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7:48     標題: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17-6-6 10:15 編輯

西出玉門 作者:尾魚

內容簡介】: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里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8:15

第1章

【引子】

  西安。

  一道古城牆圍出西安城的中心區域,中心的中心是鐘鼓樓,鼓樓後頭拖出一條街,無分淡旺季,不論晴雨天,永遠美食薈萃,遊客雲集。

  這條街叫回-民街,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區”、“西安風情的代表”,“西安必遊景點”。

  人氣一旺,寸土寸金,各類店面卯足了勁要往錐尖一樣的地方擠——街面不夠,就往窄窄的岔道裡延,街面上挑出個牌子就行,上寫諸如“往內15米,住宿”的字樣。

  距街尾約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這麼一條巷子,巷口是賣酸梅湯的,高處挑的牌子上寫“皮影戲,定時開演”。

  牌子下頭綴了個皮影女人,眉眼妖媚,腰肢纖細,腦後拖烏油油的長辮,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興趣或者逛累了的遊客,會在巷口順手端杯酸梅湯,買張十塊錢的戲票,看場十分鐘的皮影戲表演。

  皮影劇場不大,戲臺之外只有十來平的地方,擺了三排桌椅,牆上掛五彩繽紛的各色皮影,遊客喜歡的話,掏50塊錢可以帶走3個。

  耍皮影的挑線手是個老頭,叫丁州,六十來歲,頭髮花白,腿腳不好,所以不大對外應酬,只長時間坐在魚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後頭,兩手操弄兩三個皮影小人,就著鼓點,舞一出舊年代的熱鬧故事。

  有時是《賣貨郎戲大姑娘》,有時是《哪吒三探海》。

  這一晚,皮影戲七點正開演,六點五十分,台下就已經坐滿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開些往下看。

  觀眾以家長帶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七嘴八舌地問:“動畫片什麼時候演啊?”

  丁州能預見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開演之後,小孩們就會覺得沒勁,知道皮影戲跟動畫片相去甚遠,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澀難懂,鬧著要出去玩,大人會開口呵斥,小孩會又哭又叫。

  而他將在這雞飛狗跳之中,就著秦韻老唱腔,堅持著把一齣戲演完。

  想想挺沒勁的,不過人活著的大部分時候,本來就沒勁。

  差兩分鐘七點的時候,進來一個年輕女人。

  丁州心裡一跳。

  她又來了,已經連續三天,每次都是七點。

  她第一次來,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長得很漂亮,半長的蓬鬆頭髮,單肩挎半舊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襯衫,破洞牛仔褲,綁帶的牛筋底大頭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褲子上,都有機油的痕跡。

  像個修機車的,但一定不是。

  皮影戲這玩意,觀眾第一次來,無非聽個新鮮;第二次來,也許是有興趣;第三次,就有點意在沛公了——七點正的戲場,來來回回都是那出《賣貨郎戲大姑娘》,直來直去的調情戲,並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況,有幾次耍戲的間隙,他從幕布的邊沿往下瞥:那個女人,並不是在認真看戲。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層幕布。

  幕布後頭有什麼呢?除了耍戲的燈源,放唱腔的唱機,不就是……他嗎?

  丁州心裡有點慌。

  ***

  一場戲散,燈亮。

  大多數觀眾嘟嚷著“不好看”往門口走,也有三兩留下的,挑揀牆上的皮影人,準備帶幾個回去作旅遊紀念。

  那個女人坐著沒動,帆布包掛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隻手撚搓著戲票,手腕上紋了圈蛇一樣的東西,乍一看,還以為帶著手串。

  丁州咳嗽著,拖著腿從戲臺邊沿下來,裝著是拖齊桌凳,經過那女人身邊時,對她客氣地笑了笑,問她:“來旅遊啊?”

  “算是吧。”

  “看你來幾趟了,聽得懂嗎?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輕人不喜歡。”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麼多皮影人,就一個人挑線,真厲害。”

  丁州說得謙虛:“我差多了,你去後臺看,那些唱腔、鑼鼓調,都是事先錄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雙手對舞百萬兵’,手上挑十來號人混戰不亂,還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厲害……姑娘怎麼稱呼啊?”

  “姓葉,葉流西。”

  丁州沒介紹自己,他的大名在戲牌戲票上印著,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牆掛的皮影:“不帶兩個?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純手工,複雜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個要兩三天,好東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說八道,現在有專事雕刻的皮影機器,一台機流水作業,一天能出幾百個皮影人,很少有人願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遊客嘛,都這麼說。

  葉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繞彎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個人,聽說你有個外甥,叫昌東?”

  丁州的手顫了一下。

  觀眾都走得差不多了,燈光灑在牆掛的皮影人上,桃紅柳綠杏子黃,一刀刀刻出來的細長眉眼,擠擠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門邊,把“休息”的牌子掛出去,然後閂上門。

  門板擋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鬧人聲,還有各色燒烤的煙火氣。

  他看向葉流西,聲音比剛才更加蒼老:“你找昌東有事?”

  葉流西說:“我聽說,他是戈壁沙漠裡的好手,曾經單人單車穿越羅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裡,只有聽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聽明白了:“準備進沙漠?想找昌東當嚮導?”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東前兩年出了事,新聞都報了,被網友罵得跟條狗似的。”

  葉流西打開帆布包,抽了卷雜誌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說的是‘黑色山茶’這件事,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雜誌封面上。

  這是份戶外雜誌,封面是個網路熱帖的截圖,丁州看過那個帖子,這兩年在國內最大的戶外網站長期加精置頂。

  帖主是個資深戶外玩家,以警示後來者的良苦用心,總結了過去幾年間的重大戶外災難,包括“墨脫徒步失蹤”、“夏特死亡河道”、“喀納斯雪地失聯”,還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兩年前,有個叫“山茶”的戶外團體,計畫穿越國內四大無人區,首站是羅布泊,搞得聲勢浩大,做了新聞採訪,一路網路發帖播報,請的嚮導就是昌東。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實剛進沙漠,連羅布泊的邊都還沒擦著——“山茶”的官博發了條即時消息,大意是關於晚上的宿營地,領隊和昌東起了爭執,領隊想就地住宿,但昌東堅持多趕兩個小時的路到鵝頭沙坡子附近紮營。

  很多玩戶外的網友回復,一邊倒地站昌東。

  愛上不回家的熊:昌東是“沙獠”,人家經驗豐富,當然應該聽他的,那些沒經驗的人就別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驢友,其實長的是驢腦子,只去過沙灘,就以為自己能走沙漠了,當然應該聽昌東的。人家穿越過羅布泊哎,要知道,餘純順都沒能走出來。

  香菜去死:聽昌東的沒錯,人家的確是專家,在我心裡,他是跟趙子允一樣的沙漠王!

  ……

  當晚,誰也沒想到,突發一場罕見的沙暴,沙丘平地推進,營地遭遇滅頂之災。

  除了昌東,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難,而且由於沙丘的流動性太強,一夜之間,可能將遺體和營地推走數裡之遙,遺體的搜尋工作毫無斬獲。

  山茶的官博頭像從此變成了黑色,再無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戶外新聞就會向社會熱點的方向發酵,關注的人以幾何級數增長。

  事情還沒完,兩天之後,一個自稱瞭解內情的人發帖爆料,拋出重磅**。

  ——山茶羅布泊之行,除了嚮導,組隊十七人,遇難的是十八個,昌東既然還活著,那麼多出的那一個是誰?

  ——昌東為什麼要堅持多趕兩小時的路?真的是出於行進的合理安排和紮營的安全考慮嗎?

  網友憤怒地發現,多出的那一個是昌東的女朋友孔央,而昌東堅持要趕到鵝頭沙坡子,是因為那一片沙山有許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東想在那裡向孔央求婚。

  罵聲鋪天蓋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間吞噬了昌東。

  ……

  丁州問葉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還想請昌東?”

  葉流西覺得不衝突:“請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過錯,不至於也同時丟了能耐吧。”

  丁州說:“那你跟我來。”

  他佝僂著身子,一路嗆咳,帶葉流西進了後臺。

  ***

  後臺擁擠而局促,除了耍戲,還用隔板間成了好幾個小房間,丁州在盡頭最小的一間門口處停下,拿鑰匙開了門。

  門一開,塵黴味撲面而來,裡頭太黑,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丁州拽下燈繩。

  暈黃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實是個玻璃相框,黑色邊沿裡框了張黑白照片,上頭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絕望。

  照片前有香爐,盞內積淺淺香灰,又有兩個小瓷碗,一個裝米,另一個堆滿小包裝的糖果餅乾。

  昌東死了?

  丁州說:“害死了十八個人,全世界都在罵他,不止罵他,也罵孔央是個賤女人。昌東變賣了所有家產,托人賠給死者家屬之後,過來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長時間呆坐在戲臺下,周而復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著那些並無生命的皮影人,聽著古味悠長的唱腔淚流滿面。

  三個月後的一天半夜,昌東在自己的房間裡割了腕,血流了滿屋,流出門縫,流進戲臺後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籠住走道裡的一片暗紅色時,還納悶了一下,心想:這是什麼東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8:31

第2章

【山茶】

  葉流西低聲說:“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爐的邊沿一抹,舉起了看。

  指腹上一層灰。

  而供桌的角落處,結網的蜘蛛被人聲驚擾,細瘦的步足快速移動,泛銀光的蛛網晃了又晃。

  葉流西彈了彈手指,又送到嘴邊吹了吹:“你不大祭奠這個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嚮導,他卻仗著有經驗一意孤行,後果這麼嚴重,我也覺得他該死。我看過新聞,死的人裡,有的人剛做爸爸,他多死幾次都贖不了罪。”

  葉流西歎氣:“話也不能這麼說,沙漠這種地方,誰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來。

  丁州帶上門,引著她往外走:“葉小姐,你只能找別人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別去了。沙漠那麼危險,只有它咬人,沒有人咬它的道理,什麼‘沙獠’,起這種外號,聽著都可笑。”

  葉流西笑起來,她步子快,先一步下臺沿,打開帆布包,從裡頭取出一個封好的快遞信封遞給丁州。

  丁州意外:“這是什麼?”

  邊說邊掉轉了信封看:沒蓋章,沒貼單,只是拿來裝東西的。

  葉流西說:“裡頭有些東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別撕壞了。我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會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點。”

  丁州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追上你?”

  葉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個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開門。

  新買了票的觀眾正等得不耐煩,見門打開,吵嚷著一擁而入,葉流西逆著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見了。

  丁州撕開快遞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麼東西?掂起來沒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應該是張紙吧。

  抽出一看,是個牛皮紙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進去掏,又掏出一個中號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點不耐煩:這一層層的,是耍著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裡,有東西了。

  手感像是張照片,他抽出來。

  有那麼一兩秒,耳朵忽然聽不見這屋裡的聲音,卻能聽到無窮遠處的:沙暴卷襲,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沖了出去。

  太久沒出過屋子了,忘了這條街上有多擁擠,一出巷口,幾乎衝撞到遊客身上,踉蹌著差點絆倒,滿目攤頭、店面,連街中央都被佔據,吆喝聲此起彼伏,相機閃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處是被燈光切割得光怪陸離的人臉和背影。

  人聲像蛇,扭曲著往耳膜裡鑽,有人抱怨說,這老頭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說,離他遠點,別摔了賴上我們。

  丁州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葉流西!”

  沒有回應。

  喧鬧聲像海浪,夜色越重,浪頭越高。

  ***

  售票的小何正忙著安撫等得不耐煩的觀眾,見丁州回來,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話還沒說出口,丁州先說了句:“退票。”

  他推門進屋,迎著滿屋的詫異目光,僵硬地走過戲場,走入後臺,走進自己那間擁擠的臥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門外的吵嚷聲大起來,夾雜著小何賠不是的聲音,丁州呆呆坐著,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頭髮,拽下了發套,拽破了臉上結層吹皺的硫化乳膠。

  ***

  退錢,退票,挨駡,小何終於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

  然後趕緊竄進後臺,叫:“東哥……”

  下一句話咽回了嗓子裡:昌東坐在那,花白的頭套拋在邊上,臉上的膠皮有撕下的,有仍掛著的,作假的鬍子搓扯得淩亂,整個人怪異猙獰,像面皮耷拉的喪屍。

  這是怎麼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夥,丁州耍皮影,小何宣傳、接待、物料一把抓,仗著是旅遊景區,客流大,不敢說很有利潤,過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也有隱憂,丁州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像秋天掛在枝頭發黃脆幹的葉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黃泥更護花去了。

  兩年前,丁州的外甥昌東忽然投奔了過來。

  小何忙著賺錢娶媳婦,懶得趴網,也不關心新聞,沒聽說過什麼“黑色山茶”,就覺得昌東挺怪的:大好的年紀,大好的人才,不事生產,整天死氣沉沉,幾天都不說一句話,也不出屋子,跟個現實版怕見太陽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勸昌東:“你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著那些不好的事。”

  然後昌東就玩上皮影了,跟著丁州學挑線,讓皮影人跑、立、坐、握、滾、鷂子翻身、殺回馬槍,有時也自己刻皮子,用鑿刀雕出星眼、梅花、萬字紋,酒精燈烘烤著融膠色,趁熱點染敷彩。

  小何心裡別樣欣慰,覺得丁州後繼有人了:耍皮影戲本來也用不著什麼正規訓練,現在觀眾專業的少,看熱鬧的多,看門道的更是幾乎沒有——昌東能學個樣子,糊弄著開戲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戲場“休息”的牌子掛了幾天,怕影響生意,沒太對外聲張,事了之後,小何正琢磨著怎麼跟昌東開這個口,哪知昌東主動提說,暫時可以幫忙救場。

  小何喜出望外,不過緊接著,就被昌東上場的行頭給鬧懵了。

  昌東翻了石膏臉模,買了影視特妝的硫化定型乳膠、發套、用來粘取的假鬍子,化裝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舊衣服,連走路時拖腿的樣子都跟丁州一無二致。

  開始時,手法拙劣,細看其實有破綻,但他並不應酬,只縮在幕布後頭耍戲挑線,一場戲散,根本沒人注意幕後的老頭什麼模樣,還有觀眾評論說:“這大爺真厲害,一人挑三個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沒什麼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東本來就怪,隨他去吧,再說了,老手藝人總比年輕面孔看起來穩重,方便宣傳,對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東化裝的手法跟皮影耍線一樣,越來越惟妙惟肖,聲音也刻意蒼老低沉。

  但要說扮老是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後,卻能不卸就不卸,帶妝吃飯睡覺,妝殘了再重扮。

  小何還勸過他:“東哥,這膠在臉上,時間長了,皺紋就成真的了,現在男人也要保護皮膚,你這樣,對皮膚不好啊,還容易長痘……”

  後來就不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還有個原因是,昌東扮老反而正常,會聊天、會笑,一旦卸了妝,臉色木然得叫人發怵。

  如眼下這樣,妝殘如鬼,更叫人心頭發毛。

  小何問得小心翼翼:“東哥,出什麼事了啊?”

  昌東悶了很久才開口:“你前一陣子,是去了敦煌旅遊吧?”

  “是啊。”

  小何前陣子帶了准女友和未來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帶旅遊,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漢長城,朋友圈一條條地刷屏。

  “給你看張照片。”

  小何接過來,粗掃一眼,說:“呦,這是PS還是恐怖片劇照啊,跟真的一樣。”

  照片上是個雅丹風蝕黏土包,中近景,形狀像個船首,上頭嵌了個年輕女人,像是黏土裡長出來的,樣貌清秀,面色慘白,兩手交疊著摁在胸口,如同鑲在船身的壁畫雕刻,圓睜著失焦的眼,長髮在風裡飄起。

  看久了有點瘮人。

  昌東問:“你覺得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樣的:“魔鬼城吧,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艦隊啊?”

  西海艦隊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點,風蝕堆隊隊排列,如整裝待發的軍旅。

  昌東喃喃:“國內的雅丹,不止魔鬼城一個。這個更像龍城。”

  龍城又是哪?小何正想問,手機響了,接起來一看,是不認識的號碼。

  為了宣傳皮影生意,小何的號碼常年在無數旅遊網站上掛著,戲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遊客諮詢電話是家常便飯。

  他“喂”了兩聲之後,納悶地把手機遞給昌東:“東哥,說是……讓你接。”

  從來沒人打電話通過他找昌東,破題兒第一遭。

  昌東接過來,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輕笑聲。

  “葉流西?”

  葉流西的聲音裡帶嘲諷意味:“沒追上啊,是不是扮老頭扮上癮了,腿腳都不靈便了?”

  “你到底是誰?照片怎麼回事?”

  “你覺得我會在電話裡,回答你嗎?”

  昌東沉默了一下:“你提過要找嚮導,現在我答應了。”

  葉流西咯咯笑起來。

  “昌東,你已經廢了兩年,誰知道你這根獠牙還好不好使啊?這麼著吧,給你一個星期,要是能找著我,證明你有點腦子,咱們可以搭夥做點事,找不到的話,你繼續抱著你的皮影過日子吧。”

  ***

  葉流西掛了電話。

  她其實沒走遠,就窩在街尾停的一輛白色小麵包車上,副駕上隨意堆著她從回民街上打包來的吃食:綠豆糕、石榴汁、優酪乳、還有用塑膠袋裹著的十來串羊肉串。

  先不忙著吃,掰低車裡的後視鏡,拆了管新買的雜牌液體眼線筆,對著鏡面開始描眼線。

  手很穩,不抖,到眼梢尾時,本該一挑了事,但手卻習慣性地外滑。

  葉流西心裡一動,儘量只依手感去畫。

  鉤、挑、抹、轉、收,俄頃眼梢尾處掛出一隻小小的蠍子,蠍尾斜上掛,像丹鳳高挑的餘勢,兩隻鼇肢呈攫取狀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給掐出來。

  葉流西喉嚨裡發出“呵”的一聲,甩下眼線筆,從帆布包裡摸出小筆記本和筆,翻到最新一頁,咬下簽字筆的筆蓋,在本子上寫了句:蠍子畫得不錯。

  寫完了,本子一扔,抽出打包袋裡的羊肉串,不緊不慢地嚼起來。

  羊肉一涼,總有膻味,多少調料都壓不住,不像嘉峪關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草藥,皮酥肉嫩,佐著啤酒,一點腥膻氣都沒有。

  陸續有遊客出街口,三三兩兩從車前經過,葉流西漫不經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後一挑眉,又盯住了後視鏡裡自己眼角邊的那只蠍子。

  喃喃說了句:“真是迷一樣的女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8:43

第3章

  找人這種事,其實不難,現在身份資訊都是全國聯網: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再有個警務系統的朋友,分分鐘搞定。

  昌東請小何幫忙,小何有個發小在市局,舉手之勞的事兒。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復:全國各地,有五六個葉流西,但要麼是年紀不對,要麼是性別不對,沒有切合昌東描述的這一個,連打個擦邊球的都沒有。

  倒也在昌東的意料之中:找葉流西這件事,不會很容易,太容易了沒挑戰性;但也不會很難,畢竟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話都沒說清楚就給人設五關,正常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既然身份資訊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應該是調監控,這不是普通員警的職權範圍,昌東也就沒再提。

  ***

  昌東進戲場這兩年,像一潭死水,社會關係清零,連門都很少出。

  然而這兩天,先是撂場,然後托他打聽人,死水冒了泡,也讓小何生出危機意識:從一開始,昌東就是“暫時”救場,臨時工,兩人的合作,說散就散。

  是時候要做兩手準備了,整個白天,小何都在托人找關係,電話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鄉”之稱的渭南華縣,四處打聽有沒有能頂班的人。

  一天下來,焦頭爛額,有幾個備選,還不如昌東,要價居然都挺狠,小何抱著僥倖,決定去朝昌東探探口風:萬一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昌東其實沒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飯之後,小何趕去回民街,戲場不開戲,整條巷子都沒燈,看到別人家生意熱鬧,小何一肚子酸水。

  開門,穿過黑魆魆的戲場,看到後臺盡頭處的洗手間亮燈,門虛掩,裡頭有嘩啦水聲。

  小何推門打招呼,說:“東哥……啊呀!”

  腳下一絆,忘了洗手間門口有高低臺階,跌坐下去的時候手忙腳亂,想抓住點什麼,帶翻了門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昌東皺著眉頭看他:“怎麼了?”

  小何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腰笑得尷尬:“沒事,我自己抽瘋……”

  他見慣昌東佝僂著腰花白頭發的老態,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著個身材挺拔穿黑色運動套裝的年輕男人,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圍都是陰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屋裡進了賊。

  昌東擰上水龍頭,抽了紙巾擦臉,眼皮垂著,並不看鏡子。

  小何打著哈哈,自己找話說:“東哥,你這一身,挺精神的……這麼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東西落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昌東把紙巾搓了,扔進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小何下意識給他讓路,目送他走遠,才想起該問的話沒問。

  不知為什麼,反而松了口氣,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著,身後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小何?”

  小何回頭:“啊?”

  昌東又回來了,走廊裡沒燈,他帽檐壓得低,兩手揣在兜裡,像個站起來的影子。

  “你找人救場吧。”

  ***

  習慣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忽然恢復原貌,像被扒了皮,從回民街到街口,短短幾分鐘的路,昌東出了滿手心的汗,總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

  終於坐上計程車,吩咐司機去朱雀路古玩市場。

  司機顯然對地方很熟,嚼著口香糖把車掉頭,還跟他搭話:“去淘東西?古玩市場已經搬掉了,你不知道啊?”

  昌東沒說話,司機知趣地不再開口,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朱雀路古玩市場有些年頭了,曾今風光一時,但這兩年,一來生意不好做,二來管理集中規範化,也就自然沒落下去,不過聽說逢週六有早市,鋪張報紙或者拿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就算占上攤位了。

  今天不逢週六,也不逢早市。

  昌東付了車錢,往近旁的風華巷走,最後在一家小超市邊停下。

  超市的燈箱上亮四個字,“漢唐風韻”。

  裡頭貨架相隔,一分為二,左邊賣瓷器、青銅器、字畫、古書、古幣,右邊賣本地土雞蛋、陝西紅富士蘋果、各類炒貨,還兼貼手機膜。

  結帳櫃檯就一個,裡頭坐了個精瘦的男人,一雙小眼,才二十多歲的年紀,髮際線已然飆高,心眼太多的緣故。

  那是肥唐。

  據說他一生下來就精瘦如猴,他媽巴望著他能長胖,給他起個小名叫“胖頭”,後來《機器貓》熱播,又改叫“大雄”,他也很體諒母親的心思,把網名起叫“國寶級相撲手”,倒騰上古玩這行之後,又起了個業內諢號叫肥唐。

  但肉這玩意兒,從來青睞那些不要它的人。

  昌東跟肥唐打過幾次交道,不大喜歡這人,關係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後,已經很久不見——

  他猶豫著怎麼進去打這個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著眼鼓著腮,額頭上青筋暴起,拼命晃著手裡的一個純銅龜殼卦具,咣啷聲不絕於耳——末了一聲“著”,龜殼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寶的卦錢來。

  肥唐趴近櫃檯,眯著眼一枚枚卦錢看過,心裡掂算著爻數,喜得眉開眼笑,大叫:“沒錯,出門往西,大富貴!”

  橫豎店裡沒客人,他樂顛顛推開門探出頭,看向門西。

  昌東下意識想低頭,又覺得太欲蓋彌彰,僵立了兩秒之後,肥唐認出他來了:“東……東哥?”

  昌東尷尬地嗯了一聲。

  肥唐反應過來,趕緊把他往店裡讓:“東哥,這得小兩年沒見了吧?你說你站門口幹嘛,我還以為是變……”

  他把後半截話咽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還戴壓那麼低的帽子,鬼祟地站人家門口,真像罪案片裡那種變態。

  昌東說:“想請你幫個忙。”

  “東哥客氣了,什麼事啊?”

  早兩年,肥唐生意好,交了不少富貴朋友,這些人有錢,嫌只征服錢沒勁,於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灘——就是因為這個跟昌東認識的,關係談不上熱絡。

  而今表現得這麼熱情,完全是好奇心起:臥槽你帶隊死了人啊,一死十幾個,都上電視新聞了,你這兩年怎麼過的?居然還有臉露頭?

  昌東說:“以前聽你提過,你有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電話,對方表示是小活,正好有時間,直接過來就行。

  反正也到關門的時候了,肥唐關了店,招呼昌東:“我朋友住得近,走兩條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路上,本來還想敲打昌東,問問他這兩年的情況,但昌東話少,答得都讓人沒法往下接,再加上微信**“古玩同道”裡正聊得熱火朝天,肥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會,神氣活現,對著手機大放厥詞:“今天我收了塊硬貨,知道是什麼嗎,和氏璧!”

  昌東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覺到了,嘿嘿乾笑:“東哥我是扯呢,這小子說前兩天有人去他那賣獸首瑪瑙杯,我不得壓他一頭啊?”

  他放語音對話給昌東聽。
  果然,那裡七嘴八舌,有人說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圖,有人說兩萬塊買下了王羲之的蘭亭序。

  那個被眾人願懟的“這小子”也說話了,氣急敗壞,吼:“騙你們我是個鳥!我他媽看得清清楚楚的!店裡的老師傅也看了,人家幾十年沒走過眼!”

  昌東說:“說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聲:“獸首瑪瑙是我大陝博鎮館之寶,免費票都看不著——東哥,獸首瑪瑙要丟了,新聞還不翻天啊……到了。”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齊劉海,人如其名:髮型蓬亂,卻留著齊整的劉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會,調出那天的街口視頻給昌東:“你慢慢看,找到那女的比較清晰的臉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昌東看得仔細,這得一個個認人,又不能快進,齊劉海估摸著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去找肥唐聊天打發時間。

  扯東扯西,順便也吐槽昌東:“你這朋友真沒禮貌,我算是幫他,笑都沒對我笑一下。”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昌東,壓低聲音:“十幾條人命壓身上,擱你你也笑不出來。”

  齊劉海頓時來了興致。

  肥唐繪聲繪色:“兩年前他帶隊,選錯紮營地,人都讓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賠進去了……哎你搜視頻,死者家屬堵上門,打得他孫子似的,現在網上還有。”

  齊劉海趕緊掏出手機,搜了關鍵字,翻了幾頁之後,還真有,肥唐配合地遞過耳機線,兩人心有靈犀,一人耳朵裡塞一隻耳機,點擊播放。

  路人拍的視頻,渣圖元,畫面抖,但還是可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昌東,有幾個中年男女拉扯著他,嚎啕大哭著拿拳頭砸他,揪他的頭髮,上腳踹。

  齊劉海雙眼放光:“打這麼帶勁啊!”

  肥唐看得專注,順手拈過一袋開了口的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往後看,還有拿磚頭砸的,你想啊,這是人命,聽說那之後,他連門都不敢出……”

  面前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我找到了。”

  肥唐一驚,閃電般拽下耳機,順勢推了齊劉海一記——忙中出錯,耳機線被帶松,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房間。

  “人活著跟你走的,死了我都沒看上一眼,連口棺材都沒有啊……”

  齊劉海慌了神,抖抖索索地就是點不中視屏上那個“×”,終於關掉的時候,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昌東說:“我已經找到了,點了暫停,還有輛車,能跟到車牌號就方便了。”

  齊劉海如逢大赦:“那交給我,下麵我來。”

  他走得飛快,撇肥唐應付昌東。

  肥唐覺得空氣都尷尬了,做什麼都不妥,只好裝著認真吃薯片,還客氣地讓昌東也吃,過了會偷發微信給齊劉海:“隨便找出點什麼,先打發他走,老子實在撐不住了……”

  齊劉海沒讓他失望,很快拈了張便簽過來給昌東。

  “運氣挺好,附近的街道攝像頭拍到車牌號,我查到車主,還有電話。但車主不姓葉,你可以先打過去問,我今晚再跟一下,有什麼發現會發給肥唐。”

  昌東接過來。

  車主叫黃德福,46歲,住蒙甘省界處的那齊鎮。

  ***

  回去的路上,明知希望不大,昌東還是撥通了黃德福的電話。

  黃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車子啊……我不開,租給別人開了。”

  “好像是姓葉,叫什麼記不清了,是女的沒錯。”

  “你找她啊?她這一陣子在街上賣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8:56

第4章

  昌東的行李很少,收拾全了只一個手拎包,比來時的那個包還癟。

  看著怪淒涼的,小何送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再次確認:“東哥你再四處看看,別落了東西啊。”

  這話提醒了昌東,他折回後臺,拎出一個皮影戲箱。

  解放前,那些走街串巷規模不大的皮影戲班,全部道具裝起來也只兩口戲箱,扁擔顫巍巍挑起來,就是滿副家當。

  昌東說:“我這人悶,也沒什麼愛好,這戲箱送我吧,沒事的時候,我還能刻皮子練挑線打發時間。”

  戲箱不值什麼錢,小何樂得做人情,他把昌東送到巷子口,客氣地說了句:“東哥,你要想回來,隨時啊,打個電話就行。”

  昌東說:“謝了。”

  他沉默地走向街口,一手拎包,一手拎戲箱,箱子比包沉,墜得他一邊肩下壓。

  小何歎了口氣,覺得昌東回來這事,八成是沒指望了。

  ***

  昌東打車到北郊坊下,這裡是片待拆遷的城中村,因為開發商資金不到位,拆拆停停,一半殘磚剩瓦,一半樓屋尚存,風一起就嗆灰,基本沒人住了。

  他憑著記憶認找,在一間大門面外停下腳步,掏出鑰匙開了自動捲簾門,用力往上一掀。

  積灰簌簌落下,瞬間讓他灰了頭髮,陽光過處,塵灰亂舞。

  屋裡停了輛越野車。

  昌東走到車邊,車外後視鏡旁插了一朵已經風乾的玫瑰花,殘成了黑褐色,伸手一撚,脆碎的屑飛在空氣裡。

  車是幾年前孔央送他的,到手之後,昌東幾乎花了車價一半的錢來改裝,戈壁沙漠不是鄉村公路,沙漠易陷車,羅布泊又有成片的大鹽殼,會把輪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樣慘不忍睹。

  裝了防滾杆,做了車體升高,換了全地形大輪胎,配了電動絞盤,一系列改裝之後,原本強悍帥氣的越野多了幾分不倫不類的敦實,孔央嫌不夠好看,昌東回答說,實用就行。

  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馬,能引美女垂青,但于他,車是拿來用的,遇險要能救命。這車能留存也是運氣——“黑色山茶”那次,有大品牌車商贊助,為了廣告效應,不能開自己的車。

  後來孔央死了,他變賣家產,留下了這輛車,封在這的時候,覺得也許有一天會用到。

  車身積了灰,昌東拿手撣了撣,在後車廂前站了會,緩緩打開。

  悶了很久的塑膠味道撲面而來,裡頭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屍袋,不用數,十八個,還有一袋零碎物件,有他的,也有孔央的。

  昌東把屍袋往邊上挪了挪,給皮影戲箱挪位置。

  不知道肥唐他們有沒有把那個視頻給看下去,4分12秒的時候,也就是他被磚頭砸得血流滿面的時候,他嘶啞著嗓子說了句:“我會想辦法幫他們收屍。”

  沒有死者家屬相信這句話,相關搜救單位跟他們解釋過很多次了:“屍體找不到是正常的,知道彭加木吧?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蹤的,六次大規模搜救,直升機都上了,到現在三十多年,屍體還沒找著呢。”

  放好行李,昌東坐進駕駛室,清理手套箱的時候找到一塊過期的巧克力糖,兩年寒暑,融過又凝,已經沒了形狀,他剝了包裝紙,把糖送進嘴裡慢慢嚼。

  甜味裡有變了質的酸敗味。

  他從衣服內口袋裡掏出那張照片。

  黃色黏土裡長出的孔央,圓睜了眼,死不瞑目,長髮亂在風裡,像招引的手,喚他過去。

  ***

  一覺醒來,肥唐還是覺得怪堵的:背後講人壞話,沒毛病;做點虧心事,沒問題;但是被人當面撞破,太他媽沒臉了。

  所以起床氣比往日大,先開店門,經過雜貨區的時候沒留心,碰掉兩土雞蛋,蛋殼一碎,蛋液流了滿地,分不出蛋清蛋黃——太久賣不出去,都壞濁了。

  肥唐想罵娘:這兩年古玩生意不好做,他辟了半爿門面賣雜貨,就是為了找點貼補,沒想到一樣的不景氣,開一天店賠一天錢,這樣下去,哪年哪月才能發財啊?

  還是老話說得好,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得有橫財才行。

  洗漱完畢,日上三竿,沒客上門,肥唐從貨架上拿了麵包牛奶當早餐,邊吃邊開電腦,準備上□□玩兩圈麻將排遣眼前鬱悶。

  剛一登陸,收到齊劉海的留言。

  ——昨晚比對了一下,又找到幾個跟葉流西有關的視頻,都發你郵箱了,你看看要不要轉給你朋友。

  肥唐漫不經心點進郵箱,打開視頻。

  他沒昌東耐心,進度條拖前拖後,走馬觀花地掃,直到冷不丁看見一個熟悉的大門面。

  陝博?

  這年頭,倒騰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亂墜的一張嘴了,得有點“文化素養”,肥唐書翻得勤,經常跑去陝博自我薰陶,忽悠客人時沒事就抱博物館大腿:“你看這彩繪胡妝女立俑,跟陝博保存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他對那兒的展館佈局像自家貨架一樣熟。

  肥唐眯著眼睛看剪輯拼接的視頻:葉流西走得不緊不慢,並不停留,順著指引,一路進珍寶館。

  入口處的兩甕一罐,她視若無睹;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她直接略過……

  終於等到她停下,肥唐的頭皮一麻。

  獸首瑪瑙杯。

  珍寶館裡人來人往,獸首瑪瑙的展櫃前,解說員來了又走,人都過了幾撥了,葉流西還是沒挪地方。

  肥唐連呼吸都屏住了。

  葉流西終於離開的時候,肥唐心跳如擂鼓:三十塊錢的珍寶館門票,那麼多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她不看舞馬銜杯壺,不看熏球銀香囊,為什麼單看獸首瑪瑙?

  有什麼念頭在他腦子裡往外突,像水滾之前要炸開的泡,就差那麼一點點……

  他撥通自己那個同行的電話,問得有點語無倫次:“我問你啊,那個去你那鑒瑪瑙杯的人,男的女的?貨真不真?”

  那頭答:“女的。我同你說,我和老師傅,四隻眼珠子看,貨是真的,一整塊纏絲瑪瑙,俏色玉雕,口鼻戴金帽……”

  “那怎麼沒拿下呢?”

  那頭也懊惱得要死:“獸首瑪瑙多有名啊,陝博收著呢,你第一眼看到,肯定也覺得是贗品,不會往真了去想,而且人家也不賣。”

  “那女的前腳走,我後腳就回過味來了,一直說獸首瑪瑙是海內孤品,但它是酒器啊,就算是給皇帝的——有龍袍還有鳳袍呢,理論上該成個雙……”

  說到這兒,語氣忽然警惕兼熱切:“你問這幹嘛?你也見著了?”

  肥唐支吾了過去,只說正好在陝博逛,見著了,所以順口一問。

  放下電話,口乾舌燥,自己跟自己說:沒可能的,哪來這麼巧的事,獸首瑪瑙,要真還有一個流落在外頭,業內早掀起腥風血雨了,輪得到他起心思?

  肥唐晃晃腦袋,幾口把牛奶喝完,奶盒扔進垃圾桶裡的時候,想著:這玩意,得值好多錢吧。

  又上網打了圈麻將,打到中途恍神:萬一是真的,自己哪怕只分上那麼一點點……

  不由就笑了,做白日夢真他媽甜。

  他往椅子裡窩,腰後有點硌,摸出來一看,是那個純銅的龜殼卦具。

  昨兒晚上,他排卦,卦辭說,出門往西,大富貴。他一探頭,看到門西站的是昌東,而昌東要找葉流西,也許這個“西”字指的是葉流西呢?大富貴,獸首瑪瑙,可不就是大富貴嗎?

  冥冥之中,這麼多跡象,難不成是老天指路?

  肥唐的臉一陣陣發燙,他拿起那個龜殼,用力咽了口唾沫。

  再擲一次,如果還是同樣的結果,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

  昌東花了三天時間到那旗鎮。

  鎮子在蒙甘省界,蒙族和漢人雜居,差不多已經漢化,從小鎮驅車往外,到騰格裡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遠,再加上前些年周邊發現不少西夏古城遺跡,那旗一躍而成西北線上的一個新熱門去處——不過小鎮設施跟不上,遊客一多,生活交通都不便,顯得又雜又亂。

  昌東路上添置了件羽絨服,十月中下旬,這種早穿棉襖午穿紗的地方,夜裡蓋兩床被子都哆嗦,不能掉以輕心。

  車進那旗鎮,發現旅遊開發還是給當地帶來了不少發展:汽車站外頭的道路已經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規模,什麼便利店、汽配店、炸雞速食連鎖店應有盡有。

  但缺少規劃,難免新舊錯陳:有時只拐一個彎,水泥路立馬變土路,流浪狗在水溝邊找食,風一起,灰塵都撲在路邊將死的老樹上,臨街的小飯館只三五張桌面,門口掛被油煙熏黑的彩色塑膠簾子。

  昌東找了酒店住下,買了張新的那旗城區圖,原計劃是把鎮子都走一遍,但運氣不賴,只走了半個多小時,就看到了葉流西。

  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條土路邊,車後箱門打開,布成攤位,裡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現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時候,算是當地特產,路邊的瓜攤一個接著一個。

  昌東怎麼也不相信葉流西真的是個賣瓜的。

  他進了路口的一家速食店,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方便觀察。

  從上午到下午,他小食飲料點了好幾輪,而葉流西,居然真的一直在賣瓜。

  她車上放著寸厚刀板,板上擱一把尺來長的直柄西瓜刀,青麻皮都是橄欖形,皮厚,男人切起來都費勁,但她料理得輕而易舉,手起刀落,片瓜像切豆腐一樣容易。

  人長得漂亮是有好處的,她生意比近旁的攤位好得多。

  中午的時候,她去就近的飯館買了份盒飯,坐在馬紮凳上拿勺子舀著吃,有流浪狗擺著尾巴湊過來,她從飯盒裡撿了塊排骨扔過去。

  下午人不多,溫度漸低,她裹上軍綠色的棉衣看雜誌,那種地攤豔情雜誌,封面都是穿著暴露的女郎。

  快傍晚時,昌東肯定自己是觀察不到什麼了,招呼服務員買單。

  店裡的女服務員一臉的刻薄氣,幾次給他送餐都黑著臉,昌東原本以為是小地方的人沒什麼服務意識,真結帳了才知道不是。

  那女服務員接了他的錢,斜一眼玻璃外的葉流西,走開的時候不屑地說了句:“看一天了,這麼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9:07

第5章

      昌東先回酒店。

      這兩天,他的腦子已經冷下來,並不急著到葉流西跟前報導: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連看他三場皮影戲,帶著一本有他“醜聞”的雜誌,藏著一張關於孔央的詭異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於他,只不過故弄玄虛。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收屍的事,兩年都過來了,犯不著爭分奪秒。

      開門進房的時候,看到門縫下塞進來的色-情服務小卡,彎腰撿起,隨手扔進垃圾桶。

      離睡覺還早,昌東打開戲箱,取了塊打磨好的牛皮出來刻皮影人。

      鑿具擺了一桌子,光花樣鑿刀就要用到圓、半圓、梅花、人字、星眼,推刀運皮,臉譜的口訣好像響在耳邊——

      柳葉眉,杏杏眼,櫻桃小嘴一點點……

      傳說皮影戲源自漢代,漢武帝思念死去的寵妃李夫人,於是術士設壇招魂,在晚上點了燈燭,設了帷帳,漢武帝只能在帷帳裡觀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著搖曳燭光投在帳布之上。

      傳到民間,就是皮影。

      李夫人死了,漢武帝死了,術士死了,皮影還活著,一直活到現在。

      這世上大多數物件,有形沒形的,都比人活得久,所以人真沒勁。

      刻著刻著,昌東的手指凍得僵直,這裡晚上的溫度持續降低,空調制暖不行,打到最大也無濟於事,他雙手籠到嘴邊哈了哈氣,又搓了搓,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裡那張色-情小卡上。

      ——這麼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昌東俯身撿起那張卡片,頓了一會之後,拿出手機,照著上頭留下的號碼撥號。

      接電話的人像是專業的客服,問:“先生想要什麼款的?偏瘦的還是豐-滿型的?清純的還是性-感的?我們可以先過濾一下,省得過去了你不滿意。”

      昌東想了想:“偏瘦,清純……還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葉流西屬於什麼型,她像根懸起的擺針,時而偏左,時而偏右,但都是偽裝,遮不住身上的妖氣。

      ***

      上來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電話時,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進了電梯,掏出小鏡子抹口紅、抿唇、補粉,出電梯到昌東門口這段時間,襯衫的扣解了兩粒,露出粉紅色帶蕾絲的bra邊沿,又把小皮裙拽正。

      最後撳了門鈴,擺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門開的時候,她愣了一下。

      昌東說:“進來吧。”

      Sunny往裡走,目光溜到客廳茶几,一排十幾樣鑿刀閃冷光,心裡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見慣了大肚禿頂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東這樣的,並不覺得是中了大彩,前輩們諄諄教誨:“那種年輕長得帥的,會缺女人嗎?你得多個心眼,越是這樣的越變態:帥的、看起來乾淨的、陰鬱的、叫了服務又不急色的、有點特殊興趣的……”

      昌東條條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裡,他戴個黑色棒球帽,上半邊臉都埋在帽檐的陰影裡。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闆組織她們看碟,韓國的一個電影,講專門有變態誘殺妓女,提醒她們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夢,這兩天難免有點疑神疑鬼。

      她有點訥訥的:“要麼……我先去洗個澡?”

      昌東在沙發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鑿刻之後的皮屑:“過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腦子轉得很快:“一樣價,不便宜,因為今晚來你這,接不到別的活了。”

      昌東從錢包裡抽出三張一百,拿茶杯壓住:“我剛到這,想開個店,對地頭不熟,所以找個行內的聊聊,打聽一下。”

      這樣啊,Sunny松了口氣,她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老闆,不是我說,想開我們這種店,你沒戲的,插不進腳了。”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說看。”

      反正又不是商業機密,Sunny說起來滔滔不絕,兼毫無章法,想到哪說到哪。

      ——這鎮上的這類業務,沒有散做的,基本上被兩家收攏,本地人拉不下臉做這個,小姐都從外地來,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團,上頭有大老闆。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後來又有一家想往裡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齊心,鬥走了外人之後,兩家開始分餅、劃勢力範圍。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東住的酒店來說,這周是南派發廣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廣告就得換一版了。

      說著說著又訴苦。

      “做這個多辛苦,你不知道,我們這行日夜顛倒,皮膚都不好,因為總要熬夜,帶妝,你看我這臉,我才22,一卸妝,臉色蠟黃,都說我30好幾……”

      昌東嗯了一聲,他只聽不說,Sunny得一直講話,這陪聊也挺累的。

      她絞盡腦汁,什麼沾邊的都拿出來講:“我們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險的。去年的時候,有好幾個姐們被都被變態跟過,說那人長一張皮臉……”

      昌東有點感興趣的樣子了:“皮臉?”

      Sunny比劃給他看:“就是那種一張軟皮子蒙臉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嚇人啊,幸虧沒真出事……後來我們就多了車馬費,雇車接送,單程10塊錢……”

      昌東問:“有一個叫葉流西的,你認不認識?”

      Sunny茫然,她的姐妹們都有英文花名,什麼瑪麗,艾曼達,凱莉,沒聽說過葉流西——這名字聽起來像真名字,誰會拿真名字來做小姐呢,萬一消息傳回老家,多沒臉啊。

      昌東提示她:“白天的時候,她會在街口賣瓜。”

      Sunny一下子反應過來:“哦,她!我沒跟她說過話,她常跟北邊那些小姐在一起,應該是吃那邊飯的。”

      是嗎?

      Sunny很聰明:“說了這麼多,原來你是想打聽她,明天在這裡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你可以問問啊。”

      她把事說破了,昌東反而不想究葉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帶他找到孔央的屍骨,她是賣瓜的,還是做雞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實都無所謂。

      ***

      昌東睡了個好覺,夢裡起了大風沙,沙流像金色的霧,從塔克拉瑪幹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滾而過,一叢叢的紅柳把黃沙固成了幾米高的墳。

      夢裡沒有人,沒有變故,沒有聲音。

      這樣的夢,於他就是好夢。

      醒來時已是正午,昌東直接去找葉流西。

      她剛忙完一輪,自己切瓜自己吃,低著頭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傾過來。

      葉流西把手裡的瓜放下,順勢一抹嘴角,眼眉微掀:“買瓜?”

      她第一眼沒認出他。

      昌東站著不動,陽光曬著他一側的臉,挺暖和。

      葉流西眯著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揚,眼波流轉的時候,總像是轉著無數壞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個人裡有九個會覺得她無害。

      認出之後,笑容裡多了點意味,開口居然先誇他:“不扮老頭了?這樣不是挺帥的嗎。”

      說著從車上拖出個帆布馬紮,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過來。

      昌東單手接住了,沒坐,另一隻手從兜裡掏出那張照片。

      葉流西嗤笑了一聲:“這麼快進主題啊?都不說寒暄一下,本來還想切塊瓜給你吃的。”

      說著拈過那張照片,夾在兩指之間,手腕轉了個角度,相片的正面對著昌東:“你就不懷疑這照片是我造假嗎?”

      昌東回答:“女人的直覺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沒告訴她,但她猜到了,特意為這場合買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營地的帳篷裡,她第一次換上這衣服,問我好不好看,我還沒來得及給意見,就聽見外頭的風瓶撞得亂響。”

      風瓶就是玻璃酒瓶子,紮營的時候拽根直繩,酒瓶子依一定的間距懸掛上去——掛著好玩,同時也測風,玻璃酒瓶子有自重,響得那麼厲害,絕不是小風。

      他剛掀開帳門,就看到鵝頭沙坡子那標誌性的“鵝頭”被沙暴扼斷,揚成了夜色裡的沙霧。

      孔央的新衣服,緋紅色的長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後的喪服,沒來得及拍過任何一張照片,卻和亂髮一樣,飄在眼前這張照片上、雅丹帶沙塵的風裡。

      葉流西對這回答很滿意:“第二個問題,照片裡,是哪兒的雅丹?”

      雅丹這個詞其實是維-語,意思是“險峻的土丘”,這種地形在西北遍佈,有些自成規模,名聲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壟沙,叫魔鬼城;克拉瑪依附近的烏爾禾,叫風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頭疙瘩城。

      也有沒那麼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時候越野自駕,路邊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兒的雅丹?

      昌東說:“龍城。”

      “怎麼看出來的?”

      昌東指向照片:“這裡的土台鹽鹼成分重,有石膏泥,對比其它雅丹,顏色偏灰白。白天陽光好的時候,會泛銀光,像鱗甲,所以古人把這裡稱作白龍堆,現在常跟龍城納入一個範圍,都叫龍城雅丹。”

      葉流西咄咄逼人:“為什麼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這種情形;霜是水汽凝華,日出前後會有,照片上是正午,陽光這麼大,霜早化了。”

      葉流西說:“哦……”

      聲音拖得長長,顯然對他挺滿意,轉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從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黃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葉流西把瓜遞給他:“你帶我去龍城,我帶你找到孔央屍體。”

      並不是商量的口氣,昌東看了一眼,沒接。

      葉流西笑得溫柔,語氣軟中帶硬:“進羅布泊的嚮導不難找,但你找不到第二個知道孔央屍體在哪的人。”

      昌東還是沒接:“照片怎麼回事?鵝頭沙坡子距離白龍堆很遠,屍體怎麼過去的?又怎麼可能嵌到黏土包裡?”

      葉流西不耐煩了:“我怎麼會知道?我只幫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嚮導,愛做不做,不做拉倒。”

      話音未落,手一翻,那塊蜜瓜直跌下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9:20

第6章

  昌東下意識伸手去接,接了個空。

  瓜還在葉流西手裡——她做了假動作,才剛撒手,反手又接,搶在他前頭拿到,然後笑眯眯擱到他空張的掌中:“剛才接了不就結了?就這麼說定了,手機。”

  昌東拿手機給她,她撥了自己的號碼,響一聲掛斷,然後遞回給他:“你準備好出發的時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這,找不到的話打我電話。”

  什麼都讓她說了做了,看來沒討價還價的餘地,昌東不想多話,轉身走時,葉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東。”

  昌東回頭。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東嗯了一聲,隨手指了個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鎮上最好的,也最顯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嗎?”

  她解釋:“反正你付了過夜的房錢,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東皺眉:“你家裡沒洗澡間?”

  葉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車廂上敲了兩下,響聲咣當咣當的。

  “我就住車裡。”

  ***

  昌東送車子到鎮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維護,接手的師傅見車子模樣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經心,真到緊固排損時才看出端倪,不時一驚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這改裝絕了!”

  昌東沒吭聲,盤腿坐在一邊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紙筆,慢慢地勾畫路線圖。

  兩年了,大多時候都困在回民街那個幾平米不到的後臺,逼仄的空間裡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間,像平地起了風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聲響刮成齏粉,極目四望,還是身處萬里戈壁。

  他早知道終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個人,憑什麼只活他一個呢?

  墨筆在紙上迤邐出一道彎彎繞繞的路線圖,一個個網站,像是刻在腦子裡的。

  羅布泊的東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這一條,起始點是玉門關,業內叫西出玉門。

  他看自己標出的路線。

  玉門關——三壟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蹤地——紅柳墩——羅布泊鎮——湖心——餘純順墓——龍城

  “龍城”兩個字上,他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屍體,怎麼會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個詭異的傳說——

  死在沙漠裡的人,屍體從來都找不到,因為起伏的沙堆下藏著看不見的鬼魂,它們會帶著人的屍體,乘著戈壁的大風,在大漠裡來回行走,直至帶出百千里之遙。

  除了孔央,還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黃土壟堆裡?

  ***

  車子檢修完已經是晚上,有幾樣損件沒貨,要等明天調配,昌東在車行旁邊的飯館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門口,透過玻璃門,看到大廳裡跟前兩天不同:幾個穿著撩人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不知道是講到什麼好笑的,正前仰後伏樂不可支。

  而一側的樓梯口,有對男女正摟抱著上樓,那個女人很是眼熟。

  葉流西?

  昌東想起Sunny的話。

  ——明天在這裡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異,南面含蓄點,而北面的廣告發得活色生香。

  葉流西今晚既然已經找到下家,看來是不需要去他房間洗澡了。

  昌東推開門進去,垂著眼經過沙發時,有幾句壓低聲音的對答傳進他耳朵裡:

  ——“他偷偷給流西下藥,你看見沒?”

  ——“看見了,大概想玩花樣,怕她不樂意……今晚那男人會爽到吧。”

  ——“我沒提醒她,反正她也樂意,自己跟人走的……”

  幾個人咯咯笑成一團,風月場裡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於是樂見別人倒楣。

  昌東皺了皺眉頭,走到電梯邊撳鈕:走樓梯的大多是住二樓的客人,三樓以上就要用到電梯了。

  電梯到了,昌東進去按了樓層,沒人同乘,電梯門緩緩關閉,小地方的電梯,廣告包滿四面,連地毯上都印餐飲店標語,講明全年八五折。

  這是葉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麼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見慣,自己用不著多管閒事。

  到了樓層,昌東出電梯,快走到房間時,忽然猶豫。

  有人對她下藥,于情於理,是不是應該提醒她一下?

  他走過房門口,從疏散樓梯下了二樓。

  走廊裡靜悄悄的。

  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樓的空間受擠壓,房間少,都是單排,門對著走廊,有幾間沒亮入住燈,空關。入住了的大概有十來間,只有一間門把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昌東上去敲門,沒人應答,他手上力度大了點:“葉流西?”

  試了幾次,裡頭還是沒動靜,昌東低頭去看鎖,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說話:“你叫我啊?”

  昌東迅速回頭。

  居然是葉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雙拖鞋,臉上的表情比他還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麼會敲一間客房的門喊我的名字呢?”

  昌東收回手:“你怎麼在這?”

  “不是說晚上去你那洗澡嗎?我車停在後頭車場,從後樓梯上來的,聽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樓嗎?”

  昌東說:“我認錯人了。”

  ***

  葉流西洗澡的時候,昌東又下了一趟二樓:剛剛的事情,他總覺得不對勁。

  那間房的門口明明亮燈,卻怎麼敲都沒人應,他試著用樓道的電話撥房號,同樣沒人接。

  昌東從樓梯繞進酒店後的停車場。

  停車場其實是片半開放的用地,裡頭停了不少車,有私家車,也有電動三輪,並不只對酒店住客開放,他在停車場站了會,抬頭看酒店的大樓。

  黑漆漆的牆身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亮燈的窗戶像嵌進黑幕的一隻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間拉著窗簾,簾上偶爾映上人影。

  冷風吹過,昌東打了個寒噤,轉身想上樓,走了兩步,心裡忽然一動。

  他轉頭看向二樓的一扇窗戶。

  裡頭沒亮燈,這不稀奇,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關的。

  稀奇的是,那間房開窗——那旗鎮多風沙,窗戶很少打開,即便想開窗透氣也是選中午沒風的時候,更何況現在是晚上,溫度正持續往低走。

  整幢大樓,只有那一間開窗的。

  昌東將衣服的上拉鍊口松了松,活動了一下頭頸,退後幾步,快跑提速,一個踏沖踩上牆面,身體拔起,胳膊伸長扒住空調外掛,借力提氣翻進窗子。

  這屋裡有動靜。

  昌東在窗口站了會,借著外頭微弱的光,漸漸看清楚。

  床上躺了個肥胖的男人,赤-身-裸-體,手腳都被捆住,嘴裡塞著枕巾,喉嚨裡唔唔的,正試圖掙脫,但無濟於事。

  昌東走到床邊。

  那男人掙扎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來者會對自己不利。

  半晌,昌東彎下腰,抓住拋在地上的被子順手一提,把被子拋蓋在男人身上。

  ***

  酒店的熱水水流大且穩,相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車,催不得也踹不得。

  葉流西洗得心滿意足,換好了衣服出來,扯了條毛巾擦頭髮。

  昌東在看電視,看不出這麼大個男人,居然愛看狗血的婆媳劇:兒媳婦正拽著男人不依不饒,另一邊,婆婆騎驢樣跨坐在窗臺上,聲嘶力竭叫囂:“你今天不趕她走,我就跳下去!”

  葉流西擦著頭髮,目光往電視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這當口,昌東舉起遙控一摁,電視機黑屏。

  葉流西覺得他是故意的,皺著眉看他。

  昌東迎上她目光:“我去過那間客房了。”

  “什麼?”

  “你幹的?”

  看來沒法裝傻蒙混了,葉流西毛巾往邊上一擱,伸手抓理頭髮:“你把人放了?”

  “給他蓋了被子。”

  葉流西語帶諷刺:“真看不出來,你還長了顆菩薩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現在的溫度,開窗,人脫光了過一夜,輕的凍殘,嚴重點會失溫凍死?”

  葉流西漫不經心:“所以呢?”

  昌東盯著她看:“那人凍死了,就是命案。那麼多雙眼睛看見你和他摟在一起,員警第一個找上你。”

  葉流西笑:“這麼為我考慮?怕我坐牢啊?”

  昌東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賠命沒關係,但會耽誤我的事。”

  “龍城這事沒了結之前,我希望你循規蹈矩,有點法律意識,別給大家找麻煩。完事之後,殺人放火都隨你,跟我沒關係。”

  葉流西不說話了,臉上還是帶著笑,過了會說:“好啊。”

  語氣柔和,好像一點都不介意,但走的時候關門,整個樓道裡都有回聲。

  這聲響……昌東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

  葉流西下樓,在心裡罵昌東:教訓我,什麼玩意兒。

  進了停車場,回頭看那扇半開的、黑黝黝的窗戶:她要是再翻窗進去生事,顯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運氣!

  她走向自己的麵包車,離著三五步遠時,驀地停下腳步。

  車門是開的,隱約能看到車裡有個人影。

  葉流西笑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一個兩個的,都來撞她的槍口。

  她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身子倚住半開的車門,手伸進離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來。

  尺長的直柄西瓜刀,刀身鋥亮,夜色裡閃寒光。

  那個人還在車裡翻找著什麼,動作很小,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老鼠刨食。

  葉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車門框,那人猝不及防,打了個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動。

  葉流西說:“你找什麼呢?我對這車熟,不如說出來,我幫你一起找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9:32

第7章

  接到電話之後,昌東匆匆下樓。

  隔著幾米遠,就看到肥唐雙手抱頭,腳邊放行李包,勞改犯一樣蹲在半開的車門邊,葉流西倚著車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肥唐看見昌東,如見親人,嘶啞著嗓子大叫:“東哥,你快告訴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讓我翻她車的!你跟她說啊。”

  邊嚎邊使勁向他擠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關係查監控視頻,想不到欠下的人情,這麼快就要還了。

  昌東在葉流西身前約莫丈遠的地方停下,然後點頭:“是,他跟我一起的。”

  葉流西下巴微抬,笑裡帶幾分故意做出來的詫異:“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也會幹見不得光的事兒……都翻到什麼了啊?”

  最後一句話是向著肥唐說的,順帶著一腳踹過去,肥唐撲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腳並用著爬遠了些,繼續蹲著。

  昌東給葉流西道歉:“對不起啊,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麼人,做得過了,保證以後不會了。”

  他認得這麼乾脆,葉流西反而不好借題發揮,頓了頓唇角一彎,居然笑起來。

  “沒事,大家還不熟,一起做事,起初總會有摩擦的,我也不是這麼計較的人,不過昌東……”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頓:“別再有第二次啊,我這個人,沒什麼法律意識的。”

  ***

  肥唐跟在昌東後頭走,開始不敢出聲,後來估摸著葉流西聽不見了,嘴裡開始罵罵咧咧,什麼賊尼瑪,濕你北,萬貨,不乾不淨的話都出來了。

  進了房間之後,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東哥,我剛到,你這屋大,勻我個沙發睡覺唄,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東說:“剛到,旅館還沒找就去翻人的車,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語氣不善,肥唐心裡打了個突,昌東的做派,他或多或少聽過,“沙獠”這詞,絕不是形容他和藹可親。

  他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怎麼樣才能把話說得周全。

  “其實是這樣的,東哥,我也不瞞你,這葉流西,之前不是在西安待過一陣子嗎,她路數不正,順了我朋友的貨,硬貨。”

  肥唐的朋友,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說是硬貨,必然價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貨也不是明路子來的,不好報警。撂了話,誰幫他找回來,車馬費不會低於十萬。說起來還得謝你,要不是你去齊劉海那找監控,我也不會發現這事跟她有關。”

  “東哥,你也知道,我這兩年生意不好,開店還背了債……別耽誤兄弟發財行嗎?”

  葉流西順貨,失主懸賞,肥唐求財,這事確實跟自己沒關係,昌東點頭:“行。”

  肥唐心裡一喜,但也知道有後話——

  “但是這些天,我需要她幫忙,不希望節外生枝,你找貨也好,找她算帳也好,時間押後,不要耽誤我的事。”

  肥唐趕緊點頭,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我知道你車開出來了,你是不是要跑戈壁?葉流西……也去?”

  昌東嗯了一聲。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帶上我?不盯著她,我心裡不踏實……”

  昌東說:“不只這個原因吧?”

  他打開戲箱,取了根鑿刀出來,在刀石上細細磨口,兩年了,已經養成習慣,每到晚上,不磨刻點什麼就不自在。

  肥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既然已經被看穿,也就無所謂藏著掖著了:“出來一趟,誰也不想跑空啊,東哥你懂的。”

  葉流西的車裡能不能翻出寶,說到底還是未知數,一顆向著錢的紅心,得做兩手準備。

  昌東跑的線,跟古絲綢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這條線要麼已經是無人區,要麼就是沙漠——且不說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遺跡,上千年來,多少商旅駝隊因為沙暴被埋進了沙漠啊,同時埋掉的還有那些值錢貨,隨便一件放到今天,都不是小數目,要是他能撿上一件兩件……

  這可不是做白日夢,組隊去沙漠碰運氣的人年年都有,雖說樓蘭古城已經建了文保站,小河墓地也被保護起來了,但就不興他走狗屎運,撞上個樓蘭古城2號,或者小河墓地奢華版?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我跑線,不帶閒人,不帶吃白飯的嘴,你想我帶上你……你能給我什麼啊?”

  肥唐想也不想:“東哥你儘管開口,規矩我懂,要麼出錢,要麼出力,不會白蹭的。”

  昌東點頭,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試鋒:“在她車上,翻出什麼了?”

  有求於人,肥唐答得積極:“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爐子,鍋,盆,還有瓜。這女人睡車裡的,床是塊掛板,可以放下來,床底有副拳擊手套,哦對了,還有塊皮臉……”

  昌東手上的動作一頓:“皮臉?”

  “就是塊軟皮子,疊在手套箱裡,我以為是什麼呢,抖開一看,上頭挖了兩眼窟窿一張嘴,嚇我一跳……”

  ……

  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昌東起夜,洗了手,本來要回房,誰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簾邊,把簾子稍微掀開了些。

  停車場裡,葉流西的車位已經空了。

  昌東沉吟著放下簾子。

  沙漠裡有一種植物叫紅柳,是用來固沙的,阻了沙之後,乍看像墳頭,長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見方,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壯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葉流西給他的感覺就像紅柳,只要事不關己,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為不知道帶起的,會是什麼樣龐大的秘密。

  也許應該提醒肥唐,有些人,擦身而過也要目不斜視,儘量別去惹。

  ***

  第二天傍晚,昌東取回車,特意從土路口繞了一下,想跟葉流西說一聲,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他的所謂“準備好”,就是列了張單子,寫明要帶的東西、要聯繫的後援——那旗鎮太小,連衛星電話都沒處買,他預備路上購齊,至於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到距離戈壁最近的補給點再裝車。

  葉流西居然不在,攤位被一對老夫妻給占了,昌東打聽時,老頭答說:“她今天去別塊(處)做工咯。”

  又做什麼工?

  昌東給葉流西打了個電話,她很快接了,那頭嘈雜得很,她在忙,回了句“在德勝街,有事過來,沒事回頭再聊”,就掛了。

  昌東翻出新買的那張城區圖看,在“推薦去處”的版面裡找到德勝街,居然是個標四星的去處,寫著“那旗人氣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錯過”。

  遣詞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轍,可能是那個編輯跳槽過來的。

  昌東決定過去吃個飯。

  到了才發現,也就是比較熱鬧的小吃街,正是飯點,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燒烤和小火鍋,有小販推著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至於葉流西,非常顯眼——她正在烤串。

  燒烤爐裡火正旺,那些串釺,新放的、要翻面的、要刷油的、要撒料的,她居然真的一點都不亂。

  昌東在一張空著的小桌子邊坐下來,點了些燒烤,又加了瓶啤酒,他的單子送過去時,葉流西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昌東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他有點佩服她,每次見她,她都能換份工,每份工之間還風牛馬不相及——說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這一餐快吃完的時候,葉流西終於得了個空閒,嚼著烤餅過來找他:“找我?”

  昌東一條條說:“昨天你見到的那個,叫肥唐。他會跟我們一起走線——我讓他去租一輛四驅越野,這樣多一輛車裝補給,更穩妥。”

  葉流西說:“好啊。”

  邊說邊順手拿起裝辣椒面的調料罐,給烤餅添點料。

  “我們從敦煌進,行程順利的話,預計四天出,我會在進戈壁之前談好後援隊,每天定點跟他們聯繫,報GPS位置,失去聯絡48小時就開始救援。”

  葉流西說:“挺好的。”

  “還有就是,龍城的面積比半個上海都大,東西南北都長得差不多,人在裡頭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你憑什麼說你能準確找到孔央的位置?”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懷疑我啊?”

  昌東掏出列好的物類單,在背面畫圖:“不是懷疑你,你至少給我大致的方位,這樣我可以事先規劃路線,少走彎路。”

  他把畫好的方點陣圖給葉流西看。

  “龍城大致的形狀,是斜三角,很多人去過,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線,快進快出,基本是這條東南斜插到西北的線……”

  他在方點陣圖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條曲線。

  “而這條線,每年都有不少車隊在走,如果孔央屍體在這附近,早就被發現了,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龍城腹地了。”

  “這條線上,有三個方位點,這裡,是漢代的烽燧台,只剩下一個土台了;這裡,有兩個灌滿沙的大汽油桶,桶身用紅漆刷了個指向標,是70年代的考古隊設的路標;這裡,是百米溝槽,裡頭都是駱駝的骨架——你是在哪個點附近偏離安全路線的?”

  葉流西看了會,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標之間的方位:“這裡。”

  昌東皺眉:“這一帶鹽殼多,路不好走。”

  葉流西聳聳肩:“所以那些進龍城的人,都沒發現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昌東收起清單,把餐錢壓到調味罐下:“明天淩晨,4點半,那旗鎮外,大家在前進橋頭匯合。”

  前進橋在鎮西十多裡,河道早幹了,空留一座橋。

  葉流西意外:“為什麼橋頭匯合?不能在鎮子上匯合了一起走嗎?”

  “不能。”

  “四點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這麼趕嗎?”

  “需要。”

  葉流西覺得好笑:“就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

  “明天見了面,會告訴你。”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9:44

第8章

  葉流西淩晨四點從鎮上出發,她習慣早到,不喜歡讓人等。

  車過土路時,看到路燈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著棉襖,縮著脖子避風,這些都是鄉下出來,等著去工地打零工的,據說五點多工頭就會開車來挑人,隨拉隨走,最近這段時間活少,要靠搶,所以排隊的時間越來越早。

  路邊有家早點鋪子開著,賣豆漿、包子和油條,葉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給錢的時候,鈔票被玻璃罩旁的掛燈映得通透。

  血汗錢呢。

  四點一刻,車停在了前進橋頭,四下黑洞洞的,吃飯還嫌太早,葉流西開了車載DVD聽歌。

  這車子有些年頭了,碟片也都是黃德福買的,姓黃的什麼口味,她就湊和著聽什麼歌,從來不挑,也懶得費那個事。

  機子裡鑼鼓磬兒鐃鈸月琴齊響,老生唱腔的《鍘美案》,一個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氣——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

  葉流西往車玻璃上呵氣,呵糊了外頭天邊的星,又伸手抹擦出來。

  四點半,昌東沒到,葉流西下了車,朝來路看了看,沒任何動靜,唱曲換成了《蘇三起解》裡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誰唱的,捏著嗓子,聲音尖細,風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裡鬧鬼。

  一個男人,要女人等,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上了車,車門轟一聲撞上,翻出手機設了5點的鬧鈴: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個小時。

  車裡改裝過,為了有足夠大的地方放貨和掛床,後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駕駛座和副駕,葉流西閑著無聊,腿掛上椅背,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

  二十個做過,腰腹和大腿發酸,她掛著不動,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駐馬停牌,唱: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是最後一首,唱完了自動停機,哢一聲響,車子裡安靜得像被鍘完頭的陳世美。

  ……

  五點鐘鬧鈴響,葉流西撥昌東的電話,提示關機。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覺得自己應該耐心點:沒准是出事了呢。

  六點鐘,葉流西裹著棉襖看東邊的天:日出前,天空會先罩一層紗紅,然後紅得越來越濃烈,像車禍現場——昌東要麼是傷得不能動了,要麼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難讓人原諒。

  日出的剎那,葉流西喝光涼透了的豆漿,仰頭眯著眼睛看太陽,說了句:

我操。

  ***

  車子重新進鎮,土路兩邊蹲守的人都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已經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麼了?折騰兩三個小時,就看了個日出。

  葉流西把車子開到昌東住的酒店門口。

  想查昌東有沒有退房、什麼時候退的,前臺不讓,一臉我們很保護客人隱私的凜然,葉流西不再跟他們廢話,直接進了電梯。

  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外頭有人叫:哎,勞駕,等一下。

  葉流西撳了開門鍵,那人興沖沖邁步進來,轉頭想說聲謝,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

  肥唐。

  葉流西盯著他看:昌東還住這呢?

  肥唐說:是……是啊。

  他有點怕她,那天晚上,她揪著他後頸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讓他想起小時候看殺豬的場面。

  葉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袋子上。

  肥唐主動交代:豆……豆腐腦,給東哥帶的早飯。

  葉流西說: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電梯裡空間小,有她在邊上呼吸,他覺得特不自在,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終於到了三樓,還得讓她先走。

  葉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腦給我。

  誰帶給昌東都是一樣的,肥唐趕緊把袋子遞給她,葉流西拿手指頭勾著,經過垃圾桶時,手指一松,豆腐腦準確無誤地砸開翻蓋,進去了。

  肥唐及時剎住腳步,決定不跟過去了:早上空氣好,再四處轉轉吧。

  ***

  門沒關,虛掩,葉流西推門進去,在洗手間找到昌東,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餘光瞥到她進來,咕嚕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來的時候,葉流西身子倚住一邊的門框,腿一抬,踩住另一邊門框正中央。

  昌東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東,做人是不是該守時?

  昌東點頭:那做人是不是該誠實?

什麼意思?

那張照片,真是你拍的嗎?你真的去過龍城嗎?

  說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葉流西居然下意識照做了。

  昌東從她身側繞過,進客廳倒水,葉流西跟出來,眉頭微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有一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昌東坐到沙發上,把一張紙推過來。

  是昨天他畫的龍城路線圖,葉流西覺得不妙:是自己說的方位有問題嗎?

  果然,昌東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這張圖裡,我故意畫錯了一個地方,龍城沒有烽燧台。

  葉流西腦子轉得飛快,眼神真誠:雅丹的形狀本來就千奇百怪,說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說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葉流西沉吟了一下,覺得昌東是在詐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著了他的道兒了:昨天指那,今天指這,不正說明瞭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嗎?

  只是沒有烽燧台而已。

  於是還是指同樣的位置:就是這。

  昌東沉默了會,說:挺聰明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沒笑完——

……頭一次見到心這麼大的,至少做點功課,去網上查點資料都沒空嗎?

  他拿起筆,劃掉那處路標:龍城沒有汽油桶路標。

  然後一處處劃下去:沒有堆滿駱駝骨架的百米溝渠、沒有這條東南進西北出的穿越線,龍城的形狀也不是斜三角……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夠明白了,□□大爺的。

  葉流西在沙發上坐下來,抱歉地笑:這事是我不對,真特別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這樣,你就說你想怎麼解決吧。

  認得這麼乾脆,還笑得這麼好看,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話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滿嘴鬼話,都不好發脾氣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饒,她一定會很懇切地說:昌東,我都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呢,你一個男人,怎麼這麼較真呢。

  昌東把那張照片攤出來:我已經知道孔央在龍城,但你,確實不知道具體的方位,也就是說,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庫爾勒住下來,每隔一段時間就進龍城,劃區劃塊去找,龍城面積3500平方公里,花上個一兩年,足夠了。

  所以,你說說看,我為什麼還要帶上你。

  葉流西說:這事吧,其實……

  昌東打斷她:我提醒你一句,一個人,撒一次謊,還可以給第二次機會;撒兩次謊,永遠也不值得信任。

  葉流西歎氣:我不講實話,是因為你不會相信的……

  昌東說:你覺得,一個人被嵌進無人區的黃土壟堆這種事,有幾個人會相信?我這都信了,還有什麼不能信的?

  葉流西又改口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壓低聲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嚇到。

  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煩的女人。

  昌東沒耐性了,他伸手指門:再讓我聽到你說一個字的廢話,只一個字,你就從那……

  下午四點半,前進橋頭,不見不散。我保證,你想知道的,都會知道,走了,下午見。

  ……

  為了表明態度誠懇,她關門的時候動作很輕,鎖舌哢噠一聲輕響,盡顯體貼。

  不過沒立刻走,在門口站了一兩秒,五指內扣,指甲在門面上哧拉劃過。

  ***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昌東泡了桶泡面,肥唐殷勤地湊過來,硬要給他加根火腿腸。

  為了找最便宜的四驅越野,他可謂挖空心思:最後以月租金兩千的價格,在網上定下一輛老吉普,車主買來也不貴,3萬多的二手,但很會搞表面文章,車身漆成迷彩色,備胎上橫綁軍工鏟,車前頭還立個掛海盜旗的標杆燈。

  肥唐自己都覺得是豬鼻子裡插蔥,沒想到昌東掃了一眼,居然讓他過關了。

  真是感激不盡,唯有以代買早飯、塞火腿腸等聊表心意,以及口頭上關心昌東的一切——

  東哥,你不是說今晚約了那女人嗎?幾點啊?

  昌東拿塑膠叉子卷面:四點半。

  四點……半……肥唐撳開手機看時間,呦,東哥,過點了已經。

  她不會準時的。

  畢竟他讓她枉等了近三個鐘頭,還是在一天中最難熬的時段。

  吃完面,肥唐積極主動,熱情地幫他把湯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裡雖然有垃圾桶,但扔屋裡多悶味兒啊。

  回屋的時候,正看到昌東開戲箱,揀了根鋥亮的鑿刀出來,攏進袖口。

  那鑿刀像管筆,刀口是斜鋒,刻皮子最怕鈍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東經常磨刀,肥唐這兩天看多了,夜有所夢,有一次夢見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線噴出的弧度特別優美。

  昌東抬頭,看見肥唐盯著看,於是解釋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給殺了。

  肥唐訕笑著打哈哈:東哥你開什麼玩笑……咱們這是法治社會……

  笑著笑著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個正著的那個晚上,葉流西手裡倒拖著刀,探身進來的時候,刀光都折進她眼睛裡。

  ***

  葉流西果然遲到。

  日落的時候她才出現,車子打西邊來,一路疾馳,像半抹夕陽紅裡射出的子彈。

  近前,她匆匆下車,小跑著過來,隔著車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點事耽誤了。

  昌東說:沒關係,我送你看日出,你讓我看日落,很公平。

  葉流西笑盈盈的:

那我開前頭,你跟著,車程大概一個半小時。

  去哪?

  一個半小時車程,以那旗鎮的方位,東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況……已經日落了。

  葉流西略彎下腰,胳膊疊支到車窗沿:怕啊?我一個女人,單身,貌美,這麼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該是我啊。

  昌東說:那是你沒看過《聊齋》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29:57

第9章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前一個小時是公路,後半個小時上了戈壁灘,黑燈瞎火的,葉流西倒是認路——雖然彎彎繞繞,但確實沒走過回頭路。

  葉流西停車了。

  昌東隨後下車,夜裡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識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腳下有沙層,不厚,踩了踩,能感覺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層。

  這裡是沙漠週邊,沙子都是被大風從沙漠刮帶過來的,日復一日,遇阻沉積,也會形成沙丘。

  葉流西招呼他跟上,還得徒步走一段,兩人都沒亮手電筒:黑夜裡,眼睛適應了自然光之後會看得更遠。

  天上有月亮,半彎,偶爾路過幾蓬枯乾但沒死的駱駝刺,帶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葉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腳步,伸手指前方不遠:看。

  看輪廓,黑魆魆的,半人來高,不長的一段牆。
  
夯土的,文保單位來看過,說可能是古代某個驛站的圍牆,但是只剩這一面,殘缺不全,就近又沒挖到任何東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這麼撂著了。

  就是讓我來看牆?

  葉流西指牆後不遠處:當然不是,看到那棵樹了嗎?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貼著鈷藍色天幕。

  昌東認出那是胡楊樹,而且是死胡楊,因為姿態淒慘,難以名狀——黑水城遺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楊,當地的傳說裡,那是慘死的將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間地獄裡的生靈姿態。

  所以不管胡楊的精神被如何傳唱,什麼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東始終對胡楊喜歡不起來,枯死的胡楊扭曲掙紮的形象,總讓他想起類似死不瞑目這樣的話來。

  看樹?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對,還要再挪一點。

  她拈拽起昌東肩膀處衣服的衣料,牽著他往邊上走了一兩步,又幫他挪了角度:現在再看。

  目光及處,昌東頭皮微麻。

  那是吊在樹上的一個繩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廢棄的古代驛站,枯樹,上吊的繩套……目前,也就差一個吊死鬼了。

  昌東不動聲色地把袖裡攏的鑿刀刀柄垂進手心。

  葉流西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

  葉流西說:有一次,我做了個噩夢——聽好了啊,我就從這個夢開始講。

  夢裡,我年紀不大,十一二歲,躲在牆角的一個水缸裡,缸上罩著蓋,缸口有豁齒,缸外堆著柴火,我就透過豁齒和柴火的縫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頭門正被風掀得撞來撞去。屋裡很簡陋,屋子中間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熱氣拱上來,在空中亂飛。

  火堆旁邊,坐著一個人,在吃人,發出嘎吱嘎吱的咬嚼聲。

  我一直盯著看,忽然發現,那個人的嘴裡叼著一根帶濾嘴的煙,用來吃東西的,其實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確切地說,在這個位置,還有一張嘴,張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腳露在外頭,隨著咀嚼的動作上下晃,腳上還穿了只膠鞋,鞋帶有點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來,那人一個吞咽,連鞋子帶腳,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後,他打了個飽嗝,臉扭曲變形,那張嘴越變越小,我這才發現,原來他用來吃人的,是他的一隻眼睛。

  那只眼睛通紅,像是血肉在裡頭混攪,再然後,他拿過身邊的一個水壺,大踏步向水缸走過來,大概吃得太幹,想喝水……

  說到這,她長籲一口氣,拿手拍了拍心口:嚇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這就醒了?這夢,和他關心的事情,有關係嗎?

  葉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她抬起手,緩緩指向樹上掛著的那個繩套。

  這個角度看,那半彎月亮恰爬到繩套裡,爬成一張吃飽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時候,我就吊在那個繩套裡。

  昌東冷冷問了句:沒死?

  葉流西咯咯笑: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盼著人好呢,我要是吊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不就是個鬼了嗎,多嚇人啊……繩套是死結,我掙紮了兩下,就摔到地上去了。

  然後,我試著去回憶前因後果……

  昌東覺得不妙:一般這種情況,結合上下文,她大概是要失憶了。

  我發現我的記憶,出現了大片……鋸齒狀的空白。

  昌東差點笑了,真不容易,兩年來,他第一次想笑:你失個憶,還帶形狀的?

  葉流西說:我那不叫失憶,很多事情我都記得——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貨商進貨,敦煌、嘉峪關、酒泉,最遠到過張掖,買的東西五花八門,有鞋子、衣服、碟片、書、明星海報……每一次,開著貨車進戈壁之後,就沒下文了。

  但最關鍵的事情不記得,比如生哪長哪、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誰,誰把我吊上繩子的……都不記得。

  怎麼說呢,記憶如果是一張紙,我的好像是被撕開了,有些事,我要麼記得前半截,要麼記得後半截,要麼記多點,要麼記少點,像是被狗啃過。

  昌東總結得一語中的:也就是說,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忘了,是這意思嗎?

  葉流西歎氣:你這麼一說,好像我故意揀你感興趣的事情失憶似的……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樣。

  頭一次聽說還能掐點掐長度失憶的,昌東放任臉色難看,沒有任何要遮掩情緒的意思。

  這在葉流西意料之中:還沒完呢,聽完再下結論——我四下看了一遍,樹底下有個包,黑色單肩,還記得嗎,我去看你皮影的時候背過。

  包挺沉的,裡面有一些東西,我拿出手電照了照周圍,發現沙地上沒有腳印。

  又照包裡,看到一個膠捲照相機……

  昌東心跳突然加速,終於聽到跟照片有關聯的東西了。

  海鷗牌,是國內八-九十年代比較常用的照相機牌子,裡頭有一卷膠捲……孔央的照片,就是從膠捲裡洗出來的。

  還有個東西,就更奇怪了,是個獸首瑪瑙杯,整塊雕的,戴金帽,單從材質上說,已經很值錢。更別說後來我發現,陝博也有一個,還是鎮館之寶。這趟去西安,我特意找了個古玩店幫鑒,這玩意的年代,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

  昌東打斷她: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吧?

  一年多以前,你到現在才來追查?

  葉流西嗤笑:昌東,你吃不飽穿不暖,會想著去探索宇宙的奧秘?

  我是個腳踏實地的人,秘密不會飛,但人是會餓死的。再說了,知道真相是吃喝拉撒過一天,不知道也是吃喝拉撒過一天,著什麼急啊?

  她伸手指向來路:
我挎上包,順著那個方向走,快天亮的時候,到了個鎮子,就是那旗……接下來,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無非就是想辦法先養活自己。

  賣瓜?

  是啊,做生意上手最快啊。

  也賣燒烤?

  瓜又不是一年四季都長,閑下來的時間,當然賣別的。

  那皮臉呢?

  葉流西有點意外:這你都知道?

  她往那半截夯土的牆上一靠,還真是什麼都認:賺錢唄,那些個**,沒什麼安全意識,半夜三更在暗巷裡亂走,我不跟,也早晚有人跟的——這樣不是很好?她們安全,我也賺到錢,那旗鎮治安不錯,難道沒我功勞?

  稍微攢了點錢之後,我就挨個去找打過交道的那些貨商。

  他們倒記得她,熱情跟她打招呼說,葉**,你有一陣子沒來啦。

  葉流西跟他們吃了幾次飯,推杯過盞,話裡話外,套到些事。

  ——葉**做生意爽氣,出手大方,不像有些人,總要講個一塊兩塊的價,摳裡吧唧的!

  ——葉**每次都一個人來,我還替你擔足心呢,長這麼漂亮,開這麼大車,可別被人惦記上了,尤其是前陣子有個團夥攔路搶劫,沒被公安端掉之前,多少車遭了殃,還是你運氣好,次次出入平安……

  ……

  那些老闆的說辭裡,她有時是南方人,有時是北方人,有時已婚,有時待嫁,有時是給人打工,有時是自家生意——看來,她那時習慣把身份胡謅一氣。

  葉流西找了個小本子,一條條推理著去記,像用磚頭塊塊疊出迷城。

  她居然能覥著臉問昌東: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像個謎一樣,特別有意思?

  沒覺得,昌東只覺得她陰,還滴水不漏:玩個失憶,輕飄飄把前因後果帶過去,反拋過來一堆謎團。

  他說:你覺得我會相信?

  她側身給他讓路:不信就走唄,我攔著你了嗎?

  昌東沉默了會,從她身邊擦過,往沙坡下走。

  葉流西輕笑了一聲,果然也沒攔著。

  沙地柔軟,一腳下去半腳陷,很多細沙順著鞋子的縫隙漏進來,不硬,不硌,但不舒服。

  他倒不是不信那些詭異的事。

  常跑羅布泊的人,對未知的敬畏超過常人,那裡各種詭異的失蹤和死亡層出不窮,網路盛行雙魚玉佩的故事,就是濫觴於此,甚至有人覺得,羅布泊的腹地,深藏著一個平行世界。

  這也是昌東看到孔央的那張照片時,並沒有太多排斥和懷疑的原因。

  但葉流西的這些話能不能信,還需要斟酌。

  ……

  快走到沙坡下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葉流西。

  昌東接了電話,同時轉身。

  隔著有些距離,只能看到剪影,她入定般坐在那段坍塌的夯土圍牆上,身後的胡楊像猙獰多刺的骨爪。

  昌東,我這人做事不勉強,早前我就說過,想追就追,愛做不做。

  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凡事有機緣。孔央的照片出現在我這,一定不是巧合。你要是覺得撇開我也能給你朋友收屍,是不是太樂觀了?

  難道我還圖你什麼?覺得我圖你,也要先看自己有沒有那價值啊——錢你已經賠得差不多了,人又沒勁,做事神神叨叨,聽說至今你都不願意看自己的臉,頂著別人的皮才敢直起腰板。

  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回去刻皮影吧,祝你拿個金刀獎。

  她坐姿的剪影囂張,連聽筒裡傳來的呼吸都帶挑釁。

  昌東沒吭聲,頓了會才開口:你也算是半個生意人,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合作了就翻臉,不大好吧?萬一我現在改主意了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0:10

第10章

  肥唐生怕昌東真的被葉流西給殺了。

  那樣的話,一來說明葉流西很不好惹,借他個膽子他都不敢再對獸首瑪瑙起心思了;二來昌東一死,進戈壁撿漏的夢就破了,這一趟,可就徹底跑空了。

  所以泡了袋即溶咖啡,硬撐著不睡覺,等昌東回來。

  半夜十二點過,門響,昌東進來,順手把拎著的塑膠袋扔在茶几上。

  塑膠袋有點分量,肥唐眼睛發直,脫口而出:“我操,錢啊。”

  半塑膠袋的錢,卷的、疊的、揉成團的、一百的、五十的、還有五塊的——難怪有分量,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鋼鏰。

  昌東說:“葉流西給的,進戈壁用錢的地方多,這是她那份,定了明早十點出發。”

  肥唐拿手撥拉了一下塑膠袋裡的錢,發覺自己看走眼了:“這麼窮酸啊?”

  紙幣團起來占空間,乍一看給人滿袋是錢的假像,撥拉了之後才發現,裡頭票額最多的是十塊二十塊。

  這可不像是手裡握著獸首瑪瑙的人啊。

  昌東嗯了一聲:“你要現在閑著,就理一下。”

  葉流西把錢袋拎給他的時候,說:“我這個人,不占人便宜,我知道進戈壁要費錢,既然搭夥去,我會給錢的。”

  那架勢,昌東還以為給的是金磚,就著車燈看到鋼鏰和毛票,真心感動了一下:大概都是賣瓜、賣燒烤、還有夜半接送小姐們積攢下的零碎,實打實血汗錢。

  有那麼一剎那,都不想要了:他即便變賣家產成了窮光蛋,這一年來小何給他打的分成酬勞,拉拉雜雜還有十來萬呢,這一路夠用了,不缺這三瓜兩棗。

  不過還是接了,她給得那麼驕傲,一臉“我也占一份”的囂張,不忍心不接。

  數錢這事,肥唐喜歡,現代人流行養萌寵,今天貓明天狗後天電子小精靈——都沒他專一持久,他的萌寵是錢,不管是他卡裡的,還是別人包裡的,他都往死裡萌,往死裡寵。

  他把鋼鏰壘成堆,紙幣按票額歸類,手指俐落地翻張:“東哥,你說大家一起搭夥,我是不是該選一天專門擺桌酒,給葉流西賠個罪什麼的?畢竟上次有點不愉快……打好關係,才能處得和諧啊。”

  昌東從行李包裡翻檢出洗澡用的乾淨衣服:“你離她遠一點吧,這種人,一會人話一會鬼話,翻臉比翻書快,處不熟的。”

  肥唐頭都沒抬:“那不跟我一樣嗎,我們忽悠人買贗品,也是往死裡吹。”

  昌東都進洗手間了,又退出來:“肥唐?”

  “啊?”

  “做個性格測試。有一天半夜,你做噩夢醒來,發現自己脖子上勒著繩,被吊在荒郊野地的一棵樹上,而且還失憶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你會是什麼反應?”

  肥唐腦補了一下,後背颼颼冒涼氣,舌頭都擼不利索了:“你這不嚇人嘛,是我得嚇尿了吧……我得喊救命……不是,打110……對,打110,我是受害者,必須給我賠償,哎東哥,這說明我啥性格啊?”

  昌東回答:“說明你這點膽子,就別惦記人家的獸首瑪瑙了。”

  肥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直到昌東關了門,洗手間裡水聲響起,他才反應過來——

  他有跟昌東提過“獸首瑪瑙”嗎?什麼時候說漏嘴的?媽的,這嘴沒把邊的,早晚壞事。

  他繼續把錢數完。

  總計3742塊3毛。

  ***

  昌東打開花灑蓬頭,水量調到最大,腦袋伸進去,後腦承水流的重,直到流下來的水把口鼻都給蒙封住,才仰頭抹了把臉上的水。

  現在回想,葉流西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麼最讓人心驚的,不是這件事,也不是那個詭異的夢,而是她的反應——

  她翻出手電,照了照四周,又照了照包裡,然後背起包,找工謀生去了。

  失憶的人,僅僅是失憶,不會失去性情、智商和行事習慣。

  什麼人被搶劫時會習以為常?被搶過十次的。

  葉流西如果對整件事並不慌張,那只能說明,在她失去的記憶裡,她經歷過更離奇的事。

  ***

  肥唐的網租車約了在柳園提車,那之前,他只能搭昌東的車。

  行程並不趕,昌東甚至繞了路,走了些兇險的地形,有意識地利用進戈壁前的時間試車:畢竟兩年沒開了,車和人都會鈍,提早發現漏洞還有機會修補。

  葉流西開著車,大多數時間綴後,有時超車。

  她一超車,肥唐就特不服:“東哥,就她這破麵包車,能進戈壁?”

  他自己租的車,其實也不過三萬塊,就因為多了個四驅標,氣焰陡漲。

  昌東沒把話說死:“理論上走不了,遇到‘拆釘路’會全癱,但凡事沒絕對,都說跑川藏要越野,有人開拖拉機也一路走下來了。”

  一路上,葉流西不跟他們同吃。

  昌東和肥唐中午會下館子,即便不鋪張,也會有葷有素有菜有湯,葉流西不,她買兩饅頭,一袋榨菜,向店裡打杯熱水就能湊活一頓,有時坐車裡吃,有時邊吃邊軋馬路看風景。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想順帶叫上她,無非多雙筷子的事——猶豫再三,還是算了。

  出發之前,他就給這趟龍城之行定了性:搭夥要鬆散,跟葉流西保持距離,他就是個帶路的,肥唐如何求財,葉流西如何裝神弄鬼,他做到心裡有數就行,儘量別被卷帶。

  古話說,酒肉朋友,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飯,難免吃出交情。

  有一次,葉流西進店裡打熱水,離開的時候經過他們的餐桌,桌上有宮保雞丁、幹煸牛肉絲、炒鳳尾、三鮮豆腐湯。

  紅紅黃黃綠綠,鮮鮮香香。

  看到葉流西拎的那角實心大餅,昌東忽然覺得點得有些奢侈。

  肥唐熱情招呼葉流西:“西姐,要麼一起吃吧,我們這有肉。”

  昌東覺得肥唐不會說話,尤其加了那句“我們這有肉”,明顯的高人一等心理,葉流西大概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果然。

  葉流西說:“吃這麼多,還有肉,也沒見長得比我美啊。”

  出了門,她坐到街對面的小花台邊,掰下塊角餅,裹著榨菜絲細嚼慢嚥。

  肥唐氣得牙癢癢的:“東哥,我跟你說,我這人,一向惜老憐貧,但她都窮成那樣了,我怎麼還那麼煩她呢?”

  昌東說:“因為她窮且囂張吧。”

  ……

  她也不跟他們同住,這倒不奇怪,反正她車裡有床,但奇怪的是,有天晚上肥唐出去買夜宵,回來跟他說,葉流西不在車裡。

  昌東留了心,到柳園那晚,他陪肥唐去驗車,回旅館的時候,恰好看到葉流西從小門出來。

  昌東找了個藉口下車,讓肥唐先回,自己遠遠跟著。

  看得出來,她對路也不熟,幾次停下來看路牌,最後找到了,拐進一條亮燈的後巷。

  巷子裡污水遍地,高處的通風管冒油煙,垃圾桶一個挨一個,昌東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正幫葉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膠大圍裙,嘴裡叨叨個不停:“這盆肉,還有菜,混在一起剁餡,醬油鹽蔥薑都要擱,一共八十塊錢,要剁精細點啊,不能粗。”

  葉流西說:“我知道了。”

  那女人走了之後,她袖子一挽,俯身從盆裡拎了塊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樹樁砧板上,兩把剁刀拿起來,蹭蹭刀口互磨,然後開工。

  一時間,篤篤剁聲不絕於耳。

  這種剁刀為了斬肉方便,大多是鐵刀,刀片重,男人使起來都吃力,更別提左右開弓了,她倒是駕輕就熟,剁了一會之後,手臂內掄,刀片一翻,扒拉過來一堆白菜根葉,又繼續。

  昌東走過去,倚著門看了會,說:“你晚上出來做工啊?”

  葉流西嚇了一跳,刀聲頓停,回頭看到是他,眉頭皺起來:“你怎麼來了?”

  “在這條街上吃飯,路過,正好看見。”

  葉流西往剁餡裡加油鹽:“是啊,給了錢之後,手頭不大寬裕——人不能沒錢,沒錢會心慌,所以得掙點。”

  不就給了3000多嗎?

  “臨時找的?”

  “隨便一問,有能做的活就接唄。”

  昌東想起她剁餡時的動作:“你是不是身上帶功夫?”

  葉流西點頭,空出手來指自己:“到處都是優點,我自己看我都喜歡。”

  昌東真是沒話去接,頓了會才問:“你晚上做工,不影響白天開車嗎?”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影響嗎?我哪次開慢了?”

  “那不耽誤你,我回去了。”

  葉流西慢悠悠說了句:“又去刻皮子啊?”

  昌東人都在門外了,聽她語氣不對,又轉回來:“刻皮子怎麼了?”

  她把刀鋒上粘的肉餡抹下:“不怎麼,我就是覺得,你這個年紀,正是吃喝嫖賭好時光,整天在那刻牛皮,有意思嗎?”

  “有意思,我就想拿個金刀獎。”

  “哦,那回去吧,不耽誤你沖獎。”

  昌東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轉身問她:“晚上去我那洗澡嗎?”

  葉流西反應過來:“什麼?”

  昌東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圍:“你渾身……都是這種味兒……”

  葉流西低下頭,聞了聞身上,這種味兒是什麼味兒?生肉、白菜、蔥、薑、油雜糅的味兒。

  她回了句:“我沒覺得。”

  昌東說:“你沒覺得,那你隨意吧。”

  ……

  事情做完,已經過十一點,葉流西回去的路上,走過一家門面,想了想,又退回來。

  公共浴室。

  她花了八塊錢洗淋浴,三塊錢買小袋的沐浴露和洗髮水,坐到小淋浴間的凳子上,沐浴露的泡沫打了全身,動作大了點,有些泡泡飛起來,映著頂上小燈泡的黃光,泛各種色澤。

  這種味兒……就你香!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0:23

第11章

  柳園到敦煌這130公里,2小時車程,三人算是組了個車隊。

  肥唐打頭,意氣風發,他的車最花哨,一路吸睛無數,期間在加油站停車上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兩個正青春的小姑娘站在他車前自拍,見車主出來,兩人不好意思,咯咯笑著跑遠了。

  肥唐沖著兩人的背影吼:“沒事,美女,要不要我幫你們拍啊?”

  昌東居中控速,他開得很慢,越近敦煌,越是心事重重。

  葉流西照舊殿后,偶爾興起沖到前頭,每當她的車跟肥唐並駕,肥唐都如同嗑了興奮劑,加足馬力,嗷呦一聲沖出去老遠。

  然後,葉流西的車就必然慢吞吞的,老牛破車一樣,疲軟地落到最後。

  幾次下來,昌東覺得,葉流西就是在逗肥唐玩兒,而肥唐,還真不夠她玩的。

  車近敦煌收費站,昌東靠邊停車。

  葉流西緊隨著停下,肥唐的車都奔下去好遠了,又倒回來。

  昌東下了車,把列的物品清單交給肥唐:“我不進敦煌了,我繞城,你進去,照著我列的,把東西買了,事情辦了。”

  敦煌是西線探險的前哨站,當初昌東在這裡,人也好車也好,都是焦點,後來“黑色山茶”組隊,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是本地的圈內翹楚……

  他不想有麻煩,而進敦煌,勢必會有麻煩。

  肥唐接過單子,磕磕巴巴地念:“GPS衛星定位儀,海事衛星電話兩個,重磅釣魚線,我操沙漠還能釣魚?生命吸管……吸管就吸管關生命鳥事……防沙板……租航拍飛行器……救援登記,直升機價格超預算就不選,不是吧東哥,我們能請得動直升機?”

  昌東頭疼,肥唐大概搞不定。

  忍不住抬頭看了眼葉流西,葉流西面無表情:“你別看我,我雖然能幹,但術業有專攻,什麼生命吸管防沙板,我也不懂是什麼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收回單子,示意繼續上路。

  ***

  進城之後,昌東儘量避免引人注意:選了家位置很偏的旅館,自己和肥唐的車都擱下,用葉流西的車跑店購置裝備。

  找昌東是對的,他對一些二手裝備店熟門熟路,能用對半的價錢拿到不錯的硬貨,葉流西偶爾跟進去旁觀,他這頭成交,她這裡就拿手機搜一下新品價,每次搜完,都覺得昌東看起來好像更順眼了點。

  二手店裡人不少,現在是秋季,算是進羅布泊的旺季,早則太熱,晚則太冷,最危險的季節是六月——彭加木和餘純順遇難,都是在那時候。

  在一家賣汽車零配件的店裡,葉流西無意中看到角落裡有人舉起手機,對著昌東的側影拍了一張。

  她不動聲色地挨過去。

  聽到那人跟邊上的同伴說話。

  “是昌東吧?”

  “是,就是他。”

  “操,真不要臉,出了那麼大的事,還以為他退圈,現在看風頭過去了,又出來帶線圈錢。”

  “這種人應該封殺,讓他再帶隊就是犯罪,哪個**找他帶隊啊?找死吧?”

  罵昌東就罵昌東,怎麼還罵她頭上去了呢?

  葉流西說:“就是我啊。”

  那兩人猝不及防,一個激靈手機脫手,葉流西抄手撈住了,送到面前一看,已經遲了。

  那張照片被發到微信大**裡了,**“西北探險之家”,四百多號人,**裡已經炸了,評論以刷屏的速度一條條往上翻。

  “活久見啊,這是昌東吧?”

  “靠,化成灰我都認得他!是在狼行天下的店裡嗎?我看見牆上的標了。”

  “黑色山茶那個昌東?慢著,進汽配店,他是要帶線嗎?這是在殺人啊……”

  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流西都要同情昌東了,她看向機主:“不是我說你,自己看看就完了唄,還發群裡,怎麼這麼喜歡挑事呢……”

  話沒說完,手一松,手機屏向下,直挺挺拍地上去了。

  那人說:“你……”

  “你什麼你,你手機本來就要掉的,我該撈嗎?還有,剛罵我什麼了,記得嗎?”

  那人理虧在先,轉念一想話是說得不地道,再加上同伴在邊上勸和:“算了,不要跟女的計較……”

  忍著氣撿起來一看,手機屏上都是碎雪花。

  葉流西冷笑一聲往回走,昌東這裡定得差不多了,在等結帳,皺著眉頭看她,問:“什麼事啊?”

  “交友,人家朝我要號碼。”

  她走到店門口,勾勾手指,把肥唐勾過來,說:“你去跟昌東說一聲,待會吃飯,他別進飯店了,自己回屋泡面去吧,我覺得他要挨打。”

  肥唐屁顛屁顛去跟昌東報備了。

  葉流西斜乜著去看:昌東聽完,臉上沒什麼表情,接過店主的找零,一張張齊整地塞回錢包裡。

  ***

  中午,昌東進飯店吃飯。

  還是家不小的自助速食店,客人端著餐盤,自取盛好的一碟碟小份葷素,米飯和紫菜湯免費。

  周圍沒別的餐館,葉流西也進來,取餐盤的時候拽住肥唐,朝昌東的方向努了努嘴:“怎麼回事?”

  肥唐也納悶:“說了啊西姐,我真說了,我還特別強調了。”

  又安慰她:“沒事,西姐你別擔心,我東哥扛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按捺不住想把昌東挨打的小視頻推薦給她的衝動。

  沒辦法,他從小就樂見別人倒楣,自己的幸福生活要靠別人襯托。

  葉流西冷笑:“我擔心?他是嚮導,要是被人打殘了,在這養傷,我又得多吃幾天的飯,費不費錢?”

  肥唐張了張嘴,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係:昌東養不養傷,你不都得吃飯嗎?

  葉流西撇下他,自己取餐,然後在擠擠挨挨的食客人流裡,跟昌東相遇了一回。

  他的餐盤裡有醬排骨、煮幹絲、筍燒肉、雞蛋羹、米飯、魚丸湯。

  她的餐盤裡是豆芽、豆腐、米飯、紫菜湯。

  昌東的目光從她的餐盤上掃過:“你昨天不是掙了錢嗎,都不吃點好的?”

  葉流西說:“我掙得不夠,被打的人才要多吃肉增加營養,我用不著。”

  她和昌東擦肩而過,吃飯時照例不跟他們坐,隔了兩張桌子。

  吃到一半,外頭進來幾個人,個個五大三粗氣勢洶洶,為首的一個漲得滿臉通紅,說:“哪呢?是這吧?”

  葉流西心裡咯噔一聲,勺子咬在嘴裡,目送著那行人在昌東和肥唐的那張桌子前停下。

  店裡漸漸安靜,坐得離昌東近的,都下意識把屁股下頭的凳子挪遠,過了兩秒,肥唐端著餐盤,點頭哈腰地穿過那幾個人,投奔葉流西。

  為首的那人動真氣,聲音都有點抖:“真是你啊,昌東,做人要不要臉?我小外甥生下來就沒見過爸爸,你以為躲起來,賠了錢就完了是不是?”

  越說越氣,一巴掌扇過去,昌東側了下臉,沒被打中,但帽檐被帶歪了。

  他伸手把帽子扶正。

  肥唐緊張得口乾舌燥:“完了,我東哥要挨打了,西姐,你……幫不幫他?”

  東哥會理解他臨陣脫逃的:他這小身板不經打,再說了,事情跟他沒關係,摻和了也白搭。

  不過葉流西不同啊,那晚在車裡,她一伸手,他就知道遇上硬點子了,她要是能插手,形勢勢必扭轉。

  葉流西說:“我沒幫過他嗎?我讓他躲起來的,他不聽,五行欠揍,打打也好,能老實點。”

  當初他讓她有點法律意識,別給大家惹麻煩,別耽誤行程,很好,她現在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也別耽誤我的行程,不躲是吧,一切都是自找的,今天就算你被打斷了腿,明天也得進戈壁,不進的話,她再打斷他另一條腿,配雙拐,左右還平衡。

  那頭走向不妙,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桌面都抖三抖,店老闆變了臉,想勸架又不敢,葉流西夾起塊豆腐,正要送進嘴裡——

  昌東忽然叫她:“葉流西!”

  葉流西驚得豆腐都掉了:“啊?”

  昌東轉頭,隔著人群的縫隙看她:“今天我不想挨打,也不想惹事,給你多少錢能幫我擺平?”

  葉流西毫不遲疑:“八百!”

  昌東點頭,他端起餐盤,往身後隔幾排的餐座走,為首的那人反應過來,跨步去抓——

  說時遲那時快,葉流西一腳踹了張長凳過來,直沖那人膝蓋,那人忙不迭收腿,正狼狽間,葉流西已經過來了。

  那人倒是講道理:“姑娘,我們只找昌東,這事你別管,傷了你就不好了。”

  葉流西說:“沒事,儘管朝我身上招呼,實話跟你說,昌東早料到你們會來,我是他專門請來的……”

  她壓低聲音,湊近了些,但確保對方的人都能聽到:“全國三屆武術冠軍,這裡地方小,我們出去找個寬敞的地方,也別一個一個上了,浪費時間,你們一起上。”

  說完,伸手揪住那人肩胛處,連拖帶拉出去了。

  肥唐眼睜睜看著一行人離開,獨守一張餐桌,覺得孤獨非常,過了會,覥著臉,又去和昌東拼桌了。

  ……

  ***

  快傍晚的時候,肥唐拉回最後一趟物資:一車的瓶裝礦泉水,按昌東的演算法,考慮到生活用水,一人一天8瓶計,儲了10天的量,也要10箱。

  推門進來,昌東在推刀刻皮,桌面上無數碎屑,大概已經這麼坐了一下午了。

  肥唐說:“哎,東哥,西姐回來了,你看見沒?”

  昌東說:“是嗎。”

  “燉排骨呢,記得嗎,她車裡鍋盆爐子都有,我剛經過,水才開,估計要燉一陣子……終於改善生活了,其實自己燉也挺好,乾淨,那些外頭買的,指不定用的什麼地溝油黑心料……”

  肥唐嘟嘟嚷嚷,上廁所去了。

  昌東放下刻刀,走到窗邊,把窗子起開縫隙。

  天已經快黑了,她車子的後車廂門打開,燈打亮,像是擺攤,燈光正中罩著個炭火爐子,爐子上小鍋的鍋蓋時不時被推起,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燈光染黃的暮色裡冒。

  葉流西裹著軍綠色的棉衣坐在小馬紮上,很專注地看鍋,偶爾掀開蓋子,拿勺舀點湯出來,嘗嘗鹹鮮。

  很多人前熱鬧的人,人後都特別安靜。

  昌東關上窗。

  明天是西行第一天,往常他帶線,第一晚會住……鵝頭沙坡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0:34

第12章

【玉門】

  昌東的計畫是直接西出,橫切雅丹三壟沙魔鬼城,擦著庫姆塔格沙漠的邊緣,進羅布泊湖心。

  他一大早就起來看天,其實心裡清楚好天氣和好行程並無直接關聯,習慣而已。

  吃完早飯,做裝車和行前檢查。

  物資裝備分在他和肥唐兩輛車上,肥唐的車吃重一噸多,他的還要更重些,至於葉流西的車,他根本也沒指望:麵包車底盤低,估計最多撐一天就會托底癱瘓,到時候就直接扔在那,回程的時候再想辦法拖吧。

  裝完車,昌東給每輛車做最後檢視,這時候是能者多勞,不能者閒聊,肥唐湊在葉流西身邊,一口一個“西姐”,聊得分外熱絡。

  昌東過去的時候,他正唾沫星子橫飛。

  “說到這個獸首瑪瑙,那是絕世孤品。它造型其實不中國,是中西亞波斯風,專家推測是從絲綢之路過來的,西域國進貢給我大唐的國禮。但是也不好說,如果是國禮,史書怎麼不記載呢對吧,所以說來歷成迷……”

  “那價錢海了去了,國家都捨不得它出境展覽,據說價值半個香港……”

  昌東說:“聊什麼呢?”

  肥唐這才看見他:“東哥,西姐知道我是做古玩的,跟我打聽了一下,我就給她講一講……”

  昌東打斷他:“幫我打個手電筒,我檢查車底。”

  肥唐應一聲,拿了強光手電筒,興沖沖跟上來:他今天真是智商爆表,故意在葉流西面前透露自己是做古玩的,她果然就問起獸首瑪瑙了,這足以說明問題——她一定有這東西,不然幹嘛問呢。

  昌東把地墊推進車底,手把住邊杠,後背貼地,麻利地滑了進去。

  肥唐艱難地撅著屁股探頭進來,手電筒光在車底晃來晃去:“哪呢?照哪啊?”

  昌東眼睛盯著盤護板,扳手在上頭哐哐敲了兩下:“肥唐,看在大家認識的份上,我提醒你,葉流西已經懷疑你了,別惦記她的東西了。”

  肥唐說:“怎麼可能!”

  “東哥,你不瞭解情況,是她主動問,我才講的……”

  昌東說:“巧合這種事,最多一次,再多就刻意,你這都幾次了?”

  “她去了西安,鑒了瑪瑙杯,沒隔兩天,你從西安來,你是做古玩的,你知道這玩意值錢,你搜過她的車,你還要跟她進戈壁,她不懷疑你,難不成當你是上天安排的緣分?”

  肥唐說:“……哈?”

  昌東摁住他腦袋,把他推出去了。

  都說聰明的腦袋不長毛,肥唐真是白白髮際線褪那麼高了。

  ***

  萬事俱備,臨出發的時候,葉流西過來跟昌東做確認。

  “上路之後,吃飯喝水應該是包的了吧?”

  “包。”

  “汽油呢?還要再給錢嗎?”

  “暫時不要,後備油箱都已經裝了,沿路可以小補。但到羅布鎮上需要再加一次。”

  葉流西覺得自己的錢保不住了,她的車排量小,加滿還要小五百呢,越野車更吃油,上千上千地計。

  “你買的那些裝備,”她強調,“我都不要,我就是使用,我給的錢,夠使用費了吧?”

  “夠。”

  葉流西覺得他語氣有點不耐煩,有必要為自己說句話:“我也就是最近手頭緊,寬裕的時候,我也揮金如土的。”

  她是對“揮金如土”這個詞有什麼誤解嗎,昌東實在忍不住:“你知道想揮金如土,得多少錢嗎?”

  葉流西說:“我不需要知道,我有隨時揮金如土的準備,給我金我就揮。”

  ……

  ***

  這次出發,不比柳園到敦煌,這是要動真格兒——肥唐不敢托大打頭陣,老老實實讓昌東領車。

  車向西北,一路平穩,肥唐或多或少看了點攻略,現在的所謂探險,早就不是九死一生了,感謝國家,感謝科技,連塔克拉瑪幹這樣的流動性沙漠都有了貫穿公路,要知道,塔克拉瑪幹的維語意思,是“進去了就出不來”啊。

  只要不是往死裡作,他覺得自己是可以隨時出來的。

  約莫走了快兩個小時,前頭減速停車。

  肥唐探頭往外看,發現這一路停下的大車小車還不少,他納悶地看下車往這邊走的昌東:“堵車?”

  也不對啊,都是靠邊停。

  “到景點了,玉門關,買票。”

  肥唐納悶:“東哥,你帶隊不是還搞提成吧?我又不逛景點。”

  他是來探險的!探險!居然把他拉景點來了,下一站是不是要拉去購物了。

  昌東回答:“不看也買票,捆綁的,想走雅丹魔鬼城那條道,必須搭玉門關。錢我已經給了,包在費用裡,你看不看?你沒來過,想看就溜一眼,不看就繼續上路。”

  肥唐趕緊下車。

  ***

  昌東以往帶線,來過玉門關好幾次,就一個大土檯子,他沒興趣一看再看:“你們去吧,我在車裡等。”

  葉流西看票價,40塊。

  一換算,中等個頭的青麻皮要賣兩個,剁肉餡要剁半盆,公共浴室洗澡能洗三四次。

  她捏著兩張票,覺得怪可惜的,自己在那琢磨:“這有點浪費了……要麼我進兩次檢票口,進去一次,出來一次,然後再進……”

  昌東簡直匪夷所思:“你這樣圖什麼?”

  葉流西說:“圖個心裡舒服。”

  ***

  下車到關城遺址,要走一段石子鋪就的長路,路兩邊用麻繩拉起,權當是欄杆。

  雖然已經過了黃金周,景點的旅遊熱度還是不減,很多大大小小的旅遊團,襯得石子路人聲鼎沸。

  有個工作人員站路邊,請通過的遊客出示門票。

  葉流西亮了票,往裡走了十來步,正想出去再感受一回“憑票入內”的樂趣,身後傳來昌東的聲音——

  “我的票在前面那個女的手裡。”

  葉流西感慨:這社會上有些人,心胸狹窄,就怕別人心裡舒服了。

  身邊的肥唐忽然嚷嚷起來:“我靠,不是吧,就一個土檯子,搶錢啊?”

  走近了一看,確實有點一言難盡,說好聽點,是保留原貌,不加過多人工干涉。

  就是一個不大的小方盤城,黃膠土夯的,出來進去眨眼間,繞城轉一圈,也不過五分鐘。

  那些帶團的導遊們,喇叭湊在嘴邊,嘰裡呱啦——

  有敷衍而又實在的。

  “遊客朋友們,這裡沒什麼意思,給大家十五分鐘時間照相,抓緊時間,畢竟我們今天的重點還是雅丹魔鬼城……”

  有照本宣科背導遊詞的。

  “大家請看,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玉門關,古關雄姿,讓人百感交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著名詩句,比如‘孤城遙望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

  葉流西往一對老夫妻身邊湊,兩人頭髮花白,戴眼鏡,都是學者模樣,單獨請了個導遊,一問一答間,或許能旁聽到一些乾貨。

  導遊正侃侃而談:“剛我也介紹了,敦煌有兩個名關,玉門關和陽關,是因為啊,古絲綢之路在敦煌南北分道,北邊是西出玉門,會經過今天的羅布泊、樓蘭,南面是西出陽關,會穿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都是很艱苦的路線……”

  老先生說:“我有一個問題啊……敦煌在今天都不算是個大城市,古代就更小了,就算南北分道,有必要在這麼小的地方,建兩座關城嗎?”

  導遊咳嗽了一下,說:“這個,可能是因為漢朝國力強盛……”

  有錢,揮金如土,所以想建幾個建幾個。

  老太太說:“我也想問,史書上記載玉門關,是使者商隊往來不絕,但這個小方盤城的規模,是不是有點小啊,我們昨天參觀了陽關,感覺那個要大多了,還修了紀念館……”

  導遊說:“……歷史確實留下了很多謎團,下面我們到這個關城背面來看一下……”

  葉流西還想聽下文,指望著老太太能堅持一下,沒想到老夫妻倆性子都隨和,居然笑笑也就算了。

  她正有些悻悻的,忽然聽到昌東說話。

  “其實,不少人提過,說這玉門關有些太小了。”

  葉流西回頭,看到他就在身後不遠,看來剛剛也在旁聽。

  “所以呢?”

  昌東說:“按史書載,玉門關應該是在這附近,但一直沒人找到過。1907年,有個冒險家兼考古賊斯坦因,在這裡附近挖到很多漢簡,於是判定這個小方盤城就是玉門關。”

  “但這裡確實太小了,所以有些人堅持認為,真正的玉門關還沒有被找到。”

  葉流西說:“這不大可能吧?”

  畢竟玉門關不是位於無人區,關城規模也不會小,以今時今日的科技發展水準和考古開發力度,深埋沙漠的樓蘭古城、精絕古城可都已經露了天日了,你玉門關的位置,還是在敦煌附近呢。

  昌東說:“沒什麼不可能的,要麼還在深埋……更浪漫點的說法,是風化了。”

  “風化?”

  “是啊,這裡條件貧瘠,不像內地修城築牆可以燒青磚、採石,當初築城都是就地取材,用蘆葦、黃土、紅柳枝、砂礫夯築,西北風沙大,風吹石頭滿地滾,蝕平了也不稀奇。”

  葉流西仰頭看眼前的關城遺址:“一整座關城都風蝕掉了,那是真的找不到了。”

  昌東介面說:“那也不一定,關城會消失,但沙子還在,距離敦煌最近的,是庫姆塔格沙漠,也許玉門關已經被風蝕成了沙漠裡一座平緩的沙丘,又也許,某一次突如其來的巨大沙暴,被風卷上天的,就是整個關城。”

  他不再說話。

  不遠處,肥唐不耐煩地沖他們嚷嚷:“東哥,可以走了吧,你們看再久也看不回本的……”

  葉流西轉身往回走,經過昌東身邊時,她回望玉門關,說了句:“如果整個關城的沙都被卷上了天,你說,會不會在沙暴中,重新集結成城呢?那樣的話,也是挺……”

  她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是恐怖、浪漫,還是壯觀呢?

  昌東垂在身側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0:46

第13章

  玉門關這麼一耽誤,到雅丹魔鬼城,已經是午後。

  這裡遊人更多,但自駕車不能進,遊客必須買票乘坐景區專線大巴。很多明顯也是玩穿越的越野車,都被攔在了停車場。

  昌東進票口辦手續,肥唐在停車場溜達,順便自拍,想發朋友圈吧,磨皮太假,不磨皮又太糙,正舉棋不定,有幾個自駕司機從身邊經過,嘴裡罵罵咧咧。

  “就算自駕車能進景點,也禁止偏離景區公路,從魔鬼城進羅布泊更不可能了,說是規定,想進的話,去森林資源管理局辦證”

  “靠,沙漠的事,森林局攙和毛啊?就真沒別的辦法了?那我這趟不是白來了?”

  “聽說有進去的車,趁天不亮、工作人員沒上班的時候,摸黑開進雅丹,躲過去了。但這種我跟你說,抓到了就完蛋了……”

  肥唐拔腿就往回跑,找著葉流西,添油加醋重複了一遍,興奮得滿臉通紅:“西姐,這下麻煩了,我們進不去了。”

  葉流西倒不著急,以昌東帶線的經驗,要是這些都考慮不到,也真別出來混了。

  她納悶的是肥唐:“我怎麼覺得,你看到自己人倒楣,就特開心呢?”

  昌東要挨打他也興奮,車隊有麻煩了他也興奮,就跟事情對他沒影響似的。

  正說著,昌東回來了,招呼兩人:“走吧,妥了。”

  肥唐不敢相信:“開車進?然後從魔鬼城去羅布泊?”

  “是啊。”

  “牛逼!”肥唐又興奮了,伸手指不遠處那幫聚眾討論的越野車司機,“他們都進不了,東哥,我們是不是有關係啊?”

  昌東說:“……我們有證,不過嚴格說,除了經過批准的科考,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能進羅布泊……”

  肥唐屏住呼吸——

  “實在想進,去烏市的保護區管理局報批,手續我也都走過了,開車吧。”

  昌東辦事還真是挺讓人省心的,葉流西覺得自己眼光不錯。

  ***

  景區公路修得挺好,車上高處,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礡的土黃色雅丹群間蜿蜒。

  專線大巴都定點停,每停一處,就放下大群嘰嘰喳喳的拍照遊客,肥唐沒來過,看到英雄門想停,看到獅身人面像想合影,但昌東似乎沒那意思,每次都是車速不減,呼嘯而過。

  肥唐死心了,昌東反而停車,在孔雀開屏附近,沒下公路,只是倚著車身遠遠看了會,又重新上路。

  肥唐有點不樂意,鼓搗了一下車裡的手台,去找葉流西抱怨。

  茲茲的無線音過後,那頭傳來葉流西懶洋洋的聲音:“講。”

  肥唐說:“西姐,我東哥這不是專-制嗎?不讓我們玩,自己想停就停,要知道車隊都是跟頭車的,他走我也得走,他停我就得停……也不說聽一下大家的意見!”

  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昌東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他這是慣犯了!”

  葉流西說:“你做人體諒點吧,連我都看得出來,他走的線跟上回是一樣的——他不得睹物思人啊?不得喝點酒醉個兩三次啊?不得幹嚎兩聲流點眼淚啊,現在沒准在車裡哭呢,你還在這計較有的沒的。”

  肥唐想說什麼,手台裡傳來昌東平靜的聲音:“葉流西,我聽見了。”

  靠,昌東調的手台,居然是三車聯通的!肥唐剎那間噤若寒蟬。

  葉流西的聲音傳來:“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敢說也不怕你聽到。”

  然後,手台就沉默了。

  再一次有動靜時,已經遠離公路,深入三壟沙荒漠腹地,昌東說:“兩位,我下車睹物思人一下。”

  ***

  天色有點晚了,風大,對比前頭碾過的戈壁路,這裡浮沙變多,已經有了點沙漠的感覺——肥唐一開車門,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腳邊急飄,趕緊又縮回去了。

  葉流西下車透氣,腳下鬆軟,停車的地方是風口,沙子被刮離地面,霧流一樣低空飄旋,像急繞的遊蛇,她慢走了兩步,沙子猛打她的膝蓋小腿,癢得發疼。

  昌東在不遠處看到,大聲說了句:“急走流沙慢走水,沒聽過嗎?”

  這是要……加快速度?

  葉流西急走兩步,果然不那麼疼了,而且還挺新奇,腿正面受阻力,像涉水過浪,就是不能停,一停下兩條腿就成了靶子——她預計走個小繞圈就回車,誰知經過昌東附近時,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過來:“把腿裹上吧。”

  看情形,是有話要跟她說,葉流西接過了裹上腿,這一罩,腿上暖和厚實了不少,沙子打過來也不疼,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細聲像下雨,她還挺愛聽的。

  她瞥了一眼昌東的腿,他沒裹,就那麼站著,大概男人皮厚吧。

  葉流西問他:“在這思什麼呢?”

  停在“孔雀開屏”她理解,孔央姓孔,但這種沙打的風口,有什麼樂趣嗎?

  昌東問她:“看過《西遊記》嗎?”

  說著抬手指前方:“這就是流沙河。”

  葉流西說:“遺址啊?水幹了?”

  昌東搖頭:“這裡已經進羅布泊的東緣了,馬上要過百里長的流沙帶,風大的時候,黃沙飄滾,像急流水。吳承恩寫《西遊記》,說流沙河是滔滔大河——他是沒來過這裡,來過了就知道,流沙河,其實真是流沙成河。”

  晉代高僧法顯從這裡經過時,記述說“從敦煌沙河,行十七日……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昌東覺得,那些死人枯骨,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難者。

  他提醒葉流西:“待會前輪減壓,後輪放氣,起步就換檔,如果覺得車身變沉,那就是有陷車危險,馬上降檔,油門假松,緊接著再踩,聽明白了嗎?我怕你那車過不了河。”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兒:“……咱們這一段能換車開嗎?”

  ***

  為了把葉流西的車開出流沙帶,昌東真是出了滿手心的汗,這跟他設想不太一致:設想裡,她的車是累贅,越早癱瘓越好,剩兩輛越野上路,還方便調度。

  但現在,她的車要是陷進沙河,損的就是他的面子了。

  出了流沙帶,車換回來,沒撈到一聲謝,葉流西發自肺腑地說:“你的車真好開。”

  是,我的車真好開,然後被你給開了。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行程相對順利,戈壁灘上雜亂的車轍印都朝著一個方向——其克山口金礦區。

  這裡有一些大礦,幾十噸重的卡車轟隆轟隆地來回運礦,也零星散落著幾個私人礦場,條件簡陋,支起敞風的大帳篷就算是標明位置,帳篷下頭架大鍋,用來做飯,煙火熏人,連過幾個,裡頭燒的都是同樣的胡蘿蔔羊油湯。

  昌東帶他們繞到一家門口,帳篷口支了塊紙箱皮,上頭用紅漆寫“旅遊接待”。

  他下車敲開葉流西的車窗:“你們晚上就住這裡。”

  “‘你們’?你呢?”

  “我去鵝頭沙坡子。”

  哦,理解。

  “怎麼找你?”

  “我帶一部衛星電話,有事就通話。”

  “萬一電話不通,哪個方向能找到你?”

  昌東指了個方向:“不颳風的話,可以認我車轍印,我的車是全地形大輪胎,胎紋好認。”

  葉流西做了個“你請自便”的手勢。

  ***

  這家“旅遊接待”的接待能力,就像招牌一樣坦蕩。

  飯食是饅頭和羊湯,羊湯太膻,髒沫都浮在湯麵上,葉流西吃不下,自己拆了袋榨菜,又吃回老一套。

  住宿是乾涸的河床空地,自己紮營,紮個帳篷五塊錢,車停過去也五塊錢。

  簡直無本收利。

  但居然真有生意,葉流西車開過去的時候,河床邊已經紮了四五個小帳篷,還拉了一面旗,寫著什麼開拓者俱樂部,進進出出的人都穿衝鋒衣,個個興奮莫名。

  葉流西判斷應該大部分都是新手,新手才看什麼都新奇。

  果然,一群人精力無窮,入夜之後在營地中央生了篝火,小音箱助陣,嘶啞著嗓子吼出內心的吶喊——

  “我要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

  葉流西本來打算早點睡覺,被吵得睡不著,皺著眉頭準備出去撒潑,隔著窗子一看,肥唐也在其中,笑得含情脈脈,左右都是適齡女子。

  愛情的根苗真是茁壯,條件再艱苦都想發芽,葉流西想了想,還是算了。

  好不容易捱到歌會散了,領隊又作妖,說:“來,大家往中間坐,我們捋一下接下來的路線,明天呢,我們會過野駱駝保護區、自流井、拜祭彭公……”

  有人打斷他:“路線上不是還標了鵝頭沙坡子嗎?不去嗎?”

  葉流西豎起耳朵。

  “路線是老的,那個地方,現在我們已經不去了……”

  又有人插嘴:“嗐,你不知道黑色山茶啊?死了十八個人呢,多晦氣!”

  說話的居然是肥唐,真是孜孜不倦,以敗壞昌東為己任。

  領隊解釋:“鵝頭沙坡子呢,出了黑色山茶那件事之後,已經廢掉了。”

  聽到“黑色山茶”幾個字,有幾個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是不是刮大沙暴那個地方?

  ——好恐怖啊,聽說是近幾年沙漠探險死亡人數最多,那裡是不是特別險啊?

  ——那個領隊好過分啊,這不是害人嗎?他是不是想自殺,所以拉別人一起死啊?

  領隊說:“險倒是不險,你們知道那為什麼叫鵝頭沙坡子嗎,這由來很少有人知道——因為那裡有個很醒目的沙丘,形狀像鵝頭,甚至鵝瘤都有,知道這說明了什麼嗎?”

  那些人胡猜一氣,甚至有人答說“說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葉流西嗤之以鼻:沙漠裡的沙丘如果能長期保持一個形狀,那只能說明……

  她腦子裡忽然有一線亮光閃過。

  領隊給隊友做普及:“說明了那裡是沙漠中很少有的安全避風區,其實那個領隊把人帶去紮營,是沒什麼過失的,他就是運氣不好,遇到那種級別的沙暴……這件事之所以最後鬧那麼大,是因為山茶的微博……”

  “全隊的人都不同意去鵝頭沙坡子,說明這場天災是完全可以躲過去的,但領隊堅持己見,否則那些人也不會死……”

  說到這,耳畔忽然汽車引擎聲大作,尾氣混著土塵,噴了這邊一頭一臉,再然後,一輛車絕塵而去。

  肥唐第一個跳起來大叫:“誰啊這是!這還有沒有素質……哎,西姐,西姐你去哪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0:57

第14章

  出了礦區,周圍安靜地讓人想懷疑人生。

  車燈一直打住地上的車轍印,胎距比一般車要大,胎紋也獨特,像兇悍的齒牙,延伸進燈光照不進的黑暗裡。

  開得急了,能聽到沙粒濺飛在盤護板上的聲音。

  葉流西一隻手把住方向盤,另一隻手虛靠著,指頭敲著節點哼歌。

  被CD機薰陶慣了,聽得都是戲,哼出來也都是唱曲——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曲子唱調難,昆曲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說法,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更別提葉流西這種的,調子一起,就不知道放飛到哪個山頭了。

  又只記得兩三句詞,翻來覆去哼,有時輕快,有時故意尾音拉長,像將死的人咽不了氣。

  車子還在開,輪胎一寸寸碾昌東走過的路,她聽見自己哼:“身輕不憚路途遙……玉門關,鬼門關,披枷進關我……淚潸潸……”

  突然反應過來,一個急剎車,車胎皮磨著砂礫地,硬推出去幾米遠。

  靜了幾秒之後,她從副駕扔著的帆布包裡摸出小筆記本,照例翻到最新一頁,把剛哼的詞記了上去。

  記完,又默念了一遍。

  這詞苦大愁深,“披枷”這種事,古代才有吧,尾字都押韻,聽起來……像口口傳唱的歌謠。

  ***

  又開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進入庫姆塔格沙漠,巨大沙山的丘脊線流暢而又溫柔,車子開上去,心裡都有點不忍,覺得是糟踐了老天手筆。

  車身忽然沉了一下。

  糟了,昌東怎麼說來著,先降檔,然後油門假松,再接著猛踩……

  還沒回憶完,發動機熄火,突突了兩聲,淹死在沙裡。

  葉流西在車裡坐了一會,忽然發脾氣,狠踹了幾腳油門剎車,抱住方向盤想往外拔——力氣不夠,最後砸了兩拳了事。

  下了車,還猛踢了兩腳沙。

  衛星電話沒帶,留給肥唐了,那是個不頂事的,想解決問題,還是得找昌東。

  葉流西對著車旁的後視鏡理了理頭髮,人再倒楣,也不能墮了風度。

  ***

  運氣挺好,沿著車轍印,翻了幾個沙丘,站在最後一個沙丘頂,看到凹穀裡微弱的亮光。

  沙漠裡,水都往地勢最低窪的地方彙集。

  這亮光也像是從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聚成不大的一汪。

  昌東就坐在那一汪光裡,一動不動。

  車停在一邊,發出光亮的是營地燈,光線調得很弱,映在沙子上,只照亮一隅,卻空曠到無邊無涯。

  走近一些,看到車身上拉出掛繩,繩的另一頭系在一根深插-進沙地的木杆上,繩身掛著幾個玻璃瓶。

  那幾個瓶子紋絲不動,比昌東還沉默。

  鵝頭沙坡子,本來就是很少颳風的地方,風是會給沙丘塑形的,要是總刮大風,還怎麼保持鵝頭的形狀呢。

  葉流西走近車邊,動作很輕,還沒想好怎麼開口。

  昌東卻像是有所察覺,驀地回頭,看到一片黯淡的黑裡,清瘦苗條的影子。

  他說:“孔央?”

  葉流西覺得沒趣,索性倚住車身,不走了。

  “你要覺得是孔央呢,那我就不過去了。我這個人,習慣在別人的期待裡出場,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臉失望的,影響我心情。”

  她抬頭往天上看,目光掛住細細的一牙月亮。

  過了會,昌東走過來,問她:“你怎麼來了?”

  葉流西抬頭打量他。

  原來他比她高了近半個頭,以前真沒覺得,她身高有一米七呢,看來初次見面時,他那個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給她的印象太深了。

  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夜色裡的輪廓,挺好,有時候,沉默而結實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

  葉流西說:“有事找你。”

  “電話裡不能說?”

  “怕你掛電話。”

  昌東倚住車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離:“看來自己也知道問的事會讓人反感,說吧,要問什麼?”

  “我想知道,你當初準備用什麼方式向孔央求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證一下。”

  她豎起耳朵——

  昌東沒吭聲,風瓶不動,連沙粒都靜止。

  葉流西安慰自己:不說就算了,平時可以逼供,今天要做個體諒的人,畢竟傷心人傷心地……

  昌東居然開口了。

  “現在你看不到了,當初,沒有刮大沙暴的時候,這裡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種風礪石,結晶體,形狀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礦石。”

  “在特殊的地質條件下,經過上萬年變遷和風化形成,不枯不萎。”

  葉流西很理解: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內涵,那玩意兒多刺,死貴,放一晚還蔫。

  “孔央身體不好,從來不進沙漠,這裡氣候她適應不了,但我和她相反,生來就對戈壁沙漠感興趣。”

  “她猜到我想求婚,估計是遷就我,覺得一個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應該發生在重要的地方,我提議她同行,她馬上就答應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你知道嗎,其實我安排好了車,求婚一結束,就會送她回去,也就差那麼一晚……”

  葉流西不說話,也就那麼一晚,殺人只要一刀,心死只要一秒,躲不過去的,都是命了。

  昌東長籲一口氣:“我想在深夜的沙漠裡,關掉所有無關的光源,用特殊的燈光,把那一片沙山的沙漠玫瑰,都打成玫紅色……就是這樣,你想求證什麼?”

  葉流西頓了一會才說話。

  “以你這樣的求婚方式,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你求婚時,要有人負責打光的效果;你想讓孔央覺得浪漫,會安排攝影把一切都記錄下來;想讓她覺得驚喜,佈置的時候,要有人絆住她,不讓她發現……”

  昌東靜靜聽著,眼前快速閃過那一晚的一切。

  沒錯,都沒錯,有人拽著孔央在帳篷裡聊天,有人拖著射燈在高處調方位,有人指揮車子倒車,儘量空出大的地方,以免影響攝影效果……

  “這些都需要提前準備,反復溝通,大家一起合作,根本就不存在‘你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而其它人強烈反對’這種事。”

  昌東笑起來,很久沒試過這個表情了,面皮緊繃,肌肉都不懂該往哪個方向走,是苦笑吧。

  他承認:“是,沒人反對。”

  世上多數人都善良,看到別人的喜事,哪怕素不相識,也會道聲恭喜。

  “那微博是怎麼回事?”

  昌東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當嚮導,山茶的活動想如何策劃、做到什麼效果,我並不關心。”

  山茶的負責人跟他商量說,很多人關注這次四大無人區貫穿,但如果只是成天往前碾路,就沒什麼話題和吸引力了——如同文似看山不喜平,他們會在每個階段製造衝突、拋出謎題、給出驚喜。

  求婚是大事,他們想做點出人意料的鋪墊。

  昌東說,可以啊,你們看著辦吧。

  於是就有了那條微博,負責人還樂顛顛拿給他看,說,看,平時發一條也就幾十個評論,這一條翻幾翻呢,說著拽住負責攝影的人,叮囑他照片拍漂亮點,發下一條微博解密的時候,要配精彩的圖。

  葉流西說:“然後……”

  “對,然後沙暴就來了。”

  往常,從起風到沙暴真正到來,會有一段時間,因為風眼分核心區和週邊,行進需要過程,但那天晚上,沒有過程,只有結局。

  他像是已經看開了:“說到底,運氣不好吧。”

  誰說人生如戲啊,他耍皮影戲,要有開頭、高-潮、結尾,結不好觀眾會罵爛,人生不是戲,它想斷誰斷誰,想斷哪斷哪,然後在哭天搶地裡收挽聯。

  葉流西問他:“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

  “說了,跟調查的人說了,他們覺得有這個可能。但是輿論不管這個。”

  ——其它人都死了,話還不是隨便你說,你當然什麼對自己有利說什麼咯,幸虧有微博做證據,一字一句,全世界都看到了!

  家屬眼裡,自己的親人們曾經“強烈反對”去鵝頭沙坡子紮營這件事,他們本來都有生的希望,但被他的一己私利給斷送了。

  更糟的是,不少遇難的隊員,因為覺得保費貴,雖然被提醒,但還是沒有購買特種旅遊險——家屬非但得不到賠付,還要分攤因為搜救而產生的費用。

  或因利益,或為洩憤,他們亟需抓住一個人,去撕、去咬、去索賠。

  誰讓你活下來了?

  誰讓你他媽要求婚的?

  昌東沒以為事情會釀成那麼大的風暴,後來才知道,有一種以“幫鬧”以牟利的機構在裡頭渾水摸魚:你不知道怎麼鬧嗎?不知道哪個管道鬧最有效果?我來操作,付費就行,不滿意不收錢。

  一夜之間,許多“知情人”爆料,煽情的圖片、視頻到處推送,孔央也被推到風口浪尖,她的照片被翻出來,P得不堪入目,很多人罵她下賤:要是不求婚,不就沒這回事了嗎?

  因為孔央,昌東選擇息事寧人:一個女人,跟了他,沒得到什麼好處,他不想讓她死後還被人罵,他想讓聲浪偃息,還她一個清靜。

  不就是要錢嗎?

  ……

  昌東看向不遠處的平緩沙丘,如果沒記錯,兩年前的時候,那個方位,應該是滿山盛放著沙漠玫瑰。

  也真是諷刺,他覺得那些地裡生出的玫瑰不長久,不如這上萬年才形成的玫瑰石,然而一場沙暴,連整個沙山都不在了。

  葉流西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問題太多了。”

  葉流西笑起來,她轉了個身,正對昌東,下巴略抬,看進他帽檐陰影遮蔽下的眼睛。

  “昌東,我過來找你,你沒抽煙、沒喝酒,沒有痛苦到精神恍惚,邏輯清楚,言語冷靜,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在察覺身後有動靜時,會下意識說出‘孔央’這兩個字呢?”

  人不會無緣無故有期待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1:15

第15章

  這個女人,像一條蛇,蛇信子嘶嘶的,不放過人腦子裡每一個角落,連積的垢都要舐乾淨。

  昌東回答:“一時恍惚。”

  “掐點恍惚?”

  “那有人還掐點失憶呢。”

  葉流西惱火:“昌東,你別以為我對你和孔央的事感興趣,你搞清楚了,我們兩個人,不是萍水相逢,我挎包相機裡的女人照片,是你死了的女朋友,我為這個才找上你的!你隱瞞任何事,都在擋我的路。”

  道理昌東都明白,但釣魚慢下餌,你都只說三分話,要別人掏心掏肺?

  他加重語氣:“一時恍惚。”

  說完了,轉身想走,葉流西出手好快,單手揪住他衣領,另一手推住他肩,膝蓋抵住他腿,把他狠狠撞到車身上:“你什麼玩意兒啊?”

  昌東沒提防,後腰硌得生疼,也真新鮮,這一招,只有他對別人用,印象中沒兩次,氣急了才上手,現在換自己了,還是被個女人。

  低頭看,衣領都被拽沒形了。

  他挪了下身子,讓自己在她的鉗制下倚得更舒服,也沒反抗的意思:“還是那句話,買賣不成仁義在,每次說僵了就翻臉,真就不給大家留點餘地?你這麼篤定以後不會有事求到我?”

  有嗎?葉流西想了一下。

  再然後,她忽然鬆手了,還很好心地幫他把變了形的領口撫了撫,仰頭莞爾:“昌東,你幫我拖個車唄。”

  什麼……走向……這是……

  昌東用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仰頭看沙坡高處。

  月亮微光下,兩行深淺的窪窩,那是下行的腳印。

  難怪她過來,他都沒聽到車聲,原來是陷車了。

  老天難得這麼配合他,昌東冷笑:“你對不起都沒說一聲,我憑什麼幫……”

  “對不起啊。”

  昌東差點氣笑了,頓了頓湊近她,說:“葉流西,你要點臉,別跟我說話了。”

  他扯了扯領口,轉身上車,撞上車門時用了力,扇起邊上的沙,像有風起。

  葉流西歎了口氣。

  昌東骨頭比想的硬,不吃她恫嚇,她虛心改過,態度變好,又說她不要臉。

  她還是喜歡肥唐那樣的,後頸被揪住,臉都白了,一直叫她姐:“姐,姐,有話好說,別動手行嗎……”

  那個被她脫光的男人也不錯,綁他的時候,在床上掙扎如待宰的雞,幹嚎說:“美女,錢都給你,別要我命,我保證不報警……”

  人家這才叫聽話、上道、好相處,昌東這什麼男人,難伺候。

  她覺得沒勁,一時間又無處可去,索性一屁股坐下,想想還是氣難平,一頭躺下來。

  沙子細軟,味道還挺好聞,白天的余溫已經散了,漸漸轉涼,要她拿體溫去捂。

  昌東準備休息,調完座椅靠背,一抬頭不見了葉流西。

  心裡沉了一下,覺得這女人神出鬼沒。

  再一欠身,發現人在車前頭背對著他趴著,那扭曲的姿勢,也幸虧是在此時此地,別處見到,他會當成是專業碰瓷的。

  昌東耐住性子。

  五分鐘過去了,她沒聲息,不挪不動。

  昌東忍不住撳下車窗,探頭出去吼她:“葉流西,你幹什麼?”

  葉流西冷冷回答:“睡覺。”

  “你不知道這個溫度,不能露天睡嗎?”

  葉流西答得斷斷續續,語氣風涼:“我有什麼辦法……車陷了……床在車裡……走回去那麼遠……”

  昌東忍住氣:“你不會朝我要帳篷嗎?”

  “我……要臉,你不是讓我……別跟你……說話……嗎……”

  說完又不吭氣了,趴成一截枯乾的胡楊木,讓他想掄起來,有多遠扔多遠。

  又過了五分鐘。

  越野車引擎聲驀地大噪,輪胎磨轉,胎底積沙迸濺,車燈轟然打開,雪亮的強光照亮車前的空地,像黑暗的舞臺上,投光燈乍明。

  葉流西淩亂的髮絲在氣流中揚起,她睜開眼睛。

  聽到昌東冷淡的聲音:“車陷在哪了?我去拖。”

  葉流西麻利地爬了起來。

  ***

  一大早,肥唐收到昌東電話,讓他隨便吊哪個車隊的尾,中途到野駱駝自然保護區核心區那塊大牌子下匯合。

  又吩咐他在礦區買點蔬菜,品相不好也要,尤其是要買蘿蔔,沒白蘿蔔的話,胡蘿蔔也可充數。

  肥唐嘴上應了,掛了電話才納悶:為什麼啊?

  邊上“旅遊接待”的人給他解惑:“進羅布泊,兩件事必須得做不知道啊?一是到彭公餘公的墓前頭送礦泉水,二是吃蘿蔔,都保進出羅布泊平安的。”

  肥唐買了兩斤蘿蔔,心說:我東哥還挺迷信的。

  他跟著昨晚那**開拓者俱樂部的車隊出發,一路飆到說好的那塊牌子前頭:其實就是立起的大鐵架子,鍛好的字塊被焊在橫杆上,字和鐵架都已經掉漆,鏽跡斑斑,透過架子格,能看到遠處的荒漠禿山,像擠挨的墳頭隆起。

  昌東和葉流西的車都在。

  肥唐熱情地建議大家一起走,反正路線差不多,搭夥的話能互相照應,安全係數還高。

  一呼寡應。

  葉流西連眼皮都沒抬,她晚上要睡覺,不想聽人聒噪。

  昌東的表情看起來也沒興趣。

  至於那個俱樂部領隊,原本興致挺高,仔細認了認昌東和他的車之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聲不響地帶著車隊走人了。

  他們一走,整個場子就靜了,大風吹過,鐵架牌被撼得吱呀吱呀,和昨晚鬧騰騰的礦場判若兩個天地。

  這就是無人區啊。

  肥唐縮了縮脖子,忍不住偷瞄了眼葉流西:真到了實地,才覺得什麼古城遺跡是那麼的虛無縹緲,還是目標專一點吧,她會把獸首瑪瑙藏在哪呢?

  ***

  接下來的行程枯燥,加上昌東不想再跟前頭那隊人有遭遇的機會,刻意放慢了車速。

  慢把鼓噪加倍拉長,無聊裡簡直能飛出小鳥。

  肥唐直到彭加木遇難處的墓碑前才稍稍振奮:那裡圍著密密匝匝的礦泉水瓶,還都是沒開封的,也有易開罐的啤酒,風乾的蘋果和橘子,都是過往的探險客拜祭時留下的。

  彭加木失蹤前,給同行的科考隊員留了張字條,上寫“我向東去找水”,就此一去不返;餘純順遇難,據說死因是脫水,他死前曾試圖用藏刀掘水,挖了兩個深坑,都失敗了。

  所以後來者送水成了習慣。

  昌東過去供了兩瓶水,鞠了個躬。

  這裡算是分界點,再折向開了一個多小時,地貌漸變,沙漠被拋在了身後,進入大湖盆區,眼前出現了羅布泊特有的鹽殼地。

  ***

  羅布泊古時叫鹽澤,是個面積不輸青海湖的大湖,歷史上三度豐水,又三度徹底乾涸,最近一次乾涸,其實距今時間不算長,是在1972年左右。

  約莫同一時間,美國人發佈了一張羅布泊的衛星照片,照片上,乾涸之後的羅布泊,形狀酷似一隻人耳,連耳輪、耳廓、耳垂都清晰可見,從此,這裡被稱為地球之耳,又叫死亡之海。

  乾涸之後,湖底鹽鹼沉積,結成堅硬的鹽殼,幾度熱脹冷縮,鹽殼斷裂支出向天裂張,硬度非常,有時候掄錘都砸不碎,鋒利的工兵鏟劈下去,也只能把最薄的鹽殼劈成兩半。

  有人形容說,鹽殼地像是泥漿掀起的浪被瞬間曬乾定格,一地兇險猙獰,車子經過,如同被滿地的獠牙啃咬,再好的輪胎也得脫層皮。

  昌東停下車,手台通知:“鹽殼會刺破輪胎,也就是啃車皮,大家下車給輪胎加壓,還有,葉流西,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把車扔在這,扔在這了還有開出去的可能,進了鹽殼地再廢,就當是你送給羅布泊的禮了。”

  葉流西說:“那扔這吧。”

  過流沙帶,還有昨晚拖車的經歷,已經讓她很清楚地認識到車與車之間的差異,有時候不能拿技術說事:再好的賽車手,開拖拉機上賽道,也拿不到排名。

  昌東回頭看了眼車內,他的車大,加一個人很輕鬆:“你理一下自己要帶的東西,肥唐的車,或者我的車,你想上哪個都行……”

  肥唐忽然大叫:“西姐,我的車吧,我熱烈歡迎你!”

  葉流西說:“……好啊。”

  昌東沒吭聲,過了會撂下手台。

  下車給輪胎加壓的時候,肥唐請他幫忙:“東哥,能不能幫我也加一下啊,我要給西姐搬東西。”

  他熱情非常,一趟趟幫葉流西轉移行李,有一趟左手摟爐子右手拎鍋盆,一路叮叮噹當。

  這熱鬧跟他沒關係,昌東加好了胎直接上車。

  肥唐搬到最後一趟,很周到地叮囑葉流西:“西姐,你四處都看看啊,別落了東西,到時候可沒人回來幫你拿。”

  葉流西半扶著車座,將包挎上肩膀:“知道了。”

  肥唐興沖沖往自己的車邊走,剛走幾步,腳下一絆,哎呦一聲栽在地上,他趕緊爬起來撿,嘴裡嚷嚷著:“沒事沒事,絆了一下,不打緊。”

  掉的都是些鹽罐湯勺小物件,他半扒半跪著去撿,低下頭,借著身體遮掩,目光從腋下往回溜——

  葉流西正半跪著,一手拉起車座椅的護罩,另一隻手伸進去摸索著什麼。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翻來找去,就是沒找到東西……

  椅罩是障眼法,東西塞到裡頭去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1:26

第16章

  鹽殼地,簡直要開得人靈魂出竅,肥唐甚至都沒法分心去偷瞄葉流西的包。

  這時候才體會到修路工人的偉大,天大地大,修路工最大,這他媽能叫路嗎?

  一步一顛簸,像車底下有無數高舉的手,鼓噪著把車推得東倒西歪,到後來,身體都麻木了,車沒顛的時候,身子都要痙攣似的往左往右抖,跟遭了電擊似的。

  更恐怖的是,不止前後左右,360度的方向都長得一模一樣,徹底沒了方向感,車輪只要稍微偏移那麼一點點,駛十裡下去,絕對失散,之前聽說過,兩輛在這兒並駕的車,就因為起了沙塵暴看不清,一刻鐘的功夫,就誰也找不著誰了——那時還以為是吹牛,心說再原路倒回去不就行了嗎,現在才知道,根本沒有原路。

  無招勝有招,這裡沒有曲裡拐彎的岔道,卻困死了那麼多人,真他媽是世界上最大的迷宮。

  肥唐手心都出汗了,視線死死咬住遠處昌東的車不放鬆,開到後來都絕望了,時速連七公里都不到。

  葉流西也被顛得七葷八素,肚子裡翻江倒海,覺得分分鐘都能吐出來,她拍車廂,說:“停停停,你這開的還沒我走的快,讓我緩一會兒,我下去跟車走。”

  肥唐很羨慕她,他也有下車跟著走的想法,但不行,人手不夠,他一走,車就沒人開了。

  ***

  昌東有點舉棋不定。

  他的車,算是有一半是為這種地形改裝的,所以走起來不算艱難,這條道其實少有人走,還有另一條路是鹽鹼灘,雖然繞遠,但不那麼難走……

  走這條是圖近,想斜插-進羅布泊鎮,但沒想到肥唐的車子那麼廢,大概因為是租的,怕壞了賠錢,不敢往死裡造,但這樣一來,他的速度就大大被肥唐牽制了,所以現在到底是繼續,還是去走遠路更合適呢……

  他往車外的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不對,怎麼有個人,在鹽殼地上走?

  昌東馬上停車,車門半開,探身往後頭吼:“葉流西!別走鹽殼地!”

  四野空曠,聲音吼出去發散,葉流西也聽不大清,抬頭看到他揮手,腳下踩著的鹽殼忽然哢嚓一聲脆裂,她沒提防失了重心,腳往後一滑,邊上一塊薄的鋒利鹽殼,正從她腳踝處劃過。

  還沒察覺到痛,血已經湧出來了,葉流西倒噓著氣坐下去。

  操!進羅布泊第一道彩,居然是她掛的!她還以為就算要死人,也是肥唐第一昌東第二她負責哀悼。

  昌東看見她身子歪,就知道要壞事,下車的時候抓了一厚疊的醫用紗布,快步趕過來。

  鹽殼地很難走,有專業徒步者認為,行走難度甚至超過最危險的狼塔C線,一是上下起伏,稍不留神就會扭傷;二是鹽殼晶體雖然堅硬,但數年侵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脆裂讓人踩空;三是鹽殼相當鋒利,而且由於含各種元素,被割傷的話,傷口好得很慢,換句話說,還不如被刀割。

  昌東走“遊魚道”過來,那是凸起鹽殼間的窄窄間隙,懂行的人嫌棄說,窄得只能讓魚遊,所以又叫遊魚道。

  到了跟前,聽到她痛地噓氣,正摁著紙巾捂傷口,紙巾浸透了,指縫裡都滲出血來,至於地上,斑斑點點,極其狼藉。

  昌東迅速蹲下,拿開她的手,把紗布壓到傷口上,問她:“你能走嗎?”

  心裡也知道她應該走不了,只是順口一問,這種地,單腳跳都不能。

  葉流西摁住傷口,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撒,氣極反笑:“我還能飛,你要看嗎?”

  “那你飛一個。”

  不遠處,肥唐停車,葉流西沒能起飛。

  昌東蹲下身子,脖子略低,伸手攬住她腰,也不說話,等她自己領會,葉流西猶豫了一下,摟住他脖子,身子一輕,被他抱起來。

  他走得小心,儘量加快速度,但還是有血滴下,砸在鹽殼邊緣。

  走得遠了,最初留下那一灘血的地方,忽然沸騰似的滋滋翻沸了兩聲。

  ***

  昌東把葉流西放到車上,拽翻下她的襪子,拿棉球蘸了酒精,幫她清理傷口。

  鹽殼劃拉出的傷口不平直,邊緣模糊,又帶泥沙,不清理好的話很麻煩,當然,後面的癒合更棘手。

  昌東眉頭皺起,一聲不吭,神色專注。

  葉流西打量了一會昌東,覺得他雖然做人混帳,做事倒是認真的,讓他帶隊,該他做到的事情,每次都周到妥帖,從不拖泥帶水。

  她喜歡做事認真的男人。

  肥唐終於過來了,看到她腳踝處血跡斑斑,說話聲音直打顫:“西姐,你沒事吧?”

  其實這顫抖不是因為暈血。

  是眩暈,是興奮,是情不能自已。

  磨蹭了這麼久才過來,就是為了偷開葉流西的包,裡頭塞很多東西,本子、筆、早已淘汰的破相機,還有個絨制的小包,包身鼓起的形狀幾乎讓他屏住呼吸。

  打開一看,那金嘴帽,還有柔潤的帶纏絲瑪瑙玉,肥唐眼睛都差點濕了,濕裡折射出紙迷金醉的半個香港。

  她還真有啊。

  感謝老祖宗傳下來的《周易》,感謝龜殼卦具,感謝乾隆卦錢,更感謝自己嗅覺敏銳——畢竟機遇總是青睞那些有準備且勇敢嘗試的人。

  葉流西說:“我怎麼會沒事……去,往那插個杆,下次我再來,要把那塊鹽殼給鏟了。”

  昌東車上有插杆和旗布,是應對迷路作旗標用的,肥唐迷迷瞪瞪地真想去拿,昌東訓他:“回車去,你再傷的話,自己爬回來。”

  肥唐一溜煙回車去了。

  ***

  車上多了個傷患,不好再走鹽殼地,畢竟受傷需要靜養,而走鹽殼等同上竄下跳。

  昌東用GPS查看方位,找到曾經走過的拐點,漸漸離開鹽殼,繞遠上了鹽鹼灘,這裡鹽殼起伏要小得多,開了一段時間之後,遠處出現散落的小型雅丹,或孤獨矗立,或三兩圍攢,這種雅丹因為離得遠,又不成**,看起來反而恐怖。

  再加上暮色漸至,遠遠看去,有的像人頭從地底冒起,有的又像怪蟲搏食,別說是肥唐時不時在手台裡一驚一乍了,連葉流西都覺得心頭發毛。

  只有昌東一直沉默,習以為常。

  這一晚還是露營。

  為了背風,昌東選了處大的雅丹堆,兩輛車和雅丹合圍成個三角,三頂單人帳各靠一面紮起。

  中間的空地生火,晚飯還是乾糧,另煮了鍋蘿蔔湯,裡頭加了幹香菇片和粉絲。

  雖然粗糙,但在這種地方,已經算是不錯,葉流西昨晚沒睡好,吃完了就躺進帳篷,吩咐肥唐:“把我包拿過來。”

  肥唐臉上帶笑,心裡再不情願,也只得把包乖乖給她送過去。

  他設想過N個方案,都行不通:這裡要是城市該多好,他東西一拿,鑽進人流就不見了,風華巷那鋪子不要了,反正不值幾個錢,貨脫手之後,他就整容、隱姓埋名,去過富貴日子……

  偏偏這裡是羅布泊,沒昌東帶路,他連路都找不著,萬一走不出去,就會為這戈壁加多一具乾屍——所以只能老老實實等候時機,獸首瑪瑙就在跟前,看到,摸到,卻得不到,心裡別提多憋屈了。

  葉流西拿了包,把裡頭裝獸首瑪瑙的小包拿出來,當著肥唐的面塞進睡袋,然後舒舒服服躺下。

  肥唐心裡酸溜溜的:她還知道塞睡袋裡呢,警惕性倒挺高。

  篝火劈啪,葉流西睡得不實,有一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肥唐縮在帳篷裡,百無聊賴玩手機單機遊戲,而昌東低著頭,正用線綴結皮影人的頭茬和軀幹四肢,那些花花綠綠的牛皮單片,一經連線,就成了關節過分活躍的小人兒,在篝火的光裡晃晃悠悠……

  昌東將來老了,一定是個老民間藝術家。

  再一次被拉鍊的響動驚醒,已經是深夜,感覺空氣裡都是沙塵味道,抬眼看,昌東正幫她拉起帳篷的門——睡覺前,為了透氣,她的帳篷門是敞開的。

  肥唐已經在打呼嚕了,看不出來,那麼精瘦如猴的人,打起呼嚕來氣吞山河。

  見她醒了,昌東低頭解釋:“好像要起沙暴了,拉上吧。”

  葉流西看向他,話中有話:“起沙暴,會死人嗎?”

  昌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不會,這裡不是沙漠,也就是灰土大,沙塵暴。”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孔央啊?”

  她還真是執著,昌東刻意忽略,一路把拉鍊上拉:“明天就到鎮子了,可以在那休整一下,如果抓緊,明晚能到龍城……”

  眼看拉鍊就要合口,葉流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掌寬的鏈縫。

  她手指纖長,指尖是圓潤的橢形,真不像幹活的手……不過突然從鏈縫裡伸出,還是挺嚇人的。

  過了會,鏈縫的口被壓低,露出她兩隻眼睛。

  “昌東,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繫,只不過我暫時不記得,而你暫時不知道——想向前走的話,你是左腿,我是右腿,大家不應該互相坦誠嗎?”

  話是沒錯,昌東不動聲色:“那右腿先來。”

  葉流西半天才明白過來,她低頭悉悉索索,過了會扔了本小筆記本出來:“都在這了。”

  篝火已經熄了,昌東把營地燈轉了個向,順勢在她帳篷邊坐下。

  翻開第一頁,第一行寫——

  純天然,沒整容。

  這……是什麼意思?

  沒等他有微詞,葉流西已經解釋開了:“很多電視裡有啊,主人公失憶之後,被幕後操縱者整了容,用來接觸一些人,故意策劃陰謀……我肯定不是。”

  翻過一頁——

  身手還行,沒有套路。

  她又解釋:“就是,打野架的路子,我自己在網上看過,不是任何武術流派。”

  再翻——

  親人無情,或死了,朋友無義,或死了,男朋友不是東西,或死了。

  昌東看了她一眼。

  葉流西說:“要不然我丟了這麼久,怎麼就從來沒人找我呢,連尋人啟事都沒有一條。”

  她忽然興味寡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1:40

第17章

  昌東一頁頁翻看。

  很明顯不是一天寫就,確實日積月累,用的筆不同,筆跡也時而潦草時而周正,有些條目甚至被劃掉叉掉,看來是覺得起初推理失誤。

  真的就是真的,昌東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傷,自己記述:前後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彈打的,像是鋼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狀的烙鐵烙的,她用筆把形狀畫下來,那圖醜且拙劣,像個兇悍的人臉。

  她在旁批註:哪個龜孫子燙我的,你等著,你他媽死期到了。

  昌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語氣涼涼的:“多大仇,打一頓就算了,還給我烙個疤,他要是以為我從此不敢穿短褲,那就錯了。”

  還難得看到她承認了自己有缺點,“早期審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紋身太醜了。

  那紋身,初次見面時昌東就看到了,有點像蛇,乍看還以為是手串,現在細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怪裡怪氣。

  翻完了,真是如墜雲裡霧中,看時腦子裡給出了很多時下小說裡才有的荒誕設想,譬如是不是借屍還魂,古人復活,兩世記憶……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東把小筆記本還給她,自己再隱瞞的話,好像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錯認成孔央,說一時恍惚不全錯,你跟孔央,身形是有點像。”

  都身材纖細,身高也差不多,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戀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細觀察,更何況當時是在晚上,隔著那麼遠,只一眼。

  葉流西等他下文。

  “但這身影出現,我確實不是很意外。”

  ***

  鵝頭沙坡子沙暴之後,昌東及時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機過來接孔央,司機住礦場,距離鵝頭兩個小時車程,據說那一晚,礦場也受到波及,風沙怒號,如同有鬼夜哭。

  司機擔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燒火燎往鵝頭趕,衛星電話沒打通,心裡覺得不太妙,路上就聯繫了救援。

  趕到之後,眼前所見讓司機瞬間腿軟:鵝頭不見了,那一片沙地幾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膝蓋忽然磕到什麼,扒開一看,是越野車頂歪斜的行李鐵架。

  整輛車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沒發現昌東,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時擴大搜救範圍,才在距離原鵝頭兩公里遠的沙坡裡發現他,他趴埋在沙堆裡,手臂拼命前伸,整個人昏迷不醒。

  搜救隊長覺得這已經是奇跡了:這麼大的沙暴,車子那麼重,都被刮埋翻滾到沒找全,營地全部被推埋,至於人,能救出一個來,還是活的,實在相當難得。

  甚至在他醒來後,都很直白地對他說:“兄弟,這命老天給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積德。”

  醫院病床前,調查人員問起他詳細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風瓶突然猛烈碰撞,鵝頭被掐斷,我當時拽著孔央,想往車子那裡跑……”

  帳篷太輕,這個時候,只有車子靠得住。

  但剛跑了沒兩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頭,一輛車像玩具一樣,橫翻在他面前,隊員的尖叫聲被沙子沖散,再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情緒失控,說的時候兩手一直發抖。

  調查人員歎息說:“你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先好好休息吧,我們目前還沒有放棄搜救……”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強烈的日曬和晝夜溫差,頭兩天沒找到,也就等同於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東半夜醒來,病室裡安靜極了,窗簾半拉,月亮溫柔掛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後,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看到高處的沙坡上,站立著數條模糊的身影。

  心裡有隱約的預感,覺得那是隊友,是孔央,他們死了,他們要離開。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虛弱地呢喃了聲:“孔央……”

  孔央回頭。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漸漸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

  沙塵暴要來了,零碎的砂石飛打在車身上,咯嘣咯嘣響,昌東的空帳篷裡灌滿了風,像個撐胖的風箏,拼命想飛走,又被地釘的繃繩緊拉住脫不了身。

  葉流西問他:“這事,沒對調查人員說嗎?”

  “怎麼說?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夢,還是當時真的醒過。”

  再玄一點說,還可能是生死之際親密的人之間存在著的心靈感應,孔央當時,是在向他道別……

  昌東幫葉流西把帳篷門拉起:“早點睡吧。”

  他滅掉營地燈,躺進逼仄的單人帳篷裡。

  搜救隊沒有發現孔央和其它隊友的屍體,這一度給了他荒誕的希望:也許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是從地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結伴離開了。

  冷靜下來之後,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麼柔弱,在沙漠裡,根本就捱不下去,還有,隊友裡有剛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為什麼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單車進了沙漠,到過沙漠腹地一些行將廢棄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這裡的當地人打聽關於沙暴的傳說。

  那些死在沙漠裡的人,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也許期待著,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車子停下,會看到不遠處的沙坡上坐著眼神悲傷的孔央,儘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儘管她只是一縷單薄的鬼魂。

  然而都沒有。

  那些出車的、放駱駝的、還有零星打獵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著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場沙暴過後,你會發現被風翻出的、不知道死於哪一年的乾屍;再比如這裡有著神奇的磁場,再先進的儀器到了這裡,也會失去效用。

  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家村”的村子邊,那個就著鹹堿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齒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門關。

  ——我婆奶說哈,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饅(門)關,被風吹化了……

  ——但是那麼多年,從老久到現在,那個玉饅關,早就活了。

  ——半夜裡,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饅關好,不能到野地裡頭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會走到饅洞洞裡去。

  說到這裡,神神秘秘,乾癟的老嘴翕動著開闔:“玉饅關,也叫陰關嘞……”

  ……

  風越來越大了,昌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淩厲的風聲裡,隱約傳來一聲槍響。

  ***

  昌東迅速翻身坐起,拉開帳篷門出來,風很大,沙粒在空中飛,有時斜擦過面頰,在臉上留下一兩縷尖細的疼。

  昌東站到迎風向,屈膝,側了身去聽風帶過來的動靜,葉流西也探身出來了:“昌東?”

  他示意她噤聲。

  仔細聽,有稀薄而隱約的哭喊,還有車身被重擊的金屬聲……

  昌東心頭一凜,回頭低聲吩咐她:“收拾東西,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帳篷邊,伸手抓提帳篷的斜撐架,幾乎連人帶帳篷提起來:“起來,出事了。”

  頓了一兩秒,拉鍊門拽開,肥唐幾乎是從裡頭滾出來的,夜裡突然被驚醒,再加上聽到那樣的口氣,恐懼尤甚:“東哥,出什麼事了?”

  “可能是搶劫,手腳利索點,趕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顧不上收拾了,所有東西摟起來,沒頭沒腦就往車裡塞,紮營時至少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粗暴拔營,兩分鐘就搞定了。

  回頭檢視有沒有漏的,兩條腿還像篩糠樣發抖。

  聽到昌東跟葉流西說:“可能是搶劫,也可能是盜墓的順便摟財,搶劫不走單,一摟一條線,我們這裡應該被踩過點,再待下去有風險。”

  有同行曾經跟昌東提過,羅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蹤,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賴無人區條件艱險,毀屍滅跡的事兒,人也能做——有些非法採礦的,或是盜墓的,心狠起來,會盯上過往的單旅,發筆外財。

  肥唐膽小,從沒經歷過這種場合,再加上風吹雅丹怪聲頻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心臟驟停:“東……東哥,我們報……報警嗎?”

  “可以啊,員警車開進來,估計要明天,還指不定能不能來。”

  肥唐哆嗦著咽了口唾沫。

  從前老嫌城市裡擁擠,現在才知道,擠有擠的好處,出警都按分鐘計,可在這裡,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應你。

  葉流西問:“那現在怎麼辦?”

  “兩條路,第一岔開方向開車走,這裡空曠,但開夜車要亮燈,大晚上數裡外都看得見,對方想堵你的話,活靶子;第二在這待著,人家不來沒關係,找上來的話,死靶子。”

  肥唐聽傻了眼,最後咬牙:“那開車走唄,都是四個輪子,不定誰快呢。”

  他們兩輛車都是四驅,跑起來未必輸。

  上車前,葉流西把刀拎出來,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紙包了鞘。

  見昌東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會打起來。”

  昌東心說:最好不要。

  ***

  車開上路,燈打出去一片黃霧,都是沙粒橫漂,車胎下頭,間或傳來鹽晶體被碾碎的聲響。

  怕什麼來什麼。

  肥唐最先發現情況的,手台裡的聲音都變調了:“操,東哥,後頭有車跟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1:52

第18章

  後車是堵,看來必有前車來截。

  昌東腦子裡已經過了幾個方案,葉流西倒也沒慌,甚至有點讓人牙癢癢:“要不把肥唐扔了,棄卒保帥,這車上的物資,反正也夠我們倆用。”

  肥唐氣急敗壞:“西姐,你怎麼能這樣,我們是一起的!”

  葉流西冷笑:“現在說‘我們’了,說我壞話的時候,沒見你這麼團結。”

  肥唐想矢口否認,沒想到昌東忽然插了句:“你怎麼知道他說你壞話?聽到了?”

  他車速放緩,目光變深,一直注意周遭動靜,並不妨礙有心思攪嘴仗。

  葉流西說:“能背後說你,當然也就能背後說我,我不需要聽到。”

  昌東說:“也是。”

  肥唐差點氣暈了,心裡罵昌東豬領隊,又罵葉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婦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但不敢說出口,還是死跟昌東,看到車外後視鏡裡那輛幽靈樣緊綴的車,心裡一陣發寒,然後又發狠:媽的,昌東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開車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誰怕誰啊。

  前車終於出現了,兩輛,車光起得很突然,看來是對地形相當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見度這麼差的晚上、沙塵暴裡開盲車。

  遠光強且雪亮,兩束直直打住昌東車前擋,晃得人睜不開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眯半睜間,看到對方車上有個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東西。

  不妙。

  葉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輛車,圈子包不圓,要不咱們沖吧。”

  肥唐也趕緊附和:“對對,沖吧東哥,360度方向呢,三輛車最多占3度。”

  昌東說:“不行,有破胎釘。”

  這玩意兒,古代叫鐵蒺藜,兩根雙頭尖的鐵刺攔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釘,最初是用來把戰馬撂翻的。

  現在還有沿用,不過早進化了不知道多少級,有的自動遇壓彈出,跟他媽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繩綴結,方便收取——剛看到那個人影撒網一樣往外扔,昌東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三輛車這麼不緊不慢過來,確實只占3度,但整個包圈裡,不知道在哪給他撒了釘,悍然沖出去,怕是輪胎要全廢。

  現在想想,鹽殼地啃車皮,至少還是一點一點,啃得含蓄溫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東停車,手台裡傳出的,盡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頭也停車了。

  越來越大的風裡,四輛車,在曠野裡沉默著對峙。

  昌東說:“這樣,我下車去聊,看能不能交個朋友。”

  葉流西說:“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話,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來,笑得溫柔無害。

  確實,如果想放狠話,深夜的荒漠裡,車上走下一個拎刀的神秘女人,這場景,是人都會先提防三分。

  昌東說:“你消停點吧,人家有槍。還有,能不能趴下點?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車上還帶個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為話說得順耳,葉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點,視線只跟擋風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來的自信,昌東懶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裡拿了包煙,打開車門。

  下了車,先兩手空舉,示意沒惡意,然後大聲喊話:“我走一半路,帶上煙,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給個火吧。”

  攔路的車裡,領頭的是輛陸風X9,後座的男人正對著小圓鏡子拿牙籤剔牙,聽到聲音,眼皮一抬,說:“呦,懂行的啊。”

  他順手從邊上摸過打火機,扔給要下車的人:“過去看看,要講點禮貌啊。”

  ***

  昌東目測和對方的車距,走到一半處停下。

  過了會,對面晃晃悠悠來了個人,黑痩,臉上都是褶,看起來像個工地務工的,斜背著柄土槍,到了跟前,斜他一眼,問:“幹什麼來的啊?”

  這人脖子上掛了個對講機,上頭亮綠點,開著,對答應該是讓真正管事的人聽的。

  昌東抽了根煙過去。

  “收屍的,都不容易,能不能松松袋子敞個口,我做事,也不耽誤您發財?”

  有些人在羅布泊遇難失蹤,家屬很執著,會雇專門的人進來找,俗稱“收屍的”,確實不容易,一來死者為大,二來這樣的車沒油水,不是特別窮凶極惡的,都會放一碼。

  過了會,對講機裡有人發話:“給火吧,要兩瓶水算了。”

  這裡說的“兩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話,意思是撈點好處。擱別處,會說“要兩斤肉算了”,但在羅布泊,水最金貴,拿“要兩瓶水”來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機,給昌東點煙,點上了又接過來,銜進自己嘴裡,含糊不清問他:“車上有酒嗎?”

  “有幾罐黃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車邊走。

  葉流西半縮在車座上,看昌東跟對方聊上,又看到點煙的小火苗在風裡抖,覺得挺有勁的——有人能險裡過道,有人卻被扒得內褲都不剩,打交道的確是門學問。

  不過好像也不是很樂觀,那人怎麼過來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這什麼意思啊?東哥把我們賣了?”

  時刻想賣人的人,總時刻擔心被人賣。

  葉流西也搞不懂,不過“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的道理她還是懂的,再說了,不論輸贏,風度很重要,總不能人到了跟前,她還縮在車座裡犯慫吧?

  她撳下車窗,抓住車內的防滾杆借力,腰身軟滑,蛇一樣從窗口探出大半個身子,穩穩坐到窗沿,一手扶車頂架,身子微微斜後倚,半長的頭髮被風吹得遮迷了眼。

  燈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離,一身妖氣。

  那人猝不及防,抬頭看她。

  葉流西伸手把亂髮拂開,問:“怎麼說啊,這到底是談攏了,還是沒談攏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轉身,拔腿就往陸風車跑。

  昌東眼見他扒著車窗口一通比劃,又接過一本冊子,刷刷翻頁。

  再然後,那個管事的人就下來了。

  ***

  那人四十來歲,個子不高,腦袋滾圓,眼睛狹長,挺一個大啤酒肚,像個長歪了的彌勒。

  自我介紹叫灰八,邊上人叫他八爺。

  他熟人一樣跟昌東打招呼,笑得熱情,眼角的河川紋裡簡直能遊魚:“你好你好,幸會幸會。”

  昌東還沒來得及搭話,灰八已經繞過他了。

  有意思,是沖著葉流西去的。

  昌東跟過去,聽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該打該打。”

  一邊說,一邊真的往自己臉上不輕不重打了兩下。

  葉流西還坐在車窗沿上,眉頭皺起:“我們見過?”

  “沒有,這不就認識了嗎。西姐是趕路嗎?今晚風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葉流西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

  ***

  車子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處雅丹**落中央的大帳篷前頭,帳篷里拉了個燈泡,戶外的太陽燈發電機供電,所以電力特弱,裡頭有幾個留守的,正圍在一處打撲克,聽到動靜,掀開門簾出來接。

  肥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進來,覺得這一晚像在做夢:他還以為要打起來呢,怎麼轉眼間,就這麼和氣地“來坐坐”了。

  身後有人說:“讓一讓。”

  他趕緊讓路,看到有人抱著成箱的礦泉水、乾糧進來,還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碼打不開,商量著用鉗子把鏈扣給絞斷。

  估摸著都是搶的,再看帳篷角落裡,堆著鐵鍁、鎬頭、斧頭、錘子,肥唐不敢吭聲,緊隨在昌東和葉流西背後。

  灰八拖了幾張氊子過來,在燈泡底下借光,開了啤酒,一人發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紙杯灌花生、棗、杏子幹、瓜子,擺得滿滿當當,不過在這種地方,倒不覺得突兀。

  灰八話不停:“不好意思,今年開礦,連開兩個都是雞窩礦,實在沒盼頭,手癢了,就想走點外門子,黑燈瞎火的,又看不清……”

  葉流西打斷他:“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這個……怎麼說呢……”

  他遞了個相冊過來:“翻,對,再翻,就這。”

  昌東在邊上看明白了,上頭是葉流西。

  相紙膜裡是彩打的紙,類似照片,葉流西坐在鹽鹼灘上,穿白色圓領T-shirt,下擺塞進牛仔褲裡,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鏡頭,頭上戴了頂藏式的寬沿皮氊帽,旅遊區隨處可見的那種爆款。

  像個英氣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簽字筆的拙劣筆跡:西姐。

  前後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註,有寫“巴縣**他兒子”,有寫“包線老闆”。

  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莫名其妙,昌東心裡約略有點數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這樣,我們呢,也就討口飯吃,鑽空歸鑽空子,沒想著要跟國家作對,所以對那些經常在羅布進出的厲害角色,我們也會留意……”

  有些人點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專門打點過,交了“朋友”,當然要照顧。

  這冊子是私下裡、內部流傳開的,沒那麼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數,像《紅樓夢》裡小黃門獻給賈雨村的護官符:有心在碗裡撈飯的,都要認認臉,免得哪天衝撞上了,自討沒趣。

  葉流西說:“那關於我,有什麼說法嗎?”

  灰八答不上來,這冊子說不上最初來歷,聽說別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爾碰頭做個更新,並不是每一張照片他都知道背後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嗎,有幾個女人會那麼大膽子,在被劫的時候,還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泰然自若問:“到底談攏了沒有?”

  他以為葉流西故意嗆他,有點訕訕的。

  風好像比剛剛更大了,整個帳篷呼啦往一側歪。

  燈泡有點跳,灰八轉頭過去罵:“不會把插頭插緊嗎?”

  話音未落,燈泡就跳掉了。

  帳篷裡響起一陣鼓噪似的噓聲。

  ***

  黑暗中,昌東說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冊子了。”

  葉流西回答:“嫉妒啊?”

  畢竟“沙獠”是你,常走線的也是你,但上冊子的是我。

  昌東笑笑:“能讓這些人忌憚,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麼角色……老實說,你今天從車窗裡出來的姿勢,很囂張啊。”

  也很熟練。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2:04

第19章

  帳篷裡罵娘聲一片,這些人長期依賴發電機和電燈,沒什麼實用的應急裝備,昌東瞧不上他們,也沒有把營地燈拿出來共用的意思。

  幾道手電筒光在大帳裡亂竄,有人猛敲發電機的大鐵殼子,過了會,灰八大罵:“頂個球用,天亮了再搞吧。”

  然後打著手電筒過來:“離天亮還早,幾位還趕夜路嗎?不嫌棄的話,就在這休息一下吧。”

  時區的關係,這兒天亮比北京時間要遲很多,荒漠戈壁本來就忌諱趕夜路,更何況外頭沙塵暴還刮這麼猛。

  昌東起身去車裡把地墊和睡袋拿進來,這帳篷擺大通鋪,十幾號人見地就躺——雖然不講究,男女畢竟有別,他把地墊鋪到角落裡,讓葉流西靠著帳篷邊睡,自己隔了段距離睡她身邊,算是分擋,再旁邊是肥唐。

  躺下之後,吵嚷聲漸小,大通鋪睡前必經階段,總會還有一小陣子夜話。

  肥唐像蟲子一樣,帶著睡袋向昌東身邊挪動,忽然躺進賊窩裡,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昌東一偏頭,感覺肥唐的呼吸都能噴他臉上,心裡嫌棄,訓了句:“睡過去點。”

  肥唐不動了,過了會小心翼翼,壓低聲音問他:“東哥,你說我西姐,是不是很有來頭啊?”

  “說不好,早讓你別惹她。”

  肥唐說:“我也覺得了。”

  灰八這樣的,手下有人、有車、還有傢伙,居然都對她客客氣氣的,這讓肥唐迅速推翻了攜獸首瑪瑙整容潛逃的設想,換位思考一下:別人要是偷了他半個香港,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報復?而且葉流西顯然已經對他印象不好了,不然也不會遭劫時說出“把肥唐扔了”這樣的話。

  原本以為無人區就是沒人、少水、缺肉吃,現在接二連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前路堪憂,能不能囫圇著出去都是問題。

  是真英雄要能屈膝,識時務方為俊傑。

  “那我現在好好表現還來得及嗎?”

  肥唐還真是鑽營功利到近乎實在,昌東說:“那看你求什麼了,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你老實,她也不會去整治你……”

  正說著,灰八忽然說了句:“哎,那個……我忘說了,幾位,晚上如果有什麼動靜,就當沒聽見好了啊。”

  葉流西回答:“那怎麼能行,萬一有人偷東西,開了車跑,我也當沒聽見?”

  灰八正斟酌著該怎麼說,角落裡有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這旮旯邪門呢,尤其是大風沙的晚上。”

  又有個聲音吃吃笑著介面:“就是鬧鬼。”

  這倒新鮮了,頭一次聽到有人說“鬧鬼”的語氣,跟說“明天要出太陽”一樣稀鬆平常,昌東欠起身子:“什麼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刮大風的時候,你聽,嗚嗚的,鬼在哭哩。”

  “嚇死個人咯,那個聲音,就在我頭頂上,大家要死閉著眼哈,莫睜,就當聽不見,睜了就完球了……”

  昌東說:“你們住在雅丹群裡,雅丹不一直都是這樣嗎,因為土台的形狀太離奇,風吹過來,氣流在裡頭遇阻迴旋,就會出怪聲,這跟吹笛子、吹塤,一個道理。”

  一時靜默,灰八說:“嗐,你跟他們講這玩意兒……”

  他對手下這幫人太瞭解了,有內地混不下去過來打苦工的,也有當地放牧的,好多人認識的字不超兩位數,科學道理遠不如鬼故事來得淺顯易懂深入人心——有時候偷吃別人兩塊肉,也要往鬼身上賴。

  果然有人不服氣:“我還在晚上見過鬼火呢,還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風吹的?”

  昌東說:“這裡跟別處不一樣,土台裡很重的鹽分,磷、鉀微量元素也多,有時候風大,相撞起來產生反應,深夜裡就會有白光閃爍不停,這種現象,在白龍堆更常見……”

  葉流西覺得他是白費力氣,低聲說:“較這真幹嘛?反正也聽不進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並不給面子,那個沙啞的聲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曉得你們這些外地人的科學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這噶,說得跟你不一樣。”

  昌東笑笑:“你們是什麼說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裡頭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罰,城變成了廢墟,人都被埋在了廢墟下頭,他們心裡有怨氣,一直在地下哭,刮大風的時候,哭聲就會傳上來……我爺說,關上門,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嘞,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這說法昌東聽過,有些書裡也會引用,屬於當地的民間傳說,他也不想再爭辯了,再多說,這些人估計就要抱怨了:“誰要聽你叨叨,莫睜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裡縮了縮,闔目睡去,魔鬼城嗚咽的大風,聽習慣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裡也捂得最暖和的時候,聽到身邊有動靜。

  往常,昌東並沒這麼警醒,但走線時,神經繃得跟平時不一樣,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體裡自然有根弦,會對異動生出感知。

  他艱難地半睜開眼,看到葉流西正從睡袋裡爬出來。

  昌東含糊地問了句:“你幹什麼?”

  葉流西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低聲說了句:“我去上廁所。”

  周圍的打呼聲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讓昌東幾乎羨慕。

  “非去不可嗎?”

  葉流西覺得他說的是廢話:“不然我爬起來幹嘛?”

  昌東歎了口氣,揉了揉眼睛,從睡袋裡坐起來。

  記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隊進沙漠,一個女隊員晚上說要去上廁所,一走就再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後來有人猜測說,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脫下褲子往那一蹲,就被吸進去了。

  大概受這影響,帶線的人有約定俗成的規矩:晚上想出去上廁所,必須兩人同行,尤其是女隊員,不能落單。

  葉流西當然不知道這規矩,見他也起來,覺得難以理解:“你起來幹什麼?”

  “我陪你去。”

  葉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廁所,你跟去幹嘛。”

  簡直開玩笑,他跟去了,她還上得出來嗎。

  “我會站遠一點……”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覺。”

  “那我也想去上廁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壓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說話了,眼睛盯住昌東背後的帳篷,面色不大對。

  昌東轉身去看。

  那一面的帳篷,外頭起了光,幽綠的熒火顏色,一團一團,在飄,風沙那麼大,都沒能把它們吹散。

  帳篷布漸漸打亮,像老式的電影幕布。

  一眾或重或濁的呼吸聲裡,葉流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這……這個是什麼,鬼火嗎?”

  有鬼火也不稀奇,這玩意兒又名磷火,有死人骨頭的地方,就可能會有,因為人骨中含磷,說穿了是個化學變化——早些年偏遠的農村,乾燥的夏夜裡,時常能見到。

  但問題在於,怎麼會都集中在一面帳篷外呢?

  葉流西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昌東也看到了,空蕩蕩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現了一隊駝隊的剪影,斜著一長溜,往帳篷頂的方向走。

  也不能說是剪影。

  昌東太熟悉了,雖然那些笨重的駱駝都只是黑乎乎的輪廓,但上面騎著的人,卻是皮影人。

  從皮子的透光度來看,應該是小黃牛皮,反復水洗、推磨過,平展光滑,後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貼合得沒有絲毫空漏和氣縫,工筆重彩,牛皮膠混著礦植物顏料,顏色華麗飽滿。

  頭茬和軀幹四肢都是綴縫的,太過靈活,領隊的那個忽然轉頭——如果背後有挑線手,應該是使的翻腕挑線手法——轉頭之後,眼睛像是看著昌東的,眼眶裡的那個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下。

  再然後,幕布就全黑了,前後也不過五秒鐘。

  昌東僵了不動,腦子裡轟轟作響。

  是皮影嗎?是,典型的陝西東路皮影技法,形體較小,重刻工。

  不是嗎,也說得通,幕布上沒有若隱若現的線杆影,說明沒人挑線——什麼樣的皮影人能自己動,還向他轉眼珠子?

  半晌,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是……是我眼花嗎?你也看到了是嗎?”

  昌東低下頭,下巴蹭到她頭髮,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挨過來的,當然,也可能是他挨過去的。

  恐懼會讓人不自覺地想抱團。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半天才呼出濁重的一口氣,接著聽到她的心跳聲,還有他的,都越跳越紊亂:兩個人的反應都滯後,一切消失了,才知道後怕。

  他低聲說:“看到了。”

  帳篷的掀簾忽然被風吹張了一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往門口看。

  為了扛風,帳篷門的材質往往都重,常用厚毛氊子,底下還裹墜重物,但這也架不住有時風太大,會把門角掀開。

  靠門睡的一個人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又翻了個身。

  昌東問:“你想出去看看嗎?”

  ——關上門,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嘞……

  葉流西說:“……那等會。”

  她從睡袋邊上,把自己的刀給摸出來。

  昌東知道她的腳現在不方便借力,半扶半架著她,小心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人——這些人大多還睡得香甜,有時候,過於清醒,耳聰目明,也不是什麼好事。

  ***

  掀開門簾出來。

  也許是因為雅丹土台太黑了,反而襯得空地處的夜色有點被稀釋了的白,風聲沒有先前大,昌東拿手電往帳篷周圍照了照,沒有腳印。

  葉流西打了個哆嗦,心裡有點發毛,回望那個黑魆魆的大帳篷,忽然覺得那裡才是最安全的。

  至少人多。

  她對昌東說:“我們回去吧。”

  昌東點頭,架著她往回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你還要不要上廁所?”

  她都忘記這事了,讓他這麼一說,下腹好像又有壓力了。

  葉流西轉頭看那些形狀猙獰的雅丹,心裡天人交戰:她顯然得走到一個較遠的雅丹背後解決問題,但出了剛剛那件事之後,她不想冒任何風險。

  “還有多久天亮?”

  昌東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日出時間:“大概還有兩個多小時。”

  葉流西艱難回答:“還是先回去吧。”

  她決定再憋一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2:15

第20章

  毫無疑問,第二天最早起的是葉流西。

  昌東原本想扶她,但她速度太快,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脫韁的野馬。

  想保持神秘感,最好還是不要朝夕相處,難怪故事裡的神秘人物都是飄然而至,倏忽離去,鏡頭從不交代其吃喝拉撒。

  大通鋪的起床像油煎餅翻面,翻完一個翻下個,昌東卷好了地墊出來,看到遠處的葉流西,正扶著雅丹土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主要矛盾解決了,腳傷又提到了第一位,昌東看邊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不是說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現嗎?不扶她?”

  肥唐一抹嘴,興沖沖地去了。

  這賊窩也有煙火氣的一面,早飯熬大鍋粥,還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在上頭攤煎餅,有耙子、鏟子、油擦子之類的全套工具不稀奇,稀奇的是有生雞蛋——因為路太顛,再好的防護都碎殼,所以一般只有熟雞蛋能帶進來。

  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其它人排隊。

  昌東挨到灰八身邊坐下:“跟你打聽個事。”

  灰八趕緊把碗擱下:“哎,您說。”

  雖然昌東不在那本冊子上,但察言觀色,灰八也看出來了,這人並不聽葉流西使喚。

  “你們一直在這紮營?”

  “有段日子了,這裡偏,不好找。但是吧,”他壓低聲音,“謹慎起見,再幹一兩票,我們也放寒假了。”

  “放寒假”兩個意思,一是再過一段時間,這裡就冷了,不適合人活動;二是做段時間的正經營生,譬如修個路、開個礦、拉個運輸。

  這也是為了避風頭,萬一干的事兒發了,立刻各回各家,來年風頭過了再聚。

  “既然有段日子了,半夜裡,有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沒有?”

  灰八明白過來,吸溜著粥勸他:“嗐!你別聽他們胡扯。沒文化,迷信,不是講葷段子就是鬼故事,天天鬼扯,誰真見過鬼了?”

  昌東說:“不是,你幫我問問,這段日子裡,有沒有人半夜起夜,見到過什麼?”

  灰八有點納悶,但還是幫他問了,勺子敲敲碗邊,向不遠處蹲著的那一圈人吼:“哎,都聽好了啊,你們晚上放夜尿,有見過什麼真嚇人的沒?說正經的啊,誰編瞎話我撬他牙!”

  “撬他牙”很有威懾力,那些人原本個個話嘮,現在發言都不積極了——

  “沒,不過雅丹土檯子,晚上都像鬼,怪嚇人咧。”

  “還有那個聲音,幹它爹!我晚上睡覺,都往耳眼裡塞棉花。”

  “我那晚上大號,有個東西往我腳背上一跳,日!這裡居然有跳鼠……哎,那玩意兒能吃不?再小也是肉啊。”

  ……

  居然真的都沒有。

  昌東沉吟著不再說話,倒是肥唐湊過來,他有幾分小聰明:“東哥,你問這幹嘛?難道你昨晚上,見著什麼了?”

  昌東答非所問:“今天走得快的話,中午能到鎮上了。”

  羅布泊鎮被稱為荒漠奇鎮,2002年才建鎮,面積五萬多平方公里,比海南島都大,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常駐人口都沒有,建了三間鐵皮房當鎮政府,裡頭也是空無一人——這兩年為了開發鉀鹽礦,終於建起了鎮政府、派出所,還有公路養護站,除此之外,什麼小超市、小飯館,都開在東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簡易棚棚裡。

  肥唐聽不明白:“啊?”

  昌東說:“我、你還有葉流西,其實都知道你想幹嘛,也知道你幹不成,後面的路更不好走,我給你指條道——羅布鎮上有路直通哈密,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可以沿著公路回家了。你要是繼續跟著,後頭缺胳膊少腿,或者丟小命,可都是自己作的了,自己考慮一下。”

  他拍拍肥唐的肩,起身去找葉流西。

  肥唐心裡涼颼颼的,煎餅都咽不下去了,粗略一算:小超市停工搭進去的房租錢,西安到那旗的旅費錢,還有租四驅車花的錢……

  這都是成本,沉沒成本,但收益呢?就是到羅布泊玩一趟,然後灰溜溜回家?

  邊上,有個男人正跟灰八低聲咬耳朵:“劫道這事,咱以後還是少幹,搶來的東西不值幾個錢,想想也是,誰會拎錢箱子跑羅布啊,要我說,想發財,還得靠挖……上次我聽說……”

  他聲音更小了,肥唐的耳朵幾乎都要豎過去,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那陪葬的氈毯……巴掌大的一塊……叫價都八千……”

  ……

  ***

  葉流西坐在車子副駕上,皺著眉頭掀傷口處用膠帶粘粘的紗布,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走路不小心,傷口明顯收得不好,甚至有血往外浸。

  忽然聽到昌東的聲音:“幹什麼?傷口包上了,每天打開看一看——你種花也每天把花種挖出來瞧一瞧?”

  葉流西沒理他,吃飯睡覺上廁所,真是哪都有他。

  反正都浸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包紮布整個兒撕扯下來:“到底什麼時候能好?”

  昌東手伸過去,托起她腳踝看。

  跟昨天剛受傷時的情形差不多,好的是現在只是滲血,差的是她顯然沒當回事,傷口蒙了土塵浮沙。

  昌東從她傷口往上,量了寸許,手背切過去:“就從這裡截吧。”

  葉流西說:“你想死是吧?”

  昌東冷笑:“‘鹽殼一口,不如挨刀’,你這種傷口,快的兩三月,慢的半年才能癒合,頭幾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你這麼不重視,看來是想截肢——也對,你這樣上冊子的人,有點身體特徵才好記,到時候你左拎刀,右拄拐,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冊就能認出你。”

  葉流西牙咬了又松,然後笑眯眯沒事人樣:“那幫忙包一下唄?”

  “包完了,再讓你掀著玩?”

  葉流西賭咒發誓:“這次絕對不會了。”

  昌東這才把折疊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來,坐下了幫她重新處理傷口。

  太陽漸漸高起,還沒到曬到人不能忍的時候,傷口處有點癢,但不疼。

  她自己當然也能包紮,但沒有昌東專業和精細,他會撚細棉簽的棉絮頭,慢慢幫你把浮沙掃掉,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一個純手工的皮影人,得下三千多刀呢,他能安穩坐下來刻兩年多,這一刀刀的,的確磨人的性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待會……我們就直接出發嗎?”

  “是啊,中午到鎮上。你可以洗個澡,據說鎮政府大樓上開的賓館通水。”

  “就這麼走了?”

  昌東頭也不抬:“不然呢?”

  “昨晚上那事,就當沒看見?”

  昌東用消毒水把傷口處重新擦了一遍:“羅布泊怪事本來就多,難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灰八他們不是說了嗎,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

  他為孔央他們來的,目的地是龍城,只想繼續往下走,路上的風景,再詭譎,他也不感興趣。

  “皮影人……跟你也沒關係?”

  “會刻皮影的人多了,是皮影就跟我有關係?”昌東這回多用了兩根膠布固定,防它再松,“想我上心也行,再來找我一次,我就正眼看它。”

  ***

  大概是知道營地條件簡陋,灰八沒留客,車開前,葉流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給他:“我這人,特別好面子,下次你遇到行裡人,幫我打聽一下,大家都是怎麼說我的,我想聽聽。”

  灰八滿口答應,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到羅布鎮這段路相對好走,開了20來公里就到了紅柳井水源地,這裡的水是微咸水,但經過處理可以滿足生活需求,打這裡開始,有條輸水管道通往湖區,盯死了管道,就不會迷路。

  更妙之處在於,雖然地還是鹽殼地,但有條推土機特意鏟出來的路通往鎮子,所以不到中午,車就進鎮了。

  作為湖區唯一可以給車加油、下館子、購買給養的中轉站,鎮子雖然小,卻頗為熱鬧,不少走縱橫向穿越線的越野車停在街面上,哪怕最簡陋的館子裡,都有人在吃飯——在這撞見業內熟人的幾率,甚至還要超過在敦煌。

  昌東把車開去了鎮政府,樓上就是賓館,他開了間房,不打算住,主要用來洗澡——毫不誇張,沙漠戈壁的沙子是無孔不入,所有電子設備他都套了塑膠袋,隔天拿起來,還是能看到袋子裡細細的沙,不知道怎麼進去的。

  更別說人了,真是身上、頭髮裡、耳朵裡,到處都是沙,偶爾吃點東西,嘴裡都是沙味。

  女士優先,葉流西先洗。

  趁她洗澡的功夫,昌東帶肥唐去了加油站,給車子補足油,回來的路上,停在一家日用百貨店門口。

  這店是板房,帶地窖,方便儲存蔬菜,連肉都有得賣,所以進出的客人不少,昌東進去買了爿排骨,又揀了兩根山藥。

  沒意外的話,今晚就會住進龍城,真正的無人之所不毛之地,如果在那能開葷喝頓熱湯,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付錢的時候,他問肥唐:“怎麼樣,考慮好了嗎?”

  肥唐答得圓滑:“東哥,就算是來玩一趟,你也讓我把地方逛全了再走啊,我聽說,再往西還有樓蘭啊、小河啊、太陽墓啊,我再跟著你的車走一段唄。”

  答話的時候目光閃爍,表情有點不自然。

  昌東看在眼裡,也不多說,拎了袋子往外走,剛出門,就看到自己車前蓋上坐了個人。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高而精壯,腦後紮著辮子,上唇下頜都修剪了歐美型男式的鬍子,整個人放蕩不羈,手裡握了個蘿蔔,正嘎嘣嘎嘣在嚼。

  看到昌東出來,他眼前一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2:27

第21章

  昌東認識這人,也是業內的,叫孟今古,原本諢號“金屬”,因為錳、金、鈷都是金屬,但由於他自命風流,男女關係錯綜複雜,“有色金屬”這個綽號反而喊得更響,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反以為榮,放話說:男人不好色,那還叫男人嗎。

  跟昌東認識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賽上,兩人同時挑戰“沙梁翻越”,這是沙漠行車的高技術活,簡單來說,就是上沙梁時一路加油,近頂時收油,但不能剎車,等車身三分之二過了尖頂,車頭往下栽時,再猛踩油門沖下坡。

  這對玩家的心態、技巧、掌控力要求都極高,剎車猛了後勁不足,容易沙地陷車;車速過快了車就會從沙頂飛出去,跟飛躍黃河似的;還有人車頭往下時把不准角度,車頭倒栽進沙堆裡,輪胎空轉,如同栽了個蘿蔔。

  孟今古那次就飛車了,外加斷了條胳膊,但昌東幾乎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還刷新了速度記錄。

  這讓他引為奇恥大辱,從此勤加訓練,就想和昌東再賽時掰回一局。

  誰知道等他把“沙梁翻越”玩得有模有樣,再找到昌東,昌東一句話就把他打發了。

  “收心了,不玩了。”

  孟今古打聽了一下,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過了賽場視頻,紅著眼圈跟昌東說了句:“誰也不敢說次次運氣好,這次折了胳膊,下次呢,萬一你撞到頭,或者傷的是脊柱……”

  昌東於是收手。

  孟今古覺得女人真是麻煩,背後懟昌東說:“本來是個牛人,怎麼有了女人,就成熊了呢。”

  這算是兩人之間的全部交集,談不上太熟,更沒熟到他能允許孟今古坐他的車前蓋。

  昌東皺了皺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孟今古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沖到跟前:“昌東,真是你啊,我在探險大**裡看到消息,說你重新走線,我都不敢相信……兩年了啊,其實事情也不能怪你,鵝頭沙坡子我自己都住過好幾回,天災嘛,誰撞上誰玩完,哎,當初我還發帖幫你說過話呢……”

  “有事?”

  孟今古還真有事。

  “想問問你,你既然是從玉門出的,那就是走橫線——接下來,是不是要往上去?”

  這事瞞不了人,羅布泊大是大,但安全的線路就那幾條,同時間跑穿越的人,如果大方向相同,一路上會一再偶遇。

  “是。”

  孟今古松一口氣:“我也是,能搭個夥嗎?車多點,互相也有個照應。大群裡昨晚剛出的警告,這兩天那頭天氣不太好,沙塵暴說來就來,尤其大……”

  他壓低聲音:“有在龍城紮營的哥們說,早上起來,看到營地旁邊有狼腳印,還不止一行……所以大家都在想辦法搭夥走,你沒看鎮上這麼多車呢。”

  孟今古說的不全是實話。

  大群裡傳來的消息要嚴峻得多:據當地人說,好多年沒有過這麼差的天氣了,搜星信號不好,也有可能是羅布泊磁場的影響,多個gps出現失誤,有個五輛車組的車隊,沙塵暴裡走著走著,發現押後的兩輛車都丟了,現在還沒聯繫上……

  群裡一片感歎,都在懷念有“沙漠王”之稱的趙子允,趙老還在世的時候,被稱為羅布泊活地圖——現代探險對電子設備的依賴實在是太高了,一旦設備失靈,人人都成了睜眼瞎……

  這樣的氣氛裡,難得有人為昌東說了句話:昌東對方向的敏感度,確實是這些年來最好的……這種天氣還敢走、並且能走的人,除他沒誰了。

  末了群裡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沒開始的話就取消,建議已經進羅布泊的車隊,要麼從南線返回,要麼就地找避風港,客戶不理解的話,儘量勸說,掙錢雖然重要,命更珍貴,誰都不想在羅布泊失蹤名單上添一筆吧?

  孟今古有苦難言,他這趟帶的,是個雜誌外拍的小團隊,一共六個人,總監叫,為人極其挑剔,帶了個藝術家氣質濃厚的攝影師、一個跑腿小弟,一個兼管服裝的化妝師,還有兩個盤正條順的平面模特,說要出一輯主題是“樓蘭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後有金主捧,不怕花錢,所以這一趟給孟今古開出的酬金極其豐厚,合約裡講明:我們不要去那些是遊客就能拍個到此一遊照的地方,我們就是要去那些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出讓人驚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滿口答應。

  簽約的時候有疑慮:“聽說那裡天氣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裡有數,這個時候的羅布泊,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平順的時候,為了拔高自己,同時不讓合約黃掉,他故意誇大艱難險阻:“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就對了,你放心,大風沙裡出的照片,那絕了,特效都做不出。”

  想想也是,當即簽了字。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羅布泊變起臉來,也是讓人防不勝防,孟今古入行以來,沒遇過這麼糟的天氣,他嘗試著去和溝通。

  說:“你不是說遇到什麼狀況,你都能走嗎?”

  “但是風沙有點大……”

  “大風沙裡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絕了嗎?”

  最狠的是把合約影本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違約條款:“不進去也行,雙倍賠付,我們說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應繼續走,不就是刮大風嘛,刮起來又不會沒完沒了,指不定刮累了,風也停了呢。

  不過為了心理安慰,他決定多買兩斤蘿蔔壓陣,真是老天開眼,居然在街面上見著昌東的車了。

  昌東聽完了,沉吟了一下,問他:“那你會去拜祭餘公嗎?樓蘭去不去?小河呢?還有太陽墓?”

  孟今古覺得有門,馬上點頭:“去,去,一個點我們都不會漏。”

  昌東點頭:“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於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龍堆,沒法順路,不過我這個朋友想去,”昌東把肥唐推過來,“你們可以搭個夥,互相照應一下。”

  ***

  回到賓館,葉流西剛洗完,正披著濕漉漉的頭髮整理行李,看到只昌東一個人回來,有點奇怪:“肥唐呢?”

  昌東翻理洗澡要用的東西,順便跟她說了一下。

  葉流西有點不忍心:“你就這麼把肥唐給扔了?”

  那個小瘦猴兒,一路西來,出錢出力,有心貪她的獸首瑪瑙,摸都沒摸上兩下,整一個吃力不討好,讓人唏噓。

  昌東說:“什麼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點車有個照應,我就把肥唐推薦給他;肥唐想逛景點,我就把他推薦給孟今古。兩個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嗎?”

  他進洗手間,裡頭新浴的半溫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間,總覺得縈繞女子身上的氣息,昌東忽然覺得尷尬,想退出去,反顯得不磊落……

  猶豫了一下,才把門關上。

  ***

  昌東給肥唐指的那條明道,說是鎮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就是哈羅公路。

  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拿鹽土壓平了堆積成的,車速倒還湊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個窪坑來。

  業內常講的“龍城雅丹”,是個大概念,嚴格意義上說,以哈羅公路為分界,左邊是龍城,右邊是白龍堆。龍城因為靠近樓蘭、餘公幕、土垠,造訪的人相對多些,車轍子都能軋出路來。

  白龍堆則更偏、更兇險,也更蒼涼,古籍上提到這裡,都說是鬼怪出沒之地——很多過哈羅公路的人能輕易拍到白龍堆的照片,但那其實都是在邊緣,進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無幾。

  從孔央的那張照片判斷,昌東更傾向于白龍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給葉流西打預防針:“那裡風力很大,說‘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個雅丹城,聽說不好紮營,我也沒住過,據說是比龍城可怕多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葉流西說:“早知道,把那個孟什麼還有肥唐都帶上唄,人多,好歹壯個膽。”

  昌東看了她一眼:“我們要做的事,雖然大家沒說開,但心裡都清楚不是什麼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葉流西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

  日暮時分,車子緩緩駛入白龍堆腹地,昌東沿路都插下旗標,以免找不到出來的路——風還沒起,四周安靜到死寂。

  這裡的土台,有的覆蓋鹽鹼土層,有的直接披著晶鹽,還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台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說也有百米之長,真像是蜷伏著的巨大龍身。

  照例,昌東把車在一處背風的大土台前停下,這土台有十來米高,像一堵結實而又厚重的牆。

  葉流西帶著望遠鏡,爬到高處看了會風景,整個白龍堆在暗下去的暮色裡泛森白的冷光,天空連鳥都沒飛過一隻。

  而觸目所及,土台的形狀雖然怪異,但並沒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許是進得還不夠深?

  昌東試圖紮營,但這裡的鹽鹼地層太硬,帳篷的地釘打不進去,他試了兩次放棄,抬頭招呼葉流西:“下來吧,晚上要睡車裡了……先做飯。”

  葉流西應了一聲,轉身朝土台下走,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驀地回頭。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她腳邊。

  她蹲下身,掀開褲筒去看,果然又滲血了。

  葉流西皺了皺眉頭,她上來的時候已經很小心了,幾乎沒有用到傷的這只腳,居然還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東:他正撿拾地上的土石塊,試圖搭出一個簡易的火台。

  算了,不跟他說了,否則他又要怪她有腳傷還爬上爬下……待會自己處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台。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隱沒下去的時候,那些被土台洇幹的血跡,忽然滋滋翻沸了兩聲。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2:41

第22章

【皮影棺】

  葉流西頭一次拿礦泉水煮排骨湯。

  昌東從附近撿了幾截枯斷的胡楊木當柴火,借葉流西的刀劈短劈細,湯煮沸很容易,肉要煮爛卻很難——反正這種地方信號全無,也沒別的消遣,兩個人分坐左右守著鍋,給火台裡添柴。

  怕中途起風,昌東在火台前圍了擋風板,想火大,就多加兩根柴,想火小,就撤兩根,水很快翻沸,帶出肉香,小鍋蓋被蒸汽拱推得支棱響。

  昌東尤其喜歡這聲音,有一種急不可耐又進退無門的感覺。

  葉流西專心加柴,有一句沒一搭地跟昌東說話。

  “你說今天晚上,還會有皮影人出現嗎?”

  昌東回答:“有也不稀奇啊。”

  他的女朋友被嵌在未知的黃土壟台裡,而她是從吊著的繩套裡醒過來的,遇到再多怪事好像都合情合理。

  “如果這一趟根本找不到孔央怎麼辦?”

  “兩年了,有心理準備。只不過人死了,不把她安葬,總覺得事情沒做完,”昌東掀開鍋蓋,拿勺子撇去髒沫,“你呢,這趟如果沒收穫,可就又回到原點了。”

  葉流西冷笑:“我又不著急,急的是害我的人。”

  “為什麼說有人害你?”

  葉流西掰折手裡的木段,一截截往火裡扔,跟拋著玩似的:“難道我會自己跑去上吊?我這種人會去尋死?當然是有人把我吊上去的。”

  “我那時候昏迷,想殺我多容易,一刀就行,不殺,就是想讓我活著。”

  “也可以讓我活得一無所知,清場就行,偏偏留下個包,包裡放一些讓人起疑的東西,明擺著想讓我去找——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才追查嗎?我故意的,不緊不慢打閑工,我就想看看,對方會不會先沉不住氣。”

  她籲了口氣。

  對方一點端倪都沒露,真他媽千年王八萬年龜的性子。

  “通過孔央的照片知道山茶事件,然後找到你,現在又到了這,難道不是一步一步,往人設定好的圈套裡走嗎?”她聳聳肩,“所以我說,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急的也不是我,應該是背後的人。他把我當蠢雞,當然會不斷往我面前撒米作餌,我先吃著唄。”

  “如果走到最後,發現結局很兇險呢?”

  葉流西揭開鍋蓋,麻利地給山藥去皮,然後直接塊塊砍落進鍋:“兇險就兇險唄,都死過一次了,現在是拿借來的命看風景……你不也一樣嗎?”

  昌東不說話了,細細一想,覺得自己還沒她透徹灑脫,但這灑脫裡有蹊蹺:什麼樣的環境,會生出她這樣的性格呢?

  起風了,這裡的風一慣起得怪,當地人叫“風頭”,大風憑空冒頭,肆虐一陣再縮脖子回去。

  葉流西抓緊時間舀湯:“吃吧,別一會鍋被風刮走了。山藥生吃都行,死不了人……”

  昌東接過塑膠湯碗,吹了吹,正要低頭去喝,忽然又放下。

  他俯下身去雙手撐地,耳朵貼地聽了會,然後站起來撣了撣手,向來路走了幾步。

  有車來了。

  ***

  這聲響,來得還不止一輛。

  先到的是車燈光,大老遠打過來閃人的眼,昌東避到一邊,光近的時候,音樂聲也近,歌手撕扯著嗓子吼“你到底愛不愛我”,用力太猛,昌東都替他累。

  頭車到近前,駕駛座上的人撳下車窗,語氣不無挑釁:“呦,昌東,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孟今古。

  後頭跟著的那兩輛不用說了,估計是外拍隊的人,昌東一聲不吭地退回去。

  他選的地方位置好,土台合圍,能最大限度避風,孟今古他們顯然也看中了,三輛車開過來,就停在不遠處,大聲嚷嚷著下車紮營。

  什麼總監、模特、攝影師,都是幹力氣活指望不上的,孟今古一力承擔,抱著折疊帳篷經過時,忽然看到葉流西,眼前一亮:“呦,有美女啊。”

  他把東西都騰到左臂裡摟著,右手在褲子邊擦了擦,然後伸過來:“跑這條線的,都是朋友。認識一下吧,我叫孟今古,叫我金屬就行。”

  葉流西一向對自來熟的人沒什麼好感,她雙手捧著塑膠湯碗,不冷不熱答:“我沒手。”

  孟今古聲音低沉:“沒手,真的是個挺獨特的名字。”

  葉流西仰頭喝了口湯,盯著孟今古看了會,腮幫子一鼓,頭一偏,吐了塊湯骨頭出來。

  再不知情識趣就有點蠢了,孟今古訕訕的:“美女真是……挺有個性的。”

  他抱著帳篷走了。

  葉流西抬頭看過來的昌東:“怎麼回事啊?”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端起自己的湯碗喝了一口:“車轍印,還有我插的旗標……跟過來的。”

  “那怎麼辦?”

  “都過來了,難道趕人走嗎?白龍堆又不是我造的……”

  話到一半,他怔了一下,再次轉頭。

  又有車來了。

  ***

  這輛好認,隔大老遠就看到小海盜旗在微弱的標杆燈光裡迎沙飛舞。

  昌東倒不驚訝,有孟今古當然會有肥唐,畢竟白天是他把兩人硬湊成堆的,這麼快就散夥的話說不過去。

  肥唐沒好意思跟昌東打招呼,車子直直開過他和葉流西身邊,但也沒跟孟今古抱團,停在稍遠些的地方。

  葉流西覺得肥唐孤零零的:“要麼把他收回來吧,跟著孟今古遭嫌,跟著我們也遭嫌,那不如跟著我們,一客不煩二主……”

  她忽然住了口。

  漸大的風裡,又傳來車聲。

  靠,今天是白龍堆趕集嗎?

  她想起身去看,昌東說了句:“別看了,明早有煎餅吃了。”

  ***

  第三撥的頭車是輛陸風X9,後面跟三輛車,除了前一晚參與劫道的那兩輛外,還多了輛拉給養的皮卡。

  又見灰八。

  一時間,偌大空地,三撥人,二十多口,羅布泊鎮的人口密度0.13,人跡罕至的白龍堆,瞬間創下了密度新高。

  灰八一下車就過來跟葉流西打招呼,沒等她問,他已經巴拉巴拉把話說完了:“做那事也沒大賺頭,我們臨時決定今年提早撤……可巧,路上遇到你們小兄弟了,就一起搭伴走……”

  估計是早把話編好了。

  這地紮不了營,孟今古那頭也做出了上車睡的決定,灰八的人卻更有因地制宜的變通智慧:他們把車圍在四邊,中間搭大帳,帳篷的立杆都拴在車身上,反而更結實。

  搭完了,電燈拉起來,沒過多久,又是一片吆五喝六的鬥牌聲。

  晚上十點多,風開始轉野,所有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白龍堆魔鬼城名不虛傳,風聲淒厲,無孔不入,哪怕是縮在這樣避風的地方,車窗都被撼得嗡嗡作響。

  昌東一直留意灰八那邊大帳的動靜,終於看到畏縮了一晚上的肥唐攥著褲帶出來,急急往不遠處的土台背後跑。

  他馬上下車跟了過去。

  ***

  肥唐的尿撒得艱難,大風推得他立不定腳,沙粒子直往人臉上打。

  他速戰速決,放完尿小跑著往帳篷跑,剛轉過拐角,被人迎面摁住腦門,一路硬推回來。

  肥唐說:“別……別……哎……東哥……”

  腳下沒跟上,仰跌下去,地塊堅硬,這一跤摔得生疼,肥唐也不是沒脾氣的,坐在地上越想越惱火:“幹什麼啊你,兩句話不說就上手,什麼人啊。”

  昌東蹲下來:“你知不知道灰八是幹什麼的?”

  肥唐梗著脖子沒吭氣。

  昌東冷笑:“如果不是因為大家認識一場,你跟他爛一堆我都不會管——肥唐,路是自己選的,灰八身上背了案子,遲早玩完,你要想跟他一塊淹死,那你繼續。”

  說完起身就走,才剛走了兩步,肥唐忽然撒潑了。

  “我幹什麼了我,啊?我幹什麼了我?”

  收音帶了點哭腔,昌東心裡一軟,邁不了步子了。

  “你跟西姐兩個就是人精,知道我貪東西,就不說,一路看我作妖,我真偷了嗎,啊?我就是想想,又沒付諸行動,想想也犯罪?你看女人性感照片,沒想過把她睡了?想想就成強姦犯了?”

  昌東說:“你有事說事,別扯我……”

  肥唐越說越憋屈:“什麼叫我跟灰八混在一起,你沒吃過他煎餅,沒睡過他帳篷?怎麼我跟他有點關係就成了遲早玩完了?魯迅先生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我跟你說,魯迅先生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思想陰暗,自以為是!”

  昌東:“……”

  “我幹什麼了,”肥唐抹了把鼻涕,“我就是跟灰八交換了個號碼,跟他說我是做古玩的,以後他要有硬貨,可以聯繫我,然後我一聽說你要來白龍堆……”

  白龍堆是公認的古絲綢之路最危險詭譎的路段,據說曾是古戰場,死人無數,但同時也是最容易發現古文物的地方,什麼開元通寶、布帛殘片、帽盔古劍,那都是隨便撿撿。

  “反正灰八也拔營了,跟我們一個方向,我就想著,有人帶路,不如多叫點人撿,要是撿到個七七八八的,不比劫道強?誰知道你比人販子還狠……”

  越說越氣,整個人往地上一躺,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當街就把我轉手了,有沒有考慮過人家的自尊?你沒看你當時那表情,就跟我是鼻涕似的,恨不得馬上甩出去……現在還跑來教訓人,就你聰明,就你牛,就你一身正氣……”

  他拿手捶地,痛心疾首,只恨沒人圍觀,不能在多點人面前拆穿昌東的真面目。

  昌東說:“……行了,你起來吧。”

  肥唐不起:“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

  話音未落,整個人突然像一發貼地的噴氣式炮彈,呼啦一下子,滑出去十幾米遠,然後停在遠處,一動不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2:52

第23章

  這一下猝不及防,昌東懵了有一兩秒。

  他謹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幾步:“肥唐?”

  頓了頓,肥唐終於有動靜了,他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牙齒打戰的聲音隔這麼大老遠都能聽到。

  和昌東對視了幾秒之後,他的鼻翼劇烈地擴張收縮,再然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東哥,有鬼,有鬼啊……”

  ***

  昌東一路半拖半拽,把半癱的肥唐拖回營地,肥唐嚇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哭一時笑,中途還拼命往昌東身上爬,幹嚎說:“不能挨地,腳不能挨地啊……”

  這陣仗,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灰八他們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進大帳,昌東嫌他沉,剛進帳就把他扔到地上——肥唐不敢挨著地,手腳並用,渾身哆嗦著爬到氊子上坐著,腿不敢伸長,拼命往身邊盤,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抬眼看,周圍好多人啊,葉流西進來了,孟今古和那個Simon也湊過來看熱鬧,至於灰八手下的人,早把他圍了個密實,七嘴八舌問他:“出什麼事了啊?”

  有人就好,這讓他有安全感。

  昌東在他面前蹲下來,豎起食指,說:“看我手指。”

  肥唐盯著看,昌東手指晃到東,他就看到東,晃到西,他就看到西。

  這麼反復幾次之後,昌東說:“挺好,沒傻。”

  說完遞給他一張紙巾,肥唐接過來,狠狠擤鼻涕,邊上有人遞上熱水,他咕嚕喝完,胸腔處終於熱起來——這熱向冷冰冰的四肢發散。

  昌東說:“現在我問你話,別多想,照實答。剛剛你躺在地上,正說著話,忽然滑出去十多米遠,是你自己滑的嗎?”

  圍著的人有聽明白的,臉上微微詫異,也有沒聽明白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這地滑嗎,我沒覺得啊。

  肥唐拼命搖頭。

  “那是被推的,還是拽的?”

  肥唐聲音打顫:“拽,拽的。”

  “看清誰拽的了嗎?”

  肥唐聲調都變了:“沒,沒有,當時那裡就我們兩個,周圍沒別人。”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事情不大對,灰八小聲嘀咕了句:“見鬼了。”

  昌東繼續往下問:“感覺是什麼東西拽的?手嗎?”

  事情發生得太快,肥唐說不清楚。

  “拽的哪?”

  肥唐咽了口唾沫,伸手指自己的右腳。

  昌東低頭去看,又把他褲腳掀開,周圍有人倒吸涼氣:他腳踝上,確實有一道勒痕。

  經過這番對答,肥唐緩過來了些,終於能說句全頭全尾的話了:“東哥,這地方邪乎得很,能不能別住了,咱們趕緊開車走吧,啊?”

  說完,求助似地看周圍的人,想博個回應。

  灰八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啊?”

  他在羅布泊待的時日不算少,邪門事兒聽了不少,但那確實都是故事——這肥唐嘴上沒毛,咋咋呼呼,總覺得他話裡估計誇張的成分多。

  昌東說:“這樣,我建議大家……”

  他站起身,面向眾人:“白龍堆這個地方,的確不適合紮營,這兩天天氣持續不好,又出了這麼奇怪的事——我覺得,寧可信其有吧,百公里外有個鹽田縣城,可以住人,大家辛苦一點,多開個兩小時路,睡到賓館裡不好嗎?”

  沒有預想中的回應。

  灰八頭一個就嫌麻煩:“這太麻煩了吧,剛安頓下來,這一拔營一收拾又要一兩個小時,黑咕隆咚的風沙天,平時兩小時的路,要開四小時不止,到了鹽田,天都快亮了,還折騰個人仰馬翻,照我說,管它娘的,先將就一夜吧。”

  他的手下也紛紛附和:

  ——哪那麼邪乎,真有鬼,早把你弄死了,還拽著你玩?

  ——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嘛……

  ——大不了放夜尿別出門,往礦泉水瓶裡尿唄……

  看來是說不動灰八,昌東看向孟今古。

  孟今古冷笑:“別,我先問你,讓我們去鹽田,你去嗎?”

  昌東一時語塞。

  “你不去,讓我們去,這有點那什麼吧?再說了,現場就你們兩,沒第三個人看到……”

  他摁掰過肥唐的肩膀:衣服後幅確實蹭磨得厲害。

  “……發生了什麼,還不是隨你說?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拖了十幾米,然後回來唬人?”

  昌東說:“我是真的覺得這裡不太對……”

  孟今古鼻子裡嗤一聲:“照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怕淹死也不能不喝水啊。帶線想平安,靠的是經驗閱歷,不是靠感覺,你覺得不對……你直覺要是准,當年山茶也不會……”

  驀地剎住,覺得揭人過往太沒品。

  於是自己找臺階下,回頭招呼Simon:“老闆,咱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拍時尚大片呢。”

  ……

  ***

  一時冷場,時間也不早了,灰八催大家趕緊把鋪位收拾出來,昌東只得叮囑肥唐捱過今晚再說:這大帳人多,你就往人群最中間擠,真出什麼事,也是別人先遭殃。

  交代完了,掀開帳門出來,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話:“可憐哪,好心沒好報,苦口婆心說那麼多,沒一個人聽。”

  昌東轉頭,看到她正倚在門邊,受傷的那只腳虛搭在另一隻腳背上,眼梢微吊,似笑還嗔的,怕是故意守在這看他笑話的。

  “我是沒能勸走他們,你有更好的辦法?”

  “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

  今晚上,好像人人都牙尖嘴利,就他嘴笨。

  昌東轉回正題:“帶上手電筒,去肥唐出事的地兒看看吧。”

  ***

  手電筒光裡,一道十來米長的拖拽痕跡,筆直。

  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那股拽力一定大且突然,否則肥唐會不斷在地上掙扎,痕跡扭曲如有了身孕還要拼命挪爬的蟲子。

  葉流西蹲下身子,伸手在地面上叩了叩。

  地塊堅實,不管是什麼怪東西,一定不是從地下出來的。

  她抬頭看昌東:“你怎麼看?先說好,別什麼事都往鬼身上推,它要真有那能耐,早統治地球了。”

  昌東用手電筒把周圍照了一圈:“肥唐腳上的勒痕,粗細來看,像繩子,但繩子不會自發做這事。”

  葉流西想了想:“如果是蛇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羅布泊有蝮蛇,但是又細又短,肥唐再瘦,也是百十斤的分量,蛇沒這個力量把人拖那麼遠。”

  那就是沒頭緒咯?葉流西把手電筒的撳鈕推上又關,看光柱起了覆滅,反復幾次之後,忽然冒出個念頭:“那這樣……”

  她走開幾步,站到空地中央,兩腿和雙臂都張開,整個人像瘦且變形的“大”字,頭一仰,頭髮在風裡亂揚:“管它什麼東西,能找上肥唐,也能找上我,如果它也來拽我一下,我大概就知道是什麼了。”

  風那麼大,推得她身子站立不定,昌東讓她設想得頭皮發麻,緊走幾步拽住她胳膊:“別胡鬧,上次它是停下來了,所以肥唐沒事,萬一這次不停呢,白龍堆這麼大,誰知道會把你拽到哪去?”

  葉流西說:“那這樣。”

  她站到昌東對面,想了想又往前邁了一步,和他隔了約莫半步遠:“你身體反應速度怎麼樣?如果這個距離,我突然間飛出去,你能迅速抱住我嗎?”

  昌東點頭:“能。”

  “我也能。我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它可能相中你,也可能相中我,那這樣好了,我們不要落單,如果你中招,我會抓緊你,如果我中招,你也要抓住我——這樣就不存在誰找誰的問題了,石頭砸下來,咱們各頂一半,怎麼樣?”

  昌東說:“你這個人,玩得太瘋了,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嗎?”

  他恐怖片沒少看,想像力也還算豐富,總結經驗是人要想活命,膽子還是小一點好。

  就比如現在,肥唐一定比他們安全。

  葉流西說:“怕啊?怕就站一邊。”

  “站一邊了,誰抓住你啊。”

  葉流西笑起來,伸手想理頭髮,剛理完又全亂了。

  風好大,刮得人睜不開眼,昌東低下頭,伸手壓住帽檐,怕它飛了。

  ***

  兩個人,就這樣在深夜的大風裡面對面站著,開始時還不覺得,站久了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離這麼近,互相都沒法無視,但又沒什麼可聊的話題。

  又一陣大風狂卷而過時,葉流西吸了吸鼻子。

  昌東問她:“冷嗎?”

  “冷。”

  冷也沒辦法,他穿的也不多,儘量幫她擋風了,但這裡八面來風。

  過了會,葉流西又開口。

  “早知道,我們應該穿得厚點。”

  昌東說:“也是。”

  但誰也沒回去穿外套,穿了再來,顯得蠢。

  ……

  又過了會,昌東抬腕看表,錶盤是夜光的,已經12點過幾分了。

  葉流西盯著錶盤看:“感覺今晚好像不會再出事了。”

  昌東說:“我也覺得。”

  誰也不提先走的話:走了,一無所獲,這一晚白凍幾個小時,顯得蠢。

  ……

  再一次看表,12點過半。

  營地裡,大概早就睡得呼哈一地了。

  葉流西說:“其實有時候,你越怕的事越會發生,越盼的,反而不會發生。”

  昌東說:“沒錯,這叫墨菲定律。”

  ……

  快一點的時候,兩個人回到車裡。

  身子差不多都凍得麻木了,車門關上,反而瑟瑟發抖。

  昌東給葉流西遞了感冒藥,葉流西幫他擰開了送藥的礦泉水。

  兩人都沒提受凍的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3:06

第24章

  大概是因為前一晚作的,兩人都睡得死沉,直到被外頭沸反盈天的吵架聲吵醒。

  昌東一起身,就覺得有點鼻塞,吸了兩次鼻子之後,無意間看到後座的葉流西,她正拿夾子抓攏頭髮,做洗漱前的準備,且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昌東說:“怎麼了?”

  “沒什麼。”

  她動作利索,牙膏擠上牙刷頭,紙杯裡倒了點礦泉水下車刷牙,一條腿都挨地了,身子又探回來,心裡有話,不吐不快。

  “昌東,你這體格不行啊……看著精壯,外強中乾……你晚上可以跑個步,或者做做俯臥撐。”

  昌東:“……我謝謝你啊。”

  “不客氣……你跟我相處久了就知道,我這人心好。”

  昌東看周圍,想找點能砸過去的東西,門已經關上了。

  ***

  一夜肆虐,風頭小了很多,但還沒有全然偃息,能見度不算高,半空像蒙了土黃的霧——也幸虧這裡氣候乾燥,要是濕熱,髒東西沾在汗裡,發粘發癢,又不能洗澡,那才是要了人命。

  葉流西一邊刷牙,一邊聽人吵架。

  是孟今古那頭一個模特跟灰八這邊的人在吵,兩邊都有人或拉架或幫腔,女人的聲音既韌又細,在一群男人嗓音裡穿透力極強,口頭禪是:“我喬美娜……”

  刷著刷著,葉流西聽明白了:喬美娜和兩個女同伴睡一輛車,早上被驚醒,居然看到個猥瑣的男人探身進來,而且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毯子!

  喬美娜氣瘋了,她穿的低胸睡衣,溝都被人看了!還不知道有沒有被摸,更何況對方還長那麼挫。

  葉流西嘩啦漱了口,然後過去。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男女的地方就有顏色:桃色和黃色。

  到的時候戰況升級,喬美娜伸手想抓那個男人的臉,那男人一躲,被喬美娜揪住衣領往上薅,內襯的衣服從頭上脫出了大半,臉都埋在衣服裡——乍看上去,像男人沒頭,只從衣服深處傳出怒吼聲:“幹你娘,老子看得上你這種貨色?”

  孟今古有點束手無策,想拉架,架不住喬美娜氣勢洶洶,Simon也不知道站哪邊的:“放手放手,好好講道理……”

  灰八手下則是看熱鬧和攛掇的居多:“又沒怎麼著,還上臉了,這種模特,都不知道跟有錢人睡過多少回了……”

  喬美娜怒目圓睜:“誰,誰他媽嘴裡放屁?

  混亂中,葉流西說了句:“我要是你啊,就不會吵這個架。”

  兩撥人都轉頭看她,喬美娜氣勢不減:“你什麼意思?”

  葉流西說:“這不明擺著嗎,吵架、打架、玩命,都要拼個實力。論人數,你們才幾個?能打的也就他吧……”

  她示意了一下孟今古。

  “再看看人家那頭多少人,你們帶的是相機、鏡頭、反光板,人家是鐵鍁、鎬頭、斧頭——你現在聲音能飆那麼高,是他們讓你飆,萬一他們發狠,讓你們失個蹤也行啊……”

  喬美娜說:“我喬美娜怕過誰啊,信不信我報警……”

  葉流西冷笑:“可以啊,去看看手機有沒有信號,再算算員警幾天能找到這。”

  她轉身往灰八的營地走,身後傳來灰八手下的哄笑聲,而喬美娜那頭,再沒聲音了。

  ***

  這邊的營地正起大鍋,今天沒煮粥,換燒土豆粉絲湯。

  灰八迎上來,笑得有幾分狡猾:“豁牙個沒出息的,吵半天了,聽得我頭疼,心說再不行,給他們點顏色看——還是西姐厲害,三兩句話打發了……西姐,早飯沒吃呢吧,我這邊好了,給送兩份過去?”

  葉流西說:“行啊,讓豁牙送。”

  她溜達著,又回到昌東車邊。

  昌東已經洗漱完了,正憑著印象,在冊子上畫白龍堆的地形圖,計算今天能掃哪個區域,聽見動靜,眼皮都沒抬:“維和大使回來了?”

  葉流西沒理他,拖了張折疊帆布椅出來,舒服地躺進去。

  過了會,豁牙拿板子托了兩份餐過來,葉流西這才看清他面目:之前劫道時,給昌東點火的那個。

  豁牙不知道是葉流西指名讓他送的,還以為就跑個腿,板子放下了,轉身就想走。

  葉流西說:“等會。”

  她端起湯碗,低頭慢慢吹涼,好整以暇問他:“早上怎麼回事啊?色打眼了?”

  一說到這事,豁牙就來氣:“真沒!那女人,奶還沒我婆娘大,我看得上她?”

  昌東皺了皺眉頭,覺得這人說話粗鄙。

  豁牙的說法裡,他是早上出去大號,回來的時候從孟今古他們的營地抄近路,忽然看到有輛車的車門開著。

  “時間早嘞,都沒人起,我就好奇,過去看——昨晚上聽說有模特,大家都想看怎麼個漂亮法。”

  他鼻子裡嗤一聲:“不就那樣兒嗎,小鼻子小眼,身上沒肉,屁股又小,這樣的女人不能生,送我我都不要……”

  葉流西說:“說正事。”

  “奇嘞,一車的人還在睡,那個女人靠車門,毯子都掛到車下頭去了,我就伸脖子看了一眼,結果她忽然醒了,好傢伙,凶起來嚇死人……”

  “真話?”

  豁牙梗起脖子,拍了拍胸口:“我要說謊,叫我讓車給碾了!要不是八爺說這兩天要消停,我早把她嘴撕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到中途,迎面走來肥唐,神情委頓,那孬樣子,豁牙一看就來氣:“挺胸抬頭,別走路像個娘們!”

  肥唐像個充不進氣的耷皮氣球,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腦袋又垂了下去。

  他一路瑟縮著走到昌東身邊,求他:“東哥,咱們今天能不能走啊?”

  葉流西懶得看肥唐那黏糯勁兒,幾口把湯喝完,過去找喬美娜。

  ***

  Simon這頭也在吃早飯,邊吃邊討論今天的拍攝計畫,幾個人看到葉流西都挺客氣,覺得早上多虧她提醒——事後想想都後怕,那什麼灰八一夥,兇神惡煞的,都不知道幹嘛的呢。

  葉流西把喬美娜叫到邊上問了點事。

  喬美娜不發脾氣時,倒還挺通情達理,她比葉流西略矮了點,長得蠻好看,但模特這行比較拼辨識度,這種柳眉杏眼輕薄唇的長相,想在一眾美女裡出頭,挺難。

  她說起話來,條理挺分明:“是沒把車門鎖死……昨晚金屬哥提醒過,但我們三個女的,車上一聊一鬧,就給忘了……晚上沒人起夜……早上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人,再加上涼颼颼的,一睜眼可把我嚇壞了……”

  葉流西說:“行,明白了,你忙吧。”

  如果豁牙沒撒謊,喬美娜也沒編,那事情就蹊蹺了:誰開的車門呢?真有人想偷腥,也得手腳乾淨,不能放任車門大開吧?

  往回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車門既然沒鎖死,外頭施個力就能拉開,這開車門的,跟昨晚拽肥唐的,會是一個東西嗎?

  直覺很像,有共同點,而且都沒傷人。

  正琢磨著,Simon高談闊論的聲音傳來:

  “……哪怕給我們一個檸檬,我們也要榨汁,不錯,今天天氣是不好,但我們要有發散性的思維,你們看這黃沙濛濛的,有沒有末日的感覺?今天就拍一輯末日樓蘭,樓蘭人民面對末日時,那種空曠、淒涼、無助的感覺,都要在照片裡展現出來……”

  昌東過來找葉流西,葉流西隨口問他:“肥唐找你有事?”

  “他嚇破膽子了,想讓我帶他走,我走不開,給他畫了詳細的地圖——他只要循著我昨天的車轍印和旗標出去,順著哈羅公路一直走,就沒事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一心二用,還在聽Simon的侃侃而談。

  “化妝師要注意,今天模特的妝一定要重、要濃烈,這還不夠,道具設置要有一種強反差衝擊力,讓人完全想像不到,比如……”

  昌東說:“我是想問你,我今天會開車出去,按片區搜找,你是跟我一起,還是留……”

  葉流西想聽那個讓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下文,她豎起食指,示意昌東先別說話。

  “比如,剛剛說的,場景設置好了,模特妝也上好了,她眼神冷峻,這個時候,你們一般會想到什麼道具?別盡拿個槍啊、刀啊,那都太俗了,我拋磚引玉一下……”

  “她可不可以拿一個鴨脖子,像拿一瓶充滿了誘惑的香水?對,這就是亮點!”

  葉流西覺得自己跟時尚無緣了——

  “現在的時尚圈,流行強反差,什麼叫強反差?一個冷豔、高貴的美女,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比如骯髒的巷子、挖煤的礦坑,做著不該她做的事,比如掃街、鏟煤……無限留白,牽引出觀者無窮的想像,這就是天生的時尚!”

  葉流西頓悟:“這說的不就是我嗎?他們還費這心思跑來拍照片,我整個人生都是時尚,隨便截一張,都是大片……”

  昌東:“……憋尿也算?”

  葉流西半天沒說話,想反擊得體面漂亮,一時沒找到詞。

  頓了頓說:“昌東,你知道你將來怎麼死嗎?”

  “不知道,你還會看這個?手相?”

  “對,手相,手拿過來。”

  昌東打量了她一眼,確信她沒帶刀,不會手一伸過去就挨剁。

  他伸手。

  葉流西托起來,低頭去看。

  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掌心溫熱,有薄繭,摸上去略粗糲,食指上指節處也有,大概是總拿刻刀磨的。

  難得的是乾淨。

  昌東垂眼,她頭低得有點過,腦後覆著的頭髮旁拂開,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脖頸,曲線好看極了,一路延進衣服裡。

  頸後靠發緣處,有細軟的短碎發,柔褐色,和邊上的黑髮完全不同,小時候大人說,女孩兒頭髮顏色這麼淺的,都叫黃毛丫頭……

  葉流西一抬頭:“被我弄死的。”

  意料之中,昌東問:“有什麼化解的法子嗎?”

  “有,每週請我吃三次保命飯,桌上葷菜不能少於三個,每個月交保命錢給我,見我面就鞠躬,逢年過節磕頭,不磕響不行……”

  昌東抽回手:“那早點弄死我吧,反正活著也是受罪。”

  他把她撂在當地。

  葉流西鼻子裡哼一聲,原地站了會,百無聊賴看周圍——

  Simon他們在往車下搬攝影器具,“末日樓蘭”的大片大概要上演了。

  灰八把手下分成四組,每組兩三個人,正大聲訓話:“四個方向,路上作記號,別摸錯了回不來,眼要毒,看見什麼都別放過,想發財就要膽肥,別像有些人……”

  說到這,他嫌棄似的回頭去看。

  肥唐的車,正慢慢駛離這個大營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3:26

第25章

  灰八的人早走得不見影了,除了鐵鍁鎬頭,每組都帶了麻袋,怕不是以為有多少金銀財寶等他們撿呢。

  Simon那邊也器材就位,光反光板就用了兩塊,兩個模特的妝濃得看不出五官,葉流西已經分不出哪個是喬美娜了——孟今古還睜眼說瞎話,拍馬屁說:“太漂亮了。”

  有個模特嬌嗔,回:“你這人壞死了。”

  看來有色金屬會再添光澤。

  昌東檢修完車子,把工具包扔進後車廂,隨手拉下廂門,招呼葉流西:“可以上車了,我們……”

  葉流西忽然歎氣。

  順著她的目光,昌東看到:肥唐的車又回來了——在遠處歪斜著急剎停住,人幾乎是從車門裡撲跌出來的,踉踉蹌蹌朝這頭跑。

  昌東站到葉流西身邊,有點奇怪肥唐怎麼連走個回頭路都會出狀況。

  葉流西說:“想撇撇不掉,這都第幾次了?我跟你說,三次撇不掉,那就是一輩子都撇不掉了,你還是試試能不能愛上他吧。”

  說話間,肥唐已經到了面前,臉色蒼白,嘴唇都是青的:“東,東哥……我找不到路,旗……旗標都沒了。”

  昌東猜到了:“昨晚風那麼大,可能是被風拔了。”

  肥唐嘴唇囁嚅著:“不,不止,車轍子……車轍子也好怪。”

  ***

  肥唐記得清楚,昨晚進來時,雖然也彎彎折折,但是沒回頭路——今天開車出去,好多大折向的拐彎,明明該往前,車轍印一扭,轉過一個土台,又往回開了。

  幾次之後,肥唐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發現自己好像在繞圈子。

  更恐怖的是,開到末了,那兩道車印子在一處雅丹土台前沒了。

  肥唐壯著膽子下車看,忽然發現一件事:一般的車,看到前方有土台,開得再逼近,轍印和土台邊緣也會留點距離,但這兩道車印,平直無礙,似乎是壓在土台下面的,又或者說,車子開著開著,驀地被土台給吞了。

  四下無人,死一樣寂靜,土霧飄在身周,仰頭看土台,心理作祟,覺得這怪形怪狀的玩意兒,會突然一俯身,張嘴把他給叼了。

  肥唐腦袋轟一聲,掉頭就跑。

  ***

  深夜被拖拽、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打開,到怪異的車轍印,第三件事了。

  肥唐都有點神經質了,絮絮叨叨地重複:“東哥,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真出不去了,困在這了……”

  昌東雖然煩他,又覺得他確實懦弱可憐:“你先歇著吧,要麼看他們拍照片……我開車出去看看。”

  又轉身招呼葉流西:“過來,說點事。”

  葉流西跟著他走到車子另一邊。

  昌東斟酌了一下,覺得也不用怕她心慌:“早上我看過GPS和衛星電話,都搜不了星。”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算正常,還是不正常?”

  “不正常。待會我去看一下車轍印,順便搜找孔央的線索,你留在營地吧,這裡這麼多人,得有個能鎮場子的。”

  葉流西說:“行啊。”

  昌東沒什麼要交代的了,轉身想走,她又補充了句:“那你小心點,你要死在外頭了,我想找個靠譜的人商量事情都沒有。”

  ***

  昌東把車開走了,除了肥唐蹲縮在一邊像個瑟瑟發抖抱窩的雞,營地的氣氛一片祥和:模特漸入佳境,攝影師一迭聲的“好”、“對了”、“就這樣”,然後快門一起,哢嚓。

  葉流西躺在帆布椅上,刀插在一邊,手裡翻一本剛從那頭借來的時尚雜誌。

  肥唐忽然起身朝她走過來,到了跟前,蹲跪下身子,手哆嗦著扒住帆布椅的邊沿:“西姐。”

  葉流西漫不經心:“有事?”

  “我上次偷進你的車,其實是想偷東西。我早知道你有獸首瑪瑙,監控裡看到的……進羅布之後,我還想下手,就是沒機會……”

  他狠狠摑自己的臉:“我腦子抽,不該生壞心。”

  葉流西把雜誌扔到一邊:“有話直說。”

  “西姐你能不能幫我?我不想死,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他畏縮了一下,聲音都小下去了,“有問題,處處都邪乎,肯定要出事……”

  葉流西打斷他:“就是要我罩著你唄……那你能給我什麼?”

  肥唐咽了口唾沫:“隨便你說,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就當我是個跟班,有什麼都讓我做。”

  “為什麼找我啊,這裡這麼多人,論關係,你跟昌東更熟吧。”

  “我都看過了,灰八人最多,但就是抖抖威風,空架子;孟今古是個老粗,沒什麼腦子。靠得住的,就你和東哥,但東哥,我知道他的能耐,你的我不知道……押一個,我就押你。”

  葉流西盯著肥唐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又冷汗津津,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居然也沒耽誤心機謀算。

  她笑起來:“這樣,肥唐,我點撥你一下。”

  說著,伸手示意了一下幾個營地:“這裡這麼多人,萬一出事,只能選一個帶出去,我會選昌東,不是因為我跟他多有情分,而是因為他最有用。”

  “我有七成活命機會的話,再加上他,可能會提到九成。”

  “你說情願當我的跟班,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啊,不是侮辱你——如果現在安全太平,養條聽話的寵物狗當然挺好,處處順你心意;但如果危機四伏,你也希望自己腳邊跟著的,是滿嘴獠牙的狼狗吧?”

  “你看看你自己,像只沒爪子的雞,對我有什麼用?排個序的話,昌東之後,我選灰八,他夠狠,灰八之後,我選孟今古,他至少有力氣,你呢?”

  她伸出手,拍拍肥唐被摑得微腫的臉:“我也覺得這個地方會出事……也許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肥唐喉結滾了一下,身子都僵了。

  “不過也不是沒希望,想突破狼群,得比狼更狠,不想死的話,就拼命把牙長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用投靠我,也許我還要挖空心思去拉攏你呢。”

  ***

  近傍晚的時候,Simon團隊的拍攝告一段落,灰八的四組人也先後返回。

  看灰八的人歸來如同看戲,麻袋癟著出去,又癟著回,回來一組垂頭喪氣,再回來一組罵罵咧咧。

  唯有往西去、豁牙領隊的那組,雖然麻袋也是空的,但幾個人的表情都有點微妙,人也成了鋸嘴葫蘆,不聲不響就進了帳篷。

  昌東回來得最晚,車子開進來,正是飯點:灰八的營地大鍋燒灶熱氣騰騰,孟今古那頭則是城裡人式的氣罐小灶……

  至於葉流西,她根本沒做飯的打算,裹著棉衣坐在帆布椅上,邊上亮著營地燈。

  下車一問,才知道灰八來過了,還是照例,待會會差人送飯過來。

  昌東的這一天,兩三句話就向她交代了:“沒什麼收穫,肥唐說的車轍印我也去看了,他沒撒謊。另外,有件很怪的事他沒看出來……”

  之前,昌東覺得自己進來時的車轍印是天然的路線,只要循著走,就不會出錯——然而事實是,往外開了一公里多,他的車轍印就已經沒了。

  “肥唐大概沒細看,覺得車輪胎印都一樣,但我的胎是定制改裝的,胎紋不同——開出沒多遠就斷了,斷得很突然,一點痕跡都找不出,剩下那些繞彎的車印,我感覺……不屬於這個營地任何一輛車。”

  暗影裡,有個人忽然顫了一下,昌東細看才發現是肥唐,團頭抱腦地縮在營地燈的背光面——昌東起初還以為是塊石頭。

  他沒好氣:“你縮那幹什麼,不會坐到亮點的地方嗎?萬一再被拽走了,都沒人看到。”

  肥唐也不吭聲,一副任人呵斥的樣子。

  葉流西權當肥唐不存在,她示意了一下灰八的營地:“他們今天應該有大收穫。”

  “灰八告訴你的?”

  葉流西搖頭。

  她問過灰八,他回答說:這一天白忙,一枚古錢都沒撿到。

  但葉流西多少瞭解灰八的脾氣,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早就罵娘罵得全營地都聽到了,現在非但沒罵,心情還挺好,這會是沒收穫?

  更何況,她問灰八今天吃什麼,他回答,開葷,煮胡蘿蔔羊湯。

  開葷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如果他們找到的是錢也就算了,就怕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不承認,我也沒辦法。要不然晚上把他揪出來,我打到他說。”

  昌東苦笑,到葉流西這,好像沒什麼是“打”解決不了的,他說:“這樣也不太好……”

  但怎麼樣才好,他也沒具體的想法。

  倒是肥唐,幹坐了一會之後,不聲不響起來,拎了行李,又往灰八的帳篷去了。

  剛到門口就被灰八的人攔下了,豁牙的聲音最響:“呦,你還在啊,我以為你回家找你媽抱抱去了呢,就你他娘的蚊子膽,滾遠點吧。”

  眾人一陣哄笑。

  昌東聽見了,猶豫了一下,想把肥唐叫回來,葉流西沒讓:“別,隨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就聽肥唐扯著嗓子吼:“怎麼了啊,是不是我給你們指的道讓你們來的,啊?膽兒小怎麼了?我一個倒騰古玩的,我他媽會看就行了,就這雙眼,隨便一個東西拿過來,我認得出是哪朝的、值多少錢,你能嗎?”

  豁牙居然沒話說了,過了會,不知道裡頭的人說了什麼,帳門掀起,肥唐居然被放進去了。

  ***

  跟前一晚一樣,吃完飯不久就起風,風一起,所有營地立馬不見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

  車裡空間逼仄,不適合刻皮子,昌東拿冊子墊了紙,用描線筆細細起稿。

  葉流西悶壞了,離慣常的入睡時間還早,她又沒消遣,除了間或打擊昌東。

  ——你整天刻、刻、刻,有這功夫,不能鍛煉身體嗎?

  ——昌東你沒什麼朋友吧?也是,人孤僻,愛好也古怪。

  ——一個皮影3000多刀,你已經近視了吧?等你老了,你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昌東任她說,偶爾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真是無聊至極,一會盤腿,一會躺下,後來終於安靜下來,自己拿個眼線筆在那描眼線。

  描好了,湊到昌東面前,手撥開頭髮,頭往邊上一側,說:“你看。”

  她居然在眼角處畫了只蠍子,行筆纖細,螯足高舉,整只蠍子隨著她眼睫的輕眨微顫,簡直像是真的。

  習慣使然,昌東下意識說了句:“蠍尾有勾針,再勾長點,會更好看。”

  “是嗎?”葉流西順手把眼線筆遞給他,“勾。”

  昌東接過筆,眼線筆是液體的,刷尖吸飽了墨色,勾畫不能手抖,否則痕跡會歪拖。

  他低下頭,看到她長睫根根翹起,睫根水潤。

  車窗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撳下窗,居然是肥唐。

  他凍得哆嗦,衣領豎起,一張臉恨不得埋進去:“東哥,灰八他們今天,挖到個棺材……”

  也不是挖,據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拿鐵鍁互砍,一個失手,鐵鍁把灰白色的雅丹土台硬生生豁下一塊,裡頭黑黝黝的,居然露出棺材的一個角!

  “說是人手少,挖得進展太慢,回來合計了下,連夜又去了……還給我看了手機拍的棺材上的畫,問我是什麼年代的,我偷偷拿藍牙轉過來了,風格看,有點像漢代的畫像磚……”

  他從兜裡把手機摸出來,遞給昌東看。

  圖片一放大,圖元就嫌渣,這種畫法,人都是輪廓古樸的墨塊,沒有細節勾勒表情,一切情態只能用肢體表達。

  昌東依稀辨出,畫的是行路圖,上頭的人個個身披枷鎖,有人艱難前行,也有人……扭曲著倒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00:33:39

第26章

  白龍堆的怪事,一定不是無關緊要的,昌東問肥唐:“灰八他們都去了?”

  “都去了,悄悄走的,不想讓人知道,大帳裡留了兩三個人看家,我說我撒尿,溜出來的……東哥我回去了。”

  昌東叮囑了句:“晚上要小心點,這裡不是很太平。”

  肥唐嗯了一聲,縮著脖子走了,沒敢看葉流西,被她教訓了之後,他總有點怕她。

  昌東轉頭看葉流西:“看看去?腳好走嗎?”

  葉流西已經提了刀在手上:“不好走又怎麼樣?你又不會背我,我自己克服吧。”

  昌東想笑,又覺得她說得也對:誰大半夜的跟蹤別人,背上還背一個啊。

  ***

  晚上不比白天,不好查看地上的痕跡腳印,灰八他們走了有一陣子了,出了營地,一時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追,昌東說:“你等我一下。”

  他環視了一下身周,幾步沖到一個土台邊,長臂上攀,腳下借力,身子輕得很,幾個縱竄,就站到了土台頂。

  葉流西仰頭,看到他往各個方向查看,然後放低重心,很快滑竄下來:“這邊。”

  灰八他們走得並不快,一路晃晃悠悠,沒幾分鐘,兩人就吊上了尾,並不靠近,只遠遠跟著。

  葉流西這才問他:“練過?”

  昌東沒立刻反應過來:“什麼?”

  葉流西伸出手指,比劃了個往上的動作,說:“咻……”

  “玩過一陣子跑酷,說到打架的功夫,只是二流,比不上全國三屆武術冠軍。”

  全國三屆武術冠軍……

  葉流西覺得挺耳熟的,她肯定在哪聽過。

  灰八他們停停走走,偶爾在土台邊找記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裡的風更猛,雅丹群間穿梭回流的怪聲也更詭異,葉流西幾次回頭去看,冒出個想法,心裡毛毛的,覺得光嚇自己不好。

  “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昌東緊盯著前頭的人,隨口應了聲:“嗯。”

  “有一男一女,深夜去跟蹤一隊人,男的速度快,女的落在後面,跟著跟著,女的突然被什麼東西拖走了!但男的不知道,還一直往前跟……”

  昌東猝然停步,葉流西沒留意,險些撞上他後背。

  她嘖嘖:“是不是怪嚇人的?還有更嚇人的,就是男的身後一直有人跟著,他還以為是那個女人,但其實不是……”

  “手。”

  “哈?”

  昌東伸手出去,和她掌心對覆,然後握住:“我膽小,我怕待會身後跟的真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葉流西的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上掠過:“說到手,我又想到一個,就是男的一直拉著女人的手,其實……”

  昌東狠攥了一下她的手。

  她終於不講故事了。

  ……

  走了約莫半個來小時,到達目的地。

  風大,昌東帶葉流西避在臨近的土台後,探頭去看,大致數了數,連灰八在內,九個人。

  土台群裡燈光亂晃,一切都粗糙,但井井有條:幾柄鐵鍁頂上綁了撳開的手電筒,挨靠在不同位置,把場子照得雪亮,灰八是監工,安排了兩個人爬到高處放哨,剩下的三人一組,分了兩組,輪流幹活。

  一時間,除了風聲,只剩下鐵鍁劈砍土台的聲音,以及灰八時不時的呵斥:“慢!慢點,別把棺材面劃拉壞了,沒看到有小畫兒嗎?有畫就是藝術品,值錢!”

  昌東看得分明:那個所謂的棺材,位置在土台半腰,深嵌進去,得一點點往外鑿挖。

  葉流西有點奇怪:“這不叫棺材吧,棺材應該是埋在地底下的,這算是地上了吧?”

  沒錯,離地差不多半人高,都算不上“入土為安”。

  昌東低聲說:“還有,這個棺材面真的就是木板,這跟當地的墓葬習慣不太一樣……”

  就拿小河墓地來說,棺木大多裹牛皮,專家解釋說,是現場宰殺活牛,然後剝皮包裹棺木,下葬之後,牛皮因為乾燥,會不斷收縮,而沙子又會把血以及所有水分吸幹,這樣可以儘量完好地保存屍體——古人迫于惡劣的環境想出這個法子,但的確實用,後來發掘墓地的西方探險家都對此頗為讚歎。

  這棺材沒有做類似的保護措施,是否說明下葬者並不十分上心呢。

  昌東覺得灰八可能會空歡喜一場。

  挖棺的進展不太樂觀,都換了三四組人了,連灰八都操鍁上陣,忙到夜半,也只把土台半腰處挖出一個狹長的凹口,露出約莫三分之二的棺身——那棺材插在土台裡,像嘴裡橫亙的舌頭。

  豁牙拎著繩圈過來:“八爺,拉纖吧。”

  灰八也顧不上藝術品的棺材面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套上,人呢,都過來,拉!”

  電池蓄力不足,電筒光有些暗下去了,一通忙活之後,棺材被五花大綁,兩邊各站四個人,圈繩上肩,拉纖一樣,悶吼著:“一、二、三,走起!”

  灰八則繼續鏟挖以作輔助:看哪頭有鬆動,就往哪頭加兩鏟。

  也不知道算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過了幾分鐘,棺材嵌在土台裡的末端突然鬆動,又加上被大力拽拉,幾乎是滑脫出來——站在最前頭的兩個人避之不及,被重重撞飛出去,腦袋正撞上斜對面的土台。

  棺材轟一聲落地,沙塵四起,旋即被大風吹散。

  一時間亂了套,嚷嚷什麼的都有,混亂中,有人說了句:“八爺,人不行了,頭都撞這樣了……”

  剛還活生生的,忽然間連折兩個,昌東心裡有點不忍,葉流西說了句:“這可不是好兆頭,還沒開棺呢。”

  灰八大吼:“都別嚷嚷,先把人抬到邊上去。”

  他的話向來有威懾力,頓了頓,豁牙領頭,帶人把兩個同伴抬到一邊,其它人在旁看著,想到不久前還同吃同住,臉色都有些複雜。

  灰八說:“我這人,講義氣,沒說的!陳三和馬蜂為咱開了路,這棺材裡的東西,他們分一半!”

  大家默立了會,豁牙領頭炸鍋:“八爺,這不合適吧,多給點就行了,他們分這麼多,兄弟們只能嚼渣子啦。”

  其它人也紛紛不滿:

  ——是啊是啊,人都不行了,給再多他們也享受不到了……

  ——便宜了家裡的婆娘,最後還不是便宜別的漢子了?那還不如兄弟們分多點。

  灰八看手下的情緒從剛剛的恐慌複又昂揚,滿意地和豁牙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怎麼分回頭再說吧,先開棺。”

  幾個人呼啦一下子,又圍到了棺材邊,剩下那兩具被撂在一邊還沒死透的屍體,在大風裡慢慢變涼。

  雖然早知道灰八不是什麼好貨,但這種赤-裸裸的翻臉無情在眼前上演,昌東還是止不住心寒。

  豁牙忽然大叫:“八……八爺!這不是棺材吧,根本沒上釘啊。”

  其它人也陸續吵嚷開了。

  “看這邊!有合頁!我爺家有個舊箱子就是這種的,一掀就開了。”

  “是像箱子,但這形狀,是個棺材啊……”

  ……

  灰八罵:“這麼多屁話,掀開看看就知道了。”

  他手搭到棺材蓋上。

  就在這個時候,風忽然大起來,那些聽慣了的怪聲裡,隱隱好像有聲音傳來,仔細聽,是低低的哼唱。

  灰八皺眉:“你們聽到沒有?”

  那哼唱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灰八聽了好大一會,才依稀辨出幾個字來:“玉門關……進關……”

  昌東也凝神去聽,但那聲音被風攪得太散,他只模糊聽到句“你金屋藏嬌”……

  葉流西笑起來:“我看這事,跟我有點關係。”

  她越過昌東,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

  灰八冷不丁見到土台背後有人出現,嚇得渾身汗毛倒豎,再看清來的是葉流西和昌東,一顆心頓時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葉流西為什麼會上冊子,但看她做派,覺得確實不是好惹的人,所以一直本著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則——她現在深夜裡突然出現,眼角處還畫著那麼鬼魅的一隻蠍子,似笑非笑,像是變了身。

  灰八乾笑:“西姐……不帶你這麼唱歌嚇人的……”

  葉流西說:“聽清楚了,是我在唱嗎?”

  不消她提醒,灰八剛說完,就發現是自己想錯了:那聲音起初幽咽,後來就如同天邊蕩蕩疊疊的海潮——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灰八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個個面色煞白,連豁牙都雙腿發抖,灰八咽了口唾沫,忽然發怒,吼著:“什麼玩意兒裝神弄鬼!”

  說著,揮起手裡的鐵鍁,向著黑暗處狠狠扔了過去,鐵鍁頭鋒利,加上他使的力大,鍁頭居然有寸許斜插-進鹽鹼土裡,但站不住,顫巍巍地要倒。

  灰八臉上戾氣橫生:“西姐,我一路對你客氣,可不是怕你,給個明白話吧,你是不是來截貨的?凡事有先來後到,我這裡見了血死了人,叫我讓給你,我心裡可不痛快。”

  葉流西笑笑:“想多了,我就是看看熱鬧。”

  灰八有點不相信,但既然她作態,他也就絕不翻臉:“那感情好,不過我也不是不上道的人,萬一真是滿箱的好東西,西姐,見者有份,你多挑兩件都行……”

  他俯下身,伸手將棺蓋用力掀起……

  葉流西還沒來得及看清棺材裡有什麼,忽然聽到有人驚呼,又聽到破空有聲,她迅速回頭——

  有什麼東西橫舞而來,末了咣啷一聲,砸在不遠處的土臺上。

  是那柄灰八丟出去的鐵鍁。

  豁牙頭一個跳起來:“誰!誰在那?弟兄們抄傢伙,別他媽被人算計了……”

  一聲悶響,是剛剛被掀起的棺蓋又落下去了。

  這一聲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灰八還保持著剛剛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衣服灌滿了風,頭頂的一撮頭髮被吹得搖擺不定。

  豁牙壯著膽子過去,半蹲下身子去看他:“八……八爺?”

  微弱的光照下,灰八圓睜著眼睛,脖頸上有血線絲絲滲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38:36

第27章

  豁牙嚇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腳並用著往後騰挪,又一陣風過,灰八的屍體終於倒下去。

  片刻的死寂之後,一干人完全亂了套,有人打擺子一樣哆嗦,也有人突然崩潰,沒命般往外跑,豁牙這才反應過來,大吼:“別跑,回來!大家得待在一起!”

  喊破了嗓子,還是跑掉了兩個。

  昌東手足發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有人死在眼前——山茶那次,雖然慘重,到底是天災,瞬間失去意識,沒有見到鮮血淋漓。

  他有點反胃,下意識退開兩步,聽到葉流西對豁牙他們說話:“你,還有你,過來把人抬走。”

  豁牙愣了下,居然照辦了。

  葉流西朝昌東要了強力手電筒,先過去看那柄飛過來的鐵鍁:因為用得勤,鐵鍁的月牙弧尖鋒利到發亮,想想也是,連鹽鹼地都能插,斷喉確實也就是分秒之間。

  但怪的是,鐵鍁又不是飛刀,以灰八剛剛俯身的那個角度,想從幾米外揮過來一把鐵鍁,還要準確割喉……這他媽誰能做得到?

  是那個夜半拖拽肥唐的東西嗎?它似乎不想讓人開棺,現在它去哪了,是一擊而退呢,還是窺伺著準備再次出手?

  葉流西站起身,一時有點怔忪,直到昌東招呼她過去看棺材上的畫。

  這畫比肥唐轉的那張照片要完整多了,畫上是長長的行進佇列,大多數人都披枷,騎在馬上的士兵兇悍地揮舞長鞭,似乎是嫌隊伍行進得太慢。

  所有人,都向著一個高大的關門而去。

  這就是玉門關嗎?

  昌東的注意力不全在畫上,他忍不住問葉流西:“你對死人這種事,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有什麼用,他已經死了啊。”

  昌東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這種反應,以前應該不止一次見過死人的場面。”

  可能吧,但眼下,她更關心棺材上的畫:“這畫的……是玉門關嗎?”

  昌東說:“有很大可能是,剛剛那首歌謠,提到‘金屋藏嬌’,這是關於漢武帝的典故,而且玉門關本身也是漢武帝通西域、建河西四郡的時候設立的,肥唐又說這畫是漢代畫像磚風格——感覺畫的是漢朝的時候,流放了一批罪犯的事。”

  再具體的,昌東也說不出了:“可以去問肥唐,他對古玩相關的歷史,還都挺瞭解的。”

  葉流西屈起手指叩了叩棺蓋,板材挺厚實,不像瓜那樣,敲敲皮就能知道內裡虛實。

  她沉吟了一下:“那首歌謠,我之前也哼過,這棺蓋,我應該能打開。”

  昌東下意識瞥了一眼灰八的屍體:已經被放在前兩具屍體旁邊了,片刻之前氣焰還各有高低,現在一樣長短,一樣披天枕地。

  葉流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沒事,我吊在繩套裡都沒死,將來真要死,也會死得很特別——被鐵鍁削喉這種事,我不大能接受。”

  她站起身,一隻手掰住棺蓋邊緣。

  風又大了,眼角邊的那只蠍子在她的亂髮裡呼之欲出,昌東的心跳得厲害,直覺她不該出事,又害怕會再有狀況。

  葉流西反而不在意:“昌東,猜猜看,這棺材裡,到底是金銀財寶呢,還是孔央的屍體呢,還是一掀開……躺著另一個我呢?我比較喜歡最後一個,那樣會很刺激。”

  她用力,一手掀開棺蓋。

  觸目所及,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很好,我果然能開棺。

  第二個念頭是:這灰八,死得也太不值了。

  ***

  昌東也沒想到,棺材裡疊放的,居然會是皮影人。

  穿著真正衣服鞋帽的皮影人。

  說是皮影人又不太確切,為了方便耍線,皮影人一般都不大,常見的30公分大小,他見過最大的是青海的牛皮娃娃,那也沒到一米。

  但眼前的皮影人,幾乎和人等高,眉眼是陝西東路皮影風格,面目各有差異,軀幹和四肢卻簡單到粗糙,只有個大致的胚子形狀,關節處有綴結,可以搖擺活動,不過身後並沒有挑線用的皮影杆。

  昌東翻檢了下,一共九個,都是男性,穿的是袍衫,頭上或戴帽或裹巾,腳上蹬皂靴——但因為身體是薄薄的“片”,衣服鞋帽卻是正常形制,所以塞穿進去,極其怪異。

  葉流西都瘮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衣冠塚嗎?”

  昌東搖頭:“衣冠塚裡,沒聽說過還要放皮影人的,而且還疊放了九個……再說了,這個真不像是棺材。”

  如果不是外形和尺寸實在和棺材太像,他會覺得是個皮影戲箱。

  風頭小下去了,詭異的哼唱聲漸漸消歇,豁牙大著膽子朝棺內張望了一下:忙活了這麼久,還死了人,不看一眼不死心。

  大失所望。

  他囁嚅著說了句:“那個……咱們是不是該回去?萬一再出事……”

  這一下提醒了昌東,棺材這麼重,搬走不現實,放回原處又沒那個人力,而且這種穿衣戴帽的詭異皮影人,他也不想沾惹——他請葉流西幫他打手電照亮,自己掏出手機,把棺材內外以及皮影人都拍了下來。

  拍完照片,昌東合上棺蓋。

  豁牙長舒一口氣,呵斥剩下的幾個人:“還不走?等死呢?”

  那幾個人早沒了主心骨,哆嗦著拔腿想跟上他,昌東厲聲喝了句:“給我站住!”

  他指灰八幾個人的屍體:“這屍體就不管了?”

  豁牙僵了一下,看手下幾個人的面色,覺得話說得不周全,自己很難服眾:“不是不管,現在人手不夠,讓弟兄們背死人回去,三更半夜的,誰有這個膽兒啊,留守的人還不知道出事了,總得回去合計一下,明兒再來收吧?”

  馬上就有人回應:“是,是,明天車開進來再收吧。”

  “趕緊回吧,這裡太他媽邪乎了。”

  昌東冷笑:“那還有人呢?你們跑了兩個人,準備怎麼辦?”

  “也天亮了再找,白龍堆的路跟迷宮似的,這麼黑咕隆冬的,弟兄們路也不熟,我總不能硬逼他們去。”

  昌東走到豁牙身邊,手拍壓到他肩上,看似無意地說了句:“希望說到做到啊。”

  豁牙甩脫他的手,齒縫裡迸出字來:“走!”

  昌東冷眼看他離開,葉流西跟過來:“有必要這麼好心嗎,死了的要管,跑丟的也要管,人家是自家兄弟,都沒當回事呢。”

  昌東回答:“動動嘴皮子,又累不著。”

  他回頭,看向那三具並排的屍體,然後撿起地上的麻袋張開,蓋在他們的頭臉。

  在葉流西和孔央的那張照片出現以前,他一直覺得“黑色山茶”是天災,孔央他們的屍體,已經被黃沙深埋,但說不準哪一次沙暴,又會被翻出來,暴屍荒野。

  他希望那時,如果有人路過,即便嫌麻煩不想收屍,也至少給死者些許尊嚴,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

  ***

  營地倒還安穩,沒什麼狀況發生,豁牙他們先到,沒立刻提灰八出事,只說工程太大,要趕夜工,他們先回來休息,明早再去換班。

  昌東把肥唐叫出來。

  肥唐心裡頭總覺得不太對,低聲問:“東哥,是不是出事了啊?”

  昌東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豁牙帶回來那幾個人,跟我昨晚上一樣一樣的,眼神飄,冷不丁還會打擺子。”

  昌東說:“是出事了,沒回來的,一半死了,一半失蹤。”

  肥唐腦殼一涼,硬生生僵在了原地,昌東也不等他,過了會肥唐小跑著跟上來,上了車之後坐定,才發現小腿一直發抖。

  葉流西正一張張翻看手機裡的圖片,見肥唐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能看出什麼,給我們講講。”

  肥唐嗯了一聲,強自鎮定著點開第一張照片:“這個,是漢代畫像磚風格,這種風格的畫,墓室裡見得多,跟祭祀的關係很大……”

  翻了幾張,看到棺內的皮影人。

  昌東問他:“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漢朝的?”

  肥唐仔細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葉流西奇怪:“等會,我捋一下,你這意思是:我在現代無人區的雅丹土台裡,發現了一個漢代畫像磚繪製風格的棺材箱子,然後裡頭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西姐,這個我絕沒看錯,我來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這個袍子,圓領窄袖,長度到膝蓋下,不拖地,方便行走,這是受胡服影響,再看這張,這個人還把它穿成翻領,唐朝人愛趕時髦,常這麼穿,還有這個是戴渾脫帽,這個裹襆頭……朝代肯定沒錯。”

  葉流西看向昌東:“我以為那歌唱的是漢朝的事,鬧半天是唐朝?”

  也不對啊,唐朝盛行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繪畫嗎?

  肥唐沒聽明白:“什麼歌?”

  昌東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致把事情講了一下:這種情勢下,隱瞞真相,讓人以為一切太平,無異于幫兇。

  肥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側的肉,逼著自己冷靜:不能慫,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有價值才會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著那首歌謠,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

  “西姐,這個歌,有點奇怪啊。”

  葉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說罪犯是流放到玉門關外的,這不符合史實。漢武帝的時候置郡,玉門關外叫西域,皇帝對關外一無所知,才會派張騫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邊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來了再召回來,怎麼可能趕出關呢?關外當時都是匈奴,漢武帝又不傻,白白把這麼多人趕出去給匈奴使喚,不是給對方增加勞動力嗎?”

  有點道理,葉流西點頭:“你繼續說。”

  得她認可,肥唐振奮:“‘出關一步血流幹’,這可以理解,漢代認為玉門關外是兇險之地,出去了就沒命了,但後頭又說,‘哪管我進關淚潸潸’,說明他也不想進關……”

  讓肥唐這麼一說,昌東也反應過來。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這首歌謠,初聽順溜,細琢磨自相矛盾:出關沒命,進關又淚如雨下,“哪管”兩個字,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說明絕不是感動落的淚。

  不想出關,也不想進關,到底在恨什麼呢?這是想上天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38:57

第28章

  肥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這兩位沒想到,他就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別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帳,昌東說:“還回去幹什麼?豁牙群人,你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肥唐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可昌東只說“離他們遠點”,沒明確說“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他當然可以順勢再粘上昌東,但那只是將就,為長遠計,被人請回來才有價值。

  “沒事,萬一他們有什麼別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聽消息。”

  他下車走了。

  昌東問葉流西:“覺不覺得,肥唐這兩天有點怪?”

  葉流西蜷躺進後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裡,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後座局促,他身長腿長,蜷著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穿著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麼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裡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儘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裡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裡,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受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著。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只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裡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著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幹……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

  葉流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面。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著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麼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歎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麼?”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檯子,畫這麼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裡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麼,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裡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著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只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幹: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只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面。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但肥唐不是說了嗎,流放犯人,沒有流放到邊界之外的,而且漢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謂不廣,他幹嘛巴巴的,在玉門關外建一個牢獄呢?

  ***

  走了灰八,來了豁牙,風格果然不同:太陽都老高了,還沒有開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營地一片歡騰:今天天氣太好了,這種光線,絕對能出大片。

  連今天這一輯的主題都想好了,盛世樓蘭。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東取經:“你不是說你那朋友對白龍堆很瞭解嗎?問問他哪裡景觀最好,我們過去取景。”

  孟今古滿心不情願,又不好回絕,磨磨蹭蹭到昌東面前,還沒來得及說話,營地那頭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東覺得奇怪,這倒正好給了孟今古開口的機會:“那個攝影師老錢,脾氣可暴躁了,動不動就罵助理,打光不對也罵,機子沒調好也罵,藝術家都這樣,難伺候。”

  但今天這難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連摔鍋的聲音都出來了。

  昌東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聽差,真正拿主意的是:正好過去勸勸他,營地外不安全,不適合外拍。

  剛到跟前,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錢,跟他對峙的居然是喬美娜,手臂張著,護住身後的攝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得老實巴交的,一臉苦相。

  另一個模特和化妝師站在邊上左右為難,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場明確,自家營地,不好站隊。

  喬美娜很不客氣:“有事沖我來,別怪小馮。我讓他幫忙的。”

  老錢吼:“你懂個屁!長臉不長腦子,你知道那機器多少錢嗎?”

  昌東看老錢長得粗壯,卻跟喬美娜一個姑娘家赤眉白眼,覺得有點好笑,對說:“別攔著他,你鬆開,他不敢打人。”

  又看喬美娜:“怎麼了啊?”

  喬美娜眼圈一紅。

  事情得從昨兒跟豁牙吵架說起,她雖然被葉流西說得不吭聲了,但是心裡頭憤恨難平,老錢脾氣不好,所以她臨睡前去找小馮,問他有沒有什麼設備可以夜拍——萬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來也是個證據,現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龍堆也不遲啊。

  小馮是公司這一趟配給老錢的助理,多的是機會開老錢的幾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面前討表現,答應找找看。

  一番倒騰,夜拍的設備沒有,倒是讓他翻出一台形狀挺新奇的攝像機,小馮沒操作過,心裡好奇,玩了兩把又放回去了。

  還以為是小事,沒想到早上老錢檢查器材時發現了,立馬炸鍋。

  有昌東這個外人在,老錢脾氣已經壓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機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氣的人,這種超高速攝像機,價錢海了去了,能拍子彈穿牆,懂嗎?我留著是拿來拍特效大片的,你用來拍沙子!這種沙暴天,機子壞了怎麼辦?卡沙怎麼辦?”

  小馮差點哭出來:“錢老師,對不起,我就是抬起來試了下機子,很快就關了,我以為沒拍到東西……前後最多幾秒鐘。”

  老錢冷笑:“你不知道什麼叫超高速攝像機啊,哪怕一秒鐘,轉換成標準視頻都要好幾分鐘。”

  昌東心裡一動:“錢老師,一秒鐘能轉成這麼久?”

  老錢見他剛還對自己不屑,現在態度有轉變,心裡有幾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嗎,說白了就是拿速度換時間,一秒鐘,你可能什麼都沒看見,但是人家相機已經噠噠噠拍了幾千上萬張了,轉換出來,那就是一段長視頻——只要是鏡頭裡的,蛛絲馬跡,一丁點都不放過。”

  “我能看看嗎?”

  老錢愣了一下:“看機子?”

  “不是,小馮拍的,可以轉成標準視頻讓我看一下嗎,麻煩您了。”

  ***

  轉視頻倒不麻煩,老錢器材都有,軟體畢備,就是小馮明明是胡拍,轉換出來真是有損他超高速攝像機的威名。

  把電腦螢幕讓出來給昌東的時候,老錢還忍不住絮絮叨叨:“他都是胡拍,晚上光也不好,你看全是糊的,要是技術好光照好,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麼個飛法……”

  確實是糊的,畫質也渣,昌東只能看到明暗的轉移,深色從兩邊慢慢往中間合攏,聚成濃重的一道之後,又從中間往兩邊緩緩發散,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

  整個過程時長3分多鐘,期間,孟今古他們都來看過,瞥了幾眼就放棄了——黑乎乎的一片,到處都是噪點,想不通昌東為什麼能這麼無聊,堅持著從頭坐到尾。

  昌東心頭發冷。

  如果一切都是幾秒鐘內發生的,那麼就很容易解釋了:

  ——肥唐躺在地上撒著潑,什麼都沒看見,忽然被拽飛出去十幾米遠;

  ——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被打開;

  ——鐵鍁忽然從遠處橫舞而來,割斷了灰八的喉嚨……

  他和葉流西提起時,總說“那個東西”,覺得它像只看不見但活動自如的手。

  這手,就是白龍堆隨處可見的風和沙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39:16

第29章

  昌東顧不上和說什麼,直接回來找葉流西。

  她果然對什麼都是一副“我可以接受”的態度:“就是風沙作怪?”

  昌東從車上拿了個風瓶下來,是個細頸的空啤酒瓶子。

  他把它正放在葉流西面前,然後隨手推倒:“颳風,倒了瓶子,很正常。”

  再來一次,正放,然後掉了個頭,瓶口朝下,顫巍巍倒立起來:“颳風,把瓶子吹成這樣,你覺得是見了鬼。”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沒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確實是想說:見了鬼了。

  “其實都是風,只不過跟我們常規的認知有差異,我們覺得風就是把大掃帚,嘩一下掃過來。等風過去了,樹都該往一個方向折腰。”

  “但這兩天在白龍堆,起的風極不正常,大風裡有卷風、小股風、以及快速出沒的亂流,沙粒沒有自行運動的能力,它們只能被風卷帶,迅速聚合成類似觸手,就像……”

  昌東想起關於玉門關的那個傳說:

  ——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門關,都被風吹化了,成了沙子。

  ——整個沙城都被吹上了天,在沙暴裡,重新集結成城。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裡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和這兩天一再遭遇的“觸手”一樣,如果被吹上天的黃沙要重新集結成城,一定要有各個方向的作用力,這樣才能相抵相依、達成平衡,塑出飛翹的簷角、弧形的門洞、平直的城牆……

  否則那些沙子,就只是隨著大風向而動的沙子。

  葉流西催他:“就像什麼?”

  昌東回過神來,正想說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車聲。

  他下意識掃了一眼營地。

  所有的車子都在。

  ***

  再過了會,車聲越來越清晰,來路騰起煙塵,確實是有車來了。

  孟今古樂了:“呦,這兩天白龍堆可真熱鬧啊。”

  話音剛落,一輛大切諾基狂飆進來,開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探出半個身子,激動地一直朝營地揮手,聲音洪亮:“哎呀媽,可找著友軍了。”

  豁牙他們聽到動靜也出來了,看見有新人進來,心叫糟糕,灰八他們的屍體還沒收拾呢。

  肥唐是知道端倪的,心裡有點懵,不明白這輛吉普什麼來路,看昌東時,昌東略點了點頭,示意看看再說。

  只有孟今古心無旁騖,大笑著迎上去:“歡迎歡迎,打哪來啊?”

  “東北的。”

  那人話匣子開了就住不了:“我們自駕遊,三輛大切,跟gps走的,也沒請嚮導……本來都不敢進白龍堆,後來看到車轍子,我心說跟著走走看唄,所以開進來探路……感謝兄弟啊,旗標都插上了,老貼心了……”

  車轍子?旗標?

  昌東的心忽然猛跳,抬眼看,豁牙正悄無聲息往帳篷後溜,邊走邊打手勢示意幾個手下趕緊跟上。

  ***

  沒過多久,另兩輛切諾基就跟進來了,豁牙的大帳幾乎沒人,昌東這頭又不熱情——孟今古的營地儼然成了外聯中心,新來的女驢友已經拉著喬美娜她們探討起乾燥環境裡的護膚心得了。

  昌東試了gps和衛星電話,搜星都已經恢復正常,他留葉流西和肥唐在原地,自己開車出去了一趟。

  沒有走很遠,就看見了自己進來時沿路插的最後一根旗標,依然抵死在一處土台的凹處,杆身略彎,但上下都牢靠。

  又在周圍找了找,前一天看到的那些彎折的車轍、兩道碾入土台下的詭異胎印,都沒了。

  回到營地,豁牙那群人已經回來了,居然正在拔營,動作粗暴,大掀大翻,揚起的土塵甚至波及孟今古營地。

  東北驢友加入之後,喬美娜覺得己方人多,氣焰明顯高漲:“喂!能不能小點動靜?有點素質行嗎?”

  豁牙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嘶啞著嗓子吼:“快!快點!”

  昌東看向葉流西,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昌東下了車,大踏步向豁牙走去,豁牙跟沒看到他一樣,血紅了眼,脖子上條條青筋梗起:“快點,別他媽磨嘰!”

  昌東攥住他胳膊,大力把他拖到一邊:“是不是沒找到灰八的屍體?”

  豁牙僵了一下。

  “是不是?”

  豁牙抬眼看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頓了頓嘿嘿乾笑起來:“是,沒找到,三個人,都沒找到,昨晚留下的記號也沒了,血也沒有,棺材也沒有,也沒有那個挖開的土台,都沒有。”

  “看在大家一個鍋裡撈過湯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趕緊走吧,再不走,下一個稀裡糊塗沒的,就是咱們了……”

  他搡開昌東,一揚臉,面色重又兇悍:“收不完就算了!帶上命就行!”

  昌東退開幾步,看之前人氣最旺的大帳癱成一片狼藉,東西迅速裝車,四輛車,來時滿座,現在人數少了近一半。

  車子緩緩駛離,豁牙坐頭車,臨出營地時又剎住,撳下車窗,狠狠沖著營地吼了句:“老子這次做件好事,提醒各位,趕緊走,別他媽以為這兒是度假村!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了一揮手,車子絕塵而去,沒再回頭。

  因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營地裡有片刻安靜,過了會,孟今古納悶地看:“哎,老闆,是我看錯了嗎?他們人是不是少了好多啊?”

  昌東心裡有了打算,他大步回到車邊,讓葉流西上車,又吩咐肥唐:“馬上收拾東西,開車跟我走。”

  肥唐毫不遲疑,小跑著奔向自己的車。

  眼見第二撥人緊跟著拔營,孟今古真慌了,也顧不上和昌東一直不大對路,小跑著過來,硬扒住半開的車窗:“怎麼回事啊?前兩天又颳風又刮沙的,現在難得遇上個好天,怎麼都走了?”

  昌東說:“豁牙剛不是說的很清楚嗎,你有那個膽子,你留。”

  說著踩下油門,孟今古見車要加速,趕緊撤手,呆呆站在一邊,在車後視鏡裡越去越遠。

  昌東舒了口氣。

  葉流西有點奇怪:“怎麼了?”

  “灰八他們的屍體不見了,棺材也不見了,或者說,昨晚我們到過的那個地方,整個兒不見了。”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讓人離開那個地方……他們會跟出來嗎?”

  “會,孟今古不喜歡擔責任,習慣搭夥做事,又好跟風,兩撥人都突然走了,他會走的。”

  ***

  不知道豁牙他們是往哪走的,昌東出了白龍堆之後,直接續上哈羅公路,走了一段搓板路之後,路面漸漸平穩。

  肥唐一路大氣都不敢喘,死盯前車,生怕一個走岔就和昌東失散——

  直到他突然發現,路邊出現了s235省道的里程碑。

  到省道了!

  肥唐激動地差點哭出來,暗色的省道路面在戈壁鹽鹼灘間延伸而去,白龍堆雅丹還在,但漸成一抹越來越淡的背景,肥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待了兩天,而且囫圇著走出來了。

  他眼睛都有點濕,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又擤鼻涕,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近中午時,昌東停車,肥唐從手台裡聽到他的聲音:“要撿戈壁玉嗎?這趟不能讓你空跑。”

  很多人把羅布之旅稱為“探險探寶集於一體”,說探寶是找古城遺跡,那其實是開玩笑,更確切的,是指去戈壁灘上撿玉石。

  近些年戈壁玉熱銷,不少人專門開車進戈壁灘撿寶石,譬如寶石光、金絲玉、蛋白石,光網上總結出來的撿石路線就有十六七條之多,甚至還有口訣,什麼“xx村往南17公里,左拐3公里有瑪瑙,右拐2公里有化石”。

  昌東既然說了不讓他“空跑”,必然是把他帶到了好地方,肥唐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撿!撿!”

  他手忙腳亂倒空了一個手提包,挎在肩上就沖下了路基。

  ***

  昌東下了車。

  天尤其藍,大朵的白雲壓得很低,遠處黑褐色的戈壁山色澤分明,像視覺衝擊力極強的油畫,橫亙于一片無人的死寂之中。

  昌東倚住車身,指遠處肥唐歡欣雀躍的身影:“肥唐夠貪的啊,我心說他能撿個一兩塊,賺個萬八千就可以了,結果他背了那麼大一個包。”

  葉流西坐到地上,舒展了一下腿和手臂,在車上窩得時間太久,渾身不舒服。

  昌東看到她腳上的白色紗布:“傷口怎麼樣了?”

  “還行吧,早上我又換了一次,沒再流血了,但也沒好的跡象,傷口還是濕漉漉的。”

  “正常,養著吧。”

  葉流西抬頭看他:“現在出來了——我就問你,你還回去嗎?”

  昌東不動聲色:“你呢,你回去嗎?”

  葉流西笑:“當然回,別忘了,我哼過那首歌,也開過那口消失的棺材,白龍堆不管發生多麼可怕的事,在我看來,都是在引我回家,倒是你,連孔央的影子都沒找到……”

  她忽然想到什麼,糾正自己的說法:“也不對,你只搜找了一小片區域,也許繼續找,會有收穫的。”

  昌東搖頭:“未必。”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車側有影子,恰罩住上身,腿卻伸在外頭,太陽直曬——兩個人都是一半陰涼,一半燙熱,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一直以來,羅布泊盛行很多恐怖故事,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套路:神秘的失蹤,夜晚行車時忽然發現多了一輛,在絕不該有人的地方發現了村子,下次再去,再也找不到了……網上一搜,到處都是。也有人給出各種解釋,說得最多的是平行世界,那時候我不信。”

  “現在信了?”

  昌東斟酌著該怎麼切入。

  “你覺不覺得,我們進入白龍堆之後,兩天風沙、兩天和外界失聯,又發生了很多解釋不了的怪事,其實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白龍堆,姑且把它稱為2號。”

  他用手在地上畫了個圈:“這是我們的營地及周邊就近,它沒有發生改變,1號和2號白龍堆,都是可以和它完美銜接的週邊環境。”

  說完美銜接也不確切,應該叫粗暴銜接,他第一次查看車轍時,曾經發現自己的胎印在距離營地一公里處忽然斷掉——那裡或許就是接縫處。

  “我們進白龍堆的當晚,起了沙暴,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所有人、整個營地,已經身處2號白龍堆。”

  “但今天早上,天氣晴好,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1號。所以2號環境中發生的一切:被挖開的雅丹、裝著皮影人的棺材、灰八的屍體以及地上的血……都不見了。”

  “孔央被嵌進黃土壟堆裡的屍體如果真實存在,那一定也是在詭異的2號環境裡,但我想不通的是,那個2號白龍堆,為什麼會出現?”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你忽略了一件事,詭異的並不是白龍堆。”

  “為什麼?”

  “你太把自己局限在白龍堆裡了,怪事不是在白龍堆才出現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灰八營地住的第一晚,見到了鬼火和大帳上的皮影人,那時候,我們距離白龍堆……還遠得很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39:42

第30章

  肥唐撿了一手提包的戈壁玉,最初他還仔細分辨,看顏色看油性看裂紋,後來突然想到:昌東和葉流西都不撿,單他撿,他可不能忘乎所以,在這慢吞吞挑揀,拿客氣當福氣。

  於是抓緊時間,眉毛鬍子一把抓,只要是好看的、顏色不錯的,管它是不是,都摟進袋子裡,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拎包回到車邊,他也大致猜到彼此的合夥到此為止了:逛了無人區,揀回一條命,還能發一筆小財,也不算一場空忙。

  但他沒想到的是,昌東和葉流西要再折回白龍堆。

  肥唐心裡直冒涼氣:“東哥,你不怕啊?這次咱們是運氣好,要是……”

  不敢想,會打哆嗦。

  但也知道這兩人主意大,自己說話沒分量。

  他眼巴巴目送兩人開車離開,要麼說同患難容易生出感情呢,心裡居然怪不是滋味的。

  車子開出十來米遠,忽然又停下了,葉流西從車窗裡伸出手臂,向他招了招。

  肥唐把包扔在當地,小跑著攆過去。

  葉流西遞給他一個衛星電話:“戈壁玉哈密就有管道脫手,我估摸著呢,你如果從這上得了甜頭,短期內不會離開的,還會再來撿。”

  肥唐臉頰發熱,他的確牢牢記下了附近的那個省道里程碑數,就是為了下次再來。

  “保持聯繫吧,哪天請你幫個忙送個物資什麼的,”她似笑非笑,“不會不來吧?”

  肥唐攥緊衛星電話:“不會,只要我沒走,肯定來。”

  葉流西笑起來:“不用怕,真請你幫忙的話,送到入口就行。”

  ***

  近傍晚時分,兩個人重新回到白龍堆。

  沒人,沒風,安靜沉寂得像月球表面。

  孟今古營地收拾得很乾淨,塑膠袋都沒有留下一個,但這環保意識並不惠及他人——豁牙的地頭像垃圾場,全是沒帶走的廢料。

  昌東把垃圾收攏了燒掉,黑煙騰騰地直竄到高處,在無人區,垃圾如果不能帶出去,這麼做也算差強人意。

  晚飯隨便吃了點,攏了篝火,紮下帳篷,雖然地釘還是打不進,但因為沒風,不怕被吹走,可以用自身的重量壓住,或者在邊角鎮幾塊石頭——睡在車裡實在是太難受了,昌東每天早上起來,都覺得腰酸背痛,像是被誰打了一頓。

  睡前這段時光,昌東又拿皮影出來消遣。

  葉流西都懶得打擊他了,如同勸昌東的那句“趕不走肥唐就試著愛上他”,既然昌東油鹽不進,並不吃她冷嘲熱諷,她就改變策略,試著發掘一下皮影的過人之處。

  萬一來日重新擺攤賣瓜,兼耍皮影,說不定收入還會翻番。

  她把他戲箱裡的東西樣樣揀出來看。

  昌東仔細刻皮,偶爾目光旁落,看到她翻揀的東西,會給她講講。

  “那是皮料,世上決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料子,有白淨灰暗、細膩粗糙的分別,我們拿好料子刻才子佳人,不好的刻武將、丑角,最次的刻砌末,就是道具……”

  葉流西冷笑:“刻個皮都看人下料,勢利眼。”

  “你刻一個細皮嫩肉的長工,也不像啊。”

  葉流西哼一聲,又拿起一本紙頁都泛黃的冊子。

  “那是起稿,你刻人也好,動物也好,得想好它能怎麼活動,能動的地方就是綴結的地方,所以頭、四肢都得單獨起稿,就像你想刻蠍子,不能一氣呵成地畫,得先分後合……”

  葉流西找茬:“就是非得大卸八塊唄,心真狠……”

  最後實在無碴可找,只能托著腮,看昌東刻皮。

  三千多刀的皮影人,每一刀都刻板,並沒有太多花槍,過程也單調,葉流西喜歡看他吹散皮子的碎屑——每次都是略低下頭,指腹習慣性地在皮面上輕輕拂過,吹得很小心,仔仔細細。

  葉流西覺得他沒准真的能得金刀獎,以如珠如寶的態度去做事,鮮少不成功的。

  “昌東,你是真的很喜歡刻皮影吧?”

  “不是。”

  葉流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

  “如果你有過非常痛苦的經歷,又沒人救你,你不想自己廢掉,就得找東西來分心、填補、轉移注意力,隨便什麼,酒、色、皮影,都可以。”

  “現在還撂不下,是因為還沒掙扎出來?”

  “是因為習慣了。”

  葉流西歎氣:“那看來我是不需要學這個了,我沒什麼好痛苦的。”

  “從來沒有嗎?”

  “沒有吧,”葉流西看漸漸暗下去的火堆,“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連眼淚都沒流過……”

  她突然身子一凜,厲聲喝了句:“什麼人!”

  ***

  昌東轉頭去看。

  借著營地的燈光和火光,他隱約看到,不遠處的土台邊緣處,有個人正畏縮地藏著——藏得有些拙劣,身子一直在晃悠。

  葉流西從火堆裡抽出一根沒燃盡的,狠狠扔了過去:“滾出來!”

  柴火砸在那人身邊不遠,橘紅色的火星子四濺。

  那人還是沒出來,身子依然在晃,像個不倒翁。

  昌東攏了根刻刀在手心,向葉流西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提上手邊的刀,和昌東一前一後,呈左右夾擊式,慢慢挨過去。

  那人沒逃,也沒露面,只是似乎知道他們過來了,有那麼一瞬間,忽然不動。

  葉流西有點緊張……

  下一秒,一個腦袋突然探出來,嘴裡流涎水,沖她嘿嘿笑。

  葉流西大罵了一句:“操!”

  居然是個傻子!

  那傻子見她嚇到,笑得更歡了,嘴裡咿咿呀呀,腦袋抵在土臺上,又開始左右晃蕩起來。

  葉流西正沒好氣,昌東已經認出來了:“這人眼熟,是不是灰八的人?”

  葉流西細看了下。

  還真是,灰八那邊的掌勺,頭天攤煎餅,第二天燒胡蘿蔔羊湯。

  葉流西反應過來:昨晚上,灰八的死嚇跑了兩個人,這個掌勺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原本以為,他們跟灰八和那口棺材一樣,都神秘消失了,沒想到還在。

  她語氣有點不屑:“還以為跟灰八混的人,多少得有點膽子……這就嚇傻了?不過挺能耐的,還能摸得回來。”

  昌東想了想:“昨晚他們那麼亂跑一氣,是很容易迷路。可能是我剛才燒垃圾,他看到黑煙,循著方向回來的。”

  他把那個掌勺的硬拽到篝火邊坐下:跑丟了兩個人,那就是還有一個在白龍堆裡迷路,明天他出去搜找的時候,得多留點心,饑餓、溫差,還有脫水,兩三天時間,足以報銷一條命了。

  那掌勺的並不安分,左手握拳,右手慢慢往上推,推到個高度,嘴裡“哢嗒”一聲,然後左手成拳端起來,長籲一口氣。

  葉流西莫名其妙:“他在幹什麼?”

  昌東回答:“打傘。”

  仔細一想,那一連串的動作還真像,葉流西在掌勺面前蹲下來:“打傘幹什麼?又不下雨。”

  掌勺說:“噓……”

  他神神秘秘:“下沙子,都埋起來了,不打傘,會被埋了的。”

  “誰被埋了啊?”

  “八爺……”

  昌東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他回過棺材那!”

  葉流西也想到了,一顆心砰砰跳,她儘量語氣溫和:“怎麼埋的啊?”

  掌勺拿手指天:“下沙子,一條線,咻咻咻……”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葉流西皺眉:“那棺材呢?”

  掌勺的把“傘”略移開些,眯著眼睛看天,又趕緊把“傘”罩回頭上,嘴裡又悄聲念叨開下沙子、打傘、收衣服之類的話來。

  ***

  怎麼安頓這個掌勺的,昌東很頭疼:不能放他亂走,走丟了很麻煩,想關進車子裡,又怕他亂摸亂摁,亂踢亂叫。

  跟葉流西一說,她都沒當回事,走到掌勺的跟前,一掌切向他後頸——

  掌勺的哼都沒哼,軟軟癱邊上了。

  昌東居然沒領她情:“就這做派?不覺得太粗暴了嗎?”

  葉流西斜乜他:“怎麼著?我該哄他睡覺?”

  昌東半蹲下身子,拎提起掌勺的雙肩,把他軟塌塌的身子掛上自己的肩膀,一個用力挺身站起來。

  “我是覺得,作為女性,你至少該溫柔體貼些。”

  他轉身朝車子走,葉流西忽然說了句:“慢著。”

  昌東停下,這一百大幾十斤的份量,壓肩上本來就很沉,停下來更重——

  他動了下肩頸,把掌勺的身體往上蹴了蹴。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了什麼,使勁拍了拍,然後遞給他:“他傘掉了。”

  昌東掉頭就走。

  ***

  經歷了兩晚車上住宿的蜷手蜷腳,終於能躺直躺平,再加上外頭沒有風聲,分外安靜。

  原本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但昌東總覺得心頭盤亙了點事,像野外鑽木生火時那個迸出的星子,他要是不趕緊拿草絮棉料去烘引,這火頭就出不來了。

  葉流西的帳篷緊挨著他的,能聽到他在裡頭輾轉反側:“還在想白龍堆2號?”

  這一下忽然提醒昌東了。

  “流西,你有沒有發現,如果真的有白龍堆2號,它不收活人。”

  “掌勺的不一定是灰八死的時候被嚇傻的,他後來重新回去了,再次目睹了一些事,也許還看到了那些東西如何從眼前消失的……但他沒被帶走。”

  也就是說,死人被消失,活人被留下。

  “不收活人”這種話,太過嚇人,葉流西頭皮微麻:“你想到什麼了?”

  昌東低聲說:“我們一連幾個晚上遭遇過怪事,這幾個晚上有共同點,都起了大風沙。”

  沙漠腹地流傳著一個說法:深夜,刮大沙暴的時候,機緣巧合,你會看到玉門關的鬼魂。

  灰八死的時候,那首歌謠像天邊的海浪,層層疊疊,如同無數遊魂哼唱:“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

  “一家村”裡那個口齒不清,就著鹽鹼水洗衣服的老婆子說:那個玉饅(門)關,早就活了,半夜裡,你不要到野地裡頭哈走,會走到饅洞洞裡去……玉門關,又叫陰關嘞。

  葉流西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路以來遇到的怪事,都是因為那個早就風化的玉門關?”

  昌東回答:“綠色的鬼火,打在帳篷上的駝隊,沙暴裡的怪手,皮影棺材,還有那首歌謠……你不覺得,所有的事,都能跟玉門關扯上關聯嗎?”

  葉流西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昌東才聽到她耳語一樣的聲音:“那我,會是關內人嗎?”

  昌東沉默。

  也許是,她提起過,說自己好像是個拉貨的,總是開著大車,拉著不同的貨:鞋子,衣服,書,甚至明星海報……

  而每一次,總是一進戈壁,就再也不記得了。

  ……

  但是,關於玉門關的一切,都是傳說。

  而那些貨,是真真切切的。

  那些貨,是拉給誰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0:17

第31章

  後面的幾天,昌東按照原計劃搜找白龍堆。

  葉流西和掌勺都隨車,她在掌勺腳踝上綁了繩,另一頭系在車裡的防撞杆上,停車時,她和昌東會四處走走看看,間或爬高觀望,掌勺受困於繩長,只能在車附近晃悠,不管怎麼引他說話,他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

  下沙子咯,一條線,咻咻咻,打傘,八爺被埋了。

  間或會小心翼翼地挪開“傘”,似乎是觀察“雨勢”,然後哆嗦著又把“傘”罩回頭上。

  ……

  真正行動起來,昌東才發現設想的還是太樂觀:白龍堆很多區域根本無路可走,油料耗費得很快;多了掌勺,也就多了張吃飯的嘴,物資也一天天見少。

  第三天,他默認另一位走失者死亡。

  第五天,油量到了警戒線。

  五天下來,再雄偉瑰麗的罕見奇景也成了見慣不驚,白龍堆只不過是灰白色的鹽鹼土台群,風蝕出的壟槽。

  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沒有人跡,昌東有時會站到土台高處,拿出孔央的那張照片四面對比著去看。

  照片內外很像,但心裡總有一個聲音提醒他:是涇渭分明兩個世界。

  ***

  第五天的晚上,昌東覺得該給肥唐打個電話了:再沒物資進來,他們就該撤了。

  沒想到肥唐反而先打來了。

  聲音很興奮,先向他致謝:“東哥,多虧你了。”

  昌東猜到幾分:“發財了?”

  肥唐嘿嘿笑:“也沒有,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塊錢收走的,但有一塊油性糯性都好,賣了九千……東哥,你們吃的和油還都夠用嗎?要不要給你們捎點?”

  葉流西果然沒猜錯,有甜頭賺的地方,肥唐一定會被絆住,昌東也不跟他客氣:“可以,到時候我折錢給你。”

  正事說完了,肥唐支支吾吾地還不掛。

  衛星電話資費不低,昌東提醒他長話短說:“你要是磨嘰個一兩小時,抵一塊九千的石頭了,雖然話費是我出,能不能給我省點?”

  肥唐嚇了一跳,語速頓時就快了:“是這樣的東哥,我這兩天在城裡,沒事就上網搜羅布泊鬼故事……”

  他沒法不好奇,畢竟自己曾經被拖拽過十多米遠,如今安全了,忍不住就想找同道: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經歷只自己有嗎?

  搜出來很多,不少都是段子手編的,難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非常牽強地捋出幾點總結:

  ——怪事發生的地點不確定,遍佈羅布泊及周邊沙漠。

  ——一般都是風沙天出怪事。

  有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還在帖子下評論說:編,再編!你們寫的怪事,都是腦子裡進的沙。

  ——怪事都比較套路化,比如黑夜裡開車,尾隨著前頭的那輛,跟著跟著,並沒有見到岔路,而那輛車不見了;又比如一輛車跑荒野,開著開著,近側突兀地冒出另一輛來;再如紮營的時候明明把帳篷門拉好的,但起床的時候發現門被拉開了……

  只有一個人的經歷跟肥唐有點像,那個人在鹽鹼灘上紮營,晚上上廁所,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推了一下”。

  點進那個帖子,時間是兩年多以前,題目是“好男兒走四方,七天橫穿死亡之海”,還是個熱帖,蓋了上千樓,一路圖文兼備,不少驢友追捧。

  有關詭異經歷的那一樓,打頭是這麼寫的:“說來慚愧,咱好歹也是精壯青年,體力居然還不如人家美女貨車司機,在帳篷裡聽見車聲,伸出頭一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巾幗不讓鬚眉,孤身頂著風沙開夜車啊!不禁自慚形穢,準備撒泡尿緩解心情,哪知道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這裡發生……”

  肥唐給昌東解釋:“這人路上看到有個美女司機拉貨,不過貨車慢,他就超車了。後來夜半紮營,那輛車又攆上來了。”

  昌東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一節:“然後呢?”

  “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女司機長得很漂亮,就偷拍了一張,但是怕被發現,只拍到背影。東哥,這要擱著從前,我肯定認不出,但是吧,那女司機的穿著打扮,跟灰八冊子上的那張西姐,很像……”

  明白了。

  圓領白t,下擺塞進牛仔褲,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藏式寬沿皮氊帽,相似的身形,貨車司機——這麼多巧合,沒誰了。

  ***

  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資的時間地點之後,昌東把事情跟葉流西說了。

  葉流西也覺得是自己,她窩在帆布椅裡看昌東:“所以呢?”

  昌東說:“我在逐步縮小範圍,想找出怪事發生時,有哪些共通的元素——之前是風、沙,現在可能還得加上你。”

  “我加上風和沙,就可以召喚出玉門關,地點不限,羅布泊範圍就可以,時間……多半是深夜,是這意思嗎?”

  也不是很確切,昌東猶豫了一下:這幾天,白龍堆的天氣雖然總體平和,但有兩個晚上,還是刮過風沙,然而都沒什麼異樣,安然度過。

  他說:“可能還缺些什麼,我們都回憶一下,怪事出現的當天,你身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

  葉流西冷笑:“我們這些天都在一起,我身上哪有發生什麼特別的……”

  她沒好氣地翹了個二郎腿。

  昌東目光下垂,正落在她翹起的腳踝上,那裡,白色膠帶紗布隱約可見。

  葉流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頓了頓才說:“這也算?玉門關是蒼蠅嗎?聞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撲?”

  “也算。”

  ***

  想讓葉流西出點血容易,又很難。

  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應了。

  難的是,她不願意往自己身上下刀,又嫌把舊傷的傷口撐裂了太疼:“要不你氣我吧,氣吐血了不疼。”

  昌東沒理她,急救箱拎出來,翻出一次性抽血針頭和針管:“手拿過來。”

  葉流西沒話說了,左手伸過來:“快點。”

  昌東執起她的手看,她皮膚白淨,血管比較細,屬於不容易扎針的類型,在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也不見明顯,葉流西好像也猜到了:“昌東,你要是敢戳了又戳,我就……”

  昌東伸手環住她腕,用力一攥,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為血液末梢流動暫阻,立時稍稍凸起。

  “右手握左腕,像我這樣攥住,讓你松你再松,不然戳了又戳,都是你自找的。”

  葉流西攥住手腕,歎了口氣:“昌東,你挺煩的。”

  昌東低下頭,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仔細找准入針點,動作儘量輕地下針:“你不說我也知道……好了。”

  針頭很細,像被輕蟄了一下,並不很疼,葉流西鬆手,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針管抽入。

  他抽得不多,很快拔針,拿了乾淨的棉球讓她摁住針口,葉流西看那小半管血:“這樣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你可以煮一煮。”

  “前兩次你煮了?”

  “沒……不過血滴到地上了。”

  昌東摁了下推閥,針頭沁出幾滴血,滴到了地上。

  兩個人盯著地上看,血很快被鹽鹼地面洇幹,不遠處,掌勺撐著“傘”,左走右走,總也擺脫不了腳踝上的套繩,嘴裡一直低聲喃喃:“埋了……一眨眼,八爺就被埋了……”

  葉流西有點無聊:“玉門關都沒了幾千幾百年了,怎麼可能……”

  血跡處,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

  葉流西一下子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翻沸之後,再無動靜,葉流西回過味來,覺得興許是血液和鹽鹼的化學反應也說不定,正想建議昌東要麼也放點血試試,昌東忽然“噓”了一聲,兩手撐地,上身儘量壓低,跪伏了下去,目不轉睛,盯著血跡周圍看。

  到底看什麼?葉流西百思不得其解,幾次俯下身去看,都不得要領,最後一次時,昌東抬頭,似乎是嫌她搗亂,伸手抓住她手腕,帶著她往下。

  葉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

  還是看不出什麼,她學著昌東那樣側著頭,臉頰幾乎貼到地面:“看什麼?”

  昌東轉頭,她頭髮半長,這麼一趴伏,好多都貼了地,他想也沒想,順手幫她把頭髮順到耳後……

  葉流西側頭看他。

  昌東手一頓,指腹擦著她耳廓縮回:“……頭髮拖下來了,弄髒的話沒水洗。”

  他手攏起,指腹末梢微微發燙。

  葉流西說:“你到底看什麼?”

  昌東伸手覆住她發頂,幫她把頭轉了個角度。

  看到了,現在沒風,但血跡旁側有一些沙粒,正在笨拙地翻動,像是被螞蟻吃力地頂起——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幅度太細小,也難得他能察覺到。

  葉流西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帶動起了沙子:“這是什麼?”

  “再看。”

  過了會,沙粒不再遲滯,有了輕微的旋動,像最微型的龍捲風,倏忽繞起,又驀地落下,但顯然的,這動靜的範圍像看不見的漣漪,悄然延開。

  昌東低聲說:“風是自然現象,冷熱不均,空氣流動,現代人都知道,但古人不這麼認為。”

  “羅布泊裡有個很老的說法,叫‘風頭水尾’,他們認為,水和風都是活的,水在這裡斷流乾涸,是因為到了‘水尾’;而風在哪裡最肆虐,哪裡就是‘風頭’,風的源頭,源源不絕。”

  “流西,我們現在可能看到風頭了。”

  不是因為有風、沙還有她就能召喚出玉門關,而是因為她的血滋養出了風頭。

  風頭就在他們眼前壯大、生長,自幾顆沙粒開始,漸漸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

  而和她息息相關的玉門關城,將在這沙暴裡顯形。

  第一陣風開始撲面。

  昌東拉著葉流西從地上站起來。

  當地人說,羅布泊的365天裡,有200天在刮大風。

  昌東進出羅布泊多次,遭遇沙暴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活生生地長起來。”

  葉流西回答:“我也是……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0:35

第32章

【司馬道】

  風沙越來越大了。

  昌東把帳篷收起,所有人進到車子裡,掌勺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昌東翻出強力手電筒、面罩、夜視風鏡、都是事先按三人份備好的,還有兩件軟殼防風衣,黑色。

  葉流西戴好面罩和風鏡,把軟殼拈起了看:“哪件牌子好一點?”

  “袖子上有臂袋的那件……”

  她拿過來穿上。

  昌東看了她一眼,葉流西真是挺顛覆他的認知的:從前帶隊,他挺煩那些先己後人的人。

  但對她,他好像都習慣了。

  葉流西拿圈繩把頭髮攏起,示意了一下掌勺:“他呢?帶還是不帶?”

  “留下吧,車上比較安全。”

  葉流西想了想:“要麼帶上吧,如果這趟出去能發現皮影棺和灰八的屍體,也許他現場受點刺激,能說出點新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挺殘忍的。

  葉流西總有歪理:“反正他都傻了,再嚇傻點也沒差別,說不定歪打正著,負負得正,又嚇正常了呢。”

  ***

  下了車,昌東帶路,葉流西綁了掌勺的雙手,拿繩子牽著跟在後頭。

  掌勺的比較喜歡昌東,他話不多,也從來不對人講重話,葉流西不一樣,她沒什麼耐心,稍有違逆,一瞪二罵三踹,掌勺的被踹了兩次之後,老實得跟圈養的雞似的。

  昌東努力回憶那一晚跟蹤灰八時走過的路線,且走且停,手電筒一遍遍在沿路的土台半腰處逡巡:如果沒記錯,灰八他們當日,是循著記號走的。

  又一次手電筒光過去,昌東忽然看到一個刷在土臺上的紅漆箭頭。

  他心裡一跳,脫口說了句:“出現了。”

  豁牙撤走的時候,明明跟他說“記號都沒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那跟著走吧,看看那個皮影棺還在不在。”

  昌東也是這想法。

  三人繼續循著方向走。

  掌勺一路都不吭氣,只中途忽然賴在地上死活不走,葉流西踹了他兩腳也不奏效,葉流西沒辦法,喊昌東幫忙,把掌勺往前拖拽了十來米遠——大概是在地上磨得太疼,掌勺又乖乖爬起來自己走了。

  再走了一段之後,昌東覺得有些不大對: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記號了。

  葉流西也是同樣的疑惑:“那天晚上,我們跟蹤灰八,沒走這麼久吧?”

  昌東看表,那一晚跟了半個多小時,但現在,走了近一個小時了。

  他仔細回想這一路,忽然盯住掌勺:“剛剛他耍賴不走,是多久之前?”

  “十五……二十分鐘這樣吧。”

  “往回走,應該就在他耍賴的地方。”

  ***

  果然,往回走了一段之後,掌勺再一次撒潑,這一次鬧得更厲害,抱著昌東的腿死活不放,昌東手電筒打向前方,還能看到不遠處剛剛拖拽掌勺時留下的那一行長道子。

  等他好不容易擺脫掌勺,葉流西已經在那裡看了很久了。

  眼前的土台分佈跟那一晚幾乎完全不同,昌東覺得奇怪:“是這兒嗎?”

  葉流西拿手電光示意了一下地上:“是。”

  昌東看到一個長方的凹印。

  沒錯,這樣的鹽鹼地,或許很難留下腳印,但那天晚上,皮影棺重重落地,以棺材的重量,留下的凹痕會像車轍印一樣,長時間內很難消除。

  昌東閉上眼睛,以這個凹痕為方位基準,腦子裡勾畫出那一晚棺材的位置、人員的站位、以及灰八三個人屍體的擺放處。

  他再次睜開眼睛。

  那一晚被挖開的雅丹壟堆,現在非但已經恢復完整,而且形狀發生了改變:先前是個塔型,現在像個蹲伏的獸身。

  灰八他們的屍體處,原先是空地,現在是小型的雅丹土台,和就近的雅丹連綴在一起,臃腫但平常。

  難怪他和葉流西經過時沒有認出來:土台的形狀和路道寬窄都已經變了。

  但掌勺不同,他知道“八爺被埋了”,親眼見過這裡變了樣,知道又到了可怖的地方,所以死活不願意再走。

  昌東沉吟了一下,走到多出的那個小型雅丹的綴結邊緣處,拿手電的底側朝著檯面上狠狠砸擊,掌勺避得遠遠的,忍不住朝這頭看。

  葉流西奇怪:“你砸什麼?”

  “我記得,當時靠牆放著有鐵鍁……”

  話音未落,土台豁開了一處,結塊的砂礫紛紛滾落,露出鐵鍁的柄頭,昌東握住,向邊上用力一拽,土台的檯面裂撐開,鐵鍁被硬生生拔拽了出來。

  他舉起鐵鍁,向著印象中皮影棺所在的那個位置鏟了過去……

  鐵鍁頭鋒利,硬-□□了一小半,鍁面帶著柄橫在半空,被風一吹,顫巍巍上下晃動。

  葉流西奇怪:“你到底想幹什麼?光憑我們,挖不出皮影棺的。”

  昌東說:“不是,我好像忽略了什麼……”

  他突然抬頭:“你還記得肥唐說,灰八的人是怎麼發現那個皮影棺的?”

  記得,很偶然,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於是拿鐵鍁互砍,一個失手,砍中了灰白色的土台,豁下了一塊,於是露出棺材黑黝黝的一角。

  昌東說:“如果我沒記錯,白龍堆雅丹的主要成分是砂泥岩夾石膏層,風蝕水蝕,可以帶走疏鬆的沙土,但剩下的部分硬度不低,怎麼會讓鐵鍁一砍,就豁下來一個角呢?”

  說完拔下鐵鍁,走到臨近的另一個雅丹土台邊,劈了過去。

  金石相碰的鏗鏘之聲,虎口震得發疼。

  昌東回頭看葉流西:“這個藏皮影棺的土台,混在了雅丹土台裡,但它不是雅丹,只是硬土的土堆。”

  ***

  一個硬土的土堆,怎麼會混到雅丹土台裡呢?

  這就好像丹霞地貌裡,硬生生長出一塊太湖石一樣突兀。

  還有那個連綴出的小型雅丹土台,昌東試了一下,土質也是硬土土堆,他沒有再挖,如果下頭真的埋著灰八他們,下鍁等同於挖人的墳,他做不出來。

  他招呼葉流西:“先回去吧,晚上看不出什麼,白天可能會多點線索。”

  再回到營地,差不多已經是半夜,昌東帶著掌勺坐前排,把後排讓給葉流西睡覺。

  這算是很照顧她了,葉流西心裡差點要生出感激來,不過太困了,闔上眼睛就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有亮,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掌勺睡得四仰八叉,像只蜘蛛仰在副駕上,車內大燈其實已經關了,昌東不知道在組裝什麼,駕駛臺上亮著一個光線很弱的小夜燈。

  葉流西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往上拉了拉蓋毯,昌東察覺到了,臉略向後側了下,然後伸手把小夜燈關了。

  葉流西閉上眼睛,腦子裡浮現出剛剛光線隱去的剎那,昌東微側的臉部輪廓。

  昌東刻的那些皮影人,雖然精美,但她不太喜歡,女的清一色的“彎彎眉,細細眼”,男的是“眼眉平,多忠誠;圓眼睜,性情凶”,千篇一律,描摹不出那些剎那浮現的動人情態。

  將來她要是臨刻皮影,就拿昌東當範本。

  他臉部輪廓不錯,清雋裡帶硬朗,可堪描畫。

  ***

  早上起來,風沙小了許多,白天確實給人安全感,哪怕依然身處詭異的境地。

  葉流西終於明白昌東昨晚上在幹什麼了:他行前租了一個航拍飛行器,昨晚在組裝和熟悉操作。

  這玩意兒,她只聽說過,沒見過,看它長得張牙舞爪,一動起來幾個螺旋槳葉虎虎生風,就覺得怪有意思的。

  昌東試飛的時候,她仰著脖子看,總想一個躥高把它撲下來。

  昌東問她:“沒玩過嗎?”

  “我窮。”

  昌東:“……”

  ……

  食品剩得不多了,早餐只喝了燒熱的礦泉水,啃了半塊壓縮餅乾。

  衛星電話和gps失靈,和肥唐也失聯了——這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恢復正常,昌東希望不要太久,畢竟白龍堆不是個適合野外生存的地方,一旦斷水斷糧,兩三天后,大限也就來了。

  不敢再開車,剩的那點油要留著開出白龍堆,昌東給掌勺腳踝上拴了繩,另一頭綁在車上,確保他有一定的活動空間,又不會走丟。

  葉流西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帶上航拍器,昌東沒正面解釋,只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

  頭一次在白天看到皮影棺所在的土台,跟自己預料的差得不大,昌東輕輕籲了口氣。

  他指點葉流西看:“晚上看不出來,但白天有差別,發現了嗎,白龍堆雅丹多鹽鹼和石膏泥,顏色呈灰白,甚至有些是銀白,但是這個土台,顏色偏黃。”

  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那個掌勺的說,天上下沙子,灰八被埋了,這個土台是沙土夯的?”

  昌東說:“有可能……我其實是想知道,這樣的皮影棺土台,在白龍堆到底是一個呢,還是有很多個。顏色的分別,你站在就近很難分辨,但是離得遠些,就很好辦了。”

  他帶著葉流西爬上就近的一個雅丹土台,找了塊平整的地方,操縱航拍器起飛。

  航拍器漸漸升高,走得很穩,漸至兩三百米左右,白龍堆雅丹的土台多在20米以下,這個高度,已經能看到視角比較廣的俯拍景,圖傳屏上的圖像很清晰。

  葉流西忽然看到了什麼:“這裡,這裡也有一個土台。”

  昌東輕摁推搖杆,航拍器呈直線方向一路向前。

  兩人漸漸屏住呼吸。

  又有一個,再一個……

  每一個相隔都在一公里左右,呈筆直延伸狀,倘若有筆,按照點綴結的話,就是一條直線——而且不止一條,是對稱的兩條,距離他們身側百余米處,還有一座這樣的土台。

  圖傳最多只能支撐7公里左右,昌東操縱航拍器返航。

  葉流西有點怔忪,直到航拍器降落,她才問昌東:“那些土檯子裡,也會有皮影棺嗎?”

  昌東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

  兩個人來到百余米開外的那座土台處。

  昌東將鐵鍁的鍁面鏟入土台半腰處,用力一撬。

  結塊的砂礫碎土隨著鍁面的拔出紛紛落下,土塵四起,泥灰嗆人,昌東退開兩步,看到……黑黝黝的棺材一角。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1:00

第33章

  兩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把這個棺材給弄出來,也就無從得知裡頭裝的到底是什麼。

  昌東順著圖傳屏上的飛行軌跡往裡走了一公里左右,找到第三個土台,鏟豁開一看,又是一口棺材的角露頭。

  航拍器的圖傳距離有限,昌東執拗得很,一定要把這片區域的異常土台分佈給找出來,他帶著航拍器往不同的方向走,每隔兩三公里就爬到高處去拍俯視圖。

  葉流西先還跟著他走,後來嫌累,自己隨興停下來休息:能者多勞,一直以來,昌東辦事,只有比她更仔細,她沒什麼不放心的——只要確保兩人都在彼此視線範圍內,不會走失就行。

  快中午時,兩人停在一處雅丹土台下休息,昌東凝神拼接合成之前拍到的不同照片,葉流西則仰著頭,喝光了自己帶出來的唯一一瓶礦泉水。

  瓶口朝下,倒了倒,眯著眼睛看最後一線細流順著瓶壁往下流……

  昌東頭也不抬,把自己的那瓶扔過來。

  白龍堆中心腹地的積沙比週邊厚,踩上去像一層厚毯子,多是因為風帶沙時遇阻沉積,雅丹土台邊緣處積得更厚,天然形成個斜軟的小沙坡,不講究的話,可以當靠背倚。

  瓶口倒栽進沙堆裡,只留瓶子屁股在外頭。

  葉流西把礦泉水瓶□□,又扔回去:“還沒渴到那份上……我就是不想浪費。”

  低下頭,無意中看到剛拔出瓶子的地方,薄淺的沙面下,似乎有紋路……

  她伸手想去拂,昌東忽然說了句:“好了。”

  他把自己合成好並加了標記的圖拿給葉流西看。

  這圖做過顏色對比加深,土台用星號標記,一列土台之間以紅色虛線相連,看得分外清晰。

  灰白色的背景裡,中心處有兩條近乎平行的紅線,有起有終,並不無限延伸。

  昌東說:“像一條路,土台像路燈一樣,路兩邊對稱分佈,橫向路寬在百米左右,縱向是每隔一公里有一個,我數了,一邊十個,一共二十個。”

  那就是有二十個……皮影棺?

  葉流西皺眉:“說是路又不像,像是從路上截下的一段,不知道哪邊是頭哪邊是尾,而且它通往哪呢?會不會是個擺出來的陣?”

  也不確切,中國古代擺陣,好像不是八卦陣就是七星陣,很少這樣平行的兩條。

  昌東看葉流西:“到現在,你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嗎?”

  葉流西之前,他沒接觸過失憶的人,但電視裡不是常演嗎,失憶者在見到關鍵性的場景或者資訊時,總會記起些什麼……

  不然劇情沒法推進。

  葉流西失個憶,居然還能失出成就感來:“沒有,我不是普通的失憶,‘鋸齒狀’,很難恢復的。”

  她怎麼說都行,網上都搜不到這名目,估計全球就她一例。

  昌東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水流微涼,順著喉嚨下去,並不能給焦灼的心頭降溫。

  再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目前的線索似乎都集中在皮影棺裡,怎麼把棺材弄出來是個大問題,這需要更多的人力,但昌東不願意把無關緊要的人牽扯進來。

  葉流西一句話就解決了:“你的車加滿油之後,開進來,撞它。防撞杆派什麼用的?不會連個土台都撞不塌吧?”

  ……

  那麼這件事就算是解決了。

  還剩下最後一件事,他想看看這“玉門關”是怎麼消失的。

  他在沙面上圈圈畫畫,示意給葉流西看。

  “第一次,你白天被鹽殼割傷,流了很多血。我們半夜在灰八營地看到了鬼火和帳篷上的皮影像,之後再無異常,第二天一早離開。”

  接著順利去到了羅布鎮,在鎮上購物洗澡,還遇到了孟今古一行。

  “第二次,是進了白龍堆。你說血滴到了地上,包紮過的傷口,即便流血,血量也不會很多——從當天半夜,肥唐被拖拽開始,怪事一直發生。第二天白天,出去的車轍消失了,豁牙他們發現皮影棺土台。第二天半夜,灰八和兩個手下橫死。”

  到了早上,一切再次恢復正常,東北驢友的大切諾基狂飆著開進了白龍堆。

  昌東說:“加上這一次,目前只有兩次半,我們試著從裡頭捋些規律性的東西出來。”

  “你的血,的確是類似媒介,召喚來的是不是玉門關,現在還不敢下斷言,但至少是會出現異象。”

  葉流西點頭,她親眼看到風頭,想否認也難。

  “異象都自半夜開始,第一次持續的時間很短,第二次,從肥唐被拖拽到灰八死亡,至少24個小時。”

  “第一次出現異象,離你滴血的地方其實很遠,因為你被鹽殼割傷後,我們還趕了一段路,半夜又開車轉移到了灰八營地,中間輾轉百十裡是有的。”

  “但後兩次,你的血都滴在營地附近,我能不能假設,血的距離可以影響一些事,比如異象的激烈程度還有持續時間?”

  葉流西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在白龍堆的這兩次,異象的持續時間應該差不多?”

  按照24小時計,只要在這裡等到半夜,理論上可以看到眼前這個“玉門關”的消失。

  葉流西提醒他:“你確定嗎?掌勺可能看到過這個過程,然後他瘋了。”

  昌東說:“如果我瘋了,你就不用管我了。我不喜歡給人添麻煩。”

  葉流西想不明白:“你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執著?你想給孔央收屍,來也來過了,找也找過了,什麼玉門關、皮影棺,早超出你想像了,不會知難而退嗎?”

  換了普通人,知道事情不是人力可以左右,早打退堂鼓了。

  昌東問她:“退到哪去?”

  “回去重新開始啊。”

  昌東沉默。

  頓了頓說:“我小時候寫作文,有個強迫症,一段寫完了,一定要加個句號,才能另起一行。”

  “孔央這件事,我原本以為完結了,收屍只不過是個執念。你找到我之後,我才發覺可能沒完,到了這兒,才知道遠遠沒完。”

  “現在讓我退,我頭頂上會一輩子懸個問號,退回去不是重新開始,是沒完沒了折騰自己……還是自找的。”

  “想重新開始得有誠意,就別在前頭留爛攤子,有個句號,也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葉流西靜靜聽著,手下意識地把邊上的沙子撚攏成堆,又推倒撫平。

  昌東忽然說了句:“別動。”

  葉流西一愣,昌東把她的手拿開,又撥開地上的浮沙。

  沙子掩蓋下的,是一個……胎印的凹陷轍紋。

  昌東心念一動,讓葉流西起來,自己用力將沙子旁撥,過了一會,轍紋更加明顯,胎印寬遠超一般小車,凹陷也更深。

  葉流西想說什麼,昌東已經先開口了:“全鋼絲子午線,貨車胎常用。”

  他撥開雅丹邊緣處最後一抔沙子。

  這個胎印直直碾入、消失在雅丹下方。

  昌東吩咐葉流西:“大貨車輪外胎間距兩米多,你往左,我往右,找另一道,除非是獨輪車,不然一定在這範圍。”

  葉流西很快找到,兩人將這一大片的蓋沙都掃開。

  兩道車轍印,一道被雅丹土台壓在下方,另一道擦著土台週邊。

  這算什麼?一輛車,大半部分從雅丹土台裡穿了過去?

  葉流西的心砰砰跳:“會是我開的那輛車嗎?”

  昌東提起手邊的鐵鍁,砸向雅丹土台。

  咣啷一聲,這可不是沙土夯的。

  他看向葉流西:“很可能是,但你究竟怎麼做到的?”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車轍印是在雅丹土台下的,沙土土台下呢,也有嗎?”

  ***

  兩個人一連試了三個沙土土台,手腳並用著掃踏開地上的沙子——

  沙土土台裡有皮影棺,但土台下沒有車轍印。

  雅丹土台下有車轍印,但以它的成分和硬度,裡面應該沒有皮影棺。

  葉流西自己都糊塗了:“好端端的,我不會開車去沖雅丹啊,難道沖進雅丹土台,出來的時候是在另一個時空?”

  電影裡倒是有,《哈利波特》裡,有個什麼幾分之幾的月臺,撞進去了,就進入到魔法異世界。

  昌東提醒她:“車轍印在土台另一端延伸出來了,也就是說,你確實是‘穿過’,而不是‘沖進’。”

  葉流西惆悵極了。

  昌東看了她一眼:“怎麼了?你不是喜歡做個迷一樣的女人嗎?”

  葉流西說:“我迷住別人就可以了,迷我自己有意思嗎?”

  ……

  天漸漸黑下來。

  白龍堆晝夜溫差大,加上有風,體感溫度更低,兩個人離著那個被鏟豁開的沙土土台不遠,儘量避在就近的雅丹土台後頭,還是沒法全然避過風頭。

  葉流西幾次拉昌東挪位置:“往這邊點。”

  昌東懷疑她是用自己來擋風:“你老拉我幹什麼?”

  “擋風。”

  昌東差點氣笑了,低頭看到她脖子都快縮到衣領裡了,又有點心軟,身子側了側,儘量承盡可能多的風。

  葉流西一旦自己待得舒服了,就特別照顧同伴的精神文化生活。

  “昌東,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不用。”

  “還要等挺久的,不說點什麼,多無聊啊。”

  “我不無聊。”

  他確實不無聊,一低頭,透過夜視風鏡,就能看到她無聊得發慌的樣子,一會拿手指摳身後的土台,一會兩手□□軟殼兜裡,還有一次,歪了嘴吹臉頰邊拂下的頭髮。

  她一定會忍不住講話的,就像他刻皮子的時候,她一定要諷刺他兩句,她生就一副讓人想把她打死的性格,之所以至今還活著,他推測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她好看,二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打不過她。

  果然,又說話了。

  “昌東,如果你待會真嚇瘋了,我不會不管你的。”

  “到時候我拿根繩把你拴著,我賣瓜,你就在邊上耍皮影,我烤串,你就給我扇火……你做不好我也不會說什麼,會耐心跟你溝通……”

  昌東說:“我求你還是別管我了……”

  話音未落,葉流西忽然“咦”了一聲,右手下意識攥住他胳膊,聲音壓得很低:“你看!”

  昌東回頭。

  一縷細的沙柱,正自上而下,絲毫也沒有被風沙傾擾,簌簌灑落在那個沙土土臺上。

  像是半空中有個大沙袋,底下泄了口,沙子正從那裡漏下來……

  昌東循著沙柱慢慢抬頭。

  灰黑混沌的天幕上,正有一隻眼睛緩緩睜開,沙子就從漸漸翕開的眼皮間傾瀉而下,揚揚不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1:40

第34章

  如果只是天幕上撕開的一道罅縫,昌東不會這麼毛骨悚然。

  但顯然不是,撕撐開的罅縫之間,實在太像一個眼珠子了:它由深淺不同的沙黃和灰黃混成,帶詭異的微弱亮色,如同人的目珠自帶神采。

  葉流西低聲說:“好像是一隻眼睛,會有很多隻嗎?”

  她想像了一下頭頂的夜空佈滿巨眼的場面,如果一同睜開,那實在……太瘮人了。

  昌東說:“只是像,不一定是,也可能只是一個漏口,和眼睛形似而已。”

  隔得有些遠,看不大清,葉流西看他:“靠近點看?”

  昌東點頭。

  兩人後背貼住雅丹土台,儘量輕地慢慢挪到視角更好的一面:這裡正對著沙土土台,那只“眼”裡的流沙正自土台頂端簌簌流下,掛過那個鏟豁開的口子,像簾洞前不息的瀑布。

  看了一會,葉流西驀地喉頭發緊:“昌東,你看那個沙……”

  昌東看見了,那個露出一角的皮影棺像是對流沙有吸附力,本應自由下落的沙子在經過那個豁口時,忽然全部凹吸了進去,漸漸補堵上缺口……

  下落的沙子漸漸稀疏,眼前的明暗似乎有微妙的變化,昌東警覺地抬頭——

  那只眼睛,本來是往下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皮翻起,那個眼珠,居然正直勾勾盯著他們!

  下一剎那,那眼珠子突然不見了。

  昌東直覺這絕不是閉上了眼,他一把推開葉流西,吼了句:“小心!”

  筆直的沙柱噴沖而來,堪堪擦過兩人,直擊在雅丹土臺上。

  再抬眼,那眼睛已經瞬間明滅了一次,第二股沙柱向著昌東直沖而來。

  昌東就地翻滾避開。

  他大致摸清楚了:你以為這眼睛閉上,看不見它的時候,其實是因為有大量的沙子噴出來,雖然沙子這玩意沒什麼好可怕的,但出自那麼詭異的眼睛,他不想沾上半分。

  葉流西似乎也看出門道來了:“昌東,躲到雅丹後面去!”

  她的位置更靠近雅丹,昌東因為剛剛那一滾,反而離得遠:“你先,我馬上。”

  他盯著那只眼睛看,在它又一次隱沒的剎那,疾步沖向雅丹——

  眼睛明滅的速度顯然更快了,傾斜的沙柱忽然封住前路,昌東身子急轉,幾步踏上雅丹檯面,飛身從斜側落下,剛一落地,右腿小腿後側忽然一沉。

  有沙撲堆到他腿上了。

  昌東也不管它,抬腳就奔,整個人忽然失去重心,差點摔倒。

  他的右腿居然拔不出來!

  電光石火間,昌東一下子想明白了:這流沙確實跟普通的沙子不一樣,它一旦附著到有形的物體上,會很快澆築,如同膠夯的土台。

  抬眼看,剛直擊在雅丹土臺上的那一股,現在已經凝起,像長出來的土瘤。

  葉流西不懂昌東怎麼突然站住了:“你怎麼不動啊?”

  “黏住了。”

  話音未落,又一股沙柱噴沖而來,昌東一條腿拔不出來,只能覷著來勢就地翻避,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葉流西,她提著刀斜沖進來……

  人有急智,昌東左腿使力,狠狠踹向圍堆住自己右腿的土堆,澆築的時間不長,尚未凝固得足夠堅實,居然讓他踹開了豁口。

  昌東瞬間得脫,撐地翻起。

  葉流西正沖到跟前,沒提防他居然站起來,收步不及,昌東只來得及摟住她腰,就被她帶翻了出去,好在兩人反應都奇快,一個就地翻滾,幾乎沒有先後,都竄躲進雅丹背面去了。

  剛才那幾下子,猝不及防,極快又極猛,兩人都氣喘不勻,甚至顧不上說話,儘量後背緊貼雅丹:那只眼睛裡噴出的沙子好像只能走直線,“視線”既然拐不了彎,所藏的位置應該就是安全的死角。

  兩人都不動,心跳如鼓,一時間不敢再出去探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

  昌東低聲問葉流西:“你剛剛提著刀,出去幹什麼?”

  葉流西覺得他問的是廢話:“救你啊。”

  “我知道你是救我,我就想問,那刀,是砍沙台的,還是砍我腿的?”

  以她想都不想就要拿越野車撞塌皮影棺土台的性子,昌東覺得有必要問個清楚。

  葉流西說:“……這個,要看事情的緊急程度。”

  昌東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叫她:“流西?”

  “嗯?”

  “咱們先定好:以後,如果再遇到類似的險情,儘量照顧一下我身體完整,除非是我主動要求,不然別幫我的腿或者胳膊做決定,它們不歸你管。”

  ***

  晨曦漸起。

  清冷的魚肚白色多少給了人安全感,昌東示意葉流西待在原地,自己向雅丹週邊走了兩步,然後抬頭。

  天空就是天空,低矮、綿延而又靜謐,昨晚上的那只眼睛,像一場遙遠的噩夢。

  兩人繞到另一面。

  眼前所見,平常而又……怪異。

  葉流西脫口而出:“那個有皮影棺的土台不見了!”

  是不見了,不用去看,不止眼前的這個,昨天發現的那些呈縱列的,應該都不見了。

  但這消失在這裡並不突兀,就如同密林中少了幾棵樹,花叢裡丟了幾朵花。

  昌東想到了什麼:“去看看貨車車轍印!”

  也不見了。

  這算什麼呢?

  之前他設想過白龍堆2號,覺得可能是版塊的拼接,營地週邊的版塊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換,現在看來顯然不是。

  葉流西也覺得匪夷所思:“怎麼會連地上的車轍印都不見了,我就不信了,難道是地被抽掉了一層……”

  這一下忽然提醒了昌東。

  他問葉流西:“見過透明的膠片嗎?可以在上面寫字,作投影顯示的那種。”

  葉流西點頭。

  “兩張尺寸一樣的透明膠片,我在其中一張上畫湖,湖岸、垂柳,在另一張上畫船,然後疊加到一起,就是湖上有船,是嗎?”

  葉流西想了想,然後搖頭:“也不一定,除非你畫之前就設計好了湖和船以及岸的相對位置,不然疊加了之後容易出錯:船可能會跑到柳樹上,也可能會在湖底。”

  昌東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以車轍印會碾進雅丹土台的下麵去。”

  葉流西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你是說……疊加?”

  “疊加。我假設你的血召喚出的,就是玉門關,鬼火也好,皮影棺也好,現實生活裡並沒有,它們只存在於玉門關。”

  “風頭起的時候,現實世界和玉門關在白龍堆這個方位交疊。”

  “現實世界裡,有白龍堆雅丹,有我們,玉門關裡,有鬼火、皮影棺土台,還有車轍印,你想像一下,兩相交疊,是不是就是一種很詭異的情態?”

  而當玉門關一旦抽離、撤去,所有的事情,就都恢復正常了。

  昌東從包裡拿出航拍機的圖傳屏,給她看昨天合成的那張照片:“仔細看,現在換個角度,把白龍堆忘掉,抽掉白龍堆,去想像那個玉門關是什麼樣子。”

  ***

  那裡,會有一條寬逾百米的大道。

  大道兩邊是埋有皮影棺的土台,兩兩對稱,延伸數十裡之遙。

  皮影棺上,有漢代畫像石風格的繪畫,繪製的是一群苦役的罪人披枷進關,如果仔細聽的話,風沙呼嘯之下,會傳來層疊蕩滌如海浪的歌謠: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皮影棺裡,疊放著穿著古人衣裳的皮影人,那衣裳也許是唐代的,也許不僅僅局限于唐代,九人一組,靜默無聲。

  周圍的廣袤荒郊,會出現幽碧色的鬼火、以鬼火為載體的皮影駝隊,還有不知道為數幾許、行蹤詭譎不定的風沙觸手。

  土臺上方,天空高處,有詭異的眼睛,而觸手和眼睛,似乎都在保護著皮影棺:

  ——灰八想開棺,被鐵鍁削了喉;

  ——那只眼睛裡泄出的沙,其實是重新修補澆築了被破壞的皮影棺墓。

  葉流西曾經開著貨車從這條路上經過,不止一次。

  那些車轍彎繞,所以她車開得並不規矩:有時在道上,有時在道下,但絕不會撞到那些皮影棺土台。

  她車上裝的貨物,衣服、鞋子、碟片、書、各種食品,乃至明星海報,那是給人用的。

  可是羅布泊被稱為死亡之海,無人之地,現實中,這裡沒有居住的群落,除非……

  ***

  昌東問葉流西:“你聽說過《桃花源記》嗎?”

  晉代的時候,有個漁夫走了一段極彎繞的路,先沿著溪水,後進桃林,末了從極狹窄的山口鑽進去,最後才得見桃源。

  裡頭的人自述說,是為了避秦時戰亂,所以進來之後就沒出去過,“問今是何世,乃不知道有漢,無論魏晉”。

  這個漁夫出去的時候,沿路也曾做下記號,但後來怎麼也找不到了。

  葉流西說:“你覺得玉門關是一個類似的地方?”

  昌東點頭。

  如果是他自己來,他不可能誤入玉門關,因為沒有葉流西的血,養不出風頭,玉門關也就不會出現——但一旦出現了,那些恰好在左近的人,他也好、肥唐也好、豁牙也好,都能得窺一二。

  那個漁夫,也許就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借他人的東風,進了桃花源,但巧合沒有二次,所以不管他沿路怎麼留下記號,出來後都再也進不了了。

  玉門關也許比桃花源更進一步,桃花源的人是隱居了就再也不出去,“不復出焉”,但玉門關會派人出關,瞭解關外的情況也好,輸入關外的物資也好……

  但問題在於,人呢?他和葉流西這兩次,算是進了玉門關嗎?為什麼一片荒蕪,人跡都不見分毫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2:02

第35章

  沒了沿路的記號,兩人很是花了一會功夫才回到營地。

  遠處看,只有車,沒有掌勺,昌東一愣,緊走幾步,近了才發現,掌勺縮在車底下蜷成一團,睡得正熟,還沒醒。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昨天走的時候,怕掌勺進到車裡亂摸亂摁,他把車門給鎖死了——沒想到兩人會在外頭耽擱一夜,掌勺一定是晚上風大,覺得冷,實在沒處去,才縮進車底下的。

  人哪怕沒了神智,趨寒就暖的本能倒還在。

  他把掌勺喊起來,開了車門,第一時間查看衛星電話,搜星已經恢復正常,肥唐顯然打過不少電話了。

  昌東回撥過去,和肥唐說了幾句,然後回頭招呼葉流西:“走吧,出去再說。”

  ***

  越野車的油還算給力,支撐著車上了省道,還跑了不短的一段——熄火之後,在路邊等了半個小時左右,肥唐的車疾馳而來。

  昌東這兩天和葉流西沙裡翻地上滾,見慣了彼此的狼狽模樣,倒還不覺得什麼,現下走來個肥唐,衣著鮮亮,頭髮都拿梳子梳得整整齊齊一邊倒,立時對比出兩人有多麼灰頭土臉了。

  昌東拍拍衣領上的灰沙,覺得眼下最急需的不是物資,而是洗個熱水澡。

  肥唐也確實有點小聰明,近前第一句話就是:“東哥,我打幾個電話都沒通,還是不同時段打的……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樣?”

  “是。”

  “沒出什麼事吧……”

  他忽然瞪大眼睛:咦,車裡除了葉流西,怎麼好像還多出一個人來?

  昌東把掌勺的拉下來,肥唐的煎餅羊湯算是白吃了,愣是沒認出來:“這人誰啊?”

  “豁牙落下的人……你在大帳裡混過,有沒有交上朋友?”

  說交朋友算不上,但的確有人跟他互換了號碼,以便以後有“生意往來”。

  這都被昌東料到了,肥唐有些尷尬:“認識一兩個。”

  昌東松了口氣:“你儘量聯繫一下,看這人有沒有老鄉朋友什麼的,好把他送回去。”

  解決了掌勺的事,昌東從肥唐車上拎下備用的油桶,請肥唐幫忙搬到車頂上,又拿了膠管□□桶裡,自己在膠管另一頭用嘴吸出油,將出未出時,馬上拿手指堵住管口,然後插入油箱口——現在很多車的油箱口都有防盜裝置,只有油槍才能進油,他就是考慮到自己的車子在野外無油槍用油的機會多,所以把裝置拆了不用,以便用這個虹吸的法子隨時過油。

  邊上,葉流西給肥唐看那張航拍器合成的照片:“這樣好像路一樣的,兩邊還有皮影棺土台,你覺得像什麼?”

  肥唐頭皮發麻,他咽了口唾沫:“皮影棺……兩邊都是?”

  “都是。”

  肥唐慶倖現在是大白天、遠離白龍堆、只讓他看照片,沒逼他現場去看實物。

  “這看不出來啊,就一條路,頭也沒有,尾也沒有,沒參照。”

  葉流西說:“你不會發揮想像力啊?你就想著,這條路是單拎出來的,別往現代的路想,往漢朝啊、唐朝去想,這樣的一條路,像什麼?”

  肥唐不敢不想。

  他盯著照片看:“這個……路,秦代有馳道,隔三丈栽棵樹……那人家也沒放土檯子啊……皮影棺,又沒死人,要是皮影人都立起來……”

  他忽然脫口說了句:“像司馬道。”

  昌東控住手裡的膠管,問他:“司馬道是什麼?”

  肥唐說:“東哥,你這都不知道……你好歹是住在大西安的,乾陵沒去過啊?”

  “沒。”

  肥唐沒詞了,過了會悻悻的:“就是武則天和她老公合葬那地方啊,一進去就有條司馬道,又叫神道,通往陵塚的,四公里多長呢,路兩邊好多石人,又叫石翁仲,哎,對了,石翁仲是十對,正好二十個。”

  說到翁仲,肥唐就來勁了:“古代帝王還有大臣的墳前頭,經常放石翁仲,分文武,文持簡武持劍,我在陝博裡還看過介紹……這皮影人是躺在棺材裡的,如果立起來……活脫脫皮翁仲嘛。”

  昌東說:“石翁仲符合常理,石像耐磨不易損,上千年風吹雨打下來還能保存——弄個皮翁仲,還穿上布料的衣服,往那一擺,經得了一年嗎?”

  肥唐順口來了句:“所以放在棺材裡,還造了土台埋起來啊。”

  歪理也是理,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邏輯。

  昌東看向葉流西,兩人目光相觸,腦子裡轉著同樣的念頭。

  如果真的是司馬道,道路通往陵塚,那麼玉門關,豈不是一個大的陵墓?

  ***

  昌東決定暫時撤離幾天。

  一是兩人這幾天摸爬滾打,確實也需要休整;二是這兩次也算有了經驗教訓,再進的時候,得準備些工具。

  和葉流西一說,她沒異議:“那我是可以去取車了嗎?”

  她的絕大部分資產,那輛破麵包車,還丟在庫姆塔格大沙漠裡。

  昌東一句話就讓她夢破了:“不是,沿哈羅公路直到哈密,兩個方向。”

  當然也可以下撤去羅布鎮,但哈密比羅布鎮大得多,物資也多,和內蒙、甘肅都接壤,進出更便利些。

  葉流西歎了口氣,重新上車之後,她窩在副駕上,翻出包裡的錢,仔細數了數。

  七百不到。

  不知道會在哈密停幾天,住宿、飯錢,再加上買些東西……

  昌東專心開車,間或看她,頓了頓說:“到了哈密,我幫你把住宿費付掉。”

  “為什麼?”

  “你本來也從不住旅館,一直住車裡,我讓你把車留在沙漠的。”

  葉流西想了想,說:“這倒不用,車留在那,我多了住宿錢,但同時省了油錢,抵了。不過,你每天應該請我吃一頓飯,最好有肉。”

  昌東斜乜了她一眼:“為什麼?”

  “你再進白龍堆,不需要放我的血嗎?獻血還能得錢呢。”

  “好啊,那以後中飯一起吃。”

  葉流西嗯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戈壁山的脊線綿綿疊疊,和壓低的雲團間只隔掌寬的間隙。

  這樣一來,她的預算就寬裕多了。

  昌東將身側的車窗放出一條縫,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吹來的風都合人心意。

  ***

  下午到了哈密,找了家酒店住下,這裡酒店不貴,性價比都挺高。

  昌東原本還頭疼,覺得自己可能得帶掌勺的住一屋,誰知道肥唐過來找他,說是聯繫過了,掌勺的老鄉恰好就在本地,住玉石市場附近,自己要去把新撿的石頭出手,可以順道把人給送去。

  挺好,總算能得個清靜了。

  送走掌勺,昌東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熱水直沖,別提多爽了,洗完了出來燒水喝,水壺大概有問題,半天都不沸,昌東打電話給前臺,那頭趕緊道歉,說馬上給換一個。

  五分鐘不到,外頭有人敲門,昌東正打滿剃須泡沫刮鬍子,順手打開。

  葉流西抱著燒水壺站在門口。

  昌東關掉剃鬚刀,看了她半天:“又找到工作了?”

  “兼職,明天這一層我做房,順路給你送壺。”

  她徑直進來,拐進洗手間給水壺加滿水,然後找到插座插上,昌東剃完須,洗掉臉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乾。

  等了一會,電水壺正常運行的嗡嗡聲傳來。

  葉流西麻利地收起舊水壺,臨走時,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要洗衣服的話,樓下有洗衣機,公用,洗衣粉洗衣液都有,就是得自己操作。”

  ***

  昌東自己把內褲襪子給洗晾在屋裡,剩下的大件衣服,拿洗衣袋拎了下樓。

  洗衣房位置很偏,問了前臺,才知道要進工作間,在一條走廊的盡頭拐彎處——大概是當初造酒店時規劃得不好,留下這不尷不尬的空間,所以做了自助洗衣房。

  燈光很暗,裡頭只有一台滾筒洗衣機,旁邊有幾張摞著的塑膠凳,角落的檯子上放洗衣粉洗衣液,擱著幾本雜誌,另有一個室內的晾衣架,上頭晾了幾件工作服。

  昌東把衣服塞進滾筒,撳了自動洗衣,上一個客人設置的洗衣時間是45分鐘,他默認了沿用。

  算算時間,回房再下來取太麻煩了,不如出去轉一圈,等衣服洗好了再回來,順路帶上樓。

  他信步出了酒店。

  夏季來的時候,這裡會有夜市,很熱鬧,不輸給回民街和敦煌夜市,但現在,空氣乾燥,一連走了幾條街,都安安靜靜。

  遇到個還在開的水果檔,買了點葡萄和香梨,店主一個勁地向他推薦哈密瓜:“一瓣也可以賣啊,甜甜香香的,或者幫你削成塊,裝一盒,牙籤插著吃。”

  昌東買了一盒。

  回到酒店,看看時間,還差了七八分鐘,忽然覺得煩,不想再等:大不了把洗衣機給關了,衣服撈出來擰擰乾就行。

  他在走廊盡頭拐彎,忽然看到葉流西。

  她坐在塑膠凳上,抱著一洗衣袋的衣服,很專注地看滾筒裡的衣服翻來翻去,剛洗好的頭髮濕漉漉的,很服帖,頭髮的尖梢處還有水珠滑落。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白色的洗衣泡沫打在玻璃面上,又很快被新一輪的翻洗給卷走。

  上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類似的表情,還是在她燉湯的時候。

  葉流西這個人,一安靜下來,會顯得特別寂寞,昌東倒情願她鬧騰些。

  他走過去,拿過兩張塑膠凳,一張自己坐,一張擱買的水果。

  “吃水果吧。”

  又示意了一下洗衣機:“我衣服快洗好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從葡萄上掰下個岔串,每一顆都細細拈剝掉皮,然後送進嘴裡。

  燈光昏暗,洗衣機的滾洗節奏單調沉悶,昌東洗好了,在晾架上把衣服晾起,又幫葉流西設置,她用不來這種觸屏的洗衣機,問她時,她不想等太久,選了15分鐘快洗檔的。

  反正時間不長,昌東陪著她等完,出來的時候,路過前臺,透過落地玻璃,昌東看到停車場,下意識說了句:“肥唐還沒回來呢。”

  葉流西嗯了一聲,說:“大概發財了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2:23

第36章

  昌東一覺睡到近11點,感覺前些日子的勞累,都在這覺裡補回來了——不過也不算太晚,時區的關係,這裡比北京時間差兩個小時。

  他覺得早飯可以免了,洗漱之後,再略一磨蹭,連午飯一起吃了吧。

  洗完臉,聽到有人敲門,葉流西的聲音。

  “做房。”

  高級一點的酒店會喊“ping”,沒星的小旅館不等你走不會來人收拾——這家酒店,將將就就吧。

  昌東開門,葉流西倚著客房清潔工作車站著,手扶著車側袋裡插的掃帚柄,那神采飛揚,不說他還以為倚的是豪車。

  做房不是掃個地那麼簡單,很多酒店甚至有一長條單子列明規範:比如洗手台右側擺什麼、左側擺什麼,水壺電源線要卷好,不能隨便耷拉著……

  一個賣瓜的想上手,怎麼著也得培訓個一兩天。

  昌東問:“你會做房?”

  “剛有老服務員帶我做了兩間,很容易……我自己做了幾間,臨走時問客人,滿意嗎?大家都特別滿意,還有人朝我要了號碼,說我做服務員太憋屈了,要給我找工作……”

  她感慨:“人才真是在哪都不會埋沒的。”

  昌東把門推到全開:“那人才進來吧。”

  “昌東,有些有素質的客人,一開門,你問他,要打掃嗎,他會說,不用了……”

  昌東說:“我素質一般,房間需要打掃。”

  “需要”兩個字,著重語氣。

  葉流西進來了。

  她手腳還算麻利,也沒有消極怠工,很快幫他理好床,拍松枕頭,整理桌子時,看到上頭橫七豎八的刻刀和各色頭茬,就知道他又刻皮子了。

  又看到翻開的圖冊,畫的是白龍堆的那一幕:綿延數十裡的司馬道,對稱的土台,還有正在瀉沙的眼睛——那眼睛惟妙惟肖,看得她有點不舒服。

  往前翻了翻,發現有手繪圖,也有字,類似手賬,但並不花哨,風格剛硬冷峻:路線圖做得很仔細,有每天的行駛距離、住宿地簡繪、要點記錄,也有打了問號待推敲的條條設想。

  難怪每次都覺得他分析問題一語中的,從不拖泥帶水。

  昌東過來,把刻刀和半成品的頭茬收回戲箱,葉流西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再回白龍堆?”

  昌東說:“回白龍堆,只要沿著哈羅公路再往下走就可以,但關鍵是,如果來來回回還是那些土台、皮影棺、車轍印,我們怎麼往下繼續呢?不斷地用你的血進進出出嗎?”

  他覺得需要新的突破口。

  葉流西問他:“那你想怎麼辦?”

  “兩條腿走路吧,實地的線索要找,但同時也要設法向外打聽,關於玉門關,總會有人知道點什麼的。”

  如果披枷進關是從漢朝時開始的,到今天,少說也兩千多年了,玉門關要作怪,早不知多少次了,總會留下點傳言吧。

  ***

  時間差不多了,葉流西把工作車送回布草間,跟昌東一起出去吃飯。

  經過停車場,昌東留心看了一下,肥唐的車子還沒回。

  他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主打大盤雞的店,可能還不算當地的飯點,店裡人很少,兩人坐了角落的靠窗位置,點了中份的土豆青椒大盤雞、兩份肉拌面,涼菜要了酸辣麵筋和醋澆秋葵。

  本來還想再點的,葉流西攔了不讓,說:“夠了,比我平時吃的多多了。”

  這實在不算什麼豐盛的午餐,但她一臉滿足。

  飯菜端上來,兩人分別開動,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籠在她身上,她揚起的髮絲都帶金色。

  動筷不久,肥唐就來電話了,昌東漫不經心接起:“喂?”

  那頭卻不是肥唐,聲音沙啞、粗、聽起來尤其蒼老,但中氣並不弱:“是昌東嗎?”

  昌東慢慢擱下筷子:“哪位?”

  葉流西也停下了,筷子上還撈著面。

  “姓柳,柳七。”

  “灰八跟你什麼關係?”

  柳七笑起來:“真是敞亮人,灰八是我老鄉,算起來,還沾帶點親戚,有事我照應他,他發財,也會捎上我沾沾光。”

  昌東嗯了一聲:“那找上我是為什麼?”

  柳七話說得很穩:“兄弟,別多心,就是想找你聊聊,問點事——灰八下頭的人,廢物多,人死了,屍體沒帶回來,給我編一堆瞎話,我不愛聽,想找腦子清楚的人問問。”

  “沒為難我朋友吧?”

  “沒有沒有,客客氣氣請他來的,就是他有點激動,自己磕碰出點什麼,不賴我們。”

  “哪兒見?”

  “大東關,汽修廠對面,有個棋牌室,叫天杠地胡,一問就知道,今兒下午,我都在。”

  昌東看了一眼葉流西:“過去是獨杆兒呢,還是能成雙?”

  “兄弟隨意,只要不帶員警,來一麻桌的人都行。”

  “那回頭見。”

  昌東掛了電話,示意葉流西:“先吃飯。”

  葉流西這才把掛涼了的面吸溜進嘴裡:“肥唐受罪了?”

  “給掌勺找老鄉,沒打幾個電話,老鄉就蹦出來了,還恰好是本地的,早該想到沒這麼巧的事。”

  “棘手嗎?”

  “對方很穩,我們也穩著來。”

  ***

  大東關。

  汽修廠今天不當工作日,安靜,街道也安靜,只“天杠地胡”厚重的玻璃門一開,忽然人聲鼎沸。

  嘩啦啦骨牌混洗聲不絕於耳,服務員端著果盤穿梭其中,好多桌邊都有穿著俗豔的女人在磕瓜子兒,這叫“喜姑”,陪人說話,也可上下其手,贏家高興了,會塞點喜錢,萬一看對眼了,就換個環境深入溝通感情。

  有人領著兩人穿過大堂,進入包廂區,走廊最盡頭的那間。

  推開門,裡頭的牌桌剛撤,桌面上鋪白麻布,只放了一個茶杯,杯裡的水新倒,正冒嫋嫋白氣。

  桌邊坐了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姿很垮,兩腿盤在椅面上,裹黑色的老頭棉襖。

  他示意兩人:“坐。”

  聽聲音,應該就是柳七,原來人並不很老。

  昌東坐下,四下看了看,屋裡除了柳七,只有兩三個手下。

  “我那朋友呢?”

  “就來了。”

  等了會,門外響起拖遝的腳步聲,昌東回頭,看到肥唐進來。

  鼻青臉腫,嘴邊還裂開個血道子,走路一瘸一拐。

  這傷可不像是自己磕碰的,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流西已經推開椅子迎上去了。

  肥唐眼圈一紅,囁嚅著叫了句:“西姐……”

  葉流西說:“你個沒出息的,聽好了啊,我現教你。”

  “遇到被野狗追這種事,先要看清形勢,你打得過它,就往死裡打,打不過,你就要裝孫子,賠笑臉,等它放鬆警惕了,你就一磚頭過去,再往死裡打,懂嗎?”

  肥唐不敢笑,臉上的肌肉抽抽著,無意間牽到嘴角的傷,疼得直噓氣。

  葉流西坐回椅子上,罵:“沒出息,丟我的臉。”

  一抬臉,朝柳七笑得溫柔:“不好意思,見笑了。”

  柳七打量了她一會:“是葉小姐吧?我很多年不跑道了,冊子上有人上榜,我也不大關心。”

  “這兩天打聽了一下你的來路,聽說你早幾年開東風貨車,遇到過三次劫道,收走三根手指頭,放話說再有盯你車的,你就收人頭,下手夠狠啊。”

  葉流西怔了一下。

  柳七端起茶杯,吹了吹,然後輕輕抿了一口。

  “無人區嘛,你一個女人一台車,那些人向你下手,存了什麼心思很明顯,被收了手指頭也不冤枉。但這裡可是市區,咱們做事都得規矩。”

  葉流西沒聽進去。

  收走人家手指頭嗎?她當年,可比現在狠哪,都不是沒法律意識,是完全沒有吧。

  忽然聽到昌東叫她:“流西?”

  她看向昌東。

  “幫肥唐清一下傷吧,待會出去,知道的是肥唐自己磕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這兒的人打的呢……七爺,不介意我們借個藥箱吧?”

  柳七笑了笑,示意手下去拿。

  昌東單刀直入:“灰八的手下,加肥唐,這麼多張嘴,事情應該都講清楚了,還找我聊什麼?”

  柳七把茶杯擱回桌面。

  “說是從雅丹裡挖出個棺材,灰八去掀蓋兒,被飛來的鐵鍁給削了,這你能信?話又說回來,葉**掀蓋兒就沒事,怎麼偏偏灰八掀了蓋死了呢?”

  昌東苦笑,這事說出來,聽著的確挺荒唐的。

  “更離奇的還在後頭,問屍體為什麼不帶回來,說是沒了——白龍堆這個地方,我不是沒去過,早些年我玩蛇,羅布泊有蝮蛇,我進出過幾次,要麼諢號叫柳七呢。”

  昌東這才反應過來,舊時候,梨園、妓院還有盜墓這一行,會供五大仙,尊稱為“爺”,比如黃鼠狼叫黃大爺,狐狸叫胡三爺,而蛇,就是用柳七來指代的。

  “那地方,別說蛇了,天上連鳥都不過一隻,去年的車轍子,今年去還能找著,屍體擺在那,最多成乾屍,過一夜就沒了,這不是笑話嗎?”

  昌東也不去反駁:“所以七爺覺得,是發生什麼事了?”

  柳七攏了攏身上的棉襖:“依我想啊,是挖出了什麼好東西,這種事我見多了,人心一貪,就容易壞事。”

  昌東想說什麼,柳七向下壓了壓手,示意還有話沒說完。

  “但也說不通,豁牙如果做掉了灰八,幹嘛不跑呢對吧,還巴巴回來向我報備。以他的腦子,完全可以編個更圓乎點的故事,還有你們這位朋友,跟豁牙八竿子打不著,不至於串供。現在又請到二位,你們也是一樣的說法……”

  “所以我得出結論,這事是真的。”

  昌東不動聲色:“既然是真的,我們可以走了嗎?”

  藥箱子送進來了,柳七說:“不急,葉小姐不是還要給這位肥唐小兄弟上藥嗎?我給你們講個事兒。”

  “這事兒,發生在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在羅布泊抓蛇呢,有一天,遇到個灰頭土臉的人,背上背著個麻袋,麻袋裡裝的可不是吃的喝的,都是本子、紙頭,這人說,他就喜歡往偏僻古怪的地方跑,記錄一些詭異的事兒。”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2:40

第37章

  柳七初見那人,其實沒存好心,那年頭都這樣,無人區,沒人管,兩相遭遇,各懷機心,很少稱兄道弟——一般都是我搜刮你,你算計我,弱肉強食,末了江湖不見。

  那人一頭卷毛,戴個白線纏腿的框架眼鏡,麻袋裡除了本子、筆就是烤饢鹹菜,說話還文縐縐,一副窮酸樣,自我介紹叫神棍,生平志向是走遍大江南北,遍訪奇人異事,做靈異世界第一人。他上一站在青海,說是要找什麼村子,哪知道那裡跟新疆接壤,稀裡糊塗繞過阿爾金山,就到了庫姆塔格大沙漠。

  這大概是腦子有病,柳七起了同情心,就放過他了,神棍渾然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還樂滋滋跟著他說:“柳朋友,大家一起結個伴唄。”

  結就結吧,一個人抓蛇也怪寂寞的,多個人說話也好。

  於是兩人從庫姆塔格,一路往北走進了羅布泊,最後在哈密盆地分開了。

  那時候,羅布泊裡偶爾還能遇到當地人村落——不是搭架子旅遊賣票的那種村寨,是真的有人住,居住點散落在鹹水井和偶爾能淌出水的河道附近,半荒半廢日漸離稀。

  人都不多,最多的一個“村”,只住了兩家人,以念舊不願挪窩的老人和打獵的居多,年輕人受不起這罪,都遷出去了。

  柳七不跟人打交道,不管住哪,東西撂下就去找蛇,神棍不同,本子夾胳膊底下,耳朵上夾筆,滿臉堆笑找老人家打聽故事去了。

  當地話不好懂,上了年紀的人口齒又不清,柳七都不知道神棍是怎麼做到的——每次居然能密密麻麻記一大張回來。

  問他記的什麼,答:詭異故事啊。

  得,有錢吃肉喝酒摟小姐,沒錢的就睡沙地聽故事吧,長夜漫漫,也算有點娛樂。
  所以每晚臨睡前,柳七都攛掇神棍講一段——神棍這人也好這口,一說向他“請教”,歡喜得跟什麼似的,必然滔滔不絕。

  那天晚上,柳七記得很清楚,他的壓蛇竿斷了,正拿白膠布裹呢,神棍神秘兮兮湊過來,說,柳柳兒,我給你講個故事。

  有些人,就是不能給他臉,開始還規規矩矩叫“柳朋友”,現在就成“柳柳兒”了,聽著跟陪酒小姐似的,柳七想發火,再一想算了,跟一神經病計較什麼呢,再說還聽他講故事呢。

  ***

  神棍說:“你知道漢武帝嗎?”

  柳七回答:“這哪能不知道啊,我就是張掖人啊。”

  張掖原先不叫這名,漢武帝北擊匈奴,通西域,置河西四郡之後,覺得自己“張國臂腋(掖)”,功勞不小,所以把郡名起成張掖了。

  神棍挺高興的:知道啊,知道就不用他做背景介紹了。

  “說是這個漢武帝通西域之後啊,可熱鬧了,往來的駝隊商隊,那是絡繹不絕,每天大門一開,一隊隊地來啊,沒辦法,國家強盛。”

  柳七說:“那是,到了唐朝,更強盛。”

  神棍壓低聲音:“但是啊,有個傳言隨之興起——有人說,這往來的駝隊裡,混了支鬼駝隊。”

  柳七看了眼左近,都是黑洞洞的戈壁灘,這麼大晚上的說鬼,有點瘮。

  “說是這鬼駝隊,一行九個人,只從玉門關進出。其它的商隊路上怕遇到土匪,都會和別的客商結隊,它從來不結,獨來獨往,出手闊綽,都是黃金玉石。入了關之後,也不花天酒地,買貨以外的時間,都待在房間裡……做完了生意,就不聲不響出關。”

  柳七說:“這就叫鬼駝隊啊?人家可能都性格內向吧。”

  神棍白了他一眼:“我沒講完呢。”

  “這鬼駝隊的故事,流傳了幾百年之久,版本大差不差,漢唐的時候傳得最多,大概那時候河西這邊貿易興盛,後來明朝閉關鎖國,再後來經濟重心往東往南移,這裡就很少有人關注了。”

  神棍很是唏噓:那時候首都都在長安呢,河西走廊可不得興盛嘛。

  “有貨行老闆問他們打哪來,每次答得都不一樣,什麼大宛、烏孫、波斯……不過那時候資訊閉塞,你就算答是紐約來的,老闆也不知道是哪。當然這也不算怪,人家可能*意識比較強,不願意洩露個人資訊。”

  “怪就怪在,次數一多,有些遠來的商隊就犯嘀咕了,說是只在玉門關和白龍堆這附近範圍見過他們,再往西的地方,從沒見他們出現過。於是就有傳言,那裡有個鬼門關的入口,駝隊就是從裡頭出來的。”

  懂了,那時候的玉門關是絲綢之路的北線關口,白龍堆只不過是路途中的一處兇險地,連歇腳都不適合,一進這範圍就消失,確實容易引人遐想。

  柳七問:“真是鬼啊?”

  神棍說:“比鬼複雜,據說好事者觀察過,這駝隊,人人都有影子。”

  “有一回天氣不好,白天遇到大風沙,一般這種情況下,應該駱駝跪倒,人在後頭躲著——有一隊出關的胡商,大概想趕路,頂風直奔,半路上遇到這九人駝隊了,發現只有駱駝趴了一地,沒有人。”

  柳七咂嘴:“然後胡商把駱駝給牽走了?”

  神棍點頭:“那些胡商就起了壞心,去牽駱駝,無意間發現,駱駝底下有衣角露出——胡商心說人在底下,不壓死也悶死了啊,哪知道伸手一摸……”

  怎麼形容呢,衣服裡平平的,又硬,像穿了個硬紙板,抖抖索索翻過來一看,穿在衣服裡的,居然是牛皮刻的人!

  如果是個假人也就算了,但據說那牛皮人被翻過來之後,眼眶裡的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轉了一下,眸光詭異,跟人的眼睛沒兩樣。

  那隊胡商嚇得屁滾尿流,四散奔逃,大風沙中失散了,其中有個人暈頭轉向不辨東西,風沙過去之後,居然又轉回了原地。

  他看到,那些駱駝背上都已經騎了人,吆喝著整裝待發,身上的衣服裝飾,儼然跟先前見過的那些牛皮人是一樣的。

  那人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偷偷跟了上去。

  很快就到了晚上。

  起了很大的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人跟著跟著,忽然毛骨悚然。

  那一長串的九人駝隊,就在他眼面前,不見了。

  柳七因為這最後一句話,竄起滿胳膊的雞皮疙瘩。

  他催神棍:“然後呢?有什麼說法?”

  “說法多了去了,說有個看不見的入口,通往遍地黃金玉石、但不產物料的古城——要麼那些駝隊,總得出來買東西呢?還有人說,那古城是漢武帝建的,他不是見過西王母嗎?預先知道了大漢會滅亡,所以趕緊把值錢的東西運出去,好留給後代子孫東山再起……”

  神棍眉飛色舞:“怎麼樣,很有意思吧?中國古代的民間傳說,真是文學的寶藏,哎,你說,我將來出書,要不要給傳說故事專門寫一本?”

  柳七沒吭聲。

  他也覺得,沒准真有寶藏。

  不過這寶藏,跟神棍口中的“文學”寶藏,不是一個意思。

  ***

  昌東聽完了,不置可否:“這種傳說故事,聽著玩玩就好,七爺還真信啊?”

  茶有點涼了,柳七朝手下招了招手,示意換一杯。

  “原先也不信,這麼多年了,都快忘了,直到灰八出了事,忽然就想起來了——豁牙跟我說,那皮影棺打開之後,你翻了數過,也是九個?”

  這事賴不掉,昌東默認。

  柳七唏噓:“你看看,多有意思,原來十多年前我就跟這事攀扯上了,我要還當它只是個故事,是不是有點遲鈍啊?”

  昌東說:“這麼費勁,又是扣人又是打電話把我們請過來,估計不是為了講故事——這樣,七爺,兩頭開天窗,你想幹什麼,直接把話撂上秤,我掂掂斤兩,能做的話,咱們就交朋友,不能做,就按規矩辦,擺酒、找人說和、或者劃場子,你看怎麼樣?”

  肥唐在邊上聽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到了關鍵時刻,一顆心咚咚跳,再看葉流西聽得入神,沒半點幫他清傷的意思——估計是指不上她了,他開了藥箱,撕了酒精棉片,自食其力。

  柳七嘿嘿笑起來,他聲音本來就難聽,這一笑,真如刮鍋挫鋸驢叫喚,葉流西止不住皺眉頭。

  “灰八的屍體要收,出來混,得講道義;真有硬貨,我也有份拿。”

  昌東不動聲色:“那可沒人攔著七爺,哈羅公路往下走,我進出白龍堆的車轍印還在呢,七爺要是不清楚路線,我還能幫忙畫一張。”

  柳七擺擺手:“我活了這歲數,腦子是清楚的,我這身子骨,不適合出去跌打了,而且……”

  他話裡有話:“我覺得吧,不是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見到皮影棺的。”

  昌東說:“那要叫七爺失望了,說實在的,我們也是偶然撞見了皮影棺,它連同灰八的屍體一起消失,我們也覺得奇怪……”

  柳七清了清嗓子,伸手進老棉襖裡掏,掏出一本冊子來。

  昌東眸光一緊,旋即又松。

  是他放在房間裡的手賬。

  他話說得壓制而平靜:“七爺,這事不地道吧。”

  柳七很抱歉:“對不住啊,習慣了,喜歡摸人家的底。不過也是給兩位上了一課,做事要小心,別給別人鑽空子的機會。”

  葉流西冷冷插了句:“我的房間也被搜了?”

  柳七再次伸手往棉襖裡掏:“葉小姐的東西,也挺有意思的。”

  掏出來的,赫然就是那個獸首瑪瑙。

  肥唐緊張極了,腦袋嗡嗡響,他看著葉流西眼神漸轉狠戾,慌地連吞幾口口水,總覺得她下一刻能硬生生把柳七的脖子給扭了——

  柳七把獸首瑪瑙擱到桌上:“做高仿的古玩,沒什麼出路,尤其別仿這麼有名的……這冊子呢,我看得半懂不懂,但能看出來,兩位是本事人,和本事人合作,得有誠意,我說個法子,你們看行不行得通。”

  “我出錢,你們出力,我要求不高,一,幫灰八收屍,二,真找著貨了,算我一份。”

  昌東回過味來了。

  柳七這是不願意涉險,又不想財走空,準備拿錢投資,吃個回報。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葉流西說:“好啊。”

  她走過來,拿過桌上的獸首瑪瑙,吹了吹,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向著柳七莞爾:“我就喜歡花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2:57

第38章

  柳七做事老派,要留三人吃晚飯,說是事情既然談成了,大小細節,酒桌上過,這樣方便拉近感情。

  酒樓在棋牌室附近,叫天山客,也是柳七的產業。

  離飯點尚早,柳七還要忙點雜事,昌東他們先過去,服務員得了柳七吩咐,引三人進了包廂,裡頭裝修有點舊,俗得富麗堂皇,好大一張圓桌,可以當床。

  服務員怕他們等得無聊,上了茶水之後,還送過來兩副撲克。

  昌東對打牌沒興趣,他仔細看自己的手賬,那些圖確實不好抵賴,那條司馬道上,他甚至標出了灰八被埋的位置。

  但好在文字部分的推理,他都寫得簡略,譬如“血、風頭、玉門關”,難怪柳七說看得半懂不懂,不瞭解事情前因後果的人,很難看明白。

  看完了,他把那幾頁撕下,扯成條,拿過桌上的火柴,劃火點著了,扔進煙灰缸裡。

  葉流西看著白色字紙在焰頭吞吐間瞬間變灰:“字和畫都怪好看的,就這麼燒了,多可惜。”

  昌東說:“人家都給你上課了,這個教訓得吃。”

  悟性高的人少,大多數人都是吃教訓,然後學精,錯越犯越少,位越登越高。

  燒完了,屋子裡散開微溫的煙火味,昌東問葉流西:“真拿柳七的錢?”

  葉流西覺得他問得多餘:“不拿白不拿咯。”

  “有些錢拿了燙手,你不能只看眼前,得想想萬一。”

  “萬一什麼?這是柳七在投資,真的一無所獲,那也是他選錯了股,投資眼光差,關我什麼事?”

  她總是一堆歪理,事情要真能這麼輕易就好了。

  昌東沉吟:“柳七這樣的人,做事周全,他不會只出個錢任你花這麼簡單。”

  待會酒桌上的大小細節,可能都是苛刻條件。

  葉流西回答:“火燒眉毛就洗把臉,到時候再說唄。”

  昌東看了她一眼:“說你什麼好,心這麼大。”

  葉流西糾正他:“這不是心大,這是自信,說明不管什麼狀況,我都能解決。畢竟……”

  她手托著腮,朝他眨眼:“呼風喚雨這種事,我能做一半呢。”

  昌東無言以對,只能喝茶。

  肥唐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西姐,什麼叫呼風喚雨,你能做一半?”

  葉流西提示他:“仔細想,要從字面去找。”

  肥唐說:“呼風喚雨,做一半,西姐你是會……呼喚?”

  昌東一口茶全噴了。

  ***

  晚9點開正席,菜在這之前陸續擺上,什麼大盤雞、烤羊排、饢包肉、手抓飯,餐盤和餐量都巨大——昌東沒心思吃,肥唐不敢吃,連葉流西都表示,她光看餐盤子就飽了。

  這一桌菜,難免淪為陪襯、氣氛、背景板。

  9點一過,柳七就到了,只帶了兩個人。

  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身材嬌小,穿超短裙、漁網絲襪、短皮衣上無數鉚釘,濃妝,頭髮亂抓個髻,有幾撮染紫,眼睛周圍又是亮色眼影又是睫毛膏又是熬夜的黑青眼窩,進來之後,還先于柳七落座,先打個哈欠,又挑了一筷子皮辣紅吃。

  柳七皺了皺眉頭,說:“沒規矩。”

  另一個是個寸頭的精壯男人,二十五六年紀,皮膚有點黑,耳廓上方鑽掛了環,挽起的袖口處露著的紋身,居然是叢瘦伶伶的細骨梅花,這讓他的整體氣質突然就從街霸流氓的形象裡跳脫出來,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感覺。

  相比那小姑娘,這個男人很規矩,幫柳七拖椅子,然後負手站在邊上,目不斜視。

  柳七朝昌東他們笑笑:“介紹一下,這個呢,是我乾女兒,丁柳……小柳兒,把煙掐了!”

  丁柳正點煙,聽到柳七的話,順手就把煙頭摁在桌布上,然後一抬臉,眼睛沒焦點,也不知道看誰:“幸會啊,我幫我乾爹照看歌廳的場子。”

  柳七又指身後的男人:“這個叫高深,幫我做事的。你們幾位我就不介紹了,來的路上,都跟他們說過了。”

  “我呢,是這麼考慮的,大家剛認識,互相還不怎麼信任:我這錢出去了,你們胡天海地造掉了,回來跟我說,七爺,什麼都沒找著,我這心裡頭啊,會不平衡。”

  “所以我這頭也出兩個人,放心,都是能幫得上忙的,不會給你們拖後腿……小柳兒年紀輕,幫我看了三年場子了,沒人敢鬧事。”

  昌東說:“灰八什麼下場,七爺也知道。想派人盯著,可以理解,但把乾女兒都送出來,是不是太舍本了?”

  柳七笑笑:“我老啦,這兩年,想把手頭上的事給分出去,交給小柳兒,太多人不服,她缺歷練,心又浮——玉不琢還不成器呢,得找件兇險事磨磨她,現在剛好有這麼個事兒,闖出來了,算她的,折在外頭了,就認命,反正不是親生的。”

  昌東忍不住看向丁柳。

  她面不改色,不過臉上塗那麼厚脂粉,改了色也看不出來。

  昌東考慮了一下:“兩人去可以,分清主次,我可以要幫手,但不要頭頭。”

  柳七滿臉堆笑:“這是當然,你們儘管放手去幹……這位兄弟,我會幫你們照顧好。”

  他目光落在肥唐身上。

  肥唐打了個哆嗦,這酒桌上,就他份量輕,他滿以為,自己會是從頭到尾都不被想起來的那個……

  他嘴唇發幹,倉皇地看左右,昌東皺了下眉頭,似乎想說什麼,葉流西忽然叫了聲:“昌東!”

  她把餐碟遞出去:“幫我夾根羊排,我夠不著,要大的。”

  昌東欠身,拿筷子幫她拈了一根,大的羊肋排骨,灑滿了顆粒孜然和鮮紅的辣椒粉。

  葉流西接回來,一手餐刀一手叉,切肉剮肉,刀叉碟子碰得咣當作響。

  這一桌子,只她一人動餐。

  吃得旁若無人,後來嫌刀叉費事,索性上手拿。

  肥唐看出點端倪來了,覺得葉流西是不想昌東幫他講話。

  “西姐……”

  葉流西頭也不抬:“叫我幹什麼?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自己長嘴自己說,自己都不吭氣,別人上趕著著什麼急?還沒吃呢,就撐著了。”

  說到這兒,斜乜了一眼昌東。

  昌東笑了笑,示意了一下嘴角,她伸出手指去揩,全是辣椒粉,順勢舔了。

  一桌的人,都知道她話裡有話。

  肥唐也知道,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柳七,說:“我不想待在這。”

  柳七不動聲色:“說大聲點,我聽不見。”

  肥唐頭皮發麻,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再看到葉流西拿餐巾擦手,忽然就來了勇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吼:“不要你照顧,我不想待在這!”

  柳七目光一冷。

  高深臉色一沉,手攥成拳,胳膊上肌肉賁起。

  丁柳斜著眼看肥唐。

  而昌東看葉流西。

  葉流西放下餐巾,慢條斯理:“七爺,肥唐確實不適合待在這。”

  “你既然喜歡摸人的底,那摸過他的嗎?肥唐生在西安,古玩世家,破銅破瓦,到他跟前,看看樣式,掂掂輕重,就能說得出朝代、值多少錢。我記得……”

  她看肥唐:“你是西安文物鑒定評估委員會的高級會員是吧?”

  肥唐說:“去年……才加入的。”

  說這話時,他都不敢抬頭:他頭一次聽說西安還有這麼個委員會。

  葉流西看柳七:“七爺不是想找硬貨嗎?這一趟如果沒有行家,就是一隊瞎子出馬……到時候,我們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當破銅爛鐵扔掉,捧回一堆花哨但不值錢的,七爺可別怪我們啊。”

  ……

  柳七沉默了一會,忽然哈哈大笑。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來來來,喝酒,酒肉朋友,不喝酒吃肉稱不上朋友,咱這就算談妥了……”

  昌東打斷他:“七爺,還有個事。那個叫神棍的,你現在還有聯繫嗎?”

  柳七說:“那怎麼可能啊,就他一個人,神經還不正常,能走出羅布泊,那是虧得有我一路同行,他要真作天作地,又去那些兇險的地方,指不定死多少年了。”

  “那分開的時候,就沒留什麼聯繫方式嗎?”

  畢竟一路同行的交情。

  “留了,到了哈密之後,說是為了紀念這段旅程,拉我專門去照相館拍了張照,他沒手機沒電話,在照片背面給我寫了個電話號碼,我沒加過,不過照片還在。”

  “那麻煩七爺幫忙找一下,我試著聯繫一下,他記了那麼多故事,未必全都給你講,也許關於鬼駝隊、皮影棺,還能問到點什麼。”

  ……

  酒到中途,昌東去洗手間。

  出來的時候,看到葉流西也在洗手台前洗手。

  昌東過去,開了另一個龍頭,又往手上搓了點洗手液,低頭問她:“看出什麼來了?”

  葉流西抽了張紙巾擦手,對著鏡子整理頭髮:“你呢?”

  老酒樓,除了包廂,其它地方的燈光都昏暗,燈下看人,還是在模糊的鏡面裡,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柳七還是挺照顧丁柳的,那個高深隨行,應該是專門保護她的。”

  葉流西嗯了一聲:“高深跟丁柳的關係不一般。”

  昌東抬頭,目光和她的在鏡子裡相觸:“怎麼看出來的?”

  “高深進屋之後,基本目不斜視,只有幾次例外,都是去偷瞄她,不過丁柳好像根本不在意,看肥唐都比看他多。”

  “偷瞄能說明什麼?”

  “管不住心,都是從管不住眼開始的。”

  ……

  兩人往回走,經過一個沒人的包廂門口時,昌東忽然止步,然後食指豎在唇邊,示意葉流西噤聲。

  這包廂門半掩,裡頭一片黑,明顯沒人,卻有淡淡煙氣飄出。

  頓了頓,有人說話,是丁柳的聲音。

  “你覺得,這兩人難搞嗎?”

  有個男人回答:“七爺說,都是厲害角色,讓你客氣點,別亂來。”

  昌東直覺這應該是高深。

  丁柳鼻子裡嗤笑一聲:“我乾爹嘴上說得好聽,我才不信他會讓別人從他碗裡分飯……那個昌東,和那個女的,是一對嗎?”

  高深沉默了一下,說:“可能吧。”

  “是一對就好辦了,想讓情侶反目,太容易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3:13

第39章

  出發定在三天后。

  柳七有足夠的人手,哈羅公路下去這一段路又好走,昌東畫了地圖,在白龍堆附近一處要了補給點:水、汽油、食品等,每週補一次。

  這樣就把越野車從物資載重裡解放出來。

  昌東在車里加多了水箱,另外裝了加熱器,配了車載淋浴頭,只要節約用水,基本能解決洗澡問題。

  肥唐的車不太實用,好在哈密距離柳園不遠,請柳七的人幫忙退了車,另要了輛江鈴,除了駕駛座,車裡幾乎拆空,裝了車床墊,車內頂安了拉索掛環,可以用隔簾按需要拆隔出空間。

  工程就在酒店隔壁的汽配店進行,昌東帶著肥唐長時間駐場,葉流西則像個領導,每天都來看進展,且越跑越勤,昌東估計她是閑的——拿到柳七的錢之後立馬不打工了,人生的意義簡直失去了一半。

  第三天中午改裝收尾,昌東拿她給車子做檢驗。

  布簾拉下,示意她躺平:“舒服嗎?”

  葉流西躺了一會,她右手邊靠車,左手邊是布簾:“我左邊睡誰?”

  “我。”

  她提建議:“我們倆之間,應該焊個鐵柵欄。”

  昌東伸手拉她:“給你買個鐵籠子要嗎?”

  葉流西借力起來。

  又去試淋浴器。

  蓮蓬頭從車裡遞出來,管上有吸壁,可以固定在車上。

  一撳開關,水頭嘩嘩的。

  “多久能洗一次?”

  “一周,一次不能超10分鐘。”

  葉流西想了想,沒找茬:在那種地方能有這樣的用水,很奢侈了。

  ……

  中午,在酒店餐廳訂了簡餐自助,肥唐讓兩人先去,說是自己先回房洗澡,遲點到——他一上午鑽了幾趟車底,髒得不能看。

  昌東和葉流西坐了張四人桌,食客不多,隔得都挺遠,偶爾傳來刀叉相碰的聲音,不擾人,倒挺悅耳。

  葉流西先吃完,刀叉一擱,長長歎了口氣。

  昌東眼皮略掀:“怎麼了?”

  “食不下嚥。”

  昌東抬起頭,目光在她面前的碗碟上一一掃過。

  “流西,食不下嚥多用於心裡有事吃不下飯,你這種吃撐了的,用這詞不合適。”

  葉流西身子一歪,以手支頤:“我們就要被拆散了,你還沒事人一樣。”

  昌東說:“我們跟柳七也好,丁柳也好,都是初步接觸,沒什麼了不得的矛盾,這麼短的時間,他們也不可能計畫什麼步步為營的陰謀。”

  “丁柳是小姑娘,看到柳七給我們臉,心裡不舒服,想在乾爹面前求表現,自以為什麼都能做成,她想搭台唱戲是她的事,我們不搭理就行……”

  說話間,肥唐托著餐盤過來了。

  昌東看著他坐下,忽然想起了什麼:“聯繫上神棍了嗎?”

  三個人裡,只有肥唐玩q-q,柳七號碼給過來之後,理所當然交給他跟進了。

  不說還好,一說肥唐一肚子氣。

  “發了幾遍朋友申請,太高冷了,都沒通過。”

  “是不是棄號了?”

  “不是!”肥唐連連搖頭,“有一回搜他,我看到頭像亮來著。”

  他發牢騷:“簽名也怪裡怪氣的,什麼‘為了解放不吃雞’,東哥,這人是不是活在舊社會啊,咱們都解放多少年了。”

  “也可能是號碼易主了……你好友申請怎麼說的?”

  “就說我是柳七的朋友啊。”

  昌東沉吟。

  這神棍,如果真如柳七所說,走遍大江南北,尋訪奇人異事,那這麼多年下來,經歷的奇事和積攢的故事都不會少,柳七當年,不過是個捉蛇的,對神棍來說,還真算不上特別,他未必還記得。

  “這樣,你再發一條,就說你在玉門關外,白龍堆裡,挖到一口棺材,裡頭是穿著唐裝的皮影人,一共九個,再把那首‘披枷進關淚潸潸’的歌謠也發過去,一條寫不下就分兩條發……他再不回復,就算了。”

  十多年了,難說一個人的愛好會不會發生改變。

  但如果神棍還是一如當年,有著為了一個傳說故事就跟老人家比手畫腳*交談一整天的耐心的話,應該……會回復的。

  ***

  第二天早10點,兩撥人在天山客酒樓門口匯合。

  丁柳那頭兩輛車,一輛是吉普指揮官,這車身軀龐大,線條鋒利,在某些玩家眼裡,僅次於悍馬,另一輛車普通,只是跟過去認路,方便後續送補給。

  昌東車子開近,並不停,只撳下窗子,手臂招了招示意跟上,然後直接掉頭上路。

  肥唐緊跟而上,後視鏡裡,對方的兩輛車明顯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駛上來。

  葉流西看昌東:“都不說下去打聲招呼?”

  “沒什麼好說的,說多了累。”

  他專心開車,目不斜視,帽檐在眼睛周圍打下陰影,下巴周圍,仔細看,有淡青色的胡茬微冒頭。

  葉流西說:“你該刮鬍子了。”

  昌東伸手摸了一下下巴:“今天刮,明天長,男人鬍子比頭髮長得快……看起來彆扭嗎?”

  他轉頭看了葉流西一眼。

  葉流西搖頭,目光下意識避開,感覺有些微妙:她覺得這樣剛剛好,不知道摸上去什麼感覺,應該會微紮,如果蹭磨脖頸的話真是要命……

  她有點不自在,伸手去理頭髮,指腹蹭到耳根微燙,趕緊撥頭髮蓋住。

  車裡忽然有點悶,葉流西說:“停一下吧,下去透口氣。”

  昌東靠邊停車。

  葉流西下了車,拿手扇風。

  頭車一停,後面一長溜的都停了,那輛吉普指揮官這才找著機會往前超,估計一路前不前後不後的,憋屈壞了。

  肥唐從車窗裡探出頭:“西姐,怎麼停車了?”

  葉流西沒好氣:“熱!”

  “不熱啊。”

  葉流西摸起塊石子,作勢要扔,肥唐的腦袋倏地縮回去了。

  吉普指揮官跟昌東的車並肩停,葉流西聽到開車門的聲音,轉身去看,愣了一下。

  裡頭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皮膚白淨,清湯掛麵,眼睛細而略彎,眼尾稍長,笑起來挺勾人,穿白色粗針毛衣,黑色牛仔褲,腳蹬白色板鞋,頭髮上還別了個帶黃小鴨頭的亞克力邊夾。

  和周圍的一切,荒涼的公路、貧瘠的戈壁山,還有粗獷的車駕,格格不入。

  她跟昌東說話:“東哥。”

  居然是丁柳。

  昌東嗯了一聲。

  “早上怎麼都不停一下?我乾爹還準備了鞭炮,我們這兒的習慣,出大遠門前放掛鞭,吉利。”

  “趕時間。”

  丁柳倒是知情識趣,看出昌東冷淡,笑了笑,緩緩關上車門,葉流西注意去看高深:他明顯松了口氣,舔了下嘴唇,又拿手背蹭了蹭人中。

  昌東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搭台唱戲,戲裡戲外都起波瀾,想不搭理還真挺難的。

  她坐回副駕,昌東候著她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

  手台裡忽然傳來肥唐的聲音:“東哥,停停停……神棍回消息了。”

  ***

  神棍的消息其實回得挺早,但估計是這一路信號不大好,收發有延遲,加上肥唐一門心思開車,沒怎麼看手機,所以直到現在才看到。

  那條消息是:別管它。

  肥唐有點忐忑:“東哥,什麼叫‘別管它’啊?”

  昌東說:“問他為什麼。”

  “沒法問啊,這裡信號不好。”

  “你上我的車,咱們往回倒車,哪信號好在哪問。”

  神棍一定知道點什麼,否則不會回答“別管它”。

  頭車忽然又掉頭,高深有點惱火,探出身子時,昌東的車恰好和他擦身,速度放緩,以便肥唐上車。

  昌東撳下車窗,說了句:“想省事就在這等,我們還回來;不放心就跟著,你隨意。”

  高深咬牙,正想打方向盤,丁柳說了句:“這是玩兒我們呢,就在這等,我們又不是沉不住氣的人。”

  她嘴裡銜了根煙,低頭,哢噠一聲,火苗自手裡的打火機裡竄起,舔著了煙頭。

  高深在後視鏡裡看見,猶豫了一下,說:“小柳兒,你少抽點煙。”

  丁柳吸了口煙,過了會慢悠悠吐出:“關你屁事。”

  ***

  昌東一直退到土屋銅礦附近,這裡的柏油道黑蛇一樣在褐灰色的戈壁裡延伸,礦區深處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剝採礦石騰起的煙塵像綻開小型的蘑菇雲。

  灰土太大,昌東把車窗都關死,隔著玻璃,能看到泥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車前蓋上飄落。

  又一條消息進來:很危險。

  昌東拿過肥唐的手機,編輯消息發送。

  ——可以電話說嗎?

  那頭回過來一串手機號碼。

  昌東很快撥過去,點了外放。

  他先提了柳七,十多年前的羅布泊捉蛇人,又說起皮影棺。

  神棍一直聽著,末了問:“有什麼可以證明這是真的?”

  昌東一怔,肥唐提醒他:“照片,東哥,我手機裡有皮影棺外觀的照片,就是當初拿藍牙傳的那幾張。”

  昌東把手機還給肥唐,讓他操作,自己又傳了兩張皮影棺內部的照片過去,請他轉發。

  電話一直沒斷,那頭傳來的呼吸聲時輕時重,過了會,神棍說:“你們等一下,我要翻一下我的筆記……記下來的東西,更精確一點。”

  昌東籲了口氣,也說不清心頭是更輕鬆些了,還是更沉重。

  等了很久,那頭才又傳來聲音。

  “我記過一些事,都是當傳說故事記的,不以為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們確實挖出了皮影棺,那就很值得探究了。”

  “除了柳七給你們講的,我還記過一個說法。”

  “說是玉門關建成之後,起了三天的大沙暴,整個天空都成了土黃色,隔著一丈多遠,就看不清人了。而且這沙暴的範圍很大,不止敦煌,甚至一路往東蔓延,幾乎遮蔽了整個河西走廊。”

  “這三天裡,沿途很多百姓聽到車馬聲、腳步聲、哭號聲,也有兵衛拿皮鞭抽打人的呵斥聲,老百姓不敢靠近,偷偷從門縫裡瞧,隔著沙霧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隊隊,披枷帶鎖,往西而去,於是猜測說,可能是流放罪犯去戍邊的。”

  “三天之後,天氣放晴。有些原本戍邊的士兵覺得奇怪,因為既然來了這麼多人,自己的工作應該變輕鬆啊,怎麼一點也沒見人手增加呢,而且地上的車轍印,深且雜,表明有很多大車經過,罪犯戍邊,沒聽說過要這麼多大車隨行的。”

  “於是有人就起了好奇心,跟著那些腳印車轍一直走,走到玉門關外,發現所有印跡,從此斷絕,就好像被一刀截了去。”

  “當時的戍邊軍中議論紛紛,後來有道密令傳開,漸漸就沒人提了。”

  “那道密令是:天子功德,非議者殊死。在漢代,‘殊死’就是斬首的意思,也就是說,那三天發生的事,是漢武帝的大功德,不准妄加揣測,否則格殺勿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2 18:43:34

第40章

  但再問是什麼大功德,神棍就不知道了。

  “有的傳說,越傳知道的人越多,但這種的,越傳越少,就像羅布泊常說的水尾,水流流到盡,說絕就絕了。我記的這兩頁,就是從水尾搶下的最後兩滴水,估計現在都沒知道的了。”

  這語氣,聽著挺驕傲的。

  昌東問他:“為什麼讓我們別管,又說太危險?”

  神棍說:“首先,沒兩把刷子,別碰這些事……”

  葉流西在邊上哼了一聲。

  “其次,有個說法,說玉門關和陽關對生,本應叫‘陰關’才對。那些披枷進關的人,再無蹤跡,其實是進關之後,陰陽斷絕,再也沒有人能夠出來。”

  昌東說:“那皮影人……”

  神棍強調:“請注意我的重音,落在這個‘人’上,皮影人能叫人嗎?關內的真人是出不來的,出關一步血流幹呢,而且,如果最初設這個關口的用意是隔絕,你覺得外人可以隨便進嗎?”

  “哪怕是機緣巧合進去了,能出得來嗎?反正我打聽了那麼久,從沒聽說過後來有誰再進去過。這說明,有兩個可能:要麼進不去,要麼進去了,再沒出來。”

  “這還不危險嗎?進去了就再也見不到朋友了,我可是有很多朋友的。”

  肥唐在邊上撇了下嘴:這人這麼高冷,又不討喜,居然還自稱“有很多朋友”,他的那些朋友也真是口味很重。

  神棍能提供的,也就這麼多了。

  “我不認識你們,但既然通過柳七找到我,也算有點緣分,知道的,都跟你們說了……我能問一下,你們想幹什麼嗎?”

  昌東沒吭聲,倒是葉流西,忽然湊過來,字正腔圓:“進關。”

  神棍說:“那怎麼可能……”

  葉流西一手撳掉了電話。

  昌東和肥唐都看她。

  葉流西奇道:“幹嘛,這人拽得二五八萬的,我一聽就煩。再說了,他不是說,知道的都跟我們說了嗎,肚裡都沒貨了,還跟他廢話幹嘛。”

  昌東說:“你就這麼確定……以後不會再要他幫忙了?”

  肥唐也緊張地盯著手機看:“是啊西姐,買賣不成仁義在啊,好不容易才通過我好友申請,別把我給踢了。”

  葉流西說:“……多大點事,申請個新號再加唄。”

  ***

  繼續上路,昌東一路都沉默,和丁柳他們重新匯合之後,他放肥唐下車,然後和葉流西換座:“你幫忙開一段,我要想點事情。”

  葉流西坐上駕駛座,低頭扣緊安全帶,隨口問了句:“開車不能想嗎?”

  “開車要專心。”

  葉流西沒敢提自己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戲還同時忙東忙西的事,心裡覺得他太死板,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人挺給人安全感。

  黑色山茶這事,真的挺毀昌東的,他其實足夠仔細,一點都不大意。

  但估計洗不清了,不是因為沒底氣,而是因為那些對他口誅筆伐的人,早不關心這事了。

  落井下石容易,只要扔塊石頭,撈起來卻要彎腰涉水,所以很多人不撈,只當沒扔過,反正有水蓋著。

  葉流西歎氣。

  手台裡,肥唐在放歌,自己還跟著哼。

  “喜羊羊,美羊羊……別看我只是一隻羊……”

  葉流西沒好氣:媽的,把他從寵物狗往狼調-教,現在才坦白自己是羊。

  昌東關掉手台。

  “我說,你聽,不用看我,看路就好。”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我沒準備看你。”

  這路景單調,一成不變,看多了讓人想打瞌睡,有人聊個天挺好,提神。

  “我剛仔細想了想柳七說的,還有神棍講的……到了司馬道,可能還不算進了玉門關。”

  葉流西點頭,她也有這感覺:“那司馬道算是什麼?”

  昌東說:“古代想進個城,不是一推門就能進的,要爬金鑾殿,還得走幾十級臺階。司馬道也許是進玉門關的必經之路,好比走廊、前院,說什麼都好,總之是個界定模糊的過渡地帶。”

  “記不記得,肥唐上網搜過,有個偷拍你背影的自駕車司機,半夜上廁所的時候,也被莫名其妙推了一下——按照時間推算,恰好是在你開著貨車經過之後。”

  葉流西有點回過味來了:“也就是說,他之所以遇到怪事,是因為我在附近?”

  昌東點頭:“確切地說,是因為你打開了風頭……我們假設你每次進關,都要經歷血、風頭、沙暴、司馬道這幾道固定的程式。”

  “血的味道在於吸引或者召喚,類似於叩門。”

  “風頭生出沙暴……你注意到沒有,哪怕你是白天流的血,沙暴也是晚上才發生,這其實是障眼法,黑夜的沙暴裡,人很難看清,丟了人、丟了車、迷失了方向、發生了怪事,都好解釋。”

  “那個鬼駝隊,在胡商的眼皮子底下,一晃就沒了——可不可以解釋為,風沙太大,那個胡商迷了下眼,或者低了下頭,只這瞬間功夫,駝隊進了關門?”

  “再說回玉門關,上次我們聊過,玉門關出現的時候,覆蓋了現實世界的某些區域,類似兩張膠片疊合在一起,難保有些人恰好就處在這個敏感的區域裡,比如那個自駕車司機,再比如恰好和你一起紮營的我們。”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肥唐被觸手拖拽,那個司機被推,還有喬美娜的車門被拽開……”

  昌東嗯了一聲:“像不像是某種保障機制,驅趕那些誤入的人,讓他們害怕、離開,甚至口口相傳,提醒後來人避開這些詭異的地方?”

  像,肥唐被嚇得屁滾尿流,隔天早上就想跑,只不過沒找到路而已。

  昌東沉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關門在哪,不過可以確定,如果以關門為中心的話,我們的營地在週邊,因為那裡只是偶爾發生怪事,並不激烈;而司馬道已經算是重要區域,那裡埋著皮影棺,還出現過奇怪的眼睛,只攻擊我,不攻擊你。”

  葉流西笑:“因為我是關內人吧,不管是觸手還是眼睛,都對我網開一面。”

  昌東不置可否:“還不能下斷言,神棍說了,設置關口的用意是‘隔絕’,歌謠裡也說‘出關一步血流幹’,截止目前,關內出來的人,我們只知道皮影人……如果你真的是關內人,一定也很特殊。”

  葉流西說:“不一定啊,也許我是進化過的皮影人呢,今晚睡覺,我准許你看我,摸也可以——幫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成了衣服裡硬紙板的牛皮人,眼珠子還會轉。”

  昌東說:“你應該不是。”

  葉流西瞥他:“為什麼?”

  “皮影人不吃不喝還有錢,為人低調又內向,你哪條都對不上。”

  ***

  下午,車近白龍堆,補給車確認了物資接收點的位置之後,掉頭折返。

  昌東帶隊,循著早已雜亂的轍印,又進白龍堆腹地。

  丁柳第一次看到灰白色的魔鬼城,覺得滿目莽莽蒼蒼,分外新奇,忙著自拍,拍完又跟高深發脾氣:“怎麼沒信號?發不了朋友圈,隨身wifi呢,也用不了嗎?”

  葉流西覺得,高深真是上輩子欠丁柳的,陪著小心,再怎麼被訓斥都默默消化。

  肥唐則多少有點戰戰兢兢,昌東不想他這麼提心吊膽,覷了個空子把他拽到一邊:“不會有事的,出事前我會通知你。”

  肥唐瞪大眼睛:“東哥,這都能提前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還有,你儘量待在營地吧,這裡比較安全,不用跟我們出去。”

  肥唐瞥了一眼丁柳那邊:“那兩個呢,會跟你們出去嗎?”

  昌東默認。

  當然會,她們是“資方”代表,又存心生事,必然亦步亦趨,很難甩脫。

  “那……我一人留營地啊?”

  沒兩全的法子,昌東不想多說:“你自己選吧。”

  ***

  三輛車,雖然離得近,但涇渭分明兩撥人:昌東這邊撿石塊壘火台生火做飯的時候,那頭在吃餅乾、牛肉幹、喝啤酒,不說還以為來郊遊的。

  吃完飯,肥唐坐在營地燈邊看書,他事先知道進來會無聊,特意帶了幾本,密切結合這一趟的需要,什麼《中國古代金銀首飾》、《民間服飾》、《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

  昌東照例打開皮影戲箱,給已經綴結好的皮影人裝杆,這算是最後一道工序,裝畢一挺杆,這皮影人才算是活了。

  眼角余光瞥到葉流西過來,就知道勢必又要被她挖苦。

  果然。

  “為什麼都是皮影人,剛剛那個杆裝在脖子後面,這個要裝在胸後面?”

  昌東耐心解釋:“這個是旦角,杆裝在胸後面,胸線會挺,更好看,但那個是生角,裝在脖子後面,昂頭,比較精神……”

  “都什麼人,就喜歡看女人挺胸。”

  昌東:“……因為男人挺胸不好看。”

  葉流西忽然瞥到不遠處的丁柳:低著頭,像在玩手機遊戲,但總忍不住看這頭。

  她湊近昌東:“我在這,小妹妹不好意思過來,我給你們挪地方。”

  她拍拍屁股起身,轉場去肥唐那待著,肥唐有點怵她,看書看得更認真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我正在努力求知”的光芒——

  唯恐她挑自己的刺。

  昌東沒吭聲,繼續忙自己的。

  過了會,丁柳果然過來了,拿著洗漱杯,頭髮隨意地用抓夾夾起,臉頰邊掛下幾縷,問昌東:“可以借點熱水嗎?涼水洗太冷了。”

  怯生生的,禮數周到,小姑娘家,戲也挺多。

  昌東起身,倒了熱水給他,丁柳道了謝,又走了。

  肥唐看書看得眼澀,一抬眼看到這一幕,說:“呦,又換造型了。”

  葉流西斜了他一眼:“印象挺深刻啊。”

  “是啊,前後有反差,容易吸引人注意,開始狂野,然後學生妹,現在挺可愛的,其實西姐,你也應該……”

  葉流西陰惻惻的:“應該什麼?”

  肥唐終於意識到說漏嘴,舌頭有點擼不平了:“換……換點造型,會讓人耳……耳目一新……”

  葉流西說:“我不用換造型,我虧就虧在長得美,換任何造型,人家都只會看到美,懂嗎?”

  肥唐不敢說話,過了會抓牙杯:“西……西姐,我出去洗漱了。”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是全國三屆武術冠軍,她美,西安還有文物鑒定評估委員會。

  葉流西瞪著肥唐走遠,目光收回,看到昌東過來,手裡還拿著抽血針頭和膠管。

  媽的,又來抽她血,非得刁難他一下……

  昌東忽然扔了什麼過來,葉流西抄手撈住,送到眼前一看,是單粒裝的和田紅棗,個頭有小雞蛋大,暗紅色的棗皮帶光,應該是新棗,賣相好看,不皺巴。

  她眼皮微掀:“幹嘛?”

  “給你補點血。”

  葉流西撕開包裝,拿出來咬了一口,肉厚,瓷實,軟甜裡帶香。

  於是把手遞給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1:48

第41章

  不疼,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然後針管裡血色鮮紅。

  昌東只抽很少,很快拔出,似乎在斟酌著什麼,推閥很慢,一粒粒血珠自針頭泌出,滴落地上。

  “流西,待會……幫我放倒那兩個人。”

  葉流西瞥了一眼丁柳那頭:“為什麼?”

  “怕他們出事,又嫌他們礙事。”

  葉流西揭起蓋住針眼的棉球看,白色的棉球上,只染了一丁點血。

  她說:“你總要出去的,到時候對柳七怎麼交代?人家給了錢,結果一進來,你就把他的人放倒了。”

  不遠處有嘩嘩水聲,肥唐開了車載淋浴頭,但用得很省,只沖了臉,然後伸手抹掉水,臉上滴水,表情酣暢,被營地光一打,眼睫毛上掛的水珠都生出光暈來。

  昌東往那裡瞥了一眼,略側了側身,把針管攏進袖口:“那你的意思?”

  “要退出,也得是他們自己主動退出,咱們才不落口舌。要我說,就讓他們進,被嚇退了賴不了人。”

  “再說了,丁柳幫柳七看了三年場子,沒點腦子膽色,做不來這事;高深被派來保護她,一定也不是弱雞,他們要是不怕,我們等於多了幫手,不是挺好嗎?”

  聽著有點道理,昌東也覺得這樣比較周全,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是跟這樣的人結隊,有點煩。”

  葉流西說:“哪能事事如你意啊,家庭和睦,父慈子孝,朋友個個兩肋插刀,情人長得漂亮還溫柔懂事,連臨時結隊的人都要忠肝義膽……你是有多大運氣?”

  “你以往帶隊,隊友也不是個個都省心吧,總有刺頭的那種,難道個個都踢了不要?調*教唄,單靠天上掉,幾時能掉來你滿意的……看肥唐,現在是不是比從前順眼多了?”

  昌東看向肥唐。

  肥唐正甩著手上的水過來,哼著小曲,心情不錯,一抬眼見到昌東看他,有點奇怪:“東哥,有事?”

  昌東說:“要撒尿趕緊。”

  肥唐瞬間意會,撒腿就跑。

  ***

  風沙來的時候,兩頭都已經就寢了,為了方便空氣流通,昌東把貼近雅丹避風一側的車窗開了道口子,罩上天窗罩。

  這樣一來,車內是不悶了,但沙粒的擊打聲清晰而密集,葉流西睡得不實,恍惚中覺得這聲音助眠,一個激靈醒過來,又覺得怪吵人的。

  她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的車內頂,一時間百無聊賴,又覺得睡的地方逼仄狹窄,負氣似的翻了個身,胳膊不經意就越過了垂下的布簾。

  手背忽然碰到昌東的手。

  葉流西心裡一跳,手指立時微蜷,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覺得他手有點涼。

  過了會,她腦袋從簾子底下鑽過來,一手幫他把蓋毯掀起,另一手輕輕把他的手推了回去,然後掖好毯子。

  做完了,覺得不甘心,想了想,對著昌東低聲說了句:“我人好吧?”

  這才悻悻躺回去。

  ***

  大概是前一晚沒睡好,第二天一早,明知道昌東和肥唐他們都起來了,還是困得不想起,勉強睜眼,看到外頭鋪天蓋地的沙土顏色,更覺得這床賴得理所當然。

  反正天氣不好。

  過了會,聽到肥唐咕嚕嚕漱口,間或跟昌東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好像又在說丁柳。

  “剛看到她化妝,這裡來來回回就幾個人,化給誰看啊……”

  昌東語氣淡淡的:“小姑娘家,愛美吧。”

  肥唐不傻:“我看不是,她一肚子心眼,對那個高深愛理不理,也不正眼看我,就跟你說過話……啊,東哥,她不會是……”

  昌東不想繼續這種話題:“這個年紀,多點心思很正常。”

  葉流西坐起來,嘩啦一聲把隔簾拽開。

  昌東和肥唐都回頭看她。

  她也不看兩人,低頭把蓬亂的頭髮夾好:“有那個精力,放男人身上,無不無聊?要是我……”

  她一抬頭,笑得粲然:“就去稱王稱霸。”

  說完了,抓起牙杯,洗漱去了。

  回來的時候,火台已經又燒起來了,昌東下了掛麵,配菜還挺豐富,蝦皮、紫菜,還有菇片,水滾了之後落點鹽,香氣四溢。

  高深過來的時候,都忍不住看了兩眼:他和丁柳早上吃了夾心的餅乾,那玩意兒,幹、涼,吃多了死甜,還膩得慌。

  他問昌東:“小柳兒讓我問你,今兒有安排嗎?”

  語氣裡有敵意,他跟丁柳一個想法,總覺得昌東他們正事不做,故意拖延,只會耍人兜圈子。

  昌東頭也不抬:“有,吃完飯,去給灰八收屍。”

  這回答出乎意料,高深愣了一下,轉身回去了。

  葉流西在昌東身邊坐下,掛麵恰好滾開,昌東抽了柴火讓火自滅,把面分進帶把手的飯盒裡,各人自取。

  葉流西端了一碗,看到熱氣直冒,小心吹了兩口,問昌東:“待會就出發?”

  昌東點頭:“白天做事,會安全點。”

  這話在理,所有怪事,都出在晚上。

  吃完了,肥唐主動洗碗,在這兒,一切從簡,拿紙巾把碗擦乾淨,再用燒開的水燙一遍就好。

  葉流西正把風鏡和裝備撿出來,忽然聽到昌東叫她:“流西,你過來一下。”

  抬頭一看,昌東站在越野車邊,後車廂半開。

  葉流西走過去,第一眼就看到卷成一團的屍袋,還以為昌東要說收屍的事,哪知道他手從疊緊的屍袋間隙中伸進去,拿出來一把手槍。

  葉流西說:“叫我過來,就是要把我槍決嗎?”

  昌東笑,掂了下手裡的槍:“我也不常用,讓柳七幫忙搞的,以防萬一……流西,你應該真的是關內人。”

  “為什麼?”

  “我覺得,正常社會形態下長大的姑娘,就算不屑于去討好男人,大多也就是討好自己……問一百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會答稱王稱霸。”

  最多是有政治訴求,要為民請命,畢竟早不是逐鹿中原的時代了。

  他倒轉槍口,把槍遞給她:“會用嗎?”

  葉流西接過來:“好像……用過,但沒有特別熟悉的感覺,給我的?”

  “嗯。”

  “為什麼?”

  “總覺得,如果真的進了關,裡頭……會比較亂。”

  就因為她說了“稱王稱霸”嗎,也許隨口說的呢,葉流西問他:“那你有嗎?”

  “有,這一把你留著防身。”

  葉流西嗯了一聲,隨手撩起襯衫後擺,把槍插進腰後,動作很熟練。

  她腰很細,屬於細而有力的那種,那裡的皮膚呈蜜色,很健康,腰線圓柔,臀挺翹結實,襯一把槍,有一種奇怪的硬朗和性感。

  襯衫的後擺一起一落,很快遮住了。

  昌東移開目光。

  葉流西問他:“我們進去,都坐你的車嗎?”

  ***

  肥唐選擇跟車,說死也不願一個人留守,葉流西攔著門不讓上,一定要他保證出了狀況不哭不鬧不哆嗦。

  肥唐滿臉通紅地做了保證。

  丁柳卻不願意坐昌東的車,跟高深發脾氣說:“我們自己沒車嗎?幹嘛擠他的?”

  估計是心氣高,受了兩次冷落之後惱了。

  昌東無所謂,直接開車帶路,越往腹地去,路越不好走,高低不平,很考驗車技,高深的車很快落在了後面,葉流西很唏噓,覺得高深指不定被丁柳埋怨成什麼樣子了。

  在車裡一說,肥唐一點也不同情:“這還不是願打願挨的事嘛,要我說,丁柳也別囂張,感情跟錢一樣,不經耗,哪天高深忽然頭腦清醒了,她哭著喊著也拉不回來。”

  ……

  葉流西一路留意看路邊的記號,幾次停下認路,終於找到埋灰八的土台,高深的車到了之後,昌東扔了把工兵鏟給他:“挖吧,就這。”

  高深單手接住:“就這?”

  “是,挖到下頭要小心,別傷著屍體。”

  高深卷起袖子開鏟,丁柳坐在車上看了會,下來拿手機拍照,昌東從車後廂解了三個屍袋出來,平鋪地上。

  過了一會,似乎有些跡象了,高深挖得更加謹慎,到了後來,工兵鏟扔下了不用,拿手去硬撥浸了血的土泥。

  葉流西低聲提醒昌東:“你以後要是跟他對上,提防他的手……手上一定練過。”

  三具屍體終於被起出來,板結的帶血沙塊緊緊黏附住頭臉,很難剝離,看起來都怪形怪狀,高深將屍體裝進屍袋,全部壘進後車廂。

  丁柳有些嫌惡,想到這車裝過死人,晚上可怎麼睡得進去。

  她抬頭看昌東:“接下來呢?”

  昌東示意了一下前方:“繼續走。”

  ***

  再走了一段,又一個沙土土台遙遙在望。

  昌東停車,吩咐葉流西和肥唐:“你們下車吧。”

  肥唐不明所以,推開門就跳了下去,葉流西問昌東:“你行嗎?”

  “行。”

  “安全帶系好了?”

  昌東笑:“放心吧,沒事的。”

  葉流西說:“要是真沒事,就不會讓我下車了。”

  她開門下車,退開兩步,沖著車子招了招手。

  昌東環視了一下周遭的地勢,慢慢將安全帶又收緊了些:好久不做玩家了,有些手生。

  丁柳在後頭看到葉流西她們下車,還以為又到地方了,剛想讓高深也停,忽然看到昌東的車瞬間加速,疾馳而去,在距離一個土台極近處驀地大漂移橫掃,車屁股後頭沙土如濃煙翻滾,車身掃出一個大扇形,重重撞塌土台一爿。

  丁柳還以為是車禍,失聲叫了出來,高深看了她一眼,說:“沒事,他那車是改裝過的,估計故意這麼撞的。”

  果然,一片煙塵裡,她看到昌東推開車門下來,一直拿手掃開面前的土灰。

  丁柳松了口氣,過了會斜眼看高深:“那你能這麼玩嗎?”

  高深說:“小柳兒,這是一行歸一行,人不能樣樣會……”

  丁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能唄。”

  ***

  沙塵落定,沙台半塌,可能是撞的角度刁,那口皮影棺,居然有大半滑落了出來。

  還是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畫,但這一次,畫的不是披枷進關了。

  棺身上,明顯的宮樓殿宇,一個帝王裝扮的人掩面而泣,兩盞幽幽宮燈,細骨伶仃,隔著一面拉起的幕布,有個宮裝的女子也在低頭拭淚。

  葉流西拉肥唐過來:“這畫的是什麼?”

  肥唐說不出:“這個……一男一女,在哭,這個男的應該是皇帝,這是……在給妃子賜罪吧?”

  如果沒有那道幕布,倒也還像。

  昌東搖頭:“不對,這是漢武帝,在給李夫人招魂。”

  皮影濫觴於此,哪怕對皮影稍知皮毛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昌東示意棺面:“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死了之後,他鬱鬱寡歡,有術士招來李夫人魂魄,但言明只能隔著幕布相見,這幅圖,講的就是這件事。”

  說著湊近棺面:“這裡還有字。”

  六個字,古體,肥唐認得這形制:“這是小篆,漢初時通用的,這是……”

  第一個字如同水流,第二和第四個字不認識。

  他只能認得第三、第五和第六個字,因為和現代的字體寫法幾乎一致。

  xx骨x東魂。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2:23

【荒村】

  認不出來就算了,葉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幾個字嘛。

  棺材半脫半歪,不方便開棺,昌東招呼肥唐:“幫我搬一下。”

  認不出篆字,肥唐覺得自己價值大跌,如同股票k線,隨時等待機會抬頭,所以搬得分外賣力,連額頭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著搬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雲頭翻滾,都被染成了老薑黃的沙色。

  肥唐雙腿發顫,想起自己上車前的承諾,吞咽了口唾沫強行穩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著跑過來,說:“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機拍視頻,又轉回來自拍,對著鏡頭說:“沒見過吧。”

  如果有網路,她怕是會直播。

  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慚形穢,用力撐了下棺材角。

  昌東抬頭看天,說了句:“看來任何時候,它們都不喜歡這棺材被打開。”

  葉流西將袖口挽了挽:“放下,我來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籲了口氣,猛然掀開。

  應該沒大的異樣,肥唐看到,她只是皺了下眉頭。

  他搶在前頭飛奔過去,只低頭看一眼,馬上大吼:“明!明朝!”

  絕對不會錯,他昨晚還在看《民間服飾》呢。

  他指給大家看:“看見沒,網巾,明代成年男人用來約發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還有這個,穿的皮劄子,絕對的!”

  其實不用他強調,沒人想過懷疑。

  葉流西只覺得好笑:“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來一遍嗎?”

  丁柳給棺內拍了張照,預備著回去給柳七看:“我乾爹說,你們上次開了唐棺,這次又是明朝的嗎?怎麼連點陪葬的東西都沒有?”

  昌東說:“我們叫它皮影棺,只是順口,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頭翻檢了一下皮影人的數量,又是九個,除了服飾裝扮,和那個唐棺,並沒有太大不同。

  昌東蓋上棺蓋:“那個神棍說,鬼駝隊的故事,傳了幾百年,看來還不確切——也許自漢之後,各個朝代都有,或者說,玉門關內外,一直留有一條道,互通有無。”

  一列駝隊,九個人,看似不少,但轉念一想,前後兩千餘年,關內關外,如果真的兩個世界,這駝隊,不啻於一根懸絲,一脈弱流,哪怕前仆後繼,又能輸送多少東西?

  他把葉流西叫到一邊:“記不記得你的那個照相機?”

  記得,海鷗牌,八十年代通用,現在已經是老古董。

  “我們用的東西,更新換代快,幾年前還用摁鍵的手機,現在差不多都是觸屏智慧,一是有這個需要,二是物資水準極大豐富,可以滿足這需要。但是關內如果真的有人、不產物資、大部分依賴補給的話,情形會不同。”

  物資貧瘠的年代,什麼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碗砸碎了都捨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鑽眼、釘鐵扒,油泥抹平了裂縫之後,又能穩穩當當舀水盛湯。

  葉流西說:“你覺得關內有人?”

  昌東回答:“不止有人,是有個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點亂,法紀不行,也許弱肉強食。

  物資匱乏,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可能會有時代的錯亂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貼本世紀金曲歌手的海報,50年代的搪瓷茶缸邊,擺80年代的老相機。

  那條駝道,是吸附在關外社會身上的細血管,一點點帶進關外的變遷,只是這變遷無法普及,把關內世界滲透得扭曲離奇。

  葉流西皺眉:“那些當初進關的人,活了這麼久嗎?”

  昌東說:“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兩人私聊的時間有點長了,丁柳和高深明顯不耐煩,肥唐也朝這頭探頭探腦——

  終於逮著個昌東看他的機會:“東哥,剩下的那些……你還撞嗎?”

  昌東抬頭看天,離日落還有很久,但這頭頂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葉流西也抬頭看天:“能撞一個是一個吧……我去給你鎮車。”

  ***

  撞完第二個,雲頭幾乎成了黃黑色,團團滾滾,丁柳到此時才有了幾分怯意,也沒了拍照的興頭,不自覺地朝高深身邊縮,高深打開強力手電筒,光柱照不了太遠,偶爾晃神,覺得雲頭像擠眉弄眼的扭曲臉面。

  他頭皮有點發麻,朝昌東大叫:“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昌東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撥開棺身積堆的浮沙:“七爺跟你們怎麼說的?帶你們出來,本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

  高深閉嘴了,柳七確實交代過:跟緊點,別大驚小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有好處就撈,實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說了:“要撤你撤,我才不會扛不住事讓乾爹笑話。”

  棺面上又是一幅,這次是在丹房,爐火熊熊,丹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帝王模樣,可能還是漢武帝,另一個是個老道,手持浮塵,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講什麼。

  肥唐搶著說話:“這個我知道,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喜歡求長生,這是在煉丹。不過漢武帝可比秦始皇腦子靈光多了,最後自己醒悟了,還親口承認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騙了,說自己是‘向時愚昧,為方士所欺’呢。”

  開棺。

  不用肥唐說,葉流西都看出是異族服飾,肥唐也認不出來,猜測說,中國有幾個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個時候,這周圍不是回鶻就是吐蕃西夏,鬼駝隊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換少數民族衣服吧。

  這倒側面佐證了,昌東說的是對的,鬼駝隊一代又一代,混跡在不同時世的人群之中,采購置物、錢來錢往,一如普通客商。

  變故發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時候,有葉流西鎮車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擱這個時區應該是豔陽高照,周圍卻濃黑如墨,車子橫飆到一半,車身驀地側歪,像是被什麼頂起,一邊的車輪驟然騰空。

  昌東沉聲說了句:“抓緊。”

  葉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杆,再看前方地面,頭皮一陣麻,車子側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滿心等著拿身體去承受車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邊轟鳴聲不止,車子就這樣側著只憑邊輪開了出去,然後在空地處轟然旋身拗正。

  葉流西耳邊嗡嗡的,有些口乾舌燥,遠處,肥唐和丁柳他們都呆呆的,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呆:“你剛用兩個輪子開的車?”

  昌東嗯了一聲。

  葉流西想問,能不能再來一次。

  那一瞬間,失去重心,像是有電流從頭皮一路延過脖頸、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脫出去,覺得好刺激。

  昌東指了下前方:“你看。”

  車燈的盡頭處,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車輪胎的側印清晰可見。

  葉流西反應過來:“剛才是……”

  “沙子突然堆頂,把車架空,跑得慢點,大概要翻車……我們還是別開棺了。”

  一來,的確危險,他們已經很運氣了,灰八可是連棺蓋都沒打開,就被削了喉。

  二來,雖然這皮影棺跟傳統意義上的“棺材”相去甚遠,但那皮影人,的確曾經像常人一樣,穿衣戴帽、進關出關、做買賣睡覺,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嚴,他也不想擾人安寧。

  葉流西嗯了一聲。

  ***

  一行人趕在真正天黑之前回到營地。

  收了灰八的屍,是件大事,丁柳想給柳七報備,但信號全無,於是過來找昌東,問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嗎?到了外頭信號好的地方,我打電話,讓人來收八叔的屍。”

  肥唐也趕緊附和:“如果有信號,我可以上網查一下篆字轉換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寫的是什麼了。”

  昌東默許,到了明天,這裡應該會再次恢復正常。

  這一趟進來,多開了兩個棺,貌似有收穫,實則沒有太大進展。

  ***

  大概是因為白天勞累,這一晚,兩邊都歇得早,昌東躺下了,卻睡不著,聽外頭風聲漸息。

  這裡不颳風的時候,分外安靜,月色漸漸明上來,車裡都進了明澄澄的光。

  隔簾也成了半透。

  昌東看著簾子發呆,直到忽然意識到,簾身上正映著淡淡遊移的綠色。

  他動作極輕地坐起,慢慢將隔簾撥開些。

  車窗外,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飄飄游遊往遠處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樣的一簇,偶爾會拉長,忽然又像被稀釋,光散得很開、很弱。

  葉流西的聲音忽然傳來:“你幹什麼?”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東噓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葉流西坐起來,看了會之後,低聲問他:“看看去?”

  怕吵醒肥唐,兩人從撳下的車窗裡鑽出來,穿上鞋子之後,沿著鬼火飄逝的方向一路跟過去。

  跟著跟著,那叢鬼火忽然不見了。

  葉流西猝然止步,好生失望:“怎麼會突然……”

  話還沒落音,那叢鬼火又出現了,只是這次,頭大身子小,像是半空遊曳的蝌蚪。

  葉流西奇怪:“鬼火還能變形?”

  昌東點頭:“可以,但……不是這麼變的。”

  他屏住呼吸,疾步跟過去,快近前時,忽然冒出個念頭,揚手拍了過去。

  那一叢鬼火立時不見了。

  葉流西嚇了一跳:“你拍它……燒到了嗎?”

  怎麼說也帶個“火”字呢。

  昌東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鬼火。”

  鬼火說白了就是磷火,品質非常輕,所以老一輩說,遇到鬼火,不要說話,也不要走動,因為最輕微的空氣流動都會把鬼火給“吸”過來。

  “那是什麼?”

  “有點像……小咬。”

  那是羅布泊的一種蚊蟲,夏日常見,體量非常小,翅膀張開都不到一毫米,從前的科考隊最煩這玩意兒,一旦遭遇,成群的小咬圍著人的耳孔、鼻孔、臉亂叮亂咬,一團黑霧樣嗡嗡嗡,抹了防蚊油都無濟於事。

  但現在都快冬天了,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小咬還會發出鬼火一樣的光的。

  鬼火又出現了,越飄越遠,向著司馬道的方向,漸成消淡的煙。

  昌東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些小咬,是玉門關內飛出來的嗎?按照時間推算,異象要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在……飛回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2:52

第43章

  跟葉流西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就跟上去看看咯。

  昌東覺得,自己的膽子都是被她硬生生逼出來的:“你有怕的東西嗎?”

  “有啊,窮。”

  倒也沒錯,有些時候,窮比鬼可怕。

  兩人跟著小咬,時走時停,那一大群小咬,一直飄飄悠悠,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的確像焰狀的一簇鬼火。

  昌東覺得,再這麼繞下去,待會回去,找路得費不少的勁……

  正這麼想著,那群小咬忽然速度加快,像被什麼吸附,形狀如同急速飄逝拖著尾巴的彗星,還在被漸漸拉細。

  葉流西催促他:“快。”

  但腳程再快,還是比不上小咬的速度,最後停步時,仰頭看到的景象簡直神奇:一道細線,像染綠的弦,寸寸沒進半空的某一處。

  一切歸於沉寂。

  葉流西不甘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還伸手往前抓,好像這樣,就能抓住看不見的門把手。

  末了沮喪地走回來。

  昌東還在仰頭看半空:“像不像風眼,或者水眼?”

  葉流西皺眉:“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覺得昌東的想像力真豐富,什麼風頭水尾,都是她初聽茫然、繼而覺得真他媽貼合的詞兒。

  昌東說:“你盛了一池子水,只最底下留了個放水孔,池水一開始像是沒動靜,越到後來,放得越快,到最後,你可以看見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水眼,水眼有多小,進去的水流就有多細。”

  葉流西順著他的描述去想,覺得玉門關的大門或許就像個漸漸縮小的水眼,把門戶暫開時放出的一切又給收回去了。

  她喃喃:“那怎麼辦啊?”

  忽然生出強迫症,想伸手出去,死摳住那個什麼水眼,粗暴地撕扯開一個口子,供自己鑽進去。

  昌東說:“記住這個位置,該來的總會再來的。”

  他撿了些沙土疙瘩塊,在最後停步的地方堆出一個箭頭,葉流西也去撿土塊幫他擺,擺到中途,忽然想到什麼,問他:“真的找到關門,你會進嗎?”

  她進沒什麼疑問,她幾乎百分百篤定自己是關內人了。

  但對昌東,她有些過意不去:拿著一張孔央的照片,把他一路支使來,但截至目前,發現的一切,都只對她有意義。

  她沒那麼貪心,很想把發現的東西分點給他,但不知道怎麼分。

  昌東撣了撣手上的沙土:“進。”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聽過那句老話嗎,黎明之前最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離結果不遠了。”

  “找到孔央,你就回去了吧?”

  昌東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葉流西“哦”了一聲,把手上最後一塊土疙瘩塊擺到箭頭上:“這樣也好。”

  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昌東挺有用的不是嗎,腦子轉得快,做事靠譜,身手也不差,關鍵是,跟她配合得挺默契,這樣的人難找,天上掉下來的,調教不來。

  到時候,她再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哪討生活不是討啊,大不了開工資,沒錢就先賒著,要麼威逼恐嚇,他不識相的話,一棍子敲傻算了,拿根繩子拴著,這樣擺攤就不寂寞了,他傻不愣登的,可能還更聽話……

  她忍不住想笑。

  昌東奇怪地看她:“你笑什麼?”

  葉流西說:“沒什麼,為你以後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昌東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我的新生活不怎麼樣了。”

  ***

  回去找路用了很久,加上沿路要作標記,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

  葉流西回車上補覺,昌東沒什麼睡意,索性開做早餐,有足夠的時間,就可以熬粥,守著鍋,等水沸,也等米香,他喜歡那個出味的過程,就像很喜歡看葉流西熬湯:世事奇妙,米粒生硬,肉骨腥臊,但有時間,有火候,有耐心,就可以守到酥軟糯香。

  粥正沸時,有人過來,昌東沒抬頭,但知道是丁柳。

  “有事?”

  丁柳說:“我看到你們早上回來。”

  昌東沒說什麼,回來的時候快天亮了,有人醒得早也不奇怪。

  “東哥,拿了我乾爹的錢,背地裡不該搞什麼小動作吧?誰知道你們晚上出去,是不是在藏私啊。”

  昌東揭開鍋蓋,拿湯勺攪了攪粥湯:“你今天不是要出去打電話嗎?朝你乾爹告狀好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頓了頓掉頭就走,回到車上,大力關上車門。

  高深正吃早餐,不知道她怎麼的又氣不順了:“小柳兒,吃餅乾嗎?”

  又餅乾!

  人家會做面熬粥,他啃餅乾;人家會飆車甩尾,他不會;人家車裡改裝得可以睡覺,他就只會讓她蜷車座;人家那麼有性格,是,昌東不正眼看她,她也不高興,但總比高深這麼處處賠小心的樣子更像個男人。

  丁柳說:“我今天要出去給乾爹打電話,您吃完了嗎?吃完了能送我出去嗎?”

  “您”和“能”字,都加重語氣。

  高深愣了一下,尷尬地攥起手裡吃了一半的餅乾袋,頓了頓伸手抹了抹嘴角,說:“現在好了,可以走了。”

  丁柳更來氣了:真他媽窩囊,連發脾氣都不會。

  ***

  肥唐做了個獨自一人被拋棄在白龍堆的噩夢,迷迷糊糊中聽到車聲,還以為是噩夢成真,硬生生嚇醒了,扒著車窗一看,才知道是丁柳他們離開了。

  肥唐悻悻的:他今兒也要出去找信號上網啊,都不說搭個伴,一點團隊意識都沒有。

  葉流西還在睡覺,昌東不想吵她,讓肥唐開自己的越野車出去。

  走了這麼多人,營地安靜地像是沒人居住,粥老早好了,昌東把鍋窩在火石和灰燼裡保溫,另起了個小火台,放上骨碟,微火融著烤骨膠。

  骨膠都是用他刻皮子時鑿雕下的邊角料熬制的,皮影上了顏色之後,要再塗一遍骨膠鎖色,這樣色澤才鮮亮。

  他拿了筆刷,就著刻好的紋絡,細細刷膠,丁州初教他做皮影時,說,這事兒可磨人的性子了,你別嫌煩,對人有好處的。

  是有好處,他從前的性子,也沒這麼穩,都是一刀一筆裡出來的,鑿刻刻鑿,塑人,也塑己。

  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老藝術家。”

  昌東抬頭,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估計看了他有一會了,臉上,慵懶裡的刻薄氣,居然一點都不惱人。

  昌東說:“起來吧,給你留了飯。”

  他繼續忙自己的,但她一起來,營地就不安靜了,心也靜不下來,舒懶腰,走動,刷牙,洗臉,哪都是她。

  末了還捧著飯盒挨著他坐:“昌東,你用我做模子刻個皮影唄。”

  昌東說:“皮影不寫真。”

  皮影,妙就秒在那份失真的格調。

  葉流西歎氣,自己拿勺子撥飯盒裡的粥:“故事裡說,術士招來的魂其實是李夫人的皮影,怕漢武帝看出來,所以堅決要隔道簾——這漢武帝是不是傻啊,皮影都不寫真,人物線條那麼誇張,他還能傷感地哭了……”

  昌東說:“也許人家的皮影更高級點……”

  有車聲傳來,引擎音一入耳,他就聽出來了:“肥唐回來了。”

  ***

  肥唐帶回來那幾個篆字轉簡後的結果——

  流西骨望東魂。

  昌東沒說話,一時間他沒頭緒,葉流西也沒吭聲,六個字,她居然占了兩,而且,她的特殊之處不應該是血嗎,怎麼骨也跑出來了,這是幾個意思,全身都是寶?

  肥唐一路琢磨,已經看出點意思來了:“東哥,其實這個前後很對仗的,你看啊,‘流’和‘望’,是動詞;西對東,骨對魂,而且啊,你倒著念一下,也完全對仗……”

  倒過來是……魂東望骨西流。

  肥唐說:“跟那些披枷進關的人是不是剛好合得上?人被流放,等於骨頭被流到西邊去了,但是魂是一直往東的,葉落歸根呢,估計一直想回來。”

  是這個理,但似乎又不會這麼浮於表面。

  葉流西沉不住氣:“在這猜破頭,也不如親眼去看,反正我決定了,你也決定了,就今晚好了。”

  肥唐莫名其妙,又覺得氣氛詭異,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你們決定了什麼啊?”

  昌東說:“我們可能找到了進玉門關的通路了。”

  肥唐哦了一聲。

  這態度出乎昌東的意料:“你要進嗎?”

  肥唐說:“進唄。”

  他掰著手指頭假設條件:“如果只你和西姐進,把我們都撇了,丁柳肯定要抓住我逼供,我能有啥好下場?如果你和西姐帶著丁柳他們進了,只撇下我,丁柳肯定也不答應,我是進去鑒寶的專家,現在要進關了,我跑了,她能讓?”

  “反正,”他一副挺委屈的樣子,“你和西姐罩著點我唄。”

  ***

  下午,丁柳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要進關,一口答應,即便昌東提醒說可能有危險也無所謂,丁柳甚至說了句:“終於能來點刺激的了。”

  昌東吩咐他們:“至少帶兩天的乾糧、緊要的裝備還有趁手的傢伙,到時候都坐我的車。”

  丁柳不高興:“為什麼?只有你的車能進關嗎,五個人乘一輛,太擠了。”

  昌東說:“不是只有我的車能進關,是只有流西開的車能進去——除了她,我們都是貨。”

  這是最保險的推測,那個神棍說“從來沒聽說誰進去過”,傳說故事裡,胡商也是跟著跟著,忽然失去了目標,風沙觸手又會驅趕那些誤入的人……

  這關門,恐怕是認人的。

  ***

  日落前,一切準備就緒。

  昌東沿著早前做的記號,一路把車開到那個土疙瘩做成的箭頭前。

  這裡雅丹林立,地面起伏不平,更讓人不安的是:之前天黑的時候沒看清楚,前方不遠處,雅丹土台高達20多米,而且龍身橫亙近百米。

  昌東就在這裡停車,推開車門,把針管裡事先抽好的血推滴下去。

  丁柳有點莫名,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到這種地形的絕處:“然後呢?”

  昌東說:“等。”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起風了。

  這一次,風沙比任何一次都大,狂暴的風聲似乎是在地面卷掃,車窗嗡嗡震響,有白色的光道閃爍不停——這是大風和雅丹中的鹽磷元素相撞而產生的自然現象。

  光影變換,風聲嗚咽不絕,把整個車子周圍映襯得如同鬼蜮,昌東下了車,和葉流西交換位置。

  葉流西手握緊方向盤,睜大眼睛往前看,設想裡,會看到巨大的門洞,但沒有,只有雅丹。

  又一陣大風飆過,幾噸重的越野居然車身打飄,丁柳有點害怕,問:“車子會被風掀翻嗎?”

  昌東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身體貼近座位,去感受車身的震動。

  “流西?”

  “嗯。”

  “最大的風,是從前頭來的。”

  前頭是20余米高的雅丹,按照以往的紮營原則,那該是擋風的。

  葉流西的心猛跳起來,說了句:“抓穩了。”

  她踩下油門。

  車光映處,矗立的雅丹土台如同迅速撲車的巨獸,丁柳尖叫起來:“幹什麼!你這是自殺!自……”

  來不及去拉葉流西了,丁柳驚恐地瞪大眼睛,只覺得全身的血直沖上臉——

  預想中的的碰撞沒有發生,車子狂飆不停,直到忽然有個人影直撲到車前,被撞飛出去。

  葉流西猛然剎車。

  風聲消失了,一時間也辨不清周遭是個什麼環境,一車的人驚魂不定,滯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葉流西解開安全帶:“我剛好像撞到人了……”

  她伸手去開車門,昌東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先別。”

  他關掉車燈。

  外頭一片漆黑。

  車頂傳來哧拉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過了會,那個東西壁虎樣爬到昌東一側的車窗上,精瘦,碩大的頭顱生硬地吱呀轉著,按在窗上的手,如同醫院放射科cr膠片拍出的手骨,指節森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3:22

第44章

  車裡死一樣靜,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個東西還在爬,從側窗爬上了車前的擋風玻璃,手足拖過的地方,留下粘液似的拖痕。

  這個角度看,是個人形,卻分外瘦,像是骷髏上裹了層皮。

  葉流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們都不動,它會自己離開嗎?”

  昌東低聲回答:“試試看吧。”

  肥唐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打顫聲,怕遭人嫌,趕緊死咬牙關,身邊的丁柳窸窸窣窣,在挎包裡掏著什麼,高深低聲問了句:“找什麼?”

  “乾爹給的,槍。”

  原來有槍啊,肥唐安心些了。

  昌東回頭,吩咐了句:“別開,你不知道外頭這東西有多少,萬一傷了車,又引來更多的,就麻煩了。”

  日!還會有更多?肥唐手心都出汗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東西忽然抬起頭,再然後,頭如擺錘,向著擋風玻璃狠狠砸過來。

  昌東吼:“開車!”

  車燈剎那全亮,葉流西油門踩到底,車身直飆出去,那東西嗷嗚一聲,先撞上擋風玻璃,又從車前蓋上滾翻下去,肥唐一聲痛快的“去他媽的”還沒出喉,就見一隻枯手從車前抓出,那東西又翻上來了,整個身子似乎粘在車前蓋上,左甩右甩,就是甩不出去,而且還不斷往上爬,爬到近前時,驀地抬頭。

  正面相對,獠牙森森,尖利的牙齒間浸血色,還在不斷往下滴涎水。

  葉流西大罵:“操。”

  煩躁之下顧此失彼,對付不了這玩意又沒法專心看路,前方突然又有黑影,她急打方向盤,昌東側身扶住方向盤,說:“我來開。”

  葉流西鬆開手,兩人在疾馳搖擺的車上快速換座,昌東這頭剛坐定,她已經抽出刀,一把撳下車窗,手抓住防撞杆,半個身子探出去。

  那東西似乎察覺了,猛然轉頭,速度極快,向著側面急速撲爬。

  昌東猛打方向盤,吼:“抓住她!”

  高深、丁柳和肥唐居然同時聽懂了,說時遲那時快,三人幾乎是一起往前撲,高深抱住了葉流西的腿,肥唐來不及反應,抱住了高深的腰,丁柳撲了個空,又跌回到後座。

  車身猛甩,那東西抓攀不穩,葉流西正被晃得暈眩,忽然看見一隻枯手就在眼前,想也不想,一刀劈斬,瞬間又被拽回車裡。

  丁柳急回頭看,那東西砸滾在地上,車速不停,很快落在背後看不見了。

  ……

  車子急速向前,車裡一片靜,眼前人疊人,人抱人,好生滑稽,丁柳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聲裡,幾個人各歸各位,車窗外,靠近後視鏡的地方,兀自粘著一隻斷手,隨著車身的晃動顫顫巍巍。

  葉流西拿刀背將斷手砸落,然後撳上窗。

  車外歸於寧靜,車光照處,是看不到盡頭的戈壁灘。

  昌東再開了一段之後,停車。

  幾個人或歪或靠,都不想說話,過了會,丁柳問:“吃糖嗎?”

  她拆了袋彩虹糖,每個人分了兩顆,葉流西正嫌嘴裡沒味道,糖送進來抿住,甜酸氣直沖腦門。

  昌東說她:“太魯莽了。”

  葉流西翻他白眼:“本能反應……還說呢,差點把我腰給甩斷了。”

  丁柳問:“那是什麼東西啊?”

  又不安地回望:“不會跟上來吧?”

  肥唐腦袋倚著車窗,目光呆滯,喃喃說:“不知道。”

  高深突然想到什麼:“咱們還在白龍堆嗎?”

  ***

  顯然不在了,否則以剛剛的直闖狂飆,形同自殺,早撞上無處不在的雅丹土台了。

  昌東說:“可能已經進關了。”

  剛進來就吃了一記下馬威,也不知道那東西什麼來歷,肥唐反應過來:“那……東哥,那個門呢?”

  昌東留心了一下車外的動靜,確信沒什麼異樣,打開車門下車。

  不知道門在哪,四面都是粗砂礫石的荒漠,很遠的地方有起伏的戈壁山,山頂尖上蹭著一牙月,邊上有稀淡的雲擁靠,驚險之後,心裡居然生出無限溫柔意味來。

  昌東說:“暫時找不到門,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原地休息,我檢一下車。待會先找路,有水就有綠洲,有綠洲就會有人。”

  如果關內真的有活人的話,只能住在綠洲附近。

  沒人有異議,這裡四面平,有異動的話會看得很清楚,高深爬上車頂,主動放哨。

  昌東檢查車子,車子最怕這樣飆闖,加上那東西從車底爬到車身,不檢一遍不放心。

  丁柳倚著車屁股抽煙,有風吹來,乳白的煙氣嫋嫋飄到高處,高深看見了,悄悄拿手去攏,攥緊了送到面前,除了味道,什麼都沒有。

  葉流西拿手電照自己的刀,西瓜刀終究是切西瓜的,砍不了別的硬物,那一刀過後,刀刃都卷了邊。

  她往外走了幾步,想找塊石頭來磨,可惜滿地都是土疙瘩,不由心生憋悶,一腳踢飛兩塊。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肥唐囁嚅的聲音:“西姐。”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塊骰子大小的石塊,生硬地去磨卷了邊的刃:“知道你想回去,但現在我也找不到門。你放心好了,真有危險,我會儘量顧著你的。”

  她不作擔保,只說儘量——世事難料,給別人給自己,都得留點餘地。

  肥唐說:“不是,西姐,其實我也不傻。剛那種情況,再多來幾隻,你們顧自己都來不及,哪還有精力顧我啊,換了我,也先顧我自己啊,我懂的。”

  葉流西有點意外,她一屈指,把那塊不頂事的小石塊彈出老遠:“那找我幹嘛?”

  肥唐耷拉著腦袋,蔫蔫說了句:“不想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變強,也來不及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就三步。”

  昌東檢好車子,過來招呼兩人上車,恰聽到這番對答,不由停下,想聽聽怎麼個三步法。

  葉流西像個洗腦的,說:“首先,心理上要覺得自己很強。”

  “管你是不是弱雞,你都要認為自己很強,不管別人怎麼看。”

  昌東覺得,葉流西從心理上,一定覺得自己很有錢。

  “其次,裝。哪怕你不強,你也要裝出氣勢來。雖然你不能打,真得逼上梁山,抱著頭等人打嗎?你也要吼、撕、掐、抓、踹,兩軍對陣為什麼要比擂鼓,聲勢可以嚇走人,懂嗎?再說了,真打不過,抓他一臉血道道也好。”

  “第三,真強,就三步。”她拍拍肥唐的肩膀,“你至少能速成兩步,強不到一百,也能強六十呢。”

  她提著刀往回走,一抬頭看見昌東:“幹嘛?”

  昌東說:“沒什麼……我挺服氣的。”

  ***

  再次開車出發,昌東目的很明確,儘量往紅柳、駱駝刺多的地方走。

  沙漠裡斷水的旅人,有個找水的秘訣,就是從紅柳根處往下挖,往往能挖出水來,這就說明底下有暗河,而暗河,都是由明的水道而來。

  一路行進,倒還順利,中途路過一小片胡楊林,昌東打著手電筒下車去看,胡楊樹枝椏雖然光禿,但是樹底下積了不少黃葉,一算時間,關內關外如果季節相同,現在也的確是胡楊落葉的時候。

  這些樹有水供養,是活的,看來大方向沒錯。

  又開了了一段,葉流西忽然指向遠處:“看!”

  黑魆魆的一片,高低錯落不平,雖然辨不清是什麼,但一定不是樹。

  再往前些,昌東幾乎可以篤定,那是個村子。

  能看到屋子的輪廓,都是矮小的平頂,這是戈壁地區屋子的特點:無須排雨,還可以在屋頂晾曬東西。

  車子漸近,這村子不大,地勢高低不平,平地、坡上,都建有麥秸拌泥黃土夯牆的破屋,統共只十來間,有的門戶大開,有些已然半塌,車光掃過黑洞洞的村道、牆根叢生的兔兒條、還有村口一棵六七米高的沙棗樹。

  昌東把車子停到村口處,為了聽察動靜,暫時熄火。

  車子沒了聲響,周圍反而安靜得近乎可怕,這個村子,像是被人遺棄,雞狗都沒剩下一隻。

  丁柳低聲喃喃了句:“荒村啊。”

  高深想開車門,昌東說:“先別,不正常。”

  高深愣了一下:“怎麼說?”

  昌東指那棵沙棗樹,還有其它的灌木:“能長這些,說明這周圍自成生態,已經是個綠洲了。戈壁沙漠裡,綠洲太珍貴了,你想找活的東西,人也好,動物也好,只能在這。”

  但是,這裡安靜得……太異樣了。

  丁柳忽然想到什麼:“那剛剛那個怪東西,算活的嗎?它會不會……也奔這兒來?”

  肥唐看一座座黑漆漆的屋子,頭皮發跳:“又說不定……已經藏在屋裡了呢?”

  昌東說:“那東西,好像沒這個智商,有這種智商的話,就不會往行駛的車上撲了。”

  他觀察了一下村子,指了指半坡上一間看起來大而齊整的:“我們得先找地方歇腳,定下來再說。”

  他把車子開上半坡,在門口不遠處停下,下了車之後,先不急著進,讓高深撿了幾根木棍來,自己拿剪刀剪了件棉t的後幅,扯成布條,浸了汽油之後綁到棍頭上,拿打火機小心地點燃。

  火焰騰起,一時間空氣燙熱嗆人,丁柳奇怪:“不是有手電筒嗎?”

  昌東說:“有些東西,怕火,但不怕手電筒。”

  丁柳心頭咯噔一聲,趕緊接了過來。

  昌東和葉流西先進,肥唐和丁柳在中間,高深殿后。

  院子裡七零八落,水缸倒翻,柴火亂堆,凳子、積灰的鍋碗扔得到處都是,丁柳松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靠牆堆的柴火後頭好像有什麼動了一下,嚇地大叫:“那有東西!”

  話音未落,那堆柴火忽然四下散跌開,盡數朝幾人身上砸落,混亂中,只看到有條人影竄出,幾乎是與此同時,水缸口的破蓋被踹倒,一團黑影直撲昌東,屋頂也有異動,蓋草掀起,捆紮的秸稈往下亂扔,煙塵四起,一時間亂作一團。

  葉流西想都不想,幾步跨上缸沿,借勢扒住屋頂上攀,眼見那人影就要跳下去,一個掃腿將那人掃翻,就勢拿膝蓋頂住,伸手摁住頭時,下意識叫了句:“這是人!”

  昌東這裡也把人放倒了,火把映過來一看,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穿著老土的運動衣,一臉鍋灶灰,驚恐萬狀。

  然後……

  院子裡只余肥唐的怒吼聲。

  所有的火把一起照過去。

  肥唐正與人扭打成一團,真是狀若拼命,又踢又掐又踹,那個和他打成一團的人,辮發散亂,居然是個20出頭的姑娘,脖子上被抓了幾道血道子,看那個架勢,已經快哭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3:52

第45章

  火光下,肥唐看清和自己廝打的居然是個女孩家,愣了一下。

  那姑娘趁勢一巴掌扇了過來,肥唐大怒,一聲吼——

  沒下文了,昌東過來,幾乎是把他揪開的,那姑娘趁勝追擊,又爬起來踹了他一腳,直到丁柳火把往中間一插,冷著眉眼問:“還有完沒完啊?”

  那姑娘不說話了,嘴角腫起,衣領也被肥唐扯歪了,饒是如此,還是能看出長得白淨秀氣,穿毛衣、牛仔褲,褲邊已經散了線,毛毛絮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時尚款。

  昌東抬頭看,屋頂上,葉流西也揪著那人站起來了,那一個,是頭髮花白的老頭。

  這真是……老弱婦孺。

  昌東皺著眉頭看那姑娘:“你們這……什麼意思啊?”

  那姑娘眼皮都沒抬,說話很沖:“沒什麼意思,都說開鐵皮車的不是好人,我們怕還不行啊?”

  又斜眼瞥燃得正旺的火把:“把那玩意兒滅了行嗎?把人架子招來,大家都別活了。”

  昌東心裡一動。

  能說出“鐵皮車”、“人架子”這樣的話,看來是關內人,他沒心理準備這麼快兩相遭遇,看長相沒什麼差別,穿著雖過時,倒也不隔代跨代,一時把不准問話的尺度,又不想暴露自己是從關外來的……

  他看了一眼葉流西,溝通這事,估計要交給她了。

  ***

  火頭都踩滅了,餘燼的細煙飄不出牆,到半空就被風吹散了。

  那姑娘一聲不吭,自顧自拿手梳頭發,重新編辮子,打圈盤起,拿卡子別在頭上,乍一看,像菩薩編的盤塔辮子。

  身邊一左一右,坐老頭和小男孩,表情都是木的,一臉的任人宰割。

  葉流西過來,一腳踢正一個倒翻的板凳,拍掉灰坐上去,刀往身側一插:“你們三個,推舉個代表出來,放心,就聊幾句,然後各走各路,誰也不為難誰。”

  沒人吭聲,過了會,那個姑娘抬眼看她:“真的?”

  葉流西說:“你們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夠我一個人打的,想為難你們,早動手了。現在和和氣氣跟你們說話,這叫誠意,懂嗎?我一般都先拿誠意換誠意,換不來,才動刀。”

  那姑娘咬了咬嘴唇,頓了頓說:“我叫阿禾。”

  她指那小男孩:“這是薯條。”

  又指那老頭:“他是算命的,叫老簽。”

  葉流西問她:“大半夜的,你們不睡覺,在破屋裡躲著幹什麼?”

  阿禾說:“誰不睡覺了?我們是聽到動靜,出來看,誰知道你們直奔著來了,我們就躲……”

  葉流西不動聲色:“原來是在睡覺啊……在哪睡啊?”

  阿禾察覺到說漏了嘴,立馬不吭氣了。

  昌東心裡約略有了數,他走過來,拔起插著的刀,遞回給葉流西:“行了,別嚇到人家。”

  又看阿禾:“一場誤會,你們走吧。”

  阿禾一愣:“這就讓我們走嗎?”

  昌東笑了笑:“是啊,我們又不是壞人。”

  阿禾遲疑著拉薯條起來,試探性地往外邁步,昌東側身讓路,絲毫沒有要攔的意思。

  阿禾趕緊招呼老簽:“算命的,發什麼愣啊,走啊。”

  三個人,連走帶跑,很快出了門。

  肥唐看傻了眼:“東哥,這就讓她們走啦?她們關……關內人哎,你倒是多套點話啊。”

  昌東說:“這個阿禾沒心機,不是壞人。既然原本在睡覺,這個村子這麼丁點大,她能睡哪?又能走哪去?我們點個火把,她都怕招來什麼人架子,等著吧,不到五分鐘還回來的。”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皺著眉頭看肥唐:“你看你能耐的,把人小姑娘打成什麼樣了。”

  肥唐耳根發紅,拼命給自己找面子:“那……那我緊張,我膽又沒你大,黑咕隆咚的,忽然竄出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誰還分男女啊。”

  都是道理,昌東不好說什麼。

  院裡有好幾間屋,他吩咐高深守著院門,其它人打著手電筒,四處都檢查一遍。

  除了荒廢和破,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昌東看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灶房口。

  灶房已經半塌,好大的鍋臺,上頭壓滿土坯塊、茅蓋、破草席,正站著,葉流西也過來了,手電筒光和他照著的位置合在了一處。

  她想過去,昌東拉住她:“再等等。”

  果不其然,過了會,院門處傳來高深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

  阿禾牽著薯條進來,後頭跟著老簽。

  她一抬頭,先看到肥唐,狠狠剜他一眼,目光要是能撕人,肥唐估計已經在碎紙機裡過一遍了。

  然後走到昌東面前,問:“你真的是好人哦?”

  昌東覺得她可愛裡冒點傻氣,點頭說:“真是。”

  阿禾猶豫了一下,頓了頓歎了口氣,鬆開薯條的手,走到灶台邊跪伏下身子,把灶口處擋著的破爛家什給移開。

  薯條著急,叫了聲:“禾姐!”

  阿禾一旦有了主意,還挺執拗的,她身子探下去,聲音飄出來:“算了,人家連鐵皮車都有了,還貪我們這點東西嗎?”

  ***

  灶台口有條地道往下,居然聯通著一個地窖,規模有一間教室那麼大,估計在高處隱蔽的地方開了通風口,所以下頭可以燃煤油燈。

  地窖裡收拾得挺有條理,靠牆邊都是地鋪,細數,住的應該不止阿禾這三個人,簡陋的櫥櫃裡放缺齒的碗碟,邊上有袋裝的米麵,地上散堆著蘿蔔辣椒,牆上釘掛著風乾的牛羊肉。

  昌東注意到,櫥櫃上擱了本書,紙頁泛黃,封面是光映照下的老樹虯枝,過去一看,居然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上冊。

  再一翻,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1985年版。

  阿禾說:“我爹的書,我也愛看,就是找不到下冊。市集上書少。現在世道不好……”

  她掰手指頭:“最俏的是吃的、喝的,還有刀啊這種厲害傢伙,你們懂的。”

  說著從櫥櫃底下抽出一摞蒲草編的墊子,依次分給大家:“沒凳子,將就著坐吧……你們打哪來啊,膽兒真大,敢走夜路。”

  肥唐伸手去接,接了個空,阿禾誰都給了,明目張膽地不給他。

  不給拉倒,肥唐鼻子裡嗤一聲:老子蹲著。

  昌東示意了一下那本書:“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知道啊,封面上寫著呢。”

  “見過他嗎?”

  阿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怎麼可能,關外人呢。”

  昌東的心跳得有點厲害:她們也說關內關外。

  他指向那幾個多出的空地鋪:“還住了別人?”

  “幾個叔伯,去市集了,好幾天了都……”

  她有點擔心。

  昌東儘量問得不經意:“你們村,就這麼點人?”

  阿禾說:“什麼我們村啊,這一帶,十幾年前鬧了眼塚,滅門絕戶,早荒了。我們是躲災的,現在世道不好,太亂,我爹說,鬧過眼塚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待,雖然會有人架子……一路上,喏,大家結了伴……”

  她指薯條還有老簽:“一共七八個人吧,到這兒,發現是個綠洲,現成的房子,有水有樹的,就住下了,不敢住地上,半夜人架子會出窩,那東西可凶了,嗅著人味就發瘋,我見過半米厚的牆,都被它們刨出洞的……”

  葉流西問她:“人架子,是不是皮包骨頭,跟個骷髏架似的,能跑能跳,牙齒尖利?”

  阿禾連連點頭:“是,我沒見過,聽我爹講的,說是動作很快,身上黏嗒嗒的,皮膚慘白,因為老不見光,吸人血可狠了,那種凶的,把人撕吃了都可能……我爹說,跟人架子遭遇上,要麼被弄死,要麼必須弄死它——它要是活著,絕對不放過你的。”

  丁柳聽入了神:“要是我們早跑遠了,它們還怎麼‘不放過’啊?”

  阿禾答不上來,轉身去看老簽:“算命的,怎麼說來著?”

  老簽不緊不慢的:“我是聽說,這玩意兒鼻子靈,嗅到你的味兒就能跟。還有啊,別讓它那粘液碰到,據說那東西有味道,幾天幾夜都不散,人鼻子聞不見,但是人架子能聞見,它要是在你這吃了虧,會糾結同伴,一起來報復……”

  葉流西心裡咯噔一聲,轉頭看昌東:“我們車上……那東西洗了嗎?”

  她記得,人架子爬車的時候,一路都留下了黏液拖痕。

  昌東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成分,沒敢碰。”

  阿禾聽出點端倪,頓時緊張起來,說話都有點口吃:“你們……車……車上,你們遇到了?”

  高深問了句:“現在出去洗,來得及嗎?或者找點東西蓋蓋味。”

  丁柳趕緊翻包:“我有香水,可以噴。”

  阿禾頭皮發麻,耳朵邊亂嗡嗡的,語無倫次:“別,萬一出……出去,正遇上呢,反正現在在地下,等……等天亮吧,算命的,天亮前,人架子一定會回屍堆雅丹的,是不是?”

  老簽還沒來得及回答,昌東忽然問了句:“什麼叫屍堆雅丹?”

  他語氣有點怪,和平時不同,葉流西驀地想到什麼,心裡一沉。

  阿禾說:“人架子,起先都是人啊,就像蜘蛛吃食似的,先被縛在網上——人架子起先,都是被嵌在屍堆雅丹上的,慢慢的血被吸幹,人也被裹進去,跟埋了沒差別,但十個當中有一個,會重新……鑽出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4:20

第46章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麼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麼,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裡站著,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簷,樹隙裡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裡,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託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裡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著嘶嘶的噴壓聲,空氣裡已經彌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緻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著香水瓶,只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裡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麼,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裡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麼務求精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裡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著粘液,齒縫裡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託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裡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鋪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撚著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只留那麼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著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就這麼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麼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只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鋪位都是兩兩拼,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著,葉流西身邊,怎麼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拼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麼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鋪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裡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著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麼算命的。”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裡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麼眼塚、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著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麼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黴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黴還不夠,還害我們倒楣。”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乾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著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著……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裡,不止,正史裡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麼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歎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也只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麼求仙問道,你怎麼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麼久都沒求到,徐福開著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鑒,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麼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麼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余,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麼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麼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卷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麼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麼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麼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周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周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著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著就是樹妖藤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制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著,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歎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黴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著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塚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麼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幹,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4:42

第47章

  肥唐一肚子想問的,什麼眼塚、市集、電影,但看老簽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問多了惹人懷疑,只好不吭氣了。

  葉流西被關內關外攪得頭疼,想好好睡覺,腦子裡一忽兒跳出來那首歌,一忽兒又是方士守著丹爐,爐火熏熏的畫面,翻來覆去間,聽到昌東低聲問:“又煩了?”

  葉流西說:“不煩,管它關內關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鋪位,做人該做的事就行了……”

  她轉頭看他:“你在煩?”

  昌東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頂:“也不煩,煩又解決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結果,像機場行李的傳輸帶,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終慢慢吞吞,還沒把結果送到他面前。

  葉流西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又夢到破舊的屋子,木頭門被風掀地撞來撞去,篝火旁,掉落一隻松了帶的膠鞋,角落的水缸豁口處,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走進夢裡去了,倚著門,百無聊賴地看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還想發牢騷: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場,能不能換個場景?

  別人做夢,像連續劇,有起承轉合,她的夢,從來都只這一個單調的畫面,下次再做這個夢,她應該帶著線團和棒針進來織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給笑醒了。

  睜開眼,發現阿禾已經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裡抓米,抓了幾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又抓多了些。

  然後向外走,步子細碎,大概要給大家做早飯。

  關內物資不豐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她們這一來,多的可不是一張兩張嘴。

  葉流西欠起身子去推昌東,昌東醒得很快,但意識沒跟上,半個人浸在疲憊昏沉裡,問她:“幹嘛?”

  聲音渾厚低沉,帶不清醒的一線沙啞,葉流西忽然聽愣了,下意識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她不管,反正好聽的,自己喜歡的,就要再來一遍。

  昌東清醒了,他揉著眼睛,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怎麼了?”

  葉流西歎氣。

  感覺不一樣了,最妙是不經意,不提防,忽然擊中,又求不來。

  她伸出手:“車鑰匙,車裡不是有吃的嗎?拿些出來,阿禾煮飯去了,咱們不能盡吃她們的。”

  昌東嗯了一聲,掀開蓋毯起身:“我去吧。”

  ***

  通鋪有個好處,醒了一兩個,稍有動靜,都不用嚷嚷,其它的也就全醒了。

  而醒過來之後,沒人願意待在地底下,昌東只疊了個蓋毯的功夫,抬頭一看,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沒人理鋪,都是掀了被窩就走,而邊上,葉流西的毯子,裹壘得像個花卷。

  昌東多看了兩眼,她眼一翻:“怎麼著?”

  沒怎麼。

  他說:“上去吧,下頭悶。”

  剛起身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看時,葉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疊那麼方正不順眼了,就等著他走。

  一抬頭,才知道被抓了個正著,葉流西腆著臉皮,說:“這樣有淩亂美。”

  昌東不追求淩亂美,他想過去理,葉流西動作好快,手一張,拿身體擋住。

  從她肩側看過去,自己的蓋毯,本來疊得像個豆腐塊,現在像豆腐塊成了精,正跳樓尋死。

  昌東心裡貓抓一樣,強迫症上來沒辦法,毯子沒疊正,感覺像穿了條屁股上有洞的褲子。

  葉流西只裝不知道,連推帶搡:“別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還要做飯呢……”

  昌東跟她商量:“流西,最多這樣,我幫你一起疊了……”

  葉流西搖頭,又憋不住,自己在那樂,笑到去擦眼睛,昌東看了她一會,覺得她像個漂亮的二傻子。

  他說:“還笑,東西笑掉了知道嗎?”

  葉流西低頭去看:“什麼?”

  昌東踩住入口的腳蹬往上爬:“肉。”

  葉流西低頭看看自己身材,仰頭說:“怪不得我覺得自己瘦了。”

  ***

  上到地面,院子裡滿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臉的,阿禾在門邊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鍋裡的粥沸開,薯條在邊上幫忙切土豆,切好了扔進鍋裡,再撒點鹽下去。

  這是什麼吃法?昌東還沒嘗上,已經覺得嘴裡味道怪怪的了。

  天氣不大好,老簽叼著煙袋砸吧嘴,說:“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焦灼。

  戈壁灘上刮沙塵暴不是常事嗎,昌東正想說什麼,阿禾忽然吼了句:“幹什麼,火都燒不起來了!”

  接話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還大聲:“我就從邊上走一下,火就燒不起來了?它就這麼怕我?”

  昌東又是好笑又是頭疼,頓了頓招呼肥唐:“過來,幫我去車上搬點東西。”

  他帶著肥唐穿過院子。

  肥唐怒氣衝衝:“關內人,都什麼素質,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東哥我跟你說……”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東的車子歪向一側,四個輪胎,有兩個軟塌了,湊近看,應該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車身上,遍佈粘液風乾後的手印腳印,都不知道被多少只人架子爬過攀過。

  ***

  車子如此悲慘,昌東居然想笑。

  他剛進西北走線時,結識一位前輩,那人比他大了四五歲,開陸地巡洋艦,對車子寵得不是一星半點,曾經大言不慚說:“車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為男人,擇偶眼光各異,昌東覺得,車子跟老婆,還是不能比的。

  所以現在車子半廢,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邊喝邊繞著看,周圍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饢的嚼烤饢,葉流西腋下夾著刀,正撕開一袋榨菜。

  真是生平所經歷過的,最詭異的“車展”。

  昌東心裡迅速估算出損失和彌補方案。

  還好,人架子算是嘴下留情,車上有只備胎,那就還有三只能用……他的是改裝車胎,估計全關內都沒有同款,剩下的那只,縫針、緊線、補胎膠、塞棉被,什麼法子都來,硬補吧。

  他說了句:“估計是來踩過點了,有點智商,知道毀輪子,讓我們走不了。”

  肥唐磕磕巴巴的:“那……東哥,修得好嗎?我們來得及走嗎?”

  昌東問他:“走到哪去?我們走了,阿禾她們怎麼辦?追根究底,這是我們招來的。”

  更何況,那第四只胎,能不能補得成、補了能跑多遠、往哪跑,都還是未知數呢。

  肥唐不吭聲了。

  昌東拿了工具箱下來,取出千斤頂和十字扳手拆胎,高深挽起袖子過來幫忙,葉流西猜到昌東想幹什麼,吩咐肥唐:“找個地方,好藏這些東西。”

  車子太大,沒地方藏,能拆的先拆掉,人架子再來,單留個車殼子讓它啃吧,可不能再廢重要的零件了。

  院落裡那幾間房都塌壞得不成樣子,肥唐找了坡下的一間,門牆都還妥當,昌東一樣樣地從車上往下拆硬體,肥唐和丁柳也就一趟趟地跑,東西藏好了,拿帳篷布蓋好,又往上頭堆廢木頭、蓬草蓋、破櫥破缸,總之怎麼不起眼怎麼來。

  好好一輛車,末了真成了個廢棄的空殼子,能吃能用的物資都卸下來搬進地窖,阿禾張羅著騰地方擺放,瞅了個空子,偷偷對老簽說:“我說的沒錯吧,這些東西,市集上都見不到呢。”

  老簽盯著那些東西看,眼神有些異樣。

  忙完了已經是午後,昌東和葉流西商量加固門牆,說白了就是多加兩道防禦,院門封住,灶房的門窗也加多欄柵,怎麼都不能讓對方長驅直入。

  丁柳興奮得兩頰通紅,聽昌東吩咐的時候,一直嚷嚷著“太刺激了”,昌東苦笑,覺得她恐怕已經把柳七的吩咐、以及在乾爹面前掙表現什麼的給忘到腦後去了。

  院落裡廢料多,實在不夠就去拆別處房子的門板床板,工具箱裡傢伙也齊全,釘槍、電鑽、線鋸應有盡有,活分下去,每個人都有事忙,阿禾她們也在邊上遞送東西,能幫什麼幫什麼。

  正忙到不可開交,丁柳忽然說了句:“那是沙塵暴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邊一道赭黃的沙牆正快速往這個方向移來,昌東嗯了一聲,提醒了句:“拿衣服包住頭臉吧,注意防風,實在風大,就進屋避避。”

  總得在天黑前把活做到七七八八,依著阿禾的說法,半夜人架子就該出窩了。

  沒過多久,沙塵暴的前哨就到了,天色陡暗,風吹得人立不住腳,昌東抬頭去看,半天上沙雲滾滾,估計沒幾分鐘,遮天蔽日,天就會瞬間全黑了。

  無意間轉頭,忽然發現,忙活的只是自己這頭的人,阿禾、薯條、老簽都不見了。

  電光石火之間,昌東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吼:“回地窖!馬上回去!”

  話音未落,半空裡一聲怪叫,一條枯瘦的人影幾乎是從牆外彈撲進來,直直撲向丁柳,高深眼疾手快,把手裡的工兵鏟砸砍過去:“小柳兒,小心!”

  那人架子被砍個正著,一聲嘶吼,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又翻起來,後背上插著鏟尖,緩緩回頭,高深操起手邊一截木頭,吼:“來呀!”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聽到肥唐帶著哭腔的聲音:“進不去,東哥,地窖被封了!”

  來不及看地窖了,房頂上已經翻上了四五條人架子,四肢並用,速度飛快,不分先後,一齊向著內院撲進來。

  昌東吼了句:“別管地窖,顧自己,手邊有什麼用什麼,不拼就沒命了!”

  話剛說完,有個人架子已經沖到眼前,昌東想也不想,手中釘槍舉起,向著人架子頭上猛砸,與此同時飛起一腳,將它踹開兩米多遠,那人架子就地一翻,像是察覺不到痛,再次撲來。

  院子裡亂作一團,人架子的怪叫、槍響、丁柳的尖叫、肥唐的吼聲、電鑽聲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昌東剛躲開人架子那一撲,忽然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昌東,你能比他們快嗎?”

  昌東一下子反應過來,扔下手中釘槍,一個飛撲上牆。

  他曾經和葉流西說過,功夫只是二流,自己更擅長跑酷,而跑酷的核心,是極限的靈活和快。

  要跟獸打架,要比獸更狠,要贏過人架子,得更快。

  攀上牆頭之後,昌東一刻不停,一個猱滾上了屋頂,院裡的局勢一目了然。

  他大吼:“流西、高深,你們倆定中場,當靶子,互相掩護。”

  高深正狠狠摁住一個人架子的腦子往牆上撞,聞聲就往院中跑,葉流西從另一個方向飛奔過來,迅速和他背對背站定。

  身後有飛撲聲,昌東單手扒住屋簷邊,身子飛蕩到另一側矮牆上:“丁柳,能打冷槍嗎?”

  都沒看到丁柳在哪,但能聽到她大叫的聲音:“能。”

  “躲到暗處,放冷槍,別傷著自己人。”

  說完了,就勢落地:“流西,槍扔給我。”

  他極速飛奔過院中,接過葉流西甩過來的槍,迅速回頭,一槍擊中身後飛撲而至的人架子的眉心,順勢又上了破屋的矮牆:“肥唐?”

  “啊?”

  很好,人都還在,昌東放下心來,覺得佈局得差不多了:“有被撂倒的,你負責別再讓它們站起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5:06

第48章

  短暫的靜默裡,風聲大作,葉流西低聲對高深說了句:“我會保證你背後沒風險,你也得保證我的。”

  高深嗯了一聲:“我不行的時候,會提前告訴你。”

  這人話不多,有時候幾乎沒存在感,但不知道為什麼,葉流西就是覺得他可信。

  她提著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架子嘬了記口哨。

  混戰旋又開始,像是從未停過,葉流西刀只向前,從不擔心背後,砍翻一個,迅速轉向另一個,不只防禦,甚至幾度嘗試進攻,有好幾回,旁側有人架子突襲,中途被掠陣的子彈擊翻。

  葉流西直覺,丁柳的放槍偶爾走空,或者擊中軀幹四肢,但昌東開槍,從來都是直中頭顱。

  她自己做事,會過於浮躁,就像開車時被人架子襲擊,她差點把車開翻,昌東身上有她欠的一個“穩”字,她喜歡到不行,反正她看中的,不佔有也得收羅,最不濟,也必須扯上關係。

  人架子到底數量有限,並非前仆後繼,地上橫了兩三個之後,局勢開始扭轉,肥唐膽氣也壯了,揮舞著工兵鏟,吼得越來越猛:見空就上,劈頭就砸,撒腿就跑。

  葉流西想笑,小兄弟真是好生猛啊。

  再次砍翻一個人架子之後,剩下的兩個有了退縮的怯意,天色更黑了,沙子迷得人睜不開眼,葉流西趁著這片刻間隙,幾步沖到工具箱前,打開應急工作燈。

  白熾光打出一片帶沙的空地,葉流西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房頂上,昌東的背後,有人架子匍匐著、悄然靠近。

  她心頭一震,還沒來得及示警,那條人架子悍然撲住昌東,帶著他一齊滾下房頂,葉流西想沖過去,昌東抬眼看到,吼了句:“管自己的,別亂!”

  說話間起肘砸向人架子下頜,翻身躍起,一槍抵住它眉心。

  觸目所及,驀地一怔,那人架子抬手打飛他槍,就勢抓他咽喉,才到中途,腰側忽然吃了一記冷槍,身子架不住這衝力,滾翻在地。

  昌東站在原地,耳膜處震響,這一剎那,覺得世界急速撤遠,地不在,天不在,只餘一扇光,籠殊途的彼此。

  這人架子,是個女的。

  長髮如草,早已禿得稀稀拉拉,露出大塊慘白的頭皮。

  她穿已經撕得破破爛爛的裙子,布條縷縷,甚至難以蔽體,強光映照,能看到汙髒之下,那裙子的原色,也許該是緋紅。

  皮相不再,骨相陌生,細瘦駭人的脖頸上,戴一條細鏈,晃晃蕩蕩。

  山茶出事的那個晚上,孔央喊他進帳篷看衣服是否合適,不安地撫著脖子上的項鍊,低聲問他:“這樣搭好嗎?如果拍照,鏈子太細,是不是不太顯?”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外頭風瓶亂撞。

  ……

  兩年前的撞音,好像又響起來了,從耳膜鑽進顱骨深處,纏繞穿插,不息不絕……

  孔央喉嚨裡呵呵有聲,利齒呲起,眼珠子帶懾人的一線亮,後背躬突,脖頸轉動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作勢又撲。

  槍聲又起,只是堪堪打空,子彈擦著孔央的頭皮入牆,孔央被震地一個激靈,中途退步,梗著脖子無比狂躁。

  昌東轉頭沖著丁柳吼:“別開槍!”

  這才發現,這場廝殺在他怔愣間已經接近止歇,除了高深還在警惕地看高處,提防是否還會有新的人架子攻進來,其它的人都站在不遠處,丁柳正端著槍,被他吼地一哆嗦。

  葉流西抬手壓下丁柳的胳膊,看到前方昌東被打飛的槍,過去撿起來,拿手擦了擦,重又插進後腰。

  孔央很快撐起身子,腰間中槍,壓根沒有延緩她的速度,肥唐提著工兵鏟,緊張得喉頭發緊:“西……西姐,東哥怎麼不動手啊?”

  葉流西說:“……隨便他吧。”

  眼前人影一晃,朽爛裙擺帶出一道虛晃的線,孔央四肢並用,疾奔了幾步跳撲而起,直撞到昌東身前,雙手掐上他脖頸……

  丁柳失聲叫出來。

  葉流西盯著看,攥緊手中提刀,就在這個時候,昌東伸出手,一左一右控住孔央的頭,朝邊側用力一轉。

  頸骨折斷的哢嚓聲分外刺耳,大風掀翻了工作燈,直直的一條燈柱打入半空,昌東站著不動,孔央先還依在他身上,然後緩緩滑脫下去。

  葉流西仰起頭,也不知道看哪裡才合適,一時間風沙滿眼,只覺得天大地大,事事艱難。

  肥唐湊過來:“西姐,這人架子是女的哎,還穿裙子。”

  葉流西說:“是啊,那是……”

  她住口了不說。

  何必讓人知道眼前面目醜陋的人架子就是孔央。

  孔央是個溫柔美麗的姑娘,死在一場意外的沙暴裡,沒有後續,如此而已。

  丁柳環視了一下周遭,也不知道該跟誰商量:“這些屍體,留著會不會不安全啊?是不是得處理一下?”

  葉流西冷冷說了句:“又不是沒別人了,為什麼要我們處理?”

  ***

  高深拿木棍又撬又搗,連踹幾腳,終於把灶口破開個洞。

  葉流西在灶口邊蹲下,朝裡頭叫話:“識相的,就老老實實出來,大家還能聊聊。”

  等了一會,老簽抖抖索索的聲音傳來:“你……你們別進來,不然,我就把東西都給燒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葉流西笑了笑,大聲說:“好,我們幫你燒!”

  她看高深他們:“燒東西,往裡扔。”

  院子裡多的是柴火廢料,肥唐把東西拾掇了攏堆,高深拿打火機點火,火頭旺了之後,丁柳二話不說,摟起燃著火的廢料就往入口裡丟。

  不一會兒,底下就傳來嗆咳聲。

  高深有點遲疑,問葉流西:“這個……不會出人命吧?”

  葉流西冷笑:“難道剛剛,他們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高深說:“但是,萬一真死了人……總歸是犯法的。”

  他剛剛進來,一時還擺脫不了外頭的社會規則:哪怕囂張跋扈如柳七,還一直嚴令手下,別真惹出頂翻了茶壺蓋的大事。

  葉流西撈過個破板凳,在火堆邊坐下:“放心吧,起貪念的人,一般都怕死。”

  肥唐摟投了兩把火之後,實在忍不住,偷偷來問葉流西:“西姐,我東哥……到底是怎麼了啊?”

  葉流西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昌東,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屍首旁,一動不動,背影裡透著蒼涼暮氣。

  她說:“別管他,你們都別管,也別去吵他。”

  再等了會,估計撲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氣也更易消耗,灶口裡終於傳來老簽嗆咳的聲音:“別……別,我們出來了。”

  過了會,灶口的擋板從裡打開,高深手一伸,拖雞仔一樣,把最前頭的老簽硬拽出來。

  ***

  火光下,老簽、阿禾、薯條,跟前一晚一無二致,瑟縮地挨站著,薯條的嘴角邊還有巧克力醬,估計是拆了巧克力吃。

  葉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著刀柄,權當是扶手:“說說看,怎麼想的,啊?當時都怎麼想的?”

  老簽沒吭聲,薯條有點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後縮,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葉流西說:“不說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盤著的髮髻,把她的臉摁向火堆裡。

  阿禾尖聲驚叫,肥唐嚇了一跳,居然下意識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這樣吧?”

  踢兩腳踹兩腳他都能接受,但這燒人的臉,太殘忍了啊!

  混亂中,老簽大叫:“不關她們的事,我的主意!”

  葉流西變抓為推,把阿禾往邊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說說,怎麼想的啊?”

  阿禾癱在地上,滿臉的淚,不敢哭出聲,老簽嘴唇囁嚅著:“世……世道不好,丫頭的叔伯,走好多天了,估計是出了事,我們東……東西不多,都不知道怎麼捱下去……”

  “你們的東西,都是市集上緊……緊俏的,車身上那些玩意兒,更……更搶手,我就想著……”

  葉流西打斷他:“胃口不小,但就憑你們,就算吞了這些東西,守得住嗎?沒那個能耐,抱著個寶,是福是禍都難說吧。”

  不知道老簽是什麼想法,肥唐在邊上,忽然面紅耳赤,想起自己惦記過獸首瑪瑙,一陣心虛。

  “不是說人架子半夜才出窩嗎?”

  老簽瑟縮了一下:“是沒錯,人架子不喜歡白天,但是有大沙暴的時候,沙子把天都遮了,它們也可能會跟著沙暴走,我也是賭一把……”

  那時候,他找了個藉口把阿禾和薯條支進地窖,自己一直守著窖口,聽到有變故,馬上堵上了擋板,哪知道事與願違。

  前後都理順了,但截至目前,只見到這三個“關內人”,無數的話還要從他們嘴裡掏,一時也不方便把他們怎麼樣。

  葉流西笑:“既然是賭一把,就該知道輸了是什麼結果……”

  她指地窖口:“地方和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阿禾頭皮發炸,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要趕我們走嗎?”

  葉流西奇道:“我像這麼好脾氣的人嗎?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你們……”

  她指向一院子的狼藉:“首先,這清理善後,不用我做吧?”

  老簽心裡一寬,覺得既然需要他們做事,那這命,暫時是保住了。

  他吸吸鼻子,環視了一下周圍,儘量表現得賣力:“人架子的屍體,得燒了,留著有味兒,會招來更多。”

  葉流西問他:“不能埋了嗎?”

  “不能,人架子就是從雅丹土包裡鑽出來的,埋回去了,後患無窮。”

  ……

  不知不覺,沙暴過境,天色漸漸透出淺黃。

  薯條在清理院子,阿禾和老簽合力,把人架子一個個拖出院外,拖到孔央的時候,昌東說了句:“別動。”

  老簽為難:“這個……不能留的……”

  昌東說:“我沒聾,聽見了。”

  他站起來,俯身抱起孔央的屍體,出了院子。

  葉流西沒跟,她爬上屋頂,盤腿坐下,這裡視野一覽無餘,漫天沙霧間,一小片綠洲,像四面荒蕪的島。

  她能清楚看到昌東忙進忙出,在做些什麼。

  他選了坡下的背風面,拿工兵鏟挖出一個墓穴來。

  劈砍下很多樹枝、灌木,在穴底鋪出墊架,把孔央放上去之後,又拿草枝覆蓋住。

  往屍身上淋了汽油。

  火頭驀地竄起,帶濃煙,昌東的身影在火光下模糊而又變形,又像是一點點融得更加高瘦。

  ……

  葉流西翻下屋頂,進到地窖。

  肥唐他們正互相幫忙,或是擦酒精,或是包紮——剛剛打鬥正酣時沒覺得,緩過來之後才發現擦、剮、蹭、腫,沒人不掛彩,面對面看都覺得可笑,但因為同舟共濟的經歷,又倍感親切。

  見葉流西進來,丁柳很親熱地叫她:“西姐。”

  “老待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啊?這裡奇奇怪怪的,我會幫你們跟我乾爹說話的……東哥什麼時候能把車子修好?沒車子我們哪都去不了……”

  葉流西說:“先待著,出發的話,過幾天再說。”

  丁柳愣了一下:“為什麼啊?”

  葉流西沒吭聲,她走到物資堆放的地方,那裡有昌東的皮影戲箱——或許是老簽他們看著好奇,又或許是薯條覺得好玩,箱蓋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很多鑿刀散落地上。

  她一樣樣撿起來,放回箱子裡。

  然後回答丁柳:“因為我累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5:32

第49章

  這一晚,昌東沒有下地窖睡,葉流西讓肥唐把皮影戲箱送上去,順便把老簽三個人的鋪蓋卷也扔上去。

  有時候,男人的心比女人軟,肥唐居然為難了一下,吭吭哧哧:“西姐,萬一人架子再來,這老弱婦孺的……”

  葉流西看出來了,肥唐的壞心眼僅限於坑蒙拐騙,只要不流血不傷人,半個香港他都敢貪,但一旦動真格的,他就懵了。

  丁柳圓瞪了眼,說:“老弱婦孺怎麼了,做了不要臉的事,活該得點報應。再說了,東哥不也在上面嗎?東哥能睡,他們不能?嬌貴給誰看呢?”

  倒也是,再說下去顯得自己立場不正確,肥唐抱提著東西走了。

  葉流西斜乜了丁柳一眼:“小柳兒說話挺中聽的啊。”

  丁柳得了葉流西誇獎,心花怒放,她打小混場子、打群架,就喜歡行事狠辣不黏糯的人物,覺得給這樣的人當狗腿子也光榮。

  既然被誇“說話中聽”,她就繼續說。

  “單留那三個人在外頭,我還怕呢,萬一又搞出什麼事來——有東哥看著也挺好的,他們不敢亂來,我們也睡個好覺。”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西姐,你既然累了,也早點休息。”

  ***

  葉流西睡不著。

  肥唐回來的時候跟她說,昌東沒跟他講話,拿出皮子就上手刻了——這程式不對,昌東之前跟她說過,皮子刻之前,最好燜一下,把皮子和熱毛巾一起送進塑膠袋裡紮口,皮子被熱氣燜軟了,才方便下刀。

  怎麼能拿出來就上手呢,尖刀對硬皮,一刀刀都是互相折磨,人也辛苦。

  後半夜,地窖裡的呼吸聲沉緩勻長,葉流西翻身向外,看到身側空鋪位上,那個被她拽歪的蓋毯。

  她把蓋毯拖過來,拿手指一下下戳,把歪出的地方一點點戳回去,又戳成形似方正的豆腐塊。

  ***

  第二天,算是原地休整,是人就得吃飯,肥唐被派去管後勤,阿禾她們都歸他指使。

  葉流西說:“我管你是打是罵,總之到點飯就得端上來。”

  又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昌東:“就當他不存在好了,飯照送,吃不吃隨他,他講話就跟他說,他不講你們就別唧歪。”

  丁柳問她:“為什麼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我就不說,急死你。”

  這話也就只能暫時敷衍,誰也不是傻子,昌東給孔央起了墳,人又大反常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吃飯時,肥唐跟丁柳湊在一起嘀咕,兩人昨晚合作得好,丁柳打翻一個,肥唐就過去砸趴一個,戰鬥情誼迅速拉近雙方關係。

  丁柳:“聽說別的人架子都燒了,只這個單獨燒的,燒了之後還有墳,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女的?”

  肥唐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不然我東哥不會那樣。”

  ……

  高深坐在邊上,悶頭喝著米粥,偶爾看一眼肥唐,他不嫉妒,就是羨慕:明明起初,他跟小柳兒最熟,可現在,她對誰都一團親熱,只他像個外人。

  葉流西沒去看昌東,她知道他就在半塌的一間偏房裡,沉默地刻皮影,但她不去看,看了也做不了什麼,她覺得自己天生不會說安慰的話。

  她提著刀,帶了瓶礦泉水,把老簽叫出院子,一路走,走到沙棗樹下,然後坐倒。

  樹下有塊半突的石頭,葉流西擰開礦泉水,往石面上倒了點,開始磨刀。

  老簽面色慘白,雙腿如抖篩,看婆娑大樹,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血濺當場。

  葉流西磨到中途,說:“坐吧,我昨天跟人架子打架,渾身酸疼,今天很累……看得出來我累嗎?”

  老簽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一累,就不喜歡說話,但又特別喜歡聽別人講話,這樣,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說,我聽。我只問一句,你就要把相關的都說出來,不要讓我再提問,我問一次,你就減一分。”

  老簽瞥了眼刀刃,後頸掠過一線涼意:減分減得多了會怎樣?腦袋跟身子分家嗎?

  “別慌,問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但同一件事,不同人說出來,味道不一樣……這人架子,是單這裡有呢,還是哪都有?”

  老簽馬上答:“單這裡有!”

  葉流西抬了下眼皮。

  老簽醒悟:她說了“不喜歡說話”,那就表示,他要多多地講,事無巨細,講得越多,才越合她心意。

  他急急開口:“因為眼塚只在這一帶出沒,這一帶的雅丹跟別處都不一樣,是白撲撲的顏色,鹽分多,眼塚喜歡舔這個味道……”

  葉流西心裡一動。

  這也就是說,關內的地形地貌,跟關外是相似的。

  難怪這麼快遭遇孔央,那張照片,昌東只看一眼,就認出是在白龍堆,這判斷是沒錯的——唯一的失誤在於,照片上的白龍堆,並非存在于現實世界,還需要過一道門。

  她說:“那先講眼塚。”

  老簽腦袋裡嗡了一聲:扣1分了。

  他定了定神,搜腸刮肚:“眼塚,是傳說裡的妖,這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睡的,睡的時間不定,有時幾十年,有時上百年,所以雖然這地方鬧過眼塚,但還會有人住,因為你鬧不准它什麼時候醒,萬一運氣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

  “長得跟人一樣,但它的一隻眼睛,是可以吃人的,以眼為塚,相當於是個亂葬場。”

  “一開始,它裝作是村子裡的外來人住下,但漸漸的,村裡人就越來越少,找不到血、找不到骨頭,就是一天天少人。”

  葉流西沒吭聲,她想起夢裡那只吞掉人的眼睛,還有鬆開的鞋帶。

  “可是也不能無休止地吃,吃的越多,眼睛越重,重到它走不動路的時候,它就回到雅丹,在土臺上挖個洞,舊眼珠子掉進去,埋起來,它會長出新眼珠子,再去禍害人。”

  “那個舊眼珠子,跟雅丹土台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戾氣橫生的活墳,也想飲血、吃人,又走不動路,久而久之,這樣的墳多了,那片雅丹就成了人人都怕的地方,被稱作屍堆雅丹了。”

  “眼塚沉睡的時候,據說就是在屍堆雅丹的保護之下,那些活墳,就是它為自己布下的守衛,人不敢靠近,萬一靠近,被活墳吸附,就可能變成人架子。人架子晝伏夜出,嗜血吃人,屍堆雅丹附近,就更成了禁區了。”

  明白了,難怪阿禾說,鬧過眼塚的地方,就會有人架子,這兩者,根本就是相輔相生的。

  葉流西問:“人架子能活多久?”

  老簽喉頭發緊:扣2分了。

  “新長成的人架子都是青壯,五六年之後就老邁了,會被後來的分而食之,這種反正不是人,也沒人性的。”

  他生怕葉流西再問,絞盡腦汁:“其實……人架子也不是十個裡出一個,這就像孵蛋,總有孵不成的……生小人架子這種事,也是混傳的,生下來怎麼養啊,還不是又被撕了吃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對啊。”

  老簽心裡一突,說話都結巴了:“怎麼就不……不對了?”

  葉流西說:“人不敢靠近,活墳不能動,人架子不能繁衍,又不會抓人回去喂活墳——按照這個邏輯,至多十年,人架子也就絕了。”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來源就是切斷了頭,自己不出產就是沒了後路,現有的人架子五六年功夫也就死光了,周圍又是滅門絕戶的荒村,這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又一個誤入屍堆雅丹的倒楣蛋?

  除非……是有人投喂。

  ***

  接下來的兩天,繼續休整,葉流西照舊玩“遊戲”,老簽、阿禾、薯條都各自被扣分,每天戰戰兢兢,頭上頂著越積越多的負數,不知道會迎來怎樣可怕的結果。

  幾輪下來,發現能提供最多乾貨的,還是老簽,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也就是個算命的。

  每次被問住了,老簽就會說:“你去市集啊。”

  市集就是有更多人聚居的地方。

  據說那裡有電,利用風力或者太陽能,小規模發電,不連續供應;可以看電影,在電腦或者電視dvd上放,雖然來回就那麼些,近兩年也沒上新,但還是受很多人追捧;有車,汽車很少人開得起,因為油太貴……

  開得起車的有三種人。

  握有武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羽林衛。

  能降妖的,前身自然是方士。

  以及……叛亂的。

  怪不得世道不好。

  但老簽有一點說對了,是得去市集,平頭百姓間流傳的,只是道聼塗説,真正的秘密,要到重要的人那裡去找,比如,怎麼樣才能出關。

  雖然這兩天,她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昌東,但這不耽誤她知道昌東的情況,因為肥唐一次比一次火燒火燎。

  “西姐,我東哥到底怎麼回事啊?就算他想當藝術家,也不能不吃飯吧?”

  “窩在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就知道刻皮子,你又不讓我們說話,憋死我了,不行,我得勸勸他。”

  葉流西說:“你敢!”

  頓了頓補充:“你送飯不管用的話,就讓高深或者丁柳去送,但誰都別說廢話。”

  高深和丁柳送的結果,跟肥唐也沒差。

  肥唐鬱悶極了,第二天的晚上又來吹風:“西姐,你去勸勸我東哥吧。”

  葉流西說:“再等一天。”

  肥唐想不明白:“為什麼啊?”

  “餓到他沒力氣,到時候我過去,直接打得他老實洗臉吃飯睡覺。”

  肥唐居然覺得挺有道理的,那顆沉寂之久的、喜歡看昌東挨打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

  第三天早上,葉流西吩咐肥唐把昌東的洗漱用品拿出去,外加倒好一盆熱水。

  她進了偏屋。

  他還在刻,頭也不抬,皮子上有幹了的血跡,指頭上有破口,也許是割破了手,自己都沒察覺。

  葉流西走過去,屈膝半蹲,覷了個空子,一把把鑿刀從他手中抽掉。

  昌東怔了一下,轉頭看她,人消瘦了些,三天不修邊幅,下巴上冒青色的胡茬,好在眼神並不渙散,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還記得我呢。”

  昌東說:“怎麼會不記得,三天,就你沒來過。”

  葉流西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問他:“是不是接受不了孔央死了?”

  昌東說:“兩年前就接受了。要說有什麼奢望,最多是能夢見幾次,或者希望這世上真的有鬼,讓我有機會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那是接受不了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昌東笑笑:“流西,孔央死了。不管她的屍體因為什麼原因,變成了什麼,那都不是她……確實會難受,但我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通。”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抬頭問她:“為什麼不讓人跟我說話?”

  “啊?”

  “肥唐他們每次來送飯撤飯,磨磨蹭蹭,唉聲歎氣,就是不講話。只可能是你要求的,你想幹什麼?”

  葉流西反問他:“我想幹什麼?”

  昌東說:“我也在想啊。”

  “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是想說:我就是不讓人勸你,愛吃不吃,不想死就自己爬起來吃,別覺得我們拿你當回事。然後等我餓得只剩一口氣了,過來挖苦我兩句,外加踹我一腳。”

  葉流西說:“就沒把我往好點想?”

  “有啊,還有一個可能是,你不想讓人吵我,先讓我靜幾天,自己想清楚,然後過來,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被拉一把。”

  葉流西哦了一聲:“那現在呢,你覺得我準備幹嘛?”

  昌東說:“可能要打人了吧。”

  葉流西笑起來,過了會伸手給他,說:“跟我走吧。”

  昌東伸手出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3 15:35:53

第50章

  葉流西反手一握,用力一拉,居然沒拉動。

  她眉毛一挑:“看來是不想起啊?”

  昌東笑:“腿有點僵,三天沒用它,它大概是忘了自己該怎麼動。”

  他借她的力,撐著地起來,葉流西也笑,俯身扶了他一把。

  她知道他還是會難受的,只是小孩子難受,只會東西一扔哇哇大哭,成年人難受,依著性格不同,捶胸頓足,買醉哽咽,沉默寡言,或者淡淡一抹笑。

  昌東沉默了兩年,笑是知道一切無濟於事,跟生活講和,掩上傷口,不為難自己,不麻煩別人。

  葉流西說:“走吧。”

  她牽著昌東出來,肥唐服務到位,倒扣的水缸底當洗漱台,牙膏擠上刷頭,毛巾搭好了放洗臉盆沿,就是看到昌東沒挨打,心頭略失落。

  葉流西推昌東到台前,指指牙杯:“刷牙。”

  昌東端起了牙杯刷牙,牙膏是帶點勁辣的薄荷味,嗆人的眼睛,刷完了想緩一緩,葉流西指臉盆:“洗臉。”

  看來是有安排,昌東好奇她會管到哪一步,洗完臉轉頭看她,她說:“刮鬍子。”

  刮完了吃飯,吃完飯,碗剛擱下,她又指示:“走,散步。”

  昌東忍不住:“散完步呢?”

  “散完步了,你就去睡覺。”

  懂了,剛吃完飯就睡覺不好,她倒是還挺講究的。

  昌東跟著她走出院子。

  她帶人散步還提刀,刀刃亮白,又新磨過,不知道的,大概以為她帶他出來正法。

  昌東想笑,抬頭看,陽光正好,一樣雲天,其實也分不出什麼關內關外。

  走了沒多久,看到孔央的那座小墳包,昌東走過去,撿了些石塊,在墳周圍綴一圈,可惜的是這裡草木貧瘠,想送朵花都辦不到。

  葉流西想把眼塚的事告訴他,話到嘴邊改了主意,覺得睡完覺再提不遲,她自己找了處矮牆,盤腿坐上去等他,低頭拿刀刃刮擦牆皮,黃土夯的牆,又風化多年,刀刃一擦就是黃灰簌簌。

  這也是在刮沙塵暴,刮給蟲蟻的。

  玩得正興起,身體籠進一片影子裡,是昌東過來叫她:“走吧。”

  她不抬頭,只抬手:“扶一把。”

  昌東扶住她手,覺得她手腕纖細,真是稍微用力就能拗折了。

  兩人繞著村子走了一圈,誰也沒說話,昌東偶爾低頭看兩人的影子,有時離得遠,有時離得近,有一次,他落後了些,葉流西走到他斜前,影子若即若離,交疊在一起,像是溫柔輕擁。

  昌東愣了一下,覺得日光淩厲,堪透一切,讓人好不自在,他叫住葉流西說:“回去吧。”

  ***

  葉流西送他進到地窖,光熱還沒滲進來,裡頭有些陰涼。

  候著他躺下,葉流西提醒他珍惜眼前:“昌東,我對你的額外照顧,就到這裡了。你睡醒之後,可別想著自己還會有優待。”

  原來過去幾天已經是優待。

  能獨處一隅、餐飯有繼、取食隨意、不被打擾不被追問,的確已經是莫大優待,他是成年人,不需要別人在耳邊嘮叨“逝者已矣生者堅強”,這道理,讀過書的人,都一說一籮筐。

  昌東說:“這話你應該等我睡醒了再講,現在就說,我受了刺激,會睡不好的。”

  他閉上眼睛,把帽檐壓下,聽到她離開的細碎步聲,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

  那天,不知道小何怎麼售的票,她第一次進戲場,買了票卻沒座位,昌東在幕布後看到,有點擔心,怕她計較。

  她卻完全無所謂,抱著胳膊倚著牆,牆上掛滿各色皮影,都是歷朝歷代的戲裡人,幕布後的光透打出去,整面牆寫滿悲歡興亡,光轉影踱,她是最漫不經心的看戲人,卻比幕布上鬧鬧嘈嘈的一切更耐人尋味。

  ……

  昌東做了個夢,夢見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沙漠公路,沙流如霧,孔央穿著緋紅色的長裙,在沙流裡越走越遠,而他坐在越野車頂,一路目送。

  願你從此安寧,再無俗事驚擾。

  丁州很疼他這個外甥,臨死時握著他的手說:“昌東,把這事忘掉吧,忘掉了,一身輕鬆,才好重新開始。”

  昌東說:“忘不掉……不過你放心吧。”

  怎麼會忘掉呢?就像不會忘掉丁州這個舅舅,不會忘掉初學皮影的笨拙,不會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學課堂上,同桌暗搓搓塞過來一張性感的女模照片時,他的心跳如鼓和臉頰火燙。

  人的一生是萬里山河,來往無數客,有人給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無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時,不過是立在山巔,江河回望。

  孔央是濃重一抹色,他從來沒打算忘掉,就像心裡始終有一隅地,種黑色山茶。

  這又怎麼樣呢,誰能真正一身輕鬆?嬰兒呱呱落地,還得學說話走路,人長肩膀,是要負重,長腿腳,是要前行。

  他可以停,但不會癱。

  ***

  這一覺睡了很久,一個白天過去,又搭一個長夜,醒得也出奇困難,像有無數手腳勾腿抱腰,不讓他起身。

  直到身周有絮絮聲響,昌東才強迫自己睜眼:做不了第一個,也不能做最後一個。

  他在鋪位上坐了會醒神,然後低頭疊蓋毯,疊到中途,突然心裡一動。

  抬眼去看,果然是葉流西醒了,目光從他溜到蓋毯,又溜回他。

  昌東故作鎮定,把蓋毯疊好,放到距離她足夠遠:“醒了?”

  “嗯。”

  “我先上去了,看看做什麼吃的。”

  他起身往通道處走,走到出口,到底是忍不住,回過頭看。

  葉流西趴在鋪上,以手支頤,像是算准了他會回頭,專等這一刻——她伸手撚住蓋毯一角,往上一提。

  蓋毯的角昂然翹起,像人腦袋上沒有梳順、壓伏不了、倔強的一撮毛。

  昌東頭皮發麻。

  他說服自己:“淩亂美。”

  ***

  在荒村停了幾天,也是時候該走了,吃早飯的時候,葉流西把老簽他們打發走,說了下市集的情況。

  大家都同意往市集走:在那能找到更多的人、套到更多的話,也最可能打聽到怎麼出這扇“門”。

  而且相比出去,丁柳對繼續待著的興趣更大:關內人如果真的有很多舊東西的話,也別舊它上千年了,光解放前的東西,就挺有收藏價值的。

  她興致勃勃:“沒准咱們能常來呢,以新換舊唄,絕對不吃虧,轉手出去,鐵定賺翻了。我乾爹開場子、酒樓、棋牌室,那還得算房租人工,比起這個,差遠了。”

  沒找到硬貨,帶回去一樁買賣,也是件長臉的事,不虛此行。

  肥唐眼睛都亮了:“沒錯啊,到時候大家合作,我有管道,能出手,西安哈密,各開一個公司,見者有份,悶聲發財,怎麼樣?”

  葉流西冷眼看肥唐:“挺興奮啊,不怕妖魔鬼怪了是吧?”

  肥唐不吭聲了,過了會嘟嘟嚷嚷:“那這世道,還不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頂多下次來,帶幾個道士唄。”

  ……

  飯後,昌東開始著手複車,高深幫著上車胎,丁柳和肥唐跑來跑去地往回搬器件,肥唐本來想讓老簽他們幫忙的,丁柳不讓,理由是:萬一他們使壞,給我們藏個螺絲什麼的呢?

  肥唐默默記住了,覺得到處都是生存的知識點。

  昌東身下墊了張地墊,鑽進車底扳扳弄弄,葉流西坐在車邊,手邊都是起子、扳手、手錘、鉗子,昌東在底下要什麼,她就遞什麼,遞出來什麼,她就接什麼。

  順便把眼塚的事和自己的猜測說了。

  說完了,半天沒聽到回應,她趴下身去看。

  昌東躺在那裡,膝蓋半屈,一隻手握住鉗子的把手,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事情是比較蹊蹺。”

  葉流西歎了口氣,覺得該把話題岔開,她爬進車底,問他:“差不多該修好了吧……”

  忽然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車底,像看到另一個世界。

  她自己開車,也修過車,每次車出問題,最煩鑽到車底搗鼓,覺得視線逼仄,枯燥壓抑,味兒還難聞。

  昌東的車底盤升得很高,視線裡就能括進好多東西,車底居然有隆起的承重大樑,保險杠粗大結實,抗扭杆、避震杆還有兩隻手都拗不動的圈狀彈簧,硬派的男人風格,粗獷又豪邁,是比她的小麵包車強多了。

  葉流西心裡酸溜溜的,他有而她沒有,於是又挑刺:“你這車,這麼重,萬一砸下來就完了。”

  昌東說:“說話有點邏輯……不是有輪胎撐著嗎?”

  葉流西很有道理:“那關內又不是關外,萬一地陷呢,刷得一下,輪子陷下去,車底下的人,是不是就遭殃了?”

  昌東提醒她:“你自己現在也躺在下面。”

  葉流西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應急反應快,我教你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逃生……”

  她手攀住車底:“借力,快速滑出去……要用到腰上的巧勁。”

  昌東居然認真想了一下,然後糾正她:“不可能,車子有幾噸重,真的出事,再快的速度也趕不上下壓的速度。”

  葉流西覺得他真是刻板:“沒見過就覺得不可能嗎?能不能有點想像力?”

  昌東回答:“我不靠想像力逃生。”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車子忽然一震,整個車底盤瞬間斜壓下來。

  她腦子一懵,下意識往昌東身邊一縮,昌東不及細想,迅速翻身罩護住她。

  葉流西沒閉眼。

  她看到昌東兩肘支在她身體兩邊,手臂上的肌肉透過衣服緊賁,肩背上拱,明顯是要用身體去承壓,頭幾乎抵到她額頭,雙目緊閉。

  葉流西頭一次注意到,昌東的睫毛密長——真適合跑沙漠,因為可以擋沙子迷眼。

  她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身子忽然有些軟,人懶懶的,朝他眼睛上吹了一下。

  車子沒有壓下來,反而咯吱咯吱,震晃著又恢復了回去,高深抱歉的聲音傳來:“不好意思,我對升降杆不熟,手滑了。”

  昌東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就說他好好的車,怎麼可能突然間出狀況。

  他睜開眼睛。

  外頭的亮光雜糅進來,穿過車底的昏暗,落在葉流西的眼睛裡,她盯著他看,說:“你做人……很紳士啊。”

  昌東翻躺回地墊上,後背涼涼的一層汗。

  過了會說:“男人保護女人,應該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0:44

第51章

  最棘手的活兒是補胎,咬出來的口子,可不是釘子戳個眼。

  昌東頭痛無比,最後決定火補,擱著專業汽修店裡,要上砂輪、烘烤機,現在一切從簡,只能靠手工點火補膠,技術一個有差,輪胎沒壞的部分都會烤焦。

  葉流西不吵他,走遠了些待著,眼角餘光瞥到肥唐扭扭捏捏地走上來。

  “有事?”

  肥唐嗯了一聲,正要開口,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你是不是從前就跟昌東認識?”

  “是啊。”

  “那昌東從前,人緣不錯吧?”

  肥唐眼都要翻上天了:“怎麼可能?狂得很,都不拿正眼看我。”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想看昌東挨打了,世事沒因哪來的果啊。

  葉流西不相信。

  肥唐說:“真的,我東哥從前……臥槽,那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那逼格,帶的都是中美聯合科考隊、多國探險考察隊,還得人家去請。我以前認識幾個富豪老闆,想去無人區逛逛,錢捧到面前都沒得談……我居中協調,那是跑斷了腿啊……”

  現在說起來都來氣:“他同行都跟我說了,昌東很難溝通,眼高於頂的那種,要不然叫‘沙獠’?是不是一聽就欠揍?人跟沙漠較什麼勁啊,那都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葉流西看著遠處的昌東出神:“可他現在不這樣啊。”

  “是不這樣,這趟再見,跟從前變化好大……”肥唐壓低聲音,“西姐,我說句實話,別罵我嘴欠,就是因為出了山茶那事,把他整個兒回爐再造了,我以前喊他東哥,轉頭就要罵他嘛玩意兒,現在嘛,覺得小夥子還湊合,能相處。”

  這老氣橫秋的調兒,葉流西斜了他一眼:“找我什麼事兒?”

  肥唐已經說斷片兒了,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吞吞吐吐:“就是……那個,剛阿禾找我,西姐,你扣了人那麼多分,你是想怎麼樣啊?”

  哦,扣分的事,沒記錯的話,老簽扣了39分,阿禾扣了24分,連薯條都扣了12分。

  葉流西想了想,沖著不遠處的丁柳勾了勾手指頭:“柳,過來。”

  那個“柳”字帶兒化音,像嗓子眼裡有什麼輕撓,癢癢黏黏糯糯,丁柳一溜小跑就過來了,那叫一個心甘情願。

  葉流西吩咐他們:“叫上高深,把老簽他們隔開,你們一對一,讓他們畫從這到市集的地圖,大概要走多久、路上要注意什麼、提防什麼,全得列出來——告訴他們,畫得越全,分加得越多……分嘛,當然是越多,人越安全。”

  肥唐提議:“那讓他們合作一張不就完了?分著畫,怪費事的。”

  葉流西看了一眼丁柳:“柳,你教教?”

  丁柳果然秒懂,嫌棄肥唐:“你是不是傻?三個人合作,給我們攢個假的地圖,把我們引去了屍堆雅丹,咱是不是就死挺了?當然不能讓他們通氣,就得分開,讓他們互相競爭、互相猜忌!”

  ……

  車子差不多能上路的時候,三張地圖都交了上來,薯條認字不多,紙上圈畫得滿滿當當。

  葉流西仔細看了會,帶著圖來找昌東,昌東拿了筆和冊子在手,根據她的說法,再繪新圖,丁柳他們圍了一圈旁聽。

  “要一路往西……阿禾她們原先住的市集叫小……揚州……”

  昌東筆頭一頓:這名字起得可以的,如果關內熱衷於模仿關外,接下來不愁碰不到小上海、小西安。

  “阿禾說,當初躲災,從小揚州出來,只敢白天走路,速度也不快,斷斷續續,到這裡,走了十來天吧。我們開車,應該會快一點。”

  十來天……昌東心算了一下,正常人平均一天大概能走30多公里,十來天的路程,車子給力的話,一天內應該能到。

  他在路線圖上標注里程:“輪胎拉後腿,不能猛開,我估計至少兩天才能到。”

  葉流西繼續:“市集和市集之間,都比較荒涼。這裡的人好像公認,市集之外和夜晚,都屬於妖鬼,所以晚上不行路,太陽落山前就要投宿。”

  丁柳嘀咕:“聽起來像《聊齋》呢。”

  葉流西說:“因為太陽一下山,你就找不到旅館了,旅館叫‘紅花樹’。”

  肥唐驚訝:“紅花樹?還開連鎖?”

  “戈壁上很少樹,當然不會遍樹開紅花,所以這樹是假的,立在道上,枝上綁滿紅布條,就當是花了,看到這種樹,你就知道就近有旅館,可以在樹下等——太陽落山之前,旅館的人會來收樹,順便把客人接回去。所以投宿一定要早,日頭一落,就再也找不到樹了。”

  高深皺眉:“就算沒樹,直接找到旅館,還是能住的吧?”

  “住不了,知道市集為什麼比較安全嗎?因為市集都有能降妖的能人,妖鬼不侵。但市集之外,沒有房子,因為會成為目標,所以旅館都在地下,或者很隱蔽的地方,紅花樹一收,你去哪找?”

  丁柳聽得神往,低聲喃喃:“這刺激啊。”

  忽然想到什麼:“西姐,敢在道上開紅花樹的,都是能人吧?”

  葉流西說:“為了以防萬一,旅館裡,總會請一兩個能人坐鎮的,不過也別抱太大希望,絕對安全這事,沒人敢保證,說不定遇上黑店呢。”

  昌東問她:“住店怎麼付錢?”

  “說是現在世道不好,店家更願意客人拿東西換住宿,”她抬頭看了看天,“差不多了,要出發抓緊,搬東西裝車吧,別落下東西,我們的,還有地窖裡的。”

  最後一句話,意有所指。

  肥唐一下子反應過來:“西姐,要把他們的東西都搬走嗎?”

  “當然不是……”

  肥唐一口氣還沒松完——

  “有用的才搬,那些破席子爛被子,就不用了。”

  肥唐頭皮發麻:“那……都搬走了,他們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他們把我們關在地窖外頭的時候,我們怎麼辦的?還不是自力更生?把這幾個字送給他們好了。”

  肥唐張口結舌。

  他跟著高深丁柳下到地窖理東西,搬了一趟之後,終於忍不住,不敢找葉流西,拉了昌東求救。

  “東哥,你跟西姐說一下啊……不是我濫好人,真的老的老小的小,周圍又沒吃的,斷了她們口糧,這還有活路嗎,總覺得不地道啊。”

  昌東笑了笑,頓了頓問他:“你西姐讓你搬空?”

  差不多吧,肥唐點頭:“嗯哪。”

  “那她有沒有全程盯著你?你不小心漏搬了點什麼,她有沒有說會怎麼樣?”

  肥唐腦子飛快地轉著,驀地靈光一閃,激動地臉都紅了:“啊,東哥,你是說……”

  昌東說:“我什麼都沒說。”

  肥唐使勁點頭:“我懂我懂。”

  他興沖沖轉身想走。

  昌東又叫住他:“肥唐,阿禾的叔伯沒出事還好,如果真出了事,她們斷糧是遲早的,到時候照樣沒活路……留兩口米,兩塊肉,能供他們活多久?我看你西姐的那幾個字,你還是一併送過去。”

  肥唐愣了一下。

  昌東轉身上車,葉流西懶懶窩在副駕上,沒個正形,說:“我有一個問題啊。”

  “那說。”

  她眯著眼睛看擋風玻璃,外頭一條小道,幾處彎轉,就可以出村了。

  “為什麼現在的男人,心都這麼軟呢?心軟死得快,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昌東說:“心軟不是件很有福分的事嗎?”

  葉流西轉頭看他:“哈?”

  “很少人天生菩薩心腸,大多數人,餓得半死的時候,不會想分你口糧,被折辱欺負,第一反應以血還血,得了愛,才想分享愛,還能心軟,說明至少在某些方面,是被人善待的。”

  葉流西慢慢扣上安全帶。

  她覺得自己最近也有點心軟。

  ***

  車子終於駛離荒村。

  昌東開得很慢,剛補好的輪胎,比一切都金貴,不敢瞎造。

  肥唐伸著腦袋偷瞄車子的後視鏡,看到阿禾倚著半塌的牆,越來越小。

  他把小半口袋的米塞到櫥櫃下頭,順帶踢進去一些蘿蔔土豆,偷偷跟阿禾說的時候,阿禾眼圈一下子紅了,然後低頭擦眼睛,說:“謝謝你啊。”

  肥唐看到她脖子上幾道半結痂的血道子,還沒全好,心裡怪過意不去的,忽然覺得昌東說得對,口糧能管幾頓啊,授之以魚,真的不如授之以漁。

  於是一個忍不住,說了很多,譬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人得自己求活路,躲災,就會永遠怕災,得迎難而上,與災共舞,變強並不難,只分三步走……

  也不知道阿禾聽進去沒有。

  ……

  荒村之外,又是無盡戈壁,偶爾見到沙山,沒有參照物,沒有指向,沒有gps,只能憑掛在半天的太陽辨東西,肥唐腦袋倚著車窗,先還睜著眼看風景,後來眼皮一個勁往一起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似乎聽到丁柳焦急的聲音:

  ——“沒有嗎?”

  ——“還沒有嗎?”

  肥唐迷迷糊糊睜眼,看到正前方一輪西墜的太陽,暗紅色,已經被收了光澤,幾乎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沉。

  周圍很靜,能聽到車胎碾過地面的聲音,還有飛在盤護板的飛沙聲,一撥又一撥,像有人在掃地。

  臥槽,他一下子清醒了,睡意全無,脫口說了句:“還沒有嗎?那個紅花樹?”

  丁柳惱火:“沒有!一路都沒看見一棵,是不是老簽他們誆我們?”

  昌東回了句:“這個倒不怪他們,紅花樹本來也不多,荒野沒參照,很難完全走直線,車輪只要稍微打偏,就會偏很遠下去,而且車速比走路快多了,不留心的話,錯過了很正常。”

  肥唐有點慌,如果是人架子再來,他倒也不怕,怕的是一切未知,只能腦補,越補越驚惶。

  天漸漸黑了。

  這黑反而叫人認命,丁柳心裡毛毛的:“西姐,咱們是不是得拿好傢伙?”

  葉流西嗯了一聲:“總比兩手空空強。”

  高深從車後座底下翻出工兵鏟,分了肥唐一把,丁柳有點羨慕:因為子彈供不上,槍在這兒,反而不是很實用,她最喜歡葉流西的刀,琢磨著到了市集,怎麼著也要搞一把……

  車身驟然一停。

  肥唐頭皮發麻,差點就把工兵鏟掄起來了:“怎麼了?”

  昌東指前方。

  隔得太遠,看不大清,只知道那裡有一團瑩瑩的暖紅色。

  丁柳喃喃:“像個燈籠。”

  肥唐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蛇妖故事。

  說是天全黑的時候,天上出現兩盞紅瑩瑩的燈籠,還有一道長梯,人們紛紛傳說那是天梯,順著爬上去,可以成仙。

  但其實,那燈籠是蛇眼,天梯是長長的蛇信子,爬上去的人,其實是被吃掉了。

  他咽了口唾沫:“東哥,我看那是嘴,你得穩一點啊,哎,東哥,別……別呀……”

  昌東踩下油門:“我就沒見過發光的嘴。”

  ……

  終於駛近了。

  肥唐看得清楚,居然是一棵紅花樹,但是滿樹彤花,瑩瑩生光。

  樹底下站了個老乞丐,一身邋遢,腰帶上倒吊一隻公雞,左手拎了個箱子,昌東停車的時候,那老乞丐右手往外撒了把米,那只公雞立刻雙翅撲騰著半空啄食,但雞爪始終綁在腰帶上,飛不出去。

  昌東撳下車窗。

  老乞丐朝他咧嘴一笑:“你們也錯過了點,過來住夜店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0:56

第52章

【蠍眼】

  昌東回答:“是啊。”

  “小兄弟怎麼稱呼啊?”

  這人全身破落,但深夜站在孤樹下,也沒見慌張害怕,昌東覺得他有些來頭,於是答得也客氣:“昌東。”

  “哦,我叫李金鼇。”

  昌東盯著地上看:剛剛李金鼇往外撒米,公雞撲騰著啄食,按理說,地上怎麼著也該落個十粒八粒。

  居然一粒米都沒有,而那雞,啄完了米之後,眼皮微闔,像是流水線上倒掛待宰,入定般一動不動。

  李金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語氣裡有幾分自得:“我這雞,可不是一般貨色……幾位夜裡趕路,都不帶只公雞辟邪啊?”

  昌東說:“走得匆忙,沒顧上。”

  李金鼇倒挺理解:“能開鐵皮車的,是看不上這個。”

  昌東有點頭疼:都說財不露白,現在看來,開車上路,簡直像是把鈔票一張張貼滿衣服,邊上還配台吹風機,時刻製造聲響效果,唯恐別人注意不到。

  丁柳在後座坐不住了,聲音壓得很低:“東哥,你這麼聊天,不怕把人悶死啊,要是讓你看我歌廳的場子,客人早走光了。”

  昌東知趣地往邊上讓了讓,葉流西沖著丁柳示意了一下車外頭。

  丁柳有心要露一手,腳往後座上一踩,小腹壓住昌東的頭枕保持平衡,腦袋從車窗裡探出去,笑容可掬:“鼇叔好啊。”

  整個人跟一條橫架的魚似的,高深不得不拽住她腳踝,以防她突然重心不穩,從車視窗竄溜出去。

  這聲“叔”叫得真中聽,李金鼇笑呵呵的:“是小姑娘啊。”

  “叫我小柳兒好了,叔你膽子真大,我都沒住過夜店,我東哥老嚇我,說夜店可怕得很呢。”

  說著,一肘搗在昌東肩膀上,昌東咳了兩聲,壓低聲音:“別太誇張啊。”

  看丁柳笑得鮮甜水嫩的,李金鼇語氣裡不覺就多了點愛護:“你哥也沒說錯,紅花樹夜店,是要亂一點,人來住,其它的……也會來住。”

  丁柳瞪大眼睛:“這也行?出事了怎麼辦?”

  她回轉頭,對著昌東大叫:“東哥,你早不跟我說!我膽兒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昌東拿手指頭塞住靠她那一側的耳朵,葉流西在他另一側耳邊低聲歎氣:“搞定半老頭子,還要靠半大小姑娘啊。”

  李金鼇安慰丁柳:“沒事兒,傳得離奇,實際上也沒那麼玄乎,守規矩就行,再說了,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能住夜店的,都不是吃乾飯的。”

  丁柳眼珠子滴溜溜的:“鼇叔,你這話是在變著法兒誇自己呢,我們這一車人,幾個膽子拼起來才敢走夜路,一路還擔驚受怕,你腰帶上拴只雞,獨個兒在這一杵,跟曬太陽似的……鼇叔,你肯定很厲害吧?”

  李金鼇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反惦記起謙虛二字了:“哪裡哪裡……”

  他把手裡的箱子一提:“我也就是個走市集耍皮影的,待會住下了,我看看有沒有機會開場,幾位有空捧場啊。”

  話音未落,那棵紅花樹上的光亮,忽然順著枝椏緩緩下滑,丁柳一聲“啊”還沒出口,李金鼇也看到了:“差不多到時間收樹了,咱們跟著就好。”

  那暖瑩瑩的光亮如同水流,聚到樹底,又蜿蜒著往遠處,像一條指向的光蛇,丁柳裝糊塗:“這是什麼來著?哎呀上次誰跟我說過,我又忘了,這腦殼!”

  她攥拳往自己腦袋上磕了一下。

  李金鼇順口接了句:“流光啊,晚上旅館的人也不敢亂出來,都用流光引路,這東西死笨,兩點一線,也不知道等人,要麼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呢,得趕緊跟上。”

  他大踏步跟了上去,昌東開著車,在後頭緩緩跟著。

  丁柳坐回座位,伸手揉了揉脖子,剛那麼趴著,脖子一直仰著,怪不得勁的。

  肥唐誇她:“行啊小柳兒,張口就來。”

  丁柳眼皮一耷拉:“還不就是沒臉沒皮唄,我乾爹教我,小姑娘沒臉沒皮,人家會覺得可愛,最多是當你不懂事沒腦。年紀再大點,使這招,人家就會防你了,覺得你是別有用心……哎,東哥,這姓李的沒說實話,說自己是耍皮影的,誰信啊。”

  昌東回答:“他今晚不是要開場嗎?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

  開了約莫十五分鐘左右,流光滲進地下,一人一車都停下了等,過了會,地上掀起個一米見方的蓋,探頭出來的人“呦”了一聲:“還要停車位啊……等會兒啊。”

  他先領著李金鼇下去了。

  再等了幾分鐘,西首邊幾十米處有地蓋啟開,那人在那裡招手:“這,這呢,開進來。”

  其實就是個地下車庫,入口處是道往下的斜坡,門上覆著地皮塊,關上時,跟平地沒兩樣。

  車庫不大,最多能停兩三輛車,而現在,只有他們這一輛。

  幾人各自提行李包下車,昌東抽了單獨包裝的一次性醫務口罩給葉流西,吩咐她戴上。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因為我美?”

  她美她是知道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美不到讓人神魂顛倒的地步:賣瓜賣了那麼久,僅遇到一次有人因為她美忘記要找零,後來還跑來要回去了。

  昌東壓低聲音:“你這種在上吊繩上獲得新生的人,到了人多的地方,是不是該遮一下臉?就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在關內有什麼死對頭?”

  倒也是,葉流西很順從地帶上了。

  那人引著他們穿過地道,推開小門進了大堂。

  這裡規模不算太大,燈光昏暗,形制有點像福建的客家土樓,簡陋而又陳舊,直徑大約四五十米,下挖差不多兩層樓那麼高,周遭一匝呈圓環形,客房擠擠簇簇,有小幾十間,圓環中間部分是飯廳兼活動場所,有幾桌正在吃飯,桌邊幾隻公雞走來走去。

  前臺在一處角落裡,頂上懸著“歡迎光臨”的燈牌,昌東仔細看,才發現“歡迎光臨”那幾個字是透明膠管拗成的,並不通電,有暖紅色的光正慢慢流滿膠管。

  難怪李金鼇說流光死笨,兩點一線,想想也怪有意思:裝點一樹紅花、當路標、做燈牌,每天單調呆板,都在接客引客。

  前臺裡坐了個中年女人,眉眼平淡到像一張白紙,她把一塊硬紙板拍過來:“十一點之後沒電,沒電之後不要在公共區域走動,否則出了任何事,死傷自理,概不負責。用水洗澡上廁所都在一樓……這張單子上是我們感興趣要的東西,你們看看。”

  昌東看了一下,思忖著車上物資的餘量,拿筆勾了手電筒、醫用藥品、乾電池、鉗子、扳手等幾項。

  女人挺滿意的:“那足夠住了,具體怎麼換,退房再結。”

  昌東選了二樓的大房間,這旅館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住一起會安全些,床不夠可以打地鋪,反正這一趟沒嬌氣的人。

  放好行李之後,幾個人下樓吃飯,點了幾碗雞蛋面,等面上桌的功夫,四下環看,發現居然有人挨桌做生意:有遞本子給講段故事的、有現場量尺寸給做衣服的,還有賣公雞的。

  面上來了,葉流西把口罩往上推了推,只露一張嘴,挑一筷子面,吃得毫無障礙。

  昌東正覺得好笑,忽然聽到前臺女人尖刻的聲音:“又沒什麼客人,看什麼皮影戲!”

  回頭一看,李金鼇拎著箱子,正討好似地對那女人說著什麼。

  那女人不耐煩:“對你們這類人,已經特別優待了,讓你白住不錯了,現在什麼世道,還反過來倒貼你東西請你開戲?總之我們不請,你挨桌問問看吧,客人願意掏錢看戲是客人的事。”

  昌東心裡一動:“這類人”是哪類人?為什麼可以特別優待,還能白住?

  他看向葉流西。

  已經成了習慣了,有什麼事想找人商量,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她。

  葉流西也看他,口罩褶皺著堆在鼻子上下,怪滑稽的:“要麼,咱們請他開場戲?”

  肥唐正埋頭吃得呼哈呼哈,覺得請了浪費:“犯得著請他嘛,東哥也會耍皮影戲,咱們物資是多,那也要省著點用。”

  丁柳居然不高興了:“西姐想看,那就請嘛,你那小氣勁兒,算我的,我請!”

  她一轉頭,叫得嬌嗔無比:“鼇叔,這裡。”

  李金鼇眼睛一亮,拎著戲箱就過來了,拴在褲帶上的公雞晃來晃去,像個沒生命的裝飾品。

  他先遞冊子,讓選個故事,冊子一掀,第一條就是《招魂》。

  昌東問他:“是漢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嗎?”

  李金鼇點頭:“是啊,這故事是皮影濫觴,從來都是戲冊第一出。”

  昌東說:“那就這個吧。”

  李金鼇收起冊子,掀開戲箱做準備,昌東觸目所及,愣了一下。

  這戲箱裡,除了一塊三尺生絹,一個陶塤,一個黑布口袋,居然沒別的東西。

  這跟他的戲箱真是天差地遠,他的戲箱裡,各色牛皮、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圖譜、上色的筆、融膠的骨碟……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

  李金鼇大言不慚:“看皮影,找我,那你們是找對人了,我現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當年都伺候過漢武帝看皮影……”

  他把戲箱固定到半張,生絹布在箱角上繃得平平整整,箱邊緣都帶黑色拉皮,拉實了扣住,恰和絹布圍成一個沒有漏隙的小舞臺。

  這才拿起那個黑布口袋,紮口微松,湊到拉皮掀開的口處,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驅趕口袋裡的東西進去。

  昌東看到一簇簇針尖大小的幽綠色,晃悠悠進了小後臺,幕布後一團瑩瑩的光亮,像飄搖的鬼火。

  小咬?

  昌東心跳得厲害,一直盯著幕布看,李金鼇拿過陶塤起了個調,塤音很低,渾厚中帶幾許滄桑,幕布後明暗變換疊加,漸成一道迤儷不絕的長城剪影,有個身材窈窕的女子立於城頭,兩手掩面,搖搖欲墜。

  葉流西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我讓柳再加幾個菜,上點酒,待會灌醉了他套話?”

  昌東點了點頭。

  葉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湊過來之後,附到她耳邊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鼇腰間那只倒掛的公雞身上。

  那只雞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眼,正在看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1:09

第53章

  媽的看什麼看!

  葉流西一眼瞪回去,那只雞很鎮定地把目光移開,又把眼睛閉上了。

  李金鼇一曲吹畢,眼前所見盡皆渙散,雖然只是一方畫幅,但因著演繹生動配樂淒婉,倒也讓人心裡激起些許蒼涼。

  看書看畫,聽戲聽曲,能激起點共鳴就算不白費。

  昌東加了張凳子,請李金鼇一起吃飯,加的菜都是蘿蔔土豆花生米,難得有點肉絲雜陳其間——不是不想下血本,實在是捧著錢都沒處買,李金鼇顯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幾分感激來,客氣了幾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邊上勸酒,這是她強項,一口一個“鼇叔”,一杯一句“你好厲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特別喜歡收穫小字輩的崇拜,李金鼇讓她捧得飄飄然,幾杯酒一過,舌頭就有點大了。

  昌東給他斟酒:“我從前也看過皮影戲,但耍得這麼像的,還是頭一次見。”

  李金鼇說:“我懂我懂……那種像提線木偶一樣的是嗎?”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麼都肆意,李金鼇兩臂張開,生硬地上擺下動:“只有關節能動,木不愣登的,耍這種的也有,市集上常見,不入流。”

  昌東苦笑,覺得這打臉是自找的。

  李金鼇撮兩粒花生米放進嘴裡嚼:“就拿《招魂》這故事來說,漢武帝見到幕布後李夫人的影子,愴然泣下,還給了術士無數賞賜,那場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線杆帶著才能動,漢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積極發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納悶呢,心說皇帝怎麼看個皮影戲還當真了,現在才知道,是我沒見過高人出手。”

  李金鼇說:“不不不……”

  他雖然得意,倒還沒忘形:“我還是差遠了,慚愧慚愧。”

  說著咣啷一聲,扔了塊腰牌上桌面。

  那塊腰牌銅質,生滿銅綠,形狀像片瓦當,上頭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隱,肥唐還想拿起來細看,李金鼇已經先說話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當初伺候漢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麼?李少翁!我姓什麼?李!”

  肥唐覺得這名字特耳熟:“這李少翁,是不是被漢武帝殺了的那個?”

  史載,李少翁招魂之後,漢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將軍,過了段時間,覺得這人故弄玄虛,就把他給殺了。

  李金鼇眼睛一瞪:“胡說八道!怎麼會殺了,那叫進關!我老李家不進關,哪來的皮影隊啊。”

  他端起酒杯,驀地悲從中來:“可惜啊,我祖上這支姓李的,不爭氣,皮影術的絕學,只學了皮毛……要是得了真傳,我現在,也有鐵皮車坐……”

  他打了個酒嗝,杯裡的酒撲了滿手,大概是覺得可惜,低頭去舔。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的皮影隊,就是來往關內外的九人商隊吧?”

  李金鼇嘿嘿笑,頓了頓沖昌東挑大拇指:“開鐵皮車的,果然不簡單,知道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輕蔑地朝別桌的人掃了幾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會知道皮影隊這事啊,出關一步血流幹,沒錯,人是出不去,自古以來,出來進去的都是皮影隊……”

  明白了,皮影棺裡裝的,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皮影人,九人一組,踩開一條聯通關內關外的步道。

  葉流西笑了笑:“我有點想不明白啊……”

  口罩堵著她的鼻子,說話的聲音有點嗡嗡的:“漢武帝費那麼大勁,把人送進來,大門一鎖得了唄,何苦還留條通道,允許皮影人進進出出的。”

  李金鼇冷笑一聲:“這就是漢武帝的聰明之處了。”

  “當時的玉門關內,那叫絕境,方士、羽林衛、妖鬼、罪犯,都送進來,前兩類人有本事,後兩類人有反心。我問你,對聖上效忠能管用幾年?這些人要是聯手反了怎麼辦?皇帝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最高明的法子,是讓你心甘情願守在這。”

  “開了這條道,等於是允許你稱王,環境雖然惡劣點,但是奴僕、封地、錢都有了,不耽誤享受關外的新興玩樂,還沒人管,也不受法令約束,擱著你,你會不樂意?”

  “至於為什麼能進出的是皮影人,一來皇帝念李夫人的情,二來玉門關是人不能出、妖不能出,皮影人非人非妖,能行人事,卻不會興妖孽,最合適不過了。”

  葉流西當然沒見識過李少翁的皮影術,但能讓漢武帝感動到泣下,而且瞞過了有生意往來的歷代商戶,應該是真的跟人相差無幾。

  她拍拍桌子:“看我。”

  李金鼇莫名其妙。

  葉流西說:“不覺得我像個皮影人嗎?”

  李金鼇笑嗆了酒:“皮影人和人,是不好分辨,但不是不能分辨:它們不吃不喝都沒關係,破了皮不流血,被火燒也不嫌疼,燒著的味兒像是燒毛髮,你是皮影人?我說的這幾項,你都試試看好了。”

  葉流西松了口氣。

  她還真不想自己是皮影人,到時候和那麼多人擠一個皮影棺,怪不體面的。

  丁柳估摸著酒已經勸得差不多了,生怕他說著說著一頭栽倒,趕緊把關鍵的先提出來問:“哎,鼇叔,老說皮影隊皮影隊,它們從哪出關的啊?”

  她關心門到底在哪。

  李金鼇嘟嚷:“這種大秘密,哪是我能知道的……”

  不知道啊,丁柳泄了氣,再問時就有點懨懨的了:“那你這是,準備往哪去啊?”

  李金鼇舌頭已經擼不利索了,啪啪兩下子拍在腰間倒吊的那只公雞身上:“去……小揚州,聽說有人在那……作亂,身為方士……之後,要抓住機會,出人……頭地,我這只雞,不是普通……雞,神勇無比……”

  酒勁上頭,終於一頭栽倒,趴在杯盤之上,兀自舒服地舔了舔嘴唇:“神勇……不可多得……”

  葉流西盯住那只雞看。

  也是巧了,那只雞又在掀眼皮,眼珠子正慢慢往她這邊轉……

  葉流西一拍桌子:“再看,我把你眼珠子轉出來!”

  那只雞倏地閉上了眼睛。

  ***

  前臺女人帶了人來,把爛醉如泥的李金鼇搬回房。

  看看時間,距離熄燈不到一個小時,難得到了一個可以洗澡的地方,沒人願意錯過,昌東安排了一下,大家分批去洗,原則是最好不要有人落單,房間裡同一時間至少留兩個人,洗得最晚的那兩個,也儘量結伴回。

  他和肥唐留守,高深、丁柳和葉流西先去洗。

  高深洗完回來,換走了肥唐,肥唐回來的時候,從前臺順帶借了副自製的撲克牌,喜滋滋說等西姐和小柳兒回來,好鬥地主。

  昌東冷笑,對女人洗澡的速度居然抱有期待,肥唐還是嫩了點。

  他拎著裝了乾淨衣服和洗漱品的兜袋,一路去到公共浴室。

  地方挺破,亮了個燈泡,進門靠牆的地方有個水缸,牆邊掛下條拉繩,牆上有個正對著缸的進水口——洗澡要自己來缸裡拎水,水不夠了,就拽拉繩,進水口會再流點水進來。

  裡頭是用木板間開的隔間,不多,五六個,木板上遍佈裂縫,寬的有手掌那麼大,也不知道隔個什麼勁,靠牆的地方有流水的凹槽,把髒水引到更低處。

  難得有淋浴,雖然是最簡陋的那種:高處掛了桶,桶底鑽了眼,自己舀水進去,水就會淋下來。

  整個男浴室,就他一個人,昌東覺得怪不自在的,決定速戰速決。

  他濕了頭髮,飛快地洗髮打泡沫。

  忽然聽到稀拉的水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女浴室那裡傳來的,抬頭一看,男女浴室中間的隔牆沒封,頂上空了一大塊。

  昌東咳嗽了兩聲。

  那頭很快響起丁柳的聲音:“是東哥嗎?”

  昌東說了句:“你們夠慢的。”

  丁柳說:“誰像你們男人,我們洗個頭髮就要好久呢……我快好啦,東哥,你待會等下我西姐啊,兩個人一塊上去。”

  昌東嗯了一聲,過了會,聽到丁柳踢踏踢踏離開的聲音。

  兩邊都安靜,偶爾響起的水聲分外清晰,夾雜著低低的輕咳,有時連她的呼吸聲都能聽到,昌東頭一次發現,聲音也能讓人心猿意馬。

  他抹了把臉,說了句:“我去外面等你。”

  出了浴室,長長籲一口氣,抬頭看四面的客房,很多房裡亮著燈,入住率倒還不算差,就是說不清楚,其間是不是真的摻著李金鼇口中的“別的東西”……

  正這麼想著,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燈剎那間全滅。

  昌東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人先他一步抗議了,還不止一個。

  ——“搞什麼?沒到十一點呢!”

  ——“一天比一天熄得早!”

  那個前臺女人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裡飄出來的:“差不多了。”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傳來一片急急的關門關窗聲,地下沒有光,看東西好艱難,昌東忍不住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好了,出來了。”

  女浴的門簾一掀,有個人影出來。

  昌東正想伸手牽住她,忽然看到,門簾又掀了一下。

  又有個人影出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1:20

第54章

  兩個人影,身形都是一模一樣。

  剛剛浴室裡那麼安靜,昌東覺得自己的聽力不會有差,除非另一個人完全沒呼吸,不然一定只剩了葉流西一個人。

  他迎向第一個出來的:“好了?”

  以葉流西的縝密,一定也知道浴室裡沒別人,而以她的性格,忽然看到前面又多出一個人的話,早提著刀沖上去了,如果她洗澡也帶刀的話。

  葉流西嗯了一聲,把提兜遞給他:“幫拿一下。”

  她歪了腦袋,拿毛巾拭幹頭髮:“這店也太黑了,我算著時間呢,也好意思說‘差不多了’,至少差著一刻鐘,明天退房結帳,我不會給她好看的……哎昌東,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有個男人,在浴室外面,等一個女人,忽然停電了,那個女人就出來了……其實,出來的那個,根本不是那個女人……”

  挺好,是她的風格。

  抬眼看她身後,那個站在門簾邊的影子,又慢慢退了進去。

  正想說什麼,忽然有了隱約的光,抬頭看,是肥唐開了窗,拿大手電筒往這照:“哎東哥,停電了,我給你們照著點啊。”

  昌東這才長長籲了口氣,微攥的手心裡已經生了薄汗,低頭看葉流西,她正伸手撥理頭髮,有幾絲發縷帶出水珠,混著新浴的味道揚上他的側臉。

  葉流西察覺到了,馬上停手:“是不是甩到你了?”

  昌東笑笑:“剛在浴室裡,都沒聽到你說話。”

  葉流西回了句:“我洗澡,還要敲鑼打鼓嗎?再說了……你也沒說啊。”

  光聽到很不連續的輕微水聲了,還有他濁重的呼吸,有幾次,她都懷疑那頭到底是不是有人,側著頭,攥著毛巾,毛巾角的水滴下去,滴答一下。

  她都能通過水聲知道他在幹什麼,舀水聲、淋浴聲和偶爾的毛巾擦洗,帶出的聲響是不一樣的,還有沖洗,能想像得到,水流是怎樣自肩頸往下,漫過結實的腰背……

  於是她晃了神,直到涼意侵上身。

  ……

  可別感冒才好,萬一真感冒了,一定要賴死了是水不熱,真實原因,抵死都不能往外說。

  葉流西瞥了一眼昌東:“走唄。”

  昌東說:“手給我。”

  “為什麼?”

  “膽兒小,怕走著走著,身邊的人,不知道換成誰了。”

  葉流西鼻子裡哼了一聲,過了會才把手伸過來。

  昌東牽著她往回走,肥唐漫不經心的,手電筒光始終卯住他們前頭的方寸地,像駕驢嘴邊吊著的那串胡蘿蔔,一直在抓不住的地方晃。

  進樓道的時候,昌東回頭看了一眼。

  浴室那頭黑洞洞的,安靜得很。

  ***

  回到屋裡,昌東繃著的神經才算真正松下來。

  他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

  說完了,屋裡靜了好一會兒,門窗都被風撼得嗡嗡響——沒人關心這地下居然也能起風。

  肥唐聽傻了,額頭上有只用口紅畫了一半的烏龜,一看就知道是鬥地主被反噬,他心虛地把應急燈的光往暗裡調,生怕太過奪目,引來外頭某些東西的注意。

  丁柳一顆心砰砰跳:“西姐,你背後有人,你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葉流西說:“不知道啊,根本就沒聽到動靜……”

  驀地想到,自己洗澡是不是被那東西看去了?媽的,真該轉掉它眼珠子。

  肥唐對昌東真心佩服:“東哥,你怎麼忍得住的啊?”

  換了是他,不嚇尿也嚎得整個旅館都聽到了。

  昌東說:“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什麼來路不知道,是人是鬼不知道,惹不惹得起也不知道,又也許只是個過路的。我也就是洗個澡回個房,不想生出什麼事,裝沒看見不是更好?”

  初來乍到,一切都複雜,他不想樹敵、不想交友,只想置身事外,能避就避。

  這不是避過去了嗎。

  他招呼肥唐幫自己鋪地墊,屋裡只有一張床,給了葉流西和丁柳,男人身子骨硬,都打地鋪。

  燈滅的剎那,外頭的風更大了。

  昌東低聲說了句:“不管外頭有什麼動靜,哪怕是有人敲門,咱們都別管,有想上廁所的,就憋一下吧。”

  ***

  睡到半夜,外頭突然響起一聲嘹亮雞叫。

  怪不得說“雄雞一唱天下白”,雞叫的威力確實非同小可,勝過鬧表齊鳴,昌東幾乎是瞬間就醒了。

  更糟糕的是,這只雞叫過後,群雞回應——旅館裡不止一隻雞,一時間嘈雜無比,而這嘈雜聲裡,還混著一個男人的大叫:“什麼東西!”

  這聲音……

  丁柳第一個反應過來:“是李金鼇吧?他怎麼出去了?”

  肥唐困得睜不開眼:“膽兒大唄,他不是有方士牌嗎?”

  一直悶聲不響的高深冷不丁冒出一句:“別是被你們灌多了吧?”

  昌東心裡咯噔一聲,翻身坐起。

  這話沒錯,晚上的酒,幾乎都進了李金鼇的肚子,算算時間,難道是半夜酒醒、憋得難受、迷迷瞪瞪間出去上廁所?

  外頭傳來李金鼇惶迫的大叫聲,聲音顛撲不定,絆桌倒凳的聲音此起彼伏,事態似乎比想的還要糟糕,昌東摸了槍在手上,吼了句:“幫我打燈!”

  高深離得近,一把撳下應急燈,摟起了跟上昌東,門一打開,兩人幾乎同時搶出去——

  雪亮的光柱打向樓下,罩住大堂的餐廳一隅。

  那裡沒別的東西,只有李金鼇,和那只雞。

  那只雞死命撲騰著翅膀,振翅欲飛,但因爪子被綁在李金鼇腰帶上,怎麼也掙不脫,驚慌失措間,帶著李金鼇撞桌撞椅,那架勢,確實也是……勇猛非常。

  ***

  昌東把李金鼇半拖半拽進屋子坐下,高深一手抱燈一手拎雞,燈擺上桌面,雞往李金鼇身邊一擱。

  李金鼇驚魂未定,越想越是惱火,忽然一轉身,一巴掌打在雞頭上:“廢物!”

  那只大公雞耷拉著腦袋,母雞抱窩樣一動不動,也許是自知理虧,一臉的“打就打,我無所謂”。

  葉流西覺得好笑,過來在地墊上坐下:“也別怪人家雞了,你每天把雞那麼倒吊著,也難怪它腦子不正常。”

  李金鼇說:“我那是鍛煉它……”

  “很有效果啊,它確實擅長倒吊。”

  李金鼇又氣又窘,傳說裡越是能耐的方士,就越是衣衫襤褸、貌不驚人、行事離經叛道——他悉數做到,腰間倒吊一隻雞,全玉門關都找不出第二個。

  差就差在本事實在是一般。

  雞也不爭氣,遇到點事跑得比他還快。

  昌東忍住笑:“剛怎麼回事啊,雞不會無緣無故帶你跑吧?”

  李金鼇終於回神,這時候,才想起要為人和雞都挽回點面子:“鎮山河平時不這樣,它主要吧,怕蠍子。”

  昌東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雞的名字叫鎮山河。

  “不是普通的蠍子吧?”

  李金鼇回頭看了看緊閉的門,儘量壓低聲音:“幾位也要小心點,這旅館裡,有蠍眼的人。”

  ***

  李金鼇確實是喝多了憋醒的,他住一樓,離廁所近,一時間也沒多想,深一腳淺一腳地出去放夜尿。

  回房的路上,總覺得周圍怪怪的,偷眼那麼一瞥,驚出一身冷汗。

  他看到有個黑影,跟自己一般高,一般胖瘦,腰上也吊了只公雞,簡而言之,就是跟他一模一樣。

  鎮山河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鳴的。

  昌東問他:“那黑影是什麼東西?”

  李金鼇老臉一紅:“我當時也有點懵了,沒反應過來,現在回想,也是妖,叫‘雙生子’。這妖吧,怎麼說呢……”

  說穿了,這妖就是一團影子,只在黑暗裡出現,不能見光,一見光就散,古時候,拎個燈籠,雙生子就不敢靠近了。

  它沒什麼殺傷力,但特別喜歡模仿人,學得也很快,黑暗中盯著你,學你姿態、學你走路,片刻功夫,影子輪廓就能跟你一模一樣了。

  雙生子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人嚇得屁滾尿流,然後在原地咕咕笑,最討厭的事就是別人不怕它,無視它,這樣它就會特別難受,覺得是自己技術不精,模仿得還不夠像。

  歲數超過一甲子的雙生子可以學人說話,但是,必須聽你說話的字數達到一定的量。

  比如,你說“1234”,它就能說“1234”、“4321”、“1324”等各種組合,但它說不出“5”。

  李金鼇壓低聲音:“發現它的用處沒有?只要佐以一定的法術,它就可以被控制利用。想一想,黑天,看不見,它假充是你身邊的人,跟你套話、假傳消息、挑撥離間……”

  乍見雙生子,李金鼇沒能立刻反應過來,這倒不怪他,有些妖,跟珍奇動物似的,很多年沒出現過了,都以為是老死、滅絕了。

  所以他大喝了一句:“什麼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那團雙生子的影子,像被吸走一樣,瞬間變形,急速流向某個方向,李金鼇抬頭一看,不遠處站了個人,雙生子的影子,就是流向那人手裡的皮袋的。

  李金鼇說:“雙生子的影子,要用厚的動物毛皮縫製成的袋子來裝,這雙生子,顯然是有人養有人溜的,當時鎮山河還不害怕,我也準備把它的爪子鬆開,誰知道這個時候,那人往邊上一讓,露出身後一隻蠍子,沒錯,我一看那輪廓,就知道是蠍子,至少得有小臉盆大……”

  然後,鎮山河就發瘋了。

  葉流西問他:“那個人,就是你說的蠍眼的人?”

  李金鼇點頭,警惕地看了看門窗,食指豎在唇邊:“小聲點。”

  葉流西讓他這一系列動作搞得怪不自在的:“蠍眼的人,就這麼可怕?”

  李金鼇說:“當然,亂黨啊。一般的蠍子才多大?巴掌大了不起了吧,只有蠍眼的人能養巨蠍,聽說他們的頭目,都會在眼角畫一隻蠍子……”

  “做事可毒了,一年多以前,他們在戈壁沙漠的胡楊林裡,吊死了上百個羽林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1:33

第55章

  肥唐聽到“吊死”這樣的字眼,喉頭一陣發緊,怪不得一進關就總聽到人說“世道不好”,這世道,的確讓人心頭毛毛的。

  慶倖自己不是關內人的同時,他也毫不吝嗇自己的同情:“這世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啊。”

  李金鼇擺手:“難咯,自從二十多年前天現異象,我就知道這一亂,沒個百十年過不去。”

  丁柳馬上問:“什麼異象啊?”

  一干人中,就她還不滿二十,沒見過理所當然,問起來理直氣壯。

  李金鼇鼻子裡哼一聲:“你才多大點,別說你了,你們這些人,那時候要麼還沒出生,要麼剛會走吧。再加上嚴禁提起,哼,官禁民傳,禁得住麼。”

  肥唐愈發心癢癢的:“什麼異象啊?”

  他直覺不會是日全食超級月亮那種。

  李金鼇慢吞吞說了四個字:“日現南斗。”

  肥唐說:“哈?”

  問他秦磚漢瓦服飾器具他還能略知一二,扯到天文,壓根聽不懂。

  李金鼇只好換了個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大白天,天上出現了南斗七星,日現南斗!”

  即便解釋得通俗,也沒出現李金鼇料想中一片驚愕的場面。

  南斗就南斗唄,肥唐覺得還沒“倒鬥”聽得耳熟。

  高深猶豫了一下:“我聽說……”

  大家都看向他。

  高深臉頰發燙,他性子有些木訥,能做就絕不說,能打就絕不談,久而久之,說好聽點叫惜字如金,說不好聽就是有點社交恐懼,尤其是人多的場合,更是沉默得像隱形人一樣。

  五人同行,每次看到其它人聊得默契,心裡就很羨慕,偶爾插上一兩句,從來也說不到點,瞬間被人忽略過去。

  現在忽然成了焦點,渾身不自在。

  “我爺爺是個……”

  他不知道怎麼介紹自己爺爺,是鄉下那種八面玲瓏的人物,家裡道士袍桃木劍、和尚衣裳木魚杵、朱砂黃紙羅盤應有盡有,被鄉里鄉鄰請去驅過邪、做過紅白法事、還給豬催過生——他在爺爺身邊長到九歲,沒少打下手。

  於是索性略過去:“我爺爺教過我,說是‘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北斗七星常被視為凶星,但南斗七星,能算得上是吉星的。”

  李金鼇嘿嘿笑:“是凶是吉,要依照實際情況來判斷,難道你沒聽說過……”

  他聲音壓得更低:“‘日現南斗,西出玉門’嗎?”

  丁柳蹙眉:“沒呢……鼇叔,都沒人跟我講過。”

  李金鼇語氣中有濃濃的驕傲:“你們不知道也正常,看你們不像方士之後……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做方士的,知道的確實多些,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這事,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昌東點頭:“是,都知道。”

  這得感謝在荒村的時候,老簽的普及。

  “皇帝做事,總喜歡問問老天的意思,據說漢武帝也卜了卦,想問問封印玉門關這事會不會出紕漏。”

  “他的蔔法叫‘龜殼字卦’,用的是千年壽數烏龜的殼做成的卦具,裡頭放蓍草,地上鋪一張寫滿字的帛書,搖晃龜殼之後,蓍草會落下,但有幾根蓍草,會立起來,立在不同的字上,立起的先後順序,就是卜卦的結果。”

  “聽說蔔出來五個字,就是‘南斗破玉門’。”

  肥唐聽入了戲:“這不完了嗎?還封印個什麼勁兒啊,都能被破了。”

  李金鼇白了他一眼:“人皇帝不比你懂?據說又繼續蔔了兩卦。”

  第二卦蔔出了玉門關的大劫數,叫做“西出玉門”。

  好在最後一卦給出了破解之法,定了漢武帝的心。

  至於破解之法是什麼,李金鼇又不知道了,還是那句老話:“我要是知道,早坐上鐵皮車了。”

  昌東問他:“那‘日現南斗’這種異象,以前出現過嗎?”

  李金鼇諱莫如深地一笑:“當然有,如果沒有,我怎麼會說這一亂至少百十年呢,這是有參照的,上一次是在……”

  他皺了皺眉頭:“多少年來著?一千……不止,一千二、三百年前吧……”

  肥唐迅速拿西元紀年減了一下,然後用口型示意其它人。

  唐朝。

  ***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想睡覺的繼續睡覺,李金鼇有點慫,磨蹭著不敢回去,昌東也無所謂,反正房間大,多收留個一人一雞不成問題。

  只是再次躺下之後,他怎麼也睡不著,忍不住會去想葉流西:眼角畫蠍子她中了,被掛在上吊繩上她也中了,那她是羽林衛呢,還是蠍眼的人?

  葉流西也睡不踏實,仔細聽屋裡的動靜,捱到丁柳她們睡熟,終於忍不住,輕手輕腳下床,繞到昌東身邊,拍了拍他肩膀。

  昌東坐起來。

  知道她一定摒不住想找他聊,但實在沒合適的地方:去房間外頭太危險,留在屋裡的話,這麼多人,說不準哪雙耳朵就是豎起來的。

  這難不倒葉流西,她走到房間角落處,打開衣櫃門,然後朝他招手。

  也真是虧了她能想得出來,正大光明的事,做出了偷情的感覺。

  昌東猶豫了一下才過去,手錶的錶盤是夜光的,借著這麼點幽幽透透的光,他低頭鑽進去。

  葉流西小心地關上櫃門。

  衣櫃不高,昌東都不知道該把自己身子怎麼擺,他歎氣:“等到明天早上再聊不行嗎?”

  “不行,憋得慌,你不也一樣嗎?”

  那就起來聊唄,幹嘛要等到第二天早上?

  她也在嘗試著站得舒服,這櫃子沒打通,兩個人擠在一個立格裡,摸黑各行其是,擠挨蹭靠,簡直混亂,昌東忍不住:“你先別動。”

  他背倚住櫃壁,慢慢坐下去,然後拉著她坐下來。

  坐定的那一刻,長長籲了口氣,覺得世界終於清靜。

  櫃子有點窄,葉流西側著肩跟他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就在他耳邊:“李金鼇說的那些……你覺得,我會是哪種身份?”

  昌東斟酌了一下:“不好說,你做事帶匪氣,乍一看更像蠍眼的人,但如果羽林衛的風格也是張揚跋扈那種的話,說你是羽林衛,也不算離譜。”

  “但是又有蠍眼又被吊死,我會是臥底嗎?”

  總覺得,身為羽林衛,被派去蠍眼臥底,混到小頭目之後漏了餡慘被吊死,才是一個有頭有尾面面俱到的流暢故事。

  又或者原本是蠍眼小頭目,被羽林衛策反,蠍眼一怒之下,吊死她以儆效尤……

  昌東說:“你這種性格,當臥底?”

  “我這種性格怎麼了,反其道而行之啊,大家都覺得我這樣的不像臥底,但我偏偏就是……再說了,我不是失憶了嗎,也許失憶前,我的性格冷漠陰森,是臥底標配呢。”

  昌東說:“不管你什麼性格,為什麼沒能把你吊死,你反而出現在那旗鎮外的戈壁灘?既然出關一步血流幹,能進出的都是皮影人,你這種存在,又該怎麼解釋?”

  葉流西:“……所以我睡不著啊。”

  “賣瓜烤串,那麼多日子都過來了,現在睡不著了?”

  葉流西沒好氣,懶得理他。

  昌東說:“看我的錶盤。”

  葉流西挨近他。

  他的手錶挺精美,一定價值不菲,有三圈夜光的圓環,大錶盤內又嵌兩個小錶盤,她也不知道幹什麼用的。

  昌東說:“我們的目標和方向,到目前為止,還是一致的,幫你也就是在幫我自己。”

  他指最大的那圈圓環:“這是關內的老百姓,類似阿禾,老簽,他們給了我們大致的概念,讓我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地方。”

  再指中間的那一圈:“李金鼇之流,因為是方士之後,自己又有點技藝,算是特殊的階層,所以知道的東西多些,什麼日現南斗,皮影商隊。”

  葉流西看向最裡頭的那一圈:“這是核心層?”

  昌東點頭:“我相信,玉門關的秘密,比如大門到底在哪,漢武帝當初卜出的化解之法究竟是什麼,是否存在天賦異稟的人可以出關——一定有人知道,他們不但知道,還確保著某些事情的運行,只是暫時,我們沒有接觸到他們而已。”

  葉流西沉吟:“你說的‘他們’,是指方士和羽林衛?”

  昌東默認。

  暫時,他還不知道關內的社會是什麼模樣,但基本可以確認幾點。

  並不興旺發達。

  可能還處在類似封建社會,因為封建社會最持久、呆滯、死而不僵,中國近代如果沒有受到外來文化天翻地覆似的衝擊,很難說王朝會不會繼續苟延殘喘——很顯然,關內是一潭死水,皮影隊帶進的所有都只是涓涓細流,很難掀起巨浪。

  掌權的依然是術士和羽林衛,因為他們是力量的絕對擁有者,由始至終手握一切物資,只要統治不是太苛刻,地位完全可以固若金湯。

  葉流西說:“小揚州是個市集,到了小揚州之後,應該就能打聽到那些核心人物是誰了,一步之遙,但又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麼容易。”

  昌東回答:“越接近真相,就越艱難。尤其這真相,明顯是被人操控或者刻意隱瞞的。”

  他記得葉流西說過,一切都是個局,她只不過是被人一步步往前引,到了現在,不敢說圖窮匕首見,但這圖至少是在寸寸揭開。

  葉流西說:“咱們到了小揚州,得更小心。”

  昌東搖頭:“現在就得小心了,沒聽李金鼇說嗎,這裡有蠍眼的人。”

  雙生子先盯住葉流西,後盯住李金鼇,不是沒有道理的。

  李金鼇有方士牌,揚言帶著鎮山河去小揚州立功,明顯是要對付蠍眼的。

  而他們開鐵皮車,不為蠍眼做事,又跟李金鼇同桌喝酒,在對方眼裡,已經是敵人了。

  話題壓抑,櫃子裡也有些悶,昌東輕輕把櫃門推開一道縫:“總之……”

  他忽然停住,食指豎到唇邊,示意葉流西不要出聲。

  葉流西愣了一下,摁住他膝蓋,儘量動作輕地探身出來看——

  櫃門是雙扇的,昌東推開了一扇,而另一扇處,有一隻雞,鬼鬼祟祟,正把頭緊緊貼在門上,雞屁股朝著兩人。

  葉流西氣笑了,這他媽是在……竊聽?

  她坐回來,胳膊支住昌東的膝蓋,手托著腮,說:“有點想吃雞。”

  昌東說:“確實,雞湯不錯,湯色黃澄澄的,又有營養。”

  葉流西說:“那得老母雞吧?公雞還是爆炒的好,拿開水活活燙死,拔光毛,翅膀和腿砍了做燒烤,身子就拿刀剁……”

  鎮山河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尾巴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1:44

第56章

  李金鼇睡著之後,酒的後勁又湧上來浸人的神經,一覺睡到大天亮,耳邊人聲嘈切,這才打著呵欠睜開眼睛。

  地下的“天亮”,其實是“開天窗”,店裡的夥計上到地面,抬移開幾塊地皮,陽光會從厚玻璃窗內直透進來,在正對著的餐廳大堂裡灑下幾塊明亮的光斑。

  李金鼇翻身坐起,房門已經大開,房間裡,各人忙各人的,葉流西梳頭,丁柳搽面霜,肥唐做俯臥撐,肚子會著地的那種,高深卷收地墊,昌東在冊子上寫著什麼。

  一片忙碌裡,唯獨不見了鎮山河。

  李金鼇咦了一聲,走到門外,扶著二樓的欄杆張望了一回。

  大堂裡,有幾隻雞悠閒地踱來踱去,間或停在光斑裡沐浴過濾了的陽光,但都沒有鎮山河。

  “那個……”李金鼇看向門內,有點摸不著頭腦,“你們誰看見我那只雞了嗎?”

  葉流西頭也不抬,手指輕巧地繞住梳子上帶下的幾根髮絲:“沒注意,出去溜達了吧。”

  “這破雞!”李金鼇怒氣衝衝,沖著樓下吼,“死在外頭別回來算了!”

  昌東正記手賬,聞言筆頭一滯。

  多少綁架傷害案,人質都被放回來了,家屬還不知道受害者曾被綁架過——大概都長了一顆跟李金鼇一樣大的心。

  ***

  下樓前,昌東又遞了個口罩給葉流西,她沒好氣接過來,把鬆緊繩掛上耳朵。

  丁柳在邊上看到,很是同情。

  葉流西昨兒進店起就開始戴口罩了,理由是地下的味道讓她不舒服,聞多了頭暈——丁柳覺得,這問題確實不好解決,味道這玩意兒,四面八方,見縫就鑽,戴口罩也就圖個心理安慰,可憐她西姐黑眼圈都出來了,昨晚肯定沒睡好。

  早飯是稀粥、烤饅頭片、咸水花生米,為了讓葉流西吃得舒服點,丁柳特意選了張正被陽光罩住的桌子,人一坐進去,滿身暖融,滿眼明亮。

  這一夜還算好,有驚無險,眼下粥熱餅脆,花生米鹹糯得剛好,肥唐吃得有滋有味,聊興也起來了:“哎,東哥,昨晚上李金鼇說的那個唐朝,你不覺得怪有意思的嗎?”

  昌東正看前臺,聞言收回目光:“怎麼個有意思法?”

  肥唐說:“你就沒發現,唐朝的詩人,特別喜歡寫玉門關嗎?比如啊,那個‘春風不渡玉門關’,是王詩人寫的,‘孤城遙望玉門關’,也是個王詩人寫的,還有‘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嗯,忘記誰寫的了。”

  昌東說:“李白在你旁邊哭呢。”

  肥唐還真往身邊看了一眼:“他都詩仙了,不在乎這個……東哥,你有沒有琢磨出點什麼?”

  顯然沒有,昌東說:“要麼,您給點撥一下?”

  肥唐得意洋洋:“東哥,你這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聽我說啊。”

  “上一次異像是在唐朝——異像是日現南斗,而南斗破玉門——關內亂了一陣子,老鼇說至少百十年——與此同時,關外是怎麼個情況?嗯?”

  關外……

  昌東沉吟。

  關外正值唐朝。

  他記得,小時候看唐太宗的電視劇,李世民對西突厥用過兵,後來為了跟吐蕃爭奪西域和青海,反復征戰,戰場大多在河西一帶,唐時邊塞詩大流行也正是因為邊患頻仍。

  肥唐神氣活現:“你說,有沒有可能,上一次那一亂,從關內延續到了關外?”

  他越說越是覺得自己推測的有道理:“哎,真的,東哥,你發現沒有,唐朝是尊崇道教的,道士滿街走,還有,志怪小說!唐朝的志怪筆記小說是不是達到了一個頂峰?為什麼?文化永遠反射社會情態,透過現象看本質,是不是因為……”

  他壓低聲音:“那時候玉門關的關門破了,有妖出關了?”

  昌東還沒來得及回答,前臺處忽然一陣混亂,前臺女人的聲音氣沖牛斗:“這是什麼玩意兒!”

  昌東和葉流西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

  時間要回到昨天半夜。

  鎮山河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

  六目相對之下,鎮山河展現出了超越常雞的鎮定。

  它……若無其事地走了。

  葉流西差點撲出去,被昌東給攔住了,他低聲說了句:“不著急。”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一隻大半夜聽牆角的雞,誰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但也不用當場翻臉,動靜大,搞得一地雞毛,誰都不好看。

  捱到快天亮的時候,昌東和葉流西互相配合,實施了綁架:鎮山河睡得正熟,昌東捏住它的雞喙和爪子,葉流西拿膠帶把它嘴封住,又用布條把它連翅膀帶身體裹綁了三圈。

  整個行動乾脆俐落,雞毛都沒落一根。

  外頭隱約有了人聲之後,葉流西倒提著鎮山河出去,前臺處有張桌子,桌布挺長,幾乎罩到桌腿根,但只有個桌面,底下是中空的。

  很好,她設法把鎮山河倒吊在下頭,走的時候,拿剪刀把布條剪出個豁口,稍事掙扎,一定能撐開。

  鎮山河全程一動不動,滿眼呆滯。

  李金鼇說,那個蠍眼的人,身邊帶了好大一隻蠍子。

  昌東說,從現在起就要萬事小心了,因為那個蠍眼的人,已經把他們當敵人了。

  這人是誰呢?旅館裡住了幾十號人,不揪出來就不知道該提防誰,簡直坐立不安,看誰都像。

  這人如果退房,一定要過前臺,而過的時候,應該會把蠍子裝進拎包或者箱子裡,她沒法翻人的包看,但沒關係,手頭有最靈敏的雞形探測器。

  ***

  前臺的那張桌子成了精一樣又撞又晃,雞翅膀扇起的風把桌布帶得一拋一拋,前臺女人兇悍地把桌布一把拽下:“什麼東西……這誰的雞!沒人領宰了啊!”

  大堂裡所有人都看向前臺,昌東也看,看得理所當然,這時候,不看熱鬧的人,才說明心裡有鬼。

  那個雙手拎著行李袋尷尬退開的男人,二十來歲年紀,個子瘦小,穿件不得體的黑風衣,貌不驚人,臉上有一種病態的白,腰又佝僂得厲害,像個晚期的絕症病人。

  肥唐伸長脖子,看得樂顛顛的:“這誰的雞啊?”

  在他眼裡,公雞都是一個模樣,完全沒往鎮山河那裡想。

  正鬧得不可開交,李金鼇一溜小跑著過來:“哎……那是我……我的雞!”

  ……

  病弱男拎著行李袋,不聲不響地順著往上的樓梯出去,留下李金鼇在原地,一個勁地跟前台女人賠不是。

  昌東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剛剛那個男人,可能是蠍眼的人,不遇到也就算了,再遇到,要小心點。”

  肥唐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發問:“剛……剛哪個男人?”

  他光顧著看雞作怪了。

  高深提醒他:“穿黑風衣的那個,瘦瘦小小,剛出去。”

  正說著,李金鼇垂頭喪氣地拎著雞過來,停在他們桌邊發牢騷:“都不知道是誰,把鎮山河吊在桌子下頭……”

  葉流西吃完了,筷子往桌上一擱,說:“我啊。”

  她順勢站起,伸手揪住李金鼇的領口就往距離最近的空屋裡拖,昌東站起身,示意丁柳她們:“你們慢慢吃,不著急。”

  他不慌不忙地跟進屋,反手掩上門。

  葉流西把李金鼇推跌在椅子裡,嫌口罩礙事,一把摘掉,反正昨天半夜也照過面了,用不著遮遮掩掩。

  她說:“昨天晚上,我和昌東聊了點私密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回憶了一下前段日子,我們是怎麼殺人放火的……”

  “不想讓人聽見,聽見了就要殺人滅口,太麻煩。”

  “誰知道你這只雞,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全聽去了……你給我說說,這可怎麼辦啊?”

  李金鼇訕笑:“這個……你這不是開玩笑嗎,雞哪會聽人話啊,就算聽去了,它也不能張嘴說,這跟沒聽到沒兩樣啊。”

  葉流西冷笑:“我不覺得,我覺得是你指使它的,它聽到了什麼,你就聽到了什麼。”

  李金鼇眼睛瞬間睜得滾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個雞……”

  他突然想到要撇清關係,趕緊撒手,鎮山河跌撲在地上,慢吞吞站起來,周身洋溢著死豬不怕開水燙愛咋咋地的氣質。

  李金鼇直咽唾沫:“這雞天生喜歡看熱鬧,什麼吵架打架,它撞見了,拽都拽不走,你們聊天,要是正常聊的話,它肯定不感興趣……”

  葉流西說:“這意思,我聊得不正常咯?”

  她語氣不對,李金鼇打了個激靈,沒敢吭聲。

  葉流西說:“這麼著,為了讓我放心,雞和你,死一個,你選,別想著能蒙混過去,你也不看看,我是坐什麼車的。”

  李金鼇還想打哈哈,看葉流西的臉色不像說笑,愣了一會之後,果斷做了個選擇:“它!”

  ***

  丁柳她們巴巴看了好久,終於等到門打開,葉流西拎著雞出來。

  肥唐大為嘆服:“我西姐牛啊,住了趟荒村,把人物資全掃了,認識個李金鼇,又把人雞給奪走了,真是……”

  葉流西走近了,提著雞往前送:“誰會殺雞?”

  送到肥唐面前,他趕緊擺手:“不不不西姐,殺雞太殘忍了,我……我幹不來。”

  送到丁柳面前,丁柳強笑:“我不行,雞身上有味兒,怪髒的……”

  好像只剩下高深了,他從葉流西手裡接過去,拎起翅膀看了看,又看了看雞爪,猶豫了一下,說:“西……姐……”

  他和葉流西年紀相差不大,做不到像肥唐和丁柳那樣張口就是“西姐”,又沒法像昌東那麼叫,稱呼得不倫不類。

  “我爺教過我,用來驅邪的大公雞,最好的是金距花冠,目含火光,翎毛如錦,就是雞爪金燦燦跟鋒利的鐵鉤一樣,雞冠像紅花盛開的顏色……”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雞都中了?”

  “中了。”

  先天條件這麼好,長得這麼歪,真是雞中之恥。

  高深清了清嗓子:“……我覺得,這一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留著早晚有用,就算要殺,也選最急用的時候殺,現在殺了,雞血都沒出用,太浪費。”

  ***

  昌東用一盒感冒藥,兩包酒精棉片和兩節乾電池結了飯錢和房錢。

  離開的時候,看李金鼇眼巴巴的,有點不忍心,但那只雞確實有點神神叨叨的,真還給他了,又不放心。

  葉流西找了繩,把鎮山河拴在車頂的行李架上,然後坐進副駕:“走吧。”

  車子重又駛上戈壁灘,一路向西,開了沒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一隻手拎行李袋。

  是那個疑似蠍眼的病弱男人。

  昌東低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不想生什麼事,繞過算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踩住油門,正想從那人身邊直掠過去,那人卻突然一轉身,高高揚起了手。

  他要搭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1:59

第57章

  昌東放慢車速,總覺得這男人和剛才有什麼不一樣的,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車後座處,高深提醒肥唐和丁柳:“就是這個男人,蠍眼的人。”

  丁柳興奮:“小樣兒,還攔我們車,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我們識破了吧,哎東哥,看他能出什麼麼蛾子。”

  葉流西低聲說了句:“小心點啊。”

  昌東嗯了一聲,緩緩停車。

  那男人帶討好的笑,手裡攥一張牛皮子,點頭哈腰地湊近車窗,昌東將車窗撳下半扇,示意了一下車內:“坐滿了,沒法帶人。”

  葉流西懶得戴口罩,兩手捧捂著臉,權當是坐車無聊,眼睛從張開的指縫裡瞥那男人。

  那男人搖頭:“不是,想問個路,幾位開鐵皮車,肯定比我路熟,我想問問,到七日井,我走的這個方向,應該沒偏吧?”

  昌東心裡一動,那張牛皮子上,有迤邐的線條勾畫,顯然是地圖,不知道是局部地圖還是關內的全圖,如果能看到全圖的話……

  他把車窗又撳下了些,那男人很識趣地把牛皮子捧近,捧的姿勢近乎笨拙,昌東才剛低下頭,那人忽然手腕一撩。

  葉流西大叫:“小心刀!”

  牛皮的掩蓋之下,那人驟然撩向昌東咽喉的,分明是一截森冷的小刀鋒!

  昌東慶倖自己對這人一直存有防備,他不及細想,腰背用力,身子瞬間滑矮,一手攥住那人拿刀的手反向拗折,另一手掰開內開把手,抬腳將車門狠狠踹開。

  那人胳膊拗在車裡,身子卻被車門反向撞開,痛得悶哼一聲,昌東正想下車,忽然聽到肥唐尖叫,幾乎是與此同時,後座的車窗轟然迸裂。

  丁柳大叫:“蠍子!”

  電光石火間,昌東一下子想明白了:難怪總覺得這男人不一樣,離開旅館的時候,他兩手各提了一個行李袋,但剛剛攔車,他手裡只拎了一個包,另一隻手是空的。

  原來少了那只蠍子!

  倒是很懂前後夾擊,下流突襲,但這手段也太狠了點,上來就切喉,連話都不讓他說。

  昌東惡向膽邊生,借勢下車,以車窗沿為支點,抓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壓下,就聽哢嚓一聲響,那人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

  你要我命,我斷你骨頭,也不算過分。

  急回頭看,後座已經亂作一團,蠍子是從肥唐那一側攻擊的,帶毒刺的尾巴重重勾甩,瞬間擊透還算厚實的車窗玻璃,然後兩截藕段粗的螯鉗撐進車窗,正兇悍地往裡鑽。

  肥唐顯然嚇懵了,僵坐在原處臉色慘白,葉流西已經沖下車,揮刀斬向蠍身,第一下斬在蠍身的硬皮上,虎口一麻,居然斬不進去。

  肥唐邊上坐的是丁柳,她原本是想摸槍,慌亂中摸到防狼噴霧,情勢危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舉起來對著蠍頭亂噴,自己都說不準噴到蠍子多些還是肥唐多些。

  這一下歪打正著。

  蠍子對強烈的氣味天生有回避性,看起來像是要後退,高深從另一側下車,怕丁柳有事,攥住她肩膀把她猛拖出去,旋即從車座底下抽出工兵鏟,一個踏踩上了車頂,對著露在車窗外的蠍身大力劈砸。

  丁柳被拖甩到車下,正痛得呲牙咧嘴,一抬頭,看到那個折了胳膊的病弱男正掙扎著爬起來。

  她真是氣紅了眼:“東哥,你把肥唐弄出來,這個人交給我!”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直沖了過去,那男人真像個脆弱的衣架子,瞬間被她扭翻在地。

  再回頭看,肥唐終於回過神來了,正手腳並用著往外爬,高深的鏟面卻被蠍鉗給鉗住了,一時間拽不回來。

  葉流西恨得牙癢癢,這蠍子皮太硬,不吃刀,蠍尾至少有半米來長,擺掉起來虎虎生風,她又不敢輕易靠近,只能覷空下刀——砍到刀口都卷了,只砍下那蠍子幾隻附肢。

  昌東從手套箱裡掏出□□,推彈上膛,大踏步過去,對準蠍頭就是一槍。

  戈壁空蕩,陽光明亮,槍聲迴響。

  回頭看,丁柳正翻身坐起,一拳重重砸在那人下頜上。

  昌東說了句:“別打死了。”

  肥唐終於跌跌撞撞摸下了車,他雙目紅腫,小眼眯成了一道縫,迎風淚流不止,一說話就帶了哭腔:“小柳兒,你噴的什麼,我是不是眼瞎了啊?”

  葉流西覺得實在好笑,抬頭看,高深蹲在車頂,正拿手撥拉起鎮山河的腦袋,手一放,那腦袋也隨即耷拉下去。

  葉流西問他:“死了?”

  怪不得蠍子靠近,它連哼都沒哼一聲,就這麼死了,可惜了長得那麼好,金距花冠呢……

  高深拿手摸了摸雞胸腹:“不是,好像是……嚇暈了。”

  丁柳打累了,終於起身,還重重踢了那人一腳。

  她一轉臉,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脫口問了句:“柳,打個架,頭上怎麼長角了?”

  丁柳說:“哈?”

  她往這邊走了幾步:“什麼角?”

  葉流西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看清楚了,丁柳頭上,多出的那一截,那不是角,而是……刀柄。

  有一把刀子,插進她頭裡去了。

  ***

  丁柳還不自知,奇怪地往頭上去摸:“什麼角啊?”

  昌東吼了句:“別動!”

  丁柳哆嗦了一下,手停在了耳邊。

  抬頭看,忽然害怕了,除了肥唐跟個瞎子似的一臉茫然,其它人都在看她,尤其是高深,嘴唇翕動著,都沒了血色。

  丁柳一開口,聲音都止不住發顫:“西姐,你們……這麼看我幹嘛啊……”

  昌東第一個反應過來。

  他笑了笑,說:“跟你鬧著玩呢,真不經嚇。”

  說著,不動聲色地攥了一下葉流西的手。

  葉流西也強笑:“小丫頭,不經嚇。”

  丁柳半信半疑:“真的?”

  有點松了口氣,但心又放不下來,說話間,目光無意中掠向車窗。

  車窗上,清晰地映出她的人像,頭上真的多出了一截,像個角,那是……

  她腦袋轟得一下炸開了,尖叫著去摸自己的腦袋,昌東幾乎是沖過來的,一把鉗住她胳膊,沉聲叫她:“丁柳,丁柳,看我!”

  丁柳嘴唇哆嗦著,身子一直顫,看到葉流西和高深都圍過來,肥唐焦急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外,那麼失真地飄在耳邊:“怎麼了啊,發生什麼事了?小柳兒怎麼了?”

  昌東說:“丁柳,你聽我說,我以前,參加過急救特訓,被普及過各種各樣的意外傷害,你這種情況,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人都還活著……”

  丁柳身子已經站不住了:“我的頭……”

  她再傻也知道:頭不是胳膊,胳膊上紮個洞,也就出點血,但那是頭,人身上最複雜的器官,複雜到只是被撞了,人就會癡會傻,哪根神經受了擠壓,功能就可能癱瘓……

  昌東說:“你自己根本毫無感覺,行動自如,意識清晰,說明沒有傷及大腦功能區,懂嗎?丁柳,我們馬上去找醫生,你別害怕,不要慌,聽我的話。”

  又看葉流西和高深:“你們兩個,陪她坐後座,動作輕點。”

  說完拖過肥唐,拽到副駕邊推塞進去,一把關上門,繞過車頭時,忽然看到地上的那個病弱男。

  真他媽……恨不得把他殺了。

  葉流西探頭出來:“昌東,我們要趕時間。”

  昌東攥住那人衣領,一拳砸在他腦後,打暈了之後拖進後車廂,連帶著行李袋一起扔進去,又撿起地上的那塊牛皮子,很快跳上車。

  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踩下油門,車子駛得很快,車屁股後頭沙塵一路拖帶。

  昌東從後視鏡裡看丁柳,她渾身哆嗦著,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昌東說:“小柳兒,你聽我說,這事一點都不嚴重,你去網上搜,能找到好多類似的。都是打架的時候,不留心,自己都不知道中了刀,你知道嗎,我看過一個新聞,有個人頭上插了把刀,可鎮定了,自己坐車去醫院掛號……”

  丁柳流著淚笑出來。

  “還有一個,外國人,也是打架,喝多了酒,刀子穿過頭骨,他比你傷得重多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才發現,做完手術過了幾天就回家了,沒事的……”

  丁柳絕望地呢喃:“那不一樣,人家有醫院……”

  可以拍腦ct,有專家,有無菌手術室,但關內呢,電都供應不足。

  昌東說:“你要相信神醫的技術,什麼華佗啊,扁鵲啊,哪怕沒有先進的醫療器械,也是可以醫好人的……”

  丁柳昏昏沉沉的,偎依在高深懷裡,再沒了聲音,昌東抿了抿唇,一腳下去,油門踩到最大。

  一路向西,希望不要錯過小揚州才好。

  ***

  約莫兩個小時之後,有城市遙遙在望。

  相對荒村來說,大得多了,夯土的城牆,南北向橫成一道幾公里長的赭黃色圍擋,但像是新近被火燒過,有好幾處大的坍塌焦黑一片。

  城門洞開,車駛近的時候,昌東注意到有半扇門已經攔腰斷裂,砸靠著門洞邊一輛翻倒的汽車,這車應該起過火,半個車身都燒得焦黑。

  希望這裡不是個廢城。

  車子疾馳而進,也不知道是不是掠過時的響動太大,有一塊挨靠住車身的門板晃了晃,翻跌開來。

  露出車門上被燒黑了一半的、一朵帶枝的窈窕山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2:12

第58章

  一進城,滿目蒼黃裡,帶塊塊銀白。

  有點像寧夏鎮北堡,土城牆斑駁脫落,房屋都是最經久實用的風格,放在從前不顯新潮,擱到現在也不會過時。

  銀白色的是高處斜架的太陽能發電支架,偶爾也能看到風力發電的大槳葉,視野高處,有時會拖過淩亂的黑色電線。

  街面上有人,三三兩兩,昌東有意識放慢車速,高深從破了的車窗口探出頭去大吼:“醫院在哪?醫生住哪?這裡有大夫嗎?”

  他也不知道在這該怎麼稱呼醫生,但看路人的衣著風格,除了款式略舊之外,跟現代也沒什麼兩樣,心頭驀地升起希望。

  雖然吼得粗魯,但看這情勢,路人也大多理解,有人抬手指了個方向,昌東車不停,循向而去,高深依然一路見人就問,直到車子在一處二層土樓前停下。

  高深直沖進去,很快揪拽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出來。

  那男人探身進來看了看丁柳,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他把握不好:“先……先抬進來吧。”

  昌東和高深合力把丁柳抱抬進去,葉流西扶住丁柳的頭,以免有大的晃動,忙亂中交代了肥唐一聲:“你看著車!”

  肥唐睜著看不見的眼,大聲應了一句,然後摸索著去挨個關車門。

  一進屋,葉流西就失望了。

  這連那旗鎮上的衛生所都不如,牆角立了個兩個櫃子,一個放不多的西藥,說“不多”都是抬舉了,簡直寥落,另一個是中藥櫃,帶格格小抽屜,屜面上寫著什麼炮姜、桃仁、王不留。

  桌子上,醫用白瓷盤裡,放了些手術剪、持針鉗、縫針、合成纖維線等醫用器械,丁柳被抬到裡屋,那裡有張床,大概就算是手術臺了。

  葉流西腦子嗡嗡的,聽到那個醫生在跟昌東說話。

  ——“要不然你們就去黑石城,那裡條件最好,但是很遠啊,就算有鐵皮車,也要三四天的路。”

  ——“手術我可以做,比這更嚴重的我們都見過,但是照不了腦,會出現什麼後果不敢保證……”

  葉流西有點喘不過氣,胸口滯悶得很,她掀開門口的布簾子出來。

  街道上沒什麼人,這地方為什麼要叫小揚州呢,揚州山清水秀,還有瘦西湖繞腰,這裡跟揚州一點也不像。

  身後有腳步聲,轉頭看,是昌東大步出來。

  葉流西問:“怎麼說?”

  “去不了黑石城,小柳兒沒法再耽誤時間,我們車上汽油也沒法支撐到那,醫生保證說,可以把刀取出來。”

  “最嚴重會怎麼樣?”

  昌東實話實說:“沒法查ct,不知道有沒有顱內出血,只能按不開顱的法子治,後果的話,從輕到重,短時間意識障礙、昏迷、偏癱、失語,或者死亡。”

  葉流西哦了一聲。

  昌東現在顧不上安慰她了:“我去拿急救箱,我們車上的東西,能頂不少用。”

  他忍住了沒說,這所謂的“醫院”,衛生口罩和膠皮手套都欠缺,要靠他提供。

  掀開後車廂,才發現那個病弱男還暈在裡面,昌東拿膠帶封了他嘴,纏綁住腳踝,又把沒斷的那只手封繞在車內杠上,這才拎著急救箱折回屋裡。

  葉流西站了會,從車上拿了盆下來,進屋問了人,在後院找到一口壓水井,壓了半盆水之後又端出來,牽著肥唐下車洗臉。

  肥唐洗得小心翼翼的,一下下掬著水輕拍眼睛,他雖然看不見,但在車上聽對答,也知道丁柳情況不好,所以儘管眼睛又辣又疼,還是一聲不吭。

  一邊洗一邊說:“西姐,小柳兒會沒事的吧?”

  葉流西嗯了一聲,她正盯著斜對面的一面牆看,牆上嵌著宣傳欄的櫥窗,櫥窗裡貼著海報。

  海報都已經褪色卷邊了,每一張上都是不同的明星,她認出第一個是張學友,第三個是劉德華。

  總不可能是關內也有演唱會吧,葉流西好奇地走過去看,才發現是做衣服的,想想也是,關內模仿關外,衣著髮型這些最好跟風。

  肥唐洗完了,葉流西本來想把水倒掉,端起來時改了主意,一揚手,全朝車頂的鎮山河潑過去了。

  鎮山河打了個哆嗦,終於醒了,滿眼茫然之後,似乎是發現自己居然沒死,又是滿眼釋然。

  ……

  日頭偏西的時候,昌東出來,說是晚上住這,要把車開去後院,從前門走進去只幾步地,葉流西懶得上車,問他:“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刀取出來了,人沒醒,高深在邊上陪著,”昌東想了想又補充,“那把刀不長。”

  刀不長,勉強算好消息吧。

  葉流西進了屋,先去里間看了丁柳,她受傷的地方剃掉了一圈頭髮,貼了厚厚的白色紗布膠帶。

  高深在邊上坐著,眼圈發紅。

  葉流西不吭聲,她覺得自己不會安慰人,轉身走的時候,無意間瞥到角落裡的垃圾簍,看到裡頭扔了一把刀。

  是不長,刀身略細,柳葉形的小手刀,刀身上有些許血跡,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她彎腰把刀撿起來了。

  ***

  後院挺大,有不少房,是當病房用的,傷患不算少,包頭吊臂,目測至少十來個,昌東選了角落裡的一間三床房,隔壁兩間都空,車子再往門前一斜擋,自成一體。

  鎮山河也被放下來了,拴在門邊,守門。

  晚上是大鍋飯,面疙瘩湯和羊肉包子,但一個包子裡平均發現不了一片羊肉,肥唐一聲不吭地吃完,早早躺上床——他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半瞎使不上力,就該安靜地當個屍體,既有存在感,又不給人添麻煩。

  昌東又去和醫生聊了一下,問清陪護要注意些什麼,記滿了一頁,然後過來找高深。

  高深還僵坐著,手邊的晚飯沒動過,還是原樣。

  昌東想起幾天前的自己,知道現在的高深並不想聽廢話。

  他把那張注意事項撕下了遞給高深:“很多事要你做,吃飽了,更容易出得上力。”

  說完拍拍高深的肩,轉身離開。

  回到房間,沒看到葉流西,問起時,肥唐回答:“西姐說悶,出去走走。”

  昌東直覺葉流西不是那種一悶就散心散出城的人,出來找了一回,果然在廚房外堆放柴火的角落裡找到她。

  天都黑了,不仔細看真是找不著,她倚著不動,乍看還以為是一截苗條的木頭。

  昌東走過去。

  葉流西聽到動靜,抬眼看他。

  昌東問她:“還在煩?”

  葉流西嗯了一聲:“小柳兒還那麼小。”

  昌東笑:“這開場白是什麼意思?說得好像她必死無疑一樣,十七八歲,是小,正是身體複建能力最強、也最有活力的時候,即便受到傷害,活下去的幾率也很大。”

  葉流西說:“這裡條件那麼差,手術室都不是無菌的,連拍個腦圖都拍不了。”

  昌東回答:“話是沒錯,但是古代,冷兵器交戰,那麼野蠻的砍殺,很多傷者也活下來了,那時候的大夫,也沒有什麼先進的設備。”

  “我說什麼,你就對著說是嗎?”

  “不然呢,你說一句,我附和一句,然後兩個人在這抱頭痛哭?”

  葉流西笑起來,她站直身子,抬頭看昌東。

  關內的天氣是在轉冷了,正是變季的時候,這樣的天氣,這樣陌生的環境還有寥落的心境,還有人能說得上話,真是挺好的。

  昌東也低頭看她,葉流西往前走了一步,近到能清晰聽到他的呼吸。

  她向他懷裡靠過去。

  她不管,反正她現在心情不好。

  昌東如果後退,她就說,心情不好抱一下不行嗎,小柳兒不好抱,肥唐比我矮,抱著也不舒服,跟高深又不太熟,就你能抱了。

  昌東如果推開她,讓她下不來台,那就打一架好了,反正她也想打人……

  她沒有再設定新的情況。

  腰間輕輕一緊,是昌東摟住她了。

  他說了句:“流西,別想太多。”

  葉流西倚住他寬闊的胸膛,有些累,又有些貪戀這氣息和溫暖,不想再動:“我剛剛在想,和人相處久了真不好,剛認識小柳兒的時候,她是死是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是現在,說不清這種感覺……”

  她從前一定沒有這麼擔心過誰,所以這種情緒襲來的時候,整個人煩躁得如同困獸。

  昌東說:“小柳兒一口一個‘西姐’的時候,屁顛兒跟在你身後像個小狗腿子的時候,你心裡不開心嗎?想不擔心,就要做到不在意,但一般情況下,不在意是相互的,你永遠不在意別人,也意味著你從來不被在意,流西,那樣並不好。”

  葉流西沒說話,沉默很久才說:“昌東,我為了小柳兒都這麼煩……你那個時候,很難受吧?”

  失去了一切,全世界都沒人站他一邊,她最初在網吧查到這些的時候,啜吸著碳酸飲料,心說:這人真他媽背啊。

  昌東笑了一下。

  頓了頓說:“流西,你是出事以來,第一個安慰我的人……真的。”

  哪怕是丁州,都說過他:“於情,我不會不管你這個外甥,但是于理吧,摸著良心說一句,你這事做的,真害人啊。”

  說這話的時候,電視上正播關於山茶的新聞報導,老年人心最軟,螢幕上家屬一流淚,丁州就坐不住了:“人家知道我外甥來了,問起你,我都不好意思提你的名字……”

  ……

  昌東很久不提這事了,哪怕突然遭遇,比如齊劉海和肥唐爭看視頻那次,再比如敦煌那次,也是被嘲,被罵,早已經習慣。

  第一次有人問他,很難受吧。

  昌東抬起頭,看到月亮正自雲霧裡透出。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寒意漸漸浸透衣服,昌東低頭問她:“回去嗎?”

  沒聽見她應聲,低頭一看,她眼睛闔著,氣息淺淺的,居然睡著了。

  昌東覺得好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撫上她發頂。

  醒的時候像個得了多動症的豹子,睡著了反而是只安靜的貓。

  昌東又等了會,輕輕彎下腰,伸手托住她腿彎,把她打橫抱起來。

  他借著院子裡燈光,送她回房躺下,摸黑拉過毯子給她罩上。

  以後可以嘲笑她,這樣都能睡著。

  他在床邊坐了會,起身出屋。

  黑暗中,葉流西睜開眼睛。

  有一句老話說,三個指頭捏田螺,穩拿。

  昌東是只田螺,她好像……可以穩拿了。

  ***

  後車廂門慢慢開啟。

  那個病弱男已經醒了,聽到動靜,身體驟然發緊,喉嚨裡發出呵呵的悶音,眼睛亮得有些嚇人。

  昌東笑了笑,說:“我們該聊聊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2:23

第59章

  葉流西知道昌東在向那人問話,她沒起身,一來她已經“睡著”了,二來,反正昌東做事她放心。

  她在隱約飄進的、或斷或續的聲音裡睡著了。

  又做了那個小木屋裡、眼睛吃人的夢,現在她知道這個怪東西叫眼塚了——她見慣不驚,已經敢在這個重複了又重複的夢裡走來走去,想到丁柳,想到昌東,最後想到自己的失憶。

  真奇怪,那些影視劇裡,失憶的主人公不是經常能在一些熟悉的場合裡回憶出點什麼的嗎?她的記憶為什麼就這麼冥頑不靈,永遠一潭死水呢?

  她走到那堆柴禾邊,低頭看那口豁了牙的缸,頭一次距離這麼近地看,這才發現有一隻手指長的小蠍子,正慢慢爬上缸壁。

  不禁想到蠍眼的蠍子,怎麼會長那麼大呢?

  ……

  一覺醒來,已經是陽光滿屋,這整個城市都是土黃色,陽光一照,特別刺眼。

  葉流西翻身下床,一抬眼,看到肥唐還躺著,這人睡覺躺得板板正正,兩手疊放在肚子上,像遺體告別,又像吸血鬼入定。

  葉流西踢床腳:“睜眼,今天看得見嗎?”

  醒過來的肥唐努力睜著眼睛:眼前的葉流西,只是一個影子。

  他儘量言簡意賅:“比昨天好點了,七成瞎。”

  “那起來,我去洗漱,順帶把你捎上。我可沒那閒心思專門伺候你。”

  肥唐趕緊爬起來。

  葉流西把兩人的洗漱用具都扔在盆裡,一手端了盆,一手牽著肥唐往外走,剛出門口,就看到越野車的後車廂門大開,昌東坐在車沿上,正低頭看昨天的那張牛皮地圖,車裡……

  是空的。

  葉流西愣了一下:“那個人呢?”

  昌東示意對面的空房:“請醫生幫他接過骨,扔進去鎖起來了。”

  “為什麼給他接骨?”

  昌東指了指自己胳膊處:“斷的地方腫得像個盆,看不下去。”

  葉流西恨恨:“那還不是活該?柳兒呢?”

  “剛去看過了,還沒醒。”

  葉流西心裡一沉。

  她記得昌東昨天說過,丁柳這種情況,要麼很快醒,要麼……睡無窮久。

  她冷笑:“骨頭接上了也行,反正我能再給他拗斷了。”

  說完了,拖著肥唐就走。

  昌東目送她到壓水井邊,這井不需要引水,壓杆狠壓幾下就行,出來的水頭清冽——真好,有水就有人,羅布泊之所以是無人區,就是因為大湖乾涸。

  過了會,葉流西又牽著肥唐回來,臉上濕漉漉的,昌東說:“別進屋了,有話說。”

  他邊說邊讓出一塊地方,葉流西坐過去,指示肥唐蹲牆角:“你,坐那去,曬曬太陽,對你眼睛好。”

  曬曬太陽,就跟多喝熱水一樣,安撫病人的標配用語,起不了什麼用,也出不了什麼錯。

  肥唐老老實實坐過去,並不知道身邊還有另一個曬太陽的。

  鎮山河。

  葉流西問:“要說什麼?”

  昌東看著她的臉,忍不住問了句:“你洗完了?”

  “洗完了啊,”她拿手指蹭蹭臉,伸給他看蹭下的水,“喏,水。”

  “不搽點東西?”

  “窮,沒有,底子好。”

  “用我的嗎?”他手邊剛好擱著洗漱包,順手拿起一小瓶噴霧——他平時也不大用,但因為戈壁沙漠乾燥,每次進來,保濕噴霧和霜還是會備的。

  葉流西低頭看,瓶身上寫著“男士爽膚噴霧”。

  “男士的,女士能用嗎?”

  “能,就是會長鬍子。”

  葉流西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下巴一抬,從側面看,鼻樑到濕潤唇珠到下頜再到頸線,流暢似一筆勾就,提筆時哪一處氣短,都不會這麼精緻。

  是底子好。

  昌東抬手,幫她撳噴了幾下,細細的霧化液滴籠住她全臉,有一些掛在睫梢,瞬間隱了。

  肥唐窩在牆角,認命地曬雨露均沾的太陽,覺得自己也沒有噴霧和霜這件事,昌東大概是永遠不會發現了。

  葉流西拿手拍臉,又擰開面霜蓋,中指抹出一塊,在臉上點了又點,輕輕拍擦,順帶聽昌東講圖。

  “小揚州又叫黃土城,挺形象的,因為這裡的房子多是黃土夯的。最大的市集叫黑石城,又叫西安……”

  肥唐咦了一聲,真巧,他也打西安來。

  昌東點頭:“沒錯,市集用的名字,都是一些古代就挺有名的城市,然後各有別名,是按照當地房屋常用的建築材料來分的,因為市集相距很遠,各地地理環境都有差別,建材也就不一樣。比如還有紅磚城,胡楊城,規模都不大,換算的話,也就相當於我們的一個小鎮吧。”

  “西安據說是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都最好,是入關時首選聚居地,背靠的山叫黑石山,我猜應該是黑色玄武岩,說是石頭灰黑,那邊的房屋習慣採石砌就,屋堅牆固,那裡盤踞著羽林衛和方士大族,歷來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後來的那些小市集,都是多年來慢慢拓展開的,但各個市集,都會保證既有羽林衛,也有方士,簡單來說,羽林衛負責治安,方士負責護城,老百姓就負責養活這些人。”

  說到這,他看向葉流西:“這張圖,是有邊界的。如果拿來跟現實地理對照,很有意思……”

  他把那張牛皮地圖展在攤開的冊子上,示意葉流西來看。

  “我們一般認為,長城最西端是在嘉峪關,其實那是明長城。漢代長城修得更遠,還要往西,延伸進羅布泊,只不過後來荒廢了。”

  “這張地圖的東部邊界,就是長城。”

  肥唐大叫:“我懂!凜冬將至,就跟絕境長城一樣一樣的,哎,《權力的遊戲》已經出到第幾季來著?”

  昌東沒理他,什麼叫“一樣一樣”,我們的長城早多了。

  葉流西說:“這我明白,漢朝時修進羅布泊的長城,大部分也都風化了,但是如果像玉門關那樣……”

  也有一道長城的鬼魂,斬斷東歸路,對關內人來說,那就是逾越不了的邊界。

  昌東說下去:“這張圖的東北邊境,延伸很廣,最靠近東北的市集叫胡楊城,那裡的胡楊都是死胡楊,森白色的枯樹無邊無際,這裡有個說法,每棵死胡楊樹,都是死去將士的冤魂化成。”

  肥唐聽愣了:“那一大塊自古就是邊陲,征戰無數,我記得有邊關詩,什麼‘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還有什麼‘古來白骨無人收’,那得多少死去將士的冤魂啊?”

  昌東嗯了一聲:“所以那片死胡楊林從入關以來,一直往外生長,廣到無邊,連同大沙漠,形成了東北的邊界。”

  “胡楊城曾經是蠍眼的盤踞地,一年多以前,蠍眼吊死大批羽林衛的地方,就是在那裡。再然後,羽林衛報復,一把火燒掉了胡楊城。我比對了很久,覺得死胡楊林那一大塊地理位置,跟現實中那旗鎮附近位置……差不多。”

  聽到“那旗鎮”三個字,葉流西心跳得厲害。

  倒是肥唐急著發問:“那南邊呢?”

  昌東沒有說話。

  葉流西的目光落在那張牛皮地圖上。

  南面那麼大的區域,圖字只標出了兩個地方,像極了無人區,無法敘述,無法圖述,所以大片留白。

  一處就是屍堆雅丹。

  再往下,有四個字呈弧狀分散開,一般地圖上這麼標字,代表地域極廣的大山大河,比如“昆侖山”、“雅魯藏布江”。

  那四個字是:博古妖架。

  而如果按照現實地理來說,那裡覆蓋了庫姆塔格沙漠,也就同時覆蓋了……鵝頭沙坡子。

  昌東沒有回答肥唐,他把冊子合起:“地圖就放在這,圖上細節挺多,其它的怎麼樣,等你眼睛好了,有興趣自己看吧。”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套出這麼多話,他有沒有懷疑你?”

  昌東點頭。

  確實懷疑了,但是,那個病弱男做了各種猜測,甚至問他“羽林衛是把你當死士養,所以從不讓你知道外面的事嗎”,但唯一沒有問的問題是——

  你是不是關外人?

  昌東有一種直覺:沒人會懷疑他們是關外人,哪怕他跑到鬧市上吼一嗓子“我是關外來的”,圍觀者也只會哈哈一笑。

  他們根本沒這個意識。

  關內的人,就是出不去的,能進出的,就是皮影人,關外,怎麼會來人呢。

  昌東清了清嗓子:“還有件事……那個人說,他之所以對我們下手,就是想要車。”

  ***

  那人這麼說的時候,昌東差點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那人滿不在乎地笑:“我們在小揚州鬧出動靜,又不是一天兩天,很多人都逃難去了,這城,都空了小半了。”

  “誰知道最後一次,兩敗俱傷,我們死了不少人,還損了輛車。聚在一起目標大,所以大家分頭撤。”

  “這年頭,車子多稀罕,用一輛少一輛,我在夜店,聽說來了幾個人開鐵皮車,我就惦記上了。”

  “你們晚上喝酒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兩個女人應該不頂事,那個瘦子也沒什麼本事,我,加上蠍子,耍點手段,足夠了。真能開輛車回去,又把你們弄死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沒想到啊,你們還有槍……”那個病弱男笑得一直嗆咳,“槍可是稀罕東西,我只在群裡看過,連我們斬爺,都沒有呢……”

  老說“那個蠍眼”,昌東現在才知道,蠍眼是組織的名稱,只有首領才能被稱做蠍眼。

  至於丁柳,只能說是命中有此一劫。

  “我好不容易攥了刀,想站起來,她忽然沖過來,一把就把我掀翻了,可能刀子就是那個時候戳進去的,我也不知道,那娘們下手真重,我他媽都被她打懵了……”

  說到末了,他又咳嗽起來,咳到幾乎喘不上氣:“隨便,想殺就殺,不過……我們斬爺,一定會為我報仇的,你們……等著好了。”

  他口中的“斬爺”就是蠍眼,叫江斬。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2:38

第60章

  他媽的,還敢耍橫,肥唐惡向膽邊生:“信不信我……”

  本來想說“殺了他”的,說到一半氣短,狠話沒撂出來,即便這裡是關內,他也不敢殺人——他總要回到關外的,關外有法律體系道德準則,他不想回去了做噩夢。

  所以後半句轉了風向:“那……東哥,這人怎麼辦啊?”

  總不能像鎮山河一樣帶著,那可是個人,放了不甘心,殺了又下不去手。

  昌東伸手拍了拍車身:“我猜,也就這一兩天,城裡的羽林衛或者方士,就會來找我們了。誰讓我們這麼顯眼呢。”

  不殺不放又不想那個病弱男好過,想來想去,把人轉手是最好的法子了。

  說完了,忽然想到什麼,對葉流西說:“待會跟我去一趟市集吧。”

  這裡的人把城市叫“市集”,不是沒道理的,有上了規模的市集才有資格被稱作城市。

  早上他和醫生聊過,雖然小揚州這些日子差不多半荒,市集也空了不少攤位,但是絕沒有癱瘓,只要付得起價錢,能買到不少東西,而且,那裡一貫是各種前沿小道消息最集中的地方。

  昌東主要是想去買汽油,鐵皮車再風光,沒油也是白搭。

  ***

  市集在出門往東,要過兩條街,葉流西一路走,一路擺弄口罩,覺得自己應該在口罩靠鼻子的地方剪個洞,這樣呼吸就會順暢多了。

  路上沒什麼人,這是市集太過集中的弊處,昌東還是比較喜歡街邊隨時有店,畢竟方便,買什麼走幾步就是。

  到了門口,覺得奇怪,一度懷疑自己來錯了:這土樓倒是造得挺大,但只開一扇小門,老話說“屋大門小掐頸刑”,意思是做生意如同被掐住脖子,不好進財——這麼不講究風水,也是少見。

  門上掛花布簾子,門口坐了個人,像看門售票的。

  那人抬頭看他們倆,又低頭看他們影子:“往前走點,再往右……好了,進去吧。”

  掀開簾子,有一條很窄的走廊,上下左右,四壁包的都是銅鏡,照人模模糊糊,臉色都偏黃,像小孩子得了黃疸。

  葉流西直覺這些都是照妖鏡,特意停下來看了看。

  還好,鏡裡鏡外都是一個臉,側了身,屁股後頭也沒長出尾巴。

  到了走廊盡頭,門一推,眼前豁然開朗。

  真的是室內大市集,至少有四個入口,每個入口進去都是一條長街,街兩邊密簇簇的攤位,大些的攤位就地搭起棚子做分隔,雖然談不上人滿為患,但對比外頭,真是熱鬧了不止幾個檔次。

  葉流西情緒明顯高漲,原本走在昌東後頭的,不知不覺已經越到了前面,還不住催他:“走啊。”

  昌東笑,女人還真是喜歡逛街。

  他邊走邊看。

  有賣書的,攤位上張繩拉懸著地圖;有賣杯碗碟盆的,燒制得很粗糙,但一定耐用;有賣衣服的,那樣式,的確跟外頭沒什麼兩樣。

  昌東覺得,關內不是不產物資,只是物資貧瘠技術落後,但這些不代表就會活得憋屈——人向來就是奇跡,習慣從無裡創有,有裡創佳,而且有些古代的工藝,今人反而複製不出,比如諸葛亮的木牛流馬,還有強悍到削鐵如泥的那些刀劍鑄造……

  葉流西忽然止步。

  面前是個賣刀具的棚子。

  昌東知道她看中什麼了,這攤位上的刀,大多普通,但掛在棚裡的那一把,真心不錯,尺餘長,刀柄到刀身,呈一個拉長的瘦s型,線條流暢到風騷。

  也不知道用的什麼技藝,刀柄跟刀身同樣材質,像是刀身上天然長出的數根纏藤曲繞而成。

  通體黑色,刀刃偏偏鋒亮,質感好到撓人的心。

  賣刀的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熱情地招呼葉流西:“姑娘,儘管看,我這的刀,都不錯。”

  葉流西指那把刀:“那個呢?”

  “哎呦,這個不賣,貴得很,但真是好刀,”那漢子取下那把刀,又抽出一截試刀的木頭,不費什麼力氣劈下去,“看。”

  看到了,刀身陷過木頭,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刀過木塊落,輕巧得像是削了塊豆腐。

  這賣刀的可真刁,嘴上說不賣,一舉一動都在釣她胃口。

  葉流西果然就不走了,一直跟那個人打聽價錢,昌東在旁邊聽著好笑。

  她說:“如果我給你十袋米呢?一輛鐵皮車呢?一箱感冒藥呢?一台放姐的機子呢?”

  信口就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

  那人只是搖頭,一臉倨傲,又或許看人下菜,斷定她買不起,昌東有些反感,伸手拉她:“流西,走吧。”

  葉流西頻頻回頭,依依不捨。

  那人忽然說:“哎。”

  目光死死盯住昌東手腕。

  昌東低頭看,才發現是自己的表露出來了。

  這表是x探索者軍表,當初在國外買的,買時兩萬多,這兩年應該折價了,但不磨不損,賣相又極佳,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會是硬貨。

  這人眼睛倒毒。

  那人嘿嘿笑:“你這個……表,可以商量。”

  昌東說:“你戴?”

  有些時候,東西出手,跟為寵物擇主一樣,看價錢,也看買主,不是什麼人來接盤他都肯的。

  “不不不,我戴幹嘛啊,當然轉手賣。”

  葉流西趕緊拉昌東走:“走吧走吧,我就是問問……我又不是沒有刀,我們去看別的,找汽油吧。”

  她走得飛快,努力心無旁騖,一直東張西望:“汽油……在哪賣啊……昌東,我覺得汽油那麼金貴,用的人又不多,可能不會隨便擺出來的,咱們還是得找一些關係……”

  昌東打斷她:“真不要?”

  “我就是隨便看看,再說了,我有刀了,已經用順手了。”

  “你的刀,都卷過幾次口了。”

  “磨唄……越磨越有感情,再說了,砍了上千個瓜了,有感情了,嗯,有感情了……”

  對一件東西實在找不出優點,就容易拿“有感情”來粉飾裝點。

  “真不要?”

  葉流西抬起臉:“真的。”

  昌東說:“你這個表情,眼看就要上吊了。”

  他轉身向那個攤位走去。

  葉流西有點懵,看著昌東過去,在攤位前單膝蹲下,解下錶帶。

  那人伸手來拿,拿了個空。

  也不知道昌東說了什麼,那人一直點頭,過了會,接過手錶,把刀套進皮套給他,反手又遞給昌東一厚疊紙。

  昌東走近了,先遞給她一張紙:“看這裡的錢,是不是很有意思?忘記跟你說了,關內用金箔錢,因為西安附近有金礦。”

  葉流西接過來看,這錢跟常用的百元鈔一般大,不同的是,中間部分嵌了片方方正正的金箔,摸上去又薄又軟。

  她忍不住問:“他還倒給你錢?”

  “是啊,我討價還價了,我跟他說,同樣好的刀,在別處的市集,我也能買到,但是我的表,整個關內,都找不到第二塊,他如果轉手,至少賺雙倍……所以他考慮了一下,給我加錢了。”

  他把刀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沒接,猶豫了一下,說:“我不要。”

  雖然很想要,但這刀一定很貴,用錢買的,她又沒出錢。

  昌東說:“你是不是想多了?我有說是給你的嗎?”

  那是什麼意思?葉流西抬頭看他:“那遞給我幹什麼?讓我摸的?”

  “我們五個人裡,你和高深是戰鬥力最強的,趁手的傢伙是如虎添翼,你用的刀好,我們的安全會更有保障,所以,買來借給你用。”

  葉流西說:“原來是讓我做事啊……”

  她終於接過來,皮鞘緩緩抽開,忍不住笑,真是挺適合她,不重,大小也適合,改天她做個刀帶,就可以把刀挎在腰上……

  她腰細,身材也好,挎把刀,會特別帶勁,不行了,真要被自己迷死了……

  昌東提醒她:“要經常擦,我會檢查的,你只有使用權,所有權在我這裡,懂嗎?”

  葉流西說:“我知道了……”

  以後,她有錢了,就從他手裡買過來,或者請他再多借點時間,他不同意,她就抱著刀死不撒手,大不了在地上滾兩圈,反正能屈能伸慣了……

  昌東低頭看她。

  她輕咬下唇,唇角微微彎起,別人他不知道,但在她臉上出現:典型的小得意,小竊喜。

  最近見的有點多。

  ***

  逛完四條長街,也沒看到賣汽油的,看來葉流西說得對,汽油是稀罕貨,沒點關係搞不到。

  不過有意外收穫。

  在茶攤喝茶的時候,聽到鄰座交頭接耳,確切地說,先還有所顧忌竊竊私語,後來就是敞開了談了。

  茶客甲:“蠍眼的人這趟在小揚州吃了敗仗,回去之後會不會掉腦袋啊?聽說江斬脾氣很壞啊……”

  茶客乙冷笑:“你這就不懂了,這怎麼能叫敗仗?小揚州是什麼重要地方了?我跟你說,這叫聲東擊西,派出一小股人,一會亂黃土城,一會亂紅磚城,都是幌子,讓你們摸不清他用意,我聽說啊……”

  他語出驚人:“江斬已經進黑石城了。”

  座中一片驚呼。

  茶客丙:“這不是找死嗎?西安是什麼地方?那裡大批的羽林衛和方士啊。”

  茶客乙:“難道他還怕這個?怕這個的話,他就不會反了,各位好自為之吧,保不準時隔千年,又要來一次獸首之亂咯。”

  茶客甲終於找到了反駁的機會:“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兩個月前,簽家人在黑石城剛測過無字天簽,獸首瑪瑙根本還沒出現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2:50

第61章

  葉流西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倒是昌東,裝著感興趣,向就近的茶客套話,那人話也多,嘰裡呱啦,知無不言。

  說是千年之前,關內有一次大亂,細究起來,跟目下的情形很像,連名字都異曲同工,那一次亂黨叫“獸首”,這一次叫“蠍眼”。

  那一亂差不多有上百年,連黑石城西安都被侵佔了五十年之多,好在後來,羽林衛和方士東山再起,把亂黨一網打盡。

  那以後,民間就一直有個說法:羽林衛和方士一直重權在握,普通的老百姓想生事,根本就是以卵擊石。獸首一夥人之所以崛起得快且迅猛,是因為他們有個寶物,叫獸首瑪瑙,但被剷除之後,這件寶物神秘消失了。

  簽家人並不姓簽,而是以占卜、測字、算命為業的一群方士團體,好比行業工會,絕活就是無字天簽,曾經有簽書測出“瑪瑙重現日,獸首睜眼時”,所以獸首瑪瑙再現,一直是件被忌諱的事,公開場合都是不能提的。

  茶攤裡正一片議論紛紛,突然有音樂響起,樂聲激烈,還是周傑倫的歌。

  雙截棍。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

  茶攤諸人瞬間噤聲,喝茶的喝茶,摸牌的摸牌,儘管剛摸起的一手牌,正反都倒了。

  昌東循聲看去,茶攤老闆面前正擱著一個手提式老答錄機,裡頭放的是磁帶,透過塑膠蓋殼,能看到磁頭正悠悠地轉著。

  不覺恍惚了一下,小時候,他喜歡拿鉛筆轉磁頭,還喜歡把黑色的帶子往外拖,拖得老長。

  再往外看,有一隊三個男人正經過,腳蹬皮靴,上下都黑衣,衣料筆挺,腰裡一圈皮帶掛刀,手裡拿短棍,左肩上有彩繪繡樣,繡的是密簇鳥羽。

  羽林衛,還真是“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邊上的茶客小聲提醒他:“別看,巡邏呢,這一陣子人少了,往常不低於五個人。”

  ……

  回去的路上,昌東問葉流西:“你的獸首瑪瑙藏好了嗎?”

  葉流西沒反應過來:她沒有藏的概念,就是裝在包裡,而包扔在車上,沒記錯的話,擠在礦泉水和掛麵之間。

  昌東說:“剛剛那個人的話,可以參考,因為就算是捕風捉影的傳言,風和影也是真的;但別全信,還是那句話,真相在小部分人手裡,外頭人嘴裡傳的,早就變形了。”

  ***

  回到住處,一切如故,除了肥唐:曬了幾個小時的太陽之後,他宣稱眼前雖然還有點模糊,但已經差不多可以看到了。

  昌東鼓勵他:“再加把勁,眼睛好了之後,就可以去逛市集了,或者走街串巷,去住戶家裡收舊東西,普通的鍋蓋湯碗,拿到關外,都說不定能賣大價錢。”

  肥唐雙目放光。

  這一晚過得平靜,天一黑每家每戶都關門,昌東照例去看了一回丁柳,她倒是躺得無知無覺,反而是高深,滿目血絲,下巴上都起了胡茬,昌東要換他半夜,他只是不肯。

  這一對也真怪。

  回房之後,昌東翻了戲箱出來起畫稿,這裡三張床,昌東睡中間那張,畫到中途停下。

  往左看,肥唐在做眼保健操,表情又是陶醉又是虔誠,就差在腦門上寫一句“我要逛市集”了。

  往右看,葉流西在擦刀,乍逢新歡,愛不釋手,這反應倒也正常。

  擦了一會,她過來找他:“昌東,幫我起個那種能掛刀的腰帶的稿吧,我明天去買塊皮子,回來照著自己做。”

  昌東說:“你要什麼樣的?”

  “好看的。”

  這話,簡直跟問想吃什麼時答隨便一樣讓人傷腦筋,昌東差點氣笑了:“我是問你,刀想要怎麼個掛法。”

  葉流西比劃給他看,這裡要掛刀,方便抽取,搭扣最好在前面,解戴都方便。

  昌東差不多聽明白了,他開始在冊子上起稿圖,葉流西在床邊坐下,低頭看他畫。

  他沒畫上半身,只幾筆示意出腰、臀、大腿那一截,皮帶繞腰一圈,側面加了個皮掛:“這樣?”

  葉流西皺眉:“有點醜啊,能不能再寬點?”

  昌東拿皮擦慢慢把要改的地方擦去,細碎滾長的皮屑條從傾斜的紙面上一再滑落。

  “這樣?”

  “要不要再往下點呢?”

  昌東耐心得很,又去改。

  其實外行指導、主意一會一變,是件煩人的事,但倒也奇怪,心裡平靜柔軟,並不心浮氣躁。

  可能是喜歡她坐在身邊、低聲說話的感覺,她偶爾欠身低頭過來看,垂下的發梢輕輕擦過他手背。

  又可能是喜歡這裡的晚上,沒有噪音,沒有攪擾——回民街不管多晚,哪怕遊人散去,也讓人覺得燥氣猶在,碎聲繞梁。

  改到她滿意,肥唐都已經睡得四仰八叉了。

  昌東在戲箱裡翻了翻,沒有找到皮尺,想起可能是放車上了,反正最後一步,不如一氣呵成,於是示意她一起出去。

  葉流西跟著他,莫名其妙,看到皮尺時都沒反應過來:“幹什麼?”

  “你做腰帶,不要量尺寸嗎?”

  “有必要嗎,長了就截唄。”

  “短了呢?現接?手拿開。”

  昌東半蹲下身子,一手虛靠在她腰側,另一手環住她腰身過去,牽了皮尺的尺身貼住她腰,寸寸放著往一處攏,尺身和她皮膚只隔一層襯衫,開始虛松,到最後緊成一圈。

  借著屋裡透出的燈光,他看到尺度,她得有高吧,腰圍60cm還不到,真是挺瘦的。

  正想笑她是不是老吃不飽,忽然聽到她低聲說話。

  “昌東,你喜歡我這事,準備什麼時候跟我說啊?”

  昌東腦子裡炸了一下,不激烈,很輕,像是有火花綻開,他站起身,那根皮尺被攥在手心的部分,燙到軟融。

  一低頭,就看到葉流西的眼睛,他頭一次避開她目光,意外地發現,她身後不遠,站的居然是鎮山河。

  梗著脖子,雙目炯炯。

  這小畜生,什麼時候來的?

  不過隨便了,它不是重點,此時此刻,哪怕它掉光了毛在那站著,也不能喧賓奪主。

  葉流西說:“我猜,你這種性格,想讓你開口說,大概得等好久,又或許你覺得孔央的事才了結,不是合適的時機……”

  昌東微笑:她真是挺瞭解他的。

  “但是我這個人呢,有話喜歡直說,今天喜歡你了,今天不能上手,心裡就不自在,暗戀這種事,不適合我,你要是拖個半年再開口,我這半年,要憋死了。”

  “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大家各退一步,互相尊重。我呢,不去勉強你的節奏,你呢,也讓我心裡踏實一下。”

  “你承認你喜歡我吧,然後你走你的節奏,嗯?”

  這算表白嗎?很有她的風格:不說我喜歡你,要說,你承認喜歡我吧。

  昌東說:“流西……”

  這不是他喜不喜歡她的問題。

  這一遲疑,她已經不高興了:“就這麼難?只是說一下,又不違心。”

  是不違心。

  昌東說:“說出來了,得往前走,不說出來,還有往回退的餘地。”

  葉流西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往後退?”

  昌東沉默了一會:“你想什麼,就做什麼,不大考慮其它的事,但是流西,我們就不說關內關外,也不說時機是否合適,我就問你,我能喜歡你嗎?”

  葉流西氣了:“我又不吃人!”

  昌東笑:“你是真的沒這個意識嗎?”

  “你還沒找回來的記憶裡,很可能有愛人,而且他可能還活著,有一天,你想起了一切,你的團圓故事,我不後退,我往哪走?”

  葉流西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她哦了一聲,轉身就走,才邁步就打了個踉蹌,低頭一看,皮尺還套掛在自己腰上,忽然怒從心頭起,也說不準是氣昌東,還是氣那個莫名其妙的“前愛人”,拽了皮尺,狠狠往地上一扔。

  正抽甩在鎮山河身上,而鎮山河果然是有能鎮住山河的鎮定,原地站了一會,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就在這個時候,前屋處忽然響起了高深激動到沙啞的聲音:“小柳兒醒了!”

  ***

  葉流西愣了一下,抬頭一看,高深已經沖到院子裡了,緊張到有些語無倫次:“小柳兒……醒了。”

  咕咚一聲,是肥唐從床上掉下來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這消息,拔腿就往外跑,硬生生就栽床底下了,也顧不上叫疼,大叫:“什麼?是小柳兒沒事了嗎?”

  他三步並作兩步出來,恰看到葉流西進前屋,趕緊飛奔著跟過去。

  昌東站了會才過去,路過高深身邊時,說了句:“走啊。”

  高深說:“……你們去吧。”

  昌東看他,高深低了頭,有意避開他目光,說:“你們去吧……我去叫醫生。”

  也好,昌東記掛著丁柳,很快進了屋。

  第一眼就看到丁柳,樣子頗有點滑稽:一動不動,只動眼珠子和嘴唇,謹慎萬分,像個上了年紀處處小心的老太太。

  葉流西拖了張椅子坐在床邊,肥唐興奮地搓著手,原地走來走去,偶爾跟丁柳目光相觸,趕緊沖她招手:“嗨!”

  昌東倚住門框,看了會丁柳,目光忍不住還是落在葉流西的身上。

  丁柳說話慢吞吞的,又小聲:“別高興得太早,也許是迴光返照呢。”

  葉流西說:“胡說八道。”

  “哎呀,西姐,你不要對我凶,我這頭,現在經不起刺激。”

  葉流西說:“知道,你的頭,現在比金子貴。”

  丁柳眼珠子慢慢地往她那邊斜,說:“哎呀,我西姐臉色不大好,誰欺負你啦?”

  葉流西說:“還不是你嗎,讓我擔心……”

  她忽然不說話。

  丁柳歎氣:“西姐,你不要太讓我感動了,我這頭,現在也經不起感動的……”

  正說著,醫生匆匆掀簾進來,問了丁柳幾句話,比如頭疼嗎、現在身體什麼感覺之類的,又伸出手指讓她認了幾個數,最後趕人:“讓她休息,最難過的坎已經過了,但接下來幾天也重要,趕緊的,都別吵著她。”

  葉流西朝丁柳笑了笑,起身出來,一路往回走,快到門口時,聽到昌東叫她。

  不知道他為什麼叫她,也不想聽。

  葉流西回過頭,說:“那就算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3:03

第62章

【黑石城】

  昌東說:“不是,你聽我說……”

  葉流西說:“說什麼啊,我又不是聽不懂,字面意思,弦外之音,良苦用心,為難之處,都理解透徹了,你還想說什麼?”

  昌東被她嗆地說不出話來。

  “沒事了吧?沒事我睡覺了,怪困的。”

  葉流西上了床躺下,蓋毯一拉,翻身向牆,給全世界看後背。

  平心而論,昌東的話是有道理的,但窗戶紙破了就是破了,糊得再好也不是一整張。

  想退?行,起跑線踢回給你,我配合。

  葉流西咬牙切齒,腦子裡畫面無數:

  ——要找個一切都碾壓昌東的男人,摟摟抱抱從他面前走過,讓他後悔地捏著小手絹哭。

  ——記憶恢復,發現所謂前愛人只是子虛烏有,昌東捧著玫瑰花來找她,她一瓣一瓣,把玫瑰都給揪禿了,然後問他:“昌東,你覺得我像是會吃回頭草的人嗎?”

  ……

  總之,她不爽。

  ***

  葉流西第二天就跟高深互換了住宿,理由合情合理:丁柳已經醒了,要陪護的話,同性更方便些。

  高深沒有任何異議,整理好自己的東西,住進了三人間。

  他的到來受到了肥唐的熱烈歡迎。

  肥唐還興沖沖地說:“挺有意思的,這間屋子都住男的,像回到了學生宿舍時代,哎,連看門的雞都是公的……”

  下半句話咽了下去,因為高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像是在說:你缺心眼吧?

  然後,肥唐的新鮮感和興奮勁就過去了:昌東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高深就更沉默了,連帶著鎮山河都像得了雞瘟,蔫蔫懶得走動。

  肥唐覺得,按照性格分,自己應該是女的。

  他想住女生宿舍。

  ***

  丁柳則對葉流西的到來受寵若驚:“西姐,你真是來陪護我的啊。”

  葉流西忙著整理床鋪,眼睛都沒朝她看一眼:“嗯。”

  丁柳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危,覺得自己休克了,她都未必會發現。

  不過還是很興奮:“西姐,你了就好了,總比一睜眼就看到那個人強。”

  這話說的,葉流西登時想起高深來了:丁柳出事的時候,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現在反而成了縮頭烏龜。

  現在的男人都怎麼回事,時興玩“愛你在心口難開”這一套嗎,默默付出,準備感動誰,感動自己呢?

  葉流西恨得牙癢癢:“你跟高深怎麼回事呢?”

  丁柳說:“哎呦我頭……西姐,不想提那些鬧心的人,我頭會疼……”

  媽的,這兒還有一個恃頭行兇的。

  葉流西說:“討厭的話,就直接說出來,省得大家都耽誤時間。有些人死心眼,光甩眼色給他看,看不懂的。要麼索性另外找個男人,絕了他的念頭。”

  丁柳說:“我也想呢,東哥瞧不上我啊。”

  這小丫頭,一開始打的還真是昌東的主意,葉流西話裡有話:“那你再接再厲啊。”

  丁柳哼一聲:“誰還沒點自尊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再說了,西姐,你埋汰我呢,你把人給占了,還讓我再接再厲。”

  葉流西氣笑了:“我什麼時候把人給占了?”

  丁柳說:“還不明顯啊?”

  她捏著嗓子學昌東說話:“流西……流西……”

  “在荒村的時候,東哥睡你邊上,多自然啊,他怎麼不去跟肥唐睡呢?還有啊,不吃不喝那兩天,我們送飯,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去一牽,他就出來了,多聽話……”

  “人是有點悶騷,但是西姐,那些明騷的,到處聊騷,你也受不了啊……別嫌我說話奔放啊,我歌廳長大的。”

  葉流西想笑:“悶騷的是什麼樣的?”

  “就我東哥那樣的啊,不輕易動感情,動了也藏,凡事都要穩妥了才出手,但是吧,真認定了你,你就等著爽吧,這種人,打他他都不出軌。”

  葉流西說:“那高深不也一樣嗎?”

  丁柳瞪大眼睛:“他?西姐,你看人不能這麼隨意吧,他跟我東哥那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好嗎?不行,我得跟你說說……”

  她語氣有點激動了,葉流西趕緊打住:“別,小心頭,以後再說也行……”

  “就現在說,就事論事,我跟你說啊……我先緩緩氣。”

  丁柳閉上眼睛,在心裡默念了好幾遍“心平氣和”,然後睜眼。

  “我乾爹呢,對高深他爸有恩,他爸重病,我乾爹包了住院費醫藥費,他心裡感激,過來做我乾爹保鏢。”

  挺好啊,小夥子知恩圖報,有情有義——不過這話葉流西不敢說,怕她激動:現在一切以頭為大。

  “我呢,乍見到他長得有模有樣的,少女懷春,也跟前跟後叫過幾嘴‘深哥’,但他沒拿我當回事,大概是因為那時候我還小,胸還沒發育全吧。”

  以前怎麼沒發現她嘴皮子這麼溜呢,葉流西真想上去擰她的嘴。

  “結果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我乾爹跟他說,等我長大點了,想讓他娶我,懂嗎西姐,什麼年代了,我乾爹還想包辦婚姻呢。”

  “然後,高深就忽然……處處對我好了,凡事替我著想,罵不還口,默默地做一切事,西姐……”

  她語氣有點激動,葉流西提醒她:“心平氣和,小心頭,深呼吸三次再說話。”

  深呼吸還是有用的,丁柳再開口,沒那麼激動了,語氣怪沒勁的。

  “這樣有意思嗎?他是娶我乾爹,還是娶我啊?老實說,他如果當時懟我乾爹,說自己愛什麼女人自己做主,我還敬他是條漢子,現在這樣算什麼?”

  ***

  這一天過得平靜又漫長,丁柳醒過幾次,又睡過去幾次,身邊離不了人,葉流西幾乎沒出屋子,不過從外頭傳進的隻言片語裡,也知道昌東和肥唐去了市集。

  高深留守,中午過來送飯,進屋時看到丁柳睡著,長長松一口氣。

  葉流西忽然明白過來:要是丁柳醒著,他大概會擱下飯馬上就走的。

  這人其實知道丁柳不想看到他。

  到了晚上,明顯熱鬧,肥唐連晚飯都端進來和她們一起吃,嘰裡呱啦,就沒個閉嘴的時候。

  “買個汽油,比黑市買槍還難,我東哥給了那麼一厚疊的金箔錢,才買到兩桶,還品質不好,都渣滓,這種油傷車呢……”

  “還有放小電影的,巨老的愛情片,《甜蜜蜜》。我問有沒有妖魔鬼怪的片子,居然沒有哎,人家還凶我,說過得都他媽這麼艱難了,你還想看妖魔鬼怪……”

  被罵也活該,觀眾都愛在電影裡找夢幻找刺激,誰耐煩看身邊的一五一十啊,還妖魔鬼怪,關內最不缺的就是妖魔鬼怪了吧。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就沒找到點你感興趣的硬貨?”

  肥唐眼前一亮:“哎,真有。我看到一個金扣,應該是蹀躞帶上的,朝代絕對在唐往前,還有一對唐三彩的仕女,就是缺胳膊少腿,但是沒關係,包裝一下,東方維納斯,出手不難……西姐,我們能不能把鎮山河給賣了啊?”

  怎麼說著說著扯到賣雞了?

  肥唐說:“缺本錢啊,能湊一點是一點唄……東哥的錢是留著買物資的,我手上值錢的就手機,在這裡又賣不出價,但我在茶棚聽說啊,前一陣子,這裡鬧雞瘟,雞差不多死完了……”

  他琢磨著,物以稀為貴,現在可能是鎮山河最值錢的時候。

  正說著,昌東進來。

  葉流西眼眉一低,權當沒看見,耳朵裡卻聽得清清楚楚。

  他問起丁柳的情況。

  丁柳說:“現在沒什麼,但是東哥,我可擔心我以後了。”

  畢竟是腦袋,一刀插進去,怎麼會什麼事兒都沒有呢,總覺得那些可怕的東西,什麼血塊壓迫神經啊,提前跨入老年癡呆啊,都在未來的路上等著她呢。

  昌東也挺擔心的,但不能順著她說,他岔開話題:“現在你最大,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過兩天能下床了,我們就不對你額外照顧了啊……”

  說到這,忽然想起這話是葉流西說過,忍不住看她。

  她低著頭,頭髮垂下來,都看不清臉。

  ……

  ***

  睡到半夜,葉流西被鎮山河的叫聲驚醒。

  不只是叫,翅膀撲騰著亂飛,像是被人撲捉,細細聽,好像還有挪床的撞聲,葉流西心裡慌慌的,攥緊枕邊的刀起身。

  丁柳也半醒,聲音迷迷糊糊的:“西姐,怎麼了啊?”

  葉流西坐起來,摸黑拿腳去找鞋:“你別管,我去看看……”

  不對啊,怎麼感覺……踩到了滿地荒草呢?

  葉流西還沒反應過來,左右腳踝忽然同時一緊,猝不及防間,整個人居然被拖下床去。

  丁柳忽然聽到咕咚的落地悶響,驚得整個人都清醒了:“西姐?”

  葉流西大叫:“別下床!開燈!”

  地上全是野草,草身堅韌,邊緣鋒利,簡直像活的一樣,見人就纏,拼命拖裹,而且動作迅捷無比——她的腿、腰、手腕,乃至脖子,都已經被草給纏住了。

  丁柳嚇得坐起來,也顧不上頭了,手腳並用,爬到床尾去拽燈繩,拽了一下沒亮,兩下還是沒亮。

  “西姐,沒電了!”

  沒有回音。

  丁柳腦子裡嗡嗡的,想下床,腳才剛搭下床沿,就碰到冰涼且不斷往上湧動的草尖,她以為是蛇,嚇得觸電般收回來,再加上看不見,一時間全身汗毛倒豎,大叫:“有沒有人哪?”

  遠遠的,聽到高深的吼聲:“小柳兒,爬窗上房頂!”

  丁柳爬起來,一腳踹開窗戶,正要大叫救命,視窗忽然倒吊下一個人來,嚇得她血都湧上腦子了。

  虧得那人先開口:“是我,流西呢?”

  “西姐下床,栽到地上去了。”

  “這裡我來,你先上房。”

  昌東側身滑進來,依稀辨清葉流西那張床的位置,大步跨跳過去,迅速趴倒在床上,一手緊握住床框,另一隻手摸向床下。

  只要拂到草身,立馬拽起了扔開,動作務必要快,稍慢一點就是自己被纏上,後果不堪設想——

  他很快摸到葉流西的身體,幾乎被草纏得像半個木乃伊了。

  昌東大致確定她頭的位置,抓住蒙纏住她口鼻處的草先拽,拽了兩下,終於聽到她嗆咳的聲音。

  野草還在洶湧撲上來,昌東管不了那麼多了,雙手並用,先抓開她肩部的野草,把她胳膊解放出來:“抱住我,快。”

  葉流西嗯了一聲,一手摟住昌東脖子,另一手也學他,飛快地去拔拽纏身的野草,直到昌東一隻胳膊用力箍住她腰,吼了句:“起來。”

  他用盡力氣往後翻躺,葉流西另一手順勢摟上他肩,就聽崩斷之聲不絕,居然硬生生被他從野草的雜縛中拽抱出來。

  昌東躺在床上,喘息粗重,問她:“沒事吧?”

  葉流西嗯了一聲,趴在他身上,累到不想動:她全身火辣辣地疼,嘴裡都是草澀味,剛剛有一瞬間,嘴裡塞滿了草,昌東再來得晚一刻,怕是就要被活活悶死了。

  昌東說:“我們那裡也是,鎮山河一叫我就醒了,但剛下床就被拖倒……我從房頂過來的,院子裡全是……”

  黑色的草尖,成片拂動如黑色的浪,還在往上長……

  床身忽然一傾,昌東反應過來:“快,上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3:16

第63章

  野草長勢洶湧,床板起伏不定,已經聽到有草尖鑽裂床板的裂聲了,昌東扶著葉流西起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說了句:“我的刀!”

  剛被拖下去的時候,刀沒拿住,落在床沿邊了。

  說完就後悔了:“算了,不要了。”

  昌東問她:“落在哪?”

  這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變起突然,還不知道出去了會遭遇什麼——兇險的時候,武器是用來保命的,不是可有可無的物件。

  葉流西指了個位置:“就那。”

  昌東兩手攥住她腰,幾乎是把她推拋到丁柳那張床上:“你先走。”

  葉流西猶豫了一下,但她慣不喜歡在危急關頭磨嘰,就勢攀上窗邊,急回頭看了一眼,昌東迅速抽起床單,在手臂上甩裹了一道,俯身探向床下。

  丁柳在房頂接應她,葉流西沒要她拉。

  她有點心疼丁柳:人也真是被境遇逼的,才動完手術,第三天,屋裡有點風都怕吹著了,現在卻要爬窗上房。

  葉流西手扒住房沿,翻身躍上。

  站直身子,第一眼看見城內。

  月華如水,長草洶洶,蠕動抽長,卷襲全城,不只這幾間房,簡直滅頂之災。

  房沿處又有聲響,回頭看,是昌東緊跟著上來了,翻上的剎那,手一抬,順勢拋刀給她。

  葉流西抄手撈住,視線落回院內,不遠處的那一間,高深已經上房了,正往上拉肥唐,而稍低一點的地方,不住撲騰的那是……

  葉流西突然反應過來,一個忍不住,噗地笑了。

  那是鎮山河,難怪那聲響聽起來總像被人撲捉:鎮山河是被拴在門邊的,草往上長,它就拼命往上飛,唯恐被草纏裹下去,而繩子長度有限,上不上下不下,以至於它只能不停扇動翅膀,以求保持在某個高度的永動。

  對於一隻雞來說,真的挺艱難的。

  好在高深那頭很快也發現了,他抓住肥唐腳踝,小心地把肥唐一點點往下放,去接應鎮山河。

  就在這個時候,房子似乎動了一下,丁柳尖叫一聲,手腳並用著往屋頂中心躲。

  葉流西頭皮發麻,這草簡直如同無數觸鬚,想把夯土的房子鑽透拽塌,應該也用不了多久。

  昌東沉聲說:“我得去開車,讓這草一直長下去,整個城都會被埋掉,到時候我們就別想出去了。”

  他目測了一下幾間房頂和車子的距離,深吸一口氣,葉流西退開兩步,目送他驟然發力,疾沖出去,到房沿時去勢不減,半空身子卷翻,滾落在幾米外另一間房的房頂,餘勢盡處,單手攀住房沿,身子急速甩落,分毫不差,正竄進車子那扇被巨蠍衝破的車窗裡。

  俄頃引擎聲響,車燈大開,葉流西以手遮眼,依稀看到車旁荒草瞬間纏住車胎。

  好在越野車的馬力驚人,車身一動,真是摧枯拉朽一樣暢快,昌東沉住氣,車子猛打一個甩轉,肥唐眼見車身如同巨鏟,把那一片荒草掃平,心裡痛快極了:“東哥,再來!搞死他們……我操。”

  話到一半,被碾平的荒草重又立起,真他媽至軟至狠,至柔至韌。

  看來只能抓緊時間撤了,昌東又打一個甩尾,車身抵近高深那邊,肥唐還沒反應過來,高深已經跳上了車頂,回頭吼他:“跳啊!”

  這個……好像有點遠,肥唐腿止不住抖,正想說什麼,耳邊忽然撲騰聲起,鎮山河以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向著車頂直撲而去。

  媽的,這小畜生,人家是讓我跳,又沒讓你跳!

  果然有競爭才有壓力,做人絕不能輸給一隻雞,肥唐心一橫,下餃子一樣跳撲下去……

  還沒站定車子就開了,肥唐差點跌滾下去,好在眼疾手快拽住了行李架,到了葉流西那邊,房頂已經半塌,反而方便——她拽著丁柳,滑滑梯一樣下來,恰落在車頂。

  車子馬不停蹄,向著外間直沖而去。

  葉流西第一個翻身進車,和高深合力把丁柳先接進去,肥唐沒那待遇,被高深塞麻袋一樣塞進車窗,不過他還是很滿足——畢竟鎮山河連進車的資格都沒有,還在車頂吹冷風呢。

  一切全憑雞爪,抓不住行李架,也就一別天涯了。

  車進街道,觸目驚心,荒草幾乎長到了人的胸口,要不是昌東的車改裝過,車身整體提高,現在估計視物都有困難。

  昌東說:“還是老規矩,我只負責開車,路上任何狀況,你們料理。”

  話音剛落,肥唐忽然大叫:“看!”

  車燈映照處,街邊有一扇門半開,門口有個人,姿態扭曲,搖搖卻不墜,和地面呈30度角左右,像斜插進地裡的一根木棍——全身裹滿荒草,像個稻草人。

  葉流西說:“這人應該是被驚醒或者沒睡著的……但還是沒逃出來。”

  大部分人,可能睡在床上,無知無覺,就已經被纏裹進重重荒草之中了。

  丁柳有些後怕:“多虧了鎮山河,它要是不叫,咱們是不是也……”

  不覺打了個寒噤。

  肥唐咬牙切齒:“怪不得趕路要帶只雞,雞對這些邪氣是真敏感,我靠……”

  他忽然脊背生涼:“這城裡前一陣子鬧雞瘟,雞都死完了,不會是陰謀吧?”

  昌東回答:“有可能。如果雞都還活著,出了狀況就會大範圍雞叫,能叫醒不少人。”

  不管幕後黑手是誰,這種手法,無異于屠城。

  肥唐恨恨看窗外:“東哥,你介不介意我浪費點汽油,燒它丫的?”

  昌東沒什麼異議:“省著點用。”

  肥唐跪趴在後座上,拖過油桶擰開蓋,拿擦車的抹布塞進去浸了浸,然後拎出車外,打火機焰頭剛打著,就飛快地扔出去:“死去吧你!”

  回頭看,扔抹布的地方轟然火起,肥唐神氣活現:“毛爺爺說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靠,東哥!”

  他驀地瞠目結舌。

  一道火舌,如同長了腳,自燃火處直追而來,舔舐之處,拉出一條筆直的火道。

  這可不是什麼自然現象,昌東在後視鏡裡看到,心頭一凜,下意識踩油門。

  葉流西回頭去看,那道火舌緊追不捨,在車後十余米處,自行往兩邊開叉,如同兩道不斷伸長的手臂張開懷抱,隨時可能合攏——越野車就在這懷抱的範圍內不斷前沖。

  眼見那兩條火臂幾乎攆到了前車輪,火浪一重重撲上車身,昌東大吼:“坐穩了!”

  還有兩個拐彎就到城門口了,昌東高車速進彎,向週邊快打方向,瞬間又轉向彎心,一個逆甩,車尾瞬間失去抓地力,這一下直接把火臂甩開半個車身,車子如泄閘的浪,直沖到第二個拐彎,又是一個切線漂移奔出去。

  城門在望,幾乎能聽到沉重的吱呀聲,肥唐語無倫次地大叫:“在關城門!城門在關!”

  昌東看見了,兩扇城門正同時閉合,是被城門口長出的荒草不住聚推,有一扇,因為從中斷裂,又壓住一輛車,閉合的速度較慢,兩扇門之間的間隙,也許剛好能容他沖過去……

  昌東掌心出汗:又也許,落得個一頭撞上車毀人亡的下場……

  沒時間再猶豫了。

  車後火光大盛。

  車子如同出籠巨獸,咆哮而去。

  車身巨震,那輛倒翻的車被撞飛出去,就在這一瞬間,昌東忽然看到,那輛車的車門處,車標是一朵……帶枝的山茶?

  ***

  午後的陽光照進咖啡廳,道道光柱裡無數細小塵埃。

  山茶的負責人把策劃書推過來給他看:“你看,這趟無人區穿越,我們做了精心的準備,連logo都是專門找人設計,我們預備把logo刷在車身上,未來還可以出一些紀念品周邊什麼的……”

  昌東翻開第一頁,看到一朵嬌豔的帶枝山茶。

  場景突變,深夜的沙浪排山倒海,他拽住孔央,想往一輛車身下躲,那輛車突然被沙暴掀起,車門上,是帶枝的山茶車標。

  ……

  “昌東,昌東?”

  昌東打了個寒噤,這才發現自己趴在方向盤上,眼前模糊一片頭痛欲裂,再往副駕上看,忽然怔住:“流西呢?”

  葉流西往外架他:“我在這。”

  剛剛那一撞,衝力巨大,她自己都暈了一會,好在那一撞出了城,而城外無遮無擋——車子隨著油門的慣性疾沖往前,最後才緩緩停下。

  葉流西先醒,回頭看,遠處一座城死氣沉沉,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但荒草也好,火舌也好,顯然沒有往外蔓延。

  再看車內,幾乎都沒知覺了。

  她最擔心丁柳,趕緊先把她弄下車躺平。

  然後過來架昌東。

  昌東甩開她:“流西坐在副駕,人呢?”

  葉流西常跑車,見過各色車禍,知道有人忽然撞車之後,會短時間內眩暈,喝醉酒一樣,出現短暫的意識喪失、吐字不清什麼的。

  她用盡力氣把他拖下車:“我都說了是我,別找了……”

  男人的身體可真沉,更何況他還不配合,才走了兩步,忽然腳下打絆,轟的一下被他壓到車身上。

  昌東威脅似的看她,一字一頓:“流西腰很細。”

  葉流西說:“我那麼多好處,你就記得我腰很細了是嗎……”

  昌東低頭看她,覺得看不清,眼前越來越黑,頭越來越重。

  葉流西抓住他手,慢慢放到自己腰側,柔聲說:“我就是流西啊,不信你摸,我的腰也很細。”

  她仰起臉,嘴唇幾乎碰到他的,輕軟的呼吸挑逗似地拂他的臉。

  昌東吻下去。

  對,就這樣,葉流西閉上眼睛。

  腰上的摩挲漸漸變成捏攥,有點疼,吻卻溫柔,細細的咬吮……

  再然後,猝不及防,昌東倒下去了。

  葉流西半天沒動。

  腰上有點發顫,好像他的手掌還在那裡遊走。

  伸手觸上嘴唇,有點發燙,脹,還有絲絲的酥麻。

  她低頭看昌東。

  這種事情,你做到一半,暈過去了?

  你他媽至少做完啊!

  葉流西氣地攥拳,痛噓了一聲之後又鬆開,低頭去看手心。

  想起來了,荒草的邊緣都鋒利,她拿手拔過幾下,當時緊張,不覺得疼,現在才知道,掌心早割出口子了。

  她忽然想到什麼,蹲下身子,去摸昌東的手。

  他手很暖,手背寬厚,但摸到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3:28

第64章

  昌東在一片雜亂卻輕微的聲響中醒過來。

  鼻端嗅到米香,他腦子裡勾抹出米粥翻沸的畫面,這香氣,鍋裡應該都已經熬出米油了。

  肥唐在說話,聲音壓得儘量低:“我見我東哥做過,灶就是這麼搭的,你別叨叨了行嗎?”

  肥唐教訓的一定是高深:他不敢跟葉流西這麼說話,因為膽兒小;也不敢跟丁柳這麼說話,因為得罪不起一個脆弱的腦袋。

  旭日初升,霞光萬道,一時有點刺眼,昌東下意識拿手去擋,這才發現手被包得像個熊掌。

  這是誰家的紗布不要錢,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然後看到葉流西。

  不遠處,越野車車頂上,她放了個帆布椅,人就窩躺在椅子上,像在曬太陽,也像放哨,翹著二郎腿,脖子上掛望遠鏡,腿上還橫一把刀。

  昌東笑,略轉了頭。

  先嚇了一跳,然後哭笑不得。

  邊上是鎮山河,身子窩著,但腦袋高高支棱——它沒法塌脖子,因為脖子上夾了兩塊小木板,像骨折的病人上夾板,又像頸椎受傷的病人戴了牽引器。

  肥唐發覺他醒了,小跑著過來:“哎,東哥。”

  昌東心裡歎氣。

  肥唐腦袋上纏裹著紗布,但沒傷患的感覺,像阿拉伯人的纏頭。

  昌東直覺,這些誇張而豪邁的手筆,一概出自葉流西。

  果然,肥唐像個解說員,絮叨個不停。

  “東哥,你昨晚撞著了,西姐說讓你休息,我們就沒吵你……”

  “大家都沒大事,我頭撞破了……就是擔心小柳兒,她的頭你知道的,所以現在原地休息。”

  “西姐往回走了兩裡地,才把鎮山河給找著,估計是撞車的時候它飛出去了,哎呦我去,脖子抬不起來,可能骨折了,西姐就給它上板了……”

  昌東打斷他:“那些野草,還有火舌,沒追出來吧?”

  肥唐抬手指了個方向。

  昌東循向看去,心頭一凜,慢慢站起身。

  即便隔得遠,也能感受到那裡的一團陰氣和死氣,原本黃土的底色,盡數覆上荒草的褐灰,密密匝匝,把城池裹纏得猶如巨大荒塚。

  葉流西欠身看他,問:“要看嗎?”

  她把望遠鏡扔過來。

  昌東接住了,抬起來貼近眼睛,手指慢慢轉動中心調焦輪和單目調焦輪——大多數人左右眼視力都不一樣,單目調焦是為了讓兩隻眼睛看到的景象能夠同步清晰。

  看到了。

  荒草已經長上城頭,隨風輕動,城門緊閉,覆住城門的長草穿插編織,密密匝匝,這樣的纏裹,再不是單靠手拔就能奏效了。

  換了幾個方位角度,都是同樣。

  回想昨晚,肥唐興起之下點汽油燒草,固然給大家帶來了額外兇險,但如果沒有那一燒,他也不會情急飆車,也就沒法趕在城門恰恰關閉的那一刻沖出重圍。

  昌東爬上車頂,把望遠鏡擱到葉流西身邊,又指了指小揚州城:“這應該是有預謀的,一朝一夕,達不到這效果。”

  先是一城的雞因為雞瘟死了個乾淨,然後這荒草選在夜深人靜時破土而出,說是巧合,也太牽強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

  昌東總覺得她聲音提不起勁,忍不住低頭看她:“你怎麼了?”

  葉流西抬頭瞥了他一眼。

  昌東被她逗笑了:“你這眼神,就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似的。”

  葉流西還是不說話,直到遠處忽然傳來肥唐嚷嚷的聲音:“西姐,小柳兒醒了哎。”

  她站起來,翻了他一記白眼,說:“讓開。”

  昌東只好讓一步。

  但真要命,他居然覺得,她翻白眼都好看,那副睥睨一切的小表情,還有嘴唇輕抿時的樣子。

  葉流西順著掛梯往下爬,下到一半時,忽然說了句:“我最討厭做事做一半的人。”

  昌東說:“……是啊。”

  做事做一半是不好,但沒頭沒尾來這麼一句,還是沖著他的,什麼意思?

  他從來不做事做一半啊。

  葉流西哼了一聲,繼續往下爬,人都已經下去了,又忽然冒個頭上來:“昌東。”

  “啊?”

  “我腰細嗎?”

  她怎麼回事,一時冰一時火的,是昨晚撞車撞出隱患來了嗎?還有,怎麼忽然問……這麼怪的問題?

  昌東說:“細……吧,我也沒……太留意。”

  葉流西盯著他看,忽然笑起來,那種想繃繃不住的笑,下頜微抬,下唇咬著,唇角微微揚起,說:“哼。”

  然後走了。

  ***

  丁柳醒是醒了,但如喪考妣,高深捧著粥碗,都不敢往她身邊送,肥唐正用外套給她打扇:“小柳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要想開點。”

  丁柳有氣無力地擺手:“我要死了,你別費力氣給我扇風了,我才十八……”

  忽然悲從中來,眼圈一紅,差點掉眼淚。

  葉流西大步過來,腳在地上踏掃了兩下,權當是撣灰,然後坐下去:“怎麼了啊?”

  丁柳沒說話,肥唐給她代言:“西姐,小柳兒說她活不長了,本來頭就不穩定,昨晚還又被撞了一下……真是隨時都能嗝屁。”

  葉流西瞪了他一眼。

  肥唐頭皮發麻:“不是……是她原話,我就是……複述。”

  丁柳忍不住,一開口就哭了:“西姐,別人頭上插把刀,不知道要多小心養著,我上躥下跳的,還撞車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沒辦法嗎?昨晚那種情況,能不跑嗎,不跑,你昨晚已經嗝屁了。”

  她給丁柳擦眼淚:“柳,你就當閻羅王在你後頭攆著你跑呢,今天是不是跑贏了一天了,嗯?”

  丁柳抽抽搭搭點頭。

  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來,有東西送你。”

  她起身去到車邊翻騰了會,回來遞了樣東西給她,丁柳好奇地接過來。

  是把小手刀,不大,柳葉形,適合藏在袖子裡,刀身上有凹下的花紋,還挺好看的。

  “這是什麼啊?”

  “□□頭上的那把刀。”

  丁柳嚇得咣啷一聲刀子脫手:“這麼噁心?”

  葉流西蹲下身子,把刀子撿起來,輕鬆地在指縫間耍旋:“噁心?柳,你要想啊,一把刀,□□你腦袋都沒能弄死你,那這一輩子,只能認你當主子,做你奴隸了。”

  “再換個角度想,一把刀,□□你腦袋都不弄死你,這得多向著你啊,註定就是你的,以後都會保護你,是你吉祥物……”

  她捏住刀尖,把刀送到丁柳面前:“要不要?”

  丁柳猶豫了一下:“好像……挺有道理的。”

  她接過來。

  高處忽然傳來一記響亮的嘬哨。

  葉流西回頭。

  昌東端著望遠鏡,窩在那張帆布椅裡,卻不是看小揚州的,而是朝向來路:“有老朋友來了。”

  ***

  李金鼇越往前走越是心虛。

  總覺得那輛車,還有車旁或倚或坐的那些人,說不出的熟悉。

  相距約莫五十米時,他陡然站住。

  冤家路窄啊,這些人不是有鐵皮車嗎,都過去三四天了,還以為他們早就遠在千里之外了,怎麼會又狹路相逢呢?

  跑是來不及了,繞道也不現實,李金鼇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往前走。

  丁柳跟他打招呼:“鼇叔,又見面了啊。”

  這小妖精,包藏禍心,李金鼇心裡恨恨的,又不敢給她臉色看,只得乾笑:“是啊,真巧。”

  “鼇叔,你又從哪搞到一隻大公雞啊?”

  剛在望遠鏡裡她已經研究過了,那只倒吊的雞,顯然是新接受訓練,遠不如鎮山河淡定:身子一直在一聳一聳,嘴是拿線捆住的,防亂啄,身子是拿布裹起來的,像束胸,防亂飛。

  肥唐歎為觀止:李金鼇就是這麼訓練倒吊雞的啊,還以為有什麼秘術,原來無它,唯習慣爾。

  李金鼇語無倫次:“這個……路上不太平,沒有雞,不太踏實……”

  他急於擺脫這幾個人:“我還要趕路……就不聊了,那個……小揚州,不遠了吧?”

  昌東抬起手,朝那一片指了指。

  李金鼇老眼昏花,再加上一時情急,也沒看出什麼端倪:“那我……先走了啊,幸會,幸會。”

  正說著,後背心一緊,已經被人揪到一邊,耳邊響起葉流西的聲音:“別急著走啊。”

  李金鼇心裡一沉:完了,他的鎮四海保不住了,這女人簡直是黃鼠狼托生的……

  居然想錯了。

  葉流西把望遠鏡堵到他眼前:“自己看,省得你走冤枉路。”

  李金鼇先還躲閃,後來大約是瞧見什麼了,咦了一聲,自己端住了看,看著看著,呼吸越來越重,端住望遠鏡的手臂不住顫抖。

  昌東不動聲色:“瞧出什麼來了嗎?”

  李金鼇結結巴巴:“這……這是萋娘草啊。”

  昌東問:“萋娘草是什麼意思?”

  “你們是不知道,我們方士必學的一本書,就是《博古妖架》,裡頭有提到。”

  “不是有個詞叫‘荒草萋萋’嗎,萋萋就是指草木茂盛,又指烏雲密佈,所以我們把這種妖草叫萋娘草,它要長就瘋長,而且遮天蔽日,像烏雲壓城一樣,專纏活人活物,還有動的東西。”

  “萋娘過,野草密,鳥不低飛人不喘氣,簪花上頭,身後焦骨百千具,說的就是萋娘草。”

  聽到“焦骨”兩個字,昌東心裡一動:“什麼叫簪花上頭?”

  “就是這草,跟普通野草不一樣,普通的野草怕火,但你放火燒萋娘草,等於是給它戴花,會更危險——火跟活了一樣,會反撲,直到把你燒成一具焦骨。”

  李金鼇喃喃:“蠍眼的人是瘋了啊,上次看到那個雙生子,我就知道他們通妖了,但是萋娘草這種,應該是封在博古妖架裡的啊……”

  博古妖架這個名字,昌東是第三次遭遇了。

  第一次是在荒村,老簽演說關內形勢,無限唏噓:“現在是什麼世道……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第二次是那張牛皮地圖,方位在屍堆雅丹之下,“博古妖架”四個字呈弧狀散開,代表一處廣袤的地名。

  第三次是眼前,李金鼇親口說,方士必學的一本書,叫《博古妖架》。

  昌東忍不住問:“這個‘博古妖架’,到底是個陳列架子呢,還是一個地方,還是一本書?”

  李金鼇的回答是——

  “都是。”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3:43

第65章

  大概是小揚州的場景太過震懾,李金鼇一時也忘記了奪雞之恨,加上昌東問的確實是自己擅長,不免有點洋洋得意。

  “你們知道那個……多寶槅子嗎?”

  體現自己價值的時候到了,肥唐趕緊搶答:“懂,這個我懂,就是家裡擺的那種陳列架子,跟書架似的,前後都敞開,分大小不同的木格,可以讓你擺各種好看的擺件,又叫博古架、集錦槅子什麼的。”

  昌東嗯了一聲:“博古妖架……架子上擺的,都是妖咯?”

  李金鼇一拍大腿:“就是這個理兒。”

  “最初進關的時候,關內沒有妖鬼,因為既然能被送進來,那肯定都是被制住的,裝箱、裝瓶、裝籠,放在罩得嚴嚴實實的車上,從四面八方,押進玉門關。”

  “但是進來了,就得找地方放。據說修起一個巨大的博古架,那些裝著害人妖鬼的器皿,就陳列在上面,接著前後都用厚重的牆封死——立博古架的位置,就在屍堆雅丹以南。”

  昌東介面:“既然最初進關,關內沒有妖鬼,那屍堆雅丹,也就只是普通的雅丹吧?眼塚是從博古妖架裡跑出來的嗎?”

  李金鼇說:“是啊,早說了封不住嘛,年休失修啊,再來個自然災害啊,總會出點紕漏,再說了,要是能封住,也就犯不著送進關了。不過你放心,出不了大事,畢竟是集當時頂尖的方士之力封印的。”

  “立起博古妖架之後,大隊人馬就一路北撤,離得儘量遠,你們看過地圖吧,屍堆雅丹附近就已經是禁地了,平時都沒人去,更不可能繞過屍堆再往南走。”

  昌東沉吟:“然後方士就編撰了一本叫《博古妖架》的書?”

  李金鼇看了他一眼:“你挺懂的嘛……”

  “《博古妖架》呢,分上中下三冊,上冊記錄那些沒什麼危害,傻了吧唧,可以為人所用的妖物,比如流光,荒地裡用來照明、帶路;再比如皮影小咬,就是我戲箱裡裝的那些。”

  “中冊是那些並不主動傷人,但萬一為人所用,會有些麻煩的妖物,你們也見過,典型的就是雙生子。”

  “下冊就不用我多說了吧,但是下冊裡的妖,很難見到,這麼多年,真的橫行於世的,也只聽說過眼塚。萋娘草,我也是頭一次見……”

  李金鼇低聲喃喃:“這是要出亂子啊……咦,你們怎麼會在這?”

  他終於想起正事,但聊了這麼久,他也不緊張了:無非就是再丟一隻雞罷了。

  昌東說:“我們昨晚就在城裡,運氣好,逃出來了。”

  李金鼇結結巴巴:“昨……昨晚剛發生的事?”

  “嗯,半夜。”

  李金鼇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那你們還有心思在這……煮飯吃?蠍眼的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收城了!”

  葉流西奇怪:“他們敢進城?裡頭的人不是都死了嗎?”

  “沒有,蠍眼的人又不傻,他們把一城的人都弄死,要個空城幹什麼?留著當苦力也好啊,那些被草纏的人,看著是死了,實際複雜多了……”

  “都同謀了,萋娘草當然不會去動蠍眼的人,不對,蠍眼的人肯定有些已經混進城裡了……”

  昌東忽然想起了之前襲擊他們的那個病弱男。

  他把那個男人鎖在病房裡了,昨晚事出突然,沒時間管他死活,原以為多半也葬身城內了,但依著李金鼇的說法,似乎……有點不妙。

  ***

  從收拾營地到上車,總共也不過五分鐘,粥也沒時間吃了,連鍋帶碗抱上車,路上誰餓了自取。

  丁柳扶住腦袋喃喃:“我這頭……”

  又要跟閻王爺賽跑了。

  肥唐把鎮山河抱上車頂,昨晚它也算是陰差陽錯立了功,所以待遇有所改善:怕它再摔了,拿繩子綁了一道,又在它身下墊了件破衣服,這樣可以窩得稍微舒適點。

  車子發動的時候,李金鼇已經跑成了遠處的一個黑點,昌東看了地圖,直覺他應該是向著黑石城去的,大家算是同路。

  他下意識看了眼車內。

  葉流西看出他的心思:“想帶?”

  昌東說:“……算了吧,車裡也沒地方了。”

  物資裝得多,前排不好坐,後排再擠人的話,丁柳會坐得不舒服。

  肥唐沒解對風情:“東哥,你這車哪會沒地方,你是沒見過人家印度人怎麼開車帶人的,車門、車頂、車窗哪都能坐人,你這車,至少還能帶二十個!”

  丁柳說:“……能不能給我頭留點空間?”

  ***

  昌東開車繞過小揚州。

  很快就趕上了李金鼇,他一把年紀,跑得氣喘吁吁,昌東終於還是忍不住停車,問他:“要不要帶你一程?”

  李金鼇喜出望外,他還沒坐過鐵皮車呢。

  他探頭看了看車內,覺得自己進去太擠了,主動提議坐車頂,昌東猶豫了一下:這屬於違章帶人,無視交通安全吧。

  這遲疑的功夫,李金鼇已經爬上去了,昌東沒辦法,只好拿了捆安全繩上去,幫他從腰處拴一道系到行李架上,正打結時,葉流西忽然叫他:“昌東!”

  語氣有點不對,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抬手指了個方向。

  循向看去,小揚州的城牆上,依稀有幾道影子在荒草間晃動,葉流西把望遠鏡遞過來,昌東端起了看: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病弱男,佝僂著腰,死死盯著這裡看。

  挺好,跟人結上仇了。

  ……

  昌東很快再次發動車子。

  肥唐頻頻回望,緊張地後背冒汗:“東哥,這樣沒關係嗎?他們會不會朝我們放個炮什麼的?”

  昌東說:“即便是江斬都沒有槍,炮這種更別指望了。”

  丁柳插嘴:“那不一定啊,我看古裝劇,古代有那種紅衣大炮呢。”

  昌東說:“紅衣大炮至少一兩噸重,你覺得他們可能潛進城還藏個炮嗎?就那麼幾個人,能把大炮推上城樓嗎?放寬心,他們沒車,也沒法追,就算有車,還得看誰開得更快。”

  丁柳一口氣還沒舒完,昌東又來了句:“但是人已經得罪了,這一路不會太平,傢伙都準備好,手裡別放空,規矩也先定好,省得到時候亂。”

  高深從座位底下摸出工兵鏟:“我就用這個吧,能砍能削,也順手。小柳兒交給我好了,七爺讓我跟著,本身就是為了保護小柳兒的。”

  丁柳嗯了一聲,輕重緩急她是懂的:跟高深再不對路,出事的時候,她還是會往他身後躲的,保鏢嘛。

  葉流西說:“肥唐……就跟我吧。”

  說著把那把老西瓜刀扔給他:“這刀給你,出事的時候,往我這裡湊,但別等死,我不是你保姆,該你動手你也要動手,我撂翻的,你別讓他再站起來。”

  肥唐咽了口唾沫,連連點頭,其實也就是把普通的西瓜刀,但握在手裡,真的不同,感覺剎那間就有了依靠。

  昌東從手套箱裡摸出槍往後遞:“小柳兒,你的槍裡應該還剩幾顆子彈,兩把合一把,裝一把滿彈的槍給我,另一把留著。”

  丁柳嗯了一聲,接過來拆卸:“東哥,空槍還有什麼用啊?”

  昌東笑笑:“在市集上,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還可以當見面禮,幫我們叩開大人物的門。”

  說著向外探出頭:“李金鼇?”

  過了好一會兒,李金鼇才戰戰兢兢趴著身子,把頭從上頭低下來:“啊?”

  考慮到車頂有人有雞,昌東已經儘量放慢車速了,但李金鼇還是被風吹地睜不開眼,頭髮一溜兒後倒,像半瓶頭油抹出的大背頭。

  “你去過黑石城嗎?”

  風聲呼呼的,聲音特容易散,李金鼇扯著嗓子吼:“沒有,大城市呢。”

  昌東說:“我們也沒有,鄉下人進城,怕不懂規矩,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李金鼇大聲說:“你們說什麼風涼話呢,你們是開鐵皮車的人!”

  “到了城門口,盤問起來,你把自己是來自哪個城的、哪個姓氏的一報,說不定都有人來接你呢。就我這樣的,方士牌一亮,再把老李家的名頭往外一抬,守城的都得對我客客氣氣呢。”

  昌東心裡一沉。

  果然,小地方好蒙混,到了“大城市”,第一關就過不了,羽林衛和方士們,估計是以家族姓氏劃分盤踞地的,不是他們隨口謅兩句就能過去的,尤其還開著這麼顯眼的鐵皮車——

  葉流西猜到他在想什麼,輕聲說了句:“多大點事啊……”

  她欠身過來,仰起頭問李金鼇:“你覺得,我們像是從哪來的?猜一下,猜對了,就把鎮山河還你。”

  李金鼇說:“不不不,你們留著,你們留著。”

  他搭著人家的車呢,多大的人情啊,雞常有,鐵皮車不常有——省他那麼多路,哪還好意思要雞啊,再說了,送人的雞,就是潑出去的雞湯,哪還有往回端的道理。

  至於從哪來的……

  李金鼇苦思冥想:“你們沒去過黑石城,不是那的人,又不像是方士,那肯定是羽林衛那頭的親戚,親戚都能開得上鐵皮車,那肯定是數一數二的大族,是姓趙?”

  又覺得不對:聽過他們互相稱呼,個中好像沒有姓趙的。

  葉流西嫣然一笑:“有點見識,我們就是姓趙的派來的,去黑石城,找老李家啊,還有簽家人,問點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3:55

第66章

  昌東真是哭笑不得,李金鼇坐回去之後,他低聲說她:“你這樣,遲早露餡。”

  “露了再包嘛。”

  多大點事,不就是再裹一張面皮。

  “包不住呢?”

  “那打咯,”她很有自信,“我有刀……”

  又壓低聲音補一句:“還是新的。”

  昌東覺得跟她說話,自己神經都累。

  中午停車休息。

  高深想辦法把鍋加熱,大家都喝了點粥,昌東大致檢查了一下車子,覺得情況挺懸的:畢竟車胎傷過,昨晚又吃了一撞,看來今晚要儘早投宿,把車子大修一次才好。

  李金鼇在車頂坐舒服了,讓他下車散散步他都不肯,連連擺手:“沒事,就坐上頭,上頭風景好。”

  丁柳端著粥碗仰頭看他:“鼇叔,你那雞,你就不給它松鬆綁,讓它活動活動?”

  李金鼇面露難色:“不行,這只雞性子太野了……”

  話還沒說完,鎮四海一個猛烈的蹦躂,李金鼇暗暗擔憂:被綁成這樣還能鯉魚打挺,真是遠不如……

  他偷瞄邊上的鎮山河。

  人家若無其事,目不斜視,迎風趴著,脖子上還綁兩塊夾板,都不失淡定。

  雞與雞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肥唐則抓緊一切時間,向葉流西討教招數:“西姐,能不能教我兩招啊,我不能瞎比劃啊。”

  葉流西教他握刀,用掌根凹陷處和虎口貼刀柄脊,最忌諱死命抓緊,那樣肌肉會太過緊張:“看見沒,五根手指,後兩指用力,前三指放鬆,輕鬆拿刀。”

  “不要腕上使力,要肩膀使力,以肩為軸。老話是一寸長一寸強,你想想看,以腕為軸,一來腕細易折,使著又累,二來刀的攻擊半徑只有刀身那麼長。但以肩為軸,你整個肩膀都接到了刀身上,這樣揮灑起來,回轉的半徑得有多長?”

  肥唐兩眼放光:“西姐,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整個刀術的精髓我都掌握了。”

  昌東在邊上聽得真想撫額歎息。

  葉流西又教了肥唐幾個刀法的基本動作:劈、砍、推、擋、撩、掃。

  肥唐不滿足:“西姐,有沒有絕招啊?像降龍十八掌那樣的?”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天下武功,唯什麼不破?”

  肥唐顯然武俠片沒少看,答得鏗鏘有力:“唯快不破。”

  “沒錯,絕招就是‘快’。你看你東哥,跟人架子有什麼區別?沒有,唯一就是更快,所以他能活著。”

  “再說跑吧,快到極致的,就是世界冠軍,快不起來的,只能繞著社區跑兩步,體會出區別沒有?”

  肥唐若有所思:“西姐,你說得挺有哲理的啊。”

  葉流西說:“那是,招數你都會了,要練的就是一個‘快’字,快到一定程度,你就是快刀肥唐,到時候,想創什麼招就什麼招,創得多了,你就能自立門派了,懂了嗎?”

  肥唐激動極了:“懂了。”

  “懂了就行,出師了,去吧。”

  昌東習慣性抬腕看表,才想起來表已經賣了。

  但沒關係,他可以估算:整個教學過程,也就十分鐘不到吧,十分鐘,肥唐已經出師了,不但領悟了刀術的精髓,還有了行走江湖的名號,連自立門派都提上了日程。

  真沒比她更坑的師傅了。

  ***

  接下來都還順利,太陽剛落山,幾個人就已經進了店。

  還是紅花樹,但比夜店熱鬧很多,規模也更大,像個小型的地下城,劃分了住宿區、市集區、美食區、娛樂區,李金鼇樂顛顛的,前腳問清楚娛樂區的位置,後腳就拎著戲箱過去了。

  店裡住了很多人,不少都是小揚州出來避亂的,又不想投奔別的地方,索性在這兒長住等消息——消息亂亂紛紛,有說蠍眼落荒而逃的,也有說小揚州已經被圍得斷糧的,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

  昌東先把車開去停車場,停車場有近二十個車位,已經停了三四輛車,不是麵包車就是吉普,車型都挺舊——但有車就表示條件不壞,說不定在這更容易買到汽油。

  紅花樹的規矩都差不多,晚十一點斷電,用水洗澡公共,昌東要了個套間,晚飯之後,各人都有活動:丁柳想去逛市集,高深自然作陪,肥唐練刀,葉流西洗澡,昌東去修車。

  停車場裡燈光昏暗,離活動區遠,自然也就安靜。

  昌東把鎮山河解下來,手邊放了碗小米,鎮山河脖子受制,低頭啄米很不方便,但它很快摸到了規律:昌東修車時,它就在邊上散步,昌東休息時,它就靠過來,昌東會撮米喂它。

  這趟修車是個大工程,沒四五個小時下不來,有鎮山河在邊上瞎溜達,解悶不少。

  防撞梁有點彎了,這個他也沒能力拗正,一天開下來,儀錶盤、燈光什麼的都還正常,昌東先檢查了各類油液位和滲漏,又檢查胎壓胎位,清理雜石異物,然後鋪開地墊,鑽進車底,嘴裡咬住袖珍的照明手電筒,一個個緊螺絲。

  緊到一半時,忽然聽到有腳步聲。

  停車場近乎空曠,有腳步聲就顯得特別清晰,而且是高跟鞋的蹬蹬聲。

  昌東偏了下頭,從車底看到一雙穿著黑坡跟皮鞋的腳,腿上沒穿襪子,皮膚白得有些病態,青筋一根根爬在小腿上。

  那人走到車邊,蹲下身子,穿的是擺裙,裙邊拖著地,然後探進頭來。

  昌東說:“你有事?”

  是個濃妝的女人,看不出年紀,二三十歲吧,上衣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腴白的溝線。

  那女人笑:“老闆,晚上不松松骨頭嗎?我有好幾個姐妹,要不要看看去?”

  “不用,我這你做不到生意,去別的地方看看吧,省得耽誤時間。”

  那女人不走:“磨刀不誤砍柴工,提提神,做事更有勁呢。”

  昌東沒理會她,那女人一直說話,開始還帶著笑,後來見確實賺不到他的錢,話也就說開了:“老闆,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吧,你是開鐵皮車的人,這麼小氣,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看來不給錢是打發不了了,昌東伸手進兜,摸了張金箔錢出來,那女人滿意地接了,說:“謝謝老闆。”

  然後轉身離開,一邊走一邊把金箔錢搓成卷,塞進胸衣壓著的邊裡,偏又露出一小截:這是規矩,塞得越多,就表示越受歡迎。

  走到門邊,迎面撞上戴口罩的葉流西,那女人朝她挺了挺胸,洋洋得意,擦肩而過,留下一片香粉氣。

  葉流西不高興了,口罩一摘,大步走到車邊:“昌東!”

  昌東從車底滑出來:“嗯?”

  “你幹嘛了,為什麼給她錢?”

  “沒幹什麼,就是買個清靜。”

  葉流西不信:沒幹什麼給錢?她賣瓜烤串的時候,什麼都不幹,可沒人過來扔錢給她。

  “那給我錢,我也讓你清靜。”

  “給你錢你就走嗎?”

  “嗯,不給不走。”

  昌東點頭:“行,那你慢慢要,看我會不會給。”

  他發動車子,仔細聽發動機待速的聲音,又聞了聞排放氣的味道,下車的時候,看到葉流西倚著車子站著,悶氣還沒生完,偶爾拿手捂住小腹,一副不自在的模樣。

  昌東笑:“你肚子疼嗎?”

  葉流西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懂。”

  昌東說:“你是不是……”

  後半句話咽下去了,覺得問出來不大好,頓了頓過去推她:“去,車上坐著去。”

  他記得出發前買過保暖貼,果然在包裡找到了。

  昌東拿出來撕了一片給她,看到她只穿單件的襯衫,只好幫她貼在了襯衫外頭,然後拿自己的外套給她圍住腰腹保溫:“你要是不舒服,就別到處亂走了……再等我一會,弄好了一起上去。”

  他又鑽回車底。

  葉流西在車上坐了會,慢慢蜷縮著躺倒,保暖貼開始生熱了,暖融融護著她小腹,車底偶爾傳來檢修的雜音,特別安靜的時候,還能聽到昌東使力時的悶哼。

  忽然很想生個病,讓昌東照顧她。

  但是她是個不生病的體質,挨吹受凍都不見感冒,受傷的話……

  不行,上次被鹽殼割破了腳踝,可痛死她了,傷口到現在還沒完全癒合呢。

  要生那種又要人照顧,又不疼的病,她至多只能接受精神病了。

  這麼一想,煩躁得要命,推開車門又下來了,拖了張墊子坐著,歪著腦袋看他忙進忙出,開始還會看扳手、鉗子、養護劑,後來只看人了。

  要找個一切都碾壓他的男人也好難啊,首先不一定比他跑酷跑得快,其次不一定有他耐心,再次也不一定比他長得合她口味啊,昌東偏瘦,但肌肉線條緊實不妖,摟她的時候,胳膊蹭著她的腰,不要太有力量好嗎……

  她就喜歡這樣的,對,還要悶騷,這是她新訂的標準。

  葉流西低頭抱住腦袋,絕望到呻吟出聲。

  昌東看了她一眼,知道生理期的女人難惹,但又不想她煩躁,想寬慰她兩句,才剛走過去,葉流西一頭抵在他腿上,然後伸手抱住。

  昌東哭笑不得:“流西,你這像什麼話。”

  葉流西抬頭:“昌東,我們已經算了。你放心,我不是出爾反爾的人,但是,有始有終,你給我個什麼做紀念吧。”

  昌東直覺她要作妖:“你要什麼?”

  葉流西環視一圈周圍,最後目光落到自己抱的腿上:“就這條腿吧……”

  她伸出手,比到他大腿,於心不忍,又往下移了移:“我也不要多,就截到這吧。”

  這是得不到人,就要把人搞殘的節奏嗎?

  昌東拿開她手,慢慢蹲下身子:“憑什麼?你扛一條腿走了,我落個終身殘疾,我招誰惹誰了?”

  葉流西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樣:“不給算了。”

  她把頭埋在膝蓋裡,長籲短歎。

  昌東說:“我也真是怕了你了……”

  他喜歡求穩,即便感覺來了,什麼時候開口,什麼時候牽手,都有個一步一步的節奏,他也不喜歡快進,覺得時間才能出火候,就像小火熬粥,沒人米剛下鍋就往嘴裡咽的——反正是吃到自己肚裡的,燉得更久更糯更香些,不好嗎?

  葉流西完全沒節奏,還把他的節奏攪得一團亂,她是跑馬圈地,看中一塊地,也不管適不適合蓋房子,先圈到手再說,越圈不到,越想要。

  葉流西抬頭看他:“怕了我了,是要給腿了嗎?”

  昌東說:“我能不能要人啊?”

  葉流西盯著他看。

  停車場裡安靜極了,連彼此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到。

  鎮山河的眼睛瞪得溜溜的:剛剛這個女人抱住這個男人的腿,很刺激的樣子呢。

  它唯恐錯過更刺激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4:10

第67章

  葉流西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啊?”

  昌東嗯了一聲:“不然誰?”

  葉流西沒吭聲,過了會,她自己從墊子上站起來。

  有點……突如其來,措手不及,出乎意料,不知道該怎麼得體地應對。

  像咬牙切齒要攻城,東風吹,戰鼓擂,糧草充足,援軍到位,氣勢洶洶發表了作戰動員,刀一抽,正要大吼一聲“沖啊”,人家自己開門了,還彬彬有禮說:“您請進。”

  她居然有點悵然若失。

  還有好多招數沒使呢,昌東這個人,也不是很難追嘛,不過當然了,這也得看是誰出手……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下唇又咬起來了,眼角眉梢上那些小得意,大概都滑得站不住腳了。

  關係乍破,她有點不適應,很客氣地問他:“那我能不能做兩件事兒啊?”

  昌東說:“只要不砍腿,你隨意。”

  葉流西伸出手,貼近他的臉。

  她用指背蹭他下巴,從下巴慢慢挪蹭到側臉。

  他新近刮過,但遠不是那麼溜光,胡茬將冒而未冒,蹭摩她的手背。

  原來摸起來是這種感覺。

  意猶未盡,有點上癮,但暫時還是要矜持一點,別把小田螺嚇跑了。

  她縮回手。

  昌東低頭看她:“不是兩件事嗎?還有呢?”

  話音未落,葉流西抬手就把他的帽檐給轉歪了。

  憋了很久了:他總是戴個帽子,且戴得板板正正,她每次看到,都要抑制住一把摘下或是抬手打歪的衝動。

  昌東頭皮發麻。

  他閉上眼睛,捱了有五妙鐘,終於還是忍不住,說:“流西,歪戴帽真的很難受的……”

  葉流西差點笑倒。

  算了,不欺負他了,她伸出手,幫他把帽子回正。

  昌東伸手把她帶進懷裡。

  也是奇怪,只一兩天前,他還覺得,兩人並不合適,關內關外,失憶種種,在一起怕是會起無數紛擾,但現在,只覺得塵埃落定。

  葉流西伏在他胸膛,勾起手指,慢慢撓拽他衣服上的扣子:“不是說,不是最好的時機,不能喜歡我嗎?”

  昌東笑。

  如果人是有設定的話,那麼他設定好的人生裡,理想物件一定不是她。

  從小到大,他都喜歡像孔央那樣文靜溫柔的姑娘,連中學時房間裡貼的女星海報,都是這一款的。

  他只交往初見就有好感的姑娘,第一眼不對的,千好萬好,敬謝不敏。

  他喜歡女方矜持,由男人去引領節奏。

  ……

  但是,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能讓你拋棄規則。

  她一路橫衝直撞進來,挑戰他的喜好,把他的世界攪得一團亂,他居然還會坐在滿地狼藉中,甜甜蜜蜜地想著:亂得真有品味啊。

  和她在一起,現在都還看不到明天,但他也明白,明天未必更好,沒有所謂最好的時機——時機這東西,要先抓,才知道到手的牌面好壞,不抓,永遠沒有。

  不想錯過,所以伸手抓住了,前路是有隱患,但總不能因為那個永不邁步。

  昌東說:“自己喜歡的姑娘,不忍心看她一次兩次不高興。”

  葉流西說:“你就是馬後炮吧。”

  她說什麼都好,昌東也不去反駁,頓了頓說:“你想做的兩件事都做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葉流西抬頭看他:“你想做什麼?”

  又低頭看自己襯衫上貼的保暖貼:“我這兩天不是很方便。”

  昌東差點被她氣笑了:“你這步子,能不能別跨那麼大?”

  他伸手撩開她襯衫下擺,撫上她的腰。

  腰不錯,腰身細圓,腰肉緊實得很,為了修車方便,他把右手的紗布拆得只剩兩層,隔著紗布攥握,滿手的軟韌裡帶絲絲痛感,比想像的還要好。

  葉流西抬頭問他:“我腰細嗎?”

  昌東笑,低頭抵住她額頭,低聲說:“挺細的。”

  眼前忽然黑下來,葉流西怔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已經熄燈了。

  沒了亮,其它的感官尤其敏銳,他呼吸的熱氣拂她的臉。

  葉流西閉上眼睛:這樣還不吻她,應該不是男人,分手算了。

  昌東吻住她唇。

  ……

  鎮山河意興闌珊,雞天生夜盲,它看不見。

  人真是太無聊了,抱抱都能抱這麼久,抱腿跟抱腰,在它看來,跟抱雞腿和雞身子一樣,實在沒什麼區別——它們雞就從來不磨嘰,不是它說,它們哪只雞要是不幹正事,在那卿卿我我我我地說話,老早被殺了下鍋了。

  ***

  丁柳一覺醒來,窗外已經有了亮,再一翻身,看到葉流西躺在身邊,明明醒了,也不說起床,一隻手臂枕在腦後,只是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循向看去,天花板髒髒舊舊,也沒什麼好看的,但她偏偏看得沉醉,偶爾還唇角微彎。

  丁柳說:“西姐,你昨晚回來得好晚啊……”

  那時候,她都睡下了,迷迷糊糊中,還聽到外間肥唐對昌東拍馬屁:“東哥,也不用太拼了,熄燈了就別修車了,留著明天再修唄……”

  葉流西轉頭看丁柳。

  她頭髮散亂,神態慵懶,兩頰泛紅,嘴唇飽滿濕潤,眼角眉梢處的風情媚態,把丁柳都給看得心蕩神飛。

  丁柳心頭一跳,脫口說了句:“西姐,你談戀愛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

  要不是外間有人聲,丁柳真忍不住想尖叫,她裹在被窩裡往葉流西身邊蹭,小聲說:“是我東哥嗎?”

  葉流西點頭。

  丁柳心癢得簡直難耐,臉埋在被子裡,說了句:“我東哥不錯。”

  那無比滿足的表情,就跟談戀愛的是她似的。

  葉流西納悶:“你這麼高興幹嘛?”

  丁柳很陶醉:“我看中的男人,跟我看中的女人,雖然我不能得到我東哥,也不能跟你織蕾絲邊,我心裡還是高興的……西姐,你會很快的。”

  “為什麼?”

  “會咬人的狼不叫喚,我東哥平時是不是挺紳士的?脫了衣服肯定禽獸,動作會很快的……”

  葉流西說:“你這個腦袋,整天在琢磨什麼玩意兒……”

  伸手想扇她腦袋,忽然想到她頭現在摸不得動不得,一時進退兩難,只好又收回來。

  丁柳斜乜她:“西姐,我幫我乾爹看了三年歌廳的場子,你是不是以為,歌廳就是唱歌的?”

  “我們在歌廳,就研究三種關係,男男,女女,男女,其中男女占大頭。西姐,你別看我小,一男一女剛進店,哪怕互相不認識,之間能不能發生點故事,我掃一眼就八九不離十了。”

  葉流西笑:“很厲害啊,那你跟高深,會是個什麼走向,能不能給我說說?”

  丁柳氣得說話都結巴了:“我……他,能有什麼關係?哎呦能不能不提他?我還小呢,我這頭……”

  門外忽然傳來肥唐的聲音:“西姐,你們是不是醒了?能出來下嗎,出了點狀況。”

  ***

  葉流西披上衣服,和丁柳一起出來。

  裡外是套間,外間更大些,臥房之間有個客廳,昌東和高深都在沙發邊坐著,茶几上放了一個打開的行李袋。

  聽到腳步聲,昌東抬起頭,說了句:“都來了。”

  葉流西不自在地伸手撫了撫脖子,昨晚被他吻了那麼久,她脖子都仰酸了,現在看到他在人前內斂持重,心裡就覺得好笑,又想起小柳兒說的話。

  會咬人的狼不叫喚。

  狼好,她就喜歡自己的男人是頭狼。

  丁柳湊上前看:“這誰的行李袋啊?”

  這一句提醒了葉流西,這包挺老舊的,應該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人。

  昌東說:“記不記得襲擊我們的那個蠍眼病弱男?當時我把他扔上車,行李也一併扔上來了,但後來把他鎖進病房的時候,忘了行李,就一直擱在車上。昨晚高深幫大家拎行李進房,沒太注意,一併拎進來了。”

  葉流西伸手把拉鍊口撐開了些:“怎麼,裡面有什麼東西嗎?”

  她伸手拿出一個毛皮口袋,縫製的形狀像裝水的水袋,但分量很輕,塞口的塞子是被繩系著的,耷拉在一邊。

  葉流西說:“這個是裝什麼的,怎麼空了……”

  她忽然想起來了。

  李金鼇說過,雙生子,要用厚的動物毛皮縫製成的袋子來裝。

  昌東指了指那個掛塞:“我回想了一下,包在車裡,確實沒人動過,進房之後,也沒外人進來,唯一有可能的,是出小揚州時的那一撞,把塞子撞脫落了。”

  丁柳瞪大眼睛:“它跑了?”

  昌東搖頭:“我剛問過肥唐和高深了,撞車之後,車燈一直是亮的,雙生子不能見光,即便塞子脫落,也不會跑,緊接著天亮,它更沒處去。”

  丁柳反應過來:“那就是……昨晚熄燈之後?”

  昌東點頭:“很有可能是在昨晚,它找到機會,跑了。”

  雙生子沒重量,沒形狀,只是一團影子,門擋不住,人攔不住,在黑夜裡,去哪都太方便了。

  丁柳有點心慌:“跑了……就跑了唄,怎麼,後果很嚴重嗎?”

  昌東回答:“這個旅館裡,住了太多人,很難說有沒有蠍眼的人混在其中,這個雙生子,也許暫時還沒法模仿我們說話,但它跟那個病弱男在一起太久了,幾乎等於是他的分身,懂嗎?”

  丁柳回過味來。

  如果旅館裡真住了蠍眼的人,雙生子跟他們碰了頭,也就等同於病弱男跟他們取得了聯繫。

  她剎那間遍體生寒,結結巴巴問了句:“那我們怎……怎麼辦?”

  昌東說:“收拾東西,我們馬上離開,從現在開始,到出這個旅館的每一秒,都別把氣給松了,隨時可能有事。”

  肥唐忽然想起什麼:“那咱們還帶上李金鼇嗎?”

  昌東搖頭。

  不帶了,不相干的人,就儘量別攪進來了。

  ***

  也真是疑心生暗鬼,出了房間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覺得像蠍眼的黨羽。

  退房時,前臺的人頭也沒抬,接過房錢,拽了拽身邊垂下的響鈴繩:“外頭的人會給開門的,直接把車開出去就行。”

  出了大堂,再穿過小市集,過一條長的走廊,盡頭處推開門,就能進停車場了。

  雖然是一大早,市集裡已經開始熱鬧,昌東聽耳邊人聲漸沸,心裡忽然一動,他給葉流西使了個眼色,等她靠過來,才低聲吩咐她:“待會,你選個不引人注意的機會,跟我們分開走,直接從樓梯上地面。”

  “為什麼?”

  “我怕被人一鍋端了,分開的話保險一點。”

  分兩撥的話太引人注意,一個人方便行事,他走不開,高深功夫不錯,但機變差了點——不管是從身手還是腦子上,她都是最合適的。

  葉流西慢條斯理:“我不,我捨不得離開你。”

  昌東真是被她氣笑了:“別鬧。”

  “那親親我。”

  “這麼多人,怎麼親?”

  “那我不幹。”

  說話間,正經過一個賣衣服的棚子,昌東正想著怎麼說服她,手邊的支架忽然散壓下來,上頭掛著的衣服紛紛掉落,昌東下意識抬手撐住,待到攤主忙不迭過來補救,葉流西已經不見了。

  昌東心裡奇怪,四下看了一回,目光轉回棚裡的時候,看到一件掛著的長裙被輕輕撥開,葉流西露出半邊臉,沖他眨了下眼睛,又藏回去了。

  就說好好的支架怎麼會倒,她真是搞鬼搞得神不知鬼不覺的。

  昌東心裡踏實些了,大步趕上高深他們,丁柳一偏頭,發覺不見了葉流西,下意識“咦”了一聲,剛想開口問,昌東食指豎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

  穿過長長的走廊,停車場裡照舊空無一人,鎮山河窩在車頂,顯然已經很不耐煩,通往地面的蓋門正緩緩打開,陽光呈條塊狀,漸漸侵進來。

  昌東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他吩咐高深:“把東西放後車廂就行……”

  話未落音,忽然聽到一聲震響,蓋門轟然落下,與此同時,剛進來的門扇處響起嘩啦鐵鍊穿繞的聲音,高深反應過來,幾步沖過去,拉起門把猛拽,只拽開了指大的縫,透過縫隙,依稀看到那頭的鐵鍊和掛鎖。

  肥唐頭皮都奓起來了,他死死握住手裡的西瓜刀。

  昌東盯著門縫看。

  過了會,有縷縷褐紅色的煙氣,從門縫裡飄進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4:21

第68章

  毒氣也好,迷煙也好,反正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昌東迅速掩住口鼻,吼了句:“上車。”

  上了車,迅速關門關窗,每個人都戴上口罩,肥唐拿蓋毯把破窗堵得嚴嚴實實,堵完了才想起鎮山河:“糟了,雞還在上頭呢。”

  顧不上了,煙氣彌散得太快,車窗外已經罩上淡淡的褐紅色,丁柳緊張地一顆心砰砰跳:“東哥,車子防得住嗎?”

  昌東說:“只能撐一陣子。”

  “那會死人嗎?”

  “看吧,看對方是要我們死,還是要我們暈了——如果流西運氣夠好,反應夠快,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

  過了一會兒,外頭忽然傳來拉拽鐵鍊的聲音,昌東還以為是葉流西,但聲響過後,那門並沒有被推開,反倒是停車場裡又亮起來,是日光的那種明亮,丁柳回頭看,蓋門又掀起來了,出口處明晃晃,亮得刺人的眼。

  煙氣似乎停止了,褐紅色在慢慢消淡。

  肥唐有點懵:“這是……什麼情況?”

  昌東說:“再等等看。”

  又等了一會,沒等來新的狀況,反倒等來了葉流西,她從蓋門處探進身子,大聲向他們喊話:“你們怎麼還不出來啊?”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出去再說。

  昌東果斷踩下油門。

  ***

  出了蓋門,戈壁無邊,日頭正高起,黃土都被曬得發亮,空氣中已經有了寒意,由深秋進初冬,也就只在這幾天了。

  車子剛停,肥唐他們就忙不迭下車,剛剛又是塞又是捂的,車裡空氣已經挺滯悶了,又說不好身上是不是已經粘帶上了那種煙氣——難得天大地大,趕緊下來散味兒。

  肥唐踩住車胎,拔高身子看車頂:鎮山河已經肚皮翻起兩腳朝天了。

  他趕緊呼喚高深:“哎,高深,快過來看,這是死了還是暈了啊?”

  昌東顧不上雞,先問葉流西:“剛怎麼回事?”

  葉流西說:“沒什麼事兒啊,你不是說分頭走嗎?我就自己從樓梯溜上去了,到了地面,看到蓋門遲遲不開,下去把前臺吼了一頓,然後就好了——你們磨蹭著不出來,我等得不耐煩,所以催了。”

  她也奇怪:“你們又是怎麼回事?”

  昌東簡略把事情講了。

  兩邊一合,簡直匪夷所思,肥唐倒提著鎮山河遞給高深:“不是吧,可別跟我說,搞這麼大陣仗,只是為了放翻我們一隻雞啊。”

  高深把鎮山河拎起來看,又摸了摸雞胸腹:“應該沒死,可能是迷暈了,掛風口吹吹吧。”

  昌東皺眉。

  封死停車場,又往裡放煙氣,顏色鮮豔的煙,在他看來,跟顏色鮮豔的蘑菇一樣,絕對不是什麼善茬——擺明瞭來者不善,中途突然叫停,一定是出了狀況。

  這狀況只能在葉流西身上。

  昌東問她:“你怎麼溜上樓梯的?有被人看到嗎?”

  “偷溜的啊,應該沒人看到。“

  她小心得很,從衣服棚子離開的時候,還順了件外套穿上當偽裝。

  “然後呢,去吼前臺,把口罩摘下了嗎?”

  “沒有啊。”

  昌東皺眉:“那你是怎麼吼的?”

  “就是,有點凶的那種,你知道的,發脾氣嘛,要先發制人,我就一把揪住他領口,問他,地面上的車庫門怎麼還沒打開。”

  聽上去,似乎沒什麼不對,但蹊蹺一定出在細節裡。

  昌東沉吟了一下:“重演一遍給我看。”

  “哈?”

  “就當我是那個前臺,你當時怎麼做的,重複一遍,不要出錯。”

  肥唐和高深正合力掛雞,聞言納悶地回頭看他們,丁柳就更懵了,看看昌東,又看看葉流西,覺得這兩人一定有些事瞞著大家。

  做就做,葉流西退開兩步。

  “當時我跟他,距離差不多這麼遠……”

  “我說,門到現在都還沒開,你們搞什麼鬼!”

  她伸長左臂,作勢去揪昌東的領口,幾乎是與此同時,昌東迅速抬手,一把攥住她手腕,目光盯著一處不動。

  她伸胳膊的時候,袖口自然後縮,露出腕上的紋身。

  那個紋身像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怪裡怪氣,乍一看或者遠看,還以為是手串。

  葉流西也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

  昌東問她:“當時,那個前臺低頭看了嗎?”

  葉流西回想了一下,慢慢搖頭。

  一般人被人迎面揪住領口,第一反應確實也不是去低頭觀察手臂,而是精神緊張,為了防範又一重傷害,會下意識盯住對方的臉。

  昌東想了想:“那邊上有人嗎?”

  “有啊。”

  這家旅館住的人多,大堂等於是活動區,她一動手,好幾個人湊過來勸和。

  “好好回想一下,那個前臺有盯著湊過來的某個人看嗎?”

  “好像……是往邊上看過幾眼。”

  葉流西也說不清楚,整個過程,其實也只三五秒,前臺有沒有向人使眼色,有沒有接收別人的眼色,她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了。

  昌東腦子飛快地轉著。

  整件事,應該有一條線貫穿,如果想順暢地往下捋,他不妨做個假設。

  旅館裡有蠍眼的人——雙生子昨晚逃脫,順利跟蠍眼接上了頭——蠍眼決定對付他們,計畫是在停車場一鍋端——葉流西沖到前臺——她的紋身意外被人看到——蓋門打開,鐵鍊撤去。

  對方得手在即,卻偃旗息鼓,思來想去,關鍵只可能在紋身。

  昌東字斟句酌:“我猜測,動手的人是蠍眼,前臺是聽命的,不動手,就是因為紋身。”

  ***

  葉流西獨自一個人,又下了旅館。

  那個前臺看見她回來,明顯緊張,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緊張中還帶點……畏縮。

  葉流西走過去,雙手撐住桌面,目光往大堂裡一掃,選定角落裡的一張桌子。

  她指給前臺看:“我就坐那,把人叫出來,我要聊兩句。”

  前臺沒反應過來:“什麼?”

  葉流西沒理他,徑直走過去坐下,翹著腿,一副不好惹也不耐煩的模樣。

  沒過多久,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匆匆過來,長相很不起眼,矮矮胖胖,留兩撮小鬍子,像個本分的生意人。

  他一臉尷尬,沒敢坐,臉上陪著笑,額頭微微出汗。

  葉流西說:“知道我是誰嗎?”

  那人囁嚅:“是……是青芝小姐嗎?”

  葉流西沒說是,昌東吩咐她:不管說你是誰,別回應,這樣萬一露餡,還有得彌補。

  她冷笑一聲,聲音從口罩裡悶出去,聽起來分外怪異:“你們剛剛,這唱的是哪出啊?”

  那人真是有苦說不出:“我們得了消息,還以為是對頭,想著搶個先機儘早下手,誰知道礙了您的事,青芝小姐,斬爺面前,還請您賣個面子……”

  葉流西答非所問:“我這一路,做事小心注意,就怕節外生枝,誰知道還是出了狀況,真耽誤事兒。”

  那人訕笑,這一回,鼻尖都掛汗了。

  葉流西話鋒一轉:“不過呢,你們也確實有兩下子,我自我感覺藏得挺好的,怎麼露的餡兒?說來聽聽,後一段路,我也好提防。”

  那人稍稍松了口氣:“是真沒想到,一直以為您在黑石城陪著斬爺呢,要不是看到這紋身……”

  “聽說只有青芝小姐跟斬爺紋了一樣的紋身,我一看到,心裡就咯噔了一聲……”

  “再一想,這身高、身形、甚至脾性,都跟青芝小姐差不多,坐的還是鐵皮車,那還能有誰啊,我生怕礙事,趕緊叫停了……”

  葉流西低頭看自己手腕:“不說我都沒留意呢,看來,是該遮一下了。”

  那人趕緊點頭:“是,按說這事吧,外人不會知道,但保不住人多嘴雜,萬一叫羽林衛看到了,可就麻煩了。”

  ***

  昌東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葉流西上來。

  她手裡居然還提了一桶汽油。

  他迎上去,問她:“怎麼樣?”

  葉流西說:“也沒什麼,我也不敢問太多,怕出錯。你猜的都沒錯吧,這旅館,差不多算是蠍眼的一個據點了。”

  “油怎麼回事?”

  “他們當我自己人,不拿白不拿咯。”

  “那……紋身呢?”

  葉流西說:“這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她回頭看旅館的入口:“趕緊走吧,等他們回過味兒來,我怕又出狀況。”

  ……

  到黑石城預計還有兩天的路程,這一天幾乎都在路上,好在除了丁柳,每個人都能開車,輪流替開,倒也不是很累。

  葉流西興致不高,一路都沉默,這情緒好像會傳染,一天下來,車裡幾乎沒熱鬧過幾次,鎮山河深度昏厥,倒掛在車窗外搖來晃去,高深顯然也發現“掛風口吹吹”是個挺蠢的主意,趁著某次停車休息,把它解下來放進後車廂去了。

  不過好消息是,戈壁漸漸換成了盆地,很遠的天幕上,可以看到雪嶺的輪廓線,地平線的盡頭處,大片的明光閃耀。

  手頭的地圖太簡單,沒有標注地形,昌東直覺明光處應該是湖區:幾天下來,車子已經碾過了不少路,戈壁再大,也有走完的時候。

  果然,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車子漸漸駛近一片大湖。

  湖面大概百十平方公里,在暮色下呈暗藍色,岸邊圍著大片發黃的蘆葦,有大片水域的地方,溫度就會比別處低,車子沿湖繞行,昌東甚至看到了一塊一塊的初冰。

  按照這勢頭,至多還有半個月,大湖就會封凍了。

  一路上都沒有見到紅花樹,但似乎有意外驚喜,遠處燈火憧憧,好像是一片村落。

  肥唐說了句:“膽兒挺肥啊,東哥,我們這一路,真是難得能住地上呢。”

  也是,荒村也好,紅花樹也好,都是在地下的,小揚州例外,那是因為人家是市集,配置不同,但最後還是被萋娘草一鍋端了——這麼一想,就覺得住在地上,還真是挺不踏實的。

  車子在村口停下。

  一下車,冷風迎面,肥唐打了個哆嗦,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股涼氣從腳心直沖而上。

  這村子,家家戶戶亮燈,可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4:37

第69章

  幾個人朝村裡走了幾步。

  是沒人,但門都開著,燈都亮著,地上掃得乾乾淨淨,桌上抹得油光水滑,好多都已經上菜了,出奇豐盛:燉肘子、老雞湯、獅子頭、蔥爆羊肉。

  熱氣嫋嫋,香是香得要命,肥唐忍不住咽口水:進關以來,簡直跟茹素的和尚沒兩樣,肉都是論絲見的,眼前這架勢,簡直感動中國啊。

  昌東很快發現這村子還有奇怪的地方。

  有些屋子半截已經沉在地下,有些地面只露個屋頂,又有一截木樓梯,突兀地升往半空,雞圈裡沒雞,豬圈裡沒豬,狗食盆尚在,卻四下找不著狗。

  有點像海上的幽靈船,一切都在運行,唯獨不見活的東西。

  昌東止步,過了會往後退:“走吧,別動這兒的東西,碰都別碰。”

  重新上車,調轉車頭,肥唐有點唏噓:“那個菜,可真香啊。”

  昌東回了句:“想吃就去吃,我們在這等你。”

  肥唐脖子一縮,不說話了:打量他傻呢,他才不吃呢。

  高深說:“我小時候,我爺給我講過不少這樣的故事,行人趕路,遇到沒人但有酒有菜有財的屋子,千萬別貪裡頭任何東西,但凡吃一口拿一點,你都脫不了身了。”

  丁柳鼻子裡嗤一聲:“這我也知道,但這村子,一看就怪裡怪氣的,如果說是個陷阱,誰會上當啊,想騙人,也得把戲法做周全了啊。”

  昌東說:“這可未必。”

  “什麼意思?”

  昌東抬手指了指湖盡頭處沉得只剩邊沿一線紅的夕陽:“天還沒全黑呢,上妝上戲都得有個準備時間,你怎麼知道天黑了之後,那村子是個什麼模樣?”

  也許只是到達的時間問題,到得再早一點,是荒草孤村,到得再遲一點,是燈火輝煌。

  而他們到的時候,正是畫皮未滿半面妝。

  丁柳讓他說得心頭發寒,拿起望遠鏡,時不時回望,肥唐也有點忐忑,跪趴在後座上,胳膊伸得老長,往後車廂裡探,終於把鎮山河給拎了出來。

  他把鎮山河遞給高深:“你有經驗,你看看,怎麼讓它快點醒,能不能掐個人中……還是雞中什麼的……”

  上次它被嚇暈了,這次它被熏暈了,一個驅邪的大公雞,這麼身嬌體弱合適嗎?

  高深真是哭笑不得,他哪來的“經驗”,也就是有個神神叨叨的爺爺罷了。

  但難得被同行的夥伴要求著做點事,他挺珍惜這機會,默默接過來,拽捏了一會之後見鎮山河沒反應,於是欠起身子,到後車廂裡找工具。

  過了一會,丁柳忽然大叫:“我靠,那個屋頂高了,屋頂在往上動了哎東哥。”

  昌東說:“我得開車,你描述一下。”

  丁柳描述不來,索性把望遠鏡塞給葉流西,葉流西抓住防撞杆,身子從車窗裡探出去,昌東儘量避開地上的坑窪顛簸,防她撞到。

  葉流西說:“剛剛我們看,還都是一片平房,現在高高低低的,最高的有三層,都是土裡竄長起來的,那個樓梯……那個樓梯是連通兩幢房子的,從一幢的二樓通到另一幢的三樓,樓梯上……”

  她愣了一下,坐回座位之後,才把話說全:“樓梯上,剛走過一個人。”

  肥唐身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哪來的人啊,剛剛那村子裡,可是半點聲息都沒有啊……

  正想說什麼,車裡忽然“咣”一聲。

  聲響之大,連昌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踩了剎車。

  所有人都回頭看高深。

  高深舉著不銹鋼的湯勺,有點不知所措,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耳根都紅透了。

  膝蓋上橫了塊墊板,上面倒扣一口粥鍋。

  他剛剛,是在拿湯勺猛敲鍋底。

  肥唐說:“你幹嘛?”

  他好奇地抓住鍋耳,掀開一道口子。

  底下扣著的,是鎮山河。

  丁柳一個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昌東設身處地去想,要是自己被扣在鍋裡,外頭還有鋼勺拼命敲打,那響聲,那衝擊波,真是……

  肥唐真心嘆服:“老高,你可以的,這麼喪心病狂的法子你都想得出來,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敲!”

  說完,一把搶過高深手裡的鍋勺,向著鍋底一通亂敲。

  那聲音,真如破錘敲破鼓,昌東覺得,鎮山河遇到他們這群人,也是雞生中註定有此一劫。

  丁柳捂著耳朵叫:“我頭,哎,我頭!”

  這頭得罪不起,肥唐趕緊住手。

  幾人都不吭聲,冥冥中覺得應該會發生點什麼。

  果然,過了會,鍋裡響起一聲翅膀的撲棱聲。

  後座一片鼓噪歡騰。

  昌東繼續開車,只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葉流西。

  她還是一副悶悶的樣子。

  她所謂的“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的話,究竟是什麼呢。

  ***

  又開了會,天完全黑下來,昌東已經不期待什麼紅花樹夜店了,今晚只要不露營,有瓦遮頭就可以。

  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排木棚子。

  像工棚,一排至少十幾間,黑漆漆的,車燈照過去,門上還掛了鎖。

  昌東緩緩停車。

  肥唐有經驗了:“等等,別下,讓鎮山河開路。”

  他打開門,把鎮山河先攛弄下去。

  鎮山河有點茫然,站了會之後,搖搖晃晃往棚子那走。

  破了的車窗口,擠肥唐和丁柳兩個頭,兩人盯著鎮山河看,還互相交流——

  “這什麼情況,鎮山河這趟走的s型哎……”

  “我覺得更像t臺步,怪不得模特走路好看,你看它兩條小腿,都邁在一條線上……”

  昌東聽不下去了:“那是被你們敲鍋震的,還暈著呢。”

  鎮山河走到棚子門口,往門邊一窩,脖子靠在門上,剛剛好。

  還挺會給自己找享受的。

  肥唐下結論:“我看這能住。”

  ***

  十幾間木棚子看過去,一一試了掛鎖,都挺牢靠,但有一間合頁的螺絲松了,猛拽幾下之後,直接脫落,門一推就開了。

  昌東打著手電筒往裡照了照,這木棚造得挺有意思,居然還是個小複式,二層的空間比較大,有樓梯通上去,樓上擺六張床墊子,一樓比較低,大概是起居吃飯用,有矮腿桌子,靠牆用寬木板搭了個檯子,像榻榻米。

  昌東拿手抹了下桌面,有灰,但木板什麼的都沒朽,就算荒廢,時間也不會很長——這兒像個集體宿舍,按一間住六個人算,少說也曾經住過百十號人。

  屋裡沒落下什麼實用的東西,住在裡頭的人顯然是收拾了之後搬走的,昌東覺得沒什麼問題:“就這兒吧。”

  從地圖上看,下一站叫“迎賓門”,圖示是拱門形狀,目測迎賓門到黑石城之間,至少一天的路程——這黑石城排場還挺大,隔著那麼大老遠地迎賓。

  入夜風大,肥唐和高深撿了些石塊回來,在屋裡砌了個簡單的火台,葉流西負責劈柴——她的刀著實好用,輕鬆就把半張桌子劈成了碎木料。

  昌東在火台裡生起火堆,拿湯料包煮了鍋湯,片了點風乾牛肉進去,面餅太硬,揪碎了扔進湯裡,味道居然還不壞,肥唐表示和羊肉泡饃一個味兒,純屬胡說八道。

  吃完飯,風越來越大,遠處的湖水翻浪,聲響鋪天蓋地,人、車,乃至工棚,在這樣的環境下都顯得分外渺小飄搖,再加上前頭剛經過那個詭異的村子,心裡多少有點惴惴,幾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表露出了早睡早超生的念頭,當下洗漱的洗漱,理床的理床。

  昌東住了樓下,一來就當守夜,二來他想找葉流西聊聊,樓上人多,不大方便。

  肥唐一聽說要守夜,又把鎮山河祭出來了:“東哥,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守夜讓它來唄,上次遇著萋娘草,它表現多勇猛啊。”

  說完,拿繩子把鎮山河往門外一拴,門一關,自我感覺很完美。

  外頭風呼呼的,門上哧啦哧啦響,估計是鎮山河拿雞爪子在撓門。

  昌東瞪了肥唐一眼:“我要是鎮山河,你們這麼著對我,我老早投奔黑暗勢力了——能不能對小動物好一點?”

  他開門把鎮山河放進來,拿勺子喂了它喝水,又撮了點小米喂它,肥唐覺得雞不能算是小動物,心裡正悻悻的,樓上忽然傳來丁柳的聲音:“哎,東哥,這裡有圖哎。”

  說著,人已經從樓梯上下來了,手裡捏了幾張紙:“剛我鋪墊子,一抬就看到下面壓了幾張,東哥,這是蓋房子的圖紙吧。”

  昌東接過來,湊近火堆去看,第一眼,他還以為是皮影戲的起稿。

  沒有建築圖是這麼畫的,這反而像皮影圖,皮影圖起稿畫人的時候,會把頭、軀幹、四肢分開畫,刻好了之後再拿線綴拼——這圖紙也同樣,屋子和屋子都分開畫,一樓和二樓分開畫,連樓梯都是單獨畫的……

  樓梯?

  昌東忽然想起剛剛在那個村子裡看到的那截樓梯。

  他很快掀開另幾張看,倒數第二張,看到全圖,赫然是一片井然有序高低錯落的建築群,底下有幾個字,依稀辨出有“修繕”、“工程”的字樣。

  最後一張,卻像是採購清單,什麼活豬x口,活羊x只,活牛xx頭。

  丁柳看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啊?”

  昌東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裡確實是工棚,而且不是廢棄的,有大隊工人,會定期來……”

  從桌面上的積灰和木頭的保存情況看,這“定期”,可能幾年不等。

  “定期來,修繕……維護那個村子。我們日落前看到的,像是那個村子的二維圖,但實際上,天黑之後,那些屋子、樓梯、院子什麼的,會各自搭配,有的屋頂升高,有的樓梯相接,成為一個完整的建築群。”

  丁柳說:“那然後呢?我西姐說,看到有人在樓梯上走過,那個人,是真的假的?”

  昌東說:“想知道啊,要麼你回去看看?”

  丁柳吃了他一嗆,忽然來氣,抬起頭朝樓上嚷嚷:“西姐,你看我東哥,怎麼這麼壞呢?哎呀我頭……我頭都氣著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4:48

第70章

  葉流西大致猜到,昌東住樓下是想讓她過去找他。

  但她不想去,煩江斬,也煩什麼青芝小姐——她跟昌東的關係剛有突破好嗎,像打地鼠遊戲,小地鼠剛露頭,就要來個錘子砸下去,對得起她付出的努力嗎?

  她已經忘記自己曾經覺得昌東不難追了,不,很艱苦才追到的,傾盡全力,殫精竭慮,含辛茹苦才捏住的小田螺。

  所以她裝著沒察覺、沒領會,避開他目光,早早就躺下了。

  樓下的火還沒熄,火光從裂了的木縫裡透上來,像木頭裡長出的一線線紅,她試圖拿手捏攏,徒勞無功,湖浪聲無所不在,一直往屋裡滲。

  邊上,丁柳翻了個身,低聲跟她說話。

  “西姐,你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啊?”

  葉流西不動聲色:“為什麼?”

  “我回想起,在白龍堆的時候,開車進關之前,東哥說只能你開車,我們都是貨……當時覺得怪怪的,但沒多想。現在進來這麼多天了,聽了那麼多進關出關的說法,見了這麼多事,忽然想明白了。你跟我們,應該不大一樣。”

  果然,朝夕相處,最難瞞的是夥伴。

  葉流西嗯了一聲:“說下去,你覺得是怎麼個不一樣?”

  “西姐,你是關內人嗎?東哥總提醒你戴口罩,是怕人認出來吧?他一早知道,只是瞞著我們。”

  葉流西說:“你這小腦袋瓜子,讓刀一攪和,還聰明起來了。”

  丁柳說:“我本來就挺聰明,笨頭笨腦的人,能幫我乾爹看場子嗎。”

  看場子這事,于她,簡直如同得了勳章,沒事就拿出來說,出鏡頻率快趕上她的頭了。

  只是,揣測得了確認,丁柳反而更迷惑了。

  不是說出關一步血流幹嗎,又說只有皮影人才能進出關,那葉流西,又是個什麼情況呢?

  葉流西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闔上眼睛:“再多的,就別問了,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丁柳不吭聲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熟睡的鼻息聲深深淺淺,葉流西靜靜地聽每一個人的呼吸:渾厚綿長的,是高深的;輕柔緩慢的,是丁柳的;肥唐的忽長忽短,像在吹小號,有幾次還砸吧嘴,大概是太久沒吃過好東西了……

  昌東的……

  昌東的她聽不見。

  葉流西輕輕掀開蓋毯起來,一步步走下樓梯。

  一路以來,她太習慣跟昌東商量事情了,習慣到近乎依賴,忽然要自己藏事情,像把一團亂麻揣在心口,好不舒服。

  火堆差不多滅了,灰堆裡露著點點未燼的紅,昌東已經睡下,帽子擱在充氣枕邊,葉流西坐到床邊,把帽子拿起來往頭上歪戴,然後拉下帽檐,遮住眼睛,看眼前一片漆黑。

  忽然聽到昌東說話:“流西?”

  葉流西摘下帽子。

  昌東是自己醒的,大概是有人在身邊,身體的自然反應。

  起初看到床前有人,還以為是雙生子,著實驚了一下,等到認出是她,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大半夜不睡覺,坐在這多嚇人……怎麼穿這麼少?你冷不冷?”

  他很快坐起來,把她摟進懷裡,又拉了蓋毯裹住:“你現在怎麼能受凍,肚子疼嗎?”

  她沒覺得,但還是點頭:“有點。”

  昌東把枕頭支起來倚在背後,手臂箍住她腰,讓她趴到自己身上,小腹緊貼住她的,又把毯子的角都掖好:“心裡不舒服的話,也得裹暖了不舒服,別跟自己過不去。”

  葉流西伏在他胸口,一聲不吭,昌東低下頭,下巴蹭住她頭髮:“話憋著,自己會難受,說出來,大家一起難受難受。”

  葉流西忍不住笑,笑到後來眼眶發燙,終於還是斷斷續續,把事情給說了。

  昌東一直聽著,到後來,托著她手腕,一直輕輕摩挲那個紋身,火堆裡的火星一點點暗下去,室內昏黑,熱氣慢慢被地寒抵消——難怪工棚裡的工人們都住上層,底層真是太冷了。

  聽完了,他說:“就這點事?”

  葉流西說:“這點?”

  昌東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紋身不能說明什麼,同一幫派、同一家族,甚至同樣犯罪的人,都可能紋一樣的紋身,未必就是情侶紋身。”

  “至於什麼青芝小姐,恕我直言,你的身高身形不是獨一無二,脾性之說就更扯淡了,你揪了下別人的衣領,就能暴露脾性了?”

  葉流西心裡居然一甜:她覺得昌東有點動氣了。

  “那個人覺得你是青芝,相信你是青芝,而且態度客氣,就說明這個青芝可以在外走動、能辦事、地位不低,而不僅僅是陪著江斬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人如果失蹤,瞞不住的,底下一定會議論紛紛,但是你離開關內,至少一年多了,所以青芝跟你,是兩個人。”

  葉流西抬頭看他:“昌東,你一點也不希望我跟別的男人有關係吧?”

  “你這不是廢話嗎,難道我會喜歡別人到我懷裡來搶人?”

  葉流西埋頭在他胸口,頓了好久才說話。

  “昌東,我們都知道,有一些可能是存在的。如果事情真的往不好的方向發展,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哪怕真的有那個人,你也不要一聲不吭就離開好嗎?不要想當然地覺得自己是在犧牲、為我好、不讓我為難、成全我,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起做決定,分合都不後悔,行不行?”

  昌東笑:“你覺得我是特別容易放手的人是嗎?”

  葉流西點頭,她始終對他第一次時的回避耿耿於懷。

  昌東說:“那你還是不瞭解我。”

  他湊近她耳邊:“我說‘我要人’的時候,我不是要一段邂逅,也不是要一段回憶,身心都要,你以後的年月日,我也要。你放心吧,我要麼不抓,抓住了,沒那麼容易放手,該爭該搶,我不會含糊的。”

  葉流西伸手環住他身體,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自己想的,他都知道,言語反而多餘。

  她仰起頭吻他嘴唇,昌東低頭,牙齒輕咬住她上唇唇珠,舌尖在上頭細細一掃,正想就勢深吻,角落裡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棱聲。

  一直窩睡著的鎮山河像是被什麼驚到,驀地站了起來。

  昌東一愣,隨機察覺到什麼,低聲說了句:“你聽。”

  ***

  聽什麼?

  葉流西緩了會才反應過來。

  是有聲音,很雜,人聲鼎沸中夾著敲鑼打鼓、歌舞嬉戲、碗碟相碰,這聲浪裹繞在一起,隱隱約約,正往這個方向飄。

  而且越來越清晰,到了後來,幾乎像是就在左近了。

  昌東鬆開葉流西,起身穿上衣服,擰亮手電筒,樓上也很快有了動靜,過了會,肥唐往下探身:“東哥,有動靜你聽見沒?咦,西姐,你怎麼在……”

  葉流西把蓋毯往身上拉高了些,漫不經心往上瞥了一眼,只這一眼,肥唐忽然心慌氣短,覺得自己是壞人好事,趕緊住口。

  第二個探身的是高深,他比肥唐上道多了,往下掃了一眼,心知肚明,只說:“外頭好像有點不對。”

  昌東說:“我去看看。”

  他走到門邊拔下插銷,把門輕輕打開一條縫。

  觸目所及,先是一怔,旋即頭皮發麻。

  居然是那個村子!

  就在沿湖岸不遠的地方,如果說之前還是半面妝,現在可算是妝成了,高低錯落,燈火輝煌,窗戶上人影憧憧,這熱鬧,稱它是夜場絕不為過。

  昌東很快關上門,把情況大略說了一遍。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我們不是……把那個村子甩下老遠了嗎?”

  是沒錯,昌東回想了一下現在那個村子的位置:“真有點像幽靈船,它現在所在的位置,原來應該是一片水。”

  葉流西接了句:“聲響是越傳越近的,確實也像是一路飄過來的。”

  他們日落前後這一路,車子都是沿湖開的,這麼一想,這村子真像可以動的一大片地塊,或者一個島,在湖裡遊曳漂流,而今泊在工棚附近。

  肥唐結巴:“那……那可怎麼辦?這簡直是追著我們在飄啊,我們可沒動他們一針一線。”

  昌東沉吟了一下:“除非它們來敲門,不然咱們別理。”

  肥唐打了個哆嗦:“東哥,不理能行嗎?它們……都到眼面前了啊。”

  昌東反問他:“所以呢,誰想過去打個招呼?”

  沒人吭聲,倒是丁柳,吭哧吭哧,把葉流西的衣物和刀都抱下來了,昌東這才反應過來,一時有點尷尬,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就當公開了。

  ……

  後半夜,再沒人睡得著,都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說來也怪,村子都追到眼前了,就是沒人過來敲門,快天亮時,那聲音漸漸消下去,昌東開門看,正看到高處的屋頂慢慢落下。

  所有的一切,屋子、院子、樓梯、連廊,就在他眼面前,沒入地下。

  再然後,湖水漫起來,浸過那片地塊,外頭又恢復了原樣,水是水,岸是岸,一切都跟昨晚入住時一模一樣。

  昌東有躲過一劫的慶倖。

  天色亮起之後,幾個人連早飯都顧不上吃,行李一收,幾乎是竄上車的,都覺得越早離開這個鬼地方越好——昌東都已經開出十幾米了,忽然從後視鏡裡看到鎮山河跟在後面拼命跑,這才想起把它給忘了,趕緊又停車把它捎上。

  但接下的行程,相當不妙。

  開著開著,就遇到絕路,三面是水,只能後退,另選了一個方向走,開了一程,又是同樣的情況,幾次三番,昌東起了疑心。

  這湖水好像是活的,一直在給他們設限,不管往哪走,最後總能把他們圍住,而唯一的一條路,是往來路退。

  總不能走到黑石城的反方向上去吧?

  折騰了一個上午,試了無數條路,正精疲力竭時,丁柳忽然伸手指前方:“東哥,那不是我們昨晚住的工棚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5:02

第71章

  昌東心疼這一上午兜兜轉轉耗掉的汽油。

  他把車子開回工棚。

  沒人下車,也沒人說話,白天的湖反而平靜,鏡面樣波光粼粼,昌東把地圖拿出來看,還以為今天很快就能到迎賓門,真是臨門一腳遭人打瘸。

  肥唐提議:“要麼,我們去別的工棚間看看?住過那麼多人,總會留下點蛛絲馬跡吧?”

  也只能這樣了,昌東把工具箱搬下車,高深拿了電鑽挨門卸鎖,剩下的人就到打開的工棚裡翻找,每一間的格局都大致相同,但總有差異:有些放了櫃子,有些添了衣架,有些還貼了影視海報。

  湊過去看,是《楚門的世界》,挺老的片子了,海報也上了年頭,膠已經幹結,四邊都翻卷著。

  肥唐像發現了新大陸:“哎東哥,關內還看外國電影哎。”

  昌東回答:“不看才不正常吧,出去買碟的人,一買就是一大摟,總不能只撿國內的。”

  每間工棚都找到不少零碎,最多的是蠟燭頭,又有鉛筆頭、三角尺,圖紙也有三兩張,但這回不完整,都是缺角撕邊的,也沒什麼新內容,畫的照舊是分開的房子、屋頂、樓梯……

  底下的字多些,除了“修繕”、“工程”之外,還有別的字,只是大多都被撕沒了,昌東艱難辨認那些倖存的:第一個字留了上一半,按照那個筆劃去摹寫,像是個“迎”字,第二個字只剩了個寶蓋頭,以這個為部首的字,那可多了去了……

  看著看著,昌東忽然靈光一閃:“把那個地圖拿來給我看。”

  肥唐趕緊把牛皮地圖拿過來,昌東心跳得厲害,先指“迎賓門”那個地標,又指那兩個殘字:“這會不會是‘迎賓’兩個字?”

  肥唐說:“有可能啊,‘賓’也是寶蓋頭嘛。”

  昌東盯著他看。

  肥唐奇怪:“幹嘛,我說錯了嗎?是寶蓋頭啊,我……我靠!”

  他驚得舌頭都打結了:“這裡就是?”

  昌東點頭:“上次在小揚州,我也看到過賣地圖的,關內的地圖都這樣,標的不是很詳細,路上也沒有公路界碑,我只能根據經驗和車公里數,猜測大致到了哪裡。”

  “迎賓門這個地方,按我原先估計,也就是昨晚或者今早那樣到……你想像裡,迎賓門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肥唐說:“不是巴黎凱旋門那個級別的,也至少給我來個巨大的門洞啊。闔著是一片大湖,啥都沒有?”

  看來他還是沒想明白,昌東糾正他:“不是一片大湖。”

  “那是什麼?”

  “帶‘門’字不一定是門,大前門是香煙牌子,快門是照相機用的,迎賓門也許是個……村子啊。”

  肥唐想說什麼,但細細一想,還真是這感覺。

  這村子,可以自行排列組合,像是有機關齒輪帶動,需要工程隊定期修繕維護,晚上出現,是“開門”,白天消失,是“關門”,往黑石城去,不經過那個村子,就到處都是水打牆,走投無“門”,確實是扼守去往黑石城通道的唯一“門戶”……

  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昨晚上我們繞過它,住進工棚,它自己飄過來了,確實是挺‘迎賓’的。”

  原來“迎賓”兩個字不是修飾詞,是動詞。

  一扇自己迎賓的門。

  丁柳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我東哥說,咱別理它,讓它自己敲門——東哥,你可傷了人家門的感情了。”

  肥唐接下去:“門說,這些人這個矯情勁,我都送上門了,連個招呼都不出來打,走,老子不幹了,老子要投河。”

  昌東苦笑,這確實是他的主意。

  他沉吟了一下:“但是……那些人和聲響是怎麼回事?還有燒好的飯菜,還在冒熱氣,不可能也是修繕工程的一部分吧?”

  肥唐覺得他也操心太多了:“東哥,地圖上都標了,說明人家是官方的,咱等它開門不就結了嘛。”

  ***

  開門估計要到晚上。

  難得忽然多出半天的閒暇,天氣也不錯,時近初冬,典型的早晚冷,但白天如果出太陽,會尤其舒服和暖和,適合一切室外活動。

  中午搭灶起鍋,像模像樣吃了一頓。

  吃完飯,丁柳拉人打牌鬥地主,只昌東沒參加,他不大喜歡玩太鬧的遊戲,葉流西也為他開脫:“放老藝術家走吧,讓他刻皮影去。”

  昌東在一片哄笑中走回車邊,把皮影戲箱搬下來,打開蓋子——皮影容易發黴,要時不時見個光。

  那些個色彩斑斕的皮影人,一個個插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吸引得鎮山河一陣流連——但兩分鐘不到,它就跑去看丁柳她們打牌了。

  昌東拿出畫冊,翻到最近一頁,才發現給葉流西畫過的挎刀腰帶還沒有做,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流西,把這一頁折角,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然後新起一頁起稿。

  那頭牌況激烈,三輪一過,葉流西居然被趕出局了。

  丁柳嚷嚷:“我最討厭打牌不專心的人了,西姐,心呢?眼呢?你一邊看我東哥一邊出牌,你這樣尊重牌嗎?走走走。”

  葉流西把牌一甩,拍拍屁股起來:“走就走。”

  正中下懷呢。

  她走到昌東身邊坐下,歪頭看他畫稿,她現在不找茬,昌東反而不習慣,心念一動,手下微帶,把人臉畫成了個包子。

  果然,她馬上說話了:“這個不對。”

  昌東說:“不對嗎?”

  “你什麼審美,上下要協調啊,哪有臉這麼大的。”

  她拈了橡皮在手上,刷刷幾下子把走線給擦了:“再來。”

  昌東老老實實繼續,過了會,胳膊又一長一短了。

  葉流西又說他:“最基本的對稱都不會了嗎,你這個人真是,專業技術退步這麼快,還金刀獎,再不奮起直追,鐵刀都沒你份了。”

  她又越俎代庖去擦,擦到一半時,忽然反應過來,仰起頭看他,一側的頭髮被陽光鍍得金黃:“昌東,故意的吧?”

  昌東點頭:“是啊。”

  “為什麼?”

  昌東說:“因為你最好看的時候,是有點得意,想笑又忍著,嘴角微翹,還咬住下唇……”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小得意,不過是他配合她。

  她的幾次三番小得意,都是他眼裡別致風景。

  日光明亮,他的眸光卻漸漸深到厚重粘稠,葉流西氣息有點亂,忽然覺得,連空氣的溫度都上來了,燙她的耳根面頰。

  她把橡皮扔回給他,拿手扇著風站起來。

  還是高處的空氣好一點。

  ***

  太陽還沒落山,肥唐和丁柳就已經輪番守著望遠鏡了,高深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一樣樣裝車,他不大會講話,所以儘量多做事。

  葉流西無意間瞥到他,心念一動,叫他:“高深,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高深一愣,葉流西已經往一邊走了,他猶豫了一下,抬腳跟了上去,丁柳聽見動靜,想不理會,但最終沒忍住,回了下頭。

  西姐跟高深,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人,有什麼話好講嘛,真是的。

  葉流西走得儘量遠,然後停步,高深有點拘束,站得離她至少兩米,措辭也客氣:“西……小姐,你有什麼事?”

  他不自在地往回看:“我怕昌東看到了,會不大好。”

  葉流西說:“怕昌東看到,還是怕小柳兒看到啊。”

  高深沒吭聲,除了丁柳,他還真不大跟年輕的女人講話,手都不知道往哪擺,先垂著,又插兜,最後鬼使神差,背到身後去了。

  葉流西噗得笑出來:“哎,我問你啊,是不是真喜歡小柳兒?”

  高深沒想到是這個話題,一時間窘得不行,說:“你要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葉流西說:“行,你走,然後你跟小柳兒,就繼續這麼不尷不尬的……我可是在幫你。”

  高深不動了。

  葉流西斜乜他:“我問你話,你可得老實回答。你是不是在柳七跟你說想讓小柳兒嫁給你之前,就喜歡她了?”

  如果是的話,丁柳就可以解開心結了。

  誰知高深沉默了一下,說:“不是,七爺跟我說了之後,我才去喜歡她的。”

  靠,這什麼邏輯?

  葉流西有點糊塗:“……你是為了錢嗎?”

  高深漲紅了臉:“不是,就算七爺不給小柳兒一分錢,也沒關係。”

  葉流西說:“你等會……讓我理一下。”

  她漸漸回過味兒來,高深這人有點軸啊,屬於那種老古董式的:家裡給做主,說要娶這個媳婦,他相了一下,告訴自己要去喜歡,就此死心塌地,無怨無悔。

  葉流西說:“你這……不叫愛吧?”

  高深說:“我這人,沒什麼浪漫細胞,也不會講話,我只知道,我就想小柳兒好,她出事,我比誰都急,她高興,我比誰都高興,她願意嫁給我,我一定好好對她,別的女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葉流西有點頭痛。

  小柳兒那麼活絡,這高深,怎麼是塊這麼四方的實心木頭呢,放到水裡都會沉底。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肥唐的大叫:“西姐!哎,西姐,快看哪!”

  葉流西抬起頭。

  不知不覺,已經暮色四合,湖的那一邊,有燈火逐個亮起。

  距離還挺遠的,這迎賓門腿腳可真利索。

  ***

  幾個人在車裡耐心等到天黑。

  車開過去要點時間,路上,丁柳覷了個空子,身子探到前頭去,低聲問葉流西:“西姐,你跟高深聊了什麼啊?”

  葉流西說:“想知道?”

  丁柳點頭。

  “那耳朵附過來。”

  丁柳趕緊附過去。

  葉流西壓低聲音:“我跟他說,今年要多種小麥少種豆,因為小麥比豆好賣。”

  丁柳如墜雲裡霧裡,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地跳腳:“東哥,西姐捉弄人,你看她啊!”

  昌東回答:“看了,挺好看的。”

  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小柳兒少說了句話吧?”

  肥唐接得順溜極了:“哎呦我頭。”

  ……

  車子在村子前頭停下。

  果然,昨天見到的只是半成品,今天齊全多了,村口處立起拱門,上頭流光攀附著拗曲的鐵條,勾勒出三個大字。

  迎賓門。

  更意外的是,還有別的趕路人,已經先到了,幾個人正在最近村口的那間屋裡圍桌吃飯,肥唐好奇地湊過去看,今天待客的菜色可真簡樸,只是米粥饅頭。

  領頭的是個壯漢,熱情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你們也去黑石城啊?”

  他看向肥唐身後不遠處的車,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是開鐵皮車的呢。

  肥唐支吾:“是,是啊。”

  “你們是哪號房?”

  “什麼哪號房?”

  那壯漢隨手把房門往外拉,指上頭的字:“我們這個,是01號房,你們票上沒印嗎?哦對,你們的票肯定高級。”

  肥唐這才看到,門上有個類似酒店裡房間號的銘牌,上頭的數字是“01”。

  他有點懵,好在丁柳及時過來了,笑得別提多甜了:“大叔,票在我哥那收著呢,票還不一樣嗎?我都不知道呢,我頭一遭出遠門,能看看你們的長什麼樣兒嗎?”

  那壯漢很熱情,從懷裡摸出張a5紙尺寸的路條來。

  昌東一看見,就覺得要糟糕。

  那張路條上,蓋了好幾個戳。

  丁柳故意皺眉:“哎,是跟我們的不一樣,我有點看不懂,叔……”

  她信手指了一處:“這什麼意思啊?”

  那壯漢巴不得有跟他們攀關係的機會:“最近不是鬧蠍眼嗎,查得嚴。辦票要提前申請,我們是從小洛陽來的,你看這,印著‘洛陽至西安’,這是小洛陽羽林衛批准的蓋戳,這是迎賓門同意接待的蓋戳……”

  “還有這兒,是我們到了之後的房號,這是到的日子,得算准了,辦票要交票錢,含一晚食宿,我們交的錢不多,也就是稀飯饅頭的標準,你們可能是大魚大肉吧,畢竟……開鐵皮車的呢。”

  “飯都是先上好的,先吃飯,再晚點就有人來安檢了,安檢通過,第二天一早,就能過迎賓門……你們是貴賓,程式可能不一樣,最省事的是方士,聽說他們都不要辦票,有方士牌就行了……來人了,我先回去了啊。”

  那壯漢忽然有點局促,拿過票趕緊回座,丁柳回頭看,有兩個人正朝這間房走過來。

  都是年輕女人,穿的還真像酒店服務員的迎賓服,快到近前時,鎮山河在車頂上撲棱了一下翅膀,沒叫,也沒逃,又趴下了。

  那兩個女人目不斜視的,徑直進了“01”號房,隨手關上了門。

  丁柳回頭看昌東:“東哥,這可怎麼辦啊?”

  沒辦票,沒蓋戳,再加上是沒身份的遊民,別說過迎賓門了,會被逮起來的吧?

  葉流西笑笑:“沒事,大不了闖唄,要麼就把小服務員抓了當人質,逼她們讓我們過去。”

  昌東說了句:“恐怕沒那麼容易。”

  葉流西看他:“為什麼?”

  昌東指了指地面。

  那兩個女人走過的地方,每一步,都積了一灘水漬,濕漉漉的,正慢慢往土裡浸。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5:13

第72章

  丁柳心裡有點發毛,脫口說了句:“是不是……水鬼啊?”

  肥唐對官方有著迷之信任:“怎麼可能,人家官方的!”

  管它是不是官方的,能通過才是關鍵,葉流西真是一動腦筋就走歪:“要麼,咱們去搶幾張路條、方士牌什麼的?”

  昌東搖頭。

  事情沒這麼簡單,雞是辟邪的,萋娘草那一晚,鎮山河沒命地蹦躂,但昨天和今天,鎮山河只是撲棱了兩下翅膀,沒叫,也沒逃。

  說明那兩個女人不是十分危險,但確實有邪門之處,想挾持不容易,想蒙混也難。

  昌東字斟句酌:“這樣,雖然辦票是一般程式,但總有突發情況,飛機上了天都能返航,未必必須要票才能通過——有人來問,我們就說是有急事,沒來得及走程式。”

  葉流西說:“如果問起我們的來歷呢?”

  昌東回答:“李金鼇不是給我們透露過資訊嗎,黑石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族是姓趙,我們就是趙家人派來的,來辦機密的事,其它的,一概不能說。”

  這空手套白狼的氣概有點大,肥唐忍不住:“這樣能行嗎?”

  這就像大搖大擺跑到皇宮門口,說自己是皇帝親戚派來的,找皇帝談點機密事,衛兵能放人?

  丁柳反而興奮:“這樣好刺激,像《貓鼠遊戲》,哎西姐,你看過嗎?只要膽兒夠大,裝得夠像,騙轉全世界都沒問題。”

  葉流西沒看過,但她覺得,應該跟《貓和老鼠》差不多,於是她嗯了一聲,表示認同。

  高深遲疑了一下:“這樣……太離譜了吧?我覺得不可能,有點太瘋了。”

  丁柳一聽他跟自己唱反調就來氣:“什麼叫太瘋了?玉門關、萋娘草,還有這什麼迎賓門,不瘋嗎?”

  這裡的天日都瘋狂,她在上頭添一抹瘋癲又有什麼關係?

  高深不說話了。

  昌東說:“是不大周全,但已經到這了,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吧。我們又不能經年累月耗在關內等時機——都進來這麼多天了,在外頭看來,咱們這些人都算是失蹤了吧?我們是孤家寡人沒人找,但柳七會不找小柳兒嗎?”

  這話提醒了丁柳,這些天跌宕起伏狀況頻出,她由起初的惴惴到好奇到覺得刺激,差點忘記了這一路的正事了。

  他們要到黑石城,去找出關的法子。

  說到底,她是關外人呢。

  念及至此,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葉流西。

  西姐是關內人,真找到了法子,她是會出關還是會留下呢?東哥怎麼辦?找不到法子怎麼辦?難道要長留關內?

  那麼多問號,一股腦兒地冒出來,這一回,她是真正的頭疼了。

  肥唐忽然盯著遠處的湖面看:“東哥,是我錯覺嗎?我怎麼覺得,這塊地在動呢?”

  昌東循向看去。

  沒錯,是在動,可能是去迎賓,去黑石城的人來自各個方向,而這片水域浩渺闊大,長長的湖岸線上,也許散落了別的趕路人。

  但一時半會沒找到迎賓門也沒關係,門會向你走。

  ***

  陸續又來了兩撥人,一撥人開三輪摩托車,突突開進來的時候,肥唐還以為是拖拉機進村,另一撥人趕毛驢拉的木頭車,驢背上窩著一隻蘆花大公雞。

  大概是趕路勞累,這兩撥人都不太熱情,也沒有跟鐵皮車乘客搭訕的心思,各自憑票找房,流水樣從幾人身邊經過——肥唐覺得己方真像河中央突兀長出的幾杆蘆葦,水過去了,蘆葦還在。

  真是尷尬。

  好在沒過多久,01號房就完事了,那兩個年輕女人走了出來。

  看到幾個人還杵在空地上,其中一個女人奇怪地問了句:“你們怎麼還不入座啊?”

  昌東回答:“我們是有急事,臨時來的,沒有辦票。”

  “那有特別腰牌嗎?方士牌,或者羽林衛的羽翼牌,都可以。”

  “沒有。”

  “你們從哪來?”

  昌東這才想起,他連姓趙的人住在哪個市集都不知道:“……不方便說。”

  “去黑石城找誰?”

  “姓趙的。”

  “趙是黑石城的大姓,姓趙的人多了去了,沒有成百,也有上千,你找哪一個?”

  昌東說:“權位最高的那個。”

  他自己都有點掰扯不下去了。

  那女人回頭,和自己的同伴對視了一眼,然後說:“你們帶上行李,先跟我們來吧。”

  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吉凶,昌東回頭朝幾個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走吧,留著點神,帶上傢伙。

  ***

  兩個女人在前,起步落步,都是水漬腳印,後頭跟搖搖晃晃的鎮山河——這是肥唐的主意,他表示鎮山河開路,自己才有安全感。

  一路走,穿過走廊,步上樓梯,上到最高的樓,進門的時候,昌東留意看了一眼。

  門上沒有房號。

  屋裡沒什麼傢俱,只有幾張圍圈的轉凳,雖然木制,但是仿酒吧吧台凳的風格,一根木柱連著凳座,坐上去了,可以升降,也可以四面轉。

  前頭說話的那個女人請他們入座:“幾位可能也聽說了,蠍眼的人已經混進了黑石城,為數還不少,所以上面有交代,來歷不明的人,我們都要嚴加盤查。”

  果然自以為是的忽悠是行不通的,昌東硬著頭皮坐上凳子,凳子比人多,連鎮山河都分到了一張:它可真是淡定,到了哪兒都像到了窩,天生就帶四海為家的氣質。

  那個女人吩咐同伴:“把姐妹們叫來。”

  姐妹們?肥唐心裡打了個突,感覺像是進了蜘蛛洞,待會就會有花枝招展的女妖往身上撲了。

  過了會,門被推開,又進來七八個穿迎賓服的女人,領頭的四十來歲,顴骨高起,面色嚴肅得像個男人。

  她吩咐人關上門。

  門一關,肥唐就覺得整間屋子都在移動,隱隱還能聽到齒輪咬轉的聲音。

  那個領頭的女人開口,聲音又沉又啞:“麻煩大家坐正,挺胸抬頭,摘下帽子、口罩。”

  話音剛落,旁人倒還了了,反而是鎮山河,雞胸一挺,脖子昂得不能再高了。

  媽的,有你什麼事兒,肥唐真是納悶了。

  領頭的繼續:“希望各位配合,否則被扔去喂水蛇就不大好了。”

  房子還在移動。

  那些女人走過來,基本上是二對一,兩個人圍住一個人,前後左右地看,葉流西被看得好不自在,正想說什麼,忽然發現,這些人的眼睛不大對勁。

  瞳孔像萬花筒的色塊,在灰、白、黑之間不斷翻轉。

  她有點瘮得慌。

  領頭的問:“你們住哪個市集?”

  昌東答得模棱兩可:“上一站住小揚州。”

  領頭的轉臉看他:“我問的是戶籍,在哪個市集?”

  昌東沉默。

  領頭的語氣不善:“說話!”

  話音剛落,就聽嘩啦一聲,屋頂向兩邊翻開,露出只有疏落幾顆星的夜空。

  昌東還是頭一次見到一語不合就拆房子的,而且還是拆自己的房子。

  領頭的語氣嚴厲:“你們的戶籍在哪個市集?”

  昌東想了一下:“小洛陽。”

  屋裡靜了一會,沒了屋頂的房子,風聲簡直是在頭上滾,領頭的問出第二個問題:“小洛陽的方士長叫什麼名字?”

  昌東答不出。

  領頭的咄咄逼人:“說話!”

  又是嘩啦一聲,這一次,有一整面牆翻垂了下去。

  觸目所及,丁柳失聲叫了句:“東哥,我們是在……”

  不用她說,昌東看到了,這房子被一根長長的收縮杆送伸出來,距離那片村落已經很遠,腳底下,隔著一層地板,水聲回蕩。

  他們這幹人,顯然是連人帶屋,已經被送到水面上空,正顫巍巍地孤懸。

  領頭的吼他:“你是啞巴了嗎?方士長叫什麼名字?”

  葉流西大怒,刷地站起身,想往昌東那走:“你吼什麼吼?不知道!戶籍沒有!”

  邊上的女人過來攔她,她伸手狠狠一推。

  這一推,手感太奇怪了,細一回思,腦子裡嗡嗡響:觸手一片綿軟,那女人根本沒骨頭!

  領頭的慢慢轉身,與此同時,剩餘的幾面牆板也翻垂了下去。

  風大起來,吹得人東倒西歪,地板下頭像是裝了滾珠,左搖右擺個不定,丁柳頭皮發麻,兩手死死攥住凳邊,肥唐上下牙關格格打架,高深不動聲色,看半開的行李包,又看圍住自己的兩個女人。

  他把工兵鏟放在包裡了,待會如果真打起來,他應該能夠第一時間拿得到武器。

  那個領頭的盯住葉流西,嘿嘿笑起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下頭忽然水聲大作,有一條巨大的水舌,瞬間卷了上來。

  原來“水蛇”不是蛇,而是舌頭。

  肥唐只見到葉流西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子已經被涼軟的透明異物裹住,哢嚓一聲,是凳柱斷裂,整個人身不由已,向後跌去。

  變起突然,幾個人幾乎是同時出手,丁柳沖過去抓肥唐,但水舌速度太快,她撲了個空,向著地板邊緣直翻下去,昌東一矮身滑過來,單手抓住她腳踝,另一手抓住凳柱,高深俯身掄起工兵鏟,鋒利的鏟尖狠狠上撩過身邊一個女人的小腹。

  葉流西則直撲那個領頭的,擒賊先擒王,只要制住了這個人,不愁其它人不老實。

  那個領頭的躲也不躲,被她硬生生撲在地上,葉流西正想說話,身側忽然響起水聲,她急轉頭——

  是高深割傷的那個女人,水正從她腹部直瀉而出,而那個女人,像張軟皮樣癱倒。

  那個領頭的忽然說了句:“好了。”

  葉流西低頭去看,領頭的瞳孔驟然頓住,一片灰白,一兩秒後,慢慢恢復自然,語氣平和:“好了,可以了,你們已經通過了。”

  什麼意思?

  葉流西有點發怔,近身不遠,高深正和昌東合力,把丁柳給拉上來。

  領頭的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可以過迎賓門,進黑石城了。”

  葉流西咬牙:“那我朋友呢……”

  話音未落,耳邊傳來丁柳又驚又喜的聲音:“肥唐!”

  是那條水舌又升上來了,肥唐蜷縮著被裹在中央,屁股底下還坐著木柱斷裂的吧台凳,整體像根花卷裡裹著的香腸——水舌一松,他滾在地板上,大聲嗆咳。

  四面牆,還有屋頂,迅速翻起合攏,屋子在往回平移。

  葉流西鬆開那個領頭的,忍不住看向腳邊,先前被高深傷到的那個女人,只剩地上的一套迎賓服了。

  一聲輕震之後,屋子歸位。

  領頭的臉上泛起笑意:“幾位可以去用餐了,我們會準備客房,你們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就可以過迎賓門了。”

  高深忍不住指地上那套衣服:“我傷……殺了你們一個人。”

  領頭的很客氣地回答:“沒事,只是破了套衣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5:28

第73章

  一大桌子菜,熱氣騰騰,比前一晚看到的還要豐盛許多。

  那些女人嘴裡套不出話,問,她們只是笑,逼,根本無所畏懼,客氣地說一聲“慢用”,也就退出去了,身後只留下兩行水漬腳印。

  這根本也不是人,昌東有些沒食欲,一干人中,反而是肥唐袖子一擼,大快朵頤:“吃,不吃白不吃!”

  他被水舌裹下水時,以為自己死定了,忽然又被囫圇送回來,簡直醍醐灌頂:原來死也就是眨眼之間,他之前居然花那麼多時間去“怕死”,簡直蠢到家了——那些時間,用來吃吃喝喝也好啊。

  於是抓住雞腿,啃得氣勢洶洶,渾然不顧一邊的鎮山河正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還時不時抬頭勸其它人:“吃啊,沒毒,真想對付我們,剛在水上,我們就都報銷了,反正也想不明白,不如吃個痛快,咱都多久沒碰過大魚大肉了?”

  話糙理不糙,筷子終於一雙接一雙地拈起來了。

  丁柳正吃著,忽然想到什麼,噗地笑出來了:“東哥,你是不是不會說謊啊?剛那女人逼你說話,你答得真是蠢萌蠢萌的……”

  昌東說:“你聰明,你當時怎麼不說話?”

  “我編瞎話天一句地一句的,容易穿幫,再說了,你多穩啊,我西姐更不行,兩句話沒過就發飆了。”

  她學葉流西說話:“吼什麼吼?不知道,戶籍沒有……”

  “哎呦西姐,這麼護著我東哥呢,人家吼他兩句,你就心疼了。”

  葉流西哼了一聲。

  她都沒吼過昌東呢,那些女人倒來勁了,打量她是吃素的?

  昌東笑,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覆住她手,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輕擦了兩下,又收回來。

  葉流西低頭吃菜。

  氣氛一旦鬆動,也就不避諱去談正題了,肥唐問高深:“哎,老高,你專業,你說那些女人,是什麼玩意兒啊?”

  他怎麼就專業了?高深嘴笨,又解釋不清,真是硬生生被架上了這個位置下不來了:“跟水有關吧。”

  肥唐說:“真怪,莫名其妙就給咱放行了,跟上次一樣一樣的……東哥,你還記得吧,上次咱們被困在車庫裡,我還以為要把咱們哢嚓呢,結果蓋門一開,得,沒事了。”

  丁柳靈光一閃:“哎,那次好像也是西姐發脾氣,我記得是揪人家衣領什麼的。”

  肥唐一拍桌子:“對,這次是西姐把人撲倒了,西姐的憤怒真是終極大殺器,比小柳兒的頭還好使,西姐,你乾脆後面一路發飆好了,咱們肯定會暢通無阻的。”

  ……

  昌東看了一眼葉流西。

  有些笑話,其實不怎麼好笑,他直覺,事情還是跟葉流西有關。

  ***

  給他們提供的客房是五間,雖然要麼連挨要麼對門,但在這種機關重重的地方,昌東還真不敢讓大家分開住,萬一大半夜時某一間房悄無聲息移走了,上哪找人去?

  他要求換間大的,對方一口答應,換來的大房間顯然是用來招待貴客的,一面朝湖,還自帶了個洗手間。

  這種待遇讓人心慌。

  第二天天沒亮,昌東就被地塊和房屋的震動聲驚醒,不用開窗他都知道,整個村落應該正在沒入地下。

  他心念一動:過迎賓門,就是要過那一大片會攔路的活水,地面上過不去,難不成是從……地下走的?

  早餐相對豐盛,用完餐,居然還有禮收:兩桶汽油、幾斤醬牛肉、一條烤制好的羊腿、一籃子白饅頭和麵餅,吃上個幾天絕不成問題。

  肥唐代表大家接收禮物的時候,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昨晚今晨,天壤之別。

  沉入地底的村落格局起了變化,像個昏暗的地宮,那個領頭的女人親自給他們領路,幾次彎繞之後,到了一間不起眼的大屋前。

  屋門緩緩打開,裡頭居然不是房間,而是一條漆黑的隧道。

  領頭的女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昌東深吸一口氣,打開車燈,沿坡階緩緩駛入房中,房門在身後很快閉合,昌東停了會,四周安靜得有點瘮人,偶爾能聽到滴水的聲音,異樣的寒冷從車窗裡滲進來,丁柳不覺打了個寒噤。

  葉流西說:“都到這兒了,走吧。”

  昌東踩下油門,謹慎起見,車速不快:他很不喜歡在隧道裡行車,視野逼仄,空氣也糟糕,潮濕裡帶著些許……魚腥味。

  肥唐喃喃:“原來隧道藏在房間裡啊,哎,東哥,你說我們要是進村的時候,就發現那個房間有問題,破門沖進去,是不是也就能通過了?”

  丁柳嫌棄似的“噫”了一聲:“你是不是傻啊,地面上一覽無餘的,有隧道嗎?隧道明明是在湖底下。”

  昌東說:“小柳兒說的沒錯,這個迎賓門像個水陸兩棲的潛艇,沒入地下之後,它不是靜止的,而是在湖底移動,隧道入口其實在湖底某個隱秘的位置,而那個房間是個對介面,兩相對接之後,把我們導入隧道。”

  這迎賓送賓,的確安排得相當穩妥。

  肥唐有點不服:“那要是有人潛入湖底,找到那個隧道口呢?”

  昌東說:“首先,你別忘了,湖裡有水舌;其次,就算找到了,沒有對接開啟的裝置,也打不開隧道門。”

  丁柳接下去:“再次,就算強行打開了,水湧灌進去,人也死定了啊。”

  昌東忽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過了隧道,重新上到正路之後,我想停下來等一等。”

  丁柳奇怪:“等誰?”

  “李金鼇。他跟我們走的是一條路,也要去黑石城,算起來,這一兩天就能到了——迎賓門奇奇怪怪的,我懷疑那些女人也是博古妖架上列過的,想朝他打聽一下。”

  肥唐猛點頭:“是,莫名其妙放行也就算了,又是送汽油又是送吃的,像是……生怕我們到不了黑石城似的。”

  ***

  約莫開了兩個多小時左右,前方不遠處封路,但封得晶瑩扭曲波動,像是一片水幕牆,地上有個白漆框出的方框,內有“車輛入內”字樣。

  估計這一頭也要對接了。

  昌東把車子開進框內,頓了頓聽到輒輒聲響,往後看,隧道口已經封住,再過了會,車身一晃,驟然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沖進水中。

  昌東先是一懵,旋即反應過來:車子確實沉在水裡,明明沒開引擎,行進的速度卻不慢,視線裡有水草、遊魚,但車子居然沒有進水。

  沒過多久,車子嘩啦一聲出水,被推湧上岸,葉流西急回頭看,湖水翻起大浪,瞬間偃息下去。

  天有點陰,冷風嗖嗖吹著,四野烏雲密佈,岸邊長稀疏的黃草,不遠處立著指向牌,藍底漆白標,跟城市裡用的幾乎一模一樣——真稀罕,迎賓門之前,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

  車開近些,看到上頭有“黑石城,400公里”的字樣。

  大概要一天的路程。

  昌東循著指示方向又往前開了幾十公里,在第一個見到的紅花樹旅館處停下。

  他決定就在這兒等李金鼇。

  這旅館雖然簡陋,只十來間平房,但難得修在地上。

  店主對此驕傲得很:“你們是小揚州來的?我聽說那些遠地兒,紅花樹都得開在地底下呢,我們這不一樣,治安好。”

  看來一道迎賓門,的確擋住了不少妖鬼。

  幾個人就在旅館歇下來,下午的時候,昨晚見到的那輛三輪摩托突突開過,近傍晚時,驢車得兒得兒地也進了紅花樹,後頭跟著那幾個趕路的壯漢。

  肥唐興沖沖過去打聽,驚訝地發現這兩撥人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說是吃了早飯之後就暈了,再醒來時,已經在這頭的岸邊了,虧得驢在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不然,指不定在岸邊睡到天黑呢。

  看來過迎賓門的過程,不是誰都能看到的。

  ***

  等李金鼇足足用了兩天,這兩天,每次見到店主,店主必要嘮叨一番“要下雪了”、“今年第一場雪要來了”,搞得昌□□發奇想,覺得李金鼇要是伴雪而來,也挺有意境的。

  結果並沒有。

  那是第三天的上午,肥唐出去放哨:為免錯過李金鼇,幾個人會輪班上房頂,端著望遠鏡掃視來路。

  肥唐在高深的助推下上了房,剛端起望遠鏡,就一迭聲大叫:“臥槽,厲害了,李金鼇在追鎮四海,臥槽,鎮四海反擊,不對,是鎮四海追李金鼇……過來了過來了……”

  真是堪比現場直播,話音剛落,就聽咯咯的叫聲不絕於耳,李金鼇一個箭步跨進院子,身後的鎮四海緊追不捨,怒發沖雞冠,頸毛都奓起來了,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鎮山河激動地渾身顫抖,眼珠子瞪得溜溜的,唯恐錯過了什麼好看的。

  李金鼇大叫:“哎,老弟,幫幫忙,幫幫忙,抓住這雞!”

  慌亂之中,李金鼇只顧著躲了,壓根沒認出昌東這一行人來。

  昌東也沒抓過雞,一時間有點束手無策,葉流西刀都□□了,聽說是抓,也有點無從下手,丁柳嫌雞有味兒,躲在門邊不出來,只肥唐手舞足蹈的,在屋頂上指揮高深:“那,就那,對,抓!”

  高深不愧是練過的,一擊得中。

  五分鐘後,門框邊兩隻雞,鮮明對比。

  鎮山河安靜地窩著,連繩都沒系,表情淡定。

  鎮四海兩隻雞爪被縛,身子被裹得像個麻花,猶自不死心地蹦躂,顯然內心深處藏著桀驁不馴的靈魂。

  李金鼇滿頭大汗,一直在向高深道謝:“幸會幸會,真是巧了,又見到了……哎這雞白眼狼,養不熟,我心說讓它活動活動,我天,沒見過這麼野的……咦,你們怎麼才到這兒?我以為你們早進黑石城了呢。”

  昌東不動聲色:“那天我們有點急事,來不及等你就走了,這兩天事辦完了,想著等等看,說不定能再搭你一程。”

  李金鼇喜出望外:“哎呀你們真是……客氣,太客氣了。”

  昌東笑笑:“你也過了迎賓門?”

  一提到迎賓門,李金鼇簡直眉飛色舞:“過了,太先進了,沒想到迎賓門是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是個大門洞呢。”

  昌東說:“是挺有意思的,裡頭的迎賓員也挺有來頭。”

  說著沖丁柳使了個眼色。

  丁柳心領神會,親親熱熱迎上來:“鼇叔,那些迎賓員,走一步一個水腳印,是不是水鬼啊,把我嚇的,一夜沒睡好,心說要是鼇叔在就好了,這世上,就沒他不知道的事兒……”

  李金鼇被人一捧就蕩漾:“哪來的水鬼啊,那是水眼。”

  丁柳一顆心砰砰跳:“水眼是什麼啊?”

  李金鼇說:“你想啊,這世上,是不是只有水是連成一體的?兩個大湖,看似分開,其實可能在地底有暗河相通;沙漠裡沒水,但空氣中有水分啊,水這個東西,不管是結冰,還是流水,還是蒸汽,總能勾連到一起吧?”

  昌東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全世界的水系是一個整體,通過氣態、液態、固態的轉變,自成一個不停息的動態系統。

  丁柳聽得半懂不懂的,但還是猛點頭,想引他說下去:“是的。”

  “所以啊,”李金鼇繪聲繪色,“水要是有靈,這裡的水看到的東西,那裡的水是不是很快也能看到?水眼就是這種妖。”

  “分雌雄,成對,雌雄水眼哪怕相隔千里,眼前所見也會瞬間相通,所謂‘水眼千里,毫釐可辨’。”

  “人想使用水眼也容易,要把雌雄分開使用,水眼其實就是一對眼珠子,見過眼鏡嗎?那種透明有夾層的,把水眼放進夾層裡,然後把眼鏡往鼻樑上一架。”

  “迎賓門的水眼都是雌的,我琢磨著,雄的應該都在黑石城當眼鏡了,這一下厲害了,等於是抓去做了人質,雌的只能守在這兒,老老實實聽命。”

  “所以這個盤查真是費了心思,那些女人盯著你看,實際上,是黑石城的羽林衛在看著你。怪不得說黑石城最安全,你想想這措施,從幾百裡外就開始監視了啊……”

  肥唐愣愣的:這水眼,不就是遠端攝像頭嗎?

  難怪工棚裡貼的海報是《楚門的世界》。

  難怪昨天那個女人說:“把姐妹們都叫來。”

  難怪要他們摘下帽子、口罩,挺胸抬頭……

  一切,都只是方便那雙眼睛背後的人看。

  昌東問了句:“盤查迎賓門的,是普通的羽林衛嗎?”

  “這個要看吧,普通的小老百姓,當然普通羽林衛放行就可以了,但如果來頭很大,來歷很怪,肯定要驚動高層的……”

  李金鼇話鋒一轉,繼續沉浸在迎賓門的新奇裡不能自拔:“還有,出隧道的時候,一個水泡包住你,然後水舌把那個水泡裹送上來,速度可快了,刷的一下……”

  ……

  昌東看向葉流西。

  上一次,是蠍眼的人給她放行,因為把她認成了什麼青芝小姐,臨別還贈了她一桶汽油。

  這一次,是黑石城的羽林衛給她放行,原因未知,但同樣饋贈多多。

  所以,你到底是蠍眼的人,還是羽林衛呢?

  但不管是哪一方,她自己說過,不過是“一步一步,往人設定好的圈套裡走”,也許,再走一段,真相就該來了。

  ***

  第二天早飯後出發,店主把他們送出門,再一次仰頭看天:“要下雪咯,今天白天不下,晚上也會下……”

  天這麼冷,不好讓李金鼇再坐車頂,昌東把後車廂收拾出一塊地方,供李金鼇坐,帶兩隻雞。

  李金鼇看鎮山河的目光裡,止不住愛慕,果然失去的才最珍貴,當初,怎麼就那麼輕易放棄了鎮山河呢?還以為下一個會更好,哪知道迎來了鎮四海。

  ……

  去往黑石城,開足了整整一天,日落之後,上了一條寬敞的大道,路面用平整的黑石砌成,兩邊都有流光燈柱,車未至時光就亮些,車開過了光就暗下去。

  天上開始往下飄雪粒子,丁柳伸出手掌去接,雪粒子太小,手才縮回來,已經化成了掌心的一丁點水漬。

  又開了很久,雪越來越大,遠處的黑石城映入眼簾,高大,雄渾,方正,棱角分明,像一塊巨大的印璽,沉沉蹲伏在天穹之下。

  肥唐忍不住探頭去看,任雪片打在眼角眉梢:“東哥,你看啊,真像我們西安的古城牆。”

  昌東緩緩停車。

  前方,幾十米開外,有十幾輛車停著,款式不同,但都漆成亮黑色,每一輛的標杆燈上,都飄卷著飛禽旗。

  看到昌東停車,那些車漸次打亮車燈,幾乎連成弧狀的一道光圈,有一輛甚至裝了車頂射燈,瓦數奇大,刺得昌東睜不開眼。

  也正是那輛車的車門打開,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走了下來。

  葉流西的心突然跳得厲害,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下意識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雪花橫漂,掠過人的眼眉、面頰、口唇,快走到老頭面前時,一陣勁風打得她睜不開眼,也同時送來了老頭的一句話。

  “葉流西,你回來了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5:42

第74章

【無字簽】

  這是葉流西頭一次聽到關內人叫她的名字。

  這老頭語氣平淡,眼眉平和,像是洞悉她的過去未來。

  葉流西問他:“你是誰?我又是誰?”

  老頭沒答話,反而看向昌東的車子,頓了頓說:“那些,是你關外的朋友吧?”

  ……

  昌東有點緊張,倒不是怕動手,反正眾寡懸殊,動起手來必輸,而是這氣氛奇怪:不親、不疏、不是熱烈歡迎,也不是冰冷回避。

  肥唐讓丁柳給自己打掩護,暗搓搓端著望遠鏡,從車裡往那頭看:“羽林衛,肯定羽林衛。這些飛禽旗上畫的鳥都不一樣哎,旁邊的人肩上的鳥羽也不一樣,那個是鷹,臥槽肯定厲害,那邊那個……鸚鵡?”

  葉流西很快就回來了,她坐進車子,臉頰因為乍冷乍熱而泛紅:“先跟著走吧。”

  老頭姓趙,趙觀壽,羽林衛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黑石城的大門日落即關,日出開啟,不為任何人開先例,車子從側門走,魚貫而入。

  街道寬敞,卻空無一人,臨街沒有店鋪,都是黑色的森然高牆,牆頂每隔一段就蹲伏不同的飛禽石塑,流光爍動,和路燈無異。

  雪還沒積起來,黑石砌成的路面上濕漉漉的,偶爾能看到七人成行的夜巡隊,見到頭車,大老遠就啪地列隊立正,抬頭挺胸,目送車隊過了才繼續巡邏。

  車程似乎不短,昌東專心開車,跟著前車或直行或轉彎,只肥唐有點激動,低聲說個不停——

  “這是仿漢朝……不對,仿唐朝長安城的風格,方方正正,橫平豎直,像個棋盤,小日本的奈良城就是跟我們學的。”

  “看到這高牆沒,唐長安108坊,就是108個有圍牆的小四方城,四面有坊門,晚上宵禁,人不能出坊到街上逛,被巡邏隊員看見了會抓去坐牢的,就地砍了都有可能……難怪街上都看不到人。”

  “這牆高度有講究的,高門大院,牆越高,說明裡頭住的人越重要……你們去逛過陝博沒,裡頭有唐長安的復原模型介紹,可詳細了……”

  丁柳皺眉:“那晚上不能出去逛,不是悶死了嗎?”

  “哪啊,一個坊裡可以亂走的,相當於一個小社區,裡頭說不定有商業街、棋牌室、電影院呢,想怎麼玩怎麼玩,就是不能出坊。”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興奮得滿臉放光:“東哥,你還記得小揚州的那個市集嗎?唐長安也有專門的市集,叫東市西市,我靠那叫一個熱鬧,聽說光西市就有商鋪四萬多家,裡頭波斯、高麗、日本客商都有,當時的國際性cbd啊,我們現在常說的‘買東西’,據說就是典出東市西市,這黑石城仿唐長安,肯定有大市集。”

  丁柳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肥唐鼻子裡嗤一聲:“我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好嗎?我一年去陝博的次數,不要太多哦。”

  ……

  又拐了一個彎,眼前驟然壓抑,坊牆比先前看到的都要更高,四角有哨塔,牆壁上,鑿刻著巨幅的石雕壁畫。

  昌東第一眼看到的壁畫就是披枷進關,高大的玉門關之下,入關的人絡繹不絕,有木然前行的,有雙手捂面嚎啕不止的,當然也有面露微笑的,大概是覺得亂世出英豪,換個天地沒准時來運轉——人物一旦凹凸立體,表情就似乎分外鮮活,昌東看了一會,覺得耳邊似乎都有哀嚎迴響,心裡有些不忍,別轉了臉不看。

  坊門有兩層,都是厚重的鋼板大門,輒輒向兩旁開啟的時候,地面似乎都在震動。

  進了坊門之後,又開了一段,在一座巨大的異形建築前停下,這建築修得像個趴臥的猛虎,平整的條石臺階一路通往虎口,也就是入口,每一級臺階兩端,都有黃金的白虎紋樣嵌入石中,那紋樣也是漢代的畫像石風格。

  肥唐伸著脖子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古代四大神獸,白虎方位在西,屬金,造這個建築倒也在情在理,只是,是用來幹嘛的呢?

  他做生意出身,特在意風水,一想到進這建築就要通過“虎口”,就覺得怪不吉利的。

  趙觀壽先下了車,拄一根黑鐵拐棍,頂端把手鑄成鷹隼形狀,早已被摩挲得發亮,昌東他們也陸續下車,李金鼇從沒見過這麼大陣勢,兩臂各挾抱一隻雞,激動地一直吞口水。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要不要送你的朋友們先去休息?”

  葉流西指了指那個建築:“這是什麼地方?很機密嗎?”

  趙觀壽表情漠然:“也就相當於關外的……博物館吧。”

  肥唐趕緊小聲攛掇葉流西:“西姐,我想看哎,能不能通融一下?”

  葉流西回答:“我的朋友們跟我一起。”

  趙觀壽默許,拄著拐杖拾級而上,李金鼇興沖沖地也想跟上去,被邊上的人攔住了,只能眼睜睜看昌東他們進去,心裡羨慕極了:聽說黑石城內的大博物館,包羅萬象,甚至有專門的妖物陳列館……

  真是百年難遇的機緣啊,還是運氣不夠,臨到門口被攔下了。

  ***

  進入大廳,足音空曠,還真是有大博物館的風格,高處流光漸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門關內的地圖。

  不愧是高層專用,這地圖,比街面上看到的那些要詳細多了。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沒關係,走完這一圈,也就差不多瞭解了。”

  他示意了一下那幅地圖:“當年進關,黑石城是最老最大的盤距地,因為地勢絕佳:兩座山,如同兩道胳臂,環繞出一大片山間盆地,其中一座叫黑石山,我們採石用以築城,另一座,叫黃金礦山,是出產什麼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這真是老天賞飯吃,直至今天,黃金都還是全球可用的硬通貨,昌東想起行走關內外的皮影駝隊:哪是做生意的啊,分明腰纏萬貫的大買家。

  趙觀壽領著他們往前走,這一次看到的,是個玻璃展櫃,裡頭有十來個皮影人,和皮影棺裡看到的一樣,著各色服飾,有漢時的短褐、唐代的葛布圓領袍衫、清朝的馬褂,還有穿白背心外搭工人服的,或站或立,表情各異。

  而展櫃的背景圖是……黃土土台林立的司馬道,上空有數只睜開的眼睛,似乎在警示逡巡。

  趙觀壽聲音平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和關外生活沒什麼兩樣,甚至還過得更好。老李家的皮影秘法,可以讓皮影人和人幾乎一樣,那些新奇東西、機巧玩意,錢都能買到,不過近百十來年,確實是落後了——外頭的科技發展太快,有些東西不好學,有些只能學個皮毛,有些就只能拿成品來用。”

  見他又要往前走,昌東忍不住問了句:“那個……司馬道,是怎麼回事?”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你問的是皮影人的墓葬群吧?”

  “皮影人跟人相似,但比人嬌弱,風吹雨打,難免損耗,溫度有了變化,會變形,受潮了養護不好,又會生黴,用一段時間,就會有新舊更替。”

  “我們感念它們的功勞,雖然不是人,也讓他們入土為安,放入棺箱之後,有沙葬眼為他們築墳——沙葬眼憐死護死,相當於墓葬的守衛,萬一有個風蝕水侵,也能及時修護。”

  原來如此,昌東有些感概:世上好多孤墳,獸扒水沖,無人打理,墳頭草都高到了半身,兩相對比之下,有沙葬眼拱衛,運氣還算不賴。

  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塊大而方正的畫像石,皮影棺上也出現過:漢武帝隔著幕布,面色淒然,另一頭的美人以袖掩面,哀哀哭泣,邊側有六個橫寫的篆字——

  流西骨望東魂。

  葉流西嘴唇有點發幹。

  趙觀壽說:“這六個字,正著念可以,是流西骨望東魂,反著念也可以,是魂東望骨西流。”

  “當年,李少翁招魂,李夫人知道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的計畫,問皇帝說,關內關外,是否真的從此斷絕,漢武帝回答,流西骨望東魂可破。”

  “這六個字,是老李家皮影秘術的精髓所在。”

  葉流西忍不住:“這流西骨,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趙觀壽答非所問:“我們繼續往下走。”

  這一次,是一面頂天接地的銅浮雕壁畫,長寬都近十米,畫面紛亂,劍拔弩張,像是銅水起伏時,瞬間被大風吹幹,人走在下頭,倍感壓抑。

  趙觀壽仰頭看壁畫,灰白色的胡髭微微顫動,握住鷹隼拐杖的手上,青筋頂起幹皺的老皮。

  葉流西問:“這是什麼?”

  趙觀壽的聲音感慨而又滄桑:“這畫,畫的就是獸首之亂。”

  “千餘年前,日現南斗。最初,還沒有無字天簽的時候,簽家人用蓍草和龜殼為漢武帝卜卦,卜出南斗破玉門,意思是南斗星現,屆時皮影秘術失靈,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將盡歸一人之身,這個人可以進出玉門關,也必將作亂。”

  “這是關內的大劫數,我們稱之為‘西出玉門’。”

  葉流西問他:“怎麼個亂法?”

  趙觀壽指向畫幅中央的一個男人。

  “這人姓厲,叫厲望東。應南斗星而生的人,留其本姓,男名望東,女名流西。”

  “厲望東心心念念,想重開玉門關,他一邊壯大獸首,一邊頻繁出關以求外援,那個時候關外正值隋唐之變,他利用無字天簽,測出李唐當興,於是以一對‘獸首瑪瑙’作為見面禮,和李家攀上關係,許諾出黃金無數作為軍餉相助。”

  葉流西問:“那交換的條件是什麼?”

  “厲望東覺得,漢武帝既然能以舉國之力封玉門關,那唐皇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尊崇道教,廣蓄方士,把這個玉門關給破了。”

  “後來沒有成功?”

  趙觀壽冷笑:“厲望東花言巧語,讓唐太宗覺得天子是天命所歸,大唐國運方興,鬼神懾服,再加上道士遍及全國,不怕妖鬼興風作浪,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因為一個夢,唐太宗改了主意。”

  “什麼夢?”

  “就在唐太宗決心開玉門關的時候,忽然噩夢纏身,夢裡妖鬼無數,有大臣建議,讓大將秦瓊、尉遲恭二人每日披甲持械,在寢宮門外保護,這才太平無事。”

  肥唐脫口說了句:“這我也知道,後來老百姓把這兩人的畫像貼在門邊上,久而久之就成了‘門神’。”

  趙觀壽點頭:“唐太宗反悔,厲望東大失所望,黃金是要不回來了,他想拿回那對無價的獸首瑪瑙,可惜一人之力,沒法跟皇帝作對,最後費盡心思,只拿回其中一隻,狼狽地回了玉門關。”

  “厲望東死了之後,還骨皮影人,羽林衛和方士合力平了這次獸首之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只獸首瑪瑙。簽家人測了無字天簽,說是再一次日現南斗之時,下一個禍亂玉門的人會出現,而這個人,就是獸首瑪瑙的主人。”

  說到這兒,趙觀壽停了一會。

  肥唐幾個人早就聽得呆住了,葉流西胸口起伏得厲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昌東走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

  “葉流西,你都聽明白了吧?二十多年前,你出生在屍堆雅丹附近的一個村子,從你出生開始,關內就再也沒有一個皮影人能站得起來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5:55

第75章

  昌東大致聽明白了。

  “出關一步血流幹”這句話,確實不是說著玩的,一直以來,只有皮影人才能過關,從死板的牛皮變成惟妙惟肖的活人,過程隱秘,想來需要納“骨”引“魂”,所以趙觀壽才說,老李家的皮影秘術,“流西骨望東魂”是個關鍵。

  黃金之所以金貴,是因為它能換來吃喝以及一切物資,但空抱黃金只會餓死:關內雖然多黃金,但物產的確貧瘠,勉強糊口或許還行,想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還得靠關外注血——皮影駝隊,等於是個物資通道,羽林衛和方士,本來就是特權階層,占儘先機,再控制唯一的物資通道,統治地位差不多可以固若金湯了。

  所以日現南斗這種事,對於特權者來說是個大劫: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會歸附到某一個人身上,更棘手的是,這個人,未必跟他們是一頭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臥,這等於是來分床,甚至掀床……

  昌東說:“趙先生,我冒昧問一下,當初的獸首之亂,亂到什麼程度?”

  趙觀壽仰起頭,看銅浮雕壁畫上的金戈鐵馬:“差不多改朝換代,黑石城易主,羽林衛和方士從來高高在上,忽然就如同喪家之犬,連大本營都丟了,你覺得,這叫不叫大劫?叫不叫大亂?”

  肥唐嘀咕:“如果是我,突然有了這麼個特異功能,不要太高興哦,出來進去,幫人代買東西,開個貨運公司,數鈔票都數不過來,幹嘛反叛嘛,怪累人的……”

  趙觀壽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只是個普通人。”

  “南斗破玉門,應南斗星而生的這個人,註定是禍亂玉門的。厲望東之所以能夠迅速建立起‘獸首’這樣的反叛組織,得到那麼多人的追隨,然後攻城掠地,就是因為他許諾說要東歸,回到沒有妖鬼的世界裡。”

  懂了,趙觀壽之前說“關內的日子和關外沒什麼兩樣,甚至過得更好”,只是針對小部分特權者而言的,更多的人,其實活在飽受妖鬼侵害的水深火熱中,他們憧憬關外的生活,不啻于憧憬天堂。

  肥唐悻悻的:瞧這語氣,還“你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怎麼了,普通人操心的事兒少,活得不知道多自在呢。

  他哼了一聲。

  葉流西忽然笑起來:“聽明白了,我也是應南斗而生的,我和皮影人不共戴天,我活它死,我死它活,我註定要反叛,是你們的心腹大患,是這意思嗎?”

  她目光挑釁:“那幹嘛不殺了我呢?殺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趙觀壽麵無表情:“你以為,我們不想嗎?那麼輕易就能殺死的人,也就稱不上什麼心腹大患了。”

  “葉流西,你也好,厲望東也好,在關內都註定得享天年,這也是南斗星的罩護——羽林衛、方士或者妖鬼,都殺不了你們。”

  肥唐脫口而出:“臥槽……我西姐,不死之身?”

  趙觀壽糾正他:“不是,只是不會橫死,她照樣可以病死,也可以自殺。”

  昌東輕輕鬆了一口氣。

  葉流西出乎意料,半天才哦了一聲。

  她有點沾沾自喜:居然還有這一重好處,虧得沒長尾巴,不然鐵定翹起來了。

  她看向趙觀壽:“然後呢?”

  “我們不希望再來一次‘獸首之亂’,這一次,我們想防患未然,尋求合作。”

  “但無字天簽不是萬能的,給出的提示,也只能是大範圍、大方向,我們並不知道降生者是誰,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一拖就是十來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住的村子,但眼塚屠村,早已經荒廢了。”

  “又過了兩三年才找到你,小小年紀,已經世故老道,被賣給人做苦工,自己砸暈看守逃出來了,又好勇鬥狠,經常打架,打出了名氣,身邊已經有人追隨——幸虧找到得早,再遲幾年,你怕是已成氣候了。”

  “你自己說,眼塚屠村的時候,你躲在水缸裡,所以倖免了。”

  “我們把你帶回黑石城,編入羽林衛,讓你進出關內運送物資,以為天下就此太平,誰知道……”

  趙觀壽頓了一頓,語氣頗有點蒼涼:“誰知道沒過多久,蠍眼之亂就起了,為首的叫江斬。”

  “這讓我們很奇怪,因為蠍眼的勢頭,儼然就是又一個獸首,不但通妖,而且來勢洶洶,很快東北邊境的胡楊城就失守了,成為蠍眼的盤距地。”

  “你們可能聽說過漢武帝用龜殼字卦蔔出的三卦,第一卦是南斗破玉門,第二卦蔔出了劫數,叫西出玉門,第三卦,蔔出了破解之法。”

  “蹊蹺的是,這第三卦,跟第二卦一模一樣,也是四個字:西出玉門。”

  “我們想來想去,覺得西出玉門,是劫數,也是生機。你葉流西,是系鈴人,也是解鈴人,於是我們做了一個決定,讓你去接近江斬,相當於……臥底吧。”

  葉流西沉不住氣:“然後呢?”

  “然後,你愛上了江斬。”

  葉流西頭皮一麻,第一反應,就是偷眼去看昌東。

  他眉頭好像……稍微皺了一下。

  葉流西心裡有點惴惴的,頓了頓,才問趙觀壽:“接著我就背叛了羽林衛?”

  “倒也不是,我們怕你反叛,使了個手段想逼你回來:我們派人去向江斬告發你,然後同一時間,把情勢告訴了你,也給了你選擇:你還來得及離開,逃生的路已經為你安排好了。”

  說到這兒,趙觀壽歎了口氣,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但是你這個人,天性逆反,不受人逼迫,我們的做法,反而把你推去了江斬身邊,你堅信江斬不會傷害你,選擇跟我們決裂。”

  葉流西盯著他看:“那江斬呢,他怎麼做的?”

  趙觀壽一字一頓:“他決定把你吊死在胡楊城外,以儆效尤。”

  “我們雖然有暗探插在胡楊城,但想從牢獄救人,完全不可能,我找方士之首龍申商量,想出一個法子。”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深夜沙暴裡,半空隱約浮動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字句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大致的意思是相近的,葉流西點頭。

  趙觀壽說:“玉門關城就在原地,能浮動上天的,就是關城的魂魄。龍家設法施術,喚出風頭,浮出關城,強挪玉門關的大門到胡楊城外。”

  “江斬反正殺不死你,到時候,風沙四起,再施挪運之術,把你連人帶樹外推出去,你一身流西骨,自然可以出關。”
   “但強挪關門的法術傷人傷己,龍家大小姐施術之後,一直重病;不從正位出玉門,又對人的損傷很大,可能喪失關內的記憶,我們必須給你留下提示,導你回來。”

  “暗探跟我說,拿你常用的一個包,裝了獸首瑪瑙,那是你一直不離身的,也相當於一個定位提示:無字天簽可以測出獸首瑪瑙是否出世,哪天你回來了,我們第一時間會知道。”

  “又塞了部照相機,裡頭拍的是屍堆雅丹的照片——我們是不能出關,但你開車進出的時候,曾經跟我們說,關門之外,也有大片的雅丹,跟屍堆雅丹很像,我們覺得,這或許可以作為一個線索。風頭出現的時候,那個暗探把趁亂把包掛到樹上了。”

  昌東喉頭忽然有點乾澀:“那個照相機是誰的?照片又是誰拍的?”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這個要問蠍眼了,相機是他們的,照片自然也是他們拍的。”

  葉流西皺眉:“為什麼搞得這麼複雜,直接給我留封信,寫明前因後果,再給我進關的步驟,不就結了嗎?”

  趙觀壽說:“出關一步血流幹,玉門關的大門本身就是一道篩選的門檻,關內的秘密,本身就不會被放出關門,更何況是不走正位——人出去尚且會失去記憶,寫在紙上,紙成灰,刻在石上,石成粉,利用照相機,已經是我們能想到最隱晦穩妥的法子了,如果是沖洗好的照片,說不定照片也會損毀。”

  丁柳忽然想到了什麼:“那……我們這些誤打誤撞進來的人,也會出關一步血流幹嗎?”

  “你們是關外人,跟我們不一樣,進得來也出得去,葉流西可以送你們出去。”

  肥唐有點納悶:“你們幹嘛非把我西姐召回來,留她在外頭過好日子得了唄。”

  趙觀壽冷笑:“送她出關,一是為了救她,二是根據漢武帝卜的卦,‘西出玉門’本來也是化解劫數的關鍵,三來,不回到關內,怎麼還骨皮影人哪。”

  葉流西笑:“你的意思,我這一出一回,還能幫你們化解蠍眼的禍患?但我怎麼聽說,蠍眼亂得越來越厲害,前兩天,還把小揚州給收了呢。”

  趙觀壽不動聲色:“江斬把你給吊死,你就一點都不想報仇嗎?”

  葉流西聳聳肩:“聽起來是挺氣憤的,但我聽他的名字都陌生,更加沒有提刀去找他報仇的念頭。”

  趙觀壽淡淡說了句:“世事無常,誰知道呢……走吧,你剛回來,我請了簽家人在這,要給你測一記無字天簽,看看這一趟回來,是吉是凶。”

  他抬腳欲走,昌東忽然說了句:“我能問個問題嗎?”

  趙觀壽看他。

  昌東笑了笑:“你知道流西很多事情不記得了,所以帶她來這個博物館,一件件講給她聽。但我聽下來,忽然發現一件事:你有很多東西都沒有講,像是漢武帝絕妖鬼于玉門的由來,再比如出關一步血流幹的歌謠,像是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這是為什麼?”

  趙觀壽回答:“不急,先往下走。”

  ***

  這大廳還有不少陳列和壁畫,但趙觀壽沒有停的意思,那些壁嵌的流光也就昏昏欲睡——燈光昏暗,也實在看不清楚到底陳列了什麼。

  接下來穿過的展廳倒是新鮮,無數玻璃櫃和畫,封口處都蓋方士印,裡頭封的東西各異,有些還在蠕蠕而動。

  趙觀壽放緩腳步:“這裡相當於是博古妖架了,不過封存的實物都是無害或者傷害不大的妖,邊上有說明,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看。那些傷害性大的,我們只放了圖片。”

  丁柳忍不住湊上去看,儘管趙觀壽說了沒什麼傷害,高深有些擔心,小聲提醒她:“你別離太近了。”

  有一個玻璃櫃裡一直有響聲,咣裡咣當,葉流西拉昌東去看,是幾截黑鐵樣的條狀物,自己在裡頭忽而立起,忽而趴下,邊上的銘牌上寫“鋼筋鐵骨”,又有一行小字介紹,說是斷骨可續。

  葉流西覺得挺新奇的,小聲對昌東說:“你看,以後你斷腿了就不怕了,可以接上一截鋼筋鐵骨。”

  昌東盯著她看。

  葉流西奇怪:“怎麼了?”

  “你惦記我的腿不是一次兩次了,它怎麼著你了?它長在那兒,你就看它那麼不順眼?”

  葉流西噗一聲笑出來,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肥唐大聲說:“哎,趙先生,這面牆都是畫,唯獨這兒是面黃金蓋板,這代表什麼妖啊?金妖?”

  趙觀壽冷冷回了句:“代表我們多的是黃金,拿來當裝飾品。”

  肥唐悻悻的,嘟嚷了句:“有錢了不起啊。”

  葉流西朝那面牆看過去,果然上下錯落掛著畫,唯獨一處罩著黃金蓋板,是有些突兀,她抬頭掃了一眼,忽然心裡一跳。

  有一張上,落款寫的是:眼塚。

  葉流西頭皮發麻,忍不住走上前去,屏息觀看。

  畫上的,分明人的模樣,縮頭縮腦,滿臉詭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從上到下,都是猥瑣之氣,一點都看不出像妖。

  這樣不起眼,悄悄混跡在你身邊,你覺得並無異樣,除了鄰居友人一個接一個地失蹤。

  趙觀壽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說了句:“這就是眼塚,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藏在水缸裡,從豁口往外看,看到他一口一口吞掉你的父親。”

  葉流西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說:“不記得了。”

  細看,落款下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嗜鹹、畏蠍。

  趙觀壽說:“不過也沒什麼,眼塚兩年前已經滅絕了,以後,也就只能在博古妖架的圖冊上看到它了。”

  昌東愣了一下,下意識說了句:“不對啊,我們剛進關的時候,在荒村,還遇到過人架子的襲擊。”

  趙觀壽答得平靜:“那不奇怪,人架子的壽命有好幾年,眼塚死了,人架子還可以苟延殘喘兩年,但接下來也就是等死了。”

  “兩年前的時候,我聽說最後一批人架子,一共十八個,現在,可能數量更少了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6:09

第76章

  昌東覺得,自己離一些真相只一步之遙了:“我聽人說,人被屍堆雅丹的活墳吞進去之後,並不都會變成人架子,十個裡面出一個,是嗎?”

  肥唐有點納悶,不明白昌東怎麼計較上這個了,只葉流西清楚端倪,心裡五味雜陳:既想他知道真相,又擔心他面對時,要又揭一重瘡疤。

  趙觀壽覺得好笑:“十個出一個,這比例這麼精確嗎?方士都不敢這麼說吧,說這話的人,是蹲在活墳邊上,一個個數的嗎?”

  昌東沉默,這話是阿禾還是老簽說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確實都不是方士,地位也都邊緣。

  趙觀壽說:“我不知道比例是多少,但這就像養花,花種埋進去,能不能出芽、出多少,是個運氣問題,說不定全死,說不定全出,也說不定出個三五成,沒有定數。”

  “再說了,計較這個有意義嗎?那些人要麼死了,要麼成為人架子,同樣悲慘,我覺得沒什麼分別。”

  “那你怎麼知道,最後一批人架子的數量是十八個?”

  昌東剛進來時,話不是很多,現在忽然一再追問,趙觀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我們的探子回報,蠍眼最後一批投喂眼塚,人數就是十八個,所以我覺得,最後一批人架子,最多也就這麼多了,有問題嗎?”

  昌東手腳發涼。

  投喂、兩年前、最後一批、十八個人。

  所有事情,好像都能精確地契合上了。

  他一直奇怪:剛進關,在荒村遭遇第一批人架子,孔央就恰好在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

  現在明白了。

  如果最後一批被投喂的,全是山茶的人,那說明進關時車子撞到的、後來在荒村殺掉的,都是他當初帶線時的隊友。

  他只是沒認出來,因為臨時結隊,彼此沒那麼熟悉,也因為他們外形變化太大,連孔央,他都要憑項鍊去認。

  他端槍瞄準,他指導葉流西他們配合抵禦,他敦促肥唐和丁柳補刀,對付的,都是他兩年來一直想為其收屍的人。

  他腦子幾乎僵住,聲音乾澀到自己聽著都陌生:“我還有一個問題……”

  趙觀壽有些不耐煩:“我沒那麼多時間去答你的……”

  葉流西厲聲說了句:“讓他問,你要答。”

  趙觀壽看了葉流西一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悅,但還是賣了她這個面子。

  昌東說:“兩年前,我帶隊到鵝頭沙坡子……用你們關內的地理來說,就是屍堆雅丹以南的一片沙漠。”

  “在那裡,遭遇了很大的沙暴,很突然,氣象預報沒有預見到,後來的搜救人員也說,從來沒見過破壞力那麼強的沙暴……我帶的隊員,還有我當時的未婚妻孔央,都遇難了,屍骨沒找到,車子不見了,營地也整個兒消失了。”

  丁柳脫口說了句:“什麼?我東哥還有未婚妻?”

  葉流西回頭瞪了她一眼,高深有點尷尬,拉了拉丁柳衣角,小聲提醒了句:“遇難了。”

  丁柳籲了口氣,為自己的冒失感到臉紅:她光聽見未婚妻三個字了。

  昌東完全沒留意到這些插曲:“然後,前一陣子,我們進關,在屍堆雅丹附近的荒村,我遇到了已經成為人架子的孔央,還有其它人……”

  這一下,不止是丁柳了,肥唐和高深都倒吸一口涼氣。

  終於明白那兩天昌東情緒異常是為了什麼了。

  “後來在小揚州城門口,我看到一輛蠍眼廢棄的車,車上有山茶標記,是當初我帶隊時的座駕……”

  趙觀壽打斷他:“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了,走吧,待會你就知道了。”

  兩側的流光暗下去,像是知道他們將略過這裡,那些玻璃展櫃,還有牆上的掛畫,都隱入一片暗沉,肥唐沒有看過癮,走到盡頭時,心有不甘地回望。

  那面掛在牆上的黃金蓋板,在黑暗裡熠熠生輝。

  肥唐忽然深刻地領會了一句老話——

  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

  ***

  走過昏暗的展廳接合地帶,流光乍然亮起,眼前出現的,是龐大的關城復原模型。

  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玉門關了。

  形制上,很有天下第一雄關嘉峪關的風采,護翼長城往兩邊延展,中間城樓層層高起飛簷翹角,門洞森然,一團漆黑。

  趙觀壽回頭看昌東:“你覺得,這玉門關城,是不是差了點什麼?”

  差了什麼嗎?葉流西挺納悶的:看起來正常啊,有屋頂有門洞,磚瓦也沒見缺角。

  昌東回答:“少了大門。”

  趙觀壽很滿意:“不錯,觀察得很細緻。”

  他走到牆邊,扳住壁嵌的金雕首,往邊上用力一轉。

  輒輒聲響,門洞的環壁上有鋼板不斷伸出、拗轉、拼接,自由排列組合,發出鏗鏘撞擊之聲,又有各色光影爍動不定,刺得人眼花。

  待到聲響靜息,光影停定……

  肥唐失聲叫出來:“博古妖架?”

  門洞裡架出的,是層層疊疊的博古架,也說不清那些“多寶格”到底有多少個,半數格子裡,都有全息投影一樣的物件,肥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無風自動的萋娘草,妖嬈如同水蛇,彎彎繞繞。

  另外一半的格子,都是黑漆漆的,像分佈淩亂的黑色補丁。

  昌東喃喃:“所以玉門關的大門,其實就是博古妖架?”

  難怪“出關一步血流幹”,想東歸,根本就是要穿過重重妖鬼之陣。

  趙觀壽點頭:“進關也有兩千多年了,萬物都有壽數,妖鬼也滅絕了許多,這些黑下來的,就是已經滅絕了的,哪一天,這些妖鬼都死絕了,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

  “南斗破玉門,厲望東是想借外頭的助力,解封玉門關,最終沒有成功,也算是關內關外,度過一劫。”

  “有了厲望東的教訓,蠍眼的人學乖了,改換了策略,知道外界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妖鬼入世,索性不找外援,決定內部攻破,強開博古妖架。”

  “而眼塚,是從博古妖架裡逃出來的,當然,這倒也歪打正著了——博古妖架是禁地,我們不希望任何人去,眼塚盤踞了屍堆雅丹,等於是架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蠍眼的人為了從眼塚這裡拿到消息,想辦法討好它,而投喂,是最有效的法子。”

  “兩年前,蠍眼做了充足的自我防護之後,以為準備萬全,強開了博古妖架。”

  肥唐瞪大眼睛:“開博古妖架?這一開,那些妖鬼不就禍害到我們了嗎?”

  趙觀壽看著他,意味深長:“你這個‘我們’,指的都是關外人吧。”

  肥唐一窘。

  是的,雖然止不住同情那些“披枷進關淚潸潸”的人,關鍵時刻,在他心裡,關內關外還是涇渭分明:這博古妖架一開,首當其衝的,就是羅布泊,敦煌離得也近,再往東去,可就到了西安了。

  趙觀壽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麼:“放心吧,哪那麼容易打開,就算有裂縫,跑出個一個兩個,也是禍害關內百姓,不會往外去。”

  肥唐臉頰發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忽而覺得自己自私,忽而又覺得,換了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想法:雖然他平時還挺愛看鬼怪片的,但那畢竟是電影啊。

  “但是,那一次,還是後果嚴重,博古妖架崩塌了一角,整個玉門關城,身魂分離。”

  說著,又將金雕首往同一角度旋擰,金屬聲響裡,博古妖架撤去,各色光影混雜流動成一團,很快又漸漸清晰。

  這一次,也有類似3d的全息投影,是玉門關的微縮模型,但像是螢幕出了錯,總覺得那關城上還罩了層形狀相同的影子,模型清楚,但影子如霧,綽約飄渺。

  趙觀壽很快給出了解釋:“看到了吧,我們認為,一座城池,也有自己的魂魄,玉門關城的身體是固定的,不能動,但魂可以——之前龍家大小姐強挪玉門關的大門,挪的就是魂門。而極偶爾的時候,沙暴很大,這魂城也會挪飄出一段距離。”

  說話間,那重魂城往左側飄了一段距離,真像是魂要離身。

  趙觀壽指向魂城新覆蓋過的那部分:“這部分,原本該是關外,但因為魂城覆蓋住了,所以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出關,也就是說,是極少有的灰色地帶。”

  電光石火間,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

  在白龍堆的時候,幾次三番,以血喚風頭,然後雅丹深處,頻頻出現奇怪的異象,當時昌東的解釋是:像兩張透明膠片,疊合在了一起。

  再然後,支撐不了太多時日,那些異象又會消失。

  她問:“這個灰色地帶,關內人可以到達,因為不算真正的出關,是嗎?”

  趙觀壽點頭。

  肥唐喃喃了句:“關外人也可以到達,俗稱‘見鬼’,或者詭異遭遇,是吧?”

  他始終忘不了在白龍堆,自己曾被風沙中迅速聚合的觸手拖出數十米遠,險些尿了褲子。

  趙觀壽繼續說下去:“博古妖架崩塌,是兩千年來頭一次,身魂分離的距離之遠,空前絕後,激起的沙暴之大,也可想而知,說是天崩地坼也不為過,絕對不是普通的風頭可以比的。”

  昌東有點恍惚。

  是的,山茶出事的那一次,當時的沙浪浪頭,卷起有幾十米高吧,連越野車都像玩具一樣掀翻開去,他一度覺得,那不是沙暴,而是末日。

  趙觀壽看向他的目光裡,帶了些許憐憫:“你說的時間和情形都能對得上,我猜測,很不巧,你當時遭遇的,並不是什麼自然沙暴,而恰好是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一刻。”

  洞壁的全息投影又有變換,魂城離模型已經隔了一段距離,昌東想說什麼,喉嚨粘重得動不了,耳膜處總像有震音,但沒漏過趙觀壽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那一次,方士城雖然全員出動,力圖讓魂城歸位,但還是花了好幾個小時,好在,聽說當時魂城覆蓋的,都是無人區……我猜測,就是在那段時間裡,你和你的隊友,和蠍眼的人遭遇了。”

  昌東沒有說話。

  是的,應該是遭遇了。

  開走他們的車子,很合理,因為車子是關內緊缺物資,順手牽羊,何樂而不為呢。

  帶走孔央和他的隊友,也很合理,既然需要投喂眼塚,誰會放棄眼前現成的食糧呢。

  他意識恍惚中看到的那些人影,他曾經以為是孔央和隊友們的鬼魂在向他告別。

  現在知道想錯了,大錯特錯。

  那是蠍眼的人。

  ……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很久才說了句:“是我運氣不好。”

  這句話,他被死者家屬逼打下跪的時候曾經說過,那時候,他覺得是遇到了百年難遇的沙暴,自己運氣不好。

  現在真相浮出水面,他能說的,居然還是這幾個字。

  忽然就覺得有點好笑,他也真的……笑了起來。

  頓了頓說:“走吧,去給流西測無字天簽吧,別讓簽家人等太久了。”

  趙觀壽正想邁步,葉流西說話了。

  “不就是算個命嗎,遲算早算,都一樣,就請簽家人等一等吧,很晚了,現在我們想回去休息了。”

  趙觀壽上下唇抿在一起,看不出什麼喜怒,過了會說:“好,跟著流光出去就可以了,門口有人,會帶你們去住處,我過去跟簽家老太太講一聲,就不送你們了。”

  他目送著葉流西她們往外走。

  葉流西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忽然想到什麼,又快速折回來。

  “能不能問你件事?”

  “你說。”

  “江斬身邊,是不是有個女人,叫青芝?”

  不問個清楚,她始終沒法心安。

  趙觀壽點頭。

  “是有,據說很得江斬寵愛,蠍眼的人都叫她青芝小姐。前兩天,她試圖混進這裡,被人發現,連傷四個羽林衛之後,全身而退,也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葉流西心裡舒坦了。

  舒坦之餘,又有點悻悻:看不上她,然後寵別的女人?

  這個垃圾!

  ***

  出了博物館,臺階下果然有人在等,是個年輕的姑娘,穿羽林衛的黑色制服,肩上繡了只展翅白鴿,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皮膚白淨,眉清目秀,隨意綁了個丸子頭,看起來有點面熟。

  葉流西還在琢磨著到底在哪兒見過她,肥唐已經失聲叫了出來。

  “阿禾?”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6:24

第77章

  唐代長安城,基本上四四方方,宛若棋盤,內設東西兩市,108坊,北面有兩塊區域高人一等,分別是宮城和皇城。

  粗暴區分的話,宮城是皇帝後妃們住來過日子加生是非的地方,皇城是政務辦公區。

  黑石城照搬照用,只是不再分什麼宮城皇城,一為羽林城,一為方士城,勢均力敵,務求平等,誰也不能比誰寬一尺,誰也不能比誰高三寸。

  趙觀壽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是羽林城角落一隅的獨院,同樣四四方方,後院門出去不遠就是傾斜的登城步道——登上城樓,視線無邊無際,往內是坊宅林立,往外看,黑石山和黃金礦山平地拔起,把天都遮小了。

  李金鼇已經帶著兩隻雞住進了偏房,如此排場,他不止受寵若驚,簡直誠惶誠恐,愈發覺得昌東一行人是得罪不起的,於是趕緊回思相處的點點滴滴,總結出自己有很多不周到之處,比如初次同桌時吃了他們太多菜,還專揀肉絲吃,再比如讓他搭車他表現得不夠感激。

  李金鼇決定一併鄭重道歉,還琢磨著好事成雙,要麼就把鎮四海也一起送給昌東他們好了,反正鎮四海整天如同一發憤怒的炮彈,他老早不想要了。

  只是昌東他們一行人回來之後,忙著收拾入住,好像沒人有空應付他的寒暄,李金鼇訕訕在他們住的正房門口站了一會,也就回房了。

  大家都住一個院子,明天再表達不遲。

  ***

  正房很大,好像一個“回”字套間,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客廳,茶几上備了各色零食,房間和洗手間分散三面,門都對著客廳,這樣一關門有獨立空間,一開門是共用區域,既共住又保證了隱私。

  下雪變天,葉流西冷得哆嗦,飛快沖了一個熱水澡——這裡的水都是拉鈴管道供應,也有下水口漏出去,但是洗手間沒抽水馬桶,只在院子角落裡設了男女廁。

  可能是因為完善的下水道和排汙系統工程量太大,所以即便先進如黑石城,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

  葉流西洗完出來,肥唐還在憤憤不平,唾沫星子四濺。

  “那個阿禾,我的天!裝的可憐樣,我當時多愧疚,雖然我跟東哥說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但是男人打女人,總歸是不光彩啊,老高,你說她是不是卑鄙?”

  高深一般不發言,但被點名了,他一定會說話:“一開始是有點震驚,但是後來一想,也理解。趙老頭都計畫好西小姐會從屍堆雅丹進關了,在那安排個人守著也不為過啊。”

  肥唐嘴上讓高深發表意見,其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根本不關心他說了什麼:“因為心裡過意不去,西姐讓我支使她幹活,我都沒讓她幹重的!我還教她三步變強……原來她是個羽林衛!說不定我們一走,就有鐵皮車接她回黑石城了,我居然還給她留了半袋米!”

  那咬牙切齒樣,就跟他留下的不是半袋米,而是半個香港似的。

  肥唐最後總結:“女人真是,我的天,太可怕了。我想起來身上都起雞皮疙瘩。”

  丁柳在邊上嗑瓜子:“這也能叫可怕?不就是個暗哨嘛。”

  肥唐說:“不是,惡劣,性質太惡劣了!”

  葉流西四下看過,昌東沒在廳裡。

  她忍不住問:“昌東呢?”

  丁柳抬頭:“我東哥說有點悶,出去透氣了……哎,西姐,肥唐剛把山茶的事情都給我們講了,我東哥真可憐,還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

  葉流西看向肥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東哥被打那點破事,你不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心裡就是不舒服是不是?”

  她作勢一巴掌扇過來,肥唐動作飛快,瞬間雙手抱頭——這兩天練快刀,果然有成效。

  嘴裡大叫:“西姐!淡定!你淡定!我那是渲染氣氛,那樣一講,大家都很同情東哥,我是想讓東哥感受到溫暖。”

  丁柳瓜子殼兒一扔,拍拍手起來,拉葉流西往外走:“西姐,你來啊。”

  她一直把葉流西帶到後門外,示意了一下城牆上:“看。”

  雪還在下,這一陣子反而小了,又疏又細,微弱的流光映照下,葉流西看到昌東的背影。

  丁柳嘖嘖:“看見沒西姐,孤獨,感傷,再配上這風雪,一個孤狼一樣默默舔舐傷口的男人,讓人想把他摟進懷裡,百般安慰。”

  葉流西看了她好一會兒:“你是想死吧?”

  丁柳說:“哈?”

  “你在我面前,對著我的男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打量我不會發脾氣是嗎?”

  丁柳說:“是我想的嗎?我沒有啊,是我頭想的,來,來,打我頭。”

  她沒頭沒腦,頭一伸,就往葉流西懷裡拱。

  葉流西還真不敢碰她頭,不得不往後躲,混亂間,胸口被她腦袋蹭了一下。

  丁柳不動了,過了會抬起頭,笑得意味深長的:“哎呀西姐,好有彈性啊。”

  葉流西咬牙,發現自己還有點制不住她了。

  丁柳見好就收:“西姐,我是為你好,東哥心裡不好受,你過去逗逗他,安慰他,正是加深你們感情的大好機會啊,絕對不能放過。”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也許他想一個人靜一靜呢。”

  丁柳沒好氣:“兩年前,我東哥死了未婚妻,死了十幾個隊友,被全網那麼多人罵,被打,家產都變賣了,也沒自殺,還挺過來了,那就說明他已經想通了。”

  “在荒村,他不得已親手了結了孔央,情緒有反復我能理解,但他早就接受這結果了啊,今天只不過知道了一些真相,能鬱悶到哪兒去?他還想跳樓啊?我跟你講啊,你不去我去了啊。”

  葉流西瞪她:“你趕緊回去吧。”

  丁柳嘖嘖:“寶貝得跟什麼似的,誰跟你搶啊,西姐,你放心吧,東哥對我來說,太老啦,我才十八,他比我大了至少十歲吧?我才不稀罕呢……”

  她突然來了興致,眯著眼仰天看雪,大叫:“我以後,會找一個全方位碾壓東哥的,妥妥的!”

  ***

  葉流西走近昌東。

  昌東已經習慣成自然: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手上放空,總要幹些什麼。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就著皮影戲箱起稿雕鑿,現在……

  他正把垛牆上積著的薄薄層雪搓弄成小堆,又團了個玻璃球大的腦袋接上去,搭出個笨拙又樸素的寸許小雪人來。

  葉流西說:“心情不好啊?”

  昌東抬頭看她:“也沒有,一下子聽了那麼多故事,消化不良,出來透個氣……”

  他忽然頓住,伸手朝她發頂摸了一下,然後皺眉。

  “你剛洗了頭?”

  “嗯啊。”

  “那趕緊回屋去,又下雪又颳風,你腦袋還不幹,明早該頭疼了。”

  葉流西不幹:“我也聽了好多故事,要透氣。”

  昌東說:“你真是……”

  他沒辦法,把她拉近,轉了身擋住來風面,順帶摘下帽子,歪著往她頭上一卡。

  他自己務求帽子戴正,對她倒是不苛求。

  葉流西心裡一甜,伸手去環摟他腰,胳膊忽然被他抓住:“從裡面抱吧,手在外頭冷。”

  她還沒理解是什麼意思,昌東已經把外套的拉鍊拉開,葉流西明白過來,伏到他懷裡,雙手從外套裡環住他身子,昌東這才把外套往她身上裹攏。

  周身暖和得很,葉流西覺得心裡頭撲簌簌的,有什麼東西快活得意地要飛起來了。

  她仰頭看昌東,說:“我真是好喜歡你。”

  昌東居然被她說得耳根發熱,有些話,他不習慣放在嘴上說,但她不一樣,想說就說,坦蕩也熱烈。

  昌東忍不住低頭吻她,這個吻也熱烈,空氣冷冽,新雪的味道縈繞身周,偶爾有冰涼的雪粒裹進滾燙的唇舌間,瞬間融化。

  好久才鬆開她。

  葉流西伏在他胸口,看無邊的黑暗裡雪線紛亂,頓了頓說:“昌東,我決定了。”

  語氣鄭重,昌東還以為她要說什麼事——

  “為了你,我就放棄這萬里河山好了。”

  昌東沒聽明白:“……不是,流西,你家裡有一畝地嗎?”

  葉流西奇道:“心有多大,家裡地就有多大。我要不是被你絆住了,提刀去稱王稱霸,一畝地算什麼,萬里河山還不是遲早的事?”

  昌東哭笑不得。

  心是挺大的,窮得一如從前,氣魄已經從揮金如土到萬里河山。

  但她真是一劑良藥,這個晚上原本鬱鬱寡歡,她一來,真是把他世界都照亮了。

  葉流西說:“我再說點事情讓你開心開心好不好?”

  “你說。”

  “我那個前男友……他把我吊死了。”

  她一臉邀功請賞的表情,昌東一時語塞,好笑之餘,又有點心疼。

  頓了頓才說:“我從來沒見過,誰被吊死了還這麼開心。”

  葉流西補充:“而且我也確實不是青芝。”

  她把自己問趙觀壽的那番話說了。

  昌東沉吟了一會:“趙觀壽說的那些話,你聽著參考就好,不要全信。”

  “為什麼,他說得很假嗎?”

  昌東搖頭,他斟酌著該怎麼說。

  “流西,首先,一切以你想起來為准。你一天想不起來,你失去的那一半記憶,就是一張白紙,別人想怎麼塗抹就怎麼塗抹,所以你自己必須穩住,不能被別人給帶歪了。”

  “其次,我覺得……趙觀壽的話,有點太公正完美了。”

  一般而言,人說話都會有點偏私遮掩,就好像日本電影《羅生門》那樣,明明不同人嘴裡的同一件事,說出來千差萬別,難免拼命把幌子拖拽拉蓋,粉飾維護自己。

  但趙觀壽坦誠極了,毫不忌諱地說“你以為我們不想殺你嗎”,也並不遮掩羽林衛派人向江斬告密這一不光彩行徑。

  似乎不遺餘力地在向她表明一件事:葉流西,我的話都是真的,你看,連做過的不地道的事情都向你交代了,你還不相信嗎?

  過猶不及,沒破綻是最大的破綻。

  而一旦起了疑心,就會覺得有些細節經不起推敲。

  “你自己也說過,失憶的人不會失去性情,從他說你愛上江斬,然後又束手被吊死那裡,我就覺得很怪……”

  “你這個人,還是有點脾氣和驕傲的,真得不到誰,不大會糾纏,最多扛走一條腿——你看你多清醒,殘害別人也不自殘,這裡我要再次強調一下,人在腿在,你不許打我腿的主意。”

  葉流西笑趴在他懷裡,然後點頭。

  “但趙觀壽的嘴裡,江斬給我的感覺是並不在意你,殺得毫不客氣,而且身邊還有青芝……你怎麼會對這樣的人那麼有信心,明知道有生命危險也不走,還束手就死呢?”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是的,我也覺得特別不對勁:我怎麼會倒追一個男人,居然追不到呢,江斬眼瞎了嗎?”

  昌東:“……你也別太自信了,你去追肥唐和高深,也照樣追不到。”

  肥唐大概會被嚇得連夜收拾行李跑路。

  至於高深,他也能想像得到:可能會雙手負在身後,退開個十米八米,正色回答她諸如“西小姐,我對你沒有感覺”之類的話。

  葉流西吃了他一嗆,倒也不生氣:“還有什麼破綻嗎?”

  “你自己都不動腦子想嗎?”

  “我不是有你幫我想嗎?再說了,女人盤算的事情太多,會變醜的。”

  歪理從來都歪得理直氣壯,昌東也真是服了她了。

  他猶豫了一下,把自己最大的疑慮和盤托出。

  “還有就是,博古妖架崩塌,蠍眼和山茶兩相遭遇,帶走了人,開走了車,怎麼就只留下我一個了呢?”

  葉流西說:“會不會是你被沙子埋得太深了,蠍眼的人遺漏了?”

  “不會。”

  “為什麼?”

  昌東猶豫了一下:“說出來,怕你多心,但是,這是我們分析問題的重要一環,又不能略過了不說……”

  葉流西想笑。

  “當時,我拽著孔央逃生,你知道,人覺得生還無望的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死在一起,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幾乎是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孔央的手……”

  他見過一些新聞報導,那些因為意外身亡,擁抱在一起而死的情侶,屍體都很難分開。

  “事後,我以為是天災,也就認命了。但現在,中間有這麼多曲折,仔細回想,當時蠍眼的人既然能發現孔央,一定不會漏掉我,因為我跟她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葉流西後背有點發涼:“你的意思是……”

  昌東點頭。

  那個晚上,應該是有人……把他和孔央的手分開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6:37

第78章

  一大早起來,肥唐就在院子裡練刀。

  雪後半夜就停了,加上早上出太陽,沒能積得起來,除了曬不到陽光的犄角旮旯有點陰濕滲白之外,入目都是一片灼亮。

  李金鼇估計是想溜雞,但最終的呈現形式是曬雞:因為鎮四海太暴躁,只能裹得跟個粽子似的讓它曬太陽,而鎮山河……沒熱鬧看絕不動彈,還時不時以輕蔑的眼神瞅一眼邊上偶爾“詐屍”的鎮四海。

  一個是“我欲成魔”,一個是“我要修仙”,雞生註定不同。

  有幾個人從院門那進來,為首的是阿禾,後頭的人都穿廚師的白褂子,戴廚師帽,或端粥鍋,或端蒸籠,估計是給他們送早飯。

  阿禾跟肥唐打招呼:“哎,肥唐。”

  肥唐目不斜視,沒聽見一樣,半空中狠狠劈下一刀。

  不要臉,用那麼輕快的語氣跟他打招呼,我跟你很熟嗎?

  真是一聽到她說話就來氣,但是她接下來就跟葉流西說話,又不能塞上耳朵不聽——

  “流西小姐,趙老先生說,你朋友不急著走的話,可以在黑石城多待兩天,早九點多各坊各市就會開門了,很熱鬧的,好多新奇玩意兒。”

  聽這口氣,出關似乎不是什麼大問題,心裡最大的塊石放下,肥唐驀地想到什麼:自己豈不是可以去淘貨了?黑石城,指不定能淘到什麼文物呢,果然“出門往西,大富貴”,老祖宗的卦法,真是妥妥的!

  “黑石城守衛很嚴的,我們有一整個方士城,最有名的幾大家,龍家,老李家,簽家都在,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葉流西嗯了一聲:“不是說要讓簽家人給我測無字天簽嗎?”

  “那個不著急,測簽用不了幾分鐘,趙老先生說,您先去逛,晚上再測也行。”

  也不知道趙老頭搞的什麼鬼,那麼大老遠地安排阿禾去荒村蹲守,如今她人到了,反玩起“不急不急”那一套了。

  既然你不急,那我也沒道理急,葉流西笑笑:“那好啊。”

  她側了身子,讓開一條路,阿禾招了招手,示意幾個廚子跟她進屋布餐。

  出來的時候,看到肥唐還在吭哧吭哧耍刀。

  阿禾好心提醒他:“肥唐,你進去吃飯吧,我們都上好了。”

  肥唐鼻孔朝天,重重哼了一聲,又是一刀斜斬。

  阿禾熱臉蹭了個冷屁股,登時不樂意了。

  她斜眼看他練招:“這使的什麼啊,我一個不練刀的,對付你都綽綽有餘。”

  肥唐漲紅了臉:“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阿禾說:“說你練得差,怎麼了,想打人啊?”

  丁柳剛從廁所出來,本來是要回房的,正撞見兩人劍拔弩張,腳步不覺就慢了——幾乎是與此同時,鎮山河一溜小跑,腳下生風地飛竄到兩人跟前。

  肥唐咬牙:“我不跟你這種人計較。”

  阿禾“哈”了一聲:“是我不跟你計較,你在我脖子上抓的血道子,現在還沒全好呢,要不是看在你心腸還不錯,偷塞給我半袋米的份上,我早把你摁在地上揍了……”

  她頭一昂,帶著人走了。

  肥唐氣得渾身發抖,一轉頭看見丁柳,立刻尋求同仇敵愾:“小柳兒,你看這個阿禾,我天,簡直無恥……”

  丁柳說:“我沒覺得啊。”

  她光覺得好玩了:“哎,肥唐,你覺不覺得,她對你,有那麼一丁點兒的……關注啊?哎呦這半袋米果然不是白給的,根據我的經驗啊,你們沒准還能有下文……”

  肥唐像被蠍子蟄了一樣跳起來:“你說什麼玩意兒?啊呸,就她?”

  丁柳斜眼看他:“怎麼了啊肥唐,人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知,顏值上,阿禾配你綽綽有餘,你看你啊,髮際線這麼高……幹嘛,瞪我幹嘛?我告訴你啊,我可不喜歡人瞪我啊,我的頭情緒不穩定……”

  她沒事人一樣走回屋子,覺得真是有頭在脖,萬事無憂。

  肥唐等她走遠了才敢放狠話:“這些女人真是……這樣下去,男人還不如去搞基!”

  鎮山河的身子驀地哆嗦了一下,警惕地抬頭看他。

  肥唐也看見它了。

  四目相對。

  過了會,肥唐說:“有你什麼事兒啊?我說你了嗎?你給自己加什麼戲啊?”

  ***

  用完早餐,一行人真的出去逛大街了。

  和昨晚不同,白天的黑石城分外熱鬧,坊門大開,人聲鼎沸,街面上車來人往,每個坊城根據住戶的生活水準,都自帶小市集,小的糧油店面、餐館比比皆是,連照相館、小電影房都看到了好幾家。

  路過一個照相館時,昌東朝裡張望了一下,發現膠捲相機確實是主流,想想倒也合理:數碼相機要有專業設備轉存輸出,對關內人來說,反而是膠捲機用來更順手,也更便宜。

  肥唐興沖沖捧著黑石城的地圖沖在前頭,西市注明了有古玩一條街,他真是恨不得一步就到——唯一不順心的是阿禾換了便裝在一邊跟著,要麼說稟性難移呢,一看就是個盯梢告密的狗腿子。

  昌東沒什麼逛街的心情,昨晚上那麼密集的資訊轟炸,早上卻安排他們逛街,張弛太極端,總讓他覺得蹊蹺。

  葉流西挽著他胳膊,腳下自然遷就他的步子,兩人很快落到後面。

  昌東問葉流西:“趙觀壽奇奇怪怪的,你覺得他會搞什麼鬼?”

  葉流西說:“不知道,懶得想。”

  她覺得逛街這事比琢磨趙觀壽有趣:不遠處一個做棉花糖的鍋灶,一根杆子在灶裡滾織上絮絮的糖絲,空氣裡都是甜的味道。

  昌東說她:“事情跟你有關,你不但要去想,還要反復去想,不放過任何紕漏。”

  葉流西皺眉:“這些人好煩,搞什麼腦子啊,要我說,出來打一場好了,三局兩勝,什麼都結了。”

  昌東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兵法》可是把打打殺殺看成是挺不入流的手段的。”

  葉流西說:“我可不覺得。”

  她指向周圍的坊牆:“就算趙觀壽策劃了一整個黑石城的陰謀來對付我,我二話不說連城端掉,那些陰謀能把我怎麼樣?說到底,弱肉強食,誰強誰說了算。”

  昌東耐心勸她:“流西,你的想法有點太過直白。實力強勁,短時間內確實可以稱王稱霸,但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真讓你得了萬里河山,至多三五年也讓你敗光了。”

  葉流西挑眉:“所以我離不開你啊……要麼我去打天下,你幫我治理好不好?”

  說得跟天下是名牌包,任她買似的。

  昌東說:“我沒興趣。”

  生在現代社會,接受現代教育,崇尚人人平等,他對稱王稱霸還真的沒興趣。

  葉流西歎氣:“沒興趣就算了,那我不打了,但這是你的損失,以後別後悔啊。”

  昌東納悶了:“不是……我損失什麼了?”

  葉流西說:“那我如果真的稱王稱霸了,你老來寫個回憶錄,書名叫《王的男人》,聽著多有氣勢。不然你就只能寫《一個平凡男人的一生》,賣都不好賣。”

  昌東無語。

  闔著他作為男人,一生有什麼建樹,只看她成就大小了:怎麼著,他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成就和辨識度?

  昌東說:“……我謝謝你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不客氣。”

  反話聽不出來嗎?要不是捨不得,真想把她掄起來扔出去。

  昌東抬頭往前看。

  肥唐跟阿禾跟兩鬥雞似的,沒走兩步就急眼,丁柳和高深則是一前一後,從不交流,丁柳停,高深就停,丁柳走,高深就走。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葉流西:“昨晚上,我在城牆上聽得不清不楚的,小柳兒要找誰碾壓我?”

  這倒提醒葉流西了,她邊走邊把之前跟高深的那番話對昌東說了:“男人會這樣嗎?高深這樣的,我還真沒見過。”

  想撮合都無從下手。

  昌東奇怪:“就這麼熱衷幫人牽線?”

  葉流西回答:“人有了錢,當然想帶朋友共同富裕,我談戀愛高興,帶別人一起高興不行嗎?”

  昌東失笑。

  他想了一會,說:“其實高深這樣的,挺難得的,雖然死心眼,但很實在。他愛上‘妻子’這個角色,先於愛上某個心儀的女人。”

  葉流西聽得有點糊塗:“什麼意思?”

  “對他來說,妻子這個角色代表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不管誰做了他的妻子,他一定都會死心塌地對她好。所以柳七跟他說了想把小柳兒交給他之後,他一顆心就全系在她身上了。”

  葉流西說:“但是小柳兒……”

  昌東點頭:“是,小柳兒年紀還小,正是做夢的時候,當然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于萬千人之中唯獨鍾情於她的,最好還是經歷了重重阻撓、浴血奮戰之後贏來的相守——她哪能接受是柳七做主這樣老土的橋段?”

  “各人緣法,各人造化,小柳兒心裡這疙瘩,不是你三兩句話就能解的。”

  葉流西指高深:“解不了,咱們也多少想辦法推波助瀾一下唄,你看他,人真是好人,這一路上,什麼髒活重活,都他幹了……”

  這倒是真的,高深話少,但勤懇做事:野外做飯,他一定是收拾鍋具的那個;停車住宿,他雙手一定滿提行李;真遇到打鬥的場合,他也一定是出力最多……

  葉流西語氣涼涼的:“可是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到了柳兒面前就矮一半,跟進跟出,還要被冷嘲熱諷……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實人,感情之路就那麼坎坷……”

  昌東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剛是說“我們這些老實人”嗎?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實人?

  “我追你的時候,也是吃盡了苦頭……”

  昌東頭皮都麻了:“行行行,我想辦法。你別說了,我怕你了。”

  ***

  一天下來,饒是走馬觀花,也只是把西市給逛了,肥唐有意外收穫:跟一家瓷器店的老闆聊天時,聽對方的意思,手裡有個蚯蚓走泥紋的雞心碗,好像是鈞窯的。

  鈞窯啊,肥唐雙眼發直,“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何況是一個整碗!

  碗不在手邊,老闆答應第二天拿到店裡,他可以來看,而且,聽那口氣,鈞瓷在關內,沒關外那麼寶貝。

  肥唐頓時覺得這一趟值了,受苦受累受騙,全值了。

  晚上,趙觀壽又派人來請,地點還是虎形大博物館,這博物館的形狀是猛虎掉頭,入口在羽林城,出口在方士城,像是連接兩城的一個鎖扣。

  葉流西只帶昌東去了。

  簽老太太得有八十歲了,滿頭銀髮梳成齊整的腦後髻,穿對襟的大紅帶暗紋唐裝棉襖、黑褲子,腳蹬一雙方口帶搭扣的厚面布鞋。

  她站在一張條桌後頭,桌面上放一把弓形提梁鎏金龍鳳銀壺,壺身精巧,壺蓋做成盤蛇形狀,壺嘴也細長,邊上立著個烏木籤筒,裡頭少說也有幾十根簽。

  趙觀壽站在邊上,像是知道今晚不是他主局,一言不發。

  簽老太太讓葉流西抽籤:“你大概聽過漢武帝三卦測玉門關,無字天簽沿用這‘三卦’,你抽三根吧,反正都沒字。”

  籤筒沿只到簽身的一半,葉流西看得清楚,簽身上確實都沒字。

  她也無所謂,抬手就要一把抓三根,錢老太太及時阻止她:“要有先後,第一卦是簽詞,第二卦是解語,第三卦是補救。”

  昌東奇怪:“什麼叫補救?”

  “老天不會把你的路封死,萬一是不好的結果,總得說個補救的法子。”

  葉流西哦了一聲,依次抽出三根,簽老太太把三根簽按順序放好,又提起那把銀壺,送到她面前。

  壺蓋上的那條蛇舒展身體,慢慢昂頭,居然是活的。

  簽老太太微笑:“銀蛇吮血一滴,天簽顯字三行,放心吧,像是被蚊子叮一下,不疼。”

  葉流西很警惕:“這蛇沒毒吧?”

  “我說了,它是銀蛇。”

  葉流西伸了食指過去,銀蛇垂下頭,在她指腹上吮了一下,瞬間又盤回去。

  確實不痛也不癢。

  簽老太太兩手持壺,上下晃了晃,壺身一傾,淡紅色的水道直擊第一根簽面。

  但說來也怪,簽面平滑,卻沒有一滴水外漏,都顫巍巍積在了簽面上。

  簽老太太凝神細看,昌東注意觀察趙觀壽:他垂下的手略微收攏,不自在地舔了一下嘴唇,像是也很在意天簽的結果。

  “流西小姐記好了,你的簽詞是:金堆翠繞一身孽。”

  葉流西說:“哈?”

  金子和翠玉她都喜歡,但那個“孽”字,聽來好不吉利。

  趙觀壽眉頭皺起,目光閃爍不定。

  簽老太太不回答任何人,重複先前的動作,第二根簽面水光爍動時,她說出第二句話:“流西小姐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

  葉流西忍不住:“得到就是得到,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一會得到一會得不到,是什麼意思?”

  趙觀壽反眉頭略有舒展。

  簽老太太繼續,倒至第三次時,銀壺剛好倒完。

  “都在流西小姐一念之間。”

  葉流西說:“你這就……測完了?”

  說話的反而是趙觀壽:“簽老太太辛苦了。”

  又轉頭看葉流西:“測完了,流西小姐可以回去了。”

  葉流西還想說什麼,昌東過來拉她:“走吧。”

  ***

  最怕就是這種模棱兩可不盡不實的說辭,葉流西被昌東帶著走,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簽詞,下臺階時,忽然站住。

  “昌東,那女人說我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什麼意思?是說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最後一無所有嗎?”

  昌東說:“那就是個算命的。算命先生的伎倆,講你兩句好的,又講兩句不好的,再說兩句似是而非的——得到得不到,愛恨,生死,往左往右,買米買面,都是一念之間,聽聽就好,太在意就不好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6:50

第79章

  回到住處,丁柳她們還沒睡,都在等無字天簽的結果。

  意見分了兩派。

  丁柳嗤之以鼻:“算命先生都這樣,從來不把話說明白,有句老話叫‘有錢就是有孽’,我西姐都金堆翠繞了,可不得有孽嗎,至於後一句,純粹屁話。幹什麼不是一念之間啊?”

  高深也說得很審慎:“我爺也當過算命先生……”

  他爺還真是個多面手。

  “我爺說,忽悠客人,就是要說得模棱兩可,聽起來像好,又像不好,像能成,又像不能成,可以往死了說,也可以往活了解釋,所以吧,這個結果,還真沒什麼參考價值。”

  只有肥唐逆時勢而動,如同迷信官方一樣,他對名號有著執著的信任:“但是人家叫‘天’簽呢,都不是一般的木頭籤子……”

  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如同水頭斷了流:丁柳瞪他他無所謂,但是昌東瞪他,他還是有點忌憚的。

  ……

  昌東趕人去睡覺,自己最後一個洗漱,沖了澡出來,客廳的燈都關了,他一邊拿毛巾擦乾頭髮一邊打開房門。

  觸目所及,嚇了一跳:葉流西正坐在他床上,臉色陰得很,還翻了他一記白眼。

  昌東說:“……我欠你錢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葉流西說:“我有事問你。”

  “你說。”

  葉流西第一句話是:“那個無字天簽說……”

  昌東心裡歎氣:她還在糾結簽詞。

  “說我什麼都得不到,我想了又想,那些身外之物,沒了也就算了,但是你呢?你跟哪個女人跑了?”

  昌東看了她半天:“流西,不興這麼超前的吧?人家都是秋後算帳,我這春天剛栽下小樹苗,你就跑來質問我秋天的果子為什麼不甜——我怎麼知道?”

  葉流西說:“道理我懂,但是簽詞這麼說了,就要防患於未然,有些事得事先說清楚:我這個人呢,萬事不喜歡強求,你想走就走,我絕不攔著……”

  昌東說:“就是要腿是嗎?”

  葉流西伸出兩個手指:“兩條。”

  “怎麼還翻倍了?”

  上次不是一條腿嗎。

  “你親過我了。”

  昌東看了她好一會兒:“行吧,但做人要公平,如果是你跟人跑了,你留什麼給我?”

  “……頭髮?”

  話沒說完,腰間一緊,昌東站起身子,幾乎是把她摟離了地往門口走:“走走走,看到你我頭疼。”

  到門口時,他把她推出去,砰一聲關上門,黑暗裡,葉流西笑岔了氣,倚著門滑坐到地上,覺得自己答得雖然不要臉,但是妙極了。

  正想爬起來,門又開了掌寬的縫兒。

  轉頭看,昌東正蹲下身子,他在燈的光裡,她在暗的影裡。

  葉流西說:“怎麼了?”

  昌東伸出食指,指腹在她下巴頜兒上輕撓了一下,像羽毛輕蹭:“放心吧,我栽給你了,不會跟別的女人跑的。”

  說完,手上一帶,門又撞上了。

  葉流西脖子上那道酥癢勁兒剛上來,正想對他耍個流氓,忽然之間被硬生生截斷,心裡頭像是百隻貓在抓——怕驚動肥唐他們,又不敢砸門叫門。

  她額頭抵住房門,五指內扣,指甲在門面上哧拉撓過。

  總有一天,她要撓在他身上。

  ***

  第二天早上,肥唐照例起來練刀,眼角餘光瞥到又有人進來送飯,臉色一沉,正要甩過去一個臉色,定睛一看,原來來的人裡並沒有阿禾。

  肥唐悻悻的:居然沒來,害他浪費表情。

  早餐挺豐盛,米粥濃稠,煎餃油亮金黃,各色葷素小菜上了十來盤,基本都是切絲切片,可以拿薄薄的荷葉餅裹著吃,葉流西無意中碰掉了筷子,俯身去撿,視線過處,忽然看到昌東踢了高深一腳。

  葉流西坐起來。

  昌東低頭喝粥,若無其事,高深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筷子拈起了又放下。

  頓了頓,終於鼓起勇氣:“丁柳,我有話跟你說,請在場的各位給我作個見證。”

  高深一直叫她“小柳兒”,從不連名帶姓,丁柳先是奇怪,再聽到“給我作個見證”這種話,又躁又窘。

  當眾表白這種事,要看雙方是否情投意合,這樣剃頭擔子一頭熱,沒眼色,只會惹人嫌惡好嗎?

  她碗一推,凶聲惡氣說了句:“吃你的飯吧!”

  高深猶豫,昌東咳嗽了一聲,筷子又拈回一個煎餃。

  葉流西估計,桌子底下估計又暗潮洶湧了一次,因為高深身子輕晃之後,又說話了。

  “七爺曾經跟我說過,等你年紀再大些,想把你嫁給我……”

  肥唐一嘴的粥都喝漏了:啥玩意兒,還有這種事?包辦婚姻?

  “我當時覺得挺好的,但是現在吧,我也想通了,這種事情,得你情我願,旁人硬撮合,是撮合不來的。”

  好像跟自己想的有點出入,丁柳有點怔,繼續聽下去。

  “我回去之後,會跟七爺講明白:咱們不合適,硬拉扯對誰都不好,你放心吧……就這個,大家吃飯吧。”

  說完最後一句,額頭上都滲汗了。

  丁柳愣了半天,才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哦。”

  她低頭拿勺子攪粥,勺子也像是遭了水打牆,在碗裡轉啊轉的,找不到出路。

  ***

  吃完飯,昌東到院子裡透氣,以他稀薄的花木知識,大體認得出種的都是梅樹,虯枝屈曲,很有觀賞價值,就是根部那一圈的土壤看起來怪怪的,跟烏龜殼似的。

  他蹲下身子,拿手在那片龜紋土上敲了敲。

  居然鏗鏗作響,地底下忽然冒起一個烏龜,脖子伸得老長,和他對視了一眼之後,又慢慢縮回地下。

  昌東有點僵,手還保持著敲龜殼的姿勢,頓了頓聽到李金鼇嘿嘿笑,抬頭看,他就在不遠處喂雞,估計目擊了全程。

  昌東說:“這個是……梅樹?”

  簡直匪夷所思,梅樹底下長烏龜?還是活的?烏龜不是長在水裡的嗎?

  李金鼇說:“你才發現呢?我住進來頭一晚就注意到了,這些梅樹的枝幹都扭曲得跟游龍似的,叫龍游梅,宋朝的時候,有個文士叫張功甫,他總結說,賞梅一定要有相稱的景色,他給舉了四種,分別是: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

  “這院子裡種的,文雅點叫龍遊四品,俗名叫龜背蛇梅,拿這‘夕陽微雪’來說,開花的時候,哪怕是晚上、不下雪,這梅枝上也會積起微雪,梢頭上掛一輪夕陽。”

  昌東說:“那這薄寒細雨,意思就是大晴天的,這株梅樹上都會下小雨?”

  李金鼇猛點頭:“可不是嘛,而且開花之後,這烏龜就能出土了,可以托著梅樹爬來爬去,你懶得過來看,它自己爬去給你賞,跟流光一樣,也是《博古妖架》上冊的品種。”

  昌東站起身。

  倒還挺有意思的:世事無絕對,一說起“絕妖鬼於玉門”,就總覺得關內一片妖行魔走天愁地慘,倒真沒想過居然也能有這樣的雅趣玩意兒。

  忽然聽到葉流西叫他:“昌東。”

  回頭一看,她已經到了跟前,說他:“你可以啊。”

  昌東知道她指的是高深的事:“沒幫什麼忙,就是柳七說媒的事,始終是兩人中間一塊攔路石,幫著挪了一下,以退為進。接下來,看兩人緣分吧。”

  別人感情的事,他也不喜歡多作攙和。

  葉流西嗯了一聲,總覺得還有什麼事忘了說,過了會終於想起來,臉色一沉:“你昨晚為什麼開門只說一句話,又把我關在外頭?”

  當她好欺負嗎?她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昌東說:“我調戲你啊。”

  這解釋……居然挺合理的。

  葉流西咬牙:“有本事你來真的。”

  昌東說:“好啊,約個時間,我奉陪。”

  葉流西挑釁似地看他:“好啊,就今晚,我給你留門,別不敢來啊。”

  昌東回答:“你別不敢開門就好。”

  兩個人,四目相對,誰也不讓誰,正僵持間,肥唐從身側飛竄而過,帶起一陣勁風。

  抬眼看時,他都奔到院門口了。

  葉流西問他:“幹什麼去?”

  話說到一半,人影已經不見了,只餘聲音嫋嫋飄進來:“我看碗去。”

  也是心大,黑石城這麼人生地不熟的,他居然敢一個人出去,都不說拉高深陪一下,葉流西眉頭皺起,倒是昌東說了句:“放心吧,羽林衛會派人監視的。”

  ***

  肥唐剛到羽林城門口就被攔下來了,理由是:要向上頭彙報一下。

  一彙報不要緊,招來了阿禾。

  肥唐那白眼翻的,都快看不見眼珠子了:“你怎麼又來了?”

  阿禾也鼻孔朝天:“你以為我想來?這是趙老先生交代的,你們出來進去,我們必須都得跟著。”

  肥唐嫌棄她:“那也別給我派個小白鴿啊,我要制服上有鷹的!”

  那種的,肯定打架厲害,會讓他有安全感。

  阿禾說:“猛禽隊都是保護有身份的人的,你就這檔次,我來都是抬舉你了,不要拉倒,我走了。”

  她作勢要走,門口的守衛臉又拉得跟個晚娘似的,明顯沒人陪同不讓出,肥唐說:“哎哎,那就你吧。”

  就當她是張門卡好了,到了市集,人多擁擠,他再把她給甩了!到時候趙觀壽就會狠狠訓她,說不定還要扣工資——也算是出了他一口惡氣了。

  肥唐覺得自己真是聰明。

  進了西市,他故意磨蹭,兜兜轉轉,偏不說自己要去哪,還專湊一些很無聊的熱鬧,書攤上一本講做菜的書,他都能翻得樂不可支的,又圍觀了一回攤主打架,最後跟一個支攤賣餛飩的爭執小蔥是撒進鍋裡好還是撒進碗裡好。

  阿禾無聊得都打呵欠了,擦了擦眼睛,又活動了一下脖頸,然後轉頭看不遠處的店面……

  肥唐拔腿就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快過阿禾,就是勝利。

  阿禾大叫:“肥唐,你給我站住!”

  太小瞧他智商了,他為什麼看中那個餛飩攤?就是因為地理位置好、人流大、拐個彎就能進另一條商鋪街,而那條街的店面都有前後門兩個出口……

  一通七拐八繞,阿禾就不見影了。

  肥唐得意洋洋,又腳步匆匆,不一會兒就趕到了昨天的那家瓷器店,一見老闆,雙目放光:“那個雞心碗……”

  老闆滿臉堆笑,從櫃檯後頭捧出一個小木盒來,小心翼翼放到玻璃櫃面上:“我回去檢查過了,一點磕碰都沒有,兄弟,不是我吹,你整個西市逛遍了,都未必能找到這麼好的貨……”

  這不是他平時忽悠客人的臺詞嗎,看來關內關外,坑蒙拐騙一個套路,肥唐滿口答應:“我先看了再說,價錢好商量……”

  剛掀開盒蓋,身後忽然傳來阿禾怒氣衝衝的聲音:“肥唐,我看你是想死!”

  幾乎是與此同時,有褐紅色的煙氣從盒子裡噴湧而出。

  ……

  上次,在紅花樹旅館的地下車庫裡遇襲時,他拼命拿蓋毯去堵破窗,生怕嗅到一點,就會有不良反應。

  現在,他終於有第一手的感受記錄了。

  沒有味道,但喉嚨受刺激,酸痛,雙目不斷流淚,流著流著,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更可怕的是,會做怪夢。

  夢裡,鎮山河奸詐地對著他笑,腰間插一柄不銹鋼的湯勺,再然後,兩隻雞翅膀捧起一口倒扣的大粥鍋,一把將他罩在了裡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7:08

第80章

  肥唐醒過來。

  地牢、晚上、身底下墊的是草席,黑石的牆壁陰冷滲水,鐵欄外放一張矮木桌,桌上有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罩子被熏得一片油黑。

  這是被綁架了吧?

  肥唐居然不覺得很慌,一路怕死怕妖,情緒醞釀得太足,哭嚎滾爬的狼狽樣都在腦子裡預演過好幾次了——真事到臨頭,反而有種“不過爾爾”的感覺。

  他腦子昏沉沉的,一轉頭,嚇得“啊呦”一聲。

  是阿禾,抱著膝坐在草席上,正一臉哀怨地看著他,這也就算了,關鍵她一個眼窩烏青,估計是被拳頭砸的。

  肥唐差點笑出來,但看阿禾的臉色,笑了估計要被她打,他故作嚴肅:“你怎麼來了?”

  阿禾說:“你說呢?”

  不用說了,肥唐大致能想像出當時的情形:大概是為了救他吧,然後雙雙被擒。

  他探頭朝外看:這個地牢不大,有道樓梯通往外頭,出口處是塊蓋板,估計外頭掛了鎖。

  肥唐莫名其妙:“誰啊?誰暗算我?蠍眼?”

  阿禾嗯了一聲。

  肥唐說:“……你不是挺能打的嗎?”

  阿禾沒好氣:“你沒看到我衣服上的羽標嗎?鴿子,主報信,盯梢,我又不是猛禽隊的,再說了,那些人有備而來,我打不過怎麼了?”

  肥唐後悔:“我就應該把我們老高帶出來的……”

  也不對,阿禾說了對方“有備而來”,說明來一個套一個,來兩個綁一雙,高深的包辦婚姻剛剛破裂,還是別讓他遭遇又一重無妄之災了吧。

  肥唐覺得,這綁架不像是沖著他來的,他這一輩子就沒怎麼出過西安,在朱雀路做生意,雖然偶有虧心,但不至於得罪到蠍眼頭上——這一票,要麼是對付羽林衛的,要麼是奔葉流西去的。

  他問阿禾:“這樣的綁架……以前發生過嗎?”

  阿禾鼻子裡嗤一聲:“這一陣子,我們夜巡隊的羽林衛被殺了幾個人,江斬的情人叫青芝,也很厲害,上次混進羽林城,重傷了我們四個人——他們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見血要命,綁架……我這種小角色也犯得上被綁架?沾你的光吧。”

  那沒錯了,八成是沖著葉流西的。

  上頭似乎有動靜,肥唐有點緊張,叮囑阿禾:“我告訴你啊,如果蠍眼的人來問話,你要配合,態度要好,不要耍橫。”

  阿禾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我憑什麼給他們好臉色看?”

  肥唐一臉鄙棄:“你這人,能不能有點變通意識?被野狗追,要分析形勢:你打得過它,就往死裡打,打不過,你還要以卵擊石嗎?錯!是不是要保存實力以待反擊?”

  阿禾說:“……是啊。”

  “所以我們需要變通,形勢不如人,裝孫子賠笑臉不丟人,等它放鬆警惕了,你一磚頭過去,再往死裡打,不也一樣嗎?”

  阿禾被他問住了:這人有時候話挺糙的,但細一回思,還真是那個理。

  正想說什麼,咣當一聲,樓梯盡頭的蓋板被掀開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屏住了呼吸,目光盯著那一處不動,但外頭的人像是有意要吊他們胃口,過了好大一會才走下來。

  地牢昏暗,樓梯那一段就更暗,乍看到身形,肥唐一聲“西姐”差點脫口而出。

  旋即反應出不是:只是身形像,都是苗條高挑,但體態姿勢不一樣。

  肥唐直覺,這女人應該是青芝。

  到了近前,終於看清楚:這女人有一種獨特的漂亮,眼眉細長,頭發黑直垂肩,齊劉海,卷袖的白襯衫,黑色緊身背帶褲,腳蹬有跟的皮質馬靴。

  颯爽簡潔的穿著之下,妝容卻極其妖媚:紅唇飽滿欲滴,唇線勾描分明。最吸引人的是眼線濃重,右眼的眼梢處居然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蠍子來。

  肥唐覺得,她往這走,就是烈焰紅唇和一隻蠍子往近前飄。

  明知隔著鐵柵欄,她走不進來,但她走近時,肥唐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囁嚅著問她:“你是……青芝?”

  那女人嫣然一笑:“是啊。”

  肥唐一顆心砰砰跳:青芝相當於是蠍眼的二號人物了吧,他是何德何能,能勞動她的大駕?

  “你……抓我來幹什麼?”

  青芝抬起手,她右手腕上,密密匝匝的細銀鏈繞圈,亮晃晃的。

  她手裡拿著幾張照片。

  正對著他的第一張就是葉流西,明顯是偷拍,看穿著和場景,是在昨天,逛西市的時候。

  青芝說:“你應該知道,我們蠍眼的盤距地一向是胡楊城,但一年多以前,胡楊城被羽林衛燒成了焦土赤地,我們抓住了潛入蠍眼的奸細,決定吊死她以慰亡魂……”

  她示意了一下照片上的葉流西:“誰知道,她卻莫名其妙的,在突如其來的大風沙暴裡失蹤了。”

  肥唐說:“慢點,你等會兒……”

  他覺得有必要捋一下:“我確認一下先後順序啊,首先是蠍眼在胡楊城吊死了一百多個羽林衛,然後羽林衛報復,燒了胡楊城,再然後,你們抓住了我……我西姐,要吊死她,結果行刑現場起了沙暴,她失蹤了,是這樣嗎?”

  青芝冷笑:“羽林衛對外宣揚,當然是要把我們說得無惡不作,讓老百姓對我們又憎又怕——趙老頭一向偽善,明明是他們吊死了我們百十名兄弟,他非要說是蠍眼吊死了羽林衛……”

  阿禾氣紅了臉:“你們這是……血口噴人!如果你們根本沒吊死過我們的人,自己有嘴,為什麼不澄清?”

  青芝看了她一眼:“吊死那麼多羽林衛,怎麼說也是件長臉和威風的事,為什麼要澄清?”

  “不過,在我們蠍眼安插探子,裡應外合,燒了我們的城,吊死我們的人,這筆賬,別以為我們就忘了。”

  她把第一張照片換到最後,新露出的這張是遠景。

  肥唐、高深、丁柳,以及葉流西和昌東,都在這張照片上。

  “一直想找她,但是不知道羽林衛把她藏到哪裡去了。”

  “兩天前,我們得了消息,說葉流西居然回黑石城了,同行的還不止一個人。”

  她順手把那幾張照片扔到桌面上,眼睛鎖住了肥唐不放,笑得嫵媚,目光裡卻意味深長:“現在,你來跟我說說,這一年,葉流西都幹什麼去了?突然回來,又是想謀算什麼?”

  肥唐舔了下嘴唇。

  青芝顯然沒什麼耐心:“你不說啊?”

  她唇角慢慢勾起,同一時間,有一隻巴掌大的蠍子自她後背慢慢攀上肩頭,毒刺顫巍巍前探,正對著肥唐的腦門。

  肥唐嚇地連退兩步,吞了好幾口唾沫,脫口而出:“養病,我西姐在鄉下養病。”

  謊話一定要說得順溜,一氣呵成,才像真的。

  肥唐滔滔不絕:“你們不是想把我西姐給吊死嗎?當時方士家族,就是姓龍的那家,有個大小姐,使了個法術把我西姐給救出來了,但是這種法術太危險了,傷人傷己……你們肯定也聽說了,龍家大小姐使了法術之後,一直重病……”

  青芝面無表情:“接著說。”

  看來有門,肥唐心裡一喜:“她是方士,她都重病了,我西姐就更病了,腦子也不好使,很多事情不記得了,真的,不信你去打聽……”

  外頭突然有人聲響起:“斬爺!”

  有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傳進來:“青芝呢……這種小事,你何必親自出面……”

  說到後半句時,人已經進來了。

  肥唐愣愣地看著。

  原本以為,江斬是個殺人如麻的彪形大漢,居然不是。

  他身材高瘦,儒雅斯文,淡色襯衫外罩著剪裁精良的豆灰色西裝背心,袖口處搭亮銀的袖扣,穿熨燙挺括的同色西裝褲,眉眼堪稱俊美。

  他是蠍眼的頭目?給人第一印象居然還挺不錯的,肥唐感覺,他會比青芝好說話。

  青芝說:“整個胡楊城都毀了,怎麼能叫小事?”

  “我的意思是,又不是抓到了葉流西,這種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沒什麼審的必要。”

  江斬走到桌邊,拿起葉流西的那張照片細看:“她看起來過得不錯啊。”

  又看向肥唐:“還留著他幹什麼?不應該把他的腦袋割下來送給葉流西,讓她知道自己死期近了嗎?”

  肥唐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他媽左到姥姥家了:青芝下來,好歹還跟他說了一會兒話,江斬這是上來就要人命啊!

  他在心裡罵:我操你大爺的。

  但青芝顯然跟江斬是站在一頭的,她笑盈盈看向肥唐:“你覺得呢?”

  阿禾的嘴唇都白了,肥唐的頭皮一陣接一陣地跳:

  ——現在不會有人破門而入來救他的,那種情節是電視裡的,出現了還會被人罵狗血。

  ——青芝問他“你覺得呢”,說明他還有說話的機會,成敗都在他的回答……

  ——不能慫,千萬不能慫,這種草莽頭子最瞧不起慫包,西姐說過什麼來著,人要有價值,有價值才會被看重,他得有點江斬看中的價值……

  肥唐大聲回答:“我覺得不合適!”

  說這話時,腿都在抖,他垂下一隻手,拼命掐自己腿側,想讓自己別抖得那麼厲害。

  江斬似乎有點意外:“為什麼?”

  “想讓我西姐知道自己死期近了,留個字條就行了,她認字。但我的這條命,明明可以換更有價值的東西。”

  江斬冷笑:“是嗎?我要什麼有什麼,你覺得我會真的缺什麼嗎?唯一我覺得有價值的是胡楊城,但你的命,換得回來嗎?”

  肥唐正想說話,青芝柔聲說了句:“我也這麼覺得。”

  話音未落,右手一抬,腕上銀光迸出。

  肥唐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脖頸上驟然一緊,瞬間被青芝拽到鐵欄口,氣喘不上,雙目都往外暴突了,阿禾尖叫著沖上來,拼命想伸手拽摳開勒住他脖子的那圈銀鏈……

  江斬轉身往外走。

  阿禾驚恐而焦灼的臉在他眼前無限放大,肥唐拼盡全身的力氣,重複著嘶聲向阿禾說著幾個字……

  阿禾大叫:“獸首瑪瑙,獸首瑪瑙!”

  江斬驀地止步,喝了聲:“等一等!”

  銀鏈一松,肥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有那麼幾秒鐘,喉嚨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想吐,又吐不出任何東西。

  江斬死死盯住阿禾:“你剛說什麼?”

  阿禾眼淚都快出來了,她指肥唐:“問他,他說的。”

  肥唐慢慢爬起來。

  他擦掉嘴角邊因為失控而流出的涎水,吸了吸鼻子,抬頭看江斬:“不知道吧,我西姐手裡有獸首瑪瑙,我覺得,這對你應該有價值吧?”

  江斬一字一頓:“你的命,能值獸首瑪瑙?”

  肥唐說:“不一定值,但你可以派人去問問,萬一不值,你再殺我也不遲啊,反正我也跑不出去。但萬一我西姐肯換呢?那你們可得保我周全了,我缺胳膊少腿地回去,我西姐那性子,肯定也會把獸首瑪瑙砸個豁口的,這樣才叫公平交換,不信走著瞧。”

  ……

  江斬他們剛離開,肥唐就兩腿發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阿禾問他:“流西小姐怎麼會有獸首瑪瑙呢?我聽說,那是叛黨才有的東西啊。”

  肥唐有氣無力地擺手:“別問我,故事太長,沒精神講。”

  好吧,阿禾咬了咬嘴唇,換了個問題:“那流西小姐,會拿獸首瑪瑙來換你嗎?”

  肥唐真是悲從中來:“我這頭,拿去換兩斤瑪瑙都不一定換得到,還獸首瑪瑙呢,獸首瑪瑙值半個香港你知道嗎?”

  阿禾說:“那你還……”

  她沒說下去,但肥唐知道她想說什麼。

  那你還提這樣的交易條件?

  管它呢!

  剛進白龍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這樣的貨色,一定會第一個死,結果呢,他拼命跑,跑到現在,閻羅王還沒攆上他。

  只要有一線生機,他就還要繼續往前跑。

  肥唐抽了抽鼻子:“我西姐未必會拿獸首瑪瑙來換我,但這樣一來,她至少知道我有事了,我東哥,小柳兒,還有老高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救我的。而且,她也會知道蠍眼不是好東西,想對她不利,能事先做好提防。”

  “如果西姐肯拿獸首瑪瑙來換我的話,那我這條命,都是西姐的,我這一輩子,給她做牛做馬,肝腦塗地都不後悔!”

  ***

  同一時間。

  昌東在慢慢翻看面前的一疊照片,都是昨天逛西市時被偷拍的,以葉流西被拍得最多,正面、側面、背影,甚至有一張,拍的是腕上的紋身。

  市場裡擠擠挨挨,各種聲響,確實方便偷拍。

  對面坐的是趙觀壽,面色很難看:“守衛說,是阿禾陪肥唐一起出去的,那之後就沒消息了。我們一路打聽到西市,找到一家瓷器店,人走店空,只櫃檯上留下一個信封,上頭寫明要轉交葉流西,信封裡,就是這些照片。接下來就沒法找了——我們一直知道江斬在黑石城,就是找不到,甚至試過全城搜捕,都沒結果。”

  丁柳沉不住氣:“信封和照片是什麼意思?挑釁啊?”

  高深有點擔心:“西小姐,肥唐會不會有事啊?”

  葉流西說:“不好說,這要看蠍眼要什麼。”

  “要給我一個下馬威呢,估計隔天肥唐的屍體就會扔到我門口了,如果是綁票想提交換條件,接下來還會有動作的,只能等著。”

  丁柳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昌東放下照片,問趙觀壽:“你們羽林城,是不是有內鬼?”

  “我們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去逛街,當天就被拍了,第三天,肥唐和阿禾就雙雙失蹤——這前後出事的頻度,也太密了點吧?”

  趙觀壽點頭:“不錯,我們現在懷疑兩個人。第一個是阿禾,畢竟她知道你們的行程,又是和肥唐一起失蹤的……”

  第二個是誰,不消他說,昌東也猜到了。

  因為院子裡忽然一陣雞飛……雞跳,其間夾雜著李金鼇氣急敗壞的聲音:“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我!我可告訴你,我有方士牌,我是老李家的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8:00

第81章

  丁柳也反應過來:“李金鼇?”

  昌東站起身,大步走到院子裡,其它人也跟出來:李金鼇正被兩個羽林衛押住胳膊,急得臉紅脖子粗的,後頭緊跟著的那個羽林衛,一手倒拎一隻雞:鎮四海比平時蹦躂得更厲害了,鎮山河還是一副“我想靜靜”的模樣。

  李金鼇脖子一擰,正看見昌東:“哎哎,那個,高東,你幫我說句話啊,怎麼上來就綁人呢?”

  他老聽人叫昌東“東哥”,鬧不清姓什麼,又跟高深搞混了,開口就叫他“高東”。

  昌東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對趙觀壽說:“這個人嫌疑沒那麼大,真不放心的話,院子外頭派人看守就行。”

  丁柳遲疑了一下:“但是東哥,這個人真的……幾乎一路都跟我們在一起哎。”

  昌東說:“你別忘了,除了第一次在紅花樹夜店是偶遇,後頭的兩次,都是我們主動等他載他的。”

  “那……雞呢?”丁柳心裡惴惴的,逮什麼懷疑什麼。

  “鎮山河不是被嚇暈就是被熏暈,在小揚州時,還算間接救了我們,否則我們早被萋娘草給拿下了,鎮四海一天到晚都被捆得跟個粽子似的,唯一一次被鬆開,追著李金鼇跑了好幾裡路,你看中它們哪一點了覺得它們可以當臥底?”

  說完看向趙觀壽:“我可以幫他做個保人。”

  趙觀壽眉頭皺起,似乎是嫌他多事,頓了頓還是給了面子,揮揮手,讓人把李金鼇給鬆開了。

  趙觀壽一行人走了之後,李金鼇對昌東感激涕零:“謝謝你啊,高東。”

  昌東說:“我叫昌東。”

  ***

  肥唐的事情,攪得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葉流西洗完澡就回房躺下了,但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在白龍堆的時候,肥唐覥著臉過來巴結她。

  ——“西姐你能不能幫幫我?我不想死。”

  信封上寫的是“轉交葉流西”,肥唐算是一尾被殃及的池魚嗎?

  門上忽然有聲響。

  葉流西驀地想起了什麼,被子一掀,鞋都來不及穿,飛快地奔過去,門一開,人都喘了。

  昌東打量她。

  葉流西申明:“我不是故意鎖門的,我給忘了。”

  昌東的目光落在她腿上:“你睡覺不穿褲子?”

  她只穿了件襯衫,還是在回民街初見時的那件格子襯衫,下擺略長,遮到大腿邊沿,腿型極佳——腿美不在長,關鍵要看大小腿比例、肌肉是否緊實勻稱,以及膝蓋的形狀,腳踝處的弧度。

  這麼苛刻的幾點,她都到位了,而且還長。

  昌東覺得自己運氣挺不賴的。

  葉流西沒好氣:“胡說什麼,我穿了內褲的。”

  差點撩起來證明一下。

  昌東說:“你睡覺不穿睡衣?”

  “窮人睡覺有被子就行了,我還專門為睡覺買套睡衣?”

  是她風格。

  一時無話。

  過了會,葉流西說:“你來找我啊?”

  昌東回答:“也沒什麼,就是跟你說一聲,早點休息。”

  懂了,肥唐生死未卜,萬一明天真的血淋淋被送回來了,他們今晚還尋歡作樂,想想怪不地道。

  葉流西點頭:“那你也是。”

  她順手關門,關到一半時,昌東想伸手抵門,末了還是算了。

  他怕他一進去,就收不住了。

  ***

  隔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禾出事了沒人接手安排,早餐好久都沒送過來,丁柳溜達著出門,本來是想打聽一下的,誰知道沒過多久就飛奔回來,上氣不接下氣。

  昌東看到她那副樣子,心下一凜:“是不是肥唐出事了?”

  丁柳點頭,又忙不迭搖頭:“不是,我聽外頭說,阿禾回來了。”

  說是一大早,羽林城的鋼板大門剛一打開,有一輛小麵包車就自西向東,從城門口那條大路上疾馳而過,經過大門口的時候,後車門豁然打開,從上頭滾下一個大酒桶來。

  從麵包車出現,到開後門、酒桶滾下、車子消失,總共也不到一分鐘。

  怕是危險物品,大門口的守衛沒敢輕舉妄動,後來聽到裡頭發出敲打的聲音,這才極其小心和戒備地去掰桶蓋。

  裡頭裝著的,赫然就是阿禾。

  葉流西追問:“肥唐呢,沒在裡頭?”

  丁柳恨不得一口氣把話都說完:“沒,只夠裝一個人,阿禾也沒死,不是還在裡頭敲打酒桶嗎?後來就被帶走了……我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頭不少羽林衛都在議論這事,說是蠍眼太囂張了,公然欺上門,肯定是江斬點了頭的——沒他同意,那些手下們不敢這麼搞的。”

  李金鼇在邊上聽得雙眼發直,一迭聲地念叨:“江斬嗎?完了完了,阿禾是不是就是給我們送飯的那姑娘?完了完了……”

  葉流西被他念叨得心煩:“什麼完了完了?”

  李金鼇說:“你們沒聽說過嗎?江斬最恨羽林衛,但凡羽林衛落他手上,不死也會脫層皮的,這麼著跟你說吧,他手上,老百姓和方士都能倖免,唯獨羽林衛不行,只要穿過羽林衛那身皮,就沒人能在他手上全身而退。”

  丁柳奇道:“為什麼?羽林衛掘了他祖墳了?”

  李金鼇也不清楚,不過他估摸著,也差不多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聲,抬頭看,為首的是趙觀壽,面色難看極了,後頭跟著幾個猛禽衛,而被護在猛禽衛中間的那個人,正是阿禾。

  她顯然重新梳洗過了,頭髮紮起,黑色的制服筆挺,肩膀上一抹鴿羽白,但兩隻眼睛都哭腫了,還在不斷流淚,脖子上有被扼過的青紫。

  趙觀壽走到葉流西面前,猶豫了一下:“是這樣的,今天早上,羽林城剛開大門……”

  葉流西打斷他:“我們已經知道了,阿禾被裝進了酒桶裡是嗎?你把她帶去問了這麼久的話,問出什麼來了?”

  趙觀壽說:“我什麼也沒問出來,阿禾……舌頭被割了。”

  葉流西頭皮發緊,覺得耳邊像是有什麼炸開,劈裡啪啦。

  她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但看趙觀壽的表情,又看阿禾那副模樣,也知道不會是作偽,一時間胸口堵得厲害,問他:“那你帶她來幹什麼?”

  趙觀壽有點無奈:“進屋說吧。”

  ***

  進了屋,關上門,一行人圍坐桌邊,丁柳心裡難受得很,給阿禾遞紙巾,阿禾沒接,她只好縮回手,過了會,眼圈一紅,自己用上了。

  阿禾只比她大了三四歲吧,這麼年輕,長得也秀氣,前兩天她還幸災樂禍地駐足看阿禾和肥唐鬥嘴,覺得兩個人沒准能成歡喜冤家,臆想著肥唐萬一真和阿禾好了,以後家裡肯定吵個天翻地覆……

  怎麼會這樣呢。

  丁柳拿紙巾捂住眼睛。

  趙觀壽清清嗓子,大聲說了句:“葉流西就在這裡,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阿禾淚水未幹,忽然開口,發出的是跟趙觀壽一模一樣的聲音:“葉流西就在這裡,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葉流西猝不及防,心裡打了個突,盯住趙觀壽:“這是怎麼回事?”

  趙觀壽壓低聲音:“蠍眼通妖,這是‘代舌’,跟水眼差不多,江斬可以通過它跟你講話,我問不出來肥唐的消息,是因為江斬講明瞭只跟你說話。”

  過了會,阿禾又說話了,她目光呆滯,嘴裡卻不斷發出聲音,還是男人的聲音,這場景,叫人毛骨悚然。

  聲音是江斬的:“葉流西,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啊?”

  葉流西說:“肥唐呢?活著還是死了,人全還是不全,不說清楚,我們也就沒必要往下聊了。”

  她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江斬的回答:“放心吧,全得很,畢竟我想拿他換東西。當然了,你沒興趣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葉流西說:“那要看你換什麼,你要換黑石城,一時半會,我也做不到。”

  江斬大笑:“黑石城,我會自己打,趙觀壽的腦袋,我也自己砍,這兩點,不會讓別人代勞……”

  昌東留意去看趙觀壽,江斬的那句話,或者說是阿禾嘴裡複述出那句話時,趙觀壽擱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識攥起,指節泛白,眉毛下垂,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一側不自然地抬起。

  典型的憤怒、厭惡還有輕蔑。

  羽林衛和蠍眼的對立,倒確實是真的。

  江斬繼續說下去:“我聽說,你手裡有獸首瑪瑙?”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拿肥唐換獸首瑪瑙?”

  江斬說:“不願意換我也理解,畢竟是那麼貴重的東西……”

  葉流西打斷他:“那你可就不瞭解我了,那玩意兒,我可從來沒放在眼裡。”

  她說的是真話:在關外,獸首瑪瑙是她找回過去的重要線索,不會賣;在關內,獸首瑪瑙是叛黨覬覦的不祥之物,不能賣。

  脫不了手,就只是個物件而已,開始塞包裡,後來扔昌東車上,她都懶得拿出來看。

  她這麼漫不經心,江斬反而生了疑:“你手裡的獸首瑪瑙,不會是假的吧?”

  葉流西冷笑:“你這麼說就沒勁了,我懷疑你手裡的肥唐是假的了嗎?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我看你也做不成什麼大事。”

  江斬一時語塞,頓了頓問她:“怎麼換?”

  葉流西說:“這個應該是你安排好了通知我吧?不過先說好,全換全,整換整,肥唐得是完好的,不缺胳膊少腿,不被人下什麼有潛伏期的毒,不然的話,我可不敢保證你收到的獸首瑪瑙是斷成幾截的。”

  江斬沉默了一下:“你對獸首瑪瑙就這麼不珍視?”

  “既然決定換給你了,就是你的東西,我吃飽了撐的珍視你的東西?”

  江斬居然笑了:“好,你把那個女人留在身邊吧,想好了怎麼換,我會通知你。不過下一次,我可不希望有條老狗在邊上旁聽。”

  趙觀壽臉色鐵青,不發一言,葉流西看了他一眼:“趙老先生,那阿禾,我就先留下了。”

  說著示意丁柳:“柳,帶阿禾回房裡去,你別的事兒不用幹,好好陪她就行。”

  她怕阿禾想不開。

  丁柳猜到了,她走到阿禾身邊,攙她起來,低聲說:“跟我走吧。”

  語氣溫柔得像個小姐。

  趙觀壽一直目送著丁柳她們回房、關上門,這才臉色凝重地開口:“葉流西,你不會真的把獸首瑪瑙交出去吧?你知道獸首瑪瑙的來歷,江斬決不能得到這個東西。”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我的東西該怎麼用,好像是我做主吧?”

  趙觀壽一時氣結。

  靜默之中,昌東輕輕笑起來。

  “趙老先生,你安排流西回來,派人在荒村蹲守,大張旗鼓迎接,又找人給流西測無字天簽——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目的到底是什麼?一再隱瞞的話,就顯得別有用心了。”

  趙觀壽雙唇緊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話。

  “南斗破玉門,明明葉流西才是獸首瑪瑙的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冒出個江斬,勢力還迅速壯大。”

  “兩害相權則其輕,江斬跟羽林衛早已勢成水火——我們希望流西小姐殺江斬,接手蠍眼,這樣兩全其美,一來蠍眼不再作亂,二來以後我們還可以把蠍眼整編入羽林衛,消一場禍患於無形,不知道流西小姐意下如何啊?”

  葉流西看了他半天,越想越覺得滑稽好笑:接手蠍眼,四個字,說得真輕鬆。

  她一時忘記了自己也是嘴上打打萬里河山:“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格局很小,沒事就喜歡談個情說個愛,做做小生意擺擺攤什麼的,我不喜歡打打殺殺。”

  趙觀壽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葉流西。

  “流西小姐好好想想吧,可不是我們拉你蹚這趟渾水,你早就在水中央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蠍眼要對付你,羽林衛願意支持你,你我就是朋友,互惠互利,何樂而不為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8:18

第82章

  趙觀壽走了之後, 昌東先去找了李金鼇, 說了關於“代舌”的事情, 李金鼇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什麼東西。

  “是有, 這東西跟水眼還不太一樣, 用代舌要傷人,所以它在《博古妖架》下冊上。一對有主輔,主舌可以直接用,輔舌接到人嘴裡才能說話,一般都是複述別人的話。”

  “這個就像電話一樣, 你們在電影裡見過電話吧?只不過是單向的, 你們只能收聽,也就是說, 江斬啟用主舌,等於是向你們撥電話, 然後你們才可以和他通話,你們沒法撥過去。”

  昌東臉色很難看:“這舌頭,就這麼一直長在人嘴裡了?”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這東西雖然殘忍,但也不算沒用, 江斬不打算收回了?”

  李金鼇解釋:“要麼說它有主輔呢,主舌可以生輔舌的, 所以輔舌丟了也無所謂。我聽說啊,獸首之亂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被專門用作代舌, 這樣傳遞消息,可方便了。”

  昌東眉頭緊鎖:“可以拿掉嗎?會疼嗎?”

  一想到阿禾又要來一次割舌之痛,他就有點不寒而慄。

  李金鼇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不疼的,這個就像假肢一樣,你把假肢接上取下,會有一點不舒服,但哪會疼那麼狠啊?我跟你說啊……”

  他繪聲繪色:這代舌不會心甘情願讓人割下,肯定會百般掙扎,所以要割得有技巧,要讓人口含烈酒,捱的時間越長越好,等到那代舌醉得暈暈乎乎,就可以下刀了。

  說到末了,又添一句:“不過我建議你啊,別割。”

  “為什麼?”

  李金鼇瞪大眼睛:“割了不就成啞巴了嗎?”

  昌東一時沒搞明白。

  李金鼇跺腳:“你傻啊,你沒發現嗎,這個舌頭可以讓人說話的。當然了,一開始接進去,你不習慣,只能複述別人的話,但相處的時間一長,磨合一久,你其實可以鍛煉著用代舌說話——是,這樣的確感覺不好,但是,總比啞巴強吧?”

  昌東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

  ***

  丁柳一直幫阿禾擦眼淚,又低聲寬慰她,但好幾次都是沒說兩句,自己先紅了眼圈。

  反而要阿禾遞紙巾給她。

  丁柳過意不去,指邊上特意拿進房裡的早餐:“阿禾,要麼你先吃點東西……”

  話還沒說完,外頭有人敲門。

  丁柳過去開門。

  來的是昌東,他直接進來,拖了張椅子在阿禾面前坐下,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丁柳搞不清楚狀況,站在門口有點不知所措,葉流西和高深本來在客廳吃早飯的,見到情況不大對,也都過來。

  剛到門口,就聽到昌東對阿禾說:“阿禾,我希望你講真話,你的舌頭,到底是江斬割掉的,還是羽林衛割掉的?”

  丁柳一時懵住,高深反手把門帶上,手心都出了一層冷汗。

  阿禾身子顫了一下,沒敢抬頭看昌東。

  昌東說下去:“你的肩羽是鴿子,鴿子通常是用來報信的,我之前忽略了,剛剛才反應過來:趙觀壽把你安排在荒村,你們到底怎麼聯繫呢?”

  “關內沒有電話,資訊傳達滯後,在荒村,我並沒有看到你養鴿子,也就不存在飛鴿傳書的說法。”

  “李金鼇跟我說,獸首之亂的時候,有些人專門被用作代舌,傳遞消息。我懷疑你也是一樣。但你跟我們說話,一直口齒清楚,你是不是已經做代舌很多年了?磨合的時間足夠長,所以習慣了用代舌講話?”

  “江斬沒有割你的舌頭,他只是給你換了條輔舌,因為你之前的舌頭,是跟趙觀壽手裡的主舌配對的,你脖子上有青紫的扼痕,是換掉輔舌、掙扎時受的傷,是不是?”

  阿禾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點頭。

  丁柳倒吸一口涼氣,反應過來之後,第一反應是憤怒,媽的,欺騙她感情,害她掉了那麼多眼淚。

  但緊接著,又是同情:做代舌很多年了,那就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割掉舌頭了?

  昌東說:“你換了條輔舌,一時間可能不太習慣,但是我覺得應該不會影響你說話,最多是吐字清晰與否?你……試一下?”

  他語氣柔和,不像是興師問罪的,阿禾怯怯的,頓了頓,嘴裡開始發出模糊的聲音。

  雖然發音確實有些怪異,有時候像大舌頭,有時又像短了一截,但幾句話之後,就不影響聽懂她的意思了。

  阿禾說:“羽林衛大多數都是從固定的家族、姓氏裡選出來的,但也有一些特定的職位,普通人可以報名,就是只招年紀小的,年紀越小越好。”

  昌東大致明白:成年人相對複雜,目的、心機都很難看透,但小孩子容易培養,到手時還是一棵小樹,想讓他長成什麼樣,就會長成什麼樣。

  “我父母送我去報名的,層層篩選,最後被選上了,還覺得很光榮。”

  “再然後,我就被換上了代舌,負責打探傳遞消息,但代舌的事是個秘密,只有我們自己和羽林衛高層知道,哪怕是對其它的羽林衛都要保密……”

  葉流西打斷她:“你知道趙觀壽說,是江斬割了你的舌頭嗎?”

  阿禾點頭:“當時我還不能講話,趙老先生寫給我看說,一來的確是江斬割換了我的舌頭,他這麼說也不算造謠;二來這樣可以讓人覺得江斬手段殘忍,讓羽林衛同仇敵愾,所以……”

  昌東替她說下去:“所以你就一直哭,裝著從此再也不能說話了,來博取我們的同情?”

  或者說,以激化他們對江斬的厭惡。

  阿禾又窘又臊,她哭倒不完全是作偽:一個羽林衛的哨探,成了蠍眼的傳聲筒,在趙觀壽眼裡,比廢物還討人嫌吧。

  好在,昌東沒有再揪著這個點不放:“肥唐還在蠍眼手裡,現在,我要你把出事的情形、發生了什麼、見過誰、那個人長什麼樣、什麼衣著裝扮、說過什麼話、甚至有什麼表情,都原原本本複述給我。”

  ***

  昌東跟阿禾聊了很久,中間還出去過一趟,拿了冊子和筆過來,記下一些關鍵的點,問完之後,眉頭深鎖,直接起身回房,說是要理清一些事情。

  他都開口了,葉流西也就不去打擾他,連在客廳都不讓人大聲喧嘩,以至於丁柳吐槽青芝都只能小小聲:“江斬是眼瞎了嗎?喜歡那麼妖豔的女人,是人都該選我西姐啊。”

  葉流西反而無所謂,從前她覺得顛倒眾生很風光,現在有昌東她就足夠了,江斬留給青芝顛倒去吧,好走不送。

  昌東這一“理”就是好久,連午飯都沒出來吃,到了下午,葉流西終於忍不住,拿碟子裝了幾樣糕點,又倒了杯白水,給他送去。

  她儘量動作輕地擰開門鎖,才發現昌東半躺在疊好的被子上,居然睡著了。

  這一下,她更不敢大聲了,輕手輕腳過去放下杯碟,又拿了件外套過來,幫他蓋在身上。

  才剛蓋到一半,腰間突然一緊,昌東睜開眼睛,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順勢摟帶著她坐起來。

  葉流西說:“你沒睡著啊?”

  “只是閉上眼睛想點事情,哪那麼容易就睡了?”

  “我是不是打擾你想正事了?”

  昌東回答:“你不就是我的正事嗎?”

  葉流西讓他說得心神一蕩,正想說什麼,目光忽然落在他手邊攤開的冊子上。

  那兩頁寫得密密麻麻,甚至有畫線列明關係。

  她問:“你理出什麼來了?”

  昌東反問她:“我和阿禾說話的時候,你也在邊上聽,你又理出什麼來了?”

  葉流西說:“就那些唄,一句句的,不是都說得很清楚嗎。”

  昌東看了她一會:“流西,你要是再這樣不上心,哪天你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葉流西笑嘻嘻的:“我怎麼會死,我是南斗星罩護的人啊,再說了,我還有你啊。”

  昌東面色平靜:“但是我會死的,不止我,高深、丁柳,我們都會死,肥唐出事,已經是個教訓了。”

  他這麼冷靜地把“死”字說出來。

  屋裡這麼安靜,這話如此不祥,說出來,收不回去,

  葉流西忽然打了個寒噤,她伸手摟住昌東,下巴抵住他頸窩,低聲說了句:“昌東,你不要這麼說。”

  她摟得很緊,透著不容不讓不准不許的執拗勁兒。

  昌東心裡一暖,把她擁進懷裡,溫存了好一會兒才轉入正題。

  “我們進黑石城之後,接連發生事情,每件事間隔的頻度都很緊。”

  “第一晚,趙觀壽把那麼多資訊傾倒下來,把人當填鴨去填;第二天,逛街被偷拍;第三天,肥唐被綁架;第四天,阿禾被放回來,江斬透過她跟我們談條件,而趙觀壽緊接著亮底牌……覺不覺得,好像一連幾場緊鑼密鼓的戲,都排布好了,讓人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葉流西靜靜聽著。

  “事實上,我一開始甚至懷疑,那些綁架肥唐的‘蠍眼’,也都是趙觀壽安排的。因為什麼都是他們說的,肥唐被誰綁走,我們也沒看到,尤其是,蠍眼的說辭,其實是從側面證明了趙觀壽的話,你發現沒有?”

  他示意葉流西起來,翻開那個冊子給她看。

  “趙觀壽說,你是羽林衛的臥底,你愛上江斬,被江斬吊死,然後在沙暴裡被救走。”

  “而青芝和江斬的對話裡,你是羽林衛的臥底,你害他們丟了城,又死了上百個人,所以江斬準備把你吊死,但你在沙暴裡失蹤了。”

  “雙方的說法裡,最大的不同,只是到底是羽林衛吊死了蠍眼,還是蠍眼吊死了羽林衛。”

  他拿起筆,在紙上花了兩個有交集的圓,然後拿筆塗黑交集的部分:“一般而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聽了兩方說辭,疊加的部分應該就是真的了——蠍眼的話,大部分是趙觀壽的重複,所以我起初懷疑,他們是一夥人,那個江斬還有青芝,都是趙觀壽找人假扮的。”

  葉流西直覺這兒應該有個轉折了:“但是?”

  “但是,早上你們通話的時候,我留意觀察過趙觀壽,人有一些下意識的微表情,很難作假,他跟江斬,的確是對立的,他提出想殺掉江斬,接手蠍眼,不像是在說謊。”

  “而且,阿禾給我們描述了青芝的模樣,她右手腕繞銀鏈,左手有跟你一樣的紋身,眼角還畫了蠍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畫過——這給人一種感覺,你愛上江斬,一直在模仿青芝……”

  葉流西差點跳起來:“我模仿她?這世上就沒有值得我模仿的人,娘胎裡也沒有!”

  昌東早料到她會是這反應,伸手滑進她衣服,在她腰側輕輕撓了一下:“聽人說話要有耐心。”

  葉流西被他撓得腰身都軟了三分,想想還是氣不過,橫過左腕給他看:“我一直覺得,這紋身是我身上最大的敗筆,這種審美……還不如我腿上的烙疤,那個疤雖然難看,至少粗獷……”

  要命了,為了貶低這個紋身,連烙疤都誇上了。

  昌東把話題拉回來:“所以現在,出現了很矛盾的局面。”

  趙觀壽和江斬,確實是對立的,但在對葉流西的說辭上,兩者偏偏又是一致的。

  “如果選擇相信他們,就等於承認了你的過去:你臥底,模仿青芝,愛而不得,和蠍眼有毀城之仇。”

  “如果選擇相信你,就等於同時否定蠍眼和羽林衛——這兩個死對頭,真的沒必要在你的事情上串供。”

  葉流西腦子都木了:“那到底要怎麼選?”

  昌東反問她:“你要紅茶還是牛奶?”

  “哈?”

  “選一個,要喝紅茶還是牛奶?”

  葉流西都不怎麼喜歡,頓了頓不情不願:“牛奶吧。”

  “為什麼不要橙汁呢?”

  “你沒給啊!”

  昌東說:“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你被非左即右給局限住了。事實上,完全可以不止這兩個選項。”

  “真相一定是最完美的,如果你覺得,目前的選項都有缺陷,不能讓你信服,那麼索性膽子大點,全部推翻。我們假設一種更極端的情況:蠍眼也好,羽林衛也好,至少其中有一個,或者兩個全部,被設計入了局——也就是說,背後還有別人,設的是更複雜的局。所謂的你是臥底,你愛上江斬,你被吊死,都只是個能混就混的幌子,目的在於遮蓋真正的真相。”

  葉流西被他左一個“局”右一個“局”的,弄得腦子都暈了,忽然來了火:“這些人吃飽了撐的嗎,信不信我去攪局?”

  昌東說:“沒錯,該你去攪局了。”

  “你曾經說過,你一直被人設計著,朝某個方向走,以前不能反擊,是因為看不到一點端倪,現在不一樣了,江斬也好,趙觀壽也好,這些跟你相關的人,都浮出水面了——流西,你該主動一點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8:34

第83章

  主動, 反擊, 這類字眼聽起來讓人血脈賁張, 做起來還得一粥一飯, 摸著石頭過河。

  葉流西的第一步是走出院門, 有意識地去查看這座羽林城,當然,不止自己一個人——她聽了昌東的建議,帶上了李金鼇和兩隻雞。

  昌東說:“說到底,這裡是羽林衛和方士的地盤, 你身邊需要一個方士, 而李金鼇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初趙觀壽要借臥底為名抓走李金鼇,昌東把人保下來, 倒並非完全出於信任,而是因為, 他們一行人都是關外人,葉流西又把關內的記憶給丟了,想在關內做事,身邊一定要拉攏一些人。

  李金鼇這個人可用:土生土長的關內人,正兒八經的方士, 沾帶了顯赫的老李家卻又是最不受重視的那一支,半瓶咣當, 閱歷卻多,對方士大族既羨慕又嫉妒,想靠攏又無門。

  昌東提醒葉流西:“我們現在暫時受到趙觀壽禮遇, 之前又為李金鼇講了話,他心懷感激,把我們當自己人和可以投靠的物件——你要和他多聊聊,他的哪怕不起眼的一句話,都可能成為有用的資訊。”

  至於為什麼帶上鎮山河和鎮四海……

  “溜雞是出去散步的好藉口,這兩隻雞是重要道具,關鍵時刻,還能製造混亂,尤其鎮四海,一個頂三。”

  ……

  葉流西留心看羽林城的佈局,分佈圖在心裡漸漸成形:辦公區、住宿區、操練區的位置排布,哪些地方暢通,哪些地方守衛森嚴,猛禽衛如何換班,巡邏隊隔多久會經過……

  事無巨細,點滴入心。

  李金鼇不知道她留心的這些玄虛,只以為是自己運氣好,人家帶他出來看稀奇,心裡感激得不行,一路都在讚美,辦公樓修得齊整、羽林衛的制服好看、路平不硌腳、花草都比別處稀奇……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誇不到的。

  葉流西則隨時引話套話。

  “李金鼇,你以前,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啊?”

  李金鼇很誠實:“沒有,我就是最近才認識流西小姐的。”

  瞭解了,“葉流西”並不聲名顯赫。

  “那江斬呢,你常聽說嗎?”

  “江斬那是老早就聽說了,蠍眼頭頭嘛,說實在的啊……”

  李金鼇壓低聲音:“雖然叛黨絕對應該被剿滅,但是有時候吧,我對這個江斬,還是有點小服氣的……”

  葉流西眼眉一挑:“哦?”

  李金鼇話都說出口了才發覺有點冒失,嘴唇囁嚅著,有點猶豫。

  葉流西給他吃定心丸:“我們是跟江斬對立,但不代表這個人一無是處,他要沒點本事,蠍眼也不會這麼壯大。”

  這一下,說到李金鼇心坎上了:“對對,我也這麼想的。看人嘛,要全面一點。你說啊,這個江斬,無權無勢,還是奴隸出身,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真是挺有手段的。”

  “奴隸出身?”

  “是啊,你沒聽過人家傳嗎,說他從小被賣在黃金礦山做苦工,就是黑石城附近的黃金礦山,那種地方,進去了就出不來,有人六七歲時就在裡頭挖金,一直挖到頭髮都白了,跟奴隸沒兩樣……”

  “隨便拐賣人當奴隸,這都可以?”

  李金鼇覺得她是見識少了:“明面上當然是不可以,但是……嗐,黃金礦山是羽林衛和方士大族共有的,裡頭發生什麼事,老百姓哪敢去過問啊,再說了,你家裡人被拐了,你敢跑去黃金礦山要人嗎?”

  葉流西說:“我當然敢。”

  她家裡人是誰,不就昌東嗎,把昌東拐去挖礦……一想就火大,她會把礦山都炸了。

  李金鼇吃了她一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頓了頓才繼續:“後來就逃出來了……沒准就是因為這段悲慘的經歷,他才要反。”

  “在黃金礦山做工……很悲慘嗎?”

  “當奴隸啊流西小姐,那可不是去上班,別的不說,一進去,就先要被那麼滾燙的烙鐵,哧一下,在身上烙個疤印,你說疼不疼?”

  ……

  回到住處,葉流西第一時間去找昌東。

  昌東冷靜地聽她說完:“你懷疑,你和江斬,都曾經在黃金礦山當過苦工?”

  葉流西點頭:“趙觀壽說我曾被賣給人做苦工,而且我的小腿上,也有一個烙疤。”

  昌東示意她往下說:“然後呢?”

  葉流西動作迅速地把冊子和筆推到他面前:“然後我就來聽你分析了。”

  昌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伸手出去,捏住她下巴頜尖:“你這腦袋,現在就用來當擺設了是嗎?”

  葉流西斜睨著他:“當擺設也得好看啊,不然為什麼有人看得目不轉睛的?”

  也怪了,昌東居然喜歡這種沒羞沒臊的調調: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她才喜歡呢,還是一直喜歡而不自知。

  他把她圈攏進懷裡坐下,低頭吻蹭她耳邊:“你能不能適當地害臊點?”

  葉流西故意蹙眉:“害臊是什麼樣的?要不你做一個,我學一下?”

  昌東差點上當了,反應過來之後,在她腰側狠狠攥了一下,葉流西笑得喘不過氣來,過了會才說:“劉邦文不如蕭何,武不如韓信,也當皇帝了啊。我要操心那麼多幹嘛?”

  她掰手指給他看:“動腦子我不如你,打架不如高深,胡謅套話有柳兒,跑腿做事有肥唐,他現在不要太聽我的話哦。”

  “所以我現在可以既不操心,又把事情辦妥當了,不是很好嗎?”

  愣是把懶惰曲解出了一股運籌帷幄的氣勢。

  昌東納悶了:“那大家各有作用,你起什麼用了?”

  她答:“我嘛……就是讓你愛,讓柳喜歡,讓肥唐崇拜,讓高深……嗯,我還沒找准對高深的定位,不過沒關係,反正他老實,好糊弄。”

  昌東說:“你這臉皮厚的……”

  簡直無從吐槽。

  葉流西說:“臉皮厚怎麼了,你第一天認識我,就知道我臉皮厚了,還不是照樣喜歡上我了?可見人賤點沒什麼,關鍵是賤得坦蕩……”

  昌東一根手指壓到她唇邊:“你再說,我就不說了。”

  聽她說話胃疼。

  葉流西立馬不吭聲了。

  昌東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想事情時就會這樣,習慣長時間閉上眼睛,即便偶爾睜眼,也是目光凝重。

  但一直下意識摩挲她的手:從手腕,到手心,順著指節,一路到指腹,有時候會握住了,送到唇邊,好一陣細吻。

  葉流西盯著他手上的動作看:她知道他是下意識,但下意識她也高興,就讓他習慣成自然好了。

  頓了好久,昌東才開口:“看過《聊齋》嗎?”

  “沒讀過,不過知道。”

  昌東說:“《聊齋》雖然是個妖鬼故事集,但並不因為有了妖鬼就胡編亂造。也就是說,妖鬼只是背景、幫你開個方便之門,但是行為做事,依然要符合人間的邏輯和法則。”

  葉流西點頭:“是啊。”

  “那我們現在撇開那些有的沒的,理性地分析一件事:關內這樣的世界,羽林衛和方士一手操控大權,也同時操控了文化、物資、財富、軍隊乃至禦妖之術,統治穩固了千年之久。普通的小老百姓,一窮二白,沒有任何背景,憑什麼能跟他們對抗?而且還能做到勢力迅速壯大?”

  可別說是什麼天命所歸、星辰罩護,這些都是虛的,兩相對抗,要靠實打實的資本。

  “流西,你從現實的角度去分析,江斬勢單力薄,要迅速崛起,他需要什麼?”

  葉流西想了一下:“人,還有錢?”

  昌東點頭:“有個詞叫‘招兵買馬’,有了錢,自然有人來附庸,所以我們現在只說錢——江斬要怎麼樣才能有錢?關內的這種社會形態,階層分明,小富即安,除非天降橫財,否則很難暴富。”

  葉流西心裡一動:“黃金礦山?”

  江斬能有錢,跟他在黃金礦山的經歷一定不無關係:也許他偷著積累了一些黃金,又也許他挖到了還沒有被發現的礦脈秘而不宣,設法留為己用,總之,他搞到第一桶金了。

  昌東說下去:“但是,光有人和錢,並不足以讓他在這場對抗裡占上風,當權者的人和錢,比他多得多了,所以,江斬想迅速勝出,還需要殺手鐧。”

  葉流西隱約猜到了:“物資?”

  “沒錯,物以稀為貴,你出生以來,皮影隊就斷絕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顛覆很多事情——很多國家的崛起、趕超、落後,也就是十年二十年的事。”

  “想想看,這二十多年,羽林衛和方士裹足不前,江斬卻能第一時間接觸到關外,大多數東西,只要他有錢,就能買得到:醫藥、車子、日常用品,還有其它林林總總,只要運進來,就會是搶手貨,會幫助他錢生錢。而且,最大的買家可能還是羽林衛和方士,因為這些東西,他們不得不用,明知道是給對頭送錢,還是要設法買——否則,趙觀壽的那些車,哪來的?總不能自己造吧。”

  他看向葉流西:“這才是江斬崛起最合理的邏輯線,跟厲望東一樣,都得先掌控物資通道。”

  “那麼問題就來了,我們都知道,過去二十多年,物資跟你之間,是可以劃等號的:如果你為羽林衛做事,江斬根本就不可能出頭,所以在這一點上,趙觀壽一定撒了謊。”

  “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假設,也就是你懷疑的,你和江斬,都曾被賣進黃金礦山做苦工——從這個假設出發,再倒推出另一條合理的邏輯線。”

  “你和江斬從小都被賣進黃金礦山,算是相識于微時,然後結伴出逃,相互扶持,共同創立了蠍眼。”

  “你和江斬通過代舌講話的時候,我個人感覺,他的氣勢,不大壓得住你,而且你可以自由出入關,這算是天賦異稟了吧?所以你的地位,應該在江斬之上。”

  “甚至說不定‘蠍眼’這個名字的由來,都是因為你喜歡在眼角畫蠍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我一直做的那個夢嗎,我忘了跟你說了,當時,水缸壁上,爬了一隻蠍子……”

  眼塚屠村,唯獨漏了她,是因為她躲在水缸裡。但當時眼塚又拿起水壺,大踏步走向水缸,好像是要喝水——按照常理,她絕對是躲不過去的,現在明白了:眼塚畏蠍,而當時的水缸上,恰好就爬了一隻蠍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只蠍子,她心懷感念,所以喜歡在眼角勾蠍,甚至連後來創立的組織名稱,都叫蠍眼。

  葉流西忽然想笑。

  一下子,她就從羽林衛的臥底、蠍眼的死對頭,變成了蠍眼的頭目。

  人生果然如戲,猝不及防。

  她額頭抵住昌東胸口,簡直是要歎息了:“但是……還是很多地方說不通。”

  她是頭目,但關內卻幾乎沒人知道葉流西這個名字,反而是江斬,人盡皆知。

  江斬和她自小就是同伴的話,為什麼也認為她是羽林衛的臥底,要反目殺她?

  江斬要殺她,青芝反而這麼熱衷模仿她,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昌東低頭親了親她發頂:“慢慢來,這個局好像洋蔥一樣,一層套著一層,目前我們可能還看不到真相,但也不是沒進展——至少,我們現在知道,趙觀壽的話是作了假的。”

  這話提醒了葉流西:“趙觀壽說,想跟我合作,讓我接手蠍眼,不知道又想搞什麼鬼。”

  昌東沉吟了一下:“我倒覺得,這話可信度挺高的。”

  他解釋:“現在,趙觀壽有兩個敵人,一個是江斬,他桀驁難馴,咄咄逼人,實力雄厚,覬覦黑石城。”

  “另一個是你,其實你現在沒野心,也不想去反誰,不具備威脅,但南斗破玉門,這個讖言讓他永遠都會提防你。”

  “如果你是他,這兩個敵人,只能留一個,你會留誰?”

  葉流西想了又想:“能都不留嗎?”

  昌東說:“理想來說,確實兩個都不該留。但趙觀壽必須留下其中一個。”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留我,只能留我,也必須留我。因為他殺不死我。而且長遠來看,他還指望著我百年之後還骨皮影人。”

  昌東點頭:“殺不死你,又怕你在外作亂,就只能收攏你——但想去收攏叛黨的頭目,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葉流西的思路反而順了:“首先,讓她丟掉位子,被別人取而代之。”

  昌東接下去:“取代她的人,要跟她勢不兩立,恨不得她死。她得犯下不能為人原諒的罪孽,沒法回頭。”

  葉流西順著已知的脈絡去想:“趁著她失去記憶,給她編造羽林衛的假身份,假充是她的‘娘家人’,主動接納她。”

  昌東嗯了一聲:“然後故意放消息給蠍眼,蠍眼出重手對付她的話,她就會覺得,只有羽林衛可以依靠。”

  葉流西恨恨:“最後來裝好人,假惺惺表明自己跟她是一頭的,要幫著她對付蠍眼……”

  ……

  所以,她現在在關內,沒有朋友。江斬和趙觀壽,也許都是她的對頭,一個想要她死,一個費盡心機。

  這樣的籌畫,絕非一朝一夕,她一年前因意外出關,但這些籌畫,也許更早些時候就開始了。

  這是所有的真相嗎?

  還是如昌東所說,只不過是又把洋蔥剝開了一層?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8:46

第84章

  江斬一連幾天都沒消息, 不過他也沒有一昧裝死, 中間通過代舌, 讓肥唐跟葉流西她們說過一次話。

  這跟綁架案裡, 讓人質拿張當天日期的報紙拍照片的用意是一樣的, 變相通知你:人還活著、沒變卦、耐心點。

  從說話時的語氣語調來判斷,作為人質,肥唐過得還算可以,昌東特意問了兩個刁鑽的問題,比如西安地鐵是先開通一號線還是二號線, 再如朱雀路古玩市場的早市是週五還是週六, 肥唐答得飛快,足見不是雙生子在那頭蒙混視聽。

  但時間拖得越長, 昌東越不放心:這意味著江斬有充分的時間去籌畫和安排,他也許並不滿足於只拿到獸首瑪瑙, 江斬那樣的性格,很可能既要得寶,又要報仇。

  這樣的話,葉流西就危險了。

  所以,跟趙觀壽的合作, 必須提上日程。

  ***

  只是,江斬是敵人, 趙觀壽也是,合作和進攻,有必要同時進行。

  這一切, 從葉流西主動拜訪趙觀壽開始。

  她先向阿禾表達了要去拜訪的意思,請阿禾畫個簡易的示意圖,阿禾大致畫了一個,好心提醒她:“流西小姐,你要找人先通報的,不然肯定會被攔住,進不去的。”

  趙觀壽的寓所,是幢黑石的二層小樓,樓上住宿,樓下辦公會客,四方而又敦實,窗和門都開得平直死板,沒有任何花哨華貴之處,卻是羽林城的重中之重,層層把守,閒人免入。

  葉流西卷起草圖,嫣然一笑:“這個當然,基本禮節我還是懂的。”

  她當然沒找人通報。

  自己去了一次,找李金鼇溜雞去了兩次,拉著丁柳散心去了一次,拽著高深陪同又去了一次。

  擇取不同的時間,把通往趙觀壽寓所的每條路都走了一遍,無一例外在週邊被攔,有一次還“失手”放出了鎮四海,面對著頃刻之間圍過來的猛禽衛還有刀槍棍棒,葉流西大叫:“你們跟雞計較什麼?誰打傷我的雞,我跟他沒完!”

  於是鎮四海被抓回來的時候,腳爪上多了一個帶鐵鍊的扣環,鐵鍊另一端是手持的皮套,為首的猛禽衛把皮套交到她手上,表示希望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第二次了。

  葉流西一臉懇切地道歉:“那是那是。”

  每次“被攔”或者“混亂”,她都無比配合,必然後退,反正只是試探,反正昌東一定在附近。

  幾次三番之後,昌東那裡的地圖越繪越細,一圈虛線圍出了趙觀壽寓所外的禁地範圍,守衛的配置如何,有異常時是哪幾方策應,流動的巡邏隊有幾班,什麼時候會經過那裡,哪裡是視線死角,哪裡方便藏身,哪條線路最方便撤退……

  趙觀壽自己,恐怕都沒這麼清楚。

  週邊既定,葉流西更進一步。

  再次被攔時,她不再掉頭,表示有重要的事,要見趙觀壽。

  被請進客廳時,趙觀壽正從書房出來,書房的門極氣派,門扇閉合的剎那,葉流西見到黑色的書櫥上,立起的書冊擠擠挨挨,辦公桌的一角,檔摞起老高。

  看來書房是重地。

  趙觀壽示意她落座,又著人上茶:“你有事?”

  葉流西說:“是這樣的,你說的合作的事,我想了又想……其實好幾次都已經來了,臨到頭又猶豫,又折回去了……”

  趙觀壽了然:難怪她幾次三番,在他寓所附近出現,之前他還生了警惕,想讓人追查一下,現在明白了,原來是為這個。

  臉上卻不動聲色:“那你是怎麼想的?”

  葉流西說:“我怕我跟你合作,對付了江斬之後,你轉頭就要對付我了,南斗破玉門,你怎麼樣都不可能對我放心的。”

  趙觀壽笑起來:“這個你可以放心,我說過了,你有南斗星罩護,不會橫死。”

  葉流西盯著他看:“趙老先生,我可不笨。橫死當然是能逃過,但是缺胳膊少腿、瞎了啞了、終身□□什麼的,我也承受不來啊。”

  趙觀壽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你多慮了,你可以行走關內外,我們也很需要你繼續運送物資,把你弄殘了,或者關起來,對我們沒好處。”

  媽的,果然傷殘是逃不過的,這南斗星的罩護,也太偷工減料了。

  葉流西往沙發裡一倚:“我倒不覺得你們那麼迫切需要我繼續運送物資——有競爭才有壓力,沒了蠍眼,內亂平了,過幾十年物資不充裕的日子也沒什麼,反正苦的是老百姓,又不是你們。”

  趙觀壽皺眉:“那你想怎麼樣?”

  葉流西歎氣:“趙老先生,你別問我啊,我腦子笨,想合作,又不放心,得靠你給我吃定心丸……要麼你給我寫個保證書,再蓋個章,摁個手印什麼的?”

  “這樣就行?”

  葉流西說:“勉強吧,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趙觀壽起身:“好,我現在就寫。”

  見葉流西作勢也要跟來,他補充了句:“你在這等著就行。”

  葉流西莞爾:“好的。”

  老東西,不讓她進書房,可別是在牆上掛了她的小人,天天拿針紮吧。

  ***

  回到住處,正趕上飯點,葉流西邊吃邊看似無意地問阿禾:“趙觀壽的書房,是不是放了很多值錢的寶貝啊?”

  阿禾一愣。

  “他跟我說話,只在客廳裡,都不讓我進書房,我猜是囤了半屋子黃金吧。”

  阿禾笑:“我也沒進去過,書房是趙老先生辦公的地方,裡頭有很多重要的文書,一般人當然是不能進的,我印象裡,也只有簽老太太和龍申是常客,連老李家的人都去得少。”

  這二十多年,皮影人癱瘓,老李家最擅長的又是皮影秘術,地位下降也是在所難免的。

  昌東覺得龍申這名字耳熟:“龍家大小姐就是他的女兒?”

  阿禾點頭,隨即壓低聲音:“聽說因為龍家大小姐重病的事,他跟趙老先生起了衝突,大發脾氣,那以後就沒再來往了。” 小姐

  葉流西哼了一聲:有親人的人就是好,重病了有爹去吵,她因為這事還失憶了呢,賠償金都沒拿到一毛。

  阿禾被她哼得忐忑:“流西小姐,怎麼了啊?”

  葉流西說:“沒什麼,一個書房也看得跟寶貝似的,改天被賊偷了,就有戲看了。”

  阿禾說:“那怎麼可能啊,外頭那麼多看守,再說了,聽說那間書房裡,有怪東西的。”

  “什麼怪東西?”

  阿禾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些東西吧。”

  葉流西心裡一沉。

  本來和昌東合計好了,想找個機會,去翻找一下趙觀壽的秘密,沒想到做了那麼多準備,臨門一腳,橫生枝節。

  飯後,昌東拉葉流西去院子裡散心,順便看看龜背蛇梅的長勢——李金鼇給他講了之後,他對蛇梅開花,簡直是有點神往了。

  葉流西心不在焉。

  昌東知道她在想什麼:“你要往好處想,趙觀壽對那間書房越重視,防守得越嚴,就越說明裡頭的東西越有價值。”

  道理都懂,心有不甘,葉流西喃喃:“但是這樣的話,想進去就太難了……”

  昌東答非所問:“你覺得他可以嗎?”

  葉流西抬頭看他,這才發現昌東正盯住某個方向出神。

  循向看去——

  李金鼇正蹲在房門口,手拿抹布,擦戲箱擦得不亦樂乎,身後的房門處,左右各倒掛一隻雞,意料之中的:鎮山河悄無聲息,鎮四海時刻躁動,而且,腳爪上多了鐵鍊環套之後,動起來自帶音響效果。

  鎮四海如果搞音樂,多半是金屬朋克風格的。

  葉流西猜到了昌東的用意:“我看可以,我記得李金鼇說過,《博古妖架》是方士必學的一本書。”

  兩人朝著李金鼇過來。

  李金鼇抬頭看見了,抹布一扔,趕緊站起來打招呼,葉流西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反倒先開口了:“那個……流西小姐,能不能幫個忙啊?”

  他吞吞吐吐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大致概括如下:終於來到了舉世聞名的黑石城,卻一連幾天悶在這小院裡,心裡是多麼焦急啊,多麼想去方士城,拜訪那些聲名赫赫的方士大族啊,實在不行,能參觀一下大博物館也是好的,最不濟,能不能讓他看一下妖物陳列館啊,博古妖架上的那些東西,他歷來只是看圖,如果能看到實物的話,那實在是太榮幸了……

  葉流西說:“這樣啊……”

  她順勢坐到臺階上,以箱為桌,胳膊支上去:“聽說妖物館,不是隨隨便便的方士就能去的,換句話說,你對裡頭的東西沒有一定的瞭解,人家也不會讓你看。”

  李金鼇一萬個想證明自己:“瞭解的,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博古妖架》。流西小姐你想想,在小揚州的時候,我抬頭一看,就認出是萋娘草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嘴上吹吹就行的,據說一般的方士想進去,要答三道題,如果被難倒了,那就沒資格了。我記得第一道是……有紙筆嗎?”

  李金鼇趕緊往屋裡跑:“有,有!”

  紙筆拿出來,葉流西三劃兩繞的,畫了間屋子出來:“一間屋子,放了無數珍寶,裡頭有時有人,有人的時候很安全。但很多時候沒人,現在問你,怎麼樣保證這房子沒人的時候,也不會出狀況呢?提示你一下,答案從博古妖架上去找。”

  她手摁住畫紙,把紙掉轉了個方向,圖正對著李金鼇:“一分鐘內給答案,倒計時開始。”

  李金鼇陡然緊張。

  昌東看出來了,李金鼇的臨場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不行,這還不是什麼大場合,只葉流西虛真虛假地說了幾句話,他額頭就滲汗了,說話顛三倒四,還不住自我推翻。

  “用……用走水石魚,因為魚目始終睜,可以不瞑守夜,所以鎖鑰多為魚形……呃,不對,這個只能守門,不是最保險的;用……用影隨形,也不行,東西還是會被偷走的……”

  葉流西打斷他:“時間到了。”

  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你連第一道都答不出,我還怎麼幫你啊。”

  她拉著昌東回屋。

  進屋之後,昌東忍不住站在門廳回望:李金鼇還坐在偏房門口,一手拈著那張紙,一手抹去額上的汗。

  怪可憐的。

  視線忽然被隔斷,是葉流西伸手過來,把門撞上了。

  昌東說:“你也真是……”

  葉流西說:“我怎麼了?身為方士,學業要精,他想不起來,功夫不到家,當然做不到一流,我給他壓力,也是在鞭策他,說到底是為了他好——想去海裡翻浪,就別用池塘的標準要求自己。”

  昌東看著她笑。

  葉流西被他笑糊塗了:“怎麼了?”

  昌東說:“其實我早該想到你是做小頭頭的了,你□□肥唐的時候,什麼三步變強,兩分鐘練刀,都是大口號,華而不實,忽悠得肥唐找不著北。現在李金鼇還不聽你使喚呢,就對鞭策他上了心了。”

  葉流西回了他一個“不服忍著”的眼神,兩手攏高頭髮,腕上皮圈一抹兩繞,把頭髮粗紮了個髻:“我去洗澡……”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期期艾艾:“昌東,你不要有壓力啊。”

  昌東抬起眼皮:“我有什麼壓力?”

  葉流西咳嗽了兩聲:“你們男人,不是大多提倡什麼男主外女主內,希望女人溫柔居家,不喜歡女人折騰,也不喜歡女人太強……現在,我很可能是做首領的人,反正你也逃不掉的,所以我希望你擺正心態,不要太有壓力……”

  瞧把她給能的。

  昌東淡淡說了句:“我沒什麼壓力,你竄上天,我也有辦法治你。”

  葉流西說:“什麼……辦法?”

  昌東沒說話,只是看她,門廳的燈光昏暗,他的眼神在暗光裡融裹過來,四面八方。

  葉流西忽然耳根發燙。

  ……

  外頭傳來李金鼇的打門聲:“流西小姐,我想到了,你開開門,天下無賊,天下無賊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9:00

第85章

  李金鼇激動得面紅耳赤, 他已經再三回思, 沒有比這答案再適合的了。

  “天下無賊, 認主, 認屋, 一定下來就不能挪地方,也不能換主,所以其實挺局限的,但是實用,真實用。”

  “主子在的時候, 一切正常。但是主子一走, 這屋裡,就像罩上了一層薄膜, 無色、無味,看不見。一旦有人偷入, 這個東西,就會往一起包攏。”

  “想想看,你以為這屋裡沒人,其實你踏進去的那一刻開始,看不見的那層薄膜, 就已經無聲無息地,往你包過來了, 你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沒法呼吸了,這還沒完, 它還在繼續往一起擠壓,把人往小了擠……”

  “那是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只要主子不在屋裡,它就生效,再高明的賊也逃不掉。”

  葉流西讓他說得指尖發涼:“最後呢?”

  李金鼇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出寸長的距離:“最後當然就死了,縮成這麼大,像個微雕的塑膠小人,要麼站著,要麼斜躺在地上,主子進來,說不定都看不見,一腳踩成粉末了。”

  昌東不動聲色:“這東西,實用是實用,太容易誤傷了吧,萬一有親人或者朋友誤入,不是就無法挽回了嗎?”

  李金鼇點頭:“是這話沒錯,但因為太保險了,還是會有人用。這要使用者非常謹慎,離開的時候務必鎖門,防人誤入,又要對人交代清楚,非請不能入——說實在的,交代過了,你還非要進,那就是咎由自取了。我想來想去,這一題,非它莫屬……流西小姐,不是說三道嗎,還有兩道題是什麼啊?”

  葉流西說:“我對博古妖架又不感興趣,我這腦子,能記住一道已經不錯了……這樣吧,改天我幫你問問看,要麼直接問趙觀壽討個人情,不就參觀一下嘛,看兩眼又不會少塊肉。”

  李金鼇喜不自勝:“我也是這麼想呢。”

  ……

  李金鼇走了之後,葉流西看昌東,看著看著,兩人幾乎是同時笑出來。

  這麼刁鑽的玩意兒,難怪叫天下無賊。

  笑到末了,葉流西歎氣:“趙觀壽這條路不通了吧?”

  做了那麼多工作,光地圖就畫廢了好幾張,看來都白費了。

  昌東說:“那也不一定。”

  他想了想:“你找個藉口,再去一趟趙觀壽那兒,看看屋裡都有什麼人進出、書房的門鎖是什麼樣的……總之,多拿點資訊,越多越好。”

  葉流西奇道:“我哪有那麼多藉口?”

  昌東沒理她。

  天上可以沒有星星,但臉皮厚的人,不會沒藉口。

  ***

  果然。

  第二天一早,葉流西又精神抖擻地來找趙觀壽。

  依然沒能進書房,在客廳等待,客廳裡有個人專供茶水,但那身形氣度,都不像打雜的。

  葉流西故意沒能接住遞過來的那杯茶,茶託一歪,茶杯跌落,一聲“哎呦”才剛出口,那人已經抄手把茶杯給撈住了。

  地上只灑了一小灘茶水漬,那人說:“給你換一杯吧。”

  換茶時,順手搖了下手邊的呼喚鈴,通往二樓的樓梯下頭,忽然繞出一個人來,一手拖把一手抹布,手腳極其俐落,三兩下打掃乾淨,又退了回去。

  趙觀壽就在這個時候出來,眉頭微皺:“你有重要的事找我?”

  葉流西說:“是啊,你見過跟我一起的那個女孩兒吧,叫丁柳的?”

  她把丁柳頭上插過刀的事說了一遍:“當初就是草草包紮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後遺症,聽說最好的醫療資源都在黑石城,我又沒什麼門路,趙老先生能不能幫忙安排一下?人命關天呢。”

  就這事?趙觀壽心裡煩得很,但臉上還得擺出一副好聲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會安排的。”

  葉流西點頭,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之後回頭,趙觀壽已經進房了,眼見那兩扇門就快合到一起……

  葉流西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疾沖過去,一把拽住門把手,大力拉開半扇。

  門內所有,盡收眼底。

  腦後有風聲,那個茶水工已經到背後了,葉流西只作不知道,也不進房,只是叫:“趙老先生!”

  趙觀壽奇怪:“什麼事?”

  葉流西說:“其實我……”

  她身子倚住門邊,手在鎖舌處糾結地摸移,又低垂下頭,欲言又止,借著這遮掩,目光左移右飄。

  再抬起頭時,眼圈都泛紅了。

  “趙老先生,我就是想說,之前我誤會你了,剛到黑石城的時候,我總覺得事情不對勁,懷疑你是別有用心……”

  事不關己,非禮勿聽,那個茶水工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葉流西抬起頭,像是怕掉眼淚,又伸手擦眼睛,指間的縫隙足夠大,一點都不影響她視物。

  “這幾天下來,我覺得我是多心了,我知道我朝你要保證書這種事,太小家子氣了,不上檔次,還請你不要往心裡去……”

  趙觀壽笑起來:“流西小姐,以後大家就是朋友了,不用這麼見外。”

  葉流西點頭,似乎是才發覺自己失態:“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忙吧。”

  她小心翼翼地幫他關上門。

  鎖舌的簧片哢噠一聲銜上了。

  跟他們住處的鎖一樣,這種鎖是斜舌,可縮可彈,底下多加了一道方舌,方便反鎖。

  ***

  中午吃飯,葉流西先通知丁柳這兩天做好準備,隨時去檢查腦袋,又向阿禾套話:“趙老先生房裡的那個茶水工,看起來身手挺好的,斟茶倒水可惜了。”

  阿禾笑:“流西小姐,能在趙老先生房裡做事的,不管倒茶的,還是掃地的,怎麼可能是普通打雜的啊?那都是猛禽衛裡最頂尖的人物,這樣的人有十來個……”

  葉流西心裡一緊:趙觀壽的寓所裡,居然有十來個人這麼多?

  幸好阿禾把話說下去了——

  “趙老先生也知道讓他們做這個屈才,所以是輪班的,每班兩個人,做滿一個月之後就輪下一班了,你現在看他是斟茶倒水的,沒准過一陣子看,就是猛禽衛的頭目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羽林衛是以武力見長的吧?那趙老先生是不是也挺能打的?”

  阿禾點頭:“我聽人說,趙老先生年輕的時候,一根鷹頭鐵棍使出來,十來個人近不了身的……你也見過的,就是他拿來做拐杖的那根。現在年紀大了,加上胡楊城那一次,遭了沙暴,耳力目力都受了損,所以再沒人見過他動手了,但是啊,瘦死駝駝比馬大,小瞧他是要吃大虧的。”

  葉流西笑笑:“誰敢小瞧他,一看就是老當益壯型的。”

  丁柳本來就煩阿禾騙了她,又見葉流西這兩天老和阿禾說話,心裡頭老大不高興,覺得自己受了冷落,碗一推,悶悶說了句:“說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幹什麼?現在最重要的,不應該是肥唐嗎?這都幾天了?江斬還沒消息,他這人做事,怎麼這麼磨嘰啊。”

  阿禾說:“小柳,其實你換一個角度想,江斬也很為難的:他躲在黑石城這麼久都沒被抓到,說明藏得穩妥,行事謹慎。現在要出來換人,很可能會暴露自己,羽林衛還勢必插手,他選在哪兒交換合適呢?畢竟這是我們羽林衛的地盤啊。”

  高深隨口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麼想的。”

  高深八百年難說一句話,說了一句,還是去附和阿禾的,丁柳心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我們羽林衛?阿禾,羽林衛什麼時候把你當自己人了?人家是看出身和姓氏的,你這種,是外來戶吧?他們還割了你的舌頭,這種事你都能忍?你逆來順受也就算了,還口口聲聲‘我們羽林衛’,不覺得這話說出來可笑嗎?”

  阿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氣氛有點尷尬,葉流西想拿話打岔,昌東猜到了,從桌子底下握了下她的手,又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

  飯後,陽光不錯,昌東在梅樹下鋪了張地墊,冊子攤開,拉葉流西詢問趙觀壽那頭的書房佈置。

  梅樹枝幹稀疏,仰頭去看,陽光灼人的眼。

  葉流西想起阿禾的事:“幹嘛不讓我講話?”

  昌東頭也不抬:“小柳兒話說得沒錯,羽林衛對阿禾根本就是利用,溫水煮青蛙,她習慣了,反而不自知,要是能被小柳兒點醒也挺好的——要是能把她爭取過來,你身邊多個羽林衛,辦事會方便很多。”

  葉流西沒話說了,手指在龜殼上叩來叩去,那烏龜開始還一驚一乍地伸頭,後來估計是習慣了,管她怎麼叩,再沒回應了。

  昌東畫得仔細,他是真有點強迫症,線條打歪了都要擦了重來。

  葉流西忍不住:“反正進不了他的書房,畫得百分百契合也沒用啊。”

  昌東說:“這可不一定。”

  葉流西瞪他:“你別轉歪腦筋,咱們沒可能硬闖的——高深跟這種從小接受訓練的猛禽衛相比,也就只是個半瓶水咣當。”

  昌東說:“誰說要硬闖了……”

  他把畫好的部分遞過來給她看:“是這樣嗎?”

  葉流西回想了一下:“辦公桌還要再高,再長點,桌下中間那一塊是空的……桌前是兩把椅子,這裡有個衣架,對,再往邊上去點,背後一面牆都是書架,頂到天花板……”

  昌東說:“這個書房佈局太差,視線死角太多。”

  葉流西實在沉不住氣,伸手壓住冊子,不讓他繼續:“為什麼明知道進不去,你還要再畫?”

  “為什麼進不去?”

  這不明擺著嗎,葉流西差點笑了:“天下無賊啊。”

  “高明的賊,都是當面偷東西的。”

  葉流西結巴:“你……你什麼意思?”

  昌東回答:“趙觀壽不在的時候,天下無賊;但他在的時候,不就可以有賊了嗎。”

  葉流西消化了好大一會兒。

  要麼是她理解差了,要麼就是昌東瘋了。

  “你要在……趙觀壽在的時候,進去翻找東西?”

  昌東居然點頭:“是啊。”

  葉流西真想伸手擰他耳朵:“趙老頭又不瞎!”

  昌東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慢著慢著,葉流西想起來了,他剛剛說,這個書房佈局太差,視線死角太多……

  葉流西覺得自己口齒都不利索了:“你別發瘋了,視線死角這種事,也就是瞬間功夫,坐著看不見,站起來還看不見嗎?”

  站起來看不見,走兩步也看見了啊。

  昌東低聲說:“我又不是死的,進去了之後,我不會杵著不動的。”

  葉流西覺得沒得商量:“行不通的,你又要藏住自己,又要盯住趙老頭一舉一動,又要及時變換位置,還要不發出聲音,根本反應不過來……”

  “阿禾不是說了嗎,趙觀壽耳力目力都不行了,沒那麼警醒,再說了,有人給我打掩護啊。”

  “誰?”

  “你啊,你是唯一有可能進那間書房的人,我翻找的時候,你也要在場掩護我。”

  這意思是:一間書房裡,擠三個人,她在其中打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昌東放進去,還要確保趙觀壽看不到昌東,讓昌東在裡頭……翻東西?

  葉流西頭大如鬥,這種想法本身已經太瘋,落地就更荒唐:“太危險了昌東,你想都別想,我沒法給你打掩護,我只要想一下那種場景,手心就冒汗了。”

  “流西……”

  “不可能的昌東,不定因素太多了,只要一秒出錯就全完了。”

  昌東說:“你該知道,要進那間書房,只能跟趙觀壽一起進。”

  去特麼的書房,葉流西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裡頭不一定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險,我們再另想其它辦法吧。”

  昌東說:“李金鼇只說了句‘江斬奴隸出身’,我們就可以推測出那麼多,趙觀壽的書房裡,一定有更多更有用的東西。你今天已經強行拉開門了,那叫客到門前,按照常理,趙觀壽心裡再不情願,也該請你進去說話,但他沒有——裡頭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找到一星半點,都會有價值。”

  葉流西不住搖頭:“做起來真的不行……”

  昌東伸手出去,撫住她後腦,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所有人都覺得我們不可能以那種法子進的時候,我們已經成功一半了。”

  是,反其道而行之,她知道這種策略,但是細細一想,每一步都是天塹:“寓所外面有那麼多看守,客廳緊連著書房,客廳有那個茶水工,還有那個做衛生的,都是高手,你想每一個都瞞過,還要若無其事全身而退,這不是做夢嗎?”

  夢裡都得擔驚受怕。

  昌東說:“所以不是我們兩個人做這件事,要很多人一起配合,高深,小柳兒,李金鼇,阿禾,說不定鎮山河,鎮四海,都得用到。”

  葉流西想從根子上把他這想法給掐了:“我根本進不了趙觀壽的書房……”

  “快了,江斬約你見面,就是最好的時機。你會去和趙觀壽商量對策,這種大事,他一定會把你讓進書房的。”

  葉流西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末了,她喃喃了句:“你怎麼會這麼瘋呢?”

  昌東笑笑,習慣性地摩挲她手背,目光落在就近的梅枝上。

  上頭打了花苞,花期也就這幾天了。

  瘋嗎?那是以前吧,現在很少了。

  山茶那一次,折鋒斷銳,許多輕狂肆意舉動,匪夷所思想法,早就收了,但也許骨子裡還留了一絲兩縷,時機合適的時候,總還會往外竄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9:12

第86章

  接下來的兩天, 昌東繼續推敲和完善這個想法, 沒有任何一張圖是廢的, 每一個細節都需要反復斟酌, 工具箱也派上了用場, 有些小玩意兒,得現做。

  葉流西通常都在邊上陪著,一邊出謀劃策遞送工具,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昏了頭,有時會忽然灰心, 哀鳴似地歎一口氣, 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裡。

  她都做的什麼事兒:他上吊,她遞繩;他跳河, 她在邊上喊,預備, 跳!

  昌東會在邊上笑她,更多時候,會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撫摸她後頸,他掌心和指腹都粗礪, 而她頸後的肌膚細緻滑膩,隔著細軟的碎發兩相摩挲, 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葉流西很吃這一套,不管性子多煩躁,讓他這一撫弄, 也就漸漸平了。

  昌東有一次說她:“怎麼跟個小狗似的,喜歡人家摸捏頸後。”

  葉流西說:“貓狗遍地走,能把我比喻成個不一樣的嗎?”

  昌東忙自己的,過了會,才說了句:“小豹子。”

  小豹子……

  葉流西居然有點心馳神往:小豹子應該是身體軟滑,皮毛溜光華麗的那種吧,小爪子把小田螺撥弄地一會翻身,一會骨碌滾,也怪有意思的。

  她別過臉笑出聲。

  昌東完全不知道她樂個什麼勁兒,只覺得傻氣像蒸汽,從她腦袋頂上咕嚕往外冒。

  ……

  第三天的中午,江斬終於有消息了。

  他通過阿禾的口,只說了一句話。

  “明晚,半夜十一點,黃金礦山,你帶上獸首瑪瑙和代舌,進鬼牙礦道。”

  ***

  很好,這也是反其道而行之,居然選了羽林衛的心臟腹地。

  時間、地點,加上“鬼牙”這個名字,森怖之氣滿溢。

  阿禾傳話時沒意識,江斬那頭斷了之後,她才漸漸反應過來,一時間呼吸急促,嘴唇發幹。

  葉流西問她:“你去過黃金礦山嗎?”

  “沒有,流西小姐,這個……你要去和趙老先生商量的,”阿禾聲音都有些發顫,“黃金礦山對普通羽林衛來說都是禁地,要進那,比進黑石城還難啊,江斬……江斬怎麼會選那裡?”

  昌東反而覺得這個地點選得很妙:黃金礦山跟葉流西的過往有密切的聯繫,難在探求無門,現在,可以跟趙觀壽名正言順地聊一聊了。

  他看向丁柳和高深:“你們兩個,來我房間一趟。”

  ***

  傍晚時分,趙觀壽得到通報,說是葉流西又來了,還聲稱“事情非常重要”。

  趙觀壽隱隱猜到了:江斬也該有消息了。

  只是,一進到客廳,他不覺皺眉頭:談事情要帶這麼多人嗎?

  昌東,丁柳,還有那個叫什麼高深的,都在。

  葉流西好像也有些局促,低聲跟他解釋:“江斬來消息之後,大家都很關心,所以跟著一起來了,江斬說了約見的地點,是在……”

  趙觀壽打斷她:“你跟我進書房細說吧。”

  客廳裡像趕市集,這人多口雜的,總不能在這說。

  葉流西故意落後了一兩步,趙觀壽先進,她隨後關門,關門時,右手在鎖舌處一抹,用一個薄的鐵片壓套壓住了鎖舌——這壓套是個“匚”形,兩邊慣性內夾,而且粘上了橡膠片,有足夠的摩擦力可以抓壓住門板內外不脫落。

  然後重重關門。

  ——撞門的聲音很關鍵,撞得重且響,會給人一種“門已關好”的安全感,把人視線往門口瞄的頻次儘量降低。

  趙觀壽坐回桌邊,示意她在對面坐下:“他約在哪?”

  葉流西沒有立刻說話,她氣喘不平,一手摁住胸口,話說得囉嗦又冗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中午的時候,阿禾正吃著飯,忽然眼神就不對了……”

  她瞥了眼趙觀壽斜後方。

  ——現在毫無異狀,但如果門被推開,夕陽光會在那打上一道漸寬的光痕。

  ……

  茶水奉上,茶水工回到茶台,拿抹布擦拭檯面,昌東朝丁柳使了個眼色。

  丁柳立刻端起茶杯,幾步湊上去,繞到茶台邊,面朝書房的方向站定,然後把茶杯端給那茶水工看:“小哥哥,你這茶裡面,怎麼有蟲子啊?”

  茶湯是橙紅色,水色清裡帶著油光,那茶水工低頭去看。

  昌東快步走到書房門邊,握住把手,慢慢拉開,又迅速蹲下身子——人重心越低,縮得越小,就越不容易被發現。

  對牆上有了第一縷光線,葉流西想也不想,兩手撐住桌台,長身站起,向著趙觀壽俯過去,身子把他視線罩嚴,一字一頓:“他約我在黃金礦山,你們羽林衛掌管的黃金礦山。”

  趙觀壽僵了一下。

  這一僵,大概只有幾秒。

  門外,丁柳柔聲細氣:“喏,就那茶沫裡的,黑黑的,你可別說是茶渣,我都能看出蟲子形狀……”

  門內,葉流西掌心濡出細汗,趙觀壽說:“你別慌,坐下談……”

  那道光痕在變窄,葉流西沒立刻往下坐,只是死死盯住趙觀壽的眼睛:“黃金礦山不是你們羽林衛的地盤嗎,江斬為什麼會約在那裡?難道羽林衛裡有他的人?”

  趙觀壽輕咳了兩聲,坐正身子,帶得身下坐椅輕磨地面:“你想多了,江斬跟黃金礦山,原本就是有點淵緣的……”

  腳邊,忽然有人輕拽。

  葉流西腿腳忽然發軟,幾乎是跌坐到椅子上,她看似無意地垂眼:昌東就在她腳邊,大概是就地滾過來的,正動作極輕地坐起,後背緊貼住桌背板。

  他進來了,但然後呢,開頭難,步步難,收尾也難,這書房裡,每一秒,都是煎熬。

  葉流西定了定神,問趙觀壽:“什麼淵緣?”

  ……

  書房外,丁柳有點尷尬,又死要面子:“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難道我還訛你嗎,你這茶又不是賣的……”

  她悻悻走回沙發。

  茶水工往待客區看去,陡然色變,目光往外一掃,臉色又漸轉平和:高深正站在窗外,側著身,像是說著什麼,他對面的人只露出半個帽檐——兩人大概是出去聊天了吧。

  外頭的事情,就不歸他管了,他只要保證屋裡頭一切正常就好。

  ……

  趙觀壽的聲音波瀾不驚:“江斬十多歲的時候,在黃金礦山做過工,後來也不知怎麼的,讓他給逃了,我們一直猜測,他可能是從某一條不為人知的礦道走的……”

  桌下中空的那一塊,放了個大的字紙簍,裡頭有兩團寫過字的廢紙,字跡透過紙背。

  昌東把葉流西的腿旁撥,慢慢挪過去。

  葉流西問趙觀壽:“只是猜測?沒查出來嗎?”

  “流西小姐,你知道山裡的礦道是什麼樣子嗎?”

  昌東拈起最頂上的一個紙團,屏住呼吸,慢慢撫展,唯恐紙頁的輕音引人注意。

  字紙鋪開。

  筆力險勁,字走龍蛇,上頭寫了四個字——

  勝券在握。

  趙觀壽還在說話:“黃金礦山,名字而已,又不是閉眼就能摸到黃金。一噸礦料,能出十幾克已經是富礦了,山上的礦洞挖得到處都是,每一條巷線都往山腹延伸……”

  昌東展開第二個紙團,上頭寫得更雜——

  九仞之山,切忌功虧一簣;必勝之局,須防旗輸一著。謹之,慎之。

  眼前忽然有異動,昌東不及細想,迅速後倚,後背幾乎壓到葉流西的腿:是趙觀壽坐得有些不自在,驀地雙腿前伸屁股前挪——要不是他退得快,大概腦袋會正撞上趙觀壽的膝蓋。

  “久而久之,簡直像蜘蛛網一樣,在山腹內四面延伸,而且礦道變數太大,有時塌方塌掉一片,有時隨手一鏟,就能鏟出個空洞,又有一些時候,不知道哪引來的水,浸得礦洞裡都是發臭的金色泡沫,哪怕是礦山的老礦工,都說不清裡頭的礦道是什麼走向分佈……”

  趙觀壽站起身,走到那面滿牆的書櫃前。

  葉流西趁勢迅速彎腰,瞪住昌東,那表情,簡直是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掄扔出去,昌東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冷靜,緊接著,身子忽然往前,幾乎探出了桌腹。

  那面書櫃不是敞口的,每格都有玻璃擰鎖,鎖頭是雙翅外展的銀質鷹鷲,他想看看趙觀壽是怎麼開鎖的。

  葉流西在心裡發誓,如果這一趟全身而退,她一定不會讓昌東好過。

  趙觀壽把鷹鷲的雙翅捏合在一起,再然後反向旋擰九十度,那一格的玻璃門無聲彈開,他抬手取了一本裝訂好的冊子出來。

  昌東快速縮回身子。

  趙觀壽又回到桌前坐下。

  葉流西一眼看到,冊子的封面上,有個醜且拙劣的印章圖樣,像個兇悍的人臉。

  跟她小腿上烙的那個,一模一樣。

  她遲疑了一下:“這是……”

  “金爺臉,古人相信,出產黃金的地方,一定有兇悍的妖物守衛,於是尊稱一聲‘金爺’。金爺高興了,臉就是個笑臉,淘金的人就能挖到金子。金爺不高興,臉就是個喪臉,你做死做活,三年五載,它指縫裡都不給你漏一克金。”

  “一般的小金場,金爺臉難找,但黃金礦山,這麼大的金場,金爺臉也醒目,現場看,得有幾層樓那麼高:兩隻眼、兩隻鼻孔、兩個耳孔、一張嘴,分別都是礦道,叫七竅礦道,這幾個礦道,都不能進,自古就是用來祭祀的。”

  “江斬約你見面的鬼牙礦道,就是從嘴進的,尤其又是半夜……半夜這種時候,沒人敢進礦道。他約這種時間地點,擺明瞭是讓羽林衛眼睜睜看著,又沒法插手,這人心計,也真是到了家了……流西小姐,如果你的朋友沒那麼重要的話,我建議你就別去了。”

  “你當然是不會橫死,但如果因故傷殘,又或者被困在礦道裡,一生難見天日,實在也不值得。”

  昌東聽得晃了神,直到屋裡一時靜默,他才反應過來,暗罵自己分心:既然兵分兩路,就該對自己的任務專注。

  他小心地從桌腹裡出來,背貼住桌身,慢慢挪向側面,葉流西略低下頭,昌東給她打手勢,表示自己要去玻璃書櫃那裡。

  葉流西嘴唇都有些泛白:趙觀壽就坐在那裡,這意味著,她要一直吸引趙觀壽注意,不能讓他回頭,甚至不能讓他目光旁落。

  昌東已經挪到折角處了,葉流西舔了舔嘴唇,儘量表情自然地跟趙觀壽說話:“我跟江斬,勢必要有一趟會面的,約都約好了,不去的話,肥唐一定保不住……這冊子裡是什麼?”

  “黃金礦山的山勢地形圖,你可以參考一下,不過意義不是很大,山腹裡的普通礦道,我們還能找挖礦的工人帶路,但鬼牙礦道,沒人進過。”

  葉流西只能用眼角餘光去找昌東的位置:“那我明晚去見江斬,你可以提供給我什麼幫助?”

  趙觀壽回答:“我只能盡力勸你別去,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麼了,流西小姐有什麼要求,可以提。”

  葉流西驀地伸手把黃金礦山的冊子拽到面前,趙觀壽下意識去看,昌東借著這瞬間遮掩,一個側滾到書櫃前頭,然後起身。

  趙觀壽看不到他,葉流西卻能看個滿眼,她頭皮發炸,還得若無其事,和趙觀壽四目相對,語氣儘量平和:“至少,你派一隊猛禽衛,跟我一起進鬼牙礦道。”

  趙觀壽沉吟了一會,有點為難:“猛禽衛都是精英,可以衝鋒陷陣,但要他們送死,還是為了這麼沒意義的事……流西小姐,我很難答應你。”

  葉流西在心裡說:不答應就算了,不要回頭就好。

  離書櫃足夠近時,昌東才發現,玻璃門的右下角都有刻字,大概是類似檔歸檔的標籤,粗略一掃,有各個市集的,如“胡楊城”、“黃土城”、“紅磚城”,有特殊地點的,如“迎賓門”、“博古妖架”,還有……

  昌東心頭一凜:有專門的兩格,上頭的刻字寫的是——

  西出玉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9:26

第87章

  隔著玻璃去看, 都是紙頁裝訂, 排得密密簇簇, 卷帙浩繁, 不知道藏多少秘密。

  昌東恨不得都摟出來一頁頁翻, 但也知道這不現實。

  趙觀壽忽然說了句:“這樣吧,流西小姐,你先回去,離約見還有段時間,我先想想看。”

  結束得這麼快?

  昌東有些意外, 但之前也設計過這種情形:安全為上, 寧可沒有收穫,也別出了意外打草驚蛇。

  他該退回去了, 葉流西會想辦法再周旋片刻,這片刻時間, 就是他撤出的時間。

  剛想撤步,忽然停住。

  他看到,格內的那些卷冊間,有一冊不同,銅版紙裝訂, 脊上還有釘針,分明是本雜誌模樣。

  這是什麼東西?昌東心頭生出異樣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強烈意識,覺得這一冊一定藏了什麼秘密, 不能錯過。

  昌東回頭。

  趙觀壽已經起身了,送客的架勢,葉流西有些猝不及防,飛快瞥向昌東,昌東沖著她搖頭,抬手觸上鷹鷲的雙翅。

  葉流西頭皮發炸。

  他要幹什麼?不是事先說好的嗎?怎麼突然就自行其是了?你還開玻璃櫃,你知道一開一關,要花多少時間,會出多少變數嗎?

  這一瞬間,葉流西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媽的,總不能扔下他不管,走一步是一步吧:葉流西渾身燥熱,驀地伸出雙手,大力抓摁住趙觀壽肩膀。

  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趙觀壽居然被她硬生生摁坐了回去。

  沒道理的,習武之人,身體會有下意識的防禦反應,她這一摁,他肩上會自然生出反擊或是卸脫力來,震開她的胳膊都說不定——她只想攔住他,完全沒料到事半功倍……

  趙觀壽眸間掠過一絲尷尬至極的震怒。

  葉流西腦子轉得極快,裝著什麼都沒發覺,表情熱切,聲音絮叨得有些神經質:“趙老先生,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大家可以合作,以後就是好朋友,但是我去見江斬,你連猛禽衛都不給我派一隊,這樣合適嗎,這叫誠意嗎,嗯?如果我出事了,不能為你們運貨了,也是你們的損失啊。”

  她雙臂一直在顫,手上用力抓緊,不易察覺地把趙觀壽的身體往旁側挪帶,昌東借著她語聲遮掩,迅速打開玻璃門,抽出那冊雜誌,瞬間捲縮入袖,又把剩下的冊頁推勻,以防有破綻,合上玻璃門時,衣袖上拽,很快擦掉玻璃上印下的手印。

  葉流西要是來硬的,或者更逾矩一點,趙觀壽早發怒了,桌角有警報器的按鈕,只要輕輕那麼一下,外頭的猛禽衛頃刻間就會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但是她節奏控制得剛好,失態卻又低姿態,看似質疑,實則懇求,加上又哽又抖,一副悽楚樣……

  趙觀壽反不好說什麼,語氣儘量放得溫和:“流西小姐,江斬一直躲在黑石城,他想去黃金礦山,勢必要出城進城,這樣吧,我讓黑石城的守衛嚴加盤查,礦山那邊,我也會加派人手……”

  腳邊又有人輕拽了下,是昌東回到這面了。

  葉流西後背都汗濕了,她鬆開手臂,無意識地喃喃:“也行,加多人手,人多好辦事……”

  她今天情緒有點反常,趙觀壽斜乜了她一眼,心裡有幾分不屑:之前一口答應江斬要用獸首瑪瑙換人時,她不是挺拽的嗎?言語間還嗆過江斬幾次——現在一聽說要進鬼牙礦道,又沒人陪同,就沉不住氣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作勢向外走:“放心吧,我會仔細考慮的。你先回去……”

  葉流西額上又急出一層汗:她就這麼被送走了,昌東還怎麼走啊?

  橫豎是最後一步了,豁出去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本關於黃金礦山的冊子:“這個是讓我參考的對吧?那我拿回去了……對了,還有沒有別的了?趙老先生,資料越多,對我越有利啊。”

  她越說越激動,忽然繞過桌子,直奔那面書櫃:“再找找看,你這滿牆的書,關於黃金礦山的肯定不止一本,咦,這玻璃上還有字,這個鎖,是這麼開的嗎……”

  從來沒見過這麼不守規矩的人,這書櫃裡放的,都是各類圖冊、編制資料、名單、帳本,哪能讓她看!

  趙觀壽疾步跟過去。

  昌東利用這一空隙,迅速蹭挪到書房門口。

  身後,趙觀壽耐性幾乎磨得差不多了,他強壓住脾氣:“流西小姐,我再說一次,你可以回去了。”

  ……

  丁柳的任務是盯住書房的大門。

  書房雖然外接客廳,但出於互不干擾的考慮,面積都很大,丁柳一直坐在正對書房門的沙發上,怕目不交睫地看會引人懷疑,故意一會唉聲歎氣一會活動肩頸,有時還低聲哼個小曲兒——那個茶水工眉頭都皺擰成了疙瘩,幾次想制止,還是忍了。

  反正這點聲音,也影響不到書房那頭,但萬一她不講理,跟他嚷嚷起來,就很難說了。

  忽然看到門扇有了動靜,丁柳頭皮一跳,大聲咳嗽了兩下提醒高深,轉身就往茶水工身邊走。

  那茶水工很不待見她:“你又有什麼事?”

  丁柳笑得眼兒媚的,聲音很低,像是也知道自己說的事兒挺沒臉的:“小哥哥,你們趙老先生喝的茶是真不錯,這麼好的茶葉,能不能包點給我啊,我們小老百姓,平時喝不到這種的。”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茶水工冷冷瞥了她一眼。

  丁柳回以沒臉沒皮的一笑,順勢掃了眼書房門口。

  昌東出來了,正屏住呼吸起身,他背對著門扇,朝丁柳示意了個眼色,反手慢慢把門往裡推合,以免門撞上時有聲響……

  高深也進屋了,停在離昌東不遠的地方。

  丁柳覥著臉繼續:“反正趙老先生也不會檢查茶葉斤重,你給我點唄……”

  她聲音軟糯裡帶一點點嗲,伸手去拽他衣袖:“給一點點就行……”

  沒想到這一下反而做得過了,那個茶水工實在煩她,甩手撐脫,身子就勢一轉,居然正轉向昌東那頭!

  丁柳腦子裡警鈴大作,一時間,幾乎生出把那個茶水工砸暈的念頭,昌東不及閃避,說時遲那時快,驟然側身,伸手用力拍門:“流西,你們聊這麼久了,有結果了嗎?”

  茶水工愣了一下:那兩個聊天的人進來了?

  他記得,書房裡進去的是個女的,客廳裡三個人,兩男一女,一個戴帽,一個不戴……

  高深很鎮定地和那個茶水工對視了一眼,抬頭把手裡的帽子套在了頭上,不緊不慢挪正。

  門開了。

  門後露出葉流西的臉,她伸手撫住鎖舌,不動聲色地把壓套挪回手心,說了句:“好了。”

  ***

  回去的路上,丁柳興奮極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東哥,好刺激啊,你不知道,我跟那個倒茶的說話的時候,心砰砰跳……”

  昌東笑了笑,伸手去握葉流西的手。

  沒握住,被她甩了,抬頭看,暮色裡,她的臉繃得跟石頭似的。

  昌東看了眼周遭的動靜,提醒丁柳:“小點聲。”

  丁柳壓低聲音,但壓不住情緒:“就是給我安排的活兒少了,我光等了,沒盡興,哎東哥,還有高深,他忽然把小帽子戴頭上,樂死我了……”

  說著看向高深,噗嗤笑出來:“你還戴著幹嘛,還給我東哥唄。”

  難得她這麼好聲氣沖他說話,這笑還是朝著他的,高深想也不想,抬手摘下帽子給她:“喏。”

  丁柳下意識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時又縮回來:“又不是我的,幹嘛給我呀。”

  她手插進褲兜裡,昂著頭往前走了。

  高深拿著帽子,遞不出又收不回,尷尬間,回頭看昌東,看到他正握住葉流西的手腕,葉流西掙了兩下,沒掙脫,昌東手掌順勢滑下去,包住了她的手。

  走到跟前,昌東問高深:“怎麼不走了?”

  高深說:“就走。”

  他側了側身,讓這兩人先走,在後頭跟了兩步之後,又把帽子戴上了。

  不戴的話,腦袋涼颼颼的。

  ***

  回到住處,正是飯點,丁柳想問昌東這趟有沒有什麼收穫,但阿禾在,又不好開口,正低頭扒飯,忽然聽到葉流西問阿禾:“我記得你說過,胡楊城沙暴之後,趙觀壽就沒跟人動過手了?”

  阿禾點頭:“是。趙老先生以前身子挺好的,每天都會早起耍一套鷹頭棍,胡楊城那次之後,病了一段日子,我記得就從那時開始,他就不練了。”

  “那耳力目力不如以前這種話,是他自己說的?”

  阿禾有點窘:“不……不是,我們猜的,趙老先生這人,自負得很,聽不得人家說他……不行的,尤其是功夫不行,畢竟是羽林衛的頭領。”

  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還心虛地朝門口瞥了一眼。

  “那你們為什麼說他耳力目力不如以前啊?”

  阿禾吞吞吐吐:“因為他身邊總跟著人啊,日子一久,身邊人總能發覺一些端倪的……流西小姐,你別問我了,我也是聽人說的。”

  葉流西沒再問了。

  胡楊城沙暴,她的記憶喪失了大半,那個什麼龍大小姐,聽說也是重病在床,趙觀壽這麼個老頭子了,會只是耳力目力減弱而已嗎?

  她忍不住看自己的手。

  把趙觀壽摁坐下去的剎那,他可真是……沒什麼還手之力啊。

  ***

  雖然很想知道昌東在桌腹下頭發現了什麼、從書櫃裡又拿出了什麼,葉流西還是做到了對昌東不看,不問,不理。

  吃完飯,她自己去洗漱,洗完了回房,砰一聲撞上門,習慣性地伸手去反鎖。

  手剛觸到鎖扣,又縮回來,盯著鎖扣看了半天。

  顯然,昌東今晚會來道歉的,他要是不來……沒這種可能,一定會來。

  而反鎖上了,她還要下床過來開門,懶得費這個事兒。

  葉流西冷哼一聲,給他留了門。

  上了床,被子一裹,翻看關於黃金礦山的那本圖冊。

  趙老頭說,可以參考,但“意義不是很大”,真難得,居然說了實話:這圖冊繪了黃金礦山的大致輪廓、取水處、進山步道、煉金棚,以及一系列在礦山裡要用到的工具,唯獨沒有關於礦洞和礦道的。

  江斬安排的一切,一定都在礦道裡。

  她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開始嘈嘈切切,總有說話聲,後來就安靜了,安靜到無聊……

  門上終於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葉流西咬住下唇,慢慢翻頁,權當沒聽見。

  過了會,鎖舌輕響,昌東進來了,順勢反手帶上門,叫她:“流西。”

  葉流西在心裡說:我還流東呢。

  她闔上圖冊,在手心裡卷成一軸。

  昌東走過來,距離床邊還有兩三米遠時,葉流西忽然翻身坐起,手一揚,就要把手裡的圖冊砸過去——

  昌東下意識抬手去擋。

  葉流西沒砸,冷笑一聲:“就站那,不許動,不許擋,尤其不能擋臉。”

  昌東放下手。

  葉流西盯著他臉,驀地又揚手,昌東真沒躲,但應激反應,還是閉了下眼,眉頭微擰間,眼角帶出一道折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9:39

第88章

  昌東等了半天, 還是沒動靜, 他猶豫了一下, 睜開眼。

  葉流西把圖冊扔回床上, 說:“還以為你不知道怕呢。”

  昌東笑起來, 過了會走到床邊坐下,想伸手摩挲她臉,葉流西側了臉躲開,硬邦邦問他:“沒話說嗎?沒話說就從門那出去。”

  昌東說:“是我錯了。”

  “錯哪了?”

  “約定好的事情,不該節外生枝。自己冒險也就算了, 還拖累別人。”

  葉流西咬牙:“不是你一個人做事, 裡裡外外,這麼多人作陪, 大家事先說好的,全身而退是第一位, 寧可事情做不成——今天是運氣好,趙老頭掉了鏈子,萬一出狀況,我也就算了,高深和柳在外頭, 一個都跑不掉。”

  昌東說:“是我不好,差點連累大家, 流西你別生氣。”

  其實冒險這種事,本來就是狀況百出,很多時候要靠隊友間的默契和應急反應共同支撐, 真能一一按計劃來,也就無“險”可談了,葉流西抱怨昌東,大半都是為了撒火,但是昌東一句也不爭,攬下了全認,她又覺得心疼。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伸出手指就去戳他腦袋,著手處覺得手感不對,奇道:“你頭上是什麼?”

  她欠起身子去看。

  昌東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可能是之前被打,留的疤吧。”

  還真是,位置在額頭側上方的頭皮處,疤長寸許,已經長好了,隱約能看出縫過針,昌東平時老戴帽子,不留心還真是注意不到。

  葉流西說:“就是那次……被打的?”

  昌東點頭。

  葉流西有點難受,覺得他現在這種攬下了全認的性子,多少跟當年山茶的事有關係:鋪天蓋地的聲音都在指責他,而他又素來不喜歡爭辯,估計能說的,也就是“對不起”了。

  葉流西低聲說:“別人抱怨你,不一定抱怨得對,我發脾氣發得沒道理,你也要開口說,不要總道歉,又不全是你的事。”

  昌東笑笑,說:“我向別人道歉,是因為當時那種狀況,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儘早還自己安寧,那些人想看你被踩,你還昂著頭,只會招來更多的風暴。但我向你道歉……”

  他頓了一下:“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在為我好——你有多生氣,就有多擔心,這擔心對我來講,都是福氣,所以打罵都沒關係,我挨了心裡也高興。”

  葉流西讓他說得差點紅了眼圈。

  昌東看她:“說到這麼動情的地方了,按照一般劇情發展,你是不是應該主動撲到我懷裡來了?”

  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

  昌東也笑,伸手把她帶進懷裡用力摟住,胸膛上有柔軟蹭摩,一時間有點心猿意馬:能清晰感覺到她的心臟就在自己的心臟近旁跳動,漸漸跳成一個節奏,分不出彼此。

  昌東低聲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流西,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葉流西一愣,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怎麼了,你從趙老頭那裡發現什麼了?”

  昌東反問她:“你剛說趙老頭掉鏈子,又是怎麼回事?”

  葉流西把書房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按說他功夫很好,怎麼都不會被我一摁即坐的,而且他當時的眼神,又窘又氣,像是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被人戳破了……”

  昌東說:“你懷疑他是假的?”

  葉流西搖頭:“如果是假的替身,唯恐露破綻,大多會深居簡出,但趙觀壽恰恰相反,奔東走西,又是出城接我們又是約見簽老太太,人前一副氣派威嚴模樣,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他老當益壯,仍是羽林城不可替代的中流砥柱——我倒覺得,他是想隱瞞自己已經廢掉的事實,羽林衛以武立身,一個當首領的,居然孱弱到這種地步,不是太可笑了嗎?”

  昌東點頭:“阿禾也說過,胡楊城沙暴之後,趙觀壽沒動過武,而且他很忌諱別人說他不行……難怪今天在書房裡,沒出大的紕漏。”

  葉流西把話題拉回來:“你呢,字紙簍裡,你翻到什麼了?還有打開玻璃門,拿了什麼?”

  昌東先說那兩副字。

  ——勝券在握。

  ——九仞之山,切忌功虧一簣;必勝之局,須防棋輸一著。謹之,慎之。

  “你不是從趙觀壽那拿回來過一張蓋戳的保證書嗎,我仔細回憶對比了一下字體,確實是他的筆跡沒錯。”

  “給我的感覺是,趙老頭在籌畫一件事情,這件事已經做到尾聲,而他有些患得患失——有時候很得意,覺得勝利在望,有時候又擔心行百里者半九十,唯恐在最後一步出差錯,所以要提醒自己務必謹慎。”

  葉流西問他:“什麼事呢?”

  昌東字斟句酌:“直覺跟你有關,因為趙觀壽最近關注的就是你的事,而那兩副字是新扔的,很顯然就是這段時間才寫的。”

  葉流西也覺得跟自己有關:“那書櫃裡呢,我好像看到你拿了一冊什麼出來。”

  昌東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伸手到腰後,把插在後兜的雜誌拿出來,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第一眼就看到了刊號,這種銅版紙雜誌,書報亭裡掛得琳琅滿目,左下角還有條碼……

  這是關外的雜誌吧?

  然後又看到了雜誌名,《戶外.旅途》。

  葉流西脫口說了句:“這家雜誌我也買過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葉流西第一次來找他,抽了卷雜誌放在桌面上,封面是個網路熱帖的截圖。

  那個帖子裡,提到了黑色山茶。

  但眼前的這份,日期還要更早,關內不可能印這種雜誌,一定是從關外帶進來的。

  趙觀壽看戶外雜誌?怎麼想怎麼覺得滑稽。

  葉流西翻開封面,但幾乎就是在翻開的剎那,腦子裡電光一閃,驀地又翻回去。

  封面是停在茫茫戈壁灘上的改裝越野車,車後帶出兩道深深轍印,車門半開,一個男人正歪坐在駕駛座上看地圖,墨鏡半架,神色專注。

  封面上有行大字標題,寫的是:荒野孤客,沙漠獠牙。

  葉流西腦子裡嗡嗡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這個人是……”

  昌東說:“是我,那個時候,山茶還沒出事……雜誌要做一期人物專題,有人推薦了我,我覺得是件露臉的事,就接受了。”

  葉流西覺得自己腦子快不夠用了:“然後這本雜誌,出現在趙觀壽的書房裡?”

  “是,趙觀壽的書櫃裡。每一格都打了標籤,這本雜誌,被歸在‘西出玉門’那一格。”

  屋裡安靜了好大一會兒,外頭也寂寂,偶爾會有一聲“咕咕”似的聲音傳來,不知道是鎮山河還是鎮四海在喉嚨裡倒氣。

  怎麼會是昌東呢?

  葉流西遲疑了一下:“會不會,你也是關內的人……”

  昌東搖頭:“找你之前,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不可能是關內人:我沒有記憶缺失,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得出親屬關係,也不是被抱養來的,父輩、爺爺輩,都普普通通,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葉流西盯住封面:“但是,趙觀壽不會無緣無故,收藏一本關於你的雜誌啊。”

  她粗掃了一下雜誌目錄,除了人物專訪,其它都是些戶外廣告、路線介紹,或者戶外運動小貼士,要說趙觀壽是對這些感興趣,似乎牽強了些。

  “是,所以感覺很不好。”昌東猶豫了一下,繼續往下說,“我是為了孔央找來這個玉門關的,然後為了你,去理這一團亂麻,我一直以為,整件事,我是被牽涉、被關聯,但是……”

  但是他從沒想過,自己是被安排。

  葉流西沉默。

  難怪昌東要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這一瞬間,覺得迷霧像群,無邊無岸,而兩個人對坐在一片乾裂的樹葉子上,正被拋上浪尖。

  過了很久,葉流西才說:“沒關係,至少我們又多知道了一點線索不是嗎?後續再發生什麼事,也可以提防著來。你也不用煩躁,如果背後真有人設局,謀劃了這麼久,我們一時半會想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昌東伸手出去,幫她把頭髮拂到耳後:“我不是煩躁,這局多麼彎彎繞繞都行,無非是一步一步去破,我只是希望,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啊,走不散的,再說了,走散了就去找啊。”

  她低頭翻開雜誌:“別想那麼多了,我來看看,人家雜誌是怎麼採訪你的啊……”

  昌東想阻止,來不及了,他的採訪是這期的開篇,都是大開頁的照片,第一張就是……

  他以手撫額,心裡一聲歎息,感覺這一聲歎,可以百轉千回到天明。

  半晌。

  葉流西捧著雜誌看他:“戈壁灘上,穿白襯衫,襯衫還要被水打濕,胸口還要解三粒紐扣……昌東你是擺拍吧?”

  昌東實在沒勇氣看那圖:“拍雜誌都是擺拍。”

  “誰會這麼穿?”

  誰會這麼穿?昌東記得,自己當時也質疑了的,但是攝影師說,這叫反差美。

  葉流西:“你這胸口,是不是特意抹了油?拍出來都泛光了……做了後期吧?”

  “……嗯。”

  “胸肌也是P的吧?”

  昌東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她:“……那是真的。”

  葉流西翻頁。

  又看到一張咖啡館照,昌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閱一本詩集,陽光從玻璃外斜入,手邊咖啡的熱氣嫋嫋。

  這種范兒,怎麼說呢,不是說不好,但是擱昌東身上……

  葉流西有點胃疼:畢竟她見慣的是他一手刻刀一手皮影的老藝術家風範。

  昌東故作鎮定:“當時雜誌要求說,要體現日常生活化的一面,就去咖啡館拍了一張,好了別看了,真沒什麼內容……”

  他伸手想把雜誌抽走,葉流西往邊上一讓,捧著雜誌念:“這個男人,外表溫和,但很難想像,內裡竟藏著如此勁韌的鋒芒,同行說,他是……”

  昌東頭皮一陣發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上來就奪,葉流西大笑,和他玩爭奪戰,有時把雜誌舉高,有時藏壓在身底,還要抽出來見縫插針念兩句——

  “我想,太過耀眼容易灼目,光華內收卻更易讓人眼眸溫柔……”

  真是要命了,再聽多一個字就要炸了,昌東伸手插進她身下,硬是把她翻摟過來,然後整個人欺上去……

  葉流西忽然不念了。

  她呼吸有點急促,雜誌正遮在唇邊,濕潤的唇珠蹭著頁邊上緣,雙手攥住雜誌,眼睫卷翹,睫尖的每一下微顫都讓他喉頭發緊。

  昌東伸出手,把雜誌慢慢抽脫扔到一邊,然後低下頭。

  葉流西閉上眼睛。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裡帶克制的沙啞,低聲說:“等一下,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他翻身下床。

  葉流西奇怪地欠身去看——

  他走到門邊,反鎖了門。

  走到窗邊,檢查窗閂,拉實窗簾。

  最後關了燈。

  再回來時,先跟她解釋:“防患於未然。”

  葉流西笑得收不住,但這笑很快就被他吻成了輕息細喘,昌東湊到她耳邊,聲音低得近乎蠱惑:“喜歡溫柔一點,還是激烈一點?”

  葉流西咬了下嘴唇。

  一室溫柔的夜色在眼底漾開,她聽到自己說:“都試試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29:54

第89章

  葉流西被昌東吻得軟癱成泥。

  她覺得自己怪不爭氣的, 她這樣的人, 到了床上也該占上風不是嗎, 但沒辦法, 昌東好像天生就是來克她的, 他一挨近,她就會身體發軟,乃至一個眼神,都能讓她耳根紅透。

  那就被他征服好了,反正心甘情願。

  意亂情迷間, 昌東摟住她翻了個身, 換成她在上面,一手握住她軟韌腰側, 另一手攥住她腿根,把她身子往前抬挪了好大一截。

  葉流西還沒反應過來, 就覺得腰上一陣發麻:他埋首在她腰側,細細吮吻她腰身,手上力道一下重過一下,舌尖卻偶爾勾挑。

  胸口被他的頭抵推,疼痛中又帶頭髮蹭摩的酥癢, 葉流西悶哼一聲,拼命想弓起身子, 昌東卻忽然轉了陣地,把她身子往下挪了些,仰頭吻住。

  葉流西腦子一懵, 下意識想往後縮,他的手撫摁上她背,直接截了退路,很快又從肋邊滑下,撫上另一側圓潤,或輕或重揉撚,葉流西只撐了兩秒就軟下來,這一下正中他下懷,摟緊了吮舐舔吸,像聞了腥味的狼,一處都不放過。

  葉流西悶哼出聲,下巴抵住他頭頂,視線開始模糊,急促喘息間,呼吸漸漸跟不上,幾乎支撐不住時,身子忽然一輕,昌東又把她放平躺回床上。

  這一躺踏實無比,葉流西幾乎對他生出感激來。

  她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黑暗中,昌東坐起來,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服,又隨手扔出去——葉流西此刻的聽力敏銳到嚇人,每一件衣服落地的撲音,都讓她喉頭發緊。

  他終於整個兒壓上來,一條手臂橫亙在她背後,把她身子抬起,另一手順著她腰線往下,手指勾住她內褲的邊,順勢往下抹帶,一路把內褲褪到腿彎,手又撫著她腿心一路上溯,到腿根時,用力攥緊,往一邊掰抬。

  葉流西下意識想夾住。

  遲了一步,他的胯已經沉壓上來,問她:“願意嗎?”

  葉流西沙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昌東低聲說:“我會慢一點。”

  葉流西心裡一松,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還好。

  但緊接著,她就明白了這慢到底是怎樣的煎熬。

  他居然能忍得住,一點點去拓進她的身體。

  她終將會是他的,所以他不急著要結果,他對這過程近乎執著,吃東西不求飽,但要味蕾滿足,刻皮影人,也要刀刀不同,刀刀到位——他得到她,每一秒都重要,每一線感覺,他都要。

  他知道這過程勢必讓她煎熬。

  葉流西喜歡直奔結果,跳過一切到達酣暢淋漓的抵死纏綿,死都要一刀割喉,見不得拖泥帶水。

  她受不了他拿溫水把她煮上。

  有幾次,她甚至抬起身子,想主動迎合他去加快這過程,昌東沒讓,胯上用力,叫她動彈不得,上天入地無門,求生求死無路。

  葉流西難耐到近乎呻吟,昌東低頭吻她黏了髮絲的汗濕面頰,有時又拿指甲輕輕劃過她腰身助她緩解——但始終不為所動,冷靜到近乎殘忍,他要她經受這一過程,宇宙大爆炸,也不過是從一個奇點迸發,不壓抑到極致,就沒法釋放到圓滿。

  葉流西意識都模糊了,身子止不住發顫,開始胡亂囈語,有時求他,有時罵他,有一次,他聽到她迷迷糊糊說:“昌東,你這樣……得不到金刀獎的。”

  昌東笑,回答說:“我得到你就行了。”

  兩人的身體緊到沒有間隙,汗水從他肌理堅實的腰背滑下,滾浸到她柔軟腰際,又被黏濕擠壓到一起,最後的時刻,昌東終於忍不住,低頭封住她唇,一手控住她腰,身子狠狠往盡處一頂。

  她喉間逸出的聲音被他吻堵回去,攪進交纏的唇舌間,又震回嗡響不絕的腦際,眼前全然失焦,世界奇異陌生,但漸漸的,身體被充滿的漲實感覺,又讓她如釋重負。

  昌東開始之前,她呢喃了句:“昌東,不要讓我出聲。”

  她抓住這僅存的意識,像抓救命稻草,怕自己克制不住,怕被別人聽到。

  昌東嗯了一聲,重新吻住她唇。

  葉流西心安些了。

  ……

  天上沒有月亮。

  院子裡,第一朵龜背蛇梅豁然綻開,纖細微雪拂向疏枝香蕊,梢頭的夕陽把萼瓣映得橙亮半透。

  鎮山河驚怔而醒,焦躁地走來走去,掐爪一算,它就知道今晚必有大事,然而舉目四顧心茫然:竟看不出在哪發生。

  ……

  被子早已滑脫到半腰,卻不覺得冷,肌膚炙燙,連帶得空氣也溫熱,被子一角被身體帶起,如同在風中撲擺,一下下打向她腰側。

  葉流西腦子裡一片蕪雜,許多場景亂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睜眼,聽力嗅覺也都幾近癱瘓,渾身上下能感覺到的,只有昌東。

  她想起許多無關緊要的瑣碎片段。

  想起在那旗鎮,深夜,打著呵欠,開著車,一家家旅館地繞,接上那些夜歸的女人,那是最矛盾的一群人,羨慕她不用下水,卻又忌恨她站在岸上,離性很近,沒日夜地抱怨,離愛最遠,卻談得最多。

  她們大多數住在城郊的那片低矮平房裡,從鎮上過去,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田埂,地不平,車子總在顛簸,車窗上,豎立著的玉米秸稈影子連綿不絕,像海浪起伏。

  那些女人橫七豎八歪坐車上,捏腿捶腰,七嘴八舌。

  ——“要不是為了錢,老娘才不受這罪。”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麼點錢,把人往死裡折騰。”

  ——“哎,我昨天看片,裡頭說你遇到相愛的人的幾率,只有幾十萬分之一來著……跟喜歡的人做,應該就不一樣了……”

  又說她:“流西,你以後找男人,要擦亮眼,有些人,人前人後,差大了去了。”

  葉流西剝了塊口香糖進嘴裡嚼,然後說:“我對愛來愛去這種事,沒什麼興趣。”

  ……

  現在,她只覺得自己幸運。

  因愛而性,全情投入,本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純粹快樂,有時難免疼痛,但跟摟緊他、被他索取時的充實感相比,又覺得不值一提。

  情到烈處,皮膚肉骨都成了阻礙,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離他更近,一時恨不得自己能融化,一時又覺得身體都快被他揉碎了,恍惚中出現幻覺: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縮小、折疊,飄成沒有份量的微塵;與之相反的,是身體每一處的感覺都在無限放大,皮膚的輕蹭是山崩地裂,髮絲的拂掃都成狂風卷襲。

  身體的深處,如同接連爆炸,衝擊波一波剛起,一波又至,又像圈圈不絕的漣漪,將身體寸寸籠入,指尖、發梢,每一處微小都被波及,無所不至。

  巔峰的那一刻,像全速駛到至高點時的過山車突然脫軌,葉流西的腦子一片空白,這空白無限延伸,世界茫茫湯湯一片寂寞,只剩了她和他。

  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徹底沒了意識。

  再然後,慢慢有了後續。

  整個世界都溫柔綿軟,人像沉在暖融的水裡將浮而未浮,又像躺在明亮灼熱的太陽下慢慢融化,一顆顆水珠凝成,從皮膚上悄然滑落,她能清晰感覺到每一道滑痕帶下的溫潤和薄癢。

  不想思考,不想前進,甘願沉淪,只想回味。

  過了很久,身體才從抑制不住的顫慄中恢復,世界從層疊裡次第展開,歸於立體,慢慢真實。

  眼睛終於能看到東西,空氣微涼,床單濡濕,手指輕蜷間,無意中觸到床邊隨扔的書頁——那是黃金礦山的圖冊還是雜誌的頁緣?不知道,久遠地像上個世紀的事了。

  葉流西的聲音沙啞軟膩到不像是自己的:“昌東,你早就惦記上我了吧?”

  昌東笑了一下,他欠起身子,兩手從兩邊各自捉住她手腕,拉至她頭頂,然後墊疊到她腦後。

  這姿勢像束手投降,好不自在,但她沒力氣去掙。

  昌東低頭吻她眼眉,舌尖蹭掃她睫尖:“是。”

  葉流西癢得睜不開眼,手動了動,好想抽他。

  媽的,他答“是”。

  她還一直以為是自己惦記他,她一路不甘,半威脅半恐嚇,把他收了之後,還小心翼翼守著護著……

  葉流西說:“你個……混蛋。”

  昌東回答:“是,我就是欺負你了,你能怎麼樣?”

  葉流西真是咬牙都沒勁了。

  她看人的眼光,有時也真是一言難盡,初次見到昌東時,怎麼會覺得他老實呢?

  從沒想到有一天,無賴嘴臉、流氓行徑這種字眼,也能安插到他頭上。

  葉流西說:“我今天沒力氣了,你等著,下次我會治你。”

  昌東湊近她耳邊:“下次是你來治我,還是送自己來被我治?”

  葉流西差點急了,昌東大笑著躺下來,伸手把她抱伏到自己身上,低聲說了句:“這樣你會舒服點。”

  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她瞬間沒脾氣。

  是舒服很多,他身體溫暖,胸膛寬厚,伏上去聽他心跳,一下一下,沉穩有力,讓人覺得全世界都安詳。

  昌東環住她軟滑腰身,又伸出手指慢慢勾繞她頭髮,初見她時,她頭髮只到肩側,現在又長了些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流西睡著了,沒了爪牙的小豹子,精疲力盡時,真是比小奶貓還要溫順。

  昌東一直沒睡,懷裡溫軟美好,這感覺真實到讓他有點害怕,總覺得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關內關外,其實大夢一場。

  和葉流西在一起,他常有一種看不到明天的感覺。

  哪怕兩情相悅,抵死纏綿,都讓他覺得只是眼前煙花,酣時盛宴,易冷易散,轉瞬天涯。

  他從來沒法計畫跟她的未來,就如同他計畫不到她的出現。

  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裡的。

  來的太容易的,走的也會容易,來錯的,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掰正。

  昌東低下頭,下巴輕蹭她發頂,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記住我的話。”

  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

  這一天,以鎮山河的一聲嘹亮雞啼拉開序幕。

  李金鼇開門見到鎮山河,還以為是見到了鎮四海:果然老話說的沒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四海者暴躁嗎,這鎮山河跟鎮四海相處才幾天,怎麼性子就被帶偏了?這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誰得罪它了?

  但接下來,他就顧不上鎮山河了。

  龜背蛇梅居然開花了,開的這株應該是……夕陽微雪吧?大清早的,抬頭見朝陽,賞花又見夕陽,忒稀奇了。

  李金鼇激動地大聲嚷嚷:“哎,那個誰……高東,不是,高昌,蛇梅開花了哎……”

  昌東在屋裡聽見了,沒動。

  他的名字就這麼沒特色?高深的姓就那麼有存在感?

  ……

  阿禾每年冬天都能見到龜背蛇梅,對開花沒那麼稀罕,倒是丁柳和高深先後披衣出來,圍住了看了好久,丁柳實在好奇,還忍不住拿指尖戳梢頭的夕陽:“這個太陽……”

  高深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手腕。

  丁柳抬眼看他。

  高深也愣了,訥訥鬆手,過了會吞吞吐吐:“太陽……都很熱的,你小心被燙到。”

  丁柳說:“熱嗎?”

  是向著李金鼇問的。

  李金鼇說:“不熱,我剛已經試過了,就是有個樣子,其實摸上去跟空氣一樣,什麼感覺都沒有……不信你看我。”

  他伸出手,嗖嗖幾下,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個小夕陽中間穿來劃去:“看,沒問題。”

  丁柳看高深。

  高深窘得不行,頓了頓說:“那你摸吧,現在沒事了。”

  人也真奇怪,迂腐刻板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有點……可愛。

  丁柳沒摸,過了會忽然想起了什麼:“東哥不是老說要看蛇梅開花嗎,我去叫他。”

  她轉身就往屋裡跑。

  高深進來的時候,丁柳已經敲了好幾次門了,還納悶地彎下腰,徒勞地試圖從鎖孔裡看出點什麼:“我東哥怎麼還不起……”

  高深說:“會不會一早出去了?”

  “不會啊,早上我開的大門,門是從裡頭插上的……”

  高深隨手去擰門把手:“那他是不是睡太死了……”

  哢噠一聲,門應聲而開。

  丁柳嚇了一跳。

  東哥晚上睡覺忘記鎖門了?

  她偷偷從打開的那一條縫裡往裡看,忽然覺得不對,伸出一個指頭抵住門,又把門推開了些,末了推到大開。

  門裡沒有人,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個豆腐塊。

  丁柳瞪大眼睛,驀地退後兩步,看向葉流西的房門,緊接著興奮莫名,想尖叫,又怕發出聲音,想說話,又有點語無倫次,一時間手舞足蹈。

  過了會,她轉身抓住高深的衣袖使勁拽,幾乎把他袖子拽下半截。

  那意思是:你懂嗎?你明白嗎?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高深卻覺得自己撞破了人家的秘密,特別尷尬,他示意丁柳小點聲,然後屏住呼吸去關那房門——開的時候那麼隨意,現在去關,反而像做賊。

  邊關邊壓低聲音:“小柳兒,你別嚷嚷。”

  “這種事情,是人家的隱私,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你就當不知道吧,我們都當不知道。”

  丁柳有點不甘心:“但是,又不是什麼壞事……”

  高深說:“隱私就是隱私,我們打開人家房門已經不對了,要是再去嚷嚷,或者當面打趣,會讓人尷尬的……”

  丁柳撅起嘴:她西姐那種凡事無所謂的性子,肯定不會尷尬的。

  不過算了,高深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她就暫且按捺一下吧。

  身後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

  兩人頭皮一麻,幾乎是同時回頭,自覺被抓了個現行,臉都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是昌東開門出來去洗手間,他一臉疲倦,眼周下有青黑色的暗影,顯然是沒睡好,正理拽衣服,很自然地跟丁柳打招呼:“早啊。”

  丁柳:“……早。”

  “找我有事?”

  丁柳結巴:“沒,沒有……”

  “剛好像聽見你叫我。”

  丁柳趕緊改口:“是……我是想跟你說,那個龜背蛇梅開花了……”

  她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高深,示意見者有份,別光她一個人說話。

  高深也有點手足無措:“對,確實開花了,那個太陽不熱,還可以用手摸……”

  昌東嗯了一聲,以示知道了。

  這兩人,真是怪怪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00:30:17

第90章

  早飯的氣氛怪怪的。

  高深三兩口喝完粥, 抓了饅頭就跑了, 葉流西全程沒怎麼抬頭,細嚼慢嚥, 簡直稱得上文雅,丁柳托著腮看葉流西,不時傻笑, 半天才咬一口餅, 有一次還咬了個空,昌東實在看不下去,筷尾敲她碗邊:“小柳兒, 好好吃飯!”

  阿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感覺自己格格不入,真是如坐針氈。

  飯後,昌東去翻檢車上的裝備和工具, 晚上要進鬼牙礦道,雖然沒進去過,也能想像到是怎樣的漆黑森怖缺氧, 有些設備,比如照明的、防有毒氣體的, 得事先準備好。

  葉流西想跟過去,半路被丁柳給截了, 小丫頭片子,笑得賤兮兮的,說:“西姐啊……”

  葉流西說:“不用問了。對, 做了,感覺很好,詳情免談,就這樣。”

  短短幾句話,丁柳已經蕩漾了,後背蹭在牆上,還拿手捂了臉笑。

  葉流西納悶了:“到底有你什麼事兒?”

  丁柳哼了一聲:“你沒追過星,不懂那種滿足感……”

  又感歎:“我東哥真是有精力啊,我一天吃喝拉撒也就過去了,他白天去趙老頭書房探險,晚上還完成了人生大事,這是時間管理的高手啊。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

  她拽葉流西衣袖:“西姐,東哥有弟弟嗎?昌北昌南都行啊,不如他我也認了,你吃肉我喝湯唄……”

  葉流西拿手狠狠擰她嘴:“你個小姑娘,看看自己整天說的什麼胡話,害不害臊!”

  她撇下了丁柳往外走。

  丁柳站在原地,嘴角被擰紅了一大塊,像沒抹乾淨的口紅印子,悻悻的好不服氣,梗著脖子嚷嚷:“怎麼了啊,生活無聊,心靈馳騁一下不行啊?”

  話沒說完,忽然聽到門響,是高深從屋裡出來,丁柳趕緊收起臉上的花癡迷糊,迅速站正,清了清嗓子,又理理頭髮,裝著若無其事:“出去啊?”

  高深點頭:“晚上去礦山換肥唐,不知道會不會打起來,我想去找點趁手的傢伙,老用工兵鏟,太不得勁了。”

  丁柳說:“去朝趙老頭要唄,羽林衛是練武的,刀槍棍棒,什麼武器沒有啊,撿好的要!”

  高深嗯了一聲,卻不立刻走,頓了頓吞吞吐吐:“小柳兒?”

  “嗯?”

  “晚上,你就別去了吧。”

  那什麼黃金礦山、鬼牙礦道,聽著就讓人心裡發毛,他怕她萬一又出點事……

  丁柳身子一扭,轉頭就走。

  這是不高興了,也是在向他說,沒得商量。

  高深有點頭疼。

  ***

  昌東地布攤開,工具用品擺了一地,邊斟酌邊和葉流西說話:“我記得趙觀壽說,礦道裡有時候會有水,浸滿金色泡沫,難說這種水會不會有腐蝕性,到時候腳上要套上膠套;下頭的味道一定不會太好,找一些活性炭和塑膠膠片,我可以做幾個簡易的防毒面罩;手電筒有防水的,不過謹慎起見,我覺得要帶照明棒……”

  葉流西有點心不在焉。

  她還沒能完全從昨夜的那場歡好中回神,腦中偶爾重現的畫面都會讓她耳熱心跳,身上的某些地方,有時還會沒來由地酸軟,看昌東也覺得格外陌生:男人穿上脫下衣服,果然兩樣嗎?他現在怎麼還能這麼冷靜自持地和她講話呢……

  腦袋上忽然挨了他一記暴栗,昌東說:“你專心一點。”

  葉流西嘴硬:“我沒不專心啊。”

  昌東話裡有話:“流西,白天做白天的事,晚上做晚上的事。”

  葉流西咬住嘴唇:“你就這麼拎得清?”

  昌東低頭擰試手電筒:“你以為,為什麼昨晚只要了你一次,還讓你安穩睡到天亮?是為了給大家留點體力,畢竟還要忙肥唐的事。”

  葉流西偏轉了頭,看車窗上映的那輪顫顫小夕陽,心有不忿,哼了一聲:“吹點風都感冒的人……說得跟自己體格多好似的……”

  咣啷一聲,昌東把手電筒給扔下了,葉流西嚇了一跳,抬頭看他:“幹嘛?”

  昌東說:“知道我為什麼吹點風就感冒嗎?”

  “為什麼?”

  “是因為要把體力留在關鍵的事情上,不像某些人,外強中乾……流西,你吹風不感冒很驕傲嗎?一件棉大衣就能搞定的事,也值得掛在嘴上說?”

  葉流西說:“……驕傲,省大衣錢。”

  昌東扶額歎息,真是哭笑不得,過了會吩咐她:“去,給我熬個湯。”

  葉流西以為自己聽錯了:“哈?”

  “你現在心還沒靜,給你找點事做,沉澱一下。魂歸了位,我再跟你聊正事,別在這分我心。”

  也行,她也不想老對住他一個人,熬湯好:灶房人多,接點地氣,沾點人氣,吸點煙火氣,有助於她恢復。

  葉流西站起來:“喝什麼湯?”

  昌東頭也不抬:“就熬敦煌那次,你打完架之後,燉的排骨湯。”

  他永遠記得那場景。

  那時天快黑了,她裹著軍綠色的棉衣坐在小馬紮上,守著簡陋的炭火爐子,爐子上小鍋的鍋蓋時不時被推起,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燈光染黃的暮色裡冒。

  再然後,她掀開蓋子,拿勺舀了點湯出來,低頭嘗了下鹹鮮。

  昌東一直覺得,那湯味道一定很好,美好的那種好。

  ***

  葉流西消失了半個上午,午飯時,桌上多了道排骨湯。

  羽林城用的廚師都是大手,葉流西那三瓜兩棗的功夫,還真不能跟人家比,丁柳喝湯的時候,咂摸了兩口,說:“這湯跟菜相比,差點味道啊。”

  昌東喝完碗裡的湯,說:“我覺得很好。”

  他起身又盛了一碗。

  高深知道會惹丁柳生氣,還是舊話重提:“那個……晚上可以不帶小柳兒去嗎,我怕她會出事。”

  丁柳急了,碗往桌上一頓,湯都灑出來了:“哎,你有完沒完?”

  昌東說:“這件事吧……”

  他說到一半住了口,阿禾挺知趣,知道他們不拿她當自己人,匆匆兩口扒完了飯,說:“我吃完了,去外頭散步消消食。”

  離開的時候,步子很輕,生怕打擾了誰。

  丁柳鼓眉急眼的,臉都氣紅了。

  昌東這才繼續說下去:“我對趙觀壽有懷疑,所以才會進他書房找線索,這個人不盡不實,很難說肥唐被綁架這件事,他有沒有在中間推波助瀾。我們都走了,留小柳兒一個人待著,也不保險,救回肥唐,又丟了小柳兒,以後出去了,都沒法向柳七交代。”

  忽然聽到“柳七”這名字,丁柳著實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出發時雄心勃勃,要幹出點大事在乾爹面前露臉,再對比今日境況,簡直恍如隔世。

  進關有些日子了,柳七雖然嘴上說她“折在外頭了,就認命,反正不是親生的”,但到底養父女一場,還是會找她的吧?

  她忽然就有點想家:“東哥,如果趙觀壽有問題,咱們還能順當出關嗎?”

  昌東說:“飯一口口吃,事一件件做,想出關,一要安全,二要人全……這樣,咱們分個工。”

  他看向高深:“大家已經合作過幾次了,應該知道,不是只有掄胳膊打架才叫出力,望風的、打岔的、掩護的,每個位置都重要。”

  “我們一起去黃金礦山,我和流西進礦道,你們兩個留在外頭,你重點保護好小柳兒。”

  丁柳按捺不住想說話,昌東示意她聽完。

  “礦道裡什麼情況,誰也說不清楚,大家一起進去,萬一出狀況,就是一鍋端——外頭留你們倆,一來防趙觀壽搞鬼,二來我和流西真的出事,外頭還能有個指望,懂嗎?”

  丁柳喉頭發幹,不住點頭,登時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千斤重。

  高深有點羨慕昌東,三兩句話就把小柳兒說服了,不像他,嘴那麼笨,明明一片好心,落不著好,還傷感情。

  忽然聽見昌東問他有沒有趁手的武器,高深定定神:“我早上跟外頭的守衛說過了,要兩截鐵棍,有鏈的雙截棍最好,我使那個熟。”

  昌東點頭:“槍我留給小柳兒,帶槍進礦道不實用,開槍太危險,還容易塌方——小柳兒你記住,你最好示弱,對方覺得高深難對付,拿你不當回事,你就是奇兵,出手的時候,能收到最大效果。”

  正說著,外頭傳來紛亂雜音,抬頭看,是趙觀壽進來了。

  葉流西起身迎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的那一摁讓趙觀壽沒了安全感,他今天帶的猛禽衛有點多。

  內行看門道,葉流西一眼就看出,猛禽衛的站位耐人尋味:看似在趙觀壽周圍散佈,實則護得水泄不通。

  她裝著什麼都沒發覺:“有事?”

  “流西小姐,你準備一下,待會我們就出發了。”

  葉流西有點意外,抬頭看了看高掛的太陽:“這麼早?”

  “望山跑死馬,黃金礦山沒你想的那麼近,而且,出城前還有些別的事要做。”

  葉流西沒異議:“給我一刻鐘吧。”

  她轉身想回房,無意間看到不遠處的李金鼇,表情迫切,對著她又是拱手又是合十求保佑,葉流西頓時想起來,轉身叫住趙觀壽:“哎,趙老先生。”

  邊說邊勾手把李金鼇招過來。

  李金鼇一溜小跑,到近前時,腿都興奮得發軟。

  葉流西說:“這位李金鼇,是李家的方士,他一直想看看陳列館裡的博古妖架……”

  說話間,李金鼇已經抖抖索索把方士牌取出來了,想遞到趙觀壽麵前,又不敢,一臉謙卑又客氣的笑,笑得額頭都冒出微汗。

  趙觀壽掃了他一眼,語氣漠然:“我知道,我找人瞭解過,嚴格說起來,他這一支,只是沾了個李姓,人家李氏宗祠是不認的,不算正宗的方士,給方士牌,也就是給個面子。想進館的話,資格遠達不到。”

  李金鼇僵在當地,臉漲得通紅,又不敢拂趙觀壽麵子,只能一直訕笑。

  葉流西覺得他怪可憐的,再看趙觀壽時,就覺得分外可憎:論資格?較真的話,你一個武功全廢的人,也沒資格當羽林衛的頭頭吧。

  她漫不經心:“所以啊,趙老先生,走個後門,賣我個面子唄,我這臉還值點錢吧?他看的又不是什麼機密,《博古妖架》,方士背都背熟了,也就是看個實物圖文對照一下,你要是不放心,找人全程跟著他唄。”

  趙觀壽皺眉,覺得葉流西這人從來不會看眼色高低,但這種小事,也不想跟她扯皮,他看向就近的一個猛禽衛:“你安排一下吧。”

  簡直柳暗花明,李金鼇激動地兩眼放光,趙觀壽走了之後,他對著葉流西千恩萬謝,昌東適時開口:“能朝你借只雞嗎?”

  去的地方不定有什麼玄虛,有只雞辟邪,心裡會踏實一點。

  李金鼇滿口答應:“哪只?要麼,兩隻你們都帶上?”

  昌東想了一下:“鎮四海吧。”

  勝在兇悍,關鍵時刻,放出來嚇人也是好的。鎮山河那樣的,遇事就暈,他不是很吃得消。

  李金鼇趕緊回去,拎了鎮四海送到車上,鎮山河在邊上默默看著,眼裡掠過一絲失寵的惆悵。

  ***

  葉流西沒什麼好整理的,一手獸首瑪瑙一手刀,就算收拾完了,出來經過昌東門口時,聽到他叫她。

  推門進去,他正坐在床上,手上扣理著什麼,示意她走近些。

  到了跟前,他並不起身,兩手環過她腰,把手中的東西給她系上。

  那東西……說是個掛刀的腰帶又不儘然,腰、腹、胯連在一處,中間扣起來,就是個防護的腹帶,靠近身體的那一層用軟皮,外頭針腳平齊,綴了塊硬革。

  量身打造,尺寸剛好,圍上去暖而緊實,像他的手臂環抱她。

  葉流西低頭看昌東帽頂上的紐扣,伸出手指在上頭虛點,察覺到他快起身了,又趕緊縮回,然後抬頭看他。

  昌東解釋:“做成這樣,比單純腰帶要好……平時肚子疼的話,會暖一點,萬一打起來,也算有個防護……”

  話沒說完,葉流西飛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昌東笑起來,頓了頓說:“別鬧。”

  讓她一打岔,他都忘記說到哪了。

  葉流西說:“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報答你啊?”

  昌東伸手幫她理了理衣服:“你呢,今晚進礦道之後,能腦子清醒,做事冷靜,讓自己不磕不碰不出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流西笑,頓了頓說:“也不知道江斬在鬼牙礦道裡布了個什麼場子等我,老聽人說起他的名字,我都有點期待見他了。”

  昌東回答:“我也是。”

  他和江斬,勢必要有這一面。

  山茶也好,孔央也好,事情還沒劃下句號。

  趙觀壽的一面之詞,他記下了。

  真相的另一面,他要去找江斬佐證。

  誰開了博古妖架,誰投喂眼塚,以及為什麼唯獨……放過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1:50

第91章

  車隊出城。

  沒有走來時的路, 這趟走的城門正對著黑石山和黃金礦山方向, 巨大的拱門之上,鑿著靈蛇纏龜——昌東雖然沒肥唐對西安那麼熟悉, 但也知道這是“玄武”的標誌。

  玄武門。

  車隊就在這裡停下。

  昌東是後車,裹在車隊中間,只能乾等, 丁柳等得不耐煩, 探身出去看。

  一眼就看到趙觀壽的車,顯眼,也招人:車旁站了十來個守城的兵衛, 為首的一個正神色恭謹地跟趙觀壽說著什麼,旁邊的那個捧著一大厚本冊子站著,偶爾有風吹過,冊頁的邊被吹得不時翻起。

  守城兵衛穿的衣服, 跟猛禽衛又不同,估計是要長時間在外吹風,用料都厚實很多, 肩標還有點燦爛——丁柳拿了望遠鏡去看,第一眼就樂了:“他們肩上是小蜜蜂哎, 這麼可愛。”

  昌東說:“蜜蜂護巢,遇到侵襲, 一般是群起攻之——被蟄了你就不覺得它們可愛了,守城的兵衛用蜜蜂標,倒也挺合適的。”

  丁柳不服:“羽林衛不都用鳥嗎?蜜蜂也算?”

  “對羽林衛來說, 有翅膀、有用,他們都能招納,”昌東也對停留這麼久有點奇怪,“我去看看。”

  葉流西跟著他下了車。

  到了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趙觀壽已經給了解釋:“其實你答應江斬贖人開始,我就懷疑他不敢在黑石城內交易,很可能想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守衛幾天前,就已經開始對進出城的人嚴加盤查了,這幾天所有的記錄都在這裡。”

  他示意了一下那本厚冊子。

  昌東伸手翻開。

  這記錄的確詳細,姓名、性別、出入時間、緣由、住址、城籍號,還有備註等,但昌東覺得,這只是大掃帚掃沙,看似乾淨,實則總有沙粒躲過:江斬為了出城,必然挖空心思,比如易容、借用身份城籍號,乃至聲東擊西,威脅利誘……

  葉流西也想到了:“趙老先生,你也太小看江斬了,聽說他混進黑石城很久了,我要是他,地道都挖了十條八條了,誰會冒險從城門走啊?”

  趙觀壽臉上掠過一絲自得:“流西小姐,這就是你多慮了,黑石城裡,絕對不會有地道。”

  葉流西不相信。

  有“絕對”這麼自信嗎?就算羽林衛嚴令說不讓挖,老百姓也不一定個個聽話啊。

  趙觀壽說:“你住久了就知道,這一帶其實時有地震,黑石城原先不在這個位置上,遭過多次地震損毀,但這裡地理位置重要,尤其瀕臨黃金礦山,所以搬不得挪不得。”

  “說起來,厲望東還算做了件好事,他能出關,又多次到過長安,仰慕大唐風物,決定把黑石城造得像長安一樣規整,也多虧他重新在周遭勘察地基——居然被他發現,這一大片地帶,另有玄虛。”

  “我們現在黑石城所處的位置,再往深去,是挖不了的,因為底下是一塊巨大的半球形石頭。”

  “我們為什麼用黑石築城,因為黑石比磚瓦堅硬許多,遇震不易開裂,而黑石城建城之後,和這半球石塊,幾乎連成了個不倒翁,即便遇到地震,也只是球動城移,不會倒屋掀瓦,最厲害的時候,路面斜起,我們照樣行車走人。”

  “後來我看關外的劄記,有人提到西安的小雁塔,說是小雁塔也有個不倒翁似的地基,經歷多次地震,始終矗立不倒,這也算是異曲同工吧,只不過我們黑石城,規模是要大得多了——所以我才說,這地下,不可能挖地道,江斬想出城,只能從地面走。”

  讓他這麼一說,昌東又多翻了幾頁冊子,忽然留意到,有幾次會看到空行:行內什麼記錄都沒有,只人名一欄蓋了個金戳,圖樣是亂須怒睛的龍頭。

  昌東問:“這個是誰?為什麼連條記錄都沒有?”

  捧冊子的那個守衛面色很是為難,含糊應了聲“龍家”,就不再吭聲。

  趙觀壽似乎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多作糾纏:“既然這裡沒什麼異樣,就抓緊趕路吧,到了礦山,還得有一番佈置呢。”

  怎麼叫“沒什麼異樣”呢,龍家的金戳不奇怪嗎?

  重新發動車子之後,昌東問阿禾:“龍家出入羽林城,可以蓋戳就過嗎?這也太隨意了吧,我拿了龍頭金戳,是不是也可以免檢?”

  阿禾猶豫了一下:“這個……挺複雜的,黑石城裡,羽林衛和方士各占一城,說是不分高下,你別看日常守衛管事都是羽林衛,但實際上,方士的首領,是能壓羽林衛一頭的……”

  “因為胡楊城沙暴的事,龍申跟趙老先生關係一直很惡劣,人前也不留面子,公開嗆過好幾回,趙老先生自知理虧,每次都服軟——下頭的羽林衛,當然是看上頭的風向行事的,凡事涉及到龍家,誰都不敢較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昌東心裡一動,總覺得這裡似乎有點什麼關鍵的……

  居然是丁柳說破了:“靠,那江斬混進黑石城這麼久了,你們全城搜捕都搜不到他,他不是住進龍家去了吧?還有,設崗盤查也查不到,但唯獨不查龍家的車……”

  阿禾嚇了一跳,口齒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小柳兒,這個你不能亂說的,這都是小矛盾,羽林衛和方士,關係再差,也不可能去包庇蠍眼。再說了,不是隨便哪個人拿了龍頭金戳都有用的,能通行無阻的,至少也得是龍申那種大人物……”

  她後悔自己多嘴,語無倫次,只盼有人能附和她,末了只等來昌東一句:“坐好了,出城了。”

  ***

  出了黑石城不久,景色漸轉蕭索,車聲沉悶單調,硬的黃土路上,塵飛砂揚,視線之內,連棵樹都看不到。

  昌東這才發覺,進關以來,所謂的繁華、熱鬧、安定,祥和,全部集中在黑石城——只有在那高大的黑色城牆圍裹之內,才能稱得上生活,其它地方,生存都嫌艱難。

  荒村周圍是茫茫戈壁,步行的話,一兩天都不見人影,還有人架子出沒肆虐。

  入夜沒人敢行路,路上見到的紅花樹旅館,幾乎全部龜縮地下,三餐簡陋,難見葷腥。

  小揚州都已經是地圖上標出的市集了,醫療日用品貧瘠得還不如他的車載物資,一夜之間被萋娘草裹縛,形同屠城……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阿禾:“我在小揚州逛市集,進門的時候,有看守拉住我們,在太陽下看影子,進去之後,又要經過一道很窄的黃銅鏡廊。我原本以為是市集的統一形制,但是進了黑石城,逛西市,發現西市沒搞這一套,所以,那只是小揚州的習慣嗎?”

  阿禾搖頭:“那是防妖鬼的,拉你到太陽下,是看你有沒有影子,黃銅鏡廊,是為了照妖。”

  昌東皺眉:“妖鬼可以混進城的嗎?那些地方,不是也有羽林衛和方士嗎?”

  阿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車前車後,壓低聲音:“妖鬼之患,由來已久,就如同附近有狼出沒,難免會叼走人的——就看你怎麼防備了,做得最好的,當然是黑石城,從迎賓門開始就在戒備,城堅牆固,方士雲集,住起來當然舒適安全,你們這幾天也看到了,黑石城的人,怕是比其他所有地方的人加起來還要多好幾倍……”

  “但是,這麼大的地盤,又不能不在其它地方設點,別的市集都是陸續開發的,當時派了人出去駐守,什麼趙家人、龍家人、李家人,又會定期硬遷很多老百姓跟過去,但你想啊,誰不想住在好地方?那些出去的,有關係的,想方設法,總會回來的。”

  她低聲喃喃:“結果最後吧,有門路的都回來的,留下的,都是不受重視的旁系支系,跟你們一道的那個李金鼇,就是個典型……還有就是那些跟出去的老百姓,只能死守在外頭,基本回不來了……”

  她眼圈忽然泛紅:“其實父母送我去羽林衛,也是為我好,那時候我還小,家裡被選中遷去胡楊城,那個地方在東北邊境,聽說到處都是死人冤魂化成的枯樹……家裡就我一個女兒,他們不想我跟去受罪,花了好多錢疏通,才讓我被選中,他們也想不到,那之後不久,我就被割了舌頭……”

  丁柳聽得後背發涼,又止不住同情阿禾了,伸手撫住她手背,說:“然後呢,你跟你父母還有聯繫嗎?”

  阿禾搖頭:“那些地方傳回來的,都是些嚇人的事。我一直努力訓練,拼命想做到最好,讓自己受重視,可以早點接任務,那樣就能去打聽我家人的消息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眼睛:“但是後來,蠍眼盤踞了胡楊城,很多事情,就不是我這個級別的人可以知道的了,再後來,胡楊城就被毀了,我家裡人,應該都沒了吧……”

  她的眼淚終於滑下來:“小柳兒瞧不起我說‘我們羽林衛’……”

  丁柳急了:“哎,我不是瞧不起,我那是提醒……用心良苦……”

  高深看了丁柳一眼,覺得她雖然有時候嘴巴厲害,心腸真是挺好的。

  阿禾說:“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早就習慣把自己跟羽林衛當成‘我們’了,就算是個傀儡,當個代舌,但我跟羽林衛,還是‘我們’啊,不然呢,我去跟誰‘我們’?我也沒家人,沒朋友,羽林衛好歹給我一口飯吃……”

  車裡安靜的很,好一陣子都沒人說話,車輪碾過土路,車底一片密實的沙響。

  昌東說:“阿禾,有沒有想過再也不當代舌,不被人控制,自由生活?”

  阿禾低聲說:“哪有那樣的好事啊……”

  葉流西說:“這話不對。”

  她從副駕上轉過身朝向阿禾,比了個“三”的手勢:“只要三步。”

  昌東斜了葉流西一眼,覺得她這精神抖擻勁兒,不去應聘那些電視行銷諸如“南非真鑽,只要八百八十八,速來搶購吧”之類的主持人,真是挺浪費的。

  忽然又有種感覺:她沒准還真去兼職過。

  他伸出手,幫她把安全帶松了松,以防她這麼彆扭的坐姿勒得不舒服。

  葉流西沒注意到這些,只顧著點撥阿禾了:“第一步,想;第二步,做;第三步,實現。只要你敢想,就已經達成百分之三十了。你連想都不想,指望著好事自己來找你嗎?”

  “全球幾十億人都在期待好事,好事要挑人,也先挑那些積極表現的啊,燒香拜佛的人都比你努力,你做什麼了?”

  阿禾怔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頓了會才說:“流西小姐……你說話,跟肥唐真是……好像啊。”

  葉流西看了她好一會兒:“誰跟誰像?阿禾,你好歹也是腦子機靈的人,分不清正版盜版嗎……”

  話音未落,車身忽然急剎,昌東伸手穩住她腰,說了句:“小心點。”

  跟車就是這點不好,車子明明在自己手裡,但是開車停車、剎車拐彎,都得亦步亦趨跟著別人來。

  葉流西回身坐正。

  在玄武門停車她理解,要詢問守城兵衛這幾天盤查的結果,但現在這種地方,荒野茫茫,白地枯草,鬼影都沒一個,停什麼車呢?頭車爆胎了?

  昌東探身出去看。

  這車隊大概七八輛車,他的位置卡在中央,前頭是領路車、趙觀壽的座駕以及保鏢車,後面幾輛都是拉滿了猛禽衛的運人卡車。

  此時,不管是前看還是後看,那些車上,都不斷有人下車、手搭在眼眉上試圖張望、或者站上車頂,端起望遠鏡。

  向著一個方向。

  昌東看向丁柳:“望遠鏡給我。”

  他下了車,俐落地翻上車頂。

  改裝過的車,比前頭的車都要高出一大截,昌東位置上占了先,望遠鏡端在眼前,手上不斷慢轉著調焦輪。

  終於看見了。

  那是褐黃色石面上的一張人臉,或許因為距離還遠,那臉看起來並不很大,周遭的碎石堆積讓這張臉的表情皺結而又詭異。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心悸的。

  有赤紅色的血,正分別自這張臉的眼孔、鼻孔、耳孔和嘴裡流出,長長的血道子往下延拖,乍一看像半山上打翻了油漆桶,出了裝修事故。

  金爺臉,七竅礦道。

  這算是……七竅流血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2:14

第92章

  車隊進入黃金礦山地界時, 天已擦黑。

  前方黑魆魆的一片, 昌東還以為沒了路,忽然聽到轟然巨響, 連車身都在微微震顫,抬頭看,一塊少說也有十幾層樓高的巨石正分向兩邊——卻不是中規中矩的兩扇門, 像兩個扭曲的、纏抱在一起的人體, 左邊的大些,右邊的小些,原本毫無間隙, 現在漸分漸遠。

  阿禾喃喃:“這就是魂魄山門啊。”

  山門一開,山道立現,道兩旁無數火堆,一路迤邐延伸至看不見的礦山深處, 車子經過時,昌東特意留心去看:這火堆蹊蹺得很,沒有燒柴, 沒有火油,像是憑空冒出。

  後座上, 丁柳問阿禾:“為什麼叫魂魄山門啊,是不是說明這裡有鬼啊?”

  阿禾說:“這倒不是, 有句話叫人無完人,再好的人,也有惡念頭, 再壞的人,也偶爾會行善,是吧?”

  好像是這個理沒錯,丁柳點頭:“那跟魂魄有什麼關係?”

  “我聽說,人之所以會複雜,就是因為人的魂和魄不一樣,魂善魄惡,魂靈魄愚,相輔相生,相融相克,但是又分不開——魂魄山門,左魂右魄,以魂壓魄,意思是,到了遍地黃金的地方,欲念橫生沒什麼,起壞心也不丟人,但別做事不像個人……”

  丁柳嘖嘖:“你們修這門,還挺講究寓意的。”

  阿禾搖頭:“魂魄山門天生地長,原本就是互抱閉合的,也就是說,進黃金礦山是沒路的。後來絕妖鬼於玉門,大批人進玉門關,發現了這兒,這才修門鋪路,安寨鑿洞……”

  說話間,車子已經蜿蜒繞過很長的彎道,這礦山不止一個山頭,高低錯落,呈環臂狀分佈極廣,算是個山礦帶,中間還經過了一條河,沿河火光憧憧,無數棚帳紮起,應該是在河床上淘金沙的,高處有羽林衛看守,間或有狗吠叫。

  車隊在一片堪稱空曠的山谷凹陷處停下,這裡鬧鬧哄哄,原先大概是紮營區,現在已經清出了大半,麻繩拉出了警戒線,大批的礦工連鋪蓋帶人都被攔在了線外,正仰頭看著高處指戳議論,圈裡只剩明暗不定的若干火台和大堆黃色的攤曬礦料,鋪了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

  趙觀壽的車旁,早有礦山的金羽衛頭目迎上來說話,有幾個金羽衛牽著七八條狗立在山腳下,吆喝著讓狗上前,那些狗卻無一例外的畏畏縮縮,屁股賴後,碰都不敢碰地上已經蘊成一大灘的血漬。

  昌東抬頭看,這山體太高,壓抑昏暗,根本也看不出什麼金爺臉。

  很快,那個金羽衛頭目大聲喝了句:“放天雷勾地火!”

  四面傳來聲響,銀色的火球竄起,像是信號彈上天,到達幾十米高度之後轟隆炸開,幾乎是與此同時,地面的火台呼啦一聲,像是被澆了烈油助燃,焰頭大成了火柱,瞬間拔高了幾十米。

  這一下光亮大盛,熾熱逼人,昌東看得清楚,山體高處的那張“金爺臉”,少說也有一幢樓面那麼大,七竅裡的血沒再流了,但已經在黃褐色的山石面上留下淋漓的七道濕印,每一道都有一兩米寬。

  從山腳處往上,隔一段就有砸進山體的鋼筋腳蹬,方便人爬上七竅礦道的入口,投扔祭祀品用。

  趙觀壽向著葉流西這邊過來,示意了一下高處的金爺臉:“流西小姐,你要考慮好了,礦山裡有個傳言,金爺臉七竅流血,是地震的先兆。”

  葉流西仰頭看那張人臉:“先兆距離地震真正發生,一般要多久?”

  這張金爺臉雖然扭曲,但耳眼口鼻的排布都還正常,和她小腿上的那個烙疤幾無二致:可見即便是經常地震,都沒能讓它面目全非——這地震的破壞程度,似乎不算大。

  “不好說,有時一天半天,有時三五天。”

  “會造成什麼傷害?”

  “也不好說,一般金爺臉七竅流血的時候,礦山就會停個幾天工,等地震過去了再挖金。七竅礦道沒人知道,其它的礦道,遇上地震,塌方或者崩堵是常事——流西小姐,如果是無關緊要的朋友,不值當這麼冒險吧?”

  葉流西看了他一眼:“這一趟來,說是為了救肥唐,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救他只是順手——追根究底,難道不是因為江斬要報毀城之仇和拿到獸首瑪瑙嗎?這一劫躲不過去的,今天不冒這個險,來日也要冒,反正早晚都要挨這一刀,擇日不如撞日了。”

  再說了,江斬在黃金礦山做過苦工,七竅流血的這個傳言,他一定也聽過,大家當面交易,地震一來,要砸一起砸,江斬籌畫了這麼久,不可能是為了跟她同歸於盡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觀壽也就不再多勸:“黃金礦山的地勢很特殊,山門是唯一出入口,每個高點都有金羽衛放哨,我們引地火當防護,就算有飛鳥飛過,都會被燒成灰燼。江斬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能進鬼牙礦道,實在說不過去……”

  葉流西打斷他:“那他當年好像也是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從礦山裡逃走了,你就從沒懷疑過,這礦山還有別的密道出口嗎?”

  趙觀壽有口難言。

  當年江斬只是個黃毛小子,又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加上礦山死人是常事,餓死累死打死,失蹤個一兩個絕不稀奇——要不是後來江斬放出傳言說自己是黃金礦山逃出去的,誰知道他還到過這兒?

  他含糊其辭:“所以這趟我帶足了猛禽衛,計畫配合金羽衛在週邊設防巡邏,就是要儘量找出他的密道口。”

  葉流西很直接:“那你準備派多少人跟我進礦道?”

  她說這話,倒不是有多指望趙觀壽的人,而是這麼長的車隊,大張旗鼓地來,如果最後只她、昌東、阿禾三個人進礦道,其它人都仰頭看熱鬧,那也太荒唐了。

  趙觀壽果然也還是要面子的:“我儘量……安排個十人隊吧。”

  猛禽衛出身都不低,背後有家族撐腰,危機時壯烈犧牲不是不行,但明擺著被派去送死,恐怕會引起不少非議,所以即便位高如趙觀壽,也不得不在人數上吝嗇摳門。

  但葉流西已經很滿意了。

  ***

  十點一過,葉流西這邊就開始做進礦道的準備。

  礦上有流光縛帶,原本是準備縛在狗身上,讓狗在前頭探路兼照明的,但七八條狗,一律慫得腿軟,於是這重任就落在了鎮四海身上——它有翅膀,不好捆綁,只能貼上流光貼片,渾身上下貼滿,宛如一隻發光雞,且鬥志昂揚,要不是昌東拽住了鐵鍊,它早撲騰撲騰自個兒飛進礦道了。

  猛禽衛的裝備齊全,有鐵護膝、護臂、腹背套甲提供,金羽衛還另外送來了鑲嵌流光的安全帽——但凡事有利有弊,那些玩意兒全穿上的話,活動大大不便,所以葉流西和昌東只戴了護臂和安全帽,其它諸如簡易防毒面具、防腐蝕膠套等,昌東都塞進了包裡背上待用。

  一行人耐心等著約定好的十一點。

  最後這幾分鐘,分外難熬,昌東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阿禾:“這個‘十一點’,是不是有什麼講究?”

  阿禾沒搞明白:“什麼意思?”

  “我記得住紅花樹旅館的時候,不管日店夜店,熄燈的時間都是十一點,現在江斬又約在十一點,這時間,沒什麼說法吧?”

  阿禾說:“反正不大好就是了,你想啊,十一點是子時的起始,而子時離陽氣最盛的午時又最遠……”

  說到末了,忽然臉色一變,喉頭像是被人扼住,雙眼外瞪,身子止不住地痙攣,昌東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想說什麼,她驀地一昂頭,叫:“葉流西。”

  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看向阿禾,明知道自己的表情江斬是看不見的,還是忍不住冷笑:“挺守時啊,你已經到了?”

  “是啊,就等你了。”

  葉流西抬頭看了一眼高處半扁的那張嘴:“我一直守在鬼牙礦道口上,沒見著有人進去啊。江斬,你別是不在裡頭吧?白天的時候,金爺臉已經七竅流血了,你把我誆進去了,到時候地震一來,我被埋在裡頭,豈不是太倒楣了?”

  江斬淡淡說了句:“那讓金爺朝你呲個牙吧。”

  這句話之後,那頭有片刻沒了聲息,葉流西仰頭看金爺臉,不懂這張臉要如何“呲牙”,轉念一想,如果這張臉可以呲牙咧嘴做鬼臉,豈不是成了……活的?

  正想著,忽然有光朝眼睛打來,葉流西下意識抬手去遮,只這一兩秒的功夫,四周圍觀人群之中雜訊大作,有人尖叫:“看,快看那!”

  葉流西急抬眼。

  鬼牙礦道入口處,有兩個人影,正搖晃著兩面大鏡子,鏡面映著地火的火光,光線反射爍動,真像金爺臉鑲上了兩顆大銀牙,這牙還在不斷呲起。

  火光映照下,趙觀壽的臉色陰晴不定:江斬的人還真的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了鬼牙礦道,黃金礦山的這個漏洞,不儘早堵住,簡直後患無窮。

  過了會鏡像收起,江斬的聲音重又傳來:“現在信了吧?”

  葉流西笑:“別急啊,我是來換肥唐的,他現在什麼情況,我也得問問。”

  江斬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你的事倒是挺多的。”

  很快,肥唐的聲音響起:“西姐!”

  他不等葉流西多問,連珠炮一樣介紹情況:“西姐我好得很,我跟江斬說了,我這種人絕對不值獸首瑪瑙,他要是把我餓瘦了弄殘了,指不定你就反悔了,所以這些天我好吃好喝的,沒受罪,你放心吧。”

  昌東問他:“你現在是在山腹裡嗎?周圍什麼狀況,簡單說一下。”

  肥唐咽了口唾沫:“是,一個巨大的山洞……”

  聲音就在這裡掐掉,估計是江斬不讓他多說,不過最重要的事都確定了,葉流西也沒什麼好猶疑的了。

  她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抖了抖手裡的鐵鍊,鎮四海興奮莫名,半撲騰著向前趕,昌東借勢第一個上,葉流西和阿禾緊跟,綴後的是猛禽衛。

  地火明暗間,一行人越爬越高,丁柳呼吸都屏住了,仰著頭一路目送,看到昌東第一個翻進洞口,然後俯身來拉葉流西。

  鬼牙礦道,真是張開的血盆口,洞口的雜亂石塊是長歪的齒牙:那些人,一個接一個的沒入,再也看不見了。

  ***

  進了礦道,明顯潮濕悶熱,礦壁壓著頭頂,一不留神,石壁的凸角就會把安全帽給磕歪。

  即便有流光,昌東還是擰亮了強力手電筒,四下一掃,眉頭旋即皺起。

  葉流西察覺到了,低聲問他:“怎麼了?”

  昌東示意她看光柱掃過的地方:“剛我在下面打聽的時候,有人說七竅礦道是祭祀口,每逢節慶都會扔活的三牲上來祭祀,按理講,這裡就算不是惡臭不堪,也該有不少牛羊屍骨的,但是……”

  但是,周遭看不出任何跡象,那些所謂的無數祭祀,好像都只是嘴上說說的。

  昌東蹲下身子,手電筒光幾乎以和地面平齊的角度往內照去。

  心裡忽然一動。

  他在羅布泊帶隊,要判定方位的時候,最習慣的做法是蹲下身看地面的沙粒方向,因為羅布泊的地面久經風蝕,時間一長,留下的溝槽可以清晰地顯示風向,就如同雅丹群,受侵蝕最嚴重的那一面往往就是迎風面。

  這礦道裡的地面也是同樣,所有的沙礫、土塊,都很微妙地朝向內,像是總有大風往內吹刮。

  但洞口地勢拗曲,像張地包天的嘴,理論上,風是吹不進來的。

  更關鍵的是,剛剛礦道口處,明明有兩個人曾經拿鏡子上下擺弄,這人出來進去的,地面上怎麼連個腳印都沒留下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2:42

第93章

  手上一緊, 是鎮四海按捺不住, 撲騰著要往礦道深處去,昌東用力拽住。

  勇猛的確是夠勇猛, 但這真是有生以來,昌東見過的對自我定位最差的一隻雞:完全不拿自己當雞使,得虧李金鼇平時總把它五花大綁, 否則不定死了多少回了。

  入口處沒再發現其它的異樣, 江斬那頭也沒了聲息,鎮四海一旦不折騰,礦道裡就特別安靜, 最輕微的咳嗽聲都能激起空洞的迴響。

  過了會,昌東撣了撣手起身:“走吧。”

  一行人,小心地往裡走,鎮四海打頭, 昌東和葉流西緊隨其後,再後面是阿禾,墊底的是猛禽衛……

  昌東苦笑:這場景簡直滑稽, 家雞昂首,猛禽龜縮。

  葉流西低聲跟他說話:“總覺得, 這一步步的,是在往圈套裡走。”

  昌東說:“當然是在往圈套走, 這兒是江斬的地盤,他又佈置了這麼多天,不占上風說不過去的。”

  葉流西斜乜他:“你這個人,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昌東笑:“看過人打架嗎?”

  “看過。”

  “打架可不是靠威風勝的,七分實力,兩分運氣,一分時機——有時候勝負已定,還有人能絕地反擊。”

  葉流西看他:“你想說什麼?”

  昌東壓低聲音:“有些時候,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你今天可以一再輸陣,但只要最後一秒贏了,都是你贏。”

  葉流西緊走幾步,甩開和後面人的距離,聲音放輕:“你的意思是,我今天會吃不少虧?”

  昌東點頭。

  吃虧好,你吃虧,他得意,得意就會忘形,忘形就會有破綻,破綻多了,就會開裂成一擊得中的死穴。

  他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所以今天任何一次吃虧都別氣餒,把它當進度條,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你的時機了。”

  葉流西笑。

  她想說,頭一次聽到有人把吃虧當福氣來攢的……

  還沒來得及開口,心裡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來,這預感甚至跟變故差不多同步發生:礦道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猛烈吸氣。

  這股氣流好強,葉流西身子驟然騰起,瞬間頭重腳輕,下意識伸手去抓昌東,一把抓了個空,身體如同被強力吸附,向著深凹處撲跌而去。

  只幾秒鐘,後背重重落地,一時間眼冒金星,甚至出現幻覺:覺得看見了所有人都被吸進漩渦風眼劇烈抖旋,無處掙脫。

  意識很快恢復,葉流西忍著痛翻身坐起,身周一片痛呼呻吟,半空有流光爍動,那是鎮四海在撲騰個不停。

  安全帽跌落在不遠處,葉流西伸手去拿,手剛觸到,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就在安全帽附近,有一排朝天的牛肋骨骨架,有個猛禽衛整個人正戳在這排骨架上,人還沒死,瞪著眼睛,身子不住抽搐。

  葉流西血湧上頭,大叫:“昌東!”

  角落裡,很快有人應她:“在這裡,我沒事。”

  葉流西心裡一松,想站起來,一時腿軟,索性坐在地上,環視四周。

  這裡像個祭祀品坑,遍地三牲白骨,豬頭牛頭,甚至人的骨架都為數不少,四周彌漫著一股經年的腐臭,熏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好在,除了那個出了意外的猛禽衛,其它人都沒什麼大礙,餘下的猛禽衛圍過去,低聲議論了幾句,葉流西依稀聽到有人提到“老鼠”,那之後,靜了片刻,忽然刀光一閃……

  葉流西沒能及時偏頭,眼睜睜看著那個猛禽衛的腦袋滾落下來。

  動刀的應該是十人隊的小頭目,刀身在褲邊上擦血入鞘,然後回頭跟她解釋:“沒救了,也帶不走。這骨架都被磨得尖利,應該是有老鼠磨牙,留他活著,萬一被老鼠啃吃了,還更受罪。”

  葉流西點了點頭,沒再說話,阿禾慘白著臉退開兩步,抬頭朝上看。

  如果沒記錯,一行人好像是從上頭跌落的。

  昌東也把手電光打向高處,這兒整體的形狀像個細頸的大肚瓶:大肚瓶是祭祀坑,細頸就是他們跌落的通道——更確切地說,當時在礦道裡,不是直接跌落的,而是被吸附著水準帶飛了一段之後,驟然下跌。

  但是光柱打到盡頭:那裡好像是密封的。

  再看周圍,祭祀坑的一面有個洞口,黑魆魆的,想必接下來是要朝那裡走。

  昌東過來,伸手把葉流西拉起。

  阿禾聲音發顫:“咱們剛剛,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吸進來的,就像……”

  就像是有巨人,在大口地吸氣。

  昌東點頭:“金爺臉,耳眼口鼻嘴俱全,剛在鬼牙礦道口,我還奇怪扔的那些祭品哪去了……”

  現在想來,如果是扔給人吃的,就解釋得通了:誰會把食物留在嘴裡呢,當然是咽下肚了。

  所以山石上的那張臉,並不僅僅是張平面的象形臉,它內裡連著口腔、食道,乃至腹胃。

  說話間,鐵鍊聲響,鎮四海已經走到那個洞口處了,探頭探腦,渾然無畏。

  葉流西看昌東:“走嗎?”

  昌東的手電筒光猶自在四面逡巡:“好,往裡走吧……慢著,等一下。”

  他把手電光移回剛剛的位置,那是白骨累堆的高處。

  昌東幾步攀爬過去,蹲下身子,拿手電筒身快速撥開周遭的雜骨零碎,然後招呼葉流西:“你過來。”

  葉流西跟過去,屈膝半蹲,一眼就看到,石壁上居然有字。

  歪歪扭扭,像是砸鑿工具刻就,上頭寫著:江斬,青芝,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短短幾個字,葉流西卻突然頭皮發緊,呼吸急促,總覺得像有一線電,瞬間從心臟穿透。

  她覺得自己應該想起點什麼了,但腦子裡,始終一片空白,空到她有些惘然。

  昌東把手電光打近,從各個角度看那幾個字:“勁力不夠,不像是腕上有力的成年人鑿的,而且以江斬青芝今時今日的地位,來鑿這幾個字不大可能。我傾向於覺得,是他們早些年逃跑的時候鑿的。”

  居然能想到利用鬼牙礦道逃跑,也真是兵行險招了。

  葉流西看向那行刻字。

  青芝當年也在黃金礦山?

  不不不,三個人都在,未免太巧合了,而且很顯然,逃跑的時候,是江斬青芝兩人同行,沒帶她。

  但是昌東之前又推測過,蠍眼應該是她和江斬共同創立的……

  葉流西覺得,自己就快想透這層玄虛了——

  昌東回頭看了一眼原地等候的阿禾和猛禽衛,拉過葉流西的手,在她掌心寫了四個字。

  你是青芝。

  只有這樣才合理。

  故事的起初是:江斬和青芝少年時同在黃金礦山做苦工,受盡折磨,然後相伴出逃,借著青芝可以行走關內外的能力,創立蠍眼,迅速壯大。

  而故事的現在,綜合多方之口,應該是:青芝小姐在黑石城陪著斬爺呢,跟斬爺紋了一樣的紋身,很得江斬寵愛,而且身高、身形、脾性,還都跟葉流西有點像。

  唯一的意外出在故事的中間。

  青芝不見了,她出現在那旗,成了葉流西。

  青芝出現了,她一直陪著江斬,從未離開過。

  如同圈轉的鏈條上有一節,被人巧妙地換掉,換得天衣無縫。

  不管背後主使的人是誰,羽林衛也好,江斬也好,雙方互相合作也好——

  被置換的最佳時機,都是在胡楊城沙暴。

  ……

  寂靜中,忽然又響起了江斬的聲音:“葉流西,你的速度有點慢哪,該不會是金爺吸了口氣,就把你們給嚇住了吧?”

  葉流西說:“是嚇得夠嗆的,不過你等著吧,很快就到了……對了,青芝也在嗎?”

  過了一會兒,那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聲線有些沙,帶幾絲酥軟,很撓人心:“你找我啊?”

  葉流西說:“沒什麼,挺好奇的,這一路上,有幾個人跟我說過了,說你有點像我,我還挺期待跟你見個面的。”

  青芝笑起來:“是說你有點像我吧?不過贗品就是贗品,不要老想著取而代之,當初的你嘴臉就有點難看,跟我穿一樣的衣服,又紋個同樣的紋身——希望這一年過去,你能有點長進。”

  葉流西回答:“你這個人,說話真難聽,不過狗咬我,我不咬狗,免得一嘴毛,還要刷牙。”

  她幾步下了骨堆,俯身撿起地上連著鐵鍊的皮套,用力一抖。

  鎮四海雀躍無比,直直沖進了山洞,葉流西緊隨而入。

  越往裡走,這洞裡越是腥臊逼人,鎮四海渾身的毛都奓起來了,流光一染,乍一看,真像個發亮的刺蝟,葉流西正覺得好笑,鎮四海驀地發出憤怒的啼鳴,雙翅振起,向著洞壁猛啄而去。

  昌東大叫:“流西停下!”

  沒有裂聲,眼前的山洞卻豁然斷開,葉流西一腳踏空,帶得鎮四海急墜,鎮四海猝不及防,拼命扇動翅膀想高飛——說時遲那時快,昌東急撲上來,一把抓住鎮四海腳爪上的鐵鍊,阿禾腦子裡嗡嗡的,不及細想,只憑身體反應,眼見昌東撲倒,自己也趕緊撲過去,拼命抓住他腳踝。

  拴雞的鐵鍊太細了,從高處看下去,亮瑩瑩的,簡直分秒間就能繃斷,昌東額頭滲汗,咬緊牙關,拼命把鐵鍊繞上手腕,身旁趕過來的猛禽衛馬上往下放繩,昌東眼見葉流西抓住了繩子,這才抬起頭……

  目光所及,頭皮驀地收緊。

  那個斷開的山洞,並不是山洞,那是一個碩大的蛇頭!難怪剛剛越往洞裡走越覺得爛臭——山洞的盡頭是空的,之所以昏黑無光,是因為被蛇嘴給包住了!

  蛇頭正慢慢下垂,露出對面洞壁上一塊斜出的石台,石台高低不平,上頭站了約莫十來個人,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眉目冷峻,穿了件黑色風衣,手裡搭了張帶狙擊鏡的現代十字弩,正搭箭上弦。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3:10

第94章

  昌東眼見他是瞄著葉流西去的, 腦子裡嗡嗡作響, 大吼了句:“快拉!”

  話音未落,那男人突然箭頭上抬, 蹭的一聲,弦聲不絕。

  弩是近戰武器,威力極強, 昌東眼睛盯住葉流西, 根本不知道箭是射往哪的,只看到她明明快上來了,身子突然又墜——昌東想也不想, 手臂急插進她肋下,腰上用力,猛然向後拗翻,硬生生用腰背的力量, 把她身體給帶上來了。

  周圍一片嘩亂,猛禽衛中有人大喝:“趴下!”

  昌東後背貼地,抱住葉流西大口喘氣, 一時間有點不敢去查她身上是否有傷口,眼皮掀起時, 忽然看到那個先前拉繩的猛禽衛。

  還站在崖口,一動不動, 一支弩箭從他面上射入,後腦貫穿,洞內昏暗, 外頭卻亮,那人的身形被光踱成暗黑色的輪廓,然後一頭栽下。

  有重物入水的聲響傳上來。

  昌東閉了下眼睛,摟緊葉流西,身下腦後,又硌又疼,小腿還拗曲著墊在大腿下頭,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間,是怎麼反應過來的。

  葉流西低聲說:“我沒事。”

  唯恐再有緊接著的襲擊,所有人都放低重心或趴或伏著不動,靜默中,只有鎮四海在崖口兇悍地走來走去。

  過了會,阿禾坐起來,冷笑了兩聲。

  又是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忍不住:“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一時手癢。再說了,射的又不是你。”

  葉流西坐起來,看不遠處的那個石台,說是“不遠”,只是相對這個穹洞而言——事實上,距離得有二十多米。

  她很快地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穹洞底部是泛金色泡沫的潭水,那條蛇就是從潭水中冒出頭的,蛇身盤在水裡,都不知道長及幾許。

  葉流西不想廢話:“獸首瑪瑙我帶來了,肥唐呢?怎麼換?”

  抬眼看,石臺上,江斬略側了側身子,有個人被推地踉蹌上前,正是被綁得跟個粽子似的肥唐,嘴裡塞著破布,支吾著拼命亂掙,江斬伸手扯住布邊一拽,肥唐先忙著呼哧喘氣,然後扯著嗓子大叫:“西姐,我在這呢。”

  江斬還是通過阿禾說話:“兩邊搭鏈橋吧,你那裡不是帶了猛禽衛嗎?他們對這招熟得很,讓他們做。”

  話音未落,鐵鍊聲響,江斬身後有四個人肩挎了鐵鍊上前,四張弩弓張起,鐵鍊頭扣上箭尾,械機一扣,箭身帶著鋥亮鐵鍊破空而來。

  猛禽衛果然是做慣的,一聲叱喝,四個人就地滾出,待到箭身深入洞內時,一個鷂子翻身,伸手撈住以臂纏裹,另一手順勢抽落長箭。

  箭身落地,鏗然有聲,昌東撿起了看,箭頭是三片利刃焊接,每一片開兩刃,鋒利無比,拿在手裡,都能想像得出入肉時的森然和殘酷。

  只是鐵鍊雖然比拴雞的鏈子粗,但想做承重的橋,還是嫌不夠保險——昌東很快發現自己是多慮了,那四個箭手,每個人都搭了三次弓,每一條粗索,都是三股細鎖麻花辮一樣繞裹而成,猛禽衛找了洞裡凸出的石塊石柱作橋臺,鐵鍊在上頭繞了數圈之後,又打進鑿釘加固。

  不一會兒,兩頭間就架起了一座顫巍巍的索橋,說白了簡陋無比:一共高低錯落的四根鐵鍊,底鏈兩根,供踩站,側鏈兩根,當扶手。

  江斬說:“你可以帶著東西過來了。”

  葉流西不幹:“我走到中央,你再一時手癢,射個十根八根箭,我豈不是成了靶子?還是你帶著肥唐過來吧——你的地盤,你的設計,我反正搞不了什麼鬼。”

  江斬笑了笑:“果然很小心啊,那這樣吧,我帶上人,你帶上東西,大家橋心見吧。”

  說完,示意了一下左近,有人一把揪住肥唐後領,推搡著往前走,到橋頭時,又過來兩個人,在底鏈上架上輪板,然後拿繩子把肥唐綁在上頭——那是塊可坐可趴的長板,底下裝了卡輪,正卡住兩根底鏈。

  綁好了之後,江斬過來,抬起腳往肥唐屁股上一踹。

  肥唐沒命樣尖叫。

  鐵鍊劇烈地震盪起來,卡輪滑動時和鏈條磕碰的撞聲連綿不絕,肥唐身不由已,一路滑向橋心。

  也是萬幸,居然沒有卡翻脫落,說來也巧,兩邊的高度基本水準,加上肥唐再瘦,也至少有個百十斤米袋的重量,到中段時自然下墜,鐘擺樣只在那一段滑來蕩去,然後慢慢停下。

  明知道不厚道,但見肥唐那麼趴著,葉流西還是忍不住想笑:肥唐膽子本來就小,但這一路,最驚險的事基本都是他體驗了。

  被風沙的觸手拖拽,被水舌裹纏,現在又被迫玩高空卡輪速滑。

  都說久病成良醫,假以時日,應該沒什麼東西能嚇得到肥唐了……

  只這一分神,江斬已經上鏈橋了。

  他走得很穩,幾乎如履平地,風衣邊角偶爾掀起,說是扶著邊鏈,實際上只是以手虛搭,葉流西變了臉色:普通人上這種鏈橋,想保持重心都難,江斬在鏈橋上走路都這麼穩,動起手來,應該也不會差。

  她打開昌東的包,取出獸首瑪瑙,低聲說了句:“昌東,他可能會在橋上動手。”

  昌東嗯了一聲:“你拖時間,儘量別太早讓他拿到獸首瑪瑙,我會想辦法。”

  葉流西籲了口氣,轉身上橋。

  上了橋之後,發現沒想像中那麼難,雖然不如江斬走得穩,但練過的人,身體的適應協調性還是比一般人好很多,走到後來,她甚至覺得,萬一真的情況有變,在這鏈橋上跟江斬過個兩招也並非天方夜譚。

  距離不長,很快到了中心,也終於近距離看到江斬。

  他比她高了小半個頭,個子跟昌東差不多,但因為偏瘦的關係,給人一種更高的假像,明明眉目清雋,透著儒雅文氣,但轉瞬間,又代以沉鬱陰鷙的壓迫感。

  他這樣的人,生就一副易夭易折的骨架,是怎麼在黃金礦山裡活下來的?又怎麼打碎重鑄,站穩到今時今日?

  祭祀坑的石壁上,鑿刻的那個“青芝”真的是她嗎?

  葉流西提起手中裝著獸首瑪瑙的兜袋:“要先驗個貨嗎?”

  江斬盯著她看:“當初救你,沒想到是引狼入室。說什麼要被送到黃金礦山當營妓,身上連烙疤都有,只是為了博我同情打入蠍眼做的一場戲吧?”

  他還救過她?

  “羽林衛大舉圍攻胡楊城,只要再撐兩天,援軍就會到,我那麼信任你,把西城門交付給你。”

  “你玩的好一手裡應外合,近衛跟我說城門破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殉職,結果趕過去,看到你在城樓上對著我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葉流西有點不安。

  江斬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

  “全城戒嚴,胡楊城被圍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假扮成老百姓,被帶去你面前指認,葉流西,你一個都沒放過。”

  “蠍眼幹將,112口,包括金蠍會長老,九個人,全部被吊死,我救不了他們,但我去行刑的現場了,我要記著他們死時的慘狀,這樣,我就不會忘記要復仇。”

  他笑起來,明明是盯著她的,但目光似乎早就穿透她,重又回到那一刻的刑場。

  “那麼多人咒駡你,你讓人用鐵尺打碎他們的頜骨,閆長老連牙齒帶血噴了你一臉,你一氣之下,拿這根繩子活活勒死了他……”

  他抬起手,手中垂下一根麻繩,繩身上有一片暗紅,不知道是不是人血染就,葉流西後背發涼,底下的肥唐仰著頭,早就聽得呆了。

  江斬攥繩的手慢慢收緊,指節處森然泛白:“從頭到尾,我看了全程,一眼都沒漏掉。後來起風了,你們都走了,我趁看守不注意,撿來這根麻繩,還有一把沾血的鐵尺,我對自己說,絕不假手他人,一定親自報這個仇,就用這根繩,還有這把尺子。”

  葉流西腦子裡亂作一團,她定了定神:“一碼歸一碼,凡事有先後,我是來換人的,你想翻舊賬,是不是先等一等?”

  江斬彎下腰,從靴子裡抽出一根鐵尺,把手處用布纏覆,方便握攥。

  他答非所問:“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為我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不報仇,而是這一年,上天入地,我都找不到你。”

  他垂下眼,看肥唐的後腦勺:“你這朋友說,胡楊城沙暴,你也受了影響,好多事情不記得了。沒關係,我一件件跟你說,免得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周身殺氣大盛。

  葉流西一手攥住側鏈,另一手猛然揚起兜袋:“江斬,你不想要獸首瑪瑙了嗎?我一鬆手,它可就掉下去了!”

  話音未落,江斬忽然抬手,手中的鐵尺狠狠擊向她手裡的兜袋。

  玉石碎裂聲,即便隔了一層兜袋,還是堪稱清脆。

  那兜袋原本被撐起個獸首瑪瑙的形狀,現在已經被碎片壓得下墜,肥唐耳膜處嗡嗡的,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賊尼瑪啊,你不要就不要,你手別這麼賤啊。

  江斬冷笑:“都說得到獸首瑪瑙的人,會成為第二個厲望東,可惜我不稀罕——如果天下註定是我的,有沒有這個獸首瑪瑙,都沒分別。再說了,我打碎了它,也就等於打碎了這個讖言,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迷信這東西了。”

  葉流西說:“那你還口口聲聲,一定要我拿獸首瑪瑙來換……”

  江斬打斷她:“我怕你不來啊,我表現得很在意這個玩意兒,你就會以為自己有倚仗,認為我投鼠忌器,不敢對你動手……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大笑起來。

  “葉流西,今天是個大日子,我選在今天,要你的命,洗我胡楊城之仇,也選在今天,掐斷黑石城的命脈。”

  他回頭看向青芝:“青芝,這一年來,你太謹小慎微了,都變得不像你了,我也藏得夠久了——這一次,我沒跟你商量,希望能給你一個驚喜。”

  青芝一怔:“你做什麼了?”

  江斬縱聲大笑,笑聲未歇處,眸光一緊,鐵尺向著葉流西當頭砸下。

  ***

  山門震響,車聲隆隆。

  趙觀壽愣了一下,轉向身邊的金羽衛頭目:“這個時候怎麼會開山門?”

  那頭目看向高處。

  不一會兒,高處的金羽衛哨台就打下旗語。

  是方士之長,龍申龍老爺子來了。

  趙觀壽糊塗了。

  不會啊,龍申這老鬼,早甩手不管事了,雖然因為那件事,公開給過他幾次難堪,但那純屬心頭氣難平,借地兒撒火而已。

  極目看去,車隊如同長龍,飛快盤上山道,愈行愈近,當頭的那輛,確實是龍申的座駕。

  車子在近處停下。

  司機下了車,從車頭處繞過來,給龍申開門。

  車門開處,趙觀壽看得清楚,那姿態動作,還真是龍申……

  就在這個時候,丁柳忽然指著那個司機大叫起來:“他!蠍眼,這個人是蠍眼!”

  那個司機猝不及防,愕然抬頭。

  沒錯,是那個蠍眼,那個試圖劫車的病弱男,那個在她頭上插過一刀的男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3:32

第95章

  趙觀壽立刻反應過來, 大叫:“有亂黨!”

  話音未落, 那一列停下的車隊,幾乎是同時開窗開門, 架出連發勁弩,不問青紅皂白,朝著各個方向箭飛如雨, 嗖嗖破空之聲立時不絕於耳。

  趙觀壽的猛禽衛不愧是精英中的精英, 瞬間騰空而起,呈堡壘狀擠挨架疊,將趙觀壽圍在中央, 與此同時刀飛如轉,撥落箭矢。

  高深反應極快,一把把丁柳按撲到地上壓住,耳邊一片慘呼之聲, 箭風壓得他頭都抬不起來,只聽到尖叫慘呼之聲連成一片,忽然地面一聲悶響, 是高處哨臺上的金羽衛中箭摔落——丁柳眼見那人四仰八叉躺在附近,鮮血洇開, 身子還在不斷抽搐。

  羽林衛雖然被箭雨攻了個人仰馬翻,但畢竟訓練有素, 並沒有自亂陣腳,第一撥箭陣未歇,漫山遍野已經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高處的地火台焰頭沖起,末端分出無數枝椏,相互勾連搭織,眨眼間,整個黃金礦山就像是被巨大的半球火籠圍罩,從遠處看,烈焰熊熊,如同火球行將拱出地面。

  趙觀壽這頭,人牆人堡之外,金羽衛的重盾已經層層架起,確保了臨時“指揮部”的穩固和安全,很快,裡頭傳出高亢淩厲的號角聲,聲音短促而有節律,應該是羽林衛素日訓練時用的特殊號令。

  令下如山,高處發出粗重的輒輒聲響,就近的高低山頭有長長的炮筒架出,炮口漸漸壓下,瞄準射出箭陣的車隊。

  趁著第二撥攻擊還未開始,高深拉起丁柳急奔——這是兩軍對戰,他沒興趣站任何一頭,只想找個山洞或者凹角藏身,以保證兩人的安全。

  才跑了幾步,車聲大作,蠍眼的人似乎早料到會被炮陣鎖定,迅速倒車飆移,車上的人不斷躍滾下地,或持鋼刀,或舞短叉,兇悍無比,向著近旁的金羽衛廝撲而去。

  短兵相接,肉搏即刻白熱化,怪叫慘呼聲四起,溫熱的血道橫飛,這架勢,哪是歌廳打群架可以比的?連荒村鬥人架子都成了小巫見大巫,丁柳腿都軟了,跌跌撞撞跟著高深跑,前方不斷有人擋路,高深紅了眼,一手攥住丁柳,另一手抽出雙截棍,臂上肌肉賁起,迅速舞出棍花。

  雙截棍被稱作奇門武器,看似貌不驚人,實則威力巨大,和葉流西使刀的理論一樣,練熟了之後,如同手臂暴長,而且有鏈居中,更加靈活易放,一棍子下去,棍頭的勁力可以達到一兩百斤,挨著了不死也廢——真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硬生生在亂陣中劈開一條血路來,丁柳跟著跟著,忽然生出恍惚來,覺得高深的背影像是堵堅不可破的牆,幫她把什麼腥風血雨都給擋了。

  轟然一聲巨響,是一輛車躲避不及,被高處射來的炮彈擊個正著,車中段瞬間凹陷,兩頭不自覺翹起,幾乎被砸成了個“V”字。

  一炮之後,更多發接連而下,這兒用的炮彈跟關外不同,有些就是幾十斤重的石彈,高處射出,威力勢不可擋,有些像土制的“摜炮”,落地了才炸開,而且裡頭摻了許多鐵釘鐵片,高速大範圍旋出,有些直接透體而過,有些把人脖子削開,甚至腦袋去了半拉,真個慘不忍睹。

  眼見又是一發“摜炮”在身周炸開,高深不及細想,一把抱住丁柳滾翻在地,順勢抓過邊上的屍體罩上自己身體,耳邊噗噗入肉之聲不絕,那屍體被擊射得不住抖動。

  忽然有人嘶聲大叫:“看,看那!”

  高深急抬頭看過去,但見通往高處炮臺的山面之上,有急速蔓延的漆黑長草,頃刻間纏裹而上,有一台炮正待發射,驟然被長草卷上,倉促間炮口被帶歪,射出的石彈直直打在金羽衛架起的重盾牆上,剎那間牆破人飛,盾牌在空中急舞,撞到石壁,硬生生帶出個豁口,崩出的碎石向著高深急打過來。

  高深閃避不及,被石塊掠帶到後腦,一時間眼前發黑,感覺血都湧到了眼前,意識像針筒裡的空氣,被壓閥霎時壓出,又旋即抽上。

  丁柳帶著哭腔推他:“高深,高深,你沒事吧?”

  高深抬起頭,只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顛倒混亂。

  ——萋娘草在高處盤舞,狀如海妖亂髮,忽然長長的一鞭抽下,趙觀壽的人牆人堡,剎那間七零八落;

  ——火光憧憧之下,地面有奇異妖影,獠牙森森,帶爪帶尾,驀地撲上一個金羽衛映在地上的影子狠狠撕咬,那個金羽衛慘叫連連,手中長刀亂劈,身周明明什麼都沒有,卻脖頸噴血,身子扭曲著倒地……

  ——有巨大的碧綠葉片在半空旋舞,像是荷葉,火光映照,竟讓人覺得有別樣的美感:但忽然間以中縫為身,扇動翅膀,疾沖而下,把人裹成了個餃子死死不放,俄頃再鬆開展翅上天時,人已經不見了,葉片周身都在滴下血水……

  ——有金羽衛聲嘶力竭地傳令:“蠍眼帶了妖!快,方士!趕緊去聚集礦山的方士!”

  ……

  真他媽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高深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高處的金爺臉上。

  一片混亂裡,只有那張臉無動於衷,低眉斂目,漠然壁上觀,像是發生的這一切都與它無關。

  高深心一橫,大叫:“快,小柳兒,我們進金爺臉!”

  ……

  趙觀壽的人牆人堡被沖散,整個人也被掀翻開去,嗆咳著站起身時,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石壁凹處躲了個人,縮頭縮腦,看身形裝扮,好像是……龍申。

  趙觀壽順手從身邊的金羽衛頭目腰間抽出佩刀,刀身一甩,大踏步過去,龍申抬眼看到,訕笑著站起身,雙手試圖去擋:“趙兄,有話好商量,你我畢竟……”

  畢竟什麼,沒說完,趙觀壽也不想聽,手起刀落,刀鋒從龍申左肩砍入,毫無阻滯,一路斜到右腰。

  沒有血,沒有尖叫,兩截皮囊,連同衣服褲子,軟軟癱團在地上。

  就說龍申這老鬼怎麼可能會來。

  雙生子,只能人云亦云,簡單對答,不能精妙機變,也不能見光,所以用惟妙惟肖皮囊從頭到尾遮住了避光,皮囊一破,旋即無聲無息遁去。

  這一砍使了全力,忍不住氣喘吁吁,眼角餘光瞥到金羽衛頭目趕過來,又馬上斂神收住,恢復了慣常的冷漠從容處變不驚。

  金羽衛頭目有些慌張:“老爺子,蠍眼是有備而來,礦山方士的那點本事,怕是鎮不住這些妖啊,能不能儘快請黑石城的方士過來助陣啊?最好是龍家人……”

  趙觀壽看向半山腰的金爺臉。

  過了會,才諱莫如深地說了句:“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你慌什麼!”

  ***

  鏈橋大幅度晃著,介面處的鐵鍊蹭磨得橋臺落下石屑。

  葉流西和江斬已經交過一輪手,不相上下。

  江斬勝在身形穩,應該是練過如何在鏈上動手對陣,葉流西下盤不實,又怕腳下踩空,不得不騰出手來抓住側鏈——但她的刀太鋒利了,只一撩就把鐵尺削去了頭,加上運臂使刀,刀的回轉半徑極大,江斬不得不避其鋒芒,幾招過後,居然沒能料理掉她,一時間,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山體隱隱傳來震動,似乎是礦山出了什麼變故,青芝不安地抬頭去看,眸中狐疑之色越來越盛。

  葉流西心裡跳得厲害,面上卻笑意大盛,專拿話來刺江斬,想讓他心煩意亂:“做人最好別托大,鐵尺和麻繩,再怎麼說都不是兵器啊……不過江斬,男人說話要算話,可別中途換兵器啊。”

  江斬冷笑:“葉流西,現在得意,還早了點吧。”

  說話間,足下用力一蹬,身子倒翻騰起,倒落而下時,兩臂重重壓下側鏈,一時間,整個鏈橋劇烈震盪,葉流西沒抓穩,一個側滑,大半個身體歪下了橋,幸虧眼疾手快,拿手抓住了底鏈,江斬下落之勢不絕,鐵尺猛砸向她手。

  昌東正吩咐猛禽衛去祭祀坑搬幾根牛角過來,見狀大喝:“流西,別拿短碰他的長!”

  這話說得晦澀,但葉流西居然聽懂了,眼覷著鐵尺砸到,瞬間鬆手,後背壓住底鏈一個倒翻,一條腿倒掛纏上側鏈,也顧不上去看,反手撩刀,刀刃直切江斬所在的方位。

  江斬機變也快,兩手控住底鏈,脖頸後仰,冰涼刀鋒幾乎是擦著他咽喉而過,喉上掠過一絲麻癢,應該是破皮見血了。

  一年不見,葉流西的功夫,比印象中好太多了。

  他不及細想,手上借力,一個輕身躍起站上底鏈,葉流西卻不動,還是一條腿纏住側鏈,身體倒掛,很是放鬆地隨著鏈條的擺動而擺,手上挽了個刀花,唇角彎起,說了句:“小心了啊。”

  江斬一怔,腦子裡忽然閃過一絲什麼,卻抓不住。

  葉流西笑意陡轉,面色一凜,橫刀撩向他下盤,或刺或挑,或抹或勾,腕轉如電,一刀未老一刀又至——江斬身形穩,站上底鏈如履平地,攻擊點大多會落在對方中上身,這是他長處,卻是她短板,她不能拿短碰他的長,再那麼面對面地對峙,她遲早落下風。

  她倒掛著打!

  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在那旗的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總是喜歡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像蝙蝠一樣,掛多久腦袋都不會充血,也不嫌累——這或許能算是她的長處?

  這樣一來,她的攻擊點就落在了江斬中下盤,招攻得夠密,江斬不得不低頭提防,左支右絀之下,險象環生。

  昌東剛松了口氣,忽然覺得不對,抬眼一看,是對面的青芝在抬弩。

  他腦子裡空了一下,不及細想,迅速抓過一根粗壯的彎曲牛角,退後幾步,旋又急奔,到崖口時,縱身一躍,牛角壓上底鏈,雙手緊握兩端,權當是滑索的吊具,向著橋心急滑而去。

  還沒到近前,葉流西身子已經往下落了。

  昌東目測了一下方位,當機立斷,迅速鬆手,他是斜落,而葉流西是直落,如同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和直邊必將交匯,方位計算得剛好——兩人半空之中撞到一處,昌東一隻手順勢摟住她腰,另一隻手拔出剛撿起了別在皮帶上的長箭,覷准那條兀自昏昏欲睡垂身而立的巨蛇,猛然跌插過去。

  說來也巧,正插在蛇鱗片的褶縫間,兩側的鱗片微微卡起,這根箭算是穩住了,昌東額上青筋暴起,牙關緊咬,一隻手拼命攥住箭身,胳膊都被吊得險些拉脫——好在兩人的身子晃了幾晃,勉強算是掛住了。

  往下看,葉流西是腿上中箭,前後對穿,痛得渾身發顫,手上還死死抓著刀柄,昌東摟緊她,伸手拿過她刀,低聲說了句:“流西,抓住我手裡的這根箭,兩隻手抓,要抓緊,千萬別松。”

  葉流西臉色發白,額上滲汗,只是嗯了一聲,抬手死死握住箭身,昌東迅速脫手,胳膊環住她腰,借力下滑,覷准她腿上那根箭的箭羽位置,伸手攥住了,狠狠往蛇身上又一插。

  蛇身似乎聳動了一下。

  箭身又在肉骨裡滑了一段,葉流西痛得身子幾乎都在痙攣了。

  昌東看見了,心裡一緊,旋即咬牙,只當沒看見:很好,兩根箭固定位置,可抓可踏腳,算是能站穩了。

  他腕上用力,一刀把露在葉流西腿外的那截箭身斬斷,然後踩站上去,伸手抓住高處的那根箭身,輕聲說了句:“好了。”

  葉流西也是沒力氣了,他聲音剛落,她的手臂就軟垂下來,昌東抬起手,幫她把手臂拿低,環緊自己的腰。

  往上看,江斬正俯身下探,一直趴在底鏈上的肥唐急地大叫:“東哥,你們沒事吧?西姐是不是受傷了?”

  往下看,泛著金色泡沫的池水中飄著先前栽下的那個猛禽衛的屍體,已經被腐蝕得只剩下一半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4:00

第96章

  昌東低聲問葉流西:“腿疼得厲害嗎?實在不行的話, 我想辦法給你包紮。”

  葉流西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連血順著小腿滑下,都只覺得溫熱, 她搖了搖頭:“反正中箭了,顧眼前吧,先活命再說。”

  眼前……

  還真是不太妙。

  下方十來米處, 就是泛金色的腐蝕性池水, 兩人勉強倚仗著的,是一條行動遲緩的巨蛇——蛇身巨大,一張嘴就可以包住一人多高的崖洞, 這兩根箭的插入,也許於它而言無關痛癢,但也說不好,剛剛插第二根箭時, 它身子好像聳動了一下……

  而上方十幾米處,鏈橋不住晃動,肥唐拼命拗臂, 試圖掙脫束縛,崖口邊, 猛禽衛正在快速結繩,不過看位置, 必須在橋心處放下垂繩,他才有可能抓住,前提條件還是這蛇千萬別動。

  江斬看向青芝, 青芝好整以暇地將十字弩放下:“為胡楊城報仇,不全是你的事,我也得占一半,她臥底算計,我背後傷人,也算扯平了。”

  江斬大笑,一腳下去,踩住肥唐的背借力蹬起,肥唐眼前一黑,舌頭都快伸出來了——江斬借著這一蹬之力,幾步踏鏈回到石台之上,順勢拿過青芝手中的十字弩。

  山體似乎又有震動,青芝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江斬,外頭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從長計議……”

  江斬“噓”了一聲,十字弩抬起,瞄準對面的猛禽衛,唇角微勾:“青芝,我知道你一直想入主黑石城,我沒做什麼,只是覺得,籌畫了這麼久,是時候伸手去拿了。”

  說話間,有幾個猛禽衛已經帶繩上鏈,也學昌東的法子,拿牛角當吊具壓上底鏈迅速滑向橋心,江斬抬弩瞄準,心念一轉,箭尖壓下,還是瞄向了下頭的昌東和葉流西,扳下了扣機。

  青芝不及細想,伸手推向弩身,江斬失了準頭,一串連發的弩箭從昌東身側擦過,盡數招呼在池畔的石壁上。

  只這一耽擱,猛禽衛已經到了橋心,繩子一頭迅速綁住肥唐身體作固定,另一頭快速下放,肥唐大叫:“先幫我鬆手,快,幫我鬆手!”

  江斬看向青芝。

  青芝臉色難看極了:“你拿箭去射,驚動了金爺怎麼辦?”

  江斬笑:“一個被萬千金山鎮住的妖,就算被驚動了,也不過是地裡翻身,引發就近的地震而已。我就是要驚動它,黑石城怕是已經亂了,再來個地震會更帶勁。”

  話音未落,弓弩又抬。

  昌東抬眼看見,心頭一沉,眼見下放的繩子離得還遠,知道指望不上,索性穩住了不動,任江斬瞄準,等到箭尖爍動行將射出的時候,手上猛然松脫,帶著葉流西往下墜落一個身位,及時攥住了先前腳踏的那根箭身,躲過了這一劫。

  這一記又是連發,噌噌接連入肉,那蛇慢慢抬頭,似乎真的是對疼痛的反應分外遲緩,眼睛大如銅盆,瞳仁是褐黃色裡豎一線墨黑,分外懾人。

  江斬兩擊不中,已經沒了貓捉老鼠的耐性,只想速戰速決,回頭怒喝了句:“都站著幹什麼,把金爺請出來!”

  隨行的十來個蠍眼背上都背弓弩,聞言齊齊應聲,位置高低交錯排開,抬手端弓,引箭搭弦,儼然是要以箭陣進攻。

  長繩已經垂到附近了,蕩蕩悠悠,昌東拿刀背去勾,一次兩次都落了空,始終差些距離,最近的一次,刀身距離繩身,最多十來釐米,昌東急得不行,葉流西看在眼裡,艱難提醒他:“用我的刀帶吧。”

  昌東反應過來,趕緊低頭去解葉流西刀帶——刀帶展開,還是有些長度的,甩臂扔出去的話,應該不難纏到繩子。

  才剛一低頭,忽然愣住:不知道什麼時候,葉流西腿上的血已經滴進池水裡了。

  滴血倒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血遇水不散,水面上,正慢慢旋成金紅色的漩渦,漩渦越轉越大,如同高速旋轉的齒輪,輪邊驀地擦上蛇腹……

  高處一聲令下,箭陣齊發。

  就在這個時候,水聲震響,那巨蛇似是忽然狂躁,帶著噴氣般的嘶嘶聲分水而出,蛇身瞬間拔高了十余米,昌東手上再也抓不牢,中途跌落,落勢正猛,身子忽又一頓,居然是葉流西借這拔高又落的勢頭,一把攥住了垂繩。

  昌東反應過來,摟緊她腰借力,腿上就勢一纏,手臂也同時繞上,此時此刻,只恨自己不是麻花,不能和繩子纏得更緊些——剛喘了口氣,就聽到肥唐沒命樣叫起來,抬眼一看,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原來那蛇身拔起之後,估計是無意識衝撞,蛇嘴一張,居然被高處的鏈橋擋了個正著,好死不死,上下顎要吞合的位置,恰巧就是肥唐趴著的地方,有兩個猛禽衛猝不及防,撲通兩聲先後跌入金池水中,另外兩個萬幸身上纏了繩,雖然跌落,好在還蕩在半空,再加上昌東和葉流西這根,三股繩,如三根風鈴的撞柱,被蛇頭帶地狂擺。

  巨蛇力大,有根側鏈立時崩斷,肥唐嚇得魂飛魄散,直覺進關以來兇險重重,一路賴活著到如今,看來現在是要走到盡頭了……

  就在這個時候,耳畔忽然響起“砰砰”兩聲槍響。

  蛇頭吃了槍,下意識向後縮頓,倒是解了肥唐的危機,趁著這片刻間隙,肥唐急抬眼,認出崖口邊站著的是丁柳,感動地眼淚鼻涕齊出:“小柳兒,打得好!打死丫的!”

  這美好願望只挺了一秒不到。

  那巨蛇似乎是被徹底激怒了,身子扭翻騰挪間,頭如擺錘,向著四壁狠狠亂拱亂砸,鐵鍊紛紛繃斷,巨大的石壁石塊不斷落下,整個穹洞搖搖欲墜,煙塵四起間,肥唐只覺得忽然沒了重心,連人帶卡輪,向著下方直墜,面前又起勁風,是巨蛇猛然竄起,轟地一聲巨響,將崖洞撞得裂開塌落……

  肥唐眼前一黑。

  天崩地裂不過如此了。

  ***

  情勢對羽林衛越來越不妙。

  趙觀壽被人護送著撤到山腰處,回首看低處戰況,正看到幾名結符的方士被萋娘草的長鞭掃飛,其中一個身子飛到半空,忽然被俯衝而下的碧綠葉片攫裹而去,慘叫聲在夜空裡蕩成一條經久不息的弧線。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高處的炮陣已經癱瘓,蠍眼以妖為盾,寸寸逼近,猛禽衛和金羽衛且退且戰,眼見這局勢是掰不過來了……

  轟然巨響,半山處的金爺臉迸裂開來,有個巨大的蛇頭竄將出來,身子似乎被阻滯,只鑽出了一截蛇身,兩隻大眼像黃澄澄的燈籠,被火光映得分外詭譎。

  駭叫聲此起彼伏,身邊的金羽衛頭目連退兩步,險些絆了個踉蹌,趙觀壽沉聲說了句:“不用慌,金爺是欲念成妖,所以要用這漫山遍野的黃金去壓——被封住的妖鬼,老邁遲滯,跟朽木沒什麼兩樣。”

  金羽衛頭目急得滿頭大汗:“但是它……它竄出來了,從沒有過的事,老爺子,要不先撤吧,最一流的方士才能伏巨妖,這一時半會的,我們實在……”

  趙觀壽目光陰沉:“傳令下去,死守。”

  金羽衛頭目愕然,想說什麼,最終咽了下去,俄頃腰刀一抽,向著場地疾奔而去,聲嘶力竭大叫:“不准後退,給我死守!”

  ……

  趙觀壽拳頭攥起,花白頭髮被地火鍍了層金光,慘烈的修羅場直直刺進眼眸,失守,又失守,血火交織,扭曲的屍體,刀劍相碰迸出火星……

  忽然間,高處呼嘯聲起,如同海浪掀鳴,趙觀壽激動地口唇直哆嗦,驀地抬起頭——

  沒看錯,是地火台的焰頭,猛然竄拱在一起,像是被揉作一團,緊接著,幻化成巨大的火焰龍頭竄出,帶出矯健有力的龍身,勢如破竹,向著蠍眼的前鋒沖湧而去,所到之處,一片人仰馬翻,地面烙上一隻又一隻扭曲的燒焦獸影,大片的萋娘草被赤焰龍爪拔抓而起灑向半空,斷根的萋娘草著了火,簪花上頭,飄飄悠悠落下,像半天灑落的無數流星。

  趙觀壽盯著高處的山頭看。

  終於看見了,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佇立在山石的暗影之中,鎮定自若,手勢奇快,不斷結符。

  趙觀壽笑起來。

  龍家,的確不愧是方士之首。

  ***

  肥唐睜開眼睛。

  外頭廝殺聲不斷,那麼清晰地傳進來,這裡,卻安靜得不像話,低頭看,巨石碎石塊壘,巨大的蛇身有一半被壓在下頭,邊上有什麼東西在動……

  他拿手揉了一下眼睛,看清楚了,那是一隻雞,沒錯,鎮四海,正扇動著翅膀,兇悍地向那截蛇身發動攻擊。

  像什麼呢,像一隻蚊子,拼盡全力攻擊老虎,自己累得吐血,而老虎無知無覺。

  不對啊,自己的視角怎麼這麼怪,在高處,還是倒吊著的。

  肥唐漸漸回過味來:想起來了,垂繩救昌東他們的時候,猛禽衛為了固定,拿繩子將他連卡輪帶鐵鍊綁在了一起,鏈橋繃斷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掉下去,其實沒有,他被掛到了鐵鍊上。

  但是,其它人呢,為什麼沒聲音?

  肥唐害怕起來,扯著嗓子大叫:“東哥?西姐?柳兒?老高?你們都還在嗎?”

  頓了頓,又想起來,阿禾也來了:“阿禾?你們沒事吧?你們吭個氣兒啊。”

  叫到末了,聲音都哽了。

  嘩啦聲響,有人撥開碎石坐了起來。

  肥唐心都快跳出來了,定睛一看,認出是葉流西,喜得差點流出眼淚:“西姐,你沒事兒吧?”

  葉流西腦子一團亂,問他:“看到昌東他們了嗎?”

  那時候,局勢一片混亂,亂石如雨,她記得,忽然有巨石砸下,然後昌東一把將她掀推出去。

  肥唐搖頭,然後大吼:“東哥,柳兒,老高,阿禾,應個聲兒啊!”

  葉流西慌亂地四下去看,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碎石堆裡,有一截棒球帽的帽檐露出。

  葉流西顧不上腿傷,連滾帶爬地過去,拼命拿手扒開埋人的碎石,看清昌東的臉時,大喜過望,叫了句:“昌東……”

  話音未落,昌東的身體忽然從底下被推飛開去,有人急躍而起,一把鐵尺斜刺而出,葉流西急滾避開,饒是如此,鐵尺被削掉一頭的鋒利尺尖還是在她臉側劃開了一條道子。

  她看清那個從昌東身下躍出的人。

  江斬。

  他撣撣身上的灰,樣子並不算狼狽,甚至朝她笑了笑,示意了一下昌東的身體:“你男人啊?這肉盾很好用,幫我擋了不少。”

  說完,轉身四下去看,語氣突然就有些焦急:“青芝?”

  葉流西伸手撫臉,摸了滿手的血,她把手送到唇邊,伸出舌頭舔掉。

  血腥的味道,要殺人的味道。

  她伸出手,鎮定地在地上摸索,摸到一支被砸彎了的弓箭,雙手用力拗正。

  然後掙扎著站起來。

  ***

  對李金鼇來說,這是最激動人心的一晚。

  圖頁是死的,實物是有靈魂的,解說是枯燥的,而博古妖架陳列館裡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那麼靈動鮮活。

  他呼吸都屏住了,大氣也不敢喘,腦袋抵住玻璃展櫃,目不轉睛,時而傻笑,時而驚歎,有時看入了神,連步子都捨不得挪。

  負責監督他的那個羽林衛很不耐煩:“看看得了,你這都看了多久了,該走了吧?”

  這種機會,轉瞬即逝,不會有二次了,李金鼇鼓起勇氣:“是趙老先生安排我看的,沒限定時間!”

  那個羽林衛臉色難看極了,想給他點顏色看,又怕他去趙觀壽麵前搬弄是非,只得耐著性子一直跟著,開始是翻他白眼,後來天晚了,就是白眼和呵欠接連上陣。

  警報突然響起,一聲急似一聲,形同催命。

  那羽林衛臉色陡變,剛想揪住李金鼇往外攆,外頭有人大喝:“所有人一級戒備!馬上就位!黑石城有變!蠍眼在攻羽林城!”

  那羽林衛也顧不上李金鼇了,發足向外飛奔,到門口時,還是記起來盡忠職守這事,回頭向李金鼇大喝:“你馬上回去,聽見沒有?”

  李金鼇趕緊點頭,目送那羽林衛離開之後,心裡一松。

  真好,沒人在邊上看著管著了,蠍眼攻城就攻城吧,反正是叛黨,不攻城,還指望他砌牆嗎?但求知的機會絕對不能放過,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就算他今日不幸做了鬼,他也是個參觀過羽林城大博物館的鬼……

  他回到陳列館裡,繼續孜孜不倦,對外間的一切置若罔聞,直到忽然之間,地面劇烈震動,整個人站立不穩,失足撲倒在地面上。

  聽人說,黑石城,常有地震。

  陳列館一定做過防震措施,那些玻璃展櫃堅硬無比,翻倒了都沒有破碎,有一些展櫃後頭,還用鐵鍊連住牆身,展櫃倒滑了一段之後,旋即停住。

  李金鼇趴在地上,以手抱頭,過了好大一會,才戰戰兢兢抬頭去看。

  他覺得地面不平,像是往一側翹起,看什麼東西,都得歪了頭去看……

  正對面的牆上,一塊金燦燦的黃金蓋板歪開,露出底下的畫面來。

  咦!

  李金鼇記得,那是一面鑲滿了妖鬼畫像的展示牆,之中有一塊黃金蓋板,他還以為是裝飾品,以顯示羽林衛財大氣粗……

  原來下頭還蓋了畫嗎?

  他唯恐再有餘震,手足並用,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很是心虛地看了看左右,然後做賊樣掀起黃金蓋板的一角。

  看清楚了,長得怪裡怪氣,有點像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

  落款寫著:睽龍。

  龍生第十子,專以惑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4:26

第97章

  江斬飛快搬開了幾處碎石, 下頭呻吟聲一片, 被壓著的人中,有猛禽衛, 也有蠍眼,就是不見青芝。

  江斬頭痛欲裂,金爺竄出崖洞的時候, 整個穹洞半塌, 變起倉促,石台斷裂,他立足不穩, 撲跌下去,眼角余光曾瞥見青芝向旁側躲閃——按說以青芝的功夫,在亂陣中躲避閃挪,應該不成問題, 但青芝在胡楊城沙暴中受了傷,這一年大半時間都在靜養,動手和練手的次數都不多, 不知道會不會身手遲鈍了……

  這金爺怎麼會突然間發狂呢,被封印的妖, 再打再刺都跟患了老年癡呆一樣行動遲緩,偶爾聳動翻身, 也不過給周圍造就點小搖小晃,今天這種狀況,簡直匪夷所思。

  再次伸手去撥翻時, 江斬覺得有些異樣,迅速回頭。

  煙塵土灰裡,葉流西已經掙扎著站起來了,一手握箭,臉上血道子混著土塵,目光冰冷,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這氣勢,讓他很不舒服,什麼玩意兒,一個叛徒、雙手沾血的劊子手,死到臨頭,還鑲一臉有理的表情。

  江斬握緊鐵尺,殺心頓起:“葉流西,廢了一條腿,還有力氣打嗎?不去看看你男人是死是活?”

  葉流西說:“死了救不回來,活著待會再看也不遲,不料理了你,他就算還活著,待會也會讓你給弄死。”

  江斬點頭:“挺有腦子的,你今天運氣不錯,到現在都還沒死。”

  話剛落音,臉上一冷,疾沖兩步,近前時,鐵尺向著她咽喉橫抽,葉流西傷腿使不上力,身子後仰避過,單膝跪倒,腕上一抬,手中箭向著江斬腹部狠撩而去,江斬知道不妙,機變極快,一手猛摁她肩頭借力,試圖將身子半空猱翻——葉流西偏不讓他如願,身子突然軟倒,江斬等於是一把摁空,身子跌墜,葉流西來不及回箭刺他,但也絕不放過這時機,左臂屈肘,向著他腦袋狠狠撞去。

  江斬腦子轟得一震,身體翻滾開去,急撐地而起時,眼前都有些冒金星,抬頭正觸上葉流西目光,她單腿跪坐,眼神輕蔑,答他剛剛那句話:“現在沒死,待會也不會死。”

  周圍有碎石翻響,是劫後倖存的蠍眼和猛禽衛陸續起身,被埋的時候,不分你我,一片和諧,而今站起來了,瞬間又是你死我活,有蠍眼抽刀上前助陣:“斬爺……”

  江斬吼了句:“去找青芝!”

  話音未落,猱身又攻向葉流西,葉流西凝神屏氣,覷著他鐵尺砸到,正要橫箭去擋,江斬忽然大笑著滑步撤身,身子一縱,手中鐵尺向著近旁的昌東直插而去。

  葉流西大驚之下,也不顧上腿了,用盡全力飛撲過去,抱住江斬雙腿,半空中旋了個轉,兩人雙雙跌落地上,甫一落地,幾乎是瞬間扭打在一起,葉流西死咬牙關,打定主意不讓他靠近昌東,兩人纏鬥正緊,身下忽然一空,是那一塊支撐著的碎石沒架住,陡然坍塌,露出下頭一方金晃晃帶血色的池水來,兩人一併跌落池邊,眼見池水就在頭邊泛沫,幾乎是同時生出要把對方摁進池裡的心思來。

  但葉流西動得更快,瞬間跪起翻身,狠狠壓上江斬,一手扼住他咽喉,把他頭往池面上摁,江斬一時喘不上氣,揮拳猛砸她腰腹,葉流西心一橫,不管身上怎麼痛,手上就是不松,還越收越緊……

  江斬情急之下,驀地碰到她腿上箭茬,想也不想,伸手往傷處狠狠摳摁,葉流西痛得渾身一顫,手上霎時間脫了力,江斬翻身坐起,一手抓住她刀帶,幾乎把她身體都帶起來,正要往池水裡投,身後傳來肥唐的怒喝聲:“啊……”

  原來他吊在繩上,眼見下頭打成一團,喊破了嗓子又不見丁柳她們回應,急得滿頭大汗,忽然醍醐灌頂,激出一身的兇悍氣來:一干人都是為他才來的,萬一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不如去殺他一個痛快,殺一個夠本,殺多了都是賺的!

  於是奮力解開繩子,抱住鐵鍊半蹭半滑一路往下,到底時還差了一截,一咬牙跳了下來,正痛地噓氣,忽然看到葉流西那頭情勢危急,頓時血湧上頭,手邊摸起一把刀,大吼著沖了過去。

  虧就虧在吼了,到底是經驗不足——這一吼反而給江斬提了醒,他手上不松,迅速回頭,飛起一腿,一腳把肥唐蹬飛出去。

  肥唐耳邊都有風聲了,做好了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準備,誰知道落地之後,身下發涼發軟,急回頭去看,居然是栽落在那一大截巨蛇的蛇身之上。

  而邊上,正奮力攻擊巨蛇的鎮四海被嚇了一跳,脖子上雞毛奓起,和肥唐對視了一眼之後,忽然兇悍之勁又起,像是要在他面前掙個表現,對準蛇身,撲騰著翅膀,拼命又啄又撓。

  肥唐只覺得心情難以言喻,脫口大罵:“你他媽這麼有精神,能不能用在正事上?”

  話剛說完,心裡咯噔一聲,爬起來一把抱住鎮四海,拔腿就往回跑。

  這一頭,葉流西傷口被江斬那麼一摁,疼得半個身體都麻木了,恍惚中看到肥唐被踢飛,身子重又被提起,她的頭仰垂下去,看到近在咫尺的金紅池面……

  江斬忽然悶哼一聲,狠狠咒駡,這咒駡聲裡似乎又有昌東的聲音,葉流西腦子一激,急抬頭去看,果然是昌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蘇醒爬過來的,正死死抱住江斬的一條腿,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力氣,江斬怎麼踹都踹不脫,震怒之下,腿把昌東的身體帶旋到面前,另一隻腳重重朝他背心踩了下去。

  葉流西看到血沫從昌東嘴裡飛出,腦子裡剎那間一片空白,但這空白裡,眼睛卻看得分外清楚:昌東的身子底下,一直壓著她的那把刀,身子被帶旋過來的時候,那把刀也被蹭帶到近前。

  葉流西血沖上腦,一把把刀抽出。

  不遠處,肥唐用盡全力,把鎮四海砸向江斬:“走你!”

  鎮四海撲騰著竄向江斬的頭,雙翅拼命扇撲向江斬面門。

  江斬迫不得已,鬆開葉流西伸手去擋,腳下一絆,身體往下撲跌,葉流西翻轉身子,覷准江斬跌勢,狠狠掄刀上撩……

  電光石火間,腦子裡冒出的,居然是教肥唐刀法時說的話。

  ——要肩膀使力,以肩為軸。

  ——你整個肩膀都接到了刀身上,這樣揮灑起來,回轉的半徑得有多長?”

  ……

  刀光隱入江斬左腋下,瞬間又從他肩頭爆出。

  不遠處,有人撕心裂肺大叫:“斬爺!”

  血如噴湧,斷臂飛出,江斬一聲慘呼,栽倒在地滾翻開去,葉流西爬到昌東身邊,伸手去掰他抱住江斬腿的雙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把力氣使完了,怎麼也掰不開。

  肥唐沖過來幫著她一起掰,才剛掰開,腳下踩的石塊忽然塌落不穩,肥唐抬頭去看,臉色都白了,抱住昌東的上身就往後拖:“快,西姐,把我東哥往邊上抬,蛇身縮回來了。”

  按說洞底的水面,差不多被七零八落的石台石塊給遮蓋住了,但金爺這一回巢,地面重又翻覆,他們現在站的位置,恰是受波及最厲害的地方,葉流西腦子嗡嗡響,一時忘了腿傷,托起昌東的腿就想邁步——果然腿上一痙攣,撲倒在地,拿手去撐時,撐了滿手溫熱的血,低頭一看,心裡猛然一跳。

  她正對著江斬的臉。

  他失血過多,嘴唇一片煞白,但一直看著她,眼神裡有奇怪的喜悅,又有無力回天的傷悲,唯獨……沒有恨。

  跟剛剛要殺她而後快的江斬,幾乎是兩個人。

  葉流西怔住了。

  江斬笑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從喉嚨裡艱難吐字,說:“你要小心……”

  話沒說完,蛇身溜入,他身下的石塊盡數坍開,葉流西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伸手去拉他。

  拉了個空,自己的身下也隨之塌落,說時遲那時快,肥唐一個虎撲,猛力把她抱拽了回來。

  肥唐喘著粗氣,腿都抖了:“西姐,你怎麼不動啊,剛剛真是好險哪……”

  他忽然住口。

  他看到,葉流西滿眼的淚,手還維持著去拉的姿勢,循向看過去,是猛晃的池水,血水幾乎掩了原有的金色。

  肥唐結巴了:“西……西姐,你怎麼了啊?”

  葉流西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殘存的崖口處已經站上金羽衛,一個接一個地蕩繩而下,繩子搖來晃去,好像是在……蕩秋千啊。

  她茫然地抹了把眼淚,說:“不知道,疼的吧。”

  ***

  進了趟金爺臉,一進一出間,天翻地覆,那張五官扭曲的臉已經塌落成巨大的黑洞,曬礦料的空地也成了血腥氣滿溢的修羅場。

  葉流西呆呆地坐著,漫山遍野的焦臭味熏人的眼,有礦工抬著擔架,在眼前不斷穿梭,躺在擔架上的人,幸運些的哀嚎痛呼,不幸的就只得了張蓋面的白布。

  不遠處已經架起了臨時醫棚,昌東被抬進去了,那診療的大夫再三跟她保證會盡全力。肥唐焦急地站在黑洞下方,每次有傷者被抬出來,他就要衝上去辨認。

  腿上一痛,低頭看,是幫她包紮的那個大夫正把繃帶裹實了收口。

  趙觀壽走過來。

  先看她傷處:“聽說是入肉穿骨,不過放心吧,你一身流西骨,沒那麼弱,好起來也快。”

  葉流西問他:“蠍眼的人呢?逃了?”

  趙觀壽臉上現出倨傲之色:“烏合之眾罷了,招攬了一些方士,自以為能禦妖鬼征戰……已經被擊退了,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在這多歇兩天,我待會要趕回黑石城,蠍眼今晚來勢洶洶,黑石城估計也遭了殃。”

  葉流西嗯了一聲,又看向那張“金爺臉”:“裡頭有巨蛇,我進去的時候,你都沒提過這事。”

  趙觀壽有點窘:“我們也沒想到……金爺是欲念成妖,所謂欲壑難平,它是唯一博古妖架上封不住的妖。後來發現了黃金礦山,方士們靈機一動,把金爺鎮在萬千金山之下——錢財雖然滿足不了人的所有欲望,但可以滿足大部分的欲望。”

  “因為不能完全封住,所以它偶爾躁動,帶累周遭大震小震不斷——你看到的金爺臉,其實是個祭祀的神廟門面,金爺就是那條巨蛇。上千年下來,勉強相安無事,今天這狀況,的確前所未有,好在我們的方士已經結符逼它回巢了……”

  葉流西沒再吭聲。

  她不關心金爺是不是已經回巢了,她關心昌東的情況,關心高深和丁柳還沒有脫險,以及……

  奇怪,眼前總晃動著最後時刻,江斬的那張臉。

  ***

  山門震響,趙觀壽的車隊魚貫而出,燈光雪亮,如同鋥亮長箭,呼嘯著穿梭而進漆黑的戈壁荒原。

  前車陡然停下。

  車燈盡處,立著一個人,身材高挑,穿帶兜帽的黑色披風,大風吹過,掀起的衣袍獵獵作響,看身形,應該是個女人。

  前車的猛禽衛探身出來,橫刀於胸,眉目間盡是警惕之色:“什麼人?”

  那女人沒說話,反倒是後方車聲響起,是趙觀壽的座駕越列而出,一路駛到那女人身邊。

  車門打開,那女人矮身坐進去。

  前車的猛禽衛愣了一下,知趣地縮回車裡,過了會,車隊重又上路,佇列不變,趙觀壽的座駕中途歸位,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

  那女人抹下兜帽。

  她眼眉細長,頭發黑直垂肩,齊劉海,發梢處微微燎焦,紅唇飽滿欲滴,唇線細緻勾勒,臉上卻又有未及抹去的灰黑,對比強烈,衝撞鮮明。

  趙觀壽看向她,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龍芝……”

  龍芝抬手,示意他聽著:“搭我一程,死了江斬,蠍眼怕是要亂,我得在場,把各方安撫下來,過兩天我再找你,西出玉門,咱們已經成功了大半,別把尾給收砸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4:48

第98章

【終卷:昌東】

  昌東足足昏睡了三天才醒過來。

  他傷處在後背, 昏迷時曾經咯血, 由於被砸和被踩,大夫懷疑是強烈撞擊導致肺損傷, 引發毛細血管和支氣管破裂,是否要開胸檢查待定,所以眼下做的主要是鎮痛、藥物治療、幫助呼吸等。

  高深情況還不穩定。

  他比昌東傷得要重, 坍塌發生的時候, 他把丁柳護在身下,好在砸向他的都是比較碎的石塊,沒有太受壓, 但人被扒拉出來的時候,血流滿地,身體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是腹部進了兩根彎折的鐵片, 礦場的人認出來,說應該是“摜炮”爆炸的時候,從裡頭飛出來的廢鐵。

  傷得這麼重, 怎麼還有力氣爬高進了金爺臉呢?肥唐去問丁柳的時候,她哭得眼都腫了, 說是根本不知道高深受傷——只知道“摜炮”炸開的時候,高深抱著她滾翻在地, 順勢抓過邊上的屍體來罩護,然後就推她起來,護著她上金爺臉, 進了祭祀坑。

  阿禾也被砸傷了,還好是輕傷,不過給她包紮的時候,她突然吐血,嘴裡吐出一截類似舌頭的東西來,肥唐死都不信砸傷居然會殃及人的舌頭,問了丁柳,才知道代舌這件事。

  聽說代舌是一對的,分主輔,主舌可以生出很多輔舌,所以某一條輔舌被丟棄了也無所謂,但是,主舌不在了的話,所有的輔舌都會脫落枯萎。

  江斬在穹洞裡用過主舌,可見是隨身帶的,後來受了重傷,又跌進金池,主舌大概是毀了,隨之而來的,就是阿禾沒了舌頭,不能講話了。

  肥唐都不知道怎麼安慰阿禾,憋了半天,指著一具沒救了被人抬出的屍體,對阿禾說:“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好歹咱還活著呢。”

  阿禾含著淚點頭,怪讓人心疼的。

  葉流西也躺下養傷了,就算有一身流西骨,受傷畢竟是受傷,要是能立馬活蹦亂跳,那真不是人類了。

  ……

  所以這幾天,最忙的反而是肥唐和丁柳,各個病榻前奔走、打聽病情、送湯送飯、溫言安慰,乃至找人做臨時用的拐杖——做夢也沒想到,這五人同行的舟楫,有一天居然要靠他們兩個劃槳。

  肥唐有一次挺感慨,對丁柳說:“柳兒,你說啊,咱們幾個人,就我們倆最弱雞,凡事要人護著罩著,結果吧,現在有能耐的都躺下了,我們反而連皮都沒蹭破幾處。”

  丁柳回答:“不是說天塌下來,個子高的人頂著嗎?能耐大的人,比咱們風光,也比咱們受罪吧。”

  肥唐愣愣的,覺得自己只想風光,不想受罪。

  ……

  昌東醒過來的時候,肥唐正守在他床邊吭哧吭哧地啃饅頭,忽然聽到聲響,驚得立馬噎了,憋紅了臉喘不上氣,水杯摸起了連灌幾口,才連珠炮一樣對著昌東說話:“東哥,你現在別用氣啊,不能動感情,也不能大口呼吸,得緩著來,可以微笑,但不能大笑……”

  他說得語無倫次,整個人跟急腳雞似的,昌東忍不住就笑了,果然沒能笑到最後——才笑到一半就胸口脹痛,他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把這痛給壓伏下去。

  然後問肥唐:“流西她們還好嗎?”

  肥唐不樂意了,雖然剛剛是他讓昌東別動感情別用氣的,但畢竟之前經歷的是大陣仗啊,同伴包括情人都生死未蔔呢,不該漲紅了臉?不該心急如焚?不該歇斯底里?

  居然不按他腦補的劇本來,怪沒勁的。

  肥唐說:“東哥,我怎麼瞅你說話這麼穩呢?你就不著急啊,萬一我們這死了一個兩個的……啊呸呸呸。”

  他趕緊朝自己臉上抽了一記。

  昌東說:“看你剛吃飯的樣子,就知道大的紕漏應該沒有。別跟我打哈哈了,我說話一多,就有點喘不上氣。”

  肥唐趕緊端正態度,把各人的情況一一說了,特別強調葉流西都能拄著拐下地走了,又給他普及了一下蠍眼當日的攻擊——

  如何用雙生子假扮龍申叩開山門,戰況是如何激烈,蠍眼驅妖前行,黃金礦山的方士水準都有點寒磣,眼見羽林衛節節敗退,忽然之間,好像是有龍家人助陣,引地火,結出龍家絕殺技,也就是龍騰虎嘯的符印,最終將局勢扭轉,蠍眼的亂黨望風而逃……

  又說到趙觀壽,當夜就回黑石城了,這兩天傳回消息,果然蠍眼在攻擊黃金礦山的同時,也在黑石城生了亂,不過黑石城是方士和羽林衛的大本營,人禍倒沒造成太大損失,主要是天災——聽說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震級,饒是有個半球形不倒翁的地基,還是塌了不少房子,連城牆都裂出個大縫……

  昌東打斷他:“江斬他們呢?”

  肥唐說:“江斬掉進金池裡去了啊……對了,金羽衛清了金爺洞,原來那巨蛇就是被封住的金爺,金爺臉是它神廟的門面,跟你們一起進洞的猛禽衛,死了好幾個,不過除了掉進金池的,其它人的屍體都找到了,還找到了四具蠍眼的屍體,都燒了。”

  昌東一愣:“四具?我記得,江斬帶進洞的手下,不止四個啊,其它人呢,抓起來了?”

  印象中,有十幾個人那麼多。

  肥唐說:“沒,就找到四具屍體。”

  昌東想了想:“是不是金爺洞另外有密道,他們從那跑了?”

  肥唐否認:“絕對不是,我都現場看過了,金羽衛也怕有密道,整個穹洞,都敲打過一遍了,百分百保證沒有……估計是趁亂逃出去了吧,青芝那娘們也沒抓到,不知道跑哪去了。”

  昌東沉吟。

  趁亂逃出去了嗎,他怎麼印象裡,昏迷的那一剎,看到金羽衛已經殺進金爺洞了呢?

  按說當時既然戰局扭轉,敵弱我強,想堵截洞裡的蠍眼餘孽,甕中捉鼈一樣輕易,不可能讓人逃脫了啊。

  他看向肥唐,欲言又止。

  肥唐心領神會,嘿嘿笑起來:“你是想見我西姐吧?等著啊,我給你叫去。”

  ***

  葉流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肥唐喊她,又聽到“東哥”兩個字,心裡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

  她說是腿上受傷,但其實跟江斬近身搏鬥的時候,身上挨過不少拳腳,元氣傷得厲害,精神一直很差,這兩天,除了去看昌東和高深,大多數時間,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睡著的,而且一睡就是很久,像是要把那一場激戰耗費的所有力氣都給睡回來。

  爬起來之後,意識還有些昏沉,肥唐把拐杖遞來給她,重複了一遍:“我東哥醒了,要見你呢。”

  葉流西趕緊拄起拐杖走了,步子很急——這兩天,她用拐已經順了,杖頭隨著她步伐,蹬蹬敲擊地面,像小鼓點,她一路聽著,自己都覺得好笑。

  到了帳門口,先掀開簾子往裡看。

  都來過十幾次了,每次一掀簾,就看到昌東躺在那,不蹭不挪,呼吸都省空氣——暈倒了都有老藝術家不給人民添麻煩的風範。

  今次終於不一樣了,昌東正偏頭看她。

  葉流西籲了口氣,靠著門邊看著他:人長眼睛真好,眼睛一睜,整張臉都有活氣了。

  昌東說:“你站那幹嘛?還要我去請嗎?”

  葉流西笑,撩開簾子,一瘸一拐地進來,昌東看著她在床邊坐下:“你這人這麼不講究,上門探病,都沒給我拎兩斤蘋果。”

  葉流西抓起拐杖,在地上頓了頓:“給你兩拐要不要?”

  昌東說:“你是不是嫌我被打得少了?”

  葉流西想笑,又有點心疼,兩臂交疊著趴伏到床邊,昌東拿手拂開她頭髮,眉心一擰,說了句:“留疤了?”

  是留了,江斬的那一記鐵尺,從她耳邊掠到下頜,劃得有點深,大夫說,就算用最好的疤痕藥,也沒法恢復到從前了。

  也沒什麼好遮掩的,葉流西側了臉,好讓他看得清楚:“我覺得也沒什麼,大家都說,這疤還挺好看的。”

  昌東:“……這大家都是指誰?”

  葉流西說:“主要……指我。”

  還沒說完就埋下臉笑了,昌東伸手摸她頭頂,慢慢又蹭磨到她臉,掌心寬厚溫熱,帶一點點粗,葉流西拿臉貼住了,眼眶慢慢泛紅,一動也不想動。

  昌東說:“你心情不好。”

  葉流西沒看他,目光落在臉側的床單布上,那布紋理粗,但雪白,不知道洗過多少次了,有點起毛。

  她說:“你這都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你不高興的時候,身體周圍氣壓都不太一樣,我稍微靠近點就感覺到了……不準備跟我說說嗎?我呼吸是有點困難,但腦子不困難。”

  他說話是有點接不上氣,葉流西抬起頭,幫他把被子卷開些,省得壓在胸口沉得慌:“這兩天,我老是想起江斬死的時候……”

  她一五一十把當時的情況給他說了,包括江斬奇怪的眼神,那句沒說完的“你要小心”,還有他沒入池中的剎那,她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

  昌東靜靜聽她說完:“然後呢,你的懷疑是什麼?”

  葉流西說:“他死的時候,跟前一秒判若兩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的時候想起了什麼,他之前那麼恨我,想殺我,是不是也被人蒙蔽了。”

  “昌東,很多時候,身體的記憶比腦子的記憶頑固。就好像我不記得為什麼,但我的手可以流暢地在眼角畫出蠍子——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哭,但我當時,確實是流淚了……”

  葉流西有點恍惚。

  印象中,逢場作戲除外,她好像從來沒哭過,如果江斬對她不重要,她應該不會哭吧?

  但如果他對她重要,她這算是……親手殺了他嗎?

  她對自己那一半空白的,尚無任何恢復跡象的記憶,忽然生出畏懼之心來。

  昌東說:“你是怕殺錯了至交,將來追悔莫及吧?”

  葉流西沒說話。

  昌東沉默了很久,才說:“是有這種可能。”

  葉流西心頭一沉。

  她找昌東說這事,其實不是想聽到附和,而是想聽到他否認,條理清晰地指出她想錯了,江斬就是敵人,從頭至尾都是敵人。

  昌東說下去:“但是流西,首先,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哪怕將來真相大白,你痛不欲生,這件事也已經發生了。”

  葉流西點頭。

  “其次,不知道這麼說,能不能讓你心裡好受點——我拼盡全力爬過去抱住他的腿,是因為我覺得他要殺你。”

  “我沒抱住他的話,肥唐沒有從中攪和的話,你沒有恰好拿到刀的話,結果可能是兩樣了——當時那種情形,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不止是你,我和肥唐,可能都躲不過。”

  葉流西默然。

  這倒是真的,江斬根本不是來和她換人的,他就是來殺她的,哪怕最後一秒他轉了念頭,在那之前,他確實每一記下的都是狠手。

  “第三就是,你真殺了他嗎?你的刀,有刺進他心臟嗎?”

  葉流西說:“但是,當時他跌進金池裡……”

  昌東打斷她:“你知不知道肥唐說,蠍眼的屍體只找到了四具?”

  葉流西愣了一下:“知道啊。”

  “不覺得奇怪嗎?穹洞裡沒找到密道,當時金羽衛又封住了出口,那些蠍眼,到底是從哪走的?”

  葉流西倒沒細想過這個問題:“要麼是趁亂?我也沒太注意別人是怎麼打架的。或者,他們既然能夠禦妖,也許……”

  “也許能夠徹地穿牆是嗎?”昌東搖頭,“你別把妖鬼想得太神通廣大了,我們在小揚州遇到的萋娘草,敵不過越野車的拉力,蠍眼要是真能徹地穿牆,犯得上用雙生子假扮龍申進山門?直接穿山進來不好嗎?”

  他話說得多了,胸口滯悶得要命,停下來頓了好一會兒,葉流西不敢亂碰他胸口,只能握緊他的手。

  昌東把聲音放輕,以便能多說些話:“他們從金池走的。”

  “趙觀壽的話,有時是可以相信的,他對黃金礦山的安保很有自信,阿禾也說,地上只有山門一個入口,高空又有地火當防護,鳥都飛不過去,金爺臉裡有巨蛇,普通人見到,怕是嚇得腿都軟了,所以從來沒人想到過,那裡會有通道。”

  “你回憶一下,金爺有多遲鈍?雖然我不明白它最後為什麼發狂,但是那之前,它確實是溫順得不像話,弩箭入肉,都沒太大反應。”

  葉流西喃喃:“所以,蠍眼的人是從金池出入的?也不對啊,那裡的水是有腐蝕性的……”

  昌東提醒她:“我們只看到有猛禽衛摔進去,被腐蝕掉一半,但你有親眼見過有任何一個蠍眼的人摔進去嗎?他們既然能從金池進,採取一些防護的措施,也不難吧?”

  葉流西不說話了。

  這個猜測是合理的,當時,穹洞裡煙塵四起,池面上又被碎石巨石遮得高低不平,蠍眼餘孽只要稍一矮身,尋隙入池,的確並不引人注目。

  她松了口氣:“也就是說,江斬沒死?”

  昌東搖頭:“斷臂入池,情形還是很兇險。我只是想說,他還有活命的希望,但有時候,人想活著,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入池之後又發生了什麼,那我就猜不到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6-5 17:45:17

第99章

  又過了幾天, 昌東的身體見好, 高深的傷勢反而惡化了,黃金礦山的醫療條件有限, 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含糊推測說腸道有損傷,可能是病菌進入腹腔引發了感染和其它一些併發症。

  丁柳急得嘴上都出火泡了, 這一晚覺都不睡, 守在高深病床前看護,到半夜時,高深出現新一波險情, 腹部大出血,丁柳被趕到帳外等,一個人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快淩晨的時候醫生出來, 神色嚴肅地跟她說,這一關是暫時過去了,但是腹腔內臟器太多, 那兩塊廢鐵旋進高深身體,造成的傷害太大, 不知道後續還會出什麼狀況,礦山設備跟不上, 建議她回黑石城求醫。

  但丁柳聽他話裡話外那意思,似乎是應當早作準備,黑石城也未必能有奇效。

  丁柳當場就崩潰了, 大哭著沖進葉流西的帳篷,葉流西被驚醒,剛坐起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丁柳已經一頭栽進她懷裡,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葉流西心裡一片冰涼,還以為是高深傷重不治了,拿手反復去捋她背心。

  丁柳一口氣終於順上來,說:“西姐,這裡醫生不行,咱們趕緊回黑石城吧,或者出關,我們出關吧,我們回去找大醫院,專家,不然高深會死的。”

  葉流西點頭,說:“好。”

  礦山一切都簡陋不便,待在這裡,原本就是為了照顧昌東和高深的身體,現在既然情況有變,當然是要馬上轉移。

  葉流西有種預感,這一去,黑石城也不是終點,可能真的要出關了。

  天剛濛濛亮,一干人已經準備出發,肥唐負責開昌東的越野車,礦山另外提供了兩輛車,一輛類似救護車,裡頭兩張擔架床,供昌東和高深用,隨車配了個大夫,另一輛是普通卡車,載了二十多個金羽衛,說是沿途給她當保鏢用。

  她什麼時候,能擔當得起這種排場了?葉流西正奇怪,金羽衛的頭目過來,一番話讓她心裡一沉。

  “流西小姐,黑石城那頭傳回消息,你殺了江斬,現在是蠍眼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定要對你怎麼報復呢——趙老爺子發話說,但凡有出行,一定讓我們保護好你。”

  葉流西說:“江斬……死了嗎?”

  “死了啊,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跌進金池,怕是都化成一灘血水了。”

  ……

  三輛車,緩緩開動。

  葉流西坐越野車的副駕,司機從昌東換成了肥唐,她有點不習慣,丁柳因為擔心高深,去了救護車隨車,後座只坐了阿禾和鎮四海,阿禾啞了之後,整個人就有些委頓,貼著車窗坐,像是唯恐多坐了地方。

  鎮四海則恰恰相反,非常膨脹,後座有七成是被它占了的,還一臉的倨傲和勞苦功高,葉流西想起這兩天,肥唐對鎮四海滿臉嫌棄的一再吐槽——

  “西姐,你是沒看見。是,力是沒少出,但這就跟房子失火,人家擔水救火,它在邊上拼命做俯臥撐似的,累得滿頭大汗,頂個屁用啊?”

  “不愧跟鎮山河是一家子的,鎮山河是一遇事就暈,鎮四海是手持菜刀對打洲際導彈,我看它倆湊一堆過得了,別去禍害人家母雞了……”

  葉流西有點想笑。

  車子駛下盤山道,肅殺的冬日晨霧裡,原本黃褐色的礦山多了些許暗灰,有長長的枯萎焦黑的萋娘草從山頭掛下,乍一看,像碩大人頭披下的焦枯長髮,沿途還有屍骨未收,都是蠍眼的,姿態扭曲,身上插著長刀長箭,不管死前的那一刻多麼壯懷激烈不共戴天,一死萬事休。

  出了山門,葉流西有些緊張,生怕遇到蠍眼伏擊,打架她無所謂,無非擼袖子上,但高深都已經那樣了,可經不起再一輪的震盪了。

  但出乎意料,全程坦途,只偶爾有幾次,在路邊看到丟棄的弩箭和佩刀,估計是蠍眼潰敗時,倉促間丟下的。

  下午,遠遠望見了黑石城。

  肥唐眼都直了,只說了句:“快看!”

  看就行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整座城像比薩斜塔,不,還要更斜些,巨大的地塊翹起一頭,另一頭略略沉入地下,難得的是,都歪成這樣了,整個城的輪廓建築還保存了九分完好。

  再駛得近些,城牆上的巨大裂縫映入眼簾,葉流西說了句:“這都幾天了,也不說修補一下。”

  肥唐搖頭:“這不好修,得把地基扳正了,西姐,你聽說過咱西安的小雁塔吧,據說有一次地震,也是塔身開裂,結果幾十年後又震了一次,塔身又合上了——我要是趙老頭,我現在就遍集方士,想辦法把這城給拉正了。”

  對答間,到了城門口,由於地面斜起,為了方便進出,入口處已經鋪搭好了斜坡道,肥唐跳下車,敲開救護車後門,提醒丁柳接下來會有側歪,吩咐車上人做好應對之後,這才重新開車領路。

  一路歪著進了黑石城,又進了羽林城,中途車分兩路,其它人先回住處安頓,肥唐載葉流西去找趙觀壽。

  車在趙觀壽寓所附近被攔下,葉流西打開車門下車,腳一挨地就有點虛,已經不知道“水準”兩個字該怎麼寫了。

  負責守衛寓所的猛禽衛攔著她不讓進,說是趙觀壽在會客,客人剛進去,一時半會的結束不了。

  葉流西一瘸一拐地往裡走:“會客怎麼了,抽一分鐘說話又不耽誤,你別碰我啊,我倒下了可就不爬起來了,都是你的鍋!”

  從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要碰瓷的,那個猛禽衛尷尬極了,但也知道葉流西確實是趙觀壽的客人,不敢強攔硬擋,只能張著胳膊且攔且退,剛退進客廳門,身後就傳來趙觀壽的聲音:“什麼事?”

  那猛禽衛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趙觀壽正從書房裡探出身子,既然主子已經出面了,那就沒自己的事了,他訕訕退開。

  葉流西上前一步,趙觀壽還以為她要進來,身子一凜,伸手把緊了另一扇門邊——身側的門背面,龍芝抵門而立,眸光深沉,但好整以暇,遠沒他這麼緊張。

  葉流西不跟趙觀壽廢話,單刀直入:“我們有個朋友,受了重傷,礦山治不了,人現在在住處了,你能不能派最好的醫生,帶最好的設備過去?”

  原來是這事啊,這種場面上的功夫,趙觀壽通常還都是配合的,更何況現在一心只想把她先打發走:“你先回去吧,我儘快安排。你放心,黑石城的醫生,都是精挑細選,用的設備也都是最好的……”

  葉流西打斷他:“趙老先生,凡事有萬一。萬一醫生束手無策,我也得有個後備的選擇,你不介意……安排我出關吧?”

  趙觀壽麵色微變,旋即恢復如常,舌頭打了個磕絆,接下來的話居然說得異常順溜:“……沒什麼,關外的醫療水準,當然是要強過我們的,這個我還是承認的,人命關天的事,怎麼會介意呢。”

  ***

  目送著葉流西走遠,趙觀壽的臉驀地垮下來,轉頭看向龍芝:“你都聽見了?”

  龍芝漫不經心,走到書桌邊,在趙觀壽的主位上坐下:“聽見了……我們聊我們的,這個待會再說,剛說到哪了?”

  趙觀壽臉色不豫:“你沒把江斬的屍體帶過來,他到底死了沒有?龍芝,你該不會是對他動了情……心軟了吧?”

  龍芝細眉上挑,嘴角現出一絲譏誚:“心軟?趙叔,你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未來我是方士城的主人,千百年來,方士城始終壓過羽林城一頭,我也終將會是黑石城的主人。”

  “無字天簽說,雙芝競秀,青氣盤龍,但黑石城只能開出一朵靈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兒,你見過我對誰心軟嗎?”

  趙觀壽遲疑了一下:“但是死要見屍……”

  “趙叔,一個人,不是只有沒了呼吸才叫死——從此不見天日,再也不能插手任何事,再也見不到認識的人,人人都當他死了,那他就是死了。”

  “江斬的事,以後你別再問了,我可以向你擔保,他這一頁,已經掀過去了。蠍眼上下,都認為他死了,更重要的是,葉流西也篤定是自己殺的江斬,這樣就可以了。”

  趙觀壽沉默良久:“龍芝,要麼,到此收手吧。”

  龍芝抬眸看他。

  趙觀壽苦笑:“跟你爹一樣,我老啦,只希望事情能安安穩穩,不想有太多周折:葉流西回來了,殺了江斬,成了蠍眼的公敵,她只能托庇于我們,自然會聽我們使喚;蠍眼無主,你名正言順接手,然後從內部慢慢瓦解不遲——我覺得,這結果已經能讓我滿意了。”

  龍芝冷笑:“趙叔,你別被葉流西現在的順從給騙了。我們對她和江斬都用了睽,結果呢,你也看到了,有睽龍在身,我也百般掩飾,江斬還是覺得我跟從前的青芝不一樣了,甚至於這次突襲黃金礦山,都沒有跟我商量,我授意迎賓門把蠍眼的人放進來,幫助他們潛入黑石城,是方便來日一網打盡,可不是養虎為患,讓他們來對付我的。”

  “你敢對葉流西放心嗎?哪天她接觸到什麼、推導出什麼,起了疑心,你這不是自食其果嗎?萬一她不動聲色,驟然給你個致命一擊,我們的所有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趙觀壽歎了口氣,也覺得自己是考慮欠周了:“剛剛她找過來,說了什麼你也聽到了。”

  龍芝嗯了一聲,沉吟片刻:“這樣,你給她派些不著調的醫生過去,戲要做足,讓她看到,咱們已經盡力了,黑石城的本事,也就這樣了,不是不想救,實在力不從心。”

  趙觀壽一愣:“如果這樣的話,那就等於逼著她出關了啊。”

  龍芝笑起來:“是啊,我就是這個打算:西出玉門這個計畫,以她葉流西出玉門關正式開始,又以她出玉門而結束,不是很圓滿嗎?”

  “趙叔,你幫我安排一下,就這兩天吧,請昌東過來,跟我見個面吧,這張牌,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