可少考那幾分,也堅持著要來這裡透口氣。班上男生流汗,加上悶熱的空氣,總會有股讓人想撞牆的感覺。
  “喂,你在看什麼啊?”阿桃捧著課本,晃著晃到我旁邊。
  “發呆啊,有什麼好看的?”我蹲下,突發奇想地試著想把自己的腦袋卡過那鐵欄杆之間的縫。
  “是喔,”阿桃壓低聲音,也跟著我蹲下,然後突然很大力推了我一下,“我還以為你在看他咧。”
  被她這麼一推,腦袋差點卡進去,“阿桃你不要亂推我,差點出人命好不好?”
  “你在做什麼啊!他就站在那邊,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做一些破壞形象的事情,受不了你耶。”阿桃用課本敲了我的腦袋
  “誰就站在那裡啦?”我揉了揉撞疼的腦杓,順著阿桃指的方向,我看上了正對著我們的二樓。
  午後的陽光是西曬的,強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只能勉強看到兩個男生的身影站在那裡。雖然無法看清楚他們是誰,我想至少我知道阿桃說的是哪個人了。
  “不就孫力揚?”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你是沒看過他喔,等等我去叫他下來給你看個夠。”
  “張愷君!”阿桃抓狂了,一張臉氣得紅通通,“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女生該有的樣子啊?你都不會稍微高興一下,還是臉紅心跳一下嗎?孫力揚好歹也對你這麼好,人又長的帥,你究竟是沒神經,還是腦袋有問題?”她指著我氣呼呼念著。而阿桃就是阿桃,即使生氣,聲音還是甜甜的,一點都不難聽。
  “呃……”我伸手擋住陽光,對於阿桃的問題,完全無言。
  “愷君跟你說喔,雖然說我們還小,可是啊,我覺得愛情這種東西是不分年齡的喔。我想孫力揚一定很喜歡很喜歡你,不然你想想嘛,哪個男生會這麼注意這麼關心一個女生?我覺得啊,你如果不好好珍惜他,以後一定會很後悔很後悔的。”
  那個下午,直到上課鐘響前,阿桃甜甜小小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在我耳邊念著,灌輸著。
  我想,我那個年紀,如果說第一次對男女關係之間有什麼除了友誼以外的思考,就是阿桃的功勞吧。
  我印象之中,男生就是臭了一點,講話粗了一點,比我高比我壯,蠻了一點。其他的,幾乎沒有什麼感覺。從小,我雖然稱不上男人婆,但是總是跟男同學們特別玩的起來。
  國小畢業旅行,到遊樂園時,當其他女生縮在一旁計算著那裡可以擋太陽,我總是一馬當先嘗試最恐怖的雲霄飛車;每年校慶,女生美美的打扮,做起漂亮的海報時,我喜歡在大太陽底下跟著班上男生搬椅子,扛桌子,在人來人往的園遊會不讓鬚眉的跟著大聲吆喝。
  甚至到了國中,據說是男女最容易起衝突的階段,我還是能頂著班長的頭銜,然後就聽見我的吼聲在早自習,午休,交替的下課休息間源源不絕。什麼被男孩子欺負到哭出來的事情,還沒發生在我身上過。
  也不是沒看過班上同學曖昧的樣子。只是還沒有誰像孫力揚一樣,也不知道是跟我一樣少根神經,還是怎樣的,總是大大方方來我教室給我愛的,啊,我是說友誼巧克力,然後又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這種落落大方的態度,連導師都不敢像教訓其他同學一樣,對我說:“小花同學,請三班的男生不要老是來找你喔,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子吧。每次阿桃帶著夢幻似的笑容,跟我說著我少一條神經,跟我說著要珍惜孫先生這一類的話時,我只覺她瓊瑤看太多了。
  不過以上這些,只是偶而在給阿桃念到耳根生繭的時候才會冒出來的念頭。大部分的時候,我還是神經大條地繼續接收孫兄的巧克力贈送,偶而跟他們班上對打躲避球時就來個西施捧心,他老兄就會手軟地把球扔到不知道東西南北的哪一方。這樣的迴圈,也造成了我們一年一班與一年四班直到都升二年級了還是分不出上下的慘劇。
  然後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八卦不能再八卦,我跟孫力揚先生還是這樣說不上太認識的認識,反而是阿桃,終於踏出她一直憧憬少女愛戀的第一步。


人之初 6
?
  起先,我真的以為阿桃這個文藝到不行的女孩子突然奮發圖強想強身報國。但是我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被她半拖半哀求拉到操場。
  下午的太陽依然毒辣到可以吃人,人家體育隊跟牛一樣在跑操場,他們是要為學校爭光,可以任勞任怨的。我就不知道我是倒了哪國的黴,必須這樣跟著阿桃站在樹下癡癡地看著那群牛兒喘噓噓的被操。
  “啊,他們中場休息了。”阿桃歡喜叫著,拖著我離開樹蔭。我怨念地看著也往我們這邊走過來的兩個人,不忘記一邊用墊板扇風。
  “啊,你們怎麼會在這?”孫力揚一邊走一邊不怎麼雅觀地掀著上衣透氣,露出一小節腹部,看到我們的時候才不好意思趕快把衣服拉好。然後他靦腆對著我說。
  “不是‘我們’喔,”我更大力扇著墊板,“是阿桃,我是無辜的。”
  阿桃依然笑得甜甜的,卻我捏了一下我手臂。“愷君都這樣,她說你們都有在練習,叫我一起過來看的呀。”
  騙人!明明是你……啊,阿桃又捏我。我只好閉嘴。
  孫力揚依然淺淺笑著,我卻覺得有點頭皮發麻。阿桃的話,好像有點曖昧過頭了。
  “太陽這麼大,很熱耶,不怕曬嗎?”
  又不是感覺神經有問題,當然怕……我在心理嘀咕著。
  “不會啊,我覺得你們才比較辛苦耶,有時候看你們中午也在練習,好可憐喔。”不過我沒來得及說話,阿桃就又搶著說,內容有夠天使的。
  “習慣就好了,欸,你說對不對?吳孟鴻?”孫力揚拐了站在他旁邊,也一樣黑黑黝黝的大男孩。
  “對啊,習慣就好,誰叫我們拍命。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阮欸性命不值錢……”他邊說邊做出很可憐的樣子,然後哼哼唉唉的。我只覺得油腔滑調,有點嫌惡。
  “嘻嘻……”在我還來不及轉頭用眼神跟阿桃取得我對這個吳孟鴻印象的同意感時,我就聽見阿桃的笑聲。轉頭看她,她笑得眼睛彎彎的,兩頰不知道是曬太陽還是怎樣紅噗噗的,邊笑邊咬咬下唇。
  老實說,阿桃是個很愛笑的女孩子,總是笑盈盈的。但是我從來沒看過她這樣,好像還有一點……羞怯?
  突然之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看看孫力揚,看看散亂在操場各地的體育隊牛兒,最後視線又看看我不太喜歡的吳孟鴻。
  我想,阿桃絕對不是想強身報國還是什麼的,她是……
  瞬間,我不喜歡這個念頭。即使我沒有弄清楚那‘還是什麼’是什麼,但是我卻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啊,休息時間快到了,我得去買瓶水。那個……張愷君,林筱桃,我們先走了喔。”孫力揚看了一眼表,拉拉身邊的吳孟鴻,跟我們說掰掰。
  我只是沒什麼誠意喔了一聲,也跟著回身拿我的書包,一邊佛祖保佑終於可以回家吹電風扇。
  阿桃倒是很熱切在跟他們十八相送。
  “那個吳孟鴻很好玩對不對?”她走回我身邊,笑著這樣問我。
  “會嗎?”我聳聳肩,沒贊同也不想反對,只是隨便敷衍一下。
  “我跟他們約好我們明天也來喔。”阿桃快樂地拿起書包,跑在我前面。
  “等等等,誰是我們?”我馬上想撇清關係。
  阿逃跑到我身邊繞來繞去,“我們就是你跟我呀。”她說得理所當然,跑在我前面。
  誰、誰你跟我了?
  “喂──我絕對不來!不來,聽到沒!阿桃!”我喊著,阿桃沒理我,只是繼續往前跑。
  真不知道她哪來的體力,我像頭老牛一樣跟著她後面。總覺得一切都很怪異,非常怪異。可是又說不太出來。
  當然,那個‘絕對不來’只是說出來好聽的。從那一天開始,阿桃總是拉著很沒志氣的我,幾乎天天放學都在操場替跟孫力揚還吳孟鴻搖旗呐喊。不過呐喊的部分都是阿桃在做,搖旗嘛,如果拿個墊板遮遮掩掩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我算數的話。
  其實情況也沒這麼糟哪。我跟阿桃都會躲在樹蔭下,拿著課本互考單字,重點。其實還有點經濟效應的,並不只是花癡,啊,我是說虛度青春。
  “我們去買飲料喔。”阿桃趁著體育隊的休息時間,拉著剛走過來的吳孟鴻,一溜煙兩人就跑掉。
  隨便喔一聲,我低頭繼續看著自己的英文課本。
  “你要不要喝什麼?我去買。”孫力揚有點局促地看著我,很明顯想找話題。
  “被操得半死的人是你吧?”我抬頭看他,“怎麼會變成我想喝東西?”
  “呃……我……”他果然馬上臉紅。唉,被我虧著麼久了,臉皮還是一點都沒長進。
  “好啦,不鬧你了。喂喂,你不覺得林阿桃跟吳孟達有點詭異?”我拉他坐下,神秘兮兮地問。
  “誰是……吳孟達?”
  “就是他啊!你好朋友啊。”
  “他、他叫吳孟鴻,不是吳孟達。”
  “都一樣啦。我總覺得,阿桃喔,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伸了一個懶腰,“每天拉我來這裡,八成就是要看吳孟達的吧。”
  “你……你不喜歡來看我們練習嗎?”孫力揚小心翼翼地問。
  “我又不是神經病,”我回頭瞪他,“這種鬼天氣,誰喜歡出來被當鹹魚曬?”
  孫力揚表情有點尷尬。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的。我這時候也發現了一點點不對勁,氣氛有點點僵硬。不行,一個聲音在我心裡大吼出來。這種氣氛是不可以出現的。
  “其實,其實也沒這麼糟啦。看你們跑很快的時候還慢羨幕的。我跑步慢死了。”我趕忙轉移話題。
  “會嗎?”孫力揚也很快的被我轉移了情緒,“其實我看過你跑步的姿勢,有些地方有錯誤,調整一下應該就可以跑的更快了喔。像這個樣子……”他站起來,慢動作的示範著我的跑步樣子,然後又示範了正確的樣子。
  你看過我跑步的姿勢?我揚眉,覺得有點怪異,卻沒問下去。只是楞楞地看著他一人兩角,很認真解說著。
  隨口一句話而已,他幹嘛這麼認真啊……
  後來我也才知道,我說出來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孫力揚總是不把他們當隨口。或許也是因為這樣子,我們之間的決裂才會也因為我一句話而那麼徹底。不過,這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下午,我看孫力揚一人飾兩角賣力示範著正確與錯誤的跑步姿勢。第一次這麼專注去看他。
  專注到我們兩個人,絲毫沒有發現,阿桃跟吳孟鴻兩人已經不見蹤跡好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3:56

人之初 7

  吳孟鴻跟阿桃在體育隊休息時間都結束了十幾分鐘才姍姍走回來。大太陽天的,我眯著眼看著吳孟鴻在離我坐的這棵樹大約三四十公尺處跑回操場中心,隨之而來是體育老師的吼罵聲,但是我並沒有聽進去,除了不關我事以外,最重要的是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吳孟鴻跑回操場前一秒的事情給吸引了。我清楚看見,在他跑回操場中心那一秒前,他和阿桃的手是交纏的。
  阿桃晃啊晃走回來,我看著她背在身後的手,忽然之間覺得很恐慌。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恐懼感,總覺得阿桃要離我而去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我還還沒有能力去的地方。
  “你剛剛去哪裡啊?”我沒等阿桃坐下就急急地問她。
  “買、買飲料啊。”阿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蹲下,我卻眼尖的看到她臉上的潮紅。
  “騙人,7-11就在門口對面,你們去了那麼久。還有啊,如果是買飲料,怎麼沒看到你拿飲料?”
  “我、我們去了隔壁街的泡沫紅茶店嘛。飲料……飲料我回程的時候喝光了。”阿桃低頭翻著書包,有些結地的辯解。
  我不再說話。只是盯著阿桃的側臉。
  阿桃有些局促,一直翻著書包,有意無意阻擋我的眼光。我們就這樣僵著。我覺得阿桃變了,我覺得阿桃有自己的心事了,我覺得阿桃似乎不再把我擺在第一位,我覺得阿桃似乎……似乎第一次超越了我,做了件不知道是我不敢,還是無法做到的事情。
  然後被超越的我,居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很想像以前一樣,甩甩頭,然後下一秒就開始跟阿桃討論起哪個偶像又出了什麼歌,哪個漫畫又出到第幾集,還是明天便當要帶什麼。可是我沒辦法,即使我拼命對自己大喊,我還是無法揮掉那些感覺。
  而阿桃呢,她也是僵著。就這樣一直翻著她的書包、一直翻著,仿佛這樣翻下去,她就能翻出讓這一切尷尬都化解的東西。
  最後不是我把那些念頭甩掉了,也不是阿桃翻出什麼寶貝,而是不知道體育隊的哪只笨牛眼睛有問題,把球一踢,飛躍過我跟阿桃的頭頂,然後直沖一樓教室,接著框當一聲玻璃為國捐軀的破碎聲音才也跟著打破我們之間的僵直。
  “我們、我們回去吧,天暗了。”我拉拉阿桃裙擺。
  阿桃用力地點了點頭,她迅速收拾背起書包,站起身後對著我一笑。甜甜的,就像以往的阿桃一樣。我輕輕揚起嘴角,回個了阿桃一個笑容。然後我們這樣輕輕地對笑,然後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踏去。
  我記得清楚,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們無法在那樣相視之下,哈哈大笑出來。
  我們走過十字路口,走過紅綠燈,然後走到了幼稚園前的紅磚上。不遠前,賣蕃薯的阿伯正推著那部我從小看到大的蕃薯車走過來。走在我旁邊的阿桃停了下來,她伸手入書包拿出零錢袋。
  “我買些蕃薯回去給我弟弟喔。”阿桃這樣說著。
  我喔了一聲,點點頭,就這樣站在那裡等她。阿桃走上前,我可以聽見蕃薯阿伯笑著說阿桃你又來啦。
  蕃薯老伯在我們這一帶賣蕃薯好久、好久了。從鄰居閒聊八卦中,“聽說”老伯似乎本來小農民,好些年前就喪偶,一個人靠著鋤頭和一塊田把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拉拔大。好不容易兒子都娶了,一個女兒也嫁了,還拿了血汗錢送兩個從小就很會讀書女兒出國深造。就在以為可以享清福的時候,大兒子染上賭癮,卷了阿伯一輩子攢起來的積蓄拋下老婆小孩消失了。二兒子則是在上海生意失敗,從此音訊全無。最有孝心的大女兒嫁得苦,偷偷拿錢回家幾次被老公打、被婆家怨後,也不敢多回來探望自己的老父。而兩個飛得高學得多的洋墨水女兒呢?聽說,學業有成以後嫌自己的父親土包子,沒知識,不配做她們的爹地,所以好像再也沒回來臺灣過。
  然後阿伯有的,就是在大都市里,那塊幾乎什麼都再也種不出來的小田。
  所以六十幾歲的阿伯,又回去他原本的職業。他種蕃薯、摘蕃薯、賣蕃薯,靠蕃薯過活。
  以前的我,並不知道這些聽說是不是真的。但是我寧可他們不是。因為,這樣的故事,對一雙滿是皺紋,挺不直腰,辛苦過大半人生的老人家來說,有些太殘忍了。只是後來,我漸漸明白,有時候這就是現實。而現實,遠比我們所想要的、所能想像的殘忍太多了。
  我是跟阿伯買蕃薯長大的。從我能想起開始,我似乎是從大概小學自己能走路上下課的時候,就幾乎天天去跟阿伯買烤蕃薯。直到上了國中,我跟阿桃也常常會在經過這時跟阿伯買蕃薯。其實有時候,對蕃薯已經膩了,但是總認為,我們的那幾個銅板可以讓阿伯過得好一些。
  我看著阿桃伸手接用報紙包起來的蕃薯模樣,想起那個不久前的開學第一天。
  第一天,兵荒馬亂地結束了課程以後,我背著書包走回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後就看見蕃薯阿伯在樹下的打盹的樣子。
  “阿伯,阿伯,我來買蕃薯了喔。”我走過,輕輕在阿伯對面叫了他。
  “啊,阿妹喔,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放學?你要幾個?”阿伯醒過來,對我笑了笑,扶正了歪掉的斗笠,開始替我挑蕃薯。
  “兩個!”我伸手比了二,“中中的就好,我今天沒有帶很多錢。阿伯,我上國中了啦,國中都下午五點才放學囉!”
  “國中了喔!”阿伯挑了兩個很大很肥的蕃薯在我來不及阻止下包進了報紙。
  “嘿啊!啊,阿伯太大了啦,我不夠錢喔。”我連忙伸手想阻止他。
  “不會啦,阿伯今天請你吃蕃薯。國中了耶,很厲害喔,考國中一定很難喔!我當初那兩個女兒都很念書念到很晚……時間過得好快,是不是喔?好快……”阿伯說著,眼神似乎黯淡了下來。
  我看著阿伯的樣子,不忍心告訴他,好早好早以前,教育局就改了九年國教,小學升國中,早就不需要考試了。
  阿伯的記憶似乎還停在很久以前。我想,或許他還在等些什麼吧,等些什麼吧。
  “阿伯!”就在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旁邊忽然亮起有些熟悉甜甜的叫聲。
  我回頭,就看見林筱桃、我的同班同學快步跑快來。
  “阿桃喔!”阿伯看見林筱桃,臉上又閃了光芒。他把手上的蕃薯塞給我,然後熱情對著林筱桃揮手。
  “阿伯,我也要蕃薯。”林筱桃跑進以後,笑盈盈地說。她對阿伯的態度,比我對阿伯還要熟識點親切點,仿佛他們是親戚這樣。
  阿伯高興地直點頭,打開鍋子挑起蕃薯。
  我正想跟阿伯說謝謝順便道再見時,旁邊的林筱桃忽然指著我喊出來:“啊!班長!”
  我連忙轉頭一笑,“嗨,林筱桃。”
  “哎呀,真的是班長耶!”筱桃笑了出來,“哇班長你記得我的名字喔!不好意思,我忘記你的名字,只記得你是班長耶。”
  “我叫張愷君。”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不太適應于阿桃的熱情奔放。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跟她說,會記住她的名字是因為,嗯,這名字,實在是挺……這樣說好了,挺難忘記的。
  “愷君喔!啊你也是走這條路回家嗎?有過前面的鐵路嗎?有喔有喔,那太好了,等等我們一起走回去好不好!”林筱桃伸手拿蕃薯邊高興地喊著。
  我只能有點不知所措點了頭。
  “你們是同學喔?”阿伯笑著拒絕了林筱桃的錢。
  “阿伯你不收下次不跟你買蕃薯啦!”林筱桃裝作生氣的樣子,唉,不是我要說,真是可愛到不行。
  阿伯笑得心花怒放,“恭喜你們考上國中啊!下次再收下次再收。”
  林筱桃點了點頭,“下次一定要收喔!我們考國中很辛苦,你種蕃薯也很辛苦!”她說著,然後對著阿伯揮了手,我們離開了小小的推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4:08

人之初 8

  我有些訝異筱桃剛剛說的話,她似乎一點也不訝異于阿伯記憶的停留。
  “蕃薯阿伯好像很喜歡你耶,看到你笑到眼睛都彎起來了。”我捧著熱騰騰的蕃薯,轉頭看著筱桃。
  “愷心班長想知道為什麼嗎?”筱桃撥著蕃薯,似乎已經擺脫了國小邊走邊吃藥罰十元的惡夢?
  我搖搖頭,有些敵擋不了蕃薯的香味,也開始動手扒我手上蕃薯的皮。
  “他最小的女兒也叫阿桃啦。所以……”筱桃咬了一口蕃薯,“我也是阿桃,覺得很親切吧。”
  “他他女兒真的都去美國沒回來了喔?”我小心翼翼說出心裡的疑問,希望不要被這個新認識的同學覺得我八卦。
  “沒去美國啦,去了加拿大。好幾年前寫了信回來,阿伯大字不識啊,哪看得懂信,一個人拿著信高興了一個晚上,隔天一大早到菜市場請賣魚的替他看。裡面說什麼學習辛苦啊,機票不容易買,會在加拿大生根了,叫阿伯不要掛念啊。”
  “喔,那不是像傳說中那樣被小女兒拋棄了嘛,我還想說那麼可憐咧。”我呼了一口氣,放心地咬了一大口蕃薯。
  “哼才怪咧!他那沒心肝的女兒,早在加拿大結婚了啦。我們這一帶的陳家也移民到加拿大,跟他女兒同學校,超沒良心的咧。說什麼自己幼年喪母,父親也在前幾年死了。”
  我差點把口裡的地瓜噴出來。
  我楞在原地,不太能理解,一個人用怎樣的心態才有辦法跟別人謊報自己父親已死亡的事情。
  “班長!”筱桃走了兩三步才發現我沒跟上,她轉頭看了看我,然後歎口氣又折回來。
  “班長,不要想那麼多啦。我看你也跟阿伯買地瓜買很久了厚?啊我們能做的就這些啊。我媽說的,一種人一種路啦。”後面那句‘一種人一種路’筱桃是用很破爛的台語說著。
  “你外省人喔。”我下意識這樣問。
  “是啊,哈哈哈,我台語很爛耶。可是我很喜歡吃地瓜喔!阿伯有教我說地瓜的台語耶,叫做憨──擠──”筱桃拉著怪裡怪氣的音調說著,然後笑了出來。
  我也忍不住笑了。
  然後我們兩個就這樣邊笑,邊念著憨擠憨擠,一路打鬧回去,一點兒都不像剛認識的同學。
  “愷君?愷君?”耳邊傳來阿桃呼喚的聲音。
  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被從快要一年前的那個地方拉回來。
  我笑了一下,對著站在阿桃後面對我招手的阿伯笑了笑,“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說話的時候,也是在這個蕃薯攤喔。”
  阿桃楞了一下,“對喔,我們都國二了,好快喔。”說著,她稍微低下頭,雖然不明顯,我似乎看見她捏緊了包好的蕃薯。
  阿桃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吳孟鴻,談戀愛是怎樣的感覺,我們年紀還這麼小可以談戀愛嗎,如果你真的談戀愛以後還會不會跟我是好朋友……
  我張開嘴巴,然後又緊閉了。
  我怕一出聲,那些問題就會跳出來。
  “嗯,愷心,這邊給你,我今天不想吃,我弟又吃不了三個。”她說著,把其中一個蕃薯塞給我。
  即使隔著報紙,我還是可以感覺到那熱熱的溫度穿到我手心。我眨眨眼睛,只覺得似乎手眼眶都熱了。
  我跟阿桃就這樣沉默走回家。
  晚上我做什麼也無法起勁,蕃薯放到冷掉了才吃掉它。
  沒有什麼溫度是會保持著。所以我告訴自己,明天就會沒事了。
  很早很早我就去睡了,然後睡前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隔日我上課,經過草皮抬頭看,看見三班昨天被某頭牛踢爛的窗戶。不知道那哪條笨牛的傑作?這個問題也沒困擾我好久,因為我才剛彎到轉角,快要靠近訓導處時,在訓導處門口橋見那頭無辜的牛了。
  遠遠的,就見那孫力揚先生一臉無辜地在訓導處門口半蹲。
  老實講,說我不想笑,那是騙人的。不但想笑,連同昨天的烏煙髒氣好像突然都清乾淨了。嗯,昨天?我是不是又提到昨天了,唉,只不過這次,我困惑的是,一直在遠遠那端練習跳遠跳高的孫先生,怎麼會移動到離我們這邊比較近的地方踢球?還一踢就踢往我跟阿桃這裡的方向……
  孫兄,我真是猜不透你啊。
  我就這樣盯著孫力揚蹲在那,暫態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怕停下腳步會讓他尷尬,可是又怕快速走過不打呼會讓他覺得我在嘲笑他。
  就在我打算當頭烏龜低頭快速經過他當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時,本來一直低頭乖乖懺悔的孫力揚忽然抬頭,然後他看見我了。他先是一楞,臉稍許泛紅。直直伸在胸前的手一下子慌亂起來。看他好像想裝成若無其事那樣向我揮揮手,或是拉拉衣擺,可惜下一秒,他似乎又憶起自己正在被處罰當中,所以只是僵直地拉直手,動也不動。就在我走到他正前面時,他傻楞咧嘴角,然後給了我個靦腆的笑容。
  “嗨……嗨張愷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
  我揚了揚手上的點名簿,代表回應,然後踏著不快不慢的腳步經過他。
  隨之而來的是訓導處主任的罵聲。“好啊,孫力揚,罰你半蹲還可以偷看女生,你這小鬼,再多十分鐘!”主任嚷著嗓門,怕沒人聽到一樣。
  果然,孫力揚身邊經過的學生果然爆出笑聲,連經過的老師都笑了出來。
  我回頭,只見孫力揚的臉更紅了,若不是他年輕力壯的,還真像要腦溢血了。他頭垂得更低,也沒有辯解沒有生氣,只是紅著一張臉。
  我忍不住,終於笑了出來。
  他聽見我的笑聲,先是轉頭看了看我,然後又迅速的低下頭,只是把頭垂得更低、更低了。我想如果不是訓導主任就在他身後不遠處,他一定要用那雙快僵到斷掉的手在地上挖個洞躲起來了。
  我想若不是阿桃跟吳孟鴻之間越走越近,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跟孫力揚有友誼之外的感覺吧。某方面,我總覺得阿桃這樣與吳孟鴻越來越近,也會跟著掀開或者說打亂我跟孫力揚維持很好的平衡。
  至少對我來說,那個平衡是一直,也是必須存在的。
  喜歡人這種感覺是出於最本能的,我當然不會說“我不喜歡孫力揚”,但是我的喜歡似乎又跟“阿桃喜歡吳孟鴻”那種喜歡不一樣。
  很多年以後我回頭看,其實,喜歡人,真的只是一種很純真很天然的感情。好像一大片草皮,綠油油的,就靜靜躺在那裡,看星星,是星星;看白花,是白花;看豔陽,是豔陽……
  只是我想,很多久很久以前,這種很純淨很自然的思緒感覺就已經無法單純這樣存在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4:20

人之初 9

  因此,喜歡變成了很複雜矛盾的兩個字。只要男女稍微走近一些,只要下課某甲跟某女多說些話些,班上的細聲耳語就會不斷,班導的眼神也會多注意你兩眼。這樣之下,再怎麼簡單的感覺都變複雜了。
  阿桃喜歡吳孟鴻的方式,我不太能理解,不太能知道那能維持多長,我無法瞭解,阿桃那樣願意頂著大太陽去看著吳孟鴻的心情。我無法瞭解,孫力揚每次送巧克力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我更無法瞭解,我看到孫力揚會想笑,可是卻除了想笑以外沒有其他感覺的心情。
  但是能思考這些問題的時間又有多少?國中啊,天天考試,考到變鹹魚了還得翻過來繼續考。模模糊糊之間,只能感覺到阿桃的喜怒哀樂越來越明顯,某方面她離我更近,但是某方面她卻離我好遠、好遠了。一開始我會無止盡地反覆想著以前的念頭,想著阿桃所跨出或者超越我的那步,想自己在阿桃心理的地位,想很多很多。
  後來也不知道是麻痹了,還是習慣了。漸漸地,對於阿桃跟吳孟鴻越來越近的事情,也好像似乎就這樣沒了什麼反應。只是我知道,我還是沒有習慣,我還是沒有釋懷,我還是介意的。
  只是我不願多說什麼,也不想表達什麼。只是很經常性的,把這些情緒在心理面翻騰一次,然後無奈一次。
  某方面我不想看到阿桃離我越來越遠,某方面我又想瞧瞧,超越我一步的阿桃,在超越我的這條路上,會遇到些什麼,可是我又害怕,我看得越清楚,是不是我跟孫力揚之間的平衡就會消失了?
  但是如我所說的,國二都快要過去了。學業越來越重,我能思考這些問題的時間又有多少?
  究竟我們四個人會變成怎樣,我並不清楚,只是到了後來阿桃也不需要我陪她去操場了。下課啊,午休啊,她總是跑得不見人影,有幾次午休還遲到回來。好險班導都不在,我這個萬年班長也只能包內賊的替她掩蓋了下來。
  有時候我感覺,似乎我跟阿桃的手帕交關係就只剩下這些了。
  她偷溜我幫她掩蓋,她沒交作業我幫她說謊。
  幾次下來,我實在受不了她這樣了。午飯前的作文課我就一直盯著阿桃,準備一下課就捉她來修理。果然,我才喊完口令,班上同學的腰都還沒彎呢,坐在後門邊的阿桃就準備拎著她的便當水果溜了出去。大概也感覺到我斜眼瞪人的眼神,溜出門口前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趁這個機會,一腳踢開椅子,幸好吃飯時間大家兵荒馬亂的,沒人注意到我不好看的臉色。
  揣了阿桃到了中庭的角落,我黑著臉。
  “阿桃,你要去哪裡?”我儘量壓緩口氣,儘量不生氣。
  “唉唷,你你也知道我要去哪裡嘛。”阿桃扭捏了一下,並沒有看出我快要發作的樣子。不但如此她還邊說邊看手錶,一臉就是她很急著要走的樣子。
  “不、我不知道。”這樣的舉動讓我更生氣,更想罵人了。
  “愷、愷君,你你生氣喔?你你不要生氣嘛,我只是去吃飯而已,沒有要做什麼啊,那個孫孫力揚也會陪你不是嗎?”阿桃說著,想拉我的手。
  然後就在她提起孫力揚三個字的時候,我想我的理智線就被我的防衛系統打斷了,我幾乎是用吼的:“你提孫力揚幹嘛?我跟他還有你跟吳孟鴻不一樣好不好!我才沒有像你們那樣偷偷…”我住口了。我討厭我要說的話,但是我說了一半了,阿桃也明白了。
  只見她臉漲紅,鼓了腮幫子,“你、你要說什麼?說偷偷摸摸嗎?我們哪裡偷偷、偷偷摸摸?”阿桃紅了眼睛,說完這些話努力吸氣。
  我應該住口的,我應該道歉的。我知道阿桃喜歡吳孟鴻,我知道吳孟鴻喜歡阿桃,我知道他們手牽手,我知道他們同喝一杯飲料,我知道他們坐的時候會靠得很近很近。但是不是偷偷摸摸的,我清楚明白知道。
  但是我無法道歉,我沒有道歉。我不知道那天的我究竟什麼地方接錯線,可能是害怕,可能是阿桃動搖到我的平衡了,也可能、也可能只是膽小而已。所以我接了下去,我接了下去開口:“沒有偷偷摸摸?下課兩個人躲到不知道哪裡去,午休不回來教室還要我幫你說謊?你都去哪了?如果你沒有偷偷摸摸,為什麼不能跟我和孫力揚一樣大方的在教室見面?在中庭聊天?”
  “你你你──你好過份!我我是以為我們是好朋友才拜託你的,你不願意就算了,幹嘛要這樣罵人?我我只是想跟吳孟鴻一點點、一點點的單獨時間而已啊!你凶什麼,凶什麼?我討厭你、張愷君、我、討、厭、你!”阿桃哭了出來,她摔了手上的蘋果,蘋果滾了幾圈,摔入了一旁的草地。
  阿桃狼狽地抹了眼淚,然後轉身。
  “你、孫力揚,跟我是一樣的。都一樣的。”她邊說邊走,頭也沒有回,“張愷君,有天你會知道的,會知道的。”
  她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
  我楞在原地。
  等到阿桃消失在中庭,我才彎身撿起那半邊摔軟的蘋果。
  再好的朋友都會吵架吧?我這樣告訴自己。所以我拎著蘋果,回到玄關,然後將它丟入垃圾桶,接著告訴自己,明天就會沒事的。
  忽然間好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吼太多了?我轉入福利社,買了瓶看起來好像要過期的牛奶,繞了半天,還是決定回到以前常跟阿桃聊天的半圓型小陽臺那。
  坐在陽臺邊緣,牛奶附屬的吸管,把腳伸出去,淩空晃啊晃,感覺接觸到臉頰那冰冰涼涼的鐵欄杆。國一的時候,我跟阿桃還會固定來這把臉這樣卡在欄杆跟欄杆之間,說這樣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臉有沒有變大……
  國一啊。才去年的事情,怎麼感覺離我有些遠了?
  我持續啃著快要爛掉的吸管,奇怪的是,後龍依舊沙啞,我卻沒有想喝的感覺,只是任憑陽光肆虐我的牛奶。不經意抬頭,發現在我正對面的二樓,站著一股熟悉的人影。
  那是孫力揚。我眨了眨眼睛,呆呆看了他十幾秒,接著對他招了招手。我想他是瞧見我了,因為我手剛放下,就看見他從二樓走廊消失,沒多久,就在轉角的樓梯出現。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瞧見之前吵架那幕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4:32

人之初 10

  “嗨,張愷君。”他手上提個袋子,笑得一臉善良。
  也不知道是本質惡劣還是習慣性,我先是摸了一下小腹,然後劈頭直接說:“我那個沒來啊!”
  孫力揚先是楞了一下,接著馬上結巴。“不、不是啦。這是巧克力麵包。不是、不是、不是給你的那個……”
  “還不是有巧克力。”我白了他一眼,抓過塑膠袋,拿出兩個圓圓的巧克力麵包,“一個你的一個我的嗎?”
  “不了,兩個都給你,我吃過便當了。”他搖搖頭,看看我身邊唯一的位子被牛奶占去,有些支支吾吾,卻不好意思說明白,就這樣杵在那。
  “午休才過──”我看了一下表,“不到十分鐘耶。你吃那麼快趕著要投胎啊。”
  “我吃飯本來就比較快。”他慢吞吞說著。
  我斜看了他一眼。老實說,不太相信他所說的吃飯比較快。但是某方面,我又不准自己去想,他是因為看到我沒吃午餐,所以才匆匆這樣把麵包拿給我。
  “牛奶沒有腳,”我不想去思考太多、太多讓我無法理解的情緒。所以我選擇相信他的答案。所以,我只是我指了快被曬熱的牛奶,“你要坐下把它移走就好了啦。”
  他抓了抓頭髮,喔了一聲,接著彎身輕輕把牛奶拿起來,在我身邊蹲了下來。
  我拿了一個麵包隔著塑膠袋將它撕成兩半,上面鋪的巧克力碎成小塊小塊的。把一半的麵包塞給孫力揚,默默啃著那有些歪七扭八的另一半。
  “你心情不好喔。”過了一會,放在孫力揚手上的麵包還是完整的,他忽然抬頭問我。
  “不知道。”我聳聳肩,回答得很快,態度就像往常我在敷衍他那樣。
  孫力揚也沒多說話,我想他是習慣了我這樣的什麼都不在乎的口吻。所以他用沉默回應,就好像在抗議我對他某方面上的欺騙。
  我幾乎是過了十秒,才察覺到自己又敷衍他了。
  老實說,我痛恨這樣的自己。我知道他對我好,他對我很好很好。我應該要對他再友善些,再誠懇、再多些耐心些的。但是我不敢,也做不到。腦筋總是在我可以反應之前自己做了決定。
  做了敷衍他的決定。
  我又咬一口麵包,空洞地嚼著,腦中能有的,還是阿桃氣哭跑走的模樣。
  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朋友?可是我們以前很好的。
  以前我跟阿桃總是傳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條,身為班長就是有這個好處,帶頭亂搞,不然就是想討好我,所以不論跟阿桃座位離得再遠,都有全班的人替我搭橋鋪路。
  一張張的紙條,通常都在很悶的課開始製造,比如地理課。地理老師是女的。她有一頭約耳下四公分的卷髮,帶著金框眼鏡,總是擦的鮮紅的嘴唇,還有尖銳刻薄的聲音。地理課已經古板凡悶到一個程度了,再配上她那種讓人不敢恭維的聲音,每次只要輪到地理課,就看全班同學臉色都像剛奔喪回來那樣難看。看著她拿藤條一鞭一鞭打著班上那些被稱為壞學生的同學們。藤條抽下來刷那瞬間,我總覺得,她塗抹鮮紅的唇就會微微上揚。看得我毛骨聳然。
  國一那時候,阿桃跟吳孟鴻還沒像現在這樣扯不清楚時,我也還沒討厭他到這個地步時,我們四個人包括孫力揚曾經在中庭討論過地理老師的變態。
  “你們那不算什麼啦,我們家的地理老師才變態。”吳孟鴻一臉你們那是小case的表情哈哈大笑。
  “多變態,有比我們的老處女變態嗎?”阿桃連忙追問著。
  “變態一百倍好不好!他喔,他都用水管打手心……”吳孟鴻裝出一臉陰森的表情。我是蠻想打哈欠的啦,只是阿桃倒是很配合的裝出一臉很可怕的表情。“打完以後,他都會要我們說……”吳孟鴻一字一字故意拉長聲調。
  “哎呀,快說啦!他要你們說什麼?”阿桃扯著吳孟鴻撒嬌鬧著。嬌嫩的態度讓我跟孫力揚都差點把午餐吐出來。
  “孫力你說啦,給你表現。”吳孟鴻給阿桃嗲得眉笑眼開,卻也不忘旁邊一直很盡本分飾演壁草腳色的好兄弟,頭一轉,就把精彩部份丟給孫力揚。
  孫力揚一臉這有什麼好表現的表情,看看我,又看看阿桃,才歎一口氣。
  “他都會要我們說:‘香腸好好吃。’”
  “啊!好噁心啊!”“哇!好變態啊!”我跟阿桃不約而同叫了出來。
  “對啊!”吳孟鴻大笑,然後抓了一旁的樹枝輕輕打著阿桃然後大叫,“快、快說香腸好好吃。”
  阿桃笑聲一串串爆出來。躲著喊著不要啦、不要鬧了啦,兩人就這樣一追一躲跑著滿中庭。
  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候吧。那個被我遺忘好久的感覺又升起來了。
  哪個感覺?就是那個被人超越、被人領先一步的感覺。
  阿桃從以前觀望著、觀望著,到現在開始起跑了。她跟吳孟鴻跑開始往一個陌生的世界跑去。而我,還在原地。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炎熱夏天,在一條白色起跑線前,我們揮汗蹲著、等著,等著槍鳴那刻飛奔出去。
  明明知道自己是贏不了的。但是看見她飛奔出去步伐快速的樣子,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我究竟是是吃醋她跑得比我快、比我勇敢抑或難過。難過最好的朋友不再把時間投資在我一個人身上。像最心愛的娃娃遺失了那樣難過。
  現在想起來,好像兩樣都有。被拋棄的難過,轉成了傷心,傷心演成了憤怒,然後形成了今天的我。
  “好渴,我來喝牛奶好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每次只要想到阿桃的事情,總是會讓我感覺好害怕。好像要去承認要去發現什麼了,而那個什麼,我不確定我是否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去面對,所以我用力把手上的塑膠袋揉成一小球,然後這樣說著。
  孫力揚沒有說話,他只是把牛奶遞給我。牛奶盒的感覺感覺不再冰涼了,就不知道是太陽曬的,還是他手溫造成的。
  打開牛奶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我來不及反應,放在腿上的吸管就被風吹滾落,飄過欄杆飄落到中庭的花圃去了。
  “啊!”我亡羊補牢地伸手往前一抓,當然是什麼都沒有抓到了。
  “我去幫你拿新的。”他說著,俐落地站起身,我都還來不及說不用了,人就消失在樓梯往地下室福利社的方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4:42

人之初 11

  我聳了肩,低頭玩起那還裝有一個麵包的塑膠袋。著著塑膠袋,我戳著那個倒楣的麵包。沒兩下嫌膩了,又開始把它當作球拋來拋去,結果下場就是,麵包拋啊拋啊,就摔到下麵的花圃頭破血流了。
  我看著倒楣麵包摔下去,本來就有些悶的心情更悶了。連起身下樓去拾起它的力量都沒有。乾脆墮落持續坐著,打算裝懶裝到孫力揚回來。
  沒多久,孫兄果然拎著吸管回來。還用張衛生紙包著呢。
  “你怎麼一直在看下面?”他站在我身後忽然出聲,害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往後轉,結果頭去敲到欄杆。
  我嗚了一聲,抬頭瞪他。“我在看慘案。”我摸著腦袋。
  他把吸管交給我,“慘案?”說著,他邊看著我揉頭頂的樣子,似乎想伸手,不過沒那個膽子。
  “嗯。”我粗魯地打開牛奶,插了吸管呼嚕吸了一大口,“麵包摔下去了。”接著我指著底下的花圃。
  孫力揚靠過來欄杆,看到了躺在花草中間的麵包,沒多說些什麼,又咚咚繞過轉角踩著階梯跑下花圃。
  他走到花圃前面,先是翻了翻了,找了剛剛那只飄下去的吸管,接著又撿起因為吸管離去而傷心跳樓的麵包,最後抬頭看我。
  “別那張臉了。”他忽然說。
  我想,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堅持或者說不再是靦腆的樣子跟我說話。
  “什麼臉?”我有些驚訝于他的鎮定,卻還是很快地反問。
  “被人拋棄的臉。”他說著,然後又慢慢笑了出來。“像怨婦。”
  “怨你個大頭鬼。”我白他,把剛剛揉成小球的塑膠袋往他腦袋砸去,可惜太輕,飄了飄,落到他腳旁。
  我垂著眼看著他再度彎身拾垃圾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關係,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快從我眼眶掉出來了。因此我抬頭,然後開口:“孫力揚,我問你,很久以前,你踢破窗戶那次,是怎麼踢的?你不是站很遠在跳高,為什麼突然踢球了?”
  孫力揚還是低頭找剛剛的塑膠袋,頭也沒抬地悶聲說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跟我說吧,就當作我心情不好跟我說。”
  我說過,我隨便一句話,孫力揚都是很認真地去對待。因此他抬頭,然後開口:“那天,我也有看見林筱桃跟吳孟鴻牽手回來。”
  我楞了一下。我還以為我是唯一一個呢。
  “我也有看到……有看到你們兩個似乎沒有說話,筱桃我是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你、你在害怕,害怕那樣的氣氛,所以……嗯,我……我……”他我了半天,然後臉又紅了。
  但是他不需要再解釋,因為我已經懂了。
  我抬頭,抬頭,壓抑著。
  “那、那那剛剛你也看到我們、我們──”我哽咽。
  “看到了。”他簡單這樣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很用力握緊自己的手,幾乎感覺到指甲陷入肉裡的痛楚。
  孫力揚咧了一個傻傻的笑容,“我知道不是你那個來啦,可是不買麵包,總、總不能叫我從二樓丟球還是水桶下來吧,會死人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抹了眼睛,想哭,可是又笑出來了。“我剛剛罵阿桃了,我罵她偷偷摸摸,我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我一古腦說著。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善良的,即使外表老是凶巴巴。”孫力揚點點頭,安慰著。
  “我哪裡凶巴吧!”我大吼,然後一楞,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又轉小了音量,“我是在說阿桃,又不是在說我……阿桃哭了……我不是故意罵她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中午去哪裡,只是想讓她多跟我玩,不要老是跟吳孟鴻在一起,孫力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中午下課都去哪了。”
  孫力揚聽完我的話,忽然彎身找起剛剛被我製造的垃圾,然後悶悶說了聲不知道。  
  “真的、真的不知道?”我眯起眼睛,“可是你跟吳孟鴻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嘛──”我忍不住懷疑。
  “你跟筱桃不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抬頭也打斷了我的話,瞧他臉上有些挫敗,開始我以為只是因為找不到垃圾,後來發現不是、不是的。
  然後我明白了。
  孫力揚,也是被搶了玩具的小男生。某部份來說,他跟我一樣,都被搶了玩具,都被拋在後面了。
  “厚,還說我咧。”我咧了笑,“原來你也是被人拋棄了啊。”
  他微微一笑,抓了抓頭髮,模糊說聲算吧,然後又再度低頭找我製造出來的垃圾。
  “兩個人在一起真的那麼好嗎?我們還小……還小不是嗎?老實說我不太懂,不太懂阿桃在想什麼。孫力揚,你懂嗎?你懂吳孟鴻在想什麼嗎?你們男生頭腦比較簡單,應該比較好分析吧──唉,朋友就朋友啊,這樣多好。幹嘛一定要什麼喜歡來喜歡去……喜歡是什麼啊,喂,孫力揚,解釋喜歡給我聽。喔!你每個月送巧克力送我是不是喜歡我啊──”我念著念著,忽然住嘴了。
  孫力揚已經找到那塊垃圾,不只如此,在他握著麵包吸管垃圾的手上,還多了一隻黃色的小野花,而他正看著我,很專注看著我。
  他那種小狗眼神我不是沒看過,都看快要一年多了,老實說早麻痹了。但是這次不一樣,那眼神變得很詭異。仿佛我剛剛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一樣。
  什麼奇怪的話?我剛剛說了什麼,誰來倒帶給我聽?我不是只是把他當垃圾桶一樣到了一堆垃圾?他為什麼有那種表情?
  “你你幹嘛啊?!”我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孫力揚楞了一楞,“沒事,嗯,花……給你。”他說著,聲音又開始縮小,臉又恢復到以前那個可憐樣。像只想討好主人的小狗。
  我只是一頓,就伸長手穿過欄杆去接收那支花。碰到花梗時,我捏住稍微下邊的花梗,孫力揚則是握住稍上邊的。我們就這樣握著同一只花,一瞬間,沒有人鬆手。
  “嘿,孫力揚,我們兩個很像吧。”我試圖微笑,想把這有些尷尬的膜扯破,“我跟你都一樣,好朋友都暈頭了,只有我們最理智,對不對呀!”
  “不……”我跟你不一樣。我瞧見孫力揚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個“不”字,然後後面的句子就直接在我腦袋裡形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是我幾乎就是要清楚知道他想說的,是那句話。
  但是,他只是掀了唇,起個“不”字,接著他猛然瞥了頭。再度回頭時,臉上又掛著笑容了。
  “嗯,算吧,算很像。”他最後是這樣說的。
  我從來沒有機會去真正探索,那天那個下午他不字後面想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或者是某部份的我,不願意、一點都不願意去探索吧。
  因此,從這天開始,到很久以後的幾年時間,當我回想起這個下午時,就算腦袋裡清楚明白知道,孫力揚想說的,並不是他所說出來的,即使我清楚明白,卻早就無法找出正確的答案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4:52

人之初 12

  我頓了一會,“阿桃……跟吳孟鴻……會很快樂吧。”我不知怎麼忽然開口問,聲音有些啞啞的。
  “嗯。”孫力揚點點頭,然後放開花,“他們會很快樂的。”
  就在他轉身準備要離開花圃時,我忽然有些著急,來不即思考,只好連忙大聲說:“那、那我們……欸,就是說你和我啦。也會是,蠻不錯的朋友吧?”話有些難以啟齒,但是我卻快速說了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這些,甚至不清楚我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或許因為阿桃說的那番話,或許根本不需要阿桃那樣說,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只是沒有機會而已。我只知道我的出發點,似乎是想保護些什麼,想隔離些什麼,但是那“什麼”我無法說清楚,只是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那樣地著急。
  孫力揚停住腳步,緩緩回頭。陽光下,我看見他用力地又點了點。“當然啊。”他說著,然後慢慢地又笑了。
  笑容靦腆著。就如去年他第一次拿巧克力給我那樣,有些害羞,卻又堅持的樣子。
  我也笑了。
  總覺得,有些東西,就在我們兩個這樣的笑容中,不會變了,被保護了。
  然後,我的心似乎就這樣寬了點,安心了點。
  陽光摺摺灑了下來,灑片了中庭跟玄關,也灑片了走廊樓梯。
  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在國三上學期而已。
  現實,就打破了我跟孫力揚那年在午休時間的這些對話。
  後來的現實,阿桃並沒有跟吳孟鴻過得很快樂。而我呢?這個夏天過去之後的不久,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孫力揚。
?
※                                
?
  國三開始,聯考的壓力讓大家每天都像從殯儀館出來那樣。還不是直著出來,是衡的被人推出來那種,不只臉色難看,連四肢都硬梆梆這樣。
  三年,從一年一班升上三年一班,同學除了轉走的、被退學的或者被安排轉進來的新同學以外,幾乎都還是那幾張老面孔。比如一年級很熱中的體育大股長沈文耀還是一樣風光八百地在我們班上領著男子隊一班打過一班。隨著年級,他越來越高大威武,情書跟巧克力的量越來越多。當然,這樣有吃又有撈的好事情不是沒有代價的。比如,上課看他拿著白紙亂畫打球戰術的時間少了,開始認真用蝌蚪文抄筆記的時多了好幾倍。沒事還會掛起不知道哪年開始近視的眼鏡,一副憂國憂民大好青年的模樣跟我討價還價功課可不可以多遲交一天。
  沈文耀,其實,他應該是要很綠很綠的一支配角的。只是,當時間這樣轟轟轟過去以後,等我真正能憶起,發現,國中三年,我所能記得的,深刻的,居然就是阿桃、吳孟鴻以及孫力揚這樣三個人。
  也不說我忘了其他人,而是,這三個人,似乎就佔據了我所有交友範圍。我不知道要說是我國中發生的趣事太少了,還是這三個人的故事太長了,長到我用了三年還說不完。而等我有能力我坐下來回憶以後,才知道,不論我怎麼努力想試著多說些有關沈文耀甚至是其他人的部分時,我的腦袋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其他人的臉總是一閃而過,而剩下的,就是這三張了。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篇幅,才能說完這三年的故事,那些人,那些地方。
  我也不清楚,要怎樣說,才能說得好,說得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哪一段是該省去的,哪一段是值得大家分享。回憶有時候似乎重複了,又好像矛盾了,我幾乎都快要搞混了。我幾乎要失去拼湊出完整記憶的能力。
  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我們之間的故事,在國三那一年進入了尾聲。
  某方面的我,是很希望這個故事可以再長一點,又或許說,我希望我可以再想起來多一點或者有能力再記錄多一些些的。
  但是現實非然。
  故事的結尾,是在三年一班。那年的開始,也是在那個秋老虎。
  然後在我的慘叫聲中,也不知道是老同學被我管習慣了,還是大家就是愛找我麻煩。第一堂課,幹部選舉我又,不知道該說倒楣還是幸運地蟬連了第三年的班長。
  我是比較屬意能安安靜靜地念書,不用像個潑婦一樣到處趕我們班的迷途笨羊回籠早自習、睡午覺,或是帶全班唱歌、念課文,這樣我已經快要麻痹的工作。
  可惜,如我所說的。同學太愛我了。然後加上這三個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導師,不知道是串通還是怎樣,每次下學期的幹部選舉就會直接點名我連任,連投票都免了。
  所以三年級最後一年,我無言地當了上學期的班長以後,下學期告老還鄉下田種菜的心願也在第二學期一開始破滅。
  孫力揚一開始知道我又光榮地連任三上班長,先是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安慰我,後來再得知我又蟬連三下班長時,他不再支吾了。
  只是不知道幽默還是欠打地跟我說聲:“恭喜耶,有始有終,俗話說……”
  當然,在我死命瞪他之下,他乖乖收了下面的祝賀話,然後把那袋巧克力交到我手上。
  我想有始有終的人是他?三年還還真是風雨無阻,即使從導師、生活組長、訓導主任只差沒有校長都關照過他詭異的行為,他還是沒有斷過這樣送巧克力的活動。後來,老師們大概也都見怪不怪,再加上我們兩個時候透明化到了可憐的地步,這件事情就沒有再惹什麼風波。
  不過有始有終也只是維持到下學期開始的第二個月後吧。
  我的手帕交,春風滿面的阿桃,結束了這一切。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5:03

人之初 13

  阿桃後來跟吳孟鴻也算公開化了。沒法子,老師擋也擋不了,兩人在學校還算中規中矩,沒什麼驚天動地的動作。因此,兩人下課要摸到哪裡去培養感情,老師也無可奈何了。
  我呢?
  國二那次的爭吵,讓我們足足一個月沒有說話。我知道我傷害了阿桃,可是某部分又認為自己不需要負責全部的錯誤,所以我憋著。即使每次看到阿桃的臉,我都會想沖上前拉著她道歉、拉著她說對不起,但是我忍住。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想人是會被自己說服的,這樣持續催眠自己到一定的程度,即使心再痛,也沒有上前解決這一切的動力了。
  後來是孫力揚,嗯,是他。是他看出我的悶悶不樂,是他頂著會被糾察老師抓去跑操場十圈的危險,是他在放學後翻上圍牆,看著我走出校門口的孤單背影。
  我不知道他這樣觀察了我幾天,反正有天下午他忽然跑到教室找我,手上沒有往常的巧克力還是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麵包,只是提著一個笑見我。
  “做什麼?”我抱著一疊準備上樓拿給老師的作文本,一踏出教室就看見站在那的孫力揚,口氣一點也不禮貌,我幾乎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轉身踏上往三樓教室的樓梯。
  “午休有沒有空?”他這樣問。
  “做什麼?”我還是這樣冷漠回答。
  “嗯,想約你到樓頂。”
  “幹嘛,表白啊?”我剛好轉身踏往更上一層樓梯,瞥眼,居然看見還在底下那層樓梯的孫力揚紅了臉。唉,他臉皮要到哪一年才會厚一點?開個玩笑也能紅成這樣。
  “不是啦,只是想跟你說些事情,你吃飽飯來樓頂好嗎?”他紅著臉卻還是跟在我後頭這樣追問著。
  認識孫力揚將近三年,其實對他認知少得可憐。如果真的硬要問我,孫力揚是個怎樣的人?嗯,我想除了說他是個被我欺負到極點以外,我還會說,他很堅持。從巧克力事情,我就能知道這個人如果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即使表面還是溫溫馴馴,但是絕對絕對不會放棄。
  而現在跟在我身後的孫兄正在示範著以上我所說的特質。
  從一樓走到三樓,轉進辦公室,東西都放在桌上,又回到一樓,他就這樣沉默但是堅持地跟在我後頭。
  “好,我會去的。”我轉入教室以前,我有些投降地回頭這樣對他說。
  他笑了笑,點點頭,然後才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走遠的樣子,順著鐘聲響起來,然後夾雜著鐘聲的是一陣嬉笑聲,我還不及轉頭,就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啊對不……起。”撞著我的人連忙道歉,只是她說了三個字,語氣就由抱歉轉為平冷。
  撞到我的人,是阿桃。而站在她後面的,是剛剛跟她追撞成一團的吳孟鴻。
  “嗯……嗯,阿桃。”我想笑,揚起來的嘴角卻因為站在她後面的吳孟鴻而僵硬。
  “喔。”阿桃迅速低下頭,也是呐呐地應了聲。接著她立即轉頭跟後面的吳孟鴻說了再見,然後轉身從我身邊快速走進教室。
  我僵在原地。拚命告訴自己也轉身像沒事人般走回教室。可是我只能僵在原地。總覺得自己的洋相被前面最大宿敵給看光了。惱恨極了,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惱恨什麼。
  “嗨,愷君。”吳孟鴻忽然輕鬆開口跟我打招呼。愷君?叫得仿佛我跟他有多熟那樣。
  我沒有發言,只是看著他。
  “孫力找過你了吧?”他很自然地說下去。但是我想他應該能清楚感覺到,我很討厭他。已經不是不喜歡了,而是到了討厭這樣的地步。
  我幾乎不用看,就能知道自己在玻璃倒影上的表情是怎樣的僵硬與嫌惡。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麼討厭一個人。幾乎是從腳跟竄上來的討厭。
  “嗯,中午記得來樓頂喔。”他大概看我僵硬到不行,聳聳肩,就在他轉身準備走的瞬間,忽然他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一震,不知道他怎麼也會知道中午的事情。
  我沒有機會開口問,但是我想,即使他依然停留在原地,我也不可能開口吧。
  即使懷疑為什麼連吳孟鴻都會知道孫力揚約我樓頂見面的事情,我中午還是準時赴了約。有些訝於自己居然不生孫力揚的氣,而且打從心底就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不論是什麼原因讓孫力揚跟吳孟鴻說這件事情,他一定有很好的原因。
  或許也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慢慢明白,我在某方面是多麼信賴孫力揚。到了一種讓我害怕的地步。
  中午的時候,我想起阿桃早上冷漠的臉龐,胃口全沒了。把便當塞給上節體育課狠狠跑了操場十圈的沈文耀。在他感激恭送聖駕的眼神中,我走出了教室。
  頂樓,是第七樓。我不知道沒有屋頂的一層樓算不算得上第七樓。
  推開鐵門,我撇了撇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站在樓緣鐵欄前的人,我幾乎不用瞥,就能認出來了。
  “喂。”我走到孫力揚身邊,學他十爪巴住一格一格的鐵欄,沒什麼誠意地開口。
  “你怎麼這麼早來?”他好像早就知道是我了,回頭沒什麼訝異問著。
  “你還不是一樣?”我聳了肩。“所以,大中午把我找來無人的頂樓,不是要告白是要做什麼?”
  他的臉果然沒長進地紅了。“我如果要告白,你會把我從這邊推下去吧?”
  嗯,好,之前有關我說他的臉一點長進都沒有的部分錯了。這孫力揚,不論他臉皮長進與否,嘴皮倒是很明顯成長到欠人修理的地步。
  “我為什麼要把你從這邊推下去?”我不屑地瞄他,“我會叫你自己跳下去,才不要自己動手咧。”
  他笑了出來,點點頭。仿佛像在同意我說的話一樣。
  看他順然的樣子,一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上來。
  我開始覺得慌亂,也不知道亂什麼。只覺得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到底找我上來做什麼?給太陽曬嗎?”我放開其中一隻抓著鐵欄的手,遮著太陽。
  “你去樓梯那裡吧。那裡有陰影,他們應該也快來了。”他轉身一手指了指剛剛我進來那扇門旁邊的陰影,一邊走下樓梯。
  誰?誰還要來?喂,孫力揚你要去哪裡啊?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我在心裡問號著,但是還是乖乖地走到陰影處。唉,我可不是聽他話啊。而是我實在太討厭給太陽曬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5:15

人之初 14

  我蹲著。一陣走樓梯的腳步聲讓我回頭從窗戶看往樓梯。
  “厚,到底要我上來做什麼嘛。”熟悉的聲音傳到我耳裡。
  “你上去就知道了啊。”另一個剛剛才讓我討厭到極點的聲音接著出現。
  逃跑!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個字也在我腦海裡形成。我害怕再看到阿桃冷漠的樣子,也更不想看到她跟吳孟鴻親密的模樣。
  但是我的雙腳像是長了根,即使我想轉身逃走,也動彈不得。
  “到底是什麼……啊!”阿桃跟我一樣,打開門瞬間果然撇了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你看,不愧是好朋友,動作都一模一樣……嗯,好朋友。我想著,瞳孔印著阿桃閃太陽的模樣開始模糊,感覺淚腺的開關忽然被人家打開了。
  感覺似乎夏天,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曾經這樣一起做著同樣的動作。
  所以在阿桃可以說出任何話或者擺出任何嫌惡表情之前,我開始流淚。
  我放聲大哭。
  而在我能告訴自己不要哭,這實在太丟臉之前,我聽見阿桃忽然跑過來,用很大很凶的聲音大吼:“笨蛋,你哭什麼!哭、什、麼!”
  我並沒有機會反駁阿桃,因為下一秒,她抱緊我,也跟著淚流滿面。
  我們兩個就這樣抱著對方一直哭、一直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任由壞掉的水龍頭漏水。
  後來阿桃放開我,從她口袋裡拿出面紙,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還能想到真不愧是文藝好少女,居然還有帶面紙。
  “嗯,我只剩下一張。”阿桃哽著濃濃的鼻音。“我們一人一半好了。”說著,她把面紙順著折線撕成兩半。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聽見她說‘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這樣的問句,我心裡松了很多。好像有什麼東西,又回來了,不再是空空死死的。
  我們各自拿了半張衛生紙,狼狽地擦了眼淚跟差點也出現的鼻涕。然後兩人都像做錯事的小孩,互相低頭看著地上。
  “對不起……”“不好意思……”
  我們幾乎是同時間說的。楞了半秒,我們又同時笑了出來。走至樓圓鐵欄處,我們靠著鐵欄坐了下來。
  “阿桃聽我說……我很抱歉,之前、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
  “別說了,嗯,我都知道。別說了。”阿桃拍拍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都知道,我只是、只是忽然很生氣而已。”
  我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再說下去。我相信阿桃懂得,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從以前就是好朋友。分享過那麼多,有什麼是我們無法互相去瞭解的?
  然後就在我想跟阿桃說那以後我們下課再一起回家吧時,鐵門又開了。
  “喔,你們和好啦!”很刺眼的人跨著大步,好像跟我們有多熟一樣走過。
  “嗯,討厭哪,你偷聽喔!”阿桃馬上站了起來,放開我的手,拉直裙腳,嫩嫩地罵。
  “我哪有偷聽!”“有哪,壞蛋,偷聽我跟愷君說話。”“唉唷,人家是關心你們嘛,怕你們等一下打架起來。”“誰會打架啊,又不像你們男生!”“我哪捨得打你啊!”“討厭啦──”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就開始在頂樓追鬧起來。
  嗯,我還存在喔。阿桃,我還站在這裡。我們前一秒不是還抱頭大哭,不是才剛剛和好而已?這一個月我還有很多話沒跟你說,我們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是不是?不然至少讓我跟你說以後我們下課一起走回家好不好。
  阿桃、阿桃、阿桃--
  我怒吼著,在心裡怒吼著。
  “好啦,愷君,孟鴻有事情要跟我說喔,我們先下去耶,你快點回教室別在這裡曬太陽喔!”阿桃拉著吳孟鴻,在我面前,兩人手牽手。
  孟鴻有事情跟你說。那我呢?我也有事情想跟你說啊!
  “對啊,小心喔,不要摔下去,噗哈哈……”他說著,還笑了出來。
  “討厭啦!說那什麼鬼話!壞死了你!”
  他們嘻鬧著,嘻鬧著,然後消失在鐵門那端。
  我只是僵硬地說好,嗯,喔。
  我多希望,轉身那一瞬間的吳孟鴻,就這樣摔到底下去。摔個支離破碎,摔死,摔光,摔出我跟阿桃之間。
  “張愷君?你、你沒事吧?”
  “啊?” 
  “你要不要過來一點?”他說著,伸長了手。
  我躊躇了一會,還是往孫力揚的方向走去。
  “跟林筱桃合好了嗎?”他跟在我後頭這樣問著。
  我點點頭,“你在外面偷聽喔。”
  “沒有,我在六樓樓梯等著,是看到吳孟鴻跟林筱桃走下來,卻沒看到你,所以……”他替我推開鐵門,讓我先行而走。
  “嗯,我沒事。”
  他跟著我,下了兩層樓,中途兩三個一年級的學妹經過我們時,連忙對著孫力揚問好,學長好、學姊好。
  我不必回頭,就能知道,她們看著孫力揚的臉一定是紅撲撲的。就像阿桃看吳孟鴻那樣。
  嗯,學妹好、學妹好,孫力揚快速地回答,不給學妹問他生日身高體重興趣星座的機會,他兩三個階梯一跳,擋在我前面。
  “張愷君。”他叫,然後用力拉了我,把我拉到轉角。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幹嘛要死啦很痛耶這樣回他,只是看著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5:32

人之初 15

  “張愷君。”他叫,然後用力拉了我,把我拉到轉角。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幹嘛要死啦很痛耶這樣回他,只是看著他。
  “張愷君你怎麼了?”他有些著急地問,恍惚,我想起那年我在廁所裡血流不止時,他在廁所外拚命敲門的情況。
  “你沒事吧?你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痛了很久的眼眶,更痛了。就不清楚是剛剛跟阿桃抱頭痛哭的下場,還是別的。
  “我問你,是你要阿桃上頂樓的嗎?”
  “嗯,我看你們、你們不開心。可是我跟林筱桃不熟,所以只好麻煩吳孟鴻去跟林筱桃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吳孟鴻……可是他們、他們在一起的事情也是事實了,你怎麼討厭也無法改變了,所以……”他說得很急,大概怕我像往常一樣對於自己不想聽的事情撇頭就走吧。
  孫力揚啊孫力揚,他在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瞭解我?
  “張愷君,你別生氣了,要怪……嗯,就怪我吧,我應該直接去找林筱桃,不要透過吳孟鴻的。”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歎口氣,怕我在不說話眼前這傢伙就要叩頭謝罪了。
  “可是你不開心。”
  “我是不開心,可是那是剛剛了,我只是很怕。”我低下頭。
  “怕什麼?”
  “孫力揚,你知道嗎,剛剛我看到吳孟鴻走進來那瞬間,我氣死了,我氣我還有好多話還沒說他來湊什麼熱鬧,我氣為什麼他要搶走阿桃,我氣死了。我氣到我很不得就把他從七樓推下去、推下去!”我憤憤說著,抬頭察覺到孫力揚吃驚的樣子,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剛剛說了什麼去了?
  “好啦,沒事了。你不用那個臉,你說的對,他們的事情、他們之間,已經跟我沒關係了、沒關係了。我不生氣了,也不想管阿桃了。”我說著,然後轉身再度往樓梯走去。
  “張愷君,我不是那個意思。”孫力揚跟在我後頭叫著。
  我再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只是筆直地走下樓。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的,我清楚知道的。但是我卻無法也不想那樣去思考。
  說那些話,與其說是給孫力揚聽的,不如說是給我自己的。
  我只是在說服自己,替自己找一個理由。
  然後孫力揚?他只是剛好,很剛好在我旁邊而已。因此藉由他,我把我說出來的話,變成理所當然。仿佛好像推卸責任一樣,好像把這一切扭轉推卸到他身上,我就會好過一點一樣。
  後來我的確做到的。對於阿桃、對於吳孟鴻,我果然不聞不問。阿桃卻在一陣子以後才慢慢發現到這一點。關於我對於她跟吳孟鴻之間點滴的冷漠這點。
  國三開始,她還會拉著我說些她跟吳孟鴻的事情,偶而會找我哭訴,偶而想跟我分享喜怒哀樂。我想一般姐妹淘應該都會湊在一起說這些悄悄話的。
  但是我做不到。每當阿桃開口想說什麼,我總是會刻意回避。有幾次我甚至直接在她面前說阿桃我不想聽這些好嗎?
  一開始阿桃有些失望,到後來,阿桃也再也不找我說這些事情了。
  我們不再像國二吵架那次般的生疏或者鬧脾氣,但是卻也永永遠遠回不去國一那樣的親密。
  是啊是啊愷君跟我最好了喔!愷君你說對不對啊!
  阿桃還是這樣笑著說,常常這樣笑著說。但是看著我的眼神,卻老是帶了一點受傷。
  我刻意忽略了。糟蹋了哪個孫先生努力想替我恢復友誼的心意,讓哪個桃姑娘熱臉貼屁股,都好,誰要怎麼形容都好。
  在那天,那個頂樓,吳孟鴻硬生生闖進來我們之間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願意去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了。
?

  
  後來我們這樣平靜相處了一陣子。
  不過也一陣子而已。
  阿桃上課不再遲到,也不再拖延作業要我幫她掩蓋。原本以為會這樣平安到畢業,即使對於她跟吳孟鴻之間我無法去接受,也至少不會太過於干擾到我的作息。
  但是這一切到了國三上學期末尾成了空想。
  我開始接到林媽媽一通又通的致謝電話。
  “哎呀,愷君真是謝謝你這陣子都跟筱桃放學後去圖書館看書喔,不然那孩子都不念書。”“嗯,愷君,筱桃這個週末去你家住,真是麻煩你了。”
  圖書館?週末?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不拿著話筒然後說林媽媽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但是我終究堅持住,不但沒有露餡,甚至還能完整與她對達。
  啊不會林媽媽,這沒什麼的。嗯,好,改天我也會去你家玩。阿桃聽電話?嗯,她在洗澡喔,嗯好,那就先這樣,阿姨掰掰。
  掛下電話時,我只知道我全身顫抖。阿桃去哪了,跟誰去哪了,這個週末她到底在誰家過夜,我不想知道。
  幾次過後,我實在怕有天我會就這樣給林阿桃氣到爆血管,但是有鑒於國二那次讓我們差點當不成朋友的爭吵。我在幾次說服自己要心平氣和,心平氣和,終於有能力讓臉色不變身體不發抖地走到阿桃面前。
  “阿桃,放學有沒有空?”
  “耶愷君,放學我得留下來作壁報耶。我想把佈告欄改成冬天耶誕節的樣子喔!啊,那是做雪花用的……你看我還買……”阿桃亮出手上一大袋的材料,一個不小心,還讓一顆保麗龍球滾出來。
  我撿起球,看著阿桃認真翻找袋子裡東西要跟我獻寶的樣子,突然眼眶很痛。“那我留下來幫你,好不好?”
  阿桃倏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然後慢慢抬頭。“真的嗎?”
  我笑了,點點頭。阿桃高興地甩了手上的袋子抱住我。
  有一瞬間,我想到我即將要問她的問題會感覺到心痛。
  看著阿桃哼著小調拾起剛剛被自己丟在地上的袋子,我慢慢走回我的座位。
  整節課我幾乎無法思考,空白地讀著國文課本一直到下課。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意外會留下來做海報的人,除了我跟阿桃和副學藝股長如玉以外,還有其他人。沒有意外的,等到教室人散光以後,興沖沖闖入我們教室的人,剛好就姓吳。
  然後跟在吳後面的跟班,乍看到他時,我有些驚訝,不過沒兩秒也就回覆了。
  那個人,嗯,姓孫。
  孫先生的表情是有些猶豫,阿桃則是大神經地拉著吳孟鴻討論東討論西。至於如玉,她先是走出教室在中庭晃了十來分鐘,等到一台完全違規駕駛的機車闖入校園然後騎士地給了她一桶壁報紙才又緩緩地踏回來。
  我播著保麗龍球製造雪花,邊斜眼看著長揚而去的機車。
  “玉石不進來喔?”如玉扛著大壁報走進來,我停下手邊動作問她。
  “不了,他說要去打工。”
  “他還真敢啊,騎機車到學校來。”我拍了沾滿手保麗龍碎片的手,站了起來。
  “從這裡叫他騎腳踏車到鹽埕區有點殘忍吧?”
  我笑了出來。的確是很殘忍。
  “你跟玉石沒有在一起嗎?”阿桃忽然擠了過來,擠眉弄眼地對如玉這樣說。
  “什麼一起?”如玉攤開壁報紙,一頭霧水。
  “就是……就是……”阿桃在那邊扭捏著,我眉頭卻愈皺愈深。
  我討厭這樣的阿桃。我討厭她把男女之間的關係都用“在一起”下去形容。我討厭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班上一像很好的如玉跟玉石。我更討厭她不敢明目張膽卻老是也用同樣眼神看著我跟孫力揚。
  但是我咬緊牙,不想讓自己張口。我怕話這一出來,會是什麼出人命的難聽話。所以我忍住,故意不去聽他們的談話,只是默默繼續撥我的雪花。
  “就是跟我們一樣啊~”吳孟鴻在那頭也黏過來,一臉噁心巴拉地靠著阿桃
  阿桃臉咻迅速竄紅,推著吳孟鴻喊著討厭哪,你害不害燥啊!
  “沒有啦,我們只是好朋友。”
  “對啊,你們害不害燥啊?”
  我跟如玉同時開口。她的語氣很無所謂的。而我呢,我卻終於忍不住用了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尖酸至極的口氣開了口。
  一瞬間阿桃臉色沉了下來,吳孟鴻也閉了嘴。
  我知道,我又說錯話了。我低著頭,暗罵自己該死。
  “愷君,你快被保麗龍淹沒了。”這時候,孫力揚又披著超人的披風,從那頭飛過來拯救世界了。
  “啊?”我才發現原來在這一陣沉默當中,我的手居然還是持續撥著保麗龍。滿手滿臉幾乎都沾上了保麗龍屑屑,有說不出來的滑稽。
  “哎呀,愷君不用撥著麼多哪。我跟阿桃還沒討論好要怎麼做壁報呢!”如玉笑了出來,走過來幫我拍掉身上的屑屑。
  阿桃也終於緩了臉色,“你跟吃飯一樣,都沾滿臉喔!以後嫁得老公會是大花臉!”邊說她邊幫我拍掉手上的屑屑。
  我只能傻笑,一直傻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5:45

人之初 16

  趁阿桃跟如玉在交換意見的時候,我輕輕走過去到孫力揚旁邊。
  “謝謝。”然後我這樣對他說。
  他放下手邊的工作,抬頭看了我,“你這還有保麗龍。”他抬手,稍微思考了會還是放下,只是指了指我的臉頰。
  我點點頭,“謝謝。”然後我堅持。
  他咧出笑容,“我知道。”
  這就是孫力揚。他不說不客氣,他不說沒什麼好謝的。他說了我知道。
  因為,我也知道,他真的知道。也或許就是這樣……或許就是這樣子,我才打從心裡,如此相信他。
  接下來幾分鐘阿桃跟如玉達到共識,前後共四個佈告欄,每個佈告欄都畫上聖誕樹跟雪人,一模一樣。除了四個有不一樣的景以外。兩雙白天黑夜,分別用積雪跟夏雪來做區分。並且要用皺紋紙貼成立體的樹葉。這樣才會有立體真實感。
  嗯,我覺得蠻不可思議的,不過既然我是義工,也沒多發表什麼意見。
  “上面太高了,誰要上去畫?”我幫忙把皺紋紙剪成一片一片刺刺的樣子,問著墊高腳還是勾不到最上頭的阿桃。
  “孫力上去畫好了。”吳孟鴻蹲在地上看了看孫力揚。
  “你會畫畫喔?”我開始鄙夷。
  “會……吧?”孫力揚搔搔頭,有點無奈。
  他老大帥氣地連椅子都不用踩了,手一伸就拿著麥克筆準備開工。我連忙大吼孫力揚你先給我拿鉛筆,他縮了一下,趕忙換成鉛筆,然後旁邊的人開始大笑。
  十分鐘過後,我跟阿桃還有如玉,看著那張已經快被從黑色擦成灰色的壁報底紙歎氣。不用多說什麼馬上決定把孫力揚換下來,派他跟吳孟鴻掃地。至少大理石不會給他掃得脫一層皮。
  慘慘忙到五點,才把前面兩個佈告欄做完。我拿著最後幾片葉子墊在椅子上努力將他們黏上去。
  阿桃跟如玉則是在用最後時間替後面兩個佈告欄貼底紙。
  兩個男生從之前被我們勒令不准碰任何美術用具以後,就只能乖乖地當地送工具的小弟,現在則是被分發到把教室掃乾淨。
  等整個清理完畢,已經五點半了,如玉下午要補習,先走了一步。跟她在門口說了再見以後,我回頭把剩下的東西塞進旁邊的置物櫃裡。
  阿桃跟吳孟鴻在旁邊收拾書包,兩人邊收拾邊擠來擠去,看得我有些礙眼。我回頭,看見孫力揚坐在桌上也是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們。
  “阿桃我去廁所喔,你等我一下。”我走到孫力揚旁邊拉了拉他,然後回頭對阿桃大叫。
  阿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吳孟鴻身上只是回頭敷衍了我一下。
  我示意孫力揚跟我走,他也乖乖配合。離開教室以後,我回頭對孫力揚說:“等等你能不能把吳孟鴻帶開?”
  “帶開?帶去哪?”他一臉無解。
  “我有事情要問阿桃,嗯,所以……”
  “你們不會又吵架吧?”孫力揚有些擔心地問。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去管她什麼事情,我只是不想要她老是把我當藉口去瞞她媽,你大概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我回頭看著孫力揚。他只是默默點點頭。
  我點了頭,轉身準備回頭走。
  “張愷君,”他叫住我,但是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不是要你不去管林筱桃……”
  我走得更快了。刻意不去聽他接下來說的話。
  保持很好的東西,我想一直保持下去。如此而已。
  回到教室,孫力揚果然用方法把吳孟鴻帶走了。不過我看也不是什麼好方法,因為孫先生幾乎是卷袖子,一臉你不跟我走我就當場在這裡打起來的樣子把吳孟鴻拖走的。
  阿桃先是莫名奇妙看著兩個男生怎麼忽然惡臉相向,然後等她回頭看見我朝她走過去,她也總算明白了。
  “你今天其實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吧?”阿桃走過來,低下頭。
  “嗯,”我拉著她坐在講臺邊緣,“阿桃,我可不可以請你不要用我的名義去,嗯,去跟你媽說謊?我很怕有一天會被拆穿……”
  “愷君你不要生氣,我只是……”阿桃倉皇地想解釋。
  “我知道,你只是想跟他有一點點自己相處的時間,我知道的。我不生氣,我也不會生氣,沒什麼好生氣的啊對不對,這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跟你說,不要用我的名義了。我不會去管你的事,不會去管的。”我擺擺手,故做無所謂的樣子說著,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越描越黑,至少我自己不覺得,但是阿桃的表情卻讓我嚴重想回轉剛剛說的話。
  她聽著聽著表情著急到有些訝異,最後眉頭都皺起來了。
  “愷君,你在說什麼?”阿桃聲音有些拉高,“我以後不會用你的名字騙我媽了。可是、可是什麼叫做我的自由?什麼是你不會管我的事情了……?”
  “我之前跟你說過的,有關你跟吳孟鴻之間的事情,我不想聽也不想問更不會去跟你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所以你不用擔心……”
  “這不是重點!”阿桃打斷我的話,“難道你一點點都不關心我跟吳孟鴻之間的發展?你難道真的不想問週末我們究竟去哪了?你真的……你一點都不關心我了?我以為好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我有些心急地解釋,“但是,我真的不想去知道你跟吳孟鴻之間的事情。不想要你跟我分享,一點都不想。”最後我幾乎是用喊的。
  “愷君……為什麼這麼久了,你都還不能接受我跟……我寧可你罵我,也不要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啊!”
  我撇過頭,看著桌角不想發言。我不懂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好朋友該做的事情。
  我們沉默了會。誰都沒有再開口。感覺時間一分一秒一直走,我想說些什麼,卻始終無法找出適合的文字。
  “我知道了。”後來阿桃吸了口氣,這樣對我說。
  我並沒有問阿桃,她究竟知道了什麼,或者明白了些什麼。她只是給了我個笑,要我收拾書包,然後我們一起步出教室。
  我反鎖了門,很大力地將門扣上。
  砰一聲,在寧靜午後的校園繞了一陣不小的回音。
  我和她一前一後走出玄關,坐在階梯上的兩個大男生看到我們也追了上來。
  十字路口前,我們互相說了再見。
  原本該跟我同路的阿桃轉了彎,跟吳孟鴻往左邊的方向,一條我從來沒踏上去的路走去。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腳步,往我走了三年的右邊踏去。
  孫力揚則是在十字路口的分岔點停留。我不知道他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那時候的黃昏,太陽光這樣這下來。乍看之下,似乎只是很普通的道別,很普通的一條回家的路。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幾個人,甚至包括早就離開的如玉,甚至是從來沒有在這裡出現的玉石,還有那個看起來根本沒煩惱的沈文耀,這時候好似都站在這裡了。全部都站在這個午後的陽光下,然後我們就這樣,再也沒有回頭地,緩緩地,走向屬於自己人生的道。
  而到底有沒有人回了頭,有沒有人做了停留。我不知道。
  因為那日,我只是筆直地往前走,往前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5:58

人之初 17

  說著說著,我似乎總是能說出在我預期以外分外情節。好像玩遊戲支線劇情那樣,不預期的,偶然突發的。
  差別只是在於,遊戲裡好看的動畫、美麗的回憶,總是能在儲存以後,一次又一次回味,人物更是誇張地不真實,死掉了,叫個檔案,就能再來過。
  而我們之間的,他們之間的,死掉的,不論是回憶還是人物,就永永遠遠消失了。
  我再也沒有接過林媽媽打電話來說謝謝我照顧阿桃。
  阿桃紅撲撲的臉頰也似乎開始淡去,我甚至看過她慘白臉龐來上課的樣子。大熱天的,她包著厚厚的冬天夾克。
  阿桃你怎麼了,我還是會問的。嗯,沒事、沒事。而阿桃,卻已經拒絕回答。
  時間來去太快,即使我想後悔也沒有餘地了。孫力揚好幾次攔住我,支支吾吾想說些什麼,但是只要開頭提了吳字,我就拒絕收聽。
  後來連孫力揚都敗給我了。他不再跟我提阿桃不再跟我提吳孟鴻,只是偶而幾次看他好像忽然變三級貧民那樣,早午餐不吃,飲料福利社都不去。
  我想終究是我太遲鈍,是了,是我太遲鈍。
  以為天空晴朗著,萬里無雲,卻不瞭解,暴風雨已經在我身後沒多遠,我卻一些些防備都沒有。
  在阿桃臉色越來越不好,班上風言流語越來越多,我才發現,幾次跟我擦身而過的吳孟鴻身邊並沒有阿桃。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女生。
  他們笑著,說話著,好幾次從三樓往下看,我都以為那跟吳孟鴻在中庭嬉戲的女生,是阿桃。那樣追逐著,嘻鬧著,曾經的。
  但是不是她,因為我回頭,就能看見坐在教室裡面,蒼白像只鬼的阿桃。
  他們是不是吵架了?一開始我是這樣問自己的,我沒有勇氣去問阿桃。畢竟是我自己說過,對於他們之間,我不想再聽到些什麼。
  趁中午孫力揚拎著巧克力來找我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孫力揚,你知道阿桃跟吳孟鴻之間怎麼了嗎?那個長頭髮的女生是誰?學校不是有發禁?”
  孫力揚有些疲倦地把巧克力拿給我,“他們分手了。多多關心林筱桃吧,她現在很需要你。”
  “分手以後才想到我喔,真是夠朋友啊。”我聳肩,低頭翻著塑膠袋。錯過了孫力揚臉上那抹不可思議的表情。
  然後他忽然拉住我,扯了我一下,讓我差點跌倒。
  “張愷君。你還要這樣多久?”他有些沉痛地問。
  我抬頭,莫名奇妙地看他。
  “做什麼啦?”
  “張愷君,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楞楞地說。
  我甩掉他的手,“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是你以前不夠認識我!”
  孫力揚沉默了,好半餉,他舉起手,我當然知道他不會動手打我,所只是倔強地回視他,他看著我,舉起在我眉前的手遲疑一會又放下。
  “你髮夾歪了,”離去前他是這樣對我說的,“多陪陪林筱桃吧。我以前不夠認識你也好,你變了也好,多陪陪林筱桃吧。”
  我把孫力揚的巧克力分了一半給阿桃。
  阿桃只是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
  放學後,我拉著阿桃跟我走回家的路,經過蕃薯老伯那,阿桃堅持不願意走進那攤位,只願意站在離攤位二十公分遠的電線杆下等我。我無奈,只好買了雙份的蕃薯,分了一顆給阿桃。我像以往一樣?開蕃薯皮,邊走邊吃。
  阿桃也像以往一樣,撕開了皮,小口小口吃著蕃薯。
  這是我們將近一年來,又重新一起下課了。阿桃會好起來的,我撇頭看著一路都很沉默的阿桃。心裡這樣想的。我知道她難過,但我也相信,她會好起來的。只要我不提,不提那些過往的事情,她會忘記的,時間會帶走的。
  就如我所說的,我們還小嘛。談什麼戀愛?是不是?想著,我居然有些洋洋得意起來了。
  該死地,殘忍地,洋洋得意起來。
  我就這樣天天伴著阿桃放學,她絕口不提吳孟鴻的事情,我也同樣。只是她依然很慘白,白到一種讓我害怕的感覺。
  班上的流言也越來越大,後來我想不只班上了,學校只要有女生開始竊竊私語,那私語就會像箭一樣,只只往我們三年一班這把心飛來。
  那天阿桃的生日,我拿著包裝紙,還有用大袋子裝的布偶娃娃,還不忘提著塞滿工具的盒子,在午休時偷偷溜進廁所。把自己關在廁所裡,開始研究怎麼把這只娃娃包起來。好不容易把整只娃娃加袋子包在桃色的包裝紙裡,我繼續跟緞帶奮鬥。
  忙著中,我聽見有人進來了,三四個女生。
  “早分手了啦!”他們似乎持續著還沒進廁所前就有著對話。
  “嘩,還虧他們從一二年級開始交往耶。”
  “是啊,不過交了男朋友也慘啦,你看她最好的朋友後來對她怎樣?我總覺得她一臉好像巴不得他們快點分手這樣,你沒看到她最近得意成怎樣子?有這種朋友也可憐啦,聽說她還是聽別人說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被男朋友甩了,真是夠沒良心了。”
  “哇,看不出來耶,我還以為她當了三年班長人緣一定很好,原來這樣自私啊。”
  “哼,當班長了不起啊。功課好就好了啊,抱老師大腿啊!嘿,再跟你們說更大的八卦喔!”
  “她墮胎過好幾次了。”
  “騙人騙人!真的還假的?”
  “當然是真的啊!還是跟我們班的淑芳介紹她醫生的咧。說起來也很可憐喔,一個人去墮胎,嘖嘖。”
  “她好朋友沒陪她去喔。”
  “你白癡喔!連分手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哪可能知道她墮胎啊。而且我看她那種人,如果知道她墮胎了,搞不好還會嫌她髒咧。”
  女孩們來了又去了。
  我用力,用力地緞帶帶了一個蝴蝶結,然後用剪刀,咖擦剪斷它。
  嗯,包好了,可以出去了,是不是?所以,我伸手想把門鎖打開,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是多麼劇烈地顫抖。
  我不知道我是為了故事中那個“沒良心的好朋友”而顫抖,還是為了“女主角”悲慘的命運而顫抖。說不定我只是為了這個包得有些醜的禮物顫抖。
  我只知道我全身發抖,抖到完全無法將那門鎖扳開。最後我也無力去嫌棄那個地板太髒,完全沒有力氣地攤坐在地上。
  我聽見人群近來又出去,我聽見午休鐘聲響了。我告訴我自己要站起來走回去了。
  但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
  後來我再度聽見有人進來廁所,“張愷君?你在這裡對不對?”我還能意外些什麼?除了孫力揚,會有誰知道,有誰去關心我現在在哪裡?
  “張愷君,你在哪間?”他吼著。
  然後我聽見他用腳踹開每扇門的碰撞聲,最後輪到我這間了。
  他踹。鎖上的。所以他踹得更大力了。
  我不知道孫力揚在急什麼,我從來沒看過一像溫吞又或者說緩性的人如此暴力焦急。
  可能是我剛剛把鎖扳得差不多松了,不然就是這個門鎖快壞了。孫力揚居然猛力踹了三四下,門就這樣轟然給他踹開了。
  “阿桃墮胎過?”門開瞬間,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就這樣開口。直覺性的,我知道他能給我答案。
  孫力揚沒有回答我對或者不對。他只是用力抓了我,把我拖出廁所,不顧我大喊阿桃的禮物在裡面啦,硬是拉著我往外走,我掙脫開了,勉強抓了包裝紙的一角,慌亂中把那個禮物扯出來,下一秒,孫力揚的手又扣上我的手腕,接著使命又把我往外拖。中途我腳拐到,手錶被他拉扯脫開,他完全無視,只是拖著我,用力把我往外拖。
  “到頂樓、快點到頂樓。”他吼著。
  “怎麼了?”我看著自己根本已經瘀青的手腕,開始覺得事情不對。
  怎麼應該很安靜的午休,大家吵著,很多人在走廊跑著。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孫力揚的樣子,他嘴角瘀青,臉整張紅了,好像跑完操場十圈又跟人打完架那樣子狼狽。
  他拉著我,往頂樓跑去。我再也不顧手上的疼,隨著他兩三步跨著階梯。
  腳下再度一拐,我站穩了,孫力揚被我這樣一拉卻失去重心,他踉蹌兩步從我眼前摔了十幾梯的樓梯,滾回四樓。
  “孫力揚!”我連忙想沖下去看看他有沒有怎樣。
  “不要管我,上去頂樓,快點上去頂樓,快。”他試圖想站起來,卻又跌倒,最後他揮手著急地對我吼。
  我只是轉頭又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快速地往樓上沖去。
  我氣喘吁吁,中途到五樓半就想停下腳步,覺得肺快爆炸了。但是一想到孫力揚著急的樣子,我還是撐住,直到我抵達七樓。
  然後,我推開鐵門。
  砰一聲,我抓得好好的,死死的,那份要給阿桃的禮物,應聲落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6:08

人之初 18

  “阿桃……你在……在做什麼?”我楞在生銹的鐵門前,有點茫然地問。
  阿桃回頭了。
  在鐵欄那端回頭,透過一格一格分岔的鐵欄回頭。這樣看過去,鐵欄像把她切成好幾塊的樣子。
  “愷君?”她反手抓著鐵欄,身體斜斜地往前,聽到我的喊叫,側過臉回來看我。神情很空洞,很破碎。
  “林筱桃……你,你你在做什麼。快過來,快點過來,你會摔下去的,你知不知道。”我叫了阿桃的全名。認識她三年,除了那年在蕃薯攤前面叫她全名以外,這是我第一次,經過三年又喚她全名。
  看著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這瞬間,這一刻,我才完完全全醒了。
  不管孫力揚口中的我變了也好,沒變也好,那不重要了。我知道了,變的人,是阿桃。那年夏天和我在蕃薯攤前買蕃薯的阿桃,不是這樣的。那年的阿桃有一雙彎彎的月牙眼。總是紅噗噗的雙頰,很可愛,很可愛這樣的。不是現在那雙眼睛空空,臉色蒼白,懸在那像只破娃娃的人。
  天啊,阿桃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了?
  而我到底在哪裡?這段時間我到底去哪裡了,我關心了什麼,我關心了什麼?!
  終於,我像是醒來了一樣,喜怒哀樂都回來了,開始感到害怕,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開始抽走我的理智。之前不知道死到哪裡去的情緒,忽然全部都回來了,也攀到最高點,這一刻終於垮了。眼眶瞬間辣了起來,很久很久沒有掉的眼淚,全部回來。我全身顫抖,伸長右手,一步一步很小心地往阿桃的方向移動,“阿桃,你下來好,好不好,阿阿桃……”  
  阿桃只是回頭看著我的方向,完全沒有一點焦距,雙唇微微張著,像條沒有水的魚,嘴微微張著,掙扎著。
  我想我的眼淚是緒滿眼框了,不然阿桃的身影不會越來越模糊。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睜大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管怎麼酸怎麼澀,都不敢眨眼,我怕我一眨眼,下一秒的世界就會沒有阿桃在裡面。
  我現在知道孫力揚那慌張的神情是為了什麼,學校的躁動是為了什麼。學校叫員警了嗎?電視上會看到的那種消防梯,那種可以接住人的大彈簧床呢?有沒有人可以救救阿桃?
  有沒有?
  我回身抓了禮物,用力拆開,風把包裝紙吹走。大力掐著娃娃,我害怕又哽咽地說:“阿桃你看,我買你最喜歡的娃娃,今天是你生日,阿桃,你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拿著娃娃,我慢慢前進,在距離阿桃一公尺多後面站住腳,不敢再前進。
  “我生日喔……我生日喔……”阿桃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幹啞傳出來。
  “阿桃,你生日喔,你生日喔!”眼眶已經到達盛載的極限,眼淚用飆的出來。我邊用左手大力抹掉,邊伸長抓著娃娃的右手,想讓阿桃回心轉意。
  “愷君喔……”阿桃開口,然後緩緩放掉左手,身形搖搖欲墜。
  我嚇得想尖叫,卻沒有聲音。努力克制卻還是忍不住發出的嗚咽聲飄蕩在這七樓的空氣中。
  不要跳,求求你不要跳。
  阿桃並沒有往下跳,她用著很詭異的速度慢慢轉身,轉身。風很大,她的短髮全部飛揚了起來,然後她轉正,面向我的抓著欄杆。她空空的眼神對上我的,三月不冷的天氣,我卻突然一股寒氣從腳底鑽上來,一瞬間我以為阿桃已經跳下去了,已經死了。而在我眼前,雙眼紅腫帶著血絲,臉上毫無血色的是阿桃的鬼魂。
  “給我看娃娃,給我看娃娃好不好?”她開口,聲音幽幽森森傳出來。
  “好、好……”我幾乎要站不住了,連忙往前沖,墊高腳努力把娃娃從鐵欄頂端送過去。然後趁機緊緊抓住阿桃另一隻握在欄杆上的手。
  阿桃抓了娃娃,就這樣隔著欄杆與我對看著。
  阿桃空洞地看著我,嘴唇顫抖,“娃娃喔……”她說話的時候,腦袋還會怪異的晃,晃,晃。
  “愷君……我跟你說,你不要生氣喔,我墮胎過喔。”她眼神暗了下來,“還不只一次喔。”
  “你這笨蛋、笨蛋!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哭喊著。
  “因為你不要聽啊,”阿桃開始流眼淚,“你說你不想知道我們的事情,你說的啊。你好凶好凶說的,我不敢說,都不敢說喔。我跟吳孟鴻交往,你都不高興了,我好怕,好怕如果你知道我墮胎,會嫌我噁心,嫌我髒,不跟我做朋友。”
  “我……我怎麼會嫌你髒?你這個大笨蛋!”我努力想澄清,不過沒有作用,阿桃黑色空洞的眼,不停溢出水份。
  “你都不願意聽……第一個週末吳孟鴻邀我出去的時候,我沒有想要過夜的……可是那個晚上喔,我們就睡了。那是我第一次喔愷君,我以前沒有跟男生亂來的,你不要生氣。我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吳孟鴻,好喜歡、好喜歡──第一次好痛喔,痛死我了。我都想跟你說,可是你都不要聽──你只要我別用你的名字對我媽媽說謊……你都不聽、都不聽。”阿桃斷斷續續說著,好像在說故事,我卻聽得心快碎了。
  “阿桃你別這樣,你別這樣──”我哽咽拚命搖頭。
  阿桃對於我的話完全沖耳不聞,她幽幽地繼續自言自語,好像要把話說完,好像要把這些話烙在心頭那樣說完。
  “墮胎好恐怖,白色的病房,醫生看我的樣子好像在看什麼不要臉的東西,東西都是用鐵做的,刮啊刮,我第一次的時候還真希望自己就這樣被刮空,刮死掉算了。但是我沒有死掉,死掉的是我第一個寶寶。”阿桃說著,開始顫抖,“好幾個晚上我都做夢夢見她喊我媽媽,然後下一秒溶成血,把我淹沒了,嗚嗚嗚,我殺死小孩了。我好想說給你聽,可是你都不聽,都、不、聽!”最後,她尖叫了出來。
  我害怕到幾乎要暈過去了,除了用力,用盡全身力氣抓緊阿桃之外,對於她的話,她的控訴完全無法反駁。
  “不過一兩次以後,嘿嘿嘿,也習慣了,我還可以躺在那裡想等一下做完手術要吃什麼喔!我還問醫生下次來可不可以打折喔!”說著,她咯咯笑了出來,聽得我毛骨聳然。
  “阿桃,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我用力搖頭,試圖說服她。
  “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錯?”阿桃問我。
  “是吳孟鴻,是他,是他的錯!我早就不喜歡吳孟鴻了,你看,對不對!他是壞人,他害你的,都是他的錯!”我連忙這樣回答。都是他的錯。我把責任往外推,咬死他,是他,都是他。
  說完這些話,後頭突然砰的一聲,我下意識回頭。看見樓梯的鐵門給人踹開,孫力揚跛著腳,一拐一拐沖上來。
  看見我們兩個,他只是一楞,然後對著我們伸長手。
  “林筱桃,下來吧。下來吧。”他堅定說著,緩緩走向阿桃。
  我淚眼模糊看著孫力揚的身影,很感激他在這時候出現,多了一份說服阿桃的力量,我急忙回頭,“阿桃快點過來,來,我扶你過來,不要這樣了,是吳孟鴻的錯,是他的錯,我早說過他不是好人,我討厭死他了,這一切都是他,不是你的錯。你先下來,先下來好不好?”
  阿桃的眼淚忽然就這樣停了,視線也慢慢凝聚了焦點,然後跳過我,對上了在我身後的孫力揚。就在這瞬間,我發誓,我看見了,我看見阿桃的眼神變得很陰沉、很怨、很恐怖、甚至很惡毒。她那樣定定看著孫力揚五秒,又把視線挪到我臉上。
  “為什麼……你總是那麼討厭吳孟鴻?為什麼他全身都不好?只有你的孫力揚最好嗎?”她一字一字很清晰地問我。我錯愕,不知道怎麼好好的忽然又變成這樣的局面。
  “什麼……什麼孫力揚最好,你你胡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還有力量跟阿桃爭吵。
  “張愷君……”阿桃咧了笑,讓我全身寒毛都豎起來的笑,然後她貼近我的臉,好近好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你就是這樣,哈哈哈哈就是這樣,是我胡說,我都胡說。哈哈哈,張愷君,我跟你說,我現在懂了,都懂了。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吳孟鴻的錯──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然後就到此為止。
  我沒有聽到阿桃最後究竟想說這一切是誰的錯。我只感覺到自己被人很大力推了一下,抓住阿桃的手狠狠被人刮出五條血痕。吃痛中,我放了手。  
  等我感覺到曾經抓緊的手再也沒有握住任何東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阿桃,推掉我,放開右手,左手持續抓著那只娃娃,成大字型往下墜,依然帶著那個詭譎的笑,往下墜。
  一股無止盡的恐懼感從胃翻了起來,好像變成千百條蛆,爭先恐嚇在我喉嚨裡蠕動。我卻叫不出來,“啊……啊,嘎……啊……”像要吐一樣,我只能發出沙啞恐怖的嘎聲。我知道我該閉眼睛,可是辦不到,阿桃的墜影像黏在我瞳孔裡一樣。
  “不要看!”孫力揚沖過來,拉住我也差點跟著翻過欄杆的身子。
  砰。
  很大一聲。
  我聽到了,所以我忽然猛然一推,把本來已經緊緊抓住我,硬把我扳向他的孫力揚推開。然後在他可以再度阻止我以前,我低頭往下看,往那片血肉模糊看。
  好醜啊,那是誰啊……我簡直要皺眉了,哪才不是我的阿桃呢。
  詭異的,我的嘴角居然彎了起來,我嘻嘻笑了出來。
  好醜,好醜,阿桃你變得好醜!
  “哈、哈、哈、啊啊啊----”後來笑聲轉為尖叫聲。
  我這輩子,沒有聽過自己那樣叫過。
  “啊----”我扯住自己的頭髮,眼睛離不開那遍詭異醜陋的東西。
  孫力揚再度沖過,他拉住我,似乎對我說什麼,但是除了我自己尖銳的叫聲,我不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什麼。
  怎麼會跳下去了,阿桃你怎麼跳下去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阿桃、阿桃、阿桃--
  我瘋狂尖叫,一點都無法接受剛剛還在眼前的人現在只剩下底下那攤什麼都不是的鬼東西。
  我吼,我拚命吼,我不知道我究竟喊了多久,尖叫中,我失去意識。
  記憶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6:21

人之初 19

  仿佛從冬眠裡蘇醒,等我意識到我還存在著時,我睜眼,才發現我是坐在輔導室。
  老師跟員警在我眼前說著話,我覺得頭好疼。發生什麼事情了?
  阿桃呢?
  啊,是了,她死了,摔得亂七八糟得死了。
  她是當場死亡還是送醫不治?阿桃是用什麼方式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的?是不是有人去把她七零八落的屍塊撿起來然後送去燒光了?不,阿桃怕燙,她以前吃肉羹老愛等到麵線都涼了才願意動筷子,這樣的她怎麼敢火葬?我想,她說不定是土葬了。是嗎?糟糕,我怎麼老是忘記阿桃信佛教還是基督教?她的告別式是和尚誦經,還是牧師禱告?說到告別會,告別會呢,什麼時候舉辦的?我怎麼沒參加到……那、那又有誰去參加了,怎麼沒人跟我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
  “愷君……張同學?”眼前的老師喊了喊我。
  我向他們,至少我的眼神是看向他們的,但是眼裡出現的畫面卻是那天阿桃橫在那裡的模樣。
  她笑著,然後放了手,跳下去。
  然後,阿桃死了。
  我忽然像想起什麼,猛然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虎口附近幾條血痕已經淡去了,卻還是在那裡,提醒著我,是我放了手。
  “愷君同學,那天的事情你還記得嗎?”老師問。
  我盯著那幾條血痕看,然後抬頭,緩緩說:“是我推下去的。”
  “啊?”員警跟老師面面相覷。
  “阿桃是我推下去的。”我重複。是我松了手,是我,我深信不宜。
  老師臉色變了變,拉了員警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一會,仿佛達到什麼共識以後,員警先是憐憫地看看我,然後離開辦公室。
  小小的輔導室,只剩下我跟老師。
  “愷君,老師跟你說……”輔導老師走上前,坐在我前面,伸手握住我的手,“你太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好嗎?就當這一切是場惡夢,回家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嗯?乖,不要想太多,好不好?老師瞭解你的感覺,沒事的,不要想太多了,聽老師的話,好好休息吧,有事情再來找老師喔?”
  我點點頭,起身離開輔導室。  
  走出輔導室的時候,我看見孫力揚遠遠站在那。我轉了身,在他可以走近我之前,上了樓。
  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我努力登記著歷史大考的分數。然後下意識,我收尋著林筱桃這三個字。
  並沒有她的分數。我閉上眼睛,努力去思考,究竟是老師抽掉了考卷,還是這份考卷是在阿桃死後寫的?
  但是任憑我怎麼想,都無法找出正確答案。
  短短的下課結束了,鐘聲響時,我收好了桌面上的考卷,依然喊著起立、立正、敬禮。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就如同輔導老師說的般,愷君,沒事的,不要想太多了。但是我知道,並不是沒事的。我呼吸之間都可以感覺到,明顯感覺到,這裡少了股熟悉的氣息,它讓我知道,有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永永遠遠,不會出現了。
  流言,當然是很大。除了以前那悲情女主角還有沒良心的壞朋友,嗯,我有沒有提過,最近那個沒良心的壞朋友,已經升級到沒血淚還很賤的人。嗯,除了以上這兩個人物以外,我似乎還聽過什麼吳孟鴻之類的,喔,還有孫力揚。
  我看過沈文耀哭過幾次,眼睛總是紅紅的。那陣子他桌墊下有張沒有送出去的生日卡,給誰的?我不清楚。
  事情鬧到這麼大,對方即使有雙父母是什麼家長會會員,一年捐獻個幾十萬的吳孟鴻也罩不住了,他被記了大過,然後退了學。
  當然這是檯面上的處理方法。
  我只知道沈文耀帶著紅血絲的眼睛,領著一群班上的男生,利用吳孟鴻到校最後一天,一群人光天化日之下,半強押半擄人的把他押到了男廁所,連糾察隊都守在門口幫忙把風。
  幾分鐘以後,吳孟鴻用爬的出來。  
  他父母尖叫著要學校負責,要上警察局。校長那邊只是敷衍性地安撫,然後他被海扁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孫力揚呢。嗯,他不姓蘇,所以沒有被海扁。不過,也因為他是吳孟鴻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班對他敵視的態度,是在十公尺外都可以嗅到的。
  其實這些風風雨雨我都沒有什麼印象了。就像我說過的,那天以後,我腦子可以裝記憶的部份,開始停止運作。
  我對外面的事情不聞不問。仿佛死掉的人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樣。
  安安靜靜地,像只遊魂。我從一個“她”變成了“它”。一個有知覺、有嗅覺、有視覺、有聽覺的“它”。這個它存在這三年一班,詭異地存在著。
  我學著輔導老師的話,把這一切當成一個惡夢,睡一覺就會醒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努力睡著,隔天努力把以前的一切當成噩夢,想去忘掉。
  但是班上同學看我的眼神,讓我知道,這一切根本不是噩夢,即使是,它也從來沒有醒過。
  “沈文耀……”有天,我走到我們的體育大股長旁邊。
  他沒有抬頭,只是一直看著國文課本。
  “沈文耀,我跟你說,”我借坐在他前面同學的位子,側身繼續說話,“我不舒服,躲避球可不可不要玩啊?”
  我想沈文耀一定會像以前一樣啊,悲情著一張臉呼喚著班長不行啊我們班就靠你了……
  “隨便你。”啪一聲,他合上課本,用著我從來沒聽過冷淡至極的口氣這樣對我說。
  那語氣太冷了,冷到幾乎將我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凍成冰。我抬眼,楞楞望著他。
  沈文耀摘下眼鏡,也跟著抬頭望向我,然後像似看到什麼一樣,臉色忽有些變,這一變,我幾乎想把它解釋成不忍了。我征征看著沈文耀,希望他能開口說些什麼──
  “張愷君,誰准你坐我椅子?媽的,給你這賤人坐到誰還敢坐啊,幹,我要去換椅子。”班上同學走回來,嫌惡地對我大吼大罵。
  我起身,橫看他一眼,又低頭瞧了沈文耀。
  只是這次,他別開眼,沒有再看我。
  以前那個會跟我大聲小聲,會在我旁邊繞來繞去,跟我像哥兒們的沈文耀呢?有次接力賽跑因為別班女生故意拐倒我,氣得差點沖上去打人替我出口氣的沈文耀呢?我想,他也隨著阿桃跳下去,用另一種形式離我而去了。
  我緩緩走回座位,感覺有人揉了紙球丟我。
  應該是丟錯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三四個女同學擠在我那排的走道,我喊了幾聲借過,沒有人理我。
  就在我想算了繞到前頭去吧時,一個人默默側了身。
  我抬頭看向她,是如玉。
  眼眶辣了起來,我幾乎要哭了。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頭一低,快速從她身邊走過。如玉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繼續和她那群女同學交談著。
  我沖回我的座位,坐了下來。
  我用力用右手指甲刮過阿桃曾經留下印記的左手,努力刮著,直到左手殷紅了一片,幾乎要流出血。
  看吧,我傻傻地小聲地笑了出來。
  誰說是夢?
  是現實。
  我更是大力地抓著我的左手,即使鮮血已經緩緩流出來,即使我深切感到痛楚,我卻無法住手。手疼,心好空。心空到疼痛,痛到我想把心刨出來,揉一揉捏一捏,或者塞近些什麼的好撫平那空到疼的痛楚感。我無法刨心,因此我只好拚命抓著左手。只要左手疼些,再疼些,就可以壓過心頭的痛楚感了。

  我抓著,用力抓著,接著眼淚掉了出來,滴上著我的左手,跟緩緩冒出的鮮血混在一塊。

  那一天,是我記憶以來,在阿桃死後,第一次掉淚,也是最後一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6:36

人之初 20

  從那天以後,我正式變成了“它”。
  其實這樣也有好處。被班上放逐了以後,一切都變得好安靜,我多了好多時間,我開始有能力察覺到很多我以前看不到的東西,開始想透我以前永遠解不開的事情。
  我開始明白愛情是什麼了。我用盡兩年的時間,去猜、去研究阿桃當初喜歡上吳孟鴻那樣的心情,現在全部明瞭了。
  愛情就像老師跟師母一樣每天一起上下班,像阿聰跟阿麗那樣上課傳個紙條,走路故意去碰到對方然後怯怯笑著,臉紅著;像隔壁班男生明明想追雅芳,卻每次看到她都還故意別過頭去;像上次別校的混混來我們學校尋仇,只為了他的女朋友跟人跑了。
  這些就都是愛情。
  然後像阿桃那樣的,不顧一切,一頭栽進去,豪不保留,傷痕累累,最後支離破碎。
  那樣就是愛情。
?

?
  “愷君,這些,給你……”我不知道孫力揚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前面的。他拿著一袋巧克力要給我。我抬頭看他,我想我眼神一定很空,不然他不會有那樣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沒有接過巧克力,任憑他拿著。
  離阿桃跳下去也過了將近三個月,而這是這段時間我第三次生理期。孫力揚明明知道我們班上的人多恨他,他出現在我教室前面有多危險,但是他還是依然送我巧克力,加上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了。
  我沒有拒絕他的巧克力,至少前兩次沒有。沒辦法,有人死了,我的經痛並沒有這樣而停止。因此我很賤,很不要臉地接受對方的東西。
  很賤,很不要臉,不是我自己說自己的。我只是借用了這兩個多月同班同學形容我的語詞。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死掉了,而不是這樣仿佛被當作不存在地生存著,至少這樣,我就不必聽到他們那些難以入耳的咒駡聲──
  或許我真的很沒用吧。
  我隨著他們罵我,罵我是內賊,罵我不要臉,罵我見色忘友,罵我阿桃剛死沒多久,我就忘了誰是我最好的朋友,罵我根本就巴不得阿桃死掉,因為阿桃比我漂亮,心地比我好。我以前跟阿桃在一起,只是想學她,只是忌妒她。
  她們說了好多、好多。多到聽在我耳裡,?/SPAN>i愷君好像變成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個體。
  還是說,其實這個才是真正的張愷君?只是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而已?
  不論我是哪個張愷君,我知道,在團結的三年一班裡,張愷君像是只往外牆延伸的樹枝,很惹人厭。
  甚至到了最後,我這班長的起立立正敬禮都沒有人要遵從了。聽說班導和輔導老師商量之下,打消了要撤銷我職位的念頭,他們說,反正她夠可憐了,剩下幾個月就畢業了,別刺激她了。
  我沒有一點點想解釋的理由。被排斥,被討厭的感覺應該是很強烈衝擊到我的,因為我知道我很難受,難受到想消失。想學阿桃那樣,從樓頂摔下,狠狠地摔下來。
  詭異的是,即使這樣難過,回家翻翻以前同學遊園會,校慶,校外旅遊的照片,我除了感覺那些東西離我很遠很遠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感覺。這個詭異的“它”,仿佛什麼知覺都還在,卻也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而我就這樣,用著這樣詭異的型態行屍走肉著。
  阿桃走了以後,沒有人會跟我通電話,沒有人會跟我去福利社買東西,沒有人會在週末下午跟我去逛街。我知道我變得很寂寞很寂寞,但是即使這樣,很痛苦地班上存活著,我還是從來沒有辯解過什麼。
  以前我想看阿桃會超越我到什麼地步,如今,我是連她都看不到了。
  這樣的念頭讓我害怕。
  愛情,是不是就是要像她那樣?
  我抬頭,看了孫力揚。恐懼的感覺越來越大。孫力揚呢?我跟他之間的平衡是不是已經在一刻破壞了?我回頭,眼裡有著班上同學一張又一張冷漠的臉,酸氣沖上的我眼。
  孫力揚喚醒那些冬眠掉的感覺,這瞬間,他們仿佛都回來了。我開始感到劇烈的痛苦,我心好痛,痛到幾乎無法呼吸。我好怨,好恨。我恨我現在的自己。
  不該是這樣的,三年,這個班級陪我走過三年。為什麼會是這樣結尾?
  三年,我的三年,我的三年,誰賠我著三年來?我好生氣,阿桃跳下去了,也帶走這些人。阿桃,你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讓我陷入這樣的慘景?一瞬間,我幾乎要怪罪起阿桃了。我傷心,真的好傷心。

  我回頭,再次瞧見孫力揚。
  猛然間,我腹部一疼,好像回到三年前他的第一計躲避球,再一閃,是阿桃拉著我去買地瓜的樣子,然後沈文耀跑來跟我哀歷史分數再偷偷給他兩分,“班長、班長”,同學這樣叫我。
  一切都沒有了。
  這六個字打入我腦海裡時,我正伸手要把巧克力接過來。
  然後,一切都沒有了。
  所以,我征住,我好孤單,真的好孤單,我快支持不住了,我好想抓住現在就站在我前面,這個唯一沒有離去的人,我好想抓住他,抓住他開始嚎啕大哭,告訴他我好害怕。但是一個聲音冒出來,她冷靜、細細地告訴我:都是他的錯。
  如果那年夏天,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帶著吳孟鴻出現,一切都不會發生。
  都是他的錯、他的錯!
  “愷君……”孫力揚無視班上同學已經圍在教室窗戶邊,準備要揍他的眼神。可能感覺到我臉色的慘白,他非常擔心地搖了搖我,“你不要這樣,我會擔心的。”
  我看著他、看著他,然後聽見一個似乎不是我會發出來的音聲,“都是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眼眶完全泛紅,手緊緊握拳,全身顫抖,心好痛,胸口好痛,好像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愷君?”孫力揚征住,拉住我的手有些僵硬。“我、我怎麼了?”
  “都是你……都是你……阿桃墮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喃喃問著,用我身上最後一股力氣。
  孫力揚有些不解地看了我,“是……是我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我開始哽咽。
  “我有試過要跟你說,愷君,我有試過……可是……”
  “不要跟我說可是!可是什麼?可、是、什、麼!”我用盡力氣大吼,登時班上同學全部安靜下來,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6:59

人之初 22

  “張愷君,你……”孫力揚似乎嚇到了,他楞住,好半餉都沒有開口,最後他深呼吸,“我們別說這些了好不好。林筱桃走了我也很難過,你別這樣,振作……這些東西你拿回去吧,我知道你們班上的人不喜歡我,你快拿去,免得他們誤會又為難你。”他這樣說著。
  瞬間我一股酸氣沖上來,我幾乎要哭了。但是我壓制住了,或者說另外一個我,強迫我自己壓制住。“誤會我?為難我?他們全部都‘討、厭’我了啊!討厭我了啊!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怎麼發生的,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啊孫力揚,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得我現在變成這樣子……變成這樣子……”我大吼完之後,我再也沒有蓄過眼淚的眼眶開始不爭氣地泛紅,然後下秒我放聲大哭了出來,哭得七零八落,眼淚像是不要錢那樣拚命掉下來。
  “你不該上來頂樓的,你、你你不該上來頂樓……那天如果你沒有上來,阿桃阿桃不會跳下去……我、我不會變成這樣。”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心底總是有個小聲音告訴我,事實不是這樣的。
  但是我辦不到,我還是可以清楚記得那天阿桃原本已經安靜下來,可是卻又再看到孫力揚那瞬間變得瘋狂。瘋狂到她抓傷我的手,那樣亦然決然往下墜。那些影像太真實了,真實到這一瞬我幾乎可以大喊啊我終於明白。明白阿桃為什麼會選擇跳下去了。
  因為是你啊,你啊!孫、力、揚!你推開頂樓鐵門那一瞬間,就把阿桃推下去了。
  我幾乎要相信這一點了。
  我無法冷靜思考,思緒好亂,我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對的,哪個是不對的。
  我只能用殘破又可憐的聲音哭訴著,聲音之大,讓班上同學都聽見了。
  隱隱約約,我感覺到,我似乎是故意的。即使自己還無法清楚這一切是否是真的,我卻已經下意識相信它,並且在腦袋可以運作前起動了防衛系統,因此不由自主拉大聲音,故意這樣說。故意把這一切都推給孫力揚。
  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孫力揚站不住了,但是他卻硬撐著沒有離開,強硬地,再度伸手,想把東西塞到我手上,但是我硬把手抽了回來,啪一聲,整袋的巧克力掉在地上。
  孫力揚楞了一下,馬上彎身把散在地上的甜食一個,一個撿回袋子裡。
  我看著他蹲在我前面撿東西的樣子,忽然之間覺得很恐慌,很想趕快抹幹眼淚,彎下身跟他說對不起,但是我沒有。
  “愷君,不要……這……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哽咽,是不是有眼紅,甚至是不是哭了。
  “我討厭你!”我並沒有打住,我哽咽地再度開口。
  他楞住,完全楞住。
  “我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我躲在角落哭泣著,但是更大的另一個我正在用前所未有平靜的聲音說話,“我、不、要、再、看、到、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孫力揚就這樣蹲在地上,一直蹲著。然後他站起來,拿著那袋巧克力。
  微小的我喊著對不起,對不起,孫力揚對不起,但是冷酷的我卻站在那,拍拍手,叫好著,對,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們變這樣子。這幾個月來我們受委屈了,根本不是我們的錯,是他!
  孫力揚看著我。
  他一直看著我,似乎承受很大打擊卻還是要站起來那樣倔強看著我。好像很努力想從我眼裡看出一絲什麼一樣,一直看著我。
  “這些,你拿去吧。”我想他失望了,因此他垂下眼,只是再一次很堅持地把東西交給我。
  我只是看著他,沒有動作,沒有表情,什麼都沒有。僵持了一會,我伸出手,他把袋子放在我手上。微小的我想緊緊抓住,但是那個冷酷的我操縱了我的行動,她對我喊著,不准接。因此我沒有把袋子抓住,只是在它碰到我手上的時候又一松。
  整袋的東西又掉了滿地。
  陪伴我將近三年的巧克力酥片,散了滿地。
  孫力揚這次沒有再彎身,他只是由高往低看著我,然後鐘聲揚起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從我身邊緩緩地走掉。
  經過我側邊的時候,他轉了頭,沉默中他看了我最後一眼。他是真的受傷了,或者說,絕望了。他看著我,定定看著我。最後他回頭,這次他沒有再回頭,比直地走開,遠遠地走開。
  等到孫力揚完全消失在走廊之後,我才轉身。看了全班依然楞在那的表情,我面無表情地抬腳,踩過了滿地的巧克力酥片,走回教室。我走得好直,腳步好正。但是心卻一抽一抽的,四肢都不是我的,好像我被綁上了線,變成木偶,悲哀的是,這個操偶師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老師來的時候,我聽見自己響亮的聲音喊著:“起立”“立正”“敬禮”,全班依舊沒有什麼人理睬我的口號。
  我卻沒有往常那樣難過了。
  因為我知道,這一切是誰害的了。
  而人是可怕的,找到了藉口推拖責任,一切變得好像什麼都無關緊要了。
  所以,即使這次,還有直到畢業前很多次的起立立正敬禮依舊沒什麼人要理睬,我卻再也不會眼紅,或者難過到想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只是拚命去想著,都是誰的錯,都是誰的錯,都是誰的錯……
  最後,我到底傷害了誰,到底誰要背負這個罪,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也沒有力量去搞清楚了。我太急於去為自己的傷口找帖良藥來醫治,以至於我到底用了誰的心、誰的淚去做藥引,我都管不著了。
  國三這一年,我從那個七樓推下去了好多人。先是阿桃,接著文耀,然後如玉,最後全班──繼著些人之後,我還間接或者說直接推下了最後一個人。但是對我來說,這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了。反正,我已經眾叛親離到一個程度,應該說,眾叛親離到──不能再更糟糕的程度了。
  夏天來了,我的一切卻都緩緩冬眠去了。
  孫力揚,最後一個被我從七樓推下去的人,也是消失最徹底的人。他不像我們班同學,不像文耀,不像如玉,還會在我眼前經過;他像阿桃,蒸發了。或許也就像我之前說的,孫力揚一直都把我的話深深聽進去。所以,就這樣了。國三剩下那幾個禮拜過去,聯考也過去了,甚至連那炎熱的夏天都過去了。
  他真的就這樣完完全全徹底消失在我眼前。
  我再也沒有見過孫力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7:17

人之初 22

  我是來這裡同你說一個故事的。
  說個有關我,有關他們,或者說,有關我們之間的故事。
  也如同我所說的,我一直希望,這個故事可以長些,或者我可以憶起多一些。但是記憶,在某天就中斷了。
  等我把這個故事說完,我才發現故事裡,有好多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頭緒,甚至有好多消失的片段。而到底那年發生過的一切,哪些是事實,哪些是虛擬。又到底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我一直到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分清楚。
  又或許說,早就在那年我伸手推下那麼多人以後,我就已經失去分辨是非真實的能力了。我所剩下能做的,就是用我破碎殘缺不齊的記憶,用我扭曲幾乎到噁心地步的思緒去把這個故事斷斷續續說出來。
  有人說,把事情說出來會好些的。這點,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故事說完了,但是每年天氣轉熱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好些。
  我清楚明白,不論我將這個故事說幾次,不論我怎麼矯正那時候那個扭曲的自己,不論我怎麼努力用旁人的眼光去下注解,這個故事,發生過的,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完全不重要了。
  我只是來這裡同你說個故事而已。她的、他的,我的,我們之間的,早就在那一年結束了。
  全部,都結束了。  
  
                           ──人之初 第一卷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7:46

人之初 第二卷

人之初 第二卷 23

  我用著可說是低空飛過的成績,意外地考上了高雄女中。
  其實對我來說,不論考上哪都好,只要能離開我們國中的高中部,不論考上哪,都好。但是鄰居們可就不這樣想了。放榜那幾天,“張太太你家女兒真是品學兼優,乖巧又厲害啊”之類的客套話綿綿不絕地強力播放了好幾天。
  我當然能看出父母眼中的快樂以及驕傲,但是這些東西對我來說,變成了既噁心又想逃避的惡夢。他們越是提到品學兼優,越是提到雄女兩字,就只更清楚地提醒著我自己,似乎除了這些特質以外,我再也什麼都不是。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吧
,我想。因此,我用著八月剩下的最後幾天時間,無聲地將國中所有一切用品用盒子裝好,關進了衣櫥最黑的角落。
  我告訴自己,那一切都是過去了,如今我像條脫皮的蛇,把那曾經噁心詭異的外表蛻掉了。但是我避免去照鏡子,因為我自己明白清楚,鏡子裡的我,會是那個一模一樣的張愷君。什麼,都沒有改變。
  高中新生訓練的第一天,我成了全校的焦點。我想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開學第一天就被教官盯住的學生吧。原因無他,只因為我穿了便服上學。
  其實也不是像大家口中所說的,每年學校都會出幾個獨領風騷、特別出鋒頭的學生。我只是很單純把國中的制服全部收了,然後再也不願意去動那箱被我捆得亂七八糟,只差沒有貼上幾張符咒鎮壓的盒子。
  很意外地,教官除了輕聲細語地提醒我下次要穿制服以外,沒有嚴厲地責罰。在她的提醒以及微笑中,我點點頭轉身往我班上走去,邊走我邊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還記得國中的時候,男生頭髮長些,就被訓導主任拎去剃個大光頭,運氣好些,挨幾下藤條跑幾圈操場也是免不了的。
  沈文耀總是遮遮掩掩,怕被導師們抓包發現自己最愛的中分的樣子,此刻清晰無比地浮顯在我眼前;導師們一臉你們這些國家敗類的表情,鄙夷地看著某些所謂“牛頭班垃圾”的眼神,也忽然都在我眼前浮現,然後下一秒,高中新教官那微笑提醒我的樣子蓋過了一切,就是這一瞬間,我噁心到幾乎想吐。
  一張成績單、一身制服、一張學生證,就蓋過了我真正噁心的本質,蓋過了一切該死的過去。
  原來這就是好學生的特權。
  那既然這樣,我就這樣扮演我該演的角色吧。反正對於什麼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來到這高手雲集的地方,我也有心理準備要寂靜三年。反正再壞也不會比國中壞吧?
  有時候我會這樣安慰自己,瞧瞧手上的疤,然後告訴自己,你瞧,這樣你都熬過來沒死掉了,還會有什麼走不過的?所以壓力很大,或者心情很不好時,我會拿起刀子,一刀又一刀往那舊傷疤割。因為我總是怕它淡掉,怕這教訓會被我遺忘。我深信,只要我能清楚記得這個痛,把那個感覺日日夜夜琢磨在心裡,就沒有什麼可以比這個更痛了。
  正式開學,老師依姓名安排了座位,我環繞班上,再次確定沒有我認識的學生。像是松了一口氣,我規矩地把書包吊掛在桌緣邊,然後安安靜靜地縮在第三排倒數第三個座位。安安靜靜地,安安靜靜地。
  班上開始選幹部了。然後我聽見老師說要提名。
  同學誰也不認識誰,老師笑著說沒關係,就依第一印象選吧。看誰給你們的印象最深,就提名誰。我對這一切完全不熱中,班上同學卻立刻熱烈地你瞧我、我瞧你,像玩猜猜樂一樣選著心中印象最深刻的人。
  我拿起隨堂測驗紙,完全沒有思緒地開始亂畫,用力一圈又一圈畫著。選誰都好,跟我一點也沒有關係的。
  那個沒穿制服的女生
  我繼續一圈又一圈拿自動鉛筆用力地畫著。
  對,就是在第三排倒數最第三個座位的……
  我還是一直畫著圈圈,直到旁邊的人喊了喊我。
  “喂,你被提名了耶,你叫什麼名字啊?”
  “啊!”我猛然醒來,啪一聲,筆芯硬生生被我折斷,我抬頭才發現全班幾乎都盯著我瞧。
  “張、張愷君。”我回頭,然後盯著黑板,瞧導師一字一字把我的名字寫在班長候選人的旁邊。
  我頭皮一陣發麻。
  班長、班長──
  細細小小的聲音在我耳邊出現,真實得差點令我尖叫。我下意識抓住自己的左手,讓指甲深深陷入肉裡。然後我茫然地看著當導師喊著投給張愷君的舉手時,幾乎全班都舉起來的手。
  我好害怕。真的。這樣的情景太過熟悉,仿佛又回到國一第一次選幹部時,我也是那樣莫名其妙被挑上,然後一當當了三年,然後被全班排擠,然後……
  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圈起我的名字,宣佈第一學期班長是張愷君。我只覺得一陣寒從腳底竄起來。我眼前瞬間浮起了我接下來三年的情況,那樣詭譎恐怖地跟國中時期重疊。
  我想站起來大吼我不要當班長。
  但是我並沒有出聲,我只是用力、死命抓著自己的左手,要自己靜下來,靜下來。
  下課後我逮住了那個提名我的女生,用著極為苦惱的聲音問她,為什麼要提名我呀?
  她只是笑嘻嘻地說:“因為我覺得你很與眾不同耶,居然敢在新生訓練第一天就穿便服,讓你當班長,我們班一定會很出風頭。”她說完,旁邊圍著我們的同學都紛紛點頭。
  我啞口無言。
  是啊,的確會很出風頭。你要不要知道給我帶過三年的國中班最後是怎樣出風頭的?有人從七樓跳下來耶,咻,碰,然後摔得開花喔。
  我苦笑了出來。
  幸好後來我只當了一任班長。老師不再像以前那樣任任欽點,反而規定幹部不可以連任,讓大家都有個機會。
  總之新學期開始,我安安靜靜認分地當著我的班長,沒有人刻意排擠我,跟同學也都有話聊。即使我不愛說話,變得完全不像以前那個健談的張愷君,可是卻沒有人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妥。他們不認識以前的我,只覺得現在這個班長張愷君,文靜謙虛、說話不大聲、做事認本分,更不會挾著自己的班長頭銜鄙夷同學。
  原本以為功課中等會讓這些資優生瞧不起的我,反而因為擔任班長一職,做得有模有樣而得到同學的信賴。
  我就這樣,穿著白上衣、黑裙子,出奇平順地在這裡生存了下來。高一過去了,高二來了。
  我還是這樣安安靜靜,某方面我幾乎要相信張愷君就是這樣安靜內向的小女生了。只是我清楚知道,我不是這個樣子。現在的我,有些部分是生病的。但是我無法說明白,到底是哪裡病了。
  我能記住關於國中的事情越來越少,夢見他們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說實話,我幾乎都要忘了以前的事情;應該說,是我想不太起來了。左手的傷疤沒有減退過,一直在那裡提醒我,但是我還是慢慢忘記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這樣的現象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每天上課,我安靜地聽課、抄重點、畫紅線。我想我從來沒有這麼專注上過課,每次看見老師瞧著我時露出的滿意笑容,我就想拿出一面鏡子,好好瞧瞧自己認真的樣子,是不是真的那樣惹人憐愛。如果是的話,是不是以前的我認真一點,或許有些事情就會不一樣?一想到這裡,我轉移了注意力的思緒就會在這一刻暫停,然後我又會眨眨眼睛,要自己豎起耳朵,聆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8:09

人之初 第二卷 24

  時間過得很快,掙扎過了幾次期中考,幾次期末考,還有那綿延不絕的小考後,我升上了高二。腳底下踩了一群學妹的我們,生活中除了考試及尊重學姊以外,終於多了一些讓我們轉移注意力,或者說值得驕傲的事情。
  不過除去多了學妹這一點,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我換了教室,位置高了層樓,但是那窗戶還是一樣地高、一樣地寬。正正方方的,一個一個連成一面牆,把我們跟外面的世界隔絕。
  窗框像畫框,圈住了一塊一塊不一樣的圖畫,有時候我會這樣覺得。高了一層樓,角度變了些,景物卻都還是一樣的。一樣的樹、一樣的中庭,從三樓這個距離看見的,都是黑白色的人群。有時候看久了,我幾乎要認定這是一幅永恆不變的畫面,直到偶而,不必穿制服的老師們走過,打破了不變的規律後,我才會猛然想起,啊,世界還是在改變的喔。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個畫面我記得很牢,比什麼都記得清楚。即使同學都說我們像是被被關在籠裡,引頸期盼外頭天空的鳥兒,我卻因為能隔著這樣一片“透明”牆,安全地往外看著那個幾乎不變的世界而感到安心。放學鐘聲響起,她們口中的稍微自由的時間來臨了,我卻感到懼怕無比。踏出教室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反差呀?我也不知道。
  後來我才明瞭,那個時候開始啊,我就跟大家不太一樣了,好像我身上的什麼部位慢慢化膿。一開始沒感覺的,它是個不痛的傷口,直到那個傷口開始腐爛,我聞到那股難以入鼻的惡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某部位已經爬滿了蛆。
  回天乏術。
  不過那陣陣腐臭味是等到我離開這些畫框時才竄入我的嗅覺裡頭的。
  又或者其實它們早就彌漫了我整個嗅覺神經,只是我渾然不覺?
  我怎麼會知道。有些事情好像永遠都沒有答案一樣,所以我繼續埋頭寫我的筆記、念我的書,然後來到高二寒假。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8:25

人之初 第二卷 25

  高二寒假的時候,大家忙著排演大露營時所要表演的節目。大家忙歸忙,卻都很期待那天來臨,累慘的表情還是遮掩不住期待的笑容。
  雄女三年很苦悶喔。隔壁桌的小光總是這樣說。好不容易等到高二這唯一一次可以跟同學(重點是隔壁校的男同學吧)歡樂露營的機會,當然要好好把握、好好表現。
  其實我可以瞭解她的意思,當其他男女混班高中的學生們可以追著籃球校隊的男生,或者跟隔壁街的玩伴青梅竹馬甜蜜地上課,跟同班同學曖曖昧昧心花朵朵開的時候,我們這清一色女孩的學校顯得苦悶多了。
  小光說她希望能在出社會、在上大學前,在愛情為了現實而複雜變質之前談場“沒有煩惱的純純的愛”。那種手牽手蓋棉被純聊天的那種喔。她特別強調,然後全班同學幾乎都點頭同意。
  我沒有什麼感覺。
  只是隱隱約約回憶起,仿佛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說過有關純粹愛情的無憂年歲,但是那個人最後去哪了?我忘了,或許不是忘了,而是不願意想起。
  所以我沉默,不論愛情是可以單純無雜色的,還是複雜變質的,我覺得我身體內能體驗愛情的那一部分,早就在我身體裡失去它原本該有的功能。
?
  露營是在寒假完後的第一個禮拜。寒假那幾天下著雨,來了個寒流,大家裹得跟狗熊一樣,冷到牙齒發顫。大夥邊排演邊在心裡祈禱,露營那兩天千萬不要下雨。而好險,雨下到了星期日,居然就在大家想說沒救了,準備把雨衣也塞進行囊裡時,那夜放了晴。
  隔天推開窗戶看見很亮的太陽,還有許久不見的藍天,我能想像大家臉上歡喜的樣子。
  媽走進我房間也跟著呼口氣:“真好,放晴了!這樣露營就有趣多了。”
  我只是背著媽嗯了一聲,並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
  我拿了行囊,讓媽用摩托車帶我到學校,然後回頭跟媽揮別再見以後,我走向那群嘰嘰喳喳掩不住興奮的同學堆,一轉眼,我就融入人群裡,分不出誰是誰,又和誰有什麼不一樣。
  集合完畢後,我們來到了澄清湖,展開兩天一夜的兩校露營聯誼。
  其實露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現在也記不清了。不知道為什麼,照理說在高中這樣苦悶的生活裡,能忙裡偷閒輕鬆上兩天,對我們來說,應該就像是在一片灰黑圖畫中很顯眼很亮麗的突兀色彩,應該要記憶深刻。可是對我來說,這一筆卻只是整片灰白圖畫裡的另外一塊灰白方格。既不顯眼,也不深刻。
  若不是期中考後的那個紅樓會,我幾乎都要忘了有露營這回事了。
  那天熱熱鬧鬧的,學校開了大門,同學說像探監,然後被旁邊的導師敲頭。雄中的男生們頂著大太陽,手上捧著一杯杯的珍珠奶茶,有些害羞地透過門口糾察隊把這一杯杯愛心,送到自己在大露營時所認識的心儀女孩手上。有些敢死隊則是臉紅撲撲地直接闖到女生教室,把奶茶往桌上一擺,然後一臉尷尬卻又要裝得無所謂般走出去,只是踏著威風凜凜步伐的男主角,在身後傳出一片女生的訕笑跟竊竊私語聲後,立刻變得像夾尾巴的小狗,淩亂狼狽逃跑。
  這場鬧劇大家愛看,女生們笑著鬧著,露出一臉我才不在意有沒有人送我奶茶學業最重要的巾幗風範,可是當有人桌上奶茶一出現,萬千豪氣立刻瞬間消失,每個人都一副小女兒心態,扭扭捏捏、臉紅還要故作矜持裝作毫還不在意的高難度臉部表情讓每個人頓時成了最佳演員。
  我看著同學扭捏的樣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這樣的情景,老實說我還沒瞧過。很久以前,甚至不過就是幾天前而已,男女之間的互動都仿佛會遭天打雷劈似的。國中時期即使瞧過這樣扭捏、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曖昧情景,也都是檯面下的。那時候似乎連喜歡是什麼,都還沒有人能準確說得好。而現在,我第一次如此清晰清楚地看見整個學校淹沒在一堆粉紅色的泡沫、一顆顆純純愛心裡頭。
  隨著上課的時間到了,再好看的戲也要下檔了。有些男同學送完飲料還捨不得走,不顧教官的黑臉,在中堂由下往上癡癡地望著樓上的吾愛。莎士比亞的樓臺會,現在擴大演出。
  教室太熱鬧了,看完一陣子戲就嫌悶,我起身趁著人多場面混亂,成功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下了樓。我一個人到處晃晃,繞了幾圈學校,然後在午休時間快要結束時閃進了廁所。
  其實對於自己桌上空無一物,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我的感覺。我並不是完全死掉的人,糟卻也糟在我還有一半是活著。因此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沒感覺,還是有失落感但是被我強壓而下。
  對於我自己本身,我像在看鏡子般,裡頭那個人是我,我卻只能看著,看著她好似坐在那頭面對我微笑著說,猜呀猜呀猜猜我在想什麼那般,我不喜歡玩猜謎遊戲,因此我懶得,也無從得知自,己或者說鏡子裡的那個她的感覺。
  算了。我常這樣想。然後漸漸變成習慣。
  廁所裡頭擠滿了學生,大家縮在一起講話,拚命壓制又無法阻攔的笑聲洋溢在廁所裡。當然似乎也有幾個沒等到意中人的同學,跟著幾個死黨在角落偷偷拭淚。
  上完廁所往教室的方向走,才一踏進門就聽見同學們捉弄的笑聲:“喔──女主角回來啦。”
  我莫名其妙。“怎麼了?”我問大家。
  她們只是掩嘴微笑,然後眼神一致地往我桌上看過去,我隨著她們的視線轉頭,看見一杯珍珠奶茶四平八穩地坐在我桌上。
  那杯奶茶看起來在那好一陣子了,杯身因為受不了中午的溫度開始冒水,水滴貼著透明咖啡色的塑膠杯緩緩滑落。
  “愷君也有奶茶耶!哈哈,你一定知道對不對,所以偷跑!”同學們湊上來調侃我。 
  “我不知道哇。”我往椅子上一坐,無辜表態。
  “騙人啦。”同學們七嘴八舌,“不過我們也沒看到男主角就是了,他好像是托糾察隊拿上來的。你才剛走奶茶就到了喔!”
  我盯著那杯奶茶,實在想不出那兩天的露營我跟哪個男性動物有什麼交集了。在同學眼裡,我一直是個害羞內向、恐怕還會被人認為是有著跟男生牽手就會懷孕觀念的女生。而的確我的表現也是。我並不排斥跟男孩子在一起玩,但是我跟他們完全像是沒有交集的平行線,既不會給他們臉色看,也不會對他們輕笑。像只洋娃娃而已。這樣的態度,使得男同學們通常只會跟我友誼示好,然後立刻餓虎撲羊地往我旁邊的女同學進攻。
  這樣的我,會是哪個眼睛有問題嚴重需要醫師檢查,不然就是記憶功能開始退化的男同學願意送上奶茶?
  好歹一杯也要二十元吧。
  我想不透,實在想不透。
  “愷君快喝啦,不冰就不好喝了喔!”同學三八地鼓吹著我喝下愛的奶茶。
  我無法拒絕她們的三姑六婆,只好湊上吸管,啜了一口溫度有點提升的飲品。
  奶茶似乎加了太多奶精,牛奶味道很重。
  這種感覺很熟悉,我閉上眼睛,似乎看見了那年那罐退冰的牛奶,還有一朵模糊的小黃花在誰的手上又遞到了誰的手上。
  那瞬間我眼眶霎時辣了起來。
  但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應該連一秒鐘都不到。我再度用力啜了一口奶茶,退冰的口感依然,腦中卻再也什麼畫面都沒出現。這只是一個很單純地喝奶茶的動作。
  很快地,我喝光了珍珠奶茶,隨著我將空杯丟進垃圾桶,這件奶茶謎團也就不了了之了。
  失望喔?不然還能怎樣。
  我都不能怎樣了,失望也無助於事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8:38

人之初 第二卷 26

  高三在炎熱暑假結束後開始。
  兵荒馬亂地度過開學第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鐘聲響起。我連忙背起書包走到穿堂等謝文倩。
  謝文倩是跟我同班兩年的同學,高三時被分到別班,但是我們約好下課還是要照往常那樣一起搭公車回家。
  今天放學得較早,四點多而已,天色還不晚。太陽慢慢西沉,天空變得橘橘紅紅的。
  我們踏上擠往校門口等車處的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等著遲遲不來的公車。文倩邀我週末有空去她家念書,念完我們還可以去附近的鳳山大書城逛逛。我猶豫片刻才說好。文倩是我高中以來比較有話聊的朋友,不過我們聊天的話題也僅限於念書。我們常常一起上下課,趁著搭公車的時間互相替對方溫習小考範圍,週末偶而跑到對方家一起挑夜燈念書。看起來似乎很熟,其實全然不。我從來沒有問過文倩關於讀書以外的生活,文倩也從來沒有跟我聊過什麼“知己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友誼算不算深入,其實文倩並不是全然沒有對我有進一步的示好,只是我總是害怕什麼地刻意保持這友誼的距離。即使很多事情我不去想了、想要忘記了,還是無法改變一些事實。我無法忘記有對眼睛曾經怎樣怨毒地看著我,我不知道那對眼睛裡的我到底有多不堪。因此我選擇隱藏自己。文倩也不介意,她樂得把我當成念書的學伴,在沒有考試的時候,我就會默默地站在某處,靜靜地看著她換下那沉重的黑白制服,跟班上其他女生同學往新崛江殺去。
  如果要問我有沒有羡慕過。我無法全然否決,內心的確還有塊什麼想蠢蠢欲動,但總是在很快就被另一股漫天的恐懼壓下去。
  課業太緊,生活太忙碌,我並沒有很多時間去思考這些。我只是溫馴地跟著文倩。
  “公車來囉。”文倩拉拉我。我楞,然後才回神嗯了一聲,跟在文倩後頭上車。
  公車一路搖搖晃晃,隨著一站一站前進,人數漸漸減少,到了建國路頭,車上已經空出幾個位子,文倩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往斜前方的空位坐下。
  “不了,我等一下就下車,你還要騎好一趟腳踏車,你坐吧。”我搖搖頭,推推文倩。
  文倩笑了笑,“愷君你真是善良。”她說著,然後自顧自往椅子上一坐,坐下時下意識回頭看椅子的動作讓她錯過了我臉上楞傻的表情。
  愷君你真是善良。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讚美的話聽在我耳裡變得又苦又澀,依稀記得很早以前也有人說過我是善良的,可是最後我卻深深地傷害了那個人。
  我沒有讓傻楞的表情停留在臉上太久,立刻又恢復正常地和文倩聊天。
  到了建國路上的某站,我跟文倩一起下了車。然後我陪著文倩在十字路口的紅磚路下牽出她的淑女鐵牛。
  文倩的家在建國路過去一點的鳳山,因此她都習慣騎車到這個車站,鎖好車子以後跟我一起搭公車上下學。
  文倩解了鎖,我抬頭瞄了一眼太陽西下的黃昏,順著視線放遠,看見太陽落下的那端,遠遠地拉出了一個人影,緩緩地往這裡接近。
  “愷君,那我要走了喔。”文倩跨上腳踏車,拍拍我。
  我沒有回頭,只是飛快伸手進口袋,發現裡面有些零錢。
  我再度抬頭,遠方的那個影子逐漸接近。
  “文倩等等,我請你吃烤蕃薯。”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這兩年來我避如蛇蠍的蕃薯老伯,今天我就這樣一股勁地想看他。我猜,是不是因為文倩說我善良,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想再給自己一線希望?想證明過去真的只是一個不巧的錯誤,我是真的善良的。
  因此我往蕃薯老伯那方向跑去,文倩扔了腳踏車也跟著我。我幾乎是用瞪的那樣用力去看著越來越近的三輪車,不停息的思緒也從記憶最深處拉出有關它的種種回憶。我不知道我是先想起了往事,才聞到似乎不存在的香味,還是是那香味隱隱約約傳來時,提醒了關於當年的那段記憶。哪個是幻覺,哪個是實體,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胸口很悶,幾乎要喘不過氣。
  “愷君,等等……”文倩沒料到我的腳步越跑越快,兩三下把她甩在後頭。她連忙拉緊書包緊追著我,邊焦急地喚我。
  她的聲音被我耳旁從呼嘯而過的風吹散,我的眼裡只有眼前的三輪車。
  我沖上前去,高聲喊著阿伯。
  阿伯──
  阿伯並沒有減緩速度。
  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加快速度沖到他身邊。
  “阿伯、阿伯是我!”我猛然停下腳步,還差點撞上阿伯的三輪車。喘吁吁地大口呼著氣,邊著急地叫著。
  阿伯摘下他的斗笠,看了我一眼,眼神無力地問我:“你是誰?”
  “我……”然後我啞聲。我從來沒有想過阿伯會有忘記我的一天。我從來沒有正式跟阿伯說過我叫什麼名字,我只是重複著每天買蕃薯的動作,然後久而久之,阿伯看到我就會微笑著說:啊你又來買了啊?
  所以當阿伯忽然茫然地問我“你是誰時”,我完完全全詞窮,我張著嘴,可笑地發不出聲音,楞在原地。
  “你要買蕃薯喔?要買幾個?”阿伯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不認得我,只是掀開蕃薯鍋蓋,拿著報紙等待我的回答。
  “我、我……”我聲音顫抖了起來,“阿伯你不認識我了?”
  阿伯不解地看著我。
  我盯著他的臉瞧,越瞧越難過,越瞧越心酸,眼淚開始不爭氣地冒出來,只是硬讓我逼在眼眶裡打轉不肯掉落。
  一旁的文倩被這樣詭異的情況弄得很尷尬,她走上來搖搖我的手,然後轉頭對阿伯笑了笑,“阿伯給我們兩個好嗎?小小的就好,不要太大。”
  阿伯喔了一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頭挑蕃薯。
  我看著阿伯低頭工作的樣子,憑什麼忘記我嘛?我感到很不服氣,忽然間好生氣。憤怒感襲卷上來,我幾乎想都不想就開口:“阿伯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我跟阿桃以前常常來跟你買蕃薯啊!”
  阿伯的動作忽然停下來了。他手上依然握著蕃薯,但是這次抬頭看著我。
  “你認識阿桃?”他神情變得有些激動,“你認識阿桃啊?那你快點告訴我阿桃去哪了、去哪了?我怎麼好久沒看到她了?她是去哪了?”阿伯急切地拉著我問,但是他卻忽略了我的重點。
  我的重點是要你想起我啊!
  “她死了啦!從七樓摔下來砰一聲摔得爛糊糊死了啦!”我幾乎是喪失理智地用台語大吼了回去。
  然後就在下一秒,我知道我做錯事情了。
  這瞬間我耳邊忽然出現了好多聲音,好多細小的聲音──這些聲音尖銳地夾雜著文倩剛剛那句愷君你真是善良你真是善良你真是善良──如狂浪撲進我的每一個聽覺細胞裡。一瞬間我耳朵劇烈痛起來,我伸手想捂住耳朵,但老伯比我更快一步抓住我的手。
  他的臉色忽然從白變紅,情緒激動,枯老爬滿皺紋的手用力箍住我的手腕,力氣之大,不像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所該有的,“你說清楚!啥米死啦?啥米?”
  我感到恐慌,耳邊的聲音搞得我無法冷靜思考,那細細小小的控訴聲好像從一片無止盡的黑色森林深處傳來那樣,陰森森地,夾著涼意襲卷上來。阿伯的眼神變得急切激動,瞧著我的樣子仿佛我是兇手。
  我心驚。
  回頭看往一旁嚇呆的文倩,又轉頭對上阿伯的眼睛,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的思緒越來越亂。
  “不是我推下去的、不是我、不是我!”我痛苦地扯住頭髮大吼出來,然後我大力甩開阿伯的手,握在手上的零錢滾落一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招呼一旁完全傻住的文倩,逃命似的往家的方向飛快逃回去。
  回到家裡,我沖上了四樓,把自己砰一聲關在房間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9:42

人之初 第二卷 27

  我沒有流淚,只是拚命顫抖,一直顫抖。那晚我沒有念任何書,不論媽媽怎麼呼喚就是沒有下樓吃飯,我只是縮在床上,感覺到好冷、好冷,而更是令我恐懼的,是那些微微小小,但確實在我耳邊出現的細語。
  我認得那些聲音。
  那是國中時,阿桃嘻笑、阿桃說話,然後阿桃淚聲俱下、阿桃尖叫的聲音,還有文倩的那句愷君你真善良。時而尖銳時而悲泣,可是句句都在控訴我嘲笑我。
  那聲音揮之不去,我喘著氣,痛苦地發抖,用力捂住耳朵,試圖想隔絕那些聲音,整夜我這樣掙扎著,不知道我有沒有睡著,因為我一直看到影像,我不清楚那些是夢還是什麼的。
  這樣折騰了一夜,天還沒亮我就醒過來,或者說意識抓了回來。好在當我眨眨眼,確定自己是醒著的時候,那些聲音已經不見了,全部消失了。如果不是走到浴室照鏡子時,臉上那兩個超級嚴重的黑眼圈證明我一夜精神不濟,我幾乎都要懷疑昨天晚上那些聲音根本不存在。
  我梳洗完畢、準備妥當後,走到了公車站。
  文倩沒有出現。我耐著性子告訴自己,文倩偶而會搭早一點的班車走,很正常,像往常一樣而已喔。
  到了班上,同學們關心地問愷君你是怎麼啦那麼憔悴,我嚷著歷史考試啊,我念到好晚耶。同學們全部撲嗤笑了出來,唉呀拜託愷君,只是小考耶!然後我跟著傻笑。這樣很好,沒有人需要知道事實,沒有人需要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然而一整天,沒跟我搭同車班的文倩都沒有出現,我沒有瞧見文倩。我不願意去想,文倩究竟是沒和我同班所以碰不著面,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情而避不見面。高中剩下最後一年了,我只想好好度過,這樣而已。
  放學時,我在心裡拉鋸戰了很久,後來決定當只縮頭烏龜。我沒有像往常般在穿堂等文倩,只是低著頭往較遠的公車站走去,步行了將近十五分鐘,搭上了末班的車子,空蕩的車廂,我忽然好寂寞,鼻頭有些酸,我只好自己唱獨角戲,或許文倩有在等你呀,如果你剛剛走到原本的公車站就可以跟文倩一起回家了喔;不不不,文倩怎麼可能等你,不要癡心妄想了!你非得要親自看到她沒有出現才會死心嗎?誰說的啊!說不定文倩真的有等啊,你這膽小鬼!
  就這樣,我在心裡跟自己打架,直到下了公車,來到那個十字路口,我的注意力才被路口不遠處一堆人群吸引住了。
  起先我以為是什麼小車禍,後來發現不太對勁,因為人們圍住的地方是根電線杆,而最不對的地方在於地上那散落一地的蕃薯。有些還被人踩爛了。黃黃爛爛地黏了一地。
  有個聲音告訴我張愷君你不要看了快點回頭,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卻指使我掉轉方嚮往那個地方走去。
  我走上前,用力推開圍著電線杆的人群。圍觀的觀眾罵我要死啊推那麼大力。我沒有回頭也沒有頂回去,只是木然地持續往裡頭走。
  真像王子拯救公主時披荊斬棘啊,我咯咯在心裡笑了出來。
  然後我推開了擋住我視線的最後一個人。
  公主在那迎接我呢,我對自己說。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半西沉了,天空染得血紅。
  然後我瞧見我的公主,掛在哪,腦袋偏一邊,安安靜靜地動也不動。
  我杵在那,盯著我的公主,喔應該說是蕃薯阿伯才是,他掛在三輪車的座位上,頭無力地往前垂落。
  我連思考也不用,就知道他死了。
  死了。
  我不在乎旁邊的人小小聲交頭接耳說著什麼太過勞累心臟病突發就這樣死掉,還是什麼自稱是他鄰居的說了什麼昨天阿伯臉色就很不好早上叫他別出去賣蕃薯了還是不聽勸。然後自稱鄰居二號的人也點頭如搗蒜說,好像是有人說了什麼話刺激到他,真是夭壽喔,阿伯年紀這麼大了誰那麼狠心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
  這些聲音很不真實,因為我聽到了更細,卻更貼近我耳旁的聲音,那細細小小的聲音又回來了。它們張愷君張愷君地叫著,這次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捂著耳朵企圖阻絕那些聲音,我只是讓它們自由地在我耳邊響著。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一條大蛇,那條我曾經以為是我自己,蛻了皮,甩掉過去那些噁心醜陋不堪的大蛇。它亮著血紅的眼睛,全身腐爛,張開血盆大口,腥臭腐壞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沒有逃跑,也沒有尖叫,只是枯然地看著大蛇逼近,然後一口吞掉我。我的鮮血噴了出來,濺滿了眼睛可觸及到的任何景象,整個世界變得紅紅黏黏……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
  蛇咬破我這身皮囊的瞬間,身體裡腐爛壞朽的惡臭溢了出來。
  我暈倒之前,看到的,聞到的,就是這麼噁心不堪的自己。

?
  我不知道我暈了多久,只感覺身體劇烈晃動,等我勉強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然後我才慢慢清醒。那片詭異的血紅色消失了,大蛇消失了,血腥味消失了,腐臭味也消失了,只剩下圍觀的群眾手忙腳亂地搖著我。
  他們問著阿妹你怎麼了,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我呼一聲坐起身子,眼睛盯著前方,等我抓到焦距,我沙啞地開口,然後說我要回家。
  一個胖胖的身影慢慢播開人群,我眯眼,是鄰居的大嬸,她扶著我起身,然後人群讓開路,我坐上了她小綿羊的後座。由於長年沒洗,這台白色的綿羊現在已經變黑了。
  人們沒多問什麼,有這身制服,有那顯眼的書包,這兩樣東西在他們眼裡形成了不可動搖的標制──好學生。在他們眼中我只是被驚嚇到的好學生,一點什麼可疑的分子也沒有。也是的,阿伯是自己心臟停止掛掉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是不是?
  大嬸的黑綿羊發動了,然後緩緩朝我家的路上騎去。
  我一手抓著大嬸肩頭,一手用力捏緊拳頭。警笛嗡嗡的從前頭傳來,警車救護車飛快地跟這只黑綿羊擦身而過,我用力回頭,往警車救護車的方向看去,他們趕去我剛剛暈倒,阿伯死掉的地方。
  我睜大眼睛努力看,大嬸時速不到十的速度讓我有機會清楚地看見那個地方所有的一舉一動。
  人群在員警的催趕下漸漸散開,醫護人員例行公事地拿了搭架下了救護車。
  然後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另一個我自己也站在那裡,她站在那,呆滯像尊石蠟。
  我嚇得立刻將臉轉回,但是又克制不了地偷偷回頭。這一次,她不見了。
  我深呼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眼,她依然不在。
  這個時候,大部分人一定會想,啊是了,我剛剛撞著頭了,所以看到幻影。但是我卻清楚知道,那不是幻影。至少在我心中,那不是。
  有個東西被我留在那了,我感到無比恐慌,隨著大嬸愈騎愈遠,我好幾次都要開口叫她來停下來,讓我回去找那東西。但是我沒有開口,我知道我若是這樣開口,一定會被當成瘋子。
  我只是睜著眼睛,一直回頭看,直到那個路口消失在我眼底。
  
  我蒼白著臉給鄰居大嬸送到家,媽開門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跟著大嬸扶著我進屋,讓我坐在椅子上。媽擔憂地看著我然後走至一旁跟大嬸說話。我恍恍惚惚,腦中能想的全部都是殘缺不全的片斷,有阿伯、有人群、還有那一個站在那,一動也不動的我。我的耳朵持續傳來她們努力用很小的聲音談論著剛剛發生的事情,大嬸極力掩蓋卻又藏不住的嗓門飄在屋內。
  後來大嬸走到我前頭,揚著憨厚的笑容,說著:“阿君喔,你就先休息,改天叫你媽帶你去收收驚就沒事了,看到那種東西總是不吉祥。”大嬸批哩啪拉用著很快的速度說著,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媽送走大嬸以後,走至我前面,喊著愷君,怎麼樣你有沒有摔疼哪?
  我看著媽的臉,開口的時候想跟她說“我摔掉我自己了。”
  “沒有,我沒有摔到哪裡,只是很想睡覺。”我聽見我自己這樣說。
  媽又摸摸我的額頭,用手指溫和地滑過我漸漸留長的頭髮,很不舍、很不舍地看著我。
  我想,如果這時候我嚎啕大哭出來,嚎啕大哭出來,或許就可以把一股莫名的恐懼感壓回去或者從我身上哭掉,不過我只是搖搖頭,說我累了,我想睡了。
  媽說好,她讓我回了房間,然後說睡一下,晚些等你爸回來,我再叫你吃飯。
  我沒有回應媽的話,只是把房門關上,連鎖都懶了。脫了衣服,我倒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發黃的窗簾照進來,屋內陰陰暗暗。
  我很快昏睡,不過在我意識抽離之前,我清楚聽見那細小的聲音又回來,他們喊著我,一直喊著我。充耳不聞,我只是閉上眼睛,讓自己睡著,緩緩睡著。
  隱約之間我似乎有聽見媽叫我吃飯的聲音,她說,“愷君,起來吃飯,要睡的話晚點睡喔,真的累明天不用去上課,睡好點,但是起來吃飯。”我並沒有起身,我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張開,只是蒙頭大睡。媽看我不醒,好像淡淡歎口氣,然後我聽見她關門,離開我的房間。
  我繼續沉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39:55

人之初 第二卷 5

  午夜,我醒了起來。
  口乾舌燥,我走至衣櫃旁的鏡子前,然後月光朦朧的,我瞧見自己披頭散髮的樣子。我站直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好久。
  我聽見我的心在哭,嘶嚎著,淒淒涼涼。但是鏡子裡的我,卻是笑著,嘴角揚著的弧度,仿佛半掩窗外那抹在黑雲之間若隱若現的新月。
  心裡的哭聲愈嚎愈大。
  我聽著,靜靜聽著,然後瞧著那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在鏡子裡詭異地笑著。
  最後,我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了剪刀。
  再度回到鏡子前面,我呆楞地盯著到影裡的張愷君。那哭聲好痛苦,仿佛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孤獨無助地哭著。我想,如果是平常,有著這樣哭聲的人,一定是淚流滿面的。只是鏡子中的那個人還是笑著。
  笑得開心極了。 
  我迷惘地看著鏡子,看了好久,然後拎起一根頭髮,咖擦一聲,頭髮飄落到地上,黑暗中,好像在碰觸到地板之前就消失了般。鏡子裡的人笑得更開心了,於是我再度咖一聲剪掉另一根頭髮,剪刀在頭髮攪成兩段的時候,我聽見崩斷的聲音夾雜著哭聲,從我最心底深處傳上來。
  整夜,就聽咖擦、咖擦、咖擦──這樣的聲音。
  剪累了,我就倒在一片頭髮之中小歇。醒了繼續剪,每次一根一根,慢慢地剪,持續了整夜,後來頭髮剪光了,滿地的頭髮,看起來像黑色的漩渦。我丟了剪刀,開始看自己的左手,一直看、一直看,然後在我能意識些什麼的時候,我的右手開始一下、一下刮著左手的虎口。
  一下、兩下、五下、十五下、三十下──
  我喃喃數著,這樣,直到天亮。
  把我算數打斷的,是房門打開,媽那驚恐的尖叫聲。
  她慘白一張臉站在門口,連抬腳沖進來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看著我然後發出尖叫聲。這一叫,連父親都沖了過來,他來到門口,也被我的樣子嚇到。
  我抬頭,看著滿地的頭髮,看著流血的虎口,然後才驚覺到痛這個字。我立即皺眉,按住傷口,然後抬頭迷惘地看著父母親,從他們表情我讀出了一個訊號。
  恐懼。
  不要怕我、不要離開我、不要像大家那樣離開我……
  我掙扎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幹啞到疼痛。
  爸第一個清醒過來,他沖了進來大喊了一聲愷君。
  我再度試圖開口,張開嘴,嘗到一股鹹味,這才驚覺,我淚流滿面。
  淚滴到手上,地上,和那些半幹半濕的血混在一起。
  爸緊緊抱住我之前,我仿佛看到了國三那年的我,坐在那裡,一下又一下為了自己跟班上格格不入而傷心欲絕。
  光景重複,血跟淚沒有改變,只是這次我知道,沒有人排擠我,沒有人離開我。
  是我自己,從腳底竄至內心地憎恨起自己;是我自己,遠遠地離開了我自己。
  愷君你很善良喔。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然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笑聲伴著哭聲,從我喉嚨一陣又一陣溢出來,劃破了這個晴朗的早晨,也撕碎了過去兩年我盡力拼湊出的殘缺不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0:16

人之初 第二卷 6

  我跟高中揮別。
  並不感覺意外,很久以前,在我有所知覺以前,我似乎就知道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
  辦休學的那日我並沒有去學校。我只是坐在家中,坐在藍色床上,透過打開的窗戶往外看。
  其實我什麼也看不到,四樓的視野範圍以內,往上看只有灰濛濛的天,往前看是一個一個立在他人樓頂的水塔。即使沒有什麼令人值得專注的事物,我還是這樣看著,很安靜地看著。
  後來家裡的門傳出咿呀打開的聲音,然後重重地砰了一聲,鐵門再度關上。
  爸媽踏進來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他們的腳步聲在客廳回蕩,始終沒有踏入我房間,像似刻意又壓抑般地跟我保持距離。我不怪他們,因為現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
  那夜之後,我手腕上的傷痕已經凝固,我也沒有再做出什麼自殘的事情。其實我根本也就沒有想要傷害自己,只是你知道的,如我說的,我腦袋想什麼,身體做出什麼行動,早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整天,家裡都很安靜,安靜到一種令人害怕的程度。沒有人願意開口,沒有人敢開口,似乎一開口就會把這暫時偽裝出的寧靜打裂般。
  然後接著一整個禮拜,家裡就是這樣,詭異的寧靜。父母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深怕太大力,一個吹氣,什麼東西就會被吹走一樣。母親為了我暫時沒有上班,她留在家裡陪我。
  又或者說,陪只娃娃。
  因為我不笑不哭不說話。我像只擺在我床頭的娃娃,靜靜地坐在那,用那雙空洞黑漆的雙眼看著這世界。在娃娃眼中世界究竟是什麼顏色,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那是一種透明到幾乎沒有色彩的顏色。
  明明五顏六色,看在眼裡卻比黑色還死,白色還透明的的虛幻色彩。
  我這樣靜靜地在家裡度過了一個禮拜,然後從母親接電話的頻率,以及她與父親夜裡蹙眉深談的表情,我猜到,我能留在這個家裡的時間,不多了。
  沒過多久,一個週末的早晨,我打開房門走進浴室時,果然在看到客廳看到實現這個想法的客人。
  那是很久、很久不見的大表哥。
  大表哥曬得黑黝黝。在我印象中,似乎國小四年級他們全家搬至北部以後就沒見過他了。
  她身後跟著中年人,頭髮白了大半,臉上還擺副眼鏡,看起來挺合善的。
  表哥進門後看見從浴室走出來的我,連忙笑著對我招手,“妹!”他喊。
  我呐呐地點頭,然後乖順地走到他旁邊坐下。
  母親頂著嚴重的黑眼圈跟憔悴的臉龐,勉強打起精神替我們倒茶切水果。
  我們有一句沒有一句地聊。表哥跟我說他大學的生活,還有他現在住的地方,是在山上,有養狗,一些生活瑣事。
  他說著,我聽著,即時像耳邊風,我根本不記得他說的山是什麼山,養得狗是什麼狗。
  我們大約聊了十幾分鐘,一旁的男人一直很沉默,只是微笑地看著我。接著沒多久,表哥忽然推推我,給了我本書。
  他要我進房看書,我沒有抗拒,只是拿了那本書,回到房間,將它攤開在桌上,然後兩眼就這樣盯著那頁仿佛有文字的紙,很久。
  我只知道中午時我踏出門外和他們吃了簡便的午餐,然後又回到房間瞧著那頁書。晚餐我沒有胃口,任由他們在外頭吃飯,自己一人獨坐在桌前。
  客廳的燈亮了,顯示著表哥他們跟爸媽依然促膝長談著。單薄的隔間無法隔絕父母跟表哥之間的對話,即使我莫不關心,卻無法讓那些聲音飄過我耳裡。他們的對話,我聽得斷斷續續,卻也聽得明白。
  表哥跟那個男人──後來聽明白原來他是表哥的老師──他們說說我需要一點點空間,他們在某座山上有個私人的療養院,如果可能,希望能讓我去那靜養。
  我似乎隱約聽到母親用著崩潰哭啼的聲音迫切問著那是不是神經病院,然後傳來老師跟表哥更多解釋的聲音,不過饃糊不清,我聽不清楚。然後恍惚間,我就這樣睡著了。相對于家人對我的關心,對於自己,我反而毫無興趣。對於自己到底怎麼了,以後會怎麼了,毫無興趣。
  後來媽進來了,她勉強打起精神,說了些鼓勵我的話,然後開始動手替我拿衣服,她問我要拿哪些衣服,我只看著她,沒有說話,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媽勉強維持笑容與我對看,只是我的眼神太空了,應該是吧,不然不會在下一刻,媽手上的衣架框當落地。我空空地看著媽掩臉奔出了房間,接著是她在廁所嚎啕大哭還有爸難過的安慰聲。
  我站起身子,僵直地走到衣櫃前,自己動手拿起衣服,一件又一件,將他們拿離衣架,然後動手摺好,我還自己彎身從衣櫃底下拉開抽屜,拿了換洗的內衣褲。
  我將全部的東西放在袋子裡,刷一聲拉上了拉鍊,就在我要坐回床上時,媽在爸的攙扶下又走回來。一進房門,媽先是驚訝地看著空了一大半的衣櫥,又看著被我裝得鼓鼓的行李。
  她又流淚了。
  她走到我面前,伸手顫抖地摸著前幾夜她替我修整齊的短髮。
  “愷君,媽媽知道你現在不想說話,沒有關係……”媽的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很悲傷,“但是媽跟爸會等你的,你加油……快點、快點好、好……好起來。”她說完,再也忍不住將我摟在懷裡,眼淚順著她的臉龐,滴滴落落至我頭頂,染濕了我的頭髮。
  媽那夜在我床上跟我同眠。我一夜未闔眼,我知道她也是,因為隔日,天未亮,就在我起了床那瞬間,媽也立刻跟著坐起床,仿佛整夜都在等待著那樣。她無聲地看著我打理好自己,拎著行李走至客廳,等著表哥跟老師再回來。
  八點多,在爸媽眼淚相送之中,我跟著他們離開。我不知道我將要去哪了,也不知道我以後會變成怎樣。
  事實上,心底那個愷君,早就離我遠遠而去。我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從我眼睛望出去的一切,好像變成透過他人雙眼那樣,跟我毫無關係。
  表哥從頭到尾都緊緊牽著我的手,緊緊著。
  然後我跟著他們下了樓,走出大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爸媽。
  陽光下,我瞧見媽的臉再度爬滿眼淚。
  我轉過頭,一步一步讓表哥牽著,上了計程車,車門合起來,表哥的老師說了聲火車站,計程車便緩緩離開。
  我再也沒有回頭看往家的方向。
  表哥拎著我唯一的行囊,一路一直跟我說話,火車搖搖晃晃,出了車站,轉了計程車,然後在山上有另一台小箱型車來接我們,表哥幾乎沒有停止過說話,而我只是沉默到底。
?
※                                 
?
  灰白色的箱型車載著我們上山。
  司機看起來跟表哥差不多年紀,他穿著紅色的襯衫,一件刷得白的牛仔褲,曬黑的臉,短黑的平頭,跟表哥一樣,愛說話。一看到我就直嚷愷君,熱不熱,會不會暈車,上山的路長的呢,要不要吃個暈車藥。
  我陰陰看著他,沒有發一言一語,他不介意,轉頭看了表哥,表哥替我回答他說不,愷君不會暈車。
  然後他笑了笑,跳上駕駛座,等表哥的老師上了前座以後,表哥才坐到我身邊。車子發動後,往上山的路上開去。邊開著車,那個紅衣服的男生沒有停止過說話,他跟表哥,一搭一唱的,好像我們要去遠足,要去登山,好像這一切真的是天晴氣朗的。
  彎彎曲曲的山路,一開始還有一些高聳的渡假山莊,經過時,開車的人大聲批評著蓋那麼高不怕土石流來垮光光嗎,老師瞪了他一眼。他尷尬地低咳,然後表哥念了他聲烏鴉嘴。
  我靜靜聽著。他們一言一語。
  渡假山莊很快被箱型車拋在後頭,車子繼續賓士著,我們經過了一座人工挖出來的水窟,岸邊還有人釣魚,戴著斗笠,躲在一顆樹下,偷閒的心態更勝於想捕魚吧。車子晃著,左邊閃過了一片小小的竹林,開車的人嘴又沒閑著了。
  愷君唷,他喊,喜不喜歡吃竹筍,改天我帶你來偷挖──
  表哥不滿地出聲警告他不要教壞我表妹。
  他們又鬧又笑,有時候連老師都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是我依然面無表情。
  車子又轉彎。小小的一條路,路的旁邊是一大片整齊的墳墓,高些的地方還有間小小的廟。
  顛顛簸簸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紅色的大門在電動鎖控制下,打開了。
  車子開了進去,幾條黑狗繞在車子邊跑來跑去,高興地叫著。
  遠處一排房子裡走出幾位穿T恤的人,有的像表哥般年輕,有的則是年紀大些。為首的一個女人開口喊了喊,狗兒紛紛乖巧地跑回一旁用鐵絲網架起來的空地,或坐或站,快搖斷的尾巴透漏了他們遮掩不住興奮。吐著舌頭,它們一直看著箱型車開進後頭鐵皮蓋成的停車場。
  車子停妥後,表哥下了車,他牽著我的手,讓我也離開箱型車。
  然後駕車的聒噪公,深深吸口氣,笑著看我,對我眨眼睛,開口大吼聲我親愛的小黑們,接著他轉身踩著誇張的步伐跑往那群早坐不住的狗兒,沒兩下,就被一群黑狗包圍,笑聲爽朗地傳開。
  表哥的手還是緊緊握著我。
  “愷君,歡迎到這裡,你就暫時在這住下了喔!”表哥將我的行李甩上肩,“直到你好起來那天喔,就在這安心住下吧。”
  直到這時候,我心裡才出現聲音。消失好久的自己,好像才醒來那樣。
  我抬頭看了一眼藍天,然後清楚聽見自己幹啞的聲音出現在心底,沙啞地問自己。
  真的……好得起來嗎?
  當然沒有人會給我答案,不論是哪個愷君,消失的那個,還是現在站在這的這個。我不知道,消失的愷君是哪個愷君,而現在這個我,又是哪個愷君……
  我只知道,這天,其中的一個,歎了聲氣,然就再度消失,無聲無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0:29

人之初 第二卷 7

  一日,一日。
  白雲蒼狗。
  一日又一日。
  我不知道我來到這裡多久,但是我沒有開口說過話。
  我靜靜在自己的房間住著,裡面沒有任何可以傷害我自己的器具。雖然我相信父母一定跟他們解釋過我自殘的傾向不大,不過我想從桌上一支筆也沒有的狀況看來,我並不是很值得信賴。也無謂吧,即使有紙筆,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我記錄的事情。
  跟大家不一樣,是不是我的特質?從國中的對愛情卻步,到高中對團體失去熱誠,甚至到了這裡,我也跟大多人不一樣。我不像他們,會哭會鬧,有時候會大聲說話。
  我沉默得嚇人。
  穿白袍的醫生偶爾會摸摸我漸漸長長的頭髮,對著表哥稱讚說我很乖巧。但是從他們的神情我明白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乖巧到像只鬼,也快要變鬼了。我吃的東西愈來愈少,我甚至醒來的時間愈來愈少。睡覺的時候,我會做夢,夢有時後是烏黑一片,我就蹲在那,一直蹲在那,直到我醒來。
  有時候夢有歡笑,我常見到國中那年的點點滴滴。我可以感覺到躲避球飛來飛去時的氣息,甚至是打在身上的痛楚感。
  夢一直在那年還沒有人死掉的那年來回重複。
  我看到了那些人,離開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回到過去,因為想見到他們,所以我才這樣喜歡睡眠。因為只有在眼睛闔上的時候,有夢的時候,我才會看見他們。
  眼睛睜開一切就都沒有了,夢和現實唯一個共通點則是不論是在夢或者現實中,我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
  乾淨的小房間,藍藍的天,來往的義工醫生病患……除了這些,就都沒有了。
  一點一滴,我慢慢死去。心靈上的,肉體上的。
  我隨著大家作息的時間,勉強在吃飯時間醒來,吃完飯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們可以活動,可以到外頭跟狗兒玩。這裡的男孩女孩,比我大亦或比我小,都是有著輕微精神方面的疾病,憂鬱、抑鬱、躁鬱症之類的精神問題。都不是很嚴重的,他們都是清醒的,他們不會傷害自己,只是需要有自己的天空呼吸,離開那煩擾的都市。在這裡,他們重新建設自己,重新認識自己。他們努力認真移除心裡生病的那部份,勇敢承認於自己的錯誤,站起來,然後走出去,像渡了一個假期那樣。
  來來去去,我看了新的人,舊的人,來來往往。
  紅色的鐵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而我始終在門的這邊。愷君沒有正視過自己哪裡生病,嚴格說,愷君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她沒有跟我說過半句話,她沒有為了自己可否離開這裡發表過任何意見。
  愷君消失了,從那日最後跟我說了句話,直到今日,都沒有出現過。
  愷君是不是也失望了。跟從前某個人一樣,徹底失望了?
  對自己,還是對這個世界──或許都有──愷君或許對他們都失望了,所以她選擇靜靜地躲起來,不再跟我說話。
  爸媽偶爾回打電話來。這裡的人可以跟外面的人接觸,但是卻不能太頻繁,因為我們需要時間看清楚自己,外界的干擾有時候只會讓我們更加困惑。因此電話跟探望是有時間現制的。不過對我來說,有沒有電話,都沒有差別。因為我只會拿著話筒,任由爸媽在另外一端演獨腳戲,我能發出的聲音,就是那接近沒有的輕微平穩呼吸聲。
  只有在爸媽歎氣,說著好了,愷君你把電話給醫生、給表哥、或者給工作人員時,我才會僵硬地把話筒交還給他們,然後持續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直到他們告訴我可以回房。
  表哥時常拉著我跟我說話,他的眉頭隨著我進來這裡的時間愈久皺得愈緊,但是他還是壓著耐心,總是用很溫和很關懷的口氣陪我說話。但是不論他怎麼努力,我的嘴就是像打不開那樣。偶而表哥累了,會換那個聒噪的紅衣男孩上場。他比表哥更聒噪,還會拉著我幫狗洗澡,或者強逼我坐在餐廳陪他吃飯,一開始醫生跟表哥還有老師或不滿意地念他幾句,後來看我沒有反抗,也就隨便他帶著我晃,仿佛我不是精神病人那樣。
  紅衣男孩不是天天都穿紅衣的,只是我對他的記憶就停留在那日,初上山那日的那件紅衣。我想他是自我介紹過的,只是我記不起來他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任何東西。
  我只知道老師是老師,紅衣男孩是紅衣男孩,表哥是表哥,那一大群也漸漸跟我熟悉的黑狗是黑狗,義工是義工,醫生是醫生……
  對這裡的認知,就只是這樣。
?
※                                 
  
  下午,我坐在庭院前發呆。腿上擺著一本表哥給我的書,我一頁都沒有翻。工作人員們帶領著一些人來來去去,有只黑狗坐在我旁邊,它安靜地坐著,眼睛半眯,像似睡著了。
  我聽見後頭有人說話,不用轉頭,就可以知道是表哥跟他老師的對談。他們的聲音由遠而近,正在接近我,從斷斷續續提到我名字的對談當中,我知道他們在討論我。
  我無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明白那不是什麼樂觀的對談。來這久了,失去言語能力後,對於耳朵接觸到的聲音,不論是我願不願意的,特別敏銳。表哥走近我,老師轉身離開,我背對著表哥。他吸氣的聲音,我聽得著,他繞到我前面朝著我蹲下來,然後我瞧見他有些泛紅的眼眶。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拿了杯柳橙汁給我,他拍拍我的頭,摸摸我的手,唇掀了掀,欲言又止。他似乎瞭解再多說什麼我也不會也回應,因次他只是眨眨眼睛,起身離去。
  他離去的腳步,拖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傳來沙沙的聲音。
  那瞬,我想起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以及我現在正在傷害的人。
  但是只有一瞬而已,因為下秒我只是閉上眼睛,學著腳邊的黑狗小歇。
  表哥沙沙拖著的腳步聲,還有那微微泛紅的眼眶,一直留在腦海裡,即使我不再去想這些下面隱藏的涵義到底是什麼。
  讓太陽曬曬我,即使發黴的地方是永遠曬不乾淨了。  
  過了很久,直到太陽都往西移了。我才睜開眼睛,楞坐了半餉,才發現我手上依然握這柳丁汁。我起身,腿上的書砰一聲摔落地,我沒有彎身拾起它。順手把柳丁汁放在椅子上,我緩慢地往前走慢。
  我在庭院繞了一圈,黑狗先是盯著我一會,然後慵懶地站起來,伸伸懶腰以後開始跟著我,它搖頭擺尾的,不記恨我下午完全忽略它的舉動。不論我多麼安靜,它還是對我搖尾,不曾為了我從來沒有回應的乾枯神情露出不滿的樣子。
  那個堅持守候的樣子,總是重疊地讓我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舊人。
  只是記憶好模糊了,他們愈來愈淡。或許如果我努力想些,就可以把這些漸漸散去的影像再度抓回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努力的動力。
  煙影離我遠了,再度跳入眼前的是那條依然在我身邊繞著的黑狗。
  它在我前後繞著,一下嗅著潮濕的土地,一下子繞過我的腳,總是沒有離去。我靜靜走著,來到離房舍將近一百公尺遠的水池邊。
  我脫掉鞋子,坐在水池邊。
  水邊的一群鴨子絲毫不受我打擾,呱呱叫著,悠閒地浮在水面上。
  黑狗似乎不太懂我的舉動,它先是在我身邊繞繞,又蹲坐在我身邊,不能夠理解已經坐一下午的我怎麼現在又坐了下來。但是它無法開口問話,從它黑溜溜的眼睛,我想即使它有開口說話的能力,它也會選擇沉默以及守候吧。我們一人一狗又這樣蹲坐了幾來分,接著房舍那邊傳來呼喚聲,黑狗立刻豎起耳朵,興奮地搖著尾巴。它認得這呼喚狗兒吃飯的叫聲。它連忙站起來,轉身欲跑,然後霍地止腳步,轉頭瞧瞧我,見我不動有些心急,再度轉頭跑了兩三步又回頭望著我,最後確定我沒有起身的意願,黑狗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轉頭跑往房舍。
  它離我而去了。
  他離我而去了。
  都離我而去了。
  我望著湖面,感覺很悲傷,卻又好像一絲什麼感覺都沒有。沒關係,我已經習慣這種混雜不清的自己。因此我不在意,也不去刻意搞清楚我的喜怒哀樂在這刻到底是什麼。我只是睜著眼睛,望著湖面,很空,很清澈地望著。
  若不是大嗓門由遠而近,我想我可以這樣看著湖,一輩子。
  “張愷君──”聲音從我後頭由小轉大傳來,“唷厚,張小姐,吃飯了。”
  “張愷君,喂──來吃飯囉!”聲音愈來愈近。
  我連回頭的想法都沒有,還是空蕩地看著那不見底的池面。
  然後我開始有了動作,在我有任何想法之前,我忽然開始彎身,先是脫掉右腳的鞋子,然後又認真地把左腳的鞋子也去掉。我把兩隻鞋子擺在湖邊。
  我踩了第一步,入水。腳邊湖面起了波動,卻一會就平靜,我又將另只腳踩進水裡,潾光閃閃。
  接著我一步一步緩慢卻堅持地往湖面走去,用著一種平靜詭異的速度往那湖裡走去。湖面的鴨子感覺到我的侵入,拍拍翅膀快速遊走。
  而等到那聲音找到我所在的湖面時,我整個人已經走到湖接近中央的部份,冰冷令人窒息的湖水淹沒到我胸口,隨著於風吹過來,一陣一陣的水波直往我口鼻侵略。
  “張愷君?”聲音遲疑,但還是開口叫了我。
  我沒有作聲,只是用著穩定的速度持續往湖中心走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走進湖面來,冰寒的湖水包圍住我,從四面八方淹沒我,凍得我四肢僵硬。
  我最後抬眼看了他,然後放鬆自己,直直就這樣倒入湖心,任由湖水灌入我口鼻,我百骸。
  後來我當然沒有這樣泡在水裡當死屍。
  那頭噗通一聲,跳了個人,抓了我拚命往湖邊遊上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0:49

人之初 第二卷 8

  我是被冷醒的,湖水加上入秋的寒風,讓我冷得不得不從黑暗中蘇醒。
  那個男孩坐在我旁邊跟我一樣全身濕漉漉,他打抖的程度不輸於我,表情卻退去了平日笑口常開的樣子。
  我想我倒入湖內那瞬間他並沒有開口大喊,加上這湖離活動中心有段小距離,因此並沒有人聞風而至。
  男孩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子大吼了小黑。
  然後不過一會兒,那頭草叢鑽了幾下,一條黑狗快樂地搖尾巴跑過來。
  男孩不理我,他走至湖面,狗兒跟著他至湖面,他忽然彎身,粗魯地抱起那條狗,然後撲通一聲,男孩抱著那條狗,忽然就這樣把它丟入水裡,我還能記得那條狗被抱起來以及拋出去那幾秒時驚慌失措的神情,沒過多久,狗兒從水面浮出來然後奮力往岸上遊。它跟我們一樣濕答答地上了岸,不解地看著男孩。
  男孩沒有給狗任何喘息的機會,再度抱起它,又將它扔入水裡。
  狗兒這次又更快的速度回到岸邊,然後神情緊張地跑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用著更為迷惑的神情看著我們。
  但是它卻沒有離開。
  “一條狗都有求生的本能,你呢,張愷君?”他淡淡地說,“不論被丟幾次,它都會遊回來,回到我身邊,直到我放棄他為止。你呢張愷君。你是不是打算被丟一次,旁邊人都還沒放棄時,就放棄自己了?”
  他轉身走了,那條狗抖了抖身子,跟在他身後。
  “對你,我好失望。”
  風吹散他最後的話,飄進我的耳裡變得好淡、好淡……
  那晚我重感冒,發高燒。
  夢囈中,渾渾噩噩,時空全部錯亂。我夢見我小的時候,夢見國中的時候,夢見高中的時候。
  很多人失望的樣子,在我夢中一直重複、重複。
  “對你,我好失望。”
  對你,我好失望
  然後他轉身離去。
  ‘這些,你拿去吧。’
  這些,你拿去吧。
  然後他轉身離去。
  ‘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然後她轉身跳下去。
?

  是我的錯。我明瞭了,真的。

  我哭著,醒來,嘴裡喃喃地念著,哭得好傷心,即使沒有眼淚。
  我就這樣哽咽著,直到天亮。
?
※                                 
  
  後來我沒有見到紅衣。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只是隔日敲我門的,只有表哥沒有他。
  表哥瞧我愣楞坐在床上的樣子,並沒有太驚訝。
  他只是走進來,端著吐司跟牛奶,然後把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我根前。如往常一般,他看著我勉強喝完牛奶吃完吐司,然後他回頭再瞧我一眼,輕輕離開。
  這個早晨安靜地令我不適應,因為少了紅衣聒噪仿佛不要錢那般多的話語。
  過了很久,我轉頭看看擺在我眼前那個牛皮紙袋。
  很像麥當勞外帶的那種。只是他的顏色樸素的卡奇色。
  表哥把這個紙袋交給我,沒有說任何話,但是我似乎明瞭這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或許太重要,重到我無力去承受裡頭的物品。
  我盯著紙袋很久,縮在床上,與它展開很久的拉鋸戰,然後在我可以發現以前,我的手已經緩緩接近紙袋,並且將它從桌上拿起,慢慢地拿到我根前。
  或許是過分顫抖,一個不小心,紙袋在能安然落在我床上之前摔離我的手,輕輕砰一聲,紙袋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了出來,我急忙彎身,這才發現那是一張一張的明信片。
  散落在外的,還是依然躺在紙袋裡的,千篇一律,都是白色的明信片。由於紙袋是斜地摔落,散落出的明信片全部規律地正面朝上。因此現在的我只能看見那上面規矩整齊地寫著收件人張愷君,這裡的位址,還有寄件人的信箱,那是郵政信箱。我不認識任何人有郵政信箱,即使有,我想以我現在的記憶能力,想破頭也無法找出所然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字跡仿佛用印刷機刻出來般相似的幾十張明信片,我居然有種恐懼感,那些字體簡直一模一樣,仿佛透過這些字我就可以看到提筆者是用多麼專注的神情和固執的方式下去寫這些字,以致他們如此的相同。而這種專注固執的人,一想到這些形容詞,我就無緣故地害怕。我盯著它們看了好久,就是無力去將他們翻面,瞧瞧明信片的背後究竟寫些什麼。
  提筆者的執著似乎透著這些字傳過來,沉重到讓我窒息。
  過了很久,我終於還是輕輕地翻開其中一張明信片。
  只有一行字寫在正中央,
  愷君,加油
  連行都算不上吧。那區區四個字,沒有多餘,沒有其他,就這樣四平八穩仿佛用印得那樣深刻寫在紙中央。
  或許是習慣了這樣固執的筆跡,我再也沒有震驚,也沒有猶豫,只是非常迅速地拿起第二張明信片一翻。
  愷君,加油
  第三張。
  愷君,加油
  第四張。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愷君──加油──
  我看著,一張又一張翻過去,而那四個字也仿佛長腳了,從第一張明信片開始就隨著我翻閱速度走往接下來二三四更多更多明信片上般相似。
  我木然地一張讀過一張,翻完散落在地上的,我把紙袋裡頭的也全部倒了出來。
  它們都一樣,全部都一樣。
  我原本以為我會生氣,畢竟住進療養院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我應該驚訝在表哥與家人口口保證之下,居然還有別人知道我在這裡。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趨近麻痹地看著這些明信片,直到了最後一張,郵戳日期在四天前。
  我的心依然是沉寂的,無聲響的,安靜到一種如死亡的寧靜。
  我睜著眼睛,任他們酸澀到疼痛的地步,依然一眨也不眨。
  “啪”一聲,突兀的聲音在房間裡弱小卻明確地發出,然後我終於眨了眼睛,“啪、啪”,連續兩聲,我這才明白,眼淚在沒有預警之下,爬滿整臉,倉皇落下。
  我哭得不能自己。
  把這些日子該有的、不該有的喜怒哀樂全都經由這這些濕濕熱熱的液體從我體內涓涓散發。我倒在地上,躺在那滿地白色明信片上端,我哽咽到將近窒息。我不知道為何我哭泣,我不清楚這排山倒海的悲傷從何而來,腦袋是悔暗,陰沉的,無法運作,但是心卻抑止不住地發疼,這股疼痛太傷,讓我無法如往常一樣漠視他。
  我不懂我為何心痛,我不想這樣,一點都不想,感覺到那心痛像似要破繭而出。張愷君要醒了,她要出繭了,這樣的想法忽然讓我全身顫抖,莫名地感到害怕,我連忙起身,想要抹幹眼淚,把那妖魔鬼怪給壓回去,但是眼淚克制不住,一直往下流,像似在跟我自己控訴什麼般不給面子。眼淚瀙濕了明信片,合著外頭白晰微弱照耀進窗的月光,在地上鋪出一種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色彩,而心裡的那個鬼怪,更像似被這色彩吸引了般,努力掙扎想從我體內復蘇,我連忙別開眼,抹掉眼淚,手忙腳亂地快速地將這些明信片收起來,想將它們通通塞回那個紙袋,阻絕這個詭異的顏色。
  奮力地收拾,最後我將它們全部收好,丟回紙袋,然後我跪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那疊重新疊好的明信片。 
  眼淚幹掉的痕跡在冬天寒風吹來時,更是刺痛,眼淚流完了就只剩下無止盡的空,空蕩蕩到疼痛,傷痛仿佛就從眼眶一直蔓延那樣,然後直攻心口,
  我看著明信片半天,最後還是抽出一張。
  睜著已經視線模糊的雙眼瞧著。
  愷君,加油,已經變得無法辨認,但是透過記憶最深處,那字跡像是也烙在我腦海裡那樣清晰。字字扯著快要斷掉的神經線。
  加油,我要怎麼加油。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怎麼了,想去思考過去的事情,記憶就變得破損不堪,頭就直疼了起來,像似要裂開那樣。我不清楚。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這樣子,只是牢牢記住心裡有個惡魔,有個我也搞不清楚的怪物,但是仿佛我出生以來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克制住那惡魔那樣,所以我只記得,我只知道,我必須用盡全身力氣的,非常痛苦地將他壓下去。然後她離我而去了,但是從她離我而去開始,我變得無法說話也不愛說話,什麼都像被抽空一樣,我不能笑不能哭,也不想笑不想哭。但是這樣的我似乎又不被受歡迎,不論是誰看到我都歎氣,都要我變好。但是到底怎樣是變好?誰來告訴我?以前的那個惡魔你們不喜歡,現在的這個我你們又不喜愛,我到底要怎麼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了,我到底還能為誰怎樣。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了,那個會跟我說話的愷君是誰,到底哪個是真正的愷君,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啊,亂七八糟的自己,誰喜歡?
  誰、喜、歡、啊!我大吼,只有心聽得到。
  瞬間思緒全部輕得毫無重量,一一全部漂浮在空,然後刷啦啦啦摔入無止盡地大洞,混成一團,七零八落。
  我不知道,這樣的我,就算想醒來,又要何處著手?
  我抹了一把臉,發現手心又再度濕透。
  這次,我不再拒絕這讓我感到恐慌的淚水。我只是悄悄地,輕輕地,放任自己哭泣,由小,轉大,然後痛哭失聲,但是聲音只有在心裡回蕩,消失在這真實的房間,這時候我才知道我連哭出聲音的力量都沒有了。
  淚水一丁點一丁點把那些回憶抓了回來,那些悲傷的那些快樂的,那些沾滿鮮血的,那些揚著小黃花的,笑著的,哭著的,那些我還能說話還能發音的時候,淚水像冰山融化般,嘩啦啦地猛然瞬間把這些東西全部卷回來,挾帶著還沒化完全的尖銳冰塊,沒有猶豫地沖入我乾枯已久的靈魂,填滿了那個洞,也插傷了早就沒有知覺的心。
  終究是太冰,這些回憶太冷,我只能簌簌地顫抖,狠狠地顫抖。
  我緊緊死死地抓住那張明信片。
  然後淚眼模糊間,我看到一個人緩緩走回來。
  她留著一頭短髮,一步一步從很遠的那個方向走回來,她走到我跟前不發一語,然後蹲著看我。
  那是她。
  也是我。
  我們對望著,我抓著那張明信片與她對望著。
  然後從她深不見底的瞳孔裡,我望進去,忽然感到好淒涼,好傷心,好悲傷,感覺整顆心都要碎了。她的眼睛沒有淚水,卻比哭泣更悲哀更絕望。
  就在我遲疑的這瞬間,白光一閃,我頭劇烈疼了起來,但是那疼痛只是一瞬間,短到令人懷疑它存在過。
  接著,我回來了。
  我知道她回來了,這次我無法阻止她,也無法阻止自己。
  我睜開嘴,嗚咽了一聲後,哭出了聲音。
  冰雪隨著淒哀的哭聲融化掉,綠芽攀著枝頭緩緩冒出。
  我明白,我那沉沉長長的冬眠,已經結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1:07

人之初 第二卷 9

  “我要變好。”
  匡當摔破玻璃的聲音是我說這句話的回報。
  紅衣男孩莫名其妙地看了我,手上打翻了牛奶,碎掉的玻璃亂成一堆。
  “靠!你會說話。”他沒經大腦地大吼,然後才捂住嘴巴,仿佛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不過吃驚的表情倒還沒有退去。
  “愷君,你願意說話了?”他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擺,沖到我跟前急急問。然後他似乎發現了我紅腫的雙眼,以及手上還緊捏的明信片,他歎口氣。
  “早知道就早點把這些東西給你了,你表哥一直怕會更影響你,我就說要打支強心針嘛……”他嘰哩瓜啦,像往常一樣說了一大串,但是這次這些話不再只像耳邊風一樣,而是一字不漏地傳入了我耳裡,我聽了進去。
  原來,聽得到人說話的感覺是這樣子,我幾乎都要忘了。
  “愷君,你去盥洗,我叫陳醫生過來,還有你表哥,他昨天做論文到挺晚的……不管,就是要叫他起來。手機,我的手機,啊在這裡。”他手忙腳亂抓出口袋裡的手機,然後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另一手猛然抓住我,緊緊抓著我,怕我跑掉般。
  他對著電話那頭鬼吼鬼叫,搞了十幾秒,那頭的表哥才接收到“愷君醒了”的消息。砰,我幾乎要聽到表哥從床上驚嚇過度摔下來的碰撞聲。
  “你不要動,不要動,地上有碎片,不要動。”他匆匆交代表哥一些事情,收了電話又馬上想到地上的玻璃,著急地蹲下身,還揮著手要我別動。
  他亂七八糟的動作,還有由上而下可以瞧見的他的發頂,不知道為什麼,竟讓我眼眶濕熱了起來,很熟悉,卻又不願意熟悉的感覺。
  接下來的事情像開車看外頭的風景般,快速地倒退經過。
  等我再度醒過來,已經坐在醫生的辦公桌對面,他正推推老花眼鏡,看著我的病例。老實說,他很眼熟,我卻不太確定知道他是誰。那段時間的我,腦袋沒有任何記憶,每個人的臉都只是肉色一片,沒有五官。
  現在忽然要把這些人拼起來,對我來說有點技術上的問題。
  “愷君,你覺得怎樣呢?”醫生忽然放下病例,取下眼鏡,微笑問我。
  我頓時無言,只是抬頭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醫生不語,只是持續笑著看我。
  “我、我想好起來。”最後我只能硬著頭皮說。
  “好起來,有點辛苦。”他說:“但是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我用力點點頭,點到最後一下時,頭再也抬不起來,因為眼淚好重,重到掉落眼眶。
  “過去的我,是不是、是不是很糟糕?”我的頭始終抬不起來,連聲音都變得模模糊糊。
  “不會,”他笑著說:“你只是生病,然後休息了一陣子。現在你休息夠了,可以再站起來。很簡單的,就是這樣子的。愷君,不要怕,加油。”
  我拚命哭,淚腺壞掉了。
  等我收拾好眼淚,站在我前面的已經不是醫生,而是紅衣男孩還有表哥。表哥雙眼下的陰影明顯讓我知道他的一夜無眠。
  “走,我們去吃早飯。”紅衣男孩開了口,拉著我跟表哥到食堂。
  我們添了早飯,圍成一桌,大家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吃。
  表哥時常抬頭看我,眼中的神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後來吃完早飯,在紅衣男孩催促下,表哥握了我的手,跟我說加油,然後便被趕回宿舍補眠。
  紅衣男孩送走表哥後,回到食堂,他端起我的餐盤以及自己的,這時候我才看見他手掌的紗布。
  我盯著瞧,直到他把餐盤端走又走回來,才沙啞生澀地開口:“怎麼了?”
  他笑了笑,“沒事沒事,不小心割傷的。”
  他無所謂的表情,讓我看了很難過。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跌倒的時候,有多少人在旁邊關懷。
  愷君,加油。
  他手上的紗布、那些明信片,推著我站起來,讓我心急。
  “你昨天沒睡好,要不要先去睡一會?重新開始的時間很多,不用急,慢慢來。”他坐下來,似乎看穿我的焦慮,安撫地對我這樣說。
  我一時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我只是抱著一個我要好起來的念頭支撐到現在,至於到底要怎麼好起來,我沒有頭緒。因此我只好點點頭,然後讓他伴著我走回寢室。
  他送我到房間,在門口跟我說再見,說他下午再過來,然後他關了門,消失在我眼底。
  當我轉身看到桌上的牛皮紙袋,我的視線轉到一邊的白紙時,忽然升起一股衝動,我抓了白紙,沖到門外,開門的力量太大,整片門打到牆壁,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走到走廊另一頭的紅衣男孩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回頭看我,一臉不解。
  我往他的方向走去,怯怯地把紙拿到他眼前。
  “名……名字。”我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筆,房間是不會放任何可以讓我們傷害自己的東西,“我沒有……”我有些窘,以前沒有知覺,不覺得詭異。現在清醒後,一條我是神經病他是正常人的線忽然清楚凸顯,不知道怎麼,我覺得不好意思。
  他明白,咧開嘴巴,從襯衫口袋拿出筆,咖擦一聲把筆頭按出來,然後接過我的紙,在上面寫了三個字。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被女生搭訕耶。”他把紙塞回給我,故作害羞貌。
  我沒有笑,因為實在不好笑。但是我還是接過那張紙,將它摺成四摺,然後轉頭欲走。
  “愷君,這支筆送你,當作見面禮。我們重新來,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面,所以是見面禮喔!”他忽然又叫住我,然後將那支筆放進我的手心。
  我低頭看著那支筆,這樣的筆頭,有心人用力一插,就可以把自己的手腕劃得血肉模糊吧,然後血一直流一直流就會死掉了……我這樣想。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相信我。我跟他不熟,甚至沒有說過話。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般篤信我會好起來。
  但是我只覺得心好疼,感動到疼痛。
  我收過那支筆,緊緊握著。
  “愷君,好起來的路不好走,但是我會陪你,你表哥會陪你,整個工作團隊都會陪你,好好加油。”他蹲低,笑著看我。
  我點點頭,將頭壓得很低,抬不起來那樣點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昨晚開始,淚腺就不管用了。
  後來我走回房間,他在後面目送我。
  進了房,我拉過椅子,然後把那張紙打開,攤在桌上,壓平。
?
  林宇傑
?
  冬眠結束,春天來臨的初日。
  我的第二個故事在這天開始。
  然後裡面的紅衣男孩,有了名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1:23

人之初 第二卷 10

  好起來的路不好走。
  這句話是結結實實地騙人。
  冬眠後的蘇醒,身子變得虛弱不堪打擊,每天要面對的世界變成一股難以承受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精神病人的複健之路不是不好走而已,而是沉長地像條無止盡的道路,一路荊棘滿布,走得我渾身是血、寸步難行。
  每夜每日我跟心裡的愷君打架,我跟自己打架,我把自己抓得遍體鱗傷。好幾次我都想要放棄了,我跟自己說不要了,還是回去繼續睡吧,睡到天荒地老吧。念頭堅定到世界都會為之黯然,變得灰暗無色,每每我就要將眼睛閉起來時,放在角落的那袋明信片總是會把我最後一絲意志力拉回來,那袋明信片總是堅定地用著它微弱的一絲光芒,堅持地撐起這將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日日夜夜,我痛苦掙扎。複健的路變成我人生中第二個最為痛苦的時期。
  若不是有表哥、團隊,若不是有林宇傑,我在心裡早就不知道放棄千百遍了。
  一些我不願意想起的回憶,現在變成必須面對的課題。
  從阿桃的死,到班上的眾叛親離,到蕃薯阿伯的死,我全部必須想一次,把每一個環節想一次、複習一次,然後痛苦一回。
  回憶開始清晰以後,我開始會作惡夢,有時候會夢見阿桃滿臉是血地出現,而我哭著喊對不起,喊破了喉嚨、哭得不能自己、哭到驚醒,才明白這一切只是夢。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
  我真的,好痛苦。
  如果說之前的沉默是休息,那現在的清醒才是折磨的開始。
  何年何月……何年何月啊,我才能好起來。
  每夜,我都是這樣想著哭著睡著。
  每日,也是這樣念著哭著醒來。
  我的痛苦無處發洩,我怕我會再度逼瘋我自己。我慌張無助的樣子看在很多人眼裡,他們都試著要幫助我、鼓勵我,但是效果不大。生病的是我的心、我的腦袋,現在我懂了,但是既然生病的是我的腦袋,我要怎麼想得透徹,怎麼想得明白?
  後來林宇傑替我找到一個方法,他送了本筆記本給我,非常樸實的筆記本,上面簡單地寫了NOTEBOOK。他說越簡單的東西越適合我,他要我寫下我的感覺,痛苦的悲傷的快樂的任何一丁點想法感覺。
  我不知道這樣能有什麼作用,但是我試著聽他的話,開始寫筆記。
  不過大部分的時候,筆記本都被我的眼淚沾濕,不是暈開了筆跡,就是軟爛到無法寫字。一天一天,筆記本開始緩慢地堆積些片語。有時候我回頭看自己的文字,會覺得松了一口氣,有時候會笑自己傻,有時候則會再度陷入無止盡的悲傷。但是至少彷徨無助的心找到了一點宣洩的管道。
  林宇傑跟醫生說這樣很好,以前的我就是太壓抑了,所以把自己搞病了。現在很好。有了他們的鼓勵,我更是努力去寫些什麼,即使只是幾個字拼湊而成的紊亂語句,我也忠實地紀錄著。
  那夜我坐在書桌前面,提著筆,想寫些什麼。
  經過很久,還是無法下筆。
  突然之間,我覺得很累,翻翻以前的文字,看看那本快要寫滿的筆記本,還有自己依然沒有起色的腦袋,我忽然很想放棄了。就這一瞬間,什麼都不要了。
  我頹然放下筆,趴在桌上,把視線調離筆記本,靜靜地看著那袋擺在書桌上,越來越多的明信片。我天天都會收到明信片,都是同一個人寫的。
  我曾經把這些明信片當作好起來的原動力,但是瞧著瞧著,我有些生氣了。提筆者似乎比我更倔強,拚命地寫、拚命地寫,好像我不好起來他不甘休般。但是他又怎麼知道好起來這條路多難走?
  如果不是他,我現在還在沉沉的睡眠裡,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感覺。
  我看著那袋明信片,忽然覺得很傷心很沮喪,然後眼淚就這樣嘩啦啦滾了下來。聽起來很像神經病吧?是啊,我就是啊!
  我好氣我自己,我好氣我自己……我開始嚎啕大哭。
  然後我抓了最上面那張明信片,明信片底端壓著前幾天的日期,今天剛收到。我抓著它,越抓越緊,越抓越緊……然後我瘋狂地開始將它撕爛。
  一下子一張明信片便給我撕成了碎片,散了滿桌。
  把氣全部出在它身上,都是它的錯,都是它的錯……猛然間我大驚!我居然又在下意識之間把錯全部推給身邊的人,現在我怪罪的物件甚至是張無辜的明信片。
  這不就跟我之前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我訝異到顫抖,然後開始害怕,究竟我花了這些時間,我到底改變了什麼?改變了什麼……我好難過、好失望。
  我趴在那疊碎屑上哭個不停。
  如果這是個懲罰我的遊戲,可不可以暫停了,我承認我錯了、我怕了,我可不可以不要玩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無止盡的哀傷與恐懼,讓我哭得好傷心,好害怕。
?
  哭得累了,便睡著。
  等到我再度醒來,太陽已經下山。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頭那片橘紅色,很熟悉的顏色。
  無力的陽光照進來,把桌上那片淩亂染上慘黃。
  我看著看著,眼眶又疼了起來。
  將這些紙片收拾起來,我捧著。
  然後我將它們小心放回桌上,怕風一吹就散掉了。
  拖著疲憊的身子還有紅腫的雙眼,我慢慢踱到食堂。林宇傑沒過多久便在這裡出現。後來我才慢慢知道,他五專畢業後當了兵就到這裡當義工。我問他那你生活費怎麼辦,他哈哈大笑說,利用五專那幾年打工的錢,還有當兵的薪水勉強過活呀,這也是為什麼今年是他最後一年在這幫忙了,明年他就要回老家準備插大考試。
  他有時候會摸我的頭,笑著說,你看這是不是緣分啊,讓我在最後一年遇到你。
  我只是默默低著頭,保持嘴角上揚的弧度,練習醫生所說的微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從來沒有問他為何會到這裡當義工。
  就像他也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那些治療的過程、那些挖過去傷痛的對談都是和醫生一起進行的。林宇傑的在這裡的角色活像是個小丑天使,不只對我,他總是可以讓每個一個生病的患者露出一點色彩,不再只有死亡的白。
  有時候我會羡慕林宇傑這樣的人。
  他好像什麼缺點都沒有,很陽光,總是揚著燦爛到可以遮過太陽的笑容,一口白牙白得刺眼。明明長相普通,卻給人一種全身都是朝氣的魅力。
  像他這種人是善良的吧,跟我不一樣的吧?
  這樣一想,我總是會自慚形穢,卻又……又有一種想要更親近他的感覺。
  我想,或許我張愷君太黑暗吧,所以我老是想著,如果能沾到他的一點點陽光,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這身洗不掉罪惡。因為這樣,所以老想著親近他?
  想起桌上那一大堆的明信片。
  是不是他寫的?
  我不知道,也不確定,更不可能會去問他。但是我想起他以前老是要我好起來老是要我加油老是抓著我去幫狗洗澡的樣子,那執著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懷疑。
  食堂外傳來一陣吵鬧聲,不用說也知道是林宇傑走過來了。他這人出場總是要灑花又打鼓的,一路跟病患工作人員醫生義工打鬧,非要變成眾人目光的中心才甘願。
  我曾經似乎也是那樣,我眯了眯眼,試圖把記憶拉到國中的時候,我還是那個人見人愛的班長……有人會在躲避球替我擋球的時候。不過一想到那個夏天,頭就會痛起來,我索性不想了,醫生說我的記憶要慢慢追回來,別急。那我就別急吧。
  林宇傑在外頭跟人打了好幾圈招呼,才慢吞吞地走進食堂。
  他跟我打了招呼,拿了顆橘子,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然後開始剝橘子皮。
  “怎樣,這兩天過得好不好?”週末他回了老家,我孤獨了三天。
  這個想法讓我嚇了一跳,週末明明還有其他員工和表哥在呀。
  “還、還不錯。”因為在震驚中,我回覆慢了幾秒。
  “眼睛紅紅的喔,又哭了?”他問。
  我點點頭,“總是這樣,好一陣子,不好一陣子……我覺得我沒辦法康復了。”
  他把剝好的橘子分成兩半,一半給了我。
  “你聽過有人永遠不會感冒的嗎?”他說:“我沒有看過也沒有聽過。有的人很少生病,但總是會感冒。憂鬱症跟感冒一樣,沒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心永遠不會再次生病,但是至少你知道要怎麼對抗它,知道要怎麼醫療它。”他吃完第三瓣橘子,“愷君,我從來不覺得你會永遠好起來,但是我知道你會變得更有抵抗力。”
  “可是我好害怕。”我低著頭,不敢望他,“我怕我有天啪嚓一聲神經線又斷了,那、那怎麼辦。我好怕……怕又……”
  “我會陪你呀。”他說得很快又很輕鬆,然後他吃掉了最後一瓣橘子。“所以要加油,我會一直陪你喔!”
  我從來沒有去思考過相信人與不相信人之間的差距。
  也因為這樣,我深深相信那天林宇傑邊吃橘子邊輕鬆說的保證。
  那天之後,我跟他借了膠帶,把那張被我撕得亂七八糟的明信片黏好。我還記得我是邊哭邊說對不起邊把那張明信片拼湊回去的。
  就在明信片被我黏好以後,我也終於瞭解一件事情。
  我就像這張明信片,破碎過的痕跡是不會消失的,但是總有辦法補全。
  只要我願意。
  只要我願意。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1:35

人之初 第二卷 11

  離開的那天,烏雲滿布。
  我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在房門邊,然後走到餐廳,跟早就等在那的表哥還有宇傑吃飯。
  爸媽原本想親自上來接我,但是被我拒絕了。
  我想好好地、完整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某方面,我不太願意讓他們看到這裡。宇傑為此還特地借開了他姊姊的車,打算直接送我們南下。
  餐廳的電視開著,正在播放午間氣象報告,表哥和林宇傑異口同聲地說氣象臺都不准,他們開始數落著氣象臺不准的程度可以去參加金氏世界紀錄,而我則是忙著跟來跟我告別的工作人員閒聊。
  當然閒聊是好聽一點的說法,這段時間我除了斷斷續續跟醫生、林宇傑以及表哥聊過天,大部分的時間我依然沉默。我還是無法適應溝通的感覺,因此微笑跟聆聽的時間站了絕大多數。我不知道在這種地方能不能說依依不捨,不過現在倒是有點這樣的味道。表哥的老師後來有出現,他揚著和善的笑容,摸摸我的頭,我則是小聲地說句謝謝。
  接近兩點時,我們準備離開。
  我回房拎出行李,走近車邊的時候,宇傑從另一端冒出來,他一手拎個塑膠袋,食指還勾著車鑰匙,另一隻手則背在後頭。
  他踱、踱、踱到我前面,然後用很快的速度把藏在背後的傘塞給我。
  剛剛還跟表哥一起罵氣象不准呢。這傢伙……
  心裡這樣想著,唇邊卻沒有任何動作,我默默收下傘後,抬起眼,盯著他瞧。
  “別用這麼深情的眼神看著我……”他抓抓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
  我沒有笑也沒有把眼神移開,只是定定地瞧著他。那個陽光啊,充滿朝氣的男生,原來是個單眼皮男孩。他笑著,好像把太陽都裝進眼睛那樣明亮。這段時間,當我的世界失去陽光,當我疲憊得想閉眼不再醒來時,都是他這顆小太陽照啊照啊,努力照啊。
  我知道我該開口說些什麼,比如謝謝你這一類的。就像我剛剛我跟老師還有大家說謝謝那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眼前這個人,我的語言能力好像更加退化了。一句謝謝,怎麼擠也說不出口。以前跟他聊天的自在感全部躲了起來,所以即使我好想在這最後一刻跟他說聲謝謝,卻只能用雙眼盯著他瞧,無法說出一句話。
  他笑了笑,並沒有看出我的掙扎,他只是把右手的塑膠袋打開,拿出兩三塊稍微解凍的牛肉給我。
  我接過牛肉,看著坐在一旁很久的那群黑狗,其中一隻乖乖地把嘴湊上來,輕輕咬走我手中的牛肉,當我的手碰到它濕暖的鼻子時,眼淚就這樣開始撲簌簌掉下來。
  我把牛肉一塊又一塊平分給那群小黑們,不理會眼淚爬滿了整臉。表哥在這時候走了出來,看到我哭的樣子,先是楞了一會,但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走到宇傑旁邊,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喂狗。
  最後一塊牛肉讓我剝成了小塊,小到不行,但是終究喂完了。
  我蹲下來,伸出手掌,小黑們爭先恐後地抬起前腳跟我握手。其中一隻靠近我猛舔我爬滿臉的淚水,當然大部分還是爭著舔我手上的牛肉味。
  我哭得很淒慘,終於要離開這裡了,我卻比當初進來時更難過。
  表哥拍了拍我,最後他跟宇傑一起把我扶起來。
  “想念它們還可以回來看喔!”宇傑笑著說。
  我哭著點頭,一步一回首,努力把眼睛視線所及之處的景象──那房子、那些狗、那群鴨子、那個池塘、那些陪伴我一年的人或物──記下來。我不知道記下這些做什麼,但是這瞬間的我,卻強烈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這裡。
  這裡明明是負載我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時光的地方,我卻好怕把它忘記。總覺得這個地方,某方面來說重新定義了張愷君這個人,沒有這個地方,或許從一年前,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張愷君了。
  我望了最後一眼,然後踏上車,又回頭看了那群狗。
  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瞧。它們似乎很熟悉這種離別的場面,因此只是吐著舌頭,睜著大眼睛盯著我。
  有人說狗有很好的記憶力、很好的嗅覺,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它們還是會記得相處過的人。我不知道它們是否記得我,但是我卻知道,我絕對忘不了這幾條陪我渡過三百六十五個哭泣日子的黑影。
  我踏上車,宇傑跟表哥也上了車,然後車子啟動,往紅色的鐵門駛去,經過鐵門後,我聽見鐵門再度關上的聲音,但是這次我沒有回頭了。
  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再回來這裡,即使多麼想念,我再也不願意回來了。
  因此抹幹眼淚後的我緩緩閉上眼睛,讓那聲音消失在我的耳際,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遠遠的深處。
  一路上,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前座兩人交談著,直到後來上了高速公路,星期二的下午兩點,車流較少,車子沒有順暢地開著,我就這樣昏昏地打起盹來。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車子準備轉下交流道、車流量變大時向我襲卷而來。我盯著玻璃,努力睜大眼睛往外面的世界看。表哥似乎感覺到我像雛鳥振翅想飛的心情,他跟林宇傑說了幾句話,林宇傑大喊了聲yes sir,然後接下來我便聽到天窗緩緩打開,還有車窗卷下的聲音。
  一股濕熱夾雜嚴重塵埃味道的氣息撲了我滿面,而或許是灰塵太多吧,熏痛了我的眼。
  濕濕熱熱的感覺爬滿面頰,我抹了把臉,看著前方綠色路牌上孰悉的路名。
  我有點緊張,對於未來將要面對的日子。
  但是我並不害怕。
  濕暖悶熱的空氣撲臉,我閉上眼睛。
  你好,我是張愷君。
  我想從今天起,我可以沒有猶豫地這樣跟人介紹我自己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1:56

人之初 第二卷 12

  我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補習,把高中最後一年錯過的課全部抓回來。
重考補習班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的人,你仿佛可以看見他的額頭上綁著一條“必勝”的頭帶,非常之悲慘壯烈;有些人你則是一瞥,就知道他明年不是會再度出現在這裡,就是會放棄課業,到社會上打滾了。
  我是屬於安靜的那群,我不知道安靜能不能算是會考上的那群,但是至少我不是很會社交的那類人。
  喔不,我不是神經病又發作了。我只是知道我必須去做些什麼事情……
  有時候補習班的同學會問我,欸同學,你怎麼能夠專注看書那麼久,一個人那麼安靜地讀書,完全不受外界干擾?
  這時候我只能傻笑說不知道耶,可能我是個書呆子吧。
  不過老實說,對於安安靜靜一個人這檔事,我想我是專家了。有時候我想起在療養院那段像是空殼般的死寂,就會覺得這樣一天坐個八小時念點書根本不算什麼。畢竟這時候的我腦袋還在運作,而不是空空蕩蕩毫無目標。
  後來我參加推薦甄試,考完以後什麼都不想,就這樣靜靜地等著五月的放榜日。
  這段時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家,而考完後,補習班同學有幾次打電話邀我出遊,我推過幾次,去過幾次,然後也就淡淡地失去聯絡。畢竟那時候的我太安靜了,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安靜的人。
  四月初的時候,林宇傑給了我幾通電話,恭喜我熬過漫長的考試,然後告訴我,現在他正如火如荼地準備七月的插大考試。我誠心地跟他說祝他好運。他笑得爽朗說“謝謝啊,雖然很忙,無聊要找我也是沒問題的喔”。
  但是我並沒有再打電話給他,一部分是因為不想去打擾他考試的忙碌生活,另一部分是因為他已經卸下義工的責任,即使我有點不捨得,卻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擾他。我想等到我全部準備好,我會用一個朋友的立場去聯絡他,而不必再扮演“以前的病患”。我想這樣會是最好的吧?因此整個四月,我就這樣一個人在家裡,有時候會羡慕別人有高中同學可以嘰嘰喳喳,我的高中同學……算了,不提也罷,誰又會記得那個安靜無話的張愷君?那些人,現在應該都在大學裡展開人生另一段豐富且多采多姿的旅程了吧?想到這,我會喪氣,不論父母怎麼嘉許我、鼓勵我,說我成長好多、經歷很多,比人家晚一年的遺憾總是在心頭徘徊。沒法子,誰叫我曾經是個神經病……而當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就會連忙把自己抓回來,以防自己再陷入那無止盡的悲哀與憂慮。
  我不要再生病了,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在父母的要求下,我滿滿地在志願卡上填了八所學校,北中南都有。放榜時,我如預期地,南北的志願都上了。爸媽希望我到別的城市走走,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希望我脫離這裡,也更害怕我在熟悉的環境裡,如果遇到熟識的人,要怎麼解釋我消失的那一年,我晚上大學的理由?
  母親在這一夜很難啟齒地對我解釋。我靜靜聆聽,能夠理解,卻也苦澀。我崩潰的樣子看來會是父母心裡永遠的陰影,瞧他們說話小心翼翼反覆思量就怕不小心刺激到我的樣子,讓我感到悲哀。
  “愷君,媽媽的意思……”母親瞧我不說話,為難地開口。
  我其實想過聽取父母的話,就這樣北上吧,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某部分的我卻強烈要我留下。我總是記得療養院的人說過一句話,從哪跌倒就從哪站起來,逃避只會讓挫折追著你跑。
  “媽,我要留在高雄。”然後我終於開口這樣跟母親說,心裡有了決定。
  “可是……”母親面有難色。
  “媽,療養院的人跟我說過,從哪跌倒就要從哪站起來,我不想再逃避了。過去我就是一直逃避,才倒下去的。”我解釋著。
  媽看著我,似乎很驚訝我會這樣跟她說話。她瞧著我,眼眶有些許泛紅,然後她吸吸鼻子,擲起我的手,點點頭。
  “既然你這樣決定,就這樣決定吧。不過……如果有人問起你晚讀的原因,我想、我想就說很單純地重考,好不好?”
  我瞭解媽的意思,一個發過神經病的人,嗯,我想不用多解釋大家也可以瞭解。因此我點頭,有點酸澀地點頭。療養院包容我們的感覺、社會無法體諒我們悲哀,現在形成強烈對比,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這瞬間還是令我有些難過。
  永遠都要被貼上標籤了吧,我想。
  不過即使難過,偶而洩氣,我總是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啊,那麼一段時間都走過來了,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打倒我了吧?心情不好時,我就翻開那本從療養院帶回來的筆記本,我把有關療養院的東西都留在那個地方了,筆記本是唯一一樣讓我帶在身邊的東西。
  因此在這寂寞漫長的日子裡,我天天寫著那本筆記本,寫個長長的故事。夏天的腳步在筆記本頁數越來越少的時候接近,然後在筆記本寫完的那幾天離去。
  夏天離開了,筆記本寫滿了。因使我將夏天的衣服收好,我將筆記本收好。然後混在一片大學新鮮人當中,我伸開雙臂迎接那遲來的大學生活,還有嶄新的開始。
  嶄新的啊,我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2:06

人之初 第二卷 13

  這天太陽有些大,前幾天的那個颱風溜個不見蹤影。
  一大群新生跟在活力充沛的學長姊後頭,在他們熱情招呼吆和聲中,一點一點地逛遍了接下來我們可能會花上四年,甚至更多時間生活的校園。
  其實看得出系上別有用心,前頭的學姊長得嬌,一旁的學長長得俊,新生們不論男女,眼神都乖乖地往前看,耳朵豎得超直,就怕忽略了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
  我擠在人群中間,乖乖地跟著大隊往前走,穿過中山的每一片土地。
  後來我們走到食堂,發現排場超級豪華,學姊說食堂主要在服務遊客,通常中山學生不會跑到這裡用餐。然後一旁的學長指著遙遠的防波堤,開始跟我們介紹多少歡喜多少淚的愛情故事怎樣在那個地方上演。身邊一群女生聽得心花朵朵開,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大學愛情生活在跟她們熱切地招手。
  我們花了一整個上午繞校園,途中我總是很努力端著筆記本,記下哪邊怎麼走,哪條路又通到哪裡,然後西子灣哪裡好玩,那裡別去,張學巨集的電話是○九五四……啊,不小心就翻到了記滿電話的那頁筆記。
  從新生訓練到今天,我一共收集了不多不少十來筆電話號碼,也給了十來個人電話。我想人際關係這學分,我正努力惡補。
  導遊完畢,我們幾個老是走在一起的女生建議去吃個海之冰。雖然耳聞會有拉肚子的危險性,但是想說既然來了,就當拉個紀念吧。
  所以一群人在下午時分浩浩蕩蕩來到轉角的名店,叫了碗二十人份的冰,不怕死地開始啃。
  大家開始閒聊,聊過去聊未來,然後不知道誰忽然聊到了稍早的導遊。
  “張愷君,我發現在我們左側有個學長一直看你喔。”同學甲挖走西瓜,一邊發言。
  “對呀對呀,我也發現他本來走在前面,後來又繞回來,繞來繞去就是繞著我們這排轉,眼睛一直看你耶。”同學乙加入討論,一隻手也毫不客氣地舀走芭樂。
  “我沒注意到。”我學會傻笑,這招很好用,所以我將它使出來。
  “真的喔?”天真的同學們相信了,“那迎新會那天你要好好看,他戴個眼鏡,長得還挺高的……”
她們的話在我吞下一口冰,那寒冷感麻醉我神經的瞬間消逝在我耳邊。
  這感覺讓我記起我沉入湖底那天,冰冷的衣服是怎麼貼緊身子,然後林宇傑在旁邊陪我顫抖的感覺。
  不知道現在的他,考上什麼學校,在哪有怎樣的生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2:17

人之初 第二卷 14

  開學初期,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到處都是迷路換課加課認識同學參加社團的情景:啊那天那個同學真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教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遲到,只是中山美景地靈人傑讓我無法……
  總之亂七八糟的藉口都可以聽到,或許是第一個禮拜吧,教授們有意無意放得松,只是我們這群菜鳥在每次遲到時還是嚇出一身冷汗。我修通識的左邊坐個學姊,她看我們一臉害怕樣,笑了出來。
  以後你們就很油條啦。她這樣說,然後很快地,我果然開始很少看到她在班上出現。
  有時候我覺得學長姊真的是很神的一批人,除了知道該怎麼蹺課、哪個教授有哪個死穴、哪個教授又怎樣怎樣以外,在這種兵荒馬亂的開學時期,除了顧好自己,還有閒情逸致來招呼我們這些菜鳥。
  開學一個禮拜內,忙碌之中,他們還臉不紅氣不喘地把系上迎新會搞出來,然後一聲喝令,晚上的餐會,幾乎今年所有的中文一生全到了。
  我們在大教室裡聚著,開始吃吃喝喝,熱心的學姊們彩排了一些小節目,也想了些小遊戲讓大家互相熟識對方。
  後來我們分配到小紙條,紛紛把自己的名字寫進去,準備抽直屬學長姊。中文系的女生居多,清一色的學姊裡,幾個學長特別醒目。
  一個學長拿著箱子喊著學妹學妹不要聊天了,快點把名字丟進來,不然要天亮了。他戴個眼鏡,長得高高壯壯,每個學妹把紙條丟進去時幾乎都要忍不住掩臉偷笑。
  幾個比較豪放的女生,趁丟名條時拽住那學長,大膽地開口:“學長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要給你當直屬學妹。”
  “學長也很想當你們的直屬學長啊,”他仰天長歎,“可是我不是中文系的。”
  嘩一聲,多少歎息多少心碎。
  “那學長你怎麼會在這?”跟我同屆的女同學們仍不死心。
   “因為,”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聽說中文系美女多,就想說……想說……”然後他的解釋被中斷,因為前頭四年級的學姊在大吼。
  “沈……少給我泡妞,滾回來搬桌子啦!”學姊大吼的同時,麥克風傳出吱一聲刺耳的走音聲,蓋過了他的名字。
  “學妹記得啊,千萬不要變得像你們學姊那麼恐怖……哎呀楊姊不要拉我耳朵啦!”然後他口中的楊學姊,在他可以把叮嚀交代完之前乾脆自己跳下講臺,毫不客氣地揣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前面。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減損他在我們這群大一生心中的崇高地位,反而更讓粉紅泡泡吹得滿天飛。
  後來琪芳,也就是那天一起吃海之冰的同學甲拉拉我,湊過來跟我咬耳朵:“跟你說喔,那天就是他在偷看你。”
  我噢了一聲,然後抬頭往正在在講臺被楊學姊敲頭的他。
  看得不清楚。或許我該去配副眼鏡了,我想。
  那晚玩得慘兮兮,隔天還有八點的課。
  回到家裡,老媽不太高興地念了幾句,後來才又想起什麼似的警戒地看著我,好像就怕我是顆氣球,戳一下就會又爆掉一樣。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嚷了對不起對不起哪,開學交了新朋友玩比較瘋嘛。媽先是一楞,然後又趕忙裝嚴肅地嘮叨了我幾句,才又回到廚房跟在那找宵夜吃的爸爸咬耳朵。
  “愷君交到新朋友了!”
  “就叫你不要擔心了嘛,看這孩子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沒事沒事。”
  我關上房門之前聽到父母雀躍壓低的聲音,那一瞬間,我難過內咎到想哭。
  關上門,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那堆書。
  大學生活呢,我不禁在腦海中開始描繪想像。是不是幾年以後,我也會變成學姊,然後也會知道種種相關的竅門,變得跟學姊她們一樣厲害?說不定我可以談幾場戀愛,說不定……說不定念完大學,我也就真的好了。
  然後說不定……我看著躺在一旁的新辦手機。
  然後說不定,那時候我就可以真正地打電話給林宇傑了。
  或許那時候我才有能力真正地跟他說聲,謝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2:30

人之初 第二卷 15

  大學生活五彩繽紛的,活動名目百百種,從學期開始的迎新會、茶會、同樂會、抽學伴、社團,簡直十隻手指頭搬出來算都不夠。而我在同班的琪芳帶領之下,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如數參加了所有的活動。直到接近學期中,各式各樣的“會”不再出現,不過沒關係,她鐘琪芳小姐找到另外一個寄託心情的好地方、好方法——到體育場看人家練球。
  講到看人家練球的,她們這群姊妹還真是熱情有勁,幾乎可用不屈不撓來形容,不論颳風大太陽,總之,風雨無阻。
  比如現在,雖然下雨,她們下了課後也是喜孜孜地往體育館走去,而我在琪芳的鼓吹挾持之下,終於拗不過她跟眾姊妹的要求,在上完課之後跑到體育館跟她們看不知道哪個系隊的練習。
  中文系男生少,看起來好像是男生們餓虎撲羊、打獵的好地方,其實琪芳說我們也苦悶得很啊,看過去清一色總是女生,偶而要來體育場調劑身心。
  她邀過我好多次,我總是興致缺缺。今天看了外面的雨,想說看雨勢恐怕至少要下個一個多小時,車上的雨衣又讓我忘在家裡,好吧,我想,就去湊一次繞鬧。
  我們到的時候,他們似乎正在休息。不過幾個球員一眼看見中文系的仙女來了,馬上精神抖擻,球一捧,又變得虎虎生風。教練連喊都不用了,個個開始表演起高難度的投球姿勢。
  唰一聲,球進籃,全場叫好。然後球滾到了旁邊,在我們站的地方前不遠處停住,投球的人走過來,滿身大汗,他撿了球,起身的時候明顯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不過只是一會,又往場中央去。
  我陪著琪芳她們觀球一會,聽著屋頂滴滴答答雨敲下來的聲音慢慢轉小後,我抓了書包,跟她們打聲招呼,轉身準備離開。
  站在體育館外面,我伸手,手心朝上,感覺依然有小雨細細地落在我手心上,涼涼滑滑的。
  這樣的雨是一夜不會停了吧?再躲也沒用,不趁現在走,等等雨勢轉大又走不了了,我可不想一整夜掛在這看人打球。
  因此我揣緊背包,將頭低下,防止雨水打在新配的眼鏡上,然後踩著不慢的腳步,往停車棚走去。
  我蹲在機車前解大鎖,燈光有些暗,加上雨水染濕了我的眼鏡,讓我看得不清不楚,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到鑰匙孔。
  我乾脆脫下眼鏡,用衣角還未潮濕的部分仔細擦拭,就在這時候,我感覺到背後的燈光更暗了。
  有人走近,而且擋住燈光。
  我下意識回頭,入眼的一雙球鞋,還有兩條腿……幸好有腳,不然就……
  就在我準備抬頭往上看時,一抹不太肯定的聲音從腳主人身上傳來。
  “愷君……張愷君?”
  “啊?”我抬頭,眼鏡依然握在手中,四百多度的近視讓我看得朦朧,模糊中只能從他的穿著判斷他似乎是系隊球員。
  “張愷君。”他的語調從問號變成肯定了。
  “你是誰?”我抹抹眼鏡,站起來,頭暈了一下。
  “我是……”他很遲疑。
  然後我戴上眼鏡,隔著依然有雨水的眼鏡鏡片,我看清楚他了,即使模模糊糊的,我卻連點多餘的時間都沒浪費就認出他,記憶之深,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
  愷君撐下去啊!我馬上就進去救你。
  少來,他那球如果是瞄準你,你閃得掉我就給你跪。
  
  那個夏天的風仿佛就在這瞬間吹了起來,吹得我發楞,直到過了好久好久,我才能把胸中那口氣壓下去,才從那不存在卻真實得令人害怕的夏風中醒來。
  我幾乎是楞了一世紀那麼久,才能把胸口那口氣壓下去。
  我曾經想過自己會遇上某個人,會遇上某一個高中同學,畢竟雄女推甄上中山的也不在少數,我甚至曾經在鏡子前練習,怎麼把“對呀我重考”這句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但是我從來沒有假設過這一幕。
  因此我只得哽住那口氣,哽在胸口,直到它發燙。
  對方瞧我不說話,以為我依然沒有認出他,有些窘地開口:“我是……”
  “我知道,”我壓回那口氣,然後扯出微笑,“體育股長。”
  我想我們兩個都被這聲體育股長給震懾了,因此只能沉默地對站。
  雨水雖小,卻還是沾濕了我倆。我的眼鏡又開始密密麻麻布上水滴,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看見沈文耀開始變濕,然後滴下水的頭髮。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
  真的不知道。
  我想過千萬遍舊人重逢的情景,就是沒有想到這幕。我打死也沒有想過居然還會跟國中同學見面。在我心中,他們已經變成只能在夢裡面遙遙回憶的一部分。
  很虛幻的、不實在的,我甚至有點懷疑我眼前是不是出現幻象。小心偷偷地握緊拳頭,讓指甲陷入掌心內,感覺到那陣痛楚,我才明白他是確實存在的。
  就在我眼前啊,那個沈文耀,那個體育股長,那段不會再回來的往事……
  雨還是猛飄,體育股長有些尷尬,他看了我看,又動了動嘴角。
  “嗨,好久不見。”最後他只能吐出略嫌八股的這樣一句問候語。
  也在這時候,雨轉大了,將我們兩人打得更加狼狽。我感覺到我臉上一陣濕冷滑落,至於那到底是雨水,還是其他什麼鬼,我就不清楚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2:45

人之初 第二卷 16

  與沈文耀的重逢,把我大學的生活整個改變了。
  軌跡並沒有改變,但卻整個著上了不一樣的顏色。就像用螢光筆劃過重點一樣,明明文字還是一樣,卻加重了它的重要性。
  沈文耀對我的態度,讓我覺得我似乎跑進了由小叮噹口袋拿出來的“如果電話亭”。而這個“如果”是,那年如果阿桃沒有墜樓,如果我沒有被排擠,如果一切重新來過的話,我跟沈文耀就會這樣相處。
  但是現實不然。我不懂沈文耀是怎麼了,他似乎失憶了般──至少關於國中最後一年那段──把一切都忘了。
  他常常莫名其妙出現在我附近。
  下課準備發動機車回家,他就會不知道從哪竄出來跟我說再見。
  偶而空堂跟朋友在校院亂晃,或者一個人在圖書館找資料時,他不是從路的那邊突然迸出來,就是在我抽下某本書的時候,看見他在書架那頭對我傻笑,然後才不好意思地走過來跟我說話。老實說有些尷尬,有人在的時候我會乖乖喊他聲沈學長,沒人在的時候,我喊他學長也不是,喊他文耀也不是,索性直接跳過名字,挑些不需要喊到對方名字的對話來聊。
  一開始我單純地以為這一切只是巧合。
  後來琪芳才說不是的,“你還記得校園導遊那次嗎?我們不是說有個男的一直在看你?”琪芳邊抄我的筆記邊解釋。“那個男的,就是沈學長。”
  我震了一下,但是立刻恢復鎮定。
  “愷君,你跟他很好喔?”琪芳推開我的筆記,湊過來問。
  我停止看書的動作,“我們是國中同學嘛。忘了喔?我重考過,比你們大一歲,跟沈……文耀同年啊。”
  琪芳挑挑眉毛,“我覺得不只這樣喔。之前迎新會、抽學伴之類的,他都有出現,你沒注意到嗎?”
  我搖搖頭。
  “我說,他是為了你才跨系過來幫忙楊姊的忙。不然你說,哪有那麼多巧合啊,中文跟財經離那麼遠,見鬼的天天都會在系館看到他?”琪芳哇啦啦分析,我卻越聽頭越脹。
  我當然知道琪芳大概已為沈文耀對我有什麼意思,才會老是在我身邊出沒。這看起來也是最合理的解釋。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沈文耀每次跟我說話、每次遇到我時,臉上的表情……就像我那年跑去跟他說我不想打球,他冷漠地回應我那瞬間,眼睛總是閃著一絲什麼。
  以前他不會隱藏,讓我瞧見了,而我把他眼裡的情緒解釋成不忍。但是現在他隱藏得極好,那情緒藏在他偶爾戴上的眼鏡後頭,眼睛一閃一閃地瞧著我,若不是我認識沈文耀的時間比同學們還要來得久,也差點要把他對我的感覺解釋成喜歡了。
  我從來沒有跟沈文耀深聊過什麼,特別是對於過去,我們幾乎都閉口不提。對於我變成他學妹這回事,我也只淡淡說了高中愛玩所以重考,然後他也聰明地沒有問什麼。我們之間的對話,就只是單純地圍繞著大學生活轉。
  他偶而會拉我到社團,偶而我抓我去看他們練球。
  沈文耀在大學的人緣真的不是普通好,他簡直是一邊走,一邊就有甲乙丙丁戊數不完的路人跟他打招呼或是閒聊幾句。
  然後他就會一邊說“學姊好,這是我學妹張愷君,多多照顧”、“學弟不要偷看我同學,人家是中文系的仙女,不染塵埃的。愷君離機械系的遠點知道嗎?”、“XX要不要來辦個聯誼,我朋友班上個個沉魚落雁。瞧,我同學張愷君就是其中一個。”
  這樣一路介紹下去,認識我的人變多了,很多我幾乎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都知道我是那個沈文耀“特別照顧”的學妹張愷君。
  而沈文耀也不在乎那些特別去體育館看他的女生芳心碎滿地,幾乎只要是有機會就拉著我往體育館跑,瞧他們英姿颯爽的模樣,好幾次還拚命鼓吹我加入球隊當經理。
  有時候時間久了,我真想揣住那個一直拉著我往前沖的沈文耀,然後問他,他到底在做什麼。
  但是每次看見他熱情滿溢的樣子,我到口的問題就又縮了回去。
  不管怎樣,現在我似乎很受大家喜愛,我怕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就會打破這一切美好的生活。
  所以我的生活忙碌起來,除了自己系上的事情要忙、學業要顧、姊妹要招呼,還得應付這個國中體育股長,陪他發洩那些好像永遠用不完的精力,整個中山跑透透。
  整整一個上學期就這樣過去了。考試在漫長的冬天裡結束,學期末時大家開始蹺課地蹺課,尤其遇到那種不點名的“良師”,整間教室更是空蕩蕩得好不淒涼。考試那幾天,為了能安靜念書,即使再冷,我也是縮著脖子咬著牙騎車到學校苦讀,沈文耀沒事也會來晃晃,跟我們一起把燈挑。
  後來他比我們早考完,總是早上來圖書館跟我們打個招呼,便換上運動服跟一些早早解脫的同學一起用籃球燃燒生命。
  好不容易我們也熬完了,考完試的最後一日,我踏出教室那瞬間呼口大氣。第一個學期總算是結束了。想起早上跟沈文耀借的原子筆,索幸轉身往體育館走去,果然瞧見他在裡頭揮灑汗水。
  我沒打擾他打球,只是跟他點了點頭,把原子筆放在一旁的板凳上,然後旋身即走。
  走至機車棚時,彎下來解鎖時,忽然聽見後頭傳來喘氣的跑步聲。
  我回頭,果然看見沈文耀穿著短褲氣喘吁吁地沖過來。
  “你不冷喔?”我站起來,跨上機車。
  “呃,剛剛想到有事情要跟你說,怕來不及就沖出來了,一下子也忘記冷。”他這才想起來似的縮了縮。
  “什麼事情?可以明天……喔放假了喔,但你不是有我的電話?”
  “電話說怕來不及。”他邊說邊顫抖。
  勇嘛,你很勇嘛,我翻了白眼。“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你趕快進去啦,等一下感冒。”我瞧他一身汗都快給寒風吹幹了。
  “我是要問你、問你,”不知道是哆嗦讓他結巴,還是接下來的話有那麼難以啟齒:“我是要問你……來參加同學會好不好?”
  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什麼鬼同學會,老兄我跟你念的高中可不一樣……然後我才恍然瞭解他說的同學會是什麼意思。
  我坐在機車上,沉默了。
  他看我不說話,連忙用力鼓吹解釋:“我知道,那時候……大家、大家有點誤會……可是可是……經過這些年,我想、我想大家也長大了,就像我、我我不也就……”我想真的是太冷了,沈先生的話嚴重跳針。
  然後我只記得下一秒我跨下機車,開始把他推往體育館的方向,邊推邊吼:“你快點回體育館,會感冒啦。”
  沈文耀被我推著走,還不死心回頭問:“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然後他站定,只是誠懇地問我。
  我想我是太可憐他被凍成那樣了。
  因此我松了推他的手,回頭往機車的方向走去,在發動機車那瞬間,我聽見我的嘴巴自動打開,用著不大的聲音說:“好,我去。”
  引擊聲蓋過我的回應,不過我想沈文耀聽到了。
  因為他露出很高興的笑容,像個大笨蛋一樣,在路的那端一直跟我揮手說再見,直到我騎遠,都隱約可以聽見他喊著再見的聲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3:11

人之初 第二卷 17

  同學會那天剛好是年初五。
  想到幾天前,我透過電話問沈文耀,這幾年同學之間都有聯絡嗎?
  “有呀,其實……”跟我說話時,沈文耀同時在數著他收穫頗豐的紅包。
  “是喔。”我只說了兩個字,就沉默地陷入一陣長考中。
  我不太能想像,這幾年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他們有沒有討論起我,他們……然後想著想著,我總是覺得喉嚨一陣甜,鼻頭一陣酸。
  “我們其實……”沈文耀似乎聽出我的沉默,“其實有說到你喔愷君。高三跟去年大一那兩場同學會,大家都有想過要找你,只是那兩年你不知道消失到哪了,連孫……欸,反正就不知道你去哪了,沒有人有聯絡你的方法。”
  “我就跑到重考班啊,那麼丟臉的事情也不好敲鑼打鼓到處宣揚嘛。何況誰知道你們還會想到我……”我吸吸鼻子,用排練好幾次的謊言把事情簡單帶過。
  “愷君你不要這樣說啊,你把重考看得太重了。重考又怎樣?多花一年時間沉澱自己,總比渾渾噩噩到大學來混一年好,反正有覺醒就好。”沈文耀拚命安慰我。
  覺醒?我在心裡苦笑,我可是從頭到尾醒了一次,醒得不能再徹底了。
  “愷君……”沈文耀忽然又開口,頓了好半晌,才接下去,“其實大家都覺得……對你很抱歉,關於那最……”
  “現在還說那些幹嘛。”我勉強發出笑聲,打斷沈文耀的話。
  沈文耀悶悶地喔了一聲,電話又陷入長長的沉默。
  關於過去那段,我即使已經熬過來了、走過去了,但是並不代表我願意再去揭開它。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永遠的痛,但我想就像林宇傑那天跟我說的,我感冒過,有了抵抗力,可是並不代表我永遠免疫了,為了避免我的神經線又啪擦一聲斷掉,我想還是能避儘量避吧。
  反正大家都長大了、走過了,那段、那一大段,就讓它隨風而去,全部都隨風而去。
  
  初五的街道不像之前那樣熱鬧,我從公寓跑下去時,就看見沈文耀側坐在機車上等我。瞧見我時楞了一下,然後伸手指了他眼部,問:“眼鏡咧?”
  “有種科技好像叫做隱形眼鏡……”我給了他白眼。
  他恍然大悟,邊自言自語說著或許他也該去配一副了,不然打球戴眼鏡麻煩,不戴有時後又會出槌。
  我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他聊著隱形眼鏡話題,邊等他把安全帽遞給。
  本來是想自己騎車過去的,可惜我對高雄實在不熟,只知道怎麼從建國路騎到中山路。跟沈文耀商量之後,為了避免我永遠到不了見面的那間餐廳,他決定跑來當車夫。
  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給男生載喔。
  “不會摔死吧?”可惜我一上車就大煞風景。
  “不會啦,我可是機車聯誼大王。”沈文耀自信地說著,結果拿鑰匙發車的時候忽然一個手滑,鑰匙滾到水溝蓋上,幸好他眼明“腳”快地踩住鑰匙,沒讓它掉下去,不然我們就要蹲在水溝蓋旁邊無語問蒼天了。
  他尷尬地一笑,拍拍座椅,示意我上車。
  我們有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中途他轉錯了兩個彎,不過至少有驚無險地來到聚會地點。
  我跨下機車,把安全帽拿給他,看了看擁擠的騎樓,還有那家透過窗戶感覺生意沒兩三隻小貓的餐廳。
  “怎麼會約在大過年?你看都沒人。”我指了窗戶,不解地問。
  “因為大家都分散各地了啊,只有這時候才會回高雄過年。何況人少好,人少我們可以坐久一點不用被瞪,哈哈哈哈。”邊哈,沈文耀邊推開門側身讓我先進去。
  我站在門口一陣子,然後終於抬腳踏進去。
  他閃身走到我前頭,領著我問服務生他訂的位子在哪裡。
  服務生和氣地說了聲新年好,才帶著我們往角落的VIP包廂走去,邊走邊說已經有幾個人來了喔。
  我們來到包廂門口,服務生唰一聲推開門,霎時間聽到三兩聊天的聲音戛然停止。
  “唷,體育股長!”忽然有人開口,然後大家馬上七嘴八舌起來。
  “遲到遲到了!”
  “主辦人遲到啦,沒誠意啦,這攤你請……”
  “喔,體育股長帶美眉來喔!說好不帶男女朋友的耶,你這愛現……”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又再度停止喧嘩,然後全體一致看向我。
  “美、美你個頭啦!愛現你個大頭鬼,”沈文耀連忙打斷那最後一句話,“你們都認不出來喔?嘖嘖,我就說嘛,班長,你變漂亮了。”
  我尷尬地一笑,把頭一低。
  “班長?”
  “班長?”
  大家面面相覷,最後,終於有個同學指著我,不可思異地開口:“張、張愷君?”
  我尷尬地點了點頭,兩隻手交握在身前,不知道該往哪擺。
  “幹嘛懷疑啊?難不成還要她喊一下起立立正敬禮才相信?”沈文耀拉著我往椅子一坐,白了眾人一眼。
  大家一楞,然後嘩一聲全都笑了出來。
  氣氛緩了下來,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有人會朝我丟茶杯大罵“賤人”,大家邊翻菜單邊聊天,可能是因為每年都有聚會的關係,他們看起來很熟稔,雖然只有少少六七個人,卻好像就代表了那年那個三年一班那樣。
  那個誰誰聽說現在生第二個小孩了。
  那個誰誰誰考上台大醫學系喔。
  那個誰誰誰現在混了四海幫聽說還當上堂主。
  那個誰誰誰移民了。
  八卦跟小道消息簡直多到令我害怕,钜細靡遺的程度,就好像這些同學是開著SNG車、拿著麥克風做二十四小時live新聞的記者,有一瞬間我甚至害怕會有人迸出一句“咦,那張愷君你的神經病好了沒”。
  幸好同學們的SNG實力還沒那麼神,在前菜送來之前,我都沒聽到關於自己的八卦。
  當我喝下第一口濃湯時,包廂的門又被推開,大家往門那邊看。
  來人是個留著長髮的女孩,小小的瓜子臉、亮彩的妝、細肩帶,配條低腰牛仔褲,手上則是鈴鈴當當地掛了一大串飾品,隨著她推開包廂的動作,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
  我腦袋先是空白一下,努力想去拉出有關這個女孩子的記憶,可是怎麼串,都無法把眼前這個漂亮的大女生跟班上任何一個人湊在一起。
  就在我猜想著她是不是走錯包廂時,坐在我身邊的沈文耀主動站起來,往他另一邊的空位一坐,喊著:“如玉,這,你坐這。”
  如玉?
  這兩個字在我腦海裡慢慢形成,然後極為緩慢地,我的思緒用著很慢的速度,把眼前這個女孩,跟那年那個如玉串接起來,緩緩地……緩緩地,轟!在我腦袋炸開。
  不知道怎麼著,那年有個人默默側身,低著頭讓我走過去的樣子霎時浮上我腦海,我甚至還來不及思考她究竟是在什麼狀況下側身讓我通過,腦子裡就有了這樣的畫面。
  如玉在我身邊坐下,放好手上看起來很貴很時髦的包包,然後轉頭看我,表情也是明顯一楞,幾秒後,她開口:“張愷君?”
  我點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今年怎麼來了?往年都沒看到你,大家都會說到以前那時候,以前……”她說著說著,居然紅了眼眶,我慌了手腳,連忙抓起桌上的餐巾給她。
  “你們兩個,再誇張點好不好!”沈文耀在旁邊開玩笑地說風涼話。
  “誰像你沒心沒肝沒眼淚啊?”如玉拭拭眼角,轉頭裝勢罵著沈文耀。
  沈文耀摸摸鼻子,轉頭繼續跟他的哥兒們聊天。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來。”如玉再度轉身跟我說話。
  “這……說來很巧,剛好今年遇到沈文耀。”我解釋,然後忽然想到什麼,下意識看看如玉身後的門。
  “怎麼?”如玉詫異,轉頭隨著我的眼神往門看去,“怎麼了?”
  我搖搖頭,道:“沒有。只是想到以前,那個……那個玉石,玉石是吧?總是會在你後面,所以剛剛下意識以為他會比你晚一步進來。玉石呢?你們還有聯絡嗎?”
  如玉明顯楞住,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忽然提這個。
  她轉了轉膝蓋上的餐巾,然後搖搖頭,“嗯,沒有了。我們……我們國中以後就沒有聯絡了。”
  我喔了聲,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如玉笑了笑,拍拍我,“愷君,人都會變的,對於過去的事情,我們喔,都要學會不再耿懷。”
  我用力點頭,明白如玉的意思,她是在說她自己,更是在安慰我。
  我抬眼望望這些老同學,他們有的正聊得起勁,有的端杯喝水。如玉是對的,很多東西都過去了,回不來了。
  有個人,有些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不論我改變了多少,不論我多想再見他們一面,他們是遠遠走了。
  這一想,我鼻頭一酸,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不懂怎麼如此熱鬧的聚會,在我心裡卻覺得哀愁滿布。
  隨著各自點的餐點上桌,大夥吃東西的時間變多,閒話家常的時間變少,漸漸地,只聽見餐具輕輕敲動餐盤的聲音,沒有人再說話。
  等到大家用完餐,又閒聊一會後,有人詢問要不要續攤,要轉戰錢櫃還是好樂迪。
  忽然,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我轉頭看向音樂聲的來源,原來鈴聲是從如玉的包包傳出。只見她快速地接通手機,低聲交談了兩句,接著收線,從皮包裡拿出幾張鈔票交給我。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情,要先走。”她跟大家這樣說,又轉頭看了我,“愷君,我的費用在這裡,等會麻煩你。還有,這是我的電話。”她念了一串數位,我連忙輸入電話裡。
  “怎麼突然要……不是還有續攤?”我納悶。
  “真是不好意思,改天再跟你們聚。電話裡再跟你說喔。”她這樣說,然後跟其他老同學道別,最後一句話則明顯地是說給我聽。
  她起身,沈文耀也連忙起身讓如玉通過。
  我一路用視線追逐著如玉,穿透包廂與餐廳的玻璃,隱約見到她走出門外,上了一台黑色的房車。
  我回頭,就看見對面的同學甲笑得一臉曖昧。
  “怎麼,要不要聽八卦?”神秘兮兮的。
  我忽然一陣頭皮發麻。
  “衛如玉……聽說在當人家小的喔。”
  全部的人騷動了起來,仿佛這是路人甲乙丙的八卦,仿佛他們口中這個衛如玉不是剛剛跟我們坐在這吃飯說笑的朋友。
  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噁心到想吐。
  沈文耀撇過頭,似乎看到我的臉色,他明瞭,“喂,你們還要續攤啊?可是我等一下約了人打球,愷君是我們球隊經理,也要走耶。”
  球隊經理?沈文耀你滿嘴胡說八道,我恨不得離你們球隊遠遠的。
  但是忽然間,我就瞭解,原來沈文耀在找閃人的藉口。
  我連忙點頭,“對喔,現在幾點了?啊,三點多,糟糕,不是說四點要集合?要遲到了啦。”
  同學們擺擺手,喊著好啦你們苦命鴛鴦快去吧,我們自己去唱。
  我跟沈文耀連忙點頭,數了錢往桌上一放,快步離開包廂。聽他們說的那句苦命鴛鴦,我心裡有譜,我和沈文耀舊情複燃還是愛火燒啊燒不盡的傳言一定會變成他們的最新話題。
  又能怎樣?我歎氣。離開餐廳後,老實說我心情有些鬱悶,好好一個同學會,怎麼會變得這麼沉重、令人難以呼吸?難道我真的跟這世界隔離太久,漸漸不懂得生活的方式?
  “愷君,其實大家沒惡意。”沈文耀跟我走到機車旁,蹲下來開鎖的時候,忽然這樣說。
  我楞了一下,“可是他們那樣說如玉……”
  “人生在世,一張嘴難免會說些閒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將鎖扣回去,然後打開椅墊,放入置物箱,接著上車,發動。
  “一句不經意的話、一個無心的動作,有時候可以傷害一個人一輩子。”我跨上機車,喃喃地說。
  而沈文耀忽然按了一下煞車,卻又很快地放開,持續往前行。
  車子騎上中正路時,沈文耀忽然轉頭問我:“我們回去學校看看好不好?”
  我詫異,卻也很快地說了好。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也不知道回去以後看見那些傷心的情景,會不會令我再度崩潰。但是我卻知道我說了好,幾乎是沒有思考的。或許在我心深處,即使再怎麼害怕、再怎麼痛恨那個地方,卻也渴望著再見它一面。
  或許是這樣,因此我毫不猶豫,說了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3:28

人之初 第二卷 18

  沿著中正路,很快地我們回到國中校園。
  警衛叔叔詢問時,沈文耀很白爛地在訪客簽到簿詢問返校原由那欄,寫了“尋找童年回憶”的字眼。
  警衛接過本子,很想笑,卻又故作正經,他指指大門,讓我們通過。
  “寫那什麼鬼啊?”我剛跨進校門,就埋怨沈文耀。
  沈文耀哈哈笑了出來。
  我們上了階梯,沈文耀指了穿堂壁上那個消防水管,然後說:“記不記得二年級的時候,我跟玉石還有文豪他們被派來澆前庭的花?”
  我點點頭。沈文耀這個偷懶鬼,常常藉口他必須澆花,蹺掉升旗。說什麼花要早上澆才會長得好長得壯。壯個屁,我在心裡不屑。二下時,前庭的花枯了一大片,他們一群死小孩被生活組長罰跑了好幾圈操場。
  “你知道那時候我們都用什麼澆水嗎?”他笑得很賊。
  我一頭霧水,順著他手指的位置往下看過去,忽然覺得頭上有很多條黑線,“不、會、吧?”
  “對啊,我們就都用消防水管,哈哈哈,噴得到處都是。”沈文耀笑得好開心,仿佛當年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我先是瞪他,後來也憋不住地跟著他捧腹大笑。
  我們一路笑,一路走進穿堂,經過左手邊的訓導處時,我一陣恍惚,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那半蹲一樣。
  下意識地,我扯扯沈文耀,要他停下來。他往我看的方向看去,不解地問:“怎麼,有誰在那裡?”
  我看著訓導處的走廊,眨眨眼睛,當然是空蕩一片。
  我吸了口氣,又吐氣,“還記得孫力揚嗎?當初他就在那裡罰半蹲……”說完以後,我忽然覺得全身沒力。原來,要說出一個人的名字,需要花這樣大的力氣。說出他的名字後,我也才明瞭,原來我一直逃避的事物,是可以這樣輕鬆地說出來。這瞬間,我想到林宇傑。林宇傑,謝謝你,你看,都是因為你的幫忙,我才能走出來。瞧,我現在可以無畏地說出當初那個令我心疼的姓名。
  如果他能看到我的成長,一定會很高興地拉著我跳起大腿舞吧?
  “記得。孫力揚,我記得。”沈文耀聲音低低的,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我笑了笑,“對呀,我記得我們班當初巴不得剝了他的皮……其實他人不壞。”
  沈文耀搔搔頭,低聲地說:“他根本是大爛好人。”
  “嗯?”我聽得模糊,嗯聲問他。
  “沒、沒……我是說,唉,當年年紀小,做了很多白爛的事情,還自以為是替天行道,結果不過是一堆白爛正義感跟是非觀,嘖……”
  我笑了笑,沒有其他回應。
  我們走著,來到當年的教室,只見教室裝上鐵窗、拉上窗簾,門口上方大大地掛著“教官室”三個字。
  “啊,變成教官室了。”我吃驚地說。
  沈文耀點點頭,“變得不只這裡咧,你看!”他拉著我走到教室後頭,也就是當初的學校後門。
  看到那棟五層樓高的教學大樓時,我著實楞住。
  “不見了……”我呆住。
  那棟樓所在的地面,以前是塊很大很大的草皮,體育班常在這裡練跑,高爾夫球班也在這裡練球,很早很早以前,我們被罰青蛙跳時也是邊罵髒話邊在這綠綠的草皮上跳……當年孫力揚就站在這草皮上,一球踢破了三班的教室玻璃,而當時阿桃跟我就坐在那棵樹下……
  哪棵樹下?
  我倏然回頭,往那棵樹的方向看去。
  哪還有什麼樹啊……早就被磁磚跟階梯代替。
  我突然很想哭的,不知道為什麼。
  即使那是我永遠也不想提起的記憶,但親眼看著它“人不再,物也非”時,我難過得幾乎要痛哭。
  “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沈文耀拍拍我,“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在蓋大樓時,也是嚇了一跳。不過還好,躲避球場還在……”他安慰似的指指那塊空地。
  我睜著眼睛看向我們當初揮霍汗水打躲避球的場地,越看越模糊。
  啊,青春啊……回憶哪,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走吧,我們去那裡坐坐。”沈文耀拍拍我。
  我們走回一班,啊,我是說教官室,然後在前面的磁磚椅坐下。
  我們聊起以前的很多事。沈文耀嘲笑我國中時凶巴巴的,他跟男生都私底下打賭我以後一定嫁不出去,我則回嗆說,我們女生才在疑惑你們這群有熱血的男生腦袋不知道有沒有花生那麼大。
  花生大?沈文耀氣不平了。
  “是誰下課都縮在那個小陽臺,跟阿桃偷看對面的男生啊!”沈文耀大吼。
  然後他噤聲。
  “對不起,提到了、提到……”
  我搖搖手,轉頭看沈文耀,一陣熱風吹來,揚起我的長髮。我抬手壓了壓頭髮,輕輕地說:“沒關係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沈文耀看著我,他的眼神這瞬間變得黯然,然後我見他低了頭。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頭別開,我想有些傷心的事情,我們口裡說忘了,心卻忘不了。好像有人那樣說過,不是忘記了,只是沒有人提起而已……
  “愷君,”沈文耀再度開口喊我時,聲音啞啞的。
  我嗯了聲,然後回頭看著他。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說得很堅定很誠懇。
  我訝異,不懂他怎麼會突然這樣跟我道歉,而且口氣內疚之深,好像他真的傷我很深似的。
  “你可能忘了,但是我一輩子忘不了。國三那次,阿桃……阿桃走後,你跟班上感情開始變不好的時候,有一天你走過來,跟我說你不想玩躲避球了,然後我……”沈文耀吸口氣。“然後我用了很過分很過分的口氣跟你說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那時的神情……只是一瞬間,我知道你被我傷得很深……很深……你那眼睛、你那眼睛……後來我作夢,關於你的印象很可怕的,不再是以前那歡笑的時候,而是你那受傷的臉,還有那雙眼睛……明明我們歡笑的時間那麼多,卻怎麼夢怎麼想都是你最後那張臉、那個表情。後來我才知道,我傷害你有多深,連我都這麼難以釋懷了,何況是你……”
  我撇開頭,感覺到一股心痛,眼眶疼了起來。
  “對不起,愷君我……真的對不起。”沈文耀抓住我的手,整顆腦袋低下來,頻頻道歉,只差沒有跪下來。
  我搖頭,拚命搖頭,“沒關係、沒關係。”我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快樂點,但是聲音中卻帶著濃濃的鼻音,“那是……那是過去的事情,我說的,我忘了,都忘了。”
  “沒有。”沈文耀抬頭,“我知道你沒忘,你沒有忘……你剛進中山那幾天,我一直都在看你,我沒想到還會看到你。你、你根本沒有忘,不要問我怎麼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沈文耀說得激動。
  我終於忍不住讓眼淚滑落,我沒有抹去它們,只是任淚珠滾落臉頰,墜落到我倆之間的瓷磚上。我從來沒有想過,除了我之外,會有人因為過去的事情受傷,除了我之外……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沈文耀當年跟我說那句話的表情,如他所說,我並沒有忘,在療養院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記得。即使我不記得究竟是為了什麼事、究竟說了什麼話,但是我清楚知道,那時候的沈文耀是如何離開我的,他離開我後,那心痛心寒的感覺,還清晰地在殘留在我心底,仿佛就像是昨天發生般。
  我無法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只覺得像松了一口氣,可是卻又想好好大哭一場。
  “對不起。”沈文耀又說。
  我搖搖頭,這次勉強擠出笑容。“沒關係了,就像你說的,有時候有些人說些話,他們不是有意的……”
  沈文耀沉默。
  我拍拍他,破涕為笑,“好啦別這樣。這樣吧,我現在說:‘我原諒你了,沈同學。’這樣算不算一筆勾消了?”
  沈文耀猛然抬頭,然後他有些呆楞地微微張開嘴巴,過了一會才點頭,一直點頭,很用力地點頭。也就在那時候,我確定他是哭了,不論有沒有眼淚。
  看著沈文耀的樣子,我終於明白,原來有人原諒自己的過錯──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那種被寬恕的力量居然是如此強大。我不太能體會被赦贖的感覺。那一定是很輕鬆的吧?或許傷人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不僅僅是被傷的人會有這樣的感覺。雖然說原諒沈文耀不過是形式上的,但看到他解開枷鎖的樣子,霎時間,我也感到好輕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也懂得背著罪過生活的感覺?所以看到沈文耀在這瞬間解脫了,我也感到好感動。想著,我便想到我自己。
  “誰來原諒我……”我有些難過,因此低下頭。我想到我犯下的錯,即使我想,也、也沒有人可以原諒我了,那個人、那些人……都離去了。悲傷的感覺沖上來,我不禁喃喃自語。
  沈文耀聽見我這樣講,先是沉默,然後忽然看了看表。
  我瞧見他這樣的動作,小聲地問:“你趕時間,要走了嗎?”
  沈文耀搖搖頭,有些遲疑,然後他才開口,“愷君,你呢,你趕時間嗎?”
  我聳聳肩,說:“不趕啊,本來以為要續攤,所以跟我媽說好會晚點回去。”
  那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繞繞好不好?他這樣問,卻已經拉著我往校門外走去。我沒有抗拒,只是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那早就不存在的一班教室,朦朧之間,我似乎聽見一陣嘻笑聲,就像當初我們一班在那,每當下課時,那熱熱鬧鬧、開開懷懷的笑聲……
  笑聲?笑聲充滿我的聽覺,真實到令人感覺恐怖,我嚇了一跳,瞬間以為我的幻聽又出現了,我嚇得連忙回頭,差點撞上人。
  “愷君小心!”沈文耀在一旁提醒我。
  我這才看清楚,我們身後有一群像是體育班的小男生,個個穿著運動服,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繞著穿堂跑。後面幾個跑得較慢的學生邊跑還邊偷懶,不知道說些什麼笑話,笑聲爆出來,在他們之間飄蕩。我才知道,不是我有幻聽,而是笑聲真正存在。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們跑過、繞過我身旁,一瞬間,好像時間洪流忽然往後退、往後退,我又回到那個青澀的國中時代,這一刻,我難過到再度想哭泣,我想,也許止住腳步,那些人、事、物就會再回來。
  但是我終究沒有停下來,因為我清楚明白,那些東西都過去了。因此,我只是再度踏出腳步,跟在沈文耀後面,走出學校。
  那些歡笑啊,無憂無慮啊、不知道愁強說愁的年代啊,我把它們遺留在學校裡,一點一滴都在留在那裡、葬在那裡。往後,我想我只能回來這裡,悼祭那永遠不會回來的天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3:42

人之初 第二卷 19

  這次我們並沒有去太遠的地方。
  機車過了幾個紅綠燈,又轉進小巷裡頭,然後來到一處用鐵皮搭成,占地挺廣的球場。沈文耀剛停好車,我就聽見裡頭傳來球聲,還有男孩們呐喊的聲音。
  我脫掉安全帽,交給沈文耀,好奇問:“你是真的約了人打球啊?在學校修理別系的還不夠嗎,要來這裡電人?”
  沈文耀掛好安全帽,往裡頭瞄了一眼,躊躇一會才開口說:“我找個朋友,你在這等我?等我一下就好,他應該在裡面。”
  我點點頭,半邊屁股佔據車子椅座,目送沈文耀走進那鐵皮體育館後,開始東張西望起來。路邊的一條小黑正嗅嗅聞聞,讓我想到療養院的那些黑狗。
  經過一年,不知道它們好不好。
  離開的時候,有條小母狗似乎懷孕了,現在應該已經生產完,小狗們都變大狗了吧?表哥說我可以回去找它們的,其實我也想……但是我又不願意再回到那裡。很矛盾。我發楞著,前頭那條小黑翻了翻垃圾,然後掉頭轉入另一條暗巷,我失去它的蹤影。
  “請問是你找我嗎?”後頭猛然傳來男生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倏然回頭,差點扭到脖子。
  “找你?沒有啊,我沒有找……”你。最後一個字我自己吞了下去。
  我眯了眼,有些疑惑。
  眼前這個人,好眼熟。
  他也一臉不解地回望我,然後指指裡頭,“那個……沈文耀說有人在外面找我,沈文耀你知道嗎?呃,我會不會是認錯人?抱歉……抱歉。”他說著,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呆滯太“你這人是來搭訕的嗎”吧,所以他臉慢慢紅起來,然後驚慌失措地連忙想轉身走開。
  他臉紅的樣子讓我更覺得眼熟了,我很久以前似乎認識這樣一個人,說個兩句話就會臉紅,黑黝黝皮膚上冒出紅紅一片,看起來很好欺負,那個人叫作……
  “你……”倏然地,他停下逃命的腳步,轉頭看我,一臉懷疑夾雜幾許訝異的表情。
  那個人叫作……
  他看我,看著我,看著我,眉頭越皺越深。
  那個人叫作……
  “張愷君?”
  “孫力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4:38

人之初 第二卷 20

  我跟孫力揚在外頭尷尬了將近三分鐘。太尷尬了,連句好久不見都說不出來,我只是坐在機車上,拚命盯著空無一物的柏油路,眼尾瞧到的畫面則是他站立不安的樣子,頻頻搓手。
  沈文耀你給我記著。
  我只知道那時候在我腦袋一直一直這樣想。
  孫力揚在那頭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準備打死不說話。我想他多少還是介意我吧,畢竟我傷他……不是用深可以形容了。這點,我太清楚。即使我不願意承認。
  氣氛太僵,我決定替自己也替我們找個臺階,因此我吸吸氣,然後努力用著再普通不過的語氣開口。
  “嗯,沈文耀在裡面吧?我去找他。”口氣再穩,腳步還是透漏了我的焦慮淩亂,我幾乎是逃難似的往球場跑。
  孫力揚先是輕輕地噢了一聲,太輕了,我都要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但是我沒種回頭確認,只是頭一低,往體育館的方向跑去。突然之間,我後頭那個孫力揚石像像是活了過來,在我離開他三四步以後,忽然猛地轉身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硬是把我扯住,沒讓我再前進。
  感觸到他發燙的手溫時,我整顆心差點跳出來,我站住,沒有回頭的力量,只覺得手腕上那股熱,瞬間竄遍了我全身。
  “別進去了,我們……我們去旁邊聊聊吧。”他在我後頭低聲說。
  曖不曖昧啊?孫力揚你可以再曖昧一點!
  我在心裡苦叫,然後躊躇幾秒,才一面點頭一面回身,可是不知怎麼的,頭始終抬不起來。
  他頓了一會,才轉身領著我走,我察覺他還沒松掉的手,連忙甩了甩。
  “手……”我只說了這個字,就接不下去了。
  他楞了一下,才像恐龍一樣遲鈍地反應過來。他連忙松掉我的手,尷尬地咳了一聲。我偷偷抬臉,看見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怎樣的,他的臉似乎又紅了。看到這幕,我低下頭,一陣心酸。
  我不知道怎麼忽然會悲從中來,只是看見孫力揚那沒長進的臉皮,瞬間感到難過。他們似乎都沒有變,不論是沈文耀的大剌剌性格,還是孫力揚的薄臉皮;他們似乎都還保存著那個屬於他們的東西,只有我變了。過去的那個我太骯髒噁心,我一點一滴都不敢保存。我覺得我好狼狽,屬於我自己的我必須放棄,有時候我還是無法清楚到底我是誰……只是醫生告訴我,有些事情沒有絕對的答案,只要我快樂健康就好,因此我也只好這樣相信。但是,某方面,相形之下總是覺得自己好悲哀。
  孫力揚看我沒有動,以為我在猶豫。
  他連忙轉過身,看著我的頭頂,然後說:“那個……中正路旁邊有個公園,如果你不嫌熱,我們、我們就去那裡吧。”
  我想了一下,又抬頭,這次看到他的正臉,他似乎訝異我的反應,不太自然地撇了撇頭,稍微避開我視線。
  “可是……你不是在打球?這樣走掉沒關係嗎?”我看到他的反應,有些許難過,但是我刻意忽視掉了。
  “沒關係,有沈文耀頂。走吧。”他說著,轉身走在前頭。
  我就這樣跟著他。
  錯覺間,感覺有點時間混亂,好像回到以前,他老是跟在我屁股後面,只是現在我們都不是國一二,他也不再跟在我後頭,而是走在我前面。有些事情,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我們走過巷子,跨越車水馬龍的中正路,然後來到一旁的公園。
  濃密的綠樹稍微擋掉那略嫌毒辣的陽光。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公共長椅,孫力揚左右觀望一下,指了指椅子,“坐這吧。”
  我不太自在地縮在長椅另一端,孫力揚等我坐下後,窩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另一邊,我們兩個人規規矩矩各自占著一方,身體微微前傾,兩手在膝上抱拳,一臉尷尬,沒有人知道怎麼開口。
  你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麼嗎?
  從現在走過我們前面,一臉好奇看著我們的情侶臉上,我想看起來應該像是——吵架完的小倆口。
  我歎氣,不知道這時候能不能用“無語問蒼天”來形容。
  “好久不見。”他大概聽到了我的心聲,因此輕輕開了口,臺詞很八股。
  或許是天氣好,沒有下雨的緣故,這次我的臉沒有再感覺到任何濕熱的不知名液體。我只是傻傻地點點頭說聲是呀。然後對談又斷線。
  孫力揚有些尷尬的樣子。他稍微活動一下可能硬撐在那邊導致僵硬的脖子,然後將左手撐在他左方的椅把上端,輕微傾斜地看往我這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些。可惜他的努力有點失敗,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全身抽了筋般不舒服。
  我實在很想叫他換個舒服點的坐姿,但是開不了口,這時候很詭異地,我想起林宇傑,那個好像腦袋裡沒有尷尬兩個字的傢伙,那個不論什麼地點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口跟你對談的男生。如果這時候是他在我旁邊,我想氣氛不會像現在這樣詭異尷尬吧?
  想著想著,一陣熱風吹過來,悶悶的,我抬了抬頭,瞧見孫力揚額前的劉海給吹起幾許,順著他的額頭,我瞧見他那雙眼睛,有些楞住地看著我。
  我下意識摸摸臉,以為自己臉上長了什麼東西。
  “你頭髮……長了。”他露出靦腆的笑,指著我的長髮。
  我楞住,才點點頭小聲地說:“嗯,高二……高三以後就沒剪了。”我抬手順順剛剛被吹起的髮絲。
  他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嗅嗅鼻子,“呃,不好意思,剛剛打球流了一堆汗,有點……臭。”他的臉又紅了一下。
  “又不是沒聞過。”我下意識這樣回答,然後才縮住,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種說法還真是曖昧到不行。奇怪今天是國定曖昧日嗎?怎麼我們說出來的話都這麼引人遐思?
  “啊?”孫力揚先是空白一下,才露出笑容,“唔,國中時候還好,現在更臭了。”
  他搔搔頭,做了個捏鼻子的動作。
  我笑了出來。
  他先是沉默地看著我,然後也跟著我笑,一高一低的笑聲,輕輕徐徐飄在這個接近傍晚,卻依然炎熱的黃昏。
  我們對談後來有了進展,雖然只是兩三句,只是清清淡淡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死然。
  我跟他說了今天同學會的事情。
  然後問他還記得如玉嗎?衛如玉呀。
  他點點頭說有印象。
  “她變很漂亮喔,我幾乎認不出她,而且她還很時髦,跟國中安安靜靜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囉。”
  “女大十八變。”他搔搔頭,看看我,“你也很漂亮啊。”
  唔,我想我臉紅了。
  “真的喔!”她看我不說話,以為我生氣或是不苟同,連忙加油說服,“我剛剛叫你的時候,就是因為覺得你好漂亮,一下子又認不出來,怕讓你誤會我是來搭訕的……”
  “難道只有正妹才有被人搭訕的機會喔?”我忍不住吐他槽。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的意思是……就是……”他發窘。
  我又忍不住笑了。
  笑的時候我忍不住抬頭看天,剛好看到天上那片橘紅色,那個顏色有點眼熟,不過我儘量不去想。我只是單純看了眼天空,又低頭看了在一旁的孫力揚。說真的,遇到沈文耀之後,我心裡就已經有著大概哪一天會遇到這些冤家的覺悟了。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跟孫力揚的重逢會這麼突然,而且一起坐下來的我們,居然可以相視而笑。
  這我真的沒有想過。我曾經偷偷奢望在街頭轉角遇到孫力揚,他沒認出我,但是我可以認出他,然後擦身而過的時候小聲地在心裡說聲對不起。
  我看看他,一句對不起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或許是真的沒想過會這樣相遇吧,因此我沒有準備,也無法把那個練習很多次的對不起說完整。
  孫力揚時而低頭看著地面,時而抬頭瞧瞧我。他看我的時候會傻笑,呆頭呆腦的,讓我想到他國中時好欺負的樣子。這一想,那句對不起更是說不出來,但是同時間,也更感到難過和愧疚。
  “你跟沈文耀一樣念中山?”他瞧我不說話,很努力擠話題。
  “嗯,那你呢?”我點點頭,反問。
  “我喔……我念那個義守,你知道義守嗎?在觀音山那邊。”他解釋著。
  我稍微思考一下,有點不太清楚他說的是哪裡。
  “嗯,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啦,那不是很好的學校。你們中山比較好。”他這樣說。語氣並不是酸,也不是話中帶刺,而是真正地讚美人那樣,誠心地佩服著。
  我知道我應該說哪有,不要這樣說哪之類的客套話,可是我說不出來,應該說這秒鐘,我激動得說不出來。只因為孫力揚那善良和順的樣子,這刻終於徹底打垮我建立很久的防備跟堅強。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這樣亂七八糟、心地又不好的人,身邊總是會有這些好人?而我……居然就那樣傷害了他們,還深深不覺。
  孫力揚的和善溫吞,比沈文耀的出現更加有震撼力,他坐在那裡一臉茫然的樣子,居然就可以連帶卷起了那些不堪的過去,那些痛苦的、支離破碎的過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跟著沈文耀回到母校,照理說已經經過最接近當初那段歷史的地方,已經是最深切碰觸到那可以讓我抱頭痛哭的層面,我應該已經有足夠的免疫力。但是沒有。這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深深明白,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不論我願不願意承認,孫力揚永遠像以前那樣,對我而言,有種無法解釋的影響力。
  所以他沉默地摧毀了我的堡壘,卷起了那些過去,徹徹底底打垮我。
  這瞬間,我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孫力揚先是被我嚇到,不懂我好好的怎麼哭了。
  但是他沒有多說什麼,或者尖叫之類的,他只是楞著,看著我哭得亂七八糟。
  然後穿插在我壓抑的哭泣聲中,靜靜地輕輕地傳來他安慰的聲音。
  在那啜泣跟拚命掉淚的混亂狀況下,我清楚聽見,他那樣淡淡的,卻堅持的聲音。
  “愷君,不要哭。那都是過去了,我知道。”
  他輕柔的語氣,讓我哭得更無法自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4:51

人之初 第二卷 21

  當我們回到那鐵皮屋搭成的籃球館時,我一雙眼哭得紅通通。
  我跟孫力揚站在籃球館外,我不時揉揉眼睛,他則是一直低著頭看我。
  “我要進去了,怕跑出來太久對沈文耀不好意思。”他這樣說。
  我點點頭,又大力地揉了眼睛以後,抬頭看他,讓自己維持著微笑的表情。
  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才又開口。
  “我手機號碼給你?”他問得小心翼翼。
  “嗯。”我點點頭,從隨身包包裡翻出手機,然後一個鍵一個鍵慢慢按,把孫力揚的號碼輸入我的手機裡。
  “那……我進去了。”他說著,緩緩轉身。
  我頷首。
  “愷君,有事……就找我,嗯?”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只是又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他吸口氣,對我招了手,然後轉身再度往籃球館走去。只是沒多久,我又看見他從那端走回來。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掉了什麼東西,因此左顧右盼,可惜除了紙屑跟死蟑螂,並沒有看到什麼。
  “快六點了。”他忽然這樣說。
  我抬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們找沈文耀去吃個飯?”
  我楞了一下,想起早上也跟父母說好不回家吃飯了,因此沒有多猶豫,我點頭答應。
  孫力揚笑了笑,要我等一下,然後他轉身回館場把沈文耀拖出來。
  “耶,吃飯,我好餓。”沈文耀喊著,不難看出他一臉害怕我會忽然揍他的樣子。
  孫力揚要我們先發車,他說他的車停在另外一頭。因此我跳上沈文耀噴著黑煙的一二五,戴著安全帽,跟沈文耀等著去領車的孫力揚。
  沒過多久,孫力揚從那端騎著機車過來,然後停在我們身邊。
  “吃什麼?”沈文耀問。
  孫力揚想想,“文化中心那會不會太遠?”
  “不會啊。”
  “那跟我車吧,師範旁邊有家不錯的小店。”孫力揚這樣說。
  沈文耀點點頭。
  孫力揚油門一催,飆了出去。
  是的,是用飆的。
  我一直在想,這一個個性溫吞的男生,到底有沒有……發野的時候?答案是有。
  “靠,孫力揚騎車怎麼那麼快?”沈文耀的雄風似乎被重挫了,那感覺仿佛回到當初他被孫力揚轟下球場時的無語問蒼天。
  幸好孫力揚只是車速快,並沒有亂鑽亂闖,因此沈文耀跟車算是跟得挺穩的,坐在後頭的我心中也沒有出現什麼跳車的衝動。
  十來分鐘後,我們繞到師院後面,轉入巷口。
  在我們前面的孫力揚找到停車位,他右手指一指,示意沈文耀停進去,自己則是繞啊繞啊,繞到天涯海角不知道某一方。
  我們停好車,站在機車旁等孫力揚。
  沒過多久,就看見他從那端跑回來,到了還說不好意思,久等了。
  那家小店外頭養了一隻看起來很兇猛的八哥,一雙黃眼睛不怎麼友善地直盯著我們瞧。
  我好奇地伸手,跟在我後面的孫力揚連忙喊別碰。
  “它會咬人。”他這樣說:“因為我被咬過。”
  “啥米會咬人?這個?”走在前頭都已經推開門的沈文耀忽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往回走,來到鳥籠前面,指著一臉大便的八哥鳥。
  孫力揚點點頭。
  偏偏沈文耀不信邪,伸手搓了搓鳥籠,八哥沒反應。
  “哈哈,不會咬……啊幹!”那鳥趁沈文耀回頭跟我們炫耀時,狠狠啄了沈文耀的手指。
  心機好重的鳥啊。
  沈文耀一臉委屈地推開門,讓我們進去,嘴上還碎碎念著,說什麼有機會要來烤鳥仔巴。
  那頓晚飯,其實我們吃得挺安靜,幾乎都是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聊著籃球的事情,偶而插些辦聯誼愷君介紹正妹給孫力揚吧之類這種沒營養的話。
  接近七點半時,我們離開了餐館。
  沈文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來,先是說了幾句,然後誇張地叫著:“接你?鹽埕區?老大,我現在在文化中心耶!不行啦,我還要送我同學回家……別鬧了啦,什麼叫作你要跟媽說,你幾歲了啊!”
  孫力揚看他為難的樣子,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沈文耀要對方等一下後,捂著手機,問孫力揚怎麼了。
  “你要忙就忙吧,我可以送張愷君回去。”然後他轉頭,“你……沒關係吧?”
  我沒有花什麼力氣思考,只是順然點頭,因為我的氣力都用在掩蓋那緊張的感覺。
  後來沈文耀感激地拍了拍孫力揚,就急忙騎車去接他家的小公主。
  我讓孫力揚載著,從文化中心到我家,大約十五分鐘來著。
  晚上七點半,車子不多,大概是載著我的關係吧,孫力揚的車速明顯減緩。
  到了我家樓下,他停了車,摘下安全帽。
  “謝謝。”我把安全帽還給他,點點頭。
  他做了一個不會的手勢,然後我們又沉默了半晌。
  “那我上去了,謝謝。”
  孫力揚又點點頭。
  我轉身,在公寓前面拿出鑰匙,開了門,一腳跨進去。
  “愷君。”然後他叫住我。
  我轉身,一臉鎮定地看著他,其實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害怕不緊張是騙人的,我真的很怕他會從他嘴裡冒出什麼可怕的話。我不是自戀,而是今天一整天的氣氛都太詭異了,我無法不去多想或者少想些什麼。總之遇到孫力揚,一切都變得怪怪的。
  就好像那年下午他在小陽臺摘花給我那樣,那種氣氛讓我整個從心底毛起來。只是我不明白,經過這麼多年,那怪異的感覺,怎麼還會如此強烈?
  但是我倔強地看著他,如同那年他拿花給我時,我明明有種想要轉頭逃跑的衝動,但我還是硬逼自己從容看著他,好像我越正大光明,就越可以把那令我害怕的感覺驅逐般。
  而果然,孫力揚瞧瞧我,然後露出一個笑。
  “有事情,記得找我。”他這樣說,然後戴上安全帽,把始終沒有熄火的機車掉頭。
  我頷首,這次頭也不回地上了四樓。
  直到聽見他機車離去的聲音,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
  他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是那句“有事情,記得找我”。我不知道為何我如此肯定,但我就是清楚明白,如那年般,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他想要說的。
  究竟他要說什麼,我一點想去探討的力氣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接到兩通電話,一通是如玉打來的。如玉聽起來很累,但還是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才收線。後來我才知道如玉在臺北念書,她是特意下來開同學會的。我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還笨笨地問耶你沒回家過年呀。
  如玉沉默一陣子,才告訴我她已經離家兩年,即使有到高雄,也沒回家了。
  我並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告訴如玉要保重之類的場面話。後來我們約好要時常連絡,互道珍重之後收了線。
  我靜靜一個人在房間坐著,想著如玉,想著她聽起來很滄桑的聲音。
  那年的我們,都去哪裡了。
  我還記得如玉的母親,每次她送午餐給如玉時,她們母女倆那短短幾分鐘相處的狀況,讓國中的小鬼頭,都能感覺出她們緊緊相連的親昵。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讓如玉不再回家。我想這種問題,就像有人問我發生什麼事情,讓我跟孫力揚跟以前的同學走到那種地步般無解吧。
  後來沈文耀在十一點多打電話來,也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從高二開始,他跟孫力揚就有連絡。我嘲笑他說,不是恨孫力揚很得要命,怎麼忽然稱兄道弟?沈文耀不好意思地咳嗽,才說以前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很多以前覺得重要的事情變得不重要,相反地,很多不重要的事情,卻都漸漸重視起來。
  “愷君,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情,那都是以前了好不好?我們都重新開始了,嗯,我是指你跟孫力揚。”
  “好好好。”
  “愷君,我是認真的。你跟孫力揚以前很好的,他也是個好人,我真的覺得……唉,其實我本來也考慮要不要讓你知道關於孫力揚的事情,但是那天看你在中正的樣子,我強烈感到我必須……怎麼說,必須償還,對,就是償還!償還那些一班以前從你身上剝奪的東西
  “所以我才、我才一時衝動拉著你去跟孫力揚見面。但是我覺得這對你是最好的對不對?也是我……也是我該做的事情,嗯,該還你的、該做的……”
  “沈文耀你別這樣。”我聽了心酸,於是打斷他,“謝謝你,不要說什麼還不還,你說的,那都是過去了,真的。別說了,嗯,我……有跟孫力揚交換電話,”我頓了一下,決定說謊,“所以我們會聯絡的,你別這樣了。我跟他已經沒事了,真的。”
  最後我只聽到沈文耀頻頻說好,說到鼻音幾乎蓋過任何文字的程度。
  後來我們收了線,也這樣,度過了剩下的寒假。
  我說給沈文耀聽的話,是騙人的。孫力揚沒有我的電話,他大概也以為我會打給他,但是我沒有。
  開學了,我還是一樣常常被沈文耀拉著跑球隊。我沒有提孫力揚的事情,沈文
耀也沒有問。即使手機裡還躺著孫力揚的電話,我跟他就如同之前那樣,再也沒有聯絡。
  內心深處,不可否認,我是在躲避。那段過往太傷人了,遇到沈文耀之後,我更加明白,受傷的人不只是我,還有好多。但是我知道,不論我是受害者還是加害人,事情的開端,就是我。
  我現在有走過那段的能力,卻不清楚有沒有防止舊事再發生的力氣。因此我害怕,我好害怕。我只好選擇這種方法解決一切。我不想再動腦,也不想再冒險,我說過的,我不要再回療養院。
  有時候想著想著,都會好難過,難過自己無法再像正常人一樣,永永遠遠。心裡有個包袱,時時刻刻追著我。我時常會想到林宇傑,只要一想到孫力揚,我就會接連著想起他。想起他說“愷君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時臉上的表情。
  我知道這樣說很不公平,但是同樣兩個對我好的人,一個卻像是我永遠的痛,一個則是我最好的良藥。
  想到煩了,我便什麼都不去想,讓沈文耀拖著去體育館,看他們打球、聽他抱怨、抄男同學的電話、偶而聯聯誼,這樣的生活很好。後來,我並沒有在沈文耀的說服下當起球隊經理,不過也快變成義工了。我幾乎是場場練習、場場比賽報到,有時候他們缺人手做事情,我也好像隊上成員一樣,他們都不用思考,就直接愷君拜託這個一下拜託那個一下。其實這樣也好,這樣揮霍汗水,什麼都不去思考,腦袋空空的,只是跟著人群喊,跟著人群忙,都不要回頭看,這樣子的生活輕鬆多了,那怕只是一瞬間的,是假像,也足夠了。
  這種看起來忙碌,其實空洞無比的日子過得挺快,離寒假結束,感覺才一眨眼,就過了將近兩個月。
  最近沈文耀忙著練球,說是下禮拜跟別的系有聯誼賽。摩拳擦掌的樣子,跟國中時期瘋狂迷戀躲避球的模樣可以相比擬。
  因為比賽隔日得交團體報告,我下了課跟同學抱抱最後的佛腳,直到比賽開始三十幾分鐘後才姍姍來到體育館。
  踏進體育館,人挺多的。我左右看了看,果然在上頭看到琪芳一群人的身影。我走了上去,琪芳把身邊放書包的位子讓給我,口中還奮力地喊著。
  “怎麼,輸還是贏?”我往場地看去,果然看到沈文耀。
  “輸七分。”琪芳有點喪氣。
  我抬頭看了一下計分板,果然是七分。
  “加油啊沈文耀。”我意思意思地喊了幾聲。
  到了中場休息時間,我懶得下去跟他們哈拉,覺得他們也沒心情吧,雖然說還有下半場,不過,嗯,看著越拉越遠的分數,我會在心中默默哀掉的。
  琪芳她們利用這時間跑去廁所,補補妝、聊聊八卦。我則是無聊地坐在位子上替她們看書包。眼睛飄來瞄去地看著沈文耀他們。忽然之間,友隊一群人爆出笑聲。我反射性回頭,本來不太在意,後來越聽越覺得有個聲音好熟悉。因此我努力看著,發現那聲音來自某人,可惜他捂著臉遮去半張臉,加上又側對我,實在看不清楚。
  好奇心壓不住。下半場開賽時,我頻頻追著對方的身影跑。看著看著,我開始覺得他眼熟,也似乎知道他是誰了。我忍著一股想在當下站起來大叫的衝動,坐不安寧地熬過比賽。
  到最後連到底誰勝誰負我都顧不得,比賽結束後,不管琪芳在後頭怎麼喊,我只知道抓著書包氣喘吁吁地往對方的休息室門口跑去。幸好我平常就跟大家熟識,竄到休息室內也沒有人在意。
  我徘徊著,等了十來分鐘,看到對方的球員零星地走出幾人。
  我好緊張,乾脆繞到另一邊牆後,等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過來。
  接著談話的聲音傳遍了走廊。
  兩個人背著球袋交談著,經過那個轉角時,我看著其中一人的後腦勺,等到他快要離開我視線,我才踏出一步。
  然後我開口:“林宇傑。”
  或許是有點緊張,我的聲音有些抖,也極小聲。有一瞬我懷疑他能否聽到。
  但是他聽到了。
  因為就在我開口叫他後沒多久,他止住腳步,回頭,看見我。
  下一刻,他把球袋一拋,揚著那時候在山上叫小狗那般宏亮爽朗的聲音:“愷、君!”
  他笑得好燦爛,伸開雙手,沖了過來。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大,讓我嚇了一跳,來不及反應,給他抱個滿懷。
  “愷君、愷君、愷君!”他更扯了,乾脆直接抱起我繞圈圈。
  我從呆滯,到稍微掙扎,最後放棄投降,只是跟著他開懷大笑。
  他抱著我繞了好幾圈,然後我看見另外一端沈文耀吃驚的模樣。
  不過誰理他,誰在意。
  我把視線調回林宇傑身上,笑容更大了。
  他後頭的朋友喊著林宇傑別亂桃花啊,不過他也沒理,只是對著我笑。
  他身上的汗,濕濕黏黏。
  或許是因為這樣,笑聲中,我感到我的雙頰,也濕濕熱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5:19

人之初 第二卷 22

  林宇傑把球袋塞給死黨,然後蹺了回台南的隊伍,留在高雄。
  現在他人正窩在我的小綿羊上,戴著我的藍色安全帽,讓我載著四處跑。
  “高雄變得很美喔!”我稍微回頭對他說。
  “跟你一樣美嗎?”他在後頭哈哈大笑。
  我不禁臉紅。
  帶他到了大立伊士丹附近,我們先跑到了皇家牛排狂吃了一頓。這傢伙大概是打球打餓了,我們兩個人居然吃了三份牛排。我這邊的肉還有一半都給他瓜分走了。
  “愷君這餐你要請喔,我們教練說要請我們吃日本料理耶。”他邊吃沙拉邊開玩笑。
  “沒問題呀。”我看著他的嘴角沾著沙拉醬,傻傻笑著。
  等他又啃完三盤沙拉,才終於滿意地宣佈吃飽。
  帳單來時,我轉身從背包中拿出錢包,再轉過來,卻看見帳單盤裡已經放著一張千元鈔票。
  “不是說我要請?”
  “還真的咧!傻瓜!”他又笑出來,拿著帳單往收銀台走去。
  我只能傻楞楞地跟在他身後。
  踏出牛排館,即使是五月中旬,撲面而來的風卻卷夾著熱氣。
  “你不會帶我來這逛百貨公司吧?”他指指對面的大立伊士丹,笑著問。
  我搖頭,踮高腳,伸出雙手將他的頭往另一邊轉過去,“是帶你去那。”
  “哇,那是什麼,沙漠綠洲?好亮!”他驚訝。
  “那是城市光廊呀。”
  “好亮、好亮!我們快過去看。”他二話不說,執起我的手,興奮地往那頭跑去。
  我們穿越兩個忙碌的紅綠燈,中途林宇傑還跑太快,被台小綿羊騎士瞪。但是他可沒空理會對方,只是抓著我的手,腳步也不緩,若不是遇到紅燈一定得停,我看他是連口氣都不會喘一下。
  他穿著白色襯衫身影奔跑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打在他背後,讓他看起來忽然很遠,越來越遠似的。我心一緊,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沒有察覺,只是持續跑著。
  然後我們穿過最後一條馬路,踏上紅磚地,來到城市光廊。
  我也記不得這裡是什麼時候改成這樣,只記得上次和朋友來,它就是這樣美麗。矗立在這個忙碌的城市裡,就像是林宇傑所說的,綠洲。
  城市光廊的地板鋪著白色的塑膠板,下頭墊著燈,這一塊在十字路正中央的小島,就這樣發著光。
  林宇傑拉著我,持續往前走。
  “我好喘。”我忍不住抗議,乾脆一屁股坐在發光的地板上。我摸著那塑膠板,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熱度。
  他也跟著我坐下,沒多久,乾脆半躺下來,也不管旁邊來來去去的人。
  我瞧著他,從底而上的光芒,襯得他發亮,朦朦朧朧。
  “怎麼都沒有聯絡我?”他忽然轉頭看我。也不知道是燈光,還是他的眼神,讓我有些想逃避。
  我只是笑著,並沒有作答。
  他乾脆整個人躺下,把手墊在腦袋後,看著天空。我學著他抬頭,無奈燈光太強,我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並沒有半顆星。
  我再低頭,看他半眯著眼睛,似乎要睡著了。
  “累?”我輕輕問。
  “很累,”他沒有睜開眼睛,模糊地說著:“你們學校那個沈什麼的,好難纏,打得我全身都軟了。”他抱怨。
  我笑了出來。沈文耀吧?我知道呢,沈文耀最不服輸了,碰到越難纏的對手,他越要發神威。
  “想睡覺?”
  他點點頭。
  我調整個坐姿,然後推推他,“欸,躺著。”我指著自己的腿。
  他稍微睜開一隻眼睛,然後一咕嚕鑽過來,把頭靠在我腳上。
  “如果有葡萄就更好了。”他找個舒服的位子,得寸進尺。
  “你找死!”我念他。
  他笑出來,然後呼呼說著十分鐘就好,十分鐘就好。
  林宇傑並沒有真的睡著,他半醒半睡著,一直迷糊地跟我聊天。只是說話變得很沒頭緒,應答之間也一直跳針,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累了。
  我抬手,想把那綹蓋在他眼睛上的頭髮撥掉,只是手舉在半空中好半晌,就是沒有勇氣碰觸他。
  讓他把頭枕在我腳上,是不是很曖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看見他疲累的模樣,因此我忽然就那樣說了,只想讓他躺得舒服些。原本也七上八下的,但是看他坦然成那樣,直接枕上來,我反而松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自欺欺人,但是有時候我還是不能明白感情是什麼。
  或許就是這樣,我抬在半空的手,最後還是收了回來。
  我不想打擾他的睡眠,如同我不想打擾現在這份感覺,不論它是什麼,不論林宇傑感受的,是不是跟我一樣。
  “如果會飛也這樣就好了。”他又咕噥一聲,這次真的睡沉了。
  會飛?
  我笑了出來,這個大男孩……
  三十幾分過後,就在我腳麻掉了,完全沒知覺時,馬路傳來緊急煞車聲。林宇傑被這聲音吵醒,他揉了眼睛,抬頭看到我的臉。
  “哇,我躺多久了?完蛋了,你腳肯定廢了。”他誇張地大喊,伸手就摸上我的膝蓋。
  本來沒知覺,給他這樣一拍,忽然兩隻腳麻了上來,我哀號出聲。
  “唔,超麻的。”我搓搓大腿,連忙住手。那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哈哈。”林宇傑又笑了,然後他就這樣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麻得哇哇大叫,他玩得更是倡狂。
  “會死人啦!”我求饒,又笑又叫差點岔氣,連眼淚都給我逼出來。
  他住了手,哈哈笑著,又伸手揉揉我的頭頂。
  “看你這樣,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難得正經的語氣,他輕輕問。
  而再一次,我只是傻傻淺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起來走走吧!”我看著林宇傑站起來,拉直褲子,又朝我伸了手。
  我點點頭,讓他拉著我起身,但是這次他沒有再牽著我的手,只是在我站起後,放開。我有點失落,那瞬間。
  但我還是笑著,讓自己的心情平衡。這算不算心動的感覺?
  我有點害怕,那秒鐘,過往的一些事情刷過心頭,別人怎麼為愛摔個支離破碎、怎麼因為愛四分五裂情景襲上我心。
  我深呼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林宇傑,感覺眼眶有點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或許是過去那些東西又飄過來籠罩著我了。
  “怎麼了?”他忽然開口問。
  “想到過去的事情。”
  “想什麼,”他敲敲我的腦袋,“加油喔!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喔!這可是我第一次這樣深情表白耶。”他做了鬼臉。
  我笑出來。但是隱約覺得不對。
  我知道你會陪我啊林宇傑,你說過的,兩年前在療養院你就說過的,怎麼會是第一次?
  我不懂,可是又不敢問。普通人應該不會注意這種細節吧?啊,是不是?愷君別鑽牛角尖,就是鑽牛角尖害了你的喔!說不定他只是一時口誤而已,對不對?
  “走吧,我們去那。”林宇傑轉身領著我走,沒有發現我那彷徨的樣子。
  我收拾心情,要自己不要亂想,不要太在意別人的話。然後我乖順地跟著林宇傑,即使那慌張的感覺一直跟著我。
  我們走到城市光廊後段,路邊欄網上佈滿了燈泡,正閃閃發亮著,遠遠看,好像撒了張網,把天上的星星都網起來了。
  林宇傑走上前,伸手抓著網子,然後輕輕靠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沒有打擾他,只是站在一旁,開始數起電燈泡。
  數著、數著,眼前的數完了,我轉頭數起左手邊的。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對面走來一個人,他穿著運動衣,看起來像剛在旁邊球場打完球。
  然後他走近,我立即知道他是誰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忽然就心慌,忽然就想逃跑,然後真的,下一秒我扯住林宇傑的手,在他完全沒預期的情況下,費勁力氣地拉扯他,頭也不回地立刻地往回走。
  轉頭時,我的視線模糊瞥到了對方。
  他一臉訝異……受傷,那是我離開之前,孫力揚印在我眼裡的最後表情。
?

?
  離我送林宇傑回台南,已經過了兩周。
  我幾乎每個週末都會打電話跟他聊天,偶而用電腦在msn跟他談些五四三的東西。
  我想我是喜歡他。
  如果要我學會用這個詞,我想我會把它放到林宇傑身上。
  但是相對地,每次一想到林宇傑,就會有股悶悶的感覺在胸口,那感覺讓我害怕,好像我又快要發瘋,好像我又要一下又一下地刮自己手腕時那樣無助和空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感覺,我不知道暗戀一個人,還是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是會像這樣飽受折磨跟痛苦,我甚至無法分清楚,這到底是我要發神經了,還是這就是正常的愛情的感覺,阿桃走過,沈文耀走過,如玉走過,他們都感覺過的滋味?
  我不知道,我更不敢問。
  這時候我就會慶倖我喜歡的人是林宇傑,若是別人的話,一定會怕死了。被這麼一個愛鑽牛角尖、個性陰沉、根本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腦袋怎麼運作的女人喜歡上,那是多麼可怕的事啊!但是我知道林宇傑不會這樣想,因為他知道我的過去、他知道我的背景,如果有哪一天,喜歡變成兩人的事情了,我想他一定可以更從容地包容我……他也說過他會一直陪我的,不是嗎?
  我總是這樣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這樣跟自己說。
  只是不論我怎麼努力,每次想到我喜歡林宇傑這回事,心總還是會隱隱抽痛。而這個痛,卻又是別人牽引出來的,只是我老是去忽略它。
  阿桃曾經說過愛情可以是很單純的。
  曾經,那部分的我死掉了,不知道怎麼去愛、怎麼去喜歡;而現在我想開始,我想學習,所以……我就單純地喜歡一個人,這樣就好。
  林宇傑偶而會來高雄找我。不同的是,他總是飆著機車下來。我說危不危險呀,他總是哈哈大笑說不會啦,一個小時多而已。
  他來找我,我樂得很,但我總是故意不去想他來找我這層面底下的真正用意,我總是期待著,卻又害怕著。所以我選擇不聞不問。讓他來找我、讓他來找我。
  有時候林宇傑會直接到球館堵我,等我忙完沈文耀他們球隊的事情,兩人一起殺去旗津大吃一頓後,他才又沖回台南。
  其實我清楚感覺到,林宇傑每次來找我時,總是心事重重。雖然他總是不說,雖然他總是大笑,可是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有心事。只是我一直沒勇氣問,他背後到底背著什麼,他又到底隱藏了什麼,我不太願意知道。
  這段時間我並沒有去過台南,即使沈文耀他們應邀參加了一次台南聯誼賽,我卻因為又有小組報告而不克參加。台南聯誼賽結束以後,林宇傑更常跑高雄了,次數從一個禮拜一次,變得越來越頻繁。
  而隨著林宇傑頻頻跑到球館來找我,沈文耀的眉頭也越卡越緊。
  我不知道沈文耀在耍什麼脾氣,但是他的臉色總是在看到林宇傑後變得很僵硬,又帶點迷惘。
  “喂。”我蹲在角落整理剛收好的乾淨球衣,女經理今天趕著約會,因此千拜託萬拜託,非得要我當救火隊不可。
  摺到第N件,忽然一瓶飲料掉到衣服堆上,沉了下去。
  我往回看,原來是沈文耀邊不雅地擦著汗,邊丟了瓶飲料給我,挺沒誠意。
  “做什麼?”
  “今天那個林宇傑來不來?”他忽然問。
  “我怎麼知道。”我裝傻。林宇傑四點多打電話來說再殺去旗津吃海產吧。這也是我願意好心幫忙經理收球衣的原因,反正總是要等他。
  “你跟林宇傑很熟?”他又問。
  “還算熟,怎麼?”我站起來,打開飲料,“你今天吃錯藥啊,怎麼一臉大便?”
  “我便秘行不行?”沈文耀哼了聲,舉動真的很怪異。話說完,他轉身又走掉,整個氣氛詭異到不行。
  我不難把他現在的態度,跟這些日子他看到林宇傑時的一張臭臉連在一起。但是我並沒有太在意,整個心思都丟在等一下要吃什麼身上。
  “張愷君。”誰知道我才剛蹲下,沈文耀又折回來了。
  “什麼事?”我抬頭看他。
  “你、你、你啊……”沈文耀忽然結巴。“反正你啊……你不要跟林宇傑走太近。”
  我看他,霎那間還不太相信我所聽到的。
  我想早些前的我,一定會站起來發飆吧。幸好我只是吸口氣,把手上衣服放下。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你們打球出什麼問題?”我試圖冷靜,讓自己思考,怎麼會一瞬間沈文耀這個人好好的會要我不要接近林宇傑。
  沈文耀搖頭,閉緊雙唇。
  “他打球耍小動作?不乾淨?還是上次你們去台南比賽發生什麼事情?有什麼摩擦?我可以跟他們那邊溝通,我……”我想到沈文耀唯一會跟林宇傑有交集的時間跟地方,猛然想到台南那次聯誼賽,是不是他們打出什麼火氣?還是……
  “跟籃球沒關係。”沈文耀又搖頭,打斷我的話。“其實……其實也有點關係。”
  “沈文耀你說話別這樣啦,說清楚。”我耐不住,乾脆站起來。
  沈文耀猶豫了半晌,才開口:“上次我們去台南,然後……總之,他是……他身邊,怎麼說,有個女的啦。”
  我一時之間搞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什麼有個女的?女同學?有女同學很正常啊,沈文耀你身邊也有女的啊,我不就是一個。
  “不是同學……張愷君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死啊?我的意思是,他有女朋友,你懂不懂啊!”沈文耀看穿我的一臉空白,火氣上來,語氣變得惡劣極了。
  女朋友?
  聽到這三個字,我腦袋真的空白了一下,霎時不知道要怎麼消化這三個字。
  沈文耀盯著我看,然後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就跟他們說你不會是介入人家感情的那種人,媽的,我就知道是林宇傑,你以後別接近他了,傳得很難聽,你知不知道。”沈文耀咬牙切齒的。
  “我們只是朋友。”腦袋亂慌慌的,我沒來得及吸收沈文耀的話,只是直覺地替自己辯解。
  “朋友,最好是朋友。一個男的不會無緣無故台南高雄這樣跑好嗎?小姐,是一個半小時,不是半小時。幾乎每天來找你吃飯,我把妹都沒那麼勤勞好不好。”沈文耀說得又急又氣。
  “把妹?你把誰?”腦子還是嗡嗡響,我只能隨便亂抓話來接。
  “張、愷、君!那不是重點好不好,重點是,你這樣跟林宇傑混在一起是不行的,知不知道?”
  “我說我們只是朋友。”
  “朋你的頭啦!”沈文耀氣炸了,“是朋友他幹嘛不跟你說他有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又無所謂,我們只是朋友。”
  沈文耀閉嘴了,他只是用很怪異的眼神看我。
  恍然間,那眼神讓我害怕,好像回到很早之前那時候。
  我慌亂地低下頭,反射性地道歉,“沈文耀,對、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沈文耀楞了一下,臉色和緩些,他歎氣。
  “我沒生氣。我只是擔心你。林宇傑他們球隊上好像傳得不太好聽。”
  “傳什麼?”
  “傳……傳每次林宇傑跟他女朋友有疙瘩,就會跑到高雄找你。你說這樣只是好朋友?我不信林宇傑只把你當好朋友。我知道你一定跟林宇傑有什麼誤會,不然就是林宇傑誤導你。我知道,可是他們不清楚。”沈文耀解釋著。
  我聽著,心口有些窒悶。沈文耀說我不是那種人,我想問我是哪種人,他又怎麼知道我究竟有多黑暗、有多懦弱?
  沈文耀瞧我不說話,又歎氣。
  “我不說了,你自己……你自己小心點吧。”他轉身欲走。
  我喊住他,“沈文耀,謝……謝。”
  他擺擺手,“不用謝,大家都老朋友了。只是……”他忽然轉過身,“我不懂,你跟孫力揚……孫力揚……不好嗎?”
  我沒想到他會忽然這樣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為難地看著他。
  他也沒多問,點點頭,仿佛在說他知道了。
  “我知道感情不能勉強,可是他是個好人,至少他從不會欺騙你什麼。算了,這也不是我的事。”沈文耀聳了肩,轉頭離開。
  我蹲回原地,拾起地上還未摺好的衣服,整理好,再拾起另外一件。我一直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衣服整理完,腦袋依然是空白,沒法子思考。
  後來我乾脆坐在地板上,手抱著膝蓋,靜靜等著。沒過多久,林宇傑打電話來,我才勉強撐起身子,走到外頭和他約定的地方。他還是說說笑笑,一丁點不對勁也沒有。
  我們如期到了旗津,吃了四五盤海產,然後到海邊吹了吹風。太陽下山,天空澄黃,好漂亮。風吹起來,揚起了我的長髮,我伸手按了按,轉頭也看見林宇傑被吹起的短髮,我笑了出來。
  “你頭髮飛起來了。”說著我放開手,伸手去替他壓發發。
  他看著我,忽然抓住我的手。
  那瞬間我僵住,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傻楞地瞧著他。
  然後他忽然靠近我,把我拉近。
  就在他的唇快貼上我時,他的手機響起,我們都僵了一下。他有點狼狽地放掉我的手,慌張地接起手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躲得遠遠的,避開我的視線。
  我有點受傷地看著他說話,隱約聽著他先是心平氣和地聊著,後來語氣急了,聲音也大了。大約猜測出是誰來電,我覺得心都快要酸壞掉了,乾脆走到更遠的一端,刻意隔離他的聲音。
  沒過多久,林宇傑收了線,走到我身邊。
  我回頭瞧他,他剛剛那著急的樣子消失了,只是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臉上恒常掛著的笑容此刻不見蹤影。
  我只能對他無奈地笑,然後隨意抓個話題來聊,希望能化解那尷尬,可惜他除了心不在焉地回覆之外,還不難發現他頻頻看手錶。
  再笨的人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因此我淡淡地問他是不是有事情回台南。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
  我笑了笑,轉身就往停放機車的方向走去。他沒吭聲,順服地配合我的動作,遞過安全帽,發車,然後騎回中山。
  他在我機車旁停立,確定我牽出車後才說抱歉,真的有點急事。
  我聳了肩,跨上機車跟他說再見。
  然後他掉轉車頭,不知道怎麼,他騎走的速度,居然讓我感覺狼狽踉蹌。
  他快速地消失在停車場,機車揚起的沙塵好像吹進我眼裡,我抬手揉揉眼睛,同時用盡全身力氣,強忍住那股想哭的衝動。
?
  自從那通電話後,林宇傑依然有來找我,只是次數明顯下降。
  六月初時,他又來找我。
  我們去了愛河,在愛河旁邊的露天咖啡館聊天。
  他來得很急,聊天也心不在焉,有事沒事就看眼手機,不知道在等誰的電話。
  後來電話的確響了。他接起,刻意壓低聲音,說著說著,他收了線。
  我喝了一口才剛端來的咖啡,“女朋友?”然後我看著愛河河面,斜陽的橘紅光芒灑在上頭,閃閃發光的。
  他楞了一會,才含糊點了頭,我聽不清他說什麼。
  “那你先走吧,反正我機車在附近而已。”我說。從旗津那次後,我不知道怎麼,總是勉強要自己騎車,以方便這位先生早退。有時候我恨死這樣的“貼心”,有時候我想故意留他不要走,瞧他會有什麼反應。但是我不敢,即使我的心早就偏了方向,我還是死命扛著“好朋友”這塊招牌,也不敢做出任何任性、會惹他討厭的行為,但是天知道,我忍得好痛苦,好想尖叫。
  “愷君……”他開口。
  “我咖啡還沒喝完哩,一杯八十很貴的,你先走沒關係。”我儘量保持微笑。
  他看了我一會,才點頭,轉身快步跑走。
  我又喝了咖啡,奇怪我剛剛不是有加糖嗎,怎麼苦成這副模樣。
  我看著他跑遠的身影,忽然一股衝動,拿起手機,快速地撥了電話給他。
  響了幾聲,他接起,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了?”他問。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才開口:“林宇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5:41

人之初 第二卷 23

  那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得到答案。
  他只跟我說,愷君我們改天再說好不好。
  我還記得我發不出聲音,只是點頭一直點頭,可惜他看不到,以為我在生氣,淡淡地歎了口氣,然後說他有點急便收了線。
  後來那幾天,他沒有打電話給我,也沒有上msn,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
  我照樣上課、下課,但是心口一直漲,一直漲,漲到幾乎要爆炸的邊緣。我不知道這樣的痛苦跟難過,是屬於正常,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會這樣?我更不知道,處理這樣的感情問題,我的反應是不是正常人所有的?我不清楚這樣的情緒反應,是正常的,還是瀕臨神經線崩斷的前兆。我好害怕,雙邊的壓力讓我不知所措,可是即使這樣,我卻無法像以前那樣關掉我的喜怒哀樂,不去思念林宇傑。我只知道我一天比一天想念他,到了極盡發狂的地步。
  他沒聯絡我,我也沒有勇氣聯絡他。就這樣熬著,逼自己不可以岔氣,一口氣就這樣撐在胸口。
  一個禮拜後,我再也壓制不住那股想念的衝動,不管明天後天是不是有大考,我打了電話給他。沒有人接聽,嘟了幾聲轉到語音信箱,我簡短地說我心情不好,下午五點左右會到火車站附近的公園等他。
  把車寄放在火車上,買了八十幾元的站票,往台南前進。
  接近一個小時後,我到達目的地。
  很熱鬧啊,我想。在火車站繞了幾圈,然後踏出火車站,右轉後沿著街道一直走,來到相約的公園,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著。
  過了五點,他依然沒有出現。
  五點四十五分時,我正準備打電話給他,電話卻響了。
  我接起來,是林宇傑。
  “愷君,你在台南嗎?”
  “嗯,然後你遲到了。”
  “愷君,你真的在台南?”他有點為難,“可是我有點事情不能過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忍住吼人的衝動,冷靜地說:“你沒時間過來就算了,但至少讓我們說清楚。”
  他沉默。
  “上次問你的問題,你沒有回答我。”我只好開口。
  那頭的人安靜一下,才緩緩說道:“愷君,我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我發現,原來我拿來搪塞沈文耀的這三個字可以這樣傷人。
  “好朋友?”我空白地重覆著,“那我喜歡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愷君,這跟喜不喜歡我沒有關係,我們、我……”他吸了氣,“我想我的作法有錯,我……不該那麼常去找你。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順利一點,我沒想到這樣做會引來……誤會,不管是你這方面,還是、還是我女朋友那方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想起沈文耀的話,又思考著林宇傑的答案,再想起那天在旗津的事,我不懂,究竟是他在找藉口,還是我真的會錯意了。
  這算不算攤牌?我有點害怕,不管他是不是說謊,至少他現在明白表達了自己的感情,我會不會從此失去他?
  “那、那……我們以後還可以這樣子嗎?我是說、我是說像朋友這樣。”我慌張地問。
  “愷君,我……我只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可是慧菲很不喜歡我去找你。我們吵過好幾次架,這件事情再不解決可能會讓我們分手,我……”
  “慧菲?慧菲是你女朋友嗎?林宇傑,那你為什麼總是要在跟她吵架了以後才來找我?你真的只是單純想看我好不好嗎?你不要騙人。你說,你說你是不是騙我?說啊,我要你說清楚,說清楚我就不纏你了,好不好?”我著急也生氣,語氣變得咄咄逼人,自己卻沒察覺,只是一味地想要找出答案,好像逼著他承認對我的感情,我就會好過一點。
  “愷君,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林宇傑很挫敗。“我說的,我只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現在你很好,身邊也有好朋友,像那個沈文耀,他跟你就……”他困難地解釋著。
  “不要跟我提沈文耀!”我氣得全身顫抖,“為什麼你們總是要把我推給別人?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在我要依賴你們的時候,你們就會說你身邊不是還有誰,不是還有誰嗎?你錯了,我誰都沒有!我只有我自己,我好孤單、好寂寞……這些你都懂的,不是嗎?為什麼連你也這樣?為什麼?”說到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嗚咽。
  “我懂,愷君我懂,可是……”
  “不要跟我說可是,林宇傑,是你自己說你會永遠陪著我的,你自己講的,你都忘了嗎?”我哽咽著、悲傷地控訴著。
  他沉默了一會,吸口氣,才緩緩說出:“老實說……”
  他停頓。然後,用一種我覺得很遙遠,很陌生的語調開口。
  “我真的忘了,沒有印象。”
  我眼淚開始往下掉,制止不住。
  “愷君,有時候我說一些話,只是、只是要鼓勵你。那是種……不算承諾的言語,就像在療養院大家都會說的:加油喔!就是這樣,那是種、那是種……”或許是聽到我抽噎的聲音,他說得很困難,努力撿著字,試圖不去傷到我。可惜沒有用,他的每一個字,都讓我心疼。
  “那是種……場面話。只是要讓你生病的時候,有一種希望,一種……愷君,你懂嗎?你這樣聰明,你會懂的對不對?”到最後,他似乎放棄了,用著討饒的語氣說著。
  我無聲地搖頭,拚命搖頭,然後帶著鼻音回答他:“不,我不懂。因為對我來說,你的話,我都當真了,徹徹底底地相信了。所以我好難過……林宇傑你可不可以過來?只要一下下就好,我現在真的很難過。”
  我帶著最後一絲期盼,苦苦哀求。
  “愷君對不起。”他回絕了,“我現在去只會讓你更難過。我真的很抱歉。之前我或許有、有做錯事情的地方,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愷君你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你先回高雄好不好?你這樣給我壓力好大,我真的不想有壓力,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而且這麼晚你一個人在台南,我會擔心的,所以拜託你回去好不好?”
  我難過到無法發出聲音,縮在人行道的角落,不顧別人異樣的眼光,猛掉淚。我不知道究竟是誰在逼誰,我只是好難過。為什麼不願意承認他的感情,為什麼?承認有那麼難嗎?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努力收拾我的情緒,過了十幾分鐘,我勉強站起來,看著手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我也知道,不論我再怎麼賴,他是不會出現了,所以,最後我只能虛弱無力地說了聲再見。
  掉頭回到火車站,買了回程的票。
  車上擠滿了人,我站著。昏昏沉沉,感覺世界模模糊糊,好像當初我要發瘋那時候的模樣,我拚命告訴自己不可以,不可以,愷君醒醒,醒醒,不可以。
  搖搖晃晃、淚眼模糊中,我回到高雄。
  我連車都沒牽,招輛計程車回了家。
  到了家,一片黑暗,我才想起爸媽前兩天回鄉下跟親戚一起祭拜外公。
  懶得開燈,我回到房間,然後把自己摔上床。
  我想著阿桃以前的模樣,想著那時候我是怎樣取笑她為了感情變得亂七八糟,現在的我,好像沒有好到哪裡去。
  我很想大哭,可是沒有聲音,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好像就要隨著流出來的淚水蒸發掉了。
  思緒變得很亂,我想起林宇傑的場面話,心又一陣酸。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隨口的一句話可以傷人那麼重,不論他是不是有心,不論那句話的本意是好是壞。我想起自己,我以前是不是也這樣傷過人?這是不是報應?
  我東想西想,腦袋一直無法停止運作,只要想到林宇傑,心就會像被人擰了一下那樣痛。
  為什麼不能承認?
  承認喜歡我有那麼難嗎?
  我掛念著那沒有出聲的手機。他怎麼說來著?他說如果我太晚回家的話,他會擔心我,他還要我到高雄以後打電話給他,好讓他放心。可是我沒有打,他也沒有撥電話過來。
  那句“我會擔心你的”,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場面話?是不是只是要把我趕離台南的場面話?
  為什麼要說場面話?為什麼要說場面話?為什麼?為什麼?
  暈睡之前,我就這樣一直反覆想著,問著,絕望著。
?

?
  半夜時,我驚醒。
  並不是惡夢,而是一陣痛。
  腹部的一陣絞痛。
  我痛得眯了眼,幾乎是狼狽地滾下床,我到浴室,打開燈,果然是生理期。我咬著牙,換了底褲跟護墊,那股痛楚卻越來越大,讓我根本站不直,只能摔坐在地上。從高中以後,我幾乎沒有經痛過,頂多有些隱隱地不舒服,即便是回到國中那個月月痛的年代,也沒有如此劇烈痛過。我痛到哀號出來,連眼淚一起掉,整個腹部像是要被攪碎那樣,痛到我渾身發抖。我牙齒打顫,第一次覺得自己會痛死。
  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嚇到,我覺得我真的會死掉。
  我站不起來,只好用爬的,邊爬邊哭,一丁點一丁點爬回房間。連攀上床的力氣都沒有,我靠在床邊,把自己的身體縮到最小的限度,想要調個舒服點的姿勢,但是沒有用,整個腹部像是要炸開,又像是有什麼要從我下體崩出來那樣。
  最後我痛到連呼吸都不順暢,拚命喘氣。
  人在虛弱的時候,心也會跟著軟弱吧,下午林宇傑說的話又轟轟打擊著我,讓我更是難過,更加無法呼吸。
  我用著剩下的力氣,在包包裡亂摸,找到手機,我看了看,手機沒有來電顯示,林宇傑沒有打來。我很想哭,但是腹部的疼痛壓過了心上的痛楚。我只能握緊手機,然後用著幾乎沒有焦點的雙眼搜尋手機上的號碼。
  我想打給林宇傑,至少那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名字。
  我想現在我這樣,他一定會過來的。
  但是如果他不過來呢?
  這樣的想法讓我猶豫,雖然我很努力讓自己相信他還是關心我的,如果他真的關心你,怎麼沒有打電話來?這樣一想,我又沒有勇氣撥出電話,我不想看到自己被拒絕後狼狽可笑的模樣。因此我只好哭著,把箭頭往下跳,跳過幾個名字,跳著、跳著。
  電話簿終於停在一個從來沒有撥出過的號碼上,顫抖著,我按下了通話鍵。
  “喂?”他聽起來像是被打擾到睡眠,聲音很憨。
  可能是身心都飽受折磨,我想,所以才在對方接起來,喂了一聲後,我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那頭沉默了三秒,我告訴自己要快點說話,不然別人會把你當成神經病掛電話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吐出字來,一來是痛,而來是心情真的很激動,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
  “愷君?張愷君?是不是你?”他問。
  我哭得更凶,被他的語氣整個打散。
  “你怎麼了?你在哭嗎?”他醒了,語氣不再憨聲,著急地問著。
  “我……好痛。”我只吐出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內揚起電鈴的聲音。聽到那聲音,我才能夠確定我還是活著的,還沒痛死。
  我從房間爬出去,花了十幾秒把自己撐起來,按了對講機的開門鍵,又癱回地上。爬到門邊,再次使出吃奶力,讓自己站起來,手抖得像秋風落葉,扳開了門鎖,然後坐回地上,靠著牆壁。
  孫力揚很快沖了上來,他提著一袋東西,蓬著一頭亂髮。
  他看到我嚇了一跳,把東西往桌上一擺,連忙蹲下來。
  “你怎麼了?”
  “不舒服。”我勉強回答,試著站起來,可惜有點力不從心。
  “我抱你回房間好不好?”他這樣問,卻沒等我回答,立即雙手一伸,把我打橫抱起來。
  我根本沒有力氣抗拒,只能癱在孫力揚懷裡,讓他抱著我進房、擺在床上。
  “你等我。借用你家廚房。”他說著,快步走出去。
  沒多久我看他端了杯水,拿著剛剛那袋東西走進來。
  我依然很痛,痛楚沒有因為孫力揚的出現而減緩,只是沒那麼緊張,至少屋子不是整個黑漆漆。
  “我不知道你吃哪種止痛藥,所以買了兩三罐。你能吃東西嗎?這邊有點熱食,你要不要吃一點?”他拿出煎餃跟熱豆漿。
  “去、去哪買的?”我看著他手上的東西,想不通大半夜的他到哪裡……
  “來你家的路上有家早餐店,就順便買了。吃點好不好?”他說著,用免洗筷夾了煎餃遞過來。
  我勉強咬一口,可是吞不下去,試了試,終究還是吐出來。
  那喝點東西,他說。將豆漿遞過來。我只喝了一口,就沒胃口了。
  孫力揚臉色很難看,好像痛的人是他那樣。
  “吃藥吧。”他放棄,把藥跟水給我,讓我吞了止痛藥。
  我躺下,還是痛得簌簌發抖。
  “怎麼會痛成這樣,”他看我會歸天的樣子,整張臉黑了,“我看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我有氣無力地搖頭,咬牙等著止痛藥發揮功效,閉上眼睛時,模模糊糊地看見孫力揚坐在那裡的樣子。
  我不知道孫力揚有沒有離去,我只是很累,累到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緩緩地,緩緩地,腹部依然很痛,但是漸漸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
  我不知道經過多久,朦朧中我似乎有睡著,又好像一直醒著,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一陣又一陣的痛。然後我醒了過來,發現腹部絞痛已經和緩,我睜開眼睛,發現房內還是黑漆漆的。
  我下意識伸手往旁邊一摸。
  “還痛嗎?”我沒摸到人,卻聽到聲音。
  我撇頭,眨眨眼睛,等視線習慣了黑暗,才看見孫力揚似乎坐在我床邊的地板上。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都沒動過。
  “好點了。”我沙啞回答,聲音幹得不像話。
  “我幫你微波豆漿好不好?”他問。
  我點頭,沒有拒絕。
  隱約聽到廚房傳來微波爐時間到的叮叮聲,然後孫力揚又從門邊出現,拖著長長的影子。
  我喝了半杯豆漿,又躺下去。
  “幾點了?”我摸了摸小腹,還是有點悶痛,可是至少不要人命了。
  “兩三點吧。”他回答。
  兩三點……糟糕!我的機車。
  “怎麼了?”孫力揚問。
  我搖搖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車鑰匙,“沒事,只是想到我的機車還丟在火車站……嗯,那個不重要。不好意思這麼晚把你……”
  “沒關係。”他搖搖頭。
  “你要不要回去了?好晚了。”
  “嗯,”他點點頭,“你好點了嗎?”
  “好點了。不過好久沒這麼痛過了……我記得國中以後,我就……很少痛了,還記得國中嗎?我老是生理痛,那時候多虧你……”不知怎麼,我一時有感而發,感謝的話說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然後尷尬地撇開了頭。
  孫力揚也一楞,他大概沒有想過會聽到我說出類似謝謝的話吧。
  “國中。嗯,好久以前了。”後來他這樣說。
  我聽著他的話,是啊,好久以前了。後來經歷好多事情,後來好多起起伏伏,好多悲傷,然後遇到了林宇傑……這一想,我又傷心了。我不禁想,如果這時候在我身邊的是林宇傑該有多好。我知道我該死,可是我無法阻止自己期望把孫力揚跟林宇傑替換的衝動。如果林宇傑能來,我痛死也甘願了。
  原來感情是這樣,真的是奮不顧身的。
  我想起林宇傑的話。那只是場面話。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體會到,什麼是場面話。過去我不太能瞭解,但是我現在知道,至少我現在知道,場面話有時候會很傷人。
  我看著孫力揚,把他想成林宇傑,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
  他以為我痛,有點慌,從我書桌上抽了張面紙,孫力揚溫柔地幫我擦臉。
  “又痛了?”
  我搖頭,哭得更傷心。把他的溫柔跟林宇傑的絕情相比,這一比,讓我更是難過。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比較,我也恨死自己如此不爭氣,更唾棄自己如此蹧蹋孫力揚的好心,可是克制不了地,我就是無可藥救地想起林宇傑。
  孫力揚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是顯得很慌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看了我哭得厲害,最後他還是只能替我抽張面紙,摺了又摺,抹掉我臉上停止不了的眼淚。
  後來我哭累,模模糊糊又想睡。
  然後恍恍惚惚地,我感覺到有人似乎要走,我睜開眼睛,看到孫力揚站起來,站在門邊,卻是看著我。
  接著他又轉身,似乎就要離開了。沒緣由的,這一秒我忽然好心慌,好擔心他像國中時,我說了傷害他的話,他轉身離我而去不再回來。那恐慌感讓我害怕,視線乍然模糊,我下意識開口喊出心底的話。
  “對不起。”
  孫力揚楞住,他停住腳步。這動作讓我心安許多,也讓眼淚瞬間掉落。
  “上次在城市光廊,對不起。”我沒有仔細思考,只直覺地道歉,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傷他,不能讓他再離我而去。
  孫力揚沉默,他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的沉默也證明了那天他的確有看到我,也被我故意不理他的舉動所傷。
  “沒關係,”他露出笑容,“我不在意的。”
  我哭得更難過了。他的原諒跟不在意,讓我更內疚。
  我不懂,林宇傑這樣傷我一次,我就難過成這樣;孫力揚呢?他到底被我傷了幾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怎麼總是那麼笨?他怎麼可能不在意?怎麼能不在意……
  我不知道為何今晚我會如此替孫力揚難過,也不知道為何會討厭起自己以前對他做過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我終於嘗到希望落空的痛苦吧?
  我其實很想問孫力揚,他究竟是不是喜歡我,不然為何他要這樣付出?但是我沒有。因為不論他喜歡或不,現在的我,根本都無法做出任何回應。而我不想再傷他了,真的,我真的覺得夠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控制我自己,不要再傷害眼前這個人了。
  後來,我似乎聽到孫力揚搖搖我,問我機車的車牌號碼。
  我聽得模糊,回答得咕噥,然後迷迷濛濛之間,我感覺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那晚,我就這樣暈暈地搖晃在清醒與昏沉之間。
  孫力揚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看到整間房間都充滿陽光時,他已經離去。
  那日下午下樓準備去牽車時,推開公寓大門,入眼的便是我那台機車四平八穩地塞在巷裡一排機車裡的景象。
  我在那站了好久,緊緊握著手上那把稍早放在桌上,似乎沒有人移動過的鑰匙。
  我就站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6:13

人之初 第二卷 24

  林宇傑隔幾日打了電話過來。
  我無法,也不想掩飾我濃濃的鼻音,還有哭啞的嗓子,我壞心地認為,說不定可以因此博到幾分同情。
  電話裡我們沉默了好久。那沉默的時間讓我不禁感歎,我怎麼總是有本事摧毀別人既有的特質,以前擊潰了孫力揚的固執,現在則是打散了林宇傑的活潑。
  林宇傑在另外一頭道歉著,說一些老實說我根本聽不清楚的話語,但是我想不外是些他已經有女朋友不好意思讓我有錯覺之類的話吧。
  或許是下意識地拒絕收聽,因此不論我怎麼努力,耳朵總是轟隆隆地什麼也聽不清楚。我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又不敢說什麼,只好這樣拿著電話,撐著。
  我想或許我是被那幾句場面話給重重挫傷了,因此不論我多想要尖叫,多想要跟林宇傑說求求你別不要我,求求你別離開我之類的話,我都忍住了。而你也知道的,我是多麼會忍、多麼會撐,我可是曾經撐到變成個神經病呢。
  最後林宇傑要收線。老實說我根本沒聽懂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只是想到他要收線了,總得說些什麼話,因此我麻木地開口,說些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仔細去聽,才發覺我說的原來都是感謝:謝謝謝他照顧我;對不起我任性了;對不起給他帶來麻煩;謝謝他那一年在療養院的照顧;謝謝他寫的明信片,還寫那麼多張,真是破費了……
  “愷君,等一下。”林宇傑打斷了我接近喃喃自語的話,“什麼明信片?”
  “沒關係你不用推,我知道是你,但是沒關係的,我不會再拿那些當作籌碼,當作要逼你照顧我的籌碼。”我儘量把自己說得卑微,一方面是要自己死了心,另一方面則是希望活馬當死馬醫,讓林宇傑心疼。
  真可悲我想。
  “不,愷君我不是那個意思。”林宇傑解釋,“我沒寫過明信片給你,一張都沒有。你在療養院收到的明信片不是我寫的。”
  我聽不下去了,只覺得這人真狠心,要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也不用這麼狠吧。我還沒死纏爛打到那個程度好嗎。
  因此我也不願意再問,只是說了聲再見,接著掛了電話。
  之後我痛哭流涕。
?
  就這樣,我斷了,又或許說林宇傑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接下來的日子,我只是糊裡糊塗考完了幾科期末考。我隱隱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那種昏天暗地的感覺又開始慢慢包圍我。但是我卻不在意。
  我想一個人要墮落真的很簡單的。
  我想起我曾怎麼信誓旦旦地說我不要再傷害人,我要好起來,我要走回人群。
  但是緊接著我就會想到林宇傑怎麼說要支持我,然後離去。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但是我辦不到。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有一天我一定會啪嚓一聲斷光神經線,然後又回到那個山上。我是有想過喊救命,但是那聲音太薄弱了。
  社團活動我沒有再去,也從籃球館消失。
  我常常一下課就到西子灣看夕陽。我常想,如果我就這樣忽然發瘋,再被送回精神病院,林宇傑是不是會愧疚,他是不是就會後悔?讓他痛苦,是不是就可以減輕我心中的痛苦?
  這種想法好可怕,我知道,但是我抑止不住心中這種破壞性的思想。
  有時候連我都會害怕自己,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思緒?想著想著,就想把自己丟到西子灣喂魚,把這個怪物永永遠遠毀滅。
  對於林宇傑的感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或許是害怕,我怕孤獨的自己,更怕自己的狀況沒有人可以接受,只有林宇傑啊,只有他最清楚。可是現在連他都不要我了,我又能到哪裡去?
  我始終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究竟出自依賴多一點,還是男女感情多一點,但是我清楚知道,他離開我後,我變得很害怕。
  或許我那日在體育館不該遇到他的,這樣我也不會發現對他的情感,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但是想這些都太晚了,我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有一日沈文耀不知道怎麼找,居然在西子灣防波堤找到我。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我想從我再也不去球館,還有路人甲乙丙的八卦之中,他應該不難臆測出我跟林宇傑之間的事情。
  因此他只是陪我坐了半晌,然後跟我說:要不要我幫你揍他。
  老實說,聽到他這樣講,我著實楞了一下。
  神經病,我回他。
  他沒說話,我回頭看看他的臉,發覺他是認真的。
  我歎口氣,“別鬧了,文明點吧,不會學學孫力揚喔。”
  “孫力揚文明?哈哈哈哈哈,”沈文耀一直笑,笑到岔氣,“那是你沒看過他發飆的樣子。”
  我一臉不相信。
  “你真的以為他沒脾氣?他脾氣大得很,跟他打球你就知道。那一次啊,我們在中山館打球,欸欸我有沒有跟你說我們怎麼聯絡上的?沒有喔?那我跟你說,我們就是……”沈文耀比手畫腳的,把一些古早的事情全部挖起來講。
  反正我也閑著沒地方去,乾脆就靜靜地聽沈文耀講古。
  而不知道怎麼的,聽他講著孫力揚的事情,孫力揚這孫力揚那,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那日回去,我打了電話給孫力揚。跟他說想找他去吃飯,雖然有點晚了,但是還是想謝謝他那天的辛勞之類的。
  孫力揚也沒多說什麼,只跟我約了端午節晚上。
  說是要請人,還是厚臉皮地讓孫力揚來接我。他說:反正你騎車來我也是要跟你車跟到回去,何必?
  我想也是,便不再拒絕,由他來接我。
  我們先是到了師範後頭那間店吃個飯,然後直奔愛河邊。
  那天晚上有劃龍舟比賽,人真是多到不得了。
  我們先是看了一會龍舟,又逛起愛河的展覽。那次的展覽主題叫作“從天上看世界”之類的。愛河旁掛了很多很漂亮的攝影,我們就這樣一幅一幅地逛。孫力揚話好少,他總是靜靜地走在我斜後方,只在我有開口的動作時,他才會稍微接近我豎耳聆聽。
  後來我們逛進商品店,孫力揚買了幾張卡片,是剛剛我們看的那些畫的明信片版本。
  找個位子坐下來喝咖啡時,他把那幾張明信片擺在桌上,問我喜歡哪張。
  我瞧了瞧,指著一張有一堆鳥飛起來的圖樣。
  他嗯了聲,然後將明信片翻過來,拿出剛剛從咖啡廳A來的筆,開始很認真地填寫。
  “你開玩笑的吧?”我有點不敢置信。
  “很像開玩笑嗎?”他一臉不解,“我習慣到一個地方就買幾張明信片寄。你不是喜歡這張,寄給你不好嗎?”
  我看他一臉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心想不應該嘲笑別人奇怪……嗯我是說私人嗜好。因此只好點點頭,由他去寫。
  他問了我的位址,我說了,他一個字一個填。
  等了半刻,我看著其他明信片開口問:“喂,寫好沒?”
  “寫好了。”
  “那我看。”從剛剛我就一直在偷瞄,偏偏他老兄是左撇子,我又坐在他右手邊,讓他的右手擋著了。因此瞄了半天,什麼重點都沒看到。既然他寫好了,我長手一伸,討債。
  “不行啊,等我寄了你收到才可以看。”誰知道他速度更快,在我的手摸到明信片時,忽然左手放了筆,抓著明信片高舉過頭,不讓我碰。
  “你幾歲了啊?”我瞪眼,“借看一下會死掉喔?小氣鬼!還不都是要寄給我。”
  “既然要寄給你,你就等幾天嘛。”他開始左閃右閃地躲避我的魔爪,然後乾脆站起來,硬是不讓我摸。
  “你後面是寫什麼情書是不是啊?幹嘛不敢給我看?”我學他站起,伸長手想辦法勾那明信片。
  誰知道那先生居然臉紅了。
  臉紅個什麼鬼東西啊孫先生,都幾歲了不要這麼純情好不好?
  “沒有啦,不是情書啦。你就等嘛,大不了明天一早我寄宅急便,下午你就收到了。”他臉紅之餘還要忙著拉高手,還開始繞著小小的桌子轉,有夠忙碌的。
  我實在很想說孫先生不要丟臉了,大家都在看我們了。但是又不死心,他越不給我看,我越想看,所以我乾脆也跟著他繞桌子,反正丟臉大家一起來。
  繞了幾圈,我確定這樣繞到天亮我都抓不著他,我決定換個方法。
  “好吧,改天看就改天看,哼。”因此我假裝不甘願,坐回椅子上。
  孫力揚露出一個好險的表情,跟著坐回椅子。
  就在他把拿著明信片的手放下時,我忽然跳了起來撲向他,伸手朝明信片抓。啊哈,上當了,我在心裡得意著。
  可惜沒得意很久。
  因為孫力揚的反應也不慢,他在我差一點抓著他時往後一縮,躲過我的偷襲,然後一點也不帥氣地失去平衡往後摔,跟著沒有支撐的我也倒楣地往他的方向摔下去。
  匡啷幾聲,整個場地的人都往我們這邊看過來時,我們兩個已經非常丟臉地摔倒在地,我還連人帶椅子摔在他身上,整個人貼住他。
  雖然如此,我卻不感到慌張,我睜開眼看見孫力揚特大的黑臉,才發現不知道是我過長的指甲,還是椅子惹的禍,居然把這傢伙的臉刮出一條不長,卻明顯看得出的傷痕,那傷痕還在冒血。
  我一骨碌站起,鎮定地向孫力揚伸手,他老兄也非常配合,沒有扭扭捏捏滿足現場圍觀看好戲群眾的好奇心,很阿莎力地抓了我的手站起來。
  接下來孫力揚很迅速地把兩張椅子擺好,揣了桌上的明信片,趕忙頭也不回地拉著我的手往停放機車的方向逃逸。直到我們跑到機車旁,兩人你瞪我我瞪你看半天,我才發現,從剛剛我拉起他的手以後,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直牽著手。
  像不像亡命鴛鴦?
  不,一點都不好笑。我連忙甩掉他的手,這時候才記得要臉紅。
  不對,也不是臉紅的時候。
  “快,開置物箱。”我催著他。
  他看我催得急,連忙拿鑰匙開置物箱,沒來得及問話。
  我拿起塞在他置物箱裡的手提包,翻了翻,找出面紙,抓了一張,連忙往他臉上擦拭。
  他楞住,眼睛睜大。
  “你流血了。”我解釋。
  這時他才皺了眉,“好像真的有點痛。”然後露出一個有點癡呆的笑容。
  我看著看著……笑了出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完全不知道我在笑什麼。
  “你是恐龍喔,反應這麼慢,傷口很大耶,以後破相了你。”我邊取笑邊嚇唬他。
  “真的喔?”他被我唬得一楞一楞,“傷口多大?幸好不是在你臉上,不然就慘了。”
  頓時,一口氣就這樣悶在胸口,讓我忽然好難受。
  我用另外一隻手抓起他的手,要他自己拿著面紙,然後轉身,趁他手忙腳亂壓著面紙沒空注意我時,壓了壓眼角。
  我不知道這股忽然想流淚的衝動從哪來,是感動于孫力揚關心我的真心流露?還是因為孫力揚的過於關心,相對讓我想起林宇傑的冷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吸了好幾口氣才把那差點哭出來的情緒壓回去。
  “我們去買OK繃,不然這樣吹風不知道會不會感染什麼東西?”我再度轉身,已經收拾好情緒。
  “嗯,好。”他和順地答應。
  我們步行了幾步,在愛河附近找到一家便利商店,我買了包OK繃,拆開一個,要孫力揚蹲低,然後替他貼上。
  貼好以後,我看著那塊貼在他臉上的OK繃又緩緩地滲出血跡,不禁感到一陣心煩。
  “怎麼辦,一直流血?”
  “沒關係,不會痛。”他邊說邊領著我往機車的方向走去。
  “傷口很大一條耶,怎麼不會痛,你沒神經啊?”我忍不住回嘴。
  他忽然停下來,轉過身來,視線在我身上飄了飄,然後忽然定格在我左手上。
  我還搞不清楚他看的是什麼時,他開口:“沒有你手上的傷痛。”
  我楞了幾秒,才領悟到他在說什麼,趕忙把手一縮,藏在身後。
  我感覺到一陣不自在,總怕他知道了我什麼過去,下巴一抬,故作鎮定地繞過他,走在前頭。
  孫力揚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後。
  我們一路沉默地走回車邊,又一路沉默地騎回我家。
  我知道孫力揚沒有惡意。可是我就害怕讓人知道那段過去。我想除了林宇傑,沒有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我。何況現在連林宇傑都離我而去了,我更不願意提起那段黑暗的過去。
  我小心翼翼地隱藏,就怕露了端倪。
  
  隔了幾日,我在媽的呼喚下放下課本,來到客廳領信。我的手機帳單,還有一張明信片。我回房間,先是拆了帳單,看了看這個月通話費,嗯,很好,沒有透支

  然後我把帳單放在一旁,拿起那張明信片,果然是那日我搶著要看的那張。
  我想起孫力揚臉上的傷,不知道好些沒,想著,我將明信片翻面,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愷君
  人之初,性本善
?
  老實說,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呃,念什麼三字經啊?這傢伙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我反覆看了那六個字,實在不懂孫先生到底想說什麼。不管,明天打電話拷問他……
  思緒忽然緊急煞車。
  我再把孫力揚那張明信片拿起來看,視線不再定在那六個字上面,只是看著愷君兩個字。下一秒,我彎身用力拉開書桌最下麵的櫃子,拿出一包牛皮紙袋。隨便把紙袋往桌上一倒,裡頭掉出一堆白色的古老明信片。我隨便拿起一張看著,上面收信人寫著張愷君。
  再把視線移到孫力揚明信片上的愷君。
  我看,又看。
  林宇傑沒騙我,療養院那些明信片……果然不是他寫的。
?

?
  我輾轉難眠。
  我想把這件事忘記。但是我沒有辦法,閉上眼,能想到的就是那一張一張明信片怎麼幫助我,拉回我那極盡破碎的信心。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我不懂。
  國中以後我們就沒有聯繫了,高中兩年我更沒有遇到什麼老同學或熟人,他怎麼會知道我進療養院的事情?
  我不懂,真的想不明白。
  半夜一點二十分,我真的按捺不住。時間是週末,他又是大學生,應該還沒睡吧?
  我這樣想,就再也壓不住問個明白的想法,抓了手機,撥電話給他。
  他接起電話,喂了幾聲,我則是在這頭拚命深呼吸。
  “還有在流血嗎?”一下子不知道怎麼開口,我隨口亂問。
  “沒有,結疤了。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孫力揚,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請說。”真有禮貌,可惜不是讚歎的時候。
  “你只寫過一張明信片給我嗎?”我問。
  “啊,對啊,我只寄了一張,你還要嗎?我也覺得那明信片挺好看的,可惜展覽結束了,不然我這邊這幾張再寄給你……”他誤解我的話,以為我是來討債。
  “不,孫力揚,我是說,你從認識我到現在,只寫過一張明信片給我嗎?”我重複問了一次。
  我想他聽懂了,因為他沉默了很久,電話那頭只有他平穩的呼吸聲。
  而我想我也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不懂……你怎麼、你怎麼會知道?你又怎麼麼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跟我來往?”
  “愷君你別生氣。好,我跟你說我怎麼知道的,但是你別生氣好嗎。我有個朋友,他是雄中的。”他解釋,“你們二年級都會跟雄中大露營,你記得嗎?我朋友跟你同屆,剛好跟你們班……總之他有你們烤肉的照片,其中有你,他拿給我看時,我認出你。”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我很困難地問。
  他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因為我拜託我朋友幫我注意你。可是到三年級,他就跟我說你休學了。我不懂你為什麼休學,我明明知道不關我的事情,可是我還是去問,然後就問到……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你知道了。愷君別生氣好不好,我只是很擔心你……至於現在,我也不是裝作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不論怎樣,也不管發生什麼事,對我來說,你都還是那個張愷君,這樣而已。”
  “所以那杯奶茶是你送的,還是你同學?”
  “我。”他悶悶承認。
  “為什麼?”
  “因為……”然後那頭又寂靜了,“因為……”
  我看他說不下去,我自己也不敢聽,因此我選擇接話。
  “孫力揚,我以為……我以為我國中說永遠不要再看到你……我以為你當真了,我那時候真的以為你永遠不會理我了,你怎麼……”說著說著,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你是說過。”他緩慢地回答:“但是我也說過,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這是我答應你的。”
  我聽完以後,眼淚反而流不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無止盡的心痛。
  “你……”我想說些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有抽咽的聲音。
  “我知道。沒關係的。”他像往常那樣有些固執地說。
  “那孫力揚,什麼是、什麼是人之初性本善?”
  孫力揚笑了,電話那頭傳來他低低的笑聲。
  “這就不能跟你說了,有天你會知道。”
  我不再逼問他。
  就如我以前說的,我相信依賴孫力揚到了讓我害怕的地步,從前是那樣,現在亦然。
  “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你是個笨蛋,以前這樣覺得,現在也是,連沈文耀也覺得你是爛好人,你這……”我半開玩笑地數落他,企圖想松緩氣氛,但是濃濃的鼻音卻洩漏了一切。
  “我不是笨蛋,”孫力揚平淡地回答我,“我也不是爛好人。我只是對你特別……不一樣。”
  如果說,孫力揚反駁過我什麼話,那大概就是這一次了。相同地,如果說我跟孫力揚之間隱隱約約的曖昧曾經有過最清楚明白的時候,指的大概也就是現在了。
只是這次我並沒有太多時間消化他的話、聽清楚他話中的涵義。我只是哭泣,悲傷比對著他與林宇傑各自不同的溫柔。
  而很多日子過了以後,等我真正能靜下心來想關於他對於我的感情,我所能得到的答案,最清楚的、唯一的,也就是他這次的回答。
  所以不管是從前、現在甚至是以後,關於孫力揚的,我始終無法厘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6:39

人之初 第二卷 25

  大學第一年的生活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夏天。
  有時候總有“那個夏天”又回來的感覺。沈文耀回來了,連孫力揚都走到我身邊。遠在臺北的如玉偶而會打電話給我,聊著她在北部的生活:那是多麼炎熱,我多想回南部。
  我常會想,夏天對我而言真是個特殊的季節。好像在這個季節,總是會有某些人離我而去,也有某些人來到我身邊。
  認識林宇傑也是在夏天,林宇傑的離開也是在夏季。有時候我會在心中默默期許,或許有哪一天吧,他會像孫力揚他們一樣,又回來了。
  七月時我找到工作,跑到便利商店打工。日子就這樣消磨掉,一日一日的。
  打工這回事帶來正反兩極的效應。
好處是有地方消磨時間,還有自己能有多餘的零用錢,可以買些眼花撩亂的東西,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也不知道這麼往自己臉上塗塗抹抹的好處,感覺只是在掩飾我皮囊之下空空的一切。不過在大家“哇!好漂亮”的鼓吹之下,我砸在這些五顏六色瓶瓶罐罐上的金錢也越來越多。
  悲慘的事情則是,這家便利商店恰好就在沈文耀很喜歡流連的球場附近,因此這傢伙每次都會在打完球以後一身臭汗地跑進來,然後賴在店裡吹冷氣。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拿雞毛撣子把他撣出去,可惜這粒灰塵太大太重,我奈何不了他。
  孫力揚偶而也會經過。他不像沈文耀那樣大剌剌跑進來吹冷氣,只是拿了他要的飲料,規矩地走到櫃檯來付錢。然後用這短短幾秒,恐怕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跟我聊幾句。
  我跟孫力揚的生疏感,沈文耀有時候都看不過去,他像是在主持我愛紅娘一樣,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線,死命地要湊合我跟孫力揚。
  我懶得跟這頭牛解釋,反正他懂就好。
  他……誰?
  就孫力揚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肯定孫力揚懂的。他懂我這種彆扭的個性,他明白我是感激他,可是越是感激他我離他離得越遠。一般人早被這樣不識相的人氣死了吧。可是孫力揚沒有,他不但沒給我壓力,反而就真應了他常掛在嘴邊的“我知道”,他就是知道我的個性,能跟我處得很好。
  週末或者不用上班的時候,我跟孫力揚出去過幾次。大多是在高雄市繞繞,偶而跑到城市光廊,有時候他會帶我去旗津,搭著渡輪搖啊搖,海水鹹鹹濕濕噴上我的臉,我就會露出孫力揚口中“很傻的笑容”。
  有時候我常會這樣想,如果能這樣跟平常人一樣走下去就好。
  但是我無法欺騙自己,在我的內心深處——或許不在深處,甚至根本就存在表面——有著一個點,代表著我對愛情的期待與渴望,只是我不想去看那個點,於是它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就擱在那,靜靜蜇伏著,好像等著我去挖掘般,或者,是等著這個點有一天忽然放大,直到把我吞噬的那一刻到來。
  有時候我也會想,啊管他的,就談次戀愛吧。我幾乎有百分百的自信,只要我往前一步,孫力揚立刻會停下腳步回頭。但是這種到底要不要拖這傢伙來蹚一趟情愛渾水的念頭,在每次看到他那真摯的笑後便打消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孫力揚那張娃娃臉上真誠的笑容,我就會有股想保護那抹笑容的感覺。
  看著孫力揚笑,我的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那股稚氣的天真笑容,好像從國中到現在,他一直都留著。
  而那就是我藉以說服自己,我的世界不是黑暗一片的唯一憑據。
  
  七月很快過去了,孫力揚越曬越黑,他跟沈文耀兩個人好像在比誰是黑炭似的,每次見到他們,總覺得他們又黑了一點,真怕這樣下去,有一天如果忽然停電,大家會看不到他們兩個人。
  不過即使我抱怨,他們就是不在意,總是大中午跑到外頭去釣魚做些戶外活動,若不是我搬出再曬會得皮膚癌的威脅論調,這兩人大概會頂著大太陽跑去登山吧。
  孫力揚的短髮留長,像頭小獅子,現在載我,壓在安全帽下面的頭髮都會漫天飛揚起來,我若不撇頭,便常常會吃個滿嘴頭髮。
  我們三個人常一起活動。原本不願意當“電燈泡”的沈文耀也敗給我們,放棄湊合我們的念頭,就這樣三個人結伴,幾乎玩了整個七月。
  今天,本來說好要一起去看電影的,誰知道在約定時間前十分鐘,沈文耀這傢伙十萬火急地打了電話,說他覬覦很久……好吧,覬覦是我加的,他本人很堅持地說,那是他癡癡等待的女孩子。對方終於有善意回應,答應跟他去吃個飯。
  這下別說跟我們看電影了,就算是我們“請”他看電影,都無法挽住他的人。
  沈文耀臨時蹺頭,我跟孫力揚兩人就很尷尬地在電影院門口對望。老實說,我
現在一丁點進去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了。可能是不習慣跟他單獨待在那種黑漆漆的場所裡吧。
  孫力揚似乎也明瞭,所以他抬頭看了看時間表,又低頭看我。
  “我們去旗津好不好。”他忽然就這樣說。
  “現在?”我指著他手腕上的表,“現在下午三點多,會不會曬成幹?”
  孫力揚楞一下,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可能會曬太陽這回事。
  “我衣服可以給你擋太陽。”他指指身上有著大朵白花的橘色夏威夷襯衫。
  嗯,我知道像孫力揚這種人照理說是不會穿得這麼花,那這件衣服怎麼來的?嗯,很簡單。我買的。
  別誤會,我買了兩件,一件藍底白花,一件橘底白花,分別送給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他們有次還不巧地在跟我出去時都穿了這件花襯衫,一路走一路招來側目,兩人狠不得當場脫衣裸奔。那次大概是有史以來我笑到肚子最痛的一次。
  後來沈文耀學乖,把衣服洗乾淨吊在家裡當作紀念品;孫力揚則好似不在意,偶而還是會拉出來配。
  “這是我買的耶,你捨得拿來擋太陽?”我眯了眼。
  他詞窮,忽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又露出局促的表情。
  我整他整夠了,聳聳肩,跳上他的機車,鳩占鵲巢霸住了前座。
  孫力揚看了我一眼,很認命地一手抓車頭,一手抓車尾,支撐著一二五機車的重量,和我快要突破五十大關的體重,將車子往前一推,松了腳架,然後又奮力地把車子牽出來,轉了身。
  直到機車橫在馬路上,我才挪動身子移到後座,讓可憐的孫先生上車。
  “很重喔?”我沒良心地在後頭扇風。
  “不會、不會,你不重。”他很識相地配合。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隨著機車往前賓士,感覺那吹過來的夏末暖風,也感覺到孫力揚的髮絲又打在我臉上。改天要拖這個傢伙去剪頭髮。我在心裡默默想著。
  下午的旗津人不多,我們兩個人脫了鞋子,踩在有點燙人的沙灘上。孫力揚不知道在哪撿了支寶特瓶,卷了褲管拎著那寶特瓶,唰唰唰沖到海濱,裝滿水又唰唰唰地走到我身邊。
  “幹嘛?”我眯著眼看他。太陽好大啊。
  “堆沙堡。”他揚著手上那個綠色古道綠茶的寶特瓶,笑得一臉善良。
  不要。這是我心裡第一個反應。
  可是我居然沒有說出來,我只是在心裡頓了三秒鐘,消化了我直覺要說的話,然後思考一會,點頭。
  不知道這算不算孫力揚的革命成功,他讓我現在不再用反射性地話語去拒絕或者敷衍他,總是要自己思考一會。一開始好不習慣的,久而久之,我居然也懂得配合他。這感覺怪怪的。我甩甩頭站起來,不想再去想我們之間的改變。
  跟著他走到沙灘中央,我們動手蓋沙堡。
  沙堡是華麗一點的字眼,忙了半天,我們兩個的成果是一團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鬼玩意的東西。
  孫力揚因為跑前跑後地裝水,再加上陽光的曝曬,整個人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再配上那件橘色的襯衫,好像哪個地方的土著一樣。
  “累死了啦。”我大喊,抓起一把濕沙就往孫力揚身上丟。
  啪一聲正中他的左臉。
  他傻眼。
  回頭過來看我,半晌,他忽然大笑。
  我正在想這傢伙怎麼了,是不是忽然給我的沙球丟壞腦袋。
  “愷君,你的妝、你的妝……”他說著,笑得好快樂好壞心。
  我心中警鈴大響,“我的妝怎麼了?”糟糕,因為今天原定計劃是在電影院吹涼涼的冷氣,我壓根沒考慮到妝會化掉這種危險性,特別上了個不輕的濃妝。
  “花了。”他誠實報告。
  我尖叫,連忙跳起來翻出包包裡的鏡子。果然,我的妝花了,超級花。
  睫毛膏整個融掉,變成很可怕的熊貓眼;粉也因為汗水結成粉塊,看起來好像一張快壞掉的面具。
  “我去買礦泉水給你洗臉好了。”他憋著笑,努力替我想辦法。
  我趕忙轉身背對他,大喊著快去啦還笑還笑踹死你。
  孫力揚連忙沖到對面街角的7-11,過一會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罐大瓶礦泉水,還拎著可伶可利隨身包的卸妝包。
  我楞了一下,也沒多餘時間感激他的細心,抓了礦泉水就往臉上灑,然後把水往旁邊一擺,開始抹卸妝油。
  孫力揚大概看我一手要洗臉一手要抓水,顯得手忙腳亂,乾脆手一伸接走水,細心地幫我倒水。我也沒心情跟他討價還價,有人當水夫方便多了,乾脆就專心洗臉。搞到一大瓶礦泉水都見底了,我才洗掉臉上大部分恐怖的證據。
  再次抬頭,只覺得臉涼颼颼的。
  “洗乾淨沒洗乾淨沒?”我把臉湊過去,也不管醜了,連忙抓著孫力揚問。
  他蹲下來仔細瞧著我的臉,才溫吞吞開口:“這裡有點東西……”
他說著,拉起花襯衫的一角要替我擦拭,然後又忽然想到什麼般,連忙放掉襯衫,改抓襯衫下的白色汗衫。
  他抹掉我眼眶下邊的色彩,邊抹我邊著急地問:“乾淨沒乾淨沒有?”
  “還沒有,你不要動來動去,我怕會弄到你眼睛。”
  我喔了一聲,乖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讓他去忙。
  他擦拭了一會,忽然停了手部動作,僵在那,動作完全停格。
  “怎麼?你怎麼不動?什麼東西……”我稍微睜開眼睛,看見孫力揚的樣子,嘴邊的話戛然而止。
  他、他是怎樣啊?臉到底是給太陽曬紅?還是高血壓要爆了?怎麼忽然紅成這樣子。
  “你在看什麼?”我狐疑地問,難不成我臉上長出地瓜?
  “喔,沒、沒什麼。”他慌亂了一下,整張臉爆紅,連耳朵都紅了起來,我真害怕他會忽然爆炸。
  孫力揚手忙腳亂一會,把手離開我的臉,乖乖地擺在身側。
  “好了,乾淨了。”他說。
  我喔了一聲,還是狐疑地盯著他,然後瞬間我忽然明白他在臉紅什麼了。那日林宇傑帶我來這裡,也是忽然把我拉近,忽然用就像孫力揚那種怪異的眼神看我。這一想,我整顆心都怦怦跳起來。
  我的心跳持續,口袋的手機也像是要呼應般,忽然震動起來。
  真是感謝老天,總是在需要的時候解救我。我連忙抓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頭寫著沈文耀。
  他在那頭語氣怪怪的,只問我們在哪裡,我說了旗津,他嗯一聲要我們等他,然後就這樣掛了電話。
  我莫名其妙看了手機一眼。
  “怎麼?”孫力揚手上還拿著那個空瓶。
  “沈文耀要我們等他。”
  “他不是去約會?”孫力揚問。
  “大概被甩了吧。”我壞心地胡說八道。
  結果,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來人映證了我的話並不是胡說八道。
  我倆在沙灘坐了一會,就看見那頭走來沈文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陽要下山的緣故,他的影子拉得好長,整個人看起來好悲涼。
  沈文耀拎著一打啤酒走到我們身前,然後開了一罐啤酒,把剩下的酒全都丟到孫力揚身上。
  呃,我跟孫力揚只能面面相覷。
  沈文耀灌起啤酒,孫力揚也只好相陪,我則敬謝不敏。
  “我被髮卡了。”喝了半天啤酒,沈文耀悶悶開口。
  “髮卡?”孫力揚一頭霧水,“信用卡?”
  我實在不願意,可是聽到這,實在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來。被沈文耀一瞪,才趕忙憋住笑。
  “別這樣,笑一個。”我試圖關懷一下老朋友。
  沈文耀只是歎氣。
  他喝啤酒像喝水,孫力揚則是邊勸邊陪他喝,後來兩人索性站起來,在沙灘上散步,把我一個人丟在原地。
  我悶,只好隨便撿旁邊的樹枝在地上畫畫。
  哥兒倆沿著海岸走了一會,折回來,已經是將近二十分鐘以後的事情了。
  “你在畫什麼?”開口的是沈文耀,他一腳踩在我的烏龜尾巴上,居然還看不出我在畫什麼。
  “沒什麼。”好吧,看在他失戀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心情好點沒?要不要去吃東西?我們去吃海鮮吧,我跟孫力揚請你?”
  “嗯,我們去吃飯吧,我跟愷君請你。”
  沈文耀悶悶地點頭,起身往機車的方向走去。
  我跟孫力揚對看一眼,非常有默契地追上去,兩人開始說很冷的笑話,試圖哄他開心。
  後來我們吃完好幾盤的海鮮,沈文耀啤酒也喝了好多。餐前本來還可以勉強走直線的他,現在幾乎是歪歪斜斜著走路。孫力揚看他那樣子,也不敢放他一個人騎機車,只好半撐著沈文耀到海邊,然後買了火把開始規模很小的營火晚會。
  我很聰明地把沒喝完的啤酒全部藏到機車置物箱裡,另外買了好幾罐烏龍茶代替。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坐在夜晚旗津的沙灘邊,旁邊插著幾支火把,邊聊天邊等沈文耀醒酒。
  我想我多少可以明白沈文耀的心情吧。那種給人家說不要的感覺。我想著,想著林宇傑當初拒絕我時的心痛,奇怪的是,我只能記住我當初好難過,直到現在都還是很難過,但是我卻無法衡量出那難過的重量,或者說深度。
  後來沈文耀的酒醒了些,但是他話還是不多,悶悶的。
  愛情真的很可怕吧,讓一個人都變了樣,猙獰的、悲傷的……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總還是要往愛情漩渦裡頭跳?能不能到一個完全沒有愛情的世界,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裡看海、吹風就好?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同我現在希望林宇傑也能坐在這裡跟我們看海一樣,我知道即使我說服我自己,用平常心去面對,我還是無法割捨那感情。感情好難控制,就像我當初忽然就發瘋那樣,這一切都好難控制、好難駕馭。
  我不禁想到阿桃。
  阿桃忽然就這樣跳進我的腦袋裡,她笑的樣子我已經無法記得清楚了,但是心卻還是很深刻地刻著她、釘在屬於她的記憶。我無法像以前那樣不去理會,只好讓回憶打進來。我想,沒關係,我旁邊有孫力揚,想一想阿桃,不會有事情的。
  我淡淡思念起阿桃。
  阿桃你看,這麼多年,我們都比當初大了,卻還是無法掌握感情,當初的你怎麼會懂?阿桃你這傻瓜,如果那時候你不要……現在說不定我們就可以坐在這裡一起看海了。
  你看,好漂亮啊阿桃。
  如果當初你的腳步慢些就好……不要那麼快踏上那條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的路就好了。
  阿桃,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比快……我現在知道為什麼當初看見你一步沖出去時我會心慌了,因為那時候我內心深處就隱約知道,那不是我們那個年齡可以走的路,只是當初我好笨,不懂得跟你解釋,只是一味地對你生氣,就這麼把你氣到我暫時去不了的地方了……
  我想著,眼眶紅。
  我們就都這樣沒說話,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呆滯沉寂地坐了三十幾分鐘,或者更久。
  後來沈文耀站起來,拍拍屁股後的沙子。
  我跟孫力揚也趕忙跟著起身。
  “謝謝你們。”他一手搭著孫力揚的肩膀,一手搭著我的。
  “神經病。”我回他,差點忍不住那股想大哭的衝動。
  “嗯。”孫力揚則是淡淡地回應。
  “我要回去了。”沈文耀放開我們,“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醒來以後啊,又是一天啦。”他忽然哈哈大笑著說完,然後往機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他的步伐已經不再歪斜,但是孫力揚不放心,因此我們就一直騎車跟在沈文耀後面,直到他到家,上了樓,點了燈,還從窗戶對我們搖搖手,我們才往回家的路上騎去。
  一路上感覺悶悶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想起阿桃,或許想起林宇傑,或許因為更多其他亂七八糟的元素,搞不好只是單純的賀爾蒙作祟,畢竟我那個快來了。
  但是不論是什麼原因都好,我只覺得好悶,眼眶變得好重,好像隨時會有東西從裡頭掉出來。
  孫力揚也沒說話,只是騎著他的車。
  大概是風一直在吹,加上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我感覺胸口好空。
  莫名其妙地,忽然好想抱人。緊緊地抱住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填滿那寂寞的感覺?我寂寞好久了,或者說,我從來沒有不寂寞的時候。好多人都曾虛假地出現在我身邊過,比如阿桃,比如文倩,比如林宇傑,他們都出現過,然後又消失。
  我不想要寂寞了。看沈文耀那樣子我好難過。
  “下雨了,你躲一下,不然打到身上會痛。”忽然間孫力揚開口,他撇頭這樣對我說。然後我看見他稍微直了背,一副要替我擋雨的樣子。
  就是在這瞬間吧,我想,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寂寞夠久了,真的。
  什麼也沒有多想,我把原本搭在孫力揚肩膀上的手放下,把原本拉在機車後面的手往前擺,用力抱住他。
  我明顯感覺到孫力揚的背頓時僵直。
  “騎快點好不好?我抱緊了,不會摔下去。”我悶在他背後說著。
  我隔著他的胸口聽到他說了聲好。
  他真的就加快了速度,用著我當初與他重逢時那樣快的速度狂飆。
  風刮過我的臉龐,即使孫力揚努力替我擋住,還是有雨打上我的臉。會痛,真的如他所說的。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用力,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抱住孫力揚。但是即使這樣做,我還是填滿不了心中那好空好寂寞的感覺。
  綠燈轉亮,孫力揚煞車。
  我們停在一家家電行旁邊,透明的視窗擺滿電視,正在播著晚間新聞。
  雨還是打著,我依然用力抱住孫力揚。
  那個紅燈好長,上面的計數器寫著76。
  我無意識地轉頭,看著那片電視牆,孫力揚的背抽動一下,我感覺到他回過頭,把視線投向跟我的相同的地方。
  我看著,玻璃隔絕了電視的聲音,但是五光十色的畫面,不難讓人看圖說故事。
  那主播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忽然畫面一轉,轉到一座高樓大廈,有一個人正站在頂樓邊緣。我眯了眼,下意識告訴自己要回頭了,我卻無法做到,脖子像是僵住了,直直往電視的方向瞧。
  下一個畫面,那個人不見了,鏡頭一帶,來到了路邊,救護車正把某個蓋白布的屍體運上車。家屬哭幹淚了,記者搶著SNG報導。
  “阿桃──阿桃──”
  奇怪,明明沒有聲音啊,怎麼我感覺那電視好像忽然傳出聲響,林媽媽的哭吼一聲又一聲打進我耳裡。
  我腦袋就這樣嚴重地晃白了一下,那瞬間我看到阿桃亂七八糟散在那裡的模樣。
  孫力揚應該也看到了,因此在我眼裡還殘留著阿桃的身影時,我感覺到自己忽然往後震,我回過神,才發現原來他沒有等那紅燈閃完,直接違規右轉,沖了出去,帶我離開那片牆。
  我的腦袋一直處於空白狀態。我只知道手要抓緊不然會飛出去。
  直到孫力揚把車飆到我家樓下,轉身喊了我好幾聲,我才漸漸能聽到聲音。
  他著急驚慌失措的樣子慢慢清晰,我的瞳孔恢復運作。
  我張了張口,發現自己沒聲音。吞了口水,我深呼吸,再次開口,才終於順利發聲。
  “我、我沒事。”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好離譜。
  奇怪。
  我不是都可以安然無事地想起阿桃,為什麼還會這樣?我是怎麼了,怎麼還會這樣?我明明可以沒事的……喂張愷君,你沒事的啊,不要裝,快醒來!
  孫力揚摘下安全帽,我也學著他拿下安全帽,然後他忽然就把安全帽往地上一丟。
  接下來,這個從來不太敢親近我的人,竟然就雙手一伸抱住我。
  我呆滯地拿著手上那頂藍色的安全帽,站著,被他抱著。
  他抱得好緊,好像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想要這樣緊緊抱住我,好像這輩子我們就只能擁抱這一次似的,用盡全力抱緊我。
  這時候我才發現好涼,原來下大雨了。大雨下了好久好久,把我們都淋濕了。我感受孫力揚接近霸道的力量。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用力抱著我。
  然後慢慢地,他身上的溫度傳到我這邊來,雖然在大雨天,那體溫還是好溫暖。我不知道孫力揚為什麼抱我,是怕我崩潰?還是有更多的意思?我不想去想,我只想給他抱著,感受那溫度。
  後來他慢慢放開我,退後一步,看著我。
  “我沒事的。”我讀出他眼裡的焦慮,因此開口安慰他。
  孫力揚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出什麼了。他一直很懂我的,或許現在他看出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情緒吧,所以他才會用那種著急卻又不知道怎麼辦的眼神望著我。
  我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我……我上樓了。”我把安全帽交還給他。
  他默默接過,同時彎身拾起地上那頂被他丟棄的安全帽。
  然後我開了老舊紅色的公寓大門。
  “愷君,”他忽然出聲叫我,“阿桃的死,不是你的錯。”
  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繼續上樓的動作,我爬著,感覺自己淚流滿面。
  今天晚上那個星星跟海浪好漂亮。
  阿桃都沒有看到。
  因為那是我的錯。
  是我推下阿桃,是我當初沒有好好跟她說,是我推下去。
  從來就不是什麼鬼吳孟鴻的錯,也從來就不是孫力揚的錯,是我!是我讓阿桃永遠停留在十五歲,永永遠遠。
  我一直哭,眼睛睜得跟鬼那樣大,眨都沒有眨。我走著,經過了四樓,我沒有停在家門前,只是繼續往上走。
  我穿過五樓,爬過六樓,然後來到頂樓。
  這時才發現,原來這個住了將近二十一年的公寓,居然也是六層樓高,上頭還有個頂樓七樓。跟阿桃當初跳下的高度剛好一模一樣。
  那扇鐵門是由內往外鎖的,因此我不費什麼力氣便將它打開。
  門開那瞬間,狂風挾著大雨,立刻打到我身上,一點遲疑都沒有,我走出去。
  我一步一步走著,走到最邊緣,看了一眼高度,然後坐下來,我靠著那圍牆,讓雨淋濕我。其實那高度並沒有中那麼高,真不知道這個高度當初是怎麼摔死阿桃的。
  或許我跳下去就知道了是不是?
  阿桃一直是十五歲,而我二十了……差個五年應該不會太遠吧?我們應該還有話說吧?應該還來得及吧……
  阿桃應該很寂寞吧……就像我這幾年一樣。
  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很空虛的,尤其當對方無法給你一樣的回報時。阿桃跟吳孟鴻後來那些日子,她應該也跟我一樣空空蕩蕩的吧?空到疼痛的感覺,對不對?阿桃你瞧啊,現在我瞭解你的感覺了,你再也不用哭著罵我說我都不懂了,我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你推走了。
  我們有話聊了,聊那些空虛那些寂寞那些關於感情的一切。
  我想著想著,便趴上了那矮矮的圍牆。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上來這裡跟我媽曬過衣服,那時候還要踮著腳才能稍微看到下面的情景。現在不用了,這圍牆連我胸口都不到,輕輕一跳便能越過去了。
  我往下面看,看著自己的眼淚跟雨水一起落地不見蹤影。
  然後我看見了孫力揚。
  他還站在那。抬頭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上來,雨把他整個打濕了,讓他長長的頭髮貼在臉上。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是看著我的。
  我不懂他還站在那裡做什麼,畢竟離我上樓已經過了十幾分鐘,他還站在那給雨淋做什麼?
  孫力揚就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地往我這方向望過來。
  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久,他似乎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但是他沒有一丁點動作,只是站在那看我。被他這樣看久了,我慢慢醒了。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哭得越來越激動。
  我真的不懂,他怎麼能一直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他怎麼能那麼好,那麼無怨無尤?他寂不寂寞?他的心是不是跟我一樣也好空?在那無害的笑容之下,他是不是也哭泣過,跟我們一樣為愛情流淚?
  我站不住腳,再沒有多想,放棄了往下墜的衝動。
  阿桃,再等等我。
  我現在還不能去找你,因為……
  我跑過了七樓生銹的大門,來到六樓,然後穿越五樓,經過自己的家門,一直往樓下跑,三步並作兩步。
  因為,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寂寞,而且,或許他寂寞得比我們更久。
  我沖到一樓,打開公寓大門。
  那裡站的就是孫力揚。
  他看見我下來,也沒有任何動作。但是我能清楚看到,幾乎被頭髮蓋住整張臉的他,露出微笑。
  我說不出什麼話,只好哽咽地看著他。
  “你要不要上樓把衣服弄幹?”最後我只能看著全身沒有一處乾爽的他這樣說。
  孫力揚沉默,他只是抬頭替我撥掉額前的頭髮。我記得這個動作,他以前總是舉了手又放,來來回回地,就是不敢真的碰觸我。
  “不了,你上去吧。”最後他笑了一下,搖搖頭。
  我想我知道他拒絕的原因。我們都好寂寞,這雨天,這大風的天氣,這個讓人心脆弱的日子,我們都太寂寞了。
  我想如果孫力揚真的跟我上來,看見我家沒燈也沒有大人在,我不難想像會發生什麼事情。不要說他主動,我自己大概也會豁出去。
  “可是你真的全身都濕了。”我不想要一個人過夜,講白了就是這樣。
  “嗯,沒關係,我不上去了。你進去吧,我在這看你進去。”他推了推我,堅持要我上樓。
  最後我只能點頭,轉身。
  就在我踏入門的時候,我又回頭,緊緊拉住他的衣角。
  “如果以後我再傷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抓著他衣服的手微微顫抖。
  孫力揚笑。
  “我知道你不會。愷君,還記得我給你的明信片嗎?在我心中,你就是那個樣子,你不會真的傷我的,因為我知道你是無意的,我知道。”他說,溫柔地拉開我抓緊他衣角的手。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也不要傷害你自己了。沈文耀說的,睡一覺,又是一天了。你快上去吧。”
  這次我沒有再回頭,不想讓孫力揚淋太久的雨,所以我小跑步上了樓。喘吁吁地到了家,沖到客廳,把頭探出去,對著孫力揚招手。
  他這才跨上摩托車,對我招手,扣上安全帽帶,然後我看著他的機車後燈消失在我家巷口。
  那夜我哭得好難過。
  我翻出孫力揚給我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人之初性本善。
  我不懂他怎麼能堅持我是善良的。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如此。
  我把濕衣服換掉,坐在床邊,看著膝蓋上擺著那張明信片。
  孫力揚越是跟我保證,我越害怕。
  因為我看到窗戶的倒影,那頭也坐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愷君,她的存在讓我幾乎肯定,我一定會再傷害他。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天。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6:57

人之初 第二卷 26

  我原本以為一切就會這樣平淡地過下去。
  暑假結束,第二年來臨。我被沈文耀拉著去當新生訓練的領導學姊。其實很不真實的,感覺在去年這個有著一樣天氣的季節,我才剛是個新鮮人,而現在已經有些害羞的小女孩叫著我學姊,開始跟我探聽哪個教授的課好拿、那個竅門在哪裡。
  沈文耀又恢復以前體育健將的樣子。
  他真的做到了。做到睡一覺又是一天那樣瀟灑。看著他手機越來越滿的電話,我知道大概不久過後就會有哪個學妹遭殃了。
  孫力揚偶而會來找我。
  我們回到以前僅僅是單純朋友的樣子,偶而三個人出去玩耍,偶而我跟他去看場電影,兩人吃頓飯,說著生活瑣碎。但是我儘量不去碰觸感情。因為我知道,那將會是我傷他最深的一個部分。
  感情這個故障很久的機能,我只能讓它持續保持故障中。
  高雄已經讓我們玩遍了。孫力揚說如果可以,明年暑假我們跟沈文耀三個去環島吧,去花東走走,看看不一樣的臺灣。
  我嚷著說好。沈文耀則是一臉不屑地說到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跟哪個正妹在一起,誰要理我們兩個沒人要的老姑婆老處男。
  我笑得很陰,跟沈文耀說那他就燒香保佑明年不要孤單一人,不然跪下來求我跟孫力揚,我們都不會帶他去。
  明年的暑假啊。我好期待。
?
  九月底的週末來了一個遲到的颱風,吹起不小的風,天空烏雲滿布。我想我得快點回家,再慢一步會有變落湯雞的可能。
  因此我快步走向機車棚,一年過去了,我還是習慣把車停在這裡。彎身解鎖,感覺後頭有人走近。
  “不要求我了,我不當球隊經理,沈文耀你還是去拐無知道學妹會比較……有……用……”我站起來劈里啪啦一大串,最後幾個字在看到來人時說得結巴。
  “嗨。”他尷尬地笑了笑。
  “你也不要求我,我更不可能到你們系上去當經理,那還要轉學,還要搬去台南,更麻煩的。”我楞了老半晌,才故意板起臉。
  “嗯,不會要你轉系,”他楞了一下,“也不要你當我們經理。只是想,吃個飯賞不賞光?”
  我幾乎是沒有猶豫,便說了好。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幾乎是跟著他到了餐廳,我才想到那個苦哈哈的孫力揚。但是我搖搖頭,把他的樣子搖出我腦袋。
  隨著點菜、吃飯、喝飲料、聊天的動作,我忽然開始明白,我說過的那一天好像要來臨了。
  不過這次我進步多了。
  當林宇傑跟我車跟到我家時,我沒有再像往常一樣沉默,我只是把車子鎖好。然後轉身看著他依然坐在他的機車上。
  “如果你不能跟我說為什麼會忽然再來找我,那就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我說得很淡,但是用了很大的力氣,也用了很大的決心。
  林宇傑楞了一下,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接明白。
  他頓了頓,有些為難。
  “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他自己噤聲。
  “好吧,我說實話,”他看著我,有點喪氣地垂了肩膀,“我很想你,愷君。”
  天空下起小雨了,轉大。
  我沒回答什麼,跟他僵持一會,我只是打開公寓的大門。
  “上來吧,今天颱風會來,騎車回去太危險了。”我這樣說,然後自顧自的上樓。
  林宇傑沒有說話,他放好機車,跟在我身後。
  我們都走過那扇紅色的大門,那扇孫力揚堅持不願意跨越的大門。
  林宇傑留下來過夜並沒有太大的困難。爸媽一聽到他是當初我在療養院的輔導人員,開心地招呼他;聽見外面又是風又是雨,不用我開口,直接半強迫地留他下來過夜。
  他被我爸媽塞到客房,一臉尷尬,直跟我說抱歉不知道會這樣。
  我說沒關係,拿了茶壺跟餅乾,就這樣在客房跟他對坐在地上,喝茶聊天。
  他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
  我挑眉,反問:“怎麼會不好?我身邊不是一直有人?”
  他低下頭,手上的餅乾握得緊緊的。我看了不忍,替他斟滿茶。
  “算了,那都過去了,沒關係。”我發現我說話越來越像孫力揚了……孫力揚。
  “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他忽然這樣說。
  “重頭來過?我們一直是朋友啊。”我喝了茶,故意只聽表面的意義。
  “我不是那個……”
  “林宇傑,我這個人很笨,我不會聽場面話,我也不會聽雙關語,要說什麼請你直說,倘若說不出口,那就別說,一個字都不許說!”我把剩下的餅乾留在他房間,起身回房。
  那夜我轉著CD,一直聽著歌,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來。但是亂糟糟的,平靜很久的心湖被他的出現搞亂,心像忽然像松了螺絲,我漸漸控制不住它跳動的速度。我告訴自己,如我所說的,如果他不說清楚,我便不要了。
  不管他的出現有著什麼目的,這次我不要再不清不楚……
  隔日早上,林宇傑起得比我早。才開門便看到他跟我爸在研究那盆快掛掉的蘭花。他背對著我,蹲在老爸旁邊,兩人聊得煞有其事。
  “愷君你醒了啊,有客人還睡到太陽曬屁股。”爸察覺到我,意思意思地念了兩句。
  “哪有曬屁股,現在才……”我看了一眼表,“十一點耶。”
  “十一點還‘才’喔?好了,你媽學插花去了,你帶你朋友出去吃飯。”爸站起來,敲敲我的腦袋。
  “那伯父你怎麼辦?”林宇傑跟著站起來,問著。
  “我?冰箱還有東西啦,老人家要吃清淡點。愷君快點啊!快去換衣服,你真是的,有客人還穿睡衣。”爸很會念,一直嘮叨個沒完。我只好快速換完衣服,把林宇傑拎出家門。
  我們遊蕩了一陣子,來到文化中心,乾脆就在附近的木瓜牛奶王吃了簡餐,然後走到文化中心的表演圓場。
  坐下,看著在中心玩耍的小孩,看著一邊練滑板的年輕人。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越跟林宇傑聊天,我越覺得心虛,像是不知道對不起誰一樣。
  後來下午三點多,他說該回台南了,免得天上的烏雲越積越多,到最後又走不了。
  “那你小心騎吧。”我戴上安全帽跟他交代。
  他說好,然後慢慢騎走。
  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底的時候,我才忽然驚覺,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清楚,沒有講明白。
  我邊騎邊不由得滿腹怨念起來。
  好,你不說,就不要再來,我也不會再見你。
?

?
  林宇傑還是會來找我。
  我無法說服自己不跟他出去,但是兩三次過後,我總算是能逼得自己一定要問個明白。他不說,我總有問的權利。
  我在一日下午打了電話給他。
  “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沒?”他才剛喂完,我便立刻這樣問。
  林宇傑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接,他楞了一會,才說:“快分了。”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好沉默。
  “是真的快分了……愷君我不想騙你。”
  “你這樣還不算騙我嗎?還騙我兩次。”
  他沒說話,兩邊持續沉默。
  “算了。你們分不分也不關我的事,就這樣吧。”我說,然後又收了線。
  老實說,聽到林宇傑沒跟他女朋友分手,我除了有點受傷,居然還有點鬆口氣。如果他真的跟他女朋友分手,是不是我就得給他一個交代?比如要不要在一起之類的。但是現在他沒有,所以我也可以繼續維持“好朋友”的身分下去,不用怕傷害到孫力揚。
  我知道這聽起來根本是狗屁不通,但是我寧可這樣相信。
  我好怕,一旦做了什麼決定,我就得放手,而不論放掉哪一邊,我都覺得好捨不得。
  我是不是很糟糕?抓了這個又捨不得放那個。我知道我喜歡林宇傑,好喜歡,喜歡到要窒息的程度。但是我卻無法完全放掉孫力揚。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以前那個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的愷君去哪了?怎麼我變得如此三心二意?
  即使厭惡著舉棋不定的自己,我還是無法讓自己不去跟任何一方見面。但是越跟他們見面,我的心越枯萎,越是寂寞。
  紙是包不住火。後來我跟林宇傑幾次在一起都給朋友撞著,有一次還讓沈文耀看到。沈文耀當場並沒有說什麼,卻在沒多久後打電話給我。
  他說愷君,你知不知道他還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沒有說話,默認。
  沈文耀深呼吸,然後開口。
  我會跟孫力揚說的。
  愷君,我欠過你什麼,但是孫力揚並沒有。因此我會跟他說。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我是理虧。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只能由得他去。
  我並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告訴孫力揚,我也不知道孫力揚聽了以後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孫力揚還是會來找我,臉色表情什麼都沒有變,只是現在他找我的時候都會先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身邊是不是有人朋友、現在找我會不會打擾到我……
  他每次這樣問,我都會想哭。
  我能想像他在電話那頭憋得多麼努力,才沒讓自己的聲音透露出什麼訊息,但是即使知道我是怎樣折磨這個人,我就是無法瀟灑地告訴他:嘿,別等我了。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欺騙自己,孫力揚對我只是朋友,林宇傑對我只是朋友。我誰都沒有傷害到。
  我不知道我怎麼變得如此懦弱無能,變得如此自私。
  或許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狗改不了吃屎。
  
  這樣渾渾噩噩跟林宇傑曖昧到了十二月。
  天氣轉冷。
  我鬧過幾次,要林宇傑跟他女朋友徹底分手,不然就不要來找我。我本來以為林宇傑會像以前一樣,叫我不要給他壓力,然後又消失。這樣我就可以再哭泣一次,讓孫力揚再安慰我一次,然後讓這出可笑的鬧劇下檔。
  但是沒想到林宇傑這次沒有說我煩,沒有說我給他的壓力大,他只是點點頭,說好。
  他那個好字,壓得我好重,好幾日都無法入眠。
  但是也從那好字以後,他便沒來找我,只傳了簡訊要我給他一點時間。我想他又躲起來了吧。
  耶誕節的前夕,我一個人悶得慌。剛好孫力揚又打電話來約我吃飯,我想想便答應了。接著我想到消失好久的林宇傑,我開玩笑地對孫力揚說:嘿,你一定聽過流言吧?不過我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
  孫力揚傻傻地說:“沒有,我什麼都沒聽到。”
  “騙鬼。”我念他。
  他笑,這是這麼多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笑得那麼輕鬆。
  “那二十三日吃飯好不好?”他問。
  “幹嘛二十三日?二十四或二十五不好嗎?”我不懂。
  “因為怕到時候你又有約,放我鴿子。”他居然懂得開我玩笑。
  “就跟你說我無事一身輕了嘛!”我有點惱羞成怒。
  他又笑,笑聲中傳來他說好那就約二十四日的回應。
  聖誕夜,我跟孫力揚約在我家樓下。
  眼看著時間要到了,因此我跟爸媽說要下樓等人便出門了。我隨便靠著台機車,想著等一下要吃什麼,吃完飯又能做什麼。
  等著等著,我看到那頭有車燈閃到。看看表,他似乎早到了。
  機車騎近,我才發現那不是孫力揚的車,而車上的人是消失將近半個月的林宇傑。
  我強忍著掉頭往樓上跑的衝動,硬撐著一張笑臉,看著他在我眼前停下,心裡想著,不要告訴我這個住在台南的貴人有朋友在高雄,還跟住我同一條街。
  “你怎麼在樓下,不冷嗎?”
  “我跟你有約嗎?”我傻楞地問,一瞬間幾乎都要懷疑我是不是又精神分裂,哪天半夜打電話跟林宇傑約了今天。
  林宇傑一楞,笑了出來,“沒有,你沒有跟我約。我只是想說……來看看你,順便看你有沒有空跟我去吃飯。”
  “聖誕夜吃飯?你女朋友呢?”
  “分了。”他熄了火,“這次我們真的分了愷君。過去讓你受委屈我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不會處理事情,但是這次我們真的分手了,你不需要接受我沒關係,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有空,又沒有約,可不可以跟我去吃個飯?”
他說得誠懇,我卻聽得腦袋亂烘烘的。
  我一邊想著啊孫力揚要來了,一邊想著終於不用偷偷摸摸跟林宇傑在一起了。
  想到我都快分裂了。
  “所以你有約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我眨眨眼。想到當初在療養院他是怎麼照顧我、奮不顧身跳下水裡把我拖上岸、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怎麼陪過我、我怎麼把他當作好起來的唯一支柱……他啊!他林宇傑,現在在我前面了,那個小太陽,在我前面。
  “我……”我不能跟你去我有約了。想這樣說,卻沒有辦法。
  “我……我沒約。”我說出口。
  林宇傑笑得好開心,他從掛在前頭的袋子裡拿出一條圍巾,說坐車會冷,你圍著。我有點木然地讓他替我圍了圍巾。然後感覺到背後傳來一陣亮,那是另一台機車的車燈。
  我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林宇傑把車身轉個圈,拍著後座要我上車。我用著很僵硬的動作跳上機車,一扯一扯,不知道哪裡開始痛。
  然後我終於看到另一輛機車就在離我們兩三公尺處停下來。
  我看都不用,就知道騎士是誰。
  “坐好了喔。”林宇傑這樣說,然後催動油門。
  我嗯了聲,抓緊他的腰。
  林宇傑的車子跟孫力揚的擦身而過。我閉緊眼,撇了頭,不願意去看他。
  奇怪,我明明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了,怎麼覺得好冷?抱著林宇傑的感覺,怎麼沒有抱孫力揚時那樣溫暖?我的心好痛,胸口好空。
  明明是夢寐以求的願望成真,怎麼我感覺更空洞了?一呼吸,空氣竄進來肺部都會發疼。我忍不住流了眼淚。
  這次我連在心裡跟孫力揚說對不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偷偷張開眼睛看著林宇傑的照後鏡,似乎還能看到後頭有台機車在那。或許越來越遠,或許是我視線模糊,才幾秒,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知道,那個永遠說“我知道”的人這次將再也不願意知道任何事情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12 00:47:15

人之初 第二卷 27 完

  我跟林宇傑後來當然是不得善終。其實打從那日跟他在一起開始,我就知道這感情走不了多久。犧牲還有踐踏在別人頭上才得來的東西怎麼可能長久?不要癡心妄想。
  我變得越來越暴躁,變得很任性,動不動就對林宇傑發脾氣。他不懂我的改變,只是奇怪當初那個溫馴的愷君去哪了。
  我知道她去哪了,那日他把我載走時,就把那個愷君丟在高雄市的某條街上了。或許是每次看著林宇傑,我就會想起對不起的人,而越是羞愧,我就越想把這個責任負擔丟給別人。就像我以前常做那樣,因此我總是對林宇傑發脾氣。
  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幾次下來,林宇傑跟我提了分手兩個字,在他最後一次來高雄找我吃飯時。
  我幾乎沒有多考慮,便跟他說好,速度之快,讓他楞了一下。
  那次他送我回家,在我家門口,我們對立站了很久。
  “愷君對不起。”林宇傑忽然開口跟我道歉。
  “啊?”我訝異。
  “是我耐心不夠,如果我多花點時間去……”他有些內疚。
  我搖搖頭,“你做得夠多了。我會過得很好,真的。”
  “我說過要陪著你走的,是我……”他說。
  “那些都是場面話。我知道,不重要了。”
  他欲言又止,我只是對他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晚上我徹夜未眠。
  沒有眼淚,沒有心碎,只是覺得好累。
  我想起林宇傑走之前那帶著抱歉內疚,還有痛苦的神情,緊接著,我便想起我傷害的所有人。間接地,直接地,我傷害了林宇傑,用最沉默最直接的方法。我想起在療養院的日子,他那身紅衣、他的笑,還有他像太陽一樣的能量。
  是他幫助我站起來。我清楚知道,是我吸收了他的能源,才站了起來。但是我想我說得不夠清楚、不夠明白,因此他要離開時,眼裡只有抱歉。
  我翻身,從床上起來。
  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下的抽屜,拿出那本好久沒有動過的筆記本,那本林宇傑送我的Notebook。
  我翻開它,花了幾乎一整晚的時間,去端詳過去那個殘缺不全的我。抬起頭時,看見昏黃的燈光在窗戶上照出我模糊的樣子。我仔細看著。即使還不完整,現在的我,是比那時候好多了,是吧?
  也就在這刻,我深深覺得我欠林宇傑一句謝謝。不帶男女私情,由衷的謝謝。
  因此我拿出另外一張信紙。
  這些就是我所能還你的了。謝謝你的幫助,這是我是真的謝謝你。沒有你,我永遠不會從那個療養院走出來。不打緊的,過去的都過去了。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那身紅衣,一如當年出現時的模樣。宇傑,謝謝你。
  然後,我用快遞,把那本筆記本,跟這封短短的信寄還給他。
  後來,我跟林宇傑就從此沒有再連絡。
?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臨。
  我去了幾次孫力揚跟沈文耀常常去打球的球場,偷偷摸摸地。也不是想要跟他怎樣,只是想看看他,如果可以,我還想跟他說聲抱歉。但是幾次都撲了個空,我沒有見過孫力揚,只是有次居然看到了吳孟鴻,就在我第一次與孫力揚重逢的球場上。
  後來問沈文耀,他才跟我說吳孟鴻也常常在那打球,他跟孫力揚還有連絡,他們感情還是很好。
  我終於知道那天跟孫力揚重逢,他眼看我要進球場,卻忽然拉住我的原因了。原來他是擔心我看到吳孟鴻會想起什麼傷心的回憶啊。
  或許是孫力揚做過太多了,因此即使我再發覺另一件他為我著想的事情,我的心卻已經麻木到無法感動,只覺得更是被掏空了。
  沈文耀還是有跟我聯絡,他看我越來越像只鬼,於是很有義氣地問我想不想見孫力揚。我只是笑笑說不了。我不想再傷害人。
  沈文耀沒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我,說夏天如果到了,他跟他的正妹要去花東玩,不介意跟我三P。而我除了苦笑還能說什麼?
  三月多的時候,我在阿桃忌日的隔天,邀著沈文耀,捧了一束花去了觀音山的靈骨塔。
  沈文耀似乎常來,他領著我,熟門熟路地走到阿桃安息的位子,師父說她親屬昨天才來看過,問我怎麼沒一起來。我只好撒謊說我在外地,昨天趕不回來。其實,我是害怕遇到阿桃的爸媽。
  沈文耀簡單地跟阿桃說了些話後,就說他要到外面等我。我點點頭。
  我轉頭,看著阿桃笑得好可愛的相片掛在那青玉色的罎子上。
  “阿桃,我來看你了喔。”我才笑著說出這句話,眼淚就止不住地滑落。
  阿桃,你過得好不好?好抱歉這麼久才來看你,以前的我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想不通,因此不敢來。現在的我雖然還是沒好到哪裡去,但是至少稍微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了。阿桃你過得好不好啊?我幫你看過吳孟鴻喔,他變得好帥,聽說也改了性子,這幾年都沒交女朋友,就連學妹倒貼他都不要喔。阿桃你原諒他了好不好?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什麼都不懂……所以你原諒他了好不好?
  我現在覺得什麼事情都不要計較了,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最重要。你還記得孫力揚吧?那個總是在四樓偷看我的那個啊。呵,其實你說對了,我跟他還有你跟吳孟鴻都是一樣的。他是真的喜歡我的,但是我卻深深傷害了他,好幾次,數不清,所以他離我而去了。
  阿桃你現在一定給我氣死了吧?不蓋你喔,連我自己都快要受不了我自己了。好幾次就想從我家七樓跳下來,去陪你泡茶。但是我總是拉住我自己,怕死也好,沒那個膽子也好,最重要的是,我總是會忽然想到,阿桃你永遠十五歲,我卻會越來越老。所以我得補償你這些沒經歷過的歲數,所以我不可以死喔,我要好好活下去,然後每年回來,跟你說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子你在那裡,也不會落伍了吧?
  還有阿桃,我一直忘記跟你說的。
  對不起。
  
  等我走出靈骨塔,早就哭得不成人樣。沈文耀只是拍著我,告訴我別哭了,不然別人會以為他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
  然後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我始終沒有見到孫力揚,也不願意去見他。
  偶而聽沈文耀說,他好像身邊多個女的,關係不明。我只是笑了笑,這樣才好。即使想到心會疼,我卻發自內心地替他感到高興。因為我欠他的、給不起他的,他終於能在別的地方全找得到。而那些,是他應該得到的。
  因此我只能一遍又一遍聽著任何有關那些夏天的歌曲,任由那股酸到快壞掉的感覺淹沒我。
  天氣開始回暖,我發現一學年又要過了,我快要有兩屆的學妹了。
  日子怎麼快得這麼快呀?
?

  
  七月天氣開始變得炎熱了。
  如我說的,每當天氣開始轉熱,我就會想到那些往事。來來去去的人,停停留留的人,一切一切。不知道是不是經歷的事情多了,有時候腦袋開始裝不住事情。那些過去雖然痛苦,但是也有快樂的啊。我深怕我自己忘記,因此暑假空空兩個月,我決定開始記事。
  沈文耀終究沒有把到正妹,我們也玩不了三P去不了台東。為了彌補他心中的恨意,他開始拉著我去球場看他打球,把滿肚子的怨念發洩在球場上。一開始我是拒絕的,深怕會看到什麼人。
  “別擔心啦,他沒再來過那個球場了。”沈文耀這樣跟我保證。
  感覺有點諷刺就是了。
  在沈文耀的強迫下,我勉強跟他去了球場幾次,而果然,孫力揚一直沒有出現,只有把嘴巴張成O型的吳孟鴻迎接我。
  有點失落,有點鬆口氣。說不明白的情緒。
  但是也因為從來沒有碰過他,我開始放心地跟沈文耀去打球。這次我決定拎著我的筆記本跟我去。我打算邊看他們打球,邊開始說那個關於夏天的往事。
  他們的鬥牛開始,我乖乖坐在場邊,拿出筆,還有兩本筆記本。一本寫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一本則是全新空白的。我花了很多時間把那些片段寫下來,如今要串起來。
  怎麼開始呢?
  我看了一眼擠滿人的球場,有沈文耀、有吳孟鴻……然後就想到那個不見蹤影的人。
  因此我深呼吸,壓了壓眼角。
  在我全新的筆記本第一行寫下這樣一句話:
?
  夏天回來了,他卻沒有。
?
  然後我開始那冗長的敘訴。
  寫得入迷,並沒有發現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還有沈文耀他們停下打球的動作。
  “夏天回來了,誰沒有回來?”
  我楞住。
  然後我轉頭。
  “沒有、沒有……沒有……”眼淚湧了出來,我用最快的速度擦掉,深怕是自己的幻覺。
  “等我一下。”然後我說。
  接著我飛快地拿起筆,用一條線畫掉了那句話。
  畫完,我才又轉頭,淚眼模糊地露出微笑。
  “沒有,都回來了,都回來了。”
  “喔,是嗎?”他笑。
  是的,夏天回來了,他們都回來了。

--人之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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