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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宇宙 -【白楊往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7:53     標題: 長宇宙 -【白楊往事】《全文完》

白楊往事 作者:長宇宙

內容簡介】:

  我以一腔熱忱

  「從今天起,我自願與蔣曉魯同志結為夫妻。

  從此相互愛護,彼此珍惜,奉獻青春。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8:14

   第一章

    蔣曉魯今天又遲到了。  

    這個月第三回。   

    今天是個艷陽高照的晴朗天,太陽暖和和地照下來,樹葉子三兩一堆兒在家屬院的小路上列成隊形,靜等環衛工人來收。秋風一刮,顫巍巍的打著轉,好似最後掙扎。

    蔣曉魯乒乒乓乓從屋裡衝出來,嘴裡叼著皮筋,一邊綁頭發一邊念念有詞。

    “壞了壞了……”

    她媽拿著塊抹布正在擦餐桌,聞聲眼皮也不抬。

    “叫你起床你裝聽不見,回回都遲到,我告訴你我們飯可早吃完了,沒給你留。餓,上外面找轍去。”

    蔣曉魯風風火火去門口穿鞋,新買的高跟鞋有點緊,她彎腰吃力提著腳後跟,嘴也不饒人:“也沒讓您給我留飯,遲到扣錢也扣我的,回頭一個月一分錢工資沒有,餓死我樂意。”

    蔣曉魯她媽習以為常,去廚房擰開水龍頭,利索擰著抹布:“是,你多有主意,多厲害啊,能把人打到派出所去。”

    又提這茬。

    這事扎在蔣曉魯她媽心裡,像根刺兒,時不時非得拿出來說一說。

    蔣曉魯前一陣晚上打車,眼神不好誤上了輛黑車,途中司機手不太老實,故意繞道,兩個人發生口角,蔣曉魯又是個烈性,鬧到派出所,折騰半宿才出來。

    蔣曉魯拉開手袋,一股腦把手機車鑰匙電腦扔進去,毫不害臊,還挺驕傲:“那是,我可厲害了。”

    只見過自己閨女受了委屈跟著心疼的媽,從來沒見過自己母親這號兒的,她在外頭挨了欺負,她反倒跟著沒臉起來。

    杜蕙心氣急,脫口而出:“快滾,別回來。”

    “滾就滾,下次你別給我打電話。”蔣曉魯拽開門,一撩頭發,跟她媽笑著揮了揮手:“拜拜。”

    門砰的一聲。

    杜蕙心端著剛從烤箱熱好的面包和一杯奶急急追出來:“哎——她真走了?”

    家裡幫忙打掃衛生的小阿姨木訥站在客廳,不知所措:“啊,走了。”

    “你倒是攔著她點啊!”杜蕙心看看手裡一盤子面包雞蛋,扔在桌上,開始抱怨:“昨天半夜回來也不知道吃沒吃飯,偷著掏冰箱,牛奶也不熱熱再喝,冰涼冰涼的,大早上起來也沒口熱乎飯,再灌一肚子冷風,那能舒服?你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穿露腳面的鞋,寒從腳起寒從腳起,說多少遍也不聽。”

    “你說,你要在外頭天天這麼讓你媽操心,她在家裡得愁成什麼樣?”

    小阿姨低著頭,專注擦電話機,也不敢說話。就讓杜蕙心自己在那兒絮叨,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每回母女倆吵架都這樣,一個給另一個氣的半死,那個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家裡這個,就跟魔怔了似的拉著自己沒完沒了。等絮叨累了,也就消停了。

    “算了,愛吃不吃,不吃拉倒。”杜蕙心最後嘆了口氣,微佝僂著端起牛奶倒進水池:“冤家喲……”

    這邊,蔣曉魯風風火火下了樓,正要開車走。

    說起蔣曉魯的工作,說唬人也很唬人,北京著名金融街內某信托公司一名客戶經理,當初也是小業務員招聘進來的,摸爬滾打幾年,業績不錯,去年給升了經理頭銜,待遇翻倍,專幫人理財。

    說是理財,啥叫理財,專門唬著有錢人來投資唄,錢生錢的買賣,口若懸河說自己手下這幾只股票基金多好多好,一面求爺爺告奶奶哄著人放錢,賺個老板心情好的佣金罷了。

    表面光鮮。

    過了上班上學的高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院裡很靜,偶爾有幾個拿收音機聽戲的老頭老太太在曬太陽,雄赳赳氣昂昂的《智取威虎山》在空曠小院兒裡帶著回音。

    “這一帶常有匪出沒

    只盼深山出太陽

    管叫山河換新裝哇呀呀呀呀呀……”

    有人從遠處跑過來,高聲喊她:“曉魯!曉魯!”

    蔣曉魯回頭。

    李潮燦穿著海魂衫,灰色運動長褲,滿頭是汗躍到她身邊。

    汗津津的,一身餿味兒。

    蔣曉魯一皺鼻子:“干嘛呀?快遲到了,急著呢。”

    李潮燦笑嘻嘻地:“別急啊,反正都晚了。我都多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使喚完我就翻臉不認人了?”

    說著,還順勢在曉魯臉蛋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

    蔣曉魯對他輕佻玩笑視而不見,啪一下打開他的手:“你怎麼這個時候出來晨練。”

    李潮燦原地高抬腿,呼哧帶喘:“昨兒值班,剛回來。”

    李潮燦,蔣曉魯的鄰居,一名有志青年,現任某社區派出所片警。

    說起蔣曉魯和他的恩怨情仇,得從她六歲剛跟她媽搬進這個家屬院說起。

    遙想那是199x年的初夏,李潮燦站在自家陽台上拿著他爸忽悠他的三八大蓋正在陽台上瞄准,遠遠地,只見一行三人在視線內慢慢走近。

    最前頭的,李潮燦認識,前頭住著的鄭伯伯鄭和文同志。鄭伯伯手裡拎著一只皮箱,昂首闊步,喜上眉梢,像是有啥高興事。

    身後跟著的,是蔣曉魯和她的媽媽。

    年輕婦人穿著長裙,挺像蘇聯人搞舞會穿的那一套,蠻隆重。

    她一只手牽著小女孩兒,一只手也提了只跟鄭和文手裡一樣的樟木皮箱。不卑不亢跟在他身後,逢人就客氣微笑。

    反觀那小姑娘倒很土氣,大熱的天,穿著棗紅色的尼龍褲子,黃涼鞋,頭發很厚,亂糟糟的梳著倆羊角辮,一直低著頭,兩根手指頭在衣襟前頭扭啊扭,壓根看不清臉。

    李潮燦心想,這個妹妹,真是個土鱉。

    目標在視線裡漸漸逼近,李潮燦放下那把報紙槍,轉而換了武器,橡皮泥彈丸上弓,皮筋拉滿,瞄准目標。

    三,二,一。

    發射!!!

    彈丸嗖地一下彈出,李潮燦迅速隱沒在自家陽台下。只聽得外頭一聲悶響。

    土裡土氣的小姑娘捂著額頭撲通一聲栽進路邊花壇裡。

    她媽走在前頭,聞聲轉身,花容失色,慌慌張張去拉她。

    李潮燦要笑抽了,偷偷在陽台露出雙眼睛,看她媽罵她。

    “怎麼路都不會走讓你好好看著看著,也不聽話!”

    初來乍到這樣的地方,本來想給人留好印像,處處謹慎,結果鬧出這麼沒面子的事,蔣曉魯她媽如此要強的人,覺得臉上很過不去。

    “哎算啦算啦,快看看,摔壞了沒有?”走在最前頭的鄭伯伯拉起小姑娘,蹲在她身邊噓寒問暖,十分關切。

    小姑娘被打懵了,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摔進去的,慢吞吞放下捂著腦門兒的手,嚇了她媽一大跳。

    李潮燦這才看清小丫頭的長相!

    呵,她還蠻白淨哩!

    肉嘟嘟的小臉兒肉嘟嘟的鼻子,很靈氣,最顯眼的,就是腦門兒上鼓起個紅包。

    額頭的疼,母親的斥責,讓本來就老實膽小的蔣曉魯揉眼睛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下可熱鬧了。

    李潮燦她媽在屋裡正做家務,聽見外頭哭聲走到窗邊,心裡一沉,轉身去陽台,只見罪魁禍首貓著腰正觀戰呢!

    “我就知道是你!!”李媽媽大嗓門,不由分說拎起李潮燦的耳朵往外走:“趕緊去道歉!”

    李潮燦哎呦哎呦地像只兔子被拎著往樓下走,干壞事被發現,很沒面子,他掙扎:“不是我干的,我沒想打她!”

    “不是你是誰!”

    “我那是……那是……想看看我爸給我弄這副彈弓的有效射程!”

    “別跟我狡辯!”

    說話間,母子倆已經走出樓門,幾步來到花壇前,鄭和文和杜蕙心正蹲在那裡哄孩子。走到跟前,李媽媽喊了鄭和文一聲。

    “老鄭。”

    “哎,淑芳。”鄭和文趕緊戴上帽子站起來,有點尷尬:“孩子摔了,讓你見笑。”

    李媽媽是個爽快人:“見什麼笑,我領著潮燦來給你們道歉的。”

    “潮燦在樓上玩彈弓,不小心打著這姑娘了,打完害怕,貓在陽台上不敢露頭,我一聽,才知道壞了。”

    李媽媽蹲下來,輕輕摸了摸蔣曉魯的小胖手,溫聲道:“乖囡,哥哥給打疼了吧?來,讓阿姨看看。”

    蔣曉魯啜泣著被李媽媽拉到懷裡,黑漆漆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兒,可憐見的。

    “快別哭了,阿姨給你吹吹,讓哥哥給你道個歉。”李媽媽哄著蔣曉魯,回頭威嚴看了李潮燦一眼:“趕緊啊!”

    被幾個大人包圍,李潮燦不敢再橫,低眉耷眼地背手跟蔣曉魯道歉。

    “對不起。”

    不情不願。

    蔣曉魯囁嚅著瞅了瞅李潮燦,有點憋屈。

    李媽媽爽朗笑:“乖囡,跟哥哥握個手,以後你們就是好朋友了,不怕啊。他再敢打你,阿姨收拾他。”

    蔣曉魯仰頭看了看媽媽,得到媽媽認可,忸忸怩怩伸出手。

    她不樂意!李潮燦還不樂意呢!土妞一個。跟她握手,拉低身份。

    兩只手,一個肥乎乎,白嫩嫩。一個黑黝黝,髒兮兮。

    兩雙眼睛,一個濕漉漉,圓滾滾。一個細狹長,冒賊光。

    視線一對,蔣曉魯怯懦縮縮肩膀,手握在一起,算是化干戈為玉帛,成了朋友。

    李媽媽站起來,打趣道:“老鄭,這麼半天,也不給我們姐倆介紹介紹。”

    鄭和文戳在一旁,平常不拘小節的一個大男人,提起這層關系也有點抹不開,臉上兩片紅暈。

    “光顧著忙孩子了……那個,淑芳,這是杜蕙心,我媳婦。”

    “蕙心,這是陳淑芳,我戰友李強媳婦。都是一家人,你剛搬來,勤走動,我愛人人生地不熟,以後你多幫襯著點。”

    住在這兒的人都知道,鄭和文和頭一任妻子離婚有幾年了,三十六七歲,男人正是好時候,條件不差,堂堂聯勤軍分區的干部,有分配住房有穩定工作,還沒孩子,再娶是遲早的事。

    前陣子都傳他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老師,談的還不錯,但老師家在外地,離異帶個女兒,倆人能不能走到一起,還得另說。

    誰知道鄭和文是個悶聲葫蘆,今天真就把娘兒倆接來了。能看出來,是真想在一起踏實過日子的。

    女人離婚帶個孩子,著實不容易。

    以後就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李媽媽是個熱情豪爽的性子,和杜蕙心握了握手,笑道:“我們姐倆什麼話都好說,以後常來家玩兒,再說,我還真挺喜歡你們家這個小囡囡。”

    臨走時,李媽媽還領著李潮燦,讓他跟妹妹說再見。

    一聲勉強地再見,蔣曉魯扭頭,腫著腦門,和李潮燦對視一眼,又低下頭,眼珠兒骨碌碌一轉,心想,我可記住你了。

    李潮燦也想,個土鱉,我也記住你了。

    從此,兩個小朋友的和諧友誼,就此拉開序幕,一鬥就是十幾年。

    李潮燦從小就有個英雄夢,總想干點大事,也不知道是小時候受露天電影的影響還是軍人家庭的男孩都有些熱血情懷,以至他一上完高中,就響應國家號召,入伍當了水兵。

    在部隊待了六年,奈何學習成績搞不上去,軍校沒考上,提干也沒提成,一朝復員,回來分到某區派出所當片警,剛干半年。

    李潮燦這個人,是個很容易從打擊中走出來的性格,離開部隊以後,雖然一時思想轉變不過來,也不太願意干片警這活兒,每天消極工作,但是很快就被管區的派出所所長洗了腦。

    潮燦同志,雖然基層不如你在部隊生活充滿干勁,但是它很豐富啊!我們扎根群眾,深入百姓,護衛一方安康,這多偉大!

    李潮燦蹲在門口一想,也對,胸腔頓時升騰出一股濃烈責任感,從此帶著對未來能為國盡忠伸張正義的美好憧憬下了社區,扎在雞毛蒜皮裡一去不回頭。

    李潮燦這廝八面玲瓏巧舌如簧,人際關系搞得相當不錯,上回蔣曉魯打人被弄進去,也多虧了他幫忙。

    “哎,曉魯,你知道我們前幾天干嘛了嗎?協助分局刑警隊逮了一入室搶劫的通緝犯,我逮的,就藏在我管轄的那片胡同,月黑風高,我們潛伏到半夜,等他放松警惕,我三兩步上牆,破窗而入,一招餓虎撲食,直接拿下!”

    李潮燦說的吐沫橫飛,手舞足蹈,蔣曉魯面無表情。

    說了半天,李潮燦覺得沒意思:“大姐,你倒是給我個反應啊。”

    蔣曉魯拍拍李潮燦的肩膀,很是語重心長:“潮燦,身為一個每天陪老太太摘菜給老大爺接電表的小民警,心懷英雄主義是好的,還請務必注意身體,多多保重,不要每天沉浸在那些不靠譜的電影裡。”

    “我真得走了。”

    李潮燦罵罵咧咧:“沒勁,你這人忒沒勁。走吧。”

    曉魯戴上圓圓的墨鏡,上車,紅色TT嗖地一下就開跑了。

    李潮燦注視著蔣曉魯的車屁股,看了幾秒,唱著戲又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了。

    “我們是工農子弟兵

    自己的隊伍來到面前

    春雷一聲天地動

    胸有朝陽

    等到那百雞宴痛殲頑匪凱歌揚

    堅決要求上戰場哇呀呀呀呀呀呀——”

    曉魯這輛TT,買了有兩年了,當時一是為了上下班方便,二是年輕女孩圖個臉面,在單位不想低人一等,怕太寒酸。

    剛開始買了車還挺新鮮,久了,才發覺這車其實是個累贅,一年交的保養費,養路費,停車費,還有罰款,處處都是肉。

    出門匆忙,妝沒來的及化。

    蔣曉魯一只手把方向盤,一只手去撈包裡的口紅,單手擰開,對著倒鏡開始塗。

    開車三心二意,這條道本來就窄,眼看從街口拐進來一輛黑色轎車,蔣曉魯也沒看見,盯著鏡子專心用手指揩掉唇線上多余的色彩。

    黑色轎車按了按喇叭,蔣曉魯回神,一緊張踩了腳油門,兩車交會,車距已經非常近了。

    對向車主顯然也驚著了,萬萬沒想到對面是個不會剎車的二百五,趕緊眼疾手快拐了把方向盤,此時蔣曉魯迅速急剎,刺耳兩聲響——

    大頭碰大頭。

    將將停下。

    大早晨誰都著急上班辦事,誰不搓火,蔣曉魯魂兒都飛了,摘了墨鏡扔了口紅趕緊下車。下了車,她還很龜毛瞟了眼對方的車標,恨不得抬手抽自己個大嘴巴。

    正常情況下,司機碰這事就沒不罵人的,你到底會不會開車?喇叭按了吧?距離留了吧?怎麼閉著眼往上衝呢!

    蔣曉魯做好挨罵准備,一臉訕笑,忐忑等車主下來,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對不起對不起真對不起!”

    可對面紋絲不動,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讓蔣曉魯有點緊張。

    等了幾秒,人沒下來,窗戶玻璃卻降下來了。

    車主一只手懶洋洋搭在方向盤上,眉宇挺拔,只似乎在哪過了宿,眼中有明顯倦意。

    玻璃半降,男人坐在車裡,從窗中探出頭來微笑看著她:“曉魯,剛才走神兒了吧。”

    蔣曉魯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8:28

    第二章

    是寧小誠。

    蔣曉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戳在那兒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小誠哥。”

    寧小誠溫潤望著她,也沒提車的事:“上班兒要來不及了?”

    “起晚忘化妝了,照鏡子的時候沒注意。”蔣曉魯戳在車外,尷尬抓了抓頭發,試探道:“那個……小誠哥,我賠你錢吧?”

    雖然倆人不熟,可怎麼說也隔著一條街鄰裡鄰居這麼多年,哪有讓她賠錢的道理。

    寧小誠很大度,也真沒放在心上:“別管了,你上班去吧。”

    蔣曉魯更不好意思了,實在趕時間,她雙手合十做了個狗腿動作,迭聲道謝:“今天例會,大恩日後再報。”

    小誠朝她笑一笑,升起車窗,走了。

    早晨接二連三的小插曲,蔣曉魯心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開車時不經意從鏡子裡望了自己一眼,臉還是紅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蔣曉魯好像每次碰見寧小誠都沒遇上過好時機,不是干了特別犯二的事,就是丟醜。

    遙記那是蔣曉魯五年級的暑假,她媽帶著她,還有她妹妹,一起去家門口公園放風。

    蔣曉魯她妹是個金貴豆豆,出門必須用車推著,用手抱著,大夏天熱的人難受,杜蕙心囑咐蔣曉魯看好妹妹,自己去公園入口買兩瓶冷飲。

    蔣曉魯帶著妹妹在樹蔭底下乘涼,蹲下系個鞋帶的功夫,她妹就不見了。

    蔣曉魯嚇出一頭汗,繞著公園狂跑了兩圈也沒找著。當時蔣曉魯心裡就一個想法,完了。

    她妹妹丟了,還不如她自己丟了。

    正膽戰心驚恨不得找棵樹學著電視劇裡格格上吊的時候,有人遠遠地喊:“誰家孩子掉水裡啦!!!快救人吶!!!”

    蔣曉魯猛地回頭,公園裡新修的人工湖邊上果然撲棱棱泛著水花,湖裡冒頭的,可不就是她那金貴妹妹!

    當時來不及多想,蔣曉魯衝過去直接跳進湖裡,中午太陽把人工湖曬得暖洋洋,湖裡的水又腥又苦。

    跳下去蔣曉魯才發現,自己壓根就不會游泳,像只大王八似的在湖裡掙扎,手腳並用地刨著水。

    這下,原本從一個娃娃在水裡撲騰,變成了倆。

    一個星期三,公園裡人特別少,有幾個看熱鬧的,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有心無力,只能著急幫著喊人。蔣曉魯她媽拎著兩瓶水回來,一看見這情景,捂著心口差點昏過去,哭天搶地求人幫忙。

    說來也巧,那天趕上寧小誠他們一幫孩子聚堆兒在公園假山後頭抽煙,都是參加完高考每天無所事事的窮小子,聞聲一個個按了煙頭,身手矯健如同虎狼躍出去幫忙救人。

    這些虎將們身手甚是了得。

    水性都是小時候穿褲衩兒在八一湖練出來的,那時候虎將們還小,家裡大人忙,沒工夫搭理他們,閑著沒事怎麼辦,組團游野泳去。

    八幾年的老北京高人很多,啥叫高人,就是玩兒東西能玩出花兒來的人,小虎將們一個光溜溜赤條條站在湖邊,有人給他們指點迷津。

    孩子,頭一回來游泳?

    小虎將們齊刷刷點頭。

    這可不比你們那游泳池,這地方水深,沒邊兒,人也雜。要下水,你得會看。

    小虎將們虔誠發問,咋看?

    高人手一指,指著人頭密集的水面。

    哪兒人多往哪兒跳,人少的地方,別逞能。

    跟在人屁股後面游,你得會看氣泡。

    大氣泡,別慌,那是人家放屁了。要是一連串小泡泡,趕緊掉頭跑。

    小虎將們更加虔誠,為啥跑?

    高人拍著他們的小腦袋瓜。人家蹲水裡撒尿,你不趕緊跑,等著洗澡哪!

    小虎將們如夢初醒,紛紛躍入水中。

    烈日下,昔日虎將脫了背心兒,一個一個噗通噗通像下餃子似的跳進湖中,沒多大功夫,就擄著蔣曉魯和她妹妹的脖子上岸了。

    蔣曉魯的媽媽跪在岸上,搶先摟過嗆了水的小女兒,對著虎將們連連道謝,一幫半大小子,甩了甩頭上的水,頗有些當雷鋒的光榮感。

    “沒事兒,您趕緊看看她吧,翻過來拍幾下,吐兩口水就好了。”

    湖不深,只是小姑娘哭起來驚天地泣鬼神的,讓蔣曉魯她媽十分心疼。

    待蔣曉魯被人哆哆嗦嗦撈上來,驚恐心情尚未平復,她媽抱著她妹,心裡恨的,對著她上去就是一巴掌。

    沒打臉,拍在後背上,也不知道是她媽勁兒用大了還是她嚇著了,蔣曉魯沒站住,腳下踉蹌往前一撲,猛地打了個嗝。

    嗝——

    順帶著,還吐了口水出來。

    寧小誠和陳泓他們沒忍住,差點笑出聲。配上蔣曉魯那副傻呆呆的表情,簡直能樂岔氣兒。

    笑著笑著,虎將們又覺得蔣曉魯有點可憐。

    她媽一只手摟著她妹妹,一只手指著她:“讓你看一會兒,這麼點時間都看不住,你還能干啥?”

    蔣曉魯低著頭,厚蓬蓬的頭發粘著草兒,光著腳丫子,鞋早在水裡蹬沒了,悶著不吭聲。

    周圍圍觀的老人紛紛勸杜蕙心:“孩子都沒事兒,就別說她了,小可憐兒也嚇得夠嗆,趕緊回家了。”

    救了人的虎將們自覺站在這裡有點尷尬,就自己穿了衣服,該干嘛干嘛去了。

    這事這麼多年過去,蔣曉魯早忘了。

    可今天一看見寧小誠,就又想起來了。

    她不臊自己掉進水裡她媽打她那一巴掌,反正打也打皮實了,早習慣了,她真臊的,是自己被撈上來之後,寧小誠他們看她的眼神。

    同情的,嘲笑的,忍俊不禁的。

    呸!

    蔣曉魯不禁暗罵自己,又不是少女懷春,更不是啥光榮事,撞個車有什麼可激動的。

    一直進了公司電梯,蔣曉魯腦子裡還在盤算,跟寧小誠的關系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雖然撞了熟人車,可人家大度,沒要你賠,但是以後肯定也是要找個機會還回去的。嗯!

    想到最後,她還很堅定的給自己加了個嘆號。

    曉魯為人仗義,多年行走江湖,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債。

    她雖這麼想,可寧小誠卻實實在在地覺得這事兒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最近有只新股,他盯了很長時間,昨天上市他蹲了半宿美交所的大盤,又困又乏,就想趕緊回家補一覺。

    車一路沿長街熟門熟路拐進一個戒備森嚴但並不太顯眼的大門,七繞八繞停在一幢小樓前。

    小誠父母的家,在這一帶占地面積頗大的後勤院裡。

    當初後勤部給建的住宅樓,好多年的歷史了,小誠在這出生,在這長大,穿著開襠褲在筒子樓裡挨家挨戶偷吃過東西,也跟著小伙伴一起踩著綠解放踢過足球抖威風。

    現在長大了,離這片兒遠了,回來看爹媽的次數一只手都數的過來。但是並不影響小誠同志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哪。

    上樓拿鑰匙開門進屋。不出所料,家裡沒人。

    屋裡只有老寧同志的魚缸開著水泵在嗡嗡作響。小誠看了看,隨手往裡扔了把魚食兒。

    魚食是老寧的獨門秘制,新鮮海蝦打碎的蝦泥,混著酥皮點心渣。

    小誠喂它們的時候很惆悵,用手指敲了敲玻璃,低啐:“你們他媽一天天吃的比我都好。”

    幾尾魚從水裡躍出來,像跟他示威,歡騰的很。饒有興致背手觀賞了一會兒,小誠仰在沙發裡,開始閉目養神。

    隱約快睡著了,傳來開門聲,小誠母親站在門外,看見他嚇了一跳。寧小誠睜開眼睛,也有點意外:“您怎麼回來了?”

    他媽媽更意外:“你怎麼也回來了??”

    把鑰匙放在門口,母親低頭換鞋:“剛在樓下看見你車我還沒敢信,大白天的。”

    小誠打了個呵欠又躺回去:“困了,懶得回去,來躺會兒。”

    “我手機落家了。你昨兒又跟人出去喝酒了吧,眼珠子都紅了。”他媽媽很了解兒子,自顧自去屋裡取東西:“都這大的人了,還天天讓人惦記。”

    “我在樓下看你車頭有一塊掉漆,跟人撞上了?”

    小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停的時候沒注意,蹭花壇上了吧。”

    “蹭上了?我看可不像,不是闖禍了?可千萬別撞上人。”

    小誠哎呦一聲,煩的夠嗆:“老太太你可真是愛操心的命。告訴你沒事兒沒事兒,趕緊走吧。”

    寧小誠的母親段瑞女士是個資深婦女干部,級別不低,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在外面頗有領導威嚴,是個風風火火霸道性子,什麼都好,就是愛操心,愛管事兒,前年查出乳腺瘤,做了手術,休了幾個月,這人,尤其是他媽這種事業型的女強人,一旦不能工作脫離了崗位,總願意胡思亂想,看哪都不順眼,啥都願意摻和摻和。

    在家裡,小誠他爹處處讓著,小誠則是能避免正面交鋒就盡量避免。

    他媽似乎也覺得自己管多了,嘆口氣,剛要穿鞋走,想了想又回來坐下,端出平常在辦公室和人談話的架勢。

    “兒子,媽想跟你說件事。”

    小誠以為老太太有要有用錢的地方,看她神情嚴肅,坐起來:“您說。”

    “前一陣你張姨說想給你介紹個對像,條件特別好,是她以前的學生,美院當老師,高材生,在國外還留過學……”

    小誠點了根煙,心不在焉。

    “媽,張姨家那小軍多大了?”

    段瑞一頓:“好像比你大兩歲。”

    寧小誠皮笑肉不笑,淡淡地,顯然不太上心:“她家那兒子也打著光棍呢,怎麼還有這閑工夫惦記我啊。”

    “你看你這孩子……”段瑞很不滿。

    說的那姑娘,小誠知道,之前跟張小軍談過,沒兩個月姑娘懷孕了,張小軍怕擔責任,瞞著家裡哄那姑娘做了流產,就斷聯系了。圈子裡傳的風言風語,沒幾個不知道的。

    寧小誠是個不愛在背後說閑話的人,從小老寧就教育他,大男人,嘴別太碎,像個娘們婆婆媽媽,遭人煩,也干不成大事。

    母親不知道這其中緣由,還挺熱情,小誠也不想說,應上兩句,讓老太太知道自己心思不在這上面就得了。

    母親看小誠那個態度,也知道他不愛聽,起身走了。臨走時嘴裡還絮叨:“三十多歲的人了……天天在外頭扯,你就扯吧,我看你還能扯出什麼花花來。”

    寧小誠能扯出什麼花花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回顧生平。

    小誠今年三十二歲,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個兒高,長的精神,人也仗義,學金融出身,摸爬滾打在圈子裡折騰這麼多年還算有點頭腦,業余鼓搗幾支股票和基金,有個不務正業的公司,算上自己一共十來個人,偶爾給人家打打零工,專業是混日子。

    沒成家,沒孩子,沒正經談過女朋友,年輕有為的光棍一條,人緣還算可以,有幾個好兄弟,投懷送抱的姑娘也不少,日子過蠻滋潤,但想想,就是覺得缺了點什麼。

    缺啥?缺了點兒生活的朝氣,和奔日子的積極勁頭。

    其實要仔細說起來,他前半生,還算過的挺豐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8:39

   第三章

    寧小誠是很會趕時髦的一批,在同齡人積極努力准備高考時,他受資本主義電影和游戲的荼毒,一心想要出國。那時才剛跨世紀,兩千年赴美留學熱,又是培訓英語又是參加訓練營,折騰了整整半年才收到美國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那時候同齡有出國想法的孩子很少,小誠爹媽很為兒子擔心了一陣。

    國外大學和國內本科制度不一樣,講究修學分,修滿就能畢業,在國外舉目無親,寧小誠也著實過了段苦日子,租過房子,刷過盤子,受過歧視,也被老外指著鼻子罵過。

    每年假期回來探親,也曾經想過要不就不回去了。好不容易熬了五年,修完本碩學分,零六年終於畢業,在大家都以為這孫子得留在美國賺美金娶洋媳婦的時候,寧小誠打著被褥卷兒,拎著倆箱子回來了。

    這可真稀奇。

    有好事者勾著他脖子問他,不懷好意:“誠兒,怎麼就回來了呢?國外不好混吶。”

    小誠砸吧著嘴裡軟包的大前門,狠抽兩口,隨口應和:“不好混,不好混。”

    好事者幸災樂禍的走了,心想,呸!管你在外頭喝了幾年的洋墨水,還不是低眉順眼地回來,哥們這幾年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強了不知多少倍!

    寧小誠是個聰明人。

    抽完那根煙,二十出頭的小誠慢吞吞碾滅煙頭,也甭管那些人怎麼等著看他的熱鬧,總之,他是有自己想法的。

    回家之前他也仔細盤算過。

    留在國外,天天漢堡牛排,在銀行或者信托公司找個職位,過個中產階級的小日子,搞台本田或者福特的汽車,周末坐在公園裡喝咖啡看報紙。按照美國現在這個經濟發展趨勢,搞不好哪天引發個金融危機,第一批倒在戰場上的,就是他們這些研究按揭證劵學金融的。

    那時候再灰頭土臉回家,名聲可就難聽了。

    要是現在回來,炸醬面烙油餅,窮也一天富也一天,身邊都是說中國話耍京片子的兄弟姐妹,沒事兒晚上弄頓大排檔,萬一將來混的人模狗樣,娶個媳婦,生個虎頭虎腦的兒子或者閨女,日子忒圓滿。

    回來以後,他爹媽心裡雖然遺憾,但還是十分高興。尤其是老寧同志,贊賞的拍著兒子肩膀,鄭重嗯了一聲,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苗苗。

    說說,你回來有啥打算?

    有什麼打算?首先就是先找份工作唄。

    那時候剛畢業的小誠和眾多無所事事的男青年一樣,空有一肚子理論知識,奈何沒有施展才能,他又是個傲氣的主兒,問了幾家招人的投行和證劵,不是嫌工資少,就是嫌人多。

    屁大點地方,一個台式機,一個文件筐,梳著油頭粉面的三七頭,一身西裝,中英文雜交,見著誰都叫經理。

    小誠最煩這個,他哪裡是讓人管著的人。

    思來想去好幾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寧小誠一邊在早點攤喝豆漿,一邊看著路邊的行人,忽然決定他要單干。

    決定單干之前,他帶著兩個一塊長大的鄰居,沈斯亮和武楊,很隆重地弄了頓肉吃。

    寧小誠做飯不行,但烤肉是把好手。

    小時候好淘氣搗蛋,精力旺盛,也容易餓,家長不在,怎麼辦?搜羅點錢,幾個小伙伴去服務社買肉,找個沒人的地方攢小樹枝,火一點,也別管那肉烤的生不生熟不熟,反正吃的比家裡燉排骨的時候都香。

    一個大鐵盆,牛裡脊兩側最軟的地方切片,洋蔥切碎,辣椒香油生抽白糖,拌勻了裹好了,平盤抹油,等油鍋熱,肉片緊貼著下去,呲啦一聲——

    淡淡白煙混合著肉香,嗆人,也爽脆。

    武楊吸了吸鼻子,被煙熏得眯著眼睛:“單干?”

    寧小誠翻著牛肉,動作熟練:“對,單干。”

    “單干你能干啥?”武楊拎出一瓶啤酒,拇指食指鉗住瓶蓋,輕輕一擰,瓶蓋落地。

    “炒期貨。”

    “什麼貨?怎麼炒?”

    寧小誠撿了一大筷子肉塞進武楊碗裡,不耐煩:“快吃你的吧。”

    傻大個兒一個,咕咚咕咚喝了口啤酒解渴,武楊一抹嘴:“不管,你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吧。缺錢我這有,但也沒多少,你知道,我一個月就……”

    “錢我有。”

    寧小誠知道這兩個人念軍校壓根就沒什麼錢,也從來沒想打他們主意。

    他轉而問另一個:“斯亮,你說呢?”

    武楊對面的年輕人穿淺青襯衫,襯衫有點寬,扎在褲腰裡,袖子卷到手肘,也嗆得眯著眼睛。

    他將剩下的肉有條不紊鋪到滾熱滾熱的鍋裡,放下盤子,然後看著小誠。對視幾秒。

    眼中狡黠。

    “你想干,就干唄。”

    “橫豎,我倆接著你。”

    像極小時候那副作惡的模樣。

    ……

    後來,小誠真就開始搞起了期貨。他認准的事,不管多荒誕,多不靠譜,總得試試才罷休。這樣的人,將來能成個大玩家。

    剛入門,玩兒的是商品期貨,投資土豆和玉米,他也確實上心,每天早出晚歸。天不亮就跑到離家幾十公裡的農貿市場去蹲菜農進貨。

    為了拉近關系,弄個草帽,褲腿卷起來,一雙老布鞋。拿這家的土豆問問價,跟那家的老板聊聊天兒。

    “土豆怎麼賣啊?”

    “今年收成不好?”

    “您從哪兒進貨啊?”

    也就七八個月,寧小誠同志發達了,之前狠心投進去的一萬美金翻了幾倍。甚是風光。

    他沒什麼長性,賺了錢,人也有點飄,期貨玩夠了,那時轉年就是北京的奧運年,小誠又開始琢磨著倒起了外彙。

    用他爹的話說,這孩子不務實,窮囂張,早晚有一天栽溝裡。

    結果真應了老寧的那句話,小誠當時手裡幾只幣種賠了個大窟窿。手頭那些錢一次折進去了不說,外面還欠了些債。

    小誠愁啊,倒也不愁別的,就是愁那些欠別人的錢。那段時間他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一覺日上三竿,中午起床順著家門走到幾公裡之外的繁華馬路,蹲在台階上,看車來車往,薅著小草發呆。

    偶爾在地上堆幾個煙頭。

    沈斯亮和武楊放假回來,離老遠看著小誠背影。

    “小誠這樣,我看懸。”

    “你說能不能想不開,從哪兒跳下去。”

    “這點錢,不至於。”

    “這點錢??哪是這點那麼簡單的事兒,我看他這回,真蔫了。”

    “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

    兄弟落難,沒有不幫的道理,可是要讓他倆把這個缺堵上,沈斯亮和武楊也確實沒這本事,但是他倆相信,小誠有。

    他腦子那麼活絡,肯定有。只是看他願不願意。

    沒過幾天,武楊和沈斯亮不約而同拿了張存折去找小誠。

    寧小誠翻開看看,雙手高舉,頭往後舒服一枕:“你倆可真奇了,哪兒來那麼多錢?”

    沈斯亮倆手往褲子口袋一揣,很瀟灑:“管那麼多干什麼,先把窟窿堵上,什麼時候有了,什麼時候還我。”

    寧小誠冷笑:“你一年兜裡落幾個子兒我比你清楚,你沒上班,全家靠著你爸,你弟弟剛去國外念書,你不說這錢哪來的,我肯定不用。”

    沈斯亮低了低頭:“我把車賣了,又給你湊了點津貼。”

    小誠把兩張存折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對著太陽眯起眼睛:“武楊從他戰友那兒給我借了這麼多。你又這麼干,是成心想惡心我。”

    沈斯亮家裡那台車才買了沒多長時間,他爹攢錢想著以後他畢業了上班開的,斯亮沒媽,家裡他爸做主,知道以後差點氣抽了。

    “我賣都賣了,也贖不回來了。”沈斯亮輕描淡寫:“你先把債還了,欠外人跟欠我們不一樣。”

    “還真當誰白給你哪?”

    寧小誠手裡攥著錢,心裡愧疚,只暗自發誓等著將來出頭那天,要把這些都還上。

    後來小誠填了債,開始著手找工作。

    人這一輩子,要是沒做幾樣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受點煎熬,永遠也長不大。如果是自己在外欠債,怎麼著都行,可現在不一樣了,他欠著別人的,欠著別人的,就多了點責任。

    寧小誠去面試那天,隊伍老長,他興致缺缺在門口排隊的時候,遇上了人生中第一個貴人,何汴生。

    一個香港富商,家族企業,做餅干起家的。

    他從金融公司的大門出來,何汴生提著公文包,一身講究西裝,松了松領帶,一回頭,看見門口吸煙的寧小誠,走過去,用不太標准的普通話跟他講。

    “小兄弟,討你一根煙抽?”

    小誠看了他一會,從兜裡摸出煙盒,斯文清瘦的男人道謝拿出一根,小誠又很合時宜的遞了火兒。

    顫顫巍巍點著了,何汴生吸了一口,猛烈咳嗽。

    小誠笑了:“您這得有多大愁事兒啊。”

    男人訕訕:“沒辦法,生意難做啊。”

    一根煙,幾分鐘的功夫,短暫攀談,熟絡起來。

    何汴生今年五十二歲,香港人,家族企業,世代做糕點,到了父親這輩生意搞的最大,幾乎壟斷對外出口的食品市場,老爺子今年八十多,在香港很有威望,忽生急病,眼見要留不住了,兄弟叔伯內訌,要瓜分家產,老爺子多了個心眼兒,在病床上委托自己二兒子帶著公司一部分資金來大陸另起爐灶,就算回天無力,將來也算是給家業留一脈根。

    何汴生是個文人,壓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臨危受命,硬著頭皮來北京,處處碰壁。

    新建立的元升字號在大陸並不吃香,始終虧本,之前老父親為了擴張企業,用元升號作擔保的國內電子公司也瀕臨破產,銀行凍結了擔保資金,讓何汴生一籌莫展。

    他想找個職業經理人來幫他打點,眼看到了銀行收回抵押資金的日期,還是沒門路。

    小誠一聽,這哪是要收回抵押資金,分明是銀行拿著這筆錢想再吞一筆貸款的借口。

    何汴生不懂國內銀行家這些花花腸子,也不懂這些經濟政策,干巴巴的小老頭,看的人有點不忍心,小誠想閑著也是閑著,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你拿著現在公司的營業執照和資產證明去銀行談貸款,讓他們把之前的抵押資金原封不動的貸給你,你每個月還他們利息。”

    這樣,周轉資金有了,又不面臨破產清算,最多搭點利息錢。

    何汴生一聽,頓時覺得小誠有兩把刷子。至少腦子轉的很快。

    前台叫了小誠的面試號碼,小誠一招手,跟何汴生說:“跟您聊到這兒,裡頭喊我,得進去了。”

    “小兄弟!”

    小誠回頭:“還干嘛啊?主意不是給你出了嗎。”

    五十二歲的何汴生腦門全都是汗,孤注一擲,決定死馬當活馬醫:“你來幫我吧!我們香港人,講究緣分的。”

    他急急承諾:“來幫我,有錢大家一起賺,賠光了,我拿著東西回香港,互不影響。”

    寧小誠一停,他回頭看看四周站著的這些人,再看看面前這個剛剛認識十幾分鐘的香港男人。

    忽然覺得是個機遇。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8:51

    第四章

    與何汴生一起奔波的那幾年,小誠幫著他出謀劃策,賺了很多錢,也是他名聲最盛的時候。

    他專業就是炒股,加上之前做過期貨,對一些條條框框的政策門清,很會鑽空子。

    說白了,就是投機倒耙。

    頭一年,元升號關閉了在北京開的三家分店,用從銀行貸出來的一千兩百萬獨立注資,盤活了電子元件公司,產品倒賣到廣州深圳的電子產品加工中心。

    那段時間寧小誠很辛苦,常常廣州北京來回跑,第一是趁著年輕想多撈點,第二是,他對何汴生很敬重。

    那年年尾,辛苦得到了回報,小誠領到了第一筆豐厚年薪。他像個散財童子把錢盡數散給了他的兄弟,他的父母,他當時談情說愛的小姑娘。

    日子簡直快活又滿足。

    後兩年,他開始利用現有資本在深市進行大量收購,何汴生搖身一變,成了兩家電子上市公司的第二大持股人和執行董事,在北京的商業街連續開了幾家元升號的招牌。

    當初何汴生的心願終於達成,小誠也有點倦了。

    那種感覺像是功成名就,一把最難通關的游戲被打過了,就再也不想玩了。

    同時幾家獵頭公司瞄上寧小誠,看准局勢,開出大價錢聘請他做投資經理人。誰都知道,港商何汴生不足為奇,身正厲害的,是他身邊那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年輕人。

    小誠心眼活了,考慮了好幾天,雖沒想好自己該去哪,但也確實想從何汴生身邊離開。

    何汴生這兩年生意頭腦培養的不錯,何況他也有他自己的聰明之處,單靠著股市收入養活他家那幾個點心鋪子一點問題都沒有。

    一個人要是想走,他的表現是非常明顯的。

   小誠開始神出鬼沒,不再按時上班。

    於是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何汴生把他叫到辦公室,主動出具了兩份經過律師公證的轉讓協議。一份,將他名下一半股份全權轉讓給寧小誠,另一半,轉讓給他的妻子。

    寧小誠這才知道,何汴生已經是肺癌晚期了。

    一個當初在香港就被確診的癌症病人,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生命極限。

    這對寧小誠來說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無論從情義上,還是道德上。

    何汴生在醫院的最後幾天,還在勸他:“你能幫我把元升號開起來,我很感激。心願完成,也算對得起老爸在天之靈。”

    以前總是拿干巴巴的小老頭來形容他,現在的何汴生躺在病床裡,不摸一把,都難找到人。

    天天在一塊處事,竟從來沒發現他人已經瘦成了這樣。

    小誠很難過。

    “我早知道你會有走的這一天,所以在你讓我坐上執行董事以後,我就委托律師,把這些股份轉讓給你,要是沒有你,我也沒有今天,我知道你不貪心,這兩年跟著我委屈了,年輕人想出去闖一闖,沒錯的。但是你一定要記得,男人吃點苦沒關系,不要太急躁,一定要對你的家人,你的太太好,錢沒了總會再賺,你也知道我沒孩子,有時候看你,就像看兒子一樣。另一半請你給我夫人,她一個人在香港,沒有我,很可憐。”

    “一切拜托了——”

    說完這些話,當晚,這個對寧小誠亦父亦兄亦師亦友的人,就病逝了。

    何汴生走了之後,小誠替他處理了幾件後事,將元升號在北京的經營權和股份轉交給他在香港的太太,就沒了消息。

    他著實消沉了一陣。

    那段日子他拒絕了很多家獵頭公司的邀請,開始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玩兒股票。

    玩兒的大,玩兒的瘋,頗有些傾家蕩產的意味,賠了賺了,他更渴望的是那種精神上的刺激。春風得意時,呼風喚雨,囂張又狂妄。日夜不著家,窩在哪個銷金窟,什麼鬧騰搞什麼。

    小誠身邊近的人都在私下裡說,他要再這麼下去,人遲早得廢了。話沒過兩天,股市大跌,連著一個月,山河慘綠,景像蕭條。

    寧小誠就像銷聲匿跡了似的沒了音訊。

    最後還是沈斯亮把他挖出來的。

    他躲在當時風月無邊的艷勢裡已經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兩夜,混沌躺在沙發裡,滿身酒氣。

    沈斯亮踢門進去,解開領口,低頭忍了幾秒,拎起鎮著紅酒的冰桶就往他頭上澆,冰塊順著他臉往下淌,滑進衣衫半敞的胸口,驚了他懷裡面色酡紅的美人兒。

    鐵皮小桶隨手一扔,咣當當——

    寧小誠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誰他——”

    沈斯亮站在他面前,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小誠忽然就頹了。

    誰都知道,他這是在還何汴生的人情,這麼折騰,是恨自己哪。

    但是人走都走了,也該明白事理。

    兄弟兩個面對面坐著,一個在沙發一個在地上。寧小誠低著頭,終於露出萎靡神情:“斯亮,賠了,全賠了。”

    “賠就賠了,再慘還能慘到哪去?”沈斯亮始終看著他,神色坦然:“大街上要飯?”

    沈斯亮不懂他們這些彎彎繞繞,只覺得人活著,坦坦蕩蕩的活著,比什麼都強。

    沈斯亮罵他,你他媽這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無病呻吟窮矯情。

    可能是這話終於罵醒了寧小誠。

    小誠終於成長了。

    他開始從一個胸懷抱負的得意青年,不知不覺間混成了現在這副高處不勝寒的模樣。

    這一覺,小誠睡得老長,腳搭在茶幾上,抱著肩,日頭從上午挪到中午,又從中午挪到了晚上。

    小誠迷迷糊糊夢見了自己小時候,小時候他們一起去滑冰,偷著用冰刀鑽窟窿,手和腳都凍麻了,還在那兒鑽,就為了讓對面黑心老板的兒子馬老三摔個大馬趴,眼看著馬老三離的越來越近,感覺在夢裡都能樂出聲來,然後小誠猛地醒了。

    屋裡靜悄悄,他始終保持著躺在沙發上的姿勢。

    看了眼腕表,晚上五點。

    小誠打了個呵欠,疲憊坐起來,把臉埋在手裡搓了搓。

    晚上五點半有個飯局,一個關系不錯的朋友牽線聯系的,對方是家信托公司的高管,本來不想去,對方下午連著發了兩個短信來跟他確認,朋友的面子不好拂,小誠在沙發上醒了醒覺,起來洗把臉,換了身衣裳。

    寧小誠朋友不多,與其說不多,倒不如說他挑,看上眼的少。不認識他的覺得他有架子,故事那樣多,可你要真跟他接觸上了,才發覺這人蠻好相處。

    他待朋友從來都是上心的。

    對方約了家不大但很出名的海鮮館,小誠的車一倒進來,就有人在門口迎。熟人引薦,一握手,算是認識了。

    一起往定好的位置走。

    大廳裡放著一整面牆的水族箱,飼養著各種珍奇的海洋生物供人觀賞,有個小姑娘被媽媽抱在臂彎裡,稚嫩軟糯:“媽媽,你看美人魚——”

    小誠挺喜歡孩子,無意往小姑娘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酒店博人眼球的招數。

    大廳中央的牆壁上嵌著個兩三米長的全透明玻璃魚缸,裡面有身段曼妙的女郎穿著魚尾比基尼,帶著吸氧管在裡面游泳,偶爾貼在玻璃上,扭動柔軟腰肢,朝外面揮手。

    看熱鬧的除了孩子,全是男人。那些目光貪婪地望著,看著。

    多少年前玩兒剩的惡趣味,還真是又流行回來了。小誠諷刺扯了扯嘴角,剛要走,又停下了。

    那美人魚——

    身後朋友疑惑催他:“小誠,走啊?”

    美人魚嘴裡塞著很長一段呼吸管,正在笑著和小朋友打招呼,不斷呼出氣泡。

    寧小誠目光犀利,毫不避諱地盯著魚缸。

    顯然裡面那人魚也注意到他了,原本開心的笑變成了驚慌失措,猛地朝身後游開了。

    小女孩還在不滿嘟囔:“媽媽媽媽,走了——”

    大廳一側站著酒店經理,寧小誠一招手:“你過來。”

    經理迎來送往,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寧小誠他是認得的,以為要安排菜品,便笑面快步走來:“有事兒您吩咐。”

    小誠指著魚缸,簡明扼要:“把那魚給我撈出來。”

    話一出口,全傻了。

    剛跟他認識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聲交流,誰也沒敢說話。

    經理一頭霧水,只能插科打諢,試圖圓過去:“您可別開玩笑了。”

    “要是不愛看,回頭我就把她辭了,現在正是客人上座的時候,沒有撈出來的道理啊……”

    “誰跟你開玩笑了。”寧小誠笑的人畜無害,像跟熟人聊天似的:“你撈不撈?”

    “這——”經理看他不像看玩笑,也犯了難。

    寧小誠抿著唇,環顧大堂一圈,忽然抄起把椅子就走了過去。

    砰的一聲悶響!

    原本要進來的人尖叫著作鳥獸散,離的老遠。

    “小誠!!!”這是身後朋友的關心怒喝。

    “哎!!!!”這是酒店經理的揪心痛呼。

    一幫人呼啦啦上去扯他。

    四五個大男人,硬是拽不住個一米八幾的神經病!

    寧小誠像是那魚缸和他有仇似的,不砸壞它他不罷休。那一下一下,看得人觸目驚心哪。

    遠遠地,常佳用手虛攏著蔣曉魯,嘴裡低低咒罵:“真他媽瘋了。”

    “吃個飯也能碰這倒霉事,走走走,換一家。”

    常佳從國外剛集訓回來,說好請蔣曉魯一起吃飯,誰知道剛進來就趕上這。

    她們這等慫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啊,這年頭,就怕喝多了酒不要命的。

    常佳拖著曉魯的手,拽著她往外走。

    蔣曉魯還依依不舍地扭頭看。看傻了,看呆了,看痴了。

    她被常佳拖著,看的熱血澎湃心潮洶湧。

    場面壯烈的讓蔣曉魯忽然想哭。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9:05

    第五章
   
    晚風驟涼。

    橋馨頭發濕漉漉的還在滴水,身上裹著一件與自己身量毫不相符的外套,低著頭,顯然有點瑟瑟發抖。

    寧小誠在她對面,倚著身後半人高的花壇,半晌,才低低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橋馨咬唇:“去年。”

    小誠點了點頭,平常問道:“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那時候他也是這麼問的。

    她是怎麼回答的?那年橋馨是個剛剛上大學的學生,窘迫,不自信,低著頭。和現在一模一樣。

    或者說,就看他的時候低著頭。

    “我丈夫調到北京來工作了,分了福利房,月供太多,我晚上下班過來打工,能幫著還一還。”

    “現在干什麼呢?”

    “一家私立小學當美術老師。”

    小誠問:“怎麼算?”

    橋馨說頓了頓,窘迫:“一個月……”

    “我說這兒。”小誠打斷她:“在這兒表演,怎麼算。”

    “一個小時八百,短工,二十天。”

    “你來多長時間了。”

    橋馨頓了頓:“今天是最後一天。”

    小誠冷笑一聲,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說是緣分,她走了這麼多年,早該忘了。說沒緣,該著他今天碰見她。

    “當年……怎麼就走了呢。”

    問完這句話,寧小誠又覺得自己有點多余,顯得跌份兒。哪怕他把這句話問的盡量漫不經心,平淡無奇。

    沉默許久。

    橋馨終於抬起頭來看他:“那是兩碼事。”

    “咱倆不合適。”

    橋馨鼓起勇氣說:“就像今天,你和朋友一起來吃飯,我在裡面表演,那只是我和你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謀生手段,就算我和你們能坐到一起,但是我會覺得不自在,不踏實。”

    寧小誠深吸一口氣,站直了,從兜裡摸出根兒煙銜在唇間,用手攏著火:“知道了。”

    “走吧。”

    橋馨一時怔愣,沒聽清楚:“什麼?”

    小誠狠抽了一口煙,別開眼望著別處:“走吧。”

    “該干什麼干什麼,只當咱倆今天沒見過。”

    橋馨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驚愕,感激,隨即釋然。

    “那我先走了。”

    小誠點頭。

    橋馨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十分真摯:“小誠哥。”

    “當年我是感激你的。真的,一輩子感激。”

    小誠垂眼看著地,牽強扯了扯嘴角:“別恨我就成。”

    似是提起了兩個人誰也不願意提起來的故事,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選擇沉默,無聲離開了。

    原本以為被寧小誠這麼一鬧,工資是結不了了,橋馨離開派出所時,門口跟著寧小誠一起來的的三個男人在跟酒店老板聊天,彼此抽著煙,交談聲斷續入耳。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

    “該怎麼賠怎麼賠,你說個數。”

    “嗯……沒傷著人的確是萬幸。”

    她走出大門,正在交談的幾個男人不約而同把目光落在橋馨身上。橋馨步履匆匆,只想快點離開。

    吳井遞給經理一個眼神,經理示意明白,快步攔住橋馨。

    “小宋。”

    橋馨默了默:“經理,我姓橋。”

    經理一愣,尷尬笑了兩聲:“不好意思。”接著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個信封:“我批了財務給你結工資,你拿這個直接酒店結算就行。”

    橋馨推辭,挺愧疚:“經理,今天要沒我,也不……”

    經理擺了擺手:“誰也沒想到能出這樣的事兒,跟你沒關系,趕緊去財務領了錢回家吧。”

    橋馨接過信封,跟經理深深鞠了一躬。

    這通砸,砸壞了幾把椅子一只魚缸玻璃,中間耽擱了幾桌吃飯,寧小誠發這頓莫名邪火,心裡也很過意不去,當即表示全都依照酒店的意思處理。

    不管怎麼著他都認。

    酒店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沒多為難,雙方協商按當天利潤賠了三倍,這事兒就了了。

    吳井看他手破成那樣,替他簽字,唉聲嘆氣。

    “何苦來的呢。你這得趕緊回去打破傷風,別感染。”

    認識寧小誠三年頭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火,跟魔怔了似的,別說,還真挺嚇人。

    走到停車場,小誠跟吳井道了聲歉:“本來今天你組織的,讓我給攪合了,改天吧,改天叫上你那兩個朋友,我請。”

    “別,今天本來這頓飯我也不愛答應,但是你知道,老何以前幫過我,特殊情況,都是朋友也不講究這個。”吳井慢悠悠跟著他,想問又不敢問:“可能我得多句嘴了,今天那姑娘是誰啊?”

    小誠停住腳步。

    吳井趕緊道:“你要不方便說就當我沒問。”

    那姑娘是誰。都多大的人了,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

    誰,寧小誠以前的情兒唄。

    誰年輕的時候沒跟姑娘愛的轟轟烈烈,糾纏不清過。只不過這個轟轟烈烈,糾纏不清,是寧小誠剃頭挑子一頭熱罷了。

    一段俗氣且沒任何新意的故事。

    寧小誠畢業回國,一幫人去夜店胡鬧,那時候夜店還不能叫夜店,往大了說,叫酒吧。

    橋馨是那兒的服務員,剛上大學,勤工儉學干兼職,一瓶啤酒提二十。起瓶蓋的時候,酒吧燈光昏暗,也不知道誰起來上廁所絆了她一腳,小姑娘手一抖,半瓶灑在了寧小誠身上。

    群哄。

    這種環境,就怕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寧小誠用紙巾擦了擦,笑著和橋馨聊天。

    “多大了?”

    “哪兒上學?”

    “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他那時候的眼光,就像看個失足少女,充滿打趣和憐憫,雖是個正經海龜,骨子裡依然帶點與生俱來的紈绔。

    一來二去,寧小誠有事沒事就去那家酒吧看看,依稀知道橋馨家境困難,雖然不至於吃不上飯,但是在北京供她念大學也不是個容易事兒。

    再往後,千篇一律的橋段,寧小誠幫她交了一年的學費。開始對橋馨發起猛烈攻勢,進行追求。

    可橋馨知道兩個人差距懸殊,掙扎過,動搖過,拒絕過,妥協過,兩個人不清不楚糾纏了一年多,最後,不知道是誰一封信寄到了橋馨家鄉所在的小鎮,說她在大學期間行為不檢點,在有男朋友的情況下還和別人不清不楚,橋馨她媽是個本分樸實的女人,萬萬沒想到女兒能做出這種事,一時鎮上傳開,流言蜚語逼的她急火攻心,住了醫院。

    橋馨坐火車匆匆趕回來,她媽媽抬手就是一耳光。任橋馨怎麼解釋,始終就是不相信,也不原諒她。

    “媽……”橋馨跪下痛哭:“我真的沒有男朋友,也沒和人不清不楚,到底是誰跟您說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上大學一直都是他幫我。我對他,就像……”

    “你有手有腳干什麼要別人幫你!!!我跟你在家說了多少次,去了外面,萬事都要靠自己,不要靠別人!”

    “大城市誘惑多,你剛去了一年就把根忘了?女人的臉面,尊嚴,全都不要了??你這樣讓我在鎮上怎麼活?讓別人怎麼說我這個寡婦?讓別人怎麼說你?”

    “媽!”

    “你別叫我媽!”中年婦女執拗起來,大手一揮:“你要是認我,就別跟那人有來往,給我回家老老實實學習。”

    後來,橋馨為了躲寧小誠,離開了北京,再無音信。

    這事兒在小誠心裡是個包袱,這麼多年過去,始終是個包袱,他覺得自己耽誤了這姑娘,也把她給毀了。

    幾年前機緣巧合,知道她已經結婚。可是再見面,小誠心裡還是過不去。

    可能是當初的傲氣,也可能是心裡的愧疚,總之今天砸了這一頓,忽然就想開了。

    也算徹底放下了。

    跟吳井告別,一上車,寧小誠才發現手腕上的表碎了。

    戴了很多年的百達翡麗,還是 calatrava老款,表帶都磨舊了,表盤碎了一角蜘蛛網。拇指在上面蹭了蹭,小誠摘下來隨手扔在前風擋玻璃上,打開收音機,絕塵而去。

    此時是晚上十點半。

    寂靜車廂中放著一把低沉憂傷的男聲。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朵花

    就像忘了哭過的青春

    笑過的年華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幅畫

    就像忘了依偎的清晨

    醉過的晚霞

    忘了她……”

    ……

    一家人聲鼎沸的火鍋店裡。

    蔣曉魯往鍋裡下著豆皮,額頭一層薄汗,厚厚一把頭發倔強扎在腦後,臉頰熱成了粉紅。

    “快點快點,再放把粉絲。”

    常佳拿著小籃子往鴛鴦鍋裡下粉絲,還是對之前的事兒念念不忘。

    “哎你說那男的是不是有病?”

    “真是的,要是沒他,今天砂鍋粥就吃上了。”

    曉魯小口咬住魷魚,用紙巾墊在下巴上,吃的又急又香。

    “哎,跟你說話呢。”常佳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盤子:“你手壞了沒有?真嚴重了咱找他賠錢去,別回頭破傷風都找不著人。”

    “沒事兒沒事兒。”蔣曉魯大咧咧拂開常佳的筷子,垂眼撈著鍋裡的東西,實則有點心虛。

    和寧小誠有一個多月沒見了,上次撞車的事情不了了之,她一直也沒找個合適的機會還這個人情,這回被玻璃崩了指甲縫兒大的一個口子,哪還敢再去惹他。

    蔣曉魯這人要說膽兒大吧,是真大,像個男孩子,什麼事兒都敢干,可要說慫呢,骨子裡還有點軟,其實挺怕事。

    常佳是個話嘮,嘴裡喋喋不休:“你什麼時候去沈陽?”

    蔣曉魯撈了一塊海帶:“明天。”

    “什麼時候回來。”

    又撈了兩個牛肉丸:“不知道。”

    “誰跟你去。”

    再撈一片蘑菇:“自己。”

    “蔣曉魯。”

    蘸點芝麻醬,塞進嘴裡一大口:“唔?”

    “你夾的是姜。”

    蔣曉魯頓了頓,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姜嚼了兩口咽下去。

    常佳放下筷子,一錘定音:“說吧,你心裡有事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9:21

    第六章

    蔣曉魯這趟去沈陽,不單單是出差,更主要的目的是相親。

    她今年二十六眼看奔著二十七就去了,一直沒談對像,雖然平常忙工作說是沒時間,可總不能一直不考慮。

    蔣曉魯不在意,可她媽一直惦記在心裡。

    誰都知道,蔣曉魯是重組家庭,媽媽帶著她改嫁到北京跟著繼父一起生活。鄭和文待曉魯一直很好,比親爹一點不差,當年為了讓她念個離家近一點的好學校,跑戶籍,托人情找關系,無不鞍前馬後,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

    所以曉魯她媽近期無意跟鄭和文念叨了幾次,鄭和文也一直留心著。

    原來鄭和文手下有個兵,他很器重,後來因為工作調動,一晃好多年沒見,前陣子開大會,那個兵作為代表來參加大會,已經成了沈陽某區的正營級干部。

    年紀比曉魯大了幾歲,也算般配。

    鄭和文跟她說這事兒的時候帶著商量口吻,戴著老花鏡:“曉魯,你去看看,反正也是順路,我讓他去機場或者車站接你。要是感覺好,就留個聯系方式多談一談,要是感覺不好,就當多個朋友,小伙子我看著長大的,行的端坐得正,人品有保障。”

    這件事情要是蔣曉魯她媽跟她說,她一准兒不樂意,可換成了鄭和文,就讓曉魯沒法拒絕了。

    蔣曉魯對鄭和文這個繼父很尊重,聽完,應了。

    蔣曉魯走了以後,杜蕙心誇他:“老鄭,你別說,這麼多年,曉魯還真就聽你的話。”

    鄭和文不鹹不淡翻了頁書,推推老花鏡:“曉魯就是嘴不饒人,跟你挺像,但實際上其實心裡軟,也懂事,你總是對她沒什麼耐心。”

    杜蕙心在廚房洗洗涮涮,脫口而出:“嗨,這孩子心裡軟,跟他爸一個毛病。”

    說完,杜蕙心忽然意識到自己口誤,臉上紅了一陣兒,沒再說話。

    鄭和文安靜看完一頁書,才悠悠嘆氣:“這孩子啊,還是拿我當個外人。”

    要是自己的親閨女,哪有跟當爹的這麼生分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耍點小脾氣,不遮不掩,那才是真貼心。

    杜蕙心低頭忙著自己手上的家務,半天才移開話題:“昕昕這周從學校回來,明兒你休息,起早咱倆去給她買點海鮮?她愛吃蝦。”

    鄭和文語氣緩和很多:“行。起早就去。讓曉魯也回來吃中午飯吧,她們姐倆好長時間沒見著面了。”

    杜蕙心心裡一松,明顯愉悅起來:“不用管她,她愛在外面就讓她忙,姐倆一見面,嘴上總拌蒜。”

    ……

    蔣曉魯作為客戶經理,出差是可以報銷來回航班的,但是最近這陣兒不行,蔣曉魯所在部門老大,跟人事總監是戀人關系,前陣子不知道什麼原因鬧僵了,蔣曉魯老大一氣之下主動去上海述職,留下蔣曉魯之流備受荼毒叫苦不迭。

    蔣曉魯拿著快遞上門的高鐵票闖進沈科辦公室,手啪的一聲拍在辦公桌上,對他虎視眈眈。

    沈科習以為常,垂了垂眼,一推眼鏡:“新美甲?很好看,哪裡做的?”

    “少來!”蔣曉魯高跟鞋勾住椅子,腿一屈,威風凜凜坐在沈科對面:“高鐵就算了,二等座?二等座??”

    沈南似乎每天都在面臨這樣的問題,如山穩坐在辦公桌後面,任你天打雷劈,老子就是一動不動。

    “一等座都賣完了,沒搶上。”

    蔣曉魯深吸口氣,兩只手輕輕搭在一起,和沈南擺出長談的架勢:“上個月,二部李副總去長沙,頭等艙,這個月,采辦何總去三亞,商務艙,上周星期二,宋總那小蜜去成都旅游,你們上趕著搶航班買機票,到我們三部,火車硬臥,高鐵軟座,沈科,你不能學著你們總監這麼欺負人。”

    沈科繃不住了,干咳一聲:“奶奶,不是我不給你買,不信你問問,昨天我連航班信息都要發給你了,誰知道趕得不巧讓我們老大抓我個現行,就這一回,一回,我求求你給我個面子。”

    “三十八歲還沒結婚的婦女,跟老周談了這麼多年沒個結果,心裡多多少少有點問題,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純屬借題發揮,過了這幾天就好了。”

    “我保證。”沈科信誓旦旦伸出三根手指來發誓。

    蔣曉魯如同老僧入定,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沈科認栽,很是頭疼:“那你還想怎麼著啊?要不我自己掏錢給你重新訂。”

    蔣曉魯指著公差單,伸出一只手比劃個五:“加五十。”

    沈科:“啊?”

    蔣曉魯氣呼呼站起來,妥協:“坐高鐵你不吃午飯嗎!!!!”

    沈科痛快一拍桌子:“曉魯姐,講究!”

    第二天,蔣曉魯在咣當咣當的高鐵上捧著四十五塊錢盒飯大快朵頤的時候,手機朋友圈裡顯示最新一條消息,是鄭昕發的。

    “今天回家,老媽給我做了超多好吃的。(星星眼)(星星眼)”

    蔣曉魯點開照片看了看,冷笑,關了隨手扔在一邊。

    火車下午三點到達沈陽,一下車,十分准時進來一條短信。

    一個陌生號碼。

    “曉魯你好,我是姜孟,在出站口等你,我穿著黑色夾克,如果沒找到我不要急,按照號碼及時聯系,我去找你。”

    姜孟。

    鄭和文之前說好給她介紹的那位軍人。

    蔣曉魯出了車站,心想滿大街都是穿黑衣服,我上哪兒找你啊?正低頭翻號碼,身後有人拍拍她的肩。

    她一回頭。

    姜孟站在她身後,略顯拘謹,個子很高,筆挺地像一棵樹,朝她靦腆微笑:“蔣曉魯?”

    蔣曉魯愣了兩秒,點點頭:“啊。”

    姜孟的車是一輛大眾款家庭SUV,今年三十四歲,老家在山東,當兵十六年,因為沒結婚,部隊家屬樓緊張,所以遲遲沒申請住房。家裡老爸老媽健在,身體都很好,他有個姐姐,一直在山東幫忙照顧。

    這些,都是兩個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聊起來的。

    軍人說話直來直去,不繞彎子。姜孟這個人又實在,我今天見你,就是來相親的,所以不耍花架子,情況簡明扼要介紹一遍,同不同意,完全在你。

    到最後,姜孟對蔣曉魯憨厚地說,咱可能過不了那種大富大貴的日子,但是普通老百姓的小康生活,一定沒問題。

    這邊,鄭和文從晚上六點等到七點,七點等到八點,心裡始終記掛著姜孟那頭跟蔣曉魯的情況,終於等到八點一刻,家裡電話響了。

    鄭和文接起來:“喂?小姜嗎?”

    蔣曉魯她媽趕緊擦擦手端著水果出來,緊張坐在身邊,靜靜聽著。

    電話那端的人一直在說,偶爾鄭和文會問上幾句。

    “你送她回去的?”

    “感覺怎麼樣?”

    “是的,曉魯有的時候是這樣。”

    最後。

    “嗯,好,我和她媽媽希望你能常來家裡坐坐。”

    伴隨著一聲很有底氣的“首長再見”,結束了這通電話。

    “怎麼樣?談的怎麼樣?”

    鄭和文放下電話,一嘆氣:“談的……倒是不錯,曉魯也去了,也沒說什麼,就說以後會常聯系。我估計,是沒看上?”

    杜蕙心有點不滿:“我們曉魯也不差什麼,他還沒看上?”

    屋裡躺在床上玩手機的鄭昕聽見對話,一躍而起,蹬蹬蹬跑到門口:“媽,爸,你倆給蔣曉魯介紹男朋友啦?”

    杜蕙心嗔怪瞪了小女兒一眼:“怎麼說話,沒大沒小。”

    鄭昕一臉八卦坐到杜蕙心身邊,啃了口蘋果:“我姐今年都二十六了,也該找了。怎麼,是介紹的男方沒相中嗎?”

    杜蕙心也愁:“現在年輕人都挑,我們當老的看著合適,你說偏偏他們就覺得不行。”

    鄭和文搖搖頭:“孩子們心氣兒都高,不合適也不能硬往一塊兒拉。”

    電話裡姜孟說的原話是:“老領導,曉魯人很好,但是我不敢高攀,居家過日子就想找個樸實本分的媳婦,要是曉魯真跟了我,委屈她了。”

    所以壓根不是蔣曉魯沒看上姜孟,是姜孟見了蔣曉魯一面,就知道倆人壓根不合適。

    鄭昕若有所思:“我們學校有好多單身男生,要不給我姐介紹一個?”

    杜蕙心點了點鄭昕的腦瓜:“越說越不上道。”

    鄭昕幸災樂禍,忽地想到自己,偷偷跟杜蕙心道:“媽,上回我跟您說的事兒,你別忘了。”

    杜蕙心神色一滯,鄭和文機警察覺到母女二人之間有秘密,鷹眼瞥向女兒:“什麼事非得跟你媽說?”

    鄭昕支支吾吾:“那個……就是我跟我媽之間的秘密,你別打聽。”

    說完,又去果盤裡撈了一串葡萄,蹬蹬蹬跑回了自己房間。

    ……

    鄭昕是個八卦傳播愛好者,尤其是她姐姐蔣曉魯的八卦。

    姐妹倆同母不同父,年齡隔著倆代溝,關系十分微妙,說是一家人,鄭昕是鄭和文獨女,從小嬌生慣養,母親杜蕙心指著這個女兒在鄭家能抬起頭,更是寵愛。

    所以鄭昕總是有種優越感。

    小時候跟蔣曉魯大架小架無數,最常說的是,你又不是我姐姐。你又不是跟我一個爸爸的。要說不是一家人,蔣曉魯對鄭昕也還挺好,以前上學兜裡有一塊錢零花錢能給鄭昕花八毛買冰棍。

    後來長大了,鄭昕在自己的姐妹圈偶爾抱怨,別人要是應和著說蔣曉魯壞話,鄭昕還不愛聽,說翻臉就翻臉。

    鄭昕先是把蔣曉魯去沈陽相親的事兒說給了自己男朋友,男朋友又無意說給了自己那幫富二代的朋友,人傳人,最後傳到寧小誠這兒,事情已經從蔣曉魯去沈陽出差家裡安排著去相了男朋友演變成蔣曉魯恨嫁自己不遠千裡坐火車去沈陽相親的戲碼。

    跟寧小誠說這事的人叫陳泓,待嫁男青年一枚,遍地撒網,消息靈通,方圓幾裡但凡是個看得上眼且還沒嫁人的姑娘,就沒有他不惦記的。

    當然在場的,也沒幾個人把這事當真,聊天無意提起,就接著這個話題聊了幾句。

    大下午的,茶館裡落地窗暖洋洋灑進來一屋子太陽,一幫閑來無事的祖宗們尋著舒服的地方窩著,抽煙,喝茶。

    “曉魯那丫頭不錯,盤兒亮條兒順,打那年咱們一起洗澡回來看見她那回,我就知道她肯定錯不了。”陳泓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玩兒著茶杯。

    有人忘事:“哪回?”

    陳泓也回憶了一下:“前年還是大前年,你,我,小誠,斯亮,咱一共四個人去前頭澡堂子洗澡,回來路過她家門口,曉魯在那兒等人,我眼神不好沒看出來,咱跟她關系也不熟,那麼多年沒見哪還認得清,斯亮慫恿我上去問電話號碼,結果走近了才發現是她,面子都丟沒了。”

    那天的畫面,陳泓印像深刻。四月份剛開春,春風料峭,萬物復蘇。

    那天,蔣曉魯倚在家門口的石墩墩上,正低頭玩手機。

    那天北京湛藍藍的天,她穿了件亮堂堂的姜黃色高領毛衫,低腰牛仔喇叭褲,緊身的毛衫裹著她盈盈細腰,襯著她高高的胸脯,牛仔褲的低腰卡在胯上,雙腿修長。小臉上卡著一副琥珀色的圓墨鏡,蠻有九十年代舞廳畫報裡摩登女郎的風格。

    雖然誇張,但是有味兒。不著調,又透著隨性。

    陳泓後悔啊,那時候怎麼就沒把握住機會呢,湊上去發現是她,自己訕的話都不會說了,二了吧唧上去摸摸人家頭,說了句“曉魯都長這麼大了”,然後轉身就跑。剩下斯亮和小誠他們勾肩搭背撿樂子。

    有人將他:“你那麼後悔,怎麼不接著啊。”

    “說是這麼說,其實蔣曉魯那條件不太好找。”陳泓彈了彈煙灰,閑來無事,分析情況:“她家裡為什麼想給她介紹個沈陽的對像,我估計啊,是想讓她嫁出去,要是真看對眼了,曉魯肯定隨軍,搬到外地。”

    “將來把女婿弄到北京來也說不定啊,怎麼偏偏就曉魯去沈陽呢?”

    陳泓嗤笑一聲:“不可能。”

    “這兩年她爸不如從前了,從沈陽往這調個官兒,別說得過多少人的手,就是他親女婿也且費功夫著。而且我聽說這陣兒曹小飛跟鄭昕鬧著要結婚,曉魯當姐姐的沒嫁,哪有當妹妹先出門的道理,倆人差著好幾歲呢。”

    “鄭昕今年才多大?有二十嗎?”眾人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這些孩子還真敢作,他們這些老光棍還沒說上媳婦,一個一個的,毛都沒長齊就敢嚷嚷著要成家。

    陳泓惋惜地搖搖頭:“不知道,別人家的官司,多大咱也管不著。”

    轉眼,陳泓就換了話題:“小誠,我跟你說那事兒,你好好考慮考慮。”

    寧小誠坐在陳泓對面,穿著隨意的灰色圓領衫,稍一點頭,應下:“行。”

    “我看你換車了,之前那個呢?”

    小誠拿起壺添了杯茶:“上個月在家門口讓人碰了一下,修完一直沒拿,先扔著吧。”

    這就是男人,視覺動物,甭管那是多漂亮多勾人魂魄的姑娘,談起來的時候津津可說過了,真正談起他們自己事兒,轉眼就雲淡風輕地忘了。

    “晚上一起打牌?”有人提議道。

    小誠站起來,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和手機:“你們玩,別等我,一會兒有事。”

    “能有多大的事兒,你一天除了睡覺沒大事兒。”

    寧小誠拍了拍陳泓肩膀:“上回吳井牽線介紹了兩個信托公司的人,結果飯沒吃成,讓我攪合了,這回人家又約我去他公司看看,總躲著,怎麼說也說不過去。不能駁了吳井的面子。”

    “我先去摟一眼,盡量早回。”

    寧小誠砸人家飯店這事兒早就人盡皆知,彼此心照不宣的壞笑著。

    小誠也跟著笑,按了一下遙控器,停在外面的跑車車燈應聲亮了兩下,他手一揮,跟他們招呼了一聲。

    “走了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9:39

    第七章

    寧小誠到了韋達寫字樓樓下,泊好車,樓下站著倆人來接,其中一個就是今天約他來的韋達信托老總,姓何,之前見過一面,小誠對他有點印像。

    一下來,何總帶著秘書笑著迎了兩步,和寧小誠握手:“寧總,上回見面沒好好說上話,這回可算是抓著您了。”

    老何是個閱人無數混跡江湖的老滑頭,抓著寧小誠的手一搭,眼睛低低打量,就知道這廝是個有點本事的人。

    老話講,男人的手不在生的多漂亮,手指不蓄指甲,手掌綿軟溫厚,握著有力,一准兒是富人家嬌生慣養的公子,能扛事;肩寬個兒高,看人不斜眼,不偷著打量,說明這人為人坦蕩,心裡磊落。

    寧小誠也跟人假客氣:“上回怪我,讓您看笑話了。”

    “沒有沒有,說哪兒的話,走,上我辦公室,茶都已經沏好了。”

    小誠跟老何身後的秘書也點了點頭,三人一行上了電梯。

    下午兩三點鐘,都是消極怠工的時候,茶水間站了幾個人,有在椅子上坐累的,借機出來直直腰。

    走廊上的人也比平常多。

    蔣曉魯正靠牆跟助手核算這個月的交易額,耳朵上別著一支筆,端著報表一條一條看,看的昏昏欲睡,神游天外。

    “牛頭馬面這個月多少?”

    助理邵溪翻了一頁:“兩萬三,新跟的0724這個月漲停。”

    “嗯。”

    牛頭馬面諧音油頭粉面,是蔣曉魯接的一個客戶,還是個大客戶,在她這兒投了不少錢,一個年輕小開,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頂個塗了至少兩斤發膠的頭型,要請蔣曉魯吃飯,連握個手都得在手心揩一把油那種。

    拿著老子錢在外面四處做人情泡姑娘的熊孩子。蔣曉魯心疼這筆佣金,又不好直接拒絕,在小開又一次開著那輛二手法拉利來騷擾她的時候,蔣曉魯不知道從哪兒抱了個孩子。

    小開臉色一下就變了:“你的?”

    蔣曉魯溫柔摸著自己從同事手裡借來的閨女,充滿慈母光環:“啊,我女兒。今年三歲了,叫叔叔。”

    小姑娘乖巧聽話:“叔叔好!”

    小開頓時覺得很沒意思:“之前也沒聽說你結婚了。”

    蔣曉魯笑的很不好意思,眼睛躲躲閃閃,全都是戲:“孩子爸爸……嗯,忙。”

    小開心裡罵了句當婊子還立牌坊,客客氣氣找了個理由走了,從此再也沒來找過蔣曉魯。

    “跟他簽的半年約下個月到期了,你記得通知他來銷戶。”

    別的經理跟客戶合約期到了都想方設法求著人家續約,蔣曉魯倒好,主動求著人走。

    邵溪小聲跟她開玩笑:“曉魯姐,那個小開其實挺好,有錢又不難看,要不你跟他處著試試?”

    蔣曉魯嘶了一聲,用筆去捅邵溪腰上的癢癢肉:“調戲經理,膽大滔天!”戳了兩下,蔣曉魯撓撓下巴:“你又胖了吧?”

    “腰上長肉的速度堪比孕婦孕育胚胎的速度。”

    邵溪不敢跟上司動手動腳,兩個人嘻嘻哈哈哈扯了幾句別的,她跟了蔣曉魯一年,算是同批來應聘助理職位中待遇不錯的。

    蔣曉魯就比她大了三歲,很好說話也沒什麼架子,要求就一個,我讓你干的事別拖,什麼時候交代什麼時候辦。

    相比隔壁幾個部門助理動不動就被罵的狗血噴頭,她這種能跟老板一個屋裡分享外賣的生活不要太好。

    忽然走廊傳來一陣騷動。

    響起幾聲不約而同明顯嚴肅起來的:“何總。”

    電梯出來三個人,何總跟寧小誠走在前面,助理跟在後面。

    何總笑眯眯地逢人就應,看出來心情不錯,跟身邊人說:“一部分析,二部三部做客戶,都是我們客戶經理。”

    寧小誠蠻有涵養,背著手,手指上勾著車鑰匙,跟在他旁邊只聽不答。

    蔣曉魯扭頭探了眼,沒看見正臉,三個人已經拐彎進了老何的辦公室。

    走廊不斷有人用無聲口型相互問:“這誰啊?”

    A:“最近有大動作?”

    B:“不知道。”

    C:“不認識。”

    A:“新同事?”

    B:“老何親自接待,又是哪個大客戶吧。”

    C:“要發財了。”

    蔣曉魯回到自己辦公室,邵溪也跟她八卦:“蔣姐,聽說咱最近要新來個客戶經理,你說能不能是剛才看見那人。”

    蔣曉魯收拾著辦公桌,乒乒乓乓:“不能吧,你聽說哪個客戶經理來報道挑下午的。”

    邵溪撇撇嘴:“要真是就好了。”

    蔣曉魯眯著眼睛:“好像還很遺憾?”

    邵溪瞅著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蔣姐。”

    “干嘛?”蔣曉魯一頭霧水。

    用手一摸,才發現耳朵上還別了支筆。

    今天天兒灰蒙蒙的,讓人犯懶無心工作,就想耗完這一個多小時,趕緊下班。

    寧小誠在老何辦公室坐著,也這麼想,趕緊把這壺茶喝完,趕緊撤退。跟這兒耗著,實在沒意思。

    剛開始見面,不聊正題,先鋪墊感情,互相打了半個多小時太極,你父親好不好母親好不好,家住哪兒,城市交通堵,霧霾重,可得保重身體啊,有的沒的都說夠了,外面下班鈴也響了。

    老何這才表明自己的意思。

    希望你有空的時候多來我這坐坐,常聯系,我這還缺個執行經理人。要是感興趣,您隨時隨地。

    吳井介紹的人,他就是沒這個打算也不能把話說死,只能模棱兩可,以後有機會吧。

    老何也知道寧小誠在圈裡的口碑,他今天能坐在這兒已經很給面子了。便笑著握了握手,和助手一起給他送到了電梯門口。

    寧小誠憋的夠嗆,到了一樓大堂,趕緊先找個廁所放水。

    一下午喝了三壺茶,誰能受得了?

    放完水,他洗了手,晃晃悠悠往外走,看著前面那姑娘有點眼熟。

    蔣曉魯耷拉著腦袋,想著一會兒吃什麼,身後有人不鹹不淡的叫了她一聲:“曉魯?”

    一回頭。

    蔣曉魯驚喜起來,眼裡一下就亮了。

    “小誠哥。”

    “你怎麼在這裡呢?”

    倆人面對面,小誠語氣熟稔:“認識個朋友,他在這上班。”

    這棟寫字樓不單單韋達一家公司,蔣曉魯也沒想那麼多。

    寧小誠問她:“你在這兒干什麼呢?”

    蔣曉魯很大方:“我也上班,韋達信托,十二樓。”

    以前寧小誠一直知道曉魯是干這個的,但從來不知道她在哪工作,也沒誰去打聽,今天能碰見,很意外。

    蔣曉魯心裡一直記掛著自己上回撞他車那事,正好是個機會,便真心邀請道:“小誠哥,你晚上有事兒嗎?要沒事兒我請你吃飯吧。”

    “上回把你車撞了一直沒找到機會,我特不好意思。”

    “嗨!”寧小誠笑了:“都多長時間了,別惦記了。”

    蔣曉魯歪著頭,很俏皮:“給我個機會唄。”

    姑娘家臉皮薄,他要是不答應,蔣曉魯心裡得一直記著,以後萬一再見面她該更不好意思了。

    小誠背著手,一尋思,答應了。

    曉魯的車停在地下車庫裡,干脆搭著寧小誠的一道去了,倆人在路上商量著吃什麼,寧小誠去哪兒都行,全都依她。

    “隨你。”

    別看寧小誠三十多歲還年輕,其實過的完全是退休的日子,吃東西念舊,不太愛趕時髦,他以為蔣曉魯這種天天出入寫字樓的姑娘怎麼也得搞個西餐,弄個紅酒牛排之類的。

    誰知道他今天棋逢對手,偏偏蔣曉魯是個實在貨,她說請你吃飯,就真請你吃飯。

    她帶他找了家他都沒去過的魯菜館子。門臉不大,人挺多,玻璃上貼著老式紅膠紙刻的菜單。

    屋裡人滿為患,他倆進去的時候正好走了一桌,騰出窗邊一塊地方,服務員手腳利索的撤了桌布擦好桌子,擺上干淨碗筷。

    蔣曉魯把菜單遞給寧小誠,讓他點菜,他很隨意:“你來,點什麼我吃什麼。”

    能看出來曉魯是這裡的常客,熟門熟路,席間老板看見她,還專門送了兩瓶酸奶。

    蔣曉魯也不忸怩,捧著菜譜大大方方點了四個菜,蔥燒海參,干燒肥腸,炸丸子,油爆肚仁,一鍋龍骨粉絲湯。最後她下巴磕在菜譜上,想了想。

    “還要兩碗米飯,大碗的。”

    小誠摸了摸鼻子。

    菜一樣樣擺上來,蔣曉魯脫了外面穿的西裝外套,把頭發攏起來,搓搓筷子,開始大快朵頤。

    “我太餓了,中午開會沒來得及吃飯,下午去食堂飯口都關了,吃了幾包零食也不管用。”蔣曉魯目光炯炯有神地夾著著盤子裡的肥腸,不忘謙讓:“小誠哥,你吃你的,千萬別跟我客氣。”

    寧小誠溫和看著蔣曉魯,也抽出一雙筷子吃起來,不自覺掛著笑意。

    他喜歡和這樣的姑娘一起吃飯。

    以前也和漂亮女孩約過會,那時候吃法式焗蝸牛,吃魚子醬,吃和牛,女孩端坐在他對面,吃飯之前會輕輕搖一搖紅酒杯,每次切牛排必須三釐米,輕輕張開嘴。牛排切兩塊就飽,魚子醬挖一勺就作罷。

    那樣的飯吃著賞心悅目,但是忒累。

    反觀蔣曉魯。

    一身黑色正裝,旁邊搭著她價格不菲的外套和拎包,平常怎麼說也算混入所謂的社會精英階層,現在坐在你對面,袖子微卷起一截,一張臉快扎進飯碗裡,滿身的煙火氣。

    “你挺會找地方的。”小誠吃飯的時候蠻有教養,哪個離自己近就夾哪個。

    “唔?”蔣曉魯淺抿了口茶,很熟絡:“家鄉菜啊,有時候饞了就來這兒打打牙祭。”

    “哦。”寧小誠想起來了,曉魯是山東人。

    “你家在哪兒?”他放下筷子問。

    曉魯答:“青島。”說完她又頓了頓,“但是好多年都沒回去了,沒什麼印像了。”

    “我奶奶是地道的山東人,我從小是她帶大的,普通話說不太標准,總帶口音,後來跟我媽搬到北京以後她不許我說方言,說一次打一次,就不太敢跟人交流了,還是上小學以後才慢慢改過來的。”蔣曉魯說起以前的事情,若有所思,輕喃:“其實……還挺想回去看看的。”

    “青島不錯。”小誠拿起她手邊的白瓷碗給她乘了碗湯,聊道:“幾年前去過一次,那時候也是別人帶著去看項目,金茂灣剛建,還去了幾個港口,氣候好,不像這邊太干。”

    寧小誠會聊天兒,蔣曉魯提什麼話題他都能接著說兩句,也不管感不感興趣,其實席間他也想多嘴打聽一下蔣曉魯家裡事,但是話在嘴邊轉一圈,覺得不合適,就沒提。

    說起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正面接觸,以前街裡街坊的住著,偶爾碰面也說不上幾句話。這次在一塊吃飯,小誠對曉魯多了幾分好感。

    但是寧小誠觀念裡的好感,僅限於“不討厭”,像待個親近的兄弟姐妹,天地良心沒夾雜什麼歹意。

    這頓飯吃完到底是小誠買的單。說是讓她請客,一個大男人,怎麼也沒有坐在那裡不動讓一個女孩付錢的道理。

    倆人一旦熟了,話也就多了。

    送蔣曉魯回去拿車的路上,寧小誠開著車和她閑聊:“曉魯,聽說你前一陣去沈陽相親了?”

    蔣曉魯一滯:“你怎麼知道???”

    “我媽說的?”她有點難為情:“我媽怎麼連這事兒也說啊…”

    寧小誠專注盯著前方路況,和她調侃:“還用你媽說,交通台都報道了,全國人民都知道你去相親了。”

    “本來是去沈陽出差,剛好那人就在沈陽。鄭叔給我介紹的,他以前帶的一個兵,人挺好。”蔣曉魯說完還很納悶,自言自語道:“好像人家沒看上我,見了一次,就再沒下文了。”

    寧小誠扶著方向盤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們這代人,說是為自己活,其實對婚姻好像壓根就沒什麼追求,要不就這麼干耗著,要不就認命。嫁不出去是錯,娶不著也是錯。別人沒看上自己,又是錯。

    車裡短暫寂靜。

    蔣曉魯為了不尷尬,努力轉移話題:“小誠哥,好像斯亮哥的女朋友也回來了?”

    寧小誠“嗯”了一聲:“回來了,年初回來的,有倆月了。”

    蔣曉魯的圈子和寧小誠圈子不一樣,她們院兒的人寧小誠不認識幾個,只能撿著他認識的說:“那是回來找他嗎?”

    小誠等紅燈,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啊,他倆的事,咱也說不清楚。”

    都是能作的主兒,恨不得豁出命去。

    蔣曉魯點點頭,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問了。

    她這一沉默,就無意識把這車裡的氛圍弄得很意味深長。

    寧小誠以為曉魯對沈斯亮有那方面的意思。知道他女朋友回來這事兒,心裡不好受。

    可是這麼多年也沒見倆人有什麼交集。怎麼就情根深種了?小誠很納悶。

    事實上,蔣曉魯神經粗,這麼問純粹是沒話找話,看寧小誠不再搭理自己,就干脆就不再出聲,開始規規矩矩坐著。

    一直到她單位樓下地庫入口,兩人道別。

    蔣曉魯摘了安全帶,站在台階上揮手:“小誠哥再見。”

    寧小誠坐在車裡身體微傾,看著她點頭:“回家慢點兒,走了啊。”

    黑色轎車在夜色中閃著車燈無聲滑入茫茫車流。

    仿佛兩人這緣分,到這就盡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1 23:59:54

    第八章

    天氣轉暖,本該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節。偏偏蔣曉魯一腦門子官司,煩的直上火。

    白天上班,物業給她打電話,說她家漏水把樓下的牆皮泡了,讓她趕緊回來關閥門談賠償。

    蔣曉魯正在開會,走也走不開,物業和樓下鄰居是一遍一遍地催,好不容易挨到散會,她嗖地一下就跑出去了。

    身後直屬上司老周拍著桌子瘋狂咆哮:“蔣曉魯!!!你給我站住!!你報告的事兒咱倆還沒說清楚呢!!!”

    蔣曉魯一閉眼,心想早死晚死都是死,還是先緊最著急的事情辦。

    那房子本來也不是她家,是她三年前自己在外面租的,一個是為了自由省事,另一個是想好歹也是這麼大的人了,總跟母親和繼父住在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租給她房子的房東是個老北京阿姨,沒老伴兒,兒子在外頭給她買了個更大的房子,一家四口在一起住,以前這套老房子就一直空著,等拆遷閑著也是閑著,干脆租出去,給小孫子賺個零花錢。

    蔣曉魯急急忙忙趕回家,樓下的老兩口穿著水靴子正在用盆接水。

    看見她回來,哎呦一聲:“小蔣啊,你趕緊上去看看吧,我家這牆皮是一塊一塊往下掉啊,裡屋那臥室,褥子都給我們泡霉了。”

    蔣曉魯上樓開門一看,水漫金山河,屋裡嘩啦啦地泡著拖鞋,地毯,雜志,她養的小烏龜縮在牆角花盆裡,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再有一公分,家就被淹了。

    光腳找了一圈,才發現是衛生間裡和洗衣機接頭的下水管漏了。物業來查,說是當初裝修的時候就涉及違規更改下水管線,他們不負責。

    出了這種事本該聯系房東,蔣曉魯拎著烏龜站在窗台上,給當初租她房子的阿姨打電話,阿姨那邊信號不好,正在外面旅行,什麼也聽不清。

    掛了電話,蔣曉魯嘆口氣,去樓下賠禮道歉。

    樓上樓下住著,老兩口也算和善,沒為難她,家裡沒什麼值錢物件,只說重新刷一遍牆就行。但是刷漆屋裡有味道,夫妻倆得去自己女兒家住兩天,這兩天,就得麻煩蔣曉魯幫忙了。

    蔣曉魯答應下來,又去外面找刷白牆的裝修工人。她也沒搞過裝修,哪知道去什麼地方找,想了半天,求助了李潮燦。

    李潮燦中午從派出所出來,穿著一身警服,精氣神十足。一見到在外面垂頭喪氣的蔣曉魯,馬上笑開了。

    “呦,這不是我們蔣大經理嗎,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能別每次一見面都像地主家色眯眯的傻兒子嗎?”蔣曉魯萎靡不振:“真求你有事,下午還著急上班呢。”

    李潮燦反唇相譏:“能別每次都拿工作說事嗎,你著急上班,我還著急工作呢!說的好像世界缺了你就不行似的。”

    蔣曉魯無心跟李潮燦打嘴仗,語氣放軟了些:“那你到底能不能找啊?”

    “能不能?”李潮燦昂著脖子,十分自信:“跟你李警官就不要說能不能,在這一片,只要你說了就沒我辦不到的,跟我走!”

    在狹窄的胡同巷子裡也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李潮燦帶蔣曉魯找了一家正在裝修的餐館。

    餐館老板似乎跟李潮燦關系很熟,見到他來了,笑臉相迎:“小李,你來了。”

    “李姨您好,想來求您幫個忙。”李潮燦嘴甜,又熱心,平常沒少關照她們這些老街坊。

    “你說,什麼忙,阿姨能幫肯定應。”在吧台後面的胖阿姨熱情道。

    李潮燦摘了帽子,一把拽出身後的蔣曉魯,嘀咕道:“別傻站著啊,求人辦事還不帶點笑臉。”

    蔣曉魯立刻站好,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阿姨好!”

    李潮燦拉著她:“您不是最近在裝修嗎,我朋友家裡發水,牆被泡了,她一個小姑娘,也不敢讓她隨便去勞務市場,您也知道那地方亂,一時找不著能幫著刷牆的工人,您這兒要是忙完了,跟工長說說,能不能去我朋友那邊看一眼。”

    胖阿姨爽快道:“嗨,我還以為多大的忙,成,一會我就跟他們說,你讓你朋友把地址和電話留下,等他們忙完,我讓工長帶著料去找你。”

    道了謝,李潮燦帶著蔣曉魯要走,胖阿姨從吧台後面鑽出來,八卦拉住他問:“小李,她是你女朋友?長的可真漂亮。”

    李潮燦看了一眼站在門外的蔣曉魯,撓撓頭,靦腆一笑:“正在努力中,阿姨,您看著怎麼樣?”

    胖阿姨像個老媽媽拍著李潮燦的手:“這姑娘看面相有福氣,娶回家,能招財。”

    李潮燦聽的心花怒放,戴上帽子:“阿姨再見!有空我再來看您!”

    送蔣曉魯去她停車的路邊,李潮燦問她:“曉魯,這幾天刷牆,你那邊也沒法住人,你回家?”

    蔣曉魯點點頭:“啊。”

    李潮燦獨自咕噥道:“怎麼感覺好長時間沒你消息了。”

    蔣曉魯想起來,拉著李潮燦大倒苦水:“上個月我去沈陽出差,順便相了個親,結果沒成,我也不太敢回家,怕我媽總拿這事兒叨叨。所以天天回去的晚,摸黑睡一覺,她沒醒我就走。”

    蔣曉魯很苦惱:“潮燦,你說我是不是真嫁不出去了。都已經淪落成為相親大部隊中的一員了。”

    李潮燦十分吃驚:“你?相親?”他繞地著蔣曉魯走了一圈,背著手,像個訓學生的教導主任:“蔣曉魯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墮落了?相親這事兒你都干?”

    “再說了蔣曉魯你才多大啊,咱們年輕著呢,你就這麼著急就把自己嫁出去?還有尊嚴節操沒有!”

    蔣曉魯微微張著嘴,有點愣:“至於嗎。”

    “又不是我自己主動去的,鄭叔介紹的,不去不合適。”

    蔣曉魯拿李潮燦當半個親人,別人不知道她家情況,他還不知道。

    李潮燦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激,咳嗽一聲,試圖找補:“我是怕你那個那個……誤入歧途,最後把自己坑了。”

    蔣曉魯嘆了口氣:“潮燦,你們男的單身,單到三十歲,四十歲,別人會說你是黃金時期,是成熟期,是上升期,我們女孩一旦單身過了二十五,別人就說,你都老大不小,怎麼還不找對像啊?”

    蔣曉魯學著那些好事者的嘴臉,掐著腰,翹著腳,比著蘭花指。

    大學時期的蔣曉魯,曾經以為女孩子哪怕到了三十歲再戀愛結婚,都是來得及的。

    二十出頭大學畢業,然後踏入社會,享受幾年青春,努力工作幾年,攢下經濟基礎,再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這些東西都經歷完了,再去扛起人生大旗,戀愛,結婚,生子,和喜歡的人組成一個家庭,對自己的寶寶,雙方父母去承擔責任。

    可是事與願違啊。

    工作難找錢難賺,你要想有經濟基礎,就得拼命干活,人際關系,客戶關系,老板的眼色,與同行的競爭,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得連睡覺的時候都在加班,有難得的休息時間,還要去面對各種各種的社交活動。

    閨蜜找你逛街,新同事約你吃飯,老板托你辦個私事。什麼都是時間。

    至於那些曾經構畫好的藍圖,全都隨著你忙成狗一樣的生活被拋在腦後。每天最高興的,能躺在床上玩一會手機,看會電視劇就是奢侈。

    越想越愁,蔣曉魯沒精打采跟李潮燦揮揮手:“走了走了,下午還開會呢。”

    幫鄰居刷的漆要環保漆,工作時間只能在她中午午休的時候,算上工人的加班費午餐費,蔣曉魯這兩天折騰的是面黃肌瘦。

    今天好不容易完工,蔣曉魯灰頭土臉趕回公司,一進門,老周堵在她辦公室門口,一臉冰霜:“蔣曉魯,滾進來。”

    蔣曉魯驚恐回頭,望向自己的助手。

    邵溪舉著一本裝訂好的文件,心急點了點上頭的字,蔣曉魯心裡咯噔一下,跟著老周進了辦公室。

    老周,蔣曉魯初入這行的老師,一手帶著她的部門經理,其威嚴程度堪比每天趴在門後的班主任讓人聞風喪膽。

    老周用力拍著手底下壓著的評級報告,對蔣曉魯一點也沒客氣:“最近眼神不好?瞎?分不清03和04的區別?”

    “蔣曉魯,這種錯誤就是在校大學生做都不可能犯,你到底還能不能干,不能干趕緊走人。”

    蔣曉魯低著頭,任打任罵。

    她將一份信用評級報告中的風險評估表,企業年負債率從17.03打成了17.04,最近有點力不從心,再次核對的時候也沒發現,老周從業二十年,對數字有著非常敏感的直覺。

    翻到那頁,粗粗一算,老周就知道蔣曉魯最近不在工作狀態。

    他非常生氣。

    老周這人很嚴苛,但是非常會維護下屬,工作的時候你不去招惹他,一旦部門惹上什麼麻煩,他會為你出頭,為你爭取應得的最大利益。

    前提是你別犯錯。

    老周余怒未消,看著蔣曉魯目光透著濃濃不解:“我真不明白你這兩天怎麼了,午休回來的晚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經給足你面子了,你看看你自己那樣。”

    他惱火盯著面前的蔣曉魯。

    蔣曉魯因為低頭,眼睛不自覺落在老周穿的皮鞋上。對於這種毫不留情近乎變態的批評方式她已經適應了,他罵你的時候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是撿著他覺得爽,最能打擊你的方式來說。

    這幾年蔣曉魯磨煉出來了。你要是真去聽,去跟他較真,辭職算輕的,想不開晚上都容易開窗戶從樓上跳下去。

    所以只能在他罵你的時候盡量轉移注意力,等他罵夠了,發泄完了,趕緊認錯修改,並且吃一塹長一智,發誓絕不再犯。

    老周今天的皮鞋是黑色的Sutor Mantellassi,很有品位的一個牌子,西褲也是黑色的,伴隨著他坐姿的調整,腳腕處的褲管會稍稍往上提。

    然後蔣曉魯看見了在老周褲腳和皮鞋接口的地方,他今天穿的襪子。

    粉色的,上面還印著一只帶著蝴蝶結的hello Kitty。

    蔣曉魯沒忍住。

    “噗——”的一聲笑噴了。

    “我告訴你你要是再……”老周橫眉冷對正一臉凜然訓著蔣曉魯,聽見她突兀的聲音,徹底發飆:“你還有臉笑?”

    蔣曉魯嘶的一下,心想這回算是徹底壞了。

    在老周即將把手上的報告書甩到蔣曉魯身上的時候,門口傳來三下救命敲門聲。

    老周的助手站在門口,忐忑不安:“周總,新來的客戶經理來咱部報道了。”

    老周平復三秒,扔了手裡的報告書,起身系上西裝紐扣:“知道了。”

    助手小心關門出去了。

    老周指著桌上的報告書,冷言冷語:“改好了,下班之前給我。”

    蔣曉魯戰戰兢兢去拿,心裡把這個不合時宜來報道的客戶經理感謝了一千八百遍。

    老周從辦公桌後繞出來,蔣曉魯迅速給他拉開門,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

    新來的客戶經理姓許,工作能力是有,但是不踏實,哪兒掙錢多往哪兒鑽,跳槽了好幾家公司,也不知道韋達哪個高層是他家親戚,磨了好幾個月,上邊才同意他來。

    老周不太看好這樣的人,但是高層的意思不喜歡也得找個地方先擱著,該干活,也得干活。

    “新客戶經理許彬,以後負責本幣業務,都認識一下。”

    三部的同事紛紛站起來友好地和新經理打了個招呼。

    “許經理好。”

    老周單手掐腰,往身後一讓,指著蔣曉魯給許彬介紹:“蔣曉魯,跟你一樣,也是客戶的業務經理,負責資金信托和動產,你剛來,有些規矩和你之前工作的地方不一樣,多問,別搶——”

    最後兩個字,老周說的很重。

    對蔣曉魯的袒護之情顯而易見。

    許彬來報道沒拿什麼私人物品,去HR那裡領了張胸卡,一身西裝,昂貴皮鞋,一派精英形像。

    聞言對蔣曉魯伸出手,笑容滿滿,風度翩翩:“你好啊,蔣經理。”

    蔣曉魯靜默三秒,也伸出手:“你好,許經理。”

    老周敏銳察覺兩人之間的對話氣氛,直言不諱:“你們認識?”

    蔣曉魯抽回手,字正腔圓,聲音洪亮。

    與此同時,許彬也微笑開口。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不認識”

    “前女友。”

    嗡!!!!

    三部的工作間忽然靜謐,眾人目光交錯此起彼伏,每個人頭上仿佛都自動漂浮著對話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0:16

    第九章

    蔣曉魯心裡在咆哮,誰是你的前女友!!!!

    交往九個月,前三個月靠電腦,中間三個月靠揩油,最後三個月靠劈腿。

    認識許彬,是蔣曉魯活了二十多年人生裡唯一的恥辱。

    兩年前的事情了,蔣曉魯還是個業務員的時候,老板讓她去了解一支股票的情況,干這行,誰都有點自己的消息渠道,當時曉魯工作對桌是個資格很老的姐姐,跟蔣曉魯關系不錯,說自己的大學同學在某證劵公司,應該對那支股票非常了解,就幫忙聯系了對方。

    老同學很給面子,又馬上吩咐了底下人去聯系蔣曉魯。

    那個人就是許彬。

    一開始兩個人就在網上互相溝通,有問有答,偶爾許彬也會咨詢蔣曉魯有關信托方面的業務,彼此賺點小錢,幫著對方互利互惠的關系。

    後來有一天許彬忽然在網上聯系蔣曉魯說,咱倆其實就隔著兩棟寫字樓,都三個月了從來沒見過面,不忙的話,你中午出來,我請你吃頓午飯吧。

    蔣曉魯一想也沒什麼可拒絕的,就認識一下,彼此聯系這麼長時間,也許以後工作上還會合作機會。兩人就約在一家咖啡店見面了。

    吃完那頓飯之後,許彬開始對蔣曉魯窮追不舍。

    他是個很會討心思的人,追女孩,尤其是蔣曉魯這樣風風火火的女孩,從來不說甜言蜜語,直接強勢攻擊。和蔣曉魯一起工作的對桌大姐碰見過幾次兩人見面,還好心幫著勸。

    曉魯啊,人家對你那麼上心,你要是不反感,就處著試試唄。一個姑娘家家,工作忙壓力大,有時候確實缺個對你知冷知熱的人。

    旁人幫著勸,蔣曉魯頭腦一熱,覺得許彬確實對自己很好,就飄飄忽忽地答應了。

    開始交往那一個月挺愉快的。像很多熱戀中的情人那樣,兩個人見面聊聊工作,一塊吃個飯,然後許彬再送她回家,偶爾搞浪漫,也會送蔣曉魯一把玫瑰花或者一個精致的小禮物。

    再後來,許彬就開始不甘心僅限於一塊吃飯散步了。

    在一次晚餐之後,許彬提出讓蔣曉魯去他家坐坐,然後就是急切的接吻,直奔主題,蔣曉魯說了自己是生理期,許彬不聽,衣服都脫了一半,情急之下蔣曉魯就打了許彬一耳光,兩人當晚尷尬收場。

    後來冷戰了一段時間,許彬給蔣曉魯發了很多個長篇大論的短信,無非就是道歉和表白。

    轉眼沒過幾天,就是許彬生日。

    蔣曉魯為了和好,給他准備了一件十分昂貴的生日禮物,買了蛋糕,當晚冒著風雪打算去他家給他一個驚喜。

    而且,她還很悶騷地穿了新裙子和內衣。

    還沒等到門口,走廊一男一女的聲音傳進來。

    “你女朋友還沒理你啊?”

    “沒,愛理不理吧。”

    一聲嬌俏輕笑:“你也別太生氣。”

    “誰知道是真保守還是裝保守,胸那麼大,保不齊多少人摸過,她們這樣的女人都是騎驢找馬,不搭理我,就搭著別人。”

    “那你們現在還冷戰?你不是說還想讓她幫你托管你那筆資金,賺點錢嗎?”

    “你在乎那麼多干什麼?真用的著她的時候說兩句好話就哄回來了,她沒什麼腦子。她願意裝就讓她裝,早晚有在我床上躺著的時候。”

    蔣曉魯懵了。

    待一男一女走近,看到她露出驚訝尷尬的表情之後,蔣曉魯惡狠狠地把手中蛋糕扣在許彬臉上,轉身就走。

    一邊走一邊哭。

    那天晚上好大的風雪,蔣曉魯裹緊羽絨服,硬是走了兩個小時才回家。

    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看到過鄰居叔叔阿姨打架,那個叔叔拽著阿姨的頭發,說著非常難聽的話,對阿姨拳打腳踢。

    那個時候有人牽著她的手,對她說,曉魯,將來你要是嫁人了,一定要找個有素質有擔當的男人。

    年幼曉魯懵懵懂懂,問,什麼叫有素質?

    那人說,有素質就是尊重女人,對你好的人。

    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是任何時候都不會打女人,對她品頭論足說粗鄙話的。

    這句話曉魯記在心裡,記了很多很多年。

    從那以後,蔣曉魯就和許彬斷了聯系。

    ……

    下了班,烏泱泱一堆人擠到電梯,瘋狂地拉著自己的伙伴講著今天三部發生的狗血大戲。

    蔣曉魯在辦公室刻意等了很久才離開,她把新的評級報告寫完,擺在老周的辦公桌上,然後關燈下樓。

    剛走出大堂,許彬拎著公文包倚在牆上叫她:“曉魯。”

    蔣曉魯面無表情,像是意料之中地回頭:“有事兒嗎?”

    許彬慢悠悠邁過來,也不知道是怎麼,蔣曉魯覺得這人做什麼都像是刻意拿著腔調,讓人犯惡心。

    許彬和蔣曉魯面對面,一點也不生分:“沒事兒就不能跟你敘敘舊了?”

    “跟你沒什麼舊可敘,有事兒就趕緊說,沒事兒我走了,沒工夫跟你耗著。”蔣曉魯往後退了一步,厭惡轉頭:“還有,以後跟人說話別離得這麼近,最近上火了吧?你有口氣不知道嗎?”

    許彬僵住,還真稍稍往後退了退。

    蔣曉魯促狹笑了笑,嘴角微微上翹,轉身就走。

    許彬意識到被她耍了,又追上去拉住她,惱怒道:“蔣曉魯你裝什麼啊?”

    “不就混成客戶經理了嗎?了不起了,前男友都不認識了?你忘了你當年穿成那樣站在我家門口……”

    “去你媽的!”

    啪的一聲——

    蔣曉魯猛地甩了許彬一個耳光,瀟灑甩了甩手,眼裡凶光乍現:“你最好別跟我提當年的事。”

    她不是個放不下的人,當年傻,談了就談了。吃虧還是享福她都認,但是你要是還拿著過去那點事兒來要挾她,惡心她,蔣曉魯哪是那麼軟的脾氣?

    跟你交往本來就是恥辱,還敢來跟我提舊情?屁的舊情!

    這兩天一直幫人家刷房子,本來就睡得不好,今天中午也不知道是吃飯吃太快還是喝了涼水,蔣曉魯有點拉肚子,下午頻繁去洗手間,人都快脫水了。

    加上剛才甩了許彬一耳光,蔣曉魯現在有點哆嗦。

    可能是虛弱,也可能是……打了人,太激動。

    一個大男人被女人當街甩耳光,天還沒完全黑,確實來來往往很引人注目。

    武楊臉貼在玻璃上,像發現了新大陸般興奮道:“哎,哎,小誠,有人打架嘿!”

    “有人打架有什麼可興奮的。”寧小誠興致缺缺地開著車。

    “你讓他看吧,天天憋在操場搞訓練,大馬路上看條狗他都興奮。”後排武楊戰友笑道。

    武楊喜歡看熱鬧,時不時還得加點他對事情的分析:“看著……像在搞對像,這男的肯定惹這女的不高興了,你看,這男的好像要打她。”

    小誠慢下車速往外看了眼,又淡淡收回來:“這年頭,沒操行的真是越來越多了。”

    武楊眼睛一眯,忽道:“小誠,你看那女的是不是蔣曉魯??”

    嘶——

    一聲急促剎車。

    路邊,許彬抓著蔣曉魯一只手,正在惡狠狠地指著她。

    武楊毫不拖泥帶水,站在外面問:“你不看看?”

    小誠坐在車裡,沒有下去的意思:“你跟大全去吧,我找個地方停車,別橫在大馬路中間。”

    “行。”武楊和戰友動作迅速,車門一甩,站在路邊朝許彬就是一聲低喝:“干什麼呢!”

    許彬被這聲粗戈低喝嚇的一愣,下意識松了手勁兒。

    蔣曉魯掙扎出來,連連後退幾步。

    武楊和戰友大步流星跨過來,關切問蔣曉魯:“曉魯,怎麼回事?”

    蔣曉魯搖搖頭,見到武楊一時腦子發懵:“武楊哥。”

    “我下班路過,跟戰友在車裡看見你了,怕你碰上什麼麻煩,就下來看一眼。”武楊回頭不善盯了許彬一眼:“這人誰啊,你認識嗎?”

    武楊和戰友宋大全是去換崗的,途中車胎扎了,讓寧小誠過來救急捎他們一段路,因此身上穿的還是執勤時的全套裝具,很有威懾力。

    “單位同事,吵了兩句嘴,沒事兒。”蔣曉魯也心有余悸,怕武楊是個火爆脾氣,這大街上人來人往,他倆又穿的這麼顯眼,別因為自己給他倆惹麻煩。

    “哦——”武楊背著手,依舊戒備盯著許彬:“吵兩句嘴也不至於大街上跟個女人動手啊,哪個老師教你的?”

    許彬也不知道這倆人從哪兒冒出來的,看樣子跟蔣曉魯還挺熟。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也不想因為這點破事撕破臉皮,忿忿看了蔣曉魯一眼,手一指她:“蔣曉魯,你行,你等著。”

    “嘿——”武楊眼一瞪,作勢要踢他,還學會恐嚇人了。

    許彬嚇的拎包就走,邊走還邊緊張往後看,生怕身後人追上來。

    見許彬走遠,武楊說話也直:“你哪兒來這麼個同事,娘們嘰嘰也太不上道了。”

    今天武楊仗義幫她,蔣曉魯也說了實情:“我前男友,分了有兩年了,不知道怎麼來我們單位當經理,故意找茬惡心人唄。”

    “剛才說了兩句話,我一氣打了他一巴掌,要沒你們還真不知道怎麼收場。”蔣曉魯發自內心感謝武楊:“今天真謝謝你們。”

    “你們去什麼地方,要不我送你們吧?”

    蔣曉魯說著就從包裡翻車鑰匙,武楊趕緊制止:“別,我搭別人車來的,也是順路,就停在前頭,沒事兒就趕緊回家吧曉魯。”

    “哎。”蔣曉魯吸了下鼻子,按了下遙控器,跟武楊和他戰友揮了揮手:“武楊哥再見。”

    待武楊和大全一前一後上了車,寧小誠收回看後視鏡的目光。問道——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0:40

    第十章

    小誠問:“誰啊?”

    武楊躺回副駕駛:“前男友,在大街上說了兩句話沒談攏。沒出息勁兒的,還沒等怎麼著呢人先跑了。”

    “也不知道曉魯怎麼找這號兒人,分都分了,還嘰嘰歪歪的。”

    寧小誠沒追問細節,發動車:“給你送到火車站我就走了啊,明天你自己想轍回家。”

    “明天不用你管,搭他們車回去就行。”武楊忽生感慨:“你說現在這姑娘一個人在社會上還真挺難,不比劃兩下子,將來挨了欺負都沒地方說去。”

    “你沒看見,剛才蔣曉魯臉都嚇白了。”

    看武楊說話那惆悵樣,寧小誠把他心裡想的猜了個七七八八:“惦記蓓蓓了吧。”

    武楊一愣,馬上反駁:“我惦記她干嘛啊?站起來快趕上我高了,別說動手了,一條大腿就能把人制服。”

    寧小誠樂:“就嘴硬吧你。”

    送武楊到了火車站,寧小誠要掉頭回家,過兩天老寧過生日,他記不准日子,怕自己忘事兒,想著今天把東西給他送過去。

    小誠他爹這個人有點小脾氣,生日他可以不過,但是你當兒子的要是不記著,那可不行。

    送的禮物也不在貴重,有個心意,是當兒子對老子的尊重和惦記,在乎的,就是那點舐犢之情。

    小誠開著車在街上瞎轉悠,時不時想起來什麼,在路邊站一腳,買點老寧愛吃的東西。

    然後拎著包裹上樓。

    正逢家裡開飯,小桌上擺著段瑞晚上炒的幾個菜,老寧坐在桌前,夫妻倆正說著話,小誠開門進來,老寧立即拉了拉旁邊的椅子。

    “今兒您可不忙,有空上家來做客了?”

    小誠笑一笑,把東西放在茶幾上:“您不快過生日了嗎,買了只北松的道口燒雞,前幾天斯亮出門又給拿了兩瓶酒,一起給您送回來。”

    老寧臉上雖不表現,心裡卻很高興:“小瑞,去櫃裡把我上回打開那瓶白酒拿出來,我爺倆晚上喝點兒。”

    小誠在衛生間洗手,從架上拽了條毛巾:“您不嘗嘗斯亮給您帶的這個?”

    老寧正拿著酒瓶子端詳:“這是好酒,斯亮那孩子有心,先收著,好東西留著慢慢喝。”

    段瑞拿著兩個洗干淨的小酒盅從屋裡出來,也高興:“我剛才還跟你爸念叨說你興許這兩天能回來,你還真出息。”

    寧家的飯桌很簡單,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寧小誠坐下,給老寧的小盅裡倒了一兩酒:“您今年想怎麼過啊?”

    “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怎麼過,今天中午在單位食堂跟老趙老陶他們一起吃了口飯,就算拉倒。”

    老寧同志當了五十年兵,為人清廉謹慎,過日子講究個艱苦樸素,饒是現在這個年代沒有艱苦那一說,但樸素還是要的。

    段瑞也嘆氣:“你爸你還不知道,咱家不興那一套,攢了這些年,就等著你辦喜事兒的時候熱鬧一把。”

    小誠故意裝傻,他媽有意當著他爹的面兒往他個人問題上引導,爺倆對視,嘿嘿一樂,碰了一杯,就是誰也不接話。

    段瑞繃著臉:“父子倆穿一條褲子,他不是你兒子你不操心,將來老了有你走不動路那天,想管你都管不了了。”

    其實老寧對小誠這個兒子還是挺滿意的。

    他心裡有分寸,也從來不給自己惹事,知道什麼能干什麼不能干,雖說前幾年年輕能折騰了些,但是好在也還爭氣,這兩年人成熟了,也穩重,至於成家過日子,那是他們孩子自己的事情。

    可是媳婦的面子該給還是要給。

    “對,你媽說得對。反正你一天也沒那麼忙,也可以考慮考慮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段瑞見縫插針:“昨天芃芃來咱家說看看我和你爸,還買了把鮮花帶了個果籃,有心了,什麼時候見面你替我謝謝人家。”

    小誠沒反應過來:“哪個鵬鵬?”

    “嘖——”段瑞責備寧小誠個忘事兒的腦袋:“前頭聯……”

    “哦。”寧小誠想起來了,哦了一聲:“蔣曉魯家對面住的宋芃。”

    宋芃她爸以前參加過越戰,當過官兒,已經退休很多年了,就她這一個女兒,家裡十分寶貝,從小把這姑娘當兒子養。

    小誠對她印像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

    宋芃上完高中後入伍做了幾年話務兵,退伍回來也沒繼續上學,安置辦給找了份城建下屬一個部門搞拆遷工作,干了這麼多年也算個部門半個頭頭。

    只是這姑娘性情忒張揚了些,為人倨傲,在外頭張嘴閉嘴就“我們家老爺子……”,“姐以前……”,說話做事從不給人留情面,這樣的脾氣就不太討喜了。

    她最近這兩年在追寧小誠,追的也很明顯,抓不著他人,就大大方方常跟人家父母來往。

    段瑞心裡也明白:“這孩子肯吃苦,又會過日子,就是高調了點兒。其實也不是什麼毛病,只要人心善本分就行。”

    “媽,我沒想考慮這事兒,而且對宋芃也沒意思。您要是想讓我為了圓您面子,就別費這口舌了。”寧小誠聽的心裡有點不耐煩,干脆跟段瑞說的直白些:“這事兒您也別提了,回頭有合適的姑娘,自然就給您往家帶了。”

    段瑞一怔,和老寧互相看了一眼,老寧給妻子使個眼色,意思就是今天我生日,他不愛聽這個,你就給我個面子別再提了。

    段瑞不甘心,看了父子倆一眼,起身又去廚房乘湯。老寧趁機跟兒子低語:“別聽你媽的,上了歲數人就願意絮叨,她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哄著她開心唄。”

    “再說——”老寧咳嗽一聲,捂著嘴,像個老小孩:“宋家那姑娘,我也不看好。”

    ……

    蔣曉魯晚上受她媽媽的命令,要去鄭昕的學校給鄭昕送東西。

    天熱了,她學校的被子要換,帶上一床輕薄的,她學校的髒衣服要洗,你帶上個籃子,一起給裝回來,她不愛吃水果,再帶個西瓜,晚上學校蚊蟲多,驅蚊的花露水和蚊香也拿一點,她最近有點上火,清火和治傷風的藥也備上。

    亂七八糟裝了半個後備箱,杜蕙心頤指氣使地擺擺手,夠了夠了,你去吧,記著一定給她送到學校門口,要是她拿不了,你幫著拎一拎,送到寢室樓上。

    蔣曉魯面無表情的站在車前:“說完了?”

    杜蕙心穿著家常衣服,也沒看蔣曉魯,還很欣喜:“啊,說完了,你去吧,媽晚上回來給你做水煮魚吃。”

    “不用了,我最近拉肚不吃辣。”蔣曉魯坐進車裡,戴上墨鏡:“我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那邊房子晾的差不多了,回那邊住了。”

    小紅車滴滴兩聲開走,留下杜蕙心看著蔣曉魯離開的方向發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許是剛才對小女兒的關心太過……讓她難受了?

    其實也不是,這兩天蔣曉魯有點胃腸感冒,跟誰都有氣無力的,她一邊往鄭昕學校走,一邊戴上耳機給她打電話。

    響了很多聲鄭昕才接起來,電話那頭亂哄哄的。

    蔣曉魯開門見山:“你在哪兒呢?”

    “在外面跟朋友吃飯。”鄭昕好像嘴裡嚼著東西,蔣曉魯一皺眉:“把東西咽下去再跟我說話,別吧唧嘴。”

    鄭昕吃飯吧唧嘴這習慣也不知道怎麼養成的,從小就有,糾正了多少次也改不掉。

    鄭昕縮了縮肩膀,還真聽話,把嘴裡的菜咽到肚裡才慢悠悠地問:“你干嘛啊?”

    蔣曉魯抽出紙巾擦著鼻涕:“媽說天熱了,讓我給你送點東西去學校,挺多的。”

    鄭昕啊了一聲,還很傲慢:“那怎麼辦?我現在不在學校,要不你拉回去明天再說吧。”

    蔣曉魯很干脆:“明天我沒時間,要麼就今天你拿走,要麼就我拉回家,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說。”

    “嗯……”鄭昕想了一下:“要不你給我送到我吃飯的地方來吧。”

    蔣曉魯沉默三秒:“你在哪兒?”

    鄭昕報了個餐館的名字,蔣曉魯摘了耳機,猛地拐了個彎兒。

    鄭昕今年大三,在一所藝術院校學服裝表演,她性格開朗,自身條件又好,因為這個專業交了不少朋友,模特圈兒的,設計圈兒的,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

    今天約她在一起吃飯的,是她家對面樓的宋芃。

    也算是很多年的交情了,平時鄭昕一口一個芃芃姐叫著,比叫蔣曉魯都親。小時候宋芃也沒少當著人給鄭昕買零食,反正都是一個院住著,彼此互相聯系著,偶爾小姐妹圈兒坐在一起發發牢騷,宋芃又是個大姐大的性格,鄭昕挺依賴她。

    宋芃還有個閨蜜,也稱她的智多星,叫嬌陽,姓什麼不知道,在某航空公司做乘務長,約莫三十出頭,一直沒結婚,宋芃把她當神一樣供奉,每當自己遇上什麼煩心事都去找她出謀劃策。

    偏偏嬌陽又很會籠絡人心,每每宋芃有煩心事來找她,她還真能幫她想出解決辦法,然後親昵點著她的頭說,我的傻妹妹呀,你這個脾氣和性格在外面一定是要吃虧的,也就是我好心告訴你,真心實意的幫著你,要不然被人欺負死了都不知道。

    聽完這話,宋芃便更信服嬌陽,她也從不吝嗇自己的人脈,總是逢人介紹,這是我姐們,最好的姐們,嬌陽。

    包括她最近追寧小誠的主意,都是嬌陽給她出的,你沒機會接近他,就去他家接觸他父母唄。

    像他們這樣的子弟肯定都聽家裡話,老子的權威比誰都大,你連他爸媽都征服了,還愁他不搭理你?

    殊不知這嬌陽打心眼兒裡就沒看得起過宋芃。

    兩個人認識於一次航班上,宋芃因為延誤問題和乘務員吵了起來,嬌陽作為乘務長來調解,溫聲細語勸了幾句,回頭去翻宋芃的旅客信息,還是個航空公司的銀卡客戶。

    下了飛機倆人又乘一趟電梯,交流就多了,後來嬌陽一聽,這宋芃看著其貌不揚,老爹還是個退休將軍哩,怪不得一身傲氣,自此倆人就成了朋友,逐漸演變成閨蜜,軍師,親姐妹。

    包括今天這頓飯,也是嬌陽提出來吃的。

    她說約鄭昕的時候,宋芃還挺摸不著頭腦:“小屁孩一個,你約她干嘛?”

    嬌陽也不瞞她:“我們航空公司招人,我看鄭昕條件不錯,有意想問問她去不去我們那兒,國際航班吃的是青春飯,現在素質高的越來越難找。”

    宋芃撇撇嘴,腦子大條:“我看夠嗆,鄭昕那丫頭家裡寵的厲害,她父母能舍得她上天端盤子送水伺候人?”

    嬌陽在一旁微笑,心裡想,原來自己在宋芃眼裡也就是個端盤子送水的。

    “她願不願意再說,先探探路唄。”嬌陽對著鏡子塗粉底,輕輕合上:“芃芃,你就當幫我這個忙了。”

    宋芃沒聽出嬌陽話中疏遠,還表真心:“你是我親閨蜜,這有什麼,你放心,一個電話准來。”

    三個人約在一家川菜館,鄭昕准時赴約。扣上電話,宋芃在鄭昕對面夾著菜。

    “昕昕,誰呀,你男朋友?”

    鄭昕一臉不耐煩扔了手機:“我姐,說要給我送東西。跟吃槍藥了似的那麼衝,估計姨媽又來了。”

    嬌陽問:“你還有姐姐?”

    宋芃在桌子下頭踢了嬌陽一腳,面上不動聲色:“就是蔣曉魯嘛,昕昕之前提過。”

    嬌陽哦了一聲:“從來沒見過,一會兒有空一起進來吃吧,咱們才剛坐下沒多長時間。”她招手喚來服務員,想再添幾個新菜。

    鄭昕趕緊制止:“別,嬌陽姐,我姐那人各色,跟咱吃不到一塊兒去。等她來了我去把東西拿回來就行,不用管她。”

    說話間鄭昕電話就響了,她拿著手機比了個出去手勢,急匆匆離開。留下宋芃和嬌陽兩個人。

    嬌陽問:“你干嘛呀?攔著我干什麼?”

    宋芃翻了個白眼:“頂煩蔣曉魯,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看她不順眼。讓她進來干嘛?顯你大氣?不夠給我添堵的。”

    “一個外地跟著媽改嫁來的土丫頭,也不知道哪兒有那麼多優越感,看人都用鼻孔。”

    嬌陽迅速在心裡打起了算盤,宋芃是個心眼小的,她看不上的人肯定比她優秀,越是這樣,嬌陽就越想看看熱鬧。

    她勸道:“你看這就是你不懂事了,一會她姐姐肯定要問鄭昕跟誰吃飯,鄭昕說和你,怎麼說都認識,不露面不合適,反倒顯得你心眼小做事不坦蕩了。”

    嬌陽點了點她額頭:“大大方方請人進來,禮數你盡到了,來不來是她的事兒。”

    宋芃一想,也對:“那……咱倆也出去看看?”

    嬌陽擦了擦嘴,整理了下頭發:“走,有我跟你撐腰你還怕什麼。”

    “走走走。”宋芃興奮起來,趴在嬌陽耳邊低語:“我跟你說啊,蔣曉魯那人特……”

    ……

    鄭昕匆忙從餐館大門跑出來,蔣曉魯開門下車,掀開後備箱,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出來。

    鄭昕傻站在路邊,埋怨:“怎麼這麼多啊。”

    蔣曉魯扛著被子放到她腳邊,又去拿藥包:“你媽心疼你。你跟誰吃飯呢?曹小飛?”

    鄭昕玩兒著指甲:“不是,芃芃姐。”

    蔣曉魯出了一身汗,有點虛,扶著車門冷笑:“叫的夠親的。”

    鄭昕愛美,今天特地從換了條輕薄連衣裙,腳下踩著高跟鞋,相比蔣曉魯,怕冷穿著薄毛衣,牛仔褲,一雙髒兮兮的球鞋,活像個跟在鄭昕身後的使喚丫頭。

    蔣曉魯鑽進後備箱,捧個瓜出來,很吃力:“幫把手行嗎?這西瓜特沉。”

    鄭昕大小姐似的慢吞吞幫蔣曉魯接了一把,堆在地上,不經意碰到蔣曉魯的手,手指冰涼。

    鄭昕摸摸她的頭,蔣曉魯啪地一下打掉:“干什麼。”

    鄭昕嫌棄蹭了蹭:“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啊?髒死了。再說大白天的你戴什麼墨鏡,裝酷啊?”

    蔣曉魯沒化妝,不化妝的時候戴墨鏡遮黑眼圈成習慣了。鄭昕平常見慣她妝容精致一副女強人的德行,冷不丁有點不順眼。

    “給您當使喚丫頭來回折騰能不髒嗎。”蔣曉魯拍了拍手上的灰,要走:“你能拿回去吧?拿不回去打個車,麻煩你室友接一下。”

    “能。”鄭昕特希望她走,趕緊送她:“你快回去吧。”

    蔣曉魯是個操心的命,臨走還不忘多嘴囑咐:“早點回去,別跟宋芃她們胡混。”

    鄭昕不滿:“你平時和常佳她們泡夜店玩通宵我也沒說你呀,管我交朋友干什麼。”

    “我那是……”蔣曉魯一口氣沒提上來,不耐煩一揮手:“愛聽不聽吧你就,我也是嘴賤。”

    車門沒等關上,台階上響起一聲親昵熟絡的召喚:“曉魯!!”

    蔣曉魯戴著墨鏡的臉一扭,見到兩個女人在台階上朝她微笑招手,心裡無聲罵了句髒話。

    我X。

    於是再度摘了墨鏡從車裡下來。

    “芃芃。”

    宋芃和嬌陽手挽著手走近,蔣曉魯施然一笑:“好久沒見了。”

    “可不是很長時間沒見,今天說也好久沒見昕昕了,約出來一起吃頓飯,誰知道趕得這麼巧,一起進去吧。”宋芃熱絡挽著蔣曉魯的手:“還沒介紹呢,這是我好姐們嬌陽,x航乘務長,這個是昕昕姐姐,親姐姐,蔣曉魯。”

    鄭昕,蔣曉魯,一個姓鄭,一個姓蔣,說親姐姐,明擺著讓外人知道倆人不是一個爹的。

    嬌陽盈盈伸出手,和蔣曉魯一握,短暫幾秒迅速將蔣曉魯打量個遍。

    車是2.0的TT,腕表是蛇頭系列的寶格麗,牛仔褲是Stella McCartne,副駕駛扔的包是有些年頭的LV,很大的通勤款,諸如此類,嬌陽心裡已經有了判斷。

    一個很有品位,且生活隨性又滋潤的女人。

    高出宋芃不知多少個段位。

    短短幾秒相握,蔣曉魯松開手:“飯就不吃了,我還有事兒,你們好好玩。”

    宋芃本來也沒真心實意邀請,見狀便松開蔣曉魯的胳膊重新挎上嬌陽,暗自掐了掐她手背。

    “那你路上小心。”

    蔣曉魯笑著上車,瀟灑絕塵而去。

    小紅車在路上狂奔,像是泄憤似的,蔣曉魯攥著方向盤,臉上一改之前笑容,變得十分冷淡。

    沒人知道她為什麼討厭宋芃。

    像是兩個女人在毫無理由地較勁,彼此都知道對方厭惡自己,可是蔣曉魯明白,這些是有原因的。

    至於什麼原因,那是後話。是要藏起來,將來說給真心疼自己的人聽的。

    在樓下拎了碗外賣回家,蔣曉魯披條被子,開始埋頭吃起來,一勺一勺啜著熱湯。

    忽然手機叮的一聲,一條微信添加消息。

    添加人:男,名字:心懷遠方,頭像,不詳。

    添加備注:

    我是你爸爸。

    曉魯摔了筷子怒罵,我是你爸爸!!!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0:55

    第十一章

    干這行接觸客戶的關系,蔣曉魯的聯系列表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半夜三更發淫穢信息來騷擾的變態也遇上過幾個,以前看了,要是關系不熟的她直接刪除拉黑,要是工作往來頻繁不好輕易得罪的,她一般都裝看不見,幾次來回,對方也有自知之明,不再聯系了。

    今天這位來的不巧,遇上她心情不好。

    蔣曉魯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字,嘴裡嘀咕。

    不甘寂寞的中年變態,見著個姑娘就想讓人家管你叫爸爸,哪來的怪癖好,呸!我還是你爸爸呢!

    回復信息帶著怒氣懟過去,蔣曉魯心裡十分痛快。本來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算了,過了大概十分鐘。

    手機又叮地一聲。

    還是之前那人,換了頭像,再度添加聯系人的備注:曉魯,我是蔣懷。

    這次的言辭比上一次鄭重了些。

    蔣曉魯怔住。

    過了許久——

    蔣曉魯顫抖著點開對方頭像,然後放大。

    圖像應該是用手機拍下來的,像素不高還有點反光,一張顏色很舊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穿著半袖襯衫,淡藍色褲子,懷裡抱著一個女娃娃站在天安門前,笑的開心哪。

    那個女娃娃不是蔣曉魯又是誰?照片抱著她那個人,不是她親爸爸又能是誰??

    再回顧去看那條留言:我是爸爸;曉魯,我是蔣懷。

    明顯透出了對方語氣的正式和小心翼翼。

    他是她爸爸,親爸,說的一點都沒錯!

    時隔二十年,一個二十年裡從未見過自己親生父親的姑娘,這種突然找上門來的消息讓蔣曉魯心裡五味雜陳。

    恨,她當年甚至不知道為什麼父母要分開,沒理由恨,不恨,這麼多年他從來都沒問過自己,沒來找過她和她媽,只知道那幾年他會按月給杜蕙心彙款,起初是幾十塊錢,後來是幾百,再往後,就不知道了。

    就連這,還是她成人以後杜蕙心趁四下沒人的時候和她講起的。

    口氣是那麼自然冷淡:“你爸?哦,前些年你小,每個月給我彙你的生活費,後來你長大就沒聯系了。”

    想,蔣曉魯對他的記憶僅限於自己六歲以前。再想,也就那麼點念想。不想,偶爾夜深人靜回憶起鄭昕和鄭叔,還有杜蕙心一家三口在一起其樂融融的畫面,也會有點矯情,想著如果對面坐的是我親爸爸,還有我媽媽,本該也是這樣的。

    蔣曉魯忘不了自己六歲暑假,母親拎著她和自己的行李是如何逼著她離開山東老家的。

    她哭喊,耍熊,無賴,死死揪著老房子的鐵門回頭看,伸手喊:“爸爸!爸爸!我不走!”

    鐵門後面的男人站在家門口,望著她一言不發,最後背著手,門咣的一聲關上了。

    蔣曉魯心情復雜,掙扎許久,還是輕點了“接受”兩個字,隨即彈出對話框。

    說什麼呢,不知道,手機攥在手裡,鍵盤彈出來,詞句反復琢磨。她總不能說,“嗨,爸,我是曉魯。”或者“爸爸您好,我是您女兒”吧。

    蔣曉魯心裡在鬥爭,抱著手機在猶豫,她反反復復看那張照片,那個頭像,屏幕關上又打開,這樣糾結了幾次,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終於鼓起勇氣想主動發一條消息過去時候,對方打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話。

    還保留著老一輩人的說話習慣。

    “曉魯你好!我是蔣懷。

    一晃二十年未見,很想你。之前一直都有你的電話號碼,怕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不敢打擾,或者不知道該怎樣和你說話,近日手機壞了,買了一部新的,賣手機的小伙子幫我安裝了這個軟件,時下很多人在弄,我身邊的朋友也說我落伍,試著學一學,無意中發現了你的名字,可能很冒昧,在這裡和你說一聲抱歉。

    剛才看了一下你的照片,不敢認了,也很吃驚,曉魯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聽說你在北京念了一所很不錯的大學,現在應該畢業參加工作了吧?或者還在讀研究生,不管怎樣,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工作,好好學習,遇到困難不要低頭,有時間多關心一下你的媽媽,這麼多年,她很不容易。

    你和你母親走後的第三年,我再婚了,和你趙阿姨一路扶持,年齡大了,總是想身邊能有個伴,希望你能理解,家裡原來住的老房子拆遷了,我現在搬到了單位建的職工福利小區,哦對了,我今年五十九歲,還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工作不是很忙,最近青島下了很大的雨,每年這個季節都是這樣,不知道北京天氣如何,你注意加衣,不要感冒。這些年家鄉建設的很不錯,多開了兩個港口,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讓我抱著你去看軍艦,看大船,如果有機會你能回來的話,一定通知我,我帶你去看。

    前幾日家裡掃除,收拾出很多舊影集,多是你小時候的照片,翻看兩頁心裡很傷感,實想知道你的近況,啰嗦了很多,知道你過的好我很放心,不多打擾了,如果生活或經濟上有困難,也及時同我說。深感與你分別多年,未能擔起做父親的責任,萬分愧疚,勿念。但我想血緣總是不會變的。允許我這樣落款,勿念,都好。

    爸爸蔣懷。”

    短短幾百個字,蔣曉魯一字一句讀完,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眼淚成串成串的往下淌,模糊了眼睛,模糊了屏幕。

    待哭完,她揉揉眼睛,縮在被窩裡緩慢回復。

    “我很好,您也保重。”

    收到蔣曉魯回復的蔣懷激動萬分,低頭拿著手機端詳許久。

    再普通不過的居民住宅樓裡,身後妻子在一件一件晾著洗好的衣服:“你干什麼呢?坐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蔣懷反復看著女兒回給自己的字:“我在和曉魯聯系。”

    妻子一滯,試探著問:“你跟她說你的病了?”

    “沒說,說這干什麼。”蔣懷溫厚笑一笑:“很多年沒見面了,看見她小時候照片,怪想的。”

    “想有什麼用。”妻子語氣中不難聽出嘲諷:“你前些年去北京,還不是連孩子的面都見不著,工作忙,學習忙,說白了就是不想跟你扯上關系,怕人家有你這麼個爹是恥辱,這些年她們娘倆在北京過的風調雨順,誰管你死活。你女兒知道有你這個爸爸,可沒念著你對她的一分好!”

    “行了!”蔣懷皺眉低喝:“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是曉魯不願意見我,是她媽媽壓根就沒告訴過她,她恨我,連著孩子也不願意讓我接觸,和曉魯有什麼關系?”

    妻子被喝住,委屈起來:“那……你得病也該讓她知道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麼辦?”

    “大夫不是說下周去復查嗎,也沒下診斷,好壞咱們自己擔著,本來我就沒盡到教養的責任,不能遇著事兒了就去給孩子添麻煩,你放心,將來我就是真有那一天也一定給你留個家讓你養老。”蔣懷見妻子心裡不忍,口氣緩和了很多。

    妻子啜泣著擦了擦眼淚,也下了決心似的:“行,你們父女倆的事我不摻和,只要你心裡過的去,我也想好了,你這病要能治,哪怕賣了這個房子傾家蕩產我也給你治。”

    女人蹣跚走進臥室,含淚喃喃:“好好一個家,你說怎麼就……”

    好好一個家,怎麼就散了呢。

    這句話蔣曉魯也曾經問過自己。

    從家鄉離開的那一天,她一路抹眼淚問媽媽,到底為什麼要跟爸爸分開,她媽媽拉著她胳膊,蹲下給她擦眼淚,擦了半天,只嘆氣說了一句:你爸生活作風有問題。

    那時候蔣曉魯知道什麼叫生活作風有問題啊,默默記住這幾個字,跟她媽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後來她跟李潮燦混熟了,也偷偷問過他。

    “潮燦,你知道什麼叫生活作風嗎?”

    李潮燦蹲在土堆上,橫了她一眼:“你從哪兒聽來的?”

    蔣曉魯撓撓臉,把粘在嘴唇上的頭發拂開:“我媽說的,她說我爸作風有問題,所以必須帶我走。”

    李潮燦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一般來說,生活作風就是指……哎呀,我就這麼跟你說吧,你爸肯定在外面又給你找了個媽。”

    “兩個媽媽??”蔣曉魯吃驚。

    “對,所以你說你能接受你有兩個媽嗎?你媽肯定得帶著你走啊!”

    蔣曉魯想不明白:“我媽讓我管鄭叔叫爸,那我也有兩個爸爸啊!”

    “那不一樣!”李潮燦急了:“你管鄭叔叫爸是合法的,但是你爸給你找那個媽是不合法的!”

    蔣曉魯坐在小土堆上,嘟著小嘴,很認真:“這你讓我得好好想想。”

    李潮燦順著土坡打滑梯下去了,揚起一片灰塵:“你想吧,現在想不明白,以後你早晚能想明白。”

    蔣曉魯嗆的咳嗽兩聲,皺著小臉,開始冥思苦想。想到想到上初中,上高中,想到上大學,最後還是問了她媽。

    她媽當時正在縫枕套,沉默半天:“你也大了,按理說,我不該告訴你,好歹那也是你爸。”

    “你爸當年喜歡寫詩,你也知道他們搞文學的,那些個細膩感情多,不著邊際,我又是個講究踏實過日子的人,從一開始就有分歧。”

    “後來你要上小學,我忙著給你找學校,白天在外面一跑就是一整天,他可倒好,天天鑽進書房不聞不問,晚上我去給他收拾發現了一堆信件,密密麻麻寫的全都是傷感情詩。”

    一個已婚男人,跟報社離了婚的女同事天天信件往來,不乏安慰之語,這讓被生活瑣碎壓迫的杜蕙心徹底崩潰,兩人吵翻那天,還在爭辯誰對誰錯。

    蔣懷摔杯:“我那是在和別人用文字對話,用詩去溝通,這是工作!你看的那些都是她創作的稿件,讓我幫著審閱的!”

    杜蕙心哭泣:“我不管你們是不是精神溝通,蔣懷,我告訴你,我杜蕙心是個一心樸實為家的女人,我受不了你這樣天天心不在焉然後還想著別的女人!”

    蔣懷更加激烈:“我做事問心無愧!你愛受不受!”

    吵急了,杜蕙心去蔣懷當時所在的報社大鬧一通,砸他的工位,撒潑痛哭,那天正好有領導來視察,驚動了一大幫人,蔣懷臉上過不去,拳頭攥了又攥,終究忍住了那一巴掌。

    沒過幾天,蔣懷被報社開除,一個大男人,狼藉名聲在外,面子上過不去,心裡也有對杜蕙心的衝動惱怒,就和她離了婚。

    當時兩個人為了孩子跟在誰身邊還計較了一番。蔣懷是想把蔣曉魯帶在身邊的,可杜蕙心太倔,說什麼也不肯。

    他說,你把女兒給我,將來你再嫁,她也不是個累贅。

    她說,有你這麼個爹,我怕外人戳她脊梁骨,我女兒我生的,日子再苦我都不嫌她累贅。

    這一句話,徹底傷了蔣懷尊嚴,碎了夫妻感情。

    “現在想想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對,可是日子絕對不是一件事發酵而成的,我倆是真不是一路人,沒法在一起生活。他愛浪漫,愛精神世界,我愛踏實的,能摸得著的,觀念不一樣。”

    杜蕙心跟蔣曉魯說這句話的時候把線頭在針尾繞了一圈,打了個結,歡歡喜喜抖落著枕頭,仿佛在說,好了,你看我又完成一件大事。

    從那以後,蔣曉魯再沒問過母親關於她爸爸的任何消息。

    如今蔣懷忽然出現,給蔣曉魯造成了不小的衝擊,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她摸手機的次數明顯增多。

    總是有事沒事就打開微信看看老蔣的頭像,看看他的名字,然後再關掉,那感覺像是剛出世的小朋友忽然見到了新鮮事物,很茫然,總想看一看,再看一看。

    助手邵溪問她:“蔣姐,你最近在等消息啊?”

    “沒啊,我等什麼消息?”蔣曉魯端坐在桌前,笑眯眯。

    “建華基金啊?你不是一直在等那個客戶嗎?下半年糧餉全靠它了啊!!”

    蔣曉魯一拍腦門:“對。”匆匆忙忙在桌上翻出一本檔案夾:“我得再去跟李總確認一下,他說他今天上午來跟我簽合約的。”

    剛出門,走廊對面迎頭而來三個人。

    之前答應跟蔣曉魯簽合約的李總,許彬,還有大老板老何。

    許彬跟李總相談甚歡,一直在邊走邊聊,兩個人臉上都帶著微笑,蔣曉魯見狀心裡咯噔一下。

    深吸口氣,蔣曉魯大步上前主動去打招呼,面帶微笑:“李總——”

    “一直在等您,您昨天說好上午來簽合約的。”

    李總一愣,隨即哈哈笑開:“小蔣啊,對沒錯,我之前確實跟你說好的。”

    “但是這個這個,我剛在樓下碰見你們這位許經理,聊了兩句還蠻開心,他是搞本幣業務是吧?”李總是個上海人,說話帶著點口音。

    “他對銀行這一塊還蠻熟的,以前也在證劵公司干過,那我就干脆把建華這個項目也給他好了。”

    蔣曉魯笑容僵在臉上:“李總,建華這個我之前和您談了好長時間,也一直都在……”

    “那個小蔣。”老何適時打斷她,咳嗽一聲:“許彬是新人,你們倆誰拿這個生意都是咱們公司的榮譽,李總是咱們老客戶了,以後還要長期溝通的。”

    這是在暗裡提醒蔣曉魯,你們倆誰賺這筆錢公司既得利益不會變,在外人面前爭來爭去,是在丟我的人。

    蔣曉魯攥著筆的手白了又白,最後不動聲色把路讓開,微笑相送:“您慢走。”

    許彬路過她,又回過頭來。

    目光中帶著恨,帶著得意,帶著嘲笑。

    二十幾萬的托管費。這是蔣曉魯下半年最大的一樁生意,被許彬用這麼下作的招數撬走,蔣曉魯想殺人。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常佳發來短信:“你家往後走兩條街新開個酒吧,特干淨,去不去?”

    蔣曉魯積極響應:“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1:09

    第十二章

    常佳跟蔣曉魯之所以能成為朋友,其主要原因就是她不拖泥帶水能玩到一塊去的性格,干什麼就一句話,去就是去,不去就是不去,從來不膩歪。

    想法一拍即合,常佳又約了兩個關系還算不錯的姐妹,定在晚上八點。

    別看蔣曉魯平常上班規規矩矩的,可真要到玩兒的時候,瘋著呢。

    不是初來乍到的瘋,是她一混跡進去,就能感覺到那種純熟老道地瘋。

    睫毛膏得是防水的,回頭蹦跶出一身汗,妝花了太丟面兒,粉底也不能太厚,上層遮瑕霜看著順眼就行,要不然燈光一打,臉上一層灰,讓人笑話,口紅也得是大紅的,她嘴唇生的好看,飽滿豐潤地兩片,反復刷上顏色,性感又誘人。

    她跟常佳彼此摟著脖子,貼著腰,在人群裡晃啊晃啊的,兩個女人,一個穿著紅裙,露出修長白皙雙腿,裙擺在腿間擺動,讓人無限遐想。反觀另一個,白襯衫黑西褲,襯衣扣子開解到胸口,西褲卡在腰間,黑色寬大的褲腿下一雙細高跟,瀟灑中又透著那麼點嫵媚味兒。

    兩人偶爾趴在對方耳邊咬著話,親昵地摟著,讓人遐想連篇。

    這地方的老板應該很會玩情調,不搞紋著大花臂的DJ,不聽被放爛了的Lady Gaga,音響用的是和上海外灘六號一模一樣的L-acoustics,音樂是極具欲望氣息的Finger kadel。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伴隨著讓人臉紅心跳的節奏。

    常佳蹙眉,貼近蔣曉魯:“他真這麼干了?這不是斷你活路嗎!”

    蔣曉魯跟著音樂晃動,沉醉其中,滿不在乎:“沒那筆錢我也死不了。”

    就是——

    蔣曉魯三杯酒下肚,眼光迷離,又帶著點矯情的委屈樣:“我前幾天看見宋芃了。”

    完全不搭邊的兩句話,常佳聽懂了。

    宋芃對蔣曉魯干那檔子惡心事兒,別人不知道,她可一直記在心裡。

    蔣曉魯把頭蹭在常佳頸窩,睫毛動了動,蹭的人癢癢。看著可憐,可說出來的話卻惡狠狠的。

    “我恨她,真的,找機會我非報仇不可。”

    周圍男男女女在吹著口哨,常佳揪著她耳朵大聲喊:“你報仇?你能怎麼報?要真有那膽兒就不至於拖到現在了!再說都這歲數的人了就別當小學生了,趕緊把那事兒忘了吧。”

    蔣曉魯哼哼:“忘不了,我有心理陰影了!這輩子忘不了!”

    “我呸!”常佳掐著她腰,晃著她:“別老拿著那芝麻綠豆大的事兒惡心自己了,那放在當初,你是吃虧,放到現在你是占便宜了知道嗎?您當誰都能大白天脫褲子給你看哪?”

    蔣曉魯被咯咯逗笑,一仰頭,伴隨著酒吧亂晃的燈光晃出頸間到胸口的一大片細膩肌膚。

    恰逢音樂一個高潮——

    歐美氣息濃重的女聲發出長長呻吟喘息。

    常佳拍拍她,示意她先玩兒著:“我來電話了,去接一下啊。”

    “去吧。”

    蔣曉魯漫無目的在池子裡晃,黑發紅唇的女人,被酒精熏染,面帶陶醉笑意 ,釋放了工作壓力,像是賈寶玉誤入太虛幻境,全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目光流轉間帶著風流媚骨。

    忽然,她發現了目標。

    然後衝過去,興高采烈拉下那人的脖子。

    來人下意識攬住她的腰,眼中尚未看清她是誰——

    蔣曉魯笑開了,開心仰頭湊在那人耳邊:“你也來玩兒啊?”

    寧小誠皺眉,借燈光照一照,才看清楚是蔣曉魯。

    既是熟人,寧小誠也是個放得開的,自然就沒有推開的道理,手,一直搭在蔣曉魯腰上,溫軟在懷,任兩人貼在一起,他稍低頭,唇貼在蔣曉魯臉邊,又很有分寸留了幾釐米的距離,略高了些聲音說道:“朋友開的地方,過來看看。”

    蔣曉魯笑意更濃,往後拉開兩人距離,手也一直勾在小誠的脖子上。他和他說話得稍仰著頭,溫熱馨軟氣息混合著薄荷味道:“那一起啊。”

    寧小誠隨性被她拉著往裡走。

    身後吳井停好車進來,看見寧小誠被人拉走一臉茫然:“他人緣兒這麼好?現在這姑娘玩的也太開了。”

    酒吧老板宋方淮也是無辜:“我不認識。”

    宋方淮和寧小誠也是這兩年才結下的交情,之前有筆錢在他手裡打著“周轉”的名義存著,說是幫他救急,實則是看中他的賊眼幫著投進股市賺點利潤,一年期,日子到了,連本帶利收回來,宋方淮正好把這筆款子投進酒吧。

    他平常人不在這兒,跟著父母在外地很少回來,今天開業,自然要找寧小誠過來。

    寧小誠本來也不太愛來這些地方,亂哄哄的,以前年輕圖新鮮,這幾年膩歪夠了,你往那兒一坐,就看那一個個平常人模狗樣,三杯酒下肚跟照妖鏡似的原形畢露的臉,覺得很沒意思。

    可宋方淮請了,是要來坐一坐捧個場的。

    就是沒想到蔣曉魯也是這好湊熱鬧的人。

    常佳接了電話往回走,想去池子裡找蔣曉魯,眼睛看了一圈也沒找到人,一回頭,只見這小娘們兒摟個男人脖子,仰頭不知道說什麼。

    男人還挺配合,微笑,低頭,專注看著她。

    常佳吸氣,三兩步走過去,照蔣曉魯屁股狠狠一拍:“干什麼呢?”

    蔣曉魯嚇一跳,回頭,隨即笑開:“你回來了。”

    常佳和寧小誠對視一眼,寧小誠問:“你朋友?”

    “常佳,我最好的朋友。”蔣曉魯拉著常佳介紹,很驕傲:“外交高翻。”

    “哦——”寧小誠點點頭,也沒表現出多大的驚訝,熟稔問道:“學什麼的。”

    “葡萄牙。”常佳底氣甚足。

    寧小誠敷衍了一句:“人才。”

    常佳不甘示弱:“客氣。”

    一來一往,常佳覺得寧小誠有點眼熟,猛地想起來那天在海鮮館的事兒,指著他“哎”了一聲。

    “你不是那天——”

    蔣曉魯也感覺到常佳好像想起了什麼,啪地一下打掉她指著寧小誠的手,衝她眨了下眼睛。

    “是什麼?”寧小誠疑惑看著兩人。

    “嗨,我認錯了。”常佳反應極快,隨便拈了個借口:“感覺你長的特像我一個高中同學。”

    身後吳井雙手揣著褲兜,閑閑探過來:“聊得還挺熱乎?小誠,也不介紹介紹是誰。”

    “管是誰呢,能碰上就是給我面子。”宋方淮很高興:“來,反正都認識就一起坐吧。”

    宋方淮請人把蔣曉魯那桌並到之前裡頭留好的軟廂,六七個人湊在一起,是真把氣氛活躍起來了。

    常佳趁機和蔣曉魯低語:“老實交代,他是誰?”

    “誰?”蔣曉魯不敢直視常佳:“你說剛才那個穿藍衣服的?我也不認識。”

    “少來。”常佳銳利盯著她:“剛才跟你在一起那男的,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咱倆那天見過他?”

    一個大男人,被別人看見砸人家魚缸總是件糗事吧。蔣曉魯雖然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是潛意識裡不想讓寧小誠知道自己那天在場。

    這女人還挺維護人家的面子。常佳冷哼:“就你心眼好!”

    吳井一眼就瞄准了常佳,這姑娘個兒高,少說一米七五,短發,利索,襯衫塞進腰間,身段上佳。

    可也不能初來乍到就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吳井找借口玩游戲,游戲玩兒的一點也不走心,石頭剪子布,誰贏了誰問問題,不問隱私,就挑著刁鑽你不知道的問,答不上來?一杯酒灌死你。

    先期幾個大老爺們都讓著小姑娘,隨她們問,問什麼都裝不知道,話一出口,一個個面露難色,認慫認輸。

    空了兩個瓶子,吳井這廝有點酒精上頭,興奮起來,開始和常佳和蔣曉魯鬥智鬥勇。

    比如——

    吳井:“曹操為什麼姓曹?”

    常佳:“他爸爸姓曹。”

    “沒文化了吧,虧您還是高材生。”吳井抄起酒瓶子給常佳倒酒,給她普及知識:“曹操原本姓夏侯,他爺爺為了升官發財,把他爸過繼給了宮裡一個姓曹的大太監,大太監權勢滔天,凡是跟他沾邊的東西都得跟他一個姓,所以啊,他爹叫曹嵩,他叫曹操。”

    常佳認罰,可還是忿忿不平道:“你這是什麼鬼問題!”

    再來——

    吳井笑眯眯看著蔣曉魯:“妹妹,曹操為什麼叫曹操?”

    蔣曉魯拄著臉莫名其妙:“你干嘛總和曹操過不去啊?”

    “你就說你知不知道吧,剛才灌了我五杯。”吳井晃著手裡的伏特加,在蔣曉魯眼前轉了三轉:“我也不為難你。”

    蔣曉魯還算對三國挺有研究,她媽改嫁給老鄭以後,鄭和文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就是精裝版四大名著,其意為好好讀書,咱中國的文化不能丟。

    蔣曉魯那段時間等著上小學,性格內向又軟弱,每天把自己反鎖在小臥室裡面也不願意出去,沒事兒就趴在床上看書。

    她媽嫌她不懂事,訓她:“也不知道怎麼是這個蘑菇脾氣,大字不認識幾個天天躲在屋裡,吃飯也不動地方,你倒是出來啊!”

    蔣曉魯急了,趴在門口反駁道:“字兒不認識我會看圖!”

    就這一句話把鄭和文逗樂了,看出蔣曉魯骨子裡帶著點男孩性子,心生喜歡,隔天下班又弄來了一套三國的小人書。

    全都是帶畫兒的。

    送給她的時候還很慈祥:“慢慢看,好好看,看完了鄭叔再給你弄別的。”

    蔣曉魯就捧著這套小人書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看煩了,就拿張紙在上面畫猴子,畫張飛,畫李逵。

    無聊的時候連下面的注解都不放過。

    所以還頗為自信,清咳兩聲,答道:

    “操在古代有掌管權勢的意思,他家裡想讓他當官,將來帶兵打仗,所以叫曹操。”

    吳井神秘搖搖手指:“錯!”

    “啊?”蔣曉魯蹙眉,不服:“不可能。”

    一旁的寧小誠笑意漸深,低著頭不說話。

    吳井也學著蔣曉魯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道來:“曹操那當宦官的爺爺不能生育子嗣,生理有缺陷,這男人一旦生理上有問題心裡多少都有點變態,於是就把他家那幾口人的名字都改成了跟那事兒有關的。”

    “你看啊。”吳井滔滔不絕,誘導著大家伙:“曹操他爺爺叫什麼?”

    吳井拿起蔣曉魯一只手,在她手心裡寫了一個“疼”字,又問,“他爸爸呢?”

    “曹嵩。”

    蔣曉魯已經明白吳井想干什麼了。

    話未等說完,蔣曉魯猛地合上掌心,憋紅了臉。

    一個意味深長的歷史笑話,在座幾位已經樂出了聲兒,吳井依舊漾著笑:“你看你急什麼,我說這都是有科學依據,正了八經書裡記載的。”

    蔣曉魯更加不忿:“你這是歪曲歷史!”

    “行了行了。”寧小誠這時打斷吳井,從座位中傾身把蔣曉魯的手從吳井手心兒裡拉出來,解圍道:“把你那一肚子流氓歷史收起來吧,別看見姑娘就恨不得把初中看那點雜書全抖落了。”

    吳井得意:“少裝,論當流氓你是祖宗,我這點兒東西都是跟您學的。”

    “來吧妹妹,願賭服輸。”吆喝著把酒杯倒滿,吳井給蔣曉魯勸酒:“剛才哄著你們開心,好歹你也意思一杯。”

    蔣曉魯很大方的喝了一杯,依然執著和吳井掰扯。

    “你知道石景山為什麼叫石景山嗎?”

    “因為有山唄。”

    “錯,因為當年唐僧取經被那王八甩進水裡濕了經文,他們在那兒晾過經書,濕經濕經,就是這麼來的。”

    寧小誠坐在旁邊寬容笑笑,就聽,也不搭腔。

    幾個人天南地北什麼不著邊際就侃什麼,最後吳井問:“咱倆說了這麼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路數。”

    蔣曉魯拄著腮幫子,扭頭瞅著吳井,半天才答:“幫人理財的。”

    這速度,顯然是喝多了腦子有點木,還沒反應過來。

    “喲,現在這行不好干吧?”吳井很感興趣,和蔣曉魯攀談起來:“都是各大銀行放貸指著錢能生錢填利息的,現在真手裡有點存款的誰敢放你們那兒投資。”

    真有大手筆的,人家早在十年前就炒房產了,靠拆遷在家躺著數錢。現在干金融還能發家的,吳井嘴一努,指寧小誠的方向偷著跟蔣曉魯說:“甜頭都讓這些王八蛋嘗了。”

    “你這一年,能撈個二三十萬都算多。”

    吳井的話說到蔣曉魯心坎兒裡去了,聯想到本來下半年的肥肉讓別人吃了,蔣曉魯悲從中來,也不知道是碰了她哪根神經,她傻了吧幾地坐在那兒不動了。

    “哎。”吳井還跟哥們似的摟著蔣曉魯,想趁她犯呆的時候多套兩句話,在她旁邊低語道:“你告訴我你那好姐們是干什麼的?給透露點兒。”

    寧小誠在旁邊聽,邊聽邊抽煙打發時間,吳井油嘴滑舌看著不學無術,實際上鬼心思多著,前面跟蔣曉魯鋪墊那麼多純屬廢話,這才鋪到正題上。

    誰知。

    這話問完,蔣曉魯眼淚竟然唰地一下,兩顆金豆豆直眉楞眼就掉下來了。

    吳井嚇壞了,怕擔責任,趕緊躥起來喊:“小誠!小誠!““趕緊看看你弄來這姑娘,別喝出什麼毛病了吧?”

    寧小誠一皺眉,聞聲把煙頭趕緊在煙灰缸裡滅了。

    把蔣曉魯的臉往自己這邊一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1:22

   第十三章

    有的人借著酒勁兒撒潑耍渾說胡話,有的人趁著酒勁兒干些猥瑣不齒之事,這是酒品下等的。

    有的人喝多了就安安靜靜躲在角落裡睡覺,不吵也不鬧,這算酒品好的。

    還有的喝多了忽然就掉金豆豆,先是無聲無息哭,最後哭的像要背過氣兒似的,這是大家伙從來沒見過的。

    蔣曉魯就像戲台子上喪夫失子的大青衣,哭起來驚天動地,勸也勸不住,好像就等那酒勁兒散了,戲台上的銅鑼敲了,她才收場。

    常佳拍著她哄,像哄孩子,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好了好了好了。”

    寧小誠用紙巾擦著手,探究地問:“她這是怎麼了?”

    “以前也有這毛病?”

    常佳對吳井怒目:“你剛才跟她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啊……”吳井也懵了:“就聊了聊她工作。”

    “你聊她工作干什麼?顯擺你懂得多啊?”常佳用紙巾給蔣曉魯擦著鼻涕,捎帶著怕她妝花了難堪,連帶著口紅都給蹭干淨了:“她這是心裡憋屈,借題發揮。”

    “她前男友今天剛把她手裡一個大活兒搶走,損失了不少錢,丟錢倒是其次,就是這事兒挺讓人窩火的。”

    “那這活兒也太大了。”有人看著寧小誠衣裳一大片濕,開著玩笑:“眼淚忒多了些。”

    至於淌眼淚——

    常佳頓了頓,猜測道:“她以前得過角膜基質炎,怕煙熏怕強光,可能這地方刺激的,有時候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幾個大男人手裡夾著煙,聽見常佳這麼說,紛紛找地方把煙頭掐了。

    吳井覺得這事兒有點邪乎,將信將疑:“你是她媽你知道的那麼清楚?”

    常佳看了吳井一眼,冷笑:“就怕她媽知道的都沒我清楚。”

    “行了。”常佳把蔣曉魯拾掇好,將她從懷裡推開,直接推給寧小誠,朝她吹了聲口哨:“你認識她我可把她交給你了,都這個時間給她送哪兒都不合適,我也喝酒了,沒法開車。”

    “這麼相信我?”寧小誠詫異反問。

    “這一圈兒人裡屬你長的面善。”常佳微笑拎起自己的包:“不是鄰居嗎,我也不怕你干壞事跑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幫著照顧照顧,讓她睡一覺,酒醒了自己就能回家了,特好伺候。”

    常佳還真是個狠心人,說完真就轉身走了。

    吳井看了這邊一眼,又看了常佳一眼,大步跟上去:“哎——你等等——”

    剩下幾個面面相覷,宋方淮問:“怎麼辦啊?”

    大半夜的,總不能帶個不省人事的姑娘去開房間啊。

    寧小誠嘆了口氣,站起來:“你這兒有睡覺的地方嗎?”

    宋方淮很貼心:“你問她睡,還是你倆睡?”

    “她。”

    宋方淮往樓上一指:“剛收拾出來的,閣樓。”

    寧小誠彎腰把人打橫弄起來,手不忘壓著她裙子的下擺:“哪兒上樓?”

    “直走左拐。”

    走了兩步,寧小誠低頭緩了緩,有點不耐煩。

    回頭。

    宋方淮問:“還干嘛啊?”

    他一抬下巴,示意沙發:“她那包兒,還有鞋。”

    宋方淮把沙發的Chanel往脖子上一挎,拎著一只高跟鞋跟在後頭:“走走走!”

    閣樓是新裝修的,有洗手間,沒床,地上放了個很大的床墊子,鋪的很軟,就是剛裝修完還有點油漆味兒。

    寧小誠把蔣曉魯扔在上面,隨手扯過被子給她蒙上。

    宋方淮去關窗:“樓上風大,別再給姑奶奶吹中風了回頭賴上我。”

    “小誠,你在哪兒認識這麼個祖宗?”

    寧小誠垂眼看著睡得踏實的蔣曉魯,無可奈何。

    鄰居?哪個鄰居這能作?朋友,也沒見哪個朋友敢摟著寧小誠哭成那樣。

    “你都說了是祖宗,就甭管我哪兒認的了。”寧小誠望著蔣曉魯,舔了舔嘴角:“誰知道哪個廟裡跟出來的。”

    宋方淮輕笑,小誠也笑,笑夠了,倆人關好門下樓。

    宋方淮還在八卦:“讓她一個人睡你放心?”

    小誠懶懶地,雙手抄在褲兜:“有什麼不放心的。”

    “要不……你也上去吧,跟我就不用藏著了,那大姐敢把她這麼交給你,關系不一般啊。”宋方淮用胳膊肘輕輕碰了寧小誠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嗨,不是你想的那關系。”

    “真不是?”

    小誠搖頭,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真不是。”

    眼看凌晨兩三點鐘了。

    寧小誠也不敢走遠,趁宋方淮沒在,去吧台把今天晚上的賬結了,一個人把車開到個沒人的地方,將座椅放平,在裡頭眯了幾個小時。

    躺在車裡的時候他還在想呢,以前對蔣曉魯這姑娘的印像也就僅限於莽撞。說話辦事兒有點風風火火的,但是也很爽朗,有什麼說什麼,今天見了才知道,凡是女人啊。

    就沒有不作的。

    ……

    宋方淮把昨天的流水核算完,從酒吧出來,背著手在湖邊看景。

    寧小誠從他身後踱步過來,宋方淮回頭問:“還沒醒啊?”

    “沒有。”湖裡有兩只野鴨子,屁股上長了兩根鮮艷紅毛,很少見。

    寧小誠看著挺有趣。

    天氣暖了,這個時候很多人家晚上吃了飯,都喜歡出來遛彎,還有懂樂器的老人在湖邊拉弦取樂。

    小誠喜歡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人多,每個人身上都透著舒適懶散的氣息,好像這日子就該這麼過。

    湖邊悠揚二胡聲一響,宋方淮眯起眼。

    “看什麼呢?”小誠順著方向看過去。

    宋方淮壞笑,毫不掩飾:“看一姑娘。”

    他拿出煙盒,抽出一根遞給寧小誠,自己眯眼點著了,嘆氣:“這年頭,會拉二胡的姑娘可不多了。”

    這話一出口,寧小誠就聽明白了。

    “怎麼著,動心了?”

    “呸,我是敬佩,是欣賞。”宋方淮直勾勾盯著人家不放:“你說,她明天還來嗎?”

    說話間,湖邊拉二胡的姑娘站起來,要走。

    小誠眯眼看了看,好像在確認,然後點點頭:“來。”

    宋方淮睨了他一眼,笑諷:“說的跟您親閨女似的。”

    寧小誠笑一笑,一招手,朝那邊喊道:“二朵兒!!!”

    ……

    蔣曉魯這一覺睡得好長好長,一直睡到下午六點。

    咕噥著翻個身,慢吞吞睜開眼睛,先是反應了一會兒:我是誰,我在哪兒,我現在在干什麼。

    想清楚了,騰地一下坐起來。

    完全陌生的環境,小閣樓,落地大床墊子,地上扔著她的包和鞋,蔣曉魯心髒跳的猛快,趕緊掀開被子看了看。

    酒是喝多了,但不至於喝斷片兒,仔細回憶了一下昨天的事情還是能記起個七七八八。

    一聲嘆息。

    這回人可丟大了。

    把包從地上撈起來,蔣曉魯還挺有邏輯,先坐在床上給常佳打了個電話。這邊常佳正在加班,手機在一堆A4紙裡嗡嗡震動,她低頭寫了一會兒,才摸出手機接起來。

    “喂?”

    “你在哪兒呢?”蔣曉魯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著急了:“我昨天——”

    “還有臉提昨天啊?”常佳低聲堵住蔣曉魯的話,捂著話筒快步往外走:“昨天你喝多了,都下半夜了我也不知道把你往哪兒送,就托付給你認識那人了。”

    “酒醒了?”

    “醒了。”樓下有挪桌子的動靜,蔣曉魯從床墊子上爬起來,光著腳湊到窗邊往樓下看。

    寧小誠一個人正背對著她在湖邊站著,不知道看什麼。

    “我還在這酒吧呢。”她很為難:“怎麼辦呀。”

    “什麼怎麼辦?”常佳站在單位外頭的走廊上,說話聲音很輕:“酒醒了就趕緊收拾收拾回家唄,別給人添麻煩。”

    “行了我不跟你說了,正加班呢,改天聊。”

    蔣曉魯掛了電話,掙扎幾秒,踮腳把窗戶推開,趴在上面清脆呼喚:“小誠哥!”

    寧小誠正低頭從兜裡摸出煙來銜在唇間,聞聲抬頭。

    蔣曉魯朝他明艷純淨的笑,露出一排潔白貝齒。

    小誠把煙從唇間拿下來,收回煙盒,朝她一擺手:“下來。”

    像是自然而然地,誰都不提昨天的事兒。

    蔣曉魯關上窗戶,聽話下樓。

    下樓之前,蔣曉魯借宋方淮的洗手間收拾了一下,把床鋪好。

    牙具和香皂都是一次性的,用溫水把臉上的妝卸掉,刷了個牙,她又用涼水衝了衝眼睛,洗手間的毛巾掛在架子上,蔣曉魯一頓,覺得直接拿來用不太禮貌,於是便尋了紙巾把臉擦干了。

    提著一包兒垃圾下樓,出來時,蔣曉魯順手扔在門口垃圾箱裡。

    將沉的暮色中,她素顏,一頭烏黑微卷的長發被風一吹,沒有細心打理,亂蓬蓬的。

    寧小誠站在不遠處等她,有點疲憊。

    以前見過蔣曉魯幾次,她始終濃妝示人,如今冷不丁這麼一看,能看出些她小時候的模樣。

    她皮膚白,濃眉大眼,長相大氣,蹙眉時會不自覺微張著唇,露出嬌憨態,不失可愛。

    待她近了些。

    寧小誠轉過身,兩人極有默契地往前走。

    “醒了?”

    “醒了。”蔣曉魯抓抓頭發,不安道:“小誠哥,我昨天喝多了,給你添麻煩了吧?”

    寧小誠悠悠地,也沒說別的:“那為什麼要喝多呢?酒可不是個好東西。”

    蔣曉魯感覺到寧小誠隱含不悅,快步趕上他,想解釋:“我最近點兒特背,前男友跟我搞到一家公司來了,之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他為了報仇撬走我一單托管業務,本來之前是談好的,下半年指著它提成呢。”

    寧小誠點點頭,隨口問道:“誰搶你的生意?哪個項目,哪只基金?”

    蔣曉魯忽地想起寧小誠是混這行的祖宗,她怕他多想,於是閉口不答。

    她不說,寧小誠也懶得問,倆人一前一後往家走。動作倒是出奇一致,都跟個祖宗巡街似的背著手。

    街上都是晚飯過後出來遛彎兒的老百姓,有一家三口,有情侶,有老夫妻,都一對一對的,路窄,有人接踵擦過蔣曉魯的肩膀,不輕不重,曉魯走著走著,忽然停在原地。

    “小誠哥。”

    寧小誠站在她稍遠的地方,回頭:“又怎麼了?走啊,我送你回家。”

    蔣曉魯直率央求道:“你拉著我的手走唄,咱倆這樣,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小誠失笑,沒想到她還是個矯情貨。

    他一伸手,她小跑過去把手塞進他手心兒裡,這就算牽到了一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1:33

    第十四章
   
    話說寧小誠也有年頭沒牽著姑娘手壓大馬路了,要往前倒騰,還得是他高中那時候。

    倆人手拉著手往家走,像是一起過馬路的小朋友,心無旁騖,純粹是身邊多個伴兒多雙眼睛。

    想起眼睛,寧小誠挺好奇:“你眼睛怎麼了?”

    “昨天聽你那朋友說,好像有炎症。”

    “啊。”蔣曉魯討厭常佳大嘴巴,怎麼好端端跟別人說這個:“挺小的時候跟我們院潮燦一塊玩兒,不小心杵著了,一開始感覺不舒服也沒敢跟我媽說,拖了幾天在學校發現看不清黑板,去醫院才知道感染耽擱了。”

    “治好以後落點炎症,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已經很少犯了。”

    那時候李潮燦正處於對人生有“十萬個為什麼”的階段,對於任何問題都有著謎一樣的好知欲。

    而傻了吧幾的幼年蔣曉魯,就是他解惑的最好對像。

    比如在看“十萬個為什麼”中人體科學那一章的時候,李潮燦問:“曉魯,你知道為什麼別人你一打你,你下意識會閉上眼睛嗎?”

    蔣曉魯搖搖頭,很誠實:“我媽打我的時候我從來不閉眼睛。”

    李潮燦不信:“不可能,我媽每次一舉巴掌我都把眼睛閉的死死的。”

    書上說,這是人體本能的一種抗激反應。

    假設一個人的手在即將貼近你的臉,或者眼睛的時候,這個動作被放慢,你仔細感受,就能感覺到汗毛炸起,眼球漲凸,很細微,但是一定有。

    蔣曉魯聽不懂,干脆不說話。

    李潮燦較真,拍拍屁股站起來:“你不信咱倆就試試。”

    他把髒爪子舉起來,離蔣曉魯的臉近了些,蔣曉魯瞪眼看著他,無動於衷。小小男子漢的權威不容反駁,李潮燦緊張舔舔嘴唇,想猛地舉起巴掌唬她一下,誰知道蔣曉魯鼻子癢癢,忽然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噴嚏。

    身體不受控制往前一傾,正好眼睛戳在李潮燦的手指頭上。

    當時蔣曉魯就哭了,李潮燦也慌了,哭了半天,李潮燦才好說歹說把她勸回了家。當晚蔣曉魯眼睛就癢癢啊,不停地揉,第二天她媽看她還很驚訝:“眼珠怎麼那麼紅?”

    蔣曉魯害怕自己跟李潮燦玩兒被她媽知道,不敢說。拖了兩天,蔣曉魯在課堂上忽然哭了,老師過來問她怎麼回事兒,蔣曉魯小可憐包兒哭的抽抽噎噎,說自己瞎了,看不見東西了。

    急急忙忙送到醫院,驚動了父母,經檢查才知道是外力傷害造成細菌感染,因為治療不及時可能以後會落下炎症。

    杜蕙心當時還懷著孕,挺著大肚子問大夫:“以後……能不能就瞎了?”

    大夫往蔣曉魯臉上貼紗布,快言快語:“那倒不至於,就是以後得多注意保護了。”

    當時李潮燦的媽媽在醫院當護士長,聽到消息趕來關懷,李潮燦惹的禍再也瞞不住,回家遭到一頓男女混合雙打。

    她媽媽心有余悸:“如果人家曉魯瞎了,看不見了,你說你怎麼辦?”

    李潮燦抱著桌子腿兒一臉英勇就義的範兒:“瞎了我娶她!!”

    “你想的美!!!”李潮燦爸爸氣的跳腳,頭發立起來。

    童年一句戲言,誰也沒當真,李潮燦的媽媽那段時間很愧疚,總做一些好吃的親自上門來哄,蔣曉魯捧著排骨啃得滿臉醬汁,很快就把李潮燦的惡行忘在腦後。不久,蔣曉魯眼睛好了,拆了藥膏,李家少了一大塊心病。

    蔣曉魯這後遺症,也從來沒跟別人說起過。

    聽完,寧小誠思索起來:“潮燦?我怎麼沒印像了。”

    蔣曉魯說:“李潮燦,原來兒童醫院護士長陳阿姨的兒子。”

    “哦。”想起來了,寧小誠點頭:“以前在榆林當水兵那李潮燦,現在回來了?干什麼呢?”

    寧小誠說話的時候態度也很平和,但不知怎麼,蔣曉魯就是感覺到他有一股輕視。

    好像壓根也沒瞧上,也不值當記在心裡。

    “現在在南區派出所當警察。”蔣曉魯很維護李潮燦,刻意沒說片警兩個字。

    寧小誠聽出她話中不高興態度,微微笑了一下。

    看起來兩個人關系還真不錯。

    他送她到家門口,站在馬路對面,兩個人一直拉著的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松開了。

    “回家吧。”

    蔣曉魯推開側面的鐵門,回頭跟他揮手:“小誠哥再見。”

    紅色裙擺在晚風中蕩漾,年輕的姑娘有著窈窕的身姿和一雙修長白皙的腿,在沙沙作響的樹葉兒中,蔣曉魯漸漸走遠。

    寧小誠在原地看著,口袋裡手機鈴聲大作。

    他接起來,臉上愉悅笑容尚未消失,電話那端劈頭蓋臉就是沈斯亮一通京罵。

    “我他媽是挖了你家祖墳你干這缺德事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1:54

    第十五章

    寧小誠把沈斯亮給得罪了。

    且事情十分撓頭,連從小一塊長大的開襠褲情誼也不管用,一個多月關系也沒緩和。

    起因是寧小誠那天把沈斯亮鐘情的姑娘介紹給了宋方淮,且在宋方淮的窮追猛打下倆人湊到了一起,傳聞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雖然沈斯亮跟人家姑娘已經分開了幾年,可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人已經沒什麼關系了,可你碰一下,都等於戳著沈斯亮心口。

    武楊從中調和:“你看咱打小兒穿開襠褲……”

    “四歲還穿開襠褲耍流氓的那是你。”沈斯亮混不吝打斷,誰的面子也不給:“我打娘胎裡就沒穿過那玩意兒。”

    武楊梗著脖子,磕磕巴巴反駁:“我四歲!四歲穿開襠褲那是我起熱痱子了!屁股捂著怕爛!”

    戳到童年傷心事,武楊也擺擺手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他嘴裡念叨著,沈斯亮這廝絕情起來太害人,不僅傷及敵方,還容易殃及池魚。

    這天,寧小誠正在推拿。

    坐在簡陋干淨的小屋裡,被王瘸子一只手墊著脖子,手指按住一個穴位往下探了兩寸。

    疼的人直吸氣:“對,就這兒——”

    王瘸子是個推拿師傅,盲人,在南城一棟老居民樓裡掛招牌,人精瘦,腦門大,常年穿著白大褂帶墨鏡,推拿的手藝是祖傳的。

    “這兒?”

    寧小誠皺眉:“這兩天可能看電腦時間長了些——”

    王瘸子嘆了聲氣,大掌開始使力:“這頸椎擱到現在也成了富貴病,我一上午接了仨,小孩兒天天趴桌子上學習,小姑娘天天低頭玩兒手機,說白了,都是日子太好滋潤出來的。”

    “像我們以前下鄉當知青天天干活,勤快著呢,哪兒有這病。”

    話音沒落,輕微哢嚓一聲,頸椎就被正了位。

    王瘸子拿走墊手的白毛巾,窸窸窣窣拾掇起來:“好嘞。”

    寧小誠站起來,從錢夾拿出張一百的:“老規矩,給您放盒裡了。”

    “您受累。”王瘸子道了謝,和善相送:“這兩天少開車,您啊,能勤快走著就多走兩步。”

    “行。”小誠擰開門鎖,剛要走,褲兜裡的手機震了兩下。

    摸出來一看。

    “下午開會,軍裝在家,門口衣架上掛著。”

    發信人言簡意賅,這口氣乍一聽,像使喚自己小媳婦似的。小誠咒罵,罵完沒轍,只能認命掏出車鑰匙折回去。

    寧小誠去沈斯亮家拿了他軍裝,大中午頂著太陽又送到他單位門口。

    沈斯亮從辦公大樓裡出來,領帶別在襯衫裡,袖子卷著,叼著煙,接了衣服一句話不說轉頭就走。

    “哎哎。”身後寧小誠在車裡叫他:“我一天日理萬機好賴大老遠去你家給取一趟,你就打個出租車還得跟人家師傅留個話兒吧。”

    不領情不道謝的。

    小誠比沈斯亮大幾歲,他是小孩脾氣,他總得拉下面子來緩和關系。

    沈斯亮衣服搭在肩膀上,吊兒郎當回頭,傾身:“你日理萬機?你一天日理萬機忙著給人家牽線當紅娘哪?一大老爺們天天干保媒拉纖的活兒,婦聯沒讓你去當個官兒真屈才!”

    寧小誠坐在車裡笑,笑夠了就下車搭著他肩膀,掏心掏肺:“我把霍皙介紹給宋方淮的時候也沒想倆人真看對眼兒了。”

    “滾!”沈斯亮擰著眉,一只手煩躁松了松領扣兒。

    自己的媳婦自己追,跟別人摻不摻和沒關系,要是倆人有情,別管旁人怎麼搗亂,要是沒情,就算十個八個的幫你撮合都沒用。

    沈斯亮也不是真因為寧小誠牽的這條紅線窩火,最近事兒多,工作生活應接不暇,女朋友被別人撬走,今天又接到消息說他最好的大學同學在南京去世了,他心裡堵。

    兩個人靠在小誠車上,趁短暫午休時間低低交談。

    “小偉走了。”

    在小誠意料之中:“什麼時候?”

    “上周,晚上南京幾個同學送他父母回來,說他臨走留了幾句話給我。”沈斯亮無意識摩挲著手裡的軍裝,心裡萬般惆悵:“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

    前些年還一塊上學一塊聚會的人,與自己同齡大,轉眼人就躺在醫院太平間裡,對誰都是個打擊。

    還能怎麼勸?

    小誠感傷,鄭重搭了搭沈斯亮肩膀:“還是管好自己吧,老了,興許還能比別人多活兩年。”

    “你下午什麼事兒要衣服要的這麼著急。”

    沈斯亮扒了扒頭發:“研究所來了幾個軍工專家作交流委培會。”

    沈斯亮單位分管外事,軍工信息保密是重中之重。

    “那你趕緊回吧。”這地方扎眼,不能多留,寧小誠欲走:“我回了,有事你給我打電話。”

    前幾天恨得牙癢癢,真走了,沈斯亮還很關心他:“你最近忙什麼呢?”

    “沒忙什麼。”寧小誠納悶他怎麼這麼問,坐在車裡:“我一天你還不知道,游手好閑唄,就是革命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這話說的確實沒錯。

    寧小誠這人除了對自己的事兒不上心,什麼熱鬧都愛看一看,管一管。

    比如,前幾天他就順手幫了蔣曉魯一把。

    也是巧合,那天有個高級培訓班聚會,都是同行裡混出點名頭的人,聚在一起吃飯聊天,有人提出一個公路建設項目,席間聊了兩句。

    “建華那個項目臨著京秦高速,工程大,你看准了往裡投說不好真能有收益,前幾天有人托我幫著找名頭放進去,都是各大信托拉生意的,我就答應了一個。”

    寧小誠一瞬間,鬼使神差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蔣曉魯了。

    他彈了彈煙灰,問:“你答應那人是哪家的?”

    對方很驚奇,沒想到寧小誠一個清心寡欲似的人也對這個感興趣:“韋達,他們一個業務經理的,上海老板,一次放了六百多萬,我也不願意,人求人托到我這兒了。怎麼?你也想試試水?”

    還真問著了。

    寧小誠叼著煙頭:“我也是瞎問,叫什麼啊,我跟他們老板還有點交情,萬一熟人呢。”

    對方呦了一聲,思索起來:“叫什麼還真想不起來了,挺年輕,姓許。”

    小誠點點頭,沒再問。

    聚會結束以後沒幾天,韋達老何約他一起打球,無意間想起,寧小誠拎著球杆就多了句嘴:“你們那兒是不是有個業務經理叫許彬。”

    老何一聽,把杆交給身後球童,快步跟上去:“是,怎麼了?”

    寧小誠換杆,瞄准球洞,眼神專注:“辦事兒不太講究,你們信托公司把業務委托給非金融機構放高利貸,然後自己收利息,什麼好處都讓他得著了。”

    球精准入洞,寧小誠回頭:“別給你惹上什麼麻煩。”

    老何是個人精,這要是還聽不出什麼意思就白混了,不管是寧小誠跟許彬的私人恩怨也好,還是他真是為了自己給提了個醒也罷,總之回去以後,就馬上讓老周撤了許彬的業務,重新把工作交接給了蔣曉魯。

    結果風頭正盛,遇上證監會嚴查行業內違規操作現像,派人下來一家一家查,許彬之前在老東家就有不良操作記錄,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被寫檢舉信揭發,直接就被帶走調查了。

    被帶走那天,韋達三部的人全都探頭出來看。

    蔣曉魯是個好湊熱鬧的,趴在玻璃上,看著許彬收拾桌子心裡直鼓掌。

    他腳上的皮鞋和西裝全都是這個月新買的,蔣曉魯個跟錢親的祖宗,每次看見他心裡都在不甘咆哮,你這些東西本來都是我的!我的!

    可是看他被帶走,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兒。

    她趴在玻璃上,一直看到許彬身影消失不見,站在窗外的老周用手指敲了敲提醒她,蔣曉魯嚇了一跳,趕緊拉好百葉窗回去干活。

    這件事蔣曉魯高興了好幾天,全當老天開眼看不過去,在暗中幫了她一把。可高興勁兒過了,緊接著又是一個晴天霹靂。

    她下班回家,小區門前聚集了幾十個人,全都圍著帶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蔣曉魯停好車,以為是社區組織的什麼業主大會,她一個租戶,也沒在意。

    剛拎包下來,居委會趙大媽笑盈盈走過來了:“你是這棟樓三單元的租戶吧?”

    “對。”蔣曉魯茫然:“您有事兒嗎?”

    大媽喜上眉梢:“正好,找時間趕緊通知房東,咱們這片要拆遷了,下周動工,開放商要跟住戶談協議呢!”

    這房子早在租給蔣曉魯的時候房東就說的很明白,閑著也是閑著,遲早要拆遷,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突然。

    “行,我知道了,一會兒回去我就聯系房東。”

    樓下鄰居還說呢:“曉魯啊,真是糟蹋了你上回給我家刷那麼好的漆,沒想到咱們這兒這麼快就拆遷了。”

    客套話,嘴上這麼說,實則心裡高興著呢,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誰不想換上一套寬敞明亮的大房子。

    一群老住戶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遠處有幾個人喊道:“趙主任,您那邊怎麼樣了?”

    蔣曉魯聞聲望去,喊話的是個女人,白色文件被她卷成一個卷兒攥在手裡,背著手,頗有些領導架勢,看著歲數也不大。

    趙大媽一揮手,十分響應:“小宋啊!都完成了,我們這邊幾棟樓的都通知到了。”

    “那就好。”女人一臉嚴肅,官腔十足:“那我們接下來就要積極配合組織拆遷活動了,這也是政府城建的重點工程之一,為了給我們營造一個更好的居住環境,有什麼困難也可以隨時來和我們拆遷辦反映,開發商呢,也會盡自己最大努力達到各位滿意。”

    宋芃微笑說道。

    “至於一些外來租戶——”她眼睛瞥向蔣曉魯,“也請多多配合,房租問題及時和房東協商,不要因為這個給拆遷工作添麻煩。”

    各樓各戶解散。

    宋芃幾步上前,熱絡走向蔣曉魯,像變了個人似的親昵:“曉魯,你怎麼住在這兒呀!”

    好像是說,你怎麼能住在這兒呢。

    蔣曉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嗨,這兒方便,離公司還近,哪兒不一樣住。”

    “這可真巧。”宋芃拉著她的手:“正好這次拆遷是我負責和開發商對接,我跟你說這次是個大工程,不僅這邊房子要拆,還有咱家樓後那一排老樓也要拆。”

    “現在想想還挺舍不得,以前咱們小時候放了學沒地方去,總往那排平房裡鑽著捉迷藏……”說著說著,宋芃臉上的笑漸漸斂了,神色發僵。

    可蔣曉魯微笑的真誠,仿佛壓根沒聽見似的:“可不是,說拆就拆了。其實拆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她抽出自己被宋芃握著的手:“芃芃姐,你先忙著,我得上樓聯系房東了。”

    宋芃不太自在:“哎,那你趕緊走吧,咱們改天聊。”

    宋芃別看是個女孩,可有一把蠻力氣,攥著蔣曉魯的時候手上不自覺就會給人捏出個紅印子來。

    蔣曉魯背對著宋芃,輕輕揉著手,眉眼間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

    揉著揉著,她忽然沒頭沒腦想起了寧小誠。

    他拉著自己,在大街上走。

    手掌干燥溫厚,沒有濕膩膩的汗珠,就那麼牽著她,實實在在地牽著你,像怕你走丟了。

    上了樓,開門,鑰匙怎麼也開不開,回頭一看門牌號,蔣曉魯猛啐自己。

    呸!還發春呢!都走錯樓層啦!!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2:09

    第十六章

    嬌陽今天的航班是從成都飛首都,有一天休息時間,宋芃殷勤去接,兩個人在路上還不忘交流最近生活心得。

    “我昨天下午跟著開發商去談拆遷,你猜我碰見誰了?”她握著方向盤,不掩臉上幸災樂禍:“蔣曉魯你還記得嗎?鄭昕她姐。”

    嬌陽正在低頭玩手機,忽然抬起頭來,表現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她怎麼了?”

    “她就住那兒!是租的房子。”宋芃笑著搖搖頭:“那地方一個月也就三千塊錢,樓道都爛的不像樣,怎麼說也算個白領,真讓人想不到。”

    “哎,鄭昕那事兒怎麼樣了?”

    嬌陽把手機放回包裡,衝著鏡子整理了一下發型和耳環:“還算順利吧,前幾天來我們總部面試了,經理和幾個乘務長都挺滿意的,她說回去問問家裡,家裡要是同意就能簽合同了。”

    合上鏡子,嬌陽問道:“我這幾天忙,沒時間問,你最近追那人還有什麼進展嗎?”

    “你說小誠?”宋芃開著車,沒了笑容:“沒進展,感覺我倆就是兩個層面的,沒什麼交集,不管我怎麼使勁,就是挨不上。”

    說到這兒,宋芃忽然靈機一動:“哎,反正你晚上也去我家吃飯,正好家裡保姆讓我捎點裡脊回去,咱倆一起去超市?”

    嬌陽懶怠:“肉哪兒買不著啊,干嘛非得去超市?我站了一天,累都累死了。”

    “去吧去吧!”宋芃很積極:“我家不遠就有一個。”

    嬌陽一想,去宋芃家裡也不能空手,正好和她一起去再買點水果,就答應了。

    每周五這個時間,段瑞下了班也有去超市的習慣,買點家裡要用的要吃的,她正在推小車挑呢,就聽身後一聲洪亮親切地:“段姨!”

    段瑞回頭,先驚訝,隨即露出微笑:“芃芃啊,來買東西?”

    宋芃挽著嬌陽的手,乖巧點頭:“買點菜,晚上回去吃飯用。”

    “段姨,這是我好朋友嬌陽。”

    嬌陽一身空姐制服,五官端正,身姿優雅,微微鞠躬:“阿姨您好。”

    段瑞很有涵養地把手推車往邊上挪了挪,笑著頷首:“小姑娘長得真好,你們姐倆挑吧,阿姨先走了,有空來家裡玩兒。”

    “阿姨,您一會兒怎麼回去啊?要不咱們一塊,我正好送您。”宋芃心裡打鼓,刻意讓自己表現的自然一些。

    “不用不用。”段瑞連忙拒絕:“小誠在外面等我呢,他懶,不愛進來。一會兒他送我。”

    宋芃心裡狂喜,暗中掐了嬌陽一把:“那行,阿姨您忙。”

    待段瑞推車走遠了,宋芃迅速拽著嬌陽快步上前:“快點快點,趕在她之前結賬,一會一起去地下停車場。”

    嬌陽小跑,用手扶住肩上的挎包,微喘:“合著你今天帶我來就為了跟人家媽媽偶遇啊?”

    宋芃難得局促起來:“好嬌陽,機會難得嘛。”

    嬌陽雖然面露不高興,實則心裡也充滿了好奇,於是和宋芃嗔怪道:“那下不為例。”

    宋芃連連答應:“嗯嗯。”

    兩個人一路小心翼翼跟著段瑞,等在超市出口,見段瑞在收銀台結好賬,裝作不經意跟在她身後。

    寧小誠百無聊賴地等,見段瑞從旋轉門出來,他開門下車,去幫老太太拎東西。

    正好與宋芃嬌陽撞上。

    如此巧合,段瑞也笑起來:“剛才在超市裡就碰見了,還真是緣分。”

    宋芃靦腆起來:“小誠哥,真是好久沒見了。”

    寧小誠十分溫潤從容:“上次老爺子過生日說你去家裡看他,一直沒時間謝你。”

    “說什麼謝呀,都是應該的。”宋芃十分體貼:“小誠哥,你今天不忙啊。”

    “沒什麼事兒,拉著老太太一起來買點東西。”出於客氣,小誠隨口一問:“你們去哪兒?我送你們。”

    “不用不用。”宋芃趕緊拒絕,追人也講究個分寸:“車就在前面。”

    嬌陽站在一旁始終優雅微笑,以前見了別人,宋芃第一反應就是拉著她介紹,現在碰上自己心儀的男人,倒是護食的很。

    她微微用手肘碰了碰宋芃,故作玩笑:“芃芃,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宋芃臉上一熱,像是心思被戳穿,便道:“小誠哥,這是我朋友,嬌陽。”

    “你好。”小誠跟嬌陽點點頭,並沒有握手的意思。

    嬌陽得體回禮:“你好。”

    嬌陽這行職業病,常年與頭等艙客戶接觸,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看男人的標准。

    身材要先看腰和腿,代表男人的自律。穿戴要先看皮鞋和手表,這兩樣是男人的臉面。看人要看他對女士和家人的態度,這是男人的品性。

    偏偏小誠又是個很講究生活的人,今天他穿了件Ferragamo淺灰色襯衫,黑色西褲,腰帶是很低調的銀扣dunhill。

    做女人要矜持,他既然沒有伸手,嬌陽也決不主動。

    停車場不是個聊天的地方,打個招呼就算了。嬌陽和宋芃一起往停車位走,宋芃還頻頻回頭。

    “我今天應該換身衣服再出來,上午在單位把褲子都坐皺了,哎,你說他媽媽對我印像是不是還行?我剛才表現的怎麼樣?”

    嬌陽踩著高跟鞋自顧自深思,絲毫沒注意宋芃,宋芃奇怪:“哎?”

    “啊!”嬌陽回神,綻出一個微笑:“挺好的啊。”她摟住宋芃肩膀,故作親昵:“我們芃芃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嫁給誰不是綽綽有余。”

    回家的路上,段瑞也和寧小誠聊起這件事:“平常看著宋芃還覺得不錯,今天跟旁人一比,還真給比下去了。”

    段瑞暗指嬌陽,寧小誠笑一笑,搭著方向盤沒說話。

    段女士也是個很精明的人,能在一個地方連續偶遇兩次,就肯定不是真偶遇這麼簡單。

    “小姑娘嘛,愛動動腦子耍點小心機,無傷大雅。”段瑞沉吟:“其實我看那個空姐不錯,起碼待人接物很得體。”

    “媽。”小誠把車拐了個彎兒,看著後視鏡:“也就您拿您兒子當個寶貝,別人誰待見啊,別總在大街上看見個姑娘就動腦筋,好歹也是個人民公僕,您這歲數沒事兒跳跳廣場舞跟同事出去旅旅游,跟我操半輩子心了,還沒夠?”

    到家門口,他掀開後備箱把老太太去超市買的東西一兜一兜拎下來:“您晚上跟我爸吃吧,我不上樓了。”

    段瑞失望:“媽說的話你不愛聽了?不愛聽我就不說了,飯該吃還得吃。”

    寧小誠失笑,環著母親肩膀:“您想哪兒去了,我晚上和斯亮他們說好了。”

    “去吧去吧。”段瑞蹣跚走進家門,嘴裡嘀咕:“正經事一件不干,養你有什麼用。”

    小誠上了車,掛了檔,琢磨琢磨,也不禁思考起來。

    結婚成家這事兒,還真得上上心了。

    段瑞前年做完切除手術雖說身體一直很硬朗,但老太太歲數越大越容易心事重,過段日子她就退休了,別回頭真憋出什麼病來。

    另一個,平常自己一個人,也有點孤單。

    回了家黑燈瞎火,冷被窩冷枕頭,男子漢也需要關懷哪。

    同一時間——

    蔣曉魯今天也開著她那輛紅色四輪子搬回家了。

    四五個箱子摞成摞,三個背包兩盆花,外加一只綠毛龜就是她全部家當。她像個勤勞樸實的農民工人扛著爬了幾次樓,癱在門口氣喘吁吁。

    杜蕙心帶著鄭昕給她一件一件往屋裡拎,絮絮叨叨:“早就說不讓你搬不讓你搬,非得逞能自己出去住,怎麼著?還不是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蔣曉魯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不用你給我收拾,那些東西回頭我還得搬,就放幾天,找著房子我就走。”

    蔣曉魯原來那屋最近被改成了衣帽間,要想收拾收拾住人,得先買一張大床。這幾天只能讓她跟鄭昕湊合在一起。

    鄭昕還不太高興:“我睡覺輕,她愛熬夜,怎麼往一塊睡啊。”

    杜蕙心拉著小女兒:“你湊合湊合,這幾天她那床就給送來了。”

    幾個箱子一一打開,全都是蔣曉魯的衣服。鄭昕“哇”的一聲,隨手拎了幾件在鏡子前比劃。

    “媽,我穿這個好不好看?”

    杜蕙心還真放下手裡的東西過來幫著參謀:“這個顏色不好,那個藍的好。”

    蔣曉魯掐腰站在門口,氣的直翻白眼:“那是我的,你放下!”

    “她就試試,又不要你的。”杜蕙心從櫃裡拿出新床單:“晚上吃什麼,媽給你做你愛吃的,鄭叔知道你今天回家,特意回的早。”

    蔣曉魯是個對衣服和鞋子很愛惜的人,上了班又尤為講究穿戴,她那些金銀細軟一大半都不是便宜貨。

    鄭昕比劃了兩下,興致缺缺:“有什麼呀,我又沒穿,還給你。”她輕飄飄扔回去,對蔣曉魯的態度很不高興:“那麼大的碼,給我我還穿不了呢。”

    “平的跟搓衣板兒似的,穿上能不大嗎。”蔣曉魯反唇相譏,換了拖鞋,一個人把衣服一件一件拎出來掛好。

    鄭昕氣的臉紅,一跺腳:“我衣櫃裡沒地方了。”

    蔣曉魯面無表情:“我掛洗手間。”

    鄭昕噘嘴:“我晚上要洗澡,弄濕了別怪我。”

    蔣曉魯毫不客氣:“我掛鏡子後面,要是還能被弄濕就是你故意的。”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啊!”鄭昕急了,“媽!!!你看她——”

    “行了行了,你別惹她。”杜蕙心拉著鄭昕的手,朝她一使眼色。母女倆像達成了什麼默契似的忽然就不說話了。

    過了幾秒,鄭昕蹦蹦跳跳去廚房,大度把房間留給蔣曉魯。

    四周終於安靜下來,蔣曉魯開始收拾行李,收拾收拾著,她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外人。

    她坐在地板上,蜷起身體,疲憊地一言不發。

    她心裡想,要趕快出去找房子,然後搬出去,就將就幾天。

    誰知道,這一將就,鄭家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戰爭,直接改寫了蔣曉魯同志未來的人生道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2:25

    第十七章

    起因,是鄭昕要結婚。

    蔣曉魯能搬回來,鄭和文是非常高興的。晚上坐在一起的時候還在說:“曉魯,這次回來就別搬走了吧,咱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將來我兩個閨女出閣,能陪在我跟你媽媽身邊的時間太少了。”

    蔣曉魯知道鄭和文說的是心裡話,當時猶豫了一下。

    人老了,總是希望家人能多陪伴的。

    晚上鄭昕躺在床上玩手機,蔣曉魯在書桌前用電腦寫東西,姐妹兩個互不打擾,寫完一份報告,蔣曉魯看鄭昕睡著了,悄悄拿了一根煙去陽台,把門關好。

    她不常抽,有時精神壓力太大,會偶爾吸一支緩解壓力。

    點著了火兒,蔣曉魯盤腿坐在地上,利用難得放松時間打開社交軟件看朋友動態。

    最新一條,是“心懷遠方”發布的。

    一共九張照片,像是去了某個植物園,大片大片的梨花,照片中有個面容略顯滄桑,但是笑的很開心的中年婦人。

    她穿著老氣的紅外套,系著鮮亮絲巾,站在一樹梨花前笑的羞澀靦腆。

    蔣曉魯把照片放大看,然後長長吐出一道煙霧,冷靜地想,哦,這應該是她的繼母。

    沒有杜蕙心漂亮,但生活的比杜蕙心從容,幸福。

    一個男人願意在私人社交軟件上公開自己的家人,像很多老夫妻一樣分享生活點滴,至少證明他很愛你,或者安於現狀。

    默了一會,蔣曉魯又想,不知道蔣懷和這個女人有沒有再生一個孩子。如果有的話,應該多大?

    正在出神,鄭昕站在她身後,似抓到蔣曉魯小辮子似的大驚小怪:“你怎麼在屋裡抽煙!!!”

    蔣曉魯嚇一跳,煙灰撲簌簌掉了一身,她趕緊找了東西按滅煙頭,站起來:“你喊什麼。”

    微蹙眉,“睡你的覺,大半夜不聲不響的。”

    “我起來上廁所。”鄭昕好奇她手機上的東西,探著頭:“你看什麼看那麼認真。”

    蔣曉魯順手把屏幕關掉,拉開陽台門:“你管我看什麼。”

    “哎。”鄭昕跟在她身後,拽著窗簾的一角,像有心事:“你最近過的怎麼樣?”

    “什麼意思。”蔣曉魯遲疑:“有話直說。”

    “我就是……嗯……你最近不缺錢吧?”鄭昕哼哼唧唧。

    “不缺。”蔣曉魯盯著她:“你是要買什麼嗎?”

    “也不是……嗯……”手指扯著窗簾繞啊繞,蔣曉魯最討厭鄭昕這副有話不說的樣子,煩躁道:“你愛說不說吧,我洗澡去了。”

    直到第三天,蔣曉魯下班回來全家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才明白鄭昕問那句話的意思。

    是杜蕙心先開的口,在飯桌上像話家常似的:“曉魯,你妹妹要去航空公司當空姐了。”

    蔣曉魯頓了頓,夾起青菜:“怎麼好端端去當空姐了?你不是學模特表演嗎?”

    “模特那個行業我跟你鄭叔都不看好,覺得不是個正經營生,正好她朋友有一個是航空公司的乘務長,看中昕昕的條件,讓她試一試。順利的話過段時間就能上班了。”

    “哦,挺好。”蔣曉魯把嘴裡的飯咽下去:“但是空姐這行很吃苦,碰上長途一站十幾個小時,再有幾個不講道理的乘客,你那脾氣能堅持得了嗎?”

    鄭昕不以為意:“我學模特也是穿高跟鞋一站十幾個小時啊,混設計圈什麼人沒見過。”

    “你喜歡就行。”蔣曉魯繼續低頭吃飯。

    鄭昕和杜蕙心互相看一眼,杜蕙心又和鄭和文對視一眼,三個人似乎有話要說,鄭和文面露難色,不願開口。

    鄭昕在餐桌下不停用腿提醒著母親,氣氛很安靜。

    蔣曉魯覺出不對勁,抬起頭:“怎麼了?有事兒?”

    “那個。”杜蕙心握了握雙手,討好地語氣:“昕昕工作也有著落了,你也知道,她跟曹小飛談了兩年戀愛,一直不錯,小飛很疼她。”

    蔣曉魯納悶,這怎麼反倒跟她說起這個來了?好像她是這個家的大家長似的,什麼都征求她的意見。

    她干脆放下筷子,一言不發地等著下文。

    終於:“昕昕和曹小飛想今年十一假期結婚。”

    蔣曉魯難掩不可思議:“你才多大就結婚?”

    “我虛歲都二十二了。”鄭昕心虛,眼睛亂瞟。

    蔣曉魯震驚:“我二十二的時候還蹲在寢室背期末復習資料呢!你就要結婚?”

    “看看看,我就說吧,媽。”鄭昕嘟起嘴,把碗一推:“她自己沒男朋友嫁不出去就來搗亂別人。”

    “別給我扣這帽子。”蔣曉魯是個直脾氣,戳破鄭昕:“你什麼時候結婚,嫁給誰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是你姐好心勸你,好好的年紀這麼急著成家立業你會損失很多東西。”

    “我怎麼就損失東西了。”鄭昕反駁:“我結婚我也能一樣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兒,又不是給人家家裡當牛做馬,我倆說好結婚以後互不干涉,他愛我願意娶我你管得著嗎!麥琪比我大一歲,她孩子都生倆了。”

    “你別拿別人說事兒!麥琪那老公比她大三十多歲能不著急生孩子嗎!”蔣曉魯不耐煩一揮手:“隨便你吧。”

    姐妹倆吵架,杜蕙心有點忐忑。

    反倒鄭和文很冷靜,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地聽著。

    他最開始聽到鄭昕提出要結婚這個想法的時候也很生氣,一是覺得不切實際,二是覺得她年齡太小,為她未來擔憂。

    但是架不住她鬧得凶,每天可憐巴巴等在他書房門口,當父親的,還是松了口。

    如今能被蔣曉魯罵一罵,鄭和文認為不是件壞事。

    場面這麼僵,杜蕙心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講了,猶豫又猶豫:“鄭昕既然要工作了,而且還要結婚,就不好什麼都靠著曹小飛,那孩子雖然家裡條件不錯,咱們不能讓人背後說閑話,我和你鄭叔商量了一下,想給昕昕買台車,為了她以後方便,也算沒過門家裡給准備的嫁妝。”

    “而且她上了班,以後在機場路程就更遠了。”

    蔣曉魯聽懂母親的意思了:“還缺多少。”

    杜蕙心不說話了:“我跟你鄭叔的存款都存了死期……就從你那裡周轉,到了日子媽就給你。具體缺多少,我也不知道。”

    蔣曉魯眼睛一轉,看著鄭昕。

    鄭昕縮了縮脖子,報了一款保時捷的型號。

    “多少??”蔣曉魯炸了:“你再說一遍。”

    她以為最多也就是個幾十萬的小跑。

    鄭昕低下了頭。

    “我沒有。”蔣曉魯拒絕的很干脆,不容反駁:“你要是普通代步車,有缺口我可以給你拿,你個大學沒畢業的小丫頭連工資都沒賺,張嘴就要那麼貴的車開,不是我給不給你拿,是你買了,將來用工資都養活不起它。”

    鄭昕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賺那麼多……”

    蔣曉魯氣到爆炸:“我賺那麼多?多少算多啊?我賺那麼多就活該貼補你是嗎?”

    “昕昕也不是白用。”杜蕙心不知道那款車的價格,還試圖幫著鄭昕說囫圇話:“她當了空姐以後有工資讓她慢慢還你,國際航班補貼多,她個小孩,喜歡那些年輕人的東西……將來你當姐姐的要是有什麼事兒,她當妹妹的能不幫忙嗎?”

    “聽說你這段時間在公司干的不錯,下半年還有提成,媽知道你有本事,你就幫幫昕昕。我和你鄭叔這些年也給你倆攢了點,等你結婚,我把你妹妹那份也給你。”

    蔣曉魯心忽然就涼了。

    “您知道那車多少錢嗎。”她冷問:“小兩百萬,您讓我賣身還是賣腎。”

    杜蕙心狠愣住,萬萬沒想到大女兒會這麼說話,也萬萬沒想到鄭昕開口就是這麼多。

    蔣曉魯推了飯碗,慢慢站起來看著她媽:“您和鄭叔是長輩,我可能要你們的養老錢嗎?攢下來的,那是你們的。”

    蔣曉魯一字一句,手指抵在桌上:“這筆錢別說我沒有,就是我有,也不會給。”

    被如此反駁,杜蕙心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你看你這孩子……你是現在生活好了,開好車穿好衣裳,到你妹妹了你不願意了?”

    “我就是不願意。”

    蔣曉魯眼圈發紅,堅持反駁:“鄭昕小,您懷她的時候早產,她抵抗力差身體不好,我什麼都讓著她。從小學讓到上大學。您拿我當野生的,我不在乎。”

    “您覺得我賺錢容易,可您見過誰是拿著麻袋站在馬路中間等著天上掉餡餅的?鄭昕買車缺錢,我可以拿,前提是這筆錢合情合理,也在我能力承受範圍內。小姑娘愛美,有虛榮心,能理解。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我也是她那個年齡過來的。”

    蔣曉魯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不求您一碗水端平,起碼也要給我留條活路吧。”

    說完,蔣曉魯又覺得很諷刺,冷笑:“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您親生的。”

    “曉魯……”鄭和文咳嗽一聲,想打破局面。

    蔣曉魯又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鄭叔,這事兒不是衝您,也不是衝鄭昕。”她看著她媽媽,眼淚唰地一下,多年來對母親的積怨,委屈,像是找到了一個合適缺口,傾瀉而出:“我就是覺得我在這個家僅存的意義,除了添麻煩,就是為了您的面子,像您手裡一塊抹布,用得著就拿起來擦擦,用不著丟在水池裡連洗都懶得。”

    “這些年您問過我一句嗎,我過得好不好,受了委屈怕不怕,天冷了穿的暖不暖,我在外頭被人羞辱看笑話的時候您在哪兒?我說怎麼那麼著急讓我去沈陽相親——”蔣曉魯也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口不擇言:“是想早點讓我出門,別耽誤了鄭昕嫁人吧。”

    “我一個當姐姐的老閨女還沒走,她當妹妹的,於情於理說著也不好聽。”

    “蔣曉魯!”杜蕙心氣的哆嗦,拍案而起,惱怒指著她:“你再說一個字。”

    “我再說也還是這句話!”蔣曉魯激動起來,聲音拔高了幾度:“你喜滋滋過著自己的日子,滿腦子想的都是鄭昕,您為什麼這麼偏著她,不就是當初想給鄭叔開枝散葉生個男孩結果是個女兒嗎,您覺得虧著他們,抬不起頭,所以這些年兢兢業業對待鄭昕,生怕外人覺得她矮一頭,什麼都順著她。”

    “只要她高興,我死活您在乎過嗎!您只顧著您自己!要是這樣,當初您為什麼——”

    啪!!!!

    一記響亮耳光!

    蔣曉魯被猛地打偏了頭。

    “蔣曉魯!”

    “媽!”

    “蕙心!”

    三聲驚呼,杜蕙心臉色慘白,嘴唇發抖,顫巍巍指著門口:“滾!”

    她盯著蔣曉魯,傷心眼淚緩緩從眼眶而出:“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把你留給你那個爸。”

    “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跟了你這個媽。”

    蔣曉魯倔強挺著背,夕陽從她背後照進屋裡,一家四口人在客廳形成了很微妙的剪影畫面。

    杜蕙心指著門口。

    鄭昕驚愕捂住嘴。

    鄭和文皺著眉頭。

    蔣曉魯獨自面對著他們,站了三秒,奪門而出。

    杜蕙心終於哭出聲音,坐在沙發上,含淚哭訴:“老鄭……我……我真不知……”

    “我知道我知道。”鄭和文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溫厚安慰,也是十分無奈:“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孩子說的氣話,不要放在心上。”

    ……

    蔣曉魯一個人從家裡出來,什麼也沒拿,穿著家常的黑色短袖衫,方便的牛仔褲,拖鞋。

    人來人往的時候,她怕別人看見,把皮筋拽斷,讓頭發散下來擋住臉。

    走了兩步,停下來雙手捂臉,想哭。

    大街上都是人,攥了攥拳頭,還是忍住了。

    她走到李潮燦家樓下,想起小時候李潮燦總在樓下喊她,曉魯?曉魯?她踩著小板凳露出腦瓜,干嘛呀?

    他髒兮兮地在樓下招手,來呀,我媽給我零花錢了,給你買冰激凌吃。

    每到這時,蔣曉魯就會跳下小板凳,鬼鬼祟祟跑下樓,和李潮燦出去打牙祭。

    蔣曉魯停下,忽然很想他。

    她仰頭喊:“潮燦——李潮燦——”

    過了幾秒,沒動靜。

    平常要是聽見她聲音,李潮燦都會脖子上搭著毛巾,一嘴牙膏泡沫罵罵咧咧站在窗台。

    蔣曉魯又喊了兩聲:“李潮燦——”

    陳淑芳笑著從樓上往下看:“曉魯,你找潮燦啊?”

    蔣曉魯一怔,下意識低了低頭:“阿姨,他在家嗎?”

    “不在,還沒下班呢。”陳淑芳親切朝她招手:“上來呀,阿姨家剛開飯,有好吃的。”

    “不去了阿姨,我吃過晚飯了,潮燦不在我就走了,沒事兒。”

    “哎,乖囡,你著急,一會兒潮燦要是回家我讓他找你去。”陳淑芳急急喊住她。

    “不用不用。”蔣曉魯慫慫否認:“我真沒事兒,就是找他說說話。”

    “阿姨再見。”

    “哎。”陳淑芳笑盈盈地。

    蔣曉魯低落地走在街上,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一摸口袋,兜兒裡還有幾十塊錢,留三塊買地鐵票,投奔常佳,剩下的……

    蔣曉魯瞥了眼街對面的小賣鋪,從容過街。

    寧小誠看見蔣曉魯的時候,她披頭散發坐在道邊的馬路牙上,腳邊還放著兩個已經喝空了汽水瓶兒,正在解決第六根冰激凌。

    小誠蠻新奇,停下來站在街對面望著她。

    一根北冰洋,蔣曉魯悠閑看著街邊的人來人往,熟練撥開包裝,平均每根以五口到六口的速度吃完,而且一口咬下去,在嘴裡壓根不嚼,直接往下咽。

    那吃法,像帶著恨似的,有點報復社會的意思。

    看她連吃了兩根,小誠過馬路,也省了那些客套,反正倆人也夠熟了,直接微笑與她調侃。

    “天兒也沒那麼熱,你這麼吃,是心裡恨誰呢?”

    蔣曉魯聞聲仰頭。

    本來是句打招呼的玩笑話,待看到蔣曉魯的臉,小誠愣了一下。

    蔣曉魯手裡捏著小木杆,不似平常熱情,迅速低下頭,裝作看向別處:“小誠哥,你也出來遛彎啊。”

    小誠背著手,沉默幾秒,笑一笑,蹲在她面前,探詢問道:“挨打了?”

    蔣曉魯一直扭頭不看他,忽然聽到他這麼問,也不知道碰了哪根神經,眼淚豆兒似的掉了兩顆。

    寧小誠裝作沒看見,也把目光挪向別處。

    蔣曉魯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揩掉眼淚,逞強:“沒有。”

    “跟我媽吵架,被攆出來了。”

    閑著也是閑著,寧小誠嘆了聲氣,一屁股坐在她旁邊,點了根煙抽:“說說唄。”他眯著眼,隨手撣了撣鞋上的灰:“你憋在心裡也是憋著,跟我說說當解悶了。”

    蔣曉魯沉默幾秒,搖頭:“你幫不了,家裡的事兒,誰都幫不了。”

    “沒什麼不能解決的,除了生老病死你真拿他沒轍,就真到了那步,還有大夫不是?”小誠覺得她們這些姑娘心眼窄,跟家裡鬧僵了,多半是家長裡短,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讓蔣曉魯寬心。

    小誠的出現是個契機。

    蔣曉魯現在是真的特別想找一個人說說話,這些話不說憋在心裡,她活的太累了。

    聽完,寧小誠問——

    “鄭昕要買那車,多少錢?”

    蔣曉魯嘆氣,伸出手指。

    寧小誠笑了:“我當多大事兒。”

    多大的事兒,也不值當一個女孩臉上挨這一下。

    蔣曉魯皮薄,又軟,杜蕙心打她那一巴掌下了大力氣,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挺難堪的。

    蔣曉魯下巴磕在膝蓋上,搖頭由衷說:“小誠哥,這個對你來說可能是件很不值一提的事兒,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以前我總覺得沒什麼事情是錢解決不了的,可是長大了才能體會到,很多東西,有錢也解決不了。”

    比如親情,比如渴望,比如不被種種羈絆的灑脫。

    抬頭看天,蔣曉魯的眼神中充滿對某種生活的渴望:“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真特別自私的希望自己能嫁出去,我媽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好像一旦嫁出去,我就跟這個家裡脫離了關系似的。”

    “去哪兒都行。”蔣曉魯疲憊闔上眼睛,腦中不自覺開始胡思亂想,想起上次給她介紹的那個軍人姜孟,她輕嘀咕:“自己有個家,再也不用看誰臉色,我再也不回去了。”

    這日子得過成什麼樣能讓她這麼破罐破摔?

    寧小誠也沉思起來。

    說是家長裡短,可也確實傷人,蔣曉魯這麼多年過的算是寄人籬下的日子。

    這天的天氣很好,有和煦溫暖的微風,有綠綠的樹葉和喧囂的車水馬龍。

    兩人並排坐在路邊。

    身後是行色匆匆著急歸家的行人,他們提著新鮮的蔬菜,打著手機,騎著自行車,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一瞬間。

    寧小誠看著蔣曉魯,眉眼生動,青春鮮活,心動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

    “那個……”話一出口,才發覺聲音沙啞。

    他咳嗽一聲,用望向別處來掩飾尷尬,盡量用一種十分平淡且不經意的語氣:“要不咱倆湊一家子吧。”

    蔣曉魯回頭,微張著嘴,以為他在開玩笑:“啥?”

    “反正咱倆都單著,我家裡催我也催得緊,你又急著嫁,干脆也別費工夫找了。”

    寧小誠把煙頭在路邊碾滅,神情似兒時玩沙子般認真。

    “我娶你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2:39

    第十八章

    蔣曉魯失眠了,裹在被子裡輾轉反側,折騰了半個小時,常佳在被窩裡咣就是一腳。

    “鬧貓呢?幾點了還不睡?”

    蔣曉魯縮了縮脖子:“吵著你了?這就睡。”

    “別了,反正也睡不著,起來聊會兒。”常佳窸窸窣窣坐起身,擰開床頭燈。

    她明天一早要出公差,拿起床頭准備好的翻譯文件再看一遍:“不是我說,曉魯,找空兒你真去跟你媽去驗驗dna,手也太狠了。”

    蔣曉魯背對著常佳,甕聲甕氣:“我都習慣了。”

    常佳輕輕翻了一頁:“習慣被剝削還是習慣被差別對待。”

    “佳佳。”

    “嗯?”

    蔣曉魯吸了吸鼻子:“我想談戀愛了。”

    常佳微笑了一下,過會兒又把手裡的文件放到床頭,從身後輕輕抱了抱蔣曉魯,溫柔問:“想有個家?”

    像她們這些獨自在社會上打拼的女孩,曾經在無數個夜裡都渴望身邊能夠有個溫柔傾聽的伴侶。

    常佳也想過。

    “嗯。”蔣曉魯沒出息地點點頭:“特別想。”

    “那就努力找一個。”常佳輕松道:“你也該談戀愛了。”

    “還是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蔣曉魯沒作聲。

    常佳嘆氣,又放開她,平躺在枕頭上:“讓我猜猜。”

    “肯定不是李潮燦,你跟他太熟了,要是真有那方面的意思早就談了。”常佳思索:“也肯定不是你公司裡的人或者客戶。”

    蔣曉魯不是物質的人,如果真圖工作便利或者實際一點的東西,這些年追她,提出交往想法的人也不少,她都沒答應。

    “上次你說家裡給你介紹的那個?”

    蔣曉魯躲在被子裡搖搖頭。

    “哦。”常佳輕描淡寫,“寧小誠。”

    蔣曉魯撲棱一下坐起來,不可思議捧著她的臉:“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麼我。”常佳打掉她的手,“你那點心思全藏在眼睛裡。”

    “上次一起去玩兒,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倆有貓膩。要不然我也不能那麼放心把你交給他。”

    蔣曉魯臉頰發熱,小心翼翼地問:“……那麼明顯?”

    “嗯,至少你是。”常佳點點頭:“你沒看見自己那天喝多了抱著人家哭的德行。”

    死死把臉埋在人家脖子上不撒手,好像除了他誰都不信。

    蔣曉魯哀嚎一聲,猛地扯過被子蒙住頭。

    常佳湊過去把從被子裡她扒出來:“別憋死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誰還沒仰慕過幾個人,你像我,覬覦我們司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跟我說句話我臉都能紅到耳後根。”

    常佳問:“你喜歡他?特喜歡那種?”

    “怎麼算特別喜歡?”蔣曉魯悶聲問。

    “他對你笑一下你都能想到和他生孩子。”常佳口無遮攔。

    “那是你!”蔣曉魯反抗,不敢承認。

    “你要是真喜歡就去試一試,他那人靠譜,要是真拒絕你也不會拒絕的很尷尬。”常佳若有所思:“說話辦事兒滴水不漏,其實挺適合干我們這行的。”

    狡猾狐狸,暗中傷人。

    一陣靜默。

    蔣曉魯煩躁:“再說吧。”

    她重新躺好,死死閉上眼睛:“我要睡覺了。”

    常佳把台燈調暗:“你睡吧,我不出聲。”

    兩個人詭異躺在床上,直挺挺地,像是都有心事,過了好長時間,常佳輕輕在被窩裡握住了蔣曉魯的手,低語:“曉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吧。”

    “別為別人活了。”

    蔣曉魯眼眶一熱,良久才嗯了一聲。

    她閉著眼,想起黃昏。

    寧小誠坐在她身旁,對她說:“你考慮考慮。”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目光悠遠,像是隨意談起晚上彼此吃了什麼。

    “要是不願意,就當我沒說。”

    ……

    寧小誠是個把感情看的很淡的人。

    可能是年輕時作的太狠,也可能總覺得過了和小姑娘轟轟烈烈談戀愛的年紀,不太好豁出張臉去和人家搞膩膩歪歪那一套。

    平常周圍人一口一個小誠哥喊著,拿他當過來人,拿他當個救急救難的好大哥,別人越這樣看你,越不能干些輕浮事。

    這幾年下來,反倒很難去認認真真考慮自己了。

    和蔣曉魯說那話,一部分是一時衝動,一部分是實心實意地想踏實下來,和人成家。

    與其婆婆媽媽讓別人幫著介紹,倒不如找一個在自己身邊看得見摸得著的踏實女孩。

    蔣曉魯他雖然了解不多,但好歹這麼多年也算是看著長起來的,品行本質沒什麼可挑剔的,就是脾氣爽脆了點。

    小誠喜歡不拐彎的姑娘。

    可是……直接談到結婚這一步,寧小誠也有點沒譜。

    這事兒著實讓他心裡犯了含糊。

    已經兩天了,蔣曉魯也沒什麼動靜。倆人沒見著面,也沒聯系過。

    小誠以為她不願意,或者自己給人嚇跑了,也就沒主動再說,心裡一直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算了。

    想到那天她一個人坐在路邊吃冰棍的樣子,摸了摸鼻子,訕訕地。原本想當一回雷鋒,沒成想,她還沒領情。

    這可有點尷尬。

    晚上天黑了,足球場旁邊打起探照燈,場中時不時響起口哨和叫好聲。

    陳泓滿頭是汗地跑過來,拎了條毛巾擦汗:“你不下去踢兩場啊?”

    小誠蹲在路邊,人犯懶:“不去。”

    “那也得鍛煉鍛煉,你看武楊那體格。”陳泓半俯身,大口大口喘氣:“指哪兒跑哪兒,也不知道怎麼就用不完的勁兒,這孫子也不累。”

    “他——”小誠像個退休的老干部,癱在長椅上:“兩天不讓他折騰折騰就等於截肢。”

    “這場誰贏了?”

    “警衛排。”陳泓也歇了,蹲在寧小誠身邊:“今天這幫人跟打雞血了,不弄個三比零誓不罷休啊。”

    陳泓解著鞋帶:“哎,你知道嗎,咱樓後那片老房子要拆了。”

    小誠很意外:“什麼時候,沒聽說啊。”

    “明天上午吧,規劃好長時間了,以前咱小時候踢完球總去那邊平房買酸梅湯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老陳家奶奶是真用冰糖給熬,每次你去還給加兩勺冰,哪像現在啊,不知道兌了多少添加劑的。”

    “嗯,記著。”寧小誠回憶著點點頭,也感慨:“老太太走了多少年了,那時候他們總說那房子是古董,有清朝留下的石獅子,她兒子閨女爭了多少次也沒個說法,有好幾年沒什麼動靜了,這回估計都得一窩蜂回來。”

    “你聽他們說。”陳泓不屑:“早先那片兒是個翰林家的院子,後來拆遷搞城建,寶貝早都讓文物單位清走了,剩的全都是陳芝麻爛谷子,一幫兒女為了那點破石頭快給老太太逼瘋了,明天上午沒事兒咱也去看看熱鬧。”

    那片老房子有不少小時候的記憶,冷不丁拆了,心裡不是滋味兒。

    好像個大男人被奪去了最後一點童貞。

    寧小誠站起來,撿了件路邊不知道誰扔的背心穿上,打算下場:“行,得空我也去看看。”

    “怎麼著,也要下去踢兩腳?”

    “替你一會兒,出出汗。”寧小誠原地活動了兩下,大步朝足球場中央跑去。

    ……

    隨著一道震耳欲聾的響聲,長街西北角泛起大片滾滾煙塵,挖掘機和吊車揚起高高的獠牙——

    老街坊們遠遠站在街邊,指指點點,不無唏噓:“拆了啊……拆了……”

    昔日的孩童,這些長大了的小老爺們,一個個手裡夾著煙,眯著眼,眼中如同看當年變形金剛般地壯觀,又冷靜。

    拆了,拆了。

    老磚垛,青瓦牆,爛木堆,全拆了。

    酸梅湯,捉迷藏,掀房梁,全拆了。

    寧小誠微仰著頭,靜靜地看著。

    蔣曉魯站在他身後,也靜靜地看著。

    那些記憶,恐懼的,難堪的,害怕的,全拆了。

    蔣曉魯走到寧小誠身後,輕聲叫他:“小誠哥。”

    寧小誠揣在褲兜中的手忽地一動,依舊看著前方滾滾濃灰,低應:“嗯。”

    蔣曉魯沉默,在他身後認真地問:“你那天說的話,還算數嗎?”

    轟隆隆——

    又是一片磚牆倒下了,露出陳舊的房梁,七零八落。

    小誠的手攥了攥,又放開,他也沉默了幾秒,不動聲色:“算。”

    蔣曉魯開心笑了,站在他身旁,小誠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褲兜中抽了出來,良久,一根白嫩纖細地手指碰了碰他手背。

    他手腕一動。

    兩個人,無聲無息牽在了一起。

    這一刻。

    舊房子,老城牆,坍塌。

    新生活,永愛人。來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2:52

    第十九章

    兩個人要結婚,第一步是干什麼?當然是領證。

    似乎很容易達成了一致,蔣曉魯和寧小誠都忽略了跟家裡人商量的那一步,直接就談到了最後環節。

    好像這事兒不早點辦,心裡不踏實似的。

    那天散伙前,小誠問她:“你戶口落哪兒了?青島還是這邊?”

    曉魯憨憨地:“跟我媽在一起。”

    小誠又問:“能弄出來嗎?”

    蔣曉魯掙扎幾秒,用力點頭:“能。”

    寧小誠拍板決定:“明天上午八點半,我在你家門口接你。”

    晚上回家,一家人如常吃晚飯,飯桌上,小誠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媽,咱家戶口放哪兒了?”

    段瑞被問住了,還真想了一下:“咱家戶口……在我跟你爸那屋抽屜裡,怎麼,你要用?”

    段瑞很精明,當媽的最了解自己兒子,小誠只要稍微有停頓,她肯定能看出端倪。

    寧小誠繼續道:“我要新落一個營業執照,得用。”

    段瑞哦了一聲,想想,又問:“你辦什麼執照要用戶口?”

    “嗨,跟您說了您也不懂,政策上的事兒。”小誠信口胡說。

    段瑞一想,兒子也不至於跟自己撒謊,用個戶口,就吃完飯去屋裡取出來給他了。

    寧小誠接過來,也沒多重視,隨手放在一邊。

    段瑞操心,還囑咐:“用完你可趕緊給我拿回來,別隨便扔在哪兒給忘了。”

    “知道了,這幾天用完就拿回來,忘不了。”

    正在喂魚的老寧聞聲回頭看了看母子倆,略一沉吟,又背著手轉過頭來。

    ……

    這邊,蔣曉魯刻意拖到很晚才回家。

    自上次杜蕙心甩了她一個大耳刮子之後,有一個星期沒回來了。這幾天一直住在常佳那邊,也不能什麼都借著她的東西用,早晚有面對的這一天。

    她脫了鞋,鬼鬼祟祟光著腳丫子進屋。

    只有鄭昕房間還開著台燈,杜蕙心和鄭和文應該睡了。

    蔣曉魯輕輕擰開鄭昕的房門,又輕輕關上。

    鄭昕正躺在床上看電影,塞著耳機,門口閃進來一道黑影給她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她從床上警覺翻起來:“誰啊?”

    蔣曉魯站在門口,趕緊做了個“噓”的手勢。

    鄭昕驚魂未定,穿著睡衣:“你嚇死我了,回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啊。”

    “媽和鄭叔都睡了吧?”蔣曉魯低聲問。

    “睡了。”鄭昕一直盯著蔣曉魯,神情緊張,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這幾天去哪兒了?住在誰家?”

    蔣曉魯不答,一個人走到書桌前坐下,靜靜收拾著電腦和記事本。

    鄭昕急了,一骨碌翻身下地,蹭蹭蹭跑到蔣曉魯身邊:“媽那天不是故意打你的,是你說話真讓她生氣了,你走以後她犯心梗,打了好幾天吊瓶呢!”

    “那你什麼意思。”蔣曉魯合筆記本電腦的動作一停,扭過身來看鄭昕:“要我去給媽道個歉?還是讓她再打我一巴掌?”

    鄭昕語塞:“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嗯,你別記恨她了唄。”

    鄭昕雖然嬌慣,但是心裡也明白這些事多多少少是因自己而起,如果她不獅子大開口逼著杜蕙心去求蔣曉魯,也不會在飯桌上鬧這麼大。

    這幾天家裡雞飛狗跳,杜蕙心打著吊瓶,鄭和文也冷著臉不理自己,跟曹小飛的婚事也放下了,鄭昕心焦。

    “那個……我也不是非得要那台車,你不給我買,我以後上班了自己賺,你回家來住吧,我這幾天就去航空公司上班了,這屋留給你,你想怎麼住就怎麼住。”鄭昕很誠懇,蹲在地下望著蔣曉魯,紅了鼻子:“姐……”

    “你這段時間不在家住,媽天天都哭。”

    她是真害怕了,怕這個家讓自己給攪合散了。

    她一哭,蔣曉魯心軟了一半。

    “你站起來,有話好好說。”

    鄭昕也不再頂嘴了,聽話地站起來。

    蔣曉魯冷靜冷靜,和鄭昕講道理:“車我不是不給你買。”

    “是你要的東西已經超出了家裡的能力範圍。”蔣曉魯很疲倦,低聲道:“你不能一味的跟周圍人攀比,你才剛大學畢業,起點就這麼高,以後你的生活一旦無法繼續滿足你現在這樣的條件,你會非常難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鄭昕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車我不要了,只要你能回家,這事兒就當沒發生過行嗎?”

    蔣曉魯就知道現在給鄭昕講道理她也聽不進去。

    她只希望現在的困境可以快點擺脫,壓根沒從根本上意識到自己為什麼不願意這麼做。

    蔣曉魯是真的不想再管了。

    她做了個深呼吸,又抬頭問:“你知道咱家戶口在哪嗎?”

    “我包裡。”鄭昕也沒想其他,脫口而出:“我昨天辦工作關系,用完還沒給媽呢。”

    天助我也。

    蔣曉魯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一陣狂喜:“你給我行嗎?”

    “啊?”鄭昕很驚訝。

    “我說,給我行嗎?”蔣曉魯清了清嗓子,掩飾心虛:“我也要用,就用一天,後天就拿回來。”

    “有點事兒,今天回來就是想拿戶口的。”

    鄭昕狐疑盯著她:“你不是想用戶口做什麼吧?賣咱家房子還是要干嘛?”

    蔣曉魯沉默:“……”

    “你長點腦子行嗎,這房子賣得了嗎?”

    本來回來她已經做好了准備,草稿在肚子裡打了好幾遍,沒想到像是天意似的。

    她也在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

    見蔣曉魯一言不發,鄭昕以為她生氣了,窸窸窣窣去包裡翻出戶口給她:“給——”

    蔣曉魯接過來,又覺得有點愧疚,忽然想和鄭昕說說話:“鄭昕,我……”

    “哎呀你要就拿去用吧。”鄭昕打斷她:“我不會和媽說的,用完你記得還給我。”

    蔣曉魯忽感挫敗。頓了一會,她轉身拎起自己的包,從錢包中翻出一張卡給鄭昕。

    “卡裡有點錢,不多,密碼是卡號末六位倒過來,你去選一台差不多的車先代步,多了少了你也別埋怨,我就這麼大的本事,也只能拿這麼多。”

    鄭昕背著手,手指扭在一起,盯著那張卡搖搖頭:“我不要。”

    “真的,我不買了。如果真要,媽爸會給我……”

    “你想這麼啃老啃一輩子?”蔣曉魯恨恨地問:“將來他倆老了病了,不能再為你服務了的時候你怎麼辦。”

    鄭昕無地自容。

    蔣曉魯嘆氣,拿了書桌上的煙起身去陽台:“給你你就收著吧,這車不是嫁妝,是真為了你以後上班考慮的,嫁人是件相互平等的事情,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話就說到這兒了。”

    鄭昕攥著蔣曉魯給她的卡,默默躺回床上。

    夜深了,陽台玻璃門上映出蔣曉魯的背影。

    她獨自站著,對著風口點燃一支煙。

    風吹起她厚厚的頭發,身影孤獨又落寞。

    鄭昕忽然哭了,她側臉用枕頭抹了把眼淚,心中酸澀。

    這是她姐姐,一個比自己母親管的還要多的人,有時候她煩她煩的要死,厭惡極了她那副獨立又囂張的面孔。

    可有時,鄭昕很想依賴她,也羨慕極了她的生活。

    ……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趁家裡人還在熟睡,蔣曉魯洗了個澡,換了條黑白相間的裙子,很大方的款式,沒有任何裝飾,在右肩有一個很精致的金色馬蹄扣。

    換了衣服,她在洗手間給自己化了個妝,很淡,輕輕掃了掃眉毛,又塗了層口紅。然後把鄭昕昨天晚上給自己的戶口裝進包裡,提著一雙高跟鞋躡手躡腳出了家門。

    清晨六點半,蔣曉魯在那天小誠望著她的樹下等,路過旁邊的快餐鋪,還買了兩個蛋黃包一杯豆漿,小口啜著。

    八點半。

    從街口准時拐進來一輛車,無聲無息她停在身邊。

    星期一民政局上午來辦事兒的人很多,低保的,撫恤的,離婚的,結婚的,收養的,大廳排著隊,叫著號,似乎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段故事。

    小誠和曉魯挨著坐在第二排,小誠靠著椅背,悠閑舒適,曉魯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上,很嚴肅。

    寧小誠盯了她一會,悶笑:“你不累啊。”

    蔣曉魯扭頭看了小誠一眼,又轉過去,稍微放松。

    小誠問:“緊張?”

    怎麼不緊張,一會兒交出去的,可是自己的半輩子。

    蔣曉魯腹誹,下意識摳著包包上的紐扣。

    “你知道這扣兒叫什麼嗎?”小誠為了緩解她緊張情緒,隨便拈起一個話題。

    蔣曉魯一滯,搖頭:“扣兒還能有什麼名字,金屬扣,方扣,紐扣。”

    “mademoiselle lock。”小誠報出一串外文,與她侃侃而談:“取自設計師一生未婚的說法,算紀念。”

    蔣曉魯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包,自言自語:“那可不太吉利。”

    小誠笑了一下。

    此時大廳叫號器響起:“請二十三號到六號櫃台辦理——”

    小誠站起來,自然而然地牽起蔣曉魯的手:“走。”

    兩個人在櫃台前,交出剛才拍好的照片和各種證件,辦理業務的大姐一臉和善:“你們好。”

    寧小誠為蔣曉魯拉開椅子:“您好。”

    大姐翻開兩個人的身份證確認身份拿出照片核對。

    一問:“寧小誠?”

    一答:“是。”

    再問:“蔣曉魯?”

    再答:“是。”

    “來辦理結婚?”

    齊聲回答:“對。”

    “好嘞。”

    兩本新鮮出爐的結婚證書在鋼印機下伴隨著輕微機械運作聲,哢嗒——

    從此,兩個人算是正式成了合法夫妻。

    ……

    從民政局出來,兩個人像是辦了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兒,蔣曉魯要上班,小誠也要去忙自己的瑣碎。

    他送蔣曉魯去公司,停車的時候提議:“晚上定個飯店,請人一起過來熱鬧熱鬧吧,叫上你關系好的朋友。怎麼說也算大事兒。”

    曉魯嫣然點頭:“好。”

    小誠又說:“那我晚上過來接你。”

    “好。”曉魯又是點頭。

    下車前,寧小誠把自己的結婚證也給了她,讓她放在包裡收好。

    蔣曉魯下車走了兩步,臉上忽然浮起兩朵紅暈。

    那種感覺很神奇,一個小紅本,把本來就沒關系的兩個人忽然就栓成了一家子,從此你跟他息息相關,一起生活,一起起居,這讓獨自生存了很多年像跟野草似的蔣曉魯覺得非常微妙。

    可同時,心裡又有一種甜蜜的幸福感。

    她喜歡的人,她願意在一起一輩子的人,跟她成了家。

    她回頭。

    寧小誠還停在原地沒走。

    然後車窗降下來,露出他認真注視她的眼神。

    蔣曉魯對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小誠微笑,兩個人的目光隔著空氣仿佛都能感覺到曖昧,曉魯心狂跳,迅速扭頭消失在寫字樓中。

    寧小誠心情大好,抄起手機在車裡撥了個電話。

    這事兒得跟人好好分享分享。

    沈斯亮今天單位體檢,剛從醫院大樓出來:“喂?”

    寧小誠直奔主題:“哥們兒今天結婚了。”

    沈斯亮沒當回事兒,以為他閑著和自己開玩笑:“編,你怎麼不說你兒子滿月會叫爹了呢。”

    “沒跟你開玩笑,我剛領的證。”

    沈斯亮一只腳還跨在車外,忽然就笑不出來了:“……你跟誰啊?”

    ……

    蔣曉魯上了樓,沈科正在三部核對這個月的差旅費統計出勤率,聽到細微腳步聲,回頭漫不經心看了一眼,又轉頭盯著屏幕:“蔣姐,你今天事假還是病假?”

    “你要沒跟你們老大說,我就給你按病假算了,能少扣點兒就少扣點兒。”

    旁邊的璐璐聽見不高興了親,從格子間探出頭:“那我上回事假你怎麼沒給我按病假算啊。”

    沈科推了推眼鏡,打擊人於無形:“你是事假嗎?你那是例假。”

    鼠標熟練操作著,蔣曉魯用高跟鞋鞋尖踢了踢沈科的椅子:“哎。”

    “干什麼,沒看我忙著呢,識相點趕緊回去干活兒,老周今天心情不好你還在外面晃。”沈科拖拖拉拉地回頭,這才發現蔣曉魯有點不一樣,詫異:“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啊?”

    蔣曉魯端莊站在沈科身後,淑女一笑:“我今天結婚。”

    沈科嗤笑一聲,依舊看著電腦:“你?今天出門沒好好看黃歷嗎,今天宜動土,不宜嫁娶。”

    蔣曉魯不滿,拎著沈科衣領:“就我,怎麼了?”

    說完,蔣曉魯頭發瀟灑一甩,當著三部眾多員工嘹亮宣布:“今天我結婚,晚上下班請大家吃飯!沒事兒的都去沾沾喜氣啊。”

    如此正氣凜然地一嗓子,驚了走廊的保潔人員,驚了認真工作的眾人,驚了正欲出門臭罵蔣曉魯一頓的老周。

    三部間風起雲湧,眾人無不拍手鼓掌贊嘆,蔣姐威武啊!!!

    你說她是調節工作氣氛逗著大家玩兒?

    不可能。

    這事兒不信都不行!

    三部平常用來交代大事小情的聯絡群裡,蔣曉魯發的信息明晃晃寫著呢!

    寧小誠攜蔣曉魯新婚答謝晚宴,晚七點於乙十六所恭候您的光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3:05

    第二十章

    寧小誠很會挑,晚上定在了乙十六。

    宴會地點是全中式的古典園林風格, 進了朱紅正門,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 老木的桌椅繡著龍鳳的軟墊兒, 宴會廳布著金色窗簾,小屏風將兩百平米的宴客區輕輕劃開,服務員一水兒穿的也是中式旗袍輕聲來回,這就是今天招待客人的地方。

    寧小誠和蔣曉魯站在門口迎來送往, 一點沒因為時間倉促失了准備。

    可心情卻是緊張的。

    這撥, 是蔣曉魯公司的同事,請在宴客區左側三桌;這撥, 是小誠生意上的朋友,放在右側二桌;這撥,是從小一塊玩到大的親近鄰居, 請到小屏風裡面, 兩口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微笑接受大家地祝福。

    “祝您和蔣總早生貴子恭喜發財。”

    微微側身,做個手勢:“請裡邊坐。”

    這是關系一般的, 照面往來。

    “寧總,動作夠快的啊,恭喜恭喜。”掏出紅包,簽上名字。

    互一握手,點個頭:“先進去,一會兒找你。”

    這是關系近一些,平常生意往來上的。

    勾肩搭背地,壞笑著,實則暗地裡忿忿一拳:“小誠,丫真出息了啊。”

    耳朵貼著耳朵,小誠笑的春風得意:“一般一般。”

    這是關系無法無天的。

    小誠突然結婚的消息對於這些年輕的小爺們來說,除了震驚,更多的是惆悵。

    其中表現最激烈的,就是惦記了蔣曉魯多年一直遲遲沒下手的陳泓。他心裡對小誠有氣啊!

    還記得上回一起見面談起蔣曉魯的時候,他坐在那兒,喝著茶,看著電話,連個屁都沒放,隔了兩個月,一聲不響地就直接把人娶到手了。

    這是什麼行為!這是典型挖牆腳的行為!這是背後下黑手!

    但是人家已經領了證,說什麼都沒用了,怎麼辦,陳泓拎著酒瓶子豪氣揮手:服務員,給我撿最貴的上!我吃你狗大戶的,今天有一個算一個,凡是跟寧小誠關系親的,統統放倒!!

    群哄鼓掌,陳泓,你今天敢放這狠話,我們認你是條漢子。

    “沈斯亮!”陳泓拿著酒杯,晃晃悠悠繞過來,親切地摟著他脖子:“你跟小誠關系好哇。”

    白酒順著酒杯嘩嘩地倒:“關系好,就看關鍵時刻兄弟能不能衝到前線上。”

    “今天他結婚,咱們為他高興,是不是得碰一個?”

    沈斯亮穩如泰山,一只手搭在旁邊椅背上,松了松軍襯領子:“你還真逮誰跟誰來啊。”

    陳泓挑釁:“你就說喝不喝,喝了,敬你,不喝認個慫,咱們誰也不能看不起你。”

    “亮兒,弄他!頂看不上那囂張德行。”

    “斯亮,喝,你盯不住還有我呢!”

    沈斯亮笑呵呵拿起杯,和陳泓碰了一下,一片叫好聲。

    酒不是好東西,大家平日裡都知道幾斤幾兩,也沒想真把誰弄趴下,借著氣氛圖個放松熱鬧罷了。

    今天裡面這桌又都是熟人,也不用假客氣,還沒等小誠兩口子進來招呼就已經自己玩開了;吆喝拼酒的,低聲聊天的,眯眼抽煙的,十分放松隨意。

    相比外面坐著的,則拘謹很多。

    都是蔣曉魯和寧小誠的同事或者同學,彼此不熟悉,氣氛全靠著新郎官和新娘子互相活絡,兩口子端著酒杯,問候這個招呼那個,握個手,彼此客客氣氣地點頭,時不時抿口酒意思一下。

    “這是王波,銀監對外儲備搞聯絡的。”小誠給曉魯介紹,曉魯很懂事兒,禮貌和對方握手鞠躬:“您好您好。”

    “嗨,客氣了。”圓臉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微笑,小誠又帶著曉魯往下一桌走。

    他有意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蔣曉魯,一是為了打臉熟,二是無形中給蔣曉魯擴大了人脈。

    以後能不能求人幫忙再說,她干這行,認識些相關的人沒壞處。

    一圈下來,寧小誠也累了,和蔣曉魯低語:“咱倆裡頭去看看?”

    待兩口子進小屏風裡面慰問的時候,各家已經酒過三巡,杯盤狼藉了。

    一見新人進來,又是一套吉祥話,這回是真心的。

    陳泓招招手:“曉魯,來,剛才外頭沒顧上,我們敬你一杯,嫁給小誠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和和美美過日子,你倆湊一塊,我高興。”

    這是真誠地,發自內心地祝福。

    小誠攬著曉魯的腰,蔣曉魯笑的甜,大方應下:“謝謝!”

    沈斯亮和武楊也帶頭:“你倆領證還沒正經辦事兒,剛才在外頭是跟你開玩笑,小誠這人靠譜,對我們是有點狗脾氣,但是跟女人——”武楊神神秘秘湊到蔣曉魯耳邊:“他從來沒脾氣。”

    大家哄笑,拉著小誠要罰酒。

    透過雕花縫隙,瞥見小屏風內熱鬧景像,沈科不禁輕問旁邊人:“那桌來的都是誰?新郎官跟他們好像挺近。”

    答話的人是這幾年一直跟著寧小誠打短工的,熟稔道:“我們老大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喏,左邊穿軍裝那個姓沈,搞外事的,抽煙那個叫武楊,警衛團搞訓練的。”

    沈科哦了一聲,賊眼打量著,難怪呢。

    答話那人也勾起了八卦:“哎,你是衝誰來的?”

    “衝新娘子啊!我們蔣經理。”沈科很給蔣曉魯貼金,直起腰板:“蔣姐在我們公司威望高,看見沒,聽說她今天結婚,坐地鐵都改成打車了。”

    小伙子納悶:“我跟了寧總二年多,新娘子從來沒見過,你知道他倆怎麼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沈科語塞。

    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而且這事兒在剛才飯桌上已經傳了無數個版本。

    有人傳,兩口子是大學時候的同學,以前就認識。

    有人傳,兩口子是閃婚,真就是看對眼了,有感情。

    有人傳,蔣曉魯心機深哪,我們小誠就去了她公司一回,被她盯上,窮追不舍。以名節相威脅。

    有人傳……

    傳了那麼多,說到底也還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各懷鬼胎,有人是真高興,有人是真嫉妒。

    晚上散場,兩口子送走賓客,各松口氣。

    小誠去結賬,留下曉魯在宴會廳的角落裡等。

    今天請了這麼多人,蔣曉魯心裡還是有點遺憾,畢竟跟自己最親最近的兩個朋友沒能來。

    一個是常佳,一個是李潮燦。

    常佳在外出公差,遠在國外,是真的沒辦法;下午給李潮燦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以後,那邊他好像正在睡覺,聲音惺忪有氣無力:“蔣曉魯,有事兒你等晚上再說,我昨兒忙壞了,累……”

    “哎——”

    話音沒落,李潮燦就把電話掛了。

    蔣曉魯一想,他既然累也別勉強,就沒再打擾。

    寧小誠結完賬,站在走廊那頭:“曉魯。”

    “唔?”蔣曉魯從手機中抬起頭,小誠向外示意了一個眼神:“走。”

    “嗯。”蔣曉魯點頭,拿起膝上小誠放在她這兒的錢包和手機,小跑過去。

    車停在外頭,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駕駛和副駕駛,小誠吹了聲口哨,隔空把車鑰匙拋給曉魯:“你開。”

    蔣曉魯穩穩抓住。

    今天雖然喝了很多酒,但是能看出來寧小誠心情很好。

    以前外出應酬,出門之前服務員都會對著一屋子人溫柔提醒:“請各位不要遺落隨身物品,歡迎再來。”

    一到這時候,迷迷瞪瞪的人們開始翻褲兜,翻衣兜,喝大了要是真丟了什麼,第二天早上起來一拍腦門,懊悔兩聲,轉眼就忘。

    現在不一樣,身邊有個人,把東西給她,她細心幫你看著,管著,丟什麼都不怕。

    蔣曉魯開車,寧小誠坐在旁邊看手機,都是有事兒今天沒騰出時間來的朋友發的信息,他得回兩條。

    低頭打字,打著打著,小誠忽然問:“曉魯,你東西都在哪兒?”

    “什麼東西?”蔣曉魯開著車,後知後覺哦了一聲:“你說行李嗎?”

    “都在家裡。前陣租的房子拆遷,還沒找到新的,我又搬回去了。”

    寧小誠沉思,良久懶懶往後一躺,嘆氣,也不愁別的,證領了,喜宴也辦了,消息都散出去了,他是胡鬧任性夠了,可後頭的事兒還得一件一件辦。

    首先,得跟雙方父母有個交代。

    其次,就是蔣曉魯今天晚上怎麼辦。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大概過了一分鐘。

    蔣曉魯:“小誠哥。”

    寧小誠:“曉魯。”

    彼此心有靈犀地笑笑,小誠讓她:“你說。”

    蔣曉魯攥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路況:“我想先回家住,這兩天把事情找機會告訴我媽和鄭叔,不管她接不接受,總得先讓她知道。”

    小誠嗯了一聲:“我也這麼想,回家先跟老頭老太太說一聲。”

    至於別的——

    都是成年人了,誰也不傻,想干什麼也都不急於這一時。婚姻大事,好歹也要先尊敬著父母,尊敬著未來的岳父岳母。

    你不能悄沒聲息娶了人家姑娘,就鬼扯到一起了。

    “你先送我回家,把車開回去,明天下班我帶你回家看看。”

    “好。”蔣曉魯默了默,小聲說:“我不知道你住哪裡。”

    “直走右拐。”小誠報了個地名,蔣曉魯一直把車開到他家樓下,寧小誠往樓上指了指:“三樓。”

    湊過去,胳膊搭在曉魯肩膀上,小誠不正經地俯在她耳邊——

    “是咱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3:23

    第二十一章
   
    寧小誠帶著蔣曉魯回家了,兩人在路上買了很多東西, 小誠對付他爹他媽很有一套, 你第一次上門,不能空手, 我爸這人好說, 家裡老太太事兒多,愛講究這個。

    曉魯聽了,更加信服,指著水果攤跟老板指點江山。

    “這個要最新鮮的, 那個我要兩個大的, 瓜就不買了,糖分太高。”

    老板笑盈盈約秤:“一看就是小情侶回家拜父母。”

    蔣曉魯從錢包裡數零錢, 脆生生地糾正:“是公公婆婆!”

    “喲,那就更得給你拿點好的了。”老板往口袋裡多塞了兩個蘋果,交了錢, 到小誠家樓下, 蔣曉魯有點膽怯了。

    站在樓下磨磨唧唧, 就是不想上去:“要不……要不改天吧。”

    “我心慌。”

    “慌什麼,到走到這兒還讓你跑了?”寧小誠拉著她:“快點。”

    這事兒能反悔不成?

    上了樓, 先敲敲門,破天荒是老寧來開的,見到小誠有點意外:“你最近回來的可真勤。”

    “爸。”小誠讓出身後的蔣曉魯:“曉魯也來了。”

    蔣曉魯提著東西站在小誠身後,緊張一鞠躬:“寧伯伯好!”

    “哎哎,好。”老寧連連答應兩聲,和藹道:“來了快屋裡坐。”

    倆人在門口換拖鞋,老寧聯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心裡十有八九已經猜出來了。

    “我媽呢?”小誠眼睛在屋裡找了一圈,先問。

    老寧坐在沙發上,拿起報紙十分淡定:“你媽單位下去調研,還沒回呢。”

    寧小誠手不自覺敲著腿,斟酌:“您今天下班兒早?”

    “啊早。”父子倆一問一答,老寧心想,小王八犢子,我就看你什麼時候憋不住跟我往正題上聊,說完還蠻慈祥地看著蔣曉魯:“曉魯,你坐啊。”

    “今天怎麼想起上家裡來了?你媽和你鄭叔身體挺好?”

    蔣曉魯臉通紅,心虛啊,連連點頭答了兩個好字。

    “爸。”小誠拉過茶幾對面的小矮墩兒,隨意坐下,攤牌:“我跟曉魯領證了,昨天領的,今天回來跟您跟我媽說說。”
    老寧沉穩,只有些吃驚地哦了一聲,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僵持了兩秒,老寧意識到曉魯還在站著,溫和指了指:“曉魯,別傻站著,坐。”

    他今天上班,在辦公樓裡一拐彎,老陶就快步上來滿面春風,老寧,小誠結婚這大的事兒怎麼也沒跟老伙計說,瞞的夠緊啊。

    老寧詫異,結婚?他跟誰結婚?

    老陶笑呵呵,還藏?昨天跟曉魯喜宴都備了,請我家蓓蓓去,聽她晚上回來說的,怎麼,看你這意思……是還不知道哪?

    老寧心裡著實生氣,一想前兩天寧小誠回家要戶口本,馬上就明白了。

    這是偷著辦事兒不想讓家裡知道,怒火中天走進辦公室,本想抄起電話臭罵他一頓,號碼撥了一半,老寧又壓著火把話筒放下了。

    行啊,你不是跟我藏著瞞著嗎,我就不信這事兒你能不告訴我,我也拖著你。

    沒想到晚上兩個孩子就主動上門了,老寧暗中肯定自己,嗯,老子的威嚴還在。

    “想在想起回來了,那領證之前,怎麼沒提前回家跟我們打聲招呼啊。”一聲不鹹不淡的責備。

    老寧銳利眼光落在兒子,蔣曉魯的臉上,淡淡一掃:“這事兒,你回來跟你媽說吧,我做不了主。”

    話音剛落,段瑞下班回來了,手裡提著今晚要吃的新鮮蔬菜:“老寧,今天咱……”未等關門,段瑞臉上笑僵了僵,似乎也沒想到:“這,是曉魯?”

    蔣曉魯立刻站起來:“阿姨好。”

    “哎。”段瑞急忙放下手裡的東西,“今天怎麼有空來家裡了?有時間沒見,變樣了,阿姨都不敢認了。”

    “來家裡有事兒?”段瑞笑盈盈放下包,拿出待客的親切。

    蔣曉魯猶豫:“阿姨,我……”

    “媽。”小誠還是坐在老寧對面,開門見山地又重復一遍:“我跟曉魯結婚了,昨天領的證,今天回來看看您和我爸。”

    空氣忽然凝重起來。

    靜止一秒,兩秒,三秒……

    段瑞腦子嗡地一聲,忽然閉眼往後仰。

    “阿姨!”

    “媽。”

    小誠曉魯急忙衝過去扶著,段瑞閉了閉眼,只對蔣曉魯說:“我有點缺氧,扶阿姨進屋裡躺會兒。”

    曉魯依言和段瑞去裡間臥室,扶著她慢慢地走。

    到底是有素質有涵養的人家,沒有惡婆婆哭天喊地,關上房門,段瑞坐下以後,只說了一句話:“曉魯,你別委屈,這是大事兒,阿姨突然知道了一時接受不過來。”

    蔣曉魯點點頭,任打任罵都認了:“阿姨,是我不對。”

    段瑞很通情理:“你沒不對,就是真不對,也是你跟小誠兩個人的事兒。”

    “不說你倆談的怎麼樣,就是到了結婚那一步也該先告訴我們,讓我和你寧伯伯有個心理准備。”最後,才是一句有點分量的重話。

    可,結都結了,你能拿他倆怎麼辦。

    “阿姨問你,你跟小誠是從什麼時候認識的?談了多長時間了?”

    ……

    段瑞和蔣曉魯在房裡關門聊了半個多小時,聽見門響,老寧小寧齊齊望過來:“媽呢?”

    蔣曉魯拿著包:“阿姨說她頭暈,想再躺一會兒。”

    “喔——”老寧點點頭,在旁邊提點小誠:“你去送曉魯下樓,我進屋去看看。”

    站在門口,老寧還很有長輩的樣子:“今天真是對不起了孩子,晚上來家裡一趟,連頓飯都沒吃,改天,改天讓你段阿姨給你做一桌好吃的。”

    聽老寧這麼說,蔣曉魯心裡還很過意不去,真誠跟老寧道歉:“叔叔,原本今天就是我不對,我不該,不該……”

    不該怎麼?蔣曉魯也詞窮。

    送蔣曉魯下樓,站在單元門口,小誠忍不住了:“我媽在屋裡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是問咱倆什麼時候認識的,談了多長時間。”

    小誠低問:“那你怎麼說的。”

    蔣曉魯神情怏怏:“還能怎麼說,跟教導主任訓犯錯學生似的,說咱倆是真心相愛一見鐘情,談了好幾個月,說阿姨,我對您兒子的感情是真的,您就把他許給我吧!”

    小誠悶笑,笑的眼睛都彎了。

    蔣曉魯害臊,氣憤跺腳:“哎呀你別笑了!褶子都出來了!!”

    小誠笑容立收,嚴肅起來:“我有褶子了?”

    蔣曉魯依然沉浸在剛才會審的緊張裡:“我是不是惹你媽不高興了?”

    “我媽那人就這樣,何況這事兒我估計老太太一時接受不過來,沒把咱倆打出去就算待遇好了。”小誠寬解她:“別放心上。”

    蔣曉魯鼻子一酸,苦著臉:“現在已經這樣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該怎麼辦怎麼辦唄,還真當多大事兒了。”

    “煩你。”蔣曉魯隨手推了小誠一掌,抓在他胸口。

    不自覺中帶著親昵,兩人誰也沒察覺,小誠順勢捏住蔣曉魯的手玩兒:“煩我?你煩我什麼啊,你不嫁給我我逼著你往花轎裡塞了?”蔣曉魯手軟,看著不胖,但是有肉感,讓人捏著上癮:“我媽刀子嘴豆腐心,過兩天就好了。”

    “真的?”蔣曉魯抬頭,一汪水似的眼睛不無擔心。

    “真的,不出三天。”小誠灑脫,送她走:“別惦記了,回去想想你怎麼跟家裡說吧。”

    “嗯。”蔣曉魯吸了吸鼻子:“那我走了。”

    “拜拜。”

    “拜拜。”

    沒有戀人間的依依不舍,沒有情侶之間分別的親吻,蔣曉魯上了車,跟小誠按了按喇叭,大氣離開。

    目送她出了視線,小誠轉身上樓,像是算准了似的,一開門,段瑞風風火火衝出來,抄起門口的雞毛撣子就揍。

    “寧小誠!!!!”

    “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看你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你還結婚!你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麼嗎你就敢跟人瞎許諾!”小誠抱頭鼠竄,段瑞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老太太上班時盤的一絲不苟的頭發也亂了,是真氣壞了:“我今天不揍你我看你是真不知道天大地大老子娘最大了。”

    小誠假模假樣讓老太太打了兩下,最後一把把東西搶走:“行了啊,讓你打兩下差不多得了,還沒完沒了了。”

    隔空把撣子扔遠點,小誠跟段瑞講道理:“天天催我跟人談朋友的是不是您?”

    段瑞怒氣高漲:“是我!那我是為了……”

    小誠雙手揣在褲兜,身體前傾,不給段瑞反駁的機會:“天天催我結婚生孩子的是不是您?”

    老太太氣勢漸弱:“是我,可我……”

    小誠繼續攻堅:“那我找了個自己喜歡的姑娘跟人結婚成家有錯沒錯?”

    “沒錯。但……”

    “沒錯不就完了嗎。”小誠手一拍,去廚房找剩飯:“自己過的時候您操心,成家了您還操心。”

    “那能一樣嗎!你跟誰結婚我管不著,但是你不跟父母說,自己悄沒聲兒把事情辦了這就是你對父母的不尊重!我跟你爸養你這麼多年還養出錯來了?我關心你,惦記你,還成我的不是了?”段瑞聲音高八度,指著寧小誠:“你讓我太失望了!!”

    臥室門咣的一聲。

    寧小誠嘴裡還塞著沒吃完的剩飯,噎住了。

    老寧站在廚房門口朝小誠比了個大拇指,嘖嘖表揚:“你真厲害。”

    書房門也是砰的一聲響。

    小誠被晾在外面,坐客廳抽了兩根煙,琢磨琢磨,這事兒還是得他爸來辦。

    老寧在看文件,見他進來頭也不抬:“滾出去。”

    “爸。”小誠熟門熟路拉開椅子坐在老爺子對面:“我媽真生氣了。”

    老寧寫著寫著忽然摔了筆,痛心疾首指了指寧小誠,恨道:“你小子沒有良心。”

    “你媽這些年為你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她冷著曉魯,你就這麼噎她?當媽的,說你兩句怎麼了?結婚這麼大的事兒你不提前告訴她不高興怎麼了?含辛茹苦把你養這麼大,是為了讓你知情義,不是讓你有點本事了回家衝著老子娘來!”

    小誠一臉痛心疾首,誠懇認錯,死不悔改:“對,您說得對。”

    罵夠了,老寧畢竟是一家之主,不能像自己老婆一樣感情用事,首要就是兩個人的婚事得解決:“我問你,你跟曉魯怎麼認識的?談了多長時間?”

    “有幾個月了。”

    “干出格事兒沒有?”

    小誠冷笑一聲:“什麼叫出格事兒啊?”

    “就是……”老寧也拉不下臉來說,恨恨地:“你是不是認真想跟人成家過日子!”

    “是是是,不是我跟人家結婚干嘛啊,您真當我氣我媽逗著玩兒哪。”小誠不耐煩。

    老寧戒煙有幾年了,這些年體檢一直嚴格控制著,如今有了煩心事,在桌上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朝兒子手一伸,手指往裡勾了勾。

    小誠沒看懂:“嘛啊?看結婚證?”

    老寧罵道:“煙給我一根!”

    送到嘴邊點著了火,老寧敞了敞衣襟,端坐在書桌後邊抽邊沉思:“結了就結了,曉魯那孩子也算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挺爽朗,也受得委屈,有教養。”

    “反正過日子是你們自己的事兒,好壞你認准了,都得受著。”

    就是——

    這婚後如何跟親家相處,這些大大小小的人情往來,還得是他們老的來操心。

    “滾吧。”

    小誠走之前,去敲了敲段瑞的房門:“媽,我走了啊。”

    沒人應。

    待寧小誠走了以後,段瑞才在屋裡壓抑地哭出來。

    難受啊,委屈啊,心酸啊,熬心血養大的兒子,她的心頭肉,如今就娶了人成了別人家女婿和丈夫,這讓她怎麼緩的過來。

    老太太心思敏感,一直哭到晚上睡覺,才稍稍想開了些。等老寧回房躺下,她主動開口:“……小誠和曉魯,你做主吧。”

    “人家女兒嫁到咱們家來,不能一點說法都沒有,回頭跟鄭家商量好了,該辦事兒辦事兒,該聘禮聘禮。自己養的兒子我自己最清楚,他故意不讓咱倆知道,請了那多的人,為什麼啊?就怕咱倆不答應,我看,他待曉魯也認真。”

    老太太傷了元氣,紅腫著眼睛,握住老伴兒的手:“我也算看出來了,誰也靠不住,將來還是咱們扶著到老。”

    老寧高興段瑞能想開,有點激動:“就是,為了那混小子生氣,不值當。”

    段瑞嘆氣:“他們這代人想的太簡單,你說說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兒嗎,將來真有離婚那一天,那財產怎麼分,關系怎麼處,日子又怎麼過?我看曉魯那孩子也是個嬌生慣養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做飯,將來又是……”

    “說著說著又來了。”老寧頭疼揉了揉眉心:“誰結婚是奔著離婚去的,財產怎麼分那也是小誠自己的東西,他愛怎麼分怎麼分,你們女人就那麼點小心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生那麼大氣是為什麼?”

    段瑞被戳了面子,有點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

    “你不滿意曉魯?”

    “倒也不是。”段瑞想了想:“從小那孩子總在外頭跑,看著有點野,她家裡畢竟是再婚,關系復雜,我本來想小誠能找一個家裡沒瑣碎的,文文靜靜的女孩子。”

    可再想也是她想。自古以來兒媳和婆婆就是蠻難平衡的關系,認了,認了。

    ……

    可蔣曉魯家,也又是一番風起雲湧。

    蔣曉魯回家,杜蕙心正在廚房做飯,聽見響聲急忙出來,難掩高興,鄭和文放下書也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很激動:“曉魯回來了?”

    “嗯。”蔣曉魯站在門口,有些拘謹:“鄭叔,您現在有空嗎?我想跟您說點事兒。”

    鄭和文和杜蕙心互相看了一眼,以為蔣曉魯有什麼事情要求自己,指了指書房:“屋裡,屋裡說。”

    “好。”

    自始至終,蔣曉魯沒看她媽一眼。

    進了書房,蔣曉魯把戶口和結婚證一一放到鄭和文面前,坦誠道,鄭叔,我前幾天從鄭昕那兒拿了戶口本,今天還回來。

    鄭和文震驚,先翻開兩本證看了看,又放回去,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曉魯,這是,你這是……是跟家裡置氣?”

    “不是。” 蔣曉魯不卑不亢地站著:“是真的,我跟寧小誠兩廂情願。但是沒事先跟家裡說,之前我跟媽鬧成那樣,我拉不下臉來,干脆先把事情辦了,先斬後奏。”

    “鄭叔。”蔣曉魯現在說的是發自肺腑的話:“我信任您,從小到大您對我一直很好,這些年我別扭,改不了口,但是心裡是真的把您當成父親一樣的長輩,我知道這事兒跟您說比和我媽媽說要效果好,她膽子小,很細膩,我怕她接受不了,當我求您,一會兒您幫著我說說話。”

    “孩子啊……”鄭和文心裡五味陳雜:“你太衝動了。”

    這比鄭昕和曹小飛的婚事還要讓鄭和文心裡難受,蔣曉魯這孩子太有主意了,辦事兒也太不留余地了。

    過了好半天,鄭和文才緩緩道:“你去吧,我跟你媽媽說。”

    “好。”蔣曉魯收好桌上的結婚證,又出去了。

    沒過幾分鐘,杜蕙心果然去了鄭和文的書房,兩個人關在裡面交談,蔣曉魯原本以為會是一場暴風雨,躲在屋裡暗自等待,可門鎖合了又開,杜蕙心始終沒進來找她說過一句話。

    直到晚上九點多,蔣曉魯按捺不住想出去找母親談談的時候,杜蕙心主動進來了。

    站在門口,紅著眼圈,手始終搓在一起,只說了一句話:“改天,叫小誠來家裡吃頓飯吧。”

    女婿上門,見一面總是應該的。

    “媽……”蔣曉魯從地上坐起來,歉疚想追出去,杜蕙心擺了擺手,無聲告訴她什麼也別說,轉身就走了。

    母女兩人,各懷心事,可眼底失望神情倒是如出一轍。

    深夜蔣曉魯拿起手機給寧小誠發了條短信。

    “媽說改天請你來家裡吃飯。”

    小誠很快回復:“好。”

    蔣曉魯把手機丟在一旁,過了幾秒,又是一條短信:“戰況激烈?”

    蔣曉魯心裡苦澀,迅速打字:“戰鼓一聲未響,我方大獲全勝。”

    稍有猶疑,曉魯再度發信息:“可是贏的很窩囊。”

    附帶十幾個哭臉。

    小誠失笑,沒再說話。

    過了幾分鐘,蔣曉魯又發:“你在哪裡?”

    “安湖。”

    安湖是小誠自己的住處,他這是告訴她他沒在父母那兒。

    一句滿懷少女忐忑的試探:“自己?”

    寧小誠躺在床上,看著短信笑笑,起身去客廳倒了杯水,邊喝邊回。

    “缺你。”

    一句不痛不癢的調情,讓蔣曉魯瞬間紅臉。他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小心思。

    雖看透了,但沒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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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曉魯趴在臥室門口,露出一顆腦瓜:嘿,睡覺嗎?

    小誠看電視:啊?我不困。你先睡。

    曉魯低頭傷心:……你真不睡?

    小誠鎮定自若:不睡。

    曉魯內心:……好吧不想就算了。(一個人默默爬回床上啃被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3:36

   第二十二章

    寧家老太太,一把手, 段瑞女士有話說。

    婚禮之前, 你們兩個年輕人別往一塊湊,讓人說閑話。婚禮之後, 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 這事兒也就氣了一天,第二天就風風火火趕著操辦大事小情,蔣曉魯去她家裡和她彙報婚禮上要穿的衣服時,段瑞還帶著老花鏡, 正在核對記事本上的待辦事項。

    曉魯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這場典禮不想辦的太隆重,也就沒准備婚紗, 只准備了兩套禮服,一件白的,一件紅的。

    段瑞答應, 還頗有風範地囑咐, 咱家裡辦的這一場, 來的都是我跟你爸工作上的同事,老戰友, 還有家裡親戚,鋪的不能太大,但是面子不能丟,你一輩子就這一次,你公司裡要是有跟你拌蒜的,過不去的,大大方方請來,讓他們看看咱家的排場,還能讓我兒媳婦吃虧了不成?

    這邊,寧小誠也嫌他媽管的多,倆人獨處時間本來就少,晚上段瑞又來了指示,要帶他上門拜訪一個親戚,必須回家。

    小誠唉聲嘆氣在家裡一箱一箱拎蔣曉魯留下的行李,拎完,坐在客廳抽煙,和茶幾上蔣曉魯養的那只綠毛龜干瞪眼。

    你看我?

    看你怎麼了?

    你還看?

    我就看。

    行,明天辦席拿你燉湯。

    綠毛龜縮縮脖子,無聲無息爬到水族箱的角落裡主動面壁。

    ……

    鄭家。

    “該准備的都准備好了?”

    蔣曉魯坐在床頭,一件一件疊著舊衣服:“都好了。”

    “新的被子,床單,洗漱用品,拖鞋……”

    “都准備了。”蔣曉魯沒等杜蕙心說完,打斷了她。

    “哦,好,好。”杜蕙心尷尬站在屋裡,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抿唇在房間裡這看看,那看看,又征求似的語氣:“你那烏龜要不就別帶走了吧。”

    “也不知道小誠這孩子喜不喜歡,得勤著換水,你倆又那麼忙……”

    “不占多大空間。”蔣曉魯低頭看著衣服上的褶皺,上次和杜蕙心鬧僵,母女間生分了很多,一句話都在肚子裡斟酌好幾遍,就怕說錯了什麼:“養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養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房間內一陣沉默。

    “和小誠爸媽都商量了,明天周六,在你鄭叔他們單位下屬一個對外營業的招待所,都是兩家的親屬,也不辦多大,就是這些人熱鬧熱鬧,早上八點,還是讓你在家裡出門,他們來接。”

    蔣曉魯終於抬頭,注視著母親:“我知道,這些事兒您都說好幾遍了。”

    “那就不說了……”杜蕙心自覺在房間裡尷尬,用圍裙擦著手:“你忙吧,我出去了。”

    “媽。”蔣曉魯在背後喊了她一聲。

    誠懇地,衷心地一聲媽。

    杜蕙心嘴唇發抖,不肯轉身。

    “我那天不該跟您那麼說話。”蔣曉魯站起來,“這麼多年您把我養大,不容易,很多話輕了重了的,您原諒我。”

    杜蕙心淚水蜿蜒而下,傷感搖著頭:“是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蔣曉魯繞到母親面前,說了這些天一直想說的話:“結婚這事兒是我不對,但是我不後悔。”

    杜蕙心終於忍不住,摟過蔣曉魯放聲大哭,像是這麼多年的委屈懊悔都要發泄出來:“曉魯,你這是報復媽啊!!”

    “你怎麼能這麼……我知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偏心,我總是惦記你妹妹多,忘了你過的好不好,可是媽……媽真的從來沒覺得你是累贅,媽一直以你為傲。我曉魯在外面闖蕩,有本事,有出息,媽拿你當依靠,我怎麼能不疼你……”杜蕙心慟哭,哭的懊悔不迭,傷心欲絕:“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曉魯,我知道這句話說得晚了,但是媽真不舍得你就這麼嫁人了。以前惦記你,讓你相親,媽是渴望你能嫁個好人,有個踏實穩定的生活,不是逼你出門,著急你妹妹……”

    你嫁的越痛快,將來就越委屈。

    杜蕙心含淚想起那天寧小誠來家裡的畫面,萬事得體,又那樣有禮貌,與鄭和文在客廳聊天,什麼話題都能侃侃而談。

    她生怕招待不周,准備了又准備,偏偏在飯桌上也沒吃幾口,席間他還問鄭昕:“昕昕,上次聽你姐說你要買車?”

    鄭昕一愣,心虛,以為寧小誠是來給她姐報仇的:“不不不,我不買了。”

    小誠笑一笑:“想買什麼車啊?”

    鄭昕瞟向她爸,她媽。

    “嗨,你小誠哥問你你就說,別不吭聲。”

    鄭昕報了一款型號,又立刻道:“我想好了,那車確實有點不合適,我打算上班以後掙了錢買台十幾萬的代步。”

    小誠點頭,順褲兜摸出一把車鑰匙,推過去:“我有台閑著的,開了一年多,嫌裡頭有點小,適合你們這些小姑娘,你先用著吧。”

    全家都愣了。

    蔣曉魯放下筷子攔住:“你別——”

    鄭昕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行,我不能要,我姐已經給我……”

    “那是你姐的,這是我的,全當我送你改口了。”小誠不疾不徐道。

    鄭和文不許鄭昕要,杜蕙心也不准。

    “小誠,這怎麼像話。”

    “對對,哪有送麼大禮的,鄭昕不懂事兒,上回我都說過她了……”

    小誠笑呵呵地,像乖兒子:“我跟曉魯結婚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分的這麼清,誰的都一樣,鄭昕也是我妹妹,出門在外別讓她受委屈。”

    看似拉近關系地一句話,實則戳在蔣曉魯她媽媽的心口裡。

    偏偏小誠也會做人,那台車並不貴重,最終鄭昕歡天喜地的收了,還興高采烈叫了聲“姐夫”。

    就這一件事,杜蕙心連著失眠了兩天。

    杜蕙心紅著眼睛說出擔憂:“小誠媽媽在外厲害是出了名的,我怕你過的像媽一樣,他現在越對你好,你將來就越要看人家的眼色。”

    “媽,到現在您還把我當成一個附屬品。”蔣曉魯說話直:“我倆結婚不為了看誰的眼色,我跟您也不一樣,小誠哥不是那種人,他給鄭昕的,以後我找機會還。”

    蔣曉魯是個非常獨立的人,她相信寧小誠是真疼自己才這麼做的,可是家裡的事情,她不會總讓他替她擔著。

    杜蕙心好像忽然就老了,眼角皺紋加深,白頭發也多了,喃喃自語:“夫妻之間相處啊……有難的地方,也有讓你死心塌地的地方,小誠是個好孩子,媽不懂你們之間的事兒,只要你開心,你滿意,我就高興。”

    杜蕙心蹣跚走出房門,又回頭:“不管你信不信,當初帶你走,是真怕你爸爸給你找個繼母將來對你不好,我也從來沒把你當累贅,跟你鄭叔過日子,確實有我的難處,曉魯……別恨媽,以前我忽略的,做的不對的地方,我會注意的。”

    門輕輕關上,帶著小心。

    母女倆計較到現在這種局面,一聲嘆息。

    ……

    第二天一早,有約定好的造型師上門給曉魯化妝,換衣服。

    一身潔白小拖尾的長裙,肩膀用了薄紗刺繡的紋理,頭發松挽,再捧上一束新鮮的花,杜蕙心站在後面,始終微笑看著。

    化完妝,都准備好了,蔣曉魯回頭對造型師說:“能幫我媽媽也化一下嗎?”

    杜蕙心很緊張,連連擺手:“我就不用了,一大把歲數,還能畫的像你們小姑娘似的?”

    “來吧——”蔣曉魯把梳妝台讓出來,推著杜蕙心坐下:“今天我結婚,總不能就這麼去。”

    自從有了兩個孩子,杜蕙心已經很多年沒這麼打扮過了,歲月無形中奪走一個女人的青春,也奪走了昔日珍惜自己的心。

    鏡中的女人像年輕了十幾歲,換上提早就為今天准備的衣服,蔣曉魯輕輕拿了條項鏈給杜蕙心戴上。

    母女倆在鏡中對視,蔣曉魯對杜蕙心甜甜笑了一下。

    連鄭和文都誇贊,這一收拾,有點像你當年帶曉魯來的樣子,走在院兒裡,給我這老臉增光。

    小誠家的幾個表兄弟姐妹也來幫忙,等到接人的時間,新郎官上樓,要謝別父母,敬茶敬煙。

    曉魯半蹲在茶幾,端上一杯茶:“媽。”

    又是一杯茶,兩根煙,輕輕挪到茶幾邊上,鄭和文緊張端坐,伸手迎了迎:“好,好。”

    緊張等待——

    蔣曉魯安靜地做了個深呼吸:“爸!”

    “哎!!!!”鄭和文激動應下,竟掉了幾滴眼淚。

    大家群哄著兩人上車,去上午典禮的招待所,化妝師趁眾人下樓,要給蔣曉魯補妝,臥室的門剛關上,就被寧小誠推開,手裡還拎著西裝外套,跟化妝師說:“不用補了,一會兒到了地方再說。”

    化妝師一頓,看著坐在梳妝台前的新娘。

    蔣曉魯也鎮定:“您先出去吧。”

    門關上,臥室裡只剩下蔣曉魯有和寧小誠兩個人,小誠嘆氣俯身,摸了摸蔣曉魯的臉。

    蔣曉魯手勾在他脖子上,順勢站起來,忽然把臉埋在小誠脖頸裡。

    哭的壓抑,難受,撕心裂肺。

    小誠抱著她,讓她乖巧貼在自己懷裡,盡情發泄。

    門外人聽,只當新娘子舍不得家,這是難過哪。

    可只有小誠知道,蔣曉魯這是想她親爸爸了。

    之前他曾經找機會問過,她爸爸現在是健在還是去世,蔣曉魯聽完默了默,說,還在青島,六十歲了。

    小誠一聽,又問,那咱倆這事兒請不請他來?要請,我聯系那邊的朋友送他過來,咱倆去機場接?

    曉魯難過搖頭:“我媽說不請,從鄭叔這兒走,到時候介紹兩個爸爸,怕丟人。”

    這是蔣曉魯的家事,小誠不好給建議,只點頭說:“那以後找機會我和你去青島看他。”

    剛才跪在那兒,敬了鄭和文一杯茶,十幾年第一次開口叫了聲爸,蔣曉魯看著平靜,其實心裡多難受,全被小誠看在眼裡。

    擦著眼淚,溫柔哄著,哄了十多分鐘,兩個人才從裡面出來。

    車一路浩浩蕩蕩風風光光開到招待所。

    賓客來了一大半,幾個平常跟小誠親近的人都在跑前跑後幫著准備,為了給蔣曉魯驚喜,常佳也來了。

    趁著蔣曉魯去樓上補妝,寧小誠從褲兜摸出個東西,遞給沈斯亮。

    “你這玩意兒到底行不行啊?”

    沈斯亮正擺弄著遙控器,叼著煙,注意力全在半空中嗡嗡作響的螺旋槳上:“我也不知道,好些年沒用過了。”

    小誠熱的扯了扯衣領,和沈斯亮並排站在招待所院子的樹蔭裡:“別回頭掉人家桌上,那你可真給哥們長了大臉了。”

    一顆閃亮亮的戒指掛到航模的肚子上,沈斯亮按了下按鈕,飛機應聲起飛,做了個回旋。

    沈斯亮嘿了一聲,蠻高興:“還行,管用。”

    這東西是他早逝的弟弟留下來的,以前還得過獎,今天是大場面,斯亮弟弟生前很尊重著小誠,小誠對他也好,把小航生前造的這航模拿出來派個用場,也算盡份心。

    上午太陽大啊,沈斯亮被晃的直眯眼:“謔——你這戒指可夠大的。”

    小誠靜站著,微笑:“曉魯實在,沒什麼大要求,身上那婚紗都是自己下了班買的,回來跟我說,還傻樂,像撿多大便宜。”

    沈斯亮不做聲,心裡也是百感交集,幾家歡喜幾家愁啊。

    “吳井那孫子裝瘋賣傻干什麼呢?腦門兒上粘的不是桌上的喜字嗎?”

    “最近正追那姑娘呢,常佳,曉魯朋友。”

    有人匆匆出來招呼:“快,人都齊了要開場,新郎官——”

    小誠趕緊站直,沈斯亮幫他系上襯衫扣兒,打好領帶:“去吧,我們在門口給你守著。”

    今天來的都是長輩,這些來幫忙的孩子不上桌,幫著干點體力活,等禮成就走了。

    司儀是老寧請單位裡年輕的宣傳干事,專門負責這個的,音樂一響,在座的老老少少鼓掌。

    婚禮進程在司儀歡快的聲音中一樣一樣辦著,沒有那麼些花招兒,新娘新郎站在台上讓人當猴兒看,忒傻,簡單兩句,正要給雙方家長敬酒的時候。

    “如果這杯酒喝完,大家都沒有異議,那麼恭喜二位,從此喜結連理……”

    “等會兒——” 忽然門口響起一道不合時宜的男聲,聲音洪亮,鏗鏘有力:“我有異議。”

    眾人驚訝,雙方父母臉色一變,全體回頭。

    只見李潮燦穿著警服,帶著一幫人,少說也有六七個,烏泱泱從門口闖進來。

    好大的氣勢。

    吳井和沈斯亮他們這些死黨站在門口,紛紛不動聲色扔了煙頭,也往外簇擁。

    兩伙人馬,雙方對壘,一伙要進來,一伙堵在門口,彼此虎視眈眈。

    婚禮現場忽然風起雲湧。

    小誠站在台上,微笑著。

    李潮燦。

    你這是要鬧場子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3:52

    第二十三章

    嗡——

    現場麥克發出尖銳刺耳響聲,司儀大驚, 迅速關掉現場所有擴音器, 人無措戳在一旁。

    底下賓客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雙方父母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

    誰也不願意在這種場合發生衝突。

    你要是來祝賀新婚之喜,大門敞著, 我們歡迎, 你要是憋著壞來攪合,這些小老爺們豁出去這張臉,也不能讓你進來。

    李潮燦啊李潮燦,在場明白事兒的心裡都嘆息, 你這麼做, 是在小誠面前抖了威風,可……你這又把蔣曉魯推到了風口浪尖不是?

    人家的大好日子, 你這麼來鬧,不管是衝誰,這筆賬, 是得算到新娘子頭上的。

    李潮燦像是剛從什麼地方趕回來, 風塵僕僕, 瀟灑站在門口,誰也不在乎似的又重復了一遍:“我、有、異、議。”

    “你算哪根蔥你有異議?有意見外頭說, 沒看見裡頭正熱鬧呢嗎?怎麼著,人民警察現在也管紅白喜事兒了?還得拿著新郎官新娘子身份證上您那兒報備啊?”吳井吊兒郎當,正擋在李潮燦面前,不讓他進來。

    李潮燦身後有人不愛聽了,伸手指著吳井:“你會說人話嗎?”

    “哪句說的不是人話?”吳井橫起來也是六親不認,何況他和李潮燦更非親非故:“小學沒畢業?聽不懂啊。”

    李潮燦怒目,猛地揪起吳井衣領:“你他——”

    “潮燦。”沈斯亮伸出只胳膊把兩人拉開,站在中間,話說得很客氣:“咱們也是打小兒一起長起來的,你今天是來賀小誠兩口子新婚,他們兩口子歡迎,帶這些人不方便,你爹你媽也在裡頭,鬧大了誰都不好看,你要進,我們不攔,你一個人進,剩下這些,我請他們喝喜酒。”

    該怎麼選,你自己衡量。

    “不為別人,也得為曉魯想想。”一句低聲警告。

    李潮燦眼裡的盛氣凌人滅了一半,怔怔望向那端的蔣曉魯。

    她人,還穿著嫁給別人的婚紗,手上戴著寧小誠剛套上去的戒指,可臉上的著急是實實在在的。

    李潮燦看著看著,一直緊握成拳的手,不知不覺間就松開了。

    他回頭道:“你們辛苦,外面等會兒我,敬杯酒,馬上就出來。”

    有人擔心:“潮燦,真不用?”

    李潮燦笑了:“不用。”

    “那行,走。”一個手勢,一幫子人烏泱泱又出去,吳井和沈斯亮互相看了一眼,緊隨其後,在外頭合上了大門。

    門合上——

    李潮燦眼睛發紅,是熬了夜,警服的扣子全敞開,露出裡面沒打領帶的襯衫,也凌亂不堪。

    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

    路過旁邊禮桌,他父母還站起來低罵:“給我滾回家去!你要干什麼?”

    李潮燦充耳不聞,在台前站定。

    兩雙眼睛,通紅,壓抑,悲憤;黑亮,溫和,冷靜。

    對視數秒——

    李潮燦忽然咧嘴笑了,笑的澄澈,純淨:“今天你和曉魯結婚大喜,我來祝賀。”

    “歡迎。”小誠眉頭一揚,波瀾不驚:“下邊坐。”

    “坐就不坐了。來敬你們兩口子幾杯酒,敬完就走。”李潮燦自顧自拎起旁邊一桌的酒瓶,翻過三個倒扣著的玻璃杯。

    斟酒。

    “曉魯,你不講究,好歹咱倆也是和泥的交情,這事我竟然是咱院兒裡最後一個知道的。”

    第一杯。

    “這幾天在外頭忙,沒接著電話,來晚了,給你賠罪。”

    第二杯。

    “你今天是新娘子,我不衝你,誠兒,都是男人,咱倆喝?”

    第三杯。

    寧小誠微笑,接招:“行啊。”他也拿起三個倒扣的玻璃杯,依次倒酒:“你和曉魯認識這麼多年,你能來,曉魯高興,我也高興。”

    李潮燦端起酒杯,主動與小誠撞了一下。

    咣——

    酒液從杯沿中滾出,落在兩個男人手上。

    李潮燦舉起杯,忽然高喊:“第一杯!”

    “我祝寧小誠和蔣曉魯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坐席靜默幾秒,不知誰帶頭,忽然鼓掌起哄說好,掌聲這才慢半拍的熱烈響起。

    雙方父母臉色稍有緩和,在主桌點頭賠笑:“他們孩子愛鬧。”

    小誠仰頭而盡,陪李潮燦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了第一杯。

    “第二杯!祝各位吃好喝好,玩的盡興!”

    又是一片叫好。

    小誠滴酒未剩。

    “第三杯!”李潮燦蹙眉,胃裡灼熱,狠狠盯著寧小誠,朝他神秘擺了擺手,“這話,得咱倆私下說。”

    寧小誠微笑著傾身,遞過耳朵:“你說。”

    李潮燦咬著牙,用命承諾:“你要是敢對她不好,藏了別的心思,我——”

    剩下的話,惡狠狠地威脅,小誠這輩子還沒受過這個哪!

    兩人分開些許距離,寧小誠的酒還沒喝,李潮燦猛地空了杯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曉魯始終在一旁站著,忽然一聲懇求:“小誠哥,我想送送他。”

    “去吧,送一送,應該。”小誠大方讓她走。

    蔣曉魯揪著裙擺,猶豫,隨即跟著李潮燦衝出去。

    李潮燦站在招待所門外,沈斯亮吳井他們正和李潮燦帶來的那幾個兄弟在不遠處說話。

    見蔣曉魯出來,他笑開,還是那副頑劣不恭:“你跟著出來干什麼啊,我前幾天接任務統計周邊市縣人口,趕上下了兩場雨,澇的都是泥,給耽誤了。”

    蔣曉魯以為他是因為今天沒請他來在生氣,望著他,急促了些:“那天我請過你,不是今天不找你來,阿姨叔叔說你在外頭出差。”

    “我沒生氣。”李潮燦撓撓頭,笑了一聲:“一塊玩了這麼多年,冷不丁聽見這消息有點兒沒消化。按理說我也是娘家人,也得請到主桌坐。動靜搞大,嚇唬嚇唬他們。”

    “甭一天讓人跟祖宗似的供著,好像多了不起。”李潮燦湊到蔣曉魯面前,痞笑:“讓他對你好點兒,別以為你真沒人惦記。”

    “咱曉魯可是十裡八村一朵花,鮮亮亮地狗尾巴花。”

    蔣曉魯被逗笑,又迅速斂起,嚴肅和李潮燦對視。

    千言萬語,百感交集。

    “潮燦——”

    “曉魯,別說了。”李潮燦雙手抄在褲兜,仰頭看天:“以前你總嫌我一身泥,本來備了好幾套衣裳等著有場面的時候穿,給你充門面,你看看吳井沈斯亮那幫孫子囂張的,沒想到還是這麼匆忙……”

    “曉魯,你說咱們是不是都長大了。”

    長大到各自成家,各奔東西,再也不能像兒時一樣分享心事,說盡秘密。

    “真為你高興。”李潮燦黑亮的眼睛看著她,還是那個干淨的笑容,不摻雜任何世故情感:“好好過日子吧,我走了。”

    下了兩級台階,李潮燦又回頭,很認真:“我能抱你一下嗎?”

    蔣曉魯張開雙臂。

    李潮燦又覺這話矯情,不耐煩一揮手:“得了,都他媽是別人媳婦了,抱什麼啊,走了。”

    蔣曉魯舉著的雙臂慢慢放下,手垂在裙擺上,她看著李潮燦上車,駛出招待所大門。然後轉身離開,小拖尾在地上劃過,了無痕跡。

    婚禮大堂短暫插曲後,又恢復了熱鬧景像。

    蔣曉魯歸來,至於她在外面和李潮燦說的,,在意的——

    寧小誠正站在大門入口處等她,曉魯無聲走過去,小誠手臂順勢攬在她腰上,彼此默契相望,相互沉默,所有的話,所有的情緒,盡在一個他包容的眼神中。

    兩人並肩轉身,推開大門。

    紅色的喜堂,人聲鼎沸,祝福環繞。

    ……

    車子駛離一條街,李潮燦在副駕駛捂住臉,一聲大喝:“停車!”

    司機一腳剎車。

    後排三四個人探過來:“潮燦?怎麼了?酒喝多了想吐?”

    李潮燦拉開門,強忍著:“你們先回吧,我在外頭走走,醒醒酒。”

    車子又開走了,幾個人說著閑話。

    “潮燦這回是真受打擊了。”

    “可不是,那姑娘他應該惦記挺長時間了,手機屏保我見過,怎麼就嫁給別人了呢。”

    “要不,也不至於剛從鄉下回來就往這兒奔不是?”

    李潮燦站在路邊,待車徹底在視線中小時不見,忽然瘋了似的開始狂奔。

    一邊跑,一邊流淚。

    那是他深愛的姑娘啊,他的曉魯。

    和他一起長大的蔣曉魯,她的眉目,她的鮮活,她的生動,刻進骨子裡的人。

    他愛她。他不敢說。

    街景在眼前快速略過,眼前一幕一幕往事,李潮燦拿大街當自己當兵時的訓練場,拿路邊當跑道,拿現在當年末的五千米考核。

    他跑著,哭著,流著汗,像個神經病。

    初來乍到的小丫頭,坐在家門前的磚頭上。

    “潮燦,你為啥叫潮燦啊?”

    “我媽懷我那年,我爸為了散心帶她去錢塘江看大潮,潮起的時候我媽情緒過於激動,就把我生出來了。”少年叉腰,仿佛看見了那年錢塘江的波瀾壯闊:“起名潮燦,是想我每天都像潮水一樣奔騰,活的燦爛。”

    眼睛上貼著紗布的姑娘,憂心忡忡拄著腮。

    “潮燦,你說我能不能瞎了。”

    “不能,瞎了我娶你。”

    “瞎了你為什麼娶我?”

    “你瞎了,我不得拉著你過大馬路,不得牽著你才能買李家奶奶的瓶酸奶?我得天天照顧你。”

    姑娘嫌棄一扭頭:“那也不要你娶我。”

    十幾歲的少女,綁著厚厚的馬尾辮,穿著校服,與他一起上下學。

    “曉魯,你說啞巴睡覺打呼嚕嗎?”

    “不知道,打吧。”

    “那咱倆晚上去橋洞底下聽聽王啞巴睡覺到底打不打?”

    “我不敢。”

    “有我在你有什麼不敢的。”

    “王啞巴總挨別人欺負,上次我看他撿咱們樓後的飲料瓶,還被人踢了兩腳。”

    “那我回家找把鐵鍬給他,下回再撿瓶子,伸的長,能防身。”

    二十幾歲的剛領了工資的女孩,穿著職業裝,戴著墨鏡,隔窗扔給他生日禮物。

    男孩嫌棄:“嘛呀?衣服?我不要這玩意兒。”

    女孩振振有詞:“你要學著適當美化自己,不能總穿一件海魂衫,你自己好好聞聞,都餿了。”

    男孩堅持:“那也不要,我水兵服前頭那藍領子比這個好看多了。

    女孩爽脆:“這東西貴著呢,你不要自己退,退完留二百,記得把剩下的錢還我。”

    黑皴皴的男孩嬉皮笑臉:“曉魯,我要是找不著女朋友,就拿你就將就將就吧。”

    女孩怒眉:“憑什麼拿我將就?我還不願意呢,我要嫁一個最喜歡最喜歡的人。”

    男孩不解:“咱倆青梅竹馬啊!”

    女孩覺得這個理由不成立:“誰說青梅竹馬就要在一起?”

    男孩語塞:“我看詩裡說的。”

    女孩不解:“潮燦,你能像個大人一樣活著嗎。”

    男孩:“那我今天過生日,你說兩句吉祥話總應該吧。”

    女孩仰頭,一股壯志豪情:“願李潮燦在海上平平安安,勇往直前,為國爭光。”

    “願李潮燦將來有個最陽光燦爛的姑娘。”

    男孩樂了:“這話我愛聽。”

    女孩閉上眼,輕喃虔誠:“願我能工作順利,發財,暴富。”

    “願我嫁個好人,風平浪靜過此一生。”

    最後是清脆大喊,風夾雜著年輕純真的喜悅:“願我們友誼長青,生命常在——”

    李潮燦哭著,跑著,撕心裂肺的喊著。

    曉魯啊曉魯。

    那些昔日單純的歲月,那些念念不忘的時光。

    門前的小土堆,門後的捉迷藏。

    那些夢裡魂牽夢繞反復思量的夜晚,那些清晨灑滿陽光你的笑容。

    忘了吧,忘了吧。

    願我們友誼長青,生命常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4:07

    第二十四章

    飛機夜航, 往東飛,商務艙內安靜, 蔣曉魯在位置上睡得人仰馬翻,用一塊毯子蒙住臉。

    這趟是去北海道的航班,起飛大概半個小時,有空姐推車來送餐食。

    蔣曉魯的婚假只有五天,為了趕之前定好的假期, 婚禮當晚兩人就奔上了度蜜月的飛機。

    為此曉魯的婆婆還埋怨:“哪有當天就走的, 小誠也順著她。”

    老寧安慰:“新婚嘛,寵著很正常,管那麼多干什麼。”

    嬌陽作為乘務長, 從頭等艙開始一一詢問:“先生您好, 請問您需要什麼——”

    小誠左腿疊著右腿,始終安靜翻閱著一本書。

    他有年頭沒坐飛機了, 許是以前奔波總是來來回回坐煩了,人也懶。

    待問到他這兒,嬌陽彎腰, 露出甜美專業的微笑:“先生您好,請問意大利面您需要嗎?”

    小誠出於禮貌抬頭看了一眼,拒絕:“謝謝,不用。”

    嬌陽一怔,小誠也蹙眉,這人……看著有點眼熟。

    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可看嬌陽的反應——

    微微壓著裙子,怕影響到周圍乘客, 半蹲,心裡雖驚喜,但也沒表現的十分明顯:“寧先生,這麼巧。”

    寧小誠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抱歉一笑:“您是……”

    嬌陽並沒在意,輕聲提醒:“上一次在超市地下停車場,我和宋芃見過您母親。”

    “哦——”小誠想起來了,和她點點頭:“你好。”

    “去日本出差?”嬌陽詢問。

    小誠合上書,用手壓著,很客氣:“度假。”

    “祝您旅途愉快。”嬌陽站起來:“我是本次航班乘務長,有任何需求您盡管找我。”

    “謝謝。”小誠始終壓著聲音,很輕。

    雙人座的機艙,嬌陽瞥見寧小誠旁邊蒙頭睡覺的女人,她頭枕在他肩膀上,微微蹙眉,想叫醒她:“小姐?小姐?抱歉打擾您。”

    小誠立刻阻止:“哎——別叫醒她。”

    嬌陽手尷尬伸在半空中,笑容尷尬:“這樣影響您休息。”

    蔣曉魯咕噥著不滿動了動。

    “她是我太太。”

    “喔,好的。”嬌陽微鞠一躬,又重復了一遍:“有需要您再找我。”

    她推著小車微笑離開,心裡實則暗流湧動。

    送完餐,低頭快步走到工作間,拉上與客艙之間的布簾。

    “乘務長?休息啊。”乘務員萌萌回頭,正從櫃裡拿一瓶新雪碧。

    嬌陽站在門口:“你把乘客名單給我。”

    萌萌順手從旁邊拿出一疊紙,遞給她:“給——”

    嬌陽接過來,什麼話也不說,迅速翻找著。

    修剪漂亮的指甲在人名上匆匆劃過,最後停在一個地方。

    蔣曉魯。

    這讓嬌陽震驚萬分。過了許久,她才把名單收好,重新理了理頭發出去了。

    蔣曉魯還在睡著,這回換了個姿勢,蜷起身體,頭徹底枕在寧小誠腿上。

    她睡覺愛蒙臉,小誠看了會書,怕她憋出毛病,時不時掀開條縫。

    蔣曉魯被來來回回的光感弄醒,溫吞睜開眼:“你干嘛?”

    “你也不怕憋死。”小誠低眉,笑紋淺淺。

    “有光,眼睛發酸。”剛睡醒的蔣曉魯毛茸茸的,頭發亂七八糟粘在臉上,她舔了舔嘴唇,坐起來:“剛才好像有人碰我來著。”

    寧小誠“嗯”了一聲,接著看書:“乘務員叫你吃飯。”

    正巧嬌陽從過道間路過,面帶微笑。

    蔣曉魯瞬間眯起眼:“……她?”

    小誠詫異:“你認識?”

    蔣曉魯有見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她印像不好的,聲音很小:“宋芃的好朋友,叫……嬌陽,是乘務長,鄭昕當空姐就是她鼓搗的。”

    說完,蔣曉魯鬼精靈似的:“不對,你也認識她?”

    小誠不以為意:“上次在超市接老太太,她也和宋芃一起,見過一面。”

    “哦。”蔣曉魯悶吭了一聲,也拿本雜志翻,她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人,翻著翻著,忽然來了一句:“我討厭宋芃。”

    “特別討厭。”

    一想到在婚禮上她呼朋引伴的豪氣樣子,蔣曉魯就不太高興:“她是不是喜歡你?”

    “嗯,以前總往我家裡跑。”小誠很坦誠,又給宋芃一個女孩家留了點余地,算是默認。

    蔣曉魯盯著雜志頁面上的一個模特看,不再做聲,看著看著,又促狹翹起唇角,自言自語似的:“喜歡也沒用了。”

    以前沒發現蔣曉魯還有點小脾氣。

    她這麼計較,說明心裡有他,本來想拿著李潮燦和她開句玩笑,但是話到嘴邊,小誠沒說,這時候是要順著她,寵著她的,拿這些不合時宜的話逗她,難免傷氣氛。

    飛機降落到新千歲機場,嬌陽怕碰面尷尬,破天荒沒有站在艙門外送乘客,蔣曉魯也松了口氣,萬一要是碰到,還要虛情假意打招呼。

    出了機場領行李,有預定的司機來接。

    小誠第一次來日本,也不太感興趣,像個甩手掌櫃跟在後頭。

    這小夫妻雖然分工不同,但對生活的某些看法倒是蠻一致,就是會享受。

    酒店是一家著名的溫泉酒店,在知床,車整整開了四個多小時,辦理入住,當地時間是凌晨,旅途勞頓,行李也不整理了,臉也不洗了,蔣曉魯大臉朝床,咣地一聲栽在上頭。

    小誠從洗手間出來,見蔣曉魯睡得親,也脫了鞋,直接仰躺下,闔眼前,猛地想起什麼,順便關了床頭的燈。

    兩個人和衣而睡,橫七豎八,是真的累壞了。

    蔣曉魯在夢裡天馬行空,短短一個月,像是把那些事情串聯起來,演電影兒似的在眼前過,夢裡有寧小誠,有杜蕙心,有李潮燦,還有老周瘋狂敲桌子讓她趕緊回來上班的怒吼。

    曉魯晾在床外的腳丫猛地一顫,醒了。

    此時是北海道的下午六點——

    暮色將至,酒店房間窗外能看到大片的鄂霍次克海,黃昏的暖黃,夾雜著鮮艷的緋紅鋪在雲層上,天光裡,銜接在淺藍色的海面上,層層疊疊,曉魯從恍惚中醒來,忡怔望著窗外,她的臉在暮色中隱匿著,整個房間忽然溢滿了一種非常靜謐,溫柔的氣息。

    她忽然想起大學時期去電影院看的那部電影,葛優和舒淇的經典之作。

    電影裡的笑笑也是這樣靜靜在酒店房間中,面朝鄂霍茨克海,然後義無反顧,充滿絕望地從能取岬上跳了下去。

    從那以後,蔣曉魯就一直想,如果有機會,她一定要來這裡看看。

    酒店的櫃子裡會提前備好泡湯的和服,曉魯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來,抱著衣服去房間露台外的溫泉。

    小誠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泉聲潺潺,池邊的木舀溫吞淌著水,腳踩在涼涼的岩石上,一汪茂密樹葉遮擋在周圍,女人年輕的身體一寸一寸淹沒在池中,最後,白皙勻淨的身體,樹葉的層疊茂密與泉水的溫熱流動,渾然天成,蔣曉魯未施粉黛,仰頭,閉眼,枕在石頭上,腦後墊了一塊厚厚的毛巾。

    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誠光腳無聲無息走到她身邊,換了舒適的灰色居家服,手探進水裡試了試溫度。

    溫熱,柔軟。

    他用手掌掬起一捧,隨意潑在曉魯的背上。

    泉水砸上去,迅速散開,水珠滴滴答答順著細膩的背部肌膚往下淌。

    蔣曉魯睜開眼,回頭,微張著唇,眼睛笑彎起來:“小誠哥。”

    她不是很惹人疼的纖細身材,而是給人那種豐潤勻稱的感覺,胸脯飽滿。

    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霧中,她脖子以下的身體在層層水波中掩藏,蕩漾。

    寧小誠回望著她,身上尚有懶怠氣息——

    他手指無意識摩挲在她唇瓣上,目光明亮,可難掩深沉笑意:“曉魯,咱倆辦點正事兒吧。”

    男人低沉的聲音。

    夕陽徹底西沉。

    空氣中凝結著黃昏的熱,海水的涼。

    還有蔣曉魯主動的,濕漉漉的吻。

    ……

    小誠初中時代對性的認知,是夏天女同學從半袖襯衫裡透出的細細肩帶,是脖頸上汗津津的水珠兒和因為太陽炙熱被曬的發紅的臉頰;高中時期的認知,是廁所格間偶爾發出男聲沉悶粗戈,是無意識的想入非非,是很多男孩子都會在晨起發生的尷尬一幕;大學時期則是校園裡白人女孩修長的雙腿,性感的英語尾音,和飽滿的胸脯。

    後來成人,作為一個成熟的小老爺們,他對性已經從渴望轉換為知遇,轉換為歸屬感,超脫生理快感之外的追求,對身體上的默契,高度契合的靈魂,一個實實在在屬於自己的姑娘,能摟在懷裡,知你一切喜惡的對像。

    天光將近,酣暢淋漓。

    風吹起露台上的竹簾,掀起床邊垂落的白色床單。

    蔣曉魯依偎在他懷裡,輕輕呼吸。

    良久——

    她問:“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宋芃嗎?”

    寧小誠搖頭,手始終搭在她手臂上:“異性相吸,同性相斥唄。”

    曉魯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不是。”

    “我小時候,十幾歲吧,上初中,她對我干了件特惡心的事兒。這事兒過了很多年,我怎麼也忘不了。”

    小誠低應:“說說。”

    “你知道我們樓後有片平房嗎?”蔣曉魯拄著他胸口半坐起來,仰頭認真看著他:“就前陣子拆了的那片。”

    “知道,以前我們踢球總去那兒買酸梅湯。”

    “對,就是那兒。”蔣曉魯又躺回來,玩兒著小誠的手指:“那胡同走到裡面左拐,有片破車棚,我們總在那兒玩捉迷藏,但誰也沒去過那車棚裡頭。”

    “李潮燦總嚇唬我,說裡面有大狼狗,我們院兒的小姑娘也都知道那裡不能隨便進去。星期三中午放學,遇見宋芃和她的一幫小姐妹,看見我,她就緊張地說,曉魯,快,你快去那車棚子裡,你妹妹在那兒讓狼狗嚇著了,不敢出來,我當時嚇壞了,鄭昕膽兒小,身體又不好,生怕她出事兒我媽把我給打死。”

    當時上了初中的蔣曉魯聞聲連想都沒想,扔了書包就往那片平房區跑。

    車棚髒亂差,腳踏上去一層灰。

    蔣曉魯也怕,可是再怕,還是得壯膽兒往裡走。

    喊了兩聲“鄭昕”,沒人應,蔣曉魯嚇的手腳冰涼,見車棚四處漏風也沒聽見狗叫,蔣曉魯意識到可能被騙了,掉頭就跑。

    然後——

    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肮髒的暴露癖就站在她身後。

    暖和的春天,他還穿著棉絮破敗的長棉襖,衝蔣曉魯呲著滿嘴的黃牙瘋笑。

    蔣曉魯嚇傻了,嚇得腿軟,嚇得話都不會說了。

    她連連後退幾步。

    接著,男人猛地敞開棉襖,醜陋的,猙獰的,令人作嘔的。

    蔣曉魯閉上眼,頭往寧小誠懷裡蹭了又蹭:“那種感覺在之後一兩年我也忘不掉,尤其是我跑出來的時候,宋芃和她那幾個小姐妹還在街對面看我笑。”

    一個尚對生理知識處於貧瘠的年齡,沒人告訴她,也沒人開解她,這事兒著實讓蔣曉魯恐懼了好一陣子。

    “那時候我也不理解什麼是變態,是暴露癖,每天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副畫面,上課的時候同桌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渾身都打激靈。”

    “就——”蔣曉魯努力找著能形容自己感覺的詞彙:“像落下陰影似的,看見個男的就不自覺會想,會害怕,也會有一點好奇,李潮燦來找我玩兒,我也不理,回家見了鄭叔,我連正眼都不敢看,低頭就把自己反鎖到房間裡。”

    寧小誠一言不發地聽完:“那宋芃後來也沒和你道歉。”

    蔣曉魯:“沒有,她也知道自己玩笑開得過分了,每次見我都挺尷尬的,我也恨她,干脆就不說話。”

    “其實——”蔣曉魯想了想:“我之所以這麼討厭她不是因為她騙我,讓我碰上變態,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什麼我都明白,就是我跑出來之後她看我的那個表情,嘲諷又開心,一點同情和歉意都沒有,讓我覺得特別羞恥。”

    一個與你從來沒什麼交集的人,因為惡作劇,竟然會產生那麼大的惡意。

    蔣曉魯說的暴露癖,寧小誠依稀有點印像,以前在那裡頭興風作浪的時候也遇上過,但是他們不怕,還當樂子,一幫半大小子,見了就打,扔石塊,站在房梁上吹口哨,給那神經病嚇得恨不得躲得遠遠地。

    “那就不搭理她了。”寧小誠心疼親了親曉魯的頭發,有安撫意味:“以後見了她甭顧忌著什麼面子。她都不在乎,你也別慣著。”

    “嗯。”蔣曉魯乖乖點頭。

    小誠操心哪,哄著,拍著,夜深,蔣曉魯困倦的打了個呵欠,在被子裡動了動,摟著他安靜睡著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4:23

第二十五章

    從日本回來後, 倆人親密程度持直線上升的態勢,用別人罵小誠的話說, 是娶了媳婦忘了娘。

    這種變化,連寧家老太太也感覺到了。

    小誠去家裡送蔣曉魯給老爺子老太太買的禮物,嘩啦啦抖落出來,一件一件,這個是治肩膀疼的膏藥, 那個是敷眼睛的蒸汽, 說了幾個,小誠也記不住了,不耐煩用手一推:“您自己看吧, 全是給您跟我爸的。”

    段瑞滿意微笑:“曉魯有心了, 出去一趟,還惦記我們。”她看看書房, 老寧房門緊閉,聲音低下來:“你沒給你媳婦買點東西?”

    老太太這是變相打聽蔣曉魯是不是個敗家貨。

    寧小誠翹著二郎腿,撓撓眉心:“買了。”

    “倆行李箱, 全是零食。”

    段瑞失笑:“還真是個孩子……”

    “知道人家是孩子,您以後就對她好點兒,別總板著臉,曉魯挺怕您的。”寧小誠見縫插針。

    段瑞仔細地收著東西,臉扳著,也難掩高興:“她是你媳婦,我能對她不好嗎?我也看出來了, 你呀,才是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

    “怎麼樣,你倆單獨出去過日子還習不習慣,三頓飯怎麼解決?”

    三頓飯?蔣曉魯喂她那只王八的頻率比喂他來的還勤!

    小誠沒說話,咳嗽一聲,要走。

    段瑞站起來送,嘮叨著:“我也不管了,是餓是飽你自己樂意的,以後有空就一個禮拜,半個月的回來一次,我給你倆做好吃的。”

    兩個人過到一起,最明顯不適應的地方就是生物鐘。

    今天早上蔣曉魯上班,在被子裡動了動,小誠皺眉:“你老實點兒!”

    蔣曉魯迷迷糊糊地,胳膊舒展開,砸到他臉上:“幾點了?”

    小誠胡說八道:“五點五點!”

    蔣曉魯一想,還早,再睡一會兒也行。就傻了吧唧翻個身,一覺睡到了八點半。

    醒來的時候渾身激靈,隔著被子就踹了寧小誠一腳:“騙子!!!!”

    寧小誠被她一折騰,也醒了七八分,趴著笑:“你過的八點,在我這兒,也就五點。”

    蔣曉魯雞飛狗跳的洗臉刷牙換衣服,臨走的時候,忽然站在外面沒聲兒了。

    寧小誠半起,探頭問:“蔣曉魯,你干什麼呢?”

    蔣曉魯含著勺子:“吃飯。”

    小誠踢踢踏踏穿鞋出來,只見蔣曉魯從冰箱裡掏出瓶兒花生醬,用勺子挖了一大口放進嘴裡。

    寧小誠是真開了眼了:“不齁的慌?”

    “習慣了,以前早上來不及都這麼吃,扛餓。”蔣曉魯囫圇不清地說著,拿起門口的包,換上高跟鞋:“我走了啊。”
    寧小誠倚在臥室門口,抱著肩膀:“拜拜。”

    拉開門,想了想,蔣曉魯一舔嘴唇,又蹬蹬蹬地跑回來,摟著小誠脖子給了他一個帶著花生醬味兒的狼吻。

    小誠順勢接住,反客為主。

    接觸久了,你會發現蔣曉魯相當粘人,你跟她熟了,讓她信任你,她就會無意識依賴你,跟你親近。

    像個貓兒,趁你不注意,總想在你身上抓一把。

    吻畢——

    她還要嫌棄抹嘴,一本正經地:“心裡過意不去,覺得你怪可憐,像被扔在家裡的自閉兒童。”

    然後像干了什麼虧心事兒似的,踩著高跟鞋蹬蹬蹬跑了。

    ……

    一上班,在電梯門口和沈科碰見,沈科朝蔣曉魯一抱拳,作揖:“蔣經理,生意興隆啊。”

    蔣曉魯也抱拳,蠻江湖氣地給個回禮:“托您的福,互相發財互相發財。”

    “怎麼了,有買賣?”蔣曉魯哥們兒似的摟著沈科的肩膀,小聲打探:“什麼情況?”

    沈科揚了揚頭,示意她看自己的胸卡。

    蔣曉魯拎起兩根帶子:“喲,升官兒了。”

    沈科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們總監和老周有眉目了,答應跟她結婚,她怕說閑話主動申請調上海了,臨走的時候跟上頭推薦讓我接手。”他甚是得意,“一般吧。”

    蔣曉魯笑用胳膊拐了他一下:“得了便宜還賣乖,以後我們三部還蒙您沈總監照顧。”

    “好說好說。”沈科乖乖地答應,“你的事兒,義不容辭啊。”

    “老何搞了個大買賣,跟同華證券合作進行大量一級市場投入和新股申購,本來說老周打頭陣,結果二部也想搶這個買賣,正在辦公室打嘴仗呢,你趕緊進去,上午幾個客戶都來,二部早早地就等著了,去晚了連根毛你都剩不下。”

    蔣曉魯一聽有錢賺就來精神,很興奮:“告密有獎,下個月發錢了給你買防曬霜。”

    沈科對他那張臉很是看重,蔣曉魯和他曾經互送過香水,護手霜,遮陽傘和唇膏。

    進了辦公室,邵溪第一個衝進來給蔣曉魯一個很大的擁抱:“蔣姐,我想死你了。”

    “想我包裡的禮物吧。”蔣曉魯掐了掐邵溪的臉,一端詳:“怎麼感覺你有點不一樣了呢?”

    “換發型了?”

    邵溪有點不自然,別了別頭發:“……不好看?”

    “好看。”蔣曉魯笑眯眯,拋給她一個盒子:“偷著吃啊,別被發現了。”

    “哎!”邵溪歡天喜地的抱住,不忘給她安排上午日程:“老周說讓你回來帶著幾個業務經理去會議室,跟二部搶個位置。”

    “行我知道了。”蔣曉魯快人快語,收拾好,迅速拿了電腦和記事本往外走。

    開了一上午的會,和同華證券合作是接下來兩個季度最重要的業務,主要針對廣州一家科技電子公司和浙江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資金投放,肥肉誰都想咬,在會議室看老周和二部經理你來我往打嘴仗,別人聽的刀光劍影好不快意,可蔣曉魯卻很無聊。

    偷偷打開記事本,謔——

    身後旁聽的實習生驚訝捂住嘴。

    蔣曉魯蹙眉,丟了一記威脅的眼神:“閉嘴。”

    “蔣姐你厲害啊,我們以前上學都這麼玩兒。”

    只見蔣曉魯隨身的記事本翻開,在最末幾頁,掏了個四四方方的洞,裡頭卡著一塊木板,木板裡還嵌了幾個小木塊,上頭畫著關羽張飛曹操之類的頭像。

    小時候用來開智力的華容道。

    “您挺懷舊。”

    “這裡學問大著呢。”

    曹操敗走華容道,傷兵損將,與關羽狹路相逢,為報昔日恩情,才有了這橫刀立馬八十一步。

    蔣曉魯玩兒爛了的東西,以前談業務,輪不上她說話,不參加還不行,怎麼辦?冥思苦想,蔣曉魯效仿學生上課偷著玩手機,也在筆記本上掏了個窟窿。

    小兵讓路,曹操上前。

    老周用筆點著屏幕:“我們三部上個季度比你們多了二點七六,光建這個項目MACD和KDJ的分析都是我們一直在跟,從能力和效率上來說,我們也應該承擔。”

    趙雲黃忠左右各一步,迅速包圍。

    “你們三部主攻固定資產和城建,在股市上我們二部是有明顯優勢的,何況你們還有員工違規操作的先例,從安全和專業角度也該是我們。”

    老周反唇相譏:“安全?去年冬天鬧上報紙跳樓那個業務員是你們部的吧?專業,年末讓審計查出兩百多萬漏洞新聞通報的也是你們吧?”

    張飛抄底,小卒鎮守。

    二部業務經理戴衛笑裡藏刀:“周總,咱們誰也別搶,你們三部有本事,我們認可,把這個幾個業務經理今年帶過的股市項目拿出來,實力說話,讓老板看,別像個不依不饒的女人揪著過去那點事兒說。”

    曹操怒極,左右開弓,直面關羽——

    “說到底同華的關系也是我的,到底是誰聞見點好處就翹尾巴搶。”

    “咳!!!!!”

    關羽一聲怒吼,老何端坐會議桌前方,拍板:“關系是三部拉來的,一級市場你們做。”

    呼——

    長長舒一口氣,最後一塊曹操被輕輕從木板裡拿出。

    要想用人,安撫也是個重要計策:“二部跟申購,及時關注政策和變化。”

    痛快一擺手,諸葛亮坐收漁翁之利:“散會!”

    稀稀拉拉挪動椅子的聲音,蔣曉魯魚貫而出,二部經理戴衛快步追她:“蔣經理!”

    蔣曉魯回頭:“有事兒?”

    “中午了,我請你吃個飯吧。”戴衛殷勤道。

    蔣曉魯莫名其妙:“中午飯就算了,和我妹妹約了。”

    戴衛百折不撓:“那正好,我連你倆一起請了。”

    蔣曉魯停下來,抱著記事本看著他:“戴經理——”

    “怎麼?”戴衛以為她答應了,眼裡閃光:“吃什麼?”

    蔣曉魯嘆氣,很小幅度的動嘴:“我老板在後面看著我呢,要就這麼答應你了,明天走人的就是我了。”

    戴衛是二部和自己一樣的業務經理,也是蔣曉魯在公司裡的競爭對手,高學歷出身,人不壞,喜歡私下裡做業務賺點外快,他一張嘴,蔣曉魯猜到了幾分。

    戴衛點點頭,也很會做戲:“行,那有空再說。”

    中午鄭昕破天荒約蔣曉魯吃飯,也沒說要干什麼,蔣曉魯納悶,但是鄭昕主動一回,她當姐姐的,再忙也得抽空應下來。

    見面地方離蔣曉魯公司也不遠,就在樓下的快餐披薩店,蔣曉魯提前叫了點吃的,邊喝蘇打水邊等。

    過了十幾分鐘,鄭昕開著寧小誠之前送她那輛車來了。

    穿著一身空姐制服,頭發盤起來,系著絲巾,遠遠和她招手。蔣曉魯在窗邊比了比,示意她進來。

    一落座,鄭昕略顯拘謹地喊了她一聲姐:“你和小誠哥蜜月度完啦?”

    “嗯。”蔣曉魯把刀叉給她遞過去:“現在還在培訓?怎麼今天想起來我這兒了。”

    鄭昕卷了一小口面,慢吞吞吃飯,才說:“也沒什麼事兒……就是來看看你。”

    “培訓累嗎?”鄭昕這個脾氣啊,溫吞,蔣曉魯打量著身上這套制服:“挺像回事兒的,好看。”

    鄭昕唉聲嘆氣,咬著叉子:“挺累的,一站就是一天,晚上回宿舍小腿浮腫,一按就是個坑兒。”

    蔣曉魯靠在沙發軟座裡:“那是得好好熱敷,實在不行買點膏藥貼。”

    也不知道怎麼,忽然感覺鄭昕好像長大了。對自己的態度,還有說話的口吻,換成以前,姐倆是不可能這麼心平氣和坐在一起說話的。

    鄭昕環顧著周圍環境,都是周邊寫字樓來吃午飯的白領,穿著正裝,有的拿著筆記本在工作。

    “以前在學校不覺得有什麼,上了班,才知道人和人差距還是挺大的。”鄭昕垂眼,摳著餐墊,怏怏地:“姐,我有點後悔當初沒好好學習了。”

    鄭昕當年是藝術生的身份參加高考,文化課成績不高,上大學這幾年也沒怎麼好好上課,時間全荒廢了。

    最近培訓航空英語,同批空姐不乏高校畢業生,除了外在形像上的出挑,內在素質也很高,無論是從學習能力還是為人處世上,鄭昕都覺得自己欠缺很多。

    平常在外面一幫小姐妹吃喝玩樂,花著父母的錢,名牌包拎著,最新款的手機用著,富二代的男朋友接送,風光無限,可一旦真給你扔到全封閉的環境裡,在同一起跑線上賽跑,高下立見。

    “你受刺激了?”蔣曉魯懵了,她傾過身體盯著鄭昕,“有事兒求我?你說吧,我做好心理准備了。”

    “哎呀。”鄭昕臉上抹不開,羞赧低頭:“跟你說點心裡話,不聽算了。”

    “你這是在外人那兒受挫,良心發現,想起我好了吧。”蔣曉魯歪著頭,直言不諱。

    鄭昕不吭聲了:“就是……就是心裡挺憋屈的。”

    蔣曉魯抱著肩膀,等她哼唧出下文來。

    “你記得上次你給我東西,碰上的那個乘務長嬌陽嗎?”

    最近跟這個嬌陽還很有緣,蔣曉魯點點頭:“記得。”

    “就是她推薦我來應試空姐的,說我是好苗子,剛開始介紹我去的時候,把我誇上天了。”鄭昕說著說著有點委屈:“本來以為去了,她是熟人,又是我們培訓老師,不求著說能因為認識對我寬松一點吧,好歹也得一視同仁,可她總是挑我的毛病,當那麼多人面讓我下不來台。”

    什麼走路步子邁大了:“鄭昕,跟你說了多少次呀,這不是你們模特走T台,要端莊親和,怎麼那傲氣還是放不下?”

    什麼端飲料手不穩:“看上去你平常是真很少干活啊,嬌氣包,可干咱們這行的,誰不是家裡的寶貝?”

    她批評自己的時候也沒多嚴厲,可很多話說出來的語氣就是讓人心裡不舒服,讓鄭昕覺得自己真的一無是處。

    “不可能無緣無故找你的茬,說你就是你做的不對,下回改過來,別再讓人挑毛病。”蔣曉魯說著,她不能幫鄭昕說嬌陽的壞話,讓她覺得自己更委屈,上了班就不是天天在家裡嬌生慣養的老麼了,受點區別對待有好處。

    但是蔣曉魯也對嬌陽這個人心生反感,知道她目的不單純:“你離她遠點,要說有交情,空姐是你自己實實在在考上的,也沒得她什麼好處,用不著低眉順眼看臉色,別人什麼樣你就什麼樣。”

    “嗯。”鄭昕信服地點點頭,又說:“姐,我有件事兒想告訴你。”

    “我覺得宋芃可能喜歡小誠哥。”

    那天宋芃來機場接嬌陽,遇到她們這批培訓生去公司見習,就聊了兩句,宋芃的態度明顯比以前冷淡了很多,而且問話很有目的性。

    “昕昕,你姐什麼時候跟小誠認識的啊?”

    “他倆談了多長時間?”

    “寧小誠去過你家了?”

    “他倆去度蜜月了啊?”

    鄭昕一問三不知,也是心裡對嬌陽有氣,故意留了個心眼兒,最後看到鄭昕的車,宋芃詫異:“這不是他的嗎?”

    “啊,姐夫送我的,不舍得我姐給我拿錢唄。”鄭昕衝宋芃笑了一下,囂張走了。

    從那以後,她和宋芃的關系就僵了,偶爾在機場見面也不說話。

    “我覺得她那人說話辦事兒挺有目的性的,你小心一點,別讓她挖牆角。”鄭昕捂著水杯,“雖然不知道你跟小誠哥是怎麼認識的,但是我總覺得不踏實。怕別人欺負你。”

    “嗯,我知道。”

    蔣曉魯轉頭假裝看著窗外,其實心裡很感動,姐妹倆都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蔣曉魯有脾氣,鄭昕愛面子,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很難得了。

    ……

    吳井百無聊賴的盯著寧小誠,忽然把手機湊到他面前。

    “以前吊個肩膀天天愛活不活那副德行,你再看看你現在,來,你好好看看。”吳井輕啐:“喝杯水都帶著浪笑。”

    他越說,小誠笑的越壞。

    吳井他二姐嫁了小誠一個堂哥,孩子滿月的時候他和蔣曉魯在外頭,今天回來,托吳井給帶個紅包。

    “你前幾天把常佳怎麼著了?聽說追著人家要和她生孩子?常佳給蔣曉魯打電話痛罵一頓,連我也罵了。”

    電話那頭常佳嗓門十足,蔣曉魯縮著肩膀,把電話聽筒湊到寧小誠耳邊:“蔣曉魯都不是我說你,你老公認識的那都是什麼人啊!流氓!無賴!簡直不要臉!前幾天在我家樓下拿著喊話的大喇叭要跟我生孩子,你這給我造成什麼影響?我還在十裡八村混不混了!我現在只要回了家,恨不得脫了鞋往樓上走,生怕鄰居發現我。”

    蔣曉魯逗得咯咯笑,沒想到吳井是這樣的人:“那你別理他呀!”

    “我不理他?”常佳掐腰怒吼:“我不理他他天天開著那破三菱去我們單位門口堵我!”

    寧小誠勸吳井:“你差不多就行了,別真給惹急了,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什麼叫差不多啊,這事兒就沒完,我都想好了,她下午在外國語大學有個講座,我一會兒就去調研,我跟著她,她上哪兒我上哪兒。”

    吳井直腦筋,認准了一個人,非得追到手才算。

    小誠罵他:“你一個學軍史的,去外國語調什麼研。”

    “追姑娘哪有你這樣像個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常佳那人聰明,她要是對你有意思,都不用你主動。”

    被戳到痛處,吳井躺著哼哼,冷了語氣:“她那司長大了她二十幾歲,孩子都十八了,你說,她暗戀個什麼勁兒啊……”

    小誠掐了煙,站起來:“我走了,反正話是給你說到了,聽不聽在你。”

    “晚上一起吃飯啊?你再跟我聊聊。”吳井仰在沙發上,也不起來送,是被常佳折磨的真沒辦法了。

    “沒工夫,下午同華證券老宋找我,想借我手裡這幾個人幫他去廣州淌水,晚上初中同學還有聚會。”

    “呦,您初中同學還在哪?”吳井又坐起來,“我初中同學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再說,你不從來不摻和他們證券的事兒嗎,油水沒多少,還搭著風險,做好做壞,沒法交代。”

    “嘴別那麼損。”寧小誠像個過來人給吳井傳授經驗:“以前怎麼著都行,現在成家了,不能天天待著,找點事兒干,是個奔頭。”

    “唉——當男人累啊……”吳井重重躺回去,直眉楞眼看著天花板:“想原來,你多自在的一個人啊,哥們羨慕你那日子做夢都想,你可倒好,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結婚,結婚干什麼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4:40

    第二十六章

    晚上的初中聚會, 是隔了多少年組織的第一次,這次人最齊, 不少在外地的同學都回來了。

    當初的班長一個一個聯系,電話打到寧小誠這兒,還調侃,誠兒,知道你出息了, 別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同學不來吧?

    “哪能, 咱們誰不知道誰啊,再出息,也是當年一起鼻涕啷當的窮哥們不是?”

    有了這句話, 班長樂了, 那行,晚上城南關, 不見不散。

    老同學相見,少不了喝酒憶當年,誰跟誰結婚了, 誰跟咱班那女同學出軌了,誰在哪裡有出息了,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小誠也有點喝多了。

    回家的時候,站在門口摸鑰匙,摸來摸去, 忽然想起家裡有人,拍了一下腦袋,開始鑿門。

    蔣曉魯乒乒乓乓衝出來,頭發濕漉漉的還滴著水:“來了來了。”

    走到門口,警戒心頗強地貼在門上,低問:“誰?”

    寧小誠配合嚴肅低吼:“搶劫,開門不殺!”

    蔣曉魯笑嘻嘻把門打開,一愣,忙扶著他肩膀進來:“喝多了?”

    “沒轍,逼著你喝啊。”小誠借力歪在蔣曉魯身上,聞了聞,蹙眉:“你身上什麼味兒?”

    蔣曉魯也狐疑地聞了聞自己:“有味道嗎?剛洗完澡,香著呢。”

    小誠喝的眼睛發直,踢了鞋,直接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哦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痱子粉味兒。小時候武楊總玩兒火柴,尿床,四歲了還穿開襠褲,他媽那時候就去我們那兒服務社買痱子粉給他擦,天天倆屁股蛋兒撲上粉,走路直掉渣,跟你這個一樣。”

    “呸!”蔣曉魯惱怒,揪著他耳朵:“我這是香水兒!香水兒!貴著呢。”

    寧小誠呵呵笑:“胃裡難受,去給我倒杯水。”

    蔣曉魯依言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又切了兩塊梨:“給——”

    小誠接過來,曉魯盤腿坐在他對面,陪著他:“晚上武楊也去了嗎?”

    “沒去,大傻子和斯亮跟我不是一級的,他倆比我小。”寧小誠邊喝邊緩著酒勁兒:“武楊晚上執勤,斯亮最近煩心事兒多,霍皙和他掰了,天天愁的恨不得從辦公室跳下去。”

    “又鬧僵啦?”蔣曉魯小心翼翼,沈斯亮和霍皙情路坎坷,沒想到復合以後還是這個結果。

    “誰知道呢,都可著勁兒的作。”小誠喝了酒,身上沾著煙火氣兒,拉著自己蔣曉魯感慨頗多:“跟你近的,幫不上忙,多少年沒見的,看了,心裡也不是滋味兒。”

    “我們初中有個學習委員,特愛打小報告,你上課扔個粉筆頭他都給你記本上那種,今天見了,中風坐輪椅了,說話直淌哈喇子。”

    “以前他一打報告,我們就拎著他進廁所,一鎖鎖半個鐘頭。”

    寧小誠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兒,念舊,話也多:“還有個女生,大我們好幾歲,留級的,叫翠梅,上課老師一點她名兒我們就笑,忒土了,今天一見——”小誠在自己肩膀上一比劃:“仨星兒。”

    “成醫院學科帶頭人了,還搭著我脖子問呢,誠兒啊,你結婚沒有啊?沒結,我離了,還有個兩歲兒子,你直接給當爹啊。”寧小誠貧起來也是繪聲繪色,痛心疾首地皺著眉頭:“我說我剛結,你這話說晚了,早兩天,咱兒子就改姓。”

    同學相見,都是親人似的感情,開玩笑在所難免,蔣曉魯也沒當真,還陪著他胡侃:“哎,你們那年頭,去當兵的是不是特別多啊。”

    寧小誠沉吟:“也不是,爹媽那年代,是家窮,沒辦法的去當兵,我們這輩兒,都得是耐得住寂寞,能狠下心的才去。”

    “你看啊,武楊呢,二百五,一身蠻力氣,從小愛好這個。斯亮呢,沒辦法,一家子老爺們,他爹逼著,他弟看著,僵在那兒,他又是個干一行認一行的。我不行,我吃不了那苦。”

    不是吃不了那苦,是想去,去不了。

    大院長大的男孩,誰不覬覦那一身軍裝,可不是你想去就去的,當兩年兵,將來脫下衣裳回來,舍不得,也傷人,去了,就得干出一番大事兒來。

    當年體檢,小誠因為肺葉的毛病被刷下來了,當時老寧抽著煙,眉間愁濃:“你要真想去,我豁出去厚著這張老臉去求求人。”

    小誠不去,他有傲氣,人各有志,他就不信這事兒不成,他干不了別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當初心氣兒早不在了,但是蔣曉魯能感覺到,他還是有遺憾的。

    她安靜地聽著,在妻子的角度寬解他:“你心軟,不見得就適合當兵,在別的地方付出了,吃的苦,同樣也得到了回報。”

    小誠笑笑。

    蔣曉魯心裡忽然很難過,特別想抱抱他。

    和他認識這麼多年,可依然錯失了他人生裡最精彩的一段青春,她享有的,是他經歷了那些歲月,那些遺憾之後的碩果。

    她仰躺在他腿上:“今天媽打電話來了。”

    小誠一愣:“你媽我媽?”

    蔣曉魯:“你媽。”

    他擰眉:“你怎麼罵人呢。”

    “誰罵你了!咱媽!咱媽!”蔣曉魯一想起來就頭疼,又爬起來:“讓我有空回家吃飯,說教我做菜。”

    “她跟你說什麼你都應,別逆著她,回不回還不是咱倆說了算。”寧小誠把水杯放到茶幾上,站起來,邊脫衣服邊往屋裡走:“我洗個澡。”

    脫了衣服站在門口,還神秘朝她吹了聲口哨:“洗干淨拉燈睡覺啊。”

    蔣曉魯還坐在地上:“嗯。”

    寧小誠是個過日子挺注重細節的人,愛干淨,不邋遢。

    過了會兒,忽然傳來一聲:“你炒股哪?”

    蔣曉魯一激靈,風似的闖進屋裡,撲上去:“不許看!”

    寧小誠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還笑呵呵:“別害臊,我教你啊。”他說著還要翻開她電腦,“讓我看看是哪只股,我這兩天剛答應別人做一個,咱倆別撞一起,你再吃虧。”

    一句無心話。

    “洗澡去吧你!”蔣曉魯死死護住電腦不給寧小誠看,在他屁股上連踹了幾腳:“快快快。”

    “不讓看拉倒。”小誠見她不願意,也沒必要追個究竟,好歹也得給留點隱私不是。

    蔣曉魯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氣 。

    ……

    蔣曉魯最近在偷偷摸摸的炒股。

    干這行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同批畢業的同學在國資背景的信托公司一年年薪算上提成少說也有兩三百萬,韋達是這行少有的私營企業,做業務是小心又謹慎,但求穩,不求多。

    薪水待遇上雖然有差距,但蔣曉魯心裡感恩老周帶她入這行的情分,從來沒想過走。

    上周二部經理戴衛來找她,說要跳槽,想挖蔣曉魯一起,說話刺激了她。

    話是這麼說的。

    “你混了也有五年了,老周不走你永遠就是這個位置,有什麼意思啊,咱倆一起去正信,你帶著手上這些客戶資源,不出半年,保證你富得流油。”

    蔣曉魯直接拒絕了:“不行,我沒想過走,帶老東家的伙計去新東家掙錢,你這不仗義。”

    “你不為掙錢,前些年至於兼職干會計幫人家帶賬?一個月三五百都不放過,你又有評估師的證兒,這麼好的條件,曉魯,咱們誰什麼樣都有數,別硬撐著了。”

    蔣曉魯很聰明,跟戴衛的關系還沒好到掏心掏肺幫著自己介紹工作,低頭笑了笑“我就是真想跳槽,也不是這個時候。”

    見蔣曉魯態度堅決,戴衛不再言語,一點頭:“你不願意我不勉強,我這事兒還沒眉目,你……”

    “我知道。”蔣曉魯通透。

    這事兒就這麼算了,都是同事,蔣曉魯也信守承諾,對戴衛想跳槽的事情守口如瓶。

    隔天高層開會,中途蔣曉魯貓腰去洗手間,這個時候都在緊張工作,會議室又在人少的偏走廊,很靜。

    蔣曉魯剛推開洗手間的門,就聽見有異樣。

    女聲,急促喘息的女聲,而且聲音相當熟悉。

    可能裡面也聽見了外頭的動靜,忽然安靜下來。

    蔣曉魯背對著身後一個一個隔間,臉刷地紅了。鏡子中反射出的景像,倒數第二個小門緊鎖,在理石地面和門中間的縫隙裡,映出一雙女士高跟鞋,還有在地上堆成一團兒的襯衫。

    蔣曉魯閉了閉眼,懊惱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站了幾秒,她擰開水龍頭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似的洗手,然後甩了甩,又鎮定自若地出去了。

    中午吃飯,邵溪推門進來給她送訂好的外賣,蔣曉魯說了聲謝謝,眼睛往邵溪今天穿的鞋上一掃,腦子嗡地一下。
    在洗手間看見那雙一模一樣。

    “邵溪。”蔣曉魯笑眯眯地和她聊天:“換衣服了啊?上午穿的好像不是這個。”

    邵溪沒想到蔣曉魯會這麼問,忽然有點不自然:“……啊!”

    “那個蔣姐你上午開會不在,我喝咖啡沒注意,撒身上了,就換了一件。”

    她們這些坐在辦公室的人都有個小習慣,在公司備上一件衣服,避免特殊天氣情況留著救急。

    “哦……”蔣曉魯無意識轉著筆,依舊打量著她。

    “行,沒事兒,你出去吧。”蔣曉魯椅子一轉,面向電腦,不再看她:“你私事我不過問,但公司裡多多少少也注意一點。”

    一句點到為止的提醒,讓邵溪臉瞬間燒起來。

    “蔣總……我……”

    “出去吧,我什麼都不知道。”蔣曉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不想再提。

    邵溪沉默戳在她面前,過了會忽然給蔣曉魯鞠了一躬,默默在外面把門關上了。

    她跟了蔣曉魯這麼長時間,蔣曉魯對她一直很好,私下裡叫蔣姐,很正式的場合才會喊蔣總。

    邵溪以前覺得自己和她關系近,嘻嘻哈哈地,剛才經過那一句話,可能是女孩的自尊心,那種事被撞破,邵溪覺得特別沒面子,賭氣在桌上堆著文件。

    關系再好,再好她也是經理,你是給她打雜的。

    一雙手適時敲了敲她桌面,邵溪抬頭,戴衛斜倚在她辦公桌前,攤開手心。邵溪瞬間緊張起來,猛地用手按住。

    “你干嘛啊!”

    戴衛痞痞一笑:“你忘在我這兒的。”

    “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邵溪小聲央求:“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戴衛重新把那團布料揣回兜裡,笑著說:“行。走就走唄。”說著,他又從另一個褲兜摸出塊巧克力:“下午補充能量,別餓著,我該心疼了。”

    邵溪通紅著臉點點頭:“快走。”

    “那你別忘了我跟你說的事兒,就一份,速戰速決啊。”最後一句是帶著哄騙口吻的威脅。

    邵溪心裡打鼓啊,一邊是自己跟了這麼長時間的上司,一邊是愛的難分難舍的戀人。一向小綿羊兒似的人,被架到獨木橋上,兩頭難做。

    待下班,蔣曉魯走後,邵溪鬼鬼祟祟摸到她辦公室,迅速打開她電腦。

    ……

    邵溪偷走蔣曉魯電腦裡的資料沒過多久,韋達就出事兒了。

    事故直接責任人就是蔣曉魯。

    三部負責的投入一級市場股票僅用了不到一周時間就被做空,廣州公司經營狀況大幅動蕩,直接合作方同華大發雷霆。

    韋達信托,重在信字,板上釘釘的交易,因為你們內部泄密出了烏龍。

    高層怒火滔天,大會上怒拍桌子放狠話,查出來是誰絕不姑息。散會,公司內部保密部門闖進蔣曉魯和另一個負責經理的辦公室,迅速調查。

    ……

    同華證券的任總是好氣又好笑,把這事兒講給寧小誠聽。

    老任看重寧小誠早年間在廣州那邊跑股市的經驗,好說歹說勸他進來幫忙,還拉了他私募投資,看准了穩賺不賠,小誠才答應。

    在這圈子裡混的時間長,什麼事兒都見過,兩個經歷了大風大浪的男人坐在辦公室,談起來,還笑:“賠就賠了,先晾著,過了這陣再說。”

    也只能先這麼辦。

    老任從辦公桌探過來,蠻神秘:“我知道這話我不該說,給你提個醒。”

    寧小誠也神神秘秘湊夠去,很有興致:“你說。”

    “我讓人查了,說是韋達一個業務經理把資料賣出去的,叫蔣曉魯。”

    小誠嘴邊的笑漸漸收了:“你什麼意思啊?”

    老任壓了壓手:“我知道我知道,這話是咱倆私下說,她年輕,我估計……這行賺的少,發行又不等於提成,能不能是眼睛一淺,賣了資料,跟人分利潤?”

    他跟蔣曉魯的婚禮老任也去了,不可能不知道這層關系。

    這是變相提醒寧小誠,你倆一家子,你最近跟我忙這個項目,一些資料難免扔在家裡被人看見,你這媳婦,怕跟你不是一條心哪。

    ……

    小誠回家,蔣曉魯正失魂落魄抱著枕頭在沙發上坐著。

    破天荒他今天自己開門進來的,見蔣曉魯在家也沒多驚訝:“吃飯了嗎?”

    蔣曉魯回神:“啊,吃了吧。”說完,她又恍惚搖搖頭,“不對,沒吃,你吃了嗎?”

    寧小誠在門口放下車鑰匙,笑了:“沒有。”

    “飯吃沒吃也記不住?怎麼了,心裡有事兒啊。”目光一撇,瞥見茶幾上堆著的幾頁紙,小誠笑漸漸收了。

    一聯想到蔣曉魯這幾天偷偷摸摸在家裡研究股票。

    “這東西你看過?”他脫口而出。

    “沒有啊……”蔣曉魯一頭霧水,“怎麼了?”

    見她望著自己茫然眼神,小誠一怔,蔣曉魯順著他話裡的意思低頭翻了翻那幾頁紙,咯噔一下。

    越翻越快,越翻心裡越涼。

    他在家從來不避諱,很多東西都是隨手放,想起來了就拿著看兩眼,寧小誠懊悔自己多嘴問她。

    可話都出口了,也沒法往回收。

    蔣曉魯手垂下來,看著他:“你懷疑我偷看了你資料是嗎?”

    寧小誠咳嗽一聲,試圖往回拉:“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蔣曉魯在公司受了一下午詢問,本來心情就壓抑,一心一意在家裡等他回來,也不是想訴苦,就是感覺好像他回來了,自己有個依靠似的。

    可萬萬沒想到卻等來了他的不信任和質疑。

    “你剛才不說,我都不知道你也參與了同華的私募。”蔣曉魯情緒激動:“韋達出了事兒我是第一責任人。”

    “我能傻到看你資料然後賣給別人賺做空的差價嗎!!”

    “我也沒說什麼。”寧小誠平靜地看著她,很溫和:“你喊什麼啊。”

    “我說我懷疑你了嗎?”

    老話說了,有理,不在聲兒高。

    小誠不太喜歡女人動不動就嚷嚷。

    蔣曉魯死腦筋,很強:“你問我的意思就是你在懷疑我。”

    她特別討厭不被信任的感覺。

    “這事兒出了,我被開除都有可能。”看著像一句抱怨,其實蔣曉魯也是下意識的訴苦,她也害怕。

    可小誠聽在耳朵裡,像是她多有理似的。

    他壓著火,不耐煩地一句:“被開除只能說明你辦事兒不過腦子。”

    蔣曉魯語塞,被說到心坎裡,惱羞成怒:“你滾!”

    小誠不急不緩,終於露了點兒年輕時的混樣子:“我滾?我家,我往哪兒滾?”

    蔣曉魯聽懂了,意思就是,要滾也是你滾。

    兩個人從認識到結婚以來,從沒紅過臉,這是第一次吵架。

    她在外頭出了事兒,他也心疼,可在同華被老任那麼提醒,男人也要面子,小誠心裡有結,一時說話重了。

    誰還沒有脾氣不是?

    可僵就僵在兩個人沒什麼感情基礎,難免吵架的時候會把對方處於對立面,當成敵人,撿著狠,撿著不留情面的話說。

    一個滾字。

    徹底把場面搞僵。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4:53

    第二十七章

    蔣曉魯跑了。

    三天沒回來, 自己在國貿飯店開了房間, 日子過的好不愜意。

    以前公司開年會, 跟國貿合作發的福利, 有內部折扣卡,在錢包裡揣了好長時間,那天要不是跑出來沒地方去,她還想不起來有這個用處。

    這兩天停職等候事故調查結果,她每天白天出去逛街,下館子,晚上回來洗完澡癱在床上看電視, 趴在窗台上看夜景,沒心肝哪。

    可要說她心大, 每天晚上蜷在被窩裡,睜著汪水似的眼睛直愣愣發呆,看著又可憐。

    話都說到那份兒上,不走,她拉不下臉來求和, 也心裡堵, 走了,摔門那一瞬間是挺爽, 出了單元門口,也不知道往哪兒走。

    回家?結婚沒多長時間新媳婦回娘家,你再怎麼解釋也沒人能信,杜蕙心又是那麼敏感一個人, 少不了問這問那。

    去常佳那兒?閨蜜跟你再好,也是兩個完全獨立的人,你不能一有點煩心事兒就去人家家裡訴苦,思來想去,蔣曉魯住了酒店。

    住多長時間,接下來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這三天寧小誠連一個電話都沒給她打過,一條短信也沒發過,這還不夠表明態度?意思就是你愛哪兒去哪兒去,跟我置氣,就非得晾晾你不可。

    反正蔣曉魯也打定主意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咱倆就這麼冷著,冷到心灰意冷,互生厭煩,散伙兒拉倒!

    這邊,寧小誠也煩。

    家門鎖讓蔣曉魯摔壞了,門關不緊,也不敢關緊,要不你真出不去。

    今天他正用螺絲刀擰著螺絲,盤腿坐在地上,耳朵和肩膀間夾著手機。電話那頭吳井嗓門大,走廊都能聽見回音。

    “真跑了?你也不找找?走三天了別出什麼事兒,蔣曉魯那脾氣,我看可不像回娘家訴苦的人。”

    本來想旁敲側擊打聽打聽蔣曉魯在不在常佳那裡,但聽吳井那意思,不太像。

    小誠嘴裡叼著煙,手上使勁兒:“往哪跑?主意倍兒他媽正,還有時間給別人朋友圈點贊呢。”

    吳井悶笑:“萬一讓誰綁架了,用手機假裝給別人點贊呢,這年頭什麼事兒都有,別後悔都來不及,差不多就行了,不是多大不了的矛盾,至於的嗎。”

    事兒不大,關鍵是話緊著話嗆到一起了,誰也不願意低頭。

    小誠想起前幾天吳井在辦公室說他那句話,結婚,結婚干什麼啊。

    娶這麼個東西,窩著你心,一天騙吃騙喝騙感情。

    寧小誠把最後一個螺絲擰緊,把煙掐了:“下午我找去。”

    吳井是細心的人,想得多,話是無心的,說完,也讓人不禁琢磨琢磨,心裡後怕起來。

    電話放下,把工具箱收好,小誠低頭看了看自己右手。

    謔——

    四道指甲抓出來的疤,血淋淋地,結了痂,一看就是女人撓的,手黑呀。

    話說從小當嬌嬌養大似地寧小誠,啥時候受過這。

    那天。

    “我滾,我家,我往哪兒滾?”

    話出口,蔣曉魯忡怔,頓了三秒,忽然拿包奪門就走。

    小誠也後悔,趕緊攔腰給她抱起來,像抱個胖娃娃似的放軟了態度:“哎——大晚上你哪兒去啊??”

    蔣曉魯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傷心啊,委屈啊,惡狠狠用指甲抓他:“你管我哪兒去?哪去也不在你這兒!”

    她指甲嵌在他肉裡,帶著怒氣:“你滾!滾!滾!!!”

    尖銳鑽心地疼,小誠吸氣,一松手。

    蔣曉魯趁機就跑了。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吵了架,女人慪氣,越想越恨,越想越矯情,男人呢,氣也就氣那一會兒,氣消了,躺床上,沒事兒人似的,就會想你那些好。

    她站在街口,噘著嘴,讓你拉她的手,軟軟的手指勾著你。

    她無條件的相信你,答應和你結婚,下半輩子都給你了。

    她和你面對面坐在地上,陪著你,聽你說話。

    她睡著了混沌時摟著你的手,臉貼在你胸口,嘴微張。

    越琢磨心越軟。

    想寧小誠以前是多寬容的一個人哪,對個外人尚且還有惻隱心,怎麼換成身邊親近的,反倒沒耐心煩了。

    ……

    下午,蔣曉魯正在房間裡看電視,忽然接到公司電話,說泄密的事兒有結果了,讓她回去聽處理。

    在保密部,公司幾大高層都在,一起看監控視頻,時間顯示下午五點四十五,那時候三部人還沒有全走,偌大的辦公間還有幾個人在低頭整理東西,鏡頭拉近,放大到蔣曉魯辦公室門口。

    只見邵溪若無其事像往常一樣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推開蔣曉魯辦公室的門。

    保密部的人詢問她:“蔣總,這個時候你確定你已經離開了是嗎?”

    蔣曉魯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褲,脖子上戴著胸卡,雙手撐在監控台上:“是。”

    老周很謹慎:“調地下停車場錄像給何總看。”

    視頻切換,顯示五點四十的時候,蔣曉魯確實上了她那輛小紅車離開了。

    “你是否在你下班之後,吩咐了你的助手去你辦公室完成什麼工作?或者幫你取什麼東西?”

    保密部的人心思多,彎彎繞繞問的話全都是陷阱。

    蔣曉魯聽出來了,鎮靜否認:“沒有,我從來沒有讓助手下班之後還進入到我辦公室的習慣。”

    邵溪在蔣曉魯辦公室待了十幾分鐘,出來的時候明顯有點緊張,在門口左右看了一下,然後迅速拿起文件包離開了。

    “你電腦裡的相關文件最後顯示更改時間是六點零七分,是被人拷入到U盤直接帶走的,能證實就是你助手干的。”保密部負責人坐在轉椅上,有條理地分析:“她最近在和二部戴衛戴經理談男女朋友,關系一直不錯,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出於感情或者利益原因,偷了你的資料,然後給他人從而達到某些目的。”

    “而且戴衛已經在幾天前離職跳槽,就是那家風投公司。”

    事情水落石出。

    老何呵呵笑著:“周總,你們內部人,內部處理吧。”

    蔣曉魯低著頭,掐腰,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

    老周點頭,為何總拉開門:“一定好好處理。”

    老何知道蔣曉魯是什麼人,所以在出事兒以後始終沒表態,一直在等這個結果,如今情況明了,他也得顧著寧小誠的關系把人心攏一攏:“我還是相信咱們員工人品的,小蔣兢兢業業在公司干了這麼多年,沒什麼過錯,一次無心之失,當買個教訓,事兒過就過去了,同華那邊也跟我通電話了,表示不追究,頂多……搭你老周一個面子。”

    畢竟這宗買賣是老周用人脈拉來的。

    臨走時,老何還過來和蔣曉魯握了握手:“小蔣,可不要因為這件事對公司失去信心啊。”

    蔣曉魯和老總握著手,不忘深刻檢討:“是我大意了。”

    門關上。

    老周和蔣曉魯對視,言簡意賅:“你的人,你處理。”

    “但是原則有一個。”

    干這行的忌諱,手腳不干淨的,不管你之前為公司做了多大貢獻,出了多少力,絕對不容。

    蔣曉魯沉默,往窗外看了一眼,樓下邵溪剛吃完午飯回來,身影很小很小。

    “我知道,我和她談。”

    “最好下午就去人事辦手續。”

    “好。”

    ……

    蔣曉魯重新回到辦公室,邵溪很驚喜:“蔣姐,你回來啦!”

    蔣曉魯面無表情,高跟鞋帶一陣風:“進來。”

    邵溪緊跟著進去,心瞬間被提起來。

    蔣曉魯往椅子裡一坐,不給她任何申辯的機會,直言出擊:“就一點,我電腦密碼你是怎麼知道的。”

    蔣曉魯工作多年,人雖然大大咧咧,但是防備還是有的,電腦密碼周期換,不定時,她也從來沒讓邵溪接觸過。

    邵溪腦子懵了,“……蔣姐。”

    “叫我蔣總。”蔣曉魯很嚴肅,雙手手指輕輕搭在一起,端坐審視:“我問你,是想關起門來說,要不然就不讓你進來了。”

    邵溪低頭掉了幾滴眼淚,不敢再裝無辜:“我知道你有什麼東西都倒過來的習慣。上次來跟你送東西,我記了個位置大概。”

    然後又碰了運氣,沒想到是她身份證號末六位。

    那這事兒,戴衛應該是很早之前就逼她這麼干了。是在自己度蜜月的時候?或者……蔣曉魯回憶了一下,那天自己上班時還調侃了一句,說她和之前不一樣了,看來確實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

    蔣曉魯不可思議,倒吸一口涼氣:“你這麼做是犯法你知道嗎?”

    “我知道。”邵溪恐懼,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他手裡有我跟他在洗手間裡的照片……我要不答應,他說就要曝光到咱們公司內網。”

    蔣曉魯摔了筆,站起來。

    邵溪跟了她兩年多,小妹妹似的人,性格內向怯懦,可是你對她所有的好印像,你的你以為,並不能代表你就很了解她。

    蔣曉魯望著窗外:“我知道這句話說了很冷漠。”

    “我不能再用你了。”

    邵溪哭起來,是真的很害怕:“蔣總……我真的……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我也不知道他會這麼做,我以為他就是……”

    “你以為,你不是故意的,你被逼無奈,你有你的苦衷。”蔣曉魯干巴巴地說著:“我可以寬容你,也相信你以後永遠不會這麼做。”

    “可是邵溪——”蔣曉魯回頭,靠在窗邊,垂眼:“人和人的信任基礎一旦打破,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建立起來,甚至永遠都不會重新建立。”

    “你還跟在我身邊,我會更改電腦的密碼,換掉系統,我會處處提防你,我會有很多事情不敢再交給你,我會隔著玻璃在辦公室裡觀察你,留意你的一舉一動,我們依然還在共事,可你毫無尊嚴,這是你想要的嗎?”

    邵溪徹底哭出來,悔恨交加。

    蔣曉魯的話不留情面,但是字字真實。

    “你是受害者,可不代表你受害,你可憐,就能和做的錯事功過相抵。”

    她也因為直屬關系被扣了半年的獎金,被上司不信任,因為粗心大意讓合作方蒙受了損失。

    但你能說這事兒跟她沒關系嗎?

    “下午去人事辦手續吧,算你自動離職,不算開除。”這是最後顧及尊嚴的讓步。

    邵溪也知道蔣曉魯為人寬容,但是這事觸及公司底線,她也說了不算。

    用紙巾擦了擦眼淚。

    還是深深給她鞠了一躬:“蔣總,對不起。”

    蔣曉魯閉上眼睛。

    良久:“嗯。”

    邵溪輕輕關上門,出去了。

    臨下班前,三部在樓上開了個內部警示會議,蔣曉魯當場做檢討,說自己管理不力,保密意識不強,以後一定謹慎雲雲,這些話說給老板聽,圖個心理平衡,說給下屬聽,堵了他們背後八卦的嘴。

    散會後,大家要下班,紛紛從走廊的防通道下樓。

    蔣曉魯心情陰郁,在會議室坐了一會才離開,下樓時因為腦子裡想事兒,高跟鞋踩在台階邊緣,沒等身後同事反應過來,人撲通一聲已經滾下去了。

    “我x!!!”

    七釐米的高跟鞋,一只在腳上,一只在樓梯上。

    蔣曉魯襯衫滾的髒兮兮,一只胳膊還因為下意識保護自己勾在扶手上,十分狼狽。

    空蕩蕩地防火通道裡,脫口而出的髒話還帶著響亮回音在飄蕩,代表著蔣曉魯對生活的最後掙扎。

    ……

    蔣曉魯辦公室電話響了兩遍,才有人接起來:“您好,韋達三部蔣經理辦公室。”

    是個男聲。

    寧小誠舉著話機停頓了一下:“你們蔣總呢?”

    電話這頭的男聲懶散,問的熟稔。

    業務員小劉哦了一聲,以為寧小誠是蔣曉魯的哪個客戶:“我們蔣經理不在。”

    “她今天沒上班?”

    小劉納悶:“您哪位?蔣經理現在有事兒出去了,您有業務需要咨詢辦理可以留下姓名,我幫您轉告,讓她盡快聯系您。”

    寧小誠很有禮貌:“我是她老公,打她手機不接,聯系不上人了。”

    “哦哦,寧總!”小劉一下激動起來:“我們蔣經理從樓梯上摔下去了,摔的夠嗆,剛叫了救護車拉走。”

    救護車都拉走了?

    “在哪個醫院?”寧小誠站起來,拿起桌上車鑰匙。

    “我不清楚,您也別太著急,蔣總身邊有倆同事跟著,好像就腳不能走路了。”

    “好,謝謝。”道完謝掛了電話,小誠腦子裡邏輯還蠻清晰,在路上邊開車邊想。

    救護車一般都是拉到就近或者病人指定的醫院。沒聽說蔣曉魯對哪個醫院有特殊情結,離她公司近的,倒有個公立的附屬醫院,小誠對那地方還算熟,年前他爹在那兒做的痔瘡手術。

    方向盤猛打,黑色轎車直朝目的地躥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5:09

    第二十八章

    大醫院人滿為患, 小誠開車在停車場繞了好幾圈才勉強找塊空地鑽進去, 一下車, 收費的大爺離老遠就嚷:“哎!哎!別停這兒——”

    “前頭倉庫, 你堵這兒回頭車出不來。”

    寧小誠停的時候心裡有數,那倉庫的封條都發黃了,進出車肯定不走這個門,不一定荒了多少年的地方,老大爺天天守著這一畝三分地這是維護自己的權威,指揮指揮這個,指揮指揮那個。

    以前往醫院來, 老寧有待遇,剛手術完不能走路, 當時給他看病那主治大夫為了溜須拍馬,給了個入庫卡,車能直接停到他們大夫自用的地下停車場,現在著急呢,你就得見什麼人辦什麼事兒。

    “大爺——”小誠從車上下來, 笑容可掬:“您通融通融, 我愛人在裡頭急診,等救命呢, 就一會兒,馬上走。”

    老大爺背著手,胸前挎著個兜兜:“來這地方的十個有九個急,都這樣還了得?”

    “是。”寧小誠摸出兩根煙遞過去, 懂規矩:“您辛苦,馬上,馬上就走。”

    老頭兒接過來,眯眼看了看煙頭上烙字,咳嗽一聲,動作老練地手往後一背:“快點兒啊。”

    “哎,放心。”

    快步往急診大樓走,身後老頭兒砸吧砸吧嘴,還挺高興,小伙子不錯。

    這年頭能低下頭來說好話的孩子可不多了,醫院停車位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他見多了二話沒有就直接往這兒一扎的祖宗爺。

    你不讓他停,下車就罵,老不死的我就停這兒怎麼了?你家的地盤啊你看的這麼緊?跟沒跟你說就去裡面看個病人,送個親戚?

    老頭兒是個倔老頭兒,也不是不通人情,也不為這兩根煙,要的就是這來來往往一個好態度。

    醫院是什麼地方?看人情冷暖,見世間百態的地方。

    ……

    蔣曉魯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樓裡被人攙著,輪椅車推著,從七樓折騰到十二樓,最後片子出來,排隊去找大夫看。

    進入診室的時候,迎面撞上前一個看病的人。

    女人很瘦,帶著圍巾,始終不願意抬頭。

    蔣曉魯坐在輪椅上偷偷看了她一眼,女人臉上全都是淤青,胳膊被三角繃帶吊著,應該是骨折了。

    進去的時候大夫還在搖頭嘆息:“哎,什麼人都有。”

    “看見沒,家庭暴力,胳膊硬是打折了。”

    蔣曉魯很感性,總感覺自己和那個女人似曾相識:“那她怎麼不報警呢。”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來我這兒好幾回了,我也勸過,還是看在是自己老公的份上不忍心唄,咱管不了。你什麼病?”

    蔣曉魯規規矩矩把片子遞過去。

    大夫拿出來對著光一瞅,又捏捏她腳,哦,韌帶撕裂。

    “靜養吧,我給你寫個條子,一會兒去住院處找護士給你敷點藥,除了腳,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啊?”

    蔣曉魯摔得沒精打采:“渾身都疼。”

    大夫低頭寫著病例:“怎麼摔的啊?”

    “就——”蔣曉魯比劃了一下:“踩空了,從樓梯上栽下來了。”

    大夫笑了,打趣道:“沒翻個跟頭啊?”

    蔣曉魯怏怏地:“翻了好幾番兒呢。”

    “沒事兒,來,我看看。”大夫扒著蔣曉魯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照:“你頭上的CT不是找樓上大夫看了嗎?胳膊腿都是擦傷,不要緊,回去塗點消毒水。”

    病例遞過去,蔣曉魯又被推著送到住院處。

    快晚飯了,都拖家帶口的,護士也在值班室墊肚子,蔣曉魯不好意思一直讓同事陪著,安頓在走廊的臨時床上,她勸人家走。

    “你自己行嗎?瘸著一只腳干什麼都不方便,讓你家裡人來接你吧,等來了我們再回。”同事還拿著蔣曉魯的包和手表,剛才進去拍片子,幫著保管,現在遞給她:“剛才你手機一直響,我沒接,能不能是你老公?你回一個。”

    “對,我剛才給他發信息了,一會兒就來。”蔣曉魯死要面子,還煞有介事:“應該在路上了。”

    “那我們走了?”

    “拜拜。”蔣曉魯和她們揮手:“今天謝謝你們,等我好了咱們一塊吃飯,請你倆吃樓下大閘蟹。”

    同事心有余悸:“嗨,只要你沒大事兒就行,那麼高的高跟鞋,給人嚇都嚇死了,沒骨折是萬幸。”

    蔣曉魯臊的捂住臉:“這事兒別提了行嗎?”

    同事一想起蔣曉魯掛在扶手上那狼狽相就忍不住笑:“走了走了,老周那兒我們幫你說一聲,好好養著吧。”

    ……

    兩個同事下樓的時候還很巧地在門診遇上了正等電梯的寧小誠,哎了一聲,上前打招呼:“寧總,剛才在樓上還說你呢!”

    寧小誠抬起頭一愣,心想我也不認識你們啊。

    “來看蔣姐的?”

    小誠馬上反應過來了,蔣曉魯同事,收起手機打了個招呼:“您好。”

    “在住院處呢,十七樓,剛才還問起你,怕蔣姐自己一個人在樓上不方便,她說你在路上了,來得還真快。”

    “我還想打個電話問她在哪層,怎麼樣,傷的嚴重嗎?”寧小誠站在電梯口與蔣曉魯同事攀談起來,詢問情況。

    “韌帶撕裂,走路肯定是不行了,這病且養著。”

    “怎麼摔的?”

    “踩空了,咕咚一下就掉下去了,能有個五六階。”

    另一邊的上行梯正好到了一樓。

    “毛手毛腳的不省心,今天麻煩你們了。”小誠很紳士地往後讓了讓,和人家客氣告辭:“我上去看看。”

    “再見。”

    兩個女同事手挽著手走了,不忘八卦:“蔣姐命真好,嫁個好老公。”

    有教養有臉面。

    一聽消息,來的多快。

    另一個結婚七八年了,頗有經驗:“也就是新婚,黏糊著,你等到了我這個歲數,彼此看都看煩了,家裡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

    “不過——”垂眼嘆息:“她倒真是有運氣,各人有各命吧,家家過日子都有難處,可能人家的辛酸咱們也不知道。”

    ……

    寧小誠上到十七樓,一拐彎就看見蔣曉魯了。

    一個人坐在走廊臨時病床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腳腕上纏著繃帶,腿僵硬翹著,動也不敢動。

    走廊間或有病人或者家屬來來回回,難免碰到她那只傷腳,人家路過想躲她,她還不想碰著別人,兩只手撐在床上往後仰,幾次下來,看著,怪可憐的。

    就這,還不忘跟人家聊天。

    她對面病床是個婦女,應該是女兒病了,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等待大夫會診。

    “她怎麼了?”

    “兩條腿肌無力,站不起來。”婦女紅著眼睛,望著病床上的女兒:“六歲了,跳了兩年舞蹈,以後……怕是站都站不起來了。”

    哦——她還跟著悲傷地點點頭。

    小誠看了她一會兒,兩只手抄著褲兜,瀟灑走過去,立在床前。

    蔣曉魯仰頭,看見是他,瞬間把臉扭過去。

    “傷哪兒了?”

    “傷哪兒也不用你管。”

    寧小誠意識到這麼站著可能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直接厚臉皮直接坐在她旁邊,彎腰碰了碰她腳上的繃帶。

    腳腫的厲害,裹著繃帶都能看出來粗了一圈。

    小誠嘆氣,自言自語:“我不管你你怎麼辦啊?我不管你,你跟人家說我在路上?”

    被戳了自己撒謊,蔣曉魯老臉一紅,還很有骨氣:“我爬也能爬回去。”

    “爬回去?就這麼爬?推你這倆輪子上高架。”他用腳尖踢了踢她床邊的輪椅,“猴年馬月能回去啊。”

    “我問你,你沒給我打電話怎麼知道我在路上?”小誠使壞,拿她撒謊的事兒逗她,故作深沉,“哦,用意念想的,一閉眼,就知道我來了,在路上呢。咱倆夠心有靈犀的啊。”

    “你一個大男人嘴怎麼那麼碎!”蔣曉魯羞惱。

    寧小誠哈哈笑,湊過去看她,這回態度放好了:“還生氣呢?”

    很沉痛的一聲:“我錯了。”

    他用手碰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給她看手背上威風凜凜的血道子。

    “走開。”蔣曉魯啪地一聲打在寧小誠手背上,清脆又痛快。“你沒錯,你也不用道歉。”

    道了歉,好像顯得她多蠻不講理似的。

    其實蔣曉魯沒出息的要死,雖然賭氣,可眼淚已經在眼圈裡打轉了。你對她好一點,問她一句,就能勾起那些傷心委屈。

    又僵在這兒了。

    小誠還真不會哄人,只能再度把她腳踝拿起來,擱到自己腿上,輕輕用手摸著。蔣曉魯要往回縮,他忽然冷臉,低喝:“別動!”

    蔣曉魯結結實實被他嚇了一跳。

    來來往往的護士見了,偷偷瞥一眼,只當小情侶鬧別扭,蔣曉魯在撒嬌。

    小誠低了低頭,悶笑,手始終撫在她腿上:“……疼不疼啊?”

    蔣曉魯憋了半天,扭過頭,才憋出一個字——

    “疼。”

    “回家給你用冰敷敷。”他始終垂眼盯著她腳踝上的紗布,笑容不再,嚴肅了幾分,“打你手機你沒接,問你辦公室才聽他們說你摔下來了。”

    蔣曉魯心裡不快,直來直去:“我走三天你都沒找過我,不想接你電話。”

    她天天晚上臨睡前手機連靜音都不放,就是想等他一個電話,哪怕一條短信呢,兩個人吵架總得先有個台階吧,女孩子要哄,要臉面,她不打,他也不找。

    “不是不找你,我也是在氣頭上,想冷著你。”小誠舔了下嘴角,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只能不停用拇指摩挲她的皮膚,反反復復。

    “今天本來想去你們公司接你下班。”

    一個小動作,蔣曉魯就知道他心裡其實是歉疚的。

    生活要見微知著。

    也是,那麼心高氣傲一個人,被哄慣了。他給人的感覺向來是成熟穩重的,要是真當著你的面信誓旦旦說些甜言蜜語,蔣曉魯反倒覺得不可信了。

    一陣沉默。

    “你吃飯了嗎?”

    其實心裡明鏡似的,找個台階給彼此。

    蔣曉魯就坡下驢地搖搖頭:“沒有。”

    小誠說:“那正好,我也沒有,回家吃。”

    倆人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坐著輪椅,行至停車場,小誠拉開後車門,給蔣曉魯塞進去,順手脫了她那左腳的鞋扔了。

    “你干嘛啊?”蔣曉魯光著腳丫子。

    小誠言簡意賅:“那只都丟了,你穿這個也沒用啊。”

    蔣曉魯試圖挽回:“我回公司還能找著呢!保潔肯定給收起來了。”

    寧小誠反問:“給你找著你還敢穿嗎?”

    蔣曉魯語塞,確實落下心理陰影了。

    “腳搭前面,別控著。”他指著裡面,讓她把腳搭在駕駛座和副駕駛之間的扶手上,很細心。

    臨走遇到之前停車的大爺,還打了個招呼:“謝您,走了。”

    老頭兒見他推著輪椅,一想,順手幫忙的事兒:“你走你的,輪椅就放這兒吧,回頭我給還到醫院大廳。”

    上了車,蔣曉魯威風凜凜架著腳丫子,挨著他胳膊。

    小誠開車間隙會時不時側頭看一眼。

    蔣曉魯的腳趾豆兒長的珠圓玉潤,指甲修的很干淨。就這樣,她也不消停,總想動一動,試著用腳趾夾他衣服。

    “老實點兒啊。”小誠從後視鏡裡看見她小動作,慢慢停到路邊一家藥店門口,從前面手扣裡拿出錢包:“等我一會兒,我下去買兩卷紗布,留著換。”

    氣溫轉涼,天黑的也比往日要早一點。

    蔣曉魯坐在車裡等,沒幾分鐘,忽然過來一個個子不高,略顯滄桑的男人,敲了敲她玻璃。

    蔣曉魯腳不能動,出於防備意識,按了車鎖,把窗戶露出一條縫。

    男人口音很重,嘰裡咕嚕朝蔣曉魯說了句什麼,還往裡指了指。

    蔣曉魯心慌,腦子裡忽然亂七八糟蹦出很多圖財害命的新聞,趕緊把窗戶關死,緊張看著男人。

    男人見說了半天不管用,無奈離開,一直在車周圍轉悠。

    這條道是高架橋上的輔路,天晚了,也沒什麼人。蔣曉魯有點緊張,朝著路邊張望,盼望寧小誠快點回來。

    過了半天,小誠才彎腰敲了敲玻璃,一臉茫然,蔣曉魯急忙把鎖打開:“你怎麼這麼慢?”

    “排隊人多。”小誠把袋子遞給她,以為她等急了。

    一轉身,小個子男人又來了,這回站在駕駛座這邊的窗外,小誠落下窗戶,蔣曉魯“哎——”了一聲,心都提起來了。

    “嘛啊?”

    小個子男人這回話說的很慢,蔣曉魯在後排沒聽清他說什麼。

    寧小誠聽完,探出窗外手往後一指:“你走反了,掉頭,過六裡橋上京港澳高速。”

    男人終於露出感激地笑。

    “他干什麼?”

    寧小誠啟動車,打著方向盤:“問道兒,外地跑物流的吧,走丟了。沒看後頭有貨車嗎。”

    蔣曉魯呼了口氣:“嚇死我了,剛才敲窗戶我沒敢開。”

    寧小誠說:“你防備意識還挺強。”

    “那是,以前我自己租房子住的時候,怕半夜進來人,睡覺之前都用椅子把門頂上。”蔣曉魯頂嘴,在後排拿出手機打游戲消遣時間。

    她一句隨口的話,小誠聽在心裡,不太是滋味兒。蔣曉魯挺缺乏安全感的,也不知道這幾天她住在什麼地方。

    他問:“曉魯。”

    “嗯?”蔣曉魯皺眉打著游戲裡的怪獸,很專注。

    “你這幾天住哪兒了。”

    蔣曉魯頓了頓,手指飛快滑動:“住國貿,有吃有喝能洗澡,一個人住兩米的床,還有漂亮小姐姐每天打電話叫醒你,6806,吉利吧。”

    情商高上天的蔣曉魯啊。

    不說自己在外頭多郁悶,多慪氣,只說自己在外面多快活。為什麼,不讓他更愧疚唄。

    “打電話聽聲兒你就知道人家長得漂亮?”

    蔣曉魯“嘶”一聲,抬起左腳踢他:“你怎麼那麼討厭呢。”

    小誠呵笑,笑夠了,窗外霓虹燈在車窗內明滅閃爍,換擋間隙,他低說了一句:“以後別走了。”

    吵架講究的是怎麼收尾。

    兩口子都是聰明人。要是總揪著一件事不放,不大氣,蔣曉魯也不是那個脾氣,可你要不示弱,難免心裡有結,一句話點到為止,讓你知道對方的心,就足夠了。

    她打著游戲,目光始終沒從屏幕轉開,咕噥著:“那你以後也別動不動就讓我滾。”

    那天她掐著腰,張牙舞爪,對他連推帶打:“你滾!滾!滾!”

    寧小誠包容笑笑,手指搭在車檔上:“好,我保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5:23

    第二十九章

    到家樓下, 寧小誠下車, 扶著車門, 彎腰低頭:“下來,背你上去。”

    蔣曉魯矯情病犯了,心想自己也算個半殘疾, 便伸出胳膊虛攏在空中,妄圖也學人家撒個嬌。

    “抱。”

    小誠冷笑:“我再給你舉個高行不行?毛病, 趕緊,要不自己腿兒著就上去了。”

    被毫不留情拒絕, 蔣曉魯沒尷尬,哎呦一聲光著腳丫子乖乖趴在小誠背上, 說:“還第一次有人背我呢。”

    小誠掂了掂她:“你爸小時候沒背過你?”

    “你問哪個爸?”

    “倆。”

    “小時候騎過親爸爸脖子,跟我媽來鄭叔這邊,我有點大了,忌諱著這層關系,從來不敢像親近爸爸那麼親近他, 頂多拍拍頭,給個一塊八毛的當零花。”

    蔣曉魯不輕, 小誠背著她上了兩層,嘆氣:“蔣曉魯,你可挺沉的。”

    曉魯枕在小誠脖子上,一歪頭,軟軟的臉蛋兒蹭著他皮膚,沒了精神:“沉嗎?我還瘦了四斤呢。”

    蔣曉魯是屬於看著不胖, 但是挺有分量的姑娘。一米七的身高,一百零八斤,都說好女不過百,蔣曉魯覺得這個理由行不通。人一天需要的能量是必須的,不吃就餓,骨骼也是天生的,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行不通,著實行不通。

    晚上吃飯,小誠下廚,蔣曉魯吃了滿滿一大碗。

    兩面金黃煎蝦用茄汁燒一下,又炒了份牛仔骨,火候恰到好處。

    呼嚕呼嚕地——

    “你以前也自己做飯?”

    小誠筷子就沒動,“以前不做,外頭吃。”

    家裡少開伙,以前他一個人住,三頓飯合成一頓,倆人住,蔣曉魯就沒下過廚房,不會,也懶得。有時候叫外賣,有時候倆人在外面各吃各的,誰也不管誰。

    但這也不是過日子的辦法。

    蔣曉魯捧著空碗,一只腳隔著餐桌搭在寧小誠腿上,吃人家嘴短:“那你很有天賦啊。”

    寧小誠這才拿起筷子,簡單吃了兩口:“上學時候練的,二十多歲那時候在國外給人家刷盤子,天天後廚泡著,一聞牛肉和洋蔥味兒都惡心,你不吃怎麼辦?就得自己做。”

    蔣曉魯從碗裡抬起頭,不可置信:“你還給人家刷過盤子呢?”

    她端詳起他那雙手,怎麼看也不像干苦活兒的。

    “干了倆月就不干了。”

    蔣曉魯思維跳躍的很快:“你英語應該挺好吧?”

    碗筷輕微碰撞,小誠吃飯斯文:“也忘差不多了。”

    “在什麼環境說什麼話,你在那兒,一句不會待時間長了也能說兩句,回來了,也用不上那個,自然而然就忘了。”

    “語感單詞忘了,可是本能和邏輯是不會忘的。”蔣曉魯思考了一下 :“你信不信,如果現在還把你放到那個環境,你還是能生存。”

    “嗯。”他點點頭,在餐桌對面陪著她。

    “我今天在醫院碰見一個女人,大夫說是家庭暴力,胳膊都被老公打斷了,特慘。”蔣曉魯是屬於吃飯時不聊天能憋死的,她覺得什麼都不說,就這麼坐著,實在太尷尬了。

    小誠也是個能接話的,萬事不冷場:“多大歲數啊。”

    “跟我差不多?反正很年輕。”

    “什麼樣的人都有。”

    蔣曉魯想不通:“你說她為什麼不報警呢?”

    寧小誠隨意道,“還是能將就著過,心裡總是懷有一絲希望唄,要是真絕望了,早拍屁股走了。”

    蔣曉魯輕啜著筷子,看著他。

    “嘛啊,怕我打你啊。”寧小誠看出她的心思。

    蔣曉魯一挑眉:“你敢?”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就什麼?蔣曉魯沒想出後文,但是惡狠狠補了一句:“我肯定不跟你在一起了。”

    這句話她說的很鄭重。

    “我小時候跟我爸一起出去玩,回來的時候碰上鄰居打架,那叔叔平常看著特別和藹,有時候還洗了新鮮春桃分給我吃,然後那天他就拉著那阿姨頭發,一直打,變得跟另一個人似的。”蔣曉魯想起那副畫面就不寒而栗,說完,她若有所思。“所以我總覺得鄭昕和曹小飛要結婚特別不踏實,鄭昕說話不過腦子,脾氣嬌慣,以後肯定有吵架的時候。”

    小誠聽了,說:“鄭昕被你媽和鄭叔慣壞了,怎麼選擇那是她自己決定的,誰也幫不了。”

    打女人這事兒忒沒操行,跟家教和從小受到的影響有關。現代人壓力大,總想找個發泄出口,這些壓力多來自工作和生活上的不如意,你不敢跟外人撒氣,怎麼辦,回家拿老婆孩子撒。

    小誠頂看不上這樣的。他們這些孩子在紀律嚴明的環境下長大,從娘胎裡出來聽的第一聲是起床號,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嚴於律己,艱苦做人。

    他小時候在背後和人說哪個女同學好看不好看讓老寧聽了都要呵斥。

    蔣曉魯覺得寧小誠給人的舒適感就在於此,他不說話,但是一個眼神,一個微小動作,就能表明他的態度。

    話從不說滿,給你留余地,但又會讓你明白。

    一時兩人雖默默無言,但是心裡都對彼此了解更深了一步。

    吃完飯,蔣曉魯十分虛偽地要洗碗,小誠冷笑,拄著拐刷,回頭你再告狀說我虐待你,別,屋裡躺。

    因為傷了腳,很多事情不方便,單位給了一個星期的假,蔣曉魯且過了段祖宗似的日子。

    “喝水。”

    一只水壺,一只杯,水得是溫的,不燙嘴,不能涼。

    “洗澡。”

    小誠無聲從屋裡出來,形成默契,蹲下,蔣曉魯趴上去。再給背到浴室裡。

    關門前還得囑咐:“滑,你看准了再踩。”

    過一會兒,小誠操心哪,還得站在門口:“用不用我幫你。”

    蔣曉魯躺在浴缸裡,唱著歌,玩著水:“不要!”

    小誠又回去,再等一會兒。

    她扯著脖子喊:“寧——小——誠——”

    他罵罵咧咧出來:“又干什麼?”

    甕聲甕氣地:“擦背。”

    麻煩精,洗完澡塗潤膚霜,從脖子抹到腳後跟,轉不過身來,就嚷。

    他開門進去,蔣曉魯坐在洗手台前的小板凳上,浴袍罩在前頭,已經老老實實露出後背。

    擦兩下,她還不滿意,怒敲洗手台:“你塗勻了!!!”

    小誠也不樂意:“你那東西嗆人,洗手都洗不掉,擦兩下得了。”

    蔣曉魯振振有詞:“正好給你滋潤滋潤嘛。”

    “你見過哪個男人天天手上香噴噴?”

    蔣曉魯出賣隊友:“沈科啊,他還擦唇膏呢,特注意保護自己。”

    小誠拿起她那些瓶瓶罐罐按了兩下,接著塗:“上回吃飯穿條反光褲子那個?”

    “上次在廁所,他跟陳泓挨著撒尿,就站陳泓旁邊,喝大了,陳泓一回頭嚇一跳,還以為旁邊立了個鏡子呢。”

    蔣曉魯哈哈笑:“那是種很貴的真絲,他攢了好幾個月獎金買的。”

    他手溫厚,蔣曉魯皮膚軟嫩,聊著天,塗著塗著,浴室靜謐,燈光一晃,水聲嘩啦啦地,總容易變了意思。

    不一會兒,你就在外面聽,裡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蔣曉魯小聲不滿,准是寧小誠在裡面耍流氓。

    這裡摸摸,那裡碰碰,等到蔣曉魯躲來躲去哪兒也護不住的時候,再逗弄地低頭親一下。寵溺,但不色情。

    舌沿著唇溫潤的試探,手撫在她後腦勺,摟著,也不亂動,讓你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吻你,疼著你。

    鬧夠了,面紅耳赤地蔣曉魯被裹緊扛出來,小誠又得拿新紗布給她換,用冰敷。

    腳踝疼的鑽心,一到了晚上睡覺,四下寂靜,腫脹細密的刺痛感會被放大,難忍啊,蔣曉魯就在被窩裡蠕動,翻來覆去的不吭聲。

    寧小誠動作細致,蔣曉魯躺在沙發上玩手機轉移注意力,不經意碰了攝像頭,屏幕裡映出他低頭的認真側臉,也不知道碰了蔣曉魯哪根神經,她喉間一哽,忽然問道。

    “我要是這麼癱了,以後都得這樣,老了,不能動了,你還能這麼對我嗎?十年如一日,反反復復。”

    寧小誠正在用剪刀剪繃帶,斂眉,手上動作沒停:“能。”

    蔣曉魯用手機擋住眼睛:“那因為愛還是責任?”

    小誠笑一笑,沒說話。

    認真給紗布打好結,他嘆氣,收拾著藥箱和她貧嘴:“我肯定拿出對待同志像春天般溫暖的態度伺候你,不喊苦不喊累。你要七老八十,我就伺候你到七老八十,我比你歲數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時候,要真走到你前頭,一准兒把家產給你置辦足了,後頭的事兒給你辦了,留著給你養老。”

    夠了,夠了。

    這對蔣曉魯來說,足夠了。

    至少當初一句話,他不是衝動,至少他是想過和她過一輩子的。

    至於是愛

    還是責任——

    蔣曉魯感動的眼淚緩慢滑入半干的頭發裡。

    一輩子太長了。

    愛是衰老,是垂死,是壯烈,是在盡可能折磨兩個人迸發出無限的激情。

    責任是綿長,是沉重,是日復一日,是在無限長的歲月裡磨出忍耐和難舍。

    生死猶遠。

    青春難得。

    當下可貴。

    ……

    青島。

    一戶普通住宅區裡,燈光昏黃,老舊的窗口映出女人來來去去地忙碌身影。

    蔣懷遠依舊坐在沙發裡,戴著老花鏡看手機。

    妻子抱著衣服,一件一件往行李袋裡疊,不難看出心事重重:“你聯系你女兒了嗎?”

    “沒有,咱們自己去,先看看是什麼情況。”手機屏幕上反復就是那一張照片,蔣懷遠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

    照片裡,蔣曉魯穿著婚紗,站在喜堂門口,是一張背影。很長一段時間前她主動發給他的。

    說的也很少。

    “爸,我今天結婚了。”

    “就那麼張圖,你還得看多少遍?”妻子不滿抱怨,“是,你女兒長大了,結婚了,你驕傲,你高興,可跟你有什麼關系?喜堂裡人家小兩口敬酒的時候可沒管你叫爸。”

    “現在你該用的時候不用,還等什麼時候?”

    蔣懷遠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我女兒不假!我該盡父親的責任都沒盡到,現在有難處了拎著包去找她,你讓曉魯多為難?”

    蔣懷遠被查出腎病到現在確認已經兩個多月了,化驗裡有一項指數很低,治療情況一直不見好,人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最近甚至頻繁出現尿血現像。醫院大夫出於慎重,說北京一個附屬醫院有腎髒方面的專家,在這方面是權威,建議他再去看看,有什麼更合適的治療方案。

    兩個多月,花了家裡七八萬的存款,就是不見好,夫婦倆商量了又商量,決定去北京看病。

    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妻子是真心實意的對待蔣懷遠,聯系了過去的老同學幫著在醫院附近租了個簡陋房子,又是買車票又是咨詢排隊掛號,眼見著下周就動身了,蔣懷遠就是遲遲不表態。

    妻子心有不甘:“我也不是讓你去找她伺候你,也不是讓她出錢,好歹該幫的忙能幫一幫吧。她在那邊生活了那麼多年,不說別的,咱倆下了火車,出站總能接一下?”

    “路總認得吧?”

    “不接!”蔣懷遠倔勁犯了,怎麼勸都勸不動。“咱倆活了五六十年,找個醫院還用人來接?人活一張臉,我不想讓我閨女一看見我,就讓她覺得是來給她添麻煩的!”

    就是真見面,也得精精神神,穿的干干淨淨,站在當年一家三口來北京游玩的城樓下給女兒打電話。

    曉魯,爸爸在北京,想見見你。

    而不是,曉魯,爸爸病了,你能來醫院看一看,幫個忙嗎。

    愛面子啊。

    試問哪個父親不想在孩子心裡留下一個好形像,哪怕我過的沒你好,至少我活的從容,不狼狽。

    妻子知道蔣懷遠主意已定,多說也挽回不了什麼,只能抹著眼淚蹣跚坐在床頭,默默哭泣。

    一塊風風雨雨二十多年,她知道他的難處和尊嚴,除了陪伴,再無其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5:39

    第三十章

    蔣曉魯養了一個星期, 今天要出差, 去香港, 公派的任務,和一個融資商談合作,可以帶著她, 也可以不帶著她。老周在出差名單上想了想,來來回回幾個小時的飛機, 少了蔣曉魯,多沒意思。

    “蔣經理休假, 也不知道養沒養好。我去問問吧。”

    “不沒骨折嗎,什麼病也該養好了, 不用問,直接報給港方訂機票吧。”

    老周大筆一揮,替她決定。

    每次出門必須帶的哼哈二將。

    沈科,掌管出差經費,打著出差名義帶他出門免費旅游, 吃喝拉撒有人包。

    蔣曉魯,活躍氣氛用, 一路上總能時不時給你搞出點事情讓你啼笑皆非。

    兩個人一唱一和,路上不寂寞。

    另外,蔣曉魯大學曾經在香港當交流生待了半年,能胡說八道幾句粵語,晚上真想出去看一看走一走,帶著她好歹能認路買個地鐵卡。

    蔣曉魯還在家快活呢, 翹著二郎腿,抱著一盆櫻桃優哉游哉,轉眼接到電話,蹭地一下坐起來,捶胸頓足。

    寧小誠從衣帽間換了衣服出來,要走,回頭看她一眼:“怎麼不吃了?”

    哭天搶地要吃櫻桃,從昨天晚上絮叨到今天早上,實在煩的要命,小誠早上五點出門去果蔬批發市場拎了一箱回來。

    他走的時候,她還蒙在被裡,眼巴巴地,假惺惺地:“……你能找到嗎?”

    小誠穿著襪子冷笑:“能,怎麼不能啊,以前騎自行車來回倒騰土豆的時候你還上初中呢。”

    打著呵欠跑了個來回,她可倒好,吃了幾個就不動了。

    蔣曉魯磨磨蹭蹭站起來:“出差,去香港。”

    小誠問:“現在就走?”

    “嗯。”蔣曉魯沒了精神,“機票都訂好了。”

    “去幾天啊。”

    “兩三天吧。”

    寧小誠都走到玄關了,又走回來:“那正好,你收拾吧,收拾好了我送你去機場。”

    蔣曉魯一件一件往行李袋裡塞著衣服,腦子裡有條不紊地列出清單,筆記本電腦,手機,充電器,洗漱用品,錢包,都裝好了,她又蹭蹭蹭跑進廚房,拿了個大袋子,嘩啦啦把泡沫箱的櫻桃裝了一半進去。

    嘴裡還念念有詞:“留著路上吃,要不可惜了。”

    寧小誠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她收拾。

    送她到機場,他還扶著方向盤問:“腳能行嗎?”

    “沒事兒。”蔣曉魯是個錢串子,出差按天計算補助,輕傷不下火線的主兒。

    去香港少不了購物,她又是個敗家貨,小誠考慮的細:“卡拿了嗎?我有張彙豐銀行的,好幾年前辦的,從來沒用過,你帶上試試,能用就用,不能用正好銷戶。”說著就從褲兜裡摸出錢包,劃出一張來給她:“別回頭買東西不夠。”

    蔣曉魯向來在經濟上獨立。

    可偏偏他說的讓你沒法拒絕。

    “拿著吧。”小誠直接遞到她手裡,把車停在航站樓邊上。“到了發個短信。”

    “喏——”蔣曉魯撅起嘴,嬌氣道:“我要走了,給親一下。”

    寧小誠裝傻,把臉遞過去,挺為難:“親吧。”

    “哎呀!!”蔣曉魯拉過他脖子糾正,瘋狂搖晃:“你親我!親我!!”

    小誠轉過頭裝作看窗外,故意不搭理她,蔣曉魯見不得逞,也佯裝低落。

    “行吧,不親算了,我走了。”

    “哎——”一把拽回來,在她腦門上啄了一下,手始終撫在她後腦。

    停頓幾秒。

    “一路平安。”

    “嗯。”蔣曉魯乖乖點頭。

    片刻溫情。

    蔣曉魯下車在外面和他揮手:“拜拜。”

    小誠按了下喇叭,走了。

    這也就是年輕人,心大,走了就走了,走了一個人還能過,我不惦記你晚上在哪兒睡,吃什麼,我也不問你在外面忙什麼。能樂呵一天是一天。

    蔣曉魯對機場一點也不陌生,熟門熟路,以前出差密集的時候,能一天飛三個城市。剛開始跟著老板出門,緊張啊,興奮啊,在飛機上從來不睡,連坐都是標准的談判坐姿,為了彰顯自己好學求知,膝蓋上必須攤著文件。

    老周在旁邊闔眼假寐:“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有成就,手握十幾個億的談判,一天飛來飛去,充滿為祖國經濟建設添磚加瓦的光榮感。”

    蔣曉魯初入職場的菜鳥,很誠實:“是——”

    老周笑了笑,側個頭:“這種感覺會越來越淡,珍惜吧。”

    起初蔣曉魯想不明白,後來就慢慢理解了。

    談十幾個億的買賣有一分錢是你的?

    候機樓裡捧著桶方便面,因為一個鹵蛋跟同事搶來搶去。

    打出租車跟人家合乘還要冒雨砍價,師傅,便宜點,八十吧,我們就兩個人。

    ……

    蔣曉魯換了登機牌,百無聊賴地等著,一雙賊眼不斷打量著行色匆匆的人們。

    她這人有點多愁善感,喜歡看熱鬧,吃飯時看餐館的食客,在路上的時候看乘客,看完,心裡還要給個判斷。

    哦,這一撥,都是大媽,滿面春風,是組團出去旅行的。

    視線一轉。

    哦,這兩位,跟自己一樣,西裝革履,被差使的沒精打采,肯定也出差。

    再一回頭。

    哦,她,全副武裝嚴絲合縫,身後跟著幾個人,嘴裡還說著“不要拍照”,蔣曉魯扭過頭,不感興趣,肯定是電視上哪個女明星。

    眼前不遠處就站著兩個老人,手挽著手,男人穿著卡其色的老式夾克衫,女人穿著紅色外套,拎著批發市場常見的廉價行李箱,正在向一樓的安保人員打聽著什麼。

    “小伙子,我問一下,去X大附屬醫院怎麼走?”

    蔣曉魯嘆息一聲,百感交集。

    在機場見多了這樣的畫面,兩個互相攙扶的老人,問著路,不遠千裡從外地來看病,佝僂地背影,對誰都討好地笑容。
    這時候她就想啊,他們家人在哪兒呢?

    安保人員給他們指了指,兩個老人又互相攙扶著走了。

    對話依稀入耳。

    “不打車了,坐大巴吧,能省就省省。”女人很責備自己:“怪我,車票錯了時間,可惜了……”

    “哎呀說這些干什麼,來都來了。”男人安慰著她,手往前指了指:“是這邊兒吧?”

    唉。

    “蔣姐!蔣姐!”

    蔣曉魯回頭。

    沈科跟著老周還有一個隨行同事站在門口,在遠處比了比:“走,安檢去啊。”

    蔣曉魯拎起行李袋,小跑過去。

    ……

    飛機上都是訓練有素的乘務員,以前看了,不覺其他,現在看了,蔣曉魯總會想起鄭昕,偶爾空姐來送東西,她會笑一笑道謝。

    沈科坐在她旁邊:“蔣姐,日子過的不錯嘛。”

    蔣曉魯啪地一下打掉他試圖伸過來拿櫻桃的手:“別搶。”

    “別那麼摳,你看,還有那麼多呢。”沈科一努嘴,兩手捧了一大把,品嘗著,點點頭給予肯定:“挺甜。”

    老周也回頭,遞過去一個紙袋:“分享一下。”

    蔣曉魯接過來,勤勤懇懇碰了一把塞進去:“這回什麼事兒?”

    老周說:“香港信托和內地行業晚餐交流會,還有和美榮集團碰頭,他們有個融資計劃,看看有沒有能合作的項目。”

    遞給蔣曉魯一個檔案袋:“看看。”

    蔣曉魯接過來,翻開,交流會邀請函封面寫著被邀請人的名字,第二頁印著發起人和參會人的基本資料,都是繁體字。

    香港人做事態度認真,周至行,沈科,蔣曉魯,還有同事的名字全部黑色鋼筆手寫。

    筆體很特殊。

    翻開第二頁,頁首是一張男人白底兩寸照。

    穿白襯衫,黑西裝,深藍底色的領帶,一副無框眼鏡。

    照片旁邊的小字印著:華康

    蔣曉魯倏地蹙起眉,低念:“華康?”

    沈科翹著二郎腿:“華康?誰啊,我知道楊康和華箏,哪本小說裡的?”

    蔣曉魯合上,很意外。

    老周意味深長:“你認識吧?”

    蔣曉魯不隱瞞:“在港科大的時候,他是環球金融的客座教授,我聽了他三個月的課。”

    蔣曉魯是經貿大學畢業的,大四上學期學校有去香港交流的名額,當時決定從學期期末考專業課前八名裡抽,除了學校內定的兩個學生外,還有三個名額,蔣曉魯走運,被抽中了。

    老周也知道,當初面試蔣曉魯,在同等高校本科畢業生裡選擇很多,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就因為履歷裡有這一條,才脫穎而出。

    華康那年三十六歲,在當地金融界裡很出名,名校畢業,知識淵博,談吐風雅有度,算是青年才俊。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成了美榮集團的高層,還有機會再見。

    但至於其中細節。

    蔣曉魯看著舷窗外的雲層——

    下午兩點,飛機轟鳴著落地,一行人清一色職業裝,極有素養的站在候機樓外,等待會議方提前安排好的車來接。

    晚上在柏寧酒店有准備好的晚餐,還有一場交流會的開場發言。

    沈科平常在公司柔柔弱弱,關鍵時刻很負責,主動出頭和會議方派來的助手洽談入住房間,打聽會議流程和時間。

    蔣曉魯坐在後排,輕輕換掉平底鞋裝進包裡,給寧小誠發短信:“落地,一會要開會。”

    幾秒之後:“收到。”

    車沿銅鑼灣行駛,周遭街景是和北京完全迥異的風貌,蔣曉魯抿了抿唇,悄無聲息打字。

    “想你。”

    這次過了時間長一點。

    寧小誠回復:“回來去接你。”

    蔣曉魯偷笑,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街景,唇角背對著老周翹起來。

    行駛至酒店目的地,沈科率先開門下車,站在側面等候老板,到了蔣曉魯的時候他還伸手扶了她一把:“蔣姐,小心。”

    蔣曉魯老佛爺似的走下來,誇贊:“很有眼力見嘛。”

    沈科壓低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帶我出來為什麼,花錢唄,古代老爺上街都帶幾個小廝,顯得有身份,掏銀子都不用親自動手的。我前任老板可說了,干我們這行的,出門在外務必配合,得服務到位。”

    蔣曉魯哼哼,不動嘴就能說話:“是讓你看緊老周別招花惹草吧。要不你干嘛跟人家說房間要和他挨著。”

    “你身兼兩家,小心飯碗不保。”

    沈科露出兩顆虎牙:“看透別說破,還能做朋友,回去給你訂的可是商務艙。”

    “成交。”

    遠處交流會負責人已經迎面而來,笑著和老周握手,蔣曉魯迅速昂首挺胸的走過去。

    推開晚餐會的大門。

    掌聲一片。

    致辭人站在鋪滿紅色地毯的致辭台上,微笑發言,標准粵語:“歡迎各位同行——”

    台上的人目光有意無意環顧一周,最後落在台下右側蔣曉魯的臉上。

    蔣曉魯假意翻開記事本,迅速低頭,其行為像極了念書時期為了躲避老師提問的學生。

    致辭只用了十分鐘,發言稿中主要圍繞著兩地信托業務的差異和共同點開展,歡迎合作雲雲。散場過後,即為自助晚餐。

    蔣曉魯始終和沈科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吃東西,偶爾望著窗外交談。

    窗外能看到著名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一片繁華。

    渾然不覺時,忽然迎面而來兩個男人,沈科面朝外,最先發現端倪,隨即和蔣曉魯說了句什麼。

    蔣曉魯懵懂回頭。

    只見身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微笑走近,他依然戴著那副無框眼鏡,眼角有了幾道滄桑皺紋,聲音清越和藹,這次見面說的是普通話,說的很慢。

    一字一句。

    “曉魯,還記得我嗎。”

    人到中年,最一言難盡的三件事。

    逢恩師,會老友,還有——

    遇見曾在你滿身疲憊時,來過你身邊的姑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5:56

    第三十一章

    一段尚處萌芽中就無疾而終的感情。

    彼時的蔣曉魯是個只知道穿運動球鞋和牛仔褲的姑娘, 背著灰色雙肩包, 每天於人群中穿梭在宿舍和教學樓之間。

    她不是個非常認真的學生, 甚至有時還有點心不在焉。

    上課永遠坐在小教室的後三排,喜歡用左手拄著頭,右手轉著筆, 他站在台上講課的時候,她有興趣時會抬起眼皮看兩眼, 大多數時間,是目光往下, 盯著筆記本的。

    只有他在課堂上放一些紀錄片,或是新聞資訊的時候, 她才會微微坐直身體,拿出點態度來。

    那時的華康,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高級精英,滿身風度,一塵不染的白襯衫, 只系三個扣子的馬甲,锃亮的皮鞋, 進出教室前,永遠會先為同學拉開門的紳士做派。

    他的課堂,永遠都會隔壁教室的人來旁聽。

    試問這樣的老師,哪個同學不喜歡,不崇拜。他的態度也向來寬容,你來聽課, 我歡迎,不喜歡,笑笑作罷。

    但在課堂上被一個學生如此不重視,也實在想知道原因。第一次為人師,知道哪裡做的不好,才會更容易被接受。

    於是在一次下課間隙,他緩步走到蔣曉魯身邊,微笑詢問,你好像不太喜歡這門課。

    蔣曉魯先錯愕,然後是局促,迅速用手蓋住筆記本上的亂塗亂畫。憋了半天,才低頭老老實實說,我聽不懂。

    全英授課,大量專業名詞,華康講話的速度又很快,這讓只有一個大學英文六級水平的蔣曉魯很吃不消。

    華康訝然,從那以後,他講課的速度明顯變慢,說到發音復雜的詞彙時會重復兩遍,還會在黑板上用中文標注。

    目光有意無意掃過蔣曉魯,還含笑,意思就是,這下你總能聽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點,蔣曉魯不敢再找借口,那段時間,也是她英語水平最突飛猛進的一個月。

    久而久之,華康發現蔣曉魯雖不好學,但是很有態度,也有幾分小聰明。

    她和同學交談的時候,笑起來很爽朗,像一把陽光照進你心裡。

    她很認真,所有的作業上,她的名字永遠是中文一筆一劃的蔣曉魯。

    她很誠實,偶爾被叫起來回答問題,不會的地方從來不胡說八道,只是看著你搖搖頭,說,老師,抱歉。

    他的課每周只有兩次,神龍見首不見尾。

    臨近交流結束前,學校有一個歡送晚會,他們這些來做交流的學生要在晚會上表演節目,學校指示,務必和同胞搞好氣氛,活躍起來。

    蔣曉魯被人趕鴨子上架似的選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電視劇很經典的插曲,全程粵語,蔣曉魯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躲在個沒人的地方愁眉苦臉一遍遍地聽,偷著練發音。

    “nei——你?”

    “ngo nei——愛你?”

    怎麼說怎麼別扭。

    那天是個中午,草坪上一顆大樹後面,華康無聲無息站在她身後,溫和糾正。

    “ngo ngoi nei。”

    蔣曉魯嚇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機站起來:“華老師。”

    華康微笑著坐在她旁邊,指了指她手裡的歌詞,用略顯生疏的普通話解釋:“第一個字,輕點,最後一個字,重,重讀。”

    說著,他做了個很標准的示範。

    蔣曉魯學舌又字正腔圓的念了一遍,這次進步了很多。

    華康給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詞,用筆在需要發音注意的地方標上音階,指導她: “你很聰明,只是不太專心,要是認真做事,一定大有作為。”

    “謝謝老師。”

    也不知是那天陽光太熱,還是歌詞裡的三個字過於曖昧,蔣曉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

    華康意外看了看她,許久,又低下頭:“不用和我這麼生疏。”他把標注好的紙遞給她,“以後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這裡教你講粵語。”

    這話蔣曉魯並沒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第二天,華康真在那棵樹下等她,給她糾正發音。

    蔣曉魯抱著課本為華康的認真態度哭笑不得。

    沒辦法,硬著頭皮走過去。華康微笑,主動遞過去兩瓶事先准備好的礦泉水。

    “我們開始吧?”

    糾正發音之後,間隙聊天,華康會主動給蔣曉魯講香港的風土人情,講哪裡的雲吞面好吃,講他在英國留學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後告別的時候,蔣曉魯遲疑一下,終於大膽地問:“華老師,你是不是有心事?”

    華康微怔,苦笑:“很明顯嗎?”

    蔣曉魯點點頭。

    華康摘掉眼鏡,疲倦揉了揉眉心。

    發自內心地說:“曉魯,我很累。”

    蔣曉魯僵了。

    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傾訴,此時此刻,華康的態度更像是一個男人,對自己依賴信任的女人在說話。

    他在英國生活的並不如意,因為工作失誤被辭退,身後還有大筆欠款。

    狼狽回港,被金融商看中,達成經理人傀儡協議,用新聞炒作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不得不擔負虛有盛名。

    他的妻子要和他離婚,分財產,收到法庭訴訟,每天忙著請律師,打官司,等審判,他還有個兩歲的兒子跟著自己。

    人前,他是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華教授;人後,他是為了生活,為了工作背起重擔的丈夫和父親。

    說到動情處,華康坦白承認,曉魯,我喜歡你。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會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心態非常年輕。

    這樣的師生關系,這樣的話,饒是蔣曉魯再傻,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

    他是老師,一個年長她十幾歲的男人,談吐優雅風趣,懂得尊重女性,甚至充滿神秘感,一切的一切,都讓從還沒走出大學校門,未經世事的蔣曉魯有所動搖。

    最後,華康問她,你想過在香港留下來嗎?

    在香港念研究生,繼續深造。如果你願意,我會幫助你。

    蔣曉魯忡怔:“沒想過。”

    華康站起來,認真注視著她,最後在她額頭落下輕輕一吻,那你好好想,想好了來找我。我等你答案。

    兩個城市,一個生活了十幾年,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熟悉的很多東西。

    另一個,完全陌生,能幫助她擺脫寄人籬下的現狀,能夠讓自己完全獨立,有對未來的憧憬和好的前途。

    蔣曉魯輾轉反側,想了很長很長時間。

    交流結束在即,當她終於鼓起勇氣去找華康的時候,卻在學校對面遇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妻倆在街對面因為撫養費的問題在爭吵,妻子不依不饒,華康始終忍耐著,甚至還會微笑著看自己的小兒子,那一瞬間,蔣曉魯倉皇而逃。

    她覺得自己特別羞恥,像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人。

    她看著那個孩子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

    死死抵著牆 ,蔣曉魯捂住心口,急促呼吸。

    當晚歡送會,華康在受邀之列,坐在台下,滿懷期待地望著蔣曉魯。

    在大家歡笑掌聲中,蔣曉魯上台鞠躬,捧著麥克,忽然璀璨一笑。

    笑容年輕,干淨,灑脫。

    她點頭示意。

    音響起——

    標准粵語緩緩流淌,帶著初次上台的羞澀。

    “徐徐回望

    曾屬於彼此的晚上

    紅紅仍是你

    贈我的心中艷陽

    ……”

    一首千千闕歌,最適合離別傷感的畢業季。

    台下的華康慢慢斂起微笑,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心中苦澀層層蔓延。

    她放棄了那十天裡反復練習的歌,放棄了十天裡和他的回憶。

    是在用這種方式妥帖地拒絕自己,感謝他的青睞和恩情。

    台上的蔣曉魯雙手捧著麥克唱的生動,投入,紅紅的少女臉頰,溫柔沉醉的聲音。

    “來日縱是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是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

    蔣曉魯閉上眼,心裡默念。

    最後再叫您一聲老師,願您前路逢凶化吉,前程似錦。

    再見啦。

    ……

    往日舊事,現在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蔣曉魯緩慢站起來,鎮靜從容,依然是多年前那一聲稱呼:“華老師——”

    華康被歲月洗禮,眼角滄桑難掩,可笑容一如從前溫和:“叫我一聲老師,沒有主動來和我打招呼。”他一只手虛展在空中,意為想要給她一個禮節性的擁抱:“六年了,好久不見。”

    蔣曉魯笑著走過去,大方與華康短暫擁抱:“好久不見。”

    沈科始終看著蔣曉魯的方向,目不轉睛。

    老周低咳一聲,從背後揪著沈科領子把人帶走。

    沈科震驚萬分:“老大,什麼情況啊?初戀?”

    老周舉著高腳杯,晃了晃:“情人相見,分外眼紅。”

    沈科不可思議:“蔣姐可結婚了!”

    老周鎮定:“老公也不是你。”

    沈科覺得被刷新了三觀:“那有悖天理啊!!”

    老周譏諷一笑:“你先把你貪污那差旅費吐出來再跟我說有悖天理。”

    沈科告饒:“你贏了。”

    腳下是璀璨的霓虹夜景,有船在港口慢慢行駛,像征著香港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華康醇厚的嗓音低低說著:“你走後的第三年,我把債務清償完畢,離開了那家公司,成立了現在的美榮集團。”

    “剛開始它很小,只有三十多平米,租的是民用住宅,後來幫人做了兩單商業並購,與合作商又成立了基金會,開展了信托業務。”男人侃侃而談,與旁邊的女人說著這些年自己的經歷:“還是你當初在課堂上說的,香港信托應該側重家族企業,他們實力雄厚,委托時間長,這一點,要感謝你。”

    蔣曉魯搖搖頭,很謙虛:“當時都是幼稚之談。”

    華康始終微笑著:“後來我又再婚了,是一個開餐館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普通話說得非常好,家鄉在深圳,可惜結婚沒多久。她就去世了——”提起傷感事,華康悵然:“難產,孩子也沒留下。”

    “現在我一個人,兒子已經上了小學。”

    這句才是重點。

    華康問著蔣曉魯,像和老朋友一般聊天:“你呢曉魯,你結婚了嗎?還過得好嗎?”

    “很好。”蔣曉魯平靜地翹起唇角,看著窗外:“今年夏天結的婚,也有一份很喜歡的工作。”

    “哦。”華康不再說話了。

    良久——

    “看到參會名單的時候,我差點沒敢相信是你,直到我讓人確認過好多次,曉魯,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華康打量著她。

    昔日還梳著馬尾辮,有著劉海的姑娘已經成長到了這副模樣。

    成熟理性,眼角眉梢都是韻味,穿著精致的裙子和高跟鞋,最讓華康驚喜的是,她回頭看到自己那一瞬間,眼中稚氣依然未變。

    蔣曉魯發自內心的點點頭:“能見到您我也很高興。”

    華康爽朗笑了兩聲:“別再叫老師了,叫我華康,或者華先生——”

    “我的普通話是不是有很大進步?”

    “非常大。”

    “沒辦法,和大陸要合作的業務越來越多,人總要進步。”華康嘆氣,“你什麼時候離開?”

    “後天。”

    “有跳槽的想法嗎,有空可以來我公司看一看。”華康招手喚來服務生,拿了兩杯紅酒,一杯遞給蔣曉魯。“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事。”

    “最近我受人委托,打算重組並購一個家族企業,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你來,我把執行經理人的位置給你。”

    “不是在香港——”華康怕她拒絕:“在北京,上海,隨你挑。”

    蔣曉魯接過紅酒,淺笑著和他碰了一下,忽然回頭,和沈科賊兮兮的打探目光撞了個正著。

    沈科迅速一本正經地和旁邊人碰了碰酒杯:“咳……那個吃好喝好。”

    蔣曉魯笑著又轉過來:“不了。”

    華康試圖說服她:“這行沒有永遠的同事,只有永遠的利益。包括今天你與我這場對話,我相信你老板對你更大給予的是希望,而不是好奇。”

    蔣曉魯垂了垂眼睛,又抬起來,字字清晰:“可有情誼。”

    還有家。

    一聲蒼白嘆息,華康苦笑。

    ……

    晚上回到酒店房間,沈科還像個跟屁蟲似的追著蔣曉魯不放:“蔣姐,他是誰!”

    蔣曉魯面無表情:“老師。”

    “哪個老師上來就要抱一下?放在咱們那兒這叫色狼!!”沈科忿忿。

    蔣曉魯振振有詞:“你懂什麼叫禮節嗎?就和你休假回來在公司見到一個女同事就要抱兩下是一個道理。”

    沈科腦子短路:“我那叫占便宜。”

    蔣曉魯迅速反攻:“你也承認你是占便宜了?”

    “我——”沈科猛地卡住,不知所措。“哎,你這是歪理啊……”

    蔣曉魯走到入住房間,站在屋裡,字正腔圓一個“滾”字。

    門砰地一聲關上。

    門鈴復響起。

    蔣曉魯以為是沈科不依不饒,光著腳,洶洶開門:“你還沒完了是吧?”

    門外女人笑容溫柔,手裡拿著一個小藥盒:“蔣小姐?”

    蔣曉魯一愣:“呃……您好?”

    “我是華先生的助手,這是他讓我送給您的藥,是我們這裡治療腳傷很好的噴霧。”助手十分有禮貌地遞過去,“另外華先生說,他住在2208號房間,您有麻煩可以去找他。”

    一句意味深長的留白——

    蔣曉魯接過來,神色復雜,最後還是微笑著道謝:“謝謝,我知道了,也沒有什麼麻煩。”

    助手似乎沒想到蔣曉魯會拒絕的這麼干脆,隨即微微鞠躬:“祝您晚安。”

    門再度關上。

    蔣曉魯轉身,靠著門板,疲憊閉上眼睛,自嘲笑了笑。

    她隨手把藥扔到垃圾桶裡,走進洗手間,放肆讓熱水源源不斷地衝在自己身上。

    兜頭而下那一瞬間,蔣曉魯忽然覺得釋然了。

    愛過華康嗎,懵懂愛過,是被吸引,是崇拜,是憧憬,是曾經心底裡渴望擺脫家庭留在香港的自私欲望。是對華生的同情。

    可現在不了。

    歲月忽長,變遷,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女人。

    有獨立的思想,靈魂。

    有親人,有家庭,還有自己深愛的丈夫。

    她愛寧小誠。

    很愛。

    ……

    2208房間,天光微明。

    手邊的茶幾上聚集了很多煙頭,寂靜房間內回放著熟悉傷感的女聲。

    千千闕歌。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華康站在窗前,望著將醒的香港苦笑,眼中寂寞。

    遠處汽笛長鳴,

    心中一聲重重嘆息。

    這是她拒絕他的第二次。

    心中的語氣除了疼愛,還有道不盡的無奈,來自一個身體和靈魂都已經不再年輕的滄桑男人。

    華康摘掉眼鏡,心想,終於還是結束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6:11

    第三十二章

    下午的飛機, 中午拒絕了會方午餐邀請, 終於有機會出來逛逛。

    沈科在櫃台前拿起這個又拿起那個, 對比一番,拿不定主意:“蔣姐,這兩個好看?”

    “哪個都不好看。”蔣曉魯正在看男裝, 手裡拿著一條褲子,遲遲下不定主意。忽然靈機一動, 在沈科腿上比劃了一下。

    “不合適,長一塊。”沈科以為她要買給自己, 還給了建議。

    蔣曉魯低頭翻錢包,咕噥著:“合適, 我老公腿比你長。”

    沈科一口氣沒喘上來,翻了個大白眼。

    以前蔣曉魯出差要是有購物的機會,每次對自己下手特別狠,這個打折,那個是新款, 買哪個?哪個都買吧,大不了下個月獎金還信用卡。現在出門, 心裡多個惦記的人,對自己反而看淡了。

    結賬的時候蔣曉魯想起包裡那張卡,遞給收銀員,在機器上劃了一下,還沒等蔣曉魯問,銀聯的票據已經在刷刷的打印了。

    蔣曉魯有點驚喜:“還可以用?”

    收銀員微笑:“可以的。”

    “沒過有效期?”

    票據打出來, 收銀員核對了一下憑條,遞過筆:“您這張卡是儲蓄賬戶,沒有年效限制。”

    蔣曉魯這才發覺是被寧小誠給騙了。

    自己的東西,他能不清楚到底是信用卡還是儲蓄卡?

    蔣曉魯才不假惺惺地,哦,你給我,我要和你分得開,用一次就不用了,還是花我自己的吧。

    反正給都給了,他故意說的拐彎抹角,不就是給她敗壞的嗎。

    夫妻間的情趣,要懂得適時體察,兼帶滿足他的虛榮心。

    小誠躺院兒裡的老爺椅上,裹著薄棉襖,晃晃悠悠地曬著太陽,有短信提示,他摸過來看一眼,笑一笑,又放回去。

    “哎!我跟你說話呢!”武楊一腳踩在椅子的橫梁上,不讓他再晃,寧小誠一個趔趄,差點沒摔下來。“有病吧!!!腳勁兒怎麼那麼大啊。”

    武楊趕緊松開,寧小誠又是一顛,武楊抱歉撓撓頭:“我這兩天綁沙袋習慣了。”

    寧小誠一臉不爽。

    武楊蹲下問:“那事兒,怎麼辦啊。”

    “我也不知道。”小誠拿過茶幾上的煙,抽出一根含在嘴裡,想了想,心裡實在煩躁,又忿忿拔出來。“就非得走?”

    武楊點點頭:“沒余地,聽說報告都打上去了。”

    “唉……走就走吧。”小誠趴趴頭發,“你能拿他怎麼辦?非要走,腿能給他打折了嗎?你跟他講道理,往大了說,他撅你面子,那是工作,往小了說,霍皙都走了,再待,他心裡也過不去。”

    發小兒沈斯亮因為家事受了刺激,堅持要調動工作,一調,就是千裡之外的甘肅,多長時間回來也說不定。他們這些人舍不得啊。

    武楊和小誠商量,看有沒有能讓他留下來的辦法。

    辦法,就沒辦法。

    誰能陪誰一輩子呢,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誰都救不了你。

    “那咱倆晚上去看看他?”

    “晚上不行,明天吧,曉魯晚上的飛機,我得去接她。”

    “行。”武楊哎呦一聲坐在地上,從懷裡掏出張紙,在上面寫著什麼:“你剛才念到哪兒了?”

    武楊最近談了個女朋友,女朋友是個大學老師,好上綱上線,因為點瑣事武楊惹她不高興了,一怒之下要他寫檢討。

    武楊哄她高興,閑著也是閑著。

    寧小誠湊過去看:“你跟我說實話,你小學真畢業了?”

    武楊摔了筆,咒罵,小誠哈哈笑。

    武楊是個大老粗,什麼都好,就是字不好看,狗爬似的。

    “你快點,下午我得交呢。”

    小誠找出剛才在網上搜索的模板,開始念:“通過這次錯誤,使我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

    武楊一筆一劃地寫,寫著寫著,開始擔憂:“誠兒,你也找點事兒干吧。”

    “跟你一樣寫檢討啊?我表現好,八歲以後就沒寫過那個。擱在八歲以前,寫的也都是保證書。”

    張張都是屈辱史。

    跟他媽保證,再也不彈玻璃球了。

    跟他爹保證,再也不用他的軍帽裝沙子了。

    跟老師保證,寫拼音再也不用三根筆偷懶了。

    “我是說,找個正兒八經的工作,你炒股,股市總有好的時候和不好的時候,好的時候你興奮,天天跟打了雞血似的,可不好那時候呢?你閑著那些日子,才多大啊,人都待廢了。”

    小誠用腳尖踢了踢他腰上的武裝帶:“那你干這活兒,就想過干一輩子?”

    武楊琢磨琢磨:“干到老了,干不動那天就下來唄,至少這樣每天挺踏實的。”

    小誠反問:“就不寂寞?不膩歪?”

    武楊惆悵:“寂寞,大半夜路上一輛車都沒有的時候你在路邊站著,看著街邊路燈,特寂寞;也膩歪,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那些訓練科目,跑步,仰臥起坐,俯臥撐,打靶。”他把掌心裡厚厚的繭子晾給小誠看,“時間長了,你就覺得這事兒雖然膩歪,但你已經習慣了,長到肉裡了,不做,缺點什麼。”

    “再往深了說。”武楊感慨望天,難得深情一回:“寂寞的時候就想想你們,丫兄弟姐妹們在家裡吃好的睡好的,我站在這兒喝西北風是為什麼啊?只當為了保護你們,愛的偉大吧。”

    小誠鄭重拍了拍武楊的肩膀,凝問:“你們政委前幾天是不是又給你上課了?”

    “我呸!”武楊拍拍屁股站起來,“你這人就沒法談心,不聊了,咱不聊了好吧?我也算看出來了,你就是怕束縛,懶,骨子裡的懶!”

    寧小誠也站起來,脫了借他的老棉襖:“行吧,不聊就不聊了,我也該走了,下午回去給車加點油。”

    走了兩步,回頭,看著武楊蹲在樹下,小誠蠻不是滋味兒:“哎,哎。”

    “干啥?”

    小誠咧開嘴笑了:“你說的,我會好好想想。”

    ……

    蔣曉魯和老周一行離開香港,老周始終情緒不高,和美榮談判只談到一半,華康考慮的很多,合作項目涉及到雙方利益,沒有最終下決定。

    送他們走時,華康親自陪到酒店大堂,門外有車在等。

    “希望您在考慮考慮,我們韋達在這一行口碑不錯,如果要合作,我們是很好的選擇。”

    華康微笑和老周握手:“好,我會考慮。”他目光轉向蔣曉魯,手又伸向她,“曉魯,我希望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

    蔣曉魯也伸出手回握,短暫接觸:“好。”

    華康趁機低言:“我也真的希望你能來和我一起共事,和別的無關。”

    “你知道,那裡並不適合你,你該有更大的發展天地。”

    交握的手松開,蔣曉魯端莊一笑:“華先生,再見。”

    華康深深看著她,情緒萬千,最後,又化作包容。

    “再見。”

    飛機起飛之前,蔣曉魯給寧小誠發了一條航班短信,他沒回復,也不知道收到了沒有,要回去了,心情也變得格外好。

    以前小誠去機場接人,都是車在航站樓外停一腳,從不下去,人上車了就走,今天來接,他想蔣曉魯可能行李多,女孩大多數要個面子,應該還是希望自己站在閘口等的。

    於是就把車停到停車場,步行進去。

    晚點了二十分鐘,小誠背著手站在人群裡,也沒催。

    遠遠地,就能看見蔣曉魯推著行李車出來,她一直在和沈科說話,穿著高跟鞋健步如飛,能看出來,腳是真好了。

    “曉魯。”

    蔣曉魯一回頭。

    寧小誠站在隔離杆外,背著手,北京天氣轉涼了,他在襯衫外面套了夾克,挺拔站在一處,鶴立雞群。

    蔣曉魯笑開,清脆呼喚:“小誠哥!!”

    沈科掉了一地雞皮疙瘩:“你真惡心!”

    “我叫我自己老公有什麼可惡心的?”蔣曉魯推著車子快步走,和沈科打嘴仗。

    “還——小誠哥?”沈科十分嫌棄。

    “那叫什麼,親愛的?還是你手機裡給女朋友存的心肝寶貝小肥皂??”

    沈科僵住:“你怎麼偷看我隱私啊?”

    蔣曉魯快人快語:“是你睡著時候自己扔我膝蓋上的,想不看都不行。哎,什麼叫小肥皂啊?滑溜溜嗎?”

    沈科臉通紅:“蔣曉魯你壞!”

    蔣曉魯樂不可支,迎面走到寧小誠面前,毫不害羞地給了他一個大擁抱。

    臉蹭在他胸口,甚是依戀。

    寧小誠接過她行李車上的袋子和亂七八糟的戰利品,微笑著:“收獲頗豐啊。”

    沈科和老周也隨後而至,兩人分開,小誠和他們點了點頭:“沈總監,周總。”

    老周和寧小誠握了握手,談不上多熟,說話自然很客套,問候了兩聲,就和沈科先走了。

    寧小誠和蔣曉魯在後面,聊著她這趟去香港的目的:“沒成功,對方不太想給我們,最後達成我們可以介紹客戶去辦離岸業務,按抽成分利潤。”

    “老周能同意嗎,辦離岸,人不用入境,你們和中介的性質是一樣的,他那麼心高氣傲一個人,恐怕要的不是這點利潤。”小誠一針見血地分析著,“要是合作,資源都在你們手裡,香港頂多是出項目,你們運營,需要三方審批手續,麻煩著呢,不如和國企信托辦事兒,我要是港方我也不同意。”

    我要是港方。

    一句話,無意識觸動了蔣曉魯讓她想起華康。

    但她並沒提,過去的就過去了,那是她自己的事。

    路上寧小誠和蔣曉魯無意提起:“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王波嗎,他也去了,沒碰到?”

    蔣曉魯回憶了一下:“沒有,人很多,我沒注意。”

    “他給我打電話說看見你了,但是上回就見了一面,沒敢認。問我你是不是在香港。”

    蔣曉魯問:“他也去參加交流會?”

    小誠嗯了一聲,道:“那邊銀行請的,想拉儲備金,走個過場吧。”

    “哦——”蔣曉魯點點頭,有點忐忑。“跟你說什麼了?”

    “就幾句話,瞎誇唄。”小誠開著車,一派坦然:“王胖子人不錯,等下次有機會一起吃頓飯。”

    ……

    黃昏下,女人躡手躡腳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

    蔣懷遠正在睡著,手上戴著輸液針頭。

    妻子站在病房門口,拿著他的手機,心髒狂跳,平靜了幾秒,她打開屏幕,屏幕上還是上次兩個人一起去植物園拍的梨花。

    妻子顫顫巍巍在通訊錄裡翻找。

    劉編輯,小趙,宋梅,蕙心……手指停了停,繼續劃動。

    修車杜,海生,陳鵬,……

    終於找到了。

    女兒曉魯。

    妻子猶豫再三,眼睛一閉,按下號碼。

    手機界面顯示通話中。

    接線聲嘟——嘟——

    ……

    偌大的房間,地上凌亂地散落著蔣曉魯的行李,男士的皮鞋,裙子,內衣……

    抑制不住的喘息從臥室裡傳出。

    蔣曉魯躺在床上,半裸,臉頰緋紅,咬著手指,寧小誠頭拱在她胸口,正在使壞。

    舌尖滑過——

    蔣曉魯輕輕仰頭,顫抖。

    手機鈴聲一遍一遍響起,在地上震動。

    蔣曉魯終於推了推他:“……你讓我接電話。”

    小誠沉默幾秒,妥協,但又十分孩子氣地賴著她,頭碰著頭,聽著她呼吸。

    蔣曉魯赤著一只胳膊去撈手機,一個不認識的陌生號碼:“喂?”

    電話那邊沒人說話。

    蔣曉魯清了清嗓子:“您好,哪位?”

    妻子在病房外,聽到電話終於接通,忽然倍感辛酸,抑制不住地哭腔:“你是蔣曉魯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6:25

    第三十三章

    寧小誠這事兒說出去可能要被人樂掉大牙了, 眼睛專注看著路況, 其實他腦子裡一直在琢磨, 時不時還側頭。

    蔣曉魯坐在旁邊,很氣惱:“你別笑了!”

    “我憋不住。”寧小誠難掩無奈,開著車, 自言自語:“這叫什麼事兒啊。”

    這叫什麼事兒,跟自己老婆親熱的時候被老丈人打斷, 還是個多少年沒見過面的。

    哭笑不得。

    時間倒回半個小時之前——

    “你是蔣曉魯嗎?”

    蔣曉魯稍稍坐起來:“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我是……”婦女在電話這頭也不知道怎麼說, 支支吾吾地:“我是你爸爸的妻子。”

    蔣曉魯腦子裡的彎兒沒轉過來,啥?

    “趙襄萍, 蔣懷遠的妻子。”婦女平靜下來,意識到可能太直白,放緩了語速。“我是偷著給你打這個電話的,可能嚇著你了。”

    蔣曉魯雖然震驚,但心裡已經預感到可能是蔣懷遠遇上了什麼事:“您說吧, 我在聽。”

    “我和你爸爸現在在北京,他病了, 骨髓瘤腎病,醫生說不太好,其實已經有段日子了,是實在撐不住才來的,他不讓我打擾你,也不許我聯系你, 大夫讓住院,押金交了一萬多,這幾天算上藥和各項檢查的錢,家裡積蓄已經差不多了,後期可能還得手術,孩子,我是真沒辦法了……”趙襄萍說著說著就控制不住的掉眼淚:“我跟你說,不為讓你拿錢,好歹你過來看看他,要是能幫就幫一把,這麼多年他一直都特別想你,我也知道你們父女倆的事兒我插不上嘴,但你說,他人現在躺在那兒,萬一將來真有那麼一天,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趙襄萍這話說的,一半真心真意,一半也存了些自私。

    為生活奔波的婦女,沒有孩子,丈夫這一病花了兩人存了這些年的積蓄,不治了,不忍心,接著治,老家的房子就得賣了。

    賣了以後,你讓老兩口住在哪兒?

    治好病,能剩下錢,是最好,可你剩下的,在哪兒也不夠再買一個小窩;治不好,蔣懷遠就算真留不住了,她一個女人,難不成最後去養老院?

    思來想去整整一夜,趙襄萍還是決定打這個電話。

    不管蔣曉魯認不認蔣懷遠,試一試,總有個機會。

    哪怕她不出錢幫忙也無所謂,來看一眼,讓她知道你爸爸這些年其實日子過的也就這樣,更沒有把你忘了,算她為蔣懷遠盡一份妻子的責任。

    可蔣曉魯是個多重感情,多實在的一個人哪。

    一聽,緊著問:“在哪個醫院?”

    趙襄萍說:“X大附屬醫院。”

    蔣曉魯前陣子才去過的地方,她應了一聲,說我這就去,電話就掛了。

    手機扔在床上,她和寧小誠面面相覷。

    屋裡很安靜,電話那頭說什麼小誠全都能聽見。

    互相看了一會,小誠嘆氣,起來穿衣服:“走吧——”

    蔣曉魯整個人都是懵的,忡怔問:“去哪兒啊?”

    “醫院啊。”小誠系著皮帶,用嘴叼著襯衫:“你不說你這就去嗎?”

    蔣曉魯茫然看他:“我說了?我剛才說的?”

    完了,寧小誠這才反應過來,蔣曉魯嚇傻了。

    他單腿跪在床上,俯身盯著她,拍拍她臉:“剛才到底誰給你打的電話?”

    “哦,哦——對。”蔣曉魯也爬起來,“得去看看。”

    從接了電話到現在,也就幾十秒,像做了一場夢似的不真實。

    胡亂抓起一身寬松的運動裝,套上,蔣曉魯就跟著小誠出了家門。

    到醫院樓下,都是拎著晚飯的家屬和病號,問清楚哪個病房,蔣曉魯又不敢上去了。

    “我……要不……不去了吧?”她踟躕,“去了說什麼?”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電話都打了,不去看不合適吧。”寧小誠跟在她身後,也不強迫。“你家裡的事兒,隨你。”

    蔣曉魯想了又想,還是進了電梯。

    樓上,蔣懷遠還在和旁邊的病友說話呢,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

    “多大啦?”他慈愛看著病友床前的小孫女。

    “六歲啦!”病友今年七十多歲,腎結石住進來的,平日裡有老伴和兒子輪流照顧,兒子忙,每天只在晚上來,今天小孫女放學早,就接來一起看爺爺。

    病友和他說起話來:“伙計,你是從哪兒來的?”

    蔣懷遠靠在病床上:“青島。”

    病友點點頭:“哦,就你和老伴兒兩個?我看這幾天她一直伺候你,對你可好啊。”

    蔣懷遠靦腆笑:“嗨,互相幫襯著唄,她人不愛說話,但是對我沒說的。”

    病友又問:“家裡孩子幾個?”

    蔣懷遠默了默,又笑起來:“就一個,女兒,平時工作忙,怕她惦記,也沒敢跟她說。”

    “女兒好,女兒貼心。說是忙,心裡肯定著急呢。”病友也不傻,見蔣懷遠神色躲閃,就知道家裡肯定有矛盾,往回拉話題:“其實啊,咱們這個歲數病了不一定非得麻煩孩子,有醫保,也方便。孩子一天天那麼忙,來干什麼啊。”

    “對,對。”蔣懷遠配合著,哂笑。

    蔣曉魯站在病房外,隔著小玻璃。

    趙襄萍雙手握在一起,不知所措:“人多,這周要等大夫會診,看看情況,能不能手術要下周才能知道。”

    “有多長時間了。”蔣曉魯問。

    “唉……要真說起來,有半年多了,在青島治了幾個月,他也不太上心,就給耽誤了。”

    趙襄萍沒想到蔣曉魯來的這麼快,心裡激動,說話很急:“其實以前那些年,他來北京看過你,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幾次了,但是你母親怕影響你學習,從來沒讓你見過,每次給你帶的蘋果,桃兒,還有蝦,怕不新鮮,都是用箱子裝了干冰帶去的。”

    “可每次去了,兩三天,又是怎麼拿去怎麼拿回來的。蝦也慪了,蘋果也爛了。”這話,趙襄萍只說了一半。

    還有每次蔣懷遠偷著用信封包的錢,他背著她攢下來的。

    女兒要上初中了,是一份,上高中了,是一份,上了大學,又是一份。可從來就沒送出去過。

    “人老了,心裡想的多,都已經來這兒了,不見見你,他心裡肯定難受。”趙襄萍始終穿著那件呢紅外套,小心翼翼地,“你……進去看看?”

    蔣曉魯始終看著小玻璃裡的人,看著看著,忽然低說了一句“對不起”,轉頭就走。

    寧小誠一皺眉,迅速跟過去。

    這一走,趙襄萍心涼了一半。

    蔣曉魯站在走廊拐角處,眼睛通紅,捂著嘴,死死不吭聲。

    小誠疾步走到她面前:“不想進去了?”

    “不是……”蔣曉魯痛苦搖頭,眼淚劈裡啪啦地砸下來,話都說不完整了:“機場……我見過……我沒……沒認出來……”

    泣不成聲,悔不當初。

    寧小誠沒聽明白:“什麼?”

    蔣曉魯捂著嘴,哆嗦著,心裡急的只跺腳:“我,我見過……”

    小誠明白了:“你在機場見過他們?”

    蔣曉魯用力點頭,趙襄萍穿的那件紅外套,病房裡搭在椅背上的卡其色夾克,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拿著行李,跟保安問路,問的就是這個醫院。”蔣曉魯恨自己啊,“我就在他們後面,還……還看了半天……”

    蔣曉魯哭的絕望:“我要是知道,肯定不走……可是,可是,我認不出來了……”她手足無措地看著小誠:“他變樣了……”

    變老了,變矮了,變的和記憶裡的人一點都不一樣了。

    他微信頭像始終是停留在她三歲那年,他抱著自己意氣風發的樣子。

    寧小誠心裡也挺難受,走廊人來人往,他拍拍曉魯的肩膀,讓她把臉埋在自己身上哭。

    “人都有老的那天,他不可能永遠都是你想什麼樣,就是什麼樣,這麼多年沒見過,認不出來很正常。”他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你看你小時候,這麼多年沒見過,長大了,冷不丁一看,我也認不出來。”

    “不是不是!!!”蔣曉魯死死抓著他的背發泄:“那不一樣!”

    寧小誠摸著她腦袋:“那你現在怎麼辦?走到門口了,再回去?”

    蔣曉魯沉默了一分鐘,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你能陪我進去嗎?”

    “行。”小誠用手給蔣曉魯擦眼淚:“那進去別哭了,裡頭那麼多人,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你這一哭,反倒嚴重了。”

    見兩人重新走回來,趙襄萍忽然從門口的長椅上站起來,本來都不抱希望了,眼裡閃著高興淚花。

    蔣曉魯和她點點頭。

    “哎。”趙襄萍激動走到門口,擰開病房門:“老蔣。”

    蔣懷遠正在給旁邊病床的小孫女拿蘋果吃,一愣:“哎,怎麼了?”

    趙襄萍往身後讓了讓,滿是期待:“你看誰來了?”

    蔣懷遠手一松。

    蘋果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骨碌碌滾了老遠。

    蔣曉魯站在門口,穿著灰色運動裝,眼睛微紅,笑著看他。

    一聲聽得見,摸得著的“爸”。

    照片裡的人真真切切站在你面前,原來不及腿高的丫頭,現在長成了一米七的個頭,活生生的看著你。

    這是什麼心情!!!

    蔣懷遠在被子裡的手開始抖,嘴唇也跟著抖,半晌——

    他顫顫巍巍地,生疏地,緊張地:“哎。”

    旁邊病友還在打趣:“剛才還說起來,您看看,女兒這就來了。”

    “這大閨女,多好。後面那是您女婿啊?”

    蔣懷遠探詢地望著蔣曉魯身後的人,又看著蔣曉魯。

    蔣曉魯拘謹點頭。

    蔣懷遠激動,背對著病友:“是,是我女婿!”

    他往前坐了坐,也不顧上自己還穿著病號服,朝門外招手:“曉魯,你進來坐。”

    病房裡都是人,天大的情緒也不能在這裡說。

    蔣曉魯依言進來,並沒在床前坐下,反而單膝跪地,用了半蹲的姿勢:“爸……”

    話一出口,帶著顫音,“聽趙阿姨說你病了,我過來看看您。”

    蔣懷遠這才明白,到底是趙襄萍給她打了電話。

    “起來,起來坐。”蔣懷遠堅持拉著蔣曉魯,讓她坐在床頭,拉起來,看看她,又不說話了,繼而把目光轉向寧小誠。

    小誠多會做人哪,始終站在蔣曉魯身後,和蔣懷遠一頷首,又是聲:“爸。”

    這聲爸,和蔣曉魯不同。

    他喊,沒心理負擔,只要蔣曉魯認,那叫誰都一樣啊。

    “曉魯前幾天出差了,今天才剛回來。”

    瞧瞧,多會圓場面的一句話,說給病房的人聽,說給病友聽,捎帶著寬了蔣懷遠的心。

    你住院這幾天,不是蔣曉魯不孝順,聽了消息不來,是她今天才知道,才回來。

    旁人知道了,只當父女情深,做女兒的紅著眼圈,是心裡愧疚。

    寧小誠仰頭看了看輸液瓶:“您是什麼情況?腎炎?”

    “不要緊。”蔣懷遠寬厚地看著女婿,“老毛病,打打針就好了。”

    小誠手壓在蔣曉魯肩上,一捏:“你坐著,我去找大夫問問。”

    蔣懷遠拉著蔣曉魯的手,激動啊,掙扎啊,不知道怎麼才能拉開話幕:“……前一陣上哪兒了?工作忙不忙?”

    “去香港。”提起這茬,蔣曉魯鼻子又是一酸。

    “哦,哦。”蔣懷遠點點頭。“我沒事兒,不是什麼大病,還讓你來了。本來還想等我這兩天能出去了,看看你呢。”

    他慈愛望著蔣曉魯,由衷感慨:“你變了,在我心裡,還是那麼高的小女孩呢。”

    蔣曉魯垂眼看著自己手背上的手,蒼老,有皺紋。

   蔣曉魯低著頭,強顏歡笑:“您也老了。”

    “能不老嗎?你都成家了。剛才那是你愛人?叫什麼?”

    蔣曉魯說:“寧小誠。”

    “哦。”蔣懷遠嘆氣,把手收回來,不敢再碰她,心裡情感波濤翻湧。“本來想了那麼多話跟你說,你這一來——”

    反倒一句也問不出來了。

    恰逢護士來給別的病人打針,路過蔣懷遠病床前還催了一句:“十二床,您住院押金不夠了,還欠費呢,昨天跟您愛人說了,記得有空去交一下,要不明天該給你停藥了。”

    蔣懷遠哎了一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尷尬:“知道了。”

    ……

    陽光充足的午後,樹上掛的鳥嘰嘰喳喳地叫著。

    老寧擦著窗台上的君子蘭,和兒子說著話:“結了婚,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吧?”

    寧小誠伸了個懶腰,重重往後仰:“不簡單哪……”

    “以前您說,我不信,現在信了。”

    老寧笑一笑,修剪著花根:“這就煩了?才哪兒到哪兒啊。”

    “不是煩。”小誠皺著眉,在沙發上挺屍:“是看見曉魯和她爸那樣,想起您來了。”

    “當父親的都不容易,也有苦衷,等你以後自己做了爹就明白了。”老寧嘆氣,“曉魯這孩子,也確實挺苦。”

    小誠沒精打采:“還當爹呢,這幾天可給我折騰壞了。”

    在書桌前坐下,老寧趁妻子不在,抽了一根煙解饞:“病的真那麼嚴重?這事兒,沒跟她媽說?”

    “沒有,一直瞞著,曉魯不想讓她媽知道。”寧小誠坐起來:“這幾天在醫院,我陪著去了幾次洗手間,看著都疼。”說著,壓低聲音,他拉開椅子坐到老寧面前,說著爺們之間的小話兒:“還帶著血。”

    “哦呦——”老寧很意外,夾著煙沉思:“那是要好好治。”

    “這個時候你也別耍滑,能幫就多幫幫。”老寧教育著小誠。“怎麼說曉魯也是女孩,不方便。”

    “我知道,曉魯天天下了班過去,有時候我去接她,也上樓看兩眼。”寧小誠惆悵:“爸,蔣曉魯看著二了吧唧的,其實心眼兒好,特要強,那天護士說欠住院費,她第二天六點就起來了,排著隊一次性去醫院交了八萬。”

    看了蔣懷遠從醫院回來那天,她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應該是真累了。

    他上去的時候,人已經躺在軟草坪上睡著了。

    寧小誠叫她:“嘿,你去屋裡睡。”

    她也不醒,閉眼摸著他大腿,躺上去接著睡。

    小誠沒辦法啊,找了個東西給她蓋著,摟著她,給她擋露台上的風,她就摟著那只綠毛龜,這麼將就了半宿,半夜裡醒過來,還和他說話,給他看之前蔣懷遠給她發的微信。

    “看他躺在那兒,跟護士討好那副神情,我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剛才我回來想了一路,納悶啊,這就是我爸?親爸爸?”

    寧小誠手還托著她頭,低問:“嫌他給你丟人了?”

    “不是——”蔣曉魯側了側身,摳著他衣服上的紐扣:“是那種感覺特別神奇,就好像一個人消失了好多年,忽然冒出來,你要讓我和他特別親近,我也適應不過來,但也見不得他不好。心裡總會想,會惦記。”

    “其實還是挺高興的。”

    小誠挑眉:“他都那樣了,你還高興?”

    “有病可以治,高興是我覺得他當年沒拋棄我,是因為他跟我媽感情不好,我媽那麼霸道,才放棄我。你笑什麼?”

    寧小誠又問:“那他當年要真就是不要你了,現在你還認這事兒嗎?”

    蔣曉魯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但恨是肯定的,管還是會管吧。”

    這一句話,就給寧小誠聽的心軟了。

    “有時候也挺遭人恨的,死強,嘴不饒人。”寧小誠舔著嘴角若有所思,“但是看著,又挺心疼。”

    老寧寬坐,微笑著:“這話讓你媽聽見又該跟我絮叨了。”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是不是想讓我去看看?”老寧犀利看著兒子,一語道破。

    寧小誠頂聰明,他說是想老子了,回來探望,其實這才是真正目的。

    “嗨,剛手術完,養一段日子就打算回青島了。您去看看,給曉魯一個面子,也讓她爸心裡踏實。”寧小誠撓撓眉心,像小時候求人,又不太好意思那副模樣。

    “我知道了。”老寧應下,“回來跟你媽說說,找個時間。”

    “那我就走了。”寧小誠站起來,“家裡有事兒您給我打電話。”

    “小誠。”老寧叫住兒子,意味深長:“別嫌煩,別抱怨,娶個媳婦不是讓你摟回家自己過自己日子,這裡面學問深,我知道跟你以前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時候不一樣,你現在累。”

    “當初跟曉魯結婚是你自己選的,橫豎,你得挺住了。”

    寧小誠略一遲疑,點點頭:“我知道。”

    老寧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手朝外揮:“滾吧。”

    ……

    這話說完還沒幾天,老寧就帶著段瑞就去醫院看了蔣懷遠,很低調,穿著家常的衣服,拎了點水果。

    寧小誠給蔣懷遠介紹,老寧不見外,率先和蔣懷遠握了握手,叫了聲親家。段瑞也很隨和,好言撫慰著趙襄萍。

    以前醫院有給老寧看過病的熟人,也是個通人情世故的,不知道從哪兒聽見消息,聞聲帶著兩個大夫急忙來問候,說了一下蔣懷遠的病情。老寧聽了,笑著拍拍蔣懷遠,好好養病,曉魯是個好孩子,別讓她惦記。

    說完略坐了坐,就又走了。

    小誠送父母下樓,又聽了段瑞幾句嘮叨,站在醫院花園前抽了根煙,一人兒發著呆。

    他喜靜。

    這些天不斷跑醫院,惹得他心煩意亂。

    正思忖間,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小誠夾著煙回頭,只見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和一個很瘦的女人站在住院處大門外對峙著,應該是哪句話沒談攏,男人對著女人咣就是一拳。

    女人被打的倒在地上,男人不解恨似的,又瘋狂踹了兩腳。

    有人路過,站在旁邊也沒敢靠近,勸了兩句並不管用。

    不管怎麼說,公共場合打女人這事兒也不地道,他一個大男人不能干看著。

    寧小誠皺眉,下意識想喝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6:40

    第三十四章

    “哎!干什麼呢!有話說話, 打人干嘛啊。”寧小誠站在不遠處喊了一嗓子。

    戴眼鏡男人臉上也有一塊淤青, 見到有人幫腔, 心中愈發不忿,指著寧小誠:“你算哪根蔥來管我?我跟我自己老婆說話有你什麼事?”

    “跟你老婆說話你回家說啊,大庭廣眾的看見了我就得管。”寧小誠幾步跨過花壇, 走到男人面前,不卑不亢地。“我算哪根蔥, 哪根蔥也不是,倒是您頭上竄著不是人的苗苗。”

    有一個出頭的, 旁邊看熱鬧的膽子也大了:“就是——”

    “打女人算什麼能耐啊,有本事你回家打你媽去啊。”一個大姐幫著扶起地上的女人, 關切問:“沒事兒吧?他是你老公嗎?”

    女人戴著墨鏡和圍巾,始終低著頭:“……是。”

    “是也不能讓他這麼打你。”大姐說話爽利,“這還守著醫院呢,就敢這麼干,回家不得給你打死了。”

    見自己一下成了被圍觀的中心, 男人覺得沒面子,火騰地一下又燒起來了, 作勢還想舉拳恐嚇:“你還會找幫手了是吧!!”

    手伸到半空中——

    被寧小誠攔住。

    攔的很客氣,抓著他手腕,勁兒可用的不小,臉上還帶著微笑,眼裡氣勢迫人:“你再打她一下我看看?”

    正面交鋒,男人被寧小誠抓著, 不知道什麼原因忽然愣了一下。

    住院處保安聽見動靜從大廳跑出來兩個,肩上別著對講機,遠遠地指著僵持的兩人:“哎!你倆!趕緊放開!”

    醫院附近都有游行執勤的警察,男人見到身穿制服的人有所顧忌,手恨恨放下,點著寧小誠身後的妻子:“你行——你等著——”

    “你也行。”他轉向寧小誠,冷笑,眼中嫉恨,罵了句髒話:“奸夫淫婦!”

    “我操!”小誠也急了,這句話罵的他莫名其妙,本意是好心幫一把,沒想到仗義出手還被扣上這麼頂髒帽子。“你再說一遍——”他揪著眼鏡男衣領,這一拳結結實實要往下揍。

    眼鏡男臉通紅,梗著脖子,一副有本事你就打的態度。

    “趕緊放開,不放我通知警察了啊!”保安見態勢僵持,吹了聲哨子,始終站在一旁動嘴皮子威懾:“快點——”

    “趕緊的,我還怕你不通知呢,甭在這兒打嘴炮嚇唬人。”寧小誠橫起來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他媽還不信了,今天好心辦事兒還能讓人給我扣這帽子。”

    這些天心煩意亂,也是借此找個發泄,人哪,不能太老實了,你老實,是個什麼東西都敢騎在你脖子上撒野。

    保安就沒想真找警察過來,被寧小誠這麼一激,也急了:“嘿!我還不信了——”

    “兄弟,行了行了。”身後大姐趕緊上來拉開他,朝保安擺了擺手。“這人打他媳婦,人家是看不過去才來幫著說句話,你們不過來,現在反倒要抓人,哪有這個道理。都在氣頭上,別當真。”

    說完,還勸小誠,“弟弟,你傻啊,跟他們過不去干什麼,趕緊松開他讓他走得了,這事兒咱幫一次長個記性,再沒下回了。”

    大姐手搭在寧小誠胳膊上,用力握了握,一雙常年干家務活兒的手,看著親切,小誠也不是逮誰跟誰來,分得清好歹。

    松了手。

    眼鏡男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還回頭吐了自己老婆一口:“呸!”

    人群作鳥獸散。

    小誠興致缺缺,還回頭問了一句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女人:“大姐,您沒事兒吧?”

    女人支支吾吾,晃了晃手,想走,結果猶豫了半天,又轉過身來,給他鞠了一躬:“謝謝你……”

    “別別。”小誠虛拉著:“我也是看不下去了。”

    女人兩只手握在一起,似乎特別著急離開,又好像有什麼想跟他說,很局促。

    寧小誠覺得不對,往前湊了兩步。

    忽然一伸手拉開了女人臉上戴的墨鏡。

    嗡——

    橋馨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正楚楚可憐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呢。

    寧小誠徹底懵了。

    ……

    兩人並排坐在醫院後頭療養花園的一個長椅上,橋馨始終低著頭。

    寧小誠坐在她旁邊,遞過墨鏡,碰碰她手肘:“還是戴上吧,別回頭人家以為是我給你打的。”

    橋馨接過來,默默戴好。

    “那是……你丈夫?”小誠看著前頭涼亭裡鍛煉的老人,問。

    “是。”

    寧小誠眼神探究:“怎麼給你打成這樣呢?幾回了?”

    “……有幾次了。”橋馨難堪,始終低著頭。

    “那你就讓他這麼打,沒想過報警離婚?現在家暴可立法了。”

    “也想過,但是……”橋馨咬了咬嘴唇,“每次他都求我。”

    打的時候是真往死裡打,求你的時候也能真給你跪下。一個大男人,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信誓旦旦地跟你保證。

    你低頭看他一眼,看看這個家,心就又軟了。

    當初在這個城市一起打拼,一起努力,他為了你天天騎著自行車跑兩個小時去接你下班,給你買愛吃的點心和熱豆漿,生活點滴,想起來了,就放棄了。

    “他以前不這樣,最近這幾個月工作壓力大,公司要裁員,脾氣很差。”

    小誠嘲諷一笑:“不可能說轉性就轉性了吧,工作壓力得多大啊,天天靠打老婆發泄。”

    “總得有個原因。”

    “我前一陣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教學生彈琴,晚上下了班去,那天下雨,學生爸爸怕我不好坐車,就送了我一趟,讓他回來遇上,吵了兩句嘴,就開始了。”橋馨提起這事兒已經很麻木了,“他這人心細,喜歡疑神疑鬼,吵起來也收不住。”

    她跟小誠說:“他總跟我說他精神有問題,壓力重,求我帶他來醫院做檢查,如果真有病吃藥調理調理,興許就能好了。”

    寧小誠問:“查了?”

    “沒查。”橋馨搖搖頭,“測試的系統壞了,讓過兩天再來,所以——”

    他又不高興了,她勸了兩句,出門就挨了這一拳。

    “你帶他做精神測試,測出什麼毛病,你是想給他治,可回頭你要真受不住離婚了,搞不好拿這病例反咬你一口。”小誠心思多深的一個人,把這點小九九看的清楚著。

    橋馨僵了一下,求助般:“可能嗎?”

    寧小誠不置可否:“換個角度,我要是他,應該也會這麼做。不過今天真沒看出來是你。”

    他想了想,納悶地自言自語:“怎麼就這樣了呢。”

    原來那麼好一個姑娘,怎麼就過成這樣了呢。

    世事難料,物是人非啊。

    橋馨苦澀一笑:“小誠哥,你在這兒干什麼呢?病了?”

    “我岳父剛手術,我過來看看。”

    “你結婚了?”橋馨詫然,“什麼時候?”

    小誠微笑:“有幾個月了。”

    橋馨說:“真的恭喜你。”

    “謝謝。”

    曾經那麼真心實意對你好的一個男人,糾纏了幾年,她逃,她躲,說盡了傷感情的話,現在娶妻成了別人的丈夫,和你並肩坐在長椅上,看你生活不幸,除了幾句慰藉,像個生疏的過路人。

    眼裡沒有心疼,也沒有怒氣,剩下的只有悵然和感概。

    橋馨變了,他也變了。

    橋馨站起來,說:“小誠哥,我得回去了。”

    寧小誠問:“還回去,不怕他再打你?”

    “學校給老師准備了宿舍,我可以借住。我想考慮離婚了。”橋馨消瘦,站在風口中說。

    “好。”小誠也站起來:“真遇上什麼難處了,可以找我。”

    橋馨抿著嘴唇,和他分別。

    她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小誠還站在原地,抄著褲兜。

    “小誠哥。”

    “嗯。”

    “你妻子應該是個特別好的人。”

    寧小誠看著她笑笑,大方道:“叫蔣曉魯。”

    曉以大義的曉,登山小魯的魯。

    “再見。”

    小誠說:“再見。”

    兩個人,一個往前,一個往後,漸行漸遠。

    蔣曉魯站在不遠處,看見他,清脆呼喚,待他走近,問:“你和誰說話呢?”

    寧小誠從容走過去,牽住她:“問路的。”

    “哦。”蔣曉魯狐疑地回頭:“問個路怎麼包那麼嚴實——”

    “看著眼熟。”

    寧小誠把她頭扭回來:“別看了,號販子看著能不眼熟嗎,天天在醫院晃,問我要不要號兒。”

    蔣曉魯叉腰,歪頭看著他:“你嘴裡能有句實話嗎?”

    小誠哈哈笑,笑夠了,正色道:“我前女友。”

    這回輪到蔣曉魯笑了,一臉不信:“你就沒一句實話,不說拉倒,我也不想知道。”

    “真是我前女友。”小誠誠懇地又說了一遍,“你不信?”

    蔣曉魯嗯了兩聲,連連點頭:“信信信。”

    她快語連珠:“你前女友加起來有一個排,醫院能碰見,吃飯能碰見,上廁所也能碰見,上回停車的時候你跟人家說了半天,那個是不是也是你前女友?”

    寧小誠說:“那是收費的,歲數有我媽那麼大,告訴我沒零錢了,非讓我給她兩張五塊的。”

    一起走到電梯,蔣曉魯忽然嚴肅起來,把寧小誠逼到角落裡,手抵在他腰上,後知後覺地質問:“真是你前女友?”

    電梯裡人挨人,人擠人,小誠低眉看著蔣曉魯。不禁想起橋馨被一拳打倒的那幕。

    不可否認地,他鬼使神差想起了和蔣曉魯還不熟的時候,她在大街上和人爭吵,吵的面紅耳赤還不落下風的模樣。

    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娶這樣一個女孩當妻子。

    不甘失敗,也永遠不在乎失敗。

    你打倒她,她會跳起來給你更厲害的反擊。

    怎麼就和她成了一家子呢?

    打開家門,她站在餐桌前,不知道從哪弄了把玫瑰花,還是新鮮帶著葉子的,她拿著一把大剪刀哢嚓哢嚓剪掉多余的根,然後鼓起腮幫子對著花瓣吹氣兒。

    回頭看見他站在門口,會甜甜一笑,說:“你回來啦?”

    你看著她憨裡憨氣的背影。就又明白了。

    都是命啊。

    叮地一聲,電梯提示到了樓層。

    “先出去。”小誠揚眉,示意她有話別在這兒說。

    蔣曉魯依言跟著人群走出去,到走廊拐角通往病房的一出僻靜角落,她又佯怒,迅速轉身:“老實交代——”

    代字未完,空曠走廊裡還帶著回聲。

    小誠抓著她一只手,砰地一聲,把蔣曉魯抵在牆上,瘋狂親吻。

    向來是不願意在公共場合做親密舉動的,以前覺得那是學生才干的事情,親密的小情侶,在宿舍樓下,在車站,在每一個分別的夜晚。

    這麼大的人,做這些,總輕浮了些。

    現在才真明白,不是抹不開,是還沒到那份上。

    現在你想吻她,真實的親吻,無論在哪兒,讓她感受到你是實實在在抱著她,你擁有她。

    唇齒相交。

    熱烈滾灼。

    他好像說,別問。

    蔣曉魯起初睜著眼,一臉茫然,訝異。

    然後慢慢閉著眼,手撫摸著小誠後腦勺短短的頭茬,他的脖子,最後乖順摟在他的腰上,閉著眼。

    她說,好,不問。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6:53

   第三十五章

    那時候的廣州真熱啊, 大夏天快四十度, 小誠拎著行李站在火車站門前, 一輛出租車走了,又來一輛。

    司機在車裡扯著嗓子問:“你去哪裡?”

    寧小誠熱的浮躁:“他去哪兒我去哪兒,捎我一段就行。”

    司機擺擺手, 上來,上來。

    簡易酒店裡, 他抽著煙,一頁一頁翻著資料, 偶爾對著電腦研究著什麼,十二點多, 煙灰掉了一身,嘆氣,起來脫了衣服進去洗澡,囫圇睡一覺,早上七點還得去證券公司。

    那時應該是零九年, 他還穿時下流行的登喜路和鱷魚,用沈斯亮的話說, 一身房地產公司推銷房子的味兒,遠沒有現在這麼講究,襯衫塞進腰間,很寬,領子也不是現在精窄的翻領,他和人談判, 為何汴生爭股權,午休的時候連口飯都沒得吃,隨便去外面找個小餐館對付了,下午回來再戰。

    寧小誠有個小習慣,出去談一樁生意,成了,飛機回,沒成,火車回。

    何汴生以前調侃過他,你這是懲罰你自己?小誠笑一笑,是靜心。

    火車上咣當咣當晃著,你能有非常充足的時間去思考,想你這事兒為什麼沒辦成,想你之前說的話哪句缺了火候。等你想明白了,也到家了。

    高鐵在快速運行著。

    寧小誠倏地睜開眼,坐起來。

    蔣曉魯安靜坐在他左手邊,正在看書,見他醒了,忡怔回頭:“睡驚了?”

    小誠看了眼窗外,這才反應過來,抹了把臉:“到哪兒了?”

    “再有半個小時就到了。”蔣曉魯合上書,伸出手溫柔摸他的頭,一派天真:“不怕啊,給你呼嚕呼嚕毛。”

    這趟是送蔣懷遠回家,手術之後養了一個多月,恢復的不錯,大夫說可以不用特地留在這,回去以後定時復查,只要瘤子不再長,沒什麼大問題。

    當時來一趟,蔣曉魯沒接,現在要走了,總得送一送。

    坐高鐵很方便,路程不到五個小時,周六早上動身,她和寧小誠送一趟,周日再回來,什麼也不耽誤。

    “做夢了。”寧小誠從椅背上抽出一瓶礦泉水,和蔣曉魯嘀咕著:“夢見以前自己在廣州那時候了。”

    瓶蓋擰開,他先遞給她。

    蔣曉魯接過來喝了一小口,還給他,寧小誠仰頭咕咚咕咚干了半瓶。

    “沒睡好?”蔣曉魯湊過來,把耳機塞給他一只。“給你聽首歌吧,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蔣懷遠聽見動靜,隔著過道回頭看,又笑著轉回來,和妻子感慨:“這曉魯啊,和小時候一樣。”

    “女兒大了,還能永遠和以前一樣?你這是看她高興,怎麼看怎麼親。”

    “那不一樣。”蔣懷遠眼中驕傲:“模樣變了,品性沒變。”

    出了站台,寧小誠和蔣曉魯拿著行李跟在蔣懷遠後面,蔣懷遠走了兩步慢下來,手往前一比:“你倆在前頭。”

    蔣曉魯一頭霧水:“為什麼?”

    蔣懷遠很倔:“讓你走就走,快,前頭。”

    蔣曉魯和寧小誠對視,莫名其妙走在蔣懷遠前面,蔣曉魯還納悶,無聲動口型:“干嘛要咱倆在前面,我又不認路。”

    寧小誠模棱兩可扔出一句話:“想看看你吧。”

    想倆人走在一塊的背影,蔣懷遠這是看個心裡安慰,看個高興。高興女兒有個依靠,不舍得啊,總想欣慰地看一看,再看一看。

    乘了出租車送蔣懷遠回家,蔣懷遠很高興,坐在前排不住回頭,給蔣曉魯介紹:“曉魯你看,這棟樓是新建的。”

    “曉魯,你還記得這個百貨大樓嗎,都拆了,現在改成商業街了。”

    “曉魯,往那邊走,坐102到終點,就能到我跟你說的那個港口。”

    “曉魯,現在來的不是時候,早幾個月有參觀日,就能帶你去看了。”

    蔣曉魯在後排有話必答,看著窗外:“嗯,是不一樣了,像兩個城市。”

    蔣懷遠感慨萬千:“能沒變化嗎,都二十年了。”

    車停到一片普通小區樓下,上五樓,就是蔣懷遠這些年一直住的地方。

    一進門,正對著的那個電視櫃蔣曉魯很眼熟,讓她找回了點親切感,漆著紫紅色的老式櫃子,上面的把手不知道重新擰了多少次。

    她小時候淘氣,沒事兒就拉開櫃門掏東西,弄得遍地都是,杜蕙心就一邊呵斥她,一邊無奈把衣服一件件又疊進去。

    玻璃茶幾上干干淨淨倒扣著幾個茶杯,沙發因為長期不坐人,外面罩了一層防塵布。能看出來,趙襄萍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

    蔣曉魯在屋裡走了走,幫寧小誠把行李安頓進去,看見臥室裡桌子玻璃板上壓著的照片,她無聲招手,讓寧小誠過來看:“嘿,你來。”

    小誠背著手一瞧,呵,這老丈人還是個長情人,玻璃板底下還壓著他當年和蔣曉魯媽媽結婚的照片。

    黑白照,杜蕙心還梳著兩個辮子。

    “這張呢?”小誠指著旁邊的小姑娘問。

    蔣曉魯壓低聲音:“我三歲吧,去嶗山玩兒拍的。”

    寧小誠端詳了半天,給出一句中肯評價:“你小時候可夠難看的。”

    “嘶——”蔣曉魯掐他腰:“女大十八變你沒聽說過?小時候長得跟你現在一個模樣?”

    小誠笑笑,又指著另一張:“這個呢?天安門照的?”

    蔣曉魯嗯了一聲:“這時候有五六歲了,回來以後,沒多長時間他倆就離婚了。”

    “涼鞋裡面還套襪子,夠時髦啊。”小誠新奇地彎腰看仔細了些。

    “那時候坐火車人巨多,我個頭小擠不過,我媽怕我總被別人踩著腳才穿的。”

    “這是他跟趙姨後來登記時候的吧?”

    蔣曉魯唔了一聲,小聲嘀咕:“是吧,後面還有紅布呢,應該——九七年?還是九九年?”

    趙襄萍路過臥室,見兩人在看照片,愣了愣,隨即快步去開窗通風,滿面春風地地招呼蔣曉魯和寧小誠坐:“小誠,曉魯,兩個多月沒回來人,屋裡灰塵大。我擦擦,你倆先坐。”

    蔣曉魯像干壞事被人抓包了似的,迅速從屋裡走出來:“趙阿姨,不坐了,您跟我爸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再來。”

    “怎麼還出來了,看吧看吧。”蔣懷遠不滿,“你自己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就是,怎麼……還不住在家裡?”趙襄萍很驚訝,不管怎麼說,這套房子沒賣,多虧了小兩口出手幫忙,她從心裡感激蔣曉魯。

    這房子是兩室一廳,一個書房,一個臥室,本來趙襄萍想著把床單被罩換了新的,讓給他們,她和蔣懷遠在客廳湊合。

    “不住就不住吧。”蔣懷遠坐在沙發上,脫了外套,溫厚看著蔣曉魯:“家裡這情況確實沒法留你們,明天走之前,來家裡吃頓中午飯。”他又看向寧小誠,囑咐:“小誠,別忘了。”

    小誠頷首:“忘不了。”

    “行。”蔣曉魯在洗手間用水打濕了一塊毛巾,也不認生,幫著擦了擦櫃子才走。

    臨走時,蔣懷遠還很惦念,一直囑咐著說哪裡坐車方便,去哪裡玩要怎麼走,說了幾句,一想,訕訕笑著:“我這太操心了,你倆搭伴兒,我放心。”

    ……

    這個天氣,已經不適合再下海去玩了,闊別多年重回家鄉,蔣曉魯很高興,也不管海水涼不涼,脫了鞋卷起褲腿就下去踩。

    一踩,濺起一片水花,她被冰的哇一聲,跑過來,過一會兒又不過癮似的跑回去。

    小誠在不遠的沙灘上坐著抽煙,時不時喊一嗓子:“哎!你別往裡再走了!”

    “大冷天掉下去我可不撈你啊!”

    寒風夾雜著海浪,一波波,一陣陣,伴隨著蔣曉魯陣陣驚呼。

    小誠琢磨著,這姑娘也是夠可憐,多少年能玩一次水花,瞧給興奮的。將來老了,還真得找個靠海的地方養老,讓她樂呵樂呵。

    風吹起蔣曉魯的頭發,她純淨面容漸漸在視線中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不斷跳躍的影子。

    這種感覺很不好。

    寧小誠急了:“蔣曉魯,趕緊回來!!!”

    不一會兒那道身影漸漸清晰,蔣曉魯提著鞋快步跑回來,凍得打寒噤。“快——”

    寧小誠都知道她想干什麼。

    拉開外衣,蔣曉魯動作迅速的把腳揣進他懷裡,用他體溫捂著,嘴唇哆嗦:“太冷了……”

    嘆氣捂著她一雙腳丫:“不讓你下去,你聽嗎。”

    蔣曉魯嘻嘻哈哈地,挨他近了些:“哎,你記得我小時候掉水裡嗎。”

    寧小誠坦然:“不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兒我怎麼記得。”

    “就,就那次,在公園那人工湖,鄭昕掉水裡了,我去撈她,結果也掉下去了。”蔣曉魯很著急,努力描述著細節:“你真不記得了?”

    寧小誠掐了煙,回憶著,慢吞吞哦了一聲:“……有點印像。”

    “打小兒干的好事太多了,不能哪件都記住,怎麼著,救你一回,還念念不忘呢?”他壞笑著。

    “呸,又不是你撈的我,是陳泓,你當時撈的是鄭昕。”蔣曉魯伸個懶腰躺在他懷裡,“從那以後我就發誓學游泳,可惜學了十多年也沒會。”

    “晚上你想吃什麼啊?”蔣曉魯伸出一根手指,軟軟地在他下巴上描摹。

    寧小誠臉部線條很干淨,不蓄胡子,尤其是下顎連著脖子的地方,有時候廝混在一起,蔣曉魯會惡作劇在上面咬,咬到他抓心撓肝罵罵咧咧的時候,蔣曉魯咯咯一笑,又躲得老遠。

    “什麼都行。”

    天冷,人又少,兩個人在海灘上互相靠著,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山景,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

    蔣曉魯骨碌一下翻起來:“那咱倆買點海鮮回去吃吧,我給你煮。”

    去水產市場挑螃蟹的時候,蔣曉魯膽子也是蠻大,手伸進水缸裡,上去就抓。

    拎起這只看看,拎起那只看看,嘴裡還振振有詞:“蝦要挑彎的,直的不新鮮。”

    “螃蟹要挑綠色蓋子有點反光的——”她抓起一只,仔細看看,扔進袋子裡:“就你了。”

    寧小誠站在她旁邊,心念一動,掏出手機來對著她,猝不及防叫了她一聲:“蔣曉魯!”

    蔣曉魯手裡抓著一只企圖掙扎出去的螃蟹,仰頭,滿臉茫然:“……啊?”

    哢嚓一聲——

    寧小誠鎮定自若揣好手機:“你買完了嗎?”

    蔣曉魯沒反應過來他到底在干什麼,以為等的不耐煩了,傻了吧唧應了兩聲,把袋子遞給老板:“好了,這就好了。”

    兩個人晚上住酒店,第二天中午的車。

    晚上酒足飯飽以後,蔣曉魯去浴室洗澡,小誠在外面看電視。

    過了好半天,客廳牆後面先伸出一條腿,勾引似地動了動,然後蔣曉魯穿著浴袍,也不知道那袍子是本來就大,還是故意被她扯的松松垮垮,露著半個肩膀,她探出頭:“嘿!”

    寧小誠半天才從電視上移開目光:“干什麼?”

    蔣曉魯大膽邀請:“睡覺嗎?”

    “你先睡,我馬上。”小誠敷衍了一句,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電視裡。

    蔣曉魯有點失望:“真不睡啊?”

    “嗯,馬上。”帶著安撫口吻。

    蔣曉魯垂頭喪氣踢踢踏踏躺回床上,一把用被子蒙住自己。

    想主動一次,還被拒絕了。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很累,為了蔣懷遠的事情一直跑前跑後,也很體諒她。

    蔣曉魯是個知恩圖報的,可惜啊可惜。

    小誠在外面看電視,看著看著,覺得不對勁,猛然拍了下腦袋,迅速衝進屋裡:“哎,哎——”

    “滾。”蔣曉魯甕聲甕氣地翻了個身:“我要睡覺。”

    “來來來,一起睡。”寧小誠厚臉皮地鑽進去:“你一個人多冷啊。”

    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

    蔣曉魯忽然興奮尖叫——

    天翻地覆。

    寧小誠的手機在客廳上孤獨的亮著,反反復復,在響第三遍以後,那頭終於像絕望了似的,了無聲息。

    蔣曉魯額頭薄汗,仰頭看著窗外,一夜霜降,寒冬將至。

    她在被子裡動了動,抱著身邊的人,輕聲說:“小誠哥。”

    “嗯。”

    “冬天要來了。”

    “是。”

    冬天來了,新年也要來了。

    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個冬天,也是第一個新年。

    可萬萬沒想到,這個新年,夾雜著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意外悄然來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7:07

    第三十六章

    廚房裡, 杜蕙心動作熟練地擀著餃子皮, 兩只手包住餃子兩邊, 一捏,飽滿漂亮的小餃子就成型了。

    每次新年之前的習慣,存點餃子留著備用, 今年蔣曉魯成家了,要多包些, 給她也帶走兩袋。

    “鄭昕今年過年真不回家了?”蔣曉魯干這些活兒還不太熟練,只能站在旁邊幫幫手。

    杜蕙心說:“不回了, 剛上機熱情勁兒正足,聽說表現的還挺好, 公司打算年後讓她飛國際線了。”

    蔣曉魯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正好借機問出來:“她跟曹小飛怎麼沒下文了?”

    杜蕙心不太自然地停了一下,繼續熟練動作:“嗨,曹小飛那孩子……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蔣曉魯揚眉質問,“為什麼?曹小飛主動的?”

    當初如果不是她吵著要結婚, 也不至於鬧的那麼大不是?她很長時間沒和鄭昕聯系過了,偶爾在社交軟件裡看她發發動態, 過的一直挺開心,蔣曉魯也沒想那麼多。

    杜蕙心似乎不太想說,包了兩個餃子,用圍裙擦了擦手,嘆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這孩子主意正, 張羅結婚那時候發現懷孕了,也是六神無主的,後來曹小飛聽說這事兒以後不想認賬,怕了唄,鄭昕正巧選上了空姐,上醫院查說孕酮低,想讓她過段時間再觀察觀察,她一狠心,工作不想扔,瞞著我直接去醫院做流產了。”

    蔣曉魯訝異,沒想到家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從來沒跟我說,鄭叔知道嗎?”

    “知道,後來告訴他的,這事兒不能瞞著,也……瞞不住。”杜蕙心說著說著就傷感起來,“生了你倆,膽子一個比一個大,主意一個比一個正,偏著她就虧著你,這麼些年,還是把你和她全耽誤了……回頭來,落下一身的不是。”

    以前多春風得意的一個老太太啊,兩個女兒,都優秀,小女兒貼心,大女兒懂事兒,一直活在自以為是的驕傲裡,到了矛盾接二連三發生的時候,才真正看清了現實,回頭來反省自己這些年的偏心和不足。

    杜蕙心覺得自己活的特別失敗,甚至算不上是個負責任的母親。

    鄭和文知道鄭昕做流產的事情之後大發雷霆,和杜蕙心結婚二十多年,第一次對她大動肝火:“你就這麼寵著她,慣著她,你看看現在給孩子害成什麼樣!!!”

    “就兩個女兒,曉魯你傷了,鄭昕你也沒教育好,為所欲為,一味的偏著護著,蕙心啊……人不能那麼虛榮要臉面,你說是為了這個好為了那個好,到頭來全都是為了你自己好!”

    這件事過去有一段時間了,杜蕙心受了很大打擊,也忽然就想通了。

    “人哪,就得承認自己活的失敗,不能表面風光。”杜蕙心揉著面,低眉和蔣曉魯說話:“曉魯,媽現在是真知道錯了。”

    活的自私啊。

    蔣曉魯以前和她媽吵架的時候氣的半瘋,恨不得找盡了能傷害她的話說,這次過年回來,本意也想問問她蔣懷遠的事情,可是看她現在的神情,又覺得說出來沒意思。

    只能寬解她:“改天我去看看鄭昕,您也不用擔心,這個歲數讓她看清楚曹小飛那德行,比結了婚過幾年再發現要好,耽誤了青春不說,人也該折磨的沒衝勁兒了。”

    “嗯,你說得對。”杜蕙心終於欣慰笑了一下,“她做完手術以後在公寓裡養著,我熬了湯去看她,她現在是真長大了,你知道跟我說什麼嗎?”杜蕙心低頭洗手:“她說媽,我現在特別想好好工作,前幾天去我姐那兒了,你給她的觸動特別大,回來一直在誇你,說女人干什麼不如有一份事業,有份好事業,才能和人家匹敵,有話語權,找另一半的時候眼光也不一樣了。”

    “上了班,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多了,眼界自然就開了,前一陣曹小飛可能是心裡過意不去,來找她想求和,結果她把枕頭一摔,連看都沒看一眼,說他現在求著自己都不回頭,連自己的孩子不敢認,這樣的男人誰敢嫁?”

    蔣曉魯失笑:“是真長大了啊……”

    但是好歹是一個小生命,就那麼放棄了,蔣曉魯還是為鄭昕可惜。

    “嗯,長大了,忽然那一瞬間什麼事兒把她觸動了,就明白了。”杜蕙心想了想,背對著蔣曉魯。“曉魯,你和小誠……打算什麼時候要個孩子?”

    水聲嘩啦啦地衝著——

    蔣曉魯神情一滯:“不著急,還想過兩年二人世界呢,再等等吧。”

    杜蕙心關了水,這回轉過身來了,關切問:“是你不著急?還是他不想要?”

    按理說,小誠是獨子,而且也這個歲數了,兩個人生活沒什麼負擔,正是要孩子的好時候。

    “我不想要。”蔣曉魯坦誠,“想在工作兩年,穩定了,三十歲以後再說。”

    兩個人從來沒在孩子這件事上談過,小誠是個順其自然的態度,偶爾在一起的時候有措施,沒有的時候,蔣曉魯會事後算日子偷著吃藥。

    才剛結婚半年,感情尚不穩定,小兩口激情沒盡,就過上拖家帶口撫養孩子的生活,蔣曉魯不願意,也怕日後矛盾多。

    “嘖,再等幾年,媽怕你有危險,三十歲往後算大齡產婦了,女人哪,其實真正青春就那麼幾年,要是身體情況允許,你考慮考慮盡早要一個,怕麻煩生下來媽給你帶,別的教育不了,但是吃喝拉撒肯定沒問題,不會虧了。”杜蕙心站在做母親的角度考慮,勸著多說了兩句。“有個孩子,生活就穩定了,也踏實了。”

    蔣曉魯聽出來了,杜蕙心這是怕她閃婚閃的不安心,想要個孩子來鞏固地位。

    啼笑皆非。

    蔣曉魯沒反駁,四兩撥千斤:“您不是也三十多歲生的鄭昕嗎,順產,那時候比我還大呢。”

    “那能一樣嗎?你鄭叔都那個歲數了。”杜蕙心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自嘲:“鄭昕從小體弱多病,抵抗力差,總像腦子缺根弦兒。”

    “您現在知道我好啦?”蔣曉魯笑著將杜蕙心的軍,俏皮把話題轉移。“以前不總說鄭昕貼心嗎?腦子缺根弦兒好啊,比我這一肚子鬼心眼強。”

    “都好,都好。”杜蕙心低著頭,反復擦著廚具:“你就別挑媽了。”

    說著,杜蕙心想起來:“今天該貼窗花了,你鄭叔早起買回來我給忘了。”

    “我貼吧。”蔣曉魯去玄關拿了喜慶的紅福字,走到陽台上。

    陽台始終放著一只小板凳,以前鄭和文閑暇時釣魚用的,很多年了,蔣曉魯小時候踩著它探頭和李潮燦說話,現在踩著,是為了登高貼窗花。

    蔣曉魯端詳著,正找一個正中間的位置,忽然樓下傳來一聲笑喊:“往左,歪了歪了——”

    蔣曉魯一低頭。

    李潮燦穿著一身英挺警服,外面套了件大衣,正提著大包小裹在樓下看著她呢!

    很長時間沒見了,蔣曉魯欣喜打開窗戶:“潮燦!”

    “哎!”李潮燦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充滿陽光活力的,不管你倆隔了多長時間沒見,不會感到生疏:“曉魯,你回來過年啊?”

    “嗯!”蔣曉魯點點頭,和他隔著幾層樓喊話:“你也回家?”

    “啊,今天沒事兒,找空給我爸我媽送點年貨。”李潮燦痴盯著蔣曉魯,像小時候一樣,有了點什麼豐功偉績就和她炫耀:“曉魯,我調到分局刑警隊了!”

    “不當片警啦?”

    “不當了!”李潮燦豪氣揮手,“我找到了人生的新階梯,以後你真得規規矩矩叫我李警官了。”

    蔣曉魯結婚以後,李潮燦受了打擊,每天泡在派出所處理大事小情,一點空閑的時間也不給自己留。

    也是巧合。

    那天李潮燦所在的管區有小偷,李潮燦路過,聽見呼救直接追了人家三條街,以前當兵的時候他是連裡出了名的飛毛腿,碰巧那天分局負責案子的一個老警察因為查資料,過來提審一份卷宗,遇上李潮燦提溜著小偷回來,吃了一驚。

    小伙子你身手不錯啊!剛才在我眼前嗖一下就跑沒了,合著是你啊?

    派出所所長老單是個心慈眼明的人,笑呵呵背著手,私下裡跟來提卷宗的老警察說了一嘴:“您看看剛才那小伙子還行?叫李潮燦,當過六年兵,身手沒說的,為人正直,是把好手,我覺得放在我們這一畝三分地有點屈才了,聽說前一陣你們分局忙不開下來要人,還有空缺的話,您受累回去提一提?看看能不能調過去給你們幫幫忙。”

    老警察一沉吟:“現在隊裡缺的是刑偵人才,他不是專業畢業的,怕是……”

    “專業的您不也得送去學校好好培養嗎。”所長老單遞上一支煙,“是個好苗子,干咱們這行的,學校裡讀十年不如下基層看一年,聰明著呢,哪怕您要過去讓他幫著出出力,孩子不行,你再給我送回來。”

    老警察回去把這事兒跟當時刑警隊的隊長說了,隊長一聽,馬上拍板:“我要!現在忙的都轉不開身了,來個身手利索會開車的,可是幫上我大忙了!”

    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李潮燦被要到了刑警隊去幫忙。

    從派出所走的時候,老單還一直送他到門口:“潮燦哪,到了新單位好好工作,好好表現,我信得過你,別給咱派出所丟人。”

    “說到底,就是個閨女不是——”老單老謀深算地盯著他,“緣分到了,是你的,不是你的,那就是緣分還沒到。”

    李潮燦為這份新工作高興,順從地點點頭:“是,我記住了。您放心,肯定好好干。”

    在刑警隊幫忙幫了兩個月,上上下下口碑皆不錯,這不,年前分局領導找他談話,如果順利的話,年後打算把他正式調入刑警隊了。

    從小區門前拐進來一輛車,直接停在蔣曉魯家樓下,李潮燦面前。

    按了按喇叭,寧小誠從車上下來。

    李潮燦有點不太自在,上回鬧婚禮之後他從來沒和寧小誠碰過面,如今見了,忽地想起蔣曉魯已經嫁人,心裡不禁失落。

    “小誠哥,過年好!”再臉上過不去,也得大大方方打個招呼不是?

    這回,倒是很懂事,隨著別人叫了他一聲小誠哥。

    “潮燦,過年好啊,回來看看老爺子?”小誠淡笑,過去那事兒翻篇了,他也沒放在心上。

    李潮燦十分燦爛:“是,今天休息,回來看看我爸我媽。”

    “那個……你忙吧,我也上樓了。”

    小誠對他一點頭:“給你父母帶個好兒。”

    “哎。”李潮燦仰頭,“曉魯,我走了啊。”

    蔣曉魯在樓上和他招招手:“拜拜。”

    待李潮燦走遠,寧小誠也沒上樓,就在樓下等,他今天要和蔣曉魯一起出去一趟。蔣曉魯也知道這事兒,匆匆貼好了兩個窗花,從椅子上跳下來。

    “媽,我走了,晚上飯別等我吃。”她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和包,乒乒乓乓去穿鞋。

    杜蕙心追出來問:“這快過年了不是放假了嗎,還去哪兒啊?”

    蔣曉魯匆匆言語了一句:“小誠哥朋友病重了,我和他去醫院看看。”

    “哦——”杜蕙心嚴肅起來:“那快去吧。”

    ……

    應該算是一個很讓人意外的消息。

    蔣曉魯也是才知道的。

    沈斯亮的女朋友霍皙生了重病,聽說是很難治愈的腫瘤,正在醫院等著手術。

    醫院空蕩蕩的隔離走廊裡,病床上的女孩帶著氧氣罩正在和蔣曉魯微笑著揮手。

    蔣曉魯是個感性的人,病房裡的人朝她一笑,她眼淚就止不住。她不太會說安慰的話,而且人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安慰的話是聽不進去的,生死也早就在心裡看開了。

    蔣曉魯對霍皙的印像也僅限於見過的幾面,她比自己小一歲,不愛說話,很安靜,也很倔,跟了沈斯亮七八年,兩人因為沈斯亮弟弟的事情,她沒少受折磨。

    第一次見她,是在自己的小喜宴上,那時候兩個人正好著,很親密,拿她和沈斯亮開玩笑的時候,會微微紅著臉。

    第二次見她,是兩個人已經分手,她要走,他們去機場送,她走的無聲無息,毫無征兆。

    說是之前工作需要,去外地拍外景,現在想想,可能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病情惡化,想和沈斯亮一拍兩散,不耽誤他。

    太傻了。

    樓下,小誠和沈斯亮在醫院吸煙處抽煙。

    “斯亮,你得做好這個心理准備。”

    沈斯亮猜到寧小誠想什麼,立在醫院門前,蠻坦然:“做好了,早在知道那天起,就做好了。”

    “她活著,我娶她——”

    沈斯亮竭盡平靜:“她沒了,我葬她。”

    他還穿著綠色的大棉襖,一身樸素,看的透徹:“小誠,不怕告訴你,我連墳都買好了。”

    不能讓他心愛的姑娘沒個落腳的地方啊。

    小誠震驚。

    沒想到沈斯亮做的這麼絕。

    那墓碑上,這邊刻著霍皙,那邊刻著沈斯亮。他這是下了狠心,不管生死,都要跟她湊在一起,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不就是先後嗎,要真挺不住了,她先走,我在後面等著,多少年之後,橫豎我陪著。”

    小誠笑一笑:“活著,你沒讓人家過上一天踏實日子,死了,也不讓她安生?二朵兒願不願意跟你放一起啊,你就這麼決定了?”

    這一句話戳到沈斯亮痛處。

    之前平靜神色崩塌,難為他鐵骨錚錚的七尺男兒,終於紅了眼。

    她活著,他沒給過她一天好日子,死了,也不讓她安生。

    不能!不能!!!

    這輩子是生是死,她都得跟自己在一起,贖罪也好恨他也罷,總之就是不能分開。

    他愛她。

    愛到以生命為代價?

    小誠嘖嘖感慨,這是什麼境界。

    手,重重按在沈斯亮肩頭,意為寬解:“日子過的太順了,總要有點小波折。”

    “二朵兒現在還沒那麼嚴重,別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回來問我,如果現在躺那兒的是曉魯,我會怎麼辦。”

    寧小誠慢慢碾滅煙,想起那張笑靨如花的明艷面孔,他目光悠遠,一聲長嘆:“在她還活著的日子裡,盡可能讓她快樂吧。”

    這個世界上,除了死亡無法挽留,剩下的事情,皆由人為。

    想蔣曉魯也會死,會消失,像朵花兒似的姑娘忽然就不見了?呸,他想都不敢想。

    勸別人的話,也是勸。

    你沒法說服自己。

    ……

    首都T3航站樓。

    從上海落地的航班,鄭昕整齊列隊站在空乘隊伍最後,心情愉悅地想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

    “媽,我回來了!今天晚上住酒店,明天飛成都,家裡准備晚飯了嗎,我姐和小誠哥回去了沒?”

    “沒,你姐跟你姐夫去醫院看病號了,說晚上不回來吃。”

    “哦……誰病——”

    “鄭昕!”乘務長嬌陽走在最前面,聞聲回頭,面露不悅:“說了多少次不要下機列隊的時候打電話!”

    鄭昕舉著手機,背著包,低聲和電話那頭交代:“媽,先這樣啊,我這邊有點事兒先掛了。”

    嬌陽快步過來,強勢訓斥:“別以為業務好就可以不注重形像,上幾天機尾巴翹上天了?年紀輕輕總想著歪門邪道。”

    “我走什麼歪門邪道了?哦,看我跟傅總說話你不開心啦?覺得我搶你資源了?別逗了,你就跟傅總差一歲!他還管你叫姐呢。你不也每次下機就給你在飛機上留名片的客戶打電話嗎。”鄭昕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示弱:“自己都做不到還要別人守規矩,怎麼以身作則。”

    “你——!!”嬌陽發怒,修剪精美的指甲憤怒指著鄭昕,又放下。

    兩個女人在航站樓裡對視,誰也不讓誰。

    鄭昕個子高,外形出挑,比蔣曉魯還要高出兩公分,人也聰明,很多業務接受的很快,和幾個年輕機長也能打成一片,上次在機場遇上公司副總來巡查,她無意間幫了對方一個忙,留下的印像很好,據說要破格提拔。

    嬌陽則反之不順。

    她今年三十三歲,年紀到了,公司有意找她談話將她改為負責地面業務的經理,作為補償可以加薪。

    這對她來說是個非常壞的消息。

    自培訓期就與鄭昕埋下的不快,礙著宋芃這層遲遲沒撕破臉,可鄭昕卻很牛,加上幾次在航班飛行過程中對她的苛待,兩個人徹底把關系搞僵。

    有人過來拉鄭昕:“昕昕,行了,少說兩句吧。”

    鄭昕氣鼓鼓,被拉著往前走,嘴裡還不饒人:“一大把歲數還天天朝思暮想別人老公,看見個頭等艙客戶就往上衝,裝什麼新鮮蘿蔔皮。”

    嬌陽走在前面,指甲死死摳進手心裡。

    恨的要死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7:19

    第三十七章

    這個年過的和以往沒什麼區別, 這家晃晃,那家坐坐,互相走親戚跑個人情,每天飯都吃亂了,弄的人疲憊不堪。

    鄭昕和蔣曉魯在床上腳對腳坐瑜伽, 蔣曉魯腰很硬, 彎不下去, 掰了一會兒就直起身體來:“我不行了——”

    “哎!!!你別動啊。”鄭昕噗通一下也倒下來, 累的臉頰通紅。

    “你這個歲數就得多鍛煉,保住青春,要不過了三十皺紋褶子都出來了。”

    “我青春著呢,永遠十八。”蔣曉魯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用腳趾掐了掐鄭昕:“我聽媽說你前一陣……”

    鄭昕趕緊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翻了個白眼:“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別絮叨行嗎。”

    “我是告訴你保護……”

    “不用你保護,你連孩子都沒懷過你怎麼告訴我?這事兒,我比你經驗豐富。”

    “嘶——你怎麼口無遮攔的, 又不是什麼光彩事兒說這麼大聲。”蔣曉魯壓低嗓音,鬼鬼祟祟:“怕你爸聽不見是吧?”

    “是,不是什麼光彩事兒, 可也不是什麼羞恥,觀念不合分了就分了,孩子不認,也不知道健不健康, 我肯定不能生下來,以後長個記性做措施就是了。”鄭昕很坦然,和蔣曉魯觀念上有分歧。

    蔣曉魯是屬於相對保守的那一類。

    鄭昕則開放很多。

    她把前幾天和嬌陽吵架的事情講給蔣曉魯聽,還很得意。

    蔣曉魯以過來人的經驗罵她:“你長腦子嗎?那是你上司,你當著那麼多人說話,不怕她背後給你穿小鞋?”

    “我知道她一秘密,她不敢。”鄭昕胸有成竹,滿不在乎。

    “哎,我想把小誠哥那車還給他,但是得再等等,過兩個月飛國際線補貼高了,我就能買新的了。”鄭昕爬到蔣曉魯旁邊,討好地跟她商量:“你再補貼我點兒唄?”

    “我欠你的啊,我補貼你?”蔣曉魯斜了鄭昕一眼,刷刷翻著手機。

    “你是不欠我,你不是我姐嘛,我也不要多。”鄭昕伸出幾根手指:“就這個數,三萬,我都算好了,不想貸款,每個月還煩都煩死了。”

    蔣曉魯沒說話,擺著架子:“你求求我吧。”

    鄭昕為五鬥米折腰:“我求求你。”她湊過去,和蔣曉魯臉貼臉,抱著她很親昵地撒嬌:“我求求你了。”

    蔣曉魯嚇出一身雞皮疙瘩,猛地坐起來,指著她:“……你你你。”

    “是不是覺得我沒安好心?”鄭昕仰著,哈哈笑:“特不習慣吧?”

    “是。”蔣曉魯戒備地看著妹妹,“簡直喪心病狂。”

    “嗨——我這是忽然想明白了,以前跟你不對付,是怕你總搶我東西,還得求著你,現在你都嫁人了,家就是我的了,還跟你較勁干什麼啊。”鄭昕大大咧咧地說著:“人在江湖,就要闖蕩,要大方。”

    蔣曉魯一陣無語,慢吞吞爬下床:“回頭我打你卡上,你得還我。”

    “行行行,摳死了,哎,你什麼時候走啊?小誠哥今天怎麼沒來?”

    “明天上班,他今天有事兒出去了,一會兒我自己回去。”蔣曉魯穿上拖鞋,還是不放心。“那你以後在機場也注意點,說話別沒遮沒攔的。”

    ……

    琉璃把的玻璃壺壓在小爐子上,從壺嘴蒸騰著跑出白花花地蒸汽,燒著今年的新普洱,一雙男人手將它取下來,對准小茶盞斟了一杯,推過去。

    “來,過年過的人都乏了,喝一杯暖暖胃,天涼,你車裡那礦泉水可不能再喝了。”

    “謝謝,放這兒,我自己來就行。”寧小誠身體往前探了探,虛扶。

    跟寧小誠說話這人叫趙合平,和他是老交情了,比寧小誠大了兩旬,倆人算是忘年交,老趙以前也算個神人,窮苦出身,和妻子來大城市奮鬥,三十多歲起的家,生意做得很大,搞開發區建設,投資生態園和出租寫字樓,後來因為一次工人事故,人受了打擊,說什麼也不干了,手中的固定資產該變賣變賣,該轉手轉手,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廣州定居。

    在廣州的日子過的很滋潤,有一個很大的生態茶室當辦公室,做專職投資人,控股了一個國內有名的奢侈品銷售公司,偶爾與幾個合作伙伴搞資產並購,能請動他的,除了回報利潤十分豐厚以外,大多都是幫熟人的忙。

    他每年只有逢年過節或者父母生日的時候才回北京。

    眼看著又要走了,這才從各方飯局裡擠出時間,約寧小誠好好坐一坐,聊聊天。

    “你考慮好了嗎?要是真願意來我這兒,一萬個歡迎。”趙合平抿了口茶,舒服地直嘆氣:“這話我早在六年以前就跟你說過。”

    那時正逢何汴生病逝,他人每天飄飄忽忽的,看著揪心,老趙是真心實意想讓他來幫自己,但那時候他決心已定,說什麼也沒用。

    小誠拿起桌上的小鐵盒,隨手剝開一塊潤喉糖,扔進茶碗裡。

    趙合平哎呦一聲:“你還很為難?我豁出這張老臉都做到這份上了,還矜持什麼啊!”

    “我有要求。”小誠坐窗邊的藤椅裡,直言不諱。

    趙合平和爽快:“你說。”

    “我手底下有幾個人,得都帶走,不能我這一來,把他們坑了。”

    寧小誠那家狗頭公司一共就幾個人,都是他養著。

    兩個年輕高材生,一個經人介紹的在美國某公司的金融師,負責幫他盯股市動向,每年按利潤領年薪;一個在上海外企跳槽過來的女會計師兼秘書,幫著處理公司賬務稅務和寧小誠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一個專門做資產分析的風險師,業內很有口碑,有自己的專門職業,偶爾寧小誠用得著他的時候來一趟,按次結算工資。

    “就你那幾個人還算什麼麻煩,算上保潔一共就六個,他們要願意,我都收。”趙合平又往茶壺裡添了些水:“在科技園那兒我有個房子,旁邊都是搞文化的工作室,環境不錯,有湖有草兒,你要是決定了,等開春帶著人搬過去,幫我跑這邊的生意,你願意收多少人都行,但是有一點,自負盈虧,薪金你來出,我只給你一個人年薪。”

    在商言商,老趙不是慈善家,看中的是他寧小誠和他身後的關系網,怎麼做事在於他,用什麼人他也不管,至於寧小誠在股市那攤事兒,他不願意扔,就得自己擔著。

    老趙伸手比了個數字:“你要是說准了,一年給你這個數。”

    寧小誠不在乎這筆年薪,笑一笑:“你說了算。”

    “怎麼忽然就想通了,說說。”趙合平特別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出要過來幫自己,很有興趣:“這兩年……股市不好干?”

    小誠吹開茶葉末子,嘆息:“一年裡好的時候不多,不能坐吃山空啊。”

    趙合平趁熱打鐵: “我可跟你說好,你要答應了,一天天不能隨心所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咱倆簽的是三年合同。一年你要不能給我交這些錢,得自己補。”

    看來老趙准備的是真的很充分,連合同都弄好了。

    小誠手指搭在膝蓋上,隨意敲著,沒去翻。

    “這事兒也不急,你考慮考慮,以後答復我。”老趙觀察了一下他的反應,笑笑:“還是受不得這份約束吧。”

    中午太陽正盛,從落地窗打進來,寧小誠穿著一件小圓立領的白襯衫,脖子處有兩顆很小的黑色扣子,他在細節上向來講究,與你面對面隨性交談著,風度翩翩,甚是從容。

    “那這個先放下,我給你看個東西。”老趙朝門外喊了一聲,“小徐,把我電腦拿過來。”

    不一會有秘書捧了趙合平的筆記本電腦進來,和寧小誠微笑著點點頭:“寧總好。”

    趙合平接過來,在屏幕上點了幾下,遞給寧小誠:“我不瞞你,你先看,看完之後再告訴我做不做。”

    “什麼?”寧小誠沒接。

    “你先看。”老趙很執著,堅持著要讓他看看電腦:“也是求到我這兒來的,我應了,怎麼做還沒想好,想聽聽你的意思。”

    寧小誠終於接過來,手指在觸控板上劃了兩下,倏然眉心微蹙:“什麼時候?”

    “年前。”

    “誰干的?”

    趙合平調侃了一句:“香港美榮集團,老板叫華康,一個相當狡猾的人。手腕強硬,留過洋,還當過老師,經驗頗豐啊。”

    寧小誠盯著頁面上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人,神情復雜。

    趙合平精明:“你認識?”

    小誠從電腦前移開目光,不置可否:“沒見過面。”

    “元升號是塊肥肉,現在落得這個下場你應該能想到。何夫人托了朋友四處打聽你,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實在熬不住了,現在那兒的狀況能再撐兩個月都算多,何氏接手那兩個叔伯兄弟你比我清楚,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現在股東會亂成一片,逼著何夫人交出股權和兩塊招牌,她不簽字,這事兒就成不了。她為了躲他們,人已經離開香港了。她希望有機會跟你見一面。”

    元升號因為經營不善,面臨被惡意整合低價收購,掌權人見錢眼開,打算賣掉瓜分了事。

    趙合平口中的何夫人,正是已經故去的何汴生的妻子。

    至於何汴生——

    那是寧小誠的一塊心病,這麼多年也沒法放下的心病,是當時在他最困窘的時候敢拉他一把的人。小誠跟著他,經歷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猖狂時光,也領悟到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超然境界。

    人生中的一個貴人哪。

    那兩年為了這塊元升號他絞盡腦汁,累的像個牲口,如今一手經營過的生意眼見高樓起,眼見著高樓塌,心情復雜。

    要說跟他沒關系,何汴生走了那麼多年,這事兒早該忘了。他當時付出的辛苦也得到了回報,生意人,講究一碼是一碼。

    要說有關系,也就是老何走之前那麼一句托付的話。

    “我太太一個人在香港,沒有我,很可憐。”

    不為了元升,為老何。小誠是重情義的一個人。

    但這事兒還得好好想想。

    把電腦遞回去,小誠說:“再說。”

    趙合平笑著收回筆記本電腦,扔在一邊:“好。”

    陪著趙合平聊了一下午,從家裡老人聊到他廣州的生意,老趙不停的用話勸他,小誠給他打工的事兒敲定個七七八八,只等著開春天暖了,找個合適的機會給他騰辦公室。

    晚上老趙想留寧小誠吃飯,妻子做了一桌子豐盛晚宴,小誠拎著車鑰匙和夫婦倆道謝,告辭:“嫂子,今天我就不留了,改天帶著媳婦來家裡看您。”

    “哎,好。”老趙的妻子是個很溫柔的女人,雍容大氣,但是眼角還是能看出年輕時操勞的痕跡。

    上了車,開著開著,寧小誠摸出手機回撥了個電話:“老趙,你那兒有香港美榮的資料嗎,我想琢磨琢磨。”

    趙合平就知道他心裡一直放不下這事兒,滿口答應:“我馬上給你發過去,你慢慢看,我等你消息。”

    “這華康——”趙合平在那端呵笑,忽生感慨:“可不是一般人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7:31

    第三十八章

    寧小誠晚上想去接蔣曉魯, 沒想到蔣曉魯個實在東西以為他在外面吃,沒等他,已經自己開車回去了。

    都走到了家門口,小誠一想,反正來都來了, 順路下去理個發吧。

    過年這段時間懶怠, 沒騰出時間, 他是個頭發稍微長一些就不自在的人。以前理發是在大院門口的一個路攤上, 老爺子在那兒一把剪子一把推子干了幾十年,去年走了,沒辦法,小誠他們又尋了附近便民服務社裡一個大嫂開的剃頭鋪。

    大嫂是後勤房管科老段的媳婦, 在這兒找個營生, 小孩五塊, 大人八塊,推門進去,大嫂正在看電視。

    見有顧客上門, 拍拍手裡嗑瓜子的浮灰,取了門上的大褂:“理發?真沒想現在還有人來。”

    “怎麼說。”小誠坐在鏡子前頭,微微一笑。

    “嗨, 那句老理兒唄,正月不剪頭。”大姐抖開一塊布,仔細地圍在小誠脖子。

    小誠樂了:“我沒舅舅,您放心剪著, 家裡就我媽一個。”

    晚上七點多鐘,背景音是耳朵快磨出繭子的新聞台,伴著播音員熟悉地一聲“今天的新聞聯播送完了,感謝收看”,寧小誠趴趴頭發站起來,滿意地從鏡子裡打量自己。

    大嫂仔細地清理著地上的頭發碎茬,親人似的關懷:“頭發嫂子就不給你洗了,大冷天的回頭吹不干該著涼了,回家讓你媳婦給你衝一衝,可能還有點碎頭茬。”

    “好嘞。”小誠摸出十塊錢壓在桌上,心情愉悅地吹著口哨從服務社台階上下來。

    走著走著,忽感後脖頸一涼,巨大衝力砸在後腦勺上,寧小誠腳下一滑往前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操!”

    一個拳頭大小結結實實的雪球啊,夾雜著爛樹枝和枯葉,撲簌簌地落在他新剃的頭發上,干干淨淨地衣領裡,砸的他透心涼。

    寧小誠回頭氣急敗壞地在院兒裡找了一圈:“誰?趕緊出來!別藏啊。”

    院兒裡靜悄悄地,四下無人,只停著幾輛車。

    真邪門了,誰家孩子調皮搗蛋算計到他頭上來了?不能啊,小誠納悶,這大晚上的,那些好惹事兒的苗苗都應該在家裡被爹媽拎著認字兒呢。

    余光掃到不遠處一輛吉普車,寧小誠鎮靜回身,假裝沒找到人,還抖落了兩下衣領。

    實則,耳朵一直在聽。

    窸窸窣窣捏雪球的聲音再度襲來,一,二,三!!!!!

    “嘿——”寧小誠迅速蹲下,一貓腰,結結實實一個大雪球正好砸到他玻璃上。

    武楊在小樹林後頭暗叫不好,迅速躥出來從身後給寧小誠撲倒。

    “就他媽知道是你!”仰躺著被武楊鉗制住,小誠呵著冷氣笑罵:“暗算人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

    “嘿嘿,招兒不在新,管用就行,你打扮的人模狗樣的這是去哪兒啊?”武楊抓起捧雪,再度要糊到寧小誠臉上,小誠激烈反抗,兩個大男人熊抱著滾到一起,撒潑打諢。

    “你放開我!”

    “不放!”

    “穿海魂衫兒站甲板,我不揍你丫挺的。”

    “x,你試試?”

    “試試!!”

    武楊一身蠻力氣,論力氣小誠確實不是他對手,倆人連笑帶罵,用腿鉗著對方脖子誰也不讓步。

    “哎呦,你先松開,岔氣兒了。”

    “你先松。”

    暗中倆人手裡都攥著武器,憋著勁兒等機會。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約而同地再度起身,用了老牛推車的力氣:“誰也別松,來吧您就——”

    沈斯亮拎著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從家裡出來,離老遠就看著路燈底下有人打雪仗。

    心裡還想呢,這大的人了,真夠沒溜兒的,大黑天還打起雪仗來了。

    湊近了一看,這不是寧小誠和武楊嗎!

    小誠明顯不是大傻子的對手啊,這吃虧了可不行。

    寧小誠看見,還喊他來幫忙:“斯亮——!快!!!”

    多日消沉壓抑,好像終於找到了刺激神經的某個興奮點,沈斯亮扔了盆扔了兜,二話沒說,解開外套迅速加入戰鬥。

    三個人鬧著,混著,打著,聲音在寂靜空敞的院兒裡格外響亮,陣陣回音,路燈下你壓著我,我踩著你,最後也亂了套了,像小時候發誓恨不得把對方埋進去似的瘋著。

    最後氣喘吁吁癱在狼藉雪地上,三個人粗戈呼吸,仰頭看天。

    沈斯亮的軍裝皺皺巴巴,小誠從裡到外往下滴著水,西褲沾的雪化了又凍成硬殼,武楊棉襖被樹枝刮了一道口子,時不時往外蹦出棉絮。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亮,月亮真大啊。

    三個小爺們各懷心事,酣暢痛快,眼中還有些對未來的憧憬喜悅。

    武楊枕著胳膊,說:“真想喊兩嗓子。”

    寧小誠說:“你喊吧,這撥巡邏還沒來呢。”

    沈斯亮也說:“你帶頭喊,我倆跟著。”

    武楊深吸一口氣,剛要張嘴,又卡住了:“咱喊什麼啊?”

    沈斯亮和寧小誠齊齊微笑:“想喊什麼喊什麼唄。”

    武楊深思起來。

    忽然。

    猝不及防地。

    沈斯亮放開了嗓子,響徹雲霄的發泄:“霍皙!!!”

    寧小誠緊隨其後,聲音高亢:“蔣曉魯!!!”

    此時此刻,在病床上的霍皙,在廚房煮面的蔣曉魯,都莫名其妙地,同一時間地,忽然毛茸茸打了個大噴嚏。

    武楊眼一閉,心一橫:“陶——”

    最後兩個字沒說出口,又悻悻壓回去了。

    沈斯亮呵呵笑著:“慫!真他媽慫!”

    寧小誠也笑:“別喊了,算我倆求你。”

    “誰說我喊不出來?”武楊坐起來,雙手握拳,像給自己打氣似的,一聲怒吼,大有氣吞山河的氣勢。

    “陶蓓蓓!!”

    “陶蓓蓓!!!”

    “陶蓓蓓!!!!!!”

    陶蓓蓓……蓓蓓……蓓……

    院兒裡蕩漾著武楊怒吼之後的重疊回音,突兀過後,隨之而來的是幾聲警衛連雄赳赳氣昂昂地犬吠。

    “汪!”

    “汪汪汪汪汪汪!!!!!”

    寧小誠笑的不能自抑:“你這兩聲兒,蓓蓓沒喊出來,把狗招來了。”

    武楊越想越郁悶,開始跟軍犬較勁。

    他喊一聲:“陶蓓蓓!”

    軍犬配合著:“汪!!!”

    “陶蓓蓓陶蓓蓓陶蓓蓓!!!”

    軍犬不甘示弱:“汪汪汪!!”

    終於聽不下去了,家屬區遠處三樓開了一個扇窗,武楊的小青梅露出一顆腦瓜,羞惱罵他:“你神經病呀!”

    “大晚上喊什麼啊。”

    武楊被噎住,燙了屁股似的一躍而起:“啊……那什麼,那個那個……我……”

    “你什麼你!”

    窗戶砰地一下關上。

    寧小誠哈哈樂著,拍拍身上的雪,另一只手拉了沈斯亮起來:“你自己玩兒吧,我回家了,斯亮,你上哪兒?我送你。”

    “不用。”沈斯亮利落穿好軍裝外套,系上領帶,噙著笑:“我回醫院,車在外頭。”

    “走嘍走嘍——”

    兩個人勾肩搭背地鑽出小樹林,獨留武楊一臉悲憤。

    ……

    寧小誠步伐輕快地上了樓,進門帶了一身冷氣。

    蔣曉魯聽見聲音從臥室裡光腳跑出來:“你回來啦?”

    屋裡很暖,她只穿了一件到小腿的灰色長裙。

    小誠放下車鑰匙,低頭換鞋:“啊,回來了。”

    蔣曉魯蹙眉,蹬蹬蹬跑過去,緊張捧起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匪夷所思:“你跟人打架了?”

    “沒有,回去剃頭,跟武楊打了會兒雪仗。”寧小誠脫了外套,露出裡頭慘不忍睹的白襯衫。

    蔣曉魯氣鼓鼓的,很痛心:“這是才給你新買的。”

    她給他的新年禮物,寧小誠收到以後很高興,一直在穿。

    寧小誠一顆一顆解著紐扣,把襯衫也脫下來:“鬧起來我就給忘了,快扔洗衣機裡攪合攪合,肯定來得及,能洗干淨。”

    蔣曉魯二話沒說,乒乒乓乓去陽台擰開水龍頭。

    寧小誠開著門在浴室衝熱水,跟她隔空喊話:“蔣曉魯,你吃了嗎?怎麼沒等我接你。”

    “誰知道你幾點回來,要知道這麼早我就等著你了,哎,你下午到底去哪兒了?”

    “一個朋友那兒,叫老趙,你不認識。”寧小誠這回干干淨淨地出來了,用毛巾囫圇擦著頭發:“說了點事兒。”

    仰在沙發上,寧小誠扭頭扒著肩膀看:“武楊這孫子好像給我撓破了,碰水的時候疼,你給看看。”

    倒上漂白液,蔣曉魯又跑過來給他看傷,手搭在寧小誠身上之前,蔣曉魯往手心呵了氣,搓了搓。

    小心摸摸。

    “嗯,有幾道,一會兒給你擦點藥。你怎麼都這個歲數了還鬧啊。”蔣曉魯彎腰去翻藥箱,抱怨著。

    寧小誠心情好,始終愉悅神情:“我多大歲數啊?嫌我了?”

    蔣曉魯用棉簽在他肩膀上擦了擦,藥箱敞著,寧小誠隨手在裡面胡亂翻著,“我前幾天看新聞,人家說藥箱裡得勤快清理著,趕緊扔,這裡頭有不少是我之前買的,你吃的時候看著點,別過期了。”

    蔣曉魯嗯了一聲,還鼓起腮幫子給他吹吹。

    寧小誠又說:“我今天答應了人家一宗事兒,可能三四月份就去科技園那邊上班了,以後也過上跟你一樣早九晚五的日子了。”

    什麼人能請得動他?

    蔣曉魯訝異:“你找工作了?”

    “嗯,給人幫忙。”

    寧小誠沒多說,兩個人自上回在家裡鬧了一番不愉快之後,都很少在家裡談工作,蔣曉魯有自尊心,也從來不和他聊。

    這話說完沒多久。

    本來以為兩口子能過上步伐統一的打工生活,誰能想到,蔣曉魯過了這個年,回公司開的第一個季度會就失業了。

    這對蔣曉魯來說是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而且因為這事兒,硬生生讓她和寧小誠兩個人心生了嫌隙,過了很長時間以後小誠再想起來都痛心疾首,心裡懊悔。

    蔣曉魯這一失業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一失業,直接逼著她投了敵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7:49

    第三十九章

    蔣曉魯失業的起因是換了老板。

    年後上班的第一天, 是要開春季例會的,每年公司的人事調動都要在這場例會上說,順便鼓舞士氣,繼往開來,安排下個季度的主要業務和彙報工作。

    蔣曉魯一進辦公室, 出乎意料的熱鬧。

    誰都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嘈雜吵鬧, 兩三一伙, 有人焦急,有人興奮。

    蔣曉魯進去笑盈盈和大家打個招呼,還不明就裡:“同志們,過年好啊!”

    “蔣姐!”

    “蔣總!”

    “蔣兒!”

    幾個平日裡好八卦的人看見救星似的瞬間把她包圍, 七嘴八舌傳遞消息:“你聽說了麼?咱要換老總了, 周總監也要跳槽了。韋達這回是大換血啊!”

    蔣曉魯還拎著包, 連辦公室都沒進:“真的假的?”

    “真的!老何主動辭職去了民營銀行當副總,文書都公開了,剛才董事會高秘來通知, 九點半開大會,宣布新人事安排。”

    在公司待了這些年,誰心裡沒幾個道道, 都有數著呢,蔣曉魯問:“還是因為上次審計查出缺口那件事?”

    “這是咱們猜的,具體原因咱們誰也不知道,但差不多就是因為這個, 董事會有人和老何不對付,一直在拿這事兒搞他,加上現在嚴肅內部風氣,這回是狠心要治一治了。”

    換了誰當董事長對他們這些人影響並不大,都是每個月領工資,跟誰干活都一樣,蔣曉魯抓住重點:“那你們是聽誰說老周也要走?”

    幾個婦女嗨了一聲,各懷心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何跟周至行關系那麼好,他都走了,剩下這個能不走嗎?”

    這話一半也是說給蔣曉魯聽的,帶著虛情假意地擔憂,帶著私心地幸災樂禍。

    你跟周至行那麼好,一手把你提拔起來的人物,現在他要走,你這個位置怕是也危險。

    說話間,有人敲敲門:“各位,樓上開會。”

    蔣曉魯多驕傲地一個人,聞聲——

    鎮靜笑笑,從容地拿出包裡的筆記本,隨著大流進入會議室。

    開場就是董事會高秘微笑著宣布老何辭掉董事長一職,由新高管陳豐繼任。

    新董事長排場還不小,非得等到人都齊全了,文書宣布完了,才系上西裝紐扣緩步進來。

    一進場,又是幾句下馬威:“很高興能和在座的各位一起共事,我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會做的更好,當然,我們也會一改從前,用嶄新的面貌來繼續新一年的工作。”

    “上任之前,我仔細地翻閱了你們每一個人的成績,資料,工作經歷,以及失誤。我也能准確地說出你們每一個的名字,我也希望日後你們可以像我了解你們一樣來了解我。”目光頗具壓迫地在每個人臉上掃過,新來的董事長很享受這種領導力,手微抬,示意秘書:“高秘——”

    立在旁邊的女人穿著襯衫短裙,極其公式化地翻開文件第二頁:“好的陳總。”

    “那麼我來繼續宣布幾項人事任命。”

    第一項,韋達下屬一部保留,二部三部整合,統稱業務部,總監由董事會新派遣的方女士擔任,二部總監任副總,原三部總監周至行先生已於日前辭職,另謀高就。

    蔣曉魯一聽,就知道這回算完了。

    與此同時,又下了幾項新的考核制度,所有續簽合同的員工一律暫停簽約,等候高層考察,所有實習生實習期到,不得直接進入正式工作崗位,皆由陳豐及董事會對其工作和業務能力考察之後再定。

    哀鴻遍野,抱怨連天。

    散會之後,樓梯間嘈雜,已經有不少人自危,或者動了別的心思,想跳槽離職。

    “反正合同期也到了,續不續簽用不著他們來定,大不了辭職散伙兒唄。”

    “你行,年輕,去哪兒都有道理,我不行啊,孩子一個月補課就四千,算上房貸,我這要丟工作了,我家那口子非跟我急不可。”

    “唉,老周這事兒做的可太不仁義了,別的不說,這不把蔣曉魯坑了嗎,全公司上下誰都知道他偏著她,方琳和他以前那恩怨……搞不好這次全算到她頭上,聽說蘇鴻珊在上海把婚房都買好了,新工作也安頓了,就等著他過去呢。”

    “風水輪流轉,蔣曉魯跟著他干活的時候該得的也都得了,也該殺殺威風了。”

    “趕緊回去吧,一會兒高秘要跟陳總下來。”

    “對對對,我得把我電腦裡那鬥地主刪了。”

    蔣曉魯回到辦公室,入眼簾首先就是老周在辦公室有條理整理自己私信物品的身影,她在椅子裡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一推門,老周抬了抬眼皮,手上的活兒沒停:“想罵什麼就罵吧。”

    他在工作上向來嚴肅,很少笑過,蔣曉魯搖搖頭:“沒什麼想說的,就是想來問問你,真走啦?”

    “走了。”老周卷著襯衫袖子,隨手往箱子裡扔了個相框:“我知道你想什麼,怪我沒提前跟你透風,蔣曉魯,這事兒我沒法提前跟你說,我要有下家,跟人家談好了,可以帶著你走,但是我去上海是奔著結婚去的,鴻珊找的那份工作是公關,以後家都安在那兒了,怎麼跟你說啊。”

    新老板沒就任,老員工就帶著人辭職,這是示威,不符合行規。

    都說人情涼薄,總要自私一點,顧著自己,就不能顧著別人。

    收拾收拾著,老周低低咒罵了一句,氣不順:“怎麼就是方琳呢。”

    多少年前兩個人就是對手,當初一起來競爭總監的位置,老周用了手段把方琳踩下去,如今換她來坐這個位置,想她善待三部員工,天方夜譚,老周心裡也很愧疚。

    “誰都一樣。”蔣曉魯尷尬站在他辦公室裡,“我不怪你,本來嘛,工作就是各憑本事,各謀出路,就是覺得你走了,有點……嗯,有點不舒服。畢竟一起共事那麼長時間,還是挺舍不得你的。”

    老周笑一笑,拉開抽屜,拿出一只細長的黑色方盒:“給你的。”

    蔣曉魯故作輕松:“干嘛,臨別贈禮?”

    “算是吧。”老周推過去,“當時干這行都說要體面,男人注重這個,怕以後跟人簽合同的時候露怯,當時花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很多年了,從來沒用過,送給你當個紀念。”

    蔣曉魯掀開盒子,是一只萬寶龍的鋼筆。

    “不管怎麼說,跟你在一起工作這幾年,挺愉快的。”老周攤了攤手,“一個容易溝通的工作伙伴,遠比選擇一個婚姻對像要困難。”

    手撐在桌面上,老周借力站起來,抱起箱子:“蔣總,再見了。”

    蔣曉魯給他拉開辦公室大門,灑脫道別:“周總,一路好走。”

    ……

    蔣曉魯是個很容易適應環境的人,不就是換個老板嗎,只要她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規規矩矩領自己那份該得的,誰都無所謂。

    她心理建設做的很好,可天不遂人願。

    新換的方總監是個女人,還是和上一任老板有過過節的女人,都說一山不容二虎,她來的第一天,就毫不拖泥帶水地把蔣曉魯業務經理的職務拿掉了,用了一個小組負責人的頭銜來替換。

    美其名曰,便於高層管理員工。

    緊接著,方琳頻頻出招,開始對業務部進行改革,禁止任何負責人針對客戶進行單獨業務,所有資源和進行中的項目必須整理出詳細資料交到她手裡,由她分配。

    這碰了蔣曉魯的忌諱。客戶人脈都是她這些年辛辛苦苦跑來的,我的資源,憑什麼要拱手給你?

    這天,兩個人又在辦公室裡發生了爭執。

    方琳是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丈夫在國外,沒有孩子,短發,說話做事很雷厲風行:“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的方案是經過董事會決議,陳總簽字的,你有問題,可以去申訴,而不是遲遲不交試圖在我這兒找公平。”

    蔣曉魯掛著胸卡,和方琳對峙著,不肯讓步:“所有客戶資源都是證明一個人能力的最好體現,你這樣會讓他們心裡非常不平衡,工作沒法開展。一個一直負責房產項目的現在去負責保險,干保險的又去搞證券,我沒法帶。”

    “你帶不了有人能帶,你可以辭職。”一句冷冰冰地話。

    方琳說完,又往回拉了拉:“蔣組長,我知道你對我拿掉你業務經理的事情心裡還有芥蒂,但是我們都為了工作不是嗎?”

    女人之間總是有一種神奇的氣場,合得來,第一眼就知道,合不來,相處時間再長也沒用,只會加深矛盾。

    方琳是一直不服氣蔣曉魯的,年紀輕輕做經理,老何在任之前,她的人出了那麼大紕漏竟然只是罰了她幾個月的獎金,仗著老周護短以外,無非就是嫁了個有名有姓的老公。

    方琳在職場上是屬於一步一步打拼起來的,難免對蔣曉魯有誤解:“蔣組長,我不瞞你,你也知道,現在招聘用人趨向於高學歷化,咱們公司最近這兩年普遍都是研究生畢業,國外留學的更不在少數,以你的學歷留你到現在,無非是公司重感情,看重了你這些年為公司的辛勞付出,並不是你多優秀。也不是你有多麼優秀厲害的後台。”

    留你,是情誼,不留你,是道理。別不識好歹跟我談條件。

    蔣曉魯不聲不響做了個深呼吸,離開了方琳的辦公室。

    一開門,外面工作間眼神交流此起彼伏,偷著看她的,僥幸的,同情的……

    蔣曉魯拉開椅子,賭氣坐下,低頭寫了點資料,終於繃不住砰地一下摔了筆。

    被方琳全盤否定了工作,且戳到了她學歷上的短板,讓蔣曉魯非常氣憤。

    以前她總覺得自己有這份工作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能發揮所長,看上去也體面,做人的小心思她有,可待人也算真誠,老周帶她入門,那她就效忠老周,不管外面獵頭來挖她多少次,給出多豐厚的報酬,始終不答應。

    現在看看這些眼神,蔣曉魯忽感世態炎涼,覺得自己特傻。

    到底這行還是利益鏈主導的地方。

    蔣曉魯是真的想辭職了。

    任性也好不理智也罷,她不干了。

    ……

    第二天是周五。

    寧小誠回來的早,下午帶人去老趙給他准備的那個科技園看了看,老趙留下話,說缺什麼,有什麼不滿意,他好抓緊時間讓人改。

    小誠不挑,去看了看,風景不錯,環境也挺好。到家開門,很意外。

    門口堆著亂七八糟的箱子,地板上都是彩色腳印,髒兮兮地扔著蔣曉魯的棒球衫,背包,還有襪子。

    下午四點來鐘,蔣曉魯回來地出奇早,正蜷在客廳地板上睡覺。

    像是給人干裝修去了,她臉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油彩,還有股淡淡化學試劑的味兒。

    寧小誠蹲下,用手碰碰她的臉:“哎,哎。”

    手涼,蔣曉魯被驚醒,哼哼著:“別碰我,讓我再睡會兒。”

    “你總愛躺地下是什麼毛病?怎麼髒成這樣啊,干什麼去了。”

    蔣曉魯翻了個身,聲音惺忪:“今天公司搞拓展,去訓練營玩兒了。”

    哦,難怪。她今天確實穿的不像上班,背對著自己,穿的很年輕,頭發抓成團兒,一條背帶牛仔褲,套著毛衣,松松垮垮的。

    “那也得起來,洗干淨屋裡睡。”寧小城拉著她胳膊,給她拖起來。

    蔣曉魯哎呀一聲,很煩躁,直挺挺往他懷裡拱:“你別動!!!我累得腰酸背疼,好不容易躺一會兒。”

    “平常吃完了就睡,鍛煉一下受不住了吧?”寧小誠看她是真累了,便不再動她,也隨著她坐到地板上。

    蔣曉魯沉默了幾分鐘,綿長呼吸,慢慢睜開眼睛,始終躺在他腿上:“小誠哥。”

    小誠:“嗯?”

    蔣曉魯甕聲甕氣:“我今天辭職了。”

    寧小誠很鎮定:“為什麼。”

    “高層大換血,新來的總監給我穿小鞋,不想干了。”

    “哦。”

    “哦什麼哦?你這是什麼反應?”蔣曉魯撐著他腿坐起來,“不給點建設性的意見嗎?”

    “辭了就辭了唄。”小誠滿不在意,心裡覺得蔣曉魯辭職不是壞事。

    她辦事魯莽有余,聰明不足,多多少少有點自負,總覺得自己在這個領域雖然不出色,但能立足,出點些不公平,雖然嘴上不說,實則心裡不服氣著呢。

    “那你養我。”蔣曉魯賭氣地坐在他懷裡,摟著寧小誠脖子:“以後我什麼都不干了,也不受這份氣。”

    “行啊。”小誠答應地蠻爽快,掂了掂腿上的份量,他問:“你最近好像又胖了,別不是有了吧?”

    本來是句開玩笑的話,蔣曉魯迅速緊張起來:“沒有,你才有了呢!我最近一直控制體重。”

    小誠看蔣曉魯反應這麼大,試探道:“有了正好,萬一懷上了,你在家安心養著,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

    “今天剛來例假,肯定沒懷。”蔣曉魯蹙眉,說話語氣很堅決:“不行,我還得去電腦查查,前兩天投了份兒簡歷,看回復了沒有。”

    “懷孕有什麼不好啊?你不想要孩子?”終於就這個機會說開了,寧小誠問她:“過年在家裡,我聽媽問你那意思,你好像也含糊過去了。”

    過年飯桌上自然少不了提這個,段瑞問她時,蔣曉魯打著哈哈,最後還是他救場把話題岔開了。

    “不是不想懷,是不想這麼快。”蔣曉魯拍拍屁股站起來:“現在已經不是爸媽那個年代了,好像結婚在一起,要個寶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應該這麼做,女人又不是生育機器,我還沒享受夠呢,而且生孩子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前期十月懷胎,生了之後還得坐月子,恢復體型,沒一兩年好不了,而且,而且——”

    而且這是一個女人到一個母親的進化。

    需要巨大的耐心,愛心,和充分的責任感。

    “我怕疼!”

    一句看似理由堅定實則敷衍的話。

    蔣曉魯找借口跑進書房,開始認真地查看郵箱,躲閃著這個話題。

    寧小誠在客廳坐了一會,很安靜,神情說不出是無奈還是不悅。

    不高興嗎,確實有點,沒想到蔣曉魯這麼不喜歡孩子。

    也沒想到她會誤會自己,以為他把她當成生育機器。

    能理解嗎,也能,蔣曉魯看似成年人,其實還是個小姑娘,挺強的。

    心裡始終追求著一些她喜歡的生活方式。

    他是折騰夠了,可她還沒有。

    怎麼辦。等唄。

    想通了,小誠就推開書房門,站在門口:“晚上給你弄牛肉吃,行嗎?”

    蔣曉魯以為他在外面不高興了,沒想到還主動進來要求做飯,立即討好地飛撲過去,抱住給個熊吻:“好!”

    於是在蔣曉魯失業這段時間,她重新過上了以前大學寒暑假的生活。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零食,看電視,上網,糟蹋屋子,閑出毛病來,就開始整理衣櫃,她衣服很多,有不少她自己都忘了是什麼時候買的,這件試試,那件穿穿,覺得不合適或者因為尺碼小了,就丟給鄭昕,或者放在網上賣掉。

    寧小誠對她這種行為匪夷所思,趴在床上看她在洗手間拍照,你買了不就是喜歡為了穿的嗎,穿不進去還能賣?現在都興這個了?

    “你懂個屁。”蔣曉魯振振有詞,“我有好多都是新的,不是舊的,這叫各取所需,價值再利用。”

    寧小誠隨手扒拉扒拉她扔在床上的大小盒子:“這首飾沒用的也能賣?”

    他問純粹是有興趣,好奇。蔣曉魯放下熨燙機跑過來,一把搶走:“首飾不賣!打死也不賣!”

    小誠撇撇嘴,得,衣服和鑽石,還是跟鑽石親,以前沒看出來,蔣曉魯也是個鑽錢眼兒裡的祖宗。

    同時,蔣曉魯也開始徹底投入到了找工作的熱情中。

    她不局限於信托這一行,大面積撒網,想去金融行業試試水,可現在就業現狀,信托跳槽去金融圈子裡的人太多了,很多業務和處理手段都不一樣,你就是真去了,也難融入。

    為了找新工作,蔣曉魯生物鐘開始變得不固定,熬夜成了家常便飯,常常凌晨一兩點鐘還在鼓搗電腦。

    這天——

    她忽然找到一家資產管理公司的招聘資料,月薪很高,離家也不遠,要求有從事信托或者相關工作的經驗,應該是新成立的,工作環境很棒。最重要的是首頁寫著:女性優先。

    光顧著興奮了,蔣曉魯腦子一熱,下意識想叫寧小誠起來看。結果忘了他睡得正沉,猛地在被子裡踢了他一腳:“喂——”

    寧小誠被倏然驚醒,脾氣天大,睡眼朦朧地坐起來,擰著眉毛:“大半夜神神叨叨不睡覺蔣曉魯你到底要干什麼啊!”

    他覺得她現在都魔怔了:“不就一破工作嗎?還沒完沒了是吧?真當多大事業了,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蔣曉魯沒想到寧小誠出口就這麼衝,她被噎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踢他那一腳她也後悔,本來是要道歉的,可一聽他這麼說,自尊心作祟,對不起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8:03

    第四十章

    “那天我正在家裡收東西, 鋪的地上都是,結果他媽媽就來了,當時那個表情啊,沒法形容。”

    蔣曉魯趴在床上,給常佳講自己失業之後被段瑞突然襲擊的糗事。

    “還穿著睡衣呢, 她站在樓下, 就要上來。”現在提起來, 蔣曉魯還心有余悸。

    常佳享受著精油按摩, 閉著眼:“寧小誠他媽看著挺有素質的,不會也搞惡婆婆去家裡找茬這一套吧?”

    蔣曉魯怏怏:“不是,那天她路過,知道我愛吃棗泥糕, 順道買了想送來, 以為家裡沒人, 想放到門口隔間,誰知道家裡窗戶開著,抓個正著。”

    常佳問:“看你待業在家不高興了?”

    “沒有, 坐了五分鐘,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還說我工作累, 能借著這次機會好好休息。”蔣曉魯悶悶不樂:“越這樣我越覺得過不去,總想快點找工作。你不知道寧小誠那副囂張嘴臉——”

    蔣曉魯忿忿。

    段瑞是個很強勢的老太太,但是道行也很高,這點寧小誠是真繼承了他母親, 有什麼不高興從來不表現在臉上,很寬容,總讓人摸不透,那微笑裡透著對你的縱容,但就是讓人覺得很羞愧。

    “這是你自己這麼想,人家那是家教,是涵養,是大度。我半夜要是睡的好好地,被你蹬醒了,不打你算心情好。”常佳舒服地哎了一聲,跟按摩師說:“再往左一點,我這段時間加班,肩膀不舒服。”

    “你像吳井那號兒人,跟他八字沒一撇呢,就對你管東管西,跟人家說兩句話都恨不得問清楚對方祖宗八代,還讓他媽媽直接殺到我們單位來考察我。”常佳一提起吳井就煩,眉頭緊鎖:“你說他怎麼永遠自我感覺良好呢。”

    “你不是就喜歡有自信的男人嗎。”蔣曉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糊著厚厚面膜。

    “是自信,不是自負,男人一旦自負就討人厭了。”常佳有著自己選擇伴侶的標准,且相當嚴格:“我從來沒想過找這樣兒的。”

    一個吊兒郎當,且抱著混吃等死過日子的男人。出其不意地給你驚嚇,以為你會開心,實則只會讓你更厭惡他。

    “哎,你不覺得吳井其實骨子裡有點浪漫情懷嗎?”蔣曉魯枕著手臂側頭,笑嘻嘻的。“挺英俊的,還給你送花兒呢。”

    “一個研究室的研究員兒,好好琢磨歷史得了,不安分。”常佳咕噥了一句,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曉魯,要不你來考公務員得了,有個鐵飯碗,至少穩定,不操心。”

    “你還當我才畢業呢?”蔣曉魯翻了個白眼,“那時候你為了考翻譯處,吃了多少苦,我現在想想都害怕。”

    她和常佳合租過一段時間,也是因為合租才認識的。

    那時候常佳為了能在考試中拔尖,大半夜穿著棉襖蹲在陽台上背語法和專業詞彙,她說的還不是英語,蔣曉魯剛跟她在一起住的時候,半夜起來上廁所,聽見她嘴裡嘰哩哇啦地還閉著眼,蹲在牆角裡,差點沒給蔣曉魯嚇出毛病。

    提起以前的事情,常佳哈哈大笑,笑夠了,又苦澀起來:“當時吃的苦,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現在能記得的,都是日復一日的加班,奔波,睜眼就要思考自己在哪裡的疲憊。

    “曉魯,你還能記得以前的時候嗎?”

    蔣曉魯閉著眼直哼哼,唇角微翹:“能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哪一件我都記得。”

    “所以你活的比我輕松啊,也比我自在。”常佳發自內心的舒了一口氣,“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是多少人渴望的,可你仍然不知足,說明你心裡還有追求,有追求就是好的,別那日子過的一眼看不見頭,這就壞了。”

    蔣曉魯倏地睜開眼。

    像是被提了個醒似的。

    從美容院出來,常佳要回單位加班,蔣曉魯要去約好的地方面試,兩個女人齊齊戴上墨鏡,拉開車門,給對方吹了聲口哨。

    “常秘,加班辛苦,還望忍氣吞聲。”

    “蔣總,生存不易,祝你面試順利。”

    清脆地咯咯笑,蔣曉魯走了。

    那天晚上一怒之下蔣曉魯抱著枕頭去了客房,小摩擦,倒是也不至於非得冷戰,就是想置氣,真傷心也不是傷心寧小誠被她踢醒之後的說話語氣,而是他那句“不就一破工作嗎?”

    呸!瞧不起誰啊。他越是這麼說,蔣曉魯就越想干出點事業來。

    倒也沒僵持多長時間,第二天蔣曉魯醒的時候,就發現躺在臥室裡了,她還納悶,頭發亂蓬蓬地坐在床上,仰頭望著寧小誠:“我怎麼睡這兒了?”

    “你自己過來的啊。”寧小誠也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目光純良:“大半夜你閉著眼睛就來了,非鑽我被窩,說你冷,讓我抱你。”

    說的真哪,蔣曉魯差點信了他的邪!

    “不可能——”蔣曉魯掀開被子,跑到門口,狐疑地看看客房,又看看他。

    寧小誠面色坦然,接受她目光的質問。

    看著看著,倆人又都憋不住笑了。

    還不是他深夜潛伏到客房,看她縮成一團兒的可憐樣,下手無聲又迅速,直接給扛回去了。

    以前覺得蔣曉魯肉乎乎沉甸甸,背著還挺吃力,現在輕車熟路,抱她的時候,她在睡夢裡還蠻習慣,下意識往他脖子上靠,用鼻尖蹭。

    鼻尖冰涼。

    她憨睡的時候可比醒著招人疼多了,臉壓著,嘴唇半張,眉眼彎彎,又沉靜,有時候累了還能聽見呼吸聲。

    寧小誠說她打呼嚕她還不承認,臉半紅,總悻悻狡辯。

    在車上,蔣曉魯還照了照鏡子,鏡子裡的人兒不自覺帶著微笑,她心情終於一改陰霾,晴朗起來。

    ……
    去面試那家公司名為資產管理公司,外商投資企業,剛成立不到一個月,正在起步階段,蔣曉魯應聘的是資產風險評估職位,月薪豐厚,另有項目獎金,競爭者眾多。

    面試官是個女人,高級財務分析師,很專業。

    “蔣小姐,你也知道,我們起步規模包括最開始投資人的決定,都是小範圍內精英模式的團隊,一共十幾個人,所以在選擇合作伙伴上要慎重,我個人很欣賞你的能力,但是所有競爭參與面試者的資料要傳到我香港老板那裡,由他決定。”

    蔣曉魯其實心裡很急切,但是為了不讓對方感覺到,故作鎮靜:“好的,謝謝您。”

    “另外我們這份工作可能需要頻繁出差,主要地點是廣州,上海,還有香港,您的婚姻情況包括生育情況也是我們考慮範圍內。”

    “我結婚了,但是不打算要孩子。”蔣曉魯直言不諱:“短期內不會。”

    面試官露出微笑,握手相送:“期待有機會再見。”

    蔣曉魯是最後一個面試的,財務官辦事很利落,迅速整理了當天五個人的資料交給助手:“馬上傳真到華總那裡,讓他有空看一下,如果沒有合適人選,招聘廣告不要撤。”

    “是。”助手步履匆匆走到傳真間。

    一杯咖啡甚至都還沒喝完,助手又回來了,這次手裡只拿了一個人的資料。

    財務官很驚訝:“這麼快,是都不滿意嗎?”

    助手把蔣曉魯的簡歷拍到桌面上,手指敲了敲:“華總說用她,不再另聘。”

    “看來——”財務官挑了挑眉,端詳了一下蔣曉魯:“華總也愛美人。”

    ……

    蔣曉魯面試出來,回了杜蕙心那裡,給鄭昕帶了點衣服,她在機場遲遲見不到面,蔣曉魯干脆送過去。

    杜蕙心還留她吃了頓晚飯。

    下樓的時候順手遞給蔣曉魯一包垃圾讓她帶下去。

    蔣曉魯拎著垃圾,站在垃圾桶一米開外,掄圓了胳膊:“嘿——”

    桶蓋被打翻,應聲而入,蔣曉魯嘿嘿笑了兩聲,她是個很能從生活小事裡找樂趣的人。

    拐個彎,看見李潮燦父母並排坐在花壇上,彼此埋怨著,潮燦的爸爸面帶不悅。

    蔣曉魯和他們打招呼:“阿姨,叔叔,你倆出來遛彎兒啊?”

    李潮燦媽媽陳淑芳是個性格非常好的女人,見了蔣曉魯慈眉善目的:“哎,曉魯,你看我這是老糊塗了,你李叔正數落我呢。”

    “怎麼了?”蔣曉魯關切上前:“我能幫忙嗎?”

    “嗨,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樓道燈泡不亮了,你李叔站在門口擰,讓我給他幫把手的功夫,我這一出門,順手就把門給帶上了,這不——”陳淑芳笑呵呵:“老兩口誰也沒拿鑰匙,被鎖在外面了,兜裡還沒帶錢,你李叔著急回去看球,正不痛快呢。”

    蔣曉魯還以為怎麼了:“嗨,您倆去我家看唄。等潮燦回來給你送鑰匙。”

    “潮燦今天值班離不開,這兩天工作忙,有案子,我讓這老倔驢跟我坐公交去他單位拿一趟,正跟我生氣呢,說什麼也不去。”

    “怎麼去,一分錢都沒揣。”潮燦爸爸瞪了妻子一眼,背著手。

    陳淑芳嗔怪:“嘖,守著街坊鄰居還能連個車錢都沒有?”

    “哦——”蔣曉魯個熱心腸,嘴比腦子快:“那這樣,我一會兒開車去潮燦單位幫您拿鑰匙,您先和叔叔家裡坐,來回也就半個小時,別再外頭凍著。”

    “這怎麼好意思。”潮燦爸爸連忙正色:“我就是和你陳阿姨生氣,還能麻煩你,快回家吧,我們老兩口自己想轍。”

    “別。”蔣曉魯說做就做,拿出手機遞給陳淑芳:“您別拿我當外人,先給潮燦打電話跟他說一聲,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正好這時候我回家也堵車。現在這天氣凍人不凍水,別給您吹壞了。”

    陳淑芳臉微紅,看著潮燦爸爸,接過蔣曉魯手機:“那咱就麻煩曉魯一趟?”

    給李潮燦打了電話,他一聽蔣曉魯要來,蹦的八丈高,連連答應。

    送了陳淑芳老兩口去家裡喝茶,蔣曉魯往李潮燦所在的分局趕。

    分局刑偵隊辦公室,李潮燦多動症似的一遍一遍擦著桌子。同事看不下去了,啐他:“潮燦,再擦,抹布都漏了。”

    “怎麼那麼不愛干淨啊。”李潮燦脫了警服,只穿了一件藍色襯衫,卷著袖子:“你這讓領導來看,什麼影響。”

    “咱們這屋裡永遠沒有干淨時候。”同事抽著煙,搭著腳:“煙熏火燎的,甭擦。”

    門外有人敲門,都穿著便服,同事掐了煙,一躍而起:“潮燦我走了啊。”

    最近有大案,他們蹲守了很長時間,今天要出動抓捕嫌疑人,留李潮燦一個人值班,萬一有個大事小情的,能讓他跟著經偵的兄弟幫忙。不至於連個處理緊急情況的人都沒有。

    李潮燦正悠哉悠哉等著蔣曉魯來拿鑰匙呢。

    忽然桌上電話響了。

    一般這部電話都是對公布置任務的,李潮燦心裡一沉,迅速接起來:“喂?”

    管區有人報案,女人遭到家暴,反抗不成,丈夫精神崩潰,持刀威脅對方,按理說這事兒應該管區派出所去,輪不上他們分局刑警隊,但是小區離他們這特別近,步行也就五分鐘,怕出現重大傷人事故,派出所特地打電話來求幫忙。

    李潮燦是個飛毛腿,一聽有任務什麼都忘了,拎起外套就往外跑,下樓的時候還拽了兩個人一起去。

    跑了老遠,忽然想起來鑰匙沒留在收發室,還揣在兜裡,一拍腦袋。可是再回去也來不及了,這人命關天呢,也不知道什麼情況,讓蔣曉魯等等就等等吧。

    蔣曉魯在車裡一坐坐了二十分鐘,打李潮燦手機也不接,實在按耐不住,去敲了收發室的窗戶。

    “大爺,您知道李潮燦在哪兒嗎?”

    大爺穿著墨蘭夾克,抖了抖報紙:“你是誰啊?”

    “我是他鄰居,他父母忘帶鑰匙了,進不去家門,托我來拿一趟。”

    “哦。”大爺戒備心放下,透過玻璃小窗口打量了一下蔣曉魯:“潮燦臨時接警,出案子去了,就在附近不遠,你等等吧。”

    於是,蔣曉魯又百無聊賴的坐在車裡等。

    天已經黑了,路燈亮起來,蔣曉魯聽著聽著歌,忽然想起給應該給寧小誠打個電話,手機還沒撥出號碼,忽然呼啦啦從分局裡面湧出十幾個警察。

    蔣曉魯哪裡見過這場面,忙打開車窗探頭看熱鬧,只聽在前頭的人說。

    “快,快,聯系救護車沒有?”

    “聯系了!”

    “李潮燦傷成什麼樣?”

    “不知道,好像挺嚴重,被捅了好幾刀——”

    蔣曉魯一聽,手哆嗦著,莽撞開門下車拉住一個警察,問:“李潮燦怎麼了?”

    警察著急要往事發地趕,也沒顧上蔣曉魯,煩躁連說:“出事兒了出事兒了!!!!”

    蔣曉魯原地慌張站了幾秒,忽然掉頭發動汽車,跟著他們出警的人一起走。

    凌亂陳舊的小區花園中央,人圍著人,不停地對裡面指指點點。

    有警察維持秩序,給前來支援的同事讓路,蔣曉魯無聲無息跟在他們身後,透過人群中層層的包圍圈——

    蔣曉魯忽然覺得耳鳴,頭疼欲裂。

    人群中還在議論。

    “本來都抓著了,那個警察拿銬子,手一松,沒防備,正好用刀把前面這個傷了。”

    “嘖嘖嘖,聽說捅了三刀呢。人抓著了嗎?”

    “那不前頭車裡坐著呢嗎。捅完腿都軟了,直接癱在地上了。”

    “造孽喲,自己家裡的事情,可惜了這麼年輕的小伙子。”

    李潮燦蜷縮在地上,右眼鮮紅糜爛,血肉模糊,已經失去了知覺。昏黃路燈照著的地面上,干涸的紅色凝結,大面積在老磚道上漾開,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讓一讓——”

    維護秩序的民警往後推了推蔣曉魯,示意她後站,不要靠近。

    手剛碰到蔣曉魯,蔣曉魯忽然掙脫人群,瘋了似地衝進去,一把抱起李潮燦,托著他的頭。

    血溫熱,糊了她滿手。

    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倒在腳下般絕望,夾雜著恐懼。

    一聲凄厲哭喊:“潮燦———!!!!!!”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8:15

    第四十一章

    對蔣曉魯來說, 似親人般的潮燦,陪伴了她整個童年的伙伴,那個一有了零花錢就偷著給她買冰激凌的男孩,那個永遠陽光,充滿了豪情壯志的李潮燦。

    他說他要當兵, 馳騁大海, 勇往直前。

    他說他要當警察, 報效祖國, 盡忠人民。

    他說你別瞧不起我,我人雖小,可胸懷值得鼓勵。

    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當個英雄, 做偉大事。

    他站在她結婚的禮堂前, 他走下台階, 他說曉魯,我能抱你一下嗎。

    他今年二十八歲,從沒有過女朋友, 也沒談過戀愛。

    他還有一雙疼愛他,以他為榮的善良父母。

    他還沒享受人生中兒女繞膝的溫情快樂。

    “潮燦啊……潮燦……”

    蔣曉魯哭的撕心裂肺,絕望無依。

    誰能來救救他。

    眼前的情景被淚水模糊的虛化不清, 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人。

    李潮燦仿佛置身冰涼海水裡,那天沙灘的太陽真大啊,他們出去拉練,要負重十公裡。

    四十度的高溫, 跑的人渾身大汗,腳步虛浮。

    明明是個太陽天,還是冷,冷的人無依無靠。

    “李潮燦!!!”身後連長還在拿著喇叭大喊:“你給我跑!”

    “是!”一聲咬牙堅定的保證。

    只要跑不死,就往死裡跑。

    前方是你要保護的家人,是你的敵人,是你身處絕望時必須奮力一搏的危難時刻。

    “你當兵的目的是什麼?”連長坐在敞篷越野車上大聲質問。

    李潮燦背著行軍包,戴著沙袋,從牙根裡往外擠:“效忠國家——”

    抬起腿,大口大口換氣,精疲力竭:“保護人民——!!!!”

    連長在敞篷車上負手而立,怒吼:“為什麼要當水兵!”

    李潮燦想說在海上自由啊,那裡廣闊,無拘無束。

    他奮起直追,汗珠豆大:“我要勇往無前!揚帆起航!!!!!”

    “那就別低頭!!!”

    一聲拼盡全力的吶喊:“是——!!!”

    不低頭,永遠不低頭,我是要干大事兒的李潮燦。

    恍惚間,李潮燦感覺有人在抱著他哭,哭聲響徹耳畔,痛苦傷心。

    是曉魯?不,肯定不是。

    李潮燦睜開眼,只能看見一條縫,幻想中的姑娘出現在眼前,淚眼朦朧。

    他咧開嘴笑了:“……曉魯。”

    我是在做夢吧。

    鋒利地匕首扎進眼睛裡,嵌進骨肉裡,那種疼,鑽心地疼。他想,當初自己戳進她眼睛裡,應該也是這麼痛苦吧。

    李潮燦吃力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忽然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他還在夢裡對她笑:“曉魯……這下咱倆扯平了。”

    他還記得自己在悠悠蕩蕩的甲板上給家裡寫信,伴著海上溫柔的夕陽,緋紅的朝霞,每次信中,都要擔憂地問上一句,媽,蔣曉魯的眼睛還好嗎,如果她瞎了,請一定為我備上厚禮,我要娶她。

    一句玩笑話,一語成讖,應的卻不是她。

    “扯平了,扯平了。”蔣曉魯啜泣著,不斷用手擦著他臉上的血,她四處求救著,找著救護車。

    遲遲不來,蔣曉魯顫抖著用手機打電話,想報警,哦,不行,這裡都是警察,打醫院的電話,他們說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打給誰,誰能救救潮燦,誰能幫幫她,讓她別這麼恐懼。

    蔣曉魯摔了手機,無措地流淚。

    沒人能理解她為什麼哭的這麼傷心,以為她是神經病。

    被李潮燦救下的女人還站在一旁,也在默默哭泣。

    蔣曉魯忽然回頭,眼中含恨。

    嗡——

    有人來拉她,說,姑娘,你放開,救護車來了。咱得讓他快點搶救。

    四處嘈雜,李潮燦被抬上擔架,救護車連著四五輛警車,嗚哇嗚哇地開走了。

    ……

    手術室外面的走廊裡都是人,穿著警服的,街道辦的,行色匆匆,氣氛壓抑。

    蔣曉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手腳冰涼。

    李潮燦的父母被分局局長親自接了過來,同來的還有市局政委,宣傳處的人。足以表達他們對這件事的重視,陳淑芳和李強還穿著之前在樓下那套衣服,轉眼間,被人扶著,顫顫巍巍。

    陳淑芳強忍著淚花,不敢哭出聲音。

    “您二老別著急,已經送到手術室了,一會兒我們派人再進去問問情況,一共扎了三刀,在救護車上檢查的時候初步判斷沒傷到致命的腑髒器官,關鍵是眼睛,我們請了同仁醫院的教授來主刀,他們的眼科專家是最好的,您放心……”

    李強是個很要強的老頭,聽完,發現自己站不住,往邊上指了指:“讓我坐下吧。”

    “快,您和阿姨坐。”分局局長趕緊扶著老兩口坐到走廊的長椅上,略顯局促:“這個這個,我們一定嚴肅督辦傷害潮燦的嫌疑人,潮燦這個小伙子特別好,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來沒說的,您放心,我們也一定為潮燦請功,讓他……”

    “別說這個。”李強壓了壓手,心中只惦念兒子,老人央求:“只要孩子好好的,能給我們老兩口留條命,我們伺候,什麼樣我和他媽媽都認。”

    想想人這一生,要求很多:從小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學校,要賺錢,要買房,要找個合適的擇偶對像,要結婚,要生子,要把日子過的滿足又安穩。

    然而忽然發生意外的時候,那一瞬間,你又會把要求降的很低。

    能活著嗎?只要能活著就行。

    手術室的門開了——

    醫生戴著口罩,舉著雙手,匆匆出來說情況:“李潮燦家屬。”

    又呼啦啦圍上去一幫人。

    分局局長衝在前面:“您說。”

    “腹部兩處刀傷不重,一刀在腰上,一刀傷到了腸壁,關鍵是在眼睛,眼球穿刺傷,鞏膜被破壞,上眼臉豁開了,肌肉損傷很重,我們會先進行清創縫合,看看能不能保住,兩種情況:如果能保住,後期還會進行兩到三次手術,進行角膜移植,但是視力肯定恢復不到從前了,而且眼眉下會留疤,如果實在嚴重。”醫生環顧眾人,“李教授讓我來通知你們,會選擇摘除眼球。”

    “大夫,他還那麼年輕,眼球一旦摘了小伙子下半生就毀了。”分局局長一把拉住醫生的手,重握:“老父母您也看見了,求求你盡力保住吧。”

    “我們一定盡力。”

    手術書遞到李潮燦父母前面,需要簽字,告知風險及默認手術後果,李強拿起筆,紅著眼,嘴裡還在安慰老伴兒:“兒子命保住了,胳膊腿沒事兒,能走能跳,眼睛摘了就摘了,何況人家大夫說了,會盡力,不還有一只能看見嗎,你忘了我那同事老王了?前些年下車間讓電焊磨輪的鐵皮打了,裝了個義眼,不也挺好。”

    關鍵是不完整了啊,兒子下半輩子就毀了啊!哪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一個有缺陷的男人!

    但——

    悲中有喜,老兩口樂觀了一輩子,平淡生活中的開朗心情,總是能安慰自己:“對,對,潮燦能活,比什麼都強。”陳淑芳含淚點頭。

    在場見者傷心,看到兩個老人緊握的雙手,不禁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干這行,危險,奔波,不知道家裡有多少顆為自己擔憂的心。

    “都回去吧。”手術不知道還有多長時間,在場的領導清場,以免影響醫院正常秩序,何況這麼多人,看的人心裡焦。清到角落裡一身是血的蔣曉魯,領導又愣了,隨即歉疚與她握手:“潮燦女朋友吧?別著急,去那邊坐坐,咱們一起等。”

    蔣曉魯在現場抱著李潮燦痛哭,消息早就傳開了。

    兩個人感情深啊。

    李潮燦父母這才發現蔣曉魯也在場,像找到個訴苦的依靠:“曉魯——”

    蔣曉魯走過去,拉住陳淑芳的手,給她安慰:“阿姨,別擔心,潮燦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話是這麼說,可看到她這一身的血,心裡又悲傷起來。

    走廊樓梯間報案人正在配合著做筆錄,做完,由人帶著,來到潮燦父母面前:“叔叔阿姨,報案人想來給你們道個歉。”

    一個和蔣曉魯年紀相當的年輕女人,瘦弱,低著頭,始終無聲在哭,哭著哭著,忽然給潮燦父母直挺挺地跪下了。

    “叔叔阿姨,對不起……”

    老兩口的心情一言難盡,恨,恨她多事,不恨,也是個可憐人。

    ……

    “你這些轉讓和贈予,回頭得讓你妻子簽個字,來我這裡做存檔。”律師宋春祥有條理地將一份一份文件整理好,留出兩份推給寧小誠。

    宋春祥是寧小誠一直用的律師,幫他處理各項業務三年了,主攻金融類案件,如今寧小誠要帶著員工去趙合平那裡工作,各項勞動聘用合同,需要結尾的項目,都要有個律師公證。

    而且寧小誠最近私下裡給蔣曉魯存了份信托基金,把名下一部分無形資產做了贈予。

    “說實話,我這些年經手的都是丈夫背著妻子轉讓財產的,像你主動贈予的可沒幾個。”

    寧小誠搭著二郎腿:“我那媳婦是個認錢的祖宗,可能是獨立慣了,冷不丁沒了工作特別不踏實,給她留點老本兒,以後干什麼也仗義。”

    宋春祥跟寧小誠打了幾年交道,對他還是了解的:“你是不是要跟著別人投資?”

    寧小誠這次下了血本,變賣了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股市資產,一部分套現存了銀行,一部分給他妻子買了保障,應該是等錢用。

    “去趙合平那兒得帶點見面禮,不能空著手就去了,他用我也不是白用。”寧小誠道出目的,除了要你的人,還要你的錢。要不他至於用比聘個職業經理人還多出幾倍的年薪來找他?

    “哎,對了,你上次托我辦那事兒,我得跟你交代一下。”宋春祥很嚴謹,事無巨細:“案子沒什麼難度,現在在等醫院出具的傷情報告,等收集證據好了以後,我會去法院起訴,依照現在這個暴力情節,除了判強制離婚以外我會爭取為她拿到經濟賠償,比如房產這些。”

    “你看著辦吧,我一個朋友,也是走投無路了。”

    宋春祥笑一笑:“真就是看你的面子才接的,我不碰民事訴訟好多年了。”

    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情了,橋馨給他打電話,想借錢,說自己想離婚正在打官司,之前反復去醫院,花光了積蓄,而且涉及到離婚後的財產分割,律師費很高,被家暴的事情難堪,她也不好向別人張口。

    小誠一想,這年頭借錢是個麻煩事兒,有借才有還,難免以後聯系多,而且借了壓根也不打算讓她還,都慘成那樣了,哪好意思。

    他當時想著好歹耽誤過人家,實在不落忍,就給了她一個電話,幫著聯系了宋春祥。寧小誠介紹來的,官司也不麻煩,宋春祥像征性收了她點錢,賣他一個人情,就接下了。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沒解決。

    剛說完,宋春祥就接了個電話,無奈收拾起公文包:“這人啊,真是不禁念叨。”

    “怎麼了?”

    “你送我一趟吧,直接也去看看,你給我介紹那人有麻煩了,她丈夫捅傷了一個警察,鬧得很大,現在在醫院被人扣著,我得過去一趟。”

    ……

    橋馨藏在家裡的驗傷報告無意間被丈夫發現,丈夫看出她想離婚的意圖,又一次大打出手。橋馨絕望之余報警,逃出家門,結果失去理智的丈夫拎著刀追出來,正好遇上李潮燦帶人過來。

    被制服以後,兩個警察,一個鉗制他,一個從腰間拿手銬,李潮燦則扶著她站起來,就那幾秒鐘,人在癲狂狀態下是不受控制的,男人忽然掙脫撿起刀再度朝橋馨衝過去,李潮燦反應很快,推了她一把。

    要不是推她這一把,也不至於傷了眼睛。

    橋馨愧疚懊悔,在李家父母面前道歉賠罪,那重重一跪,跪進了人心裡。她恨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睛去救那個年輕的警察。

    寧小誠和宋春祥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情形。

    蔣曉魯站在陳淑芳旁邊,滿身干涸血跡,臉上,手上,衣服上,似乎受了什麼驚嚇,臉色蒼白,只忡怔地看著地上的人。

    而地上——

    橋馨滿臉淚痕跪在李潮燦父母面前,兩位老人拉著她,也是淚眼漣漣。

    如果李潮燦受傷是讓蔣曉魯精神崩潰的起源,那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是壓死蔣曉魯的最後一根稻草。

    寧小誠想給她用水衝衝手,洗洗臉。

    不管她看見了什麼,總不能泥猴兒似的在這杵著。

    “別碰我!!!”

    一聲憤怒夾雜著傷心的怒吼,蔣曉魯紅著眼睛,盯著那只伸到半空中,又僵住的手。

    不怪蔣曉魯難過啊!

    她已經潛意識,在這一刻,在氣頭上,在絕望裡,徹底把寧小誠當成了傷害李潮燦的幫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8:27

    第四十二章

    在醫院, 李潮燦父母以為寧小誠是聽到消息來接蔣曉魯的。見他來,嘴裡還說:“哦,哦,小誠也來了,大晚上辛苦你了, 你也看見了, 潮燦沒什麼事兒, 命保住了, 快帶著曉魯回家吧,她可被嚇得夠嗆。”

    怕影響小兩口的夫妻感情,陳淑芳還勞神解釋:“都怪我,和你李叔忘帶鑰匙了, 讓曉魯撞上, 孩子是好心, 想替我倆跑趟腿,誰能想到在潮燦單位門口就遇上這個了。”

    幾句話,點明了蔣曉魯為什麼大晚上守在李潮燦的手術室外。

    寧小誠微愣, 一頭霧水,漸漸明白過來,於是拉著蔣曉魯:“你受傷了嗎?看見什麼了?”

    她不說話。

    寧小誠想給她擦擦:“走, 先去洗洗——”

    這一身血看得人心裡不自在。

    誰知道手還碰到她,蔣曉魯忽然崩潰了:“別碰我!!!”
    那眼神裡帶著厭惡,憤怒,驚懼, 傷心……一言難盡,總之,還不如看個陌生人。

    手伸在半空中僵住——

    小誠又收回來。

    關鍵是,橋馨不合時宜叫他那一聲小誠哥啊!!!!!

    她與蔣曉魯對立,一聲一模一樣的稱呼,可她看他的眼神就不同了,有疑惑,有茫然,有感激,有驚喜。

    最讓人不明白的,寧小誠還鎮靜點頭,和她打了個招呼,仿佛認識。

    靜謐走廊裡,忽然風起雲湧。

    好在宋春祥是個會打圓場的,提著公文包快步上前:“橋小姐,你來和我說說具體是什麼情況。”

    蔣曉魯在醫院不走,始終倔強站在等消息,她不走,寧小誠也不走,就陪著站。

    一直到了凌晨兩點,手術室才傳來消息,李潮燦眼睛保住了,一會兒縫合完畢就給推出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蔣曉魯這才和李家爸媽告別。

    李強點點頭:“快回去吧孩子,回去洗洗澡換身衣服。”

    蔣曉魯給潮燦父母鞠了一躬,說那我過幾天再來看潮燦,就離開了醫院。

    “小誠,快,跟著你媳婦。”李強不放心,遞給寧小誠一個眼神。

    “那李叔,陳姨,我先走了,等過幾天再來看潮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您跟我說。”寧小誠提著車鑰匙,也匆忙留下一句話。

    快步隨著蔣曉魯走出醫院大門,寧小誠在停車場一把抓住她:“你跑什麼啊?”

    四下無人,蔣曉魯被他用力錮住肩膀,忽然用力甩開寧小誠的手,倏然質問:“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麼不接!”

    小誠莫名其妙:“你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了?”說著,還去褲兜裡摸手機給她看:“真沒有。”

    說完,他怕她不相信,還詢問:“幾點?是不是我跟老宋在通電話,要不就是電梯裡沒信號。”

    蔣曉魯始終沉浸在李潮燦躺在地上的絕望中無法自拔,是真受刺激了,現在她越看寧小誠越覺得虛偽,一時口無遮攔,低吼:“你別裝了行嗎?”

    寧小誠沒想到蔣曉魯反應這麼激烈,心頭火拱出來,擰眉怒目:“誰跟你裝了!沒接著就是沒接著!你哪次給我打電話我沒接過?我至於這麼干嗎!”

    “對,你是沒接著,你能接你前女友的電話,能帶著律師來給她平官司,宋春祥那麼大的牌兒都能請來,隨便出個合同要幾千塊,我之前在公司被人誣告偷資料你都能對我不管不問,一聽別人出事兒了屁顛屁顛就來了!”蔣曉魯氣的渾身哆嗦:“寧小誠你真當我傻是嗎?我是傻,那天從醫院回來還跟你為別人家暴打抱不平,我爸住院樓下,我當跟你說話那人是號販子,可是我裝聾作啞不代表我心裡不明白。”

    那個孱弱的背影,那雙無助自卑的眼睛,蔣曉魯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

    女人吵架,真在氣頭上,那張嘴咄咄逼人,男人根本不是對手。

    寧小誠深吸一口氣:“誰帶著律師來平官司了?我晚上跟宋春祥談合同公證,是他接了電話讓我送他來的。”

    “怎麼就那麼巧偏偏在你和他談合同的時候接電話?談什麼合同?”蔣曉魯不依不饒,處在風口裡:“你就那麼無辜。你不介紹宋春祥給她認識,宋春祥能來嗎!”

    “我談……”寧小誠百口莫辯,又不想告訴蔣曉魯自己是在和宋春祥在做財產轉讓,一時心裡窩囊又憤怒。

    他低著頭,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壓低嗓門:“蔣曉魯,你現在不理智,咱倆不談。”

    “我承認我和橋馨認識,我倆也有過一段,可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我倆在醫院碰上,不是我去主動找的,那天就在你爸住院樓下,她挨打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她,過去幫了一把,說了兩句話,就這麼簡單。前段時間她給我打電話,想借錢請律師離婚,我怕借了錢一來二去的扯不清,就給她聯系了宋春祥,不跟你說,是我覺得這事兒跟咱倆之間沒關系,沒必要說出來讓你多想。”寧小誠覺得自己已經夠坦誠了,傲氣也放下了,始終耐心解釋:“從那以後,我倆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一面也沒見過。”

    “你心裡沒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怕我多想?剛才站在那兒聽她叫你那一聲小誠哥的時候你怎麼不怕我多想啊。”蔣曉魯憤怒:“為什麼出了事永遠把你自己說的那麼干淨,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就你最聰明最仗義!”

    “誰能沒點隱私啊,婚是咱倆結的,日子也是你跟我過,你為什麼總揪著過去不放?”寧小誠看蔣曉魯現在這幅樣子也氣不打一處來:“蔣曉魯,說白了,你今天衝我發這一通邪火到底是因為橋馨還是李潮燦?”

    “李潮燦傷了,好好一個人躺在那兒,誰心裡都不痛快,但是至於嗎?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樣——”

    披頭散發,沾著他滿手滿臉的血,連擦都不讓擦,在凌晨寒風裡因為一個外人和他冷目對峙。

    寧小誠覺得有點心灰意冷:“不是我把他弄成那樣的,你現在對我這態度,好像是我害他被扎了三刀,剛才你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想啊,萬一哪天我也這樣了,躺那兒了,殘了,你能哭這麼傷心嗎?”

    一句話,戳了蔣曉魯的心口,碰了痛處。

    他跟李潮燦沒感情,可她有。

    她哭著朝他大喊,氣的跺腳:“至於!至於!就至於!我跟李潮燦認識了二十年,他倒在地上的時候誰都不管他,他可能一輩子是殘疾了,他瞎了,看不見了。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啊,許你幫她離婚找律師,我為潮燦難過傷心怎麼了?”

    這話,寧小誠聽明白了。

    我跟李潮燦認識了二十年,才跟你結婚一年。

    寧小誠忽然沉默了。

    凌晨的寒風在耳邊呼呼地刮啊。

    他平靜下來,忽然譏誚一笑:“你跟他那麼有感情,當初為什麼嫁給我啊。”

    蔣曉魯紅著雙眼,不甘示弱:“你跟她那麼有感情,當初為什麼要娶我啊。”

    “因為她結婚了,你沒機會了是嗎?”蔣曉魯一字一句,理智盡失,含著嘲諷快意:“你幫她離婚,下一步是是干什麼?幫著找一份工作,或者再跟我離……”

    “蔣曉魯!”寧小誠忽然拔高聲音喝止她。

    “她離不離婚跟你有什麼關系!!!!”蔣曉魯歇斯底裡,終於爆發:“丈夫是她自己選擇的,任何後果都要自己承擔!拉著別人下水算怎麼回事!她一個人過的不痛快,要所有人都陪著不痛快。”

    兩個人在無形中奮力廝殺,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甚至毫無道理,可看對方難過啞口無言的樣子,莫名酣暢,恨加深一分,疼就加深一分,誰也不肯先放開。

    時間忽然靜止——

    空曠的停車場仿佛還飄蕩著她的回音。

    直到現在,蔣曉魯才終於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這麼憤怒。

    她在路上瘋狂行駛,寂靜的街道,寬敞的馬路,她踩著油門,紅色的車子在夜裡奔襲。

    她知道,她終於說出了兩個人之間最不能碰的話題。仿佛碎冰之下的暗流湧動,仿佛風雨欲來之前的沉悶暖風,仿佛在黎明到來之前,一切靜靜在城市中蟄伏著的喧囂。

    寧小誠一人在停車場無聲靜立。過了良久,他緩步走到車前,猛抬腿踹了輪胎兩腳。

    心裡堵啊。

    他想不通,為什麼自己做的一切,到頭來都成了她心裡的芥蒂,她恨自己的理由。

    蔣曉魯憤怒傷心的話猶在耳畔,她哭著質問他,我身處難處的時候你在哪兒。

    她質問自己為什麼不幫她。

    韋達泄密事件,如果不是他私下裡和同華老總達成一致,放棄之前投入所有資金,同華會那麼輕易的不追究韋達的責任,如果不是他和老何左右周旋,答應幫他留心一個合適的跳槽職位,她會只是被罰半年獎金那麼簡單?

    他求著萬事不求人的老寧去幫著找大夫遞句話,為的是讓她睡的不焦慮。

    他怕自己出現事故傾家蕩產,將來她沒保證。

    他說過得伺候她到七老八十,人死了,家給她留下。

    可到頭來,仍然落下一身的不是。

    小誠無措地撓撓頭。

    垂下眼。

    這年頭還真他媽。

    到底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8:39

    第四十三章

    熬過了乍暖還寒的初春, 很快就要入夏了,似乎沒有一點征兆,刮幾場大風,下兩場雨, 天就晴了。

    醫院的單人病房裡, 布滿了陽光。

    李潮燦生龍活虎坐在病床上, 正在吃蘋果, 一口下去就是半個, 還和人有說有笑。

    “哎, 你知道嗎,隊長一看馬上就急了, 指著那人罵:你再動一個我看看!哎呦當時那孫子就怕了, 差點沒尿褲子!”

    “哈哈哈哈哈哈”李潮燦在床上笑的直打滾,緊著追問:“那後來呢,後來呢?”

    他在醫院已經住了一個月了,腹部的兩處傷口正在慢慢愈合, 從最開始只能躺著吃流食,也變成了生冷不忌,嚷嚷著讓人涮羊肉絆了麻醬送過來。什麼都很好,除了右眼上蒙著的一層厚紗布。

    上天眷顧, 最終在大夫的努力下, 李潮燦還是保住了眼睛。

    只不過——

    以後的視力會很低,最重要的是,他眼睛上可能會永遠留一個疤。

    這一個月, 他眼睛一共動了兩次手術,第一次修復,第二次角膜移植,手術之前,大夫從玻璃瓶裡取出捐贈者的角膜,還在同他講:“小伙子啊,真是好人有好報,你這只眼睛得來不易啊。”

    “老教授七十了,硬是為你站了六個小時,下台的時候是做輪椅讓人推出去的,沒辦法,歲數大了,腰不行了。”

    李潮燦很是領情,嘴甜:“我知道,等我好了,親自去家裡謝謝老爺子。那就是我再生父母!不!是我親爺爺!”

    李潮燦移植角膜,捐獻者是一位烈士,也是個警察,年紀和他差不多,他做手術那天,烈士的妻子也來了,送了他一束花,囑咐他好好養病,堅持住,不要因為一次事故對這個職業失去信心產生陰影。

    李潮燦在病床上信誓旦旦:“嫂子,你放心,不為別的,就為這一只眼睛,我也肯定堅持下去,不辜負了大哥。”

    李潮燦能有這樣的結果,潮燦爸爸和媽媽樂開了花。李強還安慰自己的兒子:“男人嘛,有道疤沒什麼大不了的。那是英雄勛章!”

    李潮燦隨之附和:“那當然,這是我的勛章!英雄的見證!”

    他的病房裡擺滿了鮮花和果籃,牆上還掛著街道辦送給他的錦旗。等過了這個星期,李潮燦就能出院了。

    隔幾天,就會有家裡的親戚,原來派出所的同事,分局的同事來探望他,蔣曉魯也來過。

    提起蔣曉魯——

    李潮燦又嘆氣。

    “好端端的又嘆氣!”陳淑芳洗著毛巾,嗔怪兒子:“養病重要的就是心情好,心情好什麼災都沒有了。”

    “媽,你說蔣曉魯跟小誠不能真因為我這事兒鬧黃了吧?”李潮燦憂心忡忡:“你說這……怎麼就這麼巧啊!”

    陳淑芳默了默,知道李潮燦的心思,於是試探地問:“那曉魯離婚了,你不高興?”

    “那我高興什麼啊!”李潮燦從床上一躍而起,蹦的老高:“我是想她過得好,不是因為我這點事兒把自己逼到絕路上,萬一真離了,那你說我心裡不得愧疚一輩子?”

    “我是喜歡蔣曉魯,但是我不至於喜歡她還希望她離婚,她單身的時候,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現在她有家,我當然希望她過的好,要是還趁著機會幸災樂禍,你兒子成什麼人了。”李潮燦越想越煩,又嘀咕:“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床頭還擺著蔣曉魯送給他的百合花,李潮燦隨手扯下一片花瓣,手裡揉著。

    陳淑芳被李潮燦這麼一說,也操心,連連唉聲嘆氣。

    怎麼就鬧出這檔子麻煩。

    她雖然不知道其中具體細節,但依稀也能明白,潮燦救的那個女孩,似乎跟寧小誠有著說不清的關系。

    偏偏,潮燦是為救她受的傷,偏偏,讓蔣曉魯撞上。

    正苦惱,蔣曉魯就推門來了,這回拎了一袋水果,在門口笑盈盈地:“潮燦?”

    她今天換上了春裝,一件鮮亮地印花紗裙,明艷照人。

    這是她第三次來醫院看他了,前兩次病房裡都是人,不方便說話,留下東西,蔣曉魯每次都是看看他,站幾分鐘就走。

    “今天沒人來看你?”

    “我同事剛走。”李潮燦穿拖鞋踢踢踏踏下地,“你快進來坐,我正好有話跟你說。”

    陳淑芳聞聲從洗手間出來,擦擦手:“曉魯來了?”

    “阿姨。”蔣曉魯朝陳淑芳靦腆笑笑,“我去銀行辦事兒,離的不遠,就過來看看潮燦,聽說要出院了?”

    “對,下周就出院了。”陳淑芳看了李潮燦一眼,心領神會,借機留下兩人單獨說話:“阿姨去水房洗洗潮燦的換洗衣服,你們聊。”

    “曉魯,進來坐。”李潮燦熱情地招呼她:“上次你來病房裡都是人,沒騰出功夫。”

    “沒事兒,我來看你一眼,恢復的不錯我就放心了。”蔣曉魯把水果輕輕放在櫃子上,“你要吃嗎?我給你洗一個?”

    “哪敢勞你大駕,不吃,剛吃完。”

    “你眼睛現在怎麼樣?”

    “下周拆線,剛開始可能只有0.1,恢復得好,以後就能達到0.3或者0.5,不著急,現在跟近視眼沒區別,看人看電視什麼都不影響。”李潮燦寬她的心,說的十分輕松:“眼眉下頭那疤……我也問大夫了,不都流行整容嗎,以後要有機會看看能不能做掉,做不掉就先這樣,也挺酷。”

    “嗯。”蔣曉魯坐在椅子上,聽他還能這麼樂觀的和自己講話,很高興。“那你病好了,還去上班嗎?”

    “去啊,怎麼不去,我托我們單位領導幫我聯系了警校,出院以後我先去那兒恢復體能,搞搞訓練,在床上躺了這麼長時間,人胖了一圈兒。”李潮燦提起以後,充滿了計劃和憧憬。

    他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但不是安於妥協和墮落的人。

    “那你就好好恢復,來看你一眼心裡也踏實了,我先走,有點事兒得趕在中午銀行休息之前辦。”蔣曉魯略坐坐就要走,李潮燦急忙拉住她:“曉魯,我還有話想跟你說呢。”

    “前幾次沒顧上問,你跟寧小誠到底怎麼回事兒啊?我聽人說……你倆分居了?”

    蔣曉魯反問:“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我聽誰說的,你就說有沒有吧。”

    “有沒有也是我自己的事兒,跟你又沒關系,別問了行嗎。”蔣曉魯不想談這個話題,微露出一絲不耐煩。

    李潮燦正色:“真跟我沒關系?”

    蔣曉坦然否認:“沒關系。”

    “行吧。”李潮燦尷尬撓頭:“外面傳的風言風語,我怕真是為了我,再讓你們兩口子生出點嫌隙。”

    “剛才同事來看我,跟我說那女孩的案子結了,婚也離了,挺順利,好像還得到了賠償,捅我那人也拘起來了,家暴加上故意傷害,夠他喝一壺的。”

    李潮燦猶豫半晌,還是決定告訴她。

    蔣曉魯黯然一笑,顯得不太關心:“那挺好的,惡人有惡報,至少你沒白白付出這麼多。”

    “曉魯,我覺得……你也別太較真了。”李潮燦不知道該怎麼說,很為難:“畢竟這事兒跟寧小誠也沒什麼關系,那天情況已經發生了,不管報案人是誰,我都會去救,不是她,也得是別人,你可千萬要拎得清,別因為這點雞毛蒜皮跟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蔣曉魯拉開門,忽而回頭粲然一笑,對李潮燦說:“潮燦,這段時間工作忙,就不再來看你了啊。”

    李潮燦應下:“放心走,別惦記,我好著呢。”

    門關上,李潮燦斂起笑容,悵然看著窗外。

    他這小半輩子啊,曾經有那麼一瞬間,蔣曉魯是真真切切地在為自己著急,為自己傷心,就值了。

    畢竟,誰都要開始新生活。

    從眼科病房出來,蔣曉魯沿著走廊快步離開,心中思緒萬千,電梯裡依舊人滿為患,她站在人群中,不禁想起蔣懷遠住院那段時間。

    她也是這樣天天往醫院跑,白天上班,晚上來探望,常常待到八九點鐘才回去,電梯裡擁擠,有人無聲放屁,味道嗆人,她會頓時臉憋得通紅,死死掐著他的手。

    他站在她旁邊,回握住她,暗中憋氣,始終如常微笑。

    待出了電梯那一刻,兩人又會迅速走到停車場,大口呼吸,笑作一團。

    “你笑什麼啊。”

    “你笑什麼啊?”

    “我就是想笑,管著嗎。”

    “我笑你,這點屁事兒就憋不住了。”

    他給她講自己小時候調皮搗蛋掀人家自行車,帶著一眾發小反抗毒打的血淚史。

    “那時候我們就願意找個沒人的地方躲清靜,看車棚那女的總多管閑事,巨胖,常年生活不順,看見我們幾個就指著罵罵咧咧,還拉著我爸打小報告,說我帶頭搗亂不上課,當時心裡氣啊,又沒占你家地盤?實在受不了,我就和他們商量好了去掀車子,有一次讓她發現了,我們一窩蜂藏在男公廁裡,大門她不敢進,就踩著梯子站窗口數落我們,後來我們想了個招兒。”

    他還繪聲繪色地給她講:“哎,你知道什麼叫糞糊牆嗎——”

    她炸毛:“滾滾滾!!!我不聽!!!”

    他故意逗她,講這麼惡心的事情一派淡定,順便還能熟門熟路跟車場收費的大爺打招呼,隔空給人家扔包煙,瀟灑吹著口哨帶她回家。

    叮。

    電梯提示到達一層,診療大廳的屏幕上正在循環滾動著今天的出診醫生,蔣曉魯不經意看了一眼,忽然停住。

    蔣曉魯原地站了幾秒。

    抿了抿唇,忽然又往回走。

    耽擱了一上午,去銀行的事情已經泡湯了,只能下午再去,中午這兩個小時空出來,這兩天她在新工作崗位很不適應,強度大,要求高,倍感沉悶,蔣曉魯忽然想起鄭昕來。

    於是。

    她手裡攥著一堆化驗單據快步往外走,舉著手機:“你在哪兒?”

    鄭昕好像剛睡醒,懶洋洋的:“備班,今天休息。”
    蔣曉魯按了下遙控器,坐進車裡,拎出一雙開車用的平底鞋換上:“出來一趟,我在xx等你。”

    她報出一家餐館的位置,鄭昕覺得奇怪,從床上坐起來:“你急嗎?”

    “急。”

    窸窸窣窣起床:“行,我這就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8:54

    第四十四章

    鄭昕買了一輛新車, 也不出眾,奶裡奶氣的甲殼蟲,剛上路幾天,她想今天開過來給蔣曉魯展示一下, 順路把寧小誠的車鑰匙還給她。

    誰知蔣曉魯沒接:“你自己還吧。”

    鄭昕知道他倆最近在冷戰, 一門心思想創造機會:“別呀, 我明天就走了, 一會兒在這, 一會兒在那, 沒時間,再說了, 我臉皮薄, 不太好意思跟小誠哥當面說謝謝,你就幫我還了唄,有機會我請你倆吃飯。”

    蔣曉魯拿過來塞進包裡:“好,我還。”

    鄭昕拿起筷子, 望著一大桌子菜笑逐顏開:“停在洗車行地庫了,我給收拾的干干淨淨的。你找我什麼事兒說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軟。”

    “你這幾天在哪裡住。”蔣曉魯出其不意地問。

    鄭昕一滯:“在宿舍啊。”

    “沒回家?”

    “沒有啊。”

    蔣曉魯微微一笑:“從你宿舍到這至少得一個半小時,你四十分鐘就來了, 騙誰呢?”

    謊言被戳破, 鄭昕羞惱:“蔣曉魯你有病吧,研究我干什麼啊,我住哪兒你也管。”

    蔣曉魯一副你不說我就這麼看著你的神情。

    “我跟人同居了。”鄭昕戳著米飯:“認真的, 談了兩個月了,你別操心。”

    蔣曉魯不問她的私生活,只說一句:“你要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那事兒肯定沒第二次了,以前我記吃不記打,現在不了。”鄭昕咬著脆脆的藕片,眼中微微失神,嘆息:“那感覺……姐,真的,一輩子忘不了……”

    “我要找不到一個這輩子能認可的人,能給我安全感的人,打死我都不生孩子。”

    蔣曉魯憐愛摸了摸鄭昕腦門上的碎發,決定把後頭的話咽下去:“吃吧。”

    “唔——”鄭昕追問:“你現在跟小誠哥怎麼回事啊?真不回去住了?媽在家天天念叨,都魔怔了。”

    她重重往後一靠,故作輕松:“能怎麼回事兒啊,吵架唄,誰都覺得自己沒錯。”

    “那你到底愛不愛小誠哥啊?”鄭昕直直發問,心中為寧小誠抱不平:“還是你對李潮燦有感情,覺得自己放不下他?我覺著這事兒是你錯了,再怎麼著,李潮燦也是外人,你為什麼要因為他和小誠哥吵架呢?”

    “可如果你要是對李潮燦有感情,為什麼要嫁給他呢?姐,人不能太貪心。”鄭昕很認真的看著蔣曉魯:“你不能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啊……”

    “小誠哥的態度已經很寬容了,你真把他惹急了,獅子不發威你真當他是病貓啊。”

    “在你心裡我就是這種人?”蔣曉魯沒想到鄭昕會這麼想自己,或者是,她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自己父母的,寧小誠父母的。

    鄭昕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

    蔣曉魯覺得自己想罵髒話。

    怎麼著,婚姻關系,也能從誰有錢誰有理這個角度來判斷對錯?

    我呸!

    一頓飯吃完,鄭昕忽然接到回去開會的電話,始終在翻白眼,有氣無力的:“嗯,行,我知道了。”

    電話掛掉,她換了個人似的指著手機跟蔣曉魯說:“看見了嗎,提前更年期的典型,自己沒意思就拉著別人加班,不加就扣錢,扣唄,我還真怕了你。”

    “嬌陽?”

    “嗯,下個月就干地勤了,這個月得盡情發揮余熱抖抖乘務長的威風,能使喚誰就使喚誰。反正已經撕破臉了,我也不在乎。”鄭昕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八卦對像,一股腦倒給蔣曉魯:“哎,姐,你知道嗎,嬌陽離過婚,當年在老家結的,好像沒幾天就離了,後來遇上一個大老板,砸錢讓她當上了空姐,當空姐以後在飛機上認識的大款多了,那個老板越來越看不上眼就給蹬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遲遲不談男朋友,就是因為眼高手低,哪個都想攥住,結果機關算盡太聰明,她身份證上的年齡比她對外說的年齡大了三歲。虧我當時眼瞎上了她的賊船,一口一個嬌陽姐叫著,現在怎麼看怎麼煩。”

    蔣曉魯訝異:“這些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航空公司的老人都知道。”鄭昕不以為意,“我們都叫她偽交際花兒,而且她跟宋芃也鬧掰了,宋芃雖然我也不喜歡,但是沒她那麼多歪心眼,直來直去,當初宋芃喜歡小誠哥,追他那些招數全都是嬌陽出的,什麼去家裡看父母啊,故意制造偶遇啊,段阿姨催小誠哥結婚,她們就在超市想給段姨留個好印像,估計是給小誠哥逼急了,結果沒想到啊,沒過幾天,嘿,你倆就結……”

    鄭昕懊惱咬住嘴唇,恨自己大嘴巴,蔣曉魯現在正在冷戰,夫妻關系本來就不牢靠,怎麼逞一時之快把這事兒說出來了。

    她驚恐拉住蔣曉魯:“你可千萬別多想啊!我我我,我大嘴巴,我不是說……哎呀!!”鄭昕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下,面露焦急:“小誠哥跟她們沒關系,也不是因為……”

    “我知道。”蔣曉魯很鎮定:“這事兒以前我都知道,快吃吧,吃完回去開會。”

    一直到這頓飯吃完,鄭昕都七上八下的。悻悻離開餐廳,她還回頭不放心地看了蔣曉魯一眼,她靠在座位裡,背影挺直,不知道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蔣曉魯也不知道,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那天兩個人吵架細節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她唯一忘不掉的,就是那句怒吼。

    “你跟他感情那麼深,當初為什麼嫁給我啊。”

    “你跟她感情那麼深,當初為什麼要娶我啊。”

    為什麼嫁,為什麼娶。

    蔣曉魯知道,她真正介懷的從來都不是李潮燦,是橋馨。

    她在潛意識裡害怕。害怕寧小誠從來都沒屬於過自己。

    因為害怕,才會口不擇言,歇斯底裡。

    那天他問:“要是哪天我躺那兒殘了,瞎了,你能這麼為我哭嗎?”

    其實心裡明明想說的是能!可脫口而出的卻是傷人的話。

    李潮燦受傷了,她只是為他傷心,那不能改變她什麼,除了對他的同情和憐憫意外,沒別的。

    她對他的感情像親人,像同學,是和她從小玩到大的伙伴。

    李潮燦的生活還是要自己走下去。

    如果是他。

    他瞎了,殘了,她會像他對自己那樣,伺候他一輩子,陪伴他一生。

    如果他死了,渾身是血躺在蔣曉魯面前。

    生活不會垮,她也不會殉情。

    但是她能給她守寡守一輩子,她會永永遠遠記得,她的丈夫叫寧小誠。

    這就是蔣曉魯。

    一個有著美人面,英雄心,女兒情的蔣曉魯。

    同時兼具烈性兒,固執,愛面子的蔣曉魯。

    餐廳對面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正好映出她此時此刻的神情。

    蔣曉魯一個激靈。

    鏡子裡的人似乎很長時間都沒開開心心的笑過了,那是個苦大仇深的表情。生活中這些瑣事,莫名其妙的人和原因,讓她變了。變得不開朗,不高興,而讓她改變的原因,卻與她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蔣曉魯非常討厭這樣。

    哼,狗東西。

    用力拍拍自己的臉,蔣曉魯對著鏡子笑了一下,做了兩個鬼臉,瀟灑揚長而去。

    ……

    嘈雜破舊的門市房裡,擺著幾張簡易桌,幾把椅子,玻璃櫃台裡陳列著碗筷。

    中午來吃飯的人很多,有的還在拼桌。都是午休來填肚子的,吃完擦擦嘴,抬腿就走,一撥接一撥。

    沈斯亮和寧小誠中間放著碗牛肉湯,兩碗米飯,面對面悶頭吃,很少交流。

    “李潮燦那事兒搞得挺大,我前兩天看新聞都說了。”

    “能不大嗎,內部嘉獎,外部宣傳,立個基層典型,且風光著。”

    沈斯亮一笑:“爭風吃醋哪?”

    寧小誠嘴硬:“我爭的著嗎,看他那樣也不太好受,李叔一家人不錯,永遠樂樂呵呵的,這事兒要換成我,可能都不行。”

    “蔣曉魯還沒回家啊。”沈斯亮問。

    “沒回,在她常佳那兒有吃有喝,那天我想去接她,樓底下等到半夜兩點,倆人泡夜店去了,勾肩搭背過的自在著呢,我挺想不明白的,有點事兒就甩脾氣往外跑,動不動就電話拉黑,跟小孩兒似的,你往外跑就能解決問題嗎。”

    “小時候你爹打你你不往外跑?你倆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等你給個台階唄。”

    “不可能。”寧小誠太了解她了:“她就不是能主動跟你告饒的人,我也沒想等她服軟。”

    你要讓寧小誠低頭認錯也不可能。兩個人都有傲氣。

    沈斯亮吃了兩口飯,意外抬起頭,愣問:“不至於吧?”

    他提醒他一句:“鬧兩天是情趣,別鬧時間長,時間長了可就真煩了。”

    兩個人這麼僵著,越僵感情越淡,心裡想的是:你有什麼可過不去的啊?你有什麼可牛的啊?你還委屈了,我郁悶還沒說呢。

    再往後,就容易發展成“我就這樣,愛過不過,不過拉倒了。”

    “當初結婚你多風光啊,敲鑼打鼓就差拿個喇叭站城門樓子上得意了,結的快吧,堵上別人嘴了吧,特享受吧?現在出了毛病你也得受著,你活該啊,跟橋馨那點事兒磨磨唧唧的,讓人發現了特尷尬吧?”

    沈斯亮低頭喝湯:“這幾天是不是餓壞了?回家沒人管,爹媽那兒又不敢回,瞧著都瘦了,別撐著了,你自己心裡明白,李潮燦壓根不是你倆之間的問題,你這是被蔣曉魯抓著小辮子惱羞成怒了。”

    寧小誠撓撓眉心。

    倆人吵架鬧得大,蔣曉魯抱著李潮燦哭的方圓十裡都知道了,傳遍了整個聯勤家屬院。連段瑞都聽見了消息。

    不管怎麼說,因為一個鄰居跟自己丈夫冷戰總歸好說不好聽,段瑞也第一次冷了臉:“離就離,這脾氣也太大了,動不動就把這話掛在嘴邊嚇唬誰呢?當初他把人往家裡領,我就說太不踏實,現在怎麼了?矛盾來了吧?”

    老寧和妻子爭執:“你兒子辦的也不對,和那姑娘不清不楚的,曉魯心裡有想法能理解。”

    “他一沒出軌,二沒干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一心一意地過日子,有什麼過不去的?過不去你說出來,咱好好解決,現在鬧這出是給誰看呢?反倒是她,結了婚,就應該避避嫌,跟李潮燦關系再好,也不能三天兩頭往醫院跑。”段瑞護犢子,始終對婚禮上李潮燦來折騰的事情心存不滿,說完,又恨恨地:“也不怪曉魯生氣,你這兒子也不爭氣……跟你一個德行,優柔寡斷,好端端他聯系那橋馨干什麼!”

    老寧驚恐,氣急敗壞地:“你說他就說他,扯我干什麼啊!我對你的心那可是——”

    “你跟橋馨還有聯系嗎?”沈斯亮也這麼問。

    “她離婚那天從法院出來,托宋春祥給我帶了句話,說謝謝我,聽老宋說她把北京這邊的房子賣了,私下裡替那人賠了李潮燦一筆錢,要走了。”

    受了這打擊,走是件好事。寧小誠心思並不在這上頭。

    “哎,你是不是特怕蔣曉魯因為這個跟你離了?”

    寧小誠頓了頓,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忽然局促起來:“就她那脾氣,那腦子,跟我離了,我怕她在外頭讓人坑死自己都不知道。”

    沈斯亮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噫——

    “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稅。”沈斯亮擦擦嘴:“她敢不敢跟你離你自己最清楚,曉魯可搶手啊,李潮燦不盯著,也有別人盯著,我走了,下午還上班呢。”

    寧小誠叫住他:“你結賬啊!”

    沈斯亮回頭一擺手:“沒帶錢包!”

    ……

    下午蔣曉魯在銀行辦完事,回去上班,本來以為會挨頓批評,一進辦公室,沒想到大家都沒在座位上做事,正在聊天。

    蔣曉魯很意外:“戴安,抱歉,我回來晚了。”

    她在新公司工作這段時間非常累,一直在忙一個並購案,部分是因為沒接觸過,另一部分是來了才發現能力相差懸殊,她不懂的東西太多了,蔣曉魯又要強,不想被人說三道四。

    “沒關系,今天事情不多。”戴安笑著走過來,“大家都沒在工作,聊天呢。今天晚上如果你不忙的話,我們一起出去聚餐好嗎?”

    “我晚上……”蔣曉魯不太想去,她晚上已經有了打算。

    戴安道明原因:“大老板從香港過來了,正在路上,想來看看大家,算是給他接風。”

    “香港人,從沒來過北京,晚上去有特色的地方坐坐,算是盡地主之誼。”

    適時,廣場前駛來一輛商務車,樓下前台接待按下通話器:“戴安姐,他們來了。”

    “OK。”

    在前台的指引下,三個統一穿著襯衫西褲的男人從樓下緩步而上,戴安帶著一眾員工相迎,站在為首男人右側介紹:“各位——”

    “這位就是我們華總,香港美榮集團總經理,也是注資我們管理公司最大的股東。”

    一片不響亮但是熱情的掌聲。

    華康微笑著與每一位員工握手,用粵語說著“你好。”

    行至蔣曉魯。

    一只干淨的手,露出一截襯衫袖口,嶄新,講究。

    “蔣總監,你好。”

    這次是普通話。

    短暫相握,男人鏡片背後的雙眼蘊含溫和淺笑,仿佛在對她說,曉魯,我們又見面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9:12

    第四十五章
   
    “我說過,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現在的酒吧,早就不是以前蘇西黃的年代了。沒了糜爛情調,都是充滿了小資情懷的吉他音和小閣樓。

    後海晚風溫柔。

    垂柳滿岸,坐水觀山。

    酒吧前門外, 長長的繞岸欄杆, 兩個人站在樹下。

    華康笑意盎然欣賞著這裡的景色, 由衷感慨:“北京與香港不同。”

    蔣曉魯莞爾:“是。”

    “如果我沒猜錯, 你現在在想辭職吧。”華康一語道破, 沉吟良久;“曉魯, 我為我那天的魯莽行為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一個四十幾歲男人對你的野心。”

    蔣曉魯低眉一笑, 並沒應答。

    還是提起了那天晚上在酒店的事情, 彼此心照不宣。

    “我當你的沉默是已經接受了我的道歉。”華康嘆息,“我不得不承認,看到你的簡歷時我也很意外,也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蔣曉魯說話很直白:“如果事先知道是你在背後注資, 我一定不會來。”她也坦然相告:“那種無形中被人關照且自以為是的關照,感覺太差了。”

    她靠在湖邊:“華總,你總是很喜歡這樣出其不意的給人驚喜嗎?”

    華康對她話中不悅視而不見,笑笑:“曉魯, 一個成熟理智的人, 是應該拋棄情感因素,為自己考慮的。”他試著說服她:“不瞞你說,我很早之前就有在大陸開展業務的打算, 早在很久之前我和你說過,我正著手一個計劃案,也邀請過你。”

    “如果你的能力能夠匹敵你現在的工作崗位和報酬,你是不會有被關照的感覺的,說到底,還是不夠自信,不夠在我面前自信。”

    蔣曉魯低咒:“我為什麼要在你面前證明自己……”

    “別急著打斷我。”華康悠悠,望著微風拂過波瀾水面:“曉魯,我不是挽留你,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有一個很好施展自己才能,或者鍛煉自己的機會,為什麼要放棄?”

    “元升這單做成,公司裡每個人是能按利潤得到分成的,相應你也會為自己的付出得到回報。在此期間,我也不會給你任何的關照,我也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彼此認識,我是個很討厭扯上私人關系來談生意的。”華康攤手:“做成了,你得到一筆數目客觀的報酬,去留由你;失敗了,你離職,我也會辭退你,另謀出路。”

    華康犀利注視著她:“人為什麼不能夠坦蕩一些呢,為錢也好,為利也罷,不要談那些虛情假意的關系,或者——”

    “你拒絕我,我當你心裡對我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敢面對我。”

    蔣曉魯覺得這話很荒唐:“我有什麼可不敢面對……”

    “那就答應我。”華康提高聲音,面色嚴肅:“至少你跟公司簽署了為期三年的勞務合同,毀約是要面臨賠償的。”

    一筆數目巨大的利潤。

    對蔣曉魯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

    她不物質,但是確實渴望通過錢來證明自己,讓自己更有安全感。

    長時間的對視,內心劇烈的掙扎。

    華康溫潤的眼神,她極具攻擊性的保護戒備心。

    良久——

    蔣曉魯伸手:“成交。”

    華康爽朗大笑,短暫回握:“進去吧,不要讓人誤會我們。”

    這是他邀請她的第三次,在第三次,她終於沒有拒絕自己。

    華康很高興看到了蔣曉魯的成長。

    夜風習習,楊柳浮動,醉人心懷。

    酒吧外有個女孩在抱著吉他輕聲唱歌,坐在高腳凳上,閉著眼,一把溫柔低沉的嗓音。

    “後海夜晚的晚風,吹散你的憂愁

    紅牆綠柳沾細雨,藏著他的回眸

    讓我感到不舍的,是京城的溫柔

    聽潭柘寺的時鐘,看釣魚台的秋

    頤和園香山和鼓樓,怎麼也走不夠

    在這座大大的城市裡,到處都是回憶

    北京忘不了的只有你

    ……”

    蔣曉魯忽感哽咽,心中被某天記憶觸動。

    她此時此刻特別想念寧小誠。

    車在路上行駛,帶著強烈歸家的衝動。

    手機一遍一遍響著,常佳怒問:“都幾點了你還不回來?”

    “我回家。”蔣曉魯臉頰微紅,語氣也很急,帶著某種期盼。

    常佳驚訝:“怎麼忽然想通了?”

    “嗯,想通了。”蔣曉魯又重復了一遍,摘了耳機。

    “你別是干了什麼虧心事兒吧……”

    常佳話沒說完,就聽到斷線提醒,一時無語。

    密碼連著輸入兩次,因為過於急切,輸錯了一次,滴滴兩聲,門應聲而開。

    寧小誠在廚房裡不知道在干什麼,水龍頭嘩啦啦地響著,孤孤單單背對著她,始終低著頭,很認真,似乎沒聽見她回來。

    蔣曉魯鼻子一酸,眼眶發熱。

    他大多數時間都是這樣的。

    好像習慣了做什麼都是一個人。

    她不理他,他也不著急,就這麼等。

    她怎麼能還真正期盼著他能主動來呢。

    蔣曉魯不知道這麼無條件的等待還能維持多久。

    也許有一天他煩了,倦了,兩個人就真的到此為止了。

    在一段婚姻中,總是要有一個人先主動的。

    蔣曉魯心中被滿滿的歉疚和忐忑包圍,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忽地衝過去從身後抱住他,臉蛋蹭在他背上,觸感溫暖。

    蔣曉魯甕聲甕氣,沒頭沒腦地說:“對不起。”

    寧小誠手一抖,後背顫三顫。

    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曉魯?”

    他想直起身來,腰間抱著他的手臂更緊,蔣曉魯執拗地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寧小誠失笑:“我手髒。”

    “喏,給你洗干淨。”她從他身後擰開水龍頭,認真幫他衝著,就是不肯松開。

    軟軟地手兒攥著他,仔仔細細的掰開他的手指,最後變成強行與他十指緊扣。

    “這麼晚了你在干什麼呢?洗碗?”

    “還洗出習慣了。”小誠低笑:“給你那王八換換水,再不換死了。”

    蔣曉魯蹙眉:“跟你說了多少次,它是烏龜,有靈性的,別總王八王八的,這麼說它會不高興。”

    寧小誠仰起頭,微微挺直了腰板:“你先放開,這樣我怎麼轉過來啊。”

    “那天你去接我,怎麼不下車呢。”蔣曉魯不肯,委屈地問:“你要下車了,我就跟你走了。”

    寧小誠訝異:“你看見我了?”

    “嗯。”她抱著他,用力點點頭。

    他坐在車裡,看著她,車窗露出一條縫,煙頭明滅,飄出淡淡的煙霧。

    她和常佳笑嘻嘻上樓,她還故意拖了幾十秒。

    “呵——”寧小誠無奈舔舔嘴角:“看你跟常佳玩兒那麼開心,沒舍得。”

    “放屁。”蔣曉魯鼻塞:“你就是愛面子,才不是不舍得。你生氣我去跟她泡夜店對不對?”

    “唉……”惆悵的抬起頭,下巴磕在寧小誠肩胛骨,嘴唇若有似無蹭在他衣服上,脖頸上,留下鮮艷唇印,蔣曉魯呵氣如蘭:“你那麼愛面子,活該娶不到老婆。以前我媽總說男人過了三十多歲要是沒成過家,也沒女朋友,多半他這人有特性。”

    “不是被女人傷了,就是太拿自己當回事兒,才不是什麼優質單身鑽石王老五。我不信啊,現在淌了這趟渾水才知道,我媽說的是真的。”

    寧小誠笑一笑,對她故意撩撥視而不見,順勢問:“你媽還教你什麼了?”

    “我媽啊……”蔣曉魯手沿著他衣服下擺探進去,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我媽還說人要學會適時低頭,給個台階就要下,你既然嫁了,就來不及後悔了,互相折磨唄。我才不會因為這點事兒就鬧得翻天覆地,我也不傻,跟你離了,你接著去禍害別的姑娘,我怎麼辦?再說了,不濟你還比別人強點,有點小錢,身體還算健康——”手上力氣加重,寧小誠倒抽一口冷氣,頭皮發麻。

    蔣曉魯惡作劇的得逞,咯咯直笑。

    “你還真他媽能編。”寧小誠腳一旋,反客為主,把蔣曉魯咚地一下抵在廚房的台面上,力氣天大:“錢這東西有風險,身體健不健康可也說不定……”

    蔣曉魯痛的蹙起眉:“呀!”

    “你弄疼我了。”她瞪著他,嬌氣抱怨。

    寧小誠短促笑了一下,眼神譏誚:“別裝了,走走心。”

    他手一直墊在她腰後,壓根磕不著。

    客廳的燈關著,只留了廚房一盞,兩個人身體幾近的壓著對方,深刻注視。

    蔣曉魯的瞳仁亮晶晶的,倒映出來的影子裡只有他。

    “我晚上和人應酬,忽然想起沈斯亮和霍皙,想起你從醫院出來牽著我在大街上走,你知道嗎,我特別怕咱們兩個也這樣,誰都不說,誰也不肯先邁出第一步。”

    “你知道我不是因為李潮燦才跟你發脾氣。”她抱著他,終於告饒:“我生氣你對別的女人好,我就是吃醋,是嫉妒。你從來沒對我那麼好過——”

    蔣曉魯控訴他:“我要的不是你像哄小貓小狗似的對我好,我不是你撿回來的流浪寵物,我也想你對我生氣,因為我吃醋,我是個活生生的人。”

    寧小誠低應:“我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蔣曉魯心急地掰著他的頭,心裡癢癢撓似的,主動吻上他:“你不了解我……一點也不……”

    他亦回吻,暴力撕咬著她的嘴唇,終於卸下強裝淡定冷靜。

    “曉魯……”寧小誠的手溫柔插進她的頭發裡,粗魯拽斷蔣曉魯盤在腦後的發髻,隨手揉亂。

    他也不喜歡她以工作面孔來看著自己,冷目相對,像談一樁生意,那是她看著外人的。

    “你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做決定。”她乖順承受著,還不忘為自己扳回一局:“可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誰也搶不走,我能蹬了你,但你不能扔了我。”

    一個滿嘴情話的蔣曉魯啊……

    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習慣與人坦誠相對蔣曉魯……

    一個霸道,貪心,自私,重情重欲的蔣曉魯……

    認了,認了。

    ……

    某處別墅區內,二樓燈光微弱。

    鄭昕輾轉反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覺得很蹊蹺,翻身幾次,終於掙扎著坐起來,一把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

    “不行,我得給我姐夫打個電話。”

    旁邊安靜呼吸的男人終於睜開眼,一張斯文清俊面孔:“凌晨一點半,你要在我的床上給你姐夫打電話?”

    鄭昕一愣,抓抓頭發:“好像確實不太合適……”

    “你有什麼話非得這個時候跟他說?”

    鄭昕抱著被子:“我懷疑我姐懷孕了,而且她應該不想要。”說完,鄭昕鬼機靈,仔細回憶了一下和蔣曉魯的對話細節,更肯定了:“對,她肯定是不想要,要不不會那麼問我的。”

    “如果不想要,應該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你這樣冒失告訴她丈夫,不是無形中給他們增加矛盾嗎。”

    鄭昕苦惱:“……也對。”

    “你能確定她是真懷孕了?她自己跟你說的?”

    “我猜的啊。”

    一聲無奈嘆息:“你快點睡覺吧,明天不用起早?”

    躺下沒幾分鐘,鄭昕又不甘心坐起來,瞪著枕邊人:“可是好好的為什麼不要呢?小孩兒多可愛啊。”

    詭異沉默。

    “鄭昕,我已經盡我最大限度忍耐你了,別得寸進尺。”

    鄭昕恍若未聞,低頭喃喃:“我不想讓我姐走我的路,太痛苦了。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男人忍無可忍,一把掀開被子糊到她頭上:“你下半輩子還沒指望呢,先考慮考慮你自己吧。”

    ……

    蔣曉魯雙目失神,久久不動。

    過了會兒,她被一只手撈起來,細致套上一件男款襯衫,紐扣一顆一顆扣好,扣到胸部,稍有停留,手探進去,蔣曉魯片刻嚶嚀,在男人肩頭推了一把,又重重仰回去。

    一場淋漓情事盡,除卻沉浸在須臾之歡以外,這個男人真正讓你感動的,是他永遠記得在你毫無保留時為你穿一件衣。

    蔣曉魯換了個姿勢躺進寧小誠懷裡,頭發松軟,悶悶喚他:“小誠哥。”

    “嗯。”

    “謝謝你。”

    寧小誠扯了扯嘴角:“那藥,以後別吃了。”

    蔣曉魯閉上眼睛,在他懷裡重重點頭:“好。”

    “你給我點時間。”

    “行。”

    我也只要這一點時間。

    天光漸明,彼此溫存過後,躺在床上,各懷無盡野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9:26

  第四十六章

    科技園的辦公室弄好了, 寧小誠這兩天正帶人收拾著搬家,把原來租用的寫字樓退了,扣了違約費,還返還了十幾萬的租金, 他大手筆留給員工買點雞零狗碎的小東西, 讓他們挑著喜歡的裝飾一下。

    於是每天他走的很早, 時間和上班族的蔣曉魯不謀而合。

    七點鐘, 夫妻兩個起床, 各自洗漱, 先後去衣帽間換衣服,蔣曉魯系著西裝紐扣低頭問道:“以後你每天都走這麼早嗎?”

    寧小誠扣上表帶:“這兩天得早點去, 有工人來裝修抬東西。”

    兩個人每天在一起生活, 很多習慣會漸漸趨同,無意識被影響,穿衣風格上就是很大的改變,以前蔣曉魯喜歡鮮艷明快的色彩, 喜歡恨天高,喜歡釘子鞋踩在大理石上極具侵略性的聲音。

    跟寧小誠這廝混久了,蔣曉魯開始偏愛灰色,偏愛更低調沉穩的舒適風格。

    拎出一雙TODS皮鞋, 蔣曉魯換上, 踩了踩:“你去監工啊?”

    “不是。”寧小誠拿出兩條皮帶,略思忖:“幫他們搭把手,我也適應適應。”

    他吹了聲口哨, 示意蔣曉魯:“哪個?”

    蔣曉魯指了指他右手,寧小誠把多余那條扔進去,說:“要不以後早走半個小時,我直接送你上班,反正也順路,你就別開車了。”

    正中蔣曉魯下懷,她也不想開車,嘿嘿一笑。

    寧小誠點點頭:“行,你收拾吧,我出去給你弄點吃的,吃完一起走。”

    蔣曉魯忽然微蹙起眉,摸了摸屁股。

    “怎麼了?”

    她迅速跑進洗手間:“沒事兒,你先換衣服吧。”

    寧小誠以為她生理期,也沒多問,吃完早飯送蔣曉魯上班,她告訴他怎麼走。左拐右拐的,最後停到一幢三層小樓前。

    小誠從車裡探出頭,抻著脖子往上看:“這地兒哪有公司啊?”

    “一樓咖啡廳,二樓和三樓是我們的,喏,牌子在上面呢。”蔣曉魯摘了安全帶,字正腔圓:“大榮正茂資產管理公司。”

    寧小誠撇撇嘴:“乍一聽還以為賣盆栽的呢。”

    “你們公司老板應該挺不服老吧,今年有六十?還大榮正茂。怎麼沒叫風華正茂啊。”

    “你怎麼嘴那麼損。”蔣曉魯嘶了一聲,掐他耳朵:“沒那麼大歲數,看見那賓利了嗎?老板的。”

    小誠一挑眉,看了眼車牌:“租的吧?”

    蔣曉魯驚奇:“這你都知道?”

    寧小誠壞笑:“看牌子就知道,不是新落的,這年頭哪還有私人車這麼張揚。”

    “猜對了,別人借的,我們老板是個香港人,這幾天來北京出差,做一個並購案,要排場唄。”蔣曉魯拿起包:“我走啦。”

    寧小誠做了個請的手勢:“拜拜。”

    蔣曉魯開門下車,站在一樓台階上,笑眯眯用地比了比,告訴他她要看著他走。

    小誠笑一笑,倒車,朝她按了下喇叭,離開了。

    華康站在三樓辦公室,手裡端著一杯咖啡,正在注視著樓下。

    戴安抱著一本文件站在他旁邊,微笑著:“應該是她丈夫,聽同事私下裡說,有點背景。”

    “嗯。”華康一身筆挺西裝,低頭抿了一口咖啡:“叫寧小誠。”

    戴安疑惑:“您認識?”

    “以前打過交道,當年元升號死而復生,就是何汴生和他一起做起來的,一個蠻聰明的小伙子,何生和我說起過他。”

    戴安失笑:“那夫妻倆豈不是要唱對台戲?”

    華康但笑不語。

    ……

    新辦公室的大堂裡,秘書正在掛裝飾畫,見寧小誠從外頭進來,回頭跟他打了個招呼:“寧總,屋子給你收拾好了,相框也買了,趙總下午從廣州回來,帶了幾個人說要開碰頭會,問你有沒有時間。”

    “有,我今天一直在,你讓他來吧。”寧小誠仰頭看牆上的畫兒,很感興趣:“畫的這是什麼啊?”

    “小劉說是清代的東西,畫的喜鵲,古玩市場淘換來的,不值錢,掛著是個意思。”

    “潘家園啊?”小誠端詳著嘖嘖兩聲:“那地方水可深,他連公雞母雞都分不清,還能看出這是喜鵲?別又讓人忽悠了吧,怎麼這麼像烏鴉呢?”

    “老大,一看你就不懂!喜鵲是鴉科,長的像,但是不一樣,你看那毛,畫的多漂亮啊。這是我親二大爺幫我找的,他能蒙我嗎?”

    小劉捧著一摞箱子進來,正好聽見寧小誠在背後嘲笑他,小伙子年紀輕輕皮膚白淨,一著急就臉紅。

    寧小誠笑著幫他搬了兩個,心情甚好:“得,你說喜鵲就是喜鵲,回頭多弄幾幅,擺成一排。”

    他辦公室有通牆的落地窗,采光很好,桌上倒扣著一個新相框。

    寧小誠翻過來,相框空白,還沒嵌照片。

    還是那天一幫員工提的意見:“寧總,你這屋裡添點東西吧,以後天天在這兒待著,布置的溫馨點,你看著也高興。”

    寧小誠祖宗似的窩在窗邊,抽煙沉思:“添什麼啊?”

    “掛個照片什麼的。”

    技術部的小伙子正在調試彩色打印機,小誠忽地想起來,很有興趣:“這東西能打照片嗎?”

    “能啊,您打什麼,我弄好給您送過去。”

    寧小誠掐了煙:“不用,你告訴我按哪個鍵,我自己研究。”

    對方教他連接到手機,放了相紙,走開了。

    寧小誠擺弄了兩下,覺得挺有意思,開始在相冊裡翻起來,嘴裡還嘀咕:“印點什麼好呢……”

    “印什麼都行啊,您媳婦,孩子,再不濟,你們男人不都喜歡那些長腿模特嗎,掛著看看,也養眼。”財務總監今年剛生完孩子,樂呵呵的:“您用完了給我也用用,把我兒子印出來。”

    寧小誠湊過去看看:“你兒子?”

    “叫帽帽,八個多月了,特能吃,當媽的,這不趕快出來給掙個奶粉錢。”

    寧小誠微微笑了一下:“是挺可愛的,你先用吧。”

    財務總監弄好了照片,等周圍都沒人了,他才選中相冊裡一張圖片,哢嚓哢嚓印好,揣進褲兜。

    撬開相框背板,寧小誠拿出前兩天印好的照片放進去,擺在桌上,左看看右看看。

    他手機裡存蔣曉魯的照片不多,就那麼幾張,多是兩人一起回青島,他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著拍的。

    鏡框裡,蔣曉魯一只手抓著螃蟹,笑的開懷。

    正逢來人說趙總來了,要開會,秘書站在門口,寧小誠迅速把相框扣在桌上,站起來:“我知道了。”

    高清投影儀上放著相關資料,窗簾緊閉。

    “我查了,這個項目已經落實是香港美榮集團在經手做,除了融資團隊以外,他在北京新了一家資產管理公司,主要負責幫香港收集資料,做收購元升的可行性分析,如果消息准確的話,月底或者月初就要動手了。”

    寧小誠椅子一轉,考慮的很細,發問:“什麼資產管理公司?什麼來頭?誰在做?”

    老趙又看向助手。

    助手遙控器一動,換了一張ppt:“叫大榮正茂資產管理公司,背後注資人就是美榮集團,新成立不久,主管叫戴安,華康高薪聘請的經理人,公司規模不大,一共九個人,具體情況我還不太清楚。”

    “你能確定叫大榮正茂嗎?”寧小誠又問了一遍,很嚴肅。

    助手一笑:“寧總,不要質疑我的專業性。”

    “怎麼樣,干不干啊。”趙合平笑吟吟:“這麼長時間也該考慮好了,別像個女人似的磨磨唧唧。”

    “我勸你接下來,打個開門紅。”

    寧小誠仰頭重重靠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做了個深呼吸。

    老趙敏銳發現他不對勁,讓助手帶著人先出去,等會議室空了,趙合平才皺眉問:“怎麼了,有難處?”

    寧小誠撓撓眉心,忽然發問:“何夫人現在是什麼意思?”

    “老樣子,在廣州換了三家酒店,一直躲著不敢出來,聽說家裡兩個大伯雇了人在找她,我找了兩個朋友一直關照著。”

    “今年也六十多了,婦道人家,知道自己留不住元升號,就想留住何汴生當初的心血,至少錢能保住,不出讓股份,如果能做成,她願意用百分之三的股權做報酬,你也知道,她一直都想見你一面。”

    寧小誠把臉埋進手裡,惡狠狠搓了搓。

    “到底什麼原因讓你這麼為難?”

    “何——”一開口,小誠才發現他還是對何汴生當年去世的事情有介懷,咳嗽了一聲,換了個說法:“我曾經和華康打過交道。”

    “什麼時候?”

    寧小誠倒出一根煙銜在唇間,眯眼掀開打火機,敘述:“我還跟著老何跑業務,零九年吧,要不就是一零年的開春,我記不清了,他當時也是給香港一家公司打工,來跟老何談合作,沒存什麼好心眼兒,想用注資的方式吞股權,說話一句一個坑,老何那人心軟,見了好處就想答應,我從廣州回來直接越過他見了華康一面,當時年輕,說話挺不留情面的,給他弄走了。老何為這個還跟我發了通脾氣,說我辦事兒太絕。”

    趙合平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關系:“那他這回是衝著你來的?”

    “男人,受了窩囊氣總想以後找個機會報復回來。不見得元升這塊肉有多肥,還是想要個心理平衡吧。”

    趙合平不禁為寧小誠擔憂起來:“他那時候是窮,可不見得他這個人沒本事,也是替人打工,現在美榮集團的實力你也清楚,這單咱們寧可不做,我也要個穩妥。”老趙手指敲在桌面上,出言提醒,“小誠,當初接這事兒,一部分是衝錢,一部分是我考慮你可能對這裡頭的東西更熟,我不知道其中還有這層關系,要是這樣的話,你明白,我不想兩敗俱傷。”

    畢竟,他們廣東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啊。

    有時候男人較起真來,那可是比女人還愛記仇。

    寧小誠磕了磕煙灰:“硬碰硬肯定不行,直接反收購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也沒那些閑錢,你告訴何夫人,走股權拍賣的流程,讓她把手裡的股權進行拍賣轉手,這樣股東換人,錢留住,她也不為難。”

    趙合平覺得前景並不是寧小誠說的那麼樂觀:“都知道元升號要賣,誰會這個時候接燙手山芋。”

    寧小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誰想買,誰就接。”

    ……

    寧小誠這一路都在想,他想不通蔣曉魯去華康的公司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如果是巧合,只恨他當初對蔣曉魯找工作的事情不聞不問,讓她羊入虎口,被人當槍使。

    如果不是巧合,她和華康的關系微妙,那是她自己想去?還是華康的要求?

    他相信蔣曉魯對待婚姻的忠貞,但是他也知道蔣曉魯在事業上急於證明自己的渴望。

    如果這事兒他摻和了,告訴蔣曉魯元升和自己當年的淵源,是在情感上逼著蔣曉魯辭職,對她工作態度和熱情是個傷害,必然會因為這件事影響彼此之間的關系;蔣曉魯那直腦筋肯定會想,怎麼我去哪兒你都要來攪合攪合呢?

    如果不摻和,他良心上過不去。男人說話得算數,答應了活人的你要做到,死人的,就更得做到。

    車停到蔣曉魯公司大門前,她正背著包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話。

    男人穿著襯衫,一件西裝馬甲,帶著無框眼鏡,似乎和蔣曉魯相談甚歡。

    華生還是那個華生,只不過這些年,是真見老了。

    蔣曉魯和男人道別,朝寧小誠走過來,跟個傻子似的,還笑呢。

    男人溫潤地和她招了招手。

    寧小誠在車裡,華康站在車外。

    隔著一個風擋玻璃,兩人對視。

    華康微笑著,寧小誠也微笑著,蔣曉魯一步一步離自己越來越近。

    華康靜立,等人為他拉開車門,一身尊貴排場;寧小誠隨意坐在裡面,手搭在方向盤上,不動聲色。

    兩人仿佛在說:

    寧總。

    華總。

    別來無恙。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9:41

    第四十七章

    今天陳泓組織了一場春游, 水暖花開,美其名曰各位兄弟姐妹平日工作奔波勞苦,借此機會一起暢談,放松心情。

    平常在城市裡各自忙碌, 難得有人組織, 於是各位紛紛響應, 尋了個晴天, 帶上吃食, 開了幾輛車, 大家一起去了周邊某處水庫。

    “嘿,還睡哪?”陳泓拎了兩瓶礦泉水, 遞給寧小誠, 在他旁邊蹲下看戰況:“你這媳婦可夠懶的。”

    蔣曉魯枕在寧小誠腿上,臉上扣著一個巨大的遮陽帽,正在淺寐。

    “她這幾天是挺能睡。”寧小誠隨手往水池裡扔了把魚食,“春困秋乏唄。”

    “春困秋乏夏打盹。”陳泓樂呵呵的:“我想起以前上學老師罵咱的話了, 一年四季就沒有精神的時候。”

    “釣幾條了?”

    “沒幾條,簍兒裡。”小誠抬了抬下巴,示意陳泓拿出來:“你拿過去讓他們收拾了,先烤著吃吧。”

    “成。”陳泓叼著煙, 眯眼拎出一簍子魚, 抖了抖:“你這也沒多少啊。”

    “你吃不吃?”

    “吃,吃。”陳泓連連答應:“先緊著她們,我車裡有拌好的肉, 一會兒咱們再烤。”

    陳泓拿著魚走了,不忘在蔣曉魯耳朵邊猝不及防喊一嗓子:“魯兒啊,別睡了!起來吃飯了!”

    蔣曉魯被大嗓門嚇了一跳,忽然抖了一下。

    “嘶——”寧小誠不滿,作勢要踢一腳:“丫非得逗她。”

    陳泓笑哈哈地跑了。

    睡眼朦朧打了個呵欠,蔣曉魯摘了帽子,隨手扣到寧小誠頭上,惺忪問:“你釣上來了嗎?”

    “陳泓剛拿走。”

    蔣曉魯懶洋洋伸手撓了撓寧小誠的下巴:“那再接再厲。”

    “蔣曉魯,你最近可夠能睡的。”

    下了班回來洗把臉就倒下,叫起來吃飯都叫不醒,小誠想著她天天在辦公室窩著容易憋出病,特地帶她出來放放風,誰知道來了幫著鋪鋪草地,收拾收拾東西,又跑過來睡。

    “哎呀,大好春光——”蔣曉魯從折疊椅裡坐起來,伸了個大懶腰:“不睡覺多可惜。”

    小誠提起魚竿,專心在魚鉤上粘魚食:“你工作是不是太累了。”

    蔣曉魯蜷著腿,有點呆:“嗯。”

    “是挺累的。”

    把竿輕飄飄甩進水裡,小誠說:“那就別干了。”

    “休息休息,等下個月我再給你找一個。”寧小誠擰開一瓶礦泉水,洗了洗手:“還干信托,老本行唄,現在也沒讓你還房貸,也不用你養家糊口的,把自己逼的那麼死,別回頭錢掙著了,身體累垮了。”

    “好端端干嘛跟我說這個?”蔣曉魯蹙眉:“我才剛去,手裡業務已經跑一半了,現在走太吃虧了。”

    小誠口氣不太好:“就非得干?”

    “喂——”蔣曉魯覺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呵……”寧小誠也意識到了自己說話有點重,笑笑:“這不是閑聊天嗎,你不願意就拉倒。”

    “提前跟你說一聲,我周五出差,去趟廣州,兩三天就回來。”

    蔣曉魯問:“和老趙嗎?”

    “嗯。”寧小誠注視粼粼湖面,心如止水:“去看個人。”

    蔣曉魯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得對岸小土坡上一聲雄渾吶喊:“同志們——”

    陳泓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喇叭,街上小販叫囂著十元大甩賣的那種,一說話還自動配樂,他掐著腰,雄赳赳氣昂昂。

    大家都被他弄愣了。

    像是上台表演的話劇演員在等待觀眾的掌聲,四下鴉雀無聲。

    陳泓開始聲情並茂的朗誦著:

    “在這個花開的季節,兄弟們,你們是否沉浸在多日奔波養家的疲憊中忘了歡笑,你們是否為了心愛的姑娘絞盡腦汁仍然還沒得到,你們是否為了每個月可憐巴巴的工資而滿腹抱怨,你們是否為了力不從心的身體在夜晚輾轉難眠——”

    “這廝干交管都可惜了,當年他怎麼沒進弄宣傳隊當個干事。”有人被陳泓逗笑了,站起來朝他奮力揮手:“哎,陳泓!別煽情了,我們身體好著呢,趕緊的,有那時間你先把西直門天天堵車那事兒弄弄。”

    “那事兒我管不了,你們我都管不了我能管人家嗎?”陳泓不耐煩壓了壓手:“詞兒還沒說完呢,別打岔。”

    深呼吸醞釀了一下情緒。

    “我的姐妹們,你們是否天天忙於苦尋另一半失去了自我,是否為了臉上的褶子腰上的贅肉增添了煩惱,你們是否為了哪件衣裳而苦於囊中羞澀,你們是否為了工作與領導賠笑和同事勾心鬥角——”

    一片嬉笑聲。

    “他應該去電視購物台,肯定火。”

    “你別打斷,看他怎麼瘋。”

    “我發現這陳泓還真有當婦女之友的潛質。”

    “婦女之友誰敢跟小誠搶啊。”

    “哎,說他別帶我下水啊。”

    遠處小土坡上的大男人自我陶醉,一跺腳:“同志們,醒醒吧!看看多麼藍的天,多麼綠的水,多麼溫暖的太陽啊——”

    “看看我們身邊的人,我們至親至愛的伙伴們。”

    大家嬉笑聲漸漸停了。

    “誰在危難時刻伸出拉你一把的手,誰在你喝多的時候給你系上褲腰帶,誰當初借了你五毛錢買小人書還沒還。”

    “我們雖然要甘於平凡生活,對操蛋的日子低頭,但是——”他加重語氣,像個苦口婆心的教導主任:“我們也要滿懷激情,不要天天愁眉苦臉好像一眼能活到頭兒似的,你看看你們自己,有多少來踏青心裡還想著別的事兒的?明天上班的文件做沒做,水電費交沒交,孩子奶瓶燙了幾遍,公積金這個月又扣了多少。活的還有自我嗎?”

    “你們要記得,那書裡不是說了:我們永遠年輕,也永遠熱淚盈眶。”

    陳泓慷慨激昂地拿著喇叭,忽然唱了首大家小時候熟悉的歌兒。

    “准備好了嗎,時刻准備著

    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滴滴答滴答。

    小兄弟們呀,小姐妹們呀,我們的將來是無窮的呀……”

    觸動了大家關於童年某段記憶,亦或是陳泓的話引起了在場人心中的某種共鳴。

    有人微笑著高聲應和。

    “牽著手前進,時刻准備著,滴滴答滴答

    帝國主義者,地主和軍閥,我們的精神使他們害怕。

    快團結起來,時刻准備著……”

    是啊。

    天還藍,水還清,草還綠。

    我們年輕,且永遠熱淚盈眶。

    不要被點滴繁瑣折磨的沒精打采,這只是一小部分。

    我們甘於日子的平凡,但絕不甘於心情的平淡。

    我們的激情照四方,我們的未來還很長。

    該放棄的東西要放棄,該追求的一樣也不能少。

    ……

    “麻姐,把我的電腦拿過來。”

    一家廣州酒店的套房裡,身穿旗袍的婦人慈祥微笑,做了請的手勢:“你稍等。”

    寧小誠頷首:“您別客氣。”

    這是他第二次與何汴生的妻子見面,第一次,是在他過世後受他委托,轉送股份。

    “我托人到處找你,但是當初的號碼聯系不上了,我沒辦法,只能聯系了趙先生讓他幫忙。”婦人的很有禮貌,雙手交疊在膝上:“知道你來,我很高興。”

    “我也是聽老趙說起這事兒,想過來看看您,不管怎麼做,您來找我,是對我的信任。”

    提起過世的丈夫,婦人眼中傷感:“如果何生在,他們一定不敢這麼做……”

    她這趟來廣州,說成逃難也不為過,匆忙到只來得及收拾一些重要的細軟,身邊沒有子女,只帶了忠心侍候的家僕。

    家僕叫麻姐,話很少,逢人便笑。

    取來了何夫人的電腦,對寧小誠微鞠一躬,就躲開了。

    何夫人把電腦放在茶幾上,並沒有動的意思,只說:“我聽趙先生說,您不打算幫我這個忙?”

    “元升號有今天我很遺憾,何夫人,在商言商,我個人的能量不足以和美榮集團來談反收購,何況注資以後元升號也是很難起死回生的,這對我來說不劃算。”寧小誠坦然相告:“我可以以我個人名義代替老何給您補償。”

    “不,不。”婦人擺手,“我不要補償,也只想保留何生的心血。”

    “我知道你已經和趙先生做了一些方案,開始是打算幫我這個忙的,為什麼要放棄呢。”

    寧小誠摸了摸鼻子:“因為我私人原因,確實不想做大風險的股權……”

    “因為你妻子?”婦人微微一笑,目光犀利。

    寧小誠眉心微蹙,對何夫人的消息來源很意外。

    “原諒我這麼冒昧,但是你知道,何家藏龍臥虎,我沒有子女,能在那個環境下生存必然有我自己的手段,您妻子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我對華康很了解。寧先生,如果你感興趣,不妨聽聽。”

    寧小誠表示何夫人但說無妨。

    何夫人把筆記本電腦屏幕一轉,放了一段視頻。

    視頻很老,畫面不是很清晰,但是分辨人臉還是很容易的。

    應該是在某個大學的禮堂,類似畢業典禮,台下人很多,粵語嘈雜。

    “這是當年大陸學生來香港科技大學做交換的臨別典禮在現場錄下來的一段視頻,華康時任特聘教師,那時候他才從英國回來,台上的女孩您應該知道是誰。”

    寧小誠當然知道。

    學生時期的蔣曉魯還梳著馬尾,有劉海,笑容羞澀。

    她在唱歌,唱一首粵語歌。

    那是一個很專心,想努力唱好的神情。

    “華康當時是她環球金融課的老師,兩人交往了三個月,華康對她提出了幫她留在香港繼續深造,並讓她做自己情人的條件。”

    視頻裡一首歌畢,台下歡呼,鏡頭又轉到台下。

    寧小誠這才看清楚,她在台上一直注視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

    華康微笑著和眾人一起鼓掌,眼中深情難掩。

    “這能說明什麼。”寧小誠不動聲色,靠在沙發裡,與何夫人對視:“我知道華康曾經是她的老師。臨別前用一首歌做謝師禮並不過分。”

    何夫人精明微笑:“不能說明什麼。”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讓步似乎並不被人理解,且他們站在你的對立面樂在其中。”何夫人不了解寧小誠,只能試著從女人的角度抓他要害:“不管怎麼說,當初代替汴生拒絕華康的人是你,那現在理應由你來擺脫現在的局面。”

    寧小誠很討厭被人威脅。

    尤其是以別人來威脅他。

    他冷下心腸:“何夫人,當初我並不欠老何什麼——”

    “我知道。”六十歲近乎和自己母親一樣年齡的女人終於紅了眼睛,苦苦哀求:“我沒辦法了,真的。”

    “寧先生……”

    “我什麼都不要,元升號可以賣,但是老何的股份一分我都不會讓,這是我的,是你當初連著他骨灰一起給我的!”

    夫妻那麼多年的感情,人去了,沒依靠,作為女人她所有的寄托除了錢,除了這些實實在在摸的著的東西,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寧小誠想起屏幕上蔣曉魯唱歌那一幕,忽然心亂如麻。

    ……

    而遠在北京的蔣曉魯還對這一切渾然不覺。

    這是寧小誠走的第一個上午,她想抓住這次機會。

    中午她去戴安的辦公室請假,華康也在:“為什麼要突然請假。”

    蔣曉魯隨口掰了一個理由:“家事,就一天,周一回來正常上班。”

    “哦,需要幫忙嗎?”華康推了下眼鏡,很關心。

    蔣曉魯微微一笑:“謝謝,不用。”

    “那就走吧。”華康大方准假:“周一我們要進行系統會議進行最後表決,不要缺席。”

    下午蔣曉魯如約到了之前和大夫約好的診室,下車,戴好墨鏡,一路低頭快步走進門診大廳。

    敲敲門,正在看排號的女醫生聞聲抬頭:“你來了?”

    蔣曉魯關好門,點頭:“我想好了。”

    “要是不要?”

    她攥緊了手中的拎包,心裡打鼓:“不要。”

    大夫習以為常:“那我給你開單子,你去繳費,繳費之後去三樓,半個小時以後應該就可以了。”

    “大夫,我以後還能——”

    “沒問題的,你身體情況很好,手術以後多注意衛生和休息。按期檢查。”女醫生點了幾下鼠標:“去吧,其實這次很可惜。但是像你之前和我說的,如果真的因為工作原因沒法安心休養,之前還有過同房,對孩子一定要負責任,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

    蔣曉魯面無表情坐在三樓的妊娠終止室,渾身都在輕輕顫抖。

    周遭都是相同等待手術的女人。

    “姐,你為什麼啊?”

    “二胎,老大上學我都照顧不過來。你呢?”

    “我黃體不足,檢查好幾次了。”

    蔣曉魯閉上眼。

    手機打開又關上。反反復復幾十次,雙手因為恐懼冰涼。

    她是健康的,沒有任何理由不要這個孩子。

    護士推門出來,拿著記錄本:“蔣曉魯!”

    蔣曉魯一個激靈,訥訥站起來。

    牆上掛著流產的危害和女性自我保護的宣傳畫,像是諷刺她。

    她深呼吸。

    腦中甚至出現了一個寶寶看著她的畫面。

    它有著黑漆漆的眼珠,軟軟的手指。

    它叫自己媽媽,叫他爸爸。

    蔣曉魯在劇烈掙扎,一遍一遍在心裡默念。

    小誠哥,求求你,別恨我。

    別恨我。

    她以為,她和他的未來是無窮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09:59

    第四十八章

    蔣曉魯在夢裡夢見自己抱著一只大白鵝, 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有穿黑色衣服的人包圍著她,拉扯著她。

    他們身後是菜板和屠宰的刀,紛紛對她露出獠牙。

    “來吧, 來我這兒。”

    蔣曉魯護住懷裡的大白鵝, 連連搖頭往後退。

    別人對她指指點點, 還在勸說:“來吧, 來我這兒, 你這只鵝是傻的, 腿是瘸的,賣不上價, 只有殺了吃肉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那些菜板腥氣十足, 刀刃因為年頭太長閃著陳舊的鐵鏽光芒,透著鋒利。

    蔣曉魯抱著鵝,說:“我不。”

    大白鵝抻著脖子嗷嗷叫,蔣曉魯護的更緊:“它傻我帶著, 它瘸我牽著,我,我,我養它一輩子!”

    “來吧, 來都來了, 你不能再回頭了。”屠夫群起而攻之,紛紛伸出罪惡的手,要把她拉進店裡, 要把她的大白鵝從懷裡搶走。

    蔣曉魯哭著蹲在地上,用身體護住大白鵝,撕心裂肺:“我不……我不……我不殺……”

    眼淚淌進白鵝溫柔的羽毛裡,白鵝亦眷戀害怕地蹭蹭她的臉,蔣曉魯捶打著,和屠夫們廝殺著,屠夫陰笑著說,你不殺它,不能白來一趟,那我們就殺你吧。

    獠牙綠森森,手臂舉起,亂刀砍下,蔣曉魯忽然一個蹬腿,驚醒了。

    呼——

    嚇死了嚇死了。

    心髒在胸腔裡蹦蹦狂跳,蔣曉魯躺在床上平復了很久,才慢吞吞起來。

    家裡檢修煤氣管道,停電停水,下午才能恢復正常,蔣曉魯摸過床頭表看了一眼,提起客廳一個紙兜走進廚房。

    都是散裝的藥材,需要灌進紗布縫好的袋子裡,她笨手笨腳一點點裝著,神游天外。

    從知道自己懷孕到現在,跟做了場夢似的。

    大概是發現例假推遲了十幾天吧,那時候她還住在常佳家裡。

    常佳早上風風火火衝進洗手間,咒罵著說今天出差,結果來好事,蔣曉魯才忽然想起自己,翻日歷算了算,心裡一沉。

    白天她去醫院看李潮燦,本來以為是這段時間情緒波動大,例假沒准時也是正常的,正好走到一樓看到出診專家欄裡有婦科,就猶疑著去做了檢查。

    “懷孕?”她坐在診室裡,茫然無措:“大夫,我吃避孕藥了。”

    “長期避孕藥還是事後緊急藥?”

    蔣曉魯懵了,仔細回憶:“事後藥,吃過兩次。”

    “最後一次呢?”

    想不起來了,真想不起來了。

    “也不是百分百都保證。”大夫寫完病例,抬眼:“但是事後藥孕激素很大,的確會影響胎兒,產生畸形或者智力障礙,你這月份還不大,要不在等一個月,到時候做個排畸檢查,先觀察著。”

    見蔣曉魯心事重重,大夫問:“是不是沒做好懷孕的打算。”

    “嗯。”蔣曉魯點頭,坦誠相告。

    “那你回去考慮考慮,當然藥物對胎兒的影響並不能說完全確定,有這個風險,我們當醫生的得都跟你說到位,具體怎麼做還是在你。”

    蔣曉魯從醫院出來以後心情很復雜,知道懷孕以後,高興,懊惱,恐懼。那時候還和寧小誠在冷戰,貿然回去說,嘿,小誠哥,我懷孕啦,然後緊著一句:但是我吃避孕藥孩子可能會有缺陷?她張不開嘴。

    那段時間她心裡壓力也很大,周遭朋友也沒有有生產經歷的人,想跟她媽說,一想杜蕙心那個憂心忡忡願意多思的性格,又怕給她添煩惱。她是健康的,可因為自己的原因有可能導致一個不健全的孩子,這台痛苦了。

    蔣曉魯也一直都想等到了天數,去醫院做畸形檢查,同時會找時間在網上搜索相關信息,看些准媽媽的體會心得。

    網絡上這東西,都是別人的故事,偏絕對,越看心裡越怕,越懷疑自己,她開始每天晚上睡不著,輾轉反側,思量了又思量。孩子如果是好的,被她拿掉了,罪孽深重;不好,生下來,不說對兩個人生活的影響,對它本身也不負責任。

    她想找個時機把孩子流掉,養好身體,就再也不吃避孕藥了。幾個月之後,等工作結束,她就安心備孕,哪怕辭職呢,也想給寧小誠生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她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寧小誠說。

    好多次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怕他討厭自己,她怕他覺得自己自私,陰暗,又不想讓他一起分擔這份折磨。

    她知道他作為丈夫也好,或者准爸爸也罷,應該知道這件事。

    正巧他跟自己說要去廣州出差,蔣曉魯心下僥幸,終於抓住了機會。可是到了手術室門口的時候,她才覺得這事兒壓根沒自己想的那麼容易。她是真的真的後悔了。

    客廳座機鈴聲大作,蔣曉魯回神,擦擦手去接電話。

    是段瑞:“是曉魯嗎?”

    “哎,媽。”蔣曉魯應了一聲:“我在家。”

    段瑞溫聲道:“媽沒事兒,前兩天我們一幫老太太出去旅游,當地賣燕窩,我看品相挺好,就買了點回來,今天剛到家,本來想讓小誠今天給你捎回去,你嘗嘗,沒想打他手機關機,是不是還沒睡醒呢?”

    蔣曉魯站在客廳:“小誠哥去廣州出差了。”

    “啊——”段瑞靠在沙發裡:“什麼時候回來啊?”

    “明天晚上。”

    “那你今天自己在家裡吃什麼啊,要不回媽這兒吧,給你做點好吃的,你直接過來把燕窩帶回去,我教教你怎麼熬,我跟你說,媽就是個例子,年輕時候不注意保養,老了一身病,你年輕,得好好伺候自己。”

    蔣曉魯鼻子一酸,聽著段瑞對自己關切的話,眼淚打轉,強忍著鼻塞:“媽……我不去了,今天有點犯懶,改天我去看您,直接帶回來行嗎。”

    “那也行。”段瑞一想,他們小的不愛和老的往一塊湊,又多囑咐了幾句。

    不外乎和小誠好好過日子,互相包容,多照顧自己。

    砂鍋上燒的水開了,蔣曉魯把藥扔進去,長長舒了口氣。廚房有爐灶的火,暖呼呼的蒸汽一燙,很暖和,蔣曉魯干脆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看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小誠風塵僕僕開門回來,看到家裡情景微皺眉。

    就走了一天,屋子讓她禍害成這樣。

    沙發上亂七八糟扔著她的包,西裝,茶幾上還有食品袋,水壺,和幾個藥盒。

    他無聲換了鞋進來,走到茶幾邊上:“蔣曉魯,我才走多長時間啊?你大鬧天宮呢?”

    廚房蔣曉魯忡怔,一個打挺:“你怎麼回來了?”

    “意外嗎?是不是還想著我明天回來你能在家多浪一天?”寧小誠隨手給她收拾起來,笑著問:“明天廣州暴雨預警,我怕回不來,提前改簽了,你在廚房干什麼呢?”

    窸窸窣窣撿起她的外套和褲子空投在洗衣筐裡,寧小誠又拎起她的包。

    包扣子沒合上,嘩啦啦倒出一堆東西。車鑰匙,錢包,口紅,一摞攥的都變形了的紙。

    “你這包裡亂七八糟的都什麼啊,病了?”

    壞了。

    蔣曉魯扔了勺子跑出來。

    寧小誠無心展開那摞紙看了一眼,瞬間神色僵在臉上。

    “你的?”他平靜地問。

    蔣曉魯慌了:“不是,你聽我解……”

    “什麼時候?”寧小誠蹙眉打斷她,又垂眼仔細看了眼日期:“昨天啊?”

    砂鍋的熱氣撲簌簌頂著鍋蓋,滾燙的中藥眼看著就要撲出來了。

    “小誠哥——”

    “蔣曉魯你到底有什麼權利這麼做啊。”一聲暴怒質問,寧小誠徹底翻了臉。

    腦中迅速串聯起這近一個月來蔣曉魯的反應,寧小誠越想越憤怒,與她冷目相對,譏誚分析:“我說你怎麼聽說我去廣州那麼興奮,合著就是找機會等我走呢是吧?你心可夠狠的,這事兒少說一個多月了吧?”

    “一個多月之前你干什麼呢?”他短促笑了一下:“因為李潮燦的事兒跟我冷戰,怎麼著,就恨我恨到連孩子都不想要?我還真奇怪,那天你怎麼就忽然跑回來了,還以為你良心發現念起我的好兒了,明白了,是那時候就做好打算不想要心裡對我有愧吧?想回來肉償?”

    寧小誠覺得不可思議,發覺自己真正憤怒的時候其實連吼都吼不出來,是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全白玩兒。

    你死心塌地對她好,換來的是狼心狗肺,是她自作主張的不信任。

    蔣曉魯急哭了,衝過去抱著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沒——”

    “我聽你說什麼!”聲音忽然高八度。

    寧小誠猛地甩開她的手,蔣曉魯往後踉蹌兩步,他終於暴怒,指著她:“蔣曉魯,我要想肉償我找你干嘛啊,我有病掏心掏肺的跟你上床玩兒啊?我說沒說你不想要孩子咱倆可以等,你怕疼怕身材走形我也認,我哪次強迫過你?但是為什麼你連懷孕都不告訴我?一個人就悄沒聲兒把孩子做了?你拿我當回事兒了嗎?”

    “孩子是你自己的?一閉眼說懷就懷了?跟我沒關系?”

    蔣曉魯覺得自己快要上不來氣了,被甩開以後還堅持抓著他,臉漲的通紅:“我自己也不知道懷孕了,去檢查才知道,之前我一直吃避孕藥,大夫說,大夫說可能……”

    寧小誠很快堵住她的話,很理智:“可能畸形,可能不健康,可能是弱智?”

    蔣曉魯還以為他終於理解自己,狂點頭:“是——”

    他嘲諷笑了一下,揚起那張繳費單:“然後你就大義凜然替我做決定,干脆一閉眼,一不做二不休弄沒了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回來還你好我好大家好,就當什麼也沒發生?萬萬沒想到我改簽回來的這麼早,這一桌子東西還沒來得及收拾吧?”

    蔣曉魯手倏地松開了。

    “真不幸被我說中了。”寧小誠盯著她,多日來心中壓抑忍耐的不悅在這一刻噴薄而出,他忽然覺得自己琢磨不透蔣曉魯了。

    “有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啊?”他撫著她的頭,手指碰到蔣曉魯臉上的時候,有熱淚砸在他手指上,恨恨地與她頭頂著頭,小誠從牙根裡往外擠:“你應該把這東西撕了扔到醫院垃圾桶,哪怕扔到樓下呢,怎麼著,留著想當個紀念,以後跟別人展示說,你看,我多狠心?”

    蔣曉魯忍無可忍,憤怒推開寧小誠,嘴唇顫抖,話都說不利落了:“把它做掉,疼的是我,難受的也是我……”

    “是我逼你做掉的嗎?”寧小誠怒問,“有畸形風險你跟我說,哪怕你跟我說一句,我陪你去,我可能為了這個孩子連你的風險都不顧嗎?”

    “蔣曉魯,你他媽跟我結婚到底為了什麼啊?”終於,男人也有熬不住崩塌的時候。

    觸碰了最不能觸碰的話題。

    寧小誠心灰意冷:“為了報復你媽?為了報復這麼些年你家裡對你的不公平遭遇,哦,把自己嫁了找個下家,讓別人看看你多有本事,多風光?跟我混日子?”

    “哎,要是這樣,你為什麼不直接當個闊太太得了,家裡錢不夠你花?還是我短你吃喝了?干嘛費勁找工作,哦——”他深思著點點頭,故意氣她:“為了在你老師面前彰顯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忙,加班累,業務難做,有個孩子是拖累。只有這樣被人看重,才能給你自己安全感?你是不是特想跟他再發展一段啊,當年在香港沒成,挺遺憾的吧?”

    蔣曉魯手足無措,沒想到寧小誠會這麼誤解自己,沒想到他知道華康的事情。

    她鼓起勇氣質問:“你就這麼想我?”

    寧小誠懊悔,迅速轉頭看著窗外:“我怎麼想你?是你干的事兒讓我不得不這麼想。”

    “我和華康之間就是老板和員工的關系,什麼都沒有。我去他公司的時候,也不知道公司是他的,當時就是太想有一份工作了。”被丈夫質疑自己的婚姻忠貞,比殺了蔣曉魯都難受:“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和他在香港的事情,我一共在香港待了三個月,他是我老師,就這麼簡單。”

    “你知道元升嗎?”寧小誠忽然問道:“你現在忙的,不惜以打了孩子為代價干的事情。”

    他覺得蔣曉魯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蔣曉魯不明白他會為什麼會突然提起元升。

    “何汴生應該研究的挺透吧,當年給我第一桶金的人,沒他就沒我,當年我累得跟狗似的跟他一起把元升做起來,現在每天看著你高高興興去上班,跟別人商量著怎麼用低價買了人家,怎麼踐踏我當初的心血,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眼看著自己老婆被舊情人當槍使來整我,他算准了我不敢接。”寧小誠笑一笑:“曉魯,人得講良心。”

    “你的心太大了。”

    “你只有你自己,也只為了你自己活。”

    轟隆隆——

    仿佛那日城牆崩塌,煙塵滾滾。

    淚如雨下。

    寧小誠垂眼看著蔣曉魯腳上穿的厚拖鞋,心像被人打了一拳,他緩和了語氣:“曉魯,咱倆冷靜冷靜,你也讓我想想。我覺著咱倆這婚結的挺沒勁的。”

    “現在看看——”寧小誠頓了頓,說了句重話,一把刀似的直接捅進蔣曉魯心口:“你把孩子打了可能也是件好事兒,對你對我都是。”

    就這一句話,把蔣曉魯打進萬劫不復,讓她絕望了。本想掙扎著上岸,企圖他能低頭看自己一眼,結果被他反手推的更遠。

    她咧了咧嘴,聲音喑啞:“你後悔了。”

    無聲沉默,即為默認。

    哭也哭不出聲,喊也喊不出來,像一只手扼住你喉嚨,把你千言萬語壓下去,憋出你的積怨,傷心。

    蔣曉魯紅著眼,點點頭,用手擦了下眼淚,不願意投降:“行吧,當初嫁給你,確實是為了報復,被我媽逼到走投無路了,我沒辦法了,你像是我一根救命稻草,我覺得不抓住,可能你走了,我就再也沒這個機會了,那種感覺就像是一直泡在濕淋淋的水裡,想上岸,想曬曬太陽,當時路邊不管來的是誰,只要能拉我上去就行。”

    “你可能比救命稻草還來的及時,是艘能遮風擋雨的船,就像你說的,你年紀合適,還有錢。知根知底,找你,比找別人合適多了。”蔣曉魯低下頭,歉然落寞:“我是不是挺物質挺虛榮的。”

    不是。

    不是。

    明明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你搶手,外面有多少女人惦記你。怎麼就偏偏是我呢。”蔣曉魯吸了吸鼻涕,強顏歡笑:“哎,小誠哥,你那時候是不是也是碰巧了?不娶我也得娶別人?”

    傷到極致,即為自嘲。

    誰也不願意讓步,哪怕只說一句軟話。

    寧小誠也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是吧。”

    蔣曉魯眨了眨眼:“那你現在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她自私,她活該。

    櫃子裡的皮鞋穿上,放在玄關的鑰匙又拿起,他搭在沙發上的衣服又帶走。

    門砰的一聲關上——

    廚房的砂鍋因為遲遲沒有起蓋,受不住壓強,一聲巨響,終於炸開了。

    苦澀濃重的中藥湯溢出來,澆滅了爐火,煤氣尖銳報警長鳴,最後以自我保護式的斷閥結束了一切。

    四下安靜。

    蔣曉魯無聲無息走回臥室,關上房門,蜷在被子裡。

    當初想嫁給你。

    從什麼時候起?

    是他說,曉魯,要不,咱倆湊一家子時的狂喜。

    還是她看見他癲狂的砸魚缸的那一瞬間的悲傷。

    那樣的寧小誠太孤獨了。

    被人拉著,瘋狂的想要自己渴望的姑娘,可仍然沒得到。

    蔣曉魯想衝過去死死抱著他。

    想說小誠哥,你別難過。

    你回頭看看我,我一直在呀,我願意陪著你。

    黃昏將至的溫柔天色裡,寧小誠一步一步走在街上。

    電話終於被接通,趙合平問:“談的怎麼樣?”

    “告訴何夫人,把股權轉讓給我,我答應她。”

    趙合平低笑:“這可容易傾家蕩產啊。”

    “那就傾家蕩產。”一聲平淡的,渾不在意的回答。

    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說賠就賠了的寧小誠。

    充滿了攻擊性,冷心腸,傷人還不自知。

    電話重新揣回去,走了兩步,寧小誠深吸一口氣,頓感無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10:18

    第四十九章

    吳井去外地出差, 走了一個多月,從西安帶回來點特產,今天給寧小誠送過來:“那袋給咱爸咱媽的,那袋是給你的, 你別拎錯了。”

    小誠手裡托著一捧小石頭子兒, 往水面裡撲通通扔了兩個:“你把我那袋拿回去吧, 家裡沒人吃。”

    “你不吃蔣曉魯還不吃嗎?都有, 連常佳那份我都備了, 她晚上加班, 十點以後我送過去。”

    吳井帶著墨鏡,靠在自己破三菱車上, 算計的精。

    寧小誠微微回頭, 一笑:“居心叵測啊你。”

    “哎呀——”吳井搓搓手,很期待:“這事兒還真得謝謝你,要不是托蔣曉魯在酒吧那麼一鬧,我還沒這機會了。”

    “人跟人啊, 你得承認,都是緣分,三分緣分七分努力,遇上了是一部分, 剩下怎麼做, 還得看你自己。”

    小誠抽了抽嘴角:“您可真能給自己找補。”

    “頭一次聽死皮賴臉還能說的這麼冠冕堂皇。”

    吳井把墨鏡往下推了推,露出眼睛:“哎,真生氣了, 就鬧到這一步?”

    他也是才聽說,心裡震驚的很,依照寧小誠的脾氣,怎麼著,也不該發展到離婚這一步。

    寧小誠蹲在矮堤壩上,一屁股坐下,扔了手裡的石頭子兒。

    眼波悠悠。

    “剛知道這事兒的時候確實挺恨她的,恨的牙直癢癢,我就想啊,你不就為錢嗎,就為那破工作,行,我把你那買賣攪合黃了,傾家蕩產我也給你攪合了,我讓你一分錢也得不著,我打擊你,你在乎什麼我就打擊什麼,讓她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就是她以為的那麼容易,那麼想當然,真就那一瞬間,恨到骨子裡了。”

    吳井笑一笑,嘆氣:“是你,你以前辦事兒的時候不也這樣嗎,不給人留一分錢余地,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誠兒,你聽我一句勸,這麼干不合適。我覺得……”吳井咳嗽一聲,想幫蔣曉魯說兩句話,好歹她算個媒人:“你看,第一,她也不知道你當年和何汴生的關系,要是知道,肯定不能這麼干,咱退一萬步說,她就是真干了,一個小業務員兒,能起到多大作用啊,她那脾氣一年能撈幾十萬就樂上天了,無非是被人利用了,男人不都要點爭強好勝的虛榮心嗎,興許那華康就沒安什麼好心眼兒,想利用蔣曉魯引你上道兒。一單並購,分紅提成,少說幾百萬,換我可能我也答應。”

    “畢竟這年頭,誰有不如自己有,錢多不壓身。”

    道理誰都懂,就是說不通。

    “她要錢干什麼啊?”寧小誠氣難順,反問,“沒缺她吃沒缺她喝,要什麼我都答應。還想怎麼著?”

    吳井追問:“她管你要過東西嗎?”

    啞口無言。

    “蔣曉魯可能這些年在社會上打拼,窮怕了吧。也不能說是窮怕了,是……是自己成習慣了。”吳井斟酌了一下:“常佳跟我說過,她們剛大學畢業那年,兩個人合租,通州還偏的地方,倆人天天五六點鐘起床,導一個多小時地鐵才能上班,一個月交了房租就那點錢,想買幾件好衣服,攢幾個月。”

    “你想想,現在這個條件的,聯勤院兒裡住著的,老家伙們誰不省吃儉用給孩子准備套房子啊,等拆遷也好,買二手也好,男的留著娶媳婦,女的留著當後路,將來結婚不合適一拍兩散,兩人互相呸,誰都覺得自己了不起,蔣曉魯有嗎?這麼些年跟繼父住著,還有個妹妹,她媽屁大點事兒還都想指著蔣曉魯呢,自己吃不飽摳下來得貼補別人,你要讓她不管,她還真不是那種人,換成我,就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愛誰誰。”

    寧小誠又撿起一把石頭,擱在手裡搓。

    “但你要說她圖你錢,哎,不瞞你說,那時候知道你倆結婚了,哥們私下裡出去吃飯還說呢,蔣曉魯這回是真撿著便宜了。”吳井走過來,蹲在寧小誠身邊:“現實條件擺在這兒,你倆當初往一塊湊的目的就不純。她之所以這麼干,可能也是怕你蹬了她,感情上尋不著踏實感,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或者是像我們說的,她也覺得自己撿了個便宜。”

    吳井碰了碰寧小誠胳膊肘:“你敢摸著胸口說你當初娶她是真喜歡?不是像施舍似的救急就難?或者為了滿足咱男人那點虛榮心,彰顯一下自己魅力?”

    “當然了,蔣曉魯答應跟你,可能確實有一部分是當時被逼急了,可人家長的不難看,這個這個還可以說是相當好看,你就沒被人家美色所誘惑?行啦……”抓起一捧小石頭,吳井盤著腿老神在在:“大家戰鬥目的都不純粹,都是互相占便宜,見好就收吧。”

    這東西,就是較勁,你別認真,誰認真誰動感情誰就輸。

    輸了,你就得讓步。

    讓步讓到一定份上,另一方仗著寵還得寸進尺,可不就是兩敗俱傷嗎。

    可她要對你沒感情,忽悠著你唄,順著你唄,夫妻倆相敬如賓,各取所需。

    寧小誠被吳井說動了,跟他倒出實話:“其實也不是為了孩子,我倆心裡都明白。”

    “沒了就沒了唄,你能怎麼辦。”小誠往後一撐,懶懶看著湖岸:“也不是不能再要了,我也不等著誰給我養老,就是氣她這個態度,膽子天大,這事兒說都不跟我說一句,哪怕你問問我呢,自己就去了,心挺狠的。”

    對她這麼好那麼好,付出了仍然沒得到。

    一拳錘在棉花上,連個響都聽不見。

    可是恨完罵完之後呢。

    再想想,又覺得她很可憐,往那兒一站,紅著眼睛給你解釋,被他一把推開,又黏上來,你說什麼她都不吭聲,蔣曉魯哪是能聽別人罵的人啊,不吭聲就是知道自己對不住你,跟你認錯了。

    吵架要的從來都不是誰妥協,要的是發泄心裡的憤怒,兼帶快意傷害。

    發泄了,反過來想想,她心裡應該也難受,且不說做了那手術傷不傷身,屋裡二十六七度,她還穿著毛拖鞋厚球衣,他連問都沒問一句,這事兒做的挺不地道。

    也不該那麼想她。

    有時候喂個王八她都能跟它自言自語半天,何況是個生命。

    真正導致走到這一步的,是兩個人口不擇言都說出了當初結婚的目的,惡意也好,無心也罷,一旦這層皮揭開了,就沒法再往下假裝和睦了。

    吳井也沒轍了:“那怎麼辦呢。”

    “你還真敢開牙,離婚都說了,想再挽回可難了。她答應你了嗎?”

    寧小誠點點頭:“應了。”

    “我是在氣頭上說的。”小誠把臉埋進手裡,煩惱抹了一把:“沒想真讓她——”

    “可她不一定是氣頭上應的。”吳井笑一笑,手在小誠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覆水難收啊。”

    “誠兒,你承認吧,不是曉魯離不開你,是你離不開曉魯,她在你心裡已經比你自己都要重了,可能當初結婚你想的是多個親人,可現在,她對你來說是愛人。”

    你不愛她,傷害她干什麼呢。你跟華康較這勁干什麼呢。誰有病為了一個心思不在上頭的人動氣,這點,寧小誠想的特別開。

    蔣曉魯的個性,本該是離開誰都會過的更好的。

    她為了自己活不假。

    可誰不是為自己活呢,為了欲,為了想要。為了得到。

    吳井是真想幫寧小誠一把:“要不晚上我弄個飯局,讓常佳叫上蔣曉魯,坐一起我給你倆撮合撮合,把話說開吧。”

    “今天有事兒,鄭昕談了個男朋友,帶回來見父母,在外頭安排了頓飯。”寧小誠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晚上見了她再說吧。”

    “你就作。作到你把她那生意弄黃了,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什麼油水得不著,婚也離了,什麼也不剩,你就爽快了。”

    ……

    這頓飯是鄭和文親自給寧小誠打的電話,鄭昕好事將近,帶著男朋友跟家裡人見一面,於情於理寧小誠是家裡的大女婿,是鄭昕的姐夫,理應和蔣曉魯一起出席。

    一碼歸一碼。

    寧小誠滿口答應下來,說一定准時去。

    他想著這次是個機會,借此和蔣曉魯把事情攤開來談。

    沒過多長時間,蔣曉魯也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裡她很平靜:“鄭昕談了個男朋友,鄭叔說想請你一塊去,晚上五點,你方便的話去一趟行嗎?我不想讓家裡知道咱倆……”

    說到末尾,她聲音漸漸低下來。

    寧小誠聽著電話,主動提:“我回家接你吧。”

    “不用了。”蔣曉魯捂著話筒,抿了抿唇:“我在公司上班,下了班我自己過去。”

    一聽她在上班,寧小誠闔了闔眼。說了句行,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寧小誠先到了之前說好的酒店,沒上樓,一直在酒店外面的台階上等,過了十幾分鐘,蔣曉魯開車來了。

    下車的時候看見他站在台階上,蔣曉魯還愣了一下。

    “上去?”

    “嗯。”蔣曉魯點頭:“走吧,二樓,206。”

    並肩在一樓等電梯,周圍還有別的客人,寧小誠下意識牽住蔣曉魯的手。

    習慣成自然了。

    蔣曉魯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沒主動回握,也沒甩開。

    這是家海鮮館,寧小誠來過幾次,進大堂等電梯的時候,經理還笑容可掬問候了一句:“寧總,很長時間沒見您了。是和朋友嗎?一會兒我幫著照顧照顧,讓服務員上樓點菜。”

    小誠和經理客套了兩句:“生意興隆,家裡人在這吃頓便飯,不用那麼麻煩。”

    經理微笑著和他,和蔣曉魯點點頭:“好的,今天鰳魚不錯,都是空運從青島那邊來的,有用我的地方您說話。”

    “謝您。”

    電梯來了,兩人緩步進去,蔣曉魯忽輕聲說:“小時候我媽不太會做飯,都是我爸做,每周六晚上我爸都燉條魚,也是鰳魚,肚子上劃兩刀,泡上蔥和姜,我吃魚肚子,我媽吃眼睛,他吃尾巴。”

    小誠攥著她的手緊了緊,喉間微動:“傻吧,吃魚都先吃腮,那地方軟,營養價值高,就一口。”

    蔣曉魯想起以前,眼睛彎彎的:“我嫌太少,很貪嘴,總挑肉多的地方咬,我爸就撿剩下的魚湯和零碎。”

    有一起坐電梯的大姐同來吃飯,聞聲笑呵呵回頭,接了句話:“傻姑娘,這小伙子才是真會吃,飯桌上誰要是給你夾魚鰓,那是疼你,看重你。”

    “以前我們家裡也是,她爸在市場上買兩條魚,我那閨女第一筷子肯定戳肚子。”

    大姐歲數不小了,很和善,笑盈盈打量著他們:“小夫妻看著真好,你肯定疼媳婦。”

    小誠笑了一下,內斂不善表達,蔣曉魯反而大大地笑了一下,爽朗道:“是,他對我特好。”

    大姐合不攏嘴,和愛人對視:“咱家閨女要是能找個這樣的,我可知足了。”

    電梯到了樓層,紛紛步出。

    蔣曉魯仰頭看了眼指示牌:“唔……往右,這邊——”

    “曉魯。”寧小誠往後帶了她一把,似乎有話想說:“你等會兒。”

    蔣曉魯濃眉大眼,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等他下文。

    寧小誠還沒等開口呢,不遠鄭和文看見倆人,高興招了招手:“曉魯,小誠,這屋,快來——”

    蔣曉魯一扭頭:“哎,馬上來。”

    小誠氣的呀。

    話又咽下去。

    只能走。

    一進屋,沙發左側的男人站起來,迎過去,鄭和文樂樂呵呵地介紹:“小傅,來,這是鄭昕姐姐和姐夫,小誠,這是傅延,鄭昕她們航空公司的副總。”

    寧小誠再好,再優秀,怎麼說也不是鄭和文親女婿,如今鄭昕有了另一半,且另一半很說的過去,鄭和文難掩高興,一改平常嚴肅。

    要個臉上有光唄。

    小誠分得清場合,主動上前和傅延握了握手:“你好。”

    “你好。”傅延很有禮貌,對小誠也表示出了十分的尊重:“聽我們大總說過您,沒想到今天有機會見面了。”

    傅延很周到,看寧小誠頓了一下,又道:“我們大總姓賀。”

    “喔——賀文禮。”小誠笑笑,松開手:“以前出差在機場走要幾次要客通道,是他安排的,打過交道。”

    杜蕙心此時微笑著立在一旁,覺得作為母親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兩個女婿一見面,還都是這樣的人,喜上眉梢,給鄭昕遞了個眼色:“叫人。”

    鄭昕穿著小套裙,明眸皓齒:“小誠哥,姐。”

    “嘖,叫姐夫。”

    鄭昕嘴甜:“叫姐夫該把小誠哥叫老了。”她快步上前拉開兩張椅子,招呼他們坐下:“姐,爸媽,別站著說。”

    傅延又和蔣曉魯握了握手,隨鄭昕一起叫了聲姐。

    傅延今年剛三十,年輕有為的小伙子,家在天津,父母都是公務員,人有禮貌。

    席間多是寧小誠和傅延在說話,聊機場改建,聊空管,天南地北的,偶爾說起他和鄭昕戀愛,蔣曉魯抬頭看鄭昕一眼,姐妹倆彼此心照不宣,鄭昕呵呵傻笑。

    “曉魯,今天怎麼不太愛說話呢。”鄭和文轉了轉桌子:“來多吃點。”

    她端坐,趕緊笑了一下:“哎,謝謝鄭叔。”

    蔣曉魯大多數時間是在低頭安靜吃飯,聽著,寧小誠和傅延說話間隙,會慢條斯理用筷子剔了魚刺,再夾到她盤子裡。看上去夫妻默契挺足,關系也挺好,但就是讓人感覺不對勁。

    杜蕙心也發現端倪了,雖然面上沒說,實則一直在觀察。

    於是趁蔣曉魯中途去洗手間,終於找機會跟了出去。

    蔣曉魯推開隔間門出來,見杜蕙心還嚇了一跳:“媽,你也上廁所啊?”她回頭看了一眼:“去吧,旁邊沒人。”

    杜蕙心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和小誠吵架了?”

    “沒有啊。”蔣曉魯甩了甩手,一派鎮定:“我餓了,他們說話我也插不上嘴。”

    杜蕙心不信:“你覺得鄭昕那個朋友怎麼樣?”

    “傅延?人挺好的,反正——”蔣曉魯咯咯笑起來,實話實說:“比曹小飛靠譜。”

    “看你笑了媽就放心了。這剛才一直悶頭吃,總惦記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工作還順心嗎?”杜蕙心自從蔣曉魯嫁人以後,心裡始終放不下,見了面問東問西。

    “挺好的,都挺好的。”蔣曉魯扶著杜蕙心的肩:“哎呀——你就別操心我了,操心操心你小女兒,啊。”

    “嘖,你還沒完了,別總大女兒小女兒的,都是閨女。”杜蕙心埋怨蔣曉魯,佯裝嗔怪:“你出嫁我心裡就夠堵的了,一年多沒順過來,還拿這個說事兒。”

    蔣曉魯舉手投降:“好好好,不說了。”

    杜蕙心仔仔細細打量了蔣曉魯一番:“媽看你這兩天瘦了,嘴唇也發白。”

    “天熱,嘴干。”蔣曉魯迅速伸舌尖舔了舔,砸吧砸吧:“這回好了吧,口紅都吃花了。”

    杜蕙心不再說話了,撫了撫蔣曉魯的頭發:“你說好就行,不說媽就不問了……”

    “媽——”蔣曉魯忽然張開手,摟住杜蕙心,下巴磕在母親肩膀上:“好長時間沒見你了,抱一下吧。”

    杜蕙心比蔣曉魯個子矮,蔣曉魯需要微微彎著腰。

    母女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這種親密舉動了。杜蕙心微微一愣,趕緊笑著伸手拍了拍她:“我這大傻丫頭啊……”

    蔣曉魯皺眉,吸了吸鼻子:“您剛才不是不讓我說大小嗎。”

    “那不一樣,說你大,是說你懂事兒。”杜蕙心又拍了拍她肩膀:“好了,起來吧,一會兒人家看見不像話。”

    “我抱我自己媽媽有什麼不像話的。”蔣曉魯吸了吸鼻子,無聲用手指揩掉眼角淚珠,直起身來:“哎,媽,你當年懷鄭昕什麼感受啊?”

    杜蕙心以為蔣曉魯是看鄭昕觸景生情,不太自在:“能有什麼感受,心裡期盼給你鄭叔有個交代,自己多個孩子,更多的,是將來我真沒了那一天,你還能有個伴兒。”

    “這話媽不管你信不——”

    “我信。”蔣曉魯截住杜蕙心的話:“我信。”

    “姐妹之間的情感肯定比不上父母和子女之間的,但是好歹……也算有個親人。這種感覺等你自己以後有孩子就明白了。”

    “嗯。”蔣曉魯想了一下,給杜蕙心拉開洗手間的門,微微一笑:“走,回去。”

    ……

    一樓大堂,傅延拿了自己錢包要鄭昕下樓結賬,寧小誠也跟出去買單,在收款台,寧小誠低頭在單據上簽字,鄭昕敲著手上的錢包,狐疑問:“小誠哥。”

    “嗯?”

    “你是不是欺負我姐了?”

    寧小誠把筆和單據遞給收銀員:“這也能看出來?”

    鄭昕跟傅延打打交道還行,讓她惹寧小誠,她還真不太敢。只能瞪著他:“你不能欺負我姐!太不男人了!”

    “呵……”寧小誠笑著把卡收進錢夾裡,隨手往褲兜一揣:“你姐這麼跟你說的?”

    “我沒欺負她,是你姐欺負我了。”

    “我姐那麼喜歡你她才不會欺負你。”鄭昕咕噥了一句:“我以前偷看過她日記,日記裡聲情並茂表達了她對你滔滔不絕的愛慕之情……”

    “編,再編就不像了啊。”小誠樂呵呵地出言提醒。

    鄭昕翻了個白眼:“你這人真沒勁,我姐色厲內荏,就是給你臉色看一定也不是真心的,其實她特軟。”

    小誠挑眉,故意傾身逗她:“哪兒軟啊?我沒看出來,她可厲害著呢。”

    “哪兒都軟,身上軟,心裡也軟。”鄭昕嘿嘿傻笑,心裡打鼓,還像個干部似的伸手拍了拍寧小誠的肩:“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我覺得你是個特好的男人,沒看我找男朋友都照你這樣找的嗎。我跟我姐雖然不對付,但是我心裡特羨慕她。”

    鄭昕隨口胡謅:“傅延就是個好男人,他都沒嫌我跟曹小飛那點破事兒,也沒嫌我打孩子,他說沒關系,女孩子不管做出什麼選擇都一定是想了又想的,只要保護好自己不受傷害,以後還能跟他再有。”

    鄭昕一個小人精試探寧小誠一個老人精。

    話沒說透,但是寧小誠聽明白了。

    寧小誠沉默,深深嘆氣,看著窗外:“你姐跟你不一樣。”

    鄭昕是面上傻,裡子精。蔣曉魯是面上傻,裡子也傻。

    正巧樓上吃完飯一行人下樓,路過大堂,蔣曉魯忡怔看了眼牆上的一整面魚缸。

    改了。

    設置成通高的海洋玻璃觀賞牆,成群成群的熱帶魚。

    各自散伙兒告別,鄭昕傅延一道走,杜蕙心鄭和文一道,只剩下蔣曉魯和寧小誠。

    倆人都開車了,沒法一起回。

    “曉魯,咱倆談談。”寧小誠關上她已經拉開的車門,把她堵住:“有什麼話現在說清楚。”

    “周四行嗎。”蔣曉魯也沒反抗,很淡然站在他面前:“周四下午我跟你辦。”

    “這兩天有點忙,或者你說時間。”

    寧小誠閉了閉眼:“我那天是氣話,不是非要和你——”

    “我知道。”蔣曉魯說,“但我不是氣話。”

    她把頭發往後抓了抓,做了個深呼吸:“小誠哥,這幾天我想的挺多的。嗯……其實你今天能來我真的挺開心,我以為你還在生氣。”

    “那天說話咱倆都不夠冷靜,我承認,我背著你去醫院是我不對,我也不應該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應該告訴你。”

    一聽蔣曉魯這麼說話,寧小誠就知道,完了。

    “但是我真的挺害怕的。”蔣曉魯喉間哽咽:“我也確實沒想好怎麼去當一個母親,你說我自私也好,沒人性也行,我想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二人世界,想再多工作一年掙點錢,愛自由,愛玩兒;但是我真的不是因為誰,或者是想和誰在一起才這麼做。”

    “我也不知道華康是在利用我,其實到現在我也覺得他可能沒想這麼做,畢竟那份工作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是他要求我去,或者下個套兒設計我。你有句話說的挺對的,我蔣曉魯算什麼啊,始終都活在自以為是的世界裡,論能力,比我優秀的人多得多,論天資,我頂多算笨鳥先飛,勤能補拙,那時候上學被逼出來的。要沒你,我可能還是韋達的一個小業務經理,或者早犯傻被人算計栽進去了。”

    “人得相信很多事情是上天庇佑,給你的恩賜,而不是真正依靠自己的能力。”蔣曉魯垂下眼:“你要的,或者當初和我結婚,可能是想有一個溫柔賢惠,踏踏實實的妻子,而我要的,是寵愛,是激情,是總想多一點再多一點的占有。”她自嘲笑了笑:“挺貪心的……”

    寧小誠知道事情沒法挽回,但是也不想再讓她這麼往下說了:“曉魯,這事兒咱倆誰都有錯。”

    蔣曉魯倔強反問:“哪件事誰都有錯?”

    寧小誠說:“哪件事都有錯。”

    “所以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在一塊是吧。”蔣曉魯背著手,手指摳進車門把手裡:“你不娶我也會娶別人,因為你心裡最愛的,最想結婚的人已經跟你沒可能了。”

    這才是蔣曉魯真真正正灰心喪氣的地方。

    寧小誠認為蔣曉魯在詭辯:“咱倆說的是婚姻,是現在,你扯過去干什麼?”

    “你也承認她是你的過去了?”蔣曉魯盯著他:“有件事兒我一直沒跟你說,她那天給你發的短信,我看見了。”

    “什麼短信?”寧小誠蹙眉,恍然大悟:“橋馨發給我的?”

    “嗯。”蔣曉魯撓撓眉毛,誠實交代:“好奇心吧,你手機就放在桌上,亮了一下,是女人的名字,發了很多字,我就打開了。”

    寧小誠手機的指紋鎖,她當時為了玩游戲得金幣也錄進去過。

    信息裡對他幫忙找律師的事情道謝,結尾,橋馨說,小誠哥,我之所以和他堅持離婚,除了家庭暴力以外,還有她無意發現當年寫給她媽媽說她生活不檢點的匿名信是她現在丈夫寫的。她一直都在跟一個魔鬼生活。

    就那一封信,改變了一個女孩兒的一生。

    如果她媽媽沒收到,她可能還會留在北京,也許未來還會和他在一起。

    “那天你看完那條短信,在陽台待了好長時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我特別恐懼。所以潮燦出事兒那天晚上我才會那麼生氣,那麼憤怒。我看見那女孩哭著給潮燦父母跪下,心裡不是滋味兒。也很討厭她。我覺得她麻煩你不夠,還要帶潮燦下水,我怕她離婚以後,你會不要我,重新和她在一起。”蔣曉魯終於哭了,眼淚無聲蜿蜒:“我知道你會對我負責,愛是責任,可責任不是愛,我連咱倆未來的日子都不確定,也不想用孩子來給自己一個保證。”

    她要的是他毫無保留的愛著自己。

    可那段過去她無權左右。

    直到他在家和她發了那麼大脾氣,蔣曉魯才知道他有多喜歡孩子,多渴望安定。

    他說,蔣曉魯,嫁給我你為什麼啊。

    為了錢,為了報復。

    她在他心裡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壓根也不聽她解釋。

    蔣曉魯痛苦地搖頭:“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小誠哥我真的一點也不快樂,我像個神經病,總是患得患失……如果什麼都不發生,能就這麼過去了,可是發生了,咱們兩個誰都沒辦法像以前一樣……”

    “如果你沒遇上我,也就沒這些爛事兒,你不會賠錢,不會為了我爸爸每天陪我在醫院待到晚上九十點鐘,咱倆不會吵架,我就不會……都怪我……不怪我……”說到最後,蔣曉魯已經含糊不清了。

    寧小誠眼眶發熱,心如刀割。

    輕輕把蔣曉魯抱在懷裡,摸著她,哄著她。

    他想說我不怪你。

    他想說我遇都遇上了,還能怎麼辦。

    可是。

    “別哭了。你說怎麼辦,你說怎麼辦你才能高興。”小誠吻著她的頭發,耳鬢廝磨:“我都聽你的。”

    溫柔,眷戀,冷情。

    蔣曉魯用他的衣服擦鼻涕,長長呼吸,破涕為笑。

    她笑了,小誠也就笑了。

    晚風拂,楊柳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行色匆匆。

    煙火地,人世間,萬千情感恩怨不斷緣深緣淺。

    哭過笑過,他還是人們心中風度翩翩的小誠哥。

    她也還是聯勤門前被人叫做一條好漢的蔣曉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10:33

    第五十章

    周四, 上午八點半。

    北京華僑大廈。

    香港美榮集團針對元升號第一輪收購談判正式開始。

    隨身打印機哢嚓哢嚓的響著,不斷往外吐出從香港最新傳過來的資料,房車內短暫休息。

    華康雙腿交疊,窩在座椅中, 垂眉蹙目:“元升的人來了嗎?”

    戴安正在核對談判的最後數據:“來了, 不知道何夫人是否會出席, 我一直在等廣州的消息, 其余持股百分之二十的股東與何隆生簽了委托協議, 他全權代表。”

    戴安稍有擔心:“華總, 如果何夫人不出席,那今天的談判就沒意義了。”

    華康合上手裡的文件, 一派輕松:“那就談二輪, 三輪,總會有她捱不住的時候,不是說何隆生已經在她廣州的酒店裡布滿了眼線嗎?”

    “趙合平那裡有什麼消息?”

    戴安謹慎搖頭:“他們人口風非常緊,沒聽到什麼消息, 不過很可能受何夫人委托會作為第三方談判調解人來給我們施壓,您知道,趙合平身後有個奢侈品代理銷售集團,上市這幾年實力很強。不過——”戴安思忖:“趙合平與何夫人的交情沒有那麼深, 如果我們能夠給一些好處, 或者承諾日後找一些合作機會,應該沒問題。”

    華康轉而問了另一件事:“蔣曉魯的離職手續處理好了嗎?”

    “哦。”戴安稍合上電腦屏幕,和華康彙報:“前兩天在辦交接, 她把手頭關於元升號旗下兩個元件公司的風評報告做完了,華總,我一直有顧慮。”

    “你說。”

    戴安冷面:“這個時候,蔣曉魯會不會泄露我們的方案給——”

    華康直接打斷她:“不會,她有她的職業操守。”

    被否認的如此強硬,戴安頷首,略顯尷尬,也不好再說什麼,一時無言。

    華康微微嘆了氣,輕揉眉心:“我的意思你對她說過嗎,她可以不參加這次並購,停薪留職,或者去上海換個職位?”

    戴安輕輕搖頭:“郵件拒絕了。”

    按照合同條款,在雇佣者無過錯前提下,勞動者單方提出解約,按照保密條款半年內不得從事相關行業的要求,工作滿三月不足一年,要按照合約期賠償三倍報酬作為提前解約金。

    不留情面,不容置疑,沒任何商量。

    車緩慢在華僑大廈樓下停穩,有侍者拉開車門。

    華康下車,緩緩扣上西裝紐扣,目光淡漠:“那就讓她把違約金付清,辦手續吧。”

    樓上會議室內不斷有服務生拉開門,參加這次並購的人魚貫入場,由戴安為華康指引。

    這位是會計事務所的會計師,這位是風投官。

    過一會兒,這位又是元升號的股東代表何隆生,這位是他們的三叔公。

    又過了一會兒,門被推開。

    趙合平笑岑岑穿著西裝帶人進來。

    華康與他握手,目光刻意在趙合平身後短暫停留。

    戴安微微一笑:“華總,這位是受何夫人委托的三方調解人,趙合平趙先生。”

    雙手禮節性交握,華康整理了一下袖口:“如果人都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華總,您稍等。”老趙頷首,得體阻止:“還少個人,馬上到了。”

    港方元升號代表何隆生是個腦子裡只有錢的草包,一心只想快點簽訂並購協議,不由心生煩躁:“人都到齊了,還等誰?”

    話音剛落,服務生又把門拉開。

    趙合平說:“等他。”

    寧小誠一身簡潔襯衫西褲,從容緩步而入。

    何隆生眉頭一跳。

    鐺——

    華康心裡一聲重錘落地。

    “我不來,這會你沒法開。”安靜拉開趙合平身邊的椅子,寧小誠落座,笑看何隆生。

    何隆生神色僵硬,萬萬沒想到這般局面,於是虛張聲勢道:“我們元升號並購,說白了也是我們家事,你有什麼資格參加?”

    趙合平帶來的助手咳嗽一聲,站出來主動出具文件。

    “經由律師公證,不日前元升最大持股股東何方美蘭女士已經與寧小誠先生達成協議,將她手中百分之三十二的股權進行轉賣,依照原始股價成交,這是轉賣協議——”助手將一份影印版展示出來,事無巨細:“這是律師公證書,還有銀行相關交易手續。”

    助手笑容可掬:“所以何先生,今天寧先生才是代表元升進行談判的最大股東。”

    這趟渾水也敢闖。

    華康震驚之余,更多的,是對寧小誠收購元升股權的心理感興趣。

    一片寂靜。

    目光在現場逡巡一周,並未發現熟悉身影。

    寧小誠心生懷疑,卻也不動聲色,沒表露出來。

    戴安端坐在寧小誠對面,鎮定控場:“那寧先生,我們開始?”

    小誠溫潤頷首,謙遜有禮:“當然。”

    戴安瞥向華康,得到首肯,戴安低眉道:“經由香港美榮集團協議……”

    “經由香港元升集團商議決議,我們打算針對美榮集團進行收購股,包括旗下兩家汽車銷售公司及部分經營權。”寧小誠不疾不徐打斷戴安的話,伸手,身後助手遞過另一本文件,平攤在桌上:“實在抱歉,戴安女士,今天不是談你們收購我們,而是元升號收購你們香港美榮集團。”

    何隆生原本以為低價出售股份是大勢所趨,沒想到事情忽然陡轉直下,忽然坐直了身體。

    助手再度拋出炸彈:“這是元升號收購美榮旗下兩家汽車代理品牌的部分散戶證明,占百分之十一點七。”

    反收購中最猝不及防的一招。

    帕克曼防御術。

    連華康都沒料想到寧小誠敢下這個血本。

    他原以為寧小誠只是想替何夫人出頭,為了何汴生的情誼,來爭取最後的利潤權益。

    可是收購股權這樣大風險行為,原始股價依照現行股價整整差了四倍。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如此密不透風的保密工作,還敢倏然和美榮集團談收購,其身後必定有人給寧小誠撐腰。

    華康眼睛背後的銳利目光從寧小誠身上投到趙合平那裡。

    趙合平呵呵一笑,大方坦白:“華總,三天以前,我們潤萊集團已經聘請了寧先生正式成為旗下品牌運營人,並為元升號注資兩億三千萬作為先期收購資金。”

    寧小誠用了全部身家壓進元升號,收了股份,還何汴生的人情。

    又用加入潤萊的賣身契換了元升號原本一個空殼公司重新運營的機會。

    這已經不單單是兩個男人之間為了昔日牽絆,或者為了某個人進行的較量。

    而是真真正正的,想投入進去的孤注一擲。

    是和,是戰,全在華康一念間。

    和,彼此注資共同獲利,一條船上擔風險。

    戰,被收購的消息放出去,股價動蕩。

    華康會作為執行官因此被美榮集團高層彈劾,地位岌岌可危。

    寧小誠則傾家蕩產,一無所有,為潤萊集團背上兩億三千萬債務。

    寧小誠垂下眼,腦中開始回放電腦裡蔣曉魯在台上唱歌的紅紅臉頰。

    想起她看著華康的羞澀一笑,眼睛明亮,閃著星星。

    想起王波給他發的照片,誠兒,我好像看見你媳婦了。

    腳下的維多利亞港,她風情萬種的眉眼,她和華康並肩侃侃而談的笑靨。

    寧小誠此時此刻特想聽華康說一句話,哪怕輸的一條褲衩都不剩,他心裡痛快。

    可,良久——

    華康微笑,推了推眼鏡:“我想,我們應該能成為很好的合作伙伴。”

    椅子一轉,一只蒼白的手:“寧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犀利對視,華康眼中蘊笑。

    寧小誠想,你真他媽是個懦夫。

    活該得不到她。

    華康微笑著湊到寧小誠耳邊,低說了一句話。

    寧小誠閉上眼,復又睜開。

    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是一念之間,你想了,就別問後果。

    ……

    同一時間。

    陽光炙烤著大地,樹上蟬鳴,草兒也耷拉著腦袋。

    蔣曉魯獨自在路上走。

    今天是她辭職的第一天,也是她和寧小誠約好去離婚的日子。

    辭職信發到戴安的郵箱,婉拒了她提出調職上海的建議。

    蔣曉魯到底還是沒出席那場並購會。

    華康在電話這邊極盡耐心,曉魯,你不要這麼做,你理智一點。

    可蔣曉魯卻再也不肯稱華康一聲華老師。

    華總,心意領了。

    華康怒問,曉魯,你是為了誰,你這麼做值不值得。

    蔣曉魯掐著電話,額頭抵在客廳的玻璃上。

    上過你一次當,以前是為了自己,我也付出了代價;現在為了良心。

    華康無奈,我從來沒想過利用你,那只是巧合。

    呸!

    管你是不是巧合,蔣曉魯扔了手機,鴕鳥似地鑽進被窩裡。

    不管了不管了,她再也不摻和了。何汴生的人情也好,華康的野心也罷,跟她都沒關系了。

    她什麼都丟了,總不能最後還觍臉(厚臉皮)坐在華康旁邊,跟寧小誠面對面談生意。

    她這一覺睡的很累,夢裡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她在飛機上,飛機轟鳴著落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問旁邊人,人家說這是香港啊。蔣曉魯說壞了壞了,我不去香港,我得回北京。

    對方看看表,說來不及了,現在都十一點了,最晚回北京的航班已經沒了,你等明天吧。

    畫面一轉,她掉進了一個動物園,動物園前有虎後有獅,蔣曉魯悲傷捂住臉,嚇得躥到樹上,跟樹下的人說,你不是告訴我它出不來嗎?咬我怎麼辦啊。

    老頭兒笑呵呵地,也不想幫她。

    誰讓你逗它了,都告訴你別往這兒走別往這兒走,你不聽啊,怎麼辦,你就在樹上待著吧!待獅虎相鬥,沒工夫搭理你的時候你再下來。

    蔣曉魯抱著樹杈,還為自己爭辯,這不能怪我啊,它說它餓了,讓我給它送吃的我才來的,你不能不管我!

    老頭擺擺手,管不了管不了,當初一步錯步步錯,緣分天定。

    啥緣分啊這是,蔣曉魯欲哭無淚,仰望蒼天。

    蔣曉魯抱著樹杈,當成救命寶地,嘴裡恐懼念道:“別咬我……別咬我……”

    “誰咬你了?”有人摸著她額頭低問。

    蔣曉魯閉眼指了指,好像就是他似的:“你走,走我就下去。”

    那人又問:“往哪兒走啊?”

    她抱著他胳膊,臉在上面蹭了蹭:“往家走,你走了,我就回家了。”

    夢醒了,身邊空無一人,蔣曉魯揉揉眼睛,真就扛著包回家了。

    有人身後高亢嘹亮地喊:“曉魯!曉魯!”

    “干嘛呀。”蔣曉魯一蹙眉,嫣然回頭,繼而燦然綻開笑容:“潮燦!”

    李潮燦戀愛了,警校的畢業生,一個瘦弱,少言寡語,但渾身充滿著力量的女孩和她認識,是在一次擒拿切磋的比武中。

    互相抱拳,掃堂腿,格鬥術,場下哄聲笑鬧不絕,李潮燦笑嘻嘻朝她一擺手,你再來啊。

    哥們六年水兵的功夫可不是你學校這點花架子能比的。

    小姑娘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上來再打。兩個人滾到格鬥場地上,李潮燦還在嬉皮笑臉。

    女孩俯身的時候,雙目相對,瞳孔一顫,看著李潮燦眼睛上的傷疤。

    李潮燦心下恐自己嚇著對方,手勁兒一松,女孩順勢撐起來重重一拳。

    李潮燦連連後退幾步,咳嗽著,群哄鼓掌,李潮燦摘了拳擊手套,笑呵呵擺擺手,壓住眾人,一臉混世魔王相:“我嚇著你了吧?”

    小姑娘搖搖頭,始終戒備盯著他。

    說是沒嚇著,這麼道疤,呵,李潮燦擦擦汗,扔了毛巾,要離場。

    小姑娘忽然問:“傷疤怎麼來的?”

    李潮燦一愣,擰開一瓶水,也扔給她一瓶:“救人唄,救個被家暴的女孩。”

    小姑娘終於對他靦腆笑了一下:“挺酷的,你反應很快,以後有機會教教我吧。”

    李潮燦這是千年的鐵樹要開花,萬年的疙瘩要發芽。

    他依舊穿著萬年不變的海魂衫,灰色運動長褲,從遠處朝她跑來:“你今天不上班?怎麼這個時候在呢。”

    “我今天休息,回來看看我媽,順便給她送點東西過來。”蔣曉魯站定,仰頭看了看李潮燦的眼睛,很關心:“你眼睛好點了嗎。”

    李潮燦滿頭是汗,摸了摸眼皮:“嗨,夠嚇人的吧?”

    蔣曉魯伸出幾根手指,小心試探:“……能看清這是幾嗎?”

    “三三三!”李潮燦不耐煩拍掉她的手,寵溺一笑:“沒瞎,好使著呢。”他叉腰,意氣風發:“我去整容醫院問了,人家說用機器恢復,以後慢慢能變淡,不能著急。”

    蔣曉魯拎著一只飯盒:“對,不要著急。多鍛煉身體,在辦公室累了的時候遠眺一會兒,會慢慢好起來的。”

    蔣曉魯今天把頭發都編起來盤在腦後了,還穿著一條花裙子。

    李潮燦問:“你今天怎麼收拾的這麼漂亮,有場合啊。”

    蔣曉魯不服氣:“我哪天都漂亮。”

    李潮燦哈哈大笑,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得了吧,你忘了你小時候,那土的,大爆炸頭,尼龍褲子,你說那年頭誰還穿尼龍料子啊,吸溜著鼻涕,哎呀——”

    蔣曉魯怒目:“男子漢揭人短沒出息!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

    李潮燦哈哈大笑:“咱倆不就留下那麼點小時候的念想。我就跟你說,當外人我可從來沒揭你短,你現在在我心裡形像高大著呢!得,你不愛聽我走了,還剩兩圈沒跑完。”

    “嗯,拜拜。”

    李潮燦跑開了。

    蔣曉魯忽清脆喊他:“潮燦!”

    “哎?”李潮燦昂著頭,倒退著跑:“怎麼了?”

    蔣曉魯朝他揮揮手,咧開一個傻裡傻氣的笑:“再見!”

    李潮燦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雀躍著:“再見!曉魯,再見!”

    李潮燦在視線裡漸漸消失了。

    蔣曉魯看了一眼手表,惆悵地拉開車門,打著方向盤朝民政局而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10:47

    第五十一章

    寧小誠和蔣曉魯離婚了, 辦的很利索,也不拖拉。

    沒涉及什麼財產分割,散了就散了。

    蔣曉魯怎麼來的就怎麼走。

    起初,寧小誠想把現在住的這套房子過戶給她, 蔣曉魯不要, 倆人就這個問題吵了一架, 僵持不下, 寧小誠很生氣, 寸步不離跟在蔣曉魯身後, 喋喋不休。她走哪兒他跟哪兒。

    你沒房子你住哪兒啊?還回你媽那兒?你回的去嗎。

    你租房子?還租?一時半會能找到嗎?

    你總不能還去常佳家裡吧?人家煩不煩你啊?

    你住我這兒也是住,住別人那兒也是住。有區別嗎?

    蔣曉魯忍無可忍, 推開廁所門, 抱著瓶瓶罐罐嘩啦一聲摔在箱子裡: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德行?你施舍誰呢?

    洗手間的鏡子裡映出寧小誠的臉。

    眉頭緊擰,目光焦灼。

    不是生意也不是買賣,結婚的時候你情我願,感情散了, 留點好念想總行吧。

    一口氣憋在心裡,寧小誠低頭耙了耙後腦勺,妥協了。

    下午兩點,民政局開始辦業務, 陸陸續續的人進去又出來, 小誠坐在車裡等了十多分鐘,街口駛入一輛紅色TT,停在稍遠的位置。然後蔣曉魯拎包下來, 待她走近了些,寧小誠也開車門走下來。

    短暫停留。

    他不甘心,試探:“走啊?”

    蔣曉魯戴著墨鏡,還挺酷,學著他抬了抬下巴:“走啊。”

    一前一後邁上台階,前前後後沒用上半個小時的功夫。

    出來的時候,門口有對夫妻在吵架。

    是排在他們之前辦的。

    “你少他媽說我,你自己就沒毛病,孩子這些年發燒感冒你管過嗎?天天跟你那些女同學聊微信,你看過我一眼嗎?”

    “我是沒管過,可我要不在外面忙,誰拿錢給孩子治病?跟你說了一千八百次,那是同學群,人家問我工作上的事兒。”

    “什麼事兒非得大晚上說?現在嫌我不掙錢了?當初是不是你說讓我當全職太太?一個月給我那點錢你還委屈了,你看別人家老公——”

    “你羨慕別人家老公你找別人去!當初死皮賴臉跟我結婚干什麼啊?”

    “這不現在跟你離了嗎?之前不說那是怕傷著你自尊心!我告訴你,孩子每個月兩千八生活費打我卡上,一個月也不能少,他現在長身體,吃的喝的都得跟上。”

    男人拉開自己有些年頭的代步車,煩躁揮手:“一分也不少你的。有你這麼個媽,我還怕我兒子餓死呢。”

    女人拎著一只布口袋,氣呼呼走了。

    男人還在後面喊:“哎,你上哪兒啊,我送你一段。”

    女人忽然嚎啕大哭:“你少來……”

    兩人你追我趕地離開了,一切終歸平靜。

    既然分開了,那些傷人的話,抱怨的話,就別說了吧。

    蔣曉魯是個想的特別開的人。

    她甚至從民政局出來,還能巧笑盼兮地看著寧小誠,蠻江湖氣地和他瀟灑道別:“寧老板,江湖再見。”

    笑容裡,透著她眼中的純粹和天真。讓寧小誠想起之前遇上她的那個夏天。

    “再見。”

    小誠單手抄在褲兜,亦灑脫道別。

    說完,彼此無言,一陣心悸沉默。

    寧小誠忽然從褲兜抽出手,依戀摸了摸她的臉:“曉魯。”

    “當初娶你,不管你信不信,跟別人沒關系,是真動心了。”

    他重重嘆氣:“覺得你一個人坐在大馬路上太可憐了,你那時候的狀態,不嫁給我,也得破罐破摔嫁給別人,我一想你嫁給別人,心裡就不太痛快,怕你讓別人欺負了,再挨打,吵嘴了也不饒人,嫁給我,好歹能好吃好喝地待著,給你留個後路,不傷你。”

    蔣曉魯淚水奪眶而出,淚珠啪嗒一聲掉在他手背上。

    “可沒想到啊。”小誠悠悠嘆氣,收回了手,轉頭看著路邊:“我也沒好好對待你,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沒想到啊,還是認真了。

    認真到彼此你來我往誰也不肯退讓說一句真話,認真到動了情,傷了心。

    “王八蛋。”蔣曉魯破涕而笑,也扭過頭:“你要早說這句話,說不定咱倆到不了這一步。”

    “哎,我發現你這人總有這本事,能把自己的錯兒都說到別人身上,還特有理。”蔣曉魯望著他,委屈喃喃:“當初是你跟我說離婚的,又不是我。”

    “對,是我。”寧小誠笑著點點頭,重新揣在兜兒裡的手已經攥成拳,他問道:“咱倆離了,你去哪兒啊。”

    “去上海,去香港,回青島看看我爸,出去旅游,我也不知道。”蔣曉魯手指在眼角上蹭了一下,滿不在乎地逞強:“哪兒好去哪兒唄。”

    反正,不在這裡了。

    寧小誠點點頭,垂眉勸道:“別跟著華康了,他不是什麼好人。”

    “用不著你告訴我。”

    “對,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小誠附和著,低頭訕訕一笑:“現在你自由了。”

    “嗯。”

    “那就走吧。”

    窈窕身影漸遠,寧小誠喉嚨哽咽,忽地吼了一嗓子:“蔣曉魯!!!”

    蔣曉魯猛地站住,機敏回頭:“干嘛?”

    發尾隨著她擺頭輕輕在後面勾了個頑皮弧度。

    寧小誠喉間微動,放出話來:“我等著你!回頭混不開了,玩兒夠了,還回來找我,我接著你,七老八十嘴歪眼斜了也接著!”

    蔣曉魯被他逗笑,笑意盎然,清脆罵他:“呸!狗東西。打死都不回來找你了!”

    寧小誠紅著眼點點頭,一個微笑,包含了無盡的無奈。

    兩人中間隔著幾米的距離,彼此對望,

    嘴唇微顫,似乎有話想說,可千言萬語到最後,又都被咽了下去。

    蔣曉魯忽然朝他了個大鬼臉:“喂。”

    小誠始終溫柔凝視。

    蔣曉魯斂起笑容,認真地說:“都記在這兒了。”她拍了拍胸口,“你那些好,都記在這兒了。”

    是了,蔣曉魯做人為之奉行的,是做人要知恩圖報。

    他那些好,那些疼,記在心裡。

    有機會這輩子還,沒機會,下輩子還。

    紅色的小車慢慢開走了,小誠看著,看到視線裡再也看不見,他也轉身走了。

    秋高氣爽的天啊,金燦燦的葉子,湛藍藍地天。兩輛車,一個紅色,一個黑色,在街上背道而馳。


    下午三點,行人走在路上,各自途勞。

    天空中,仿佛有一道女孩子的童聲在巨大喧囂的城市背景中響起——

    曉魯日記:

    1999年8月12號,天氣晴,今天妹妹diao水裡了,我也diao了,媽媽打了我,我很傷心。小成ge把我拉上來,問我冷不冷。我討厭媽媽,她總是pian心。我也討厭妹妹。

    2002年2月23號,天氣下雪。今天課間不能做操,值日,別人告訴我褲子上有很多血,好多男生指著我笑,老師給我寫了假條讓我早點回家,跟媽媽說我來月經了,我可能會死吧,回家一直哭,在路上看見了小誠哥,他說不出來我的名字了,就問我怎麼不上學,我怕他看見我褲子,不敢動,他就說你早點回家吧,別在外頭晃了。

    2005年5月13號,下雨。要高考了,快學崩潰了,物理課睡著,被叫起來挨了頓罵,去後面站著上了半堂課,晚上公交車又壞了,走回家,九點才回去。路上看見小誠哥了,他沒認出來我,坐在一輛跑車裡,正在和人說話,他好像從國外留學回來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走,應該不會了吧,如果他不走就好了,他要是能一直在北京就好了。如果他要在北京,我就不考上海了。

    2008年8月23號,天氣晴。今天發了六級成績單,剛開學,天太熱了,什麼也不想干,洗了幾件衣服,看了會韓劇,鄭昕闌尾炎手術,明天上午沒課,要去醫院樓下給她買餐車裡的小米粥,哦對,昨天開學回來的時候看見小誠哥了,一個人蹲在路邊抽煙,好像很難過,還幫我拎了箱子放在出租車裡,不知道他怎麼了,還是希望能開開心心的吧,嗯……好想畢業,快點上班賺錢啊。

    2010年6月17號,要從香港回去了,待了快三個月,普通話都說的變味兒了,華老師想幫我留在香港,其實很動心,想留在這邊念研究生,又不太想,如果真留在這邊以後就很難再回去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今天看到他和他妻子孩子,忽然決定放棄了,我是很崇拜他,但是更想坦蕩的和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知道小誠哥現在在干什麼。感覺自己是個花痴,最近總會莫名其妙想起他。聽說他又有女朋友了,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吧。唉,好煩,還是要踏實一點,呸呸呸,不想了。

    2013年9月15號,今天吃完飯在公園裡閑逛,碰見一個虐待動物的,那人很孫子,不給錢就死命踩那只烏龜,我說我給你錢,你別踩它了行不行,收了錢,沒過幾分鐘他又開始踩,烏龜難受的直伸脖子,實在看不下去就衝過去把它搶走了,那人追著我罵好長時間,罵吧罵吧,反正我跑遠了就聽不見了。其實心裡挺害怕的,路上遇見陳泓他們,問我是不是在鍛煉,我說啊,晚上跑步運動運動,小誠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你大晚上抱著王八跑步,夠有愛心的。唉,真尷尬。

    2015年12月1號,小誠哥穿了件黑毛衣,酷炸了。

    2016年x月x號,在酒吧喝多了,抱著小誠哥哭了半天,羞憤到想跳樓。

    2016年x月x號,小誠哥說要跟我湊成一家子,嚇的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2016年x月x號,明天就要結婚了。如果他沒反悔,如果他還能來。

    2016年x月x號……

    蔣曉魯死死攥著方向盤,默默流淚,車子在路上疾馳。

    蔣曉魯咬著唇,痛苦的,一下一下用後腦撞在座椅的頭枕上,逼迫自己清醒起來。

    忘了吧,走了吧。

    城市的另一頭,寧小誠同樣攥著方向盤,沉默壓抑。

    他隨手按開車裡的電台。

    電台此時正在放著一首老歌。

    周華健的《讓我歡喜讓我憂》

    “愛到盡頭

    覆水難收

    愛悠悠恨悠悠

    為何要到無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溫柔

    ……”

    虛妄中,浮現出一個女孩年輕的笑臉,她清脆地叫自己,小誠哥。

    “給我關懷,為我解憂

    為我平添許多愁

    在深夜無盡等候

    ……”

    她站在他旁邊,城牆坍塌,灰塵漫天。她問,你那天跟我說的話,還算數嗎。

    “多想說聲我真的愛你

    多想說聲對不起你

    你哭著說情緣已盡

    難再續

    難再續……”

    車行駛過城市的市中心,駛過東三環,駛過電視台的大樓,駛過繁華的商業中心。

    兩行男兒熱淚終於無聲無息從雙眼中緩緩淌出。

    她的生命,她的鮮活,她的熱情,她的自卑,她的恐懼。

    仿佛已經在無形中悄然融進他的生命裡。

    小誠孤獨的行駛在北京的馬路上。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蔣曉魯了。

    他愛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7-5-22 00:11:10

    第五十二章

    初夏。

    寧小誠起早去上班, 吹著口哨溜溜達達去地庫取車,迎面撞上樓下的鄰居,鄰居是個老阿姨,六十多歲, 老兩口住, 比寧小誠搬來的還早。

    “哎呦, 小寧啊, 去上班?”

    “劉姨, 早上好。”寧小誠信步過來, 笑著跟老太太打了個招呼。

    老太太親切地拉住他:“阿姨還想去找你呢,好幾天沒看見你了。正好碰上, 有點事兒想跟你說。”

    “我前幾天在我父母那兒住來著, 剛回來,您說。”

    “是這樣的,你也知道,現在家裡就我和你叔叔兩個人住, 有個女兒在澳洲留學,現在留學回來,找了份工作,以後就一直留在我們老兩口身邊了, 她回來我們想給她弄台車開, 但是直接買太好的,怕小姑娘毛手毛磕碰了,干脆我和你叔叔商量給她買一台二手車先練著, 哎呦,現在二手車市場特別亂,阿姨前幾天去看了看,一直拿不定主意。”劉阿姨笑呵呵地,有點難為情。

    寧小誠沒太懂鄰居劉阿姨的意思:“……您是想讓我幫著去看看?”

    “不是不是。”老太太往旁邊的車位上一指,商量道:“我看你車位上這車停了有兩年了,也沒人動,是不是你家裡誰閑置的?要是留著也不用,能不能賣給阿姨,紅顏色適合小丫頭,你人品我也信得過,價錢肯定虧不了你。”

    “嗨——”小誠還以為什麼事兒呢,客氣拒絕:“阿姨,這車我沒想賣,這樣吧,您要信得著我,我幫您留意著,有合適的告訴您,不就女孩開嗎,安全干淨就行。”

    他現在除了偶爾炒股以外,在潤萊干的就是汽車品牌代理運營,手裡資源還蠻多。

    老太太不甘心,想拉一拉好話說服他:“阿姨可不就是信得著你嗎,也知道你不為錢,要不也不能這一大早就來找你。我真就是很看好你這台車,心裡踏實。”

    小誠撓了撓眉心。

    他笑一笑,話點到為止:“阿姨,這車我不為錢,為個念想。”

    “哦——”老太太也是個精明人,一聽他話裡這意思,就明白了:“那行,你先忙,有合適的幫阿姨留意著,告訴我一聲。”

    “哎,您放心。”

    小誠走了,老太太挎著包,又不舍得地看了看那輛小紅車,嘆口氣。

    這車是蔣曉魯當時走前賣掉的,一部分是想賣了還解聘的違約金,一部分是她手裡想留點現金。

    打聽到二手車市場,魚龍混雜,人家踢了踢車胎,想敲她一筆,蔣曉魯心裡糾結,兩難的時候,寧小誠掐了煙,跟車老板一招手。

    這錢我給你,你把她那台車接了。

    老板也不是善茬,兄弟,你這是想借著我泡妞哪?

    小誠懶懶一笑,甭廢話,該給你的都給你,也不用你往外賣,就是幫忙找個下家先收著,回頭跟我更名,手續費我拿。

    老板看看寧小誠,呸地吐了煙頭,成交。

    這車在他家樓下一停,就是兩年。

    兩年了。

    小誠抬頭在後視鏡打量了一下自己,愁的直嘆氣。那天跟朋友一起吃飯,有人說,誠兒,我看你怎麼有根白頭發呢?是不是身邊沒個女人幫扶著,操心啊。

    說完大家呵呵傻笑,誰也沒當回事。偏偏一句醉話,小誠還真就記在心裡,挺在意。

    早上起來洗臉刷牙的時候總照鏡子,扒扒頭發,摸摸下巴,老嗎?還行啊,他一直挺注重這事兒的,畢竟男人,最怕的就是中年發福。

    四十歲不到,腆個啤酒肚,一查高血糖高血脂外加脂肪肝,這可不行。

    他這兩年煙抽的少了,酒也喝的少了,偶爾起早還能跟著人家警衛連戰士出操跑兩圈,晚上踢踢球,始終勤鍛煉著。

    這兩年也很累,簽了賣身契,給人家打工,常常廣州香港往返,他最近在跟趙合平談轉讓,想把元升號的股份推了。

    老趙自然願意接受,再三確認:“你可真想好了?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當初下了那麼大本兒,這時候賣了,相當於白忙活了。”

    對商人來說,不賠不賺,就算虧。

    小誠往茶壺上澆著熱水:“想好了,總這麼來回跑,我也受不了,你這一攤事兒就夠忙活的了,我也不願意跟華康打交道。”

    老趙傾身,和他說私話:“你這勁兒,還沒過去哪?”

    “呵,當初接……”小誠抿了口茶:“也是賭氣。”

    趙合平表示理解:“行,那我就回頭讓人做個評估,把合同簽了。”他於情於理算得上寧小誠半個大哥,看重他人不假,想物盡其用也不假,實則還是蠻關心他:“誠兒,你也不小了,以前咱不說,現在也該考慮考慮自己了,你嫂子上回還跟我說想給你介紹個人,家裡是廣州一個地產商,很不錯,要不抽空你見見?”

    小誠擺了擺手:“現在不想這個,替我謝謝嫂子了,我……配不上人家姑娘,就一顆老白菜泥地裡滾,以後再說吧。”

    他不願意,老趙也就不再提了。

    ……

    誰都看的明白,寧小誠之所以這麼孤著,可不就是等嗎。

    不是他給人家一句痛快話,是他在等蔣曉魯給自己一句痛快話。

    哪怕她又再婚了,或者找了另一半,寧小誠也就死心了。

    偏偏,蔣曉魯沒有。

    她越沒消息,寧小誠越等,心裡越焦灼。

    記得那是她走的第一年,大冬天,快過年了。

    年前組織了一批老文藝家的迎春會,武楊的媽媽是知名大青衣,受邀上台,圖個喜慶氣氛唄,他們這幾個孩子也沒事干,就在劇院外頭看熱鬧。

    車裡烘著暖氣,一直點著火兒。

    沈斯亮和武楊坐在前排。

    寧小誠躺在後排,兩只手交疊,正在抱肩睡覺。

    沈斯亮說,你把我棉襖給他蓋上,這孫子矜貴,別凍中風了。

    武楊回頭把棉襖糊在寧小誠身上,回頭看了一眼,低叫旁邊人:“斯亮,你看他睡覺怎麼還笑呢。”

    沈斯亮回頭,又轉回來,漫不經心:“夢見誰了唄。”

    “不能吧。”武楊不信邪,“你怎麼知道?”

    沈斯亮在武楊耳邊嘀咕了幾句,武楊悶樂:“能行嗎?”

    沈斯亮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勵:“肯定行,你試試。”

    咳咳。

    武楊捏著鼻子,一只手伸進棉襖裡,不輕不重壓在寧小誠胸口,故作女聲嗲氣:“小誠哥?”

    “小誠哥——”

    夢裡寧小誠嘴邊笑意更濃,無意識伸手在胸口撈了一把。

    沈斯亮和武楊笑瘋了,砸著方向盤,沈斯亮還使壞:“你摸他,摸他。”

    武楊忍著惡心還在寧小誠胸口揉了兩下,寧小誠一把扣住粗糲大掌,睡夢中嘴裡還念叨著;“別鬧——”

    原本該是溫溫軟軟的細膩觸感被粗糙代替,這,怎麼還摸著不對勁呢?

    寧小誠倏然睜開眼。

    武楊老繭大手蟄伏在他胸口,可給寧小誠惡心的夠嗆。

    武楊和沈斯亮終於樂出聲,瘋狂嘲笑他。

    寧小誠躺在後座,抬腿就賞了一人一腳:“操!”

    “沒事干逗著我玩兒哪?我告訴你哥們現在可不禁勾搭,惹急了晚上我上你家睡覺去。”

    武楊問:“小誠,你夢見什麼了?怎麼還笑呢?”

    寧小誠打了個呵欠坐起來,醒了醒神,沒答:“老太太還沒出來呢?”

    “沒呢,要不咱進去看看,反正待著也是待著。”

    “你倆去吧,我在外頭抽根兒煙,一會兒進去。”

    沈斯亮和武楊下車了。

    寧小誠在後頭抹了把臉,把車窗降下來一道縫,點了根煙。

    他剛才夢見蔣曉魯了。

    夢見蔣曉魯回了青島,當起了小城姑娘。穿著花裙子,耳朵上別著一朵雞蛋花兒,天天在海邊玩沙子。

    踩水踩的高興啊。

    他還夢見她天天去海鮮市場買魚,認識了一個魚老板,老板喜歡她,每天都給蔣曉魯多稱二兩,倆人一來二去的勾搭起來,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蔣曉魯從此當上了海鮮市場的西施。每天穿著膠皮水靴子,帶著手套,跟著魚老板在攤位上給人家稱海鮮。

    他氣壞了,指著她,氣急敗壞:蔣曉魯我以為你多有出息呢!這怎麼嫁了個倒騰海鮮的呢,你跟我離了,哪怕跟著華康也行啊!天天早起上貨覺都睡不好,你多遭罪啊。

    她在夢裡清脆罵他,呸,你管得著嗎!我就愛吃海鮮,我就愛賣螃蟹!

    再一夢。

    夢見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晚上,兩個人並排靠在床頭,他側身翻一本書,她坐著玩手機,玩累了,用腳趾碰一碰他,形成某種默契似的,他坐起來,她順勢仰躺在他腿上,閉著眼。

    他得給她滴眼藥水。

    剛開始沒經驗,他一碰她,她就咯咯笑。她一笑,寧小誠更想笑。鬧了半天,寧小誠嚴肅低喝,你滴不滴?不滴我睡覺了啊。當誰都能讓我這麼伺候呢。

    蔣曉魯又乖乖躺著,好好好,你來,我不笑了。

    他仔細翻開她眼皮,晃了晃藥瓶,左右眼各兩下,她閉眼躺在他腿上短暫休息,過一兩分鐘,她爬起來,回枕頭上躺好,摟著他睡覺。

    夢裡的姑娘不在身邊,醒來失落感讓人感到很空虛。

    偶爾他能從吳井那裡聽到一些消息,碰見鄭昕,也能厚臉皮打聽打聽。

    蔣曉魯在青島安了一個家,貸款買了套房子,海邊公寓,環境很好。

    蔣曉魯找了份新工作,還是老本行,做業務咨詢和風險評估,上海的公司,她在網上辦公,偶爾出差,雖然掙的比以前少,但是沒有壓力,時間很寬松。

    蔣曉魯過的很好。

    蔣曉魯……蔣曉魯……

    總之,離開了寧小誠的蔣曉魯,沒什麼不一樣。

    隔兩天就是大年三十,家裡電視放著春晚,段瑞和老寧包著餃子,他百無聊賴翻著手機,各路神仙來拜年恭喜發財的,祝家裡老人身體健康長壽的,都得回一回。

    大概快十二點了,餃子下鍋,家家戶戶都要碰一杯迎新年時,寧小誠忽然拿起手機走到廚房的陽台,想給蔣曉魯打個電話。

    不管說什麼,聽聽她的聲兒,問候一句總行。

    她走了以後,兩人一直沒聯系。

    做了好大的心裡建設,電話打過去,響了半天,是個男人接的。

    寧小誠嚇一跳,把手機拿開,看了眼屏幕,電話號碼沒錯。

    他心下一沉:“我找蔣曉魯。”

    那頭說:“曉魯現在不在,你哪位?”

    寧小誠心想你還問我是誰,口氣很橫:“你誰啊?”

    “我是她爸爸。”

    “啊——”寧小誠打立正,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那個,爸……不是,叔叔,我是小誠。”

    蔣懷遠愣了一下,忙應:“是小誠啊……”

    “哎。”寧小誠撓撓頭,不知道話該怎麼往下說。

    以前見蔣懷遠,也沒有什麼女婿見岳父的緊張感,好像一直高高在上的,蔣懷遠對他也很客氣。

    現在反倒倆人離了,對蔣懷遠有點犯怵。

    “那個,叔叔,曉魯在嗎,我沒什麼事兒,打個電話給她拜個年。您跟趙姨身體還行?”

    “身體挺好的,讓你惦記了。”蔣懷遠不遠不近地說著,“曉魯沒在,一會我讓她給你打回去。也給你父母帶個好。”

    “哎,好。”

    電話掛了,寧小誠訕訕回到屋裡。

    段瑞還抬眼皮問:“誰電話,還得大冷天去陽台說。”

    小誠心不在焉:“工作上的,別人拜年。”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茶幾上的手機一陣震動,寧小誠一躍而起,再度走到陽台合上門。

    心裡打鼓:“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蔣曉魯呼吸急促,像是剛從什麼地方跑回來,一把清脆聲音:“小誠哥,過年好啊!”

    眼眶一熱,寧小誠舉著手機,低說:“曉魯,過年好。”

    又是一陣沉默。

    “那個……我也沒什麼事兒,你爸爸說你不在,你回青島了?”他問。

    “嗯,回來很長時間了,剛才下樓看煙花了,今年想陪著我爸在青島過年。”蔣曉魯在這頭,像和一個老熟人聊天,也不尷尬:“叔叔阿姨身體好嗎?”

    “挺好。”

    蔣曉魯笑笑,通透道:“我也很好。”

    小誠喉間一緊:“曉魯。”

    新年,他孤獨地站在陽台上,窗戶結了一層霜花,他穿著黑色毛衣,靜靜聽著那頭的呼吸聲。

    “我很想你。”

    蔣曉魯無聲躺在床上,滑下兩顆眼淚,滲入頭發裡。

    其實這時候只要有那麼一句話,只要她說一句我也想你,他能馬上坐飛機去青島。

    他等著。

    她也等著。

    忽然段瑞敲了敲廚房門的玻璃,不知情況地喊他:“吃飯了!”

    蔣曉魯連聲應:“我聽到阿姨喊你了,你去吧。”

    寧小誠恨地直咬牙,這通電話就這麼被攪合了。

    從那以後,又是一年,小誠再也沒和蔣曉魯有過聯系。

    ……

    再婚的事情,老趙不提,架不住寧小誠他媽媽,段瑞老太太提。

    只要他回家,說不了三句話,一准兒就是你今年三十六了,眼看奔著三十七,就四十了,前幾天誰誰誰給我介紹了一個,人家好啊,這麼好,那麼好,說的跟天仙似的,小誠吃完飯,擦擦嘴,嗯啊兩聲,往沙發上一癱,裝聽不見。

    提了好幾次,段瑞實在受不了了,在桌上摔了飯碗:“寧小誠你到底要干什麼?想氣死我是不是?”

    寧小誠一臉茫然:“我干什麼了?回來看您您不高興啊?還是給您買的衣服小了穿不進去?不能啊,我挑大碼讓人置辦的。”

    “你少給我裝傻充愣!我是問你你現在要怎麼著?橫豎給我一句痛快話,你要是想這麼單著,單一輩子,你以後也別回來看我,我當沒你這個兒子,你要是想踏踏實實的,就聽我話。”

    寧小誠慢條斯理吃完這口飯:“我沒想怎麼著啊,您看我生氣,以後我就不回來了唄。”他站起來,收拾好桌子,拿了衣服就走:“媽——”

    段瑞以為有轉機,激動轉過頭來:“怎麼?”

    寧小誠在門口一招手,氣死人不償命:“拜拜了您哪!”

    “滾!!!”

    段瑞氣的捶胸頓足,和老寧憤怒哭訴,你看看,這就是你兒子。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就想這麼耗著,這麼等著,什麼時候有消息說人家曉魯有人了,結婚了,他也就不惦記了。你現在這麼折騰自己,早你干什麼去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段瑞倒也真不是想逼著他再婚,就是不願意看他天天自己一個人來回奔波,當初倆人離婚,她是隔了好長時間才知道的,知道以後也震驚萬分。問他為什麼,悶葫蘆也不說。

    後來想想,倆人離婚之前,蔣曉魯曾經來家裡看過,買了好些水果,幫自己晾了衣服,臨走時囑咐她和老寧照顧身體,自己竟然一點沒發覺,只要想起來。段瑞心裡就翻騰著不是滋味。

    消息傳出去,有人想給寧小誠介紹對像,都得先問一句,段姐,您也別嫌我多嘴,畢竟小誠是二婚,我得給人家姑娘問明白,當初為什麼離?

    段瑞尷尬,只能說:感情不和吧,倆孩子都要強。

    他們老寧家做人,不能為了自己兒子有個好著落,就說兒媳婦壞話。

    成不成,那是緣分,好壞人家嫁給你,也真把你們當成親人對待。

    當媽的都做到這個份上,還想讓她怎麼著,段瑞抹著眼淚,只一遍遍嘀咕,不管了不管了,小王八蛋在外面餓死我都不管了。

    老寧趴在廚房門口,推了推老花鏡:“你不管他,管管我。”

    “我還沒吃呢。”

    段瑞氣笑了,給老伴盛飯:“給給給,一個小冤家,一個老冤家。”

    老夫妻倆面對面坐著,樓下小孩子玩鬧聲從窗戶傳進來,天真無邪地喊著,爺爺,奶奶。

    老寧也放下筷子,嘆了聲氣。

    ……

    今天,寧小誠和往常一樣去上班,中午吃飯的時候有員工提了一嘴是今天八一節,寧小誠猛然想起來,上回給老太太惹生氣了,正好是個機會,可以晚上回家借著看老寧的時候去哄哄。

    誰知道進家門沒說兩句話,又被轟出來了。

    他心生煩躁,氣急敗壞往外走。

    車停在大院兒一個拐角樹蔭裡。

    這兩天翻修,到處都是工人的腳手架和油漆桶,一陣一陣電焊聲聽的人心煩氣躁。

    褲兜手機震動,他接起來,是吳井。

    “有消息告訴你,想聽嗎?”

    寧小誠不吭聲,等著他下文。

    吳井得寸進尺:“你管我聲爹。”

    寧小誠很干脆:“不聽,我掛了。”

    “哎——”吳井故弄玄虛,:“蔣曉魯她媽這兩天好像犯心髒病了,挺嚴重……”

    寧小誠一時腦子短路,拐了一個彎兒:“犯病?犯病你跟我說干什麼,上醫院啊。”

    “對啊,可不就是得上醫院嗎,好像還得手術呢。”吳井附和著。

    嘩啦啦,樓上飄下來一層木屑,一大塊木板正砸在腳邊。

    寧小誠嚇一跳,下意識按了手機。

    樓上裝修工人趕緊喊:“嘿,哥們!沒事兒吧?”

    寧小誠低頭晃了晃頭上的灰,揚聲喊:“看著點兒,你這是碰著我了,附近都是老頭老太太,真掉下來砸著怎麼辦啊。”

    “實在不好意思了啊。”工人連連道歉:“我們下回注意。”

    這地方住的,一個比一個牛,不能得罪人。

    寧小誠也不計較,快步朝停車的地方走過去,心想著一會再給吳井回個電話。

    他最近剛換了台新車,吉普,車型很大,上車之前幸虧看了一眼。

    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孩子,看著不大,也就一歲多,蹲在他車屁股邊上,正用手摳著他輪胎上的車標。

    手指頭軟軟白白的,剃個圓圓的蓋頭,穿著熊貓的短袖和短褲,一撅屁股,露出截尿不濕的邊兒。

    寧小誠樂了。

    走過去,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小家伙的屁股:“哎,你誰家的啊?”

    這小東西長的還挺好,胖乎乎,白白淨淨的。

    專心致志的小家伙沒理他,一直和車標作鬥爭,微鼓著小嘴,摳著,摳著。

    寧小誠被忽視,嘶了一聲,覺得很不受重視。

    “還挺時髦,衣服誰給你買的?還熊貓,怎麼著,你是國寶啊?”他嬉皮笑臉地問,又用腳尖踢了踢小家伙圓滾滾的屁股,故意嚇唬他:“我問你呢,你誰家的?把我車摳壞了,我得找你家大人賠錢。”

    小家伙終於扭頭看了他一眼,看完,又扭回去,奶聲奶氣道:“西樓二委老寧家的。”

    呦呵,口齒還挺清晰。

    小誠一提褲腿,蹲下來,真以為誰跟他開玩笑,還挑釁:“你老寧家誰的啊,我也是老寧家的,怎麼不認識你啊?”

    小家伙頓了頓,似乎在反應他這句話的含義。他覺得自己的地位遭到了動搖,於是字正腔圓地說。

    “我爺爺叫寧大光,我爸爸叫寧小誠。”

    寧小誠笑不出來了。

    咣當當——

    遠處腳手架扔下來一堆拆下來的廢銅爛鐵,大院兒隔了二十年,即將被翻新。

    下午五點整,眾人歸家,來來往往,院兒裡准時放起了軍歌,嘹亮高亢的男聲響起。

    小家伙怔怔看著遠處人兒,忽然開心地咧嘴,仰頭指著那道身影:“媽媽!”

    遠處長長的林蔭道。

    一人,一車,一個孩子。

    男人站著,孩子蹲著。一齊朝著一個方向望去。有個人正朝他輕快地走過來。

    她穿著紅色的裙子,裙擺在風中蕩漾。

    在夏日的黃昏裡,她有著彎彎的眼睛,和腦後俏皮翹著的發尾。

    裙擺拂過她的腿。

    蔣曉魯背著手,腳步輕快,笑容天真。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寧小誠仿佛忽然間聽到了昔日那聲清清脆脆地,小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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