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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和 -【諸子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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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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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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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和 -【諸子宴】《全文完》
《
諸子宴
》作者:栗和
未曉這宇宙洪荒獨遇君負傷
余溫若薄暮殘陽背影已蒼茫
九年韶華歎世間蒼涼
與兄為傍習醫路漫長
終熬得曖而含光
再遇猶是難逃情幛
憐君夙怨無以為藏
且惶夙願無以為償
冀望雙影依偎共徜徉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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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37:30
第1章(1)
火紅葉片中帶著點褐色,顫巍巍附在枯枝上,幾欲離枝。這兒正值晚秋時節,滿山遍野覆滿入冬前的最後一抹紅。
黑雲滾滾籠罩著南方瑤國,眼看即刻便要下雨,但惡劣天候似乎絲毫未減民眾興致,就見茶館二樓座無虛席,個個全神貫注地聽著一名青年說話;這青年是從中原學成歸來的說書先生,據說曾在大臨京師待了七、八年之久。
大臨朝是朱氏所開創的天下,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瑤國是緊鄰大臨朝邊疆的小國,數百年前瑤族先祖基於“無山不成瑤”的天性,在中原南部山野間的小盆地開疆辟土。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不論中原如何改朝換代,瑤國建國以來倒是不曾有外來勢力入侵。
年輕的說書先生出師不久,眼下正說得口沫橫飛,說到激動處,醒木一敲,唱道:“西眉南臉人中美,或者皆聞無所利。忍聽憑虛巧佞言,不求萬壽翻求死。”
他抿了抿唇,續道:“這詩呢,正是說著大臨厲帝晚年的處境。這皇帝去年歸西,人民給他私諡了個厲字,因其在位三十多年,少有建樹,倒是荒靡淫樂的事兒沒有少。最為人知的就是十年前在‘諸子宴’中的奪妻案。”
一名聽眾叫道:“啊,這我知道!那妻便是當年舉世無雙的大美人阮氏!”
“沒錯。”青年歎一口氣,“當時荀府當家荀文解年方三十,在京師首輔府邸當教書先生。初秋時節,首輔楊烈依慣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諸子宴’,以文會友,宴請騷人墨客,荀文解夫婦連袂出席。這阮氏一露面,當真是驚為天人,眉似蛾揚,唇朱若丹,膚若凝脂,盈盈步來,清風為之止,鳥獸為之靜。”他語氣一頓,任憑眾人想像那美好的畫面。
說書先生輕吸口氣,聲調驟轉直下:“首輔見此可人兒,思及厲帝好色成性,心中立時有了計較,當下不動聲色,撚須笑道:‘荀兄,尊夫人好福相啊!小女喜愛收藏美人兒圖卷,我請畫師替尊夫人繪張立像可否?’客官倒是猜猜,荀文解如何回應?”
“自然不肯,美嬌娘要藏在家自己看啊!”有人嚷道。
“唉,當初苟文解若和這位客官抱持同樣心態,結局或許就不同啦。”說書先生一臉惋惜。
他續道:“豈料荀文解竟面有得意之色,爽快說道:‘大人請吧!’完成時,畫都還沒幹透,首輔楊烈就私下派人急送這畫給厲帝。厲帝見了畫中美人便欲心大起,見畫卷角落還注明:‘餘筆拙,只繪出美人萬分之一的神采’時更是心癢難耐,恨不得將畫中人物抱個滿懷。當下居然派遣禁衛軍直至首輔府邸討人。荀文解夫婦哪裡肯!禁衛軍便用強將阮氏捉入宮,當晚就被封為明妃。”
茶館群眾頓時群情激憤。
“大臨皇帝未免欺人太甚!”一名漢子嚷嚷。
“荀文解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還有膽帶她出門?!”另一中年漢子諷道。
說書先生敲了敲醒木,待得人聲稍減,繼續道:“這阮氏也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人宮後誓死不從,卻教宮裡公公點了迷香失了身,羞憤撞牆而死。”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驚呼,當下罵起那色欲熏心的皇帝。大臨朝雖大,卻也管不著他們這邊疆外的小國,思及此,眾人更是罵得毫無忌憚。
一旁的店小二想到自己勤奮工作,卻總存不夠銀兩好娶妻,而那“十惡不赦”的皇帝老頭空有權力、沒有努力,卻可以坐擁後宮三千,讓他越想越是憤慨,氣得將手中抹布扔到地板上,右足用力地踩踏。
“這什麼世道嘛……哼哼,看我踩死你!”不料踩錯了點,腳底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
店小二這毛躁舉動惹得身後一陣咯咯嬌笑。“小姐,您看,這裡的人都好激動哪。大家罵得臉紅脖子粗,可那大臨厲帝卻躲在墳墓裡蒙頭睡大覺。”語畢,又掩嘴悶笑;發覺身後的人兒沒應聲,只是緊緊攥住她衣角,又柔聲道:“小姐,您怎麼啦?今天頭一次帶您上茶館聽故事不快活嗎?”
“這故事教我頭疼……”身後傳來細細軟軟的聲音,“丹丹,我們回去啦好不好?”小小的氣音近乎懇求。
“回去?”丹丹訝道:“先生說得正精采耶。小姐,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等他說完這一段嘛。”用倉鼠般的祈求眼神看向年僅十歲的小小姐。
“……”小小臉上現出猶豫之色。丹丹再討好地補充一句:“奴婢保證下次不再強拉您上街了。”
丹丹原想著她家小小姐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不曾出來見過世面,今日特地帶她到外頭轉一轉,現下卻殷殷盼著回去。唉!小小姐不怕悶壞自己,她看著都要悶死了。
“一言為定,你說的喔。”羞赧小臉終於浮上一道淺笑,左顧右盼後繼續窩在丹丹後頭。
“那阮氏自殺後呢?狗皇帝有沒有給荀家一個交代呀?”有人如是問。
說書先生接著道:“這‘交代’嘛,嘿嘿,自然是有的。當時厲帝得知愛妃自盡後勃然大怒,他本就愛遷怒旁人,處死明妃阮氏一屋子的宮女後,又想對荀府動手。荀府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名曾被荀府掃地出門的家丁,透過層層關係找上宮裡太監,向厲帝告發荀府一家聯合北方蠻子,有心謀反,而那糊塗皇帝居然就信了這家丁沒來由的話,下令三日後將荀府……”說到此處,說書先生合起摺扇,眯起細長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滿、門、抄、斬。”
窩在丹丹背後的小姑娘再也聽不下去,遂起身在自家丫鬟耳邊悄聲道:“丹丹,我到樓下晃晃,你聽完了再下來找我。”
“小姐,這……奴婢還是陪您吧。”
大大的眼眸閃過驚喜之色,但隨即想到丹丹平日在府裡奔波,根本無暇外出尋樂,現下正在興頭上,她還是別擾她。
“沒關係,我在左近走走而已,不會有事的。”
“那小姐,”丹丹悄悄自懷裡拿出一個白布包,“雖說世道太平,您還是帶著這個防身吧。”料想小小姐也沒膽胡亂跑。
“娘親的匕首啊……”小姑娘小心地接過白布包放入懷中,隨後緩步下樓。
大街上熙來攘往,小販們趕著在下雨前將手邊貨品出售。
她微微蹙眉。自幼若非必要不出閨閣,偶爾為之也是隨父母到山裡尋找新藥,極少接觸人群。事實上,瑤國民風開放,瑤人不分男女、不論老少皆是滿街跑,生性害臊如她屬少見。
這小姑娘是墨府千金,叫墨成寧。墨家經營藥鋪,城裡約有三分之一的藥鋪是她家“博仁堂”的分鋪。墨家藥鋪以珍奇藥品為主,走的是高價路線,與平價的其它藥鋪各據一方,井水不犯河水。
她頓了頓,正要踏出茶館的腳艱難地縮了回來,小小身軀踅回茶館角落,喝了兩刻鐘的悶茶後,突聽得樓上驚叫聲忽起。
……又說到什麼可怕的橋段了吧。她實在不愛談論別人的是非,尤其據說有些當事人尚在人世。
可若說自己想先回去,丹丹定然不會允許,且她也不想壞了丹丹的興致。於是她小心地睨一眼櫃檯,確認店小二手邊無事,便深吸一口氣,在心中演練幾遍要說的話……
“小、小二哥,待會若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下來尋我時,煩請替我轉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聲如蚊蚋。
“轉告什麼?”店小二顯然沒有讀唇語的能力。
她再吸一口氣。“跟她說……跟她說我先回去啦。”語畢,墨成甯耳根子已然緋紅,她咬緊下唇,希望止住莫名的顫意。見店小二答應後,迅速付了茶錢,便竄出門外。
回府的路途,她特意挑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荒路,不僅僅為了避開人群,也為了繞去探探先前爹娘曾帶她去采藥的山路。
丹丹料得沒錯,她是膽子小,但那只限在與人交際方面;事實上,她挺愛鮮的,對生人以外的事物不只無懼,還頗為好奇。
與人交際要察言觀色,要表現得落落大方,要適時讚美,要不卑不亢,要……
唉,家裡人人都想將她教養成大家閨秀,“大家”是天生條件,她算是有了,至於“閨秀”嘛,她還是繼續龜縮吧。
想著想著,墨成寧已行至無人之處,她轉看一圈,確定四下無人,便享受著離卻世俗的輕快感,毫無顧忌地伸了個大懶腰,插腰張嘴大笑三聲。
真快活!莫怪姑姑常說,女孩家不該抛頭露面,想來還真有幾分道理。原來不是怕壞了“未來”夫婿的名節,而是為自己扭捏的性子找個藉口罷了。思及此,她不禁有點同情一些本性害羞,卻必須“抛頭露面”的男子。
“噠噠……噠噠……”耳尖的她,突然聽見徐徐接近的馬蹄聲,聲音來自剛剛她的來時路。她心頭一驚,立即閃身人左方樹叢。
從樹叢裡往外看,隱隱可見來者是一名男子,由黑馬身上如綢鍛般光澤的毛可以猜想其主人身分定是不俗。
待那人經過,小小頭顱悄悄探出樹叢,打量來者的背影。那黑馬通體烏黑油亮,只四隻蹄子在沙土中泛現白光,一如娘親以前說給她聽的故事中,那項羽的烏騅馬。
黑馬上的男子似閒適流覽四周,一襲雪白衣袍隨風飄揚,在大地一片蕭索中別有一番風采。墨成寧不曾見過這般光景,小小手掌下意識搗住胸口,試圖壓下心快速怦動的奇異感覺。
忽地那烏騅馬似是在草叢中發現了什麼,淨往草叢裡探頭,墨成寧暗叫一聲糟,果然便見烏騅突然受了驚,發狂似地扭動身軀,接著仰天長嘶,人立而起,似想甩開背上主人。
這山名喚“五靈山”,山中有一種蛇喚作“誘駒子”,其身散發一股會吸引馬匹的味道,故古時常有馬商上此山捕蛇以誘野馬。誘駒子雖然無致死毒性,但被咬到後往往會全身奇癢無比,待後勁一發,昏迷一至二刻不等,蘇醒後與原本無異,且能從此不受誘駒子味道及毒性影響。
馬上男子遭烏騅馬這麼一甩,硬生生給拋了出去,力道之大,讓他的身子直直撞向一旁的巨岩,他牙一咬,雙足奮力踢向岩石光滑的表面,一個迴旋,斜身飛向僅五尺遠的巨木,當背部撞上巨樹新生枝丫,撞斷了幾根樹枝,減緩了下墜之勢,再落人一旁灌木叢中。
呼!真是好險。墨成寧暗暗喝了聲采,也替他捏了把冷汗。自遠處眯眼瞧了瞧他的傷勢,嗯,不過幾道口子,這人真厲害。
料想那位公子應是無礙,墨成寧轉身打算繞路回府。
她憶及娘親說過,“女子藏賢兼守拙,莫於君前搶鋒頭”。她想男子漢大丈夫總不願被一個小女孩給救了去,何況他若看見自己這副不經世事的小家子氣模樣,定會瞧她不起。像這種連背影都會生風的男子,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睨了一眼軟跪在地的烏騅馬,墨成寧暗忖它大概快醒了,便要踏步離開。
可才邁出半步,她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
她在心裡順了順那人方才的動作:他被烏騅馬拋出去後,借力岩石撞向巨木以減少傷害,最後落入樹叢中。
想到他處變不驚,以及俐落的身手,心跳又禁不住加快。
咦?不對!他撞著的巨樹,那是……見血封喉!
思及此,墨成寧心微微一糾縮,扭頭奔至他身邊。這時烏騅馬已醒,正朝向樹叢低低嘶鳴,左前足不住踢著一旁的土塊,像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又像是在為主人擔心。
那烏騅馬甚有靈性,見她要救主人,立即退至一旁,讓出離男子最近的空地。
墨成寧走近那一人一馬,才發現這馬異常高大,此時它鼻孔中不住噴著熱氣,與爹爹娘親騎的白馬甚是不同,不由得交雜著畏懼與驚喜。
“呃,我是來幫你主人的,沒有惡意,千萬千萬不要攻擊我……”此時她恐怕再不能自詡無懼于生人以外的事物,顯然這“生人以外”要修正了,要改為“生人及高大之馬”以外。
“公、公子,你還能動嗎?”她怯怯地問。
見矮樹叢中的男子動了動,舉起右手像是要墨成寧拉他一把。她小手即刻伸出,在碰觸到男子溫熱的掌心時,她倏地雙頰飛紅,“啊”一聲甩開男子的手。
那男子悶哼一聲,卡在樹叢中的身軀因此而下陷幾許。
“姑娘是來救人還是來害人的?”沙啞的聲音響起,對她扭捏的態度略顯無奈。
他視野迷蒙,只見得一雙不知所措的大眼生在紅透的臉頰上,姑且不論這荒山僻壤何以無故冒出個小姑娘,都這當兒了,難道還要這麼矜持嗎?
“啊啊,對不住……”她微惱自己怎麼這般不中用,一見生人便亂了方寸。
連忙拿一旁枯枝小心翼翼地撥開樹叢,經過一番拉扯,終於將他拖拉了出來。
生平頭一遭做如此粗重的活,讓她光滑細嫩的額面覆滿汗水。
將男子扶到樹下,墨成寧探頭要檢視他的傷口,只見這人有著一張冠玉般的俊逸臉龐,額角擦了一道傷口,鬢黑長發散披在背上,鳳眸半眯,雖然有些狼狽,仍看得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她摸摸自己生了些麻子的臉蛋,不由瞧得癡了。
少年睜開朗目,見她癡癡傻傻地瞧著自己,遂探向懷中內袋,取出兩顆叔父稍早給的喜糖,客氣說道:“多謝姑娘相救。”
墨成甯全然沒聽見他說的話,一回神,見他手上兩顆喜糖在她面前晃呀晃的,不禁想著他在幹嘛呀?要她喂他嗎?
見她歪著頭,神色疑惑,他又補充:“這糖就當是謝過姑娘之恩。姑娘若有事,盡可先走,我在這歇會兒再上路。”
……想用兩顆喜糖打發她啊,她略顯失望。
驀地,她想起返回的目的。
她猛然抬頭瞪向身旁巨樹,見斷裂的枝丫還流著白色乳汁,小臉頓時刷白。
“是見血封喉……”她喃喃道。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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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37:51
第1章(2)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陣劇痛,胸口灼熱無比,一時之間胸悶氣阻,見她神色有異,咬牙道:“這樹怎麼了?”
她不作多想,雙手顫抖地掏出懷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驚,正想開口,一口氣卻提不上來,身子不受控地軟倒在地,意識混沌中,似覺有雙小手顫抖地割開他背上的衣袍。
腦中忽然閃現他這一世的悲涼——娘的驚恐、爹的決絕,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嗎?他可是要死了?他還不能死啊,那可惡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還沒得到報應哪……
墨成寧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隱忍著數度湧上心口的退縮,劃開他身上的衣物,只見一道細長傷口由左至右橫過他背部,傷口邊緣泛著乳白中帶血的毒液。
她迅速劃開傷口附近的皮肉,取出絲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著,她深吸一大口氣,動手扒光他的層層衣物,確定除了背部這道口子外,沒有其它傷口後,再急急用白袍蓋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麼都沒見著、什麼都沒見著……不,她什麼都見著了……
視線又移到他背部那道發潰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還在難堪些什麼呀!
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她低頭暗忖:萬物相生相剋,娘親曾說:“藥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內必有它物以克之”,這紅背竹竿草會生在哪兒呢?莫非……小小身軀立時跪爬在見血封喉旁,搜尋一種有著赤色葉片的草。
時間每過一分,少年便離鬼門關越近。她心下漸慌,要是有個人死在身旁,日後她肯定會惡夢連連,肯定會更加膽小,肯定會……有些不舍。一個模糊的想法掠過腦海……怎麼會不舍呢?
不多時,她眼睛一亮,發現矮木叢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卻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揚。
終於給她找到了,正是紅背竹竿草。
墨成寧快速將那植株連根拔起,用匕首搗得稀爛後盡數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淩亂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個穴道才能使人蘇醒,歪著頭瞪視少年身軀,一晌過後,才用手在他全身“較不令人難堪的要穴”胡亂按了個遍,待按到足底湧泉穴時,就聽見少年悶哼一聲,悠悠轉醒。
她面露喜色,連忙轉身背向他,這才放心顯露情緒。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有用處,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嘴邊綻放一朵笑靨,顯現了那單邊的酒窩。
他竟然還活著麼?猶記得意識消滅的刹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卻又驚訝地發現,不甘之中居然帶有那麼點慶倖;而那感覺在轉醒後,恍若隔世,幽幽自腦中抽離。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緩緩翻身坐起,背部一陣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寧跟陌生人相處的不適感又襲上心頭。
她轉過身來。“還、還沒,先暫時護住心脈了。待會到我家,我取藥給你去餘毒。”
他感激道:“有勞姑娘了。”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的烏騅馬見主人醒了,便歡天喜地的走來。見她瑟縮了下,顯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說完拍拍馬臀,要它先行離開。
還是個孩子啊,那日後長大豈不是……
“等等……”公子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風險,萬一路途中有個三長兩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我扶你上馬吧。”她攙著他的臂膀助他上馬,手牽起韁繩,但止不住的抖意讓韁繩不住滑落。
烏騅馬呼出的熱氣不斷往她頂上噴來,她內心已然嗚嗚啜泣起來,這烏騅馬……會不會咬人哪?
一隻沾了點泥土的修長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聽得腦後傳來:“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上馬一道下山吧。”
介意啊!怎麼會不介意!她在心裡大喊,但身體卻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
雨點輕落鼻尖,如綿似針,拍打著她燥熱的臉龐,少年不著痕跡地替她擋去部分雨勢。
烏騅馬腳力極健,山路雖崎嶇不平,它卻如履平地般,轉眼間,便到了山腳處的墨府。
少年見這宅邸雖非雕樑畫棟,卻也有幾分大戶人家的派頭,心下沉吟,原來這小姑娘是富戶小姐。起初見她一身樸素青布衣裙,又隻身于山野間行走,錯認是農戶之女,如今一想,難怪她總一副不出深閨的小女兒神態。
墨成甯命馬夫將烏騅馬牽離,躊躇了一會兒,才領著少年往偏廳走去。她神色尷尬,垂頭碎步快走,一路上家僕女婢們莫不目瞪口呆。
“小姐不是不喜外人嗎?怎麼帶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回來?”一名婢女訝道。
另一名家僕嘖聲道:“平時看小姐木訥內向,沒想到一出手居然就帶回個英俊少年郎!”語氣中帶著些許敬佩。
“公子請在這稍候,我這就去取藥。”墨成寧急急拋下這句話便逃離偏廳。
好難為情啊,眾目睽睽下帶一個陌生男子回來。爹爹說她面皮薄,成就不了什麼大事,她想此話當真不假,因為此刻,她好想丟下身有餘毒的少年,躲回內室,把頭埋進枕頭裡恣意大叫。
墨家代代皆精於藥理,唯獨墨成甯的父親是個例外,他一心從商,反倒是墨夫人終日沉浸于藥理中,絲毫不遜于墨家歷代傳人。
墨夫人一日發現四歲的成寧煞有其事地在嗅著藥草,並規規矩矩地把味道相似的藥草分作一堆,甚至會以葉的形狀細分,令她驚喜不已,喜孜孜地要將女兒培育成藥理奇才。但做父親的卻不以為然,認為女兒膽識不佳,需得好好“教育”一番。
甫入藥房,藥香撲鼻而來,藥房裡的草藥香氣總能讓她心寧。
墨成寧斂起心神,拉出櫃裡的玻璃匣子,正要確認裡頭的藥粉是否已結晶完成,只聽得門咿呀一聲,接著丹丹走了進來。
“小姐,您可回來了!奴婢遍尋小姐不著,外頭又開始下雨,急都急死人!”
墨成寧取出匣內細紗,就見細紗上滿是白色結晶。她將結晶細心地刮入一旁瓷缽,歉然道:“對不住,路上遇事有些耽擱了。”
丹丹見小小姐無意多做解釋,便道:“哎,算了,小姐您平安回來就好啦。小姐今日沒留下來聽完‘諸子宴’,當真是太可惜了。您道荀文解那家後來怎樣了?”
墨成寧手握住藥杵,用力將缽內結晶搗成粉末,心不在焉道:“不是滅族,便是放逐邊疆吧。”她一點也不想聽滅門的故事。
丹丹神秘兮兮道:“錯!那荀家現在吃香喝辣呢。”見小小姐終於被勾起興趣,露出些許渴望神情,她得意續道:“當時情況萬分危急,眼見隔日荀家就要被殺個精光,苟家向來重文不重武,老老少少聚在廳堂哭成一團。這時荀文解說道……”
丹丹壓低聲線,裝作男子口吻:“各位,此事因我而起,我千不該萬不該帶娘子去那奸臣府內,我……自有辦法。”
“什麼辦法?”墨成寧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欲聆聽荀文解到底有什麼好計策。
“荀文解當晚揮刀自閹,自願入宮服侍厲帝,以表忠誠。”
“啊!”墨成寧險些將瓷缽摔到地上。
“那狗……惡皇帝果然龍心大悅。眾人不知厲帝除了愛美人,同時也喜男色,見荀文解生得極俊,居然將他招為男寵。荀文解怕殃及家人,便事事順從,厲帝更是對他寵愛非凡,連去年駕崩前都指名要荀文解同妃子們一道陪葬。”
墨成寧小臉皺成一團,顯是不想繼續聽下去。
“不過荀家從此金銀珠寶、升官加爵,樣樣沒有少。荀文解和阮氏有一名獨子,叫……叫荀非,據說將來也準備入朝為官呢。”
墨成寧歎口氣,手一擺。“丹丹,這些藥粉是外地商隊帶回來的毒扁豆所煉製而成,可以化去見血封喉之毒,你拿去偏廳給……那位公子,差人替他在背上創口塗上藥粉。切記,只能塗在背部那道口子上,身上其它創口用不得。”她居然忘記問他名字了,也罷,反正不會再見面。
看來剛剛有人說小小姐帶一名少年回來真有其事,丹丹滿肚子疑惑,心想這生性害臊的小小姐會帶生人回府,多半是看那人中毒,想試試夫人研製的新藥品吧。
三日後,那少年身上餘毒已清盡。這幾日雖有家僕來替他換藥,卻不見那小姑娘蹤影。他有些納悶,小姑娘不是挺關心他的嗎?直到方才問了一名家丁才知道,墨家千金不是待在深閨,就是在往閨房的路上。
墨氏夫婦隨商旅出遠門已月餘,午後眾人聚於廳堂,等待老爺夫人歸來。
墨老爺一進廳堂,見臉皮薄似紙的女兒縮在通往內室的門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樣子,便不自覺地皺眉。
“甯兒,我在西域見那兒的小孩個個活潑開朗,怎麼你還是這副模樣,等你大些帶你去見識一番。”轉頭見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溫和,眼神卻隱隱透露精明,心中微訝,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個抱拳,恭敬道:“晚輩來自大臨京師,隨家叔至貴國王宮商討歲貢事宜,因晚輩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宮,便至附近遊覽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見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墨老爺詫異地看向自家女兒。“見血封喉?那你還……”活著?
墨夫人滿意道:“甯兒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煉的扁豆粉。甯兒用藥愈來愈精准,這些日子更顯精進了。”不愧是她教出來的。
墨成甯聽得娘親稱讚自己,靦腆一笑,細聲道:“是娘親教得好。”
墨老爺見女兒一點也不大方,不顧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著墨成寧。
“甯兒,不是和你說好,待我和你娘回來後要稍稍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墨成寧心道:我不是大家閨秀,我是……我是大家龜縮。
“成天躲在房內,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頭書中。甯兒,為父的很擔心你變成呆子啊。”墨老爺摸摸髭須,側頭思索著。
“不然這樣好了,再幾日便是團圓節,我上次提醒過你,要你練首曲兒,你現在就在這表演,給大家欣賞欣賞吧。”墨老爺走到一旁,悠閒地坐下。
瑤國的團圓節,是入冬前慶祝家人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在院子內唱著當地民謠,祈求全家平安度過寒冬。
墨成寧囁囁嚅嚅:“爹爹,甯兒可以唱給您跟娘親聽就好嗎?”她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巴巴望著父親。這裡不僅有爹娘、姑姑、僕役們,還有個外人,她可沒有那個膽。
“頂多加一個姑姑,甯兒不想唱給外人聽……”見父親不悅,她勉強添上一個家人。
“成何體統!有人團圓曲只唱給爹娘聽的嗎?”墨夫人正要開口為女兒求情,卻教墨老爺堵住話語。“你甭再為甯兒求情,她就是被你寵壞的。”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嗎?卻見小姑娘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淚水,不覺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碰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于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並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麼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癡,連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癡,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後的脾胃,便命家僕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衝江河。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後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淒柔泉流。
聽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抛頭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願許她,只願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侄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聽得淒切笛聲,終於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鬱。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麼?”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歷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聽墨老爺幾句指點後,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臨後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洩露依依不捨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只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裡,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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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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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38:25
第2章(1)
“咦?小姐,這什麼呀?生長太過的青木瓜嗎?還是變種青椒?”丹丹手捧青碧色長形果子,果子形狀像是放大倍數的長形荔枝,表面凹凸不平。
墨成寧抿嘴笑道:“那是荀公子遺人從中原送來的,據說是外國使節進貢的特產,似乎叫苦瓜吧。”
荀非當日告辭後,不出十日,便派人送來數件珍稀禮品,其中還有象牙笛和天山雪參,特意投墨家夫婦所好,令墨家受寵若驚,直問墨成寧究竟她“撿”了個什麼樣的人物回來。只不過,距荀非回中原已四月有餘,突然間又送了五條苦瓜來,這讓墨成寧實在摸不著頭緒。
當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擺上桌,她似乎懂得個中原因了。
以滑嫩的殷紅豬肉片為底,上頭鋪滿翠錄的苦瓜薄片,苦味中帶點脆甜,再佐以裹滿蛋液、煎得金黃的豆腐塊,那滋味……真是太、太美妙了!
銷魂,當此際。她不禁感歎。
墨成寧為這道菜取名為“苦瓜什錦炒”。正當她享受著齒頰留香之際,苦瓜炒鹹蛋、苦瓜釀蝦仁烘蛋、酥炸苦瓜條、三杯苦瓜、苦瓜鱸魚湯……等陸續擺上桌,霎時,圓桌上閃著璀璨碧光。
一家四口緊盯著桌上滋滋作響的苦瓜大餐,其中,卻只有小女孩一雙招子閃閃發亮,其它三位長輩皆對這散發淡淡苦味的野菜多有卻步。
“看來他是一次用完所有苦瓜了……”墨夫人嘗了一口苦瓜鱸魚湯,努力扯動嘴角。墨府雖然開藥鋪,但除了墨成寧外都十分怕苦。
“來來,平林,你身子骨較弱,這給你補補。”墨夫人眨著水眸,不懷好意地將酥炸苦瓜條夾到小姑面前。
“等等!大嫂,你又知道這能補身子啦?還是炸的……”墨平林急忙將瓷碗捧離。
當姑嫂倆正在互推香噴噴、酥酥脆脆的苦瓜條時,墨老爺眼明手快,默默將蝦仁烘蛋與苦瓜分離,只食蝦仁烘蛋。
“哥你好奸詐!我都還沒瞧清楚裡頭釀什麼!”墨平林指著盤中的“苦瓜殘骸”,指控自家哥哥。
“嗯?”羅老爺不苟言笑,睨一眼妹妹,將腦筋動到苦瓜炒鹹蛋上。
這鹹蛋和苦瓜結合得著實緊密,該如何分離?
墨成寧噗哧一笑,因為家人之間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輕鬆的感覺了。
墨氏夫妻聞聲一愕,同時朝聲源轉過頭去。夫婦倆不約而同地想到,自從那叫荀非的少年回去後,成寧雖然仍舊畏縮,但偶爾已會稍稍釋放情緒了。
墨成寧吞下最後一口白飯,小心翼翼道:“爹爹、娘親,我想去五靈山散散步。”然後順便把苦瓜種子拿去種,她暗笑。
墨老爺放下木筷,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女兒嘴角抿出的小小笑窩,贊許地點點頭。“讓丹丹那丫頭陪你去吧。”
“丹丹在膳堂用膳,我自己去沒關係的。”她悄悄挪向廚房,不知道廚夫伯伯有沒有把種子留下?
“那你自己小心點,匕首帶著,防身之餘還可以當鏟子。”知女莫若母,墨夫人笑吟吟看著她微紅的臉蛋。
午後的風中挾著屬於冬季的最後一絲冷冽,似捲進了一些春意。遠方山頭已披上青簇簇的外衣,但殘冬仍籠罩著五靈山,滿山枯木的枝丫,似探向隱隱泛白的天際,讓蕭瑟裡參了點詭譎。
墨成寧提著裝了苦瓜種子的袋子,興匆匆直達山腹,沿路這探探、那瞧瞧,就是找不到適合種植苦瓜的地方。
她沿路尋著,不知不覺來到土地較為肥沃的深林處。
“呼……呼……”一陣粗重喘息聲鑽進墨成寧耳中,教她起了警戒心。
灌木叢裡窸窸窣窣響,一名老者自樹叢裡爬了出來,光裸的上半身隱隱發紫,雙腿上綁著碎布條,上頭染著大片乾涸血漬。
老者聽見人聲,想著反正橫豎是死,管他是救兵還追兵,先留住來人再說。
墨成寧瞪大眼,怎麼她上五靈山總是遇到傷患?她站在原地,想要上前救人,但拘謹怕生的個性讓她裹足不前。
老人見來者是個青布衣衫女娃,心中憂喜交加,開口道:“小姑娘,麻煩你過來幫幫我,我……我不會……讓你白白……幫我的。”極為吃力地吐出話後,便如一攤爛泥般趴倒在地。
墨成寧見他如此慘狀,胸口一緊,再顧不得那許多,拋下袋子,一個箭步沖過去將他扶起。好重!她以為老者都應該瘦得像竹竿一般,沒想到居然還比四個月前遇到的荀非要沉上許多。
她將老人半馱到樹下,讓他靠著樹幹。
老者目力渙散,眯眼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女娃,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仍是吃力問道:“小、小姑娘……你身上可有刀子之類的尖銳物品?”
墨成甯誠實地點了點頭。“有、有匕首一把。”
老者雙眼乍現喜色,顫聲道:“麻煩你……將我背上的銀……銀針拔出來,不然我熬不過兩……不……一個時辰。共有五枚,針……針頭淬有劇毒,小心了。”他側過身,只見五枚銀針深深沒入他背上。
“爺……爺爺,我去叫我爹娘來幫忙,您……您撐著點!”她又驚又恐,要她動刀取針,實在困難;何況,萬一出了差錯……這麼人命關天的事她絕對做不來。墨成寧轉身便要衝下山去搬救兵。
“不妥不妥。小……小姑娘,你不幫我……我現下就要死啦。”這女娃雖不像是欺人之輩,但他可不是傻子,難保她下山後一去不返。
墨成寧一聽,只好掏出懷裡匕首,跪在他身側,心中遲疑該如何下手,持著匕首的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仍是下不了刀。此時老人自懷中拿出幾株緋色小花,放進嘴裡嚼碎,告訴她待取出銀針後將之抹在傷口處。
她一咬牙,在銀針沒入處刺出一個淺淺的窟窿,老人吃痛,幾欲暈去,張嘴想說話卻是半句也擠不出。那銀針長根似牢牢釘在椎骨上,怎樣也拔不起來,耗了半個時辰,又挖又擠,才終於取下第一枚。她趕緊取過碎紅花抹在傷處。
想是緋花漸漸發揮功效,取下魄戶穴上的銀針後,老人終於能夠順暢地說話。
“照你這方法和速度,恐怕在我毒發之前,就先給你折騰死了。”老人似笑非笑地說著,已不似先前那般著急。要穴上的毒針一旦拔除,他便可運氣抵擋其它銀針的毒性,存活下來的機會也大大增加。
墨成甯滿臉惶恐地看著他。
見她這模樣,老人語氣一轉,柔聲道:“小姑娘,莫要害怕,我教你法子,你照著我說的做,定能輕鬆取下剩餘銀針。”
墨成寧心中雖不信,仍是點了點頭。
老人揚起右眉,蒼白面容突然顯得有些不可一世。“你不信?老夫乃當今天下第一名醫,要不是我遭人暗算,中了五枚附骨針……”他乾咳一聲,續道:“若我是你,要不了一刻鐘便能將傷口處理得乾乾淨淨。”
“名醫……”墨成甯清亮的眸子閃過一絲神采。
老人對於她顯露的崇拜覺得甚是稱心,取過墨成寧手中匕首和毒針,將毒針插人身後樹幹。
“看仔細了,像這樣……”老者以匕首在樹幹上示範如何操刀,“這邊的肌理是如此,所以你要這般將它劃開,附骨針上頭有個成分會和骨頭表面的元素融合,因此才會緊密黏住椎骨,這時要這樣……”他細細解說,她聽得專心一意。
墨成寧悟性頗佳,當拔到最後一根銀針時,已能夠在半盞茶工夫內完成,傷口也縮至半個指節大小。
“謝謝。”她囁嚅道,當日荀非幽幽轉醒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啊?”老者一時反應不過來,該說謝謝的不是他嗎?
墨成寧搖了搖頭,莞爾道,“沒什麼。”當日心中模糊的想法逐漸成形,也許,她不會到老都縮在閨房中當老小姐了,也許,個性軟弱的她也是有存在的價值;也許,她能有機會為天下人貢獻小小的心力……
許多原先覺得不切實際的心願,在她隱約看見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時,漸次真實了起來。
她想學醫。
林間霧氣無聲無息聚攏,在無數枯木中形成茫茫雲海,眼見再不下山就要找不著回去的路,墨成甯自思緒裡回神,轉頭道:“爺爺,我扶您下山吧,我家就在山腳處,我請爹娘替您中的毒想想法子。”
老人忙道:“不了。說來慚愧,我今日居然栽在自製的附骨針下,這解毒方法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人知。你扶我到山壁的洞窟裡,讓我穩氣調息就好。你十日後再上山來尋我,倘若老夫有倖存活,便答應你一件要求。”
見她仍是放不下心,遂道:“我要運功逼毒,期間萬萬不能有人打擾。”他頓了頓,斂容並加重了語氣:“小姑娘,你千千萬萬不可說出我的行蹤,對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你若帶旁人上山,我見一個殺一個,你若害怕,也就不用上來尋我了,此後咱們便各不相干。”
他話都已說到這份上,墨成寧就是百般想勸他下山,也只得由他了。
窗外風瀟瀟雨淅瀝,遠山溪流處,水煙浮岸起。
墨成寧心神不定地思索著城裡有哪個大夫願意收女子為生徒,想著若是讓大夫開藥方時取得些折扣,對方多半會允吧?
但轉念一想,說不得自己根本無法擔綱大夫這聖業。墨成寧伏案長籲。想著那些江湖女子多好,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大方不造作,依自己意念行走江湖。
半年前爹爹的一名西域朋友來訪時意味深長地說:“我昨日從李家鏢局回來,鏢局少東家有個九歲的小女娃,江湖兒女嘛,伶牙俐齒、開朗活潑,人又生得白白淨淨,很是討人喜歡。”那人說到後來,還刻意壓低音量。
“你家甯兒年齡與她相仿,氣質卻……唉呀,相差甚遠哪。墨兄,你得花時間好好‘教育’一下,別讓她同鄰國滿街漢人小姐一樣,整日哭哭啼啼,軟弱又嬌氣,與廢人無異。”瑤人大多大方磊落,輕藝而重態度,男子要有大丈夫氣概,女子要有大家風範,是以墨成寧被歸類為“不中用”那一類。
墨老爺含糊應了一聲,沒有答腔,卻也沒有反駁,因素知這名西域來的好友心直口快,話往往還沒經過腦袋就先從嘴裡蹦出來,況且其中頗有幾分道理,便不好發作。不料隔牆有耳,他們的“低聲密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正在拓印藥草的墨成寧耳裡。
她心下微惱爹爹沒有替她辯駁,真是一點也不護短的父親,但又想,自己除了沒有“哭哭啼啼”外,十成裡倒有八九分符合那人心中“漢人小姐”的特點。
那人又道:“你們不是有句話,什麼什麼易改,本性難移的?”
“江山易改。”聲音中終於有了極淡的不悅。
“對,江山易改。”那西域友人撓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道:“我瞧她這性子大抵是改不了,墨兄,你可記得八年前之約?”
“自然是記得。你當時說甯兒冰雪可愛,想先替你兒子占個親家的位置。怎麼,擔心媳婦兒嗎?”他乾笑一聲,神情複雜地觀察老友的反應。
那人面皮微僵,略顯尷尬,總不能說他今日是專程來退婚的,說當初他只是說說玩笑話,大家笑笑就好。
墨老爺暗暗揣測他的心思。他不願死皮賴臉逼人家兒子娶自己女兒,沉默片刻,艱難道:“我還未告訴甯兒曾為她訂下婚配,當日酒足飯飽後的起哄,自然……不算數。”
墨老爺歎一口氣,難道甯兒以後當真要嫁給迂腐儒生,在夫君的背影裡藏著掖著過下半輩子?
那人如釋重負,滿面春風地朗笑道:“所見略同啊,墨兄!這婚嫁呢,本該找自己喜歡的。我兒之後要接手我的商隊,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怠慢了甯兒總是不好。”
半年前的對話,如今憶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發酸,相對的,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感謝自己那上不了檯面的扭捏性子,讓她免於嫁與那撈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寧推開窗子,讓雨絲輕輕拍在面頰上,試圖厘清如麻心緒。她想起那日也是下著這樣似有若無的雨,荀非溫潤的容色下卻帶有異常的執著,像是對自己所欲所求了然於胸。
一雙磨出繭的指掌繞過她,掩上窗扉。
“小心著涼。”輕柔無波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墨成寧沒有轉頭,仍是瞧著灰茫茫的雨景,輕聲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櫥櫃裡的繡針,繼續未完成的孤鸞傲立枝頭圖。
“幾年前你曾經闖蕩江湖,對不對?”
墨平林眼皮一顫,幽幽道:“是啊,甯兒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識得天下第一名醫這號人物?”她細聲問道。
墨平林嘶了一聲,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驀地有些發澀。
“姑姑?”墨成甯聞聲立時轉過頭,墨平林已捏著指頭,將手藏進袖中,並回復原本的平靜臉龐。“你……”墨成寧張嘴想說什麼,最後仍吞回滿肚子疑惑,雖然是刹那間的事,但她方才確實看到了姑姑心傷的模樣。
兩人沉默良久,雨點饒富節奏地敲擊磚瓦屋牆,聲音清晰可聞。
桌子這頭的墨平林終於打破沉默:“何止識得。他……他姓袁名長桑,外號辣手菩薩,左手殺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對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針,可謂人人聞風喪膽。”
出神了好一會兒,她續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俠者,可以為朋友道義赴湯蹈火;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為人是極好極好的,可他的心……”是極硬極硬的,她咽下沒說完的話,神色黯然。
墨成甯見姑姑神態這般淒惻,鼻頭一酸,走過去握住她顫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擠出連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線,乾笑道:“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對那麼久以前的事耿耿於懷,哈哈。甯兒,你怎麼會問起這個?”
墨成寧連忙道:“沒、沒什麼,我……我聽說天下第一名醫是一個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們相遇時他二十有三,現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這幾年江湖事沒有太大變動,我想……第一名醫還是袁長桑。”
墨成寧心想,看來那袁長桑跟姑姑關係匪淺,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長桑的師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約期滿,墨成寧一早收拾些金創藥和補身的藥材,並準備了些食物,藉口去照看苦瓜發芽了未,便溜上五靈山。
雨後天青的五靈山,泥味中混著青草芬芳,遍地泥濘中可見萌發草芽,乾枯丫杈也抽出枝枝新綠,上頭鳥鳴啁啾。僅僅十日,景致猶如脫胎換骨,渾然迥異。
墨成甯辰時出發,繞了大半天,卻是找不著通往林間深處的小徑,早春的日頭暖洋洋灑下,眼見已經午時,她覺得腹中饑餓,下意識摸向籃中食物,卻想到老人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腹,便緩緩抽手。
待終於找到洞窟前的白樺樹林,日陽已略偏西,數抹金黃投射林間,與煙霧交融,於林地綴上點點光亮。翠影幽暗處,藏青大袍翻飛,清臞背影負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終於想明白,不敢來了。”他仍是眺望著遠方。
“……我迷路了。”她氣喘吁吁。
老人回過身,見墨成寧雙履盡是泥濘,髮絲淩亂地貼在頸間額際,雙手還提了個大竹籃,整個人渾似脫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贊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來吧。”他往暫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驚異他腿傷恢復的速度。
墨成寧左顧右盼,打量著他的“居室”。說是洞窟,不如說是一個長年遭風蝕而形成的淺穴,外側處生了堆火,餘煙未盡,而裡側鋪著幾大片白樺樹皮,僅此而已。
看來老爺爺不會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爺爺,我給您帶些吃的,還有一些藥品。”她將沉甸甸的竹籃遞過去,老人伸手接過,有些訝異她獨自提著這重量走這般遠的山路。
墨成寧一整天只隨便用了早膳,這時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登時滿面通紅,垂著眼,兩眼發直地盯著沾滿泥濘的圓頭鞋,生怕對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見她肚餓,卻不食籃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喚她過來,笑道:“都餓成這般了,快過來一起吃啊。”
墨成寧仍是陷在難堪之中,全沒聽見老人話語。
老者見她不過來,疑心更是大起,沉著臉道:“小姑娘不肯賞臉陪老夫吃嗎?”
墨成寧猛地回神,走近老人,一臉疑惑道:“咦?什麼?”
老人掀開竹籃上的羅紋棉麻布,只見裡頭擺著一罐金創藥、幾包去毒化癖的補藥、三顆大饅頭及數片臘肉。他取出一顆大饅頭,剝一半給墨成甯,墨成寧瞞了咽口水,明知不該消耗老人的糧食,仍是雙眼眨巴眨巴地接過。
老者背過身去,剝下一小塊饅頭,再拿了片臘肉,暗暗從懷中掏出兩枚細銀針及一包藥粉,用銀針沾了藥粉,插入那塊饅頭及臘肉試毒。
咦?沒異狀?一回頭,見小姑娘小臉紅撲撲地,正滿足地啃著發冷的饅頭,心中不禁大為慚愧,才知道原來小姑娘是捨不得吃要給他的糧食,慚愧之餘更是大為感動。
墨成寧抬起頭,見老人正凝視著自己,嚇了一小跳,趕緊看看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泥淤弄髒了他的“居室”,於是趕緊站起身道:“我馬上清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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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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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38:50
第2章(2)
老者堯爾道:“不礙事。我行走江湖,什麼地方沒待過。”又道:“小姑娘沒有問題想問我嗎?”
墨成寧坐了回去,思考了下,道:“爺爺為什麼會想學醫?”
這問題卻不在他意料之中,老人略一沉吟,答道:“我和師姐是師父收留的孤兒,師父傳授醫術,師娘教授武功。後來我以醫術見長,師姐以武功見長,尤其她開創的獨門輕功‘飛燕蹴英’,更是冠絕天下。”
他見墨成寧沒什麼反應,料想她不清楚江湖大小事,續道:“我十二歲入門,十八歲就把師父的醫學知識學全了,後來獨身闖蕩江湖,自行研發藥材、毒藥,治病和動武多用銀針,最得意的武器便是我中的這附骨針。當大夫嘛,並沒有想不想的問題,師父教什麼我就學什麼。但從閻王手上搶回一條生命時,大多時候是純粹的快樂。”
墨成甯聞言,並不言語,長長睫毛下正思考著什麼。
“對了,我說過你救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嗎?”老人隨口問。
墨成寧眼中閃過一絲堅毅,陡然跪下,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岩面。“請收我為徒!”
這下大出老人意料之外,他雙目圓睜,嘴巴半張,瞪著渾身發抖的小姑娘。
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直至這些天,她才明瞭自己在荀非瀕死之際,那種不舍的心情是為何。說是不舍,倒不如說是不忍,荀非和老人死裡逃生的模樣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想助人,想證明自己也有幾分能耐,想看見病容出現紅潤血色,她想……她想學醫啊!心裡想,骨子裡也想。
眼前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老人第一次細細審視眼前不過十歲的小姑娘。
他見她雖一身泥濘,卻絲毫不掩其玉雪可愛;臉上是生了些麻子,但喝些草藥即可盡數褪去;吃苦耐勞,應該可以替他辦那件始終懸在心頭未了的事;其心真誠,光是這點,他幾乎就要答應了。
他站起身,雙手抱胸,饒富興味地睨著伏跪在地、大氣不敢喘一口的小姑娘。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曾許過的願望:希望有一個柔弱的妹妹可以疼。
……願望居然在這麼多年後實現了嗎?他笑出聲。
墨成甯聽聞老人的笑聲,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敢出聲詢問,剛剛求他收她為徒已經用盡她畢生的勇氣了。
老人看她薄薄面皮上汗水涔涔,好笑之餘有些不忍,說道:“你先起來,我再回復。”她趕緊站起來,如履薄冰地瞅著他。
“我不收徒弟的。”他宣佈答案。
墨成寧愣了半晌,才頹然道:“這樣啊……果然成事不足嗎?啊啊,爺爺,您別放在心上,我……嗚嗚……”她哭喪著小臉,想要擠出笑容。
老人失笑道:“我沒有說不授你醫術啊。”
“……”墨成寧驚得呆了,覺得這笑容有些惡劣。
他隱忍著笑意。“我會傾我所能的教你,我要認你作義妹。”
“……”他神智可清楚?他看起來老得可以做她祖父了。
還是他剛剛其實是要說義孫女?
老人懶洋洋地坐到白樺樹皮上,無所謂道:“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江湖上有兩把刷子的大夫也為數不少,雖然醫術沒有我的百分之一,不過也還可以……”
“大哥!”墨成寧咬牙,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喊。
“……”這下換老人傻眼了,一個怕羞的小女孩就這樣認了來路不明的他為義兄,心眼真夠直啊。
墨成寧小臉脹紅,她從沒想過自己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老人乾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願意,我自然歡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咱們就在這結拜為兄妹吧。”
他走到火堆旁,折了兩支枝條,一支遞給她。
“以這個代替香吧。”說罷,走出洞窟,跪在地上。
墨成寧對於結拜要如何進行毫無概念,趕緊跟出去“咚”地一聲狼狽地跪在老人身旁。
他噙著笑意,調侃道:“哎,別急,我又不會跑了。”
接著他抬頭,雙手呈持香狀,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低啞,朗聲道:“我,袁長桑,今日和……咦?妹叫什麼?”
袁長桑!墨成寧渾身一震,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才訥訥道:“墨……墨成寧。”
“我,袁長桑,今日和墨成甯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我罩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唔……我年紀大太多了,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袁長桑見一旁的小女孩彷佛呆愣住了,遂推推她。“成寧,照著念啊。”
墨成寧怔怔道:“我,墨成寧,今日和袁……袁長桑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他罩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兩人又朝天拜了幾拜,正式結為兄妹。
“成寧,既然現在我是你的大哥,便不再瞞你。我遭人暗算後在客棧易了容,這才躲過追殺,便一路從中原翻山越嶺來到這。”他伸手揭下面皮,墨成寧不敢看,趕緊用手捂住眼。
“手拿開吧。”袁長桑將面皮揣入懷中,興致勃勃地等著看妹子的反應。
墨成寧仰起頭,眼開一線,隨即倒抽一口氣!眼前是一名年近三十的精瘦漢子,眉骨略寬,濃眉大眼,臉龐顯然因常戴易容面皮而略顯蒼白,眉宇間仍隱隱透出中毒的黯淡。
墨成寧左手撫胸,右手支頤,秀眉微蹙,想著袁長桑中的毒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
袁長桑顯然頗不滿意墨成寧的反應,揚眉問道:“成甯,你對哥哥的面相可有哪裡不滿意?”
她趕忙頭手並用地搖晃著,坦白道:“我是看大哥似乎餘毒未解,有些擔心。”
袁長桑哈哈大笑,看來,是他自己忒小心眼了,也不禁欽佩起義妹小小年紀,看人居然先看病容,而非相貌,果真是學醫的料。殊不知對墨成寧來說,不能讓她印象深刻的面貌,在她看來,個個都一樣。
墨成寧覷一眼心情愉悅的袁長桑,心想大哥與她結拜後,個性變得不若先前穩重,或許是全然信賴她的緣故吧。她抿嘴一笑,心想:原來姑姑喜歡這一型的男子啊。
袁長桑苦笑道:“這毒讓我內力盡失,但常人一根附骨針便可斃命,我受五針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我必須從頭練起,每日子時調息穩氣、清心寡欲,大約十年才能清盡餘毒,這期間身體如同蒲柳般脆弱,一點小毒都能置我於死地。”
他漠然眺望落霞沉降,但見野鶩盤旋其中,不禁幽幽喟歎。
袁長桑話鋒一轉:“成寧,天色不早了,還記得來時路嗎?”
墨成寧一驚,這才想起她原本預計午時返回墨府,眼見最後一抹殘陽都要沒人山頭,便急道:“大哥,我先走啦。”
“等等,我陪你,我總該見見你爹娘,當然,非以袁長桑的身分。”袁長桑的名號太過響亮,且江湖上毀譽參半,他想她爹娘多半不會答應。
墨成寧心下斟酌是否該告訴他她姑姑是墨平林的事,掙扎一番後還是決定告訴他她們之間的關係。
袁長桑眯起銅鈴大眼,想起當年的確救過一名癡心女子;是了,就是墨平林沒錯。他無奈道:“我當時要收她作義妹的,誰知她不肯,之後就莫名其妙消失了。”現在想起來,才發覺墨家女子都很符合他心目中妹妹的條件。
墨成寧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想起姑姑淒婉的模樣,不禁為姑姑感到不值,遂介面道:“她消失是因為大哥你的絕情,姑姑她……想你想得很苦。”
袁長桑憶及那名開朗少女,聳肩掩飾曾經的心動,道:“對於我不感興趣的女子,我通常不想、也不會記得太久。我有未過門的妻子了。”他和她不久前私訂了終身。提到未婚妻子李玦時,一抹柔情自他眼底浮現。
原來真有那人的存在,那就沒辦法了。她立刻打消引大哥和姑姑見面的念頭。
“大嫂知道你安然無恙嗎?”墨成寧很識相地換了稱謂,多與外界接觸後,她終於漸漸懂得察言觀色了。
袁長桑這時已換回老人扮相。“曉得。我易容之前在客棧遇到她大師兄,便托他替我傳信,要委屈她等我十年,等我康復後風光娶她進門。”他有些內疚鎖住李玦十年青春,但她會願意的,心甘情願地等他。
大概吧。
墨府今夜燈火通明,墨成寧料想定是在尋她,便喚了一名家僕過來,正要開口,那家僕卻以為是借宿的旅客,急道:“對不住,今晚墨府不便待客。”語畢,扭頭便要奔走,陡然回神,轉過來瞪著那“旅客”,正是返家的小姐。那僕役鼻頭一吸,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忙不迭大喊:“小、小姐回來了!快去通知老爺夫人!”
墨成寧見自己只是晚幾個時辰返家,墨府便鬧得雞飛狗跳,倘若她提出要人江湖學醫,恐怕爹娘這關最是難過。
明月漸升,灑了他們一身月華,更顯她的單薄。
“喏,成寧,雖然很不甘願,不過待會叫我師父,名字就……方世凱。”他想這名字光聽就覺得成不了大事,挺符合之後隱姓埋名的生活。
墨成寧不大會編謊,便由著“方世凱”口沫橫飛地向爹娘說明這幾日的情況。
“……那日摔下山谷實在疼得緊,老夫要她十日後再來探望,讓老夫調養調養生息,但老夫天下第一醫術何等高強,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結痂……”說著便露出剛剛繪上的肉色傷疤,假意一戳。“哎呀!好疼啊!”他面色痛苦地哀嚎。
墨成寧掩嘴輕咳一聲,提醒他別太過頭。
墨夫人不大信他的話,眼前的老人油腔滑調,她擔心不經世事的女兒恐怕是給這欺世盜名的“神醫”方世凱耍得團團轉,便試探道:“閣下自稱醫術過人,奴家以為天下醫學,唯袁長桑馬首是瞻。不知閣下較之如何?”
“若是袁長桑,夫人便會同意成寧拜師嗎?”
墨老爺聽他“成甯成寧”叫得親熱,鼻孔哼一聲,插話道:“‘辣手菩薩’才學雖高,江湖卻傳聞其心術不正,殺人不眨眼,甯兒怎可能拜這樣的大魔頭為師?”心道這神醫的人品看來大有問題,多半“神”字後還要多加個“棍”字。
“這事明日再討論,我叫人備間房給您歇歇。”墨老爺拉過妻子,示意她回房商議。
殘月漸落,曉星已沉,窗外寒蛩唧唧,天氣舒適宜人,屋內袁長桑卻是發汗連連。夢裡,他剛料理完對李玦出言不遜的彪形大漢,接著遭其師兄弟追殺,忽覺氣息滯礙不通,想拔足卻動不了。
一睜眼,卻見一把亮晃晃的白虹劍正抵在喉頭處,他暗叫:我命休矣!
持劍人冷冷說道:“跟我出來,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他只得依言跟出去,晨曦下,見得那人身形娉婷、面貌姣好,是一名年輕女子。他覺得這大姑娘面容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何人。
正待發問,那大姑娘卻丟了一把青銅劍至他跟前,淡淡地說:“老頭,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帶走甯兒。”當下便要發招。
袁長桑心頭一跳,想到自己內力盡失,真要比拼,又不顯露自家門派,難保不會命喪九泉,忙道:“咱們莫要傷了和氣,互相試試招,點到為止就好。”
那女子喝道:“少囉嗦!”一招長虹貫日急刺而來。
他趕忙拾起青銅劍,旋過劍,一個回身,格開她淩厲的攻勢。
兩人連鬥數招,袁長桑漸感不支,眼前身影和多年前的嬌蠻姑娘重迭,他想起,她便是墨平林,許久不見,容色不減當年,神態卻是憔悴許多。
墨平林連發數招,皆是要置人於死地的殺著。她和袁長桑學過粗淺的易容術,是以他在前廳時,她便瞧出眼前老人實為易容,因此她招招狠辣,就是要他顯露真實功夫門派,自揭底細。
這時袁長桑出招漸緩,右側露出空隙,墨平林當機立斷,砍向他小腿,待他要格擋時,陡然回劍,刺向他右腹。
袁長桑大為驚惶,不及細想便使出看家絕活,一招“星天雨山”使開,墨平林只覺大把銀針來勢各不相同,由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心下萬分詫異,趕緊打落射向心脈的銀針,向後躍開,只是肩上卻仍中了數根銀針。
她臉色慘白,呆立原地。
袁長桑揚聲道:“姑娘切莫驚慌,銀針無毒,大可放心。”他把青銅劍放到一旁石椅上,輕輕打個揖,轉身便要回房。
她沙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跟袁大哥什麼關係?”
他背部一僵,左手背抵住額頭,不敢回頭看她,一如當初他聽見她向他表白心意,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她柔聲道:“袁大哥不識得我了嗎?”盈盈目波淒惻悲涼,直愣愣瞧著這個她愛了好些年的男子。
“哈哈,姑娘是累了嗎?老夫姓方,況且這年紀讓你這天仙似的姑娘叫大哥不大好吧。”他開懷大笑,臉上卻無半分喜悅。
“你是否受傷了?方才過招你並未使出內力。袁大哥,你留下來讓我照顧你,我來說服大哥大嫂。袁大哥,我——”
“平林,”他沉聲道:“相認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有些不忍,但終究沒轉過身,直接回客房。
墨平林雙膝軟跪在地,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東方已半白,朝霧縈繞身畔,隱去她哀絕心死的身影。
用早膳時,袁長桑發現墨氏夫婦對他的態度很是和善,甚感疑惑。
墨夫人趕緊賠笑。“今日一大早平林跟我們談過了。”
袁長桑和墨成寧心中同時一驚,看向墨夫人。
墨夫人又道:“咱們昨日不知方大夫是平林在江湖上的好友,有失禮數,對不住啊!”
墨老爺接著妻子的話道:“敢情您不知平林是舍妹這才沒提出,平林很是相信您啊!她今晨還願意用項上人頭擔保您的醫術和人品,先前那般懷疑您,是因為擔心甯兒,大夫可別見怪。”
袁長桑笑容可掏道:“父母愛護子女天經地義,不怪你們。你們可同意我收成寧為徒?”
“甯兒,你當真想離開墨府?”墨夫人目露愛憐,不舍地看向女兒。
墨成寧堅定點了點頭。“娘親,我確定學醫是我真正想要的。”
墨夫人歎口氣。“甯兒……她很嬌弱,請您多多擔待了。”語畢,起身向袁長桑深深一揖。
“甯兒,去外邊好好地學,學藝重精不中廣;說話大聲點,像蚊子一般我聽了都不耐;還有,莫要像先前那般扭捏模樣,說話要得體……”墨老爺說到後來,幾乎是在數落女兒的種種不該了。
“爹爹,我會努力,在學成前不會回來的。”
“是、是麼……”墨老爺點點頭。
“事不宜遲,成寧,看今日天象似乎會有滂沱大雨,你東西收一收,待會就走。”袁長桑怕夜長夢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識破。
丹丹提著收好的包袱過來,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訥,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說;還有小姐對不親近之人較寡言,這沒關係,慢慢學就好……”她簡直無法想像,幾個月前還窩在她背後的小小姐要離家拜師學藝。
“你們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大……師父也會照顧我。”
“咦!怎麼不見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別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39:08
第3章(1)
揚子江江水滾滾東逝,推磨江南的日夜遞嬗,轉眼過了九年。
蘇州太倉南碼頭,人群湧動。四月初一,又逢昆曲戲班盛大演出的日子。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演,後臺旦角、生角和淨丑角們奔來走去,忙中有序。
負責經營戲班子的胡老闆此刻正搓著雙手,喜孜孜地數著前來占個好視野的閒人雅士,歷時三個多月才完成的《徐府雙儷》終於要公諸於世。
“我說黃老弟,今日人潮終於又回到當初盛況,看來眾人挺中意這次的劇情哪。”胡老闆用胳膊頂了頂負責劇本寫作的秀才書生,眼帶贊許道。
“可不是嘛,”黃秀才介面道:“之前連三個月上演的《換容記》叫好不叫座,害得一些新來的旦角被迫轉行,替大戶人家唱哭喪歌去。”
“幸虧你這次想出用十九年前那樁案子來改編,那真是高潮迭起啊。嘿嘿,我看這曲可以演上大半年……不過,黃老弟,你確定這劇情不會被朝廷盯上嗎?這明眼人一看就知徐家指的是荀家啊!”
“胡老闆你放寬心,現今這皇帝據說跟先帝關係不佳,就算有人問起,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帳,說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依我看,咱們還是先擔心肚皮,再來擔心腦袋吧。”黃秀才滿不在意地說。
言談間,一名做雜役的小夥子探頭進來,喊道:“胡老闆、黃先生!有位年輕公子說要找你們談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結束了再來,沒見到這裡每個人都很忙嗎?”胡老闆白一眼不分輕重緩急的小夥子。目
“胡老闆,小的剛剛也是如此說呀,但那公子說等曲子唱完就來不及了。”
小夥子頓了頓,又道:“那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
來頭不小啊……
“好吧,黃老弟,咱們去會會他。”胡老闆大步邁出房門。
甫踏入客室,便見一名俊雅青年長身玉立,看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內著湖碧緞子中衣,罩著一襲繡工精緻的青蔥袍子,說是外出遊覽名勝的世家子弟,卻又不像;打量半天,實在瞧不出其來頭,只知道大抵是富貴人家所出。
微一張望,青年身後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隨從。
胡老闆倏地眉彎眼笑,湊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離的地方,討好地試探道:“公子有何吩咐?來人,給公子爺沏壺木柵鐵觀音!公子,這可是昨日才從海外運來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氣一笑,徐道:“胡老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希望待會《徐府雙儷》能改一改結局。目前結局是徐家遺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為一脈人才,並殺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腦是吧?”
胡老闆瞪大眼,詫異道:“我這戲曲待會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結局的?”
青年道:“這來由胡老闆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後一折,還有一個時辰,勞煩準備一下吧。”他遞出一迭薄紙,取過一半準備好的銀兩,放在桌上。
胡老闆翻開青年改的結局,那黃秀才湊過來一齊看,兩人愈看愈驚。
一名小廝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謝過他,端過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後熱切的目光,便轉過身,遞出茶杯,向身後武人打扮的漢子笑道:“余平,你愛喝鐵觀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臉龐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著青年,道:“師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過蕩漾著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淺啜一口,心神俱醉。
讀完劇本,胡老關結巴道:“公子可是與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黃秀才有意無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闆,若無其事地說道:“看來公子不喜我這故事裡的徐非,但這故事純屬虛構,公子又何必跟一個小角色嘔氣呢?況且咱們吃這行飯的,結尾少不了要激勵一下人心才能有賺頭。不過是討口飯吃,公子這樣身分的貴人,想必不會跟咱們計較。”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兩銀子,笑道:“身為一個寫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視。”
那青年臉上並無怒意,只溫溫一笑,道:“並非要為難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選了條較合適的路。當然,要如此勞煩眾位長輩,謝禮自然不會少。”說完,便命余平拿出準備好的另一半銀子。
胡老闆一看,五十兩,不多不少,足夠戲班子過足一年衣食無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兩就已讓他意志動搖,此刻見雙倍銀子,更是兩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黃秀才,只見黃秀才略略頷首。
“既然公子展現如此誠意,咱們不領情也說不過去。小青,”胡老闆喚來飾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準備,沒改多少,其餘照舊。”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闆一眼,應聲去準備了。
戲臺上,徐非喪父後非但沒嚎啕大哭,也沒唱出“吾將不負父母命”云云,竟爾背過身悶笑,良久,放聲長笑。眾人愕然,皆想:我還道今日來看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良辰原該配美酒。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暖帳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歡喜;死,也歡喜。”渾然紈褲子弟死了爹娘,卻仍放縱欲海、思淫作樂的模樣。
聽眾莫不瞠目結舌,待曲終時,紛紛與左鄰右舍聚成一圈,齊聲指責這不孝的“徐非”。
“我看這荀……徐非是飽暖思淫欲,把爹娘什麼的都拋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滿臉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為這樣就能忘卻一切煩惱,真是縮頭烏龜的做法。”
人群後,青年聆聽不絕罵聲,嘴角隱隱上揚。這時,一名黑衣漢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輕聲道:“荀大人,余平差我來跟您說有人找上胡老闆,要他換成忠孝節義版的結局。”
那青年淡聲道:“哪個受不了結局的儒生吧?”
“不,是個姑娘,還說願意用手中玉鐲換戲曲結局。”
這是有心人才會做出的事,青年眼裡冷意陡現。
“大福,帶路。”
這青年正是荀非。當年他回中原後,十九歲便入朝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頗獲皇帝垂青。自五歲失恃失怙後,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捨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積極培養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雖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輔讚賞,但首輔楊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心存芥蒂,仍是對荀非保持著戒心。他平日仗勢欺人的事兒從來沒少做,如今年事漸高,疑心更重,食用餐點前必有十人試毒,出門必有大內高手保護。
事實上,楊烈並無料錯,荀家培養荀非正是以此為目的,要他為父母報仇,而昆曲《徐府雙儷》顯然會壞了這件大事。
京城現下流行江南風,衣飾偏豔,庭園多植楊柳,就連原本常上大戶人家演出的雜劇也逐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蘇州昆曲。若是首輔楊烈等人見著了原版的《徐府雙儷》,定會起防心,進而反過來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見機行事,讓楊烈誤信他已樂不思蜀,惡習腐爛到了骨子裡。
當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楊烈如今仍居相位,叱吒朝廷二十多年,聲勢如日中天,加之首輔寵愛的小女兒將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氣焰更是囂張。
當今大臨皇帝對首輔小女兒楊芙一片癡心,自是也讓首輔一家大小過著帝王般的生活,不僅得以與皇帝共用御醫,還任他調派禁衛軍等。
楊芙自及笄後身子便不佳,雖然與年輕皇帝彼此鍾情,卻因病體遲遲無法入宮為後。那御醫長是荀家人,因無力治好楊芙,便引咎辭職,而那大臨皇帝,居然也就空著後位等她。
荀非此次離開京城,正是受命尋找江湖名醫方氏兄妹。
若問當今誰醫術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會說:“自從辣手菩薩九年前喪命後,神醫方世凱五年前發跡,當為現今第一名醫。”而少部分有多一點情報的,還會補充一句:“方世凱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凱真傳,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講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尋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凱,而是尋其據說現今在江南一帶的方家妹子。
他隨著大福找到玄關處的胡老闆,只見他對著一名年輕姑娘直嚷著劇本不能改,除非她願意出價高於五十兩。
那姑娘又說了幾句,將腕中玉鐲褪下塞給胡老闆便逕自走了。那胡老闆摸了摸手中玉鐲,嘖道:“芙蓉種的翡翠鐲,貪財呀貪財了。”一轉頭,卻見那公子面帶笑意走近,一雙俊眸卻冰寒至極,盯得他心底直打顫。
“公子還……還有什麼吩咐嗎?”胡老闆滿面堆歡,嘴角卻不住抖顫。
“胡老闆,很抱歉先前沒讓你明白徹底,我想五十兩換小小結局不過分吧?”
“不過分!公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頸越縮越短,滿臉橫肉擠成一團。
“既然雙方合作愉快,還希望你不要再拿這結局和別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卻不達眼裡。
“是、是。我這就派人將玉鐲送還給姑娘。”
“不必了。玉鐲給我,我替你送還。”他倒要會會這名恐怕是來者不善的姑娘。
“這玉鐲怎麼看都只值十幾銀兩,胡老闆是見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鐲?”
從頭到尾皆靜靜觀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豈敢。那姑娘說,這玉鐲值十二兩,就改一小部分劇情就好。”
荀非接過胡老闆手中玉鐲,沉聲道:“哪一部分?”
“她、她說就改那些什麼‘暖帳春宵’啦、‘牡丹花叢思彌醉’之類放縱情欲的部分。”胡老闆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聞言一愕,大福湊近低聲說道:“荀大人,那姑娘還在附近,要不要處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釣出背後指使人?”
“此事應當是誤會,先別輕舉妄動,我去瞧瞧。”語畢,將玉鐲揣人內袋,身形一晃,旋即轉到門外。
遠遠地,那名年輕姑娘隨意走著,他閒步跟在後頭,為親眼瞧瞧她的來處。
她逐漸遠離城鎮鬧區,信步走向河堤;他腳步稍緩,離得遠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無一處可隱蔽行蹤。
她左右張望,確認附近應沒人注意她,便伸了一個懶腰,抬頭迎著風,享受午後的愜意。
河畔嫩綠青草綿延數裡,潺潺水流映著澄藍蒼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閑雲,晃蕩出江南獨特的旖旎風光。
年輕姑娘身著一襲鵝黃色斜襟禰裙,外披白色紗質長褙衣,在,東風吹拂下,衣衫與一旁楊柳交織狂舞,飄逸嫻雅中帶出幾分嬌俏。
他心旌動搖,不由得走近細看;她聞聲回頭,見到來人顯然一愕,只見她雙頰暈紅,脂粉未施的素淨臉龐上美目靈動,略帶不安的神情有著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見荀非眼神卻似不識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見得能認出她。
這姑娘便是墨成寧。且說當日她隨義兄袁長桑上五靈山后,自此便跟著他在各處深山研究各種草藥。墨成寧醫學天資極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長桑至各地鄉野間為人治病,磨練真實功夫,也確實治好了不少怪病雜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凱及其妹子”的名聲就這麼悄悄遠揚。
如今學藝第九年,袁長桑雖然不舍,但認為他已傾其所知授與墨成寧,餘下的江湖歷練須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寧獨自去尋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則回五靈山深處,靜心等待餘毒清盡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鄉野綠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縮縮。袁長桑替她配製的藥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盡數褪去,加上身形抽高,麗色更勝從前,是以荀非全然沒認出她。
作者:
teae
時間:
2017-6-7 01:39:27
第3章(2)
“打擾姑娘興致了,我特意來歸還此物。”他強壓下不該出現的情緒,取出懷中玉鐲,面帶微笑。
荀非從那麼遠的地方跟來?墨成甯接過玉鐲,忽感一陣暈眩,閉眼定了定心神,良久,開口道:“公子怕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煩。“姑娘為何要胡老闆撤換曲子劇情?”
她一頓,有些懊悔方才一時起了勁頭便去找胡老闆,此時靜下心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委實過於胡來。
“我見那徐非為眾人唾棄,心裡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謅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樂不思蜀?他應當是個上進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了頭。
“就這樣?”看到不滿意的曲子就要花錢改上一改,他暗忖這姑娘若不是家境過於富裕,便是腦袋出了問題。由她隨身攜帶行囊看來,應屬後者。
“嗯,就這樣。”雖然記憶模糊了,但她總覺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誠。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寧側耳細聽,卻聽不出他的情緒。
“不然你道他該如何?不把酒言歡,難道該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沒人理解他嗎?”荀非看向極遠處的山頭幽幽道,臉上掛著無謂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沒經歷過他所經歷的,說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過牽強,也許正如你所說,真沒什麼人懂他。”荀非聞言微訝,轉身正視她。她續道:“可他不說,旁人當然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歲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幾乎不見容於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訴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頭。非兒,別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敵。”
爹被帶走那一年,首輔楊烈還特地蹲下身來摸摸他的頭贊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義,皇上的歡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悅,別恨我啊。”
就連方才聽昆曲的群眾也說理解他的心情,但無論是荀非的復仇也好,徐非的縱欲也罷,從來沒有人真正問過他想要什麼。
從前想吐露心情而無法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寧見他出神,柔聲道:“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找人傾訴,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許就多了一個。”
她定定看著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說,我願傾聽。”
他凝視著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澀道:“姑娘,我問你,倘若獵戶殺了母狼,放過了狼崽仔,你道,這幼狼成長後,是要去尋那獵戶晦氣,甚而咬死他,還是自個兒離開那片山林,遠離人煙,過著獨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寧尋思片刻,長長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無掛礙,自然離開是最好的。但若擺脫不了喪親之痛,哪怕只有一絲絲悔恨,都會在痛苦中過活。若想問心無悔,那麼報殺母之仇,抑或遠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選擇,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聲,她抬眼向上覷,荀非的面容背著光,瞧不真切。
墨成寧想他需要時間厘清自己的情緒,便抱膝坐在他腳邊。過了一會兒,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離縹渺。
河畔草青青,兩人無語,就這麼從青天白雲坐到落霞無垠。
客棧窗邊,荀非心不在焉地瞄著窗外景致,負責向他彙報京城狀況的親信剛離開,桌上放著一隻玉環,在木質桌面上與晨曦相輝映。
房門一敲,余平推門而入。
“師哥,隔壁茶行有進木柵鐵觀音,我想打包十來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屁股坐在荀非對面的圓凳上。
一抬眼,發現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剛剛遇到的荀府親信,趕緊斂容問道:“京城狀況還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應了一聲,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頹然搖頭。“尚未找到。聽店家說,兩年前方世凱兄妹曾經來訪,他倆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個月有人曾看見方姑娘一人獨行,說不定這當兒已經離開蘇州了。要不要貼告示重金找人?”
“他們似乎都挑鄉間野路行走,我們明天起從這裡沿路尋,”荀非指指地圖。
“再尋不到就貼告示。但依照他們行走江湖的事蹟,我不認為她會是為財富所利誘之人,告示上要聲稱家裡有人得了怪病,尋到她的機會會大些。”
“原來如此。”余平恍然大悟。“這樣一個好姑娘,可惜、可惜。”
荀非直視他黑臉上的晶亮眼眸,說道:“余平,你我師出同門,自幼一塊練武,我什麼都不瞞你,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你的想法。”
余平趕緊打直身子,正色道:“我失去爹娘,孑然一身,全仰仗荀家扶養我,還讓我與你一同拜師學武,師哥儘管問,我絕對、絕對不敢有半分欺瞞。”
荀非笑道:“你言重了。”他語氣轉淡道:“我前幾日想了很多,或許這麼多年來,我操著復仇的棋盤,只是把自己推向楊烈的道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條路,棄子太多,你道我該繼續走下去嗎?”他是否錯了?
余平努起嘴,努力動著不常運轉的腦袋瓜,他順了順這幾年計畫中被歸為棄子的有誰,半晌,喃喃道:“楊芙、方姑娘……”不就兩個嗎?
“師哥,你雖利用她倆,但是事成後盡力保她們就是了。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她們大可不必捲進這場家仇紛爭,尤其是方姑娘,她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他墨黑眼瞳起了幾不可見的波瀾。
“可目前也沒有其它既能保全荀家又作掉楊烈的辦法,還是說,難道師哥你要放棄復仇?”余平愈想愈心驚,倘若苟非真要放棄復仇,他實在無法想像荀家一家老小的反應。
京城荀姓一直是向心力極強、護短又排外的家族,因此,當年荀文解夫妻——這對讓荀家引以為傲的佳人才子——先後成為大臨厲帝的玩物後,其餘荀家人居然還一個個入朝為官,簡直令人瞠目,皆想原來號稱最愛家的京城荀家不過爾爾。
然而埋藏在表面下的事實是,他們漸漸取得年輕皇帝及首輔楊烈的信任;荀家在宮中的眼線越來越多,只待時機成熟,就要狠狠拔掉楊烈這個眼中釘。而荀非的人生,自然被定位為含恨的孤兒。
一個為報親仇而存在的孤兒。
荀非帶著習慣性的微笑,道:“不可能放過楊烈,不過倒是有其它法子……”
他執起桌上玉鐲,目帶寒意地掃過它。
“咦?師哥,我以為你昨日已將玉鐲歸還給那姑娘了。”依荀非個性,決計不會胡亂收下姑娘的東西,最近的師哥真是讓他愈來愈難理解。
荀非聞言,心下隱隱有些惱意,卻仍是笑道:“這不是昨日那姑娘的,這是官家石小姐的玉環,剛剛家裡派人送來的。”
“石家?那個故作矜持的石小姐?”他濃眉誇張地上揚。
荀非冷淡道:“記得去年初秋在楊烈宅邸的諸子宴嗎?石家小姐不知怎地看上了我,此後石家便頻頻派人來說媒。”
余平心想:那日恰是荀夫人忌日,頭一次見師哥醉得那麼厲害,酒酣之際,早忘了在首輔楊烈面前不可出鋒頭,以致老夫子出的詩題和對聯全教他給答了去。如此醉態,又吟風詠月,舉手投足盡是風情,在場女人不動心才怪。只是沒想到當時一臉矜持的石小姐手腳居然這樣快,真是萬萬不可小覷啊。
但,那石小姐不是師哥喜歡的類型啊。不,嚴格說起,師哥從來沒有表示過喜歡哪個女人,平常都只是應付地笑笑而已。
他奇道:“你不可能娶她吧?那家裡派人送這玉環的用意是?”
荀非劍眉微揚,應道:“石家小姐要的是我的人,而石家看中的是我在朝中的前程,他們需要我當他們的傀儡,只要我娶石家小姐,他們願意協助我拔掉楊烈。”
余平滿面不解,荀非解釋道:“楊烈的寵妾是石家眼線,楊烈對她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只要石家下令,她便會在茶水糕點中下毒,慢則一年,快則九個月,就能要了楊烈那條老命。事後追究下來,也查不到荀府頭上。”
“下毒?是一直以來給楊芙服用的血牡丹嗎?那東西哪能毒死他?”
“是血牡丹,不過劑量會給得重一些。給楊芙的劑量輕,十五年內不致死,對楊烈不必這麼客氣,一年內絕對能讓他不得好死。”他語氣雲淡風輕,好似談論的是不甚重要的閒話家常。
余平終於忍不住,緊張道:“荀大師兄,你該不會真要娶那撈什子石家小姐吧?我不想叫那人嫂子啊。”
他繼續咕噥:“你想,她整個人看起來蒼白沒精沒神又扭捏作態、擺官小姐架子,還把我當僕役……重點是,諸子宴那日,她故作矜持,假意不和其它女眷搶著和你說話,連正眼也不瞧,卻一回府就叫人送庚帖來了,這這這,這是扮豬吃老虎啊。”
荀非失笑道:“余平,你倒是記得比我還清楚。我那日醉得不省人事,壓根不知她生得什麼模樣。”
“那……師哥,你真決定要與石家小姐成親嘍?”余平難掩失望,“還要當她石家玩弄政權的傀儡……”他愈想愈替師兄委屈。
“這事還拿不准,荀家雖能為復仇用盡一切心計,唯獨對荀家子弟的姻緣之事不輕易妥協,因而石家那邊先暫時拒絕了。”他輕輕放下玉環,發現上面刻了石家小姐的名字,家裡送這玉環來,是想教他自己決定吧?
余平聞言松了一口氣,他憶及荀家確實對有目的的婚姻十分鄙夷。他幼年行乞時遭人口販子拐走,輾轉到了荀府,荀夫人阮氏見他可憐兮兮的瘦弱模樣,十分不忍,便讓他和荀非一同拜師練功夫。在廳堂入師門前,師父要他們說說人生目標,五歲的荀非說想和爹爹一樣在杏壇作育英才,但才四歲的他哪裡懂那麼多,便用軟軟的童音發下豪語:“我將來要娶千金小姐,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
當晚即被荀文解給訓了足足一個時辰,此後不敢再提此事。
石家千金就是余平幼年時期心目中的佳偶,現在想來不禁好笑。
荀非見他神情,回想起兒時的余平,笑問:“聽我不娶她很是歡喜哪?怎麼,你要和我搶那千金小姐?”
余平趕緊道:“師哥,十多前的我定會和你搶那石家千金,可我現在對那種小姐避之唯恐不及,要娶,也得是個俠女。”他雙手撐桌,湊近荀非,問出他心底一直擱著的疑惑。
“師哥呢?你可曾對哪個女子動心?”
荀非向後微微一挪,避開忽然湊近的臉龐。
“不曾。”他回答得乾脆,心中卻浮現難言的情緒。
驀地,思緒拉回數日前的午後,天地間彷佛只有她與他,累日的煩躁透進一絲絲沁涼,毋須算計,毋須掩飾,只有令人眷戀的恬適。
他沒有問她的名,因他知道,自己正在走的路太過崎嶇,他不能、也不願強拉她陪他一起。
“師哥,你可是累了?”
他回神。“沒,只是在思索。”又道:“對了,過些天要去武林大會辦楊烈順道交代的事,地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話說這楊烈的勢頭真是愈來愈大了,居然動用地契征五名高手入府當他護衛。”
荀非見怪不怪,淡聲道:“那些江湖人倒是很買他的帳,這地契每年帶來的稅收十分可觀,去沈家莊參加武林大會的人多半是為此而來。”
余平側著頭,喃聲道:“說到沈家莊,我前天午後經過沈家莊時,瞧見一名黃衫白褙的姑娘。”他又補充:“就是那要送玉鐲給胡老闆的美姑娘。”
苟非聞言,俊眸凝視余平,微一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姑娘不知何處得罪了沈家莊的人,才沒說幾句話,突然冒出幾名大漢從後扼住她要穴,她反應不及,被押進了莊內。”
說不定正好趁此處理掉這個可能的麻煩呢,余平暗想。
荀非渾身輕震。
沉默片刻,他沉聲道:“余平,咱們提早去會會沈家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39:50
第4章(1)
沈家莊內,小廝丫頭們亂成一團。
“動作快!我養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麼!”中年彪形大漢暴躁無比,急急呼喝眾僕役備宴、備禮、設席,碎念道:“不是說太常寺少卿四月十五才要來嗎?怎麼初七就來?”
他接過丫頭送上的華袍,往身上一披,取過銅鏡,露出他自認最真誠的笑容,隨即奔向前廳迎接太常寺少卿荀非。
“少卿大人,草民沈家莊莊主沈良全,有失遠迎,萬分對不住!”沈良全大大打了個揖,抬眼見荀非笑容如春風和照,不覺松了口氣,擠眉弄眼道:“少卿大人若是不嫌棄,待會兒敝莊設筵席給您接接風、洗洗塵。”他笑到眼角都要和嘴角接在一塊兒了,另補充道:“當然,該有的禮數不會少。”
“這個自然,本官很期待哪。”荀非擺出官架子,只手撐頭,半躺半倚在主位上,青蔥袍子垂墜一旁,唇角漾著漫不經心的弧線。他鳳眸微眯,聽得沈家莊莊主出來迎客,連正眼都沒瞧,只用騰出的手揮了一揮,十足的惡劣庸官樣。
沈良全咽了咽口水,沒料到這次首輔楊烈派下來的官這樣年輕這樣俊……
他早有耳聞京城苟家人朝為官後皆行為放蕩且驕貪淫懶、荒誕輕浮,如今看來樣樣符合,因而更相信流言其來有自。
他轉念一想,太常寺少卿提早四日前來,是否他有希望多吞幾張地契?念及將來的榮華富貴皆系于荀非一身,更是不敢怠慢,連忙延請荀非人筵。
“少卿大人,這邊請。”沈良全腰彎得幾乎可以在背上寫字了,他心忖:古有自命清高的人不為五斗米折腰,老子我為千石米折腰總行吧!
荀非徐徐站起,袍袖一甩,負手而行,經過沈良全時,冷眼瞥過他頂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設局引他人彀,待沈良全抬起頭時,他已換回懶散的微笑。
“沈莊主也請。”
酒筵上,數名昆曲旦角演唱著蘇州民俗歌曲,餘平等四人站在一旁,隨著輕快樂音輕擺身子,卻見沈良全趨前,對那些旦角低聲附耳幾句,即見旦角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皆是又羞又惱,其中幾名憤憤離去,剩三名較資淺的,臉色難堪地坐下。
她們撫琴唱道:“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也……”旦角們滿面窘態,再也唱不下去。
余平心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叫她們唱這等靡靡之音?
沈良全擠到荀非身旁替他斟酒,惱道:“我去叫她們換個比較合大人胃口的樂曲,誰叫她們這般扭扭捏捏!唉,這次是沈某請錯了,下次大人光臨必請識相一點的女子來奏曲。”
荀非啼笑皆非,心裡不知該高興自己將放浪形象營造得如此成功,還是難過自己在世人心中就是一個淫亂驕貪的敗家子。只得笑道:
“既然沒了好曲子,有瓊漿玉液也不賴。來,沈莊主,陪本官幹。”語畢拿起酒樽一飲而盡,再暗暗運功化解酒力。
“豪爽真丈夫!”沈良全豎起拇指贊道,自己便也幹了一杯。
酒過三巡,沈良全已有三分醉意,但他是何等人物,光是內力之深厚便足以在中原武林占一席之地,更受各方江湖人推舉主持武林大會,故他沒多久就恢復清醒,見荀非連酒樽都捨棄,直拿酒壺往嘴裡倒,暗暗讚歎荀非的好酒量。
這時,一名僮僕走近低聲附耳道:“爺,您剛點的十二芙蓉到了。”
沈良全大喜,喚道:“大人,大人。”見荀非醉眼迷茫地望向自己,暗忖再塞給太常寺少卿幾名貌美姑娘,還怕地契不到手嗎!
他歡然續道:“咱們蘇州雖然沒有京城九牡丹,倒是有樂雲樓十二芙蓉。江南姑娘雖不比京城脂粉味兒香,卻也別有韻致。大人,就請您將就一些,讓敝莊獻醜了。”
沈良全拍了拍手,十二名豔麗至極的青樓女子柳腰細臀嫋嫋娜娜走進門。難得待客得以見到這麼俊的公子哥兒,十二芙蓉皆是難掩心喜,有的甚至如餓虎撲羊般直接蹭上身。
荀非板起臉冷聲道:“本官為何要將就?既然有自知之明,這醜,不妨別拿出來獻了吧。”說罷,便推開蹭上來的那名女子,拂了拂袍袖,顯是甚為厭惡。
沈良全心一驚,知道自己這一下馬屁全拍在馬腿上了,惹得太常寺少卿不悅,於是趕緊賠笑:“是、是。京城的姑娘,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來,大人,喝酒、喝酒。”
荀非這才展露笑顏,酒酣耳熱之際,沈良全道:“待會我命人拿幾樣薄禮贈與大人,大人保證喜歡。
他對丫鬟招手,吩咐道:“把要給少卿大人的禮品送上來。”
見荀非甚感興趣,他得意道:“大人,不是我要說嘴,待會要給您的羅衾被是以西域上好綾羅混著金蠶絲織成,全大臨只進十張,我這兒有三張,兩張送給大人,保證春宵過後,絕對帳暖。”語畢掩嘴笑著。
荀非莞爾道:“多謝沈莊主了。不過呢,本官選禮有一癖好,喜歡自己選,愈是別人送的,本官愈不喜。”
沈良全忙道:“這有何難呢?我待會命丫鬟小廝們站一排,各呈一件禮讓大人挑,大人愛挑多少就挑多少。”
“本官想要的是,整間屋子任我挑。”他言笑晏晏。
沈良全有些躊躇,心裡盤算著莊內有多少值錢物。
荀非又道:“本官也不是要為難你,看在你今日盛情招待的份上,本官挑一件就好。”
沈良全一聽大喜,心想諒你隨便挑一件屋內物事,也抵不過一張金絲羅衾被。
他問出心心念念的事:“既然大人如此說,沈某當然就順著您的意。只不過,這地契的事……”
荀非笑道:“沈莊主肯自然最好,地契的事就別擔心了。”他從懷裡掏出五張地契,放在桌上。
“首輔有令,武林大會上,挑五名高手進京作為首輔府邸護衛,受聘者年百石米,其家族得獲地契一張。”
沈良全眼睛眨巴眨巴直盯地契,瞧著瞧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本來呢,本官是四月十五才要來,但臨時出了事情要提早離開。這地契原要藉武林大會自各門派中挑出五名,但本官想莊主威名如斯,底下弟子必皆武功高強,就擅自留了兩個名額給沈家莊。”荀非淡淡笑道。
兩個名額,言下之意,兩張地契。
沈良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稱謝。
“對了,另外三名,就請莊主于武林大會上替我轉交給他們吧。京城那邊會隨時關注這邊的消息。”當然不會讓你胡來。
沈良全聞言,連忙又是拍胸又是立誓,保證一定會讓其餘三張地契有最佳歸處。
不知何時離開的余平和三名隨從踏門而入,他走近荀非,附耳道:“師哥,找到了,西廂客房。”
荀非眼底閃過一絲光芒,轉頭對沈良全笑道:“整間屋子任我挑一禮物是吧?”
沈良全兀自沉浸在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中,喜道:“大人,你們五人合力搬得動的東西,儘量拿吧!”
荀非又笑道:“這倒是免了,本官自己拿得動就行。”
沈良全暗想你這醉鬼要托大就由得你吧,反正是你的損失。
他嘻笑不止,道:“大人真是男子漢大丈夫。”
沈莊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得反悔啊。”苟非稍稍正色道,仍是掛著微笑。
“沈某什麼身分,生平不敢說多有情有義,就講一個‘信’字。我要反悔,就是狗娘生的雜種,烏龜兒子王八蛋。”他自恃自己能在江湖混得這麼好,就是靠“信用”二字。
“那麼,沈莊主,酒足飯飽了,可以進行本官最期待的挑禮了嗎?”
……漆黑一片,這是哪?
墨成寧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扇了扇,碰觸到眼前黑布。她頭痛欲裂,渾身動彈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給人點了穴、蒙了眼,丟在木床上。
她自前日午後就再無進食,其間沈家莊只給過她一杯水。
此刻周身氣血翻騰,她屏氣凝神,感受著心脈及身體狀態,良久,她歎口氣。
果然中毒了嗎?
記憶回溯至兩日前,她當時正向附近江湖人士打探迷蝶派李玦的下落,卻不料莫名其妙就被捉進沈家莊,隨後幾名青年漢子向她咆哮要脅,要她說出辣手菩薩的藏身處,否則就讓她不得好死。
怪了,袁長桑去世的假消息不是傳遍江湖了嗎?怎地又有人要找他?
“你他媽的直賊娘終於醒了啊!”有人走近,尖聲說道。
“你們捉我幹什麼?”墨成寧氣息不穩,想調整內息卻無法動彈,不禁暗暗叫苦。
“別裝了,咱們前任莊主命喪袁長桑這狗賊手中,這仇不報叫沈家莊面子往哪擱!你從實招來,辣手菩薩袁長桑在哪?”
“袁長桑不是早死了嗎?幹我何事?我哪知道他葬在哪。”她心裡暗暗吃驚,大哥體內餘毒還有一年才能清盡,要是給這些人找到,哪還能活命。
她一咬牙,打定主意,死都不會吐露半字。
“你說是不說?!你已身中本莊獨門毒藥,要解藥就帶我們去找他!”那人不耐煩地尖聲道。
她悶不吭聲,心道:哼,想知道我大哥在哪?你和我到地府會面,在黃泉路上本姑娘再考慮是否要告訴你。
“我真的不識什麼辣手菩薩,這位……這位英雄,你們是不是抓錯人啦?”
“還真的給老子裝蒜!咱們前任莊主不過開開迷蝶派那女人幾句玩笑,袁長桑居然不惜以贈銀針來誘前任莊主和他見面,爾後再殺了前莊主。這幾年,本莊暗地調查江湖上有哪個醫者善使銀針,還真的給咱們找著了。方世凱,就是袁長桑。”
他恨恨地續道:“可恨他和他妹子在一地停留皆不超過三個月,咱們總是晚了一步。”
那漢子走近,冷聲尖笑道:“不過,天助我也,有你這小妮子在手上,便可要脅辣手菩薩現身。”
墨成甯聞言,不禁打了個哆嗦,心知沈家莊若是真把她受困消息傳出去,大哥就是冒死也會出山救她。
那怎麼行!大哥日日夜夜翹首盼著未過門的李玦九年,整整九年哪,他想到頭髮都有些發白了,她不願自己成為阻礙兄嫂重逢的罪人,更不願有情人無法成眷屬。
她略略扭動頸子,確認頭部可以轉動,決意只要有人近她身,便一頭撞上去。
她耳環上的銀針含劇毒,只要銀針兩端一觸血,便會噴出微量劇毒,毒液雖然微量,卻已足夠殺掉一個大男人和她自己。
那耳環本是大哥怕她遭欺侮,特地為她打了兩支,讓她一次可以解決四個。
墨成寧暗暗苦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耳環竟在這時派上用場。
她心道:大哥,對不住,我不能再替你尋大嫂了。那日打探到迷蝶派數年前慘遭血洗,希望大嫂沒事,我終究還不了恩情……
她冷哼一聲,道:“你又如何確定我大哥便是袁長桑?我大哥善針灸之術,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你可曾聽過方世凱殺人?不過就是剛好會使銀針罷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如此隨便,別人指鹿為馬,你就認為那是馬?”
那漢子先前聽莊主說方世凱千真萬確就是袁長桑,便深信不疑,如今給她一陣搶白,又不那麼確定了。他惱羞成怒,惡狠狠瞪向墨成寧,要嚇她一嚇,卻見她眼上蒙黑布,根本瞧不見他,於是氣得扭頭生悶氣。
此時門口傳來陣陣騷動,那尖聲漢子睨她一眼,轉身邁出察看。
門外聲音她聽不真切,忽然一陣腥甜升上喉頭,她張嘴嘔了一小口血,仍奮力把持住意識。
“少卿大人,這是客房啊,不會有你想要的禮!”
“沈莊主已經言明本官哪都可以去,本官想進去一瞧,你倒攔著我了?”
好像有人在房前爭吵……她可不可以趁亂溜走?
她心下甚惱,早知當初聽大哥的話,和他多學點武功,便不致到此刻還沖不破穴道。
“沈某不敢。但裡頭有女客在歇息,恐怕不方便。”
“喔,那本官更有興趣了。”他推門而入,目光立時鎖定被丟在木床上的女子。
見她衫發淩亂,他心中微覺有氣,便大步邁向床邊。
墨成寧感覺有人接近,已準備好同歸於盡,那人卻輕柔地抱起她,她一愣,頓時忘了要刺他。
酒氣混著芷蘭香鋪天蓋地而來,感受到那人的體溫,她連忙回神,一頭撞向來人胸膛,頭頂卻被那男子的額頭輕輕抵住,只聽得溫潤的男聲自耳邊滑過:“姑娘,是我,沒事了。”
墨成寧怔了數秒才認出這聲音,她失聲輕叫:“苟公子……”
隨即心神一松,陷入昏迷。
“沈莊主,我就要這份禮。”荀非轉身笑道。
沈良全趕忙道:“大人拿什麼都行,就這妞不行。她是我殺兄仇人的妹子,沈某說什麼也不會讓大人帶走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要貌美女子,在下替你帶幾個回來便是,保證美貌勝過她十倍不止。”
荀非溫文笑道:“沈莊主答應整間屋子任我挑一件禮,只要拿得動就行,本官便只要這件,不行嗎?”
沈良全隱隱覺得自己踏入了荀非設的局,不禁微怒道:“大人好厲害,把沈某騙得團團轉。地契我可以不要,殺兄大仇卻不能不報!”
荀非面上仍是掛著微笑,聲音卻冷了起來:“沈莊主乃一代武學大師,說話要不作數嗎?”
沈良全自恃身分,沈家莊之所以能在江湖上號召群雄,成為天下武學集散之地,靠的便是“信義”二字,“義”就罷了,但他“信”字可是做得十足,若被知道自砸“信”字招牌,豈不教人笑掉大牙?
他滿面不甘,一咬牙,恨聲道:“帶走吧!”又擺了擺手,命僕役傳聲下去:“誰也不許攔他們。”
“多謝沈莊主。”他低頭,赫然發現墨成寧嘴唇發紫,有中毒之跡,慍道:“解藥呢?”
沈良全冷笑道:“沈某答應大人帶一件禮,卻沒答應要給第二件。”
此時尖聲漢子插嘴,陰惻惻道:“莊主,叫她自行配解藥啊,她不是醫術高明?哪需要什麼解藥。”
荀非一愣,不解地看向那名漢子,道:“醫術高明?”
沈良全道:“大人不知嗎?這妞是方世凱的妹子,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既然大人不清楚,想必與她連認識都稱不上,何必為此與敝莊鬧僵呢?”
荀非面上一僵,未料她竟然就是那位“方姑娘”。
他穩住情緒,將墨成寧用左手摟緊,右手驟然伸出,連連拂過沈良全幾處穴道,接著扼住他喉頭,冷聲道:“對不住了,解藥拿出來,不然你一同陪葬。”
他本不欲顯露武功,但緊要關頭,也只能略施幾招。
沈家莊眾人大駭,顯是沒人料到荀非會武,如今半醉的莊主在他手中,自是不敢輕舉妄動。
“內衫……內衫右側暗袋。”沈良全顫聲說道。從來都是他捏住別人喉頭,如今頭一次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他方知其中可怖之處,不禁有些腿軟。
荀非單手取出解藥,淡淡道:“我會再確認解藥對不對,不要玩把戲。還有,本官學過一些擒拿法,練來玩玩罷了,不足為外人道,若是有人向外頭傳出去……”他轉頭瞥向沈良全,眼角若有似無地泛著殺意。
“江湖上若少了英才輩出的沈家莊,本官會覺得十分可惜哪。”
荀非將解藥往懷中一揣,便抱著方姑娘出了客房,籲出那口一直屏著的氣,這才發現,冷汗已濕透了背。
他入朝以來鮮少得罪人,是他人眼中八面玲瓏的太常寺少卿,如今給沈家莊得知他會武,荀家歷代重文輕武,倘若被有心人知道,又不知會帶給他多少麻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0:12
第4章(2)
莊外林蔭處,餘平等人已牽了烏騅馬等候,荀非翻身上馬,接過方姑娘,急馳而去。
冰涼手指輕覆她額面,停留片刻,隨即抽手。
那手指傳來的涼意令她好生眷戀,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團火球上,渾身如火燒般,令她下意識想把那雙手拉回額面,無奈身子卻不受控制。
“燒退了,方姑娘,你昏迷了好些天,也該清醒了。”清亮男聲自耳邊輕輕響起。
方姑娘?誰呀?怎麼最近似乎常常聽到有人在喚方姑娘?
“師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遍尋不著的方姑娘,居然就是這黃衫女子。”另一人哈哈笑著。
他眉頭微攏,喃喃道:“她怎會曉得我姓荀?”
荀……荀非?她記得那日自己的確喊出荀公子這三字,怎麼他還沒認出她就是墨成寧?總覺得有些許失望,難不成她小時留給他的印象猶似蜻蜓點水,半點痕跡也不留?
“師哥,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呀?反正方世凱的妹子找到了,計畫也就可以順利進行了。”另一人的語氣滿是欣慰。
原來他們當她是方世凱的親妹妹啊……等等!什麼計畫?該不會他們也要找大哥尋仇吧?
墨成寧倏地睜開眼,瞪向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
“荀非!”她低叫。
苟非聞聲一愕,旋即轉過身來,見她美目樵悴,眼底盡是防備。
“你們找方世凱做什麼?”她焦急問道。
“方姑娘別慌,咱們只找你一人,沒要找你哥麻煩。”站在後頭的余平說道,他聽聞方世凱兄妹手足情深,是以先言明,以免她猜疑。
“喔對了,我是余平,荀非的師弟兼親信。”
墨成寧眼神和緩了些,心中寬慰道:原來不關大哥的事啊。
她眼皮一沉,又想睡去。
荀非靜靜望向她半閉的眼,努力想記起些什麼,卻徒勞。
她帶給他的三分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荀非坐到床邊,傾過身,輕聲喚道:“方姑娘還要睡?”
余平想提醒荀非,他靠太近了,會嚇到姑娘家啊……
果不其然,墨成寧被驚得九分清醒,連忙掙扎著坐起,身軀直往床內側挪去,蒼白面容霎時雙頰飛紅,眼中盡是窘態。
荀非沒伸手去扶她,靜靜地看著她的驚惶與無措,腦中閃過零碎記憶。
他嘴角輕淺地彎起,開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習慣性的刻意笑容,撇開了頭,輕聲道:“我不認識什麼方姑娘。”便垂眸不語。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問道:“方姑娘,你何以識得我?我總覺得你……”
似曾相識。
墨成甯聞言,雙眼一眨,目色中隱有一絲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頰上漾起輕輕淺淺的笑窩。
荀非愣住!他分明見過這樣的臉龐,卻沒見過這張臉龐帶著笑。
“你是……”這麼多年了,會是她?
墨成寧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與君相遇劫難中,馬狂人落背殷紅。九年參商各懷志,豈料劫難又重逢。”
荀非終於確定心中答案,站起身驚喜道:“墨成寧!”
她但笑不語,心底流淌過一絲無法言明的滋味。
這下換余平滿頭霧水了。
他想出聲詢問,又不便打擾兩人相認,抬眼見師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摸摸鼻子,識趣地離開房間。
“呃,師哥,我去跟大福他們說方……這位姑娘醒了。”
“余平,請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數日未進食,應該餓壞了。”荀非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墨成寧,不敢置信那閨閣小姐竟會身在此地。
余平正要跨過門檻的腳定在半空中,尷尬應了聲,隨即逃之夭夭。
唉,師哥這般模樣,可別陷進去了才好,余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寧兩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時相視兩無言,不知從何問起。
對於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個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萬萬沒料到,前些日子讓他心神暫失的女子竟就是當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鼴曲戲班改摺子,是為戲通是為人?”荀非頗感興味,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願意忽視眼前所見,相信他荀非是個上進青年。
“自、自然是為戲……”墨成寧滿面紅暈,羞得不得了,心裡暗暗有氣,明明這幾年害臊性子已改進不少,怎麼荀非一句話就將她打回原形?
回頭一想,她覺得不大對勁。
“荀公子為何也去找戲班子老闆?當日在河堤遇見你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荀非語帶歉意,道:“嚇著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結尾劇情誰編的?”
墨成寧奇道:“不是戲班子的人嗎?難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他噙著笑意,拉過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誰會這樣大費周章?這是有心人在詆毀,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他不禁笑出聲。
墨成寧一愣,滿腹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後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話,她抬眼直視他。
“荀公子與當今大臨首輔表面關係挺好?”
看來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讚賞。
他笑笑,不作表示,當是默認了,揚起劍眉反問:“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願再拐彎抹角,便直言不諱:“大略知道些,在瑤國茶館聽說書先生說過十九年前的‘諸子宴’,之後與大哥行走各地時也耳聞了些風聲。”
那些風聲多半在詆毀苟非,隨著“諸子宴”在各窮鄉僻壤大受歡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婦的遺孤苟非放蕩淫亂、恬不知恥等流言更是滿天飛。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營造,卻沒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歎了口氣,目光盈盈地瞧著荀非。
“荀公子,你要復仇?”
苟非微一閃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說的話吧?”
“那日?”
“河堤,午後。”他鳳眸突賣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倏地調開,墨成寧別開頭,他剛剛提到河堤時,眼底似乎泄出一絲柔意?
她乾咳一聲,語氣生硬問道:“你們尋‘方姑娘’有什麼事嗎?”
荀非眉頭微攏,隨即展顏溫笑。“這是皇上的旨意。”
他揚聲道:“余平,別杵在門口了,粥會涼掉的。”
余平一臉尷尬,端著粥躡步而入,乾笑道:“師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是怕叨擾兩位敘舊。”
荀非笑道:“無妨。你去叫他們三兄弟半個時辰後進來。”
余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飛也似地奔出。
荀非轉回身,道:“首輔楊烈的小女兒楊芙長期臥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選中的儲妃,皇上有意立楊芙為後,但因其病體而遲遲未能迎她人宮,連前任御醫也束手無策。我身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楊烈府邸醫治楊芙?”她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他沒有道理如此好心幫楊芙找良醫。
“是。”他看出她眼底的懷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裡不禁感歎,荀非為了卸載楊烈心防,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荀非取過桌上清粥,自了一匙湊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訥訥道:“我自己來好了,怎敢麻煩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麼不敢?”卻仍是把湯匙交給她,改替她端著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來,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嗆咳了起來。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過袖袍覆住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纖瘦的背。
“哎,別吃那麼急,這麼多天沒吃東西得緩些。”他輕笑。
縱使仍饑腸轆轆、四肢無力,但怕荀非還要替她端碗,只得心裡流著淚,詆道:“我飽了,晚些再吃。”
荀非揚起一道眉,心裡不信,還是由著她。
“晚些再請他們料裡些在地美食給你吃。”
美食?墨成寧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臨……有沒有產苦瓜啊?”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後,頻頻送謝禮到瑤國來,還沒好好跟你道謝呢。”
……當年的確是送了許多禮品給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終於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產,當時宮裡人人見這果子生得醜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麼藥方,便討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麼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歎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饗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將李玦送回大哥身邊後,是否該去南洋遊歷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鹹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著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當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畫將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後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並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只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後來,連李玦的事也一併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面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誥命,皇帝制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後。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後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御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餉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回宮呈報。”
這時,余平已帶三名隨從來到房門前,聽得荀非在宣讀聖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詔書。”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內的緊張,余平有些後悔提早半刻鐘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聽墨成寧的答覆。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著墨成寧蒼白的面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腹內。
“我願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後。”墨成寧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頹然低聲道:“你願意啊……”,
墨成甯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麼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面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麼,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騅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當年離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騅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並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騅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騅幼駒嚇著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確實是怕我那烏騅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著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麼,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餘平等人只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麼。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著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抬眼,只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他附耳柔聲道。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余平尷尬提醒道。
“余平、大福、二福、小福,見過墨姑娘。”苟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余平,以及隨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回禮,卻被荀非攔住,只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余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0:36
第5章(1)
壯。
健壯。
除了健壯,她空白的腦袋瓜中再也擠不出另個詞彙。
“……九年不見,你真是長得健壯無比哪。”她杵在門旁,喃喃道。
記得初見荀非時,它還是幼駒,當時它的個頭已經很高大,如今益發高大駿逸。她原本以為自己抽高了,理當不會再有當初的震撼驚懼,今日一見,沒來由的恐懼又鑽進腦海裡。
墨成寧自家鄉帶來的白馬悶聲嚼著牧草。
是她的錯覺吧,白馬似乎有點自卑?
她好想捧著它的頭搖一搖,告訴它它才是正常的,是那傢伙太巨大了!
烏騅馬百般無聊地嚼著苜蓿,鼻孔猛然一張,似嗅到久違卻熟悉的氣味,黑眸一亮,見到主人的救命恩人,旋即親熱地蹭了過來。
“別過來啊!”墨成寧倒抽一口氣,連退數步,卻撞進某人的懷裡。
“呃,墨姑娘,你在賞馬?”
墨成寧僵硬地轉頭。
“……余公子,對不住!”她趕忙抬腳要往前一步,觸及烏騅馬的晶眸,要跨出去的腳又遲疑了,嘴唇顫抖不已。
余平甚是困惑,見著不斷走近的烏騅馬,下意識用手穩住墨成寧肩頭,詫道:“師哥的烏騅馬一向性子冷啊,就連我也是和它混了很久才不被排斥。墨姑娘是用了什麼法子啊……”
他一向不拘小節又粗線條,渾然沒注意到眼前姑娘身軀僵直。墨成寧髮絲拂過他黝黑的面龐,他不耐地揮開癢意,繼續思索著她的“馴馬術”。
“咳……”不遠處,一男子略帶威脅地乾咳一聲。
余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眼神能殺人,不禁愣愣地看著自家師哥閒步走來。
荀非撥開他的手,拉過兀自瞪著烏騅馬的墨成寧,笑道:“墨姑娘怕烏騅馬,索性別看了。”
冤枉哪,師哥!師哥那神情分明是在說他趁人之危。
墨成寧用力眨眨眼,這馬兒似乎在沖著她笑?
她奇道:“荀公子,你都讓它吃什……啊!”烏騅馬蹭過身,黑晶般大眼頻頻示好,眼見就要舔上墨成寧,一隻手臂替她格開了它。
“待會兒要出門,去補充些體力吧。”荀非拍拍馬頭,將它牽回馬廄。
“墨姑娘,咱們進去商量要如何找迷蝶派門人的下落。”
“師哥,你有法子啦?”余平興奮道。他這師哥就是足智多謀,凡事輪不到他來動腦,害他覺得自己腦袋越來越不靈光。
見墨成寧進屋了,荀非睨了他一眼,嘴角彎起。
“這次怕是要讓你扮黑臉,請你多擔待啦,師弟。”他笑得彬彬有禮。
……嗚,千萬不要得罪師哥,太可怕了。
他連忙跟上去,拍手叫好:“好啊,黑臉好!瞧我,本來就臉黑。師哥!師哥你等等我……”
塘山街上的雙喜樓這陣子門庭若市,全是因武林大會。雙喜樓作為蘇州最大酒樓,自然成為各大門派的落腳處,東邊一群喝著淡茶的道士,西邊一桌比拼酒力的丐幫長老,個個摩拳擦掌,因只要武林大會中勝出,便有機會取得一張地契,有了地契,全幫、全門派上上下下不必再為財源所擾。
據說提供地契的是有如秦檜再世的首輔楊烈;據說負責此事的太常寺少卿是惡名遠播的荀非。
管他的!仁義忠孝皆如浮雲,沒人想為五斗米折腰,但更沒人願意因為少了那五斗米,而跟自己的肚皮過意不去,況且那是五斗米的千百倍呀。世道不佳,就算要登高疾呼仁義,也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喊。
“沈家莊前日發消息了,說是今年只有三個名額,這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他沈家莊一向與官府交好,想必是吞了兩張給自己人吧。”
“唉,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咱們沒什麼門路,能爭那其餘三張就算幸運了。”
兩名終南派弟子正齊歎天下不公,想來他們的曾曾曾祖那一輩,百姓安居樂業,要他們去當朝官家裡的護衛,他們還不屑呢。
“奸詐!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個子小的那名終究年輕氣盛,大聲罵了出來。
一旁的精瘦男子忙不迭地壓下師弟的聲音:“哈哈哈,三師弟,這鳳梨蝦球的確炸得好啊!的確天下無敵。”
那三師弟疑惑地看向自家師兄。
“二師兄,你這是在插科打譯?”
那終南派的師兄壓低嗓子:“三師弟,別嚷啦,咱們能在這參加武林大會還得靠沈家莊的面子。我們若給沈家莊攆出去,回去師父的責罰夠我們受的。”
那三師弟心裡縱然仍是不服,卻也只好按捺住性子,暫不發作。
“心裡有不痛快就要說出來嘛,憋太久會內傷哪。論狡詐,恐怕沈家莊遠遠不及……咳咳,‘某派’呀。”聲音涼涼地由遠而近。
師兄弟齊抬頭,就見一名藍布衫、面目黧黑的年輕漢子走近。
那三師弟遇到意氣相投之人,很是高興,馬上騰出個座位要給那漢子;那二師兄則不願惹是非,想暗示師弟不要多事,卻見那漢子抱著一甕上好的葡萄美酒,腰間配著銀制飛刀,看來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想想不便得罪,便悶不吭聲地任著師弟招呼他。
“這位兄台,請坐請坐,請問如何稱呼?”
“在下余平,聽聞二位談論之事,甚感興趣,想來湊湊熱鬧。”余平露出晶亮牙齒,嘻嘻笑著。
“我倆是‘終南山上第一劍’門下,他是我二師兄,我排行第三,姓邱。”那三師弟笑著回應。
余平默默複習“終南山上第一劍”這一號人物,平常不甚理會江湖事的他,昨日跟著師兄硬是惡補了一番各門各派掌門的特別成名武功。
“原來是終南派的少俠,失敬失敬。餘某早已久仰貴派淩雲踏雪七十二式,還望日後有機會見識見識。”他拱手作揖,恭維道。
那三師弟一聽,很是得意,笑道:“兄台方才說有一門派比沈家莊更為狡獪,不知是指……”
余平嘿嘿一笑,道:“便是那九年前自江湖銷聲匿跡的迷蝶派。”
那二師兄奇道:“迷蝶派不是數年前為了一張藏寶圖而遭血洗了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道他們殘餘門人躲去哪了?”余平故作神秘,開始施展他無人能及的胡謅功力。
“難道不是橫死山野,作禿鷹腹中物了?”那三師弟疑惑道。
“不不不。”余平搖搖食指,“他們把藏寶圖取走,到處逍遙去啦。”
“什麼?!真有藏寶圖?!”
余平搬出荀非編好的故事,越說聲音越大:“那迷蝶派實在可惡啊。據說他們那藏寶圖是從皇帝老兒那偷來的,藏寶圖中標示著龍脈,在那地方,有著開國皇帝的陵墓,陵墓裡的那些寶物,全是民間獻給皇朝的金銀財寶,取之於民,理當用之於民,這迷蝶派卻獨佔寶庫,你們說,是不是太過分了?”
隔壁桌佝僂老人聞言,立即拳頭緊握,情緒激動。
“荀公子,那老人似乎知曉迷蝶派?”角落不遠處,荀、墨二人啜飲著鐵觀音,一面觀察著形勢。
“還不能確定,現在就等魚兒自行上鉤了。”荀非低聲道。
幾年來,袁長桑有事沒事便向墨成甯提些李玦的事蹟,昨日,荀非要她詳說那些大小事,以利編造說詞給余平去作戲。
“可惡!可惡極了!早知有那撈什子寶庫,我們也不必低聲下氣去做貪官的護衛!”
“三師弟,注意言行。”二師兄蹙眉,提醒他言語要知輕重。
余平憤憤道:“還有啊,且不說這迷蝶派獨佔寶庫,還聽說其門人的行為都很不檢點,有辱他們開山祖師的遺訓哪。”
“這話怎麼說?”
余平放大聲量,整間酒樓蕩著他的回音:“唉呀,說來令人不齒。他們有個小師妹姓李,身材容貌呀,嘿嘿,是一等一的好。傳聞當初不知哪個王八羔子將她送進宮引誘皇上,這才趁機盜走那張藏寶圖。”
眾人倒抽一口氣,紛紛過來圍觀。
“這等敗壞門風的事……”三師弟嘖聲道。
隔壁桌老人猛然站起身,走了幾步後又退坐回去,低頭自顧自喝著茶,茶水卻不斷溢出杯緣,顯是隱忍著什麼。
“墨姑娘,你注意一下那老人,估量一下他的身體狀況。”苟非側頭靠過去,悄聲道。
墨成寧微微避開他,抬眼仔細觀察了許久,說道:“他剛剛起身膝蓋並不攏,現下天氣悶濕,他不時撫著膝頭、手肘及各處關節,想來是有風濕病。鼻頭直出靜汗,顯是肺氣不足,應是長年的老毛病。”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其它較不嚴重的毛病,荀公子還要聽?”
荀非饒富興味地瞧著她,俊眸中盡是讚賞,微笑道:“夠了。你功夫學得很足呀,這樣就瞧得出來。”
墨成寧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張白淨臉蛋微微發紅,岔開話題:“余公子是不是說得太超過了?他這樣污辱李玦,大哥要是知道了定會非常氣憤。”
“墨姑娘請見諒。現今知道迷蝶派下落的人已不多,正好這些天各路江湖人馬聚于雙喜樓,倘若真有人知道迷蝶派蹤跡,定也守口如瓶,不下重餌,很難找出此人。”荀非歉然道。
墨成寧點點頭,表示不甚介意。
迷蝶派掌門是李玦的父親,當初李玦與父親賭氣,跟著袁長桑跑了,掌門一氣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便遇上來搶奪藏寶圖的盜賊,迷蝶派不幸被血洗;因此,迷蝶派從此和袁長桑誓不兩立,要是她真把大哥搬出來,怕是說破了嘴,迷蝶派的人也不會告訴她李玦的藏身處。
一回神,見老人終於忍無可忍,搖晃著站起身,指著余平鼻尖破口大駡:“小兔崽子!誰指使你來這胡亂散播謠言?!”
荀非看準時機站起身,道:“墨姑娘待會配合我就好。”
余平心頭一跳,回頭見那憤怒的聲音出自一名佝僂瘦小老人,心中感歎自己的犧牲奉獻總算有個結果,
“老丈,您哪位?”余平打哈哈,再替自己斟一杯葡萄酒。
老人氣得渾身顫抖。
“混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張名輝,我張輝今兒個就代迷蝶派來教訓你!”
“唉唷,我愛編故事不行?我可是靠說嘴吃飯的,老丈,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吧。”
眾人一聽,原來是謊話連篇,便七嘴八舌地指責余平一陣,不一會兒,全散去了。
終南派師兄弟更是白眼一翻,不悅道:“余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好端端一門迷蝶派,被滅門已經夠淒慘了,你還將它說成這樣。更重要的是,你讓眾人重燃對藏寶圖的希望,卻接著澆我們老大一盆冷水,這……”豈不是害大夥兒做了一場發財夢嗎!
余平吐舌道:“唉,我就這性子,愛惹是生非,管不住舌頭。咦!老丈認識迷蝶派的人嗎?怎地如此激動?”
那老人板起臉,沒好氣道:“不認識!見你信口雌黃,心中有氣罷了。”
“閣下可是張輝張總管?”溫和的男聲自老人耳畔響起。
老人面色一變,瞅著來人。
荀非淡淡一笑。迷蝶派總管歷代皆由張姓繼承,看來他蒙對了。
“晚輩荀非,請張總管至那邊桌子喝茶,上好的鐵觀音呢。”他指著墨成寧所在處,有意無意加重鐵觀音三個字,瞥一眼余平。
“……”師哥也太會記恨了吧。鐵觀音……他的鐵觀音……
張輝滿面提防,負手駝著背卻意外迅速地移動到墨成寧那桌。
“我不是甚麼張總管,你們休要胡說八道,否則別怪老夫不客氣。”張輝沉聲道。
荀非悠然坐下,壓低聲音道:“您可知迷蝶派李玦身在何處?晚輩曾受李女俠所托,替她辦些事情。”
張輝一聽,臉色更是難看,眼底閃過殺意,他摸向左腰軟鞭,慢吞吞道:“誰是李玦?她是方是圓、是短是長,我都沒見過,遑論知道她在哪兒。況且,迷蝶派早就一人不存了不是嗎?我當日在場,親眼見狗賊殺光了他們。”
墨成寧嘴角微微抖顫,她希望荀非的推測是對的,這張輝,在說謊。
荀非溫笑道:“張總管不識李玦,總識得迷蝶派小師妹牛牛吧?”
張輝一愣,左手一松,抽出的軟鞭啪搭一聲落在地上。
李玦自小脾氣倔強,掌門夫婦便替她取個乳名叫“牛牛”。李玦不喜這名字,因而只有迷蝶派門人才知曉,若非李玦十分信任之人,她萬萬不會洩露此名。
張輝心底信了一半,疑聲道:“可我那日親送倖存門人至山谷附近,那不是常人到得了的地方啊……”
荀非沉吟半晌,擊案道:“是了,那日我收到的信原來是從穀裡送出,我還道李女俠怎會派只鴿子送信來,原來是在穀內。”
張輝道:“哦?信呢?老夫瞧瞧。”
荀非不慌不忙,歎道:“唉,若是昨日遇上您老就好了。晚輩來這雙喜樓打探消息,但您也知道,酒樓內龍蛇雜處,晚輩唯恐這信給他人奪了去,迷蝶派在某處安身立命的消息便會散播出去,恐怕會危及李女俠,種種考慮下,昨夜便索性將它燒了。”
張輝暗暗點頭,心想這小子雖年輕,思慮倒也周全。
荀非見他似乎有些動搖,又問:“張總管能否告訴咱們李女俠居身之處?李女俠信中寫著有事要我相助,但晚輩實在不知上哪兒找人。”
張輝半信半疑,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轉過頭,看向墨成寧,問道:“這位姑娘是?”
墨成寧不語,等著荀非編故事。
荀非親膩地拉起她的手,她一驚,直覺想抽開,但很快即恢復如常,因知在張輝面前,她只能配合荀非,於是淡淡笑著。
荀非想做什麼?早知該先問清楚他要如何對張輝套話……她在心中唉叫,是否太信任他了?他是正人君子、他是正人君子……她默念著。
但見荀非介紹道:“她是我遠房堂妹,叫荀寧。”墨成寧微地一愕。
遠房堂妹?她怎莫名其妙又多出一個哥哥啦?荀非的作戲能力果真不容小覷。
她微眯著眼瞧著被執起的右手,抿唇一笑。“哥哥放手吧。”
荀非聞言,俊臉微紅。他以為天下女子掌心皆一般柔軟,但這長年被針紮得已有些皮硬的指腹,卻更教他心底發軟。
他鬆手笑道:“張總管,我這妹子和李女俠關係也是十分要好的。她會一些淺薄醫術,李女俠除了在信中要我們尋找張總管,也提到了您老的一些小毛病,像是風濕、肺氣不足等等,要我妹子給您治一治。”
這些都是他經年累月患上的毛病,若不是身旁親近之人,又怎可能知曉呢?
殊不知墨成寧只要細觀便可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0:57
第5章(2)
張輝不得不承認自己已十成十信了這對堂兄妹。
“牛牛……她還記掛我這老人家啊。”張輝倏然熱淚盈眶,一張原本兇惡的臉龐頓時變為慈愛的老爺爺。
荀非笑容可掏道:“甯妹,給張總管把把脈吧。李女俠不是交代你要好好醫治他的老毛病嗎?”
甯妹?叫得這麼親?
墨成寧呆了一呆,瞼頰燥熱得彷佛要燒起來。
克制克制克制……她是石頭,不會臉紅,不能給張輝瞧出破綻。
她伸出右手搭上張輝的手腕,閉上眼強自鎮定。
“荀姑娘,結果如何?”張輝滿面疑惑,盯著墨成寧緊閉的雙眼。
她心不在焉,含糊應了聲。
怪了,張輝怎沒有脈搏?
“甯妹,你……”
“荀姑娘,你當真會醫術?你在唬弄我吧?”張輝皺眉道。
墨成寧定神一瞧,不得了,她居然把指頭搭在張輝的手腕背上。
“張總管對不住!剛剛走了神。”她連忙翻過張輝手腕,凝神感受脈動。
誰來打她一個耳刮子啊!她差點兒壞了事。她在心中猛摑自己巴掌,再不敢有其它心思。
望聞問切後,她誠懇道:“張總管受風濕所擾大約有十四、五年了吧?待會我寫一套梅花拳,您沒事練練,再配上幾副藥,兩三年後便可與常人無異。”她自行囊中取出一張薄紙,寫了藥方及拳法套路。
“前兩副請您早晚煎服,可治風濕;最後一副睡前配水服用,可以減緩夜晚心悸。”
張輝和緩了臉色,喜道:“老夫最近老是心悸,原來荀姑娘診斷出來了。”
荀非笑道:“甯妹剛出江湖,難免不熟悉,張總管莫要見怪。”
張輝客氣道:“哪裡的話。老夫先前以為二位不安好心,想打迷蝶派藏寶圖的主意,萬沒料到你們是受牛牛所托來尋我,老夫自當助你們一臂之力。老夫確實是迷蝶派總管,九年前前任掌門人臨死之際,囑咐老夫轉交絕響谷地圖給新任掌門。功成身退後,便與我那婆子遊歷江湖,順道剷除想動迷蝶派腦筋的王八羔子。”
墨成寧道:“那現任掌門是?”希望掌門人肯放大嫂走,否則,免不了一場硬戰。
張輝肅然道:“現任掌門便是老爺的大弟子,也就是牛牛的大師兄,絕響谷的穀主鬼清。”
苟非劍眉微攏,疑道:“莫不是陰間琴師鬼清?”
張輝答道:“不錯。鬼掌門善音律,性格極冷,面容又……咳,總之,外人便替他起了個‘陰間琴師’的稱號。”
荀非暗忖:這可就難對付了。普天之下,幾乎無人能逃得過鬼清的“百音斷魂”;據說那琴音會攝人心魂,琴音愈奏愈疾,聽者心跳也愈跳愈快,最後因心狂喪志而亡。常人五十音內必斷魂,內力深厚者或能撐到八九十音,但絕無可能超過一百音。
經兩人這麼一提,墨成甯想起大哥確曾提過李玦有個終日戴著銀面具的琴師大師兄,而他曾托此人帶信給李玦,想來這大師兄對大哥大嫂的婚事應當不反對。
張輝見兩人各懷心思,一憂一喜,解釋道:“鬼掌門雖冷若冰霜,但他對小師妹李玦卻是疼愛有加,二位不必擔憂他會找她碴。想當年老爺好不容易才和鬼掌門解開心結,中途卻殺出個姓袁的……”
張輝憶起往事,面色不定,有驕傲,也有悔恨。
墨成寧心一跳。“張總管,那個……姓袁的做了什麼事嗎?”
張輝面露鄙夷。“那廝和老爺交惡,終於惡有惡報,教他栽在老爺手下。”
他恨恨道:“牛牛年少時很是頑劣倔強,老爺交代她不可做的,她偏偏每一項都要嘗試看看。有日,她違抗父命去探迷蝶派的階下囚袁長桑,不知怎地,竟給迷了心竅,放走那廝,兩年後還跟他跑了。”
他拍桌,痛苦道:“鬼掌門奉命去將牛牛帶回,沒想到鬼掌門離開這段期間,就發生了血洗迷蝶派的慘案。要是……要是當時鬼清在場,十倍盜賊都不足為懼。”
張輝一張臉臭到不能再臭。“這一切都是袁長桑這狗雜種的錯!幸好老天有眼,嘿嘿……讓他不明不白地去見閻王。”
“不明不白?”
他冷笑道:“當時賊子們找不著藏寶圖,發了狂。老爺眼見保不住迷蝶派了,便要我向他們撒了個謊,說藏寶圖被袁長桑給盜了去。那些賊子信以為真,便齊去找袁長桑,恐怕他到死前都不知為何會遭人暗算。”
墨成寧隱隱發怒,欲為袁常桑說句公道話,才想開口,便被荀非打斷。
“姓袁的確實是活該,但那傢伙如今已化作塵土了,咱們就別再提這人,免得掃興。”他以眼神示意,要她識大體。
她輕瞪他一眼,撇開頭。哼,袁長桑不是他大哥,他自然無所謂。
荀非微一失神,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這麼直接向他表示怒意,雖然極淡,但,就為了那姓袁的男人嗎?每每對他有防心,也都是為了護著袁長桑。
思及此,讓他如鯁在喉,心中煩悶無比。
可他又在奢望些什麼呢?明明已打定主意今生不能追求她,他是個有家仇在身的男人,偏偏要報仇,不是要犧牲她,便是要捨棄自己的後半輩子。
“也是,他不配。提他的名字還汙了我這張老嘴。”張輝聞言直點頭。
荀非對張輝強撐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張總管,往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儘快辦好李女俠的要緊事,絕響穀究竟在哪,還盼您老能指點。”
張輝拍了拍腦門,哈哈一笑。“瞧我這記性,兩位請到寒舍坐坐,待老夫取來地圖再跟你們說個詳細。”
“那就叨擾了。”
三人隨即起身,離開雙喜樓,余平收到師哥眼神示意,回客棧等待消息。
五十裡外,張輝居處。
說是居處,充其量也只是間臨時搭建的草堂,桌邊擺設都蒙塵了,只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潔淨,看來屋主並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隱蔽的地方,怕是會悶壞他。
荀非細細流覽前廳,審視著蛛絲馬跡,暗自比對一路上張輝說過的話,以防張輝出爾反爾,挖了個陷阱給他“兄妹倆”跳。
門嘎一聲地開了,滿頭華髮的老婦端著茶點徐徐走出,這婦人年約五、六十歲,滿面春風和氣,和張輝身上的暴戾之氣渾然迥異。
“我家老頭正尋著地圖呢,他說兩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們的貴人,不嫌棄的話,本地特產小芋頭,老頭說這香甜滑膩,適合年輕人的胃口。”
婦人言笑晏晏,端上兩隻精緻的骨瓷碟,各放了兩塊芋泥糕,便回頭去沏茶。
墨成甯和荀非相視一眼,皆不想辜負老人家好意,卻是沒有動作。她向老婦去處望一眼,接著迅速探向發簪,取下一支細短銀針,只見她輕彈指甲,抖出些許白色粉末,用細針沾染後,插上切下來的一片芋泥糕,觀察一會兒後,轉頭向荀非一笑。
“甯妹真是細心。”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見墨成寧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綻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親嗜吃芋頭,若是能送去家裡,不知道娘親會有多歡喜。
“多半女孩兒家愛吃甜食,別說做哥哥的不疼妹妹,甯妹若是喜歡,剩下的這塊你就吃了吧。”
“……”她喜惡有這般外顯嗎?她剛剛不過是睇了眼荀非盤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雙頰緋紅,看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遞出碟子接過。
他見她一張緋紅嬌容,一時難以自持,伸手待要撫上她臉龐,墨成寧怔住,不敢動彈。他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一滯,轉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處都是呢。”
老婦端著熱茶出來,正好瞧見這一幕。
“兩位雖是遠房堂兄妹,倒似一對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沒?”這種小倆口神態,她隨張輝雲遊時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月老提。既然這兩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個順水人情,將兩人送作堆。
兩人怎會聽不出婦人言下之意,墨成寧窘得不知所措,忙低頭塞進一大口糕點,鼓起的面頰隱隱泛著笑意。
芋泥糕吃起來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頭有些發澀,裝作不知老婦之意,溫笑道:“這事全憑家裡作主,我離開的期間,說不定家中長輩已替我談好了親事。”
“男子漢大……”婦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責這年輕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沒有反駁了,卻見他別開頭,目中閃過些許恨意。
這時,她才意識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絕這樁姻緣。
興許是吃太大口,墨成寧嗆咳起來。
荀非憐惜地看著埋頭猛吃的墨成寧。“甯妹,吃慢點,別噎著了。”
“好吃嗎?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婦眼底閃過一絲精芒。
“十分美味。這芋泥處理得鬆軟滑順,張夫人手藝真好。”
“荀姑娘喜歡的話,老身可將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謝謝張夫人了。”她暗喜下次回家,娘親有口福了。
“既然老頭還沒找著地圖,荀姑娘就來灶房吧,老身將做法抄寫給你。”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前廳,荀非掏出懷中玉環,暗自出神。
看來,他非成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張輝蓬頭垢面自地窖中爬出;為了找那張地圖,他差點把屋子給掀了。
“找到啦,絕響谷地圖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還擔心潮掉呢。”
他將泛黃地圖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隨尊夫人至灶房學習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買回來的,老婆子在玩什麼花樣?”
荀非一聽,臉色一變,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俠切莫激動,老婆子就喜歡和人在灶房談事情。唉,這壞習慣我之後定叫她改一改,待會教訓教訓她便是,少俠坐呀。”
“教訓誰呀?”聲音自背後響起。
“咦?什麼教訓?老婆子,你上了年紀聽力退化得厲害呀,我疼你都來不及,怎會教訓你呢?哈哈。”張輝冷汗直流。他這老妻,溫柔面皮底下可是有著不輸河東獅的悍妻靈魂哪。
荀非見墨成寧雖然神情有些局促,並無其它異樣,不覺暗暗松了一口氣。
墨成寧瞧見了置放桌上的地圖,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這當兒竟還淨胡思亂想,立時面有慚色。“張總管,辛苦您找出地圖了,要麻煩您從頭細細說來。”
“自此處向北走三百里,見一石碑,上頭寫著‘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絕響谷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來由?”荀非疑道。
“森林內終年彌漫毒霧,能殺人於無形,是故稱為‘噬魂’。迷蝶派餘眾遷至絕響穀後,便倚賴這森林抵擋外侵。聽聞‘陰間琴師’鬼清在絕響谷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訪請教,多數魂斷噬魂森林。”
張輝見兩人毫無懼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張總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這毒霧,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據說這草長於南方瑤國五靈山的斷崖處。”但實際上根本沒人見過,他心道。
墨成寧一怔。五靈山?從這回到家鄉,即使快馬加鞭夜以繼日,少說也要兩個多月,待她終於尋到李玦,首輔小女兒早就歸西了吧?若真如此,豈不是會連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細頸,她唇色發白。長久以來,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長桑帶回李玦,如今卻有了些動搖。是否要先將李玦的事暫擱一旁,先和荀非回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應該……應該不差這一時半刻吧?
張輝假意研究著地圖,卻是頻頻瞥向自己年邁的結髮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見狀遂道:“張總管足智多謀,應當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張輝支支吾吾,先前那豪邁粗獷模樣無存。
張夫人冷哼一聲,一張慈祥面容竟變得陰狠三分,道:“你是捨不得那賤丫頭受到驚擾?她不就整天養些奇花異草,專門迷惑男人嗎?”
“老婆子,我是擔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過誓後,再也沒見過馬……那丫頭一面,你就別再亂吃飛醋了。”
“笑話!你以為我會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裡有鬼不敢提她,用得著我提嗎!”
荀非與墨成寧面面相覷,很有默契地決定:別蹚這趟渾水,遂背過身去,假意聊天,卻細聽著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們就別在少俠他們面前爭這事了,多難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說,我不敢再提……”
“那賤丫頭的蛇蠍心腸你倒是學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見他們兄妹倆遠赴瑤國五靈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說我自個兒來說,老娘發過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張夫人目光淩厲,幾乎要將張輝剖成兩半。
“別別別!老婆子莫生氣,你先進去歇歇,我來說,我來說。”
“別耽誤他們兄妹倆的時間了,你說完就給我滾進來,我可不許你同他們一起去找那賤丫頭。”語畢,帶著沉重的腳步步入內堂。
“對不住,讓兩位見笑了。”張輝和緩了臉色,看來他這長輩的顏面已然掃地,說什麼也彌補不回了。
荀、墨兩人裝作不知方才發生的一切,異口同聲道:“沒有的事,我們剛剛在討論
張輝不勝感激,清了清喉嚨道:“這……中原也是有紫花安魂草的,就在東北方二十裡外的斷崖處,由一名女子照料著。”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她姓馬,閨名不輕易告訴別人,你們只管叫她馬三娘。”
“要取得紫花安魂草,可有什麼特殊條件嗎?”
“呃,她喜歡美男子。”
“……”
“哥,那你豈不是……”危險了嗎?
張輝連忙道:“不必擔心,荀少俠年紀太小了,恐怕入不了她的眼。”不過荀非外表雖只二十三、四歲,但眼神中卻予人世故之感,啊啊,恰巧符合那女人的脾胃。
“是麼……那有別的法子嗎?”
“有!她愛馬成癡,比起男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瞧荀少俠那匹烏溜溜的駿馬不同凡響,說不定她會願意以馬換草。”他擊掌叫道。
荀非眼神一凝,轉瞬又回復平靜。
“那就這麼辦,以馬換草。”
“不成。哥哥你那匹馬跟隨你十多年了吧,恐怕它說什麼也不會認第二人為主了。”墨成寧擔憂地看向荀非。他怎麼捨得?他們之間的緣分,比起荀非和烏雖馬可差得遠了,他如何捨得?
荀非背著她,他答應過她不在她面前佯笑,可他也不願讓她看著他痛苦。
“明天再視情況而定吧。張總管,今晚就打擾了。”他身側的拳頭隱隱顫動。
“沒問題,兩位早些歇息吧。我去後院安撫我那老婆子……”張輝急急繞至內室,呼喊張夫人的叫喚聲漸行漸遠。
方才在灶房裡,張夫人的話語揮之不去,墨成甯盯著苟非的背影,一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人,何以能負載那麼多滄桑?
她像失了魂般地走近荀非,伸出兩隻皓腕,攥住他身上衣袍。
“甯妹,人已經走了,戲不用作得這麼足。”他背對著她,極力隱藏情緒。
她向前,頭頂住他背心,緊緊抿著雙唇。
“荀公子,不要再一個人痛苦了。我分擔不了你的苦,至少,這次……讓我陪著你。”
“說什麼呢……”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
她這樣……教他到時候怎麼割捨得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1:20
第6章(1)
翌日一早,荀、墨二人告別了張輝夫婦,策馬前往二十裡外的斷崖處。
烏騅馬與白馬一前一後踏沙而行,馬上人兒各懷心事。墨成寧有些氣惱地盯著烏騅馬高壯的體魄,再瞧瞧自己身下平凡至極的白馬,要是她當初選匹高大的河曲駿馬,或許荀非就不用為了紫花安魂草而割捨他的老夥伴了。
等等……若荀非真將馬送給那馬三娘,那麼回蘇州城的路途,可憐白馬豈不是要同時負載她與身形頎長的他?她輕拍白馬,腦中不斷浮現他倆共乘的畫面,想到後來,不覺臉龐有些燥熱。墨成寧輕拍額面,這種時機,她還在想什麼啊!
越接近斷崖處風越勁,熱辣辣的風迎面襲來,似要將人面皮硬生生烤幹。荀非輕扯韁繩,放慢速度,來到上風處與墨成寧並肩而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替她擋去大部分風勢。
“想什麼呢?”
“這……”總不能說是在幻想和他共乘吧?
“烏騅馬,對,在想烏騅馬的事。”她有些心虛道。
“若真有緣,它還是會跟在我身邊的,我們盡人事了,剩下的,就聽天命吧。”
“哥哥真是豁達啊……”
“甯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哥哥請說。”
“九年前烏騅馬是受了什麼刺激,怎會突然失控?”他不著痕跡地轉換話題。
“我那時居然忘了告訴你麼?”她笑道:“它是受到山裡特有的蛇‘誘駒子’所吸引而被咬了一口,因奇癢無比而失控。”
“不會留下後遺症吧?”回中原後,他問過馬販,卻沒人見過那種狀況。
“沒有沒有!相反的,中過毒的馬痊癒後,再不會受誘駒子的味道及毒性所擾。”
“這樣啊……”他隨口道:“這倒是可以拿來運用在軍事上。”
“咦?哥哥也有這想法?我家鄉的人都把這秘密當寶呢。”她輕笑,“瑤國的馬市里,所有的馬在販賣前,都餵食過用誘駒子製成的毒飼料,待瑤國與外國交戰,便向敵方投擲誘駒子毒飼料,使敵方的馬不受控。”
“誘駒子很稀有嗎?若是引進中原……”
“非常珍稀且昂貴呢!而且,它只生長在藥草遍佈的森林裡。”
荀非揉揉烏騅馬頭上的亂毛,笑道:“你這傢伙,意志力不堅啊!倒是撿了個現成便宜。”
烏騅馬嘶嘶低鳴,享受著主人的親昵舉動。
他刻意避開有關烏騅馬送人的話題,又“順道”替她遮去如火烤熱風,她豈會不知?她心裡感激,這般溫文儒雅的男子啊……縈繞心頭的疑惑再度浮現,該不該問他呢?
趁著他們還是“兄妹”關係時趕緊提出吧。
“哥哥這般優秀,何以至今未娶妻?”
荀非眉一挑,興味道:“哦?甯妹希望我快些娶妻?”
“不……不是。先前你對張夫人說,你的婚事由家裡人安排,但這幾年我聽到的,皆說荀家婚姻大事可由本人決定,雖然這在瑤國挺普遍,但在大臨算是特別。你當時……只是搪塞張夫人吧?”
“甯妹對這倒是挺清楚。沒錯,荀家人確實得以自己選擇心上人共效于飛。”
可惜他是個例外。
“那就好……”她低喃著。
“何以問起?你很在意?”
她傻笑道:“哥哥往後娶夫人,定要娶個包容心大的。”
“哦?何出此言?”
“哥哥擅于逢場作戲吧?”
“在官場打混,總要學會作戲。但真正厲害的角色都在後宮,人人都成了戲精。”荀非笑答。
她噗哧一笑,順勢道:“官兒交際總會去煙花巷吧?逢場作戲總會招蜂引蝶,我聽我大哥說官越大,紅顏知己越多。”
荀非一愕,她是在套他話?內心竟萌生小小歡愉。
“你大哥說得對,卻也不對。煙花柳巷確實常去,要給別人面子,但需不需要利用女人便要靠自己陰險的本事了。你覺得哥哥本事如何?”荀非眯起鳳眸,低聲詢問。
墨成寧本想套話,現下只覺是自己挖陷阱給自己跳,若回答哥哥本事大,無異在罵他陰險;若回答本事小,又似在說他要靠女人。
“咦?那不是馬三娘的莊園嗎!”糟糕,轉得太硬,這樣是不是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
荀非揣測她心思,明明擅於察言觀色,此刻竟猜不透面前姑娘家的心思。他忽地想到石家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是個本事小的。
“嗯,是馬三娘的莊園。”他漫不經心道。
兩人翻身下馬,墨成寧扯住轡頭,將白馬韁繩系在一旁的槐樹上,荀非則拍了拍烏騅馬臀部,命其暫離。
“去吧,待會我若叫你,你再過來。”烏騅馬用鼻頭蹭了蹭荀非掌心,轉身奔離。
馬三娘的莊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黃土上顯得格格不入,裡頭百花爭妍,萬紫千紅。
荀非轉身道:“我走前面,不要離我太遠。”說著便繞開花叢,敲了敲木門。
“請問馬前輩馬三娘在嗎?”敲了數聲,皆無人應答。
“莫非外出了?”他疑聲道。
“應該在的。哥哥瞧這一旁的豌豆葉子,”墨成寧指指竹竿上的豌豆,“上頭有澆水痕跡,照理葉片該要舒展開,但這裡的葉子仍是蔫然未開,我猜她離去應不超過半刻鐘。”
“唉唷!小妞兒眼睛倒挺利。”聲音嬌聲嗲氣,像是十六、七歲少女。
矮牆後,色彩斑斕處傳出窸窸窣窣聲響,忽地竄出一隻妖嬈孔雀,兩人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名年過四十的嬌小婦人。
婦人全身上下漾著各色花香,身上衣袍由數十種鳥羽編制而成,鮮豔搶眼。
荀非不禁要懷疑是否宮中名畫“女伶戲鳥圖”中那只鸚鵡逃出畫來了。
“……”饒是荀非見多識廣,一時竟也語塞。
婦人一面拂去周身殘滯花瓣,一面打量來人,悠悠道:“說,目的何在?”
“實不相瞞,晚輩與堂妹正是為紫花安魂草而來。”
“晚輩?那我就是長輩嘍?我看起來年歲很大?”
墨成寧聽她語氣不佳,似是觸到了她的忌諱,正想要賠不是,又覺得道歉似乎會火上加油,只得靜默不語。
荀非嘴角一勾,笑道:“咱兄妹倆自張輝張大俠那得知此處,在下想既然您與張大俠是舊識,便擅自推測輩分了。但今日一見,若非知道您是張大俠故交,方才差點兒喊您一聲‘姑娘’。真是萬分失禮了。”
他面不紅氣不喘,說到後來還真露出歉然模樣,語氣裡三分討好七分真誠。
若非先前看過他作戲,恐怕她也要讓他朦過去了。
果不其然,馬三娘覺得他這番話十分受用,她下巴微抬,傲然道:“看你是個老實人,本姑娘就不跟你計較,有話進屋再說。”
她猛一轉身,身上鳥羽隨風蕩起,頓時,彩毫彌漫空中,門口的白馬,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嘖,醜馬。”馬三娘嫌惡道,扭頭便走。
人屋後,香氣稍減,馬三娘入內更衣,兩人趁機打量有些刺目的前廳。
粉橘色地毯、粉色帷幕,就連木制桌椅也是淡淡玫瑰粉色,這主人將偏好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廳堂陳設中,看來歲月不曾減去其愛好,中年面皮下仍蟄伏著一顆少女心。
粉紅牆面上掛著六張卷軸,上頭人物栩栩如生,每張卷軸裡皆有一對男女,神態極為親密,或喁喁私語,或耳鬢廝磨。
“是馬三娘先祖們嗎?”墨成寧走近細看。
“我瞧著不像,這畫中女子分明是同一人。”
“咦?”果真如此,而且那女子顯然就是馬三娘。“那這些男子是……”
“她的歷代情人吧。”
“……”她直覺要撇開臉,卻被第五張卷軸吸引了目光,上頭的男子好生熟悉啊……
“張輝?”雖然畫中男子尚未白頭,但那神韻抓得極是逼真,想認不出也難。
“多半張輝是她年輕時的老相好,你瞧,他們往來有三年之久。”
卷軸右下角有一行字,娟秀中帶著狂野,不難想像下筆之人心中的悲憤。
“三年寒暑雲雨狂,貪嗔癡愛總成空。”兩人暗通款曲,也難怪張夫人會如此氣結。想到張輝的行為,墨成寧有些鄙夷,天下男子,大多難以抵擋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荀非他……為了作戲,難保不會周旋於各胭脂紅粉中。
墨成甯下意識看向他,只見苟非神色自若,並沒把張輝被畫人卷軸當一回事,倒是凝神細看著第三張。
她這才發現,每張卷軸皆記錄著分手時的恨意,唯有第三張,筆觸甚是溫柔。
仔細一看,卷軸曾被撕成兩半,爾後又被人小心地復原。
同樣的筆跡,卻處處見柔軟與哀愁: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君去四日,妾盼三載;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君舍我兮,妾已白頭。
畫中男子英俊挺拔,朝懷中馬三娘呵氣。男子物品散落一地,兩人偎在一塊,甚是曖昧,露骨的眼神,讓人想入非非。
“這人對馬三娘的意義應是最特別,你瞧他扇上寫著什麼?”
她眯眼細看。“鮮綠萬紫同吟哦,碧石長天共一色。署名是迷……迷蝶!下面字跡不清楚,但這人衣冠華貴,在迷蝶派中應屬重要人物吧。”
“一群渾球,有什麼好看了!”嬌聲響起,兩人忙不迭回木椅坐下。
“一群渾球,個個狼心狗肺,想不到天下負心漢全教我給遇上了。”
馬三娘步入廳內,眼神甚是不屑,她已換上一襲粉紫色衣衫,領口袖尾仍是繡上豔紅鳥羽。
“小姑娘,我看你一派天真,天真得令人作惡。不過我好心告訴你,全天下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尤其是生得好看又主動來招惹你的。”
“……馬姑娘教訓得是。”
荀非動了動嘴,又將話咽下。
“唉呀,怎麼瞧著不大情願?我這是以過來人的身分苦口婆心,我早學聰明了,至死不渝什麼的都是屁話,半晌貪歡才是真的。像你堂哥這種貨色嘛……”
她噘起略厚的雙唇,口裡嘖聲道:“可以留著玩玩,但千萬別放感情哪。”
“馬姑娘誤會了,我和堂哥並非您所想的那種關係。”
“哦?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小哥就留下來陪我玩玩吧,小姑娘可以先回去,三日後我再以紫花安魂草相贈。”她挑逗地睨著荀非,墨成寧心中則是一陣發毛。
“聽聞馬姑娘喜駿馬?”荀非直接略過她萬般狐媚的眼神,微笑道。
她細眉一挑,香軟身子挪至荀非身側。“小哥兒倒是瞭解我,我瞧你們那匹白馬醜得緊,不如你留在莊內,我擁有十三匹駿馬,咱們可一同賞玩。”
荀非不怒反笑,輕聲道:“不如馬姑娘先帶我去瞧瞧是何等駿馬。”
馬三娘攙起荀非,眉眼帶笑。“這有什麼難的?小姑娘在這稍候,我陪小哥兒去後院賞賞馬。”
“等……”剛剛荀非眼底似乎抹過一絲狠毒?
“甯妹,你待在這兒,我去去就回。”
“是啊,小姑娘莫要打擾你哥哥的好興致。小哥兒,咱們走吧。”
荀非溫笑,任她半攤在他身上,兩人卿卿我我走出門外。
墨成寧木然坐下,又霍然起身,喃喃道:“我得去救她……”
“小哥兒要紫花安魂草做什麼?莫非是小姑娘想要?”
荀非不答反問:“甯妹?她要那草有何用?”
馬三娘神秘兮兮湊近他,鼻息噴在他臉頰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面皮上掛著醉人心神的笑容。
馬三娘心裡很是高興,暗想是自己保養有成,雖多年未近男色,仍能將俊秀小夥子迷得團團轉。
馬三娘側頭貼上他肩膀,嬌小的她顯得小鳥依人。“小哥兒不知嗎?這些年上門找我討紫花安魂草的傢伙,都是想進入噬魂森林捉蛇的。”
“捉蛇?”
“看來你被小姑娘蒙在鼓裡了呢。”她咯咯輕笑。
“噬魂森林裡有種蛇喚作誘駒子,據說是自瑤國引進,將之切片曬成幹食人能養顏美容,青春永駐。”她眯眼道:“是女人,就會想要。”
“想必馬姑娘是服用了許多誘駒子,才保有今日美貌。”
馬三娘聞言,笑得花枝亂顫。
“小哥兒嘴真甜,本姑娘很是滿意。不過呢,入噬魂森林沒有以馬代步是走不回來的,偏生誘駒子是馬的剋星,我倒是一次也沒嘗過誘駒子。”啊,想到誘駒子,真是心癢難耐呀。
“馬姑娘,穿過噬魂森林要多久?”
“哦?你要去絕響穀?”她揚起細眉,“找陰間琴師?”
見荀非不答,她也無所謂,伸出青蔥十指,折起末端三根,媚笑道:“七日。在誘駒子尚未引進之前,一般快馬要行七日。”
“可是,我的紫花安魂草,一年只出三株,一株能保身體不受毒物所侵僅只三天。”
荀非在心中盤算,一般快馬七日,他的烏騅馬則只需二日多便能抵達。一株給烏騅馬服用,另兩株分別給墨成寧和自己,剛剛好。
但如此一來,烏騅馬便不能拿來換紫花安魂草。他眼神冷下來,殺意陡起。
“這般困難重重,任何人都進不去絕響穀啦。陰間琴師貪靜,將自己與世隔絕,真是無趣。”馬三娘吐了吐紅舌。
荀非自上方冷眼瞧著她的頭頂,溫聲道:“那三株紫花安魂草呢?”說著便將手不規矩地搭上她的細腰。
馬三娘久未嘗到銷魂滋味,聞著他的男子氣息,正自神魂顛倒,含糊道:“我今早剛采呢!放在……唔,放在灶房木桌上。”
“服用的法子呢?”
“就……就搗碎和水吞服就行。我說小哥兒,原來沒放感情也能這般銷魂。”
她雙手勾住他頸子,眼神迷醉。
“你就別走了,我把紫花安魂草送你妹子,讓她自個兒去噬魂森林送死。我好寂寞呀,他走後,就找不到人像他一樣疼我了。但他的死訊又讓我很快活,誰叫他要騙走我的親親寶貝兒。”
荀非輕聲道:“我還是要走的。”
馬三娘急道:“你敢!我要你在這陪我一生一世,你要走,我現在就去殺了小姑娘!”
“你要殺她,與我何干?”
“你……居然連堂妹都不顧!很好,你這人真對了本姑娘的脾胃。”她咬牙道:“我偕你離開前廳時將門帶上了,粉牆顏料含有麻藥,任何人在那待久了便會昏睡過去,我待會便去殺了她。”
荀非面不改色,攥緊空著的右手。
“我開開玩笑姑娘竟當真,我怎麼捨得你呢,留在這陪你也是無妨。”
她大喜,嬌嗔道:“真是的,騙得人家心神不寧。不過我瞧你那堂妹礙事,待會咱們把她殺了,留著紫花安魂草自己用。”
“嗯,照你說的。”他右手漸漸凝聚真氣,看准每個可能的時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1:45
第6章(2)
兩人到了後院,拐個彎,到了馬廄。
“喏,這便是我的十三匹駿馬。”她癡迷地看向馬兒們,即便需天天費心照料,卻不生厭。
馬三娘偎在荀非胸膛上,美男子與駿馬,她真是好享受好享受啊。
她伸出藕臂,嬌滴滴地說:“這些馬我花了大半生才找來,不能送給小哥兒,但可借你玩玩。”
荀非見她分神,抓緊時機,舉起右掌,眼看就要往她天靈蓋劈下去。
“美則美矣,只怕中看不中用。”輕喘女聲自後方傳來。
荀非一愣,右手停在半空中。
“小妮子好大膽,居然敢批評我的愛馬!”馬三娘聞聲大怒,猛然回頭,卻見荀非停在半空中的右掌和滿面的殺意。
馬三娘推開他,失聲叫道:“你要殺我?!”
荀非見再也瞞不了,遂照實答道:“是又怎樣?”
這一掌,將她的意亂情迷全嚇跑了。見荀非移步他堂妹前方,似乎怕她出手傷人,終於明白了過來。
“哈哈……哈哈哈哈……”她怎會看走眼呢?從頭至尾,他就是護著他堂妹的呀。
“哼,想要紫花安魂草,也得看你有沒有本事!”
荀非低聲道:“不是叫你等我嗎?”這下,可讓墨成甯瞧見他陰狠的一面了。
墨成寧輕輕壓下荀非蓄勢待發的手,笑道:“牆上有麻藥,我悶得慌,就出來散散步。”
待她要抽回手,五指卻被荀非反手握住。
“那好,你待在我背後,不要亂動。”
“荀……”她抽出纖指,拍拍荀非有些發顫的手,繞到他前方。
“馬姑娘,咱們不會殺你,我有稀世珍寶能和你換紫花安魂草。”
馬三娘抬高下巴,思索半晌後,冷冷道:“說,什麼東西?別跟我說是你手裡牽的醜白馬。”
“正是它。”
馬三娘一怔,隨即怒道:“你耍我!”
墨成寧正色道:“馬姑娘,我沒誆你。我這馬雖貌不驚人,卻有特殊能耐。”
“說,別拐彎抹角。”
“這馬,不怕誘駒子,不被誘駒子氣味引誘,就算被咬,也不會發狂。”
馬三娘瞪大眼睛,咬住下唇,顯是不信,卻又希望其所言不假。
“胡扯!這世上哪有抵抗得了誘駒子的馬?就……就算有,你要如何證明?”
她並不知馬兒只要中過誘駒子的毒,便會對其毒無感,當然無法想像會有這等不怕誘駒子的馬。
“我這兒有誘駒子做成的馬飼料,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誘駒子光是給人服用已是難求,這小姑娘居然還有用誘駒子做成的馬飼料!
“你們……究竟從何處來?”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請選一匹你的愛馬來試試誘駒子吧。”
“我的馬會不會有危險?”
“我會治好它。哥哥,待會馬姑娘的馬一失控,請你制住它,好讓我治它。”
“這是當然。”荀非有些詫異於她的冷靜,直至此刻,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眼前的姑娘,已非九年前那個畏畏縮縮的墨成寧了。
“你要敢傷我的馬半毫,本姑娘絕對跟你拼命。”
“馬姑娘請。”墨成寧輕甩衣袖,伸出食指指向馬群。
馬三娘暗忖自己太過低估了這小姑娘,明明剛入莊時看起來天真無害,現在居然每句話都強硬到讓人無法違拗反駁。她皺起鼻頭,悶聲挑了一匹去年才入莊的西域棕馬。
“別傷了它。”語氣雖冷,卻隱有三分懇求。
墨成寧拉過韁繩,盯著眼前高大的西域棕馬,強壓下內心恐懼;荀非將一切瞧進眼裡,知道她總要跨過這一關,便忍住替她牽過馬的衝動。
她凝視棕馬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把混合誘駒子的草料九子交給馬三娘。“你喂吧,免得你待會說我在飼料上動手腳。”唉,要她喂這麼高大的馬兒,她果然還是做不到。她哀怨地看苟非一眼,荀非見狀,忍俊不禁,揚起嘴角。
馬三娘可沒興致看兩人眉來眼去,她緊張兮兮地給白馬投去一顆飼料,白馬意興闌珊地瞥了一眼,卻沒反應。
“你誆我!它怎麼不吃?!”
“這證實我這匹白馬對誘駒子的氣味不感興趣。”她摸摸白馬下頷,示意它吃飼料,白馬乖巧地咬起草丸,嚼了起來。
馬三娘確認它吞下飼料後,咽了咽口水,再把餘下飼料拿至棕馬面前,就見棕馬蠢蠢欲動,似隨時要撲上來。
她一咬牙,攤開掌心,棕馬立時咬走草九嚼食。正當馬三娘感到奇怪為何棕馬沒反應時,便聽墨成寧大叫:“馬三娘退開!”
一抬頭,馬兒已人立而起,陷入狂亂。
荀非見狀,飛快竄過去扯住韁繩。
馬三娘見愛馬發了瘋似地扭動踩踏,似極為痛苦,不禁急得掉淚,哭喊道:“誰來救它!求你!你要那撈什子草統統拿去,救它!”
墨成甯快步至苟非身旁,掏出沾了緋色粉末的銀針,快速在棕馬腹部刺下十來針。
棕馬頓時眼神渙散,倒地昏睡。
“它怎麼了?!”馬三娘驚惶追問。
“馬姑娘別擔心,它睡醒後就沒事了。”
馬三娘斂了斂容色,覺得方才丟臉至極。
“如何?以白馬交換紫花安魂草不吃虧吧?草兒沒了,明年還會長出來;馬兒走了,你就再也遇不上了。”
“換!當然要換!”想到以後可以進入噬魂森林尋找誘駒子來養顏,讓她很是心癢。
“我去拿紫花安魂草給你。”得到了“神奇”白馬,她有些飄飄然。
“不必了,”墨成寧自內袋掏出三株紫花安魂草。“我在灶房看見,先拿了。”
荀非見藥草已得手,冷聲道:“告辭。”兩人隨即離莊。
馬三娘呆立原地,喃喃道:“她既已取了紫花安魂草,大可偷偷離去,為何還要贈我神奇白馬?若她再狡猾些,本姑娘豈不是什麼都沒有?話說回來,她使針的手法似曾相識啊……”
出了莊,荀非施展輕功,挾著墨成寧奔了一陣,才以唇哨喚回烏騅馬。墨成寧冷汗直流,雙腿癱軟,不敢相信兩人終於帶著藥草安全脫身。荀非心知她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勇氣,現下肯定精疲力竭,便扯著韁繩,要烏騅馬慢行。她心神頓松,披著他覆在她身上的袍子,側臉貼靠他背後,任神思馳遠。
“師哥!墨姑娘!你們可回來了,我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很是擔心哪。”
“是嘛?余平,你不挺會享受的?”荀非指指桌上冒煙的鐵觀音。
“不泡白不泡啊……呃,我是說,我先差小福去燒水,好讓你們沐浴洗塵。”
“麻煩你了。晚些我有事情交代你,今晚先別出客棧。”
余平頷首,走到門口回身問道:“師哥,你們……有沒有成功尋到李玦的落腳處?”他在酒樓承受諸多白眼,沒道理白白犧牲吧?
“尋到了。說起來這次墨姑娘貢獻不少心力,只賠掉一匹白馬。”他回想起她使計讓馬三娘相信那是一匹擁有“神奇能力的馬”,側過頭笑道:“甯妹什麼時候也學會作戲啦?”
“哥哥,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墨成寧回以一笑。
見兩人態度親昵,還稱兄道妹,余平脫口道:“不是叫夫唱婦隨嗎?”
墨成甯聞言垂下雙眸,荀非則眯眼瞪他。
“……當我沒說。”他又哪說錯了?
夜風挾著初更的餘音,拂過寂然無聲的長廊;月華自天邊一隅流瀉而下,透過梧桐窗櫺,錯落有致地在茶几上拓上一塊塊乳白方格。
房內踱步聲不斷,墨成寧不時推開木門,探頭張望,下一刻,又踱回茶几前,拿起桌上玉鐲把玩。
十五日,望月瑩然。
她出神地望著高掛的明月,惦在心底的一段對話在腦中回蕩。
“荀姑娘,你喜歡你那遠房堂哥是吧?”
“我瞧你堂哥對你也有意,卻不知有什麼事擱在心上,跨不過那道檻。女孩兒家,既然有意,就主動一點,過於矜持,會後悔一生哪。”
當時在張輝家,張夫人見她羞澀,特地拉她到灶房提點一番。
娘親說,這玉鐲是定情之物,月圓之時,贈之以玉環,雙圓,代表女子期盼能圓了這段姻緣。
玉鐲在月光下散發著碧澄澄的光輝,她眯眼凝視許久,深深吸一口氣。
忽地,她起身,雙手插腰,用氣音對空中大笑三聲,覺得暢快了許多。
嗅了嗅剛換上的衣衫,取出木梳順了順墨發,整整發簪;她十歲以後便跟著袁長桑學醫,從沒有人教她女孩兒該怎麼打扮自己,如今不禁有些懊惱自己不知如何使用胭脂水粉。也罷,即便沒有胭脂水粉,她相信自己此刻定是雙頰緋紅了。
想到待會荀非可能會有的反應,她輕壓胸口,感受那促快的心跳,久久無法自已。他對她,是有意的吧?這些天,他對她的好,總是在言行間不經意流露了出來。想著想著,她心頭甜滋滋的,抑不住嘴邊笑意,傻笑起來。
“……荀公子,成寧願贈你玉鐲,不知你意下如何?”但萬一他聽不出弦外之音怎麼辦?
“……荀公子,那天張夫人說要撮合咱們,我瞧也挺合適,不如……”好像太隨便了些?
“……苟公子,你要我嗎?”唉呀!光是想就羞死人了。
墨成寧喃喃自語,即使想破了腦袋瓜,仍不知要如何向心儀男子表明心意,心一橫,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自欺欺人地想,這當兒詞窮,待會再見機行事吧。
執起玉鐲,緊緊握在掌心,她不安卻也雀躍地移步荀非房門前。
月光灑滿長廊,即使不持燭火也能看清眼周景物,她拍拍脹紅的臉蛋,舉起右手要敲門。
“師哥,你真想娶她?”房內傳出余平驚恐的聲音。
荀非?他要娶誰?舉在半空中的手凝滯不動。
這幾日伴他左右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莫非……他和她,竟是同一心思麼?
白玉雙頰再度被染得緋紅,顧不得非禮勿聽,急急貼近門板,想一聽究竟。
“嗯。”
“……”一陣寂靜。
不會吧?娶她會這麼痛苦嗎?她背過身靠著門板,指頭轉著玉鐲,若有所思。
余平為何反對?明明之前他們相處得挺愉快不是嗎?雖然交際並非她強項,不過為了他,她是否該試著討好他師弟?
“師哥,你……不後悔?”
“當然,我心甘情願。”他不會讓她去冒任何風險,即使要復仇,他也要保她無虞。
墨成寧聽他語氣轉柔,頰窩泛起甜甜的笑容。
“我去絕響穀的期間,你捎信給家裡,告訴他們,我一回京城,就去石家提親。”
“……知道了。”
等等!去石家提親?!
“石家小姐的玉環,甭還回去,就收在我這。”
“既然師哥你已做了決定,我多說也無益……那個‘定情物’,師哥就天天瞧著它吧。”最好瞧到他後悔莫及!沒想到終究還是要叫那女人一聲大嫂……她不配,她不配啊!
墨成寧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雙膝一軟,順著門板滑蹲下去。她趕緊伸出雙手撐地,玉鐲就這麼掉下,落在曳地的裙擺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是啊!他已接受了那女孩的玉環,又怎會收下她的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眼眶不覺泛濕,腦中浮現姑姑當年的神情;當時少不更事,不懂姑姑內心的苦澀,如今憶及,彷若姑姑當年的身影與此時的自己重迭。
她向來愛苦味兒,青苦瓜也好,苦菜也罷,甚至有時還會偷嘗藥草,可這打心底湧起的苦,卻令她好討厭好討厭。
墨成寧勉力撐起身。爹爹說過,不論男女,有淚都不能輕彈,那是弱者、是不經事的深閨大小姐才會做的事。她用力咬著下唇,戴回玉鐲,頭也不回地回房。
是她的錯覺嗎?方才月光滿盈的房間,此時好像黯淡了些……
修長手指輕敲木門,卻未得到預期的反應。
與她同行的這些天來,總在寅末卯初的清晨便見著她的身影,大多時候是在研製藥草,偶爾寫寫家書,靜靜坐在廳堂一角,笑盈盈等著他一塊兒用早膳。原以為今日辰時三刻才起,已然太晚,一問店小二,才知她尚未下樓用早膳。
日上三竿,她仍未起,莫不是病了?
荀非眉頭微攏,思考半晌後決定破門而入。
見到躺在床上的人兒,他趕緊上前查看,才接近床幔,便聞到淡淡酒氣。
一回頭,訝然見到床邊案上擺著一壺山西杏花白,想起昨夜自己心情鬱問,至樓下要向店小二買一壺山西汾酒,店小二卻雙手一攤,指著空空如也的酒甕告訴他,最後一壺杏花白剛被一名姑娘買了去。當時他並未多想,只悶聲至庭院練劍,至東方發白方甘休。
她不像是會碰酒之人,為何……他心念一動,掂掂桌上的杏花白,果然還有七、八分重,想是喝沒幾口就醉了。
至少不是病了。他目光落回床邊,這才發現她和衣而眠,繡花被完好如初置於床內側。他輕歎一口氣,擔心她著涼,於是俯過身替她拉過被子,待要往上拉時,見到那雪白細頸,口水一咽,目光不由自主隨著敞開的衣領往下延,直至抹胸下若隱若現的渾圓……他俊容浮上一層熱,慌忙別開臉,迅速將被子覆上她身子。
只這一瞬,他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來生……若有來生……你願意再一次相救嗎?”
他傾向她,執起一段鬢黑秀髮,湊在唇邊輕吻,良久,收起眷戀的目光,輕掩房門,悄然離去。
墨成寧這一睡即睡到近午,按著微疼的頭,掙扎著爬起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半睡半醒間,她竟感覺到荀非的氣息,甚至,似乎還吻了她的發?
墨成寧托著腮,小嘴一扁,有些不甘心地倒回床褥之間,連著被子滾向床內側,將自己卷成卷。
“我真是窩囊啊……連作個美夢,夢裡的他竟沒有對她……”
她不經意向窗外一瞥,待瞧見庭院豔陽高照,不禁驚惶地蹦下床。她沒料到自己會睡到這樣晚,看來飲酒誤事真有其道理,連忙梳洗後匆匆下樓。
“墨姑娘,早啊!”余平甚有精神地嘻笑。
“荀公子、余公子,早……午安。”她懷著歉意,瞥向荀非。
荀非不太自然地別開頭,淡聲道:“早。”
她雙眸微眯,對他若有似無的窘態甚是疑惑。
“今日先休息一天吧,我交代余平一些事,明早咱倆再去絕響穀。”
正想應聲,低頭瞧見腕上玉鐲,不由得想起贈他玉環的石小姐。
“我想荀公子應有公務在身,就不勞煩你陪我去了。”想到自己武藝平平,因而覷向余平,“不然……余公子陪我去也是一樣的。”
他眼中閃過一抹不解。“一樣嗎……”
“不成不成!師哥,你不是說一定要在三日內通過那個什麼森林?”
“噬魂森林。”
“是,噬魂森林。那就非得靠烏騅馬不可。可是你那烏騅馬誰的話都不聽,只聽你的。”他轉向墨成寧,心想孤男寡女同行雖不太好,但也沒別的辦法了。
“墨姑娘,你別無選擇。”
墨成寧垂首盯著左腕,在心底幽幽輕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2:08
第7章(1)
時值正午,濃密森林幾乎透不進光,偶有絲微,在血色霧氣中更顯詭譎。四周彌漫著腐酸味,久無人經的小道上異草蔓生,此其時一道黑影賓士而過,劃破沉沉死寂。
“墨姑娘?”
“……”
“墨姑娘?”
背後傳來模模糊糊的輕歎聲。“……嗯?”
“我荀非……是否哪裡得罪你了?”
墨成寧神色一黯,薄薄眼皮半垂,喊道:“風太大,我聽不清楚!”
韁繩一勒,疾馳中的烏騅馬赫然而止,突然的急煞讓她不由自主向前傾,柔軟身軀結結實實貼上他厚實的背。
她急忙向後挪,回復原本坐姿,一雙盈盈美目因害臊而四處瞟視。
“這樣總能聽清楚了吧?墨姑娘。”他心知她在回避,卻萬分不解。
“荀公子,要趕路呢……三天內要出森林不是嗎?”
“我自認沒做出失禮的事,墨姑娘可是在怨我的不是?”一路上,他與她搭話,她皆以簡單三句回應,如非必要,更是不主動開口。兩人共乘烏騅馬,他卻覺得,彼此的距離,相較於前些天,竟是遠了許多。
眼見躲不過了,她幽幽道:“沒有的事,我自己……想不開罷了。”明知是自己跨不過那一關,但石小姐的玉環猶如枷鎖,將她圏困在心房一角。
“墨姑娘,還記得在蘇州城外河畔,你曾勸我要找人傾訴嗎?”荀非微微側頭,餘光瞥見她遲疑地點了點頭。
“現下時機未到,許多事我只能壓在心底。但,只有一個女子,我願將喜怒哀樂與她分享。”
“……那……那要恭喜公子,願意讓身邊的人走人心房。”她暗惱自己的言不由衷;當初勸他將心赤裸裸呈在別人面前的,不正是自己嗎?明明該為他歡喜的,喉頭卻不由自主湧出苦澀,心緒千回百轉,一顆心猶如陷在血色毒霧中找不著出口。
荀非柔聲道:“墨姑娘難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誰?”
“……”即便是事實,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語花的名字,對她來說,著實艱難了些。
“是你。”
扶著馬臀的手一緊,烏騅馬吃痛呼嚕了一聲。
“我若肯說,你便傾聽,這是你當日的承諾。你不會收回吧?”
“不,永不……”語氣微顫,迷茫中混雜著些許激動。
“現在,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給你。你若肯說,我願傾聽。”
她迷惑地抬起頭,平日見著他習慣性的微笑,總覺得他的話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著他堅毅背影,卻聽出了那是純粹的真心。
“嗯,我聽見啦。”她抿著唇,玉頰漾起極淡極淡的淺窩。
“那你可願意告訴我你為何事煩心?”
“啊……不煩了、不煩了。”她有些尷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雖說仍不知她為何事所擾,她的笑聲總算是回復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們就繼續趕路吧。墨姑娘,你確定你要繼續這樣坐嗎?”他半轉過身,好笑中帶點無奈。
她此刻雙手向後撐在烏騅馬臀部上,和他之間拉出一段大空隙。
“無妨,繼續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過身一笑,揚起韁繩,使力一甩。彷佛瞭解主人心意般,烏騅馬沿著小道疾速賓士了起來。
墨成寧一驚,身子差點被甩出,甚至來不及呼叫,便已嚇得往前環住荀非的腰,纖指緊緊攥住他外袍。正要鬆手道歉時,卻教荀非壓住了手背,她緩緩抬頭,瞧見他忍俊不禁的側臉。
……他故意的。
儘管有些無措,心頭卻流過暖意。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累,她唇邊帶笑,滿足地合上雙眼。
一陣清香揉雜著晨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曬上眼皮,她下意識把頭轉向另一側,悠悠忽忽地眼開一線,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後人兒的動靜,荀非柔聲道:“醒了?”
墨成甯應了一聲,隨即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無際鋪展開來,滿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層淡淡紫光,與晨間露珠相輝映,猶似仙境。
“餓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後傳來含糊語音:“不餓,待會兒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輕輕淺淺的曲流,流淌於溝壑之間,荀非沉吟道:“絕響谷應已相去不遠,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語,思索著原來絕響穀裡頭的人並非被困在穀中,而是不願出穀。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張,先前猜測迷蝶派在江湖徹底銷聲匿跡,或許是因為沒有紫花安魂草的協助,穿不過噬魂森林,但如今看來,李玦不出穀,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側頭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見人,死要見骨,無論如何,我總要把她給劫出來,給大哥一個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會傾力相助。”
她輕籲了口氣。得到他的保證,她安心不少,正要稱謝,又聽荀非道:“若是尋無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這絕響谷裡沒有李玦,我便隨你去治楊芙的病,之後再繼續尋她,天地雖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沒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餘毒去盡了,也會一起尋人,總有一日,我們會找到她。”
“就為了報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輩子?”聲音中夾雜些許冷然、些許頹喪。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賜——”她見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長桑與她有兄妹之名、師徒之實。雖然袁長桑從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願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為的就是換取她的恩情,這份恩情將跟著她,直到她替他尋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聲道:“外頭傳言果然不假,方世凱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輕輕解開環在他腰間的玉臂,翻身下馬。
“下來吧,咱們讓烏騅馬喘口氣。”他伸手助她下馬。
荀非似對大哥有著莫名敵意?聽那語氣和神情,幾乎要讓她誤解成他對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著他啊。
想到這,她心頭頗不是滋味。她惻然看著他前去尋路的背影,悄聲道:“你要願意,就陪我一塊兒尋李玦,尋一輩子,便是在一起一輩子。”
荀非眼皮一顫,回過身凝視她,俊眸灼灼瞧進她的眼瞳。墨成寧大駭,沒料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細聲話語居然給他聽了去,原本略帶怨懟的面容暫態脹紅,支支吾吾起來——
“別……別聽我胡言亂語,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謀,找到李塊的機會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記憶。
“這是你的心底話?”他緩緩走向她,唇畔帶笑,明知他倆之間不該存有情分,卻仍是無法抑遏地希望她對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噥,向後退了幾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這傢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聽到的。”墨成寧輕歎,向他坦承她那日確實“不經意”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荀非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眼中盡是不甘、憐惜,還有一絲倉惶。
良久,他始開口:“我不認識那位元石家千金,或者該說,我曾在去年的諸子宴上見過,印象卻不深。”
她雙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個將來足以和楊烈抗衡的勢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楊烈府邸的細作,各取所需罷了。”
墨成寧咦了一聲。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嗎?原來,仇恨能夠使人拋卻原則?況且楊烈若死,荀府雖可無事,但那細作卻脫不了干係,就這麼平白被犧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說書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歎了口氣。罷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理解。
“那細作是要……”
“那細作是楊烈寵妾,楊烈權高疑心卻重,食物有人試毒,身周有大內高手,只能靠她哄楊烈食糕點時下手。”提到楊烈時,荀非眼裡有一瞬的陰鷙。
“你們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對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誠實答道:“是。咱們準備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寧倒抽一口氣。血牡丹無色無味,一入人體即不易排出,待累積到一定量,身子便會每況愈下,但若及時救治,幾乎能藥到病除;但若把它當尋常慢性疾病,時日一久,便會毒性發作,吐血至渾身無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發于初夏牡丹盛開時,因而得名。
身為醫者,她認為這死法極殘忍,但轉念想到苟文解夫婦的遭遇,又覺這事不容她置喙。
“難道沒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達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語。
荀非定定看著她,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半晌,才沉聲道:“曾經有。”
那就是說現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卻覺荀非話中有話。
“先前那方法是否會傷及荀公子至親之人?”
“算是吧。”他溫言笑道。
墨成寧幽幽瞧著苔痕累累的裸岩,想著,最佳辦法就是將血海深仇盡數忘卻,明媒正娶後與自己相隨走天下。但這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甯心意,正自心旌動搖,此刻見著她嬌怯怯的側影,一如那日午後時光,心中再難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聲量,只見她訝然回眸。
“此計可能綿綿無期,也可能遙遙無結局。但……若有完結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為人夫婿,若你願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兒便是通往絕響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顫抖地指向遠方巨岩之間的縫隙,背過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話,有那麼一瞬,他的思緒就停滯在熏風裡。
他慘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頭。”閉目、舒氣。原來,她……終究是不願意。
墨成寧聽出他語氣裡難以言明的苦澀,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來,自小極膽怯軟弱的那個自己從不曾改變。自幼生長在大戶人家,她沒有勇氣接受無名無分的生活,她沒有勇氣讓墨家遭到莫須有的牽連;見過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沒有勇氣成為另一個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奪走的不只是一個丈夫,更是一個父親。
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回頭的衝動,她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見著他淒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只要他願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復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復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灩,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逕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他拉著烏騅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後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回過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不等她回應,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裡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歎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裡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扎扎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回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只得順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輕嗅,以緩解不適感,並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岩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适才不快暫拋腦後,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裡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吁吁,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面頰、微顯淩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面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面岩壁。”墨成寧忘情地拉著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纖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荀非莞爾道。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髒汙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撣撣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松了口氣。
荀非讚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面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腹,眼眉間有著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穀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腹中饑餓。”當下兩人就地張羅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甯幼年時,成天窩在房裡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只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後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餘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
對於荀非廣讀聖賢書,飽覽各家詩詞曲賦,墨成寧只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門,佩服之餘並無太大驚訝;倒是荀非對她頗感驚喜,他以為墨成甯身為商家之女,對此僅略有涉獵,卻不料他和她竟有著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說這麼多,定要怪我拿吟風弄月的事兒來耽誤你。”她笑語嫣然。
憶及墨老爺,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習文弄墨,定能超越當今詩詞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詠朗誦之事,家裡人也沒那閒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練武,和我較親,但對這詩書禮樂,卻是……”
墨成寧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他溫笑道:“我們心裡有數便好。我平日給悶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著倒是愉悅得緊。”他瞧了一眼墨成寧手中才咬三口的燒餅,又道:“瞧你淨顧著和我說話,都忘了吃餅。”
墨成寧啊一聲,趕緊低頭吃了幾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個黑色方盒,方盒約莫手掌寬,小巧而精緻。
“上次在張輝府上,我記得墨姑娘挺喜歡芋泥糕?”他神態有些不自然,裝作隨口問問。
墨成寧想起那日張夫人要她把握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歎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倒也不是。其實是我娘對芋頭情有獨鍾,那日嘗到芋泥糕,便想著要記下做法,回家時做給娘吃。”
荀非聞言一愕,正要掀起盒蓋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動聲色地將方盒推回包袱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2:32
第7章(2)
墨成寧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見他神色隱約透露失落,瞥見他正收起方盒,心中已明瞭八九分,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她一急,伸手壓住了黑色方盒,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娘生的,自然……自然也愛吃。”
兩人掌心壓著方盒,一時之間找不到話語,皆是滿面通紅。
荀非緩緩抽開手,乾咳了一聲後側過身,假意收拾剩餘乾糧,眼角餘光見著墨成甯拉出方盒,掀開上蓋,揀了一塊芋泥糕,靜靜地嘗著,心中不禁十分歡喜。
待得兩人收拾完,白日已然高掛中天。
光線愈明,碧色岩壁更顯青湛,幾乎隱形於碧悠悠的蒼穹之中。兩人沿著岩壁摸索一陣,突聽荀非喚道:“有人在這題了對子。”
墨成寧湊近一看,只見光可鑒人的岩壁上刻著拳頭般大小的一行字,字跡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春雷絕響晴方豔,斬琴弦斷絲未絕。
兩人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對子和入口有什麼關係,只將之先記在心裡。岩壁極其寬闊,走了一陣,最終在最西側發現了一道岩縫,恰容一名壯男側身而過的寬度。
“我走前頭,你離我十步遠再跟過來,前方若有事也較好對應。”苟非估量地形一陣,料想應無太大危險,便率先走入。
狹路難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兩個多時辰,岩縫漸寬,終於納得下兩人並行。
“若非一門心思全掛在絕響穀上,咱們此行倒挺似即將誤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寧打趣道。
“當真如此的話,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卻紅塵紛紛擾擾,豈不快哉?”荀非略帶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沒聽出他言下之意,介面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後便再尋不著去時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會會家人可就麻煩啦。”
兩人頓時佇足。
“只怕咱們成不了那武陵漁夫,反倒成了尋訪桃花源未果的劉子驥。”荀非眉一挑,瞧著眼前巨石,緩緩說道。
就見兩側岩壁之間,立著一塊六丈餘的烏黑巨石,不僅下方刻意依著石壁之凹凸起落鑲嵌緊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間密不透風,頂端處還磨得圓滑油亮,連只鳥兒都無法站定,可見建造之人煞費苦心,彷佛要杜絕外來的一切,或是……阻止裡頭的人逃離?
先前的不安再度盈滿內心,墨成甯見苟非四處摸索了一陣,並無發現機關,心中不免緊張了起來。
荀非暗忖道:倘若是尋常岩石,還能借力翻過去,但這巨岩光溜無比不消說,還得攜著一名姑娘同行,萬不可能成功越過。
他摸了摸岩石表面,估量需在何處落足點地,又想:昔孫武認為犧附攻城為下下策,其原因為有敵以箭擾之,但如今無此後顧之憂,此法未嘗不可試試。
“墨姑娘身上可有利器?”
“僅匕首一把,銀針倒是不少。”她疑惑地看向他。
“加上我身上余平的橫刀一把,卻是不夠。”
“苟公子要利器何用?”
“我本想以利器插人岩石代替雲梯,未想材料不夠。”
墨成寧喔了一小聲,道:“荀公子需要幾個落腳處?”
“粗估約要三至四個。”
俄頃,墨成寧忽然拾起地上包裹食糧的行囊,將食物盡數拿開,荀非則褪下身上的青蔥外袍,兩人相視一笑。
“莫非墨姑娘想到的和我是同個主意?”
褪去了外袍,荀非身上碧湖緞子的中衣襯得他更加灑脫俊朗,墨成寧不禁多看了幾眼,心中感歎這樣的人兒若在這陪她喪了命,豈不可惜?
她笑了笑,回應道:“咱們同時動手,便知你我是不是往同一處想啦。”
當下兩人將手上布巾與袍子在尾端處結了個環,另一端緊緊系在各自的匕首與橫刀上。
荀非後退數步,右手運勁,將手中橫刀射出,嗤的一聲響,就見橫刀已牢牢插入三丈高的巨石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刀身,而衣袍尾端的結環,則垂落在兩丈處。
“走吧。”他說著便走向墨成寧。
“等等,”她提醒道:“翻過這塊巨石,後方不知是陷阱或是深淵,即便大難不死,也可能非殘即傷……”她欲言又止,想叫他別去了,自己再多打幾個結環,慢慢爬,也能上得去,但話到嘴邊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毋須擔心,我定會保你我周全。”他頓了頓,又補一句:“信我。”他堅定的語氣如夏日和風,輕輕撫平她內心驟起的波瀾,她抿嘴一笑,拾起匕首,走近他。
“得罪了。”他伸出左臂托住她的腰,提氣一縱,左足踩上垂墜半空的結環,再一縱,踏上三丈高的橫刀。
墨成寧隨即遞上系著布巾結環的匕首,身子卻霍地一晃,驚險之餘顧不得害臊,急忙摟住荀非頸子。荀非接過匕首,右臂使力,將匕首射釘在六丈高處,這次除了握柄,其餘刀身全沒入了巨石。
荀非帶著墨成寧,再一縱一躍,右足終於踏上匕首握柄。他個頭較墨成甯高出許多,已可見到巨石後的景致。
他喜道:“墨姑娘,你識水性嗎?”
“不識……難道……難道後面竟是溪湖?”
“目前瞧來是如此,待會我數到一你就閉氣,切記,要抱緊我。”
墨成甯應了一聲,便聽得荀非已在倒數。
“三、二、一!”
他摟緊她腰,一躍一翻,落入了明澄如鏡的湖中。
“撲通!”水鳥驚乍起,綠波擾湖心。荀非托著墨成甯腰身,遊到了湖畔,旋即上岸。
從岸邊看過去,那烏黑巨石不僅是出入山谷的屏障,也兼水閘。兩人先前以為有天大的危難在這頭等著,料不到只是一泓清湖,看著濕透的對方,兩人不可抑遏地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轉身一瞧,這才確信已身在穀中。
不大不小的湖泊宛若淚珠,點綴著小山丘頂端陷落的低窪處。不遠處一片綠林,杳無人煙,只傳來啁啾鳥語與蟬聲,遠遠眺望,似乎才有嫋嫋炊煙與人家。
俄而,荀非一摸包袱,想起方才為了減少負重,糧食盡數丟在了另一頭。“時候不早了,得先找戶人家暫歇,咱們現在身上少了防身武器,行事得小心點。”
荀非站起身,往連著湖水的清淺溪流走去。
墨成寧側頭頓了頓,追上前去,輕聲道:“荀公子,你有沒有聽到琴鳴歌唱聲?”
荀非閉目細聽,果然有輕快樂曲自林中傳來。
“看來是和樂的人家呢。”
“咱們過去看看吧。”
荀非瞧了她一眼,道:“照例別離我太遠。”
墨成寧心頭一陣溫暖,低低應了一聲。
沿溪而行,琴聲漸次清晰了起來,優美琴聲和著年輕女子的清脆嗓音,舊曲歌完,又吟新曲,餘音繚繞,極其婉轉動聽。
“……山桃紅花滿山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是《竹枝詞》呢,在瑤國,人人對這琴曲琅琅上口。”
荀非喔了一聲,笑道:“既然你耳熟能詳,我來考考你。這裡只截竹枝詞兩首,你道劉禹錫原本作了……”他武學造詣較深,又略通音律,聽得琴聲突然有些怪異,赫然打住,佇足細聽。
墨成寧卻絲毫未覺,仍是言笑晏晏。“你要考我原作幾首嗎?這有何難?十一首分兩組。”
此時離琴聲已十分接近,自樹影間望去,一對男女正鳴琴和歌。墨成寧也停下腳步,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柔聲道:“看來是一對璧人,莫怪有此一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那男子身著素白直裾中單,罩著一襲棉白大氅,此刻坐在矮岩上,正低頭撩撥琴弦。那琴極似古名琴綠綺,通體黑色卻隱隱泛著幽綠,音色靈妙空幽,回蕩穀間,綿綿不絕。
男子身旁立了名冶豔女子,衣著與男子之輕靈仙氣全然迥異。她身著鍛黑對襟襦裙,兩襟之間的抹胸由同樣墨黑的緞布織成,緞布上頭另覆了層繡工繁複的鏤空黑紗,一身黑使其看似冷豔,然而火紅腰帶卻又有畫龍點睛之效,襯得她整個人明亮又搶眼。
女子白淨臉龐妝容極淡,只那眼角眉梢處淡淡上了層胭脂,更顯秋波嫵媚醉人;一頭烏亮青絲隨意綰了起來,垂下的髮絲軟軟地披在背上,長而卷的睫毛輕扇,清風拂來,樹影揉合飛揚裙擺,周身猶似蝶翼紛飛般絢爛。她看來約莫花信年華,而男子則約而立之年。
若說墨成寧是清靈秀氣的美人胚子,這女子的無倫美豔,則可稱為絕世容姿,饒墨成寧身為女子,竟也看得呆了。
“沒想到穀裡居然有此等天仙般的人物……”墨成寧低聲訝道,回過頭去看荀非,卻見荀非神色凝重,越聽越驚。
“荀公子?”
荀非站在一根粗壯的樹幹後方,一把拉過墨成寧,將她摟在懷裡。墨成寧吃了一驚,掙扎之際,卻教荀非罩住耳朵,他手開一縫,俯頭貼近道:“別聽,也別說話。”
她這才覺得心跳快得有些異常,心一沉,暗忖道:莫非那琴音有詭?他倆現下手無寸鐵,要有萬一……我得先保住苟公子,至少我向大哥學過些許武功。
墨成寧以為家中世代習文的荀非,自然重文輕武,和多數京城的富家子弟一般,只練些輕功、臂力,圖個行事方便,順便強健體魄。殊不知荀家未雨綢繆,深怕復仇大計出差錯,便瞞著外界,讓荀家子弟習武自保。
苟非平時不佩刀劍,以免教人瞧出端倪,出客棧前才臨時借了余平的橫刀,這才讓墨成寧錯認,即使他內力強了些,卻對刀劍武器無甚接觸。
“兩位打算聽多久?”男子清冷的聲音壓迫性地刺入耳膜。
荀非鬆開墨成寧,走出陰影處,笑道:“咱兩人迷了路,循著仙樂般的樂音走了過來,不巧打擾了兩位,怕亂了兩位興致,這會兒正要離開。”
墨成寧捏緊內袋銀針,打算若對方一有動作,便以此制敵。
“另一位姑娘怎不出來,這是嫌我琴音難入耳嗎?”聲音平板無調,使人不寒而慄。
墨成寧只得暫時鬆手,徐徐行至荀非身側,張嘴想學荀非說幾句漂亮的場面話,才說個“不”字,便被男子眼中殺人般的寒光嚇得說不出話。
方才白衣男子一直低頭彈琴,是以現下才瞧得面貌——或者說即使他抬了頭,仍舊瞧不清其面貌,因他唇部以上,戴了一副亮銀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一雙招子閃著森寒光芒。
“你們以為剛剛才被發現哪?”美貌女子娥眉一挑,戲謔說道。
荀、墨二人俱是一驚。
“早在你們翻石落水,師哥便察覺了。”女子下巴微抬,對於師兄精湛的武功頗是驕傲。
“師妹,稍安勿躁。”男子語音依舊冷淡,目光中卻多了點寵溺。
“不愧是師哥,真瞭解我。我許久沒動動筋骨了,師哥你就讓我發功一下,一下就好。”女子嬌嗔道,繞至男子身後嘻嘻笑著。
男子瞟了她一眼,又道:“你們非我谷中人,來絕響穀,所為何事?”
墨成寧心想,這大抵就是“陰間琴師”鬼清了,張輝說他對李玦疼愛有加,想必不至為難他們。思索片刻,便朗聲道:“實不相瞞,我要尋一名喚作李玦的姑娘。”
話才說完,便見男子目露凶光,女子更是已拔劍砍將下來。
“要見李玦,去陰曹地府便是!”她嬌斥道。
這下兔起鶄落,墨成寧吃了一驚,未料這天仙般的人兒如此潑辣,見男子並無阻止之意,只得硬著頭皮與女子纏鬥起來。
荀非大驚,正欲出手相助,便見男子身形一晃,已到跟前。
“你若出手,我便奏琴。”寥寥數語,卻充滿脅迫。
苟非看著女子逗弄小貓似的舞劍,自己卻無從相助,咬牙道:“閣下便是陰間琴師鬼清?”
“沒錯。挺久沒聽到這稱號,真真令人懷念。”
“玩夠了,就下手,別忘了你答應晦兒今日要教他武功。”鬼清提高聲量提醒師妹,腳步虛浮,眨眼間便已坐定岩上。
那女子嘖聲道:“跟小丫頭玩好沒勁,罷了,饒你一命。”
荀非聞聲松了口氣,他見那女子武功恐怕和自己在伯仲之間,可要是鬼清插手,就是十個他也打不過。
女子目露狡光,笑吟吟道:“不如,廢你那不象樣的武功就好。”皎白玉手探過去,眼見就要挑她筋脈。
荀非立時欺過身,格開了女子藕臂,將墨成寧護在身後。他只求脫身,對於女子出招,只守不攻。他周身真氣流轉,一擋一格虎虎生風。墨成甯搗住左肩頭被劃開的口子,一顆心卻懸在荀非身上,焦急不已。
琴音驟起,荀墨二人俱感一暈,苟非出手不得不緩了下來。
女子嗔道:“師哥你出手我便沒戲啦!”
“有人無視我警告,先給他一點教訓。”鬼清淡聲道,卻仍是依著師妹,停止彈奏古琴。
荀非無奈,只得抱拳道:“姑娘承讓了。她非武林中人,還請手下留情。”
便跳開墨成寧面前。
女子笑道:“本姑娘這輩子還不知道‘讓’字怎麼寫,說什麼承讓。”說著便一劍刺向墨成寧足脛,這一次再無放水。
鬼清袖袍一揮,嗤嗤嗤幾聲響,暗器已朝荀非幾處要穴破空而來,雖讓荀非一一避開,卻也因此不及救助墨成寧,低頭一看暗器,卻是幾粒碎石。
眼見腿上就要被刺個大窟窿,墨成寧腦中一片空白,已管不上是否洩露袁長桑身分,下意識使出袁長桑傳授的看家絕活“星天雨山”。
即使未臻火候,此招依然來勢驚人,鋪天蓋地而來的毒銀針,被任何一根刺中,若無解藥便能致命。
女子倏地臉色慘白,手中含光劍脫手落地,人竟杵在原地不知要避。
鬼清急縱至女子前方,左手抄起地上含光劍,刹那間舞動起來,當下強光閃耀,令人為之目炫,光影交錯織成細密光網,竟爾守得密不透風,銀針半根都沒落到兩人身上。
女子朝渾身殺氣的鬼清搖了搖頭,踏步如蓮,來到墨成寧跟前,唇瓣動了動,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姑娘,袁長桑是你什麼人?”
鬼清聞言渾身一震。
墨成寧汗涔涔,雖已筋疲力竭,仍是不敢大意,退了幾步,道:“袁長桑是我結義大哥,我今日受他所托,來尋李玦。”
她想起剛剛這女子言下之意似是說李玦已死,悲憤之餘,顫聲道:“你們把李玦給怎麼了?”
墨成寧狀似撥整散落前額的烏髮,實則解下藏有劇毒的耳環,心道:拼著一死,也要帶回大嫂骨灰!
女子淒然一笑,深深瞧了鬼清一眼,眼波流轉,似乎有訴不盡的悱惻之情,良久,才微啟櫻唇道:“我便是李玦。”
啪搭一聲,墨成寧手中耳環落了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2:52
第8章(1)
“你……”墨成寧蹙起秀眉,看向女子,又看了一眼鬼清,近乎自語道:“這怎麼可能?”
女子也不顧荀非就在一旁,翻起左邊袖口,露出白皙光潔的手腕,腕上戴著一枚玦狀玉環,以澄澈碧綠為底的藍田玉,上頭交雜著煙霧般的墨綠色,恰似融了一片山水於玉玦中,上頭刻了個“李”字。
墨成寧再無懷疑,袁長桑曾說李玦腕上配戴了一枚玉玦,如環而有缺。
那玉玦自李玦有記憶便已存在,除非以利器擊碎,否則終生皆脫不了手;李家男子世世代代皆配戴“李”字的環狀藍田玉佩,女子則戴有一枚藍田玉環,只是製作李玦玉環時,不慎裂了條痕,便將就著磨成了玉玦。
“大哥要我交給你一樣東西。”墨成寧取來銀針挑破襦內縫合的暗袋,取出一木芙蓉刻紋的銀簪。
“還記得吧?”她小心翼翼遞出。
李玦只覺天旋地轉,恍若隔世。取過銀簪,細細端詳,確是當年她贈予他的定情之物。
她又信又疑,道:“袁大哥不是早死了嗎?”
“大哥正在療傷,他當年托了封信給鬼掌門,你……沒收到嗎?”墨成寧瞄一眼鬼清,卻看不出其表情。
李玦倏地轉身,對著鬼清叫道:“師哥!”她眼睫顫動,一張麗容血色全無。
“你不是說袁大哥死了嗎?”
雖只是刹那的事,鬼清冷峻目光中竟閃過一絲驚惶。他閉目不語,半晌,才道:“我不願你去找那登徒子。”
“師哥你……”許是氣過頭,李玦才叫了幾個字,便不省人事,仰頭暈了過去。立在李玦跟前的墨成寧急忙伸臂過去,才剛觸到她柔若無骨的背,就見一道白影晃過,李玦已然在鬼清懷裡。
他抱著李玦,眼裡盡是疼惜,走了幾步,冷冷道:“兩位這邊請。”
荀非與墨成寧心中猶豫,不知這鬼魅一般的絕響谷穀主會不會突然翻臉,互望了一眼,皆無動作。
“師妹的客人,我不會動。”鬼清丟下一句話,便飄然離去。
墨成寧見著鬼清對李玦的態度,心中涼了半截。看來那入穀的重重障礙,不只是為了保護谷中人,更參有鬼清的私心。
一行人前後進入一棟石屋,這石屋由大理石岩砌成,一入屋便消去了大半溽暑帶來的不適。踏人前廳,便聽得隔壁飯廳一群僮僕來來去去,正準備著晚飯。
門外山茱萸樹幹旁,探出一顆小腦袋,一名約莫十歲的男孩見到鬼清背影,歡喜地蹦跳進門。
“老——大!你可回來……咦?牛牛姐姐怎麼了?”
鬼清看了小孩兒一眼,下頷微往飯廳的方向撇了下,淡聲道:“有客人,晦兒你招待一下,我帶她進去歇歇。”
男孩乖巧地應了聲,又抬頭望向鬼清,巴巴地道:“那今日說好要教我武功……”
“今兒恐怕不行了。”語畢,便要往內室走去。
“鬼掌門,這是安神補身的藥方,我曾向袁長桑習醫,不嫌棄的話,請用。”
墨成寧遞上墨蹟未乾的藥單子。
鬼清睨了她一眼,正想拒絕,思及她得到袁長桑真傳,備著有益無害,便騰出兩指夾過藥方,淡淡謝過,大步離廳。
隨後,兩人由那名男孩引人飯廳。
“客人哥哥、客人姐姐,怎麼稱呼?”男孩第一次待客,顯得有些興奮。
“我姓荀,她姓墨。”面對這精力旺盛的男孩,兩人歷經方才的心驚膽顫,這時才覺得劫後餘生,心情頓感放鬆。
男孩喔了一聲,道:“荀哥哥、墨姐姐,我叫張晦,可以叫我晦兒。弓長張,晦是……”他想了一下,笑得開懷。“晦代表著即將迎來新的一月,新的開始。”
張晦頓了頓,又認真道:“月之終曰晦,晦暗晦暗,這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偏不這樣想。”
墨成甯看著張晦笑咪咪的臉龐,心想:這解釋,大抵是哪個人疼惜他,為他開解,那人倒是有心。
思及此,墨成寧臉上不禁泛起柔和神色,她身子微彎,笑道:“我叫成寧,我幼時不長進,老教我爹生氣,所以我都說自己是成事不足、心神不寧。”
張晦一聽,只覺得眼前這陌生姐姐和自己同病相憐,皆不為旁人所喜,更加有了親近之意,便拉著她的手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墨成寧行醫鄉野間時,只要袁長桑惹得孩童哇哇大哭,總由她來安撫、收拾善後。也因過去的她十分內向,與孩童交談卻無壓力,於是兩人一來一往,笑語連連。
荀非站在一旁,見她美目透露憐惜,唇畔酒窩清淺,瞧著她溫婉側影,益發入迷,一時竟看得呆了。
一大一小說了會話,墨成寧怕冷落了苟非,想著要拉他一塊兒聊,才抬頭,便見荀非癡愣愣瞧著自己,心不覺咚地一跳。
“荀……荀公子?”
荀非反應過來,訥訥道:“……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定會深受兒女喜愛,是個好母親。”話才出口,他便後悔。
果然,墨成甯聞言大窘,他那語氣……就像是在說兩人未來的兒女。她回過頭去,岔開話題,結結巴巴地問了張晦菜色。
“先前不知道有客人,所以只有幾道野味,明天就會豐盛許多,包准你吃到撐!”張晦不懂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熱情洋溢地嚷著,恰巧緩和了尷尬。
一望,桌上雖只三道菜,但皆散發著誘人香氣。張晦湊近兩人,逐一介紹山珍野味。
“這是我們山谷特有的櫻鱒,肉質鮮甜爽口,待會兒我去拿壺山拋子酒給哥哥姐姐配。”他指著一盤炙烤七分熟的鮮紅魚片。櫻鱒在上石板燒烤前,抹上了薄薄一層玫瑰鹽及胡椒,上頭灑上了薄荷粉末,一旁放了幾片粉嫩嫩的續骨木花瓣,擺盤精美,煞是好看。
“這窯熏山雞,我今早獵的!”張晦驕傲地挺胸道,瞧了兩人一眼,獲得了預期中的讚賞眼神後,滿足地繼續道:“最後這一道,是毛竹筍,因為春夏時採收口感較苦硬,所以製成筍乾。”
兩人走了一天,早已饑腸轆轆,剛坐定,便見僮僕奉上開胃茶。
“嘗嘗這茶,咱穀底的茶不一般,外頭可喝不到!”張晦笑道,興致勃勃地想瞧兩人反應。
兩人輕啜了一口,荀非只覺一股苦味兒直竄上來,卻又不似那茶葉的苦,心中一奇,再飲一口,只覺味雖苦卻極清涼解暑。
一旁嗜苦的墨成甯已張大了水亮眼眸,殷切切地盯著張晦求解。
張晦奇道:“哥哥姐姐不覺得難喝嗎?”想當初第一次喝這茶時,他還皺著臉問李玦難道他就這麼不得人緣,連喝的茶都被換成這難喝至極的苦茶。
他轉頭向一僮僕道:“不如姐姐來解釋這茶的來歷?”
那僮僕只是瞧他一眼,並不搭理,擺好碗筷便與其它僮僕一同離去;張晦見怪不怪,也沒發脾氣,只咧嘴一笑,道:“那便由我來解說吧。”
他擠至兩人中間,神秘道:“山谷裡沒產茶葉,這是用一種青色果子泡的,咱們叫它癩葡萄,像癩頭又像葡萄。”
墨成寧眼神一亮,看了荀非一眼,靦腆道:“這癩葡萄可是別稱苦瓜?大約這般大、這般粗?”她輕輕比劃著。
張晦撓了撓頭,道:“不曉得。那果子是陳二哥發現的,墨姐姐明日可問問他。”
荀非這才想到,進絕響穀後,始終沒有看見其它人。“晦兒,谷內其它人可住這附近?”
張晦點了點頭,道:“叔叔伯伯大家都住一塊兒,從後門往樹林裡頭走一會兒就是了。這兒是牛牛姐姐的屋子,老大……我是說鬼哥哥,他住比較遠,在東偏北的山壁那邊。”
墨成寧脫口而出:“鬼掌門和李姑娘沒有一起住?”方才見鬼清熟悉地往李玦房間走,還道……
她立時覺得這問題不妥,又生硬地補充:“……照料起來也較方便。”
張晦未察墨成甯原意,歪著頭認真答道:“墨姐姐,姑娘家成親前不能跟男子住同一個房間。”他拿起碗筷,盛飯夾菜,又補充:“不過牛牛姐姐將來肯定會跟老大成親,到時候他們才可以一起睡覺。”
他盛了兩碗飯菜,咧嘴笑道:“兩位慢用,我送晚飯進去。等會再出來聽你們說外頭的故事給我聽。”他盛得太滿,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出飯廳。
“想什麼呢?”荀非見墨成寧微偏著頭,若有所思。
“那孩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荀非劍眉一挑,道:“你也覺得他面熟?”
她訝道:“苟公子也這般想?那就不是我多想了。”
“我們沒時間去操心那孩子,現在只怕你那未過門的大嫂不肯跟我們走了。”
墨成甯聞言一歎,沒想到袁長桑努力養身子,癡等九年,李玦倒在絕響穀過得逍遙。
“這也不能怪她,她以為大哥九年前就死了。”
荀非正想說,若是自己,即使是一輩子,他也不可能忘了她;但自己不久後便要去石家提親,想想還真是諷刺,便溫聲道:“吃飯吧,菜都涼了。”
墨成寧瞄一眼他眉間淡淡的皺痕,想他明明奉命帶自己回去醫治皇儲妃楊芙,如今卻陪自己在這裡耗,心下不禁歉疚,遂道:“荀公子知道那揚芙犯什麼毛病嗎?”
荀非手指一松,險些掉了筷子,卻立時拿穩,神色自若。
“揚芙是楊烈掌上明珠,又是皇儲妃,這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御醫也瞧不出端倪嗎?我先前聽余平說剛告老還鄉的御醫長是荀家人。”
荀非暗惱余平多嘴,只淡笑道:“前任御醫長是我大伯,正是因為找不出病根,這才引咎辭職。”
荀非怕她多想,便揀些練武時的趣事說與她聽,頓時飯桌上笑語不絕,揚芙的事便暫擱一邊。
翌日,拂曉時分,墨成寧坐起身,雙目半垂地瞧著窗外山棱上的微光。
她一夜未眠,擔心李玦不願出穀,同時推敲著楊芙的病,推測是否和荀家有關聯。若真有關聯,他大可跟她說,難道他還信不過她?
仰著頭苦苦思索,墨成寧暗歎自己不擅謀略,這些事情在腦子裡攪來攪去,都過了大半夜仍成不了一個形,只隱隱覺得和荀家原先計策有關。
聽著窗外鳥鳴啁啾,她發現之中夾雜著長劍嗡嗡之聲。
她起身著衣,梳理整齊,納悶著是誰這麼早就在練劍。推開後門一縫,只見一道黑影如行雲流水般蹁躐飛舞,如蝶似柳,煞是曼妙好看。
那黑影正是李玦,見門開一縫,便停止舞劍,沉著臉問:“誰?”
墨成寧趕緊上前道早,向她說明昨日她暈倒後,張晦便將她安排在她家中客房,另外領著荀非至後頭叔伯家中客房。
李玦喔了一聲,笑道:“看來是我粗心了,竟沒發現客房有人。不過姑娘你可得改掉這偷窺的壞習慣,不然我長劍不長眼睛,傷了你可不好。”
墨成寧知她是在揶揄自己昨日躲在樹林間偷瞧他們彈琴唱歌,臉一紅,訥訥賠不是。
“跟你開個玩笑呢。”李玦爽朗一笑,表示並不放在心上。“昨日師哥幾時走的?”她瞧著遠方山壁,忽地問道。
“……不清楚。”她還以為鬼清會徹夜守著李玦。
“這藥單子是你寫的嗎?”李玦摸出昨日她寫的藥方,“我醒來便見桌上一碗飯,還有抓好的藥,這不是師哥的字,想必就是身為袁大哥義妹的你開的方子。”
“方子是我寫的,但藥不是我抓的……”她背後泌出一層冷汗,暗暗讚歎鬼清竟能進出自如,而她和荀非卻絲毫未覺,萬幸他無殺他二人之心,否則他倆早就擴手共赴黃泉路了。
李玦嫣然一笑,忽道:“幾歲啦?”
墨成寧隱隱覺得她有將自己看作妹妹之意,心中一喜,道:“十九。”
李玦露出一絲微笑,淡淡道:“袁大哥教得好啊,有模有樣的。”
墨成寧深吸了一口氣,反正早晚都要問,趁著話題轉到袁長桑,便揚聲道:“李姑娘,你可願意回大哥身邊?”
李玦靜默不語,行至杏樹旁,揮劍砍下一枝花瓣所剩無幾的枝條。她拾起枝條,漫不經心道:“師哥說得沒錯,杏花再美,也不過短短一季,早知道該聽師哥的話種青竹,雖不那麼美,倒也四季長青。”
墨成寧靜靜站在一旁,看她對著杏花枝條發怔,只覺她纖細婀娜的背影雖然挺直了腰杆,卻有道不盡的苦楚。
“他真盼了我九年?”她慢悠悠地開口,嗓音已然喑啞。
“千真萬確。大哥先前遭人暗算,現正在瑤國五靈山中療傷。不過李姑娘莫擔憂,明年此時已滿十年,大哥想必能恢復先前功力。”
李玦想起自己父親誣陷袁長桑盜走了藏寶圖,才害得他遭人暗算身受重傷,不禁幽幽喟歎。
她拋開杏花枝條,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趕緊道:“墨成寧。”
李玦舒了口氣,眉目含笑。“成寧,以後便喚我大嫂吧。”
墨成寧先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歡然叫道:“大嫂!你要跟我們走?”
李玦應了一聲,笑道:“跟你們走。”
墨成甯不解李玦為何會突然下定決心,但她不打算問,只要知道李玦心裡到底有袁長桑,其它的,她不在意。思量著該讓她好好和迷蝶派眾人道別,卻又怕她改變心意,墨成寧忖度了好一會兒,覺得一旬應是差不多。
她對上李玦宛若桃花的雙眸,見她正毫不避諱地打量自己,當即討好一笑。
“瞧你發怔的,在想些什麼?”
“想和大嫂商量何時啟程。依我看十日左右……”
李玦秀眉微豎。
墨成寧忙道:“怕是委屈了大嫂,若然十五日後……”
“明日一早便走。”
墨成寧正飛速運轉著腦袋瓜,想讓她答應早點隨他們走,是以當聽到李玦說明日就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只愣愣地看著她。
李玦看墨成寧疑惑盡寫在臉上,不由得失笑。“成寧覺得太趕?”
她回過神。“不趕!不趕!”怎麼會趕呢?雖然絕響穀甚美,但為恐夜長夢多,她巴不得早些出穀。
李玦笑笑,再沒言語。她的目光落在東偏北的山壁處,洽面對著探出金邊的旭日,初夏的晨光雖微弱,仍刺得她眯起眼,現在她一心只想在反悔前早些離穀。
“明日寅時三刻走。”
墨成甯立時應了,道:“那我等會通知苟公子,大嫂今天就不必招待我們了,我們隨處逛逛就行。”
李玦疑道:“荀公子?”側頭一想,又道:“是了,你身邊生得很俊的那位公子。”
墨成寧微紅著臉,抿嘴一笑,並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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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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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43:16
第8章(2)
李玦見她雙頰生暈,眼波流轉,便瞧出了端倪,心下生了幾分羡慕之意。
“我今年二十四,我看那荀公子和我差不多大,你也十九了,你們小倆口莫不是為了尋我而耽擱了婚事吧?”
墨成寧小臉脹紅,頭手並用地狂搖。“大嫂你誤會啦,我們不是……”
李玦還道她害羞,便賊賊一笑,道:“可我瞧他昨日對你可不一般,還拼著命護在你前面呢。當時我師兄攔著他,不許他救你,你沒瞧見他那焦躁模樣。”
墨成寧乾巴巴一笑,道:“他有良配了,過些日子便要去提親。”
李玦一怔,試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墨成寧垂著眸,緩緩搖了搖頭,淡淡道:“算是他自個兒選擇的人生,他有他的目標、有他的責任。”
李玦若有所思,嘀咕道:“責任……嘖嘖,這玩意讓人深受其害。”見墨成寧猶自盯著地上那截杏花枝條,她眼珠骨溜溜轉一圈,隨意道:“總有其它法子吧?要不你助他完成目標?是我就會這麼做。”
墨成寧努力翹起嘴角,道:“我資質駑鈍,萬萬不是那塊料。”
據荀非說原先有其它法子,只是會傷害到他在意的人,她突然在意起那人是誰。該不會……是自己吧?可是苟家和楊烈的糾葛又怎會和自己扯上關係?
一隻白玉纖掌輕輕拍了拍她腦門,只聽得李玦柔聲道:“又在想東想西。成寧,我只一句話給你:有機會抓住就不要放手。”
墨成甯扣住李玦手腕,笑道:“抓住啦,不放手了。”
李玦假裝吃了一驚,笑駡:“跟你認真你卻來唬弄我。”便伸出另一手,疾刺墨成寧右脅,墨成寧趕緊放手側身避過,李玦趁機往她腦勺一摸,輕輕鬆松取下她頭上銀簪。
墨成寧黑髮如瀑直直落下,披散在白紗褙子上,益顯烏黑亮麗。
李玦笑道:“看你還敢不敢偷襲本姑娘。”語畢,提一口氣,縱上杏樹。
墨成寧大為驚駭,當即跑到樹下,可憐巴巴地求饒:“大嫂,我錯了,宰相肚裡能撐船,美人腹內有胸襟,您就大人大量,將簪子還給我吧。”
李玦嘻嘻一笑,悠閒地坐上樹枝,舒服地靠著樹幹,調侃道:“成寧你這模樣當真冶豔動人,你頂著這頭烏溜溜的髮絲去找你那荀公子,他一定被你迷得團團——”
話還沒說完,墨成寧連忙打斷。“大嫂別瞎說了!”她在杏樹下跳來跳去,欲抓住李玦腰間半垂的腰帶。
李玦突地揚聲道:“公子好興致,這麼早起散步,怎麼才來便要走?”
不遠處的槐樹下站著一名青衣青年,正傻傻地望向這邊。
墨成寧身子一僵,不敢動彈。
青年尷尬一笑,順著李玦的話應道:“早起到處走走,見兩位正在敘話,不好打招呼。”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墨成寧下意識回過頭去。
串串槐樹花開得正繁盛,一陣微風拂過,黃白色花瓣恰如初雪飄落,荀非靜靜站在樹下,彷佛自畫中走出,只他臉上似有極力掩飾後的不自在。
墨成寧呆了一呆,隨即耳根燥熱,一溜煙躲到杏樹後。
荀非打個哈哈,踏著晨曦悠悠走來,笑道:“李姑娘好眼力,才剛跨入這園子,什麼都來不及看見,便給李姑娘叫住啦。”他絕不會承認是因他擔心墨成甯住李玦這而打算來偷偷瞧一眼,確認她的安全,誰知繞到後院即見墨成寧披著一頭青絲在杏樹下跳來跳去。
李玦跳下杏樹,交還銀簪,笑道:“不鬧你啦。”墨成寧迅速在樹幹後盤起烏髮,才若無其事地走出來。
“荀公子……早。”她確定自己整張臉一定紅透了。
荀非乾咳一聲,摸了摸微微發燙的後頸,回道:“早。”
李玦看了墨成寧一眼,又看向荀非,心想這兩人臉皮未免也太薄。
“荀公子,明日寅時三刻在屋子前碰頭,咱三個一起離開絕響穀。”
荀非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問道:“可有經鬼掌門同意?”
李玦目色一黯,自懷裡取出一張圖紙,低歎一聲。“師哥離開前,在我枕邊放了這個。”
兩人湊近一看,只見上頭圖文並茂,詳敘出穀的機關如何操作。
“他這樣,便是同意我離開。”李玦背過身,不讓他們瞧見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墨成甯知道李玦難過,但基於袁長桑義妹的立場,卻又無從安慰起,便朝苟非遞了個眼色,要他說幾句。荀非向墨成寧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李姑娘,我瞧張晦那孩子著實討喜,昨日他領我去你二師兄住處,還嚷著要我教他功夫,他也師承迷蝶派嗎?”
李玦一聽到張晦,立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道:“別理他,如果他歪纏你教他功夫,儘管跟我說,我替你打發他。這小子什麼都要學,偏偏沒幾人把他當一回事,也不肯入門派,說是以後出穀要去外地拜師。”
墨成寧奇道:“他不跟著他爹娘入迷蝶派嗎?”她想張晦既在絕響谷中,父母總有一方與迷蝶派脫不了干係。
李玦沉默一陣,淡淡道:“這事不大光采,卻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抿了抿櫻唇,娓娓道來:“以前我爹還在世時,有一名張總管,叫張輝。”荀、墨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見到詫異。
李玦續道:“張總管年輕時性喜漁色,但張夫人管得嚴,後來便和外頭女子不了了之。豈知十年前,當時迷蝶派尚未遭劫,張夫人帶來一名男嬰,說是張輝又犯,可她不願養那賤人生的孩子,便托給迷蝶派撫養。我爹看在張家歷代皆對迷蝶派盡忠,便答應張夫人的請求。張輝的嫡生兒子現在也在迷蝶派作總管,為人圓融,到哪都吃得開,所以大家都親近他,排斥張晦。”
墨成甯想起張晦那略厚的嘴唇,隱隱猜到那“賤人”是誰,卻也覺得張晦委實無辜,被爹娘丟棄,還要因為上一代造的孽而遭他人冷眼相待。便道:“可是我瞧大嫂和鬼掌門對他挺好,他昨日直說著你們的好呢。”
李玦笑道:“我娘身子不佳,只生得我這麼一個孩兒,突然多了一個小毛頭認我作姊姊,我自然樂意,便也待他如親弟。只是明日離穀,著實令我不舍。”
語罷唏噓不已。
她走向後門,頭也不回道:“我一身汗,進去梳洗沐浴,早飯我叫丫頭擺飯廳,我就不招待了。你們隨意逛逛,別去擾我大師哥就好。”
兩人應了,李玦的頭卻又探進,笑吟吟道:“成寧,要不要我幫你保管簪子?”
墨成寧直發窘,急道:“不勞大嫂費心。”李玦哈哈大笑,這才轉身離去。
墨成寧咬了咬下唇,下意識想溜,便乾笑道:“那我也進去……”
荀非沒攔她,只靜靜道:“你說張晦這孩子像誰?”
墨成甯被勾起了興趣,躊躇一陣道:“馬三娘?”
“八九不離十是馬三娘,但他的生父恐怕另有其人。”
墨成寧低聲道:“說實話,我也覺得不像張輝。我昨夜想了想,倒覺得張晦那眼鼻,和馬三娘廳內卷軸上的華貴男子有七八分像。”
荀非揚眉道:“想不到墨姑娘也察覺了。那畫中男子是迷蝶派前任掌門,也就是李玦的父親,李微之。”
墨成寧倒無驚訝之色,她無法否認張晦和李玦確實有幾分相像。
“苟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昨日李玦二師兄,也就是張晦提到的陳二哥,他領我去房間時,經過一條長廊,沿路懸掛掌門人畫像,最後一張便是李微之。”
墨成寧歎一口氣,道:“張輝這可冤枉了……”
荀非沉吟片刻,推測道:“李微之重身分,他妻子唐氏又是當年京城最大鏢局的千金,大抵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語,便要張輝替其掩蓋;但孩子長大了,只會越來越像父親,眾人心裡也會漸漸明白過來。”
墨成寧莞爾道:“唐氏一定很美,瞧她女兒出落成這麼一個標緻人兒。”
荀非淡淡一笑,仰著頭看向天邊浮雲。“可不是嗎?當年京城雙姝,可謂絕代,唐氏是其一。”
“另一位呢?”
“我母親。”
墨成寧想起被大臨厲帝搶進宮的阮氏,看著荀非帶著冷意的側影,不由得暗恨自己挑起這話題。
“荀公子,進屋用早飯吧。晚些要麻煩你陪我去找那陳二哥問苦瓜的事呢。”她倩然一笑。
“也是。你剛剛在樹下折騰了好一會兒,大概也餓了。”他揚起一道眉,露出興味的笑容。
“好啊!連你也笑話我!”她欲表現出憤憤不平,嘴角卻不自覺翹起。
兩人笑笑鬧鬧,進了屋子。
次日,天未拔白,三人頂著曉星殘月,在光影中漸次前行。
“大嫂,你確定不跟鬼掌門道個別?”
“罷了,承受不住。”也不知她指的是鬼清還是自己。
行至湖畔前的那片樹林,墨成寧回過頭看絕響穀最後一眼,心中惋惜無限。
將李玦送至袁長桑身邊後,她就要去醫治楊芙,再來,便是和荀非分道揚鑣了。
在夜色中,她緊緊盯著荀非模糊的身影,希望能在記憶裡留住些什麼。
樹林稀疏,地上葉影交迭枯葉,教人分不清是影是葉。李玦面無表情地悶聲快走,突聽得“錚”一聲輕響,便赫然停住腳步。荀非聞聲,連忙回過頭護住墨成寧。
四下寂然,方才的聲響消逝在夜晚的山風中,荀非低聲道:“加快腳步吧。”
李玦卻像是被釘在原地,眯起美眸,輕聲道:“師哥?”
墨成甯輕輕拉扯李玦衣袖,她回過神,歎了口長氣。“走吧。”
才走沒兩步,樂音便錚錚響起。
荀非怕琴音暗藏玄機,便悄悄運起內力抵抗,靜待一陣才訝然發覺琴音並無特別之處。
樂曲旋律如童謠般輕快,俏皮的音符自瑤琴音箱中鼓蕩而出,卻是聲聲掩抑,似朔風淒涼。墨成寧沒聽過這樣的曲調,便看向荀非,只見荀非也帶著相同疑惑的神情回望。
“小妞小妞別生氣,陪你玩遊戲,別再發脾氣。看我大臀又紅鼻,化作丑角……”李玦輕聲哼唱著,鼻頭一酸,淚水撲簌簌而下。
鬼清孩提時得罪李玦,幼年的李玦很是調皮,硬是要冷冰冰的大師兄唱這首“小妞小妞別生氣”來賠罪。當時鬼清唱得心不甘情不願,幾乎唱不下去,但在這分別的夜晚,一根弦,一聲響,卻撩撥出了滿穀的酸楚。
“師哥在向我賠禮呢。”李玦抹抹眼淚,撐起笑容。
她暗想:師哥,你當年何苦騙我?我若是知道他活著,會救他並告訴他我和他之間再無鴛盟。可如今他已為我苦等九年,教我如何拒絕他?
一直到出了樹林,樂曲還反復迴響,李玦強忍情緒,硬是不回頭。
東方終於露出一絲魚肚白,湖面閃著點點亮光,荀非拿著機關圖,找到湖邊一堆鵝卵狀假石,撥開後果然見一鐵板,奮力一拉,便聽得轟然巨響,湖泊西邊陷落,湖水皆被引至陷落處。
待得湖水流幹,三人來到巨石前方,李玦掏出懷裡的簪子,在巨石根部細孔用力一戳,啟動機關,便退後數步,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巨石沉到地底。
三人快步越過機關,是時,耳畔已不聞樂聲,徒留清風徐徐拂耳。
三人走遠後,鬼清行至湖畔,取下面具,一雙墨色眼珠如深潭,定定望著早已遠去的身影,右足一踩,恢復了機關。
他迷茫地瞧著地上瑤琴,霍地抄劍斬斷琴弦,隨即恢復一貫的面無表情,頭也不回地進入樹林。
岩壁外,李玦凝視著碧岩上的詞句。
“春雷絕響晴方豔,斬琴弦斷絲未絕。這是我當時送給師哥的句子,不知道師哥會不會為了我斬琴呢?”她仰著頭,漂亮的下巴抵著碧岩,感受著岩石傳來的陣陣涼意。
墨成寧拍了拍她肩膀,只覺世事無常,她突然感到惶然,不曉得帶走李玦是否正確。她有些悲涼地看著荀非,先前在心底醞釀的情緒逐漸渲染開來。
什麼都不說,到頭來會後悔吧!不試試又如何知道結局?
她伸手扯了扯荀非衣袖,示意他一旁說話,荀非見她神情嚴肅,自是快步跟著她走到稍遠的草地上。
到了這個節骨眼,她突然又發窘,不知該如何開口。
“墨姑娘,有事要商量嗎?”荀非見她那副抱著必死決心般的表情,差點沒笑出來。
“那個……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
怎麼突然說起道理來了?荀非瞧著她有些忸怩的模樣,嘴角略略彎起。
“就是說人有仁義之心,所以君子能以德報怨,當然,我並非說荀公子該以德報怨……”她抬眼覷了眼荀非,見他微微變了臉色。
“上一代的仇恨造成現在的不幸,但荀公子可以選擇不要延續這份不幸。”
“你是想勸我放棄復仇?”他的聲音極冷,教墨成寧一顆心直打顫。
“你想想,放棄復仇,你可以不用處心積慮接近痛恨的人,不再需要娶連長相都記不住的女子,一身輕鬆,不必強迫自己當著不想當的官。我知道那種痛真的很痛……”
“你又曉得那種痛了?”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冷硬:“我原以為你是唯一一個不會說出這般話的人。你真的知道我的感受?你果真知道父母皆作為另一個男人的床上玩物的感受?”
墨成寧沒有看過這樣的荀非,一時之間傻住。
想起父母的遭遇,荀非閉起酸澀的眼,咬緊打顫的牙。他心中雖氣憤難平,仍儘量將語氣放柔,張眼瞅著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錯!我不是為你好。”墨成寧打斷他的話,心中不住說著對不住,接著逼著自己直視他帶著些微怒意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楚說道:“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你拋下血海深仇,荀非,我想和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荀非愣住。
他曾想過這可能性,但又自行否決。想不到,當這些話由她親口說出時,他還是動搖了。
她捕捉到他刹那間的動搖,眼裡不由得飽含著期待,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成寧,我……”
“先別回答我,過些天你想清楚後再告訴我。”她嫣然一笑,踮起腳尖,在他下巴輕輕一啄,若蜻蜓點水。
荀非怔愣在原地,只覺得有一絲暖意溫柔地流淌過全身。
墨成寧左右張望一會,確定李玦還待在遠處,笑道:“我去多采些紫花安魂草,荀公子,你喚烏騅馬來吧。”語畢,即一臉赧然地扭頭跑開。
待他反應過來,連忙以唇作哨,呼喚烏騅馬。
他吹了幾聲,始見遠方塵土飛揚,正是烏騅馬聽到主人呼喚,歡天喜地的跑過來。
李玦注意力馬上被烏雜馬吸引了過來,贊道:“好俊的馬!”
“這麼大只很嚇人呢。瞧它這幾天吃鮮草喝山泉水,似更加健康壯碩了。”
墨成寧跪坐草地上,拿著小缽,搗著紫花安魂草。
“成寧,這些份量已足夠在噬魂森林撐十天半月啦,咱們走吧。”李玦笑道。
“遵命!大嫂。”她向李玦一笑,站起身,恰對上荀非灼灼的目光。
她臉一熱,僵硬地把小缽塞到李玦手中,便要逃離現場,卻驚覺哪兒都去不了,只好躲到烏騅馬後面,微微喘著氣。
荀非炙熱的目光追隨著墨成寧,笑道:“上馬吧。”
李玦只覺兩人之間似多了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卻又無從說起。她無心管那麼多,只在上馬前悄悄回頭,將碧岩及紫色花海盡收眼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3:41
第9章(1)
烏雜馬負了三人重量,回程又不若去程時那般趕路,因而三人拖了五日才走出噬魂森林。出了森林,荀非體諒兩個女孩的疲累,在市集替她們招了輛馬車,自己則騎乘烏騅馬在前方領路。
數日後,烏騅馬並馬車踩踏著夕陽余暉到了蘇州的客棧。
“師哥,你回來啦!大福、二福、小福快出來!師哥回來啦!”餘平手上還抓著擦拭武器的布巾,在前頭晃著。
“老遠就聽到你在喊,全客棧的人都知道我來了。”荀非笑道。
余平探頭探腦咦了一聲,道:“墨姑娘呢?”他悄悄觀察荀非神情,不像遇劫的樣子。
“後頭車裡。”他翻身下馬,取出碎銀付車錢。
“那你們有請到那尊叫李玦的……”余平驀地屏息而立,癡愣愣地盯著馬車前方掀起的帷幕。
那是一雙白瓷般的纖手,無瑕的臉蛋,一身黑的冷豔,火紅腰帶襯著纖細腰肢,美眸半垂似醉非醉,正含著笑意朝他看來。余平下意識抹了抹臉。
“請到哪一尊?”李玦的聲音如銀鈴一般拂過他心頭。
余平張著嘴,擠不出半句話。
荀非輕敲余平腦袋,提醒他失態了。幸虧他臉黑,看不大出已面紅耳赤。
墨成寧緊接著跳下車,忍著笑意板起臉道:“余公子好生無禮,有這樣盯著我家嫂子看的嗎?”
李玦淡淡一笑,挽著墨成寧的手進客棧。
余平恍若未聞,訥訥道:“師哥怎麼帶了個仙女回來?”
荀非無奈地搖了搖頭,逕自進屋吩咐店小二備房事宜。
是夜,除了隨從三福兄弟留守客棧,余平帶眾人上當地小酒樓用餐,因李玦相貌太過出眾,他特地吩咐店小二尋個僻靜的雅間給他們。長方木桌上,擺著松鼠鱖魚、雪菜肉絲、醬鴨、薑蔥炒蟹肉及一碟定勝糕。李玦掃了一遍桌上菜色,木筷停在半空中,一時無從下手。
見余平不安地搓著手,墨成寧暗暗好笑,便以眼神詢問李玦。
李玦笑道:“多年沒吃外頭的菜,這幾年咱們在穀內自給自足,吃慣清淡些的,今日見著著實新鮮。”
“余平怕你舟車勞頓餓壞了,特別吩咐店家上幾道拿手菜。”荀非淡聲笑道。
只見余平腰杆挺得老直,有意無意地觀察著李玦的神情。
李玦聞言抬頭瞅了余平一眼,余平馬上沖著她討好一笑,立即夾了一隻醬鴨腿放到李玦碗裡。“不過就一些當地家常菜,李姑娘別客氣……”他欲再說幾句,但平時就不甚靈光的腦袋這時更是一片空白,便只剩傻笑。
李玦也不推辭,香甜地吃將起來,看得余平一癡一愣。
她眼眸晶亮,贊道:“好手藝!真想打包帶給——”她赫然止住,明眸忽地閃爍不定。墨成寧心喀噔一跳,直覺李玦含在嘴裡的話語未必如她所希望,便垂著眼,待她說完後半句。
誰知李玦話鋒一轉,扯起嘴角一笑,道:“今晚真是有勞余公子……對了,我姓李名玦,是迷蝶派弟子,這你是知道的。我剛才一回想,荀公子武功似是龍門派一路,余公子也是麼?”
余平先是訝異地瞧荀非一眼,心下嘀咕怎地師哥會和她交上手,聽她問到自己,又覺受寵若驚,便緊張兮兮地答道:“是……是呀,咱倆是龍門派,師承張靜定。”
李玦緩緩起身,正色道:“九年多前敝派遇劫,逃亡途中曾于貴派清水觀暫留一宿,貴派不僅掩護我們,還供我們餐食,大恩不言謝。”語畢便朝兩人深深一鞠躬。
兩人忙不迭站起虛扶了一把,荀非笑道:“舉手之勞罷了。再說這是師父他老人家的主意。”
余平奇道:“原來當年那些人是迷蝶派,我怎地對你沒印象?李姑娘生得這般,我說什麼都不可能忘記呀。”說完又覺得自己唐突,乾笑了幾聲。
李玦不甚介意地笑道,“我當時戴著帷帽,又只十五,余公子會對我有印象那還得了。”又歎道:“就為了一張藏寶圖,竟引來一群瘋狗。”
三人對藏寶圖一事皆感好奇,但礙於那是別派私事不好過問,此刻聽李玦自行提起,便順勢問了一句。
李玦懶懶道:“尚未找到呢。當年進噬魂森林前,張總管自告奮勇去尋寶庫地點,我們約定好等他找到後便來絕響穀取鑰匙,但至今仍無消無息。”
“說到張輝……”余平搔搔頭皮,“他不知如何找到我們住宿的客棧,還認出我和師哥是一夥的。”
“那咱們豈不是得罪了他老人家?”墨成寧輕聲叫道,畢竟當初絕響穀的地圖是半哄半騙得來的。
“他倒是沒生氣,只是隔三差五就來問:那小子跟小妮子回來了沒?要問李姑娘的近況。應該過幾日還會再來。”他嘴一癟,皺眉道:“怪纏人的。”
李玦聞言,水亮星眸裡流逸光彩,墨成甯有心成全她的孺慕之思,便建議:“那咱們在客棧多留幾日,不急吧?”說著便看向荀非。
“不急不急,留個十天半個月也無妨。”聖上給了他五百日去找方氏兄妹,這才過了將近一半,他還盼能拖一刻是一刻。
“多虧他老人家還惦著我……謝謝你們啦,請受小女子一拜。”墨成寧正要伸手去扶,卻見她坐在原位憋著笑,兩隻手撐著桌面,頭誇張地向前一折。
余平哈哈大笑。“還有這種磕頭法,那……請受我回禮。”
一來一往間,方才稍嫌僵滯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一頓晚餐和樂融融,吃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結束。
午後,天氣悶濕難耐,翻滾濃雲中傳來陣陣悶響。李玦坐在客棧一樓,螓首輕靠窗檻上,纖白指頭時不時敲著杯緣,面上滿是煩躁。荀非和余平前去驛站取京城來的信件,墨成寧則為了籌措即將用盡的盤纏,至鄰街相熟的醫館搭手。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茶獨飲,不知欲待誰?”一名藍衣青年逕自坐上她對面木椅,右手指輕輕彈了彈另一隻空茶杯。那青年頭巾下生著一雙吊眼,正骨碌碌地打量她。
李玦白眼一翻,又來一個搭話的!留宿客棧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打發無數輕薄浪子,若不是怕張輝來訪時見不到自己,她才不願坐在這裡。
“別在我面前念酸詩,姑娘我大字不識一個,只是個鄉野鄙人,公子怕是找錯對象了。”她冷著臉胡謅,只想快點擺脫這酸儒生。
那青年吃了癟,張嘴微愣,神色很快恢復正常,又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小生並無惡意。只是見姑娘眉間帶著鬱悶煩憂之色,小生雖不敢自稱聖賢之人,卻也讀過聖賢書,知讀書人應胸懷天下,憂民之憂,姑娘不妨將所憂所愁告訴在下,即便無法解決,心中也能鬆快些。”
李玦只覺他一番話如蒼蠅在耳邊嗡嗡不絕。在絕響谷時,何曾有這般枯燥無味的生活?心思一轉,便換副表情柔聲道:“公子好意,小女子也是知道的,只是……這有一件事十分煩人,卻還真只有公子能替我解憂。”
那青年喜形於色,見她一雙水汪汪媚眼似要滴出水來,連忙道:“姑娘請說,只要你說,小生一定辦得到。”
“那你可不許反悔。”她笑道。
青年只覺一身骨頭都酥了,喜道:“那是自然。”
“我瞧著你覺得煩,煩請從我面前消失。”李玦嗔道,皮笑肉不笑。
“等等……”
“公子說過的話不作數嗎?”她輕柔地撫上腰間含光劍。
青年臉色一變,知道自己唐突了佳人,且這佳人似乎會武,便告了罪,悻悻然離去。李玦收住笑容,拿起一旁墨成寧替她準備的帷帽,咕噥著熱死了便戴上。
“小妞兒,暑氣這麼重,我怕這黑紗會悶壞你的花容月貌。”背後傳來粗啞的笑聲,那人越過她,大刺刺坐上她對面余溫尚未散盡的木椅。
才剛走一個又來一個,就是不讓她省心!李玦隔著一層薄絹氣鼓鼓地盯著來人,起身正要發作,滾字才到嘴邊,陌生的熟悉感卻湧上心頭。
“老張!你果然來了!”
佝僂老人咧嘴一笑,正是張輝。
“嘿,我這會兒屁股都還沒坐熱,你就要趕我走啦?好歹剛剛那酸儒還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李玦笑道:“別損我啦,那些人實在掃興得緊。”她見張輝背駝了點,發已蒼蒼,眼角額間也多了許多皺紋,但張輝就是張輝,一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張輝從頭至腳細細看了李玦一回,嘖聲贊道:“不愧是前掌門和夫人的千金,當年的女娃居然出落成這般如花似玉。早知如此,老朽當年就不趕著投胎,年輕二十歲好娶你這美嬌娘。”
李玦啐他一口,慢悠悠地坐回木椅上,道:“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個正經,就不怕我告訴張嬸,看她怎麼收拾你。”張輝怕老婆在迷蝶派中是出了名的,果見他面色微微一變,收斂了幾分。
“我進客棧時,本要找姓荀那小子的跟班,不想在這見著你,說實話很是意外。”
“不樂意嗎?虧我先前以為老張惦念我,還差點浪費幾滴眼淚。”多年不見故人,她已非當初調皮的小姑娘,卻仍忍不住拌嘴幾句。
“……說到底,還是沒掉淚吧。你這孩子的眼淚還是一如既往的珍貴。”
“當然!梨花帶雨的美感太難掌握,我做不來,還是少丟點醜為妙。”
“我看除了鬼掌門和你爹娘,要你白白流淚,那可真是難如登天。”
李玦笑容微微一僵,秀眉微蹙。過了這些天,聽到這名字,心口猶是一陣疼痛,她低估鬼清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了。
張輝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不解李玦為何會隨荀非一干人離開絕響穀,只得將計就計。
“我想回穀探探我兒,將他帶出來見見世面,可我沒有紫花安魂草。”
“我這還有許多,待會兒拿給你。老張……你要順道去看看晦兒嗎?”雖然張晦活得頗自得其樂,但她心知他一直嚮往著大江南北。
“他……看看也是好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帶著他一起出谷了,李玦暗暗替張晦怨張輝的涼薄。
張輝心裡卻在想:開玩笑,老子替李微之惹出的風流債背黑鍋已夠仁至義盡了,還要老子如何?
“牛牛,荀非那廝怕是不安好心,上回他和她堂妹將我騙得團團轉,我誤信你在穀裡頭出了事,這才指點他們入穀的法子。但後來我設法找到這兒來,才知道他倆根本不是什麼堂兄妹,那女娃姓墨,他們是不是連你也騙了?”他跳過張晦這話題,滿面擔憂地看著李玦。
“我相信墨姑娘對我絕無虛言……”欺騙她的人不是墨成寧,是他,鬼清。
李玦沉吟半晌,她不可能說出袁長桑還活著的事實,她幾乎能肯定張輝會對袁長桑不利,便輕描淡寫道:“我有些事要辦,他們是謹慎了些,未嘗不好。”
張輝聞言立時跳起,急促道:“什麼事?!寶庫的事?!”眼角餘光見遠處桌邊投來好奇目光,便又坐下,目光緊緊抓牢李玦的動靜。
縱使張輝不高,背又駝得厲害,整個人顯得短小委靡,李玦仍被嚇了一跳,遂解釋道:“和藏寶圖無關,是……我要去實現我許下的承諾,此生和絕響穀約莫是無緣了。”
張輝聽說和藏寶圖無關,高聳的肩頭一松。“牛牛你不知世間險惡,我是怕外人覬覦你娘留給你的財寶。”他特意強調“外人”二字。
“老張的用心我懂得。”長長睫毛半垂,讓人看不清她神色。
“你明白就好。不過……牛牛你捨得?”
她知道他指的是離開絕響穀、離開迷蝶派眾人、離開鬼清。捨不得又如何?
難道要回去?她太清楚袁長桑對山盟海誓的執著,“她心中無他”和“她消失甚至已死”,前者更讓袁長桑無法忍受。
“捨不得也得捨得。”
“牛牛,你還記得咱們迷蝶派向來的作風嗎?前有荊棘覆路,斬之;前有山賊擋道……”
“砍之。就算山賊是官人假扮,亦同。”李玦眼瞳烏墨如深潭底,前景彷佛不真實起來。
“我就點到為止。順帶一提,你同姓袁的遠走高飛那日,鬼掌門向你爹提親了。”張輝靜靜道。身後傳來瓷杯落地的破碎聲,張輝滿意地勾起嘴角,頭也不回道:“先前我說要去絕響穀探探我兒,我打算今晚出發,到時再向你拿紫花安魂草。”
他步履極為緩慢地踱向門口,如他所料,李玦喊住他。
“老張,替我準備一匹馬。”
張輝淺淺一笑,擺了擺手便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李玦心亂如麻,躺在李玦身側的墨成寧很快發現她的不對勁。
“大嫂,可是哪裡不舒服?”她起身憂心忡忡地看向翻來覆去的李玦,伸手探向她額頭,卻是一片濕涼。她心下一驚,趕緊起身點燈。
她立在床邊,柔聲道:“不舒服要和我說一聲,要是大哥知道了肯定怪罪我。手給我。”
李玦柔順地伸出皓腕,墨成寧往上一搭,輕聲道:“大嫂,你思慮太過,損傷心脾,因而心血不足,血不養心……”她認真地低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李玦冰冷的掌心,未料李玦忽地手掌一翻,扣住她右腕脈門,一股炙氣注入,她右手登時酸軟無力。
“成寧,對不住了。”
墨成寧大為驚駭,不及細想便用左手掏出貼身銀針往李玦手背一刺,李玦吃痛放開她。
墨成寧急奔至房門口欲奪門而出,尚未拔開門閂,便被李玦用含光劍擋住去路。墨成寧一咬牙,抄出今早才買的貼身匕首,格開李玦的劍。
“為何要殺我?”墨成寧才擠出這些字,出招便稍緩,差點被刺中,只得凝神接招。
兩人在忽明忽滅的燭火中交手顯得綁手綁腳,李玦顧忌荀非和余平,不敢有太大聲響,只得加速出招,不讓墨成甯有機會嚷嚷。墨成寧心一橫,隨手撒了一把帶麻藥的銀針,便持匕首貼上前去。李玦哪裡肯讓她接近,含光劍劍勢在墨成甯面前形成一道光牆,將大多數銀針擊擋下來,又踏著蓮步避開剩餘銀針。
墨成寧見她露出破綻,迅速欺上前去,卻是中了李玦的計。
“撤!”李玦輕喝,手如遊蛇般拂過墨成寧腕間,墨成寧忽感一陣酸麻,匕首便落下了。
她向後一躍,眨眼間,李玦劍尖已指在她咽喉上。
“成寧,我就是這樣一個貪心的女人。我不想負了師哥的愛,也不想讓袁大哥怨我恨我,對不住了。”劍尖顫動,語氣堅定。
墨成寧怒道:“你將我殺了,好讓大哥不知道你心裡早有了別人,卻要他一輩子癡等著你!你好狠的心!”
李玦心一緊,長劍匡啷一聲落地。看著地上閃著寒光的含光劍,只覺連長劍都在冷眼嘲笑她的失敗,雙腿一軟,便滑蹲下去,“哇”一聲哭了出來。
墨成寧正想踩住長劍,才發覺剛剛急於逃命,不及穿鞋,連忙縮腳。幸而李玦再無動作,她趕忙走向李玦,抄起地上含光劍以防李玦又發難。
“你待如何?”墨成寧強壓下餘悸,冷靜問道。
“袁大哥他……寧可等不到我,甚至我死,也不願知道我背叛他吧。”李玦哽咽道。
墨成寧想了想袁長桑的為人,咬著下唇默認。
良久,李玦方緩緩道:“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對不住。”
墨成寧神情複雜地瞅著李玦,只見她一臉慘白,一副要自盡謝罪的模樣,心中又是苦又是惱。
她前些日子向荀非表白,雖然心知自己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但她卻無法遏止地想,倘若她成全了這對鴛鴦,上天會不會也憐憫她而成全她?
她腦中浮現上回在絕響谷溪邊,這對神仙眷侶相處的模樣。
她不斷說服自己,拆散這樣一對愛侶會遭天譴。心中念著念著,一雙杏眼也逐漸蓄滿淚水,因她明白,袁長桑又多了一個背叛者。
她仰頭硬生生收回淚水,淡聲道:“大嫂……”又立即改口道:“李姑娘……你走吧。”墨成寧拋下長劍,抿緊發顫的雙唇。
李玦一愕,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勸他忘了我吧。”李玦長歎道。
墨成寧低著頭,低聲而清晰地道:“我此番來尋,只見到李玦牌位。李玦已死多年。”
李玦呆了片刻,隨即心下感動,曉得她是在向自己保證會讓袁長桑死了這條心,便抄起劍擊斷腕上玉玦。她還劍入鞘,道:“這玉玦,原本是我死後才要取下的。”
她將兩段玉玦輕放桌上,又放上當初定情的木芙蓉銀簪,正色道:“李玦受墨成寧之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便跪下去,磕了一個響頭。
墨成寧歎了口氣,她實在說不出“好好生活吧”、“祝你們長長久久”之類的好聽話。
“保重。”語氣不輕不重。
李玦又作了一揖,抓起早就收好的行囊,離開客棧去與張輝碰面。
荀非與余平正在一樓木桌旁小酌,余平貪杯,已醉得不省人事。荀非今早在驛站接到家裡來的信,信中百般催促他歸府,說是石家要脅荀家再不提親,石家便要物色其它女婿人選,至今還拖著純粹是來自石家小姐的堅持。
都已訂了親,還恐生變?
荀非再看一眼信紙,字裡行間皆是復仇的迫切性和對他的期望,他冷冷一笑,卻是自嘲,接著按例將信紙探入油燈引燃,丟進碗裡燒盡。
荀非醉眼朦朧間,見一黑衣女子奪門而出,不久,便聽到噠噠馬蹄聲,竟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走了。
他心道:那身形……好似李玦。為何離去?墨姑娘知道嗎?她沒事吧?
想到此處,他驀地打了個激靈,醉意也去了七八分。他撇下趴睡得香甜的余平,跌跌撞撞地沖上樓,直奔長廊底墨成甯和李玦的房門前。
正待破門而入,荀非動作戛然而止。
萬一他方才看錯,那人並不是李玦,而兩人現在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他這般破門而入會被當登徒子吧?
想了想,他仍決定必須確認墨成寧的安危,他敲了敲,裡頭無動靜,便伸手推門,訝異發現門竟沒上門閂。他心知有異,當下更急,逕自入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4:02
第9章(2)
“你沒事吧?”
墨成寧杵在窗邊發愣,一雙美目幽幽瞧著張輝與李玦離去的方向。她沒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聲音給嚇了跳。
“苟公子!”淚珠險些滾落。
荀非繞著墨成寧細看數回,終於舒了口氣。
“沒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寧木著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雙眼濕然,彷似抱著她的肩一搖就能滴出水來。荀非借著三分酒意,一股衝動欲摟她入懷,他伸出右臂輕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甯微微張大眼眸,軟著身子任他擺弄,孰料荀非左掌才碰到她背心,便如同碰到熾鐵一般縮回了手。
這個擁抱,有太多含意,他給不起。
墨成寧並無驚訝或失望之色,經歷李玦一事後,天大的事對她來說也如塵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輕聲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無此人。”
墨成寧面無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極點,只遙遙看著窗外,為姑姑墨平林的單戀、袁長桑的長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場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嬌憨淘氣;袁長桑對李玦的癡愛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寧腦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著她,這樣的袁長桑,若知道與李玦永生無法再見,天知道他會被痛苦折磨成什麼樣?
墨成甯想著家人的事,荀非卻怔怔瞧著她。這樣淡漠的小臉,比之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隨你上京醫治楊芙。”
荀非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也早點歇下來。”走到門口,又折返脫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頭散心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宵禁什麼的不用管。”
墨成甯單手捂著將落未落的青袍,回眸給了他一個極清淺的笑容。“我想去屋頂吹吹風。”
荀非見她終於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樁。”便推開窗,右手搭在墨成寧腰間,帶著她縱上屋頂。
“還記得我姑姑嗎?當年聽了你的笛聲而落淚的那個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聲。
“她愛著我大哥,大哥愛著李玦,李玦卻愛著鬼清。老天爺怎地如此殘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愛如李玦與鬼清的不在少數。”他寬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瑣碎地揀些姑姑和袁長桑的事告訴他。荀非靜靜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如此這般竟也說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賊盜,關好門窗!”更夫宏亮的喊聲自街道彼端遙遙傳來。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們倆行至何處了。”墨成寧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臂間。
“他們?”當時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馬匹,卻不知還有另一人。
墨成寧點了點頭,悶聲道:“我在二樓瞧得分明,張輝早替她備好馬。”
荀非沉吟道:“張輝城府頗深,他相信我們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卻泄出防備之色。替我們指路,卻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話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練就一雙識人的利眼。
“咱們畢竟是外人,他多防著些也是自然。不過……我直覺張夫人是個真誠之人。”她露出一隻眼睛,眯眼一笑。
“墨姑娘,張夫人那日究竟帶你去灶房說了些什麼?”聽她提起,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墨成寧將頭埋回膝上,囁嚅道:“她勸我順著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著縮成一團的墨成寧,揚眉道:“自己心意?”
她頰泛桃花,顧左右而它:“時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見她羞怯怯的模樣,他隱約猜到和她表明心跡有關。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著是該早點答覆她。
墨成寧抬起頭,見荀非別開了臉望著遠方。從側面看,他棱角分明,烏亮頭髮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近日的奔波讓他更顯清瘦。
她滿足地欣賞著他,嘴角微微一翹。袍上濃濃的酒氣,揉合著芝蘭香,讓她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攏了攏肩上荀非的袍子,湊上鼻間輕輕一嗅。
荀非回過頭,恰對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張小臉。
墨成寧放開袍襟,尷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虛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回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裡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淒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回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儘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穀碧岩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願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麼要他放棄復仇?再怎麼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捂住耳朵,不願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隻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後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只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後日再回京城。”他轉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松,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拼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於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櫺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淒切。
翌日,墨成甯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余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只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余,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裡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裡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鬆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歎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舍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餘飯後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還望苟大人帶來的小神醫不怕羞。”
墨成甯白著臉,心道:她又哪裡是神醫了?不過仗著袁長桑的名氣罷了。與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許略勝一籌,但又怎能及得上經驗老道的御醫?若不是先前的御醫臨陣脫逃,她不會在這,也不會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陣柔軟,罷了,再遇他也不枉走這遭。
荀非俊容有些陰晴不定,正想回過身對墨成寧說句話,御前宣旨公公卻冷不防地出現。
“皇上有旨,傳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慶殿回話,方大夫隨簡公公直至楊府診脈。”
墨成寧一愣,原以為之後荀非才會領她去首輔府邸。楊烈受二代皇帝專寵又惡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憚。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楊家小姐,方姑娘,還不快領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後響起,掌事公公一聽,連忙往旁邊一挪,卻是一名小太監,正是太后近來身邊的紅人。
唇紅齒白的小太監趾高氣揚,朗聲道:“太后娘娘懿旨,傳方大夫至慈元殿進謁。”
墨成寧懵然抬起頭,視線在小太監與御前宣旨公公間交替,不解是該徑去楊府還是去見太后。想了想,總歸兒子會聽娘的准沒錯,便走向小太監。電光石火間,見荀非朝她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她心中驀地踏實起來。
“小女子接旨。”
大臨皇帝自十五歲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違拗太后。有人在背後瞧不起這傀儡皇帝,也有人讚賞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認為皇帝這是在感念太后為他費盡千萬心機奪來的帝位,眾說紛紜,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當距離,墨成寧緩和了情緒,強壓下好奇心,沉靜地立在帳幔之外十五尺處。
俄頃,兩名素衣宮女撩開黛青色帳幔,一名豐腴女子扶著一人緩緩自裡頭步出。
墨成寧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趕緊行了個大禮。她不久前學的宮中禮儀頭一次派上用場,也不知道行得對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聲溫和堅定的“平身”讓她如獲大赦,道了謝恩後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處。
太后暗詫“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紀這樣輕,暗暗皺了眉,便溫聲道:“大夫如何稱呼?”
墨成寧早先便與荀非套好。“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方,單名一個寧字。”
她本非大臨人氏,自然不自稱民女。
“方寧是嗎?甚好的名字。”太后莞爾。“方寧過來,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墨成寧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處停步,這時她才有機會一窺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罷了,具有威儀、皮膚細白的普通中年婦人。
墨成寧心中抹過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別美麗,也應有後宮爭奪後的滄桑與狠辣,眼前太后顛覆了她皇族該有驚人之貌的想像;但她可沒膽將失望表現在臉上,仍是靦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蒼白虛弱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名宮女見狀立即嗆咳起來。
“唉呀!巧紅,不是說你今兒不舒服就別出來服侍了嗎?”太后連聲叫道。
一旁嬤嬤配合地說:“太后娘娘平時這麼疼你都白疼了嗎!快回去休息,染了風寒還硬撐,要是太后娘娘有個閃失沒人擔得起。”
墨成寧秉持著非禮勿視的禮儀垂著眼,兩隻耳朵卻高高豎起,聽她們在演哪出。
不知誰喊了聲:“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嗎?不如請方大夫看看?”
“方寧,你來幫她瞧瞧,大約是染了風寒。”太后語氣竟能保持溫溫和和。
墨成寧心中無奈。宮裡的人說話一定要這般拐彎抹角嗎?要測她的實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后,自己又怎敢不從?
“是,太后娘娘。那請這位姐姐尋個地方坐下,方寧給您瞧瞧。”墨成甯恭謹溫婉道。
太后掃了方寧一眼,見她無絲毫不悅,暗裡松了口氣。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測試大夫會惹得她不快。若神醫一手調教的妹子真有其實力,事關皇家血脈的延續,她還指望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寧診斷一番後,心中有了個底,卻不敢十分篤定。“啟稟太后,此非一般風寒。”她看著宮女,“姐姐可是常處於煙塵或棉絮之中?”
太后聽得她說不是風寒,心中一喜,表面卻不動聲色。
宮女慘白的臉抹過一絲詫異。“是,奴婢在針線房裡負責棉襖的活兒。”
這宮女患的是舊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讓她給御醫診脈過。宮內御醫有十二個,除去年前辭官的御醫長,餘下十一名御醫中,只有三名經驗老道的瞧出她並非一般風寒。
論養生、調理之道,墨成寧或許不如這些御醫,但若論上稀奇怪病,墨成寧卻是少有對手。須知袁長桑別的不說,愈是刁鑽古怪的罕病,益發能激起他的興趣,墨成寧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經營珍稀藥材,自然專精於此。何況此種病在鄉野民間中並不稀罕,反倒是在嬌生慣養的人身上幾乎不曾出現,是以太后帶了個宮女來問診,御醫們大多摸不著頭緒。
墨成甯鎮定而和氣道:“啟稟太后,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虧發現不算太晚,應能根治。小女子先開一副秦艽扶羸湯讓她清理熱、退骨蒸,過兩日再看情形開新帖。”
太后應了,讓她這幾天待在宮內,先別去楊府。墨成甯只覺得宮內的人包括太后大多和顏悅色,實在無法想像近二十年前,這裡住了個蠻橫不講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過此種人生。
想到太后是那惡人的正妻,當年大抵也沒讓荀非他爹娘少吃苦頭,墨成寧的心便冷了幾分。
十多日後,那宮女大致痊癒,歡天喜地的調離針線房,太后再次傳人。
太后娘娘此次態度親切許多,拉著她的手問了她許多家裡的事,墨成寧只笑說是瑤國山中的小戶人家。
許久,太后摒退眾人,偌大的前殿此時只剩她們兩人;墨成寧不自覺屏息,覺得空氣沉甸甸,難以忍受。
“方大夫,這幾日你在宮裡有聽到什麼傳聞嗎?”
墨成寧搖搖頭。“回太后,小女子除了巧紅姐姐與太后之外,並無與他人說話。”她趕緊撇得一乾二淨,她是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在宮裡亂嚼舌根。
“事實上,找大夫醫治皇儲妃是其一原因,還有最主要一個原因尚未告訴你。”
墨成寧垂首聆聽,心中直打鼓。
太后抿了抿唇,壓低平實的聲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後,哀家才知道他隱忍了這麼多年。”
墨成寧暗裡咬緊下唇,極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這算什麼?父債子還?父親縱欲過度的果由兒子來承受?
太后嚴肅地看著她,道:“方大夫會治吧?”
墨成寧想起那日進宮時,一路上太監宮女的促狹眼神,頓時會過意。
“回太后,小女子當盡力而為。”
太后聽她肯治,松了口氣。“皇上是天之驕子,你好好治,封賞什麼的不會虧待你,御醫長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是,太后娘娘。”
“下去吧,待會簡公公會送你去楊府。”
墨成寧才剛隨簡公公出慈元殿,便給掌事公公喚了去,說是皇上要見她。
墨成寧一驚,腦中亂哄哄,開始回憶脈診陽痿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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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44:23
第10章(1)
太慶殿上,只皇帝一人坐在龍椅上。
墨成寧甫進門,迅速掃了四周一眼,確認並無他人。也是,罹患這種病並非什麼光榮的事。
墨成寧端著一碗黑藥汁,正愁該如何行跪拜之禮,皇帝便開口了。
“免禮了,朕今天喚你來是想問你,芙妹的病有救嗎?”
墨成寧啞然,這母子倆之間是有什麼嫌隙嗎?皇帝竟不知她這些天給皇太后拘在宮裡?
“回皇上,小女子尚未見到皇儲妃,入宮至今都待在慈元殿,方才正要去楊府。”
皇帝眉一挑,咬牙切齒道:“母后……”見墨成寧手中磁碗,疑道:“你手中是什麼東西?”
“回皇上,太后娘娘交代小女子為皇上開副滋補治陽虛的藥,請皇上先喝了再做診脈。”
皇帝的口氣顯得不耐:“放一旁案上,朕待會喝。”
墨成寧心裡奇怪,怎麼皇上不能人道,皇太后比本人著急?
“你下去吧,趕緊去治芙妹,要是……”正待說“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提頭來見”,想想卻又覺得無理,便吞回肚裡。
“皇上,小女子當盡心竭力調理皇上龍體及救治皇儲妃,只求皇上允小女子一件事。”
“說吧。”
“小女子為瑤國子民,事成後還望皇上成全小女子思鄉之愁。”言外之意便是不想留任大臨。
皇帝這才抬頭,銳利目光在墨成寧身上繞了幾圈,看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心道:果然挺美,莫怪荀非話裡多有回護之意。
“你放心,這事荀卿和我提過了,事成後黃金二百兩,朕不會強留你。”
墨成寧眸裡閃過異彩,含笑道:“謝皇上恩典。”
壯年皇帝摒退墨成寧後,自案上端起黑藥汁,將之倒入一旁萬年青盆中。
“芙妹,千萬要沒事啊。”
“賢侄,上回你去武林大會給我找的護衛我很滿意。”男子撚了撚鬍鬚,想到最寵愛的小女兒可能有救,心情大好。
“哪裡,大人過獎了。小侄這不是借楊叔的光才請得動絕頂高手嗎?”荀非溫笑。
“我相信皇上這麼個明君,下回見面說不定我要喊賢侄太常寺卿啦。”他笑得如老狐狸一般,暗示他明日上朝會替他說說好話。
“老爺。”楊府管事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男子呵呵笑,說道:“快請她進來。”
苟非起身,笑道:“楊叔有貴客,我就不打擾了。”
“說起來這人賢侄你認識吧?來客是方大夫,看來她已獲太后娘娘的信任。”
荀非心咚地一跳,情緒沒來由地焦躁起來,才十多天不見,他卻覺得像是等了好幾世。
他悶聲瞧著門扉,暗忖若待太久,怕是要讓這精明的死狐狸瞧出蛛絲馬跡。
“小侄與她僅止於認識,當時一尋到方大夫便快馬加鞭回京城,怕會耽擱令嬡病情,一路上說不上什麼話。”荀非狀似擔憂地望向內院楊芙的方向。
“賢侄這份情我記住了。聽聞你要娶石府二小姐是吧,不嫌棄的話,做長輩的來給你們作媒。”他微笑道。
“大人……”荀非立即擺出萬分感激的神情。
他拍拍荀非的肩頭,兩人對視,彷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墨成寧跨過門檻,默視片刻,尷尬地咳一聲。
荀非抬眼,見她一身簇新湖水綠夏衫,烏雲般的秀髮梳成簡單大方的髻,幾縷青絲散在瑩白後頸,正無措地轉著眼珠。
“方大夫,這邊請,鄙人姓楊名烈。”楊烈沒放過荀非見到墨成甯時,目光閃過的灼熱。他暗笑一聲,琢磨著是否該替荀非討個側室。
“小侄便不打擾楊叔辦正事了,告辭。方大夫,楊小姐就拜託你了。”
楊烈撥正糾纏的鬍鬚,笑道:“過些天我去尋你大伯談作媒的事。”
苟非謝過,快步離了廳。期間,一眼都沒再看向墨成寧,而她也是淡淡垂著眼,兩人間不冷不熱的態度倒讓楊烈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測。
無意外的話,這是最後一次相見。
她治好楊芙,離京,從此各不相干。墨成寧面上掛著淡笑,迎向楊烈的老狐狸面孔。
楊烈和墨成寧寒暄幾句後,便讓丫鬟領著墨成甯進楊芙閨房。
楊芙摒退所有丫鬟,掛起帳子,勉力笑道:“幸虧大夫是女子,不用避嫌,就不用隔層帕子診脈了。”
楊芙一張圓臉毫無生氣,面上一切都淡淡的,蒼白面容上疏眉微蹙,薄薄的單眼皮略垂,小小的鼻子微塌,薄唇一抿便不見,但那一雙眸卻晶亮得很,直勾勾地瞧著墨成寧。
墨成寧在女婢搬來的凳子旁福了一福,恭謹道:“小女子方甯見過皇儲妃。”
楊芙噗嗤一笑,撫掌道:“別這麼正經八百,我以後入宮就不能為所欲為啦,現下先讓我過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叫我……”她偏著頭,細長眼睛微眯。“楊姐姐吧。咱們就別管禮俗,你我相稱便行。”
墨成寧微愕,久久才吐出:“楊姐姐……”
楊芙在床上坐得更挺,眨眨眼笑道:“你見到皇上了嗎?他好久沒來瞧我了,不知現下如何?”
墨成甯以為楊芙問的是皇帝不能人道的事,謹慎答道:“皇上精神不錯,楊姐姐放心,太后娘娘有交代我治好皇上的病根子,我當盡力而為。”
楊芙眉一挑,雙目覷著床沿,收起笑容,道:“那……那你有替皇上看病了嗎?就是……看……那話兒?”
墨成寧啞然失笑,沒想到楊芙會如此直言不諱,她乾笑道:“尚未替皇上看病,我這次只替皇上煎一副藥,聲音聽著宏亮,短時間內應當不急。況且這毛病不一定要看患處。”
只聽清楚聲音?那就是沒近身嘍!楊芙心中一樂,開懷笑道:“方妹妹,不瞞你說,皇上沒有不能人道,他好得很呢。”
墨成寧又是一愣,只覺得這楊芙不住給她意外,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
“我是說,皇上萬事都聽太后娘娘的,可他多年前便承諾我,只娶我一人,太后娘娘當然不依。這些年來,選秀女的事都被皇上攔下來,直到去年,太后娘娘下了最後通牒,皇上只好買通御醫,假造他因不能人道才一直拖著。這法子還是我爹爹替他想的呢。”
墨成寧傻眼。這楊烈還真膽大包天,盡出餿主意。她想起那碗黑藥汁,那藥正常人喝不得,皇帝應該不會笨到去喝它吧?
“爹爹待我可好了。我不懂事時,爹爹不常回家,卻還惦著咱兄弟姊妹,常常給我們買新奇的小玩藝兒;等我大了些,卻病了,爹爹待我更好了,每個月總是找兩三天陪著我用膳,難得爹爹願意吃這難入口的餐食。”
墨成寧無語望著她,半晌才開口:“楊姐姐和家裡人吃不一樣的?”
楊芙不疑有他,點頭道:“我的膳食一向由御醫長搭配,現在妹妹你來啦,還要麻煩你配合我的藥替我配膳食。”
“這是自然。”墨成寧垂著眼,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打了個寒顫。
“方妹妹對不住啊,我不是有意要讓你捲入什麼紛爭,我只是想提醒你,之後開幾副強健體魄的藥給皇上就好。”
“楊姐姐確定皇上沒問題?”墨成甯一時心直口快,又覺得好像在探問人家隱私,趕緊補充:“妹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請御醫實際檢查一下比較安心?”
楊芙煞白的面容倏地抹過嬌羞之色,絞著手指頭囁嚅道:“不用啦,他是看我身子不好才一直忍著的,他他他……唉唷,我就是知道他沒問題。”
墨成寧澀然一笑,道:“那我就遵照楊姐姐的吩咐。”
問完皇帝的事,楊芙終於肯乖乖接受把脈;墨成寧又問了一會兒診,陷入沉默。
楊芙緊張道:“果然治不好嗎?”
墨成寧寬慰她道:“沒有的事,只要藥喝得勤,加之以針療,這病大約三月餘便能根除。”
若非身子動彈不了,楊芙簡直樂得要跳起來歡呼。
“方妹妹,方大夫,我先謝過你啦!”接著又低頭喃聲道:“皇上,您久等啦。”
回到楊府替她安排的客室,墨成甯將楊芙所有症狀寫下,看了數回,長歎一口氣。
楊芙分明是中了血牡丹的毒,多年來日積月累,慢性成疾。
墨成甯遺走丫鬟前,稍微旁敲側擊,問了下楊府一直以來的用餐情況。
在楊芙發病前,楊烈一個月會吃一次御醫長配合寒溽時節調配的養生餐;楊芙發病後,楊烈吃養生餐的次數更加頻繁,不僅陪著女兒,同時也養身子。
據那丫鬟說,楊烈雖是陪著楊芙一塊兒吃,但餐食內容根據年齡還是不大一樣;而餐食用料珍貴,楊烈捨不得讓他人試毒。
是認定御醫長不致膽大到對他的膳食做手腳?
墨成寧拼拼湊湊,總算將事情兜在一起,大致厘清了荀非原來的計策。
血牡丹得來不易,楊芙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荀家買通楊芙丫鬟,在茶點中長期對楊芙下毒。看得出來劑量不多,否則不可能一拖就是十多年。
至於為何不在楊烈養生餐食中下毒,大抵是因為當時御醫長是荀家人,不願讓荀家與此事有所牽連。待得荀非依旨尋她這江湖郎中來,只要威脅利誘便可命她對楊烈下毒,如此一來,楊烈一命嗚呼,卻與荀家毫無關係,她則可能因謀害老臣而受牢獄之災。
想通此層,墨成寧冷汗直流。莫怪荀非放棄此計畫,轉而布下石家小姐的線。
她一夜無眠,輾轉不寐到天明。
翌日,她急忙到楊芙房內,交代楊芙除了她給的食物,其餘包含茶水一概不能食用。
墨成寧見一名粉色衣裳的丫鬟面色微變,便笑道:“楊姐姐,這是為了配合療程,你且忍忍。”
楊芙無所謂道:“只要快些治好,我什麼都能忍。”
墨成寧心中憐意頓起。這女子的大好青春因上一代的糾葛而在床上虛耗,左右她需治好楊芙才能離京,她決心要徹底還楊芙一個無病無痛的身子。
三個半月後,楊芙面色紅潤,已與常人無異。這期間,她監視著廚娘做每一道楊芙的餐點;同時,皇帝向皇太后通報,他的不舉之症也“恰巧”恢復正常。
墨成甯入宮領了皇帝與皇太后額外給的賞賜後,取了幾張銀票,其餘皆讓鏢局給送回瑤國墨府。
明日便要告辭楊府,離開這繁華京師,她發狂似地想見荀非。
好不容易替楊芙清盡體內毒素,將她養成一個康健瑩潤的人兒,總不能再讓那丫鬟害了去。
算算日子,荀非明日休沐,墨成寧說服自己,必須去問個明白。
她聽楊芙說,荀非的二伯是翰林學士,明日她兄長要率十多名儒生至荀府商討鄉試改制事宜。墨成寧琢磨一會兒,上街買了襲青布儒裝。
一早,趁著楊烈未起,辭別依依不捨的楊芙,投宿三裡外的客棧。
她換上青衫,鬼鬼祟祟地在荀府外牆徘徊,正當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記錯時間時,五輛馬車緩緩而來。
一群青衿子弟晃過眼前,墨成寧一隻手伸人袖袍中,捏了捏胳膊,壓制內心狂竄的不安。她學著一旁儒生擺了擺繡著山水的綾絹扇,搖頭晃腦地行至門前。
門口荀府大總管正笑容可掏地檢視請帖,墨成寧暗叫一聲不好,又摸回牆外連連歎息。
不管了,豁出去!她忖道:碰到人便假裝是迷路的儒生,被識破頂多被趕出去罷了。墨成寧牙一咬,俐落地翻過不高的石牆。
墨成甯落在井邊,正在打水的丫鬟一見驚叫,要去喊人來捉賊,墨成寧連忙拂過她背上穴道,又點了她啞穴,將之挪到樹下,讓她背靠著樹幹。墨成寧點穴功夫火侯雖不夠,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卻是綽綽有餘。
“荀公子……荀非在哪兒?”她壓低嗓音,裝著男子口吻。
那丫鬟直搖頭,墨成寧恍過神。“忘瞭解你啞穴。”她才解開丫鬟啞穴,丫鬟立刻放聲大喊:“有賊!”嚇得墨成寧趕緊搗住她嘴,再封住她的啞穴。
看來不能指望這孩子了……
“小姑娘,對不住,我沒惡意,只是尋人說幾句話便走,你一個時辰後便可以行動了。”她將丫鬟藏好,閃身人府內。
她胡亂行走,只要遇上丫鬟小廝便假意詢問茅廁在哪,倒也沒引起懷疑。
就在她快要放棄、動起歪腦筋,想著是否該捉個丫鬟以刀逼問荀非去向時,手腕忽地被人拽住。
她驚愕地垂下頭,怕被人認出是不請自來的假儒生。
她乾咳一聲,瞅著來人袍角,使出萬年老招:“這位公子,小生迷了路,不巧闖入此處,還望公子見諒。”
那人失笑,鬆開扣在她腕間的指掌,墨成寧正欲道謝,身體霍地騰空。
她驚恐地睜大雙眸,被橫抱起的身子不由得和來人打個照面。
荀非。
“荀……”墨成寧的聲音縮回喉裡。三個多月不見,抱著見最後一面的心情,竟是此種情況。
“墨姑娘,當真是你!”荀非目光灼灼,驚喜地看著懷中人兒。
這些日子,他想她、念她,夢裡是她小巧可愛的倩影,清醒時是她柔軟的笑語,每每去楊府,他總想闖人內院找她。思念成狂,他是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
“荀公子,放我下來。我是來問你楊府丫頭的事。”她咬著唇淡淡道。
荀非抱著她走向書房。“你放心,我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令她停止下藥。”
“我回京才知道皇上有那毛病……委屈你了。”
聽他語氣,墨成寧後頸一陣酸麻,抬眼望去,荀非哪裡是在替她委屈了?他眼中分明帶著醋意。
墨成寧板起臉,忍著笑意。“荀公子,我沒有。”
荀非眉眼染上幾分喜色,墨成寧又好心補充:“楊芙說皇上沒問題。”
他飛速一想,大致推敲出個中因果,笑道:“甚好,不然我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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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7 01:44:48
第10章(2)
他讓她坐上紫檀木書案,雙臂撐在她兩側,溫聲道:“成寧,你可想我?”
墨成寧心頭一軟,著迷地看著他冠玉般的臉龐,半晌撇開嫣紅面頰。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除了問那丫頭的事,是來順便道別的。”
荀非嘴角一彎,舉起右手解開她的書生頭巾,烏黑秀髮立時直瀑而下。
他貼著她額際,啞聲道:“在絕響穀裡,我是看見了的,你當時便讓我想入非非。”
墨成寧想起那日她站在杏樹下散著一頭青絲追著李玦跑的模樣,一張俏臉登時紅似火燒。
荀非瞧著她在燭火下紅撲撲的面容,心中再難把持,吻上她的眉間。在她反應過來前,荀非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玲瓏下巴,墨成寧心神迷亂,閉上眼任他恣意妄為。
荀非迷醉一笑,輾轉吻著他心中想了幾千遍幾萬遍的紅唇,懷中嬌軀攤軟,他順勢將她半壓在案上。
他抽出環住她纖腰的左臂,以手背輕柔地撫著她的面頰,側過頭輕吻她的耳廊。
“成寧。”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輕喚。
“唔……”她摟著他赤紅發燙的頸子。
“別走好嗎?委屈你做我側室,我荀非承諾你,今生不碰其它女人。”
墨成寧腦中紛亂,只剩意亂情迷,聽著他的軟語請求,她動搖了。
“好……”
荀非聞言狂喜,俯身湊近她頸窩,瘋狂而眷戀地吻著她雪白凝脂的頸子。兩人氣息益發不穩,荀非情不自禁地探向她衣襟。
墨成寧伸臂欲回抱,觸到他腰際時,手指一片冰涼,令她倏地清醒。
那是一枚玉環,石家小姐的玉環。
她抽回手,雙目緊閉,使力推開身上男子。
荀非一愣,不明所以,直至她伸手托起他腰間玉環。
墨成寧仔細瞧著上頭刻紋,淡聲道:“石芸珊,這是她的名嗎?”
“是。”荀非扶住她略微顫動的肩頭,將她摟入懷中。“承諾不會變,我今生只會有你。”
墨成寧掙開他的懷抱,跳下書案。“且讓我想想。”
荀非整整紊亂衣衫,小心翼翼地瞧著她,卻無法從她表情窺視她的內心。
墨成寧燦然一笑,撫平荀非衣上皺褶,柔聲道:“我在這兒想想。”
荀非頓生希望,笑道:“我去叫人添一副碗筷,午飯時介紹你給長輩們認識。”
墨成甯含笑應了,目送荀非俊朗的背影。
她歎一口長氣,鋪紙研墨。
要害另一個女子成為怨婦,要共用丈夫,她還辦不到。
一盞茶後,荀非抱著一襲女衫進書房,空氣中還有她身上的幽香,人卻去得遠了。
他將衣衫隨處一放。自父親被送入宮後,他頭一次這般惶恐。
“墨姑娘!”他喊了幾聲,回應他的只有窗外秋蟬的唧唧鳴叫。
苟非快步走向門口,欲將她尋回,卻見案上擺了張墨蹟未乾的字條:
君所求,恕莫能給。回首當初,塵緣相誤。何苦?勸君莫記來時路。
他將字條讀了不下十遍,良久,才將之輕放案上。
荀非撫著字條,喃聲道:“我是太貪心了。”
暮春之初,楊柳正好,和風撩花紅。
迎娶石家小姐的隊伍待到良辰吉時,準時自荀府出發。
荀非身著大紅佇絲蟒服,腰系金鈒花帶,以烏騅馬為坐騎,領著一干人馬。
隨行儐相有七隊人馬,當中盡是權貴顯要,並無荀非私交好友。或為官場顯赫同僚,或受首輔楊烈所托,排場之盛大,極其鋪張。
看似有心,亦是無心。
荀非唇角噙著一絲涼笑,像看戲一樣,慢悠悠騎著馬。
新娘候轎的地點不在京城石府,而是依石家先祖遺訓,于臨縣石家老宅。京城至石家老宅有一日半的行程,行將午時,頂上烏雲盤旋,幾名和荀非較相熟的同僚建議加快腳步,在天晴之時多趕些路,方能尋客棧打尖。
但見荀非無所謂笑道:“總不會誤了吉時,急什麼呢?”又不是閻王催命。
眾人見新郎官本人都不急了,也不好替他乾著急,便放寬心,欣賞城郊田園景致。
行至京洛之南,彼時距太陽西下還有一小段時間,天色卻已近全黑,春雷自濃黑雲朵中透出陣陣悶響,似是隨時要發作。荀非喚來余平,余平便自隊尾策馬向前,他此次以隨侍武人身分人隊,和大福押在隊尾。
“余平,你上次勘查路線時,過了這村莊,可還有歇腳處?”
余平摸出地圖應道:“有是有,但恐怕容不下這麼多人。”
荀非微仰了頭,看了天色一眼,淡聲道:“如此,便在這村莊尋一處留宿。”
余平睜圓了眼,直盯著荀非瞧。荀非睨了他一眼,道:“何事?”
余平這才收回目光,撓了撓脖子,低聲笑道:“大人身著平日官服,此時加上簪花披紅,當真英挺耀目。”又壓低了聲音:“神情卻是益發清冷了呢。”在外人面前,他不能喊荀非師哥,而是跟著旁人喊“大人”。
荀非尚未應答,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震耳欲聾。他立即策馬上石橋高處,旋過馬匹朗聲道:“眾位朋友,天候不佳,要委屈各位在此村歇一宿,明日辰時三刻於此處集隊出發,荀非擇日宴請各位上會麟樓吃酒。”
一聽之後能上號稱京城第一樓的會麟樓飲酒作樂,人人皆喜形於色,就算先前內心有半分抱怨,此時不滿也消除得一乾二淨。高檔酒樓還是其次,能與當權得勢之人相互攀附拉攏,那才是真。
荀非話才落下,滂沱大雨便自隊伍後方潑灑而來,一群人馬急急尋了客棧躲雨。
這村莊只長長的兩條街,因常有上京旅客借宿打尖,卻開了三間客棧。荀非身為新郎,沾不得晦氣,自是與其隨從被安排在最大最新的客棧。
余平安排完諸事,見苟非還在一樓窗邊呆望外頭,便拉著大福在荀非兩側坐下。
此時其它公子哥兒皆各自回房安歇,余平張望一番,笑道:“師哥,雨這麼大,逃婚也不會有人追來喲。”
荀非回過頭一笑。“我要逃了,你們豈不遭殃?”
大福瞪了余平一眼,他一向寡言,只道:“跟著大人便是。”
荀非笑著搖了搖頭,望著簷外雨景不語。
余平不放過他,擠著眼睛道:“師哥可後悔?”
“後悔,後悔極了。”荀非倒是頓也沒頓,脫口而出。“我後悔當年沒拉著我母親,後悔當時自以為是的體貼。”
這回換余平沉默了。他本是想墨成寧離開半年多,這段期間也沒聽荀非提起她,便繞著彎想探荀非口風,想知道荀非心中究竟有沒有她,借機鼓吹他逃離石芸珊的手掌心。
未料荀非反而想起當年之事。楊府舉辦諸子宴當天,荀非發著高燒,母親阮氏便與丈夫荀文解商量,欲在家照顧兒子。父親爽快答應,神色卻難掩失落。荀非迷蒙的視線見著父母這般情形,便掙開母親的掌心,揮舞著五歲的小短手,要母親陪父親赴宴。卻不想,這一揮,便是永別。
三人各自沉思時,數名錦衣漢子闖進客棧,一開口便向店家要最好的房間。
店小二為難地看了荀非一眼,又同那幾名漢子說了幾句,其中一名高瘦漢子拍著前臺尖聲叫道:“也不想想咱們大爺什麼來頭!不清一間上房來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荀非聞聲,按下憤然起身的余平。一抬眼,只覺那高瘦漢子背影熟悉,待他回過身嚷著:“哪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占了上房?!”才想起這人便是當初在沈家莊負責看守墨成寧的人。荀非一凜,望向大門,果見楊烈挾著風雨入室。
“嚷什麼呢?”楊烈略顯疲倦,抖著身上雨水冷聲問道。
不等那幾名漢子開口,店小二連忙道:“這位爺,小店開在窮鄉僻壤,這整村莊上房只有一間,不巧今日有客官先訂下來了,那客官要娶媳婦兒,還望您能諒解。”
楊烈鼻頭一皺,不耐道:“娶媳婦兒便怎地?”目光向屋裡一掃,卻見到身著官服的荀非懶懶地斜靠窗檻,桌上還放著掛紅綢帶,立時便曉得情況。
荀非笑道:“既是大人來,小侄就換中房吧。”
楊烈換上笑臉,道:“賢侄,原來是你。早知住上房的人是你,我便不換房啦。”卻也沒提要換回房間。店小二見原本客人沒意見,便摸摸鼻子,替荀非換至中房。
那高瘦漢子見是荀非,張嘴一愣,楊烈不甩他,逕自走到荀非對面坐下。余平和大福不敢和首輔同桌,趕緊起身立于荀非身後。
荀非掛上笑顏,緩緩起身恭迎。
楊烈擺著手勢叫他坐回去,笑道:“賢侄,迎親迎到這兒來啦?這石家也忒不近人情,偏生要新郎官大老遠去她家老宅迎娶。”
荀非不遑多讓,笑得更為燦爛。“這沿途景色倒也優美,算起來還是便宜了小侄。不過……楊叔怎生在此?莫不是不吃小侄後日的喜酒了吧?”
楊烈歎了口氣,疲憊笑道:“我這不是正趕回京裡嗎!你也知道皇上大婚在即,便給小女在城郊外買了座溫泉莊子,要她大婚前好好調理身子。我方才去探望她,精神看似好了許多。”
荀非少不了又恭喜數句,兩人聊了許久,直聽得後頭的余平昏昏欲睡。
荀非見楊烈時不時按著額角,眼窩隱隱泛著青黑,便道:“楊叔奔波一整日,想必身子吃不消吧?要不要上樓休息一陣?”
楊烈正想應了,卻見店小二奉上緊急去買來的芙蓉糕和鐵觀音,恰巧腹中饑餓,便道:“無妨,再陪賢侄聊會兒。”
苟非瞥了余平一眼,暗笑這小子肚裡肯定在罵楊烈。余平察覺荀非眼神,心道被看穿了,便收起不豫之色。
店小二打量著楊烈,心想這老霸王肯定油水頗多,便咧嘴奉承道:“您老人家身子金貴,正巧這幾日村裡來了個女大夫,看病很靈的,需要的話,小店立即遣人請大夫來。”
見楊烈無甚興趣,店小二暗恨賞錢沒了著落,又加把勁道:“真的很靈,收錢也公道。昨日賤內才去給她瞧瞧,那女大夫銀針刺了幾下,哎呀,她頭就不痛了。咱村莊這幾日大病小病都給她看,人都排到屋外去了。”
楊烈揮了揮手,顯然覺得厭煩。他給御醫伺候慣了,哪裡會將江湖郎中放在眼裡。對面的荀非卻是神色一僵,余平見狀,也不顧楊烈在旁,忙問:“那女大夫,是不是一身鵝黃衣裙,罩著件白紗褙衣?”
那店小二腳步一頓,奇道:“咦?這位客官見過那女大夫?白紗褙衣我是沒印象,但黃衣裙是有的。”
楊烈自然不曉得,荀非卻知這是墨成寧平日行走江湖的裝束。他懵然看著窗外,一時沒了主意。
去見她嗎?可見了又如何?
楊烈察覺荀非臉色有異,自以為親切地調侃道:“賢侄也面色不佳呢!莫非是想看女大夫有多可人?”
荀非心裡惱恨,勉強扯了個微笑以示捧場。
這時,一名粗壯大漢跌跌撞撞沖進門來,對著店小二叫道:“張五!張五!”
小二喝斥:“幹什麼!家裡死人哪!沒看到爺們在休息嗎!?”
那人喘著氣,不理會他。“你你你……你家六妹昨天不是說要給那外地來的女大夫看病?”
“是啊,她中午就看完病回來了。怎麼了?這麼關心未來娘子?”
那人緩了緩臉色,拍著胸脯道:“好險!真的好險!”說著拿起前抬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咦?今兒的茶怎地喝起來特別高檔?”
店小二使勁賞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低聲罵道:“這茶給爺們喝的,你給我賠錢來!”
壯漢咕噥道:“這般小氣,好歹是妹婿吧?你不知道,剛剛俺真的嚇壞了。”
他停頓一下,似是覺得自己這番話很丟臉,又誇張道:“隔壁蔡三說,有三個惡匪沖進醫館裡,不分男女老少,見人就砍哪!蔡三可是躲了許久才跑回來報信的。”
荀非和楊烈大驚,兩人猛地站起。
荀非大喝:“醫館在哪?!”
楊烈一愣,他正要集結楊府護衛們守好自己,卻不料荀非有此一問。
那壯漢給荀非一吼,剛入口的茶湯險些吞不下去。
他看了看這文質彬彬的新郎官,誠懇道:“這位爺,那些人兇神惡煞般,吳某奉勸你,不要過去找死。”
荀非惡聲惡氣道:“我說醫館在哪?!”
楊烈沒見過這般兇狠的荀非,雙腿一軟,跌坐到凳子上,卻碰到痔瘡,讓他疼得嘶了一聲。
壯漢給瞧怕了,忙應道:“在村子人口處石橋旁的藥堂,那女大夫在那暫時做坐堂大夫。”
荀非二話不說,轉身抽了大福身上的長劍便沖進傾瀉而下的暴雨中。
楊烈絲毫不知荀非會武,見平時蔫巴巴、一副玩世不恭的荀非抄劍如此順手,不覺瞪大了眼睛,暗怪自己太不小心,沒有多加防範,萬一苟非哪天記起舊仇,給自己這麼一下,他的老命哪裡還在!
思及此,他全身一癱,從凳子上摔到地板上。
余平盯著落在門口的烏紗帽,喃聲道:“笨蛋師哥,明明那麼在意。”和大福對視一眼,便欲隨著荀非奔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5:14
第11章(1)
荀非騎著烏騅馬飛速找到了醫館,一入門便見三名蒙面漢子正不由分說地隨意砍殺。
其中一名佩掛金色領巾的漢子似是頭目,見到荀非穿著官服,還一身狼狽,便輕蔑道:“小官兒,有沒有看到一個亂使銀針的女人?說出來爺饒你一命。”
荀非迅速掃了遍滿地慘況,心中怒不可遏,抄起劍便欲速戰速決。
那人惱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爺就陪你玩……”劍身忽地擦過他的咽喉,若非身後同伴拉他一把,就差那麼一寸,他便要命喪黃泉。
那頭目大怒,隨即凝神發招,竟是想致荀非於死地。
然而荀非自幼與龍門派有著劍仙之稱的張靜定習武,龍門劍法冠天下,荀非苦讀之餘,便是練武,此刻不要命的瘋狂砍殺,又招招致命,沒幾下那頭目便被廢了一隻膀子,嚇得兩名同夥趕緊繞到荀非身後想為頭目助陣。
荀非心下急如星火,只想快些擺脫他們去找墨成寧,因而發招更是狠辣,招招直指三人要害,一招“撚燈芯”便取了三人各一隻招子。
荀非收了勢,冷聲道:“還打嗎?”
三人此時已知根本打不過他,各自神色痛苦地掩起不住流血的瞎眼,只有那頭目被廢了一隻臂膀,另一手握著劍,連搗都無法搗。
“不打了、不打了……”三人連滾帶爬,不顧雨勢,急急出了藥館。那頭目一見神馬般的烏騅馬,心下又生歹念,爬上了馬背重重一踢馬肚。烏騅馬認主,力氣又出奇的大,仰頭一甩便將那頭目甩成一攤爛泥。同夥趕緊去扶,一探鼻息,已然死了,便拋下頭目屍首,逃入黑夜之中。
屋內荀非自是不知屋外動靜,殘燭文火中,就見屍橫處處,個個衣衫染血,已看不清本來面目。
荀非臉色慘白,絕望地大吼:“墨成寧!”
無人應答,或是說,沒有活人應答。
荀非發白的薄唇顫抖著,只要見到倒臥的女子便抱起來細看。如此看過了一具具屍首,時間每過一刻,救回墨成寧的可能性便下降一分,荀非一顆心漸涼。
待翻找完整間醫館,皆無他熟悉的面孔,也沒見到醫館大夫,他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
興許她還活著。荀非開始觸摸牆角,想著會不會有機關密道,他語音顫動:“總是要找到你……我才能安心。”
身旁的鐵製藥櫃發出嘎吱聲響,荀非霍地轉身,發現鐵櫃上層層格格的抽屜皆是裝飾用,實際上是一大面鐵門。
此時裡頭竄出一條黃色身影,荀非狂喜道:“成……”隨即頓住。
只見一名身著豔黃衫子的中年女子拍著臀部髒汙,驚魂稍定地道:“多謝這位少俠,老娘的命差點兒沒了。”
女子體態稍嫌臃腫,一張蒼白臉面還掛著一絲驚惶,她拍了拍苟非肩膀,歉然道:“我最近在養傷,動不得刀槍,否則區區鼠輩何足畏懼。感謝少俠,不過我現在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她在身上四處摸索,終於掏出一根銀針、一包藥粉。“這樣吧,這銀針沾藥粉插到食物中,若是變色的話,食物大多是有問題的,行走江湖難免碰到不肖小人,這送給少俠試毒。”
荀非一愕,並未接過,傻了眼道:“你便是這些天在這行醫的女大夫?”連尊稱都省了。
那女子奇怪道:“是啊,不像嗎?嘖,老娘平時殺人如毛,難得發發善心來積個陰德,倒給他們招來殺身之禍,真是的。”
荀非心頭大悅,一時說不出話。
中年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想這青年大概是頭一次傷那麼多人,又一次見到一堆死人,嚇傻了吧。她喚道:“嘿,你不要這銀針嗎?”
苟非回過神,看了銀針一眼,只覺十分熟悉。
“女俠可識得袁長桑?”
女子努起嘴,盯著荀非看。“左右少俠也不能拿我怎樣,便告訴你吧。我姓巫名柳兒,是袁長桑的師姐。”
荀非恍然大悟。“這銀針和藥粉,女俠還是留著用。”
巫柳兒聳肩道:“無妨。”又嘖聲道:“就跟他們說老娘醫術沒有師弟強,偏要找我。這下好了,醫死了那嬌滴滴的寨主,居然就纏著老娘尋老娘晦氣。”
她一抱拳,道:“感謝少俠行俠仗義,就此別過。”言罷便使出獨門輕功“飛燕蹴英”,短胖身子竟真如小鳥輕點枝椏上的花朵般,東一點,西一點,待定睛一看,卻已去得遠了,輕功造詣之高,令人驚駭。
苟非走到外邊,腳步有些踉蹌,在她生死未明的瞬間,他的心意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孤身立於傾盆大雨中,堅實的背挺得筆直,柔聲道:“如果復仇的代價是失去你,那我甘心一輩子當荀家的罪人。”
客棧這頭,余平和大福在沖出門前被壯漢叫住。
兩人一齊瞪向他,雖然他們相信區區三個毛賊對荀非來說構不成問題。
壯漢問出心底疑惑:“爺們和巫大夫是舊識?”
大福未答,余平怪聲叫道:“什麼巫大夫?”
“大概這麼高、這麼寬的慈祥婦人,醫術卻是個了得的,真真深藏不露。不過……唉,這下可惜了一個人才嘍。”
“……”說得這般雲淡風輕,也不想想受害的都是你們村子的人。
余平搔了搔頭皮。“不對!”下一刻即拽著大福至前臺隨便抓了三件油衣奔入雨中。“師哥這下冤大了!”
是時,五靈山深處,一名年輕女子悄然立於木屋外頭。
“大哥……”
濃眉大眼的男子轉身,驚喜道:“成寧,你回來啦。大哥功力已完全回復,正要去和你會合呢!”袁長桑拎了拎手中包袱。“你可找到玦兒了?”
墨成寧覺得這個口太難開,便字斟句酌地道:“大嫂她……”
袁長桑見她滿面歉疚,不禁感到失望,卻安慰她道:“沒關係,大哥一起去找,定能很快找到玦兒。”
墨成寧深吸了口氣,自懷中取出斷成兩截的玉玦及銀簪。
“大哥,她死了。這是她留給你的玉玦,你看看,當能辨清真偽。”
袁長桑包袱落地,死死瞪著她手中玉玦。
光陰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墨成甯淡然垂目,袁長桑屏住了呼吸。
恍似過了幾千年,袁長桑終於踩過自己破碎的心,抖著雙手接過斷裂的玉玦。
他將玉玦斷裂處接合,拼湊出“李”字。
“她不肯回我身邊,是嗎?”袁長桑淡聲道。
“大哥,節哀,大嫂真不在了,在那場血案後……”她心坎上就沒有你的存在了。
“成寧,我當你大哥至今也十年了,你說謊的功力進步不少,卻還是瞞不過我。”
墨成寧長歎一口氣,沒再表示什麼。
“絕人以玦,反絕以環。她就這般希望我死心?”他猛一抬頭,淚水已滿眶。
“她好狠心。”半晌,又莫名冒出一句:“想來平林也是這般感受吧。”
墨成寧一呆,先前想好的安慰話語突然一句也說不出口。
“你離家的前一晚,她認出我了。”他微眯銅鈴大眼。“我又再次傷了她。”
難怪她離家時,姑姑避而不見。
“罷了,罷了。”袁長桑將玉玦和銀簪往懷中一揣,向她揮了揮手,自嘲一笑。
“成寧,我僅有此託付,你完成了,咱們就此別過,接下來就看緣分吧。”
夕陽只剩一點金邊在遠山溝壑間,將袁長桑的背影拉得老長,墨成寧卻覺得,此時的袁長桑比任何時刻的他都還要脆弱渺小。
荀非當晚將事情交代清楚後,一早便騎著烏騅馬去了石家老宅。此回他再不慢吞吞,在石家小姐半睡半醒之際便已抵達。
他將玉環歸還石老爺,拿回庚帖,並退了婚,表示只要願意退婚,他會退回石家的十裡紅妝,並且只取回一半聘禮。
石家老爺氣得不輕,沉吟良久,想到兩家相互握有把柄,雙方未來又有合作關係,終是答應。
荀家和石家對外宣稱,先前庚帖拿去給道行高深的老道士重新一配,才發現男女相克,婚事便作罷。
這場作廢的婚事便如船過水無痕,被緊接而至的皇帝大婚給掩蓋了過去。
大臨皇帝立後,四處張燈結綵,荀非在京城一片喧囂中悄悄辭了官。
荀家長輩們雖不諒解荀非放棄復仇,卻也言明只要他跨得過心中的那道檻,那道自幼便高築的檻,他們便不會再強求他。
然而,就在荀家對荀非放棄計畫唏噓不已時,荀家長久以來的心頭刺卻自行脫落了。
近來,大臨民眾又多了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首輔楊烈之死。
且說那日楊烈得知苟非會武,荀非身旁那看來武功高深莫測的黝黑漢子又一口一個“師哥”的叫,簡直讓他嚇懵了。等他稍微平復心情,又親眼見到荀非一身是血歸來,嘴角還殘存著一絲冷涼笑意,更是讓他嚇破膽。
以往他一直認為,荀非幼時的記憶尚不清明,但從那日起,他覺得荀非是打算伺機而動,因此只要有荀非在場,楊烈便覺得荀非目光帶著殺意地看向自己,更成日幻想著荀非要殺他全家為他爹娘報仇。他想:不然他為何練武呢?只有這般解釋才說得通。
但日子還是要過,所以首輔府邸更加戒備森嚴,楊烈甚至不許楊芙歸寧,他怕小女兒一回來就會被暗殺掉。他茶不思飯不想,養生餐要二十人試毒,因而他剩下的日子,就只吃別人吃過的東西。
楊芙有家歸不得,暗罵親爹喪心病狂。
事實上,楊烈距喪心病狂已差不了多少,整個人猶如活在煉獄裡,脂膘再不復存,成了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子。
在一個毒日頭肆虐的午後,楊烈等二十人先嘗過以後,喝完那壺只剩三分滿的悶酒,不一會兒,他難忍尿意,自去上茅廁。
彼時,他疼愛的小孫子在外頭放鞭炮,小孫子點燃了鞭炮尾端,掩著耳朵歡快地躲到一旁待其爆發。
“碰”的一聲響,楊烈駭然大叫:“啊喲!”顧不得沒拉上褲子,便光著腿往後退一步,警戒地掃視周圍是否有人要拿火藥炸他。
不料腳底一滑,撲通一聲,摔進糞坑裡。
隔日,家丁打掃茅廁時,發現了茅坑邊上的褲子,以及光著屁股、溺死在茅坑裡的楊烈。
這楊家醜事不知為何竟無聲無息地傳了開來。總之,往後十多年,“楊烈之死”便成為說書人口中“惡人有惡報”的最大笑柄。
兩年後,于蘇州城南,一家名為“苦瓜絕饗”的餐館大張旗鼓地開張了。
但凡曾透過關係嘗過苦瓜之苦的富戶,見這招搖大膽的餐館皆感新奇,更是詫異有人竟敢做這肯定賠本的生意。
更令當地百姓咋舌的是,開張後連續一個月,老闆皆請客。
聽聞這“苦瓜絕饗”的老闆是一名青年公子,老闆每個月裡總有三天請客人吃免錢的苦瓜料理。據聞,吃過的人大多驚歎連連,不敢置信這帶著苦味的青色果子,也有被稱為佳餚的一天。
“苦瓜公子”的稱號,便被有心人吹著捧著,聲名遠揚。
“這苦瓜公子的生意也做太大,俺在山東老家是做饅頭的,特別南下來嘗嘗傳說中人人讚不絕口的苦瓜饅頭。”一名少年坐在店裡一角,同京城來的客人閒聊。
“果真好吃嗎?如此我也來買一個。”京城來的少年閃著晶眸道。
山東少年皺了皺鼻子,下了評論:“俺覺得被騙了,難吃至極。哪有饅頭做成苦的呢?剩下的若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吧。”
京城少年不信,咬了一大口。
“……”這東西也好意思拿出來賣?
櫃檯後方,余平抽了抽嘴角。
他輕拍大福的肩頭,無奈道:“辛苦你這掌櫃了,雖然每天幾乎都是新面孔,但你好歹記幾個來第二次的人,巴結討好一下以維持客源。”他一頓,又道:“師哥交代,來三次以上的客人,記得記下名字通報他。”語罷,便逕自上樓。
二樓,一名溫潤青年負手而立。
“她還是沒來嗎?”
荀府一別已過了兩年半,她如今也二十二了吧?恰是女子芳華正盛的年紀。
“師哥,這不是才開張半年嗎?興許她還不曾聽過這小餐館。”
荀非一歎,苦笑道:“我上個月才又去瑤國宣傳,但她似乎不在墨府。”他琢磨一陣。“看來誇大其詞還不夠,得再說得厲害些。”
余平失笑。“師哥,你還不夠誇大嗎?樓下客人吃得臉都要青得像苦瓜了。況且……師哥自己還不是不吃苦瓜。”
“要有名氣才能傳到她耳裡,要有人潮才有名氣,要有流言才有人潮。”荀非冷靜分析。
究竟去哪兒了?苟非神色一凜,莫不是真下南洋去尋苦瓜了吧?想到這可能性,他便莫名心慌。
“她不在瑤國,不在大臨,她還能去哪?”余平顯然覺得荀非多心了。
“我擔心她下南洋……”荀非神色凝重。
“去南洋?藥材交易?”
“……尋找苦瓜。”
余平嘴角又一抽,背過身去,荀非清楚瞧見他明顯抖動的背脊。
他淡聲道:“余平,憋笑過度會內傷。”
余平這才轉過身捧腹大笑。“哈哈哈!師哥是個奇人,墨姑娘也是個奇人。”
荀非無奈道:“多謝稱讚。”
“墨姑娘若真去南洋尋苦瓜,只怕也會回瑤國自給自足吧?”
“應當不會。墨家除了她以外,其它人皆不食苦瓜。就算自栽苦瓜,也無法玩出如‘苦瓜絕饗’這般多花樣。”
他嘴裡說著怕她跑去南洋,但他其實更怕,怕她怨他當年竟興起讓她作妾的念頭。當年的不告而別,是真的心碎了吧。
她是瑤國大戶人家的嫡生女兒,瑤國納妾之風不盛,若墨老爺知道他當初只肯給她這名分,怕是要硬生生扯掉他的頭髮,再甩幾個巴掌。
驀地,他憶起李玦回穀的那晚,墨成甯在蘇州客棧屋頂時是那麼的期待,回房時卻又那麼無力地吞下自己的悲傷。當時他只想推開門,將她狠狠摟在懷中,他只想承受她壓抑住的酸苦。
心疼,大抵即是如此。
他不自覺皺起眉,閉上有些發澀的眸,近日奔波讓他有些困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5:34
第11章(2)
“苟老闆、余老闆,又有人要來買成批的苦瓜。”二福在樓梯口叫道。
“師哥,這是賺錢的好機會,還是不賣嗎?”
“不賣。”
余平歎了口氣,搖頭晃腦道:“好,我再去處理。師哥你最近談生意都談到太晚,今晚讓二福代你去談麥子的進料好不?”
“也好,讓小福跟去學學。”他希望他們多學一些本事,等墨成寧出現,他就要帶她走。
二福又走上前,遲疑道:“樓下那個要買成批苦瓜的人,她——”
余平繞過他,甩著手道:“我去拒絕。”
“她有點像墨姑娘,雖然穿著兜帽斗篷瞧不太清楚,可那水靈的臉蛋又挺像記憶中的墨姑娘。”二福撓著鼻頭,慢吞吞補完後半句話。
荀非心中一緊,刹那間有些猶豫。她見到他會是什麼反應?她父母會不會已替她訂了親?她還願意見他麼?以往沒去想的問題一瞬間充塞腦中。
果見余平沖上樓,於樓梯口喊道:“師哥!是她!可她一見是我,轉身就跑了。”
荀非身形一閃,繞過二福站在窗邊,見江南細雨中,作夢也求不得的女子覆著黑色斗篷,慌忙穿梭于人群中。他愣怔地望著她,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身體已翻過窗,追向那嬌小的黑影。
墨成甯並不知道荀非與石家小姐婚事告吹的事,除了荀、石兩家有意低調外,也因她刻意不去打探大臨京師的消息。
因此,當她見到余平時,心中立時升起警戒,直覺荀非或許就在附近;也或許,“荀夫人”正伴在他身側。
不論荀非來蘇州的目的為何,自從她在他書房留下那張紙條,便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
墨成寧奔跑了一陣,心想不知荀非會不會從哪個街角轉出來,便決定離開鬧區,隨意胡亂走著,最後竟來到當年他與她再遇的河畔。
細雨仍斷續,正如同她的心緒,藉斷,卻絲連。
“成寧。”她渾身輕震,不用回頭即知來者何人。即使兩年多過去,他的嗓音依舊清晰可辨。
墨成寧不答,輕輕將寬鬆的兜帽攏了攏,發足便奔。
她是鐵了心要避著他!荀非有些惱怒,提氣一奔,輕輕鬆松便捉住她的皓腕。
墨成寧未料他會直接動手,只覺被他握住的地方直發燙,她垂頭低聲道:“公子請自重。”
荀非但覺手下一片冰涼,細膩光滑猶勝從前,不禁面紅耳赤。
墨成寧輕聲歎道:“還不放嗎?”
苟非緩緩松了手,墨成寧似是眷戀了片刻,才收回小手。
她一語不發,也不再狂奔,只靜靜踩著綿軟草地走了。
“墨成寧!”他下定決心似地揚聲喚。
墨成寧依舊沒有回頭,終於在距他十步之遙處停下腳步。
“你說過,我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所以我不會為了那幾希處的仁義放棄報仇。”他徐徐走向她。
“可我要告訴你,韓非亦導性歸善,荀況猶為髮妻狂。我姓荀名非,‘荀’同情系于妻的荀子,‘非’同導利向善的韓非。”他站在她身後,兩人呼息難辨彼此。
墨成寧心緒紛亂,他什麼都沒說,但她卻懂,他正在告訴她:他沒有娶石家小姐,他願為她放棄復仇。
她真這麼值得他追求嗎?
“成寧。”再次聽到這低沉有力的聲音,她鼻頭一酸,淚眼婆娑。
“嫁給我。”
墨成寧拼命忍住淚水,雙手扯著兜帽邊角,左頰情不自禁綻出清淺酒窩。
荀非在後頭卻看不著她表情,見她一動也不動,以為她心下惱他,因而不敢隨意碰她,卻不免著急。
他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成寧?”
許久,她方收回眼淚,輕聲道:“荀公子好詐,拿苦瓜來誘惑我。”
這一聲細如蚊蚋,荀非卻有如聽進仙樂。見她似乎不氣了,便撥開她頂上曲兒帽,雙臂自她身後環住她纖腰。
“這不是心疼你在家裡吃不到嗎?”他摟著她,珍惜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墨成寧嘴角一翹,道:“那我以後每餐桌上都要有苦瓜。”
荀非鳳眸一彎,低聲笑道:“可我跟岳父岳母一樣,怕苦。”
她失聲一笑,這麼快就喊岳父岳母了?
“沒有苦瓜?那我不嫁了。”
“苦瓜竟比夫君重要?”他吻著她一頭青絲,笑道:“那我吃虧一點,一天一餐沒苦瓜,兩餐有苦瓜。”
墨成寧不語,將背往荀非懷裡一靠,似是默許了。
荀非一手撫著她平坦小腹,另一隻手悄然上移。
他冷不防舔了舔她難得沒有插銀針的耳垂,一陣酥麻癢意自墨成寧雪白細頸延伸至背脊。她推開身後色膽包天的狂徒,他卻趁機將她轉過身,抬起她下頷,細細端詳他夢裡才得以一窺的俏容。
他過分專注的神情讓墨成甯心中軟成一汪春水。這些日子,他等得很苦吧?
她伸手輕觸他幾天未刮的胡渣,櫻唇摩挲著他的薄唇,柔聲道:“荀非,久等了。”
荀非呆了一呆,雙耳赤紅。
她褪下左腕玉鐲,取條紅線系在荀非的腰帶上。
此刻,他心中的狂喜無以形容,他輕輕抱著她,嗅著她身上幽香,嘿笑一聲,道:“一天兩餐苦瓜可以,但成寧也知道,我這人會記仇,吃虧吃久了,就要記仇。”
墨成寧一掙,推開他咕噥道:“又得意忘形,你不是愛妻的荀子、心善的韓非嗎?”
荀非聳聳肩,道:“天性使然。”
“那怎麼辦?”
“你要補償我。”他眸中星光閃動。
她偏頭一想,道:“不然……每餐我做一份你愛吃的?”
“行。”荀非想也不想。
墨成寧嫣然一笑,道:“苟公子這次倒挺好說話。”
“我愛吃你。”
“……”她除了羞人以外,已想不到別的詞彙。
荀非恍若未覺地自說自話:“每煮一顆苦瓜,就讓荀非吃一次墨成寧。這便是協議。”
“……”她一直以為人前行為放蕩的荀非全是作戲,今日方知那個荀非,七分假三分真。
良久,等不到眼前人兒回應的荀非吻上她鎖骨下的細膩肌膚,就在他伸手探進她衣襟時,墨成甯薄媚一笑,笑得苟非心癢難耐。她湊近他耳邊,含笑道:“不吃就不吃,我以後不煮苦瓜,三餐皆到‘苦瓜絕饗’解決。咱們走著瞧,看是誰能忍。”
她整整衣衫,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一吻,隨即走向來時路。
“我點的苦瓜麵線還沒吃呢。”
荀非杵在原地,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又摸了一下方才她吻過的地方,滿足一笑。
他大步流星地走至她身旁,一把攬住她腰笑道:“不成,‘苦瓜絕饗’的也算,這我開的餐館呢。”
若干年後,江湖上多了一對“杏侶雙俠”,分別為杏壇的荀非和杏林中的墨成寧。兩人游遍大江南北,盤纏不足時便尋一風光明媚處待上一年。
前半年荀非設學堂,墨成寧設義診;後半年荀非改學堂為義學,墨成寧改義診為醫館,夫妻倆過得悠閒自在,天下無一處不是他倆的足跡。
這一年,苟非和墨成寧帶著五歲的雙生兒和不滿周歲的幼女回到蘇州。
“老闆,可有地方借宿?”荀非笑道。
黝黑青年正指揮著工匠,在新開張的第十家分店前掛上匾額。
“咱這只賣苦瓜,不供住宿。你沒見匾額上寫著苦瓜絕……”青年睨著眼,瞥向不識相的客人。
“師哥!師嫂!還有我可愛的師侄們!”
墨成寧笑道:“余老闆好久不見,生意不錯嘛。”
余平指著烏溜大眼的小女娃。“你一定是茜兒。”他搔了搔頭,指著雙生兄弟倆,佯裝無奈道:“你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看就算了。”
五歲的哥哥不滿道:“我是允兒,他是平兒。”
余平嘻笑道:“知道了,你是平兒,他是允兒。”
允兒覺得深受委屈,扯了扯荀非的衣角,癟嘴道:“爹……”
荀非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笑道:“難得帶了木柵鐵觀音回來,允兒,待會兒拿三份去給大福叔叔。”
“師哥!”余平可憐兮兮道:“允兒,師叔待會請你吃苦瓜糖。”
“允兒不愛吃苦瓜,娘跟平兒才愛吃苦瓜。”允兒認真答道。
平兒這時才揉揉眼睛,軟軟地道:“哥哥,你剛剛說苦瓜嗎?”
墨成寧拍了拍茜兒的背,笑道:“不鬧你們師叔了。余平,什麼時候介紹弟妹給我們認識?”
荀非也笑道:“上次來不及喝你的喜酒,這次你兒子的滿月席定要趕回來參加。”
余平忽有所感地歎道:“我以前總說要娶一個俠女,結果還是繞回原點,娶了個千金大小姐回來。”
“人家小姐好歹從京城追著你到蘇州了,你還過這麼多年才許了人家。”荀非調侃道。
余平紅著臉道:“我……我哪裡許她了?分明是那女人硬來……”
允兒操著稚嫩童音:“師叔臉紅,師叔害羞了。”
余平牙一咬!“誰臉紅?誰害羞?”
平兒奇道:“哥哥,師叔臉黑,哪有臉紅?”
“……”
江南煙雨濛濛,景致美麗依舊。柳樹承載著絮語,將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盡數拂人江水,化為平淡不過的陣陣漣漪。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6-7 01:45:56
後記
栗和
我很怕鬼,也很淺眠,可偏偏我不止一次夢到各種鬼,故人或新鬼友都有,總在我夢醒時分牢牢附在我的海馬回上,想忘也忘不了。
這故事的原由便是來自幾年前的一個夢境。
夢境內容有機會再詳述,總歸是個悲傷的夢,夢裡我回到小時候,回到舊家客廳,坐在一個藍藍的幽靈腿上,答應將他的故事告訴別人。
幽靈是一個外國人水手,也是袁長桑的雛形(兩人形象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哪,而且幽靈的故事某種程度上被我扭曲了哈哈)。
袁長桑就是太死心眼,他對墨平林動過情,但他先看上了李玦,執著紮了根,此生便非她不可。如果他有幾分李玦的率性而為,今天他和墨平林都不會傷心。
不過我從前看影視小說時,骨子裡便是帶著這種無謂的堅持,認定了便該是一輩子(我當時就是個脫離現實的人啊)。所以當我讀《笑傲江湖》,見到令狐沖放不下岳靈珊時,我其實心感戚戚,不過至少他懂得去接受更適合他的任盈盈,所以他有機會幸福,而袁長桑則註定孤獨。
像我這種看書都喜歡翻到後面先看後記,看電影前都一定要纏著同學先爆梗給我的人,一定會以為主角是袁長桑。
非也非也,女主是墨成寧,男主則是荀非。
墨成甯的出現其實算是意外,當時我正構思著如何將袁長桑的故事搬到古代,並發展成別人的圓滿結局時,墨成甯這個中間人出現了。我一時變了心,便改寫這個害羞女孩子的故事。
我絕不會說女主自我糾結的個性討喜,至少我不喜,但她童年時期的羞澀其實有幾分我極幼時的影子,不過我可能又白目一點,腦筋也硬些。
我希望描摹這樣一個故事:荀非漸漸放下無可挽回的過往,畢竟世事難兩全;墨成寧則學會肯定自己,至少對所欲所求能夠勇於開口。不過我筆力仍十分輕淺,無法描寫得深刻到位,只願或多或少能觸動到閱讀者心中的一小角。
至於女主的爹,我稍微參考了我爸的個性,只是我爸行事更匪夷所思。他曾經為了訓練我姊和我的膽量,用TOYOTA轎車載著滿後車廂的柳丁(他老家種水果),要我們挨家挨戶問人要不要買便宜的柳丁,最後當然在我們兩姊妹的難堪裡失敗告終。
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即便是一時興起,都會卯起來完成它。因此,我今年三月底決定寫下此篇故事,當時正是課業報告繁重時,一天睡不到四小時是家常便飯;我寫到後來有如蛙人爬天堂路,看著遙遙無期的盡頭,心頭苦樂參半。
可是當來自編輯的陌生來電響起,黑眼圈和差點被當的某科都值得了!這時心裡頭的喜悅只能用甩著披巾,在大草原賓士來形容吧。
感謝編輯,成為我人生第一本小說的第一位讀者(我姊打死不看啊啊啊);感謝萬達盛,我我我……涕淚縱橫無以言表;還要感謝有機會看到這段文字的你。
對我來說,買一本沒看過的小說,就像把初次相親的物件娶回家,如果《諸子宴》不小心落到你手中,還希望這新娘能讓你滿意。
最後我必須說,只要我活得夠久,有生之年我一定把李玦的故事寫出來。君子一諾千斤重,雖然我不是君子,但我怕鬼,幽靈亦同,我還是得完成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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