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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裴寧 -【日照蔚藍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1:35     標題: 裴寧 -【日照蔚藍海】《全文完》

日照蔚藍海》作者:裴寧

1946年臺灣花蓮港築港碼頭,
來不及說聲“再見”,離別就這樣開始了。
“巴奈,請保重,昭一必會回來找你!昭一必會回來找你!”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臺北等你!”
2015年臺灣花蓮、日本福岡,在視訊兩端重逢的昔日戀人
“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
聽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2015年臺灣臺北,他的心結與她的煩惱
“昭一爺爺這次交給你的任務是什麼?我們一起去做吧。”
“有三件,我想得花上一生的時間。”
“……還真的是要用一生才能完成的任務呢。”
“而且沒有你絕對辦不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2:07

第1章(1)

    “爺爺,請問調我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是出於什麼理由?”

    飄著淡淡熏香的和室內,身著筆挺黑色西裝,以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榻榻米上的淺見時人沉聲向靠坐在電動升降床墊上的老人問道。

    “時人,你不能一直逃避這件事。”老人眼角有著深深的笑紋,顫著手從床旁餐桌捧起陶杯緩緩喝了一口熱水。

    “我沒有逃避。”淺見時人眯起在銀色鏡框後的一雙鷹眼。“我只是認為,以公司利益的觀點出發,負責技術開發的東京本會社更需要我對公司開發中產品的專業知識,而不是負責銷售業務的臺灣支社。”

    淺見時人無法形容自己接到那紙人事命令時有多震驚。

    自他研究所畢業後進入家族企業的化學會社以來,除了一開始短期待過一陣子業務部之外,他出色的研發能力讓他之後都待在研發部門。但就在昨天,一個平凡無奇的週五下午,突然收到人事命令--

    公司宣佈將以長期外派的形式,調他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工作內容是負責特定產品的推廣、銷售與客服。

    雖說突然發佈的人事命令在像他們這樣傳統的日本會社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一般來說,當事人至少都會先做過相關業務,尤其是外派,派一個幾乎不算有相關經驗的人直接去海外市場實在是前所未聞。

    由於這次的人事命令實在太不尋常,他立刻去詢問了部門的上司這是否是錯發或誤植的消息,卻只得到“人事命令沒出錯,請服從會社命令”這種回答,當場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震驚到他隔天週六早上就直沖羽田機場,搭第一班飛機殺回九州福岡老家求見幕後的主使者--他的爺爺淺見昭一。

    淺見家原本只是九州福岡的地方望族,到了日本二戰戰敗後,因應日本政府打擊財閥的政策,趁勢開起小型的化學公司,承接戰後大量出現的新式建築建材訂單,後來更跨足其它原材料領域,例如半導體晶圓基片、電子原材料、汽車零件、醫療器材等,如今已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化學原材料公司。

    讓淺見化學登上今日業界龍頭地位的,便是面前這位年事已高、臥病在床的老人--淺見昭一,原名日野昭一。

    據說昭一爺爺原本只是淺見家會社跑腿兼打雜的小弟,後來得到當時還有一個寶貝未婚麼女的淺見家上一代當家,也就是他曾祖父的賞識而入贅到淺見家。

    後來淺見化學的業務蒸蒸日上,大家都說昭一爺爺功不可沒,即使早已退休交棒給下一代,昭一爺爺在會社中的地位仍無人能撼動。

    關於爺爺的過去,淺見時人就只知道這麼多,但這些背景知識已足夠讓他在看到這出乎意料的人事命令時馬上明白該找誰抗議。

    “爺爺,我的專業是材料工程,不是產品銷售,您應該調念過MBA的晴人去臺灣支社,他一定比不擅言辭的我對拓展公司業務更有幫助。”

    淺見晴人是他的堂弟,跟他同樣在淺見化學東京本社任職,與一直留在日本念到材料工程碩士後直接投入家族企業服務的他不同,晴人在日本大學畢業後跑去美國念了個MBA學位,又留在美國工作兩年才歸國;由於個性開朗積極擅溝通,在業務部有相當不錯的評價,也常被派到臺灣及其它海外支社短期出差。

    怎麼想,都覺得該被派去臺灣的是長袖善舞、擅應對外國客戶的晴人,而不是人社後大半時間都待在研發部的他。

    淺見時人凝起一雙劍眉,讓原本看起來就已過分拘謹的外表更加冷肅。

    “時人,笑一個嘛。這件事是你叔父們都同意的,該到你去歷練的時候了。”

    老人呵呵笑著,完全沒打算假裝一下這次的人事調動跟他的授意無關。

    看著孫子仍一臉難以接受的樣子,老人決定說之以理。

    “你應該知道,業務輪調是所有將來以管理職為目標的社員都必須經歷的過程。你不可能永遠待在本社的研發部門,外派跟業務輪調遲早都會輪到你,現在只是這兩件事剛好一起來而已。”

    “爺爺,這我明白。”

    淺見時人放在膝頭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但為什麼是臺灣?公司還有很多其它的海外支社,比臺灣市場規模大的也不少,例如中國大陸或是韓國,我不明白您為何不派我去那些地方歷練。”

    爺爺明明比誰都清楚,他為何不想&次踏上那個小小海島。

    老人微不可見地在陶杯後歎了□氣。

    唉,這個壓抑過頭的孩子,到底像到了誰啊?

    說起來,這孩子算是他與已逝妻子一手教養長大的,與他最親,就是不知道個性開朗的自己怎麼會教出這麼個嚴肅無趣的孫子……

    果然,還是因為那件事吧。

    這孩子,令他很難放心啊。

    還有另一件事,也一直令他放不下心。

    希望能借著這次時人外派臺灣的契機,這兩件令他掛心的事,能往好的方向發展……

    “爺爺,您是不是累了?”

    淺見時人平淡中透著一絲關切的嗓音將老人遠揚的思緒拉回。

    “時人啊,自從爺爺上次摔倒摔到髖骨骨折,身體狀況真的是大不如前啦。”

    老人不忘“哎唷”兩聲。

    “你知道的,杉原醫生說我年紀太大,這時再換人工髖關節恐怕也好不起來,頂著一個裂開的骨盆,就哪都去不了啦。但爺爺在臺灣還有心願未了,不去做我可不能瞑目啊!”

    “爺爺,請您不要輕易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淺見時人沉聲糾正老人的用詞。“杉原醫生說過,只要補充足夠營養、勤加下床複健,仍有很多跟您一樣狀況的老人痊癒了,而且他說您最近身體的狀況不錯。”

    事關撫養他長大的爺爺的健康狀況,淺見時人的語氣不禁有些重。

    他當然知道爺爺自從髖骨骨折後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但他還是不喜歡聽到自己重視的親人把死當玩笑話掛嘴邊。

    話說回來,為什麼話題轉到這裡來了?

    熟知爺爺套話邏輯的淺見時人腦中忽然警鈴大作--

    “搭飛機這事對我這不中用的身體確實是在玩命,但如果沒個我信任的人替我去臺灣,我也只好拚了這身有裂痕的老骨頭……”老人連說帶比手勢,好不慷慨激昂。

    他就知道!

    淺見時人忍下按摩太陽穴的衝動。

    說理不成就改動之以情,只要能達成目的,爺爺什麼招數都使得出來。

    但他今年都三十歲了,早過了會被爺爺的無厘頭邏輯耍得團團轉的年紀。

    “爺爺,我們在臺灣有支社,能替您辦事的人要幾個有幾個。”淺見時人合情合理地指出這個事實。“這不應成為您派我去臺灣的理由。”

    他知道爺爺是個“哈台族”,只要在新聞上看到臺灣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需要幫助,都會馬上偷偷動用自己的私人帳戶匯去大筆捐款,簡直比對自己的故鄉日本還要關心。

    雖然家族中人似乎都知道、也默許這樣的舉動,卻從來沒人公開談論這件事,爺爺也從不解釋背後的原因。

    有什麼事重要到必須派他的孫子去長駐,還偏偏選中最不想去的那個人?

    淺見時人必須承認他完全沒有頭緒,而這種感覺不太好。

    “爺爺,請您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為何非我不可?”

    就見老人忽然扭捏起來,支支吾吾地只吐出一些零碎無意義的片語:“阿喏……就是……那個……所以……”

    他現在是看到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在臉紅嗎?

    淺見時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配副新眼鏡。

    “所以?”他好心地幫老人重開了話頭。

    “唉呀時人你離我太遠了啦,耳朵靠過來我跟你說。”

    雖然覺得爺爺的舉動頗為反常,淺見時人還是順從地起身到老人的床榻旁,將一耳傾向老人的唇邊。

    “就是說……”老人的音量很小,只讓淺見時人聽見。

    然後,下一秒--

    “你要我去臺灣幫你找你的初戀情人?!”太過震驚不自覺脫口而出。

    “不要講那麼大聲啦,笨蛋時人!”老人惱羞成怒。

    “各位乘客您好,感謝您選擇搭乘本航空,本航班目的地是臺灣臺北松山機場,飛行時間預計三小時三十五分鐘……”

    耳邊傳來以華語播報的機艙廣播,坐在商務艙的淺見時人還在想自己為什麼最後還是接下了外派跟尋人的超級任務。

    還有另一件事也很奇怪。

    他轉過頭看著隔壁正忙著以破爛華語跟空服員說笑的男子。

    “晴人,你為什麼也在這裡?”

    沒被外派的堂弟竟然硬跟來了。現在明明是週五傍晚,難道業務部清閒得都不用應酬?

    “欸,”淺見晴人聞聲回頭,笑出一對迷人的小虎牙。“時人哥,我當然是來幫你‘案內’的啊,再怎麼說臺灣我還是比你熟嘛。”

    “臺灣支社那邊幫我租好房子了,攜帶電話號碼也申請好了,衣食住行都有補助,至於地圖,我自己會看,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需要麻煩你的。”對自己的堂弟,淺見時人毫不客氣。

    “時人哥,這你就不懂了。”淺見晴人向剛剛交談過的空服員點頭致意,才回頭直視著淺見時人。

    “你長年待在日本,對臺灣文化一無所知吧,我可以趁這兩天週末帶你到處去看看熟悉一下。”

    淺見時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公事包裡的檔開始閱讀。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況且還被硬塞了一個尋人任務,他可一點都不閑。

    “時人哥,你這樣不行,身為產品擔當可不是懂得產品就好。”淺見晴人誇張地搖了搖頭,準備對堂哥曉以大義。

    “瞭解當地文化才能跟客戶交心啊,像我都跟客戶對幹台啤,臺灣的啤酒麥味很濃厚還滿好喝的……”

    “晴人,閉嘴。”淺見時人被堂弟的碎念搞得心浮氣躁。“我可沒拜託你跟來。”

    他不過就是跟堂弟打聽了一下臺灣支社的情況,結果就演變成這傢伙自告奮勇跟來,說要幫他打點一開始的生活這種完全沒必要的事。

    “啊、啊。”淺見晴人仰頭雙手一攤。“時人哥還是好冷淡啊,這樣的個性在臺灣這種熱情的南國會很辛苦的。”

    淺見晴人搖搖頭,開始替堂哥的外派生活感到憂心。

    “話說,會社怎麼會派你去啊,怎麼想都該是我比較適合啊。時人哥好奸詐,人家想外派想很久了耶。”

    他心愛的小籠包、芒果冰,還有夜市喔喔喔!淺見晴人越想越傷心。

    “就算我們是淺見家的人,會社的命令也不能不服從。”淺見時人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以的話,他也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晴人,但爺爺堅持要他去,還不准他對外提尋人的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奇怪,為什麼時人哥還要臺灣支社的人幫你找私人翻譯?是有什麼私人行程嗎?”淺見晴人敏銳地指出疑點。

    “既然是私人行程,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淺見時人用足以凍傷人的眼神瞥了好奇心太過旺盛的堂弟一眼,再轉回到手上的文件。

    “是沒錯啦。”被堂哥冰慣的淺見晴人只是聳聳肩,不太意外堂哥的冷答。

    “但總覺得我好像會錯過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呢。”

    一點也不有趣,相信我。

    回想起當天跟爺爺的對話,淺見時人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又加重了--

    “爺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征信社,這種事您該請專業的人做。”他說。

    “就這件事,爺爺想保密呀。”老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若是請了外人,整個淺見家族都要聽說了。”

    確實。

    即使奶奶已過世數年,人贅過來的爺爺想找初戀情人,依淺見家保守的家風,極可能有些親戚會觀感不佳,甚至說閒話。

    但有一點他不明白。

    “爺爺,為何您確定對方會在臺灣?對方是臺灣人?”真不知道去哪裡認識來的。

    “她是鄰村的阿美族少女,當我還住在臺灣時認識的,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一直很掛心她過得好不好。”

    等等!他沒聽錯嗎?

    “爺爺,你住過臺灣?”

    淺見時人微微挑起右眉,對他而言,這已是極度驚訝的表情。

    “嗯。”老人又喝口熱水,眼盯著陶杯上緣氤氳的熱氣,思緒卻似已飄得老遠。“我是‘灣生’。就是在臺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我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日本本土。”

    灣生?

    這件事,甚至是這個詞彙,淺見時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一時只能怔怔地瞪著面前的老人。

    難怪他一直覺得爺爺開朗的個性很不像日本人。

    難怪爺爺這麼哈台。

    看孫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老人笑了笑,“抱歉啊時人,嚇到你了吧,爺爺的秘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

    他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爺爺也有如此曲折的過去。

    在淺見家這個傳統保守,以自日本戰國時代便作為領主家臣定居北九洲、充滿歷史血統為榮的大家族內,爺爺的出身想必是個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才會即使過了這麼久,還必須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傳達。

    大家族有很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明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2:29

第1章(2)

    淺見時人與老人對視半晌,才開口:

    “……都過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才想尋人?”對方是否還在人世都是個問題。

    “我一直都想找的,但總要顧及你奶奶的心情。”老人溫柔地笑了笑,想起那個雖有些嬌氣、卻忠實伴自己度過大半世紀的妻子。

    “但六十多年前與巴奈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人幽遠的目光中有著平日沒有的深沉。“時人,爺爺老了,也不知還剩多少時間,不想帶著這個遺憾去陰世啊。”

    只要知道巴奈小姐這些年過得好,他就安心了。

    他的願望就這麼簡單。

    “爺爺,”淺見時人終於抬起右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但您怎麼會找我呢,我甚至連華語都不會說幾句。”

    他不是不同情爺爺,只是華語聽說能力停留在“你好”、“謝謝”這種程度的他很難想像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若是外派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不會有太多空閒尋人。您若想儘快找到對方,我絕不會是最佳人選。”淺見時人實事求是地指出。

    “時人,爺爺希望由你幫我做這件事。”髖部受傷的老人無法由床榻上挺起身,只好以加倍懇求的眼神看著孫子。“你是我所有孫子裡最細心的一個,我相信不論工作或是尋人你都能做得很好。”

    爺爺實在是……他不會被稱讚兩句就接受這種聽起來很亂來的委託的。

    淺見時人不說話,沉默回視床上的老人。

    眼見孫子無動於衷,老人歎口氣,決定使出最後一招。

    “還是說……你今年都三十歲了,還想繼續逃避那整件事?”

    “我沒有!”像被踩到痛腳似的,淺見時人立刻反駁。

    “那就證明給我看。”老人眼中有著挑戰孫子的光芒。“即使是‘臺灣’,

    你也能去。”

    “爺爺!”

    老人無視孫子的抗議,自顧自地打開床頭矮幾上的漆器木盒,拿出一個袋身與背帶都有黃綠兩色十字繡與藍白兩色水波紋,袋身與背帶相接處飾以彩色絨球,袋底則垂著四色流蘇的紅底方形麻布袋,袋中有一本長度略超過袋身、露出上緣的草綠色絨皮日記,書頁中夾著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

    “時人,這是當年對方給爺爺的信物,她親手織的袋子,世上只有我和她各有一個,袋裡裝的是我當年的日記;雖然不知道對你尋人會不會有幫助,但這些是我所有關於她的線索,給你帶著去吧。紙條上有兩個老朋友的聯絡方式,趁他們都尚在人世,順便替我去拜訪他們一下。”

    老人將整個布袋塞進淺見時人手裡。

    淺見時人還想抗議,但老人將茶杯往矮幾上一放,便拿起遙控器將床墊降回平躺,把棉被拉得高高的,只留一雙懇求的眼對著自己的孫子散發電波。

    “就這麼說定,剛剛的事別跟其他人說啊。爺爺累了,你回東京去吧。”

    老人說完,喚來傭人送客,閉上眼裝睡,不再理會孫子的任何提問。

    ……誰跟你說定了。這個任性的爺爺,吃定他無法狠心拒絕一個臥床老人。

    “時人哥?”

    晴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好難得看到你心不在焉啊,不然我們來聊聊你的私人行程?我真的很好奇耶,說不定我能幫點忙呢。”

    “晴人,你很吵。”淺見時人丟了個充滿殺氣的冷眼過去。“到下飛機為止都不要跟我說話,聽到沒?”

    這次終於成功凍住堂弟不斷追問的嘴。

    淺見時人把視線調回椅背上的小螢幕,凝視機上小螢幕的飛機圓樣漸漸往臺灣靠近的樣子。

    算了,事已至此,抱怨不是他的作風。

    他已照著公司規章簽下兩年的外派合約,也和爺爺言明,只會利用工作閒置時間尋人,兩年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人,他都會回東京本社任職。

    工作上的事,他沒那麼擔心,晴人說過臺灣支社氣氛很和樂,他除了負責產品之外,另一個重要的職責是協助臺灣支社的支社長處理行政事務與規劃中長期業務目標,對總有一天要接下管理職的他也算是必要的歷練。

    至於尋人,他已委託臺灣支社的同事幫他尋找適當的翻譯人選,到時就是帶著翻譯一起去尋人。

    從接到人事命令到今天不過兩個星期,淺見時人已完全由初時的震驚難接受中恢復,將自己的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

    他要讓爺爺知道,即使他故意丟難題給他,他也能處理得很好。

    聽到空服員廣播飛機已上升到可使用電子產品的安全高度,淺見時人隨即拿出筆記型電腦,打開即將接下的產品銷售統計資料開始研讀,把心裡最後一絲退卻的想法拋到腦後。

    “啊……這個郵局的App該不是壞了吧……”

    眼睛大大、皮膚白晰,綁個馬尾的學生樣女子正不死心地一再刷新手機上顯示她郵局存款餘額的App頁面。

    “海藍學姐,你再這樣狂點下去,我懷疑你手機會破一個洞。”從外面抱著一迭資料走進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淡淡地說著,將書放上大讀書桌,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還是早點接受你郵局帳戶就是沒錢的事實吧。”

    “學妹,你不明白這對我代表了什麼啊!”

    被稱作學姐的紀海藍目光飄向沒關緊的研究室木門門縫,看著外頭明明是四月天,卻像颱風前兆的強風微雨,感覺心情比外頭不尋常的天氣還要淒淒慘慘戚戚。

    “這代表著我現在所有的財產只有皮包裡的五百塊啊!”

    啊啊啊!她既不敗家也不奢華,唯一比較花錢的興趣是買書,為什麼這個月會落魄到這般田地啊!

    想當初她毅然從日商公司辭職,決定順應自己的心來念歷史所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跟爸媽說她一定可以靠家教跟翻譯案子養活自己,自此就沒跟家裡拿過錢。

    本來靠著工作兩年的少少積蓄,與家教、翻譯及學校研究助理的外快進帳,她的煙酒生生活也這麼平安地走到第二年了,沒想到最近手邊的家教跟翻譯案子接連結束,學校這邊研究助理少少幾千元的月薪進帳後,馬上便貢獻給她公寓式雅房的房東阿姨,她瞬間陷入了口袋空空的窘境。

    上帝、佛祖、阿拉……哎呀隨便誰都好!快來給她一點錢賺吧。

    碰!

    研究室未關緊的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身著長裙的女孩以與她衣著不相稱的粗魯步伐沖進門來。

    “欸欸欸海藍!聽說碩三的阿傑學長文獻回顧考試又沒通過耶!”

    “真的假的?”紀海藍聞聲抬頭,一邊讚歎著同學穿長裙踹門的高超技術,一邊偷瞄負責打掃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不悅的黑臉,決定還是不要對門上那個將鞋底花紋印得清楚漂亮的泥腳印表達讚歎之意。

    “那怎麼辦?文獻回顧考試一直不過,就不能寫論文提□試耶。”她故作認真地轉移話題。

    “那也只能再接再厲啊,不然學長延畢定了!”長裙同學走到她身邊的位子坐下,打開手上的筆記型電腦開始工作。“對了,你論文大綱擬好了嗎?大綱沒通過的話,連文獻回顧考試都沒得考哩。”

    啊……說到這話題,她頭就加倍痛。

    紀海藍歎口氣,想起自己今早收到指導教授說她交去的論文大綱不行,要她重新思考更明確的研究主題再重擬一份的E-mail。

    她大學讀日文系,沒受過正規歷史糸訓練,因此念起研究所比歷史系升上來的同學吃力不少,但她一直憑著對歷史的熱忱撐了過來;只是研究所這東西,以電玩來做比喻,就是一個比一個更難的關卡,而她目前有種嚴重卡關的感覺。

    “別提了,雙重打擊啊……”

    論文進度掛蛋,外加即將斷炊,她現在是淒慘落魄的女研究生一枚,到街上要飯也沒人會同情她,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紀海藍煩躁地拉了拉後腦勺的馬尾,髮絲傳來的那種滑順感總是能撫慰她的情緒。

    算了,不要再自暴自棄了,這樣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忽地站起身,將掛在椅背上的黑色運動背包背上肩,靠好椅子,便往研究室門口走。

    “海藍,你要去哪?”身後傳來長裙同學的聲音。

    “去日文系辦討點工作做。”她沒回頭,帥氣地揮揮手便走出研究室。

    五分鐘後,紀海藍來到位於隔壁棟的日文系系辦。

    “雅憶姐,你在忙嗎?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啦!”

    透過紗門看到辦公室內現在只有系秘雅憶姐一人,紀海藍便放膽推門進人。

    “是海藍啊,好一陣子沒見了,還真想你!”

    系辦秘書劉雅憶看到紀海藍帶笑的活力臉龐,便露出只對熟人展現的溫柔笑容,讓紀海藍感動得差點沖上去熊抱她。

    回到同個學校念書就是這點好。

    看著從大學便相熟至今的糸秘,紀海藍方才心中的沉重感減輕不少。

    “雅憶姐,我也很想你喔!抱歉之前課業忙,好久沒來看你,你最近好嗎?”

    紀海藍自動自發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飲水機的溫開水後,走到糸秘辦公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老樣子啊。”年紀大約五十出頭,眉間帶些憂鬱氣息,卻仍風韻猶存的劉雅憶淡淡地笑了笑。“每年的行事曆都差不多,變的只是學生來來去去。你呢?最近還好嗎?歷史所的課業怎麼樣了?”

    “馬馬虎虎啦……”紀海藍順順腦後沾上雨水的馬尾,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雅憶姐,其實我是想來問問糸辦這裡有沒有收到什麼打工還是翻譯的訊息,能越快上工越好,我這個月家教翻譯都停了,生活費快見底啦。”

    他們系辦常會有些別處轉發來、或是系友轉介的打工及征人訊息,大多是需要運用日語能力的工作。

    雖說大部分的求才資訊最後都會轉發到全體系所成員的m-mall信箱,但親自來糸辦常能得到最新情報,比其他人早一步搶得應徵先機。

    紀海藍大學時便常來條辦聊聊天順便討點打工做,久而久之便跟系秘劉雅憶變得熟悉,熟悉到連劉雅憶曾從日本某大學博士班肄業這類私事都知道。

    “我幫你看看,今天早上好像有收到幾封征人的E-mail,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你等我一下喔。”劉雅憶立刻二話不說打開螢幕,登人日文糸的代表E-mail帳號查找新近的征人訊息。

    “啊,有了!這個看起來很適合你。這是某個在日商工作的系友發過來的求才訊息,幫外派來的日本同事找私人口譯的。”

    劉雅憶動動手指,將其中一封E-mail的征人條件列印出來,遞給面前的紀海藍。

    “雖然條件看來有些嚴苛,但你看起來都符合呢。而且對方是每日結束後付清,不必等到整個case完成才能拿到錢。”

    紀海藍接過印有密密麻麻要求的求才條件,一邊低聲念了起來:

    “需精通國、台,日語與日治時期日本移民史,曾有日商工作經驗者更佳,每週末陪日本客戶去尋人,交通及可能的餐飲或住宿費全包,每日支付當日□譯費用……”

    後面還有大約二十條的工作要求,例如請勿遲到、請穿著正式服裝等等,但紀海藍已經開心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雖然她不是什麼名偵探柯南還是福爾摩斯,但是她缺錢;缺錢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多才多藝,管他是尋什麼,這工作她接定了!

    “雅憶姐,謝謝你!”紀海藍起身繞過辦公桌,一把摟住系秘劉雅憶的肩。

    “這正是我需要的工作,我現在就去聯絡對方!”

    “海藍,記得先問清對方什麼來歷,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

    劉雅憶還來不及叮嚀完,紀海藍已像風一樣轉身跑出系辦,快得劉雅憶都來不及喊住她。

    真是的,海藍這孩子……希望這份兼差是真的適合她才好。

    劉雅憶回頭細看那封求才E-mail,才發現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長睫不自覺地多撮了幾撮。

    這應該只是……巧合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2:54

第2章(1)

    好久沒把以前在日商公司上班的OL風衣服翻出來穿了,真不習慣哪……

    紀海藍坐在咖啡店靠窗的座位,看著大片落地窗前自己的倒影:上身是米白色西裝外套內搭海軍藍雪紡長袖襯衫,腰間系著駝色細版皮帶,下身是卡其色直筒長褲配上裸色系的淺跟鞋,看起來果真OL味十足。

    她拉拉身上的雪紡襯衫,雪紡紗材質搔得她肌膚與之接觸的地方微微發癢,讓她有種想馬上換回自己現在每天穿的棉質上衣的衝動。

    不行,要忍住,她真的很需要這份口譯工作啊。

    她昨天下午打電話和征人的對方聯絡,很幸運地馬上得到回應,對方代真正的委託人跟她約今早在捷運站附近的這家咖啡店面談。若委託人決定雇用她,今天便可先執行一些簡單的工作,像是帶委託人去戶政事務所幫忙申請長輩的日治時代出生證明跟戶籍謄本之類的,也代表著她今天就能有收入。

    “呵……”她很不淑女地打了個大呵欠,連忙灌口咖啡維持清醒。

    為了確保自己能被錄用,她除了依照征人訊息上的要求做專業打扮外,昨晚還熬夜研讀了不少日治時期的日本移民史資料,希望自己比一般翻譯更加充實的歷史知識能增加被錄用的機會。

    老天爺,看在她做了這麼多努力又提早到約定地點的份上,讓她被錄用吧!不然下個禮拜真的要吃土了。

    就在紀海藍皺眉向上天誠心祈願的同時,咖啡店門被推開,兩個身穿西裝的男子走進店來,引起店內不少客人的注意。

    引人注意的原因,是其中一人的衣著實在太正式,一身合身剪裁的黑色西裝,鐵灰色領帶工整地系著,外面還穿著在臺灣很少上班族會穿的半身黑色風衣,提個黑色皮質公事包,有型得簡直像服裝型錄模特兒——但就是這種過分的整齊感,令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更顯得他身旁另一個連領帶都沒打的西裝男平凡得教人感到親切。

    想來是這兩個人了,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黑風衣男一看就是日本人呀。

    紀海藍連忙從座位上站起,朝正四處搜尋的兩人揮手示意,兩人很快發現了她,便朝她走來。

    風衣男雖然有型,可是都不笑,看起來好嚴肅,不知道那張冰塊臉碎裂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穿得這麼正式真的很像要去拉保險……不,是賣塔位吧,賣塔位倒是滿符合他的氣質,還剛好穿得一身黑……

    看著兩個西裝男向自己走來的紀海藍,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腦中卻一邊偷偷轉著各種不敬的念頭。

    等兩人在她桌前站定,她拿出以前在日商公司學到的禮節微微鞠個躬,主動開口:“您好,是陳先生吧?我是昨天跟您聯絡的紀海藍,這位想必就是委託人淺見先生了吧,初次見面,幸會。”

    推斷著兩人應該都懂日語,她直接以日語說道。

    “啊,是的!這位就是我的同事,委託人淺見先生。淺見先生,那我就去陪另一位淺見先生了,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再打電話給我吧。”

    平凡西裝男陳先生簡單為兩人引見後,便先行離去,將面談留給淺見時人自己去進行。

    淺見時人目送同事走出店門後,轉身向紀海藍回禮鞠躬,並遞出自己的名片。“初次見面,我是淺見時人,我們坐下談吧。”

    紀海藍接過名片,與他同時落坐。

    這男人自有一種威嚴感,令紀海藍回想起在日商工作時遇過的嚴肅型日本上司,總覺得又回到剛出社會工作時的那種緊張心情啊……

    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紀海藍拚命展露微笑,希望能給對面的嚴肅日本風衣男留下好印象。

    ……臺灣女性,都像她這麼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嗎?

    一向習慣日式稍微帶點距離感社交方式的淺見時人有絲困擾地想著。

    本來他希望口譯能找男性,這樣一起去尋人比較沒顧慮;但能符合他開出的條件,並能在他下飛機的隔天即刻上工的,只有面前這位笑容過分燦爛的女子。

    他不喜歡浪費時間,所以,試試看吧。

    “紀小姐,”他以正式的敬語稱呼她,直接切入正題:“我想你應該已經從陳先生那裡大致瞭解這份工作的性質。我只是想再次確認,你能夠空出大部分週末時間陪我去臺灣各地尋人嗎?這不會是一份很輕鬆的工作,何時結束也必須依照尋人的進展而定,但我會依約在每次有你陪同口譯的當日付款給你,若有額外必須請你單獨處理的事務,也會按你工作的時間照算工資。若你有任何其它考慮想放棄的話,請不要顧慮,現在就告訴我。”

    紀海藍欣賞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的人,而且她現在的身分是學生,並沒有什麼時間安排上的顧慮,唯一的顧慮就是沒錢,沒錢萬事皆休,所以她沒有被他的一番話嚇退。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自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她認真地直視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來讓淺見時人明白她非接這工作不可的決心,才想開口,卻被搶先。

    “好,那麼我們先試試看,如果合作愉快,我們再來簽正式合約。為了保障我們雙方的權利,這是一份這個週末的短期合約,如果你看了覺得沒有問題,請在上面簽字,我會依約支付你這個週末的薪水。”

    咦!要試用?風衣男果然好嚴格啊……

    紀海藍接過那紙一式兩份的合約,上面同樣寫了不少工作要求,但他開出的價碼實在讓她無法拒絕,於是心一橫,簽下了這份試用的短期合約。

    “好。那要麻煩你的第一件工作是,請帶我去申請我爺爺的出生證明及戶籍謄本。”

    淺見時人將一式兩份的合約收回一份放進公事包,招來服務生結了她點的咖啡的帳,便領著她走出店外。

    雖然這女子看來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但他是個謹慎的人,與其聽無謂的空話,他更相信實際表現。

    “請帶路吧。”他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呃,是。”久未涉職場的紀海藍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這種快節奏的應對方式,從他結帳到走出店門後這才第一次開口:“戶政事務所是往這邊走,淺見先生請跟我來。”

    雖然熬夜苦讀的歷史知識完全沒派上用場,但她可是準備齊全,連離這家咖啡店最近、週末有延長辦公的戶政事務所都查好了,她絕對要讓冰塊臉風衣男正式錄用她!

    抱著不服輸心態的紀海藍,領著身後的淺見時人,低跟鞋在人行道上踩出清脆的扣扣聲。

    淺見時人不得不稱讚臺灣戶政事務所的服務真的很好。

    本來他預期申請這些檔應該會很費時,可能要跑到爺爺的原戶籍地才能申請也說不定,沒想到現在全臺灣的戶政資料都有連線,再加上他早已備齊爺爺的與自己的身分關係證明,在紀海藍的翻譯協助下,身為爺爺直系親屬的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在離咖啡店不遠的戶政事務所申請到原名日野昭一的爺爺當年在臺灣的戶籍資料,以及日野家所有的戶籍謄本,只剩出生證明因為辦公時間即將結束來不及搜尋,需要晚幾天才能回來拿。

    原來爺爺說的都是真的。

    當用毛筆寫的戶籍謄本影本拿在手上,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這個戶籍謄本真的太有紀念價值了……”

    站在戶政事務所門口,紀海藍拿著其中一份日野家的戶籍謄本仔細看著,眼中散發歷史人的光芒喃喃自語著。

    “連誰在這個家幫傭過都記載得一清二楚,我改天也來幫我們家申請一份。”

    看來這位愛笑的紀小姐沒說謊,她是真的對臺灣歷史很有熱忱。

    看著她整張臉因興奮而閃閃發亮的樣子,淺見時人卻微不可見地皺起眉。

    這個臺灣女子的笑容……太多又太直率了,這令習慣隱藏真實想法、與人保持一段距離交往的他頗為困擾,不知要如何應對。

    “淺見先生,請問我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還可以嗎?”沒察覺他一號表情下的心思,紀海藍將笑臉轉向他問著。

    淺見時人被問住了。

    她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都很好,既專業又有熱忱,也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他實在找不到什麼地方能挑剔她的。

    總不能說,你的笑容太真誠,讓我覺得難以回應很不自在吧?

    他討厭這種無法主導情勢的感覺,得想辦法奪回主控權。

    “你剛剛的表現很好。”他先是稱讚了她,接著將話題急轉直下:“不過,今天的工作大概是尋人任務中最簡單的一次,你適不適合跟著我上山下海尋人,還需要再觀察。”

    紀海藍的笑臉差一點就要垮下來。

    風衣男的錢果真不好賺啊……

    淺見時人隨手抽走她手上的那份戶籍謄本,收入自己的公事包後淡淡開口:“剛剛辛苦你了。既然今天進行得比預期中順利,那麼我們提早進行下一個行程吧。”

    “下一個行程?”紀海藍眨眨眼,看著面前明明是一號表情,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壞心眼的淺見時人。

    “幫我訂今晚到花蓮的機票以及住宿,我決定把握時間去那裡拜訪與爺爺還有聯絡的故友,明晚結束前回來。”

    “欸?”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直沖花蓮,風衣男真的好有效率。

    “當然,別忘了也要訂你的份。”他將她精彩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對事情主控權又回到自己這邊感到滿意。“如果你不想繼續接下來的工作,那就不勉強,我們就照剛剛簽的合約走。”

    照合約走的話,她只能拿到這幾個小時的薪水啊,跟完整兩天的薪水落差很大,她傻了才會放棄。

    “怎麼會呢……我馬上就去訂。”她連忙揚起笑容。

    為什麼她覺得風衣男的嘴角似乎上揚了一點點?雖然乍看還是那個一號表情,但她就是感覺他心情似乎變好了,是錯覺嗎?

    紀海藍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在心裡對自己不斷喊話——

    要忍住啊,紀海藍!你現在已經窮到快被鬼抓走了,再怎樣都要撐下去!

    “好。那我們幾個小時後再見,你也回去收拾簡單的行李吧,名片上有我的電話號碼,等你訂好了就跟我聯絡出發時間地點。”

    淺見時人拿出手機記下她的聯絡號碼,便走到街邊攔了計程車先回公司幫他租的小公寓,獨留紀海藍站在正準備關門的戶政事務所門口。

    淺見時人辦事迅速俐落,紀海藍還有些跟不太上他的節奏。

    到底要做到怎樣的程度才會讓這個人滿意呢?

    唉,風衣男真的好有距離感,到現在她還是有種猜不透這個人的感覺。

    “算了,我幹嘛要猜透他,還是先來訂機票跟旅館。”

    紀海藍自言自語地打開智慧型手機,正要搜尋旅館時,手機裡天氣預報App的跑馬燈忽然亮起來——

    “罕見四月強台,恐于周日晚間登陸臺灣東部……”她無意識地低聲跟著念出跑馬燈上的標題。

    咦咦咦?!

    紀海藍抬頭看著異常澄澈的天空,煩惱地拉了拉自己的馬尾。

    那她這週末的工資不就要縮水了嗎?

    說不定試用期還得延長?

    她該跟風衣男說嗎?

    雖然心裡曾天人交戰了一下下,最後紀海藍還是打電話跟淺見時人說了颱風可能會來的事。

    但淺見時人果然是有拚命三郎氣質的大和民族後裔,完全沒把颱風放在眼裡,指示她行程照舊,只是為了安全起見,不搭飛機,改搭火車。

    於是她訂好了晚上八點多的普悠瑪號,還有花蓮火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再回她的租屋處收拾了簡單行李,便來到與淺見時人約定的高檔日式料理店前等著與他會合。

    好吧,其實風衣男是個不錯的雇主,還主動提議要請她吃日本料理,請她推薦臺北知名的店家。她重回校園後就沒吃過高價位的日本料理了,照以前在日商公司的經驗訂了知名的日式料理本店,很幸運地訂到了位子。

    她早到了十分鐘,便先在店外的騎樓等待淺見時人到來。

    “咦?紀小姐,你怎麼也在這裡?”

    好像在哪裡曾聽過的聲音傳來,紀海藍回頭,早上為她跟淺見時人引見的陳姓同事朝她走近。

    “陳先生,好巧!我跟淺見先生約在這裡吃晚餐,你呢?”她笑著打了招呼。

    淺見時人不在場,兩人便以國語交談。

    “我也是。不過是跟另外一位淺見先生。”陳姓同事笑著指了指身後兩公尺處,正和幾個等待的臺灣客比手劃腳聊得開心的淺見晴人。“那位是淺見先生的堂弟晴人先生,之前來臺灣出差都要我陪他去吃小籠包,這次他說要回報我,請我吃臺北有名的日本料理。”

    紀海藍悄悄觀察了一下淺見晴人,除了鼻樑上沒架著一副眼鏡外,跟他堂哥輪廓其實有七成相似,五官都很深,身高也相仿,目測一八?左右,只是個性顯然開朗多了,不時可以聽到他聊天時傳來的爽朗笑聲。

    明明是同一家族出來的,怎麼個性差那麼多啊?難道風衣男有過什麼童年創傷?還是是他堂弟基因突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3:22

第2章(2)

    紀海藍腦中又在亂轉各種念頭時,聽到車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著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讓你久等了,抱歉,路上有些塞車。”

    淺見時人走下計程車,發現陳姓同事跟堂弟晴人也在場,臉色立刻變得有點複雜。

    風衣男怎麼了嗎?紀海藍不明所以地看著淺見時人微微皺起的眉頭,不曉得該不該開口問。

    淺見時人覺得非常挫敗。

    他好不容易婉拒了堂弟要帶他玩遍臺北的熱情邀約,又拜託陳姓同事陪著堂弟,省得堂弟又來纏,妨礙他尋人的行程,沒想到居然會在熱愛臺灣料理的堂弟應該不會出現的日本料理店遇見。

    ……還剛好讓他遇到他的私人口譯紀海藍,這樣一來,晴人又要追問關於他私人行程的事了。

    他有對代他找口譯的陳姓同事提醒過,不要將他列出的征人條件對其他人透露,但他還沒來得及跟紀海藍說。

    “咦?時人哥,好巧喔,你也來吃和食?這位小姐是?”

    剛結束聊天的淺見晴人一回頭便發現堂哥跟堂哥身邊綁著馬尾的秀麗女子,感興趣地笑了起來。

    這真是最不湊巧的巧遇……淺見時人在心中歎口氣,看向身旁仍是笑容耀眼的紀海藍。

    希望她夠長眼,不然她的口譯工作就做到今天為止了。

    “欸,原來海藍小姐就是時人哥的私人翻譯啊。”

    服務生幫巧遇的四人安排了一間小包廂,點完餐後,淺見晴人馬上發揮他的業務人本色,開始努力認識在場唯一他不認識的人——紀海藍。

    “嗯,是啊……”紀海藍瞥了身側面無表情、喝著茶的淺見時人一眼,感覺這對堂兄弟之間的氣氛相當微妙。

    她本來以為淺見時人對她已經很冷淡了,但看到他跟堂弟的互動之後,發現自己得到的待遇已算非常之溫暖。

    如果淺見時人射向他堂弟的冰冷眼光是箭的話,那……堂弟先生應該已經萬箭穿心了吧。

    不過淺見晴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堂哥的目光冷箭,一心只想跟她聊天,連珠炮似地丟出問題:“海藍小姐看起來好年輕,今年幾歲了?正職就是翻譯嗎?有沒有交往中的物件啊?”

    “這……”紀海藍仍笑著,卻有些招架不住。“我今年二十六歲,正職是學生。”

    堂弟先生好熱情好不像日本人啊……跟風衣男根本是兩個極端的對照組。

    “我今年二十八。那海藍小姐跟我妹妹同年,難怪覺得好可愛好想疼愛!”

    淺見晴人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對搶眼的虎牙。“你還有一個問題沒回答我呢,有交往中的物件嗎?”

    “晴人,”此時服務生為四人各送上一盤刺身拚盤,入座後一直沉默至今的淺見時人終於開口。“吃你的刺身。”

    淺見晴人卻不急著動筷,只是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對座終於開金口的堂哥。

    好久沒看到正經八百的大堂哥跟女人一起出現了,還疑似開口回護對方。

    雖然現在還言之過早,但,有點意思。

    就讓他繼續來戳戳看吧,看時人哥會有什麼反應。

    “欸,這也不能問嗎?”淺見晴人夾起一塊肥美的鮪魚中腹刺身。“我是關心海藍小姐啊,不然也不知道時人哥會不會對這麼可愛的女孩做些什麼。”

    “淺見晴人,你說話給我謹慎一點。”

    淺見時人“喀”一聲放下手上筷子,同桌的人都透過他壓低的嗓音感受到他此刻的極度不悅,長眼的話就不要繼續惹火他。

    “紀小姐只是在我的私人行程擔任翻譯而已。”

    但淺見晴人偏是那種看到炸彈按鈕,就會手瘠想按按看的人。

    “那時人哥,你的私人行程到底是什麼呢?說出來聽聽嘛,不然我真的會為海藍小姐擔心呢,人家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子啊。”

    淺見時人捏著茶杯的左手爆出青筋。

    “呐,海藍小姐,時人哥沒叫你做什麼怪事還是去什麼怪地方吧?有的話可要告訴我啊,我一定會去救你的。”彷佛嫌堂哥的反應還不夠激烈似的,淺見晴人笑咪咪地加碼說出更誇張的話。

    無端被捲入堂兄弟針鋒相對的場面,紀海藍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都僵了。

    “呵呵……晴人先生真愛開玩笑。”

    她不確定風衣男跟堂弟先生的關係算好還算壞,但她沒瞎,至少看得出來風衣男並不想交代他私人行程的內容,所以,還是裝傻吧。

    淺見時人好不容易才忍住把手上的綠釉茶杯往堂弟頭上招呼的衝動,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開口:

    “我只是代爺爺拜訪一些故友。”他決定說出部分事實來終止堂弟無止境的追問。“因為我不太會說華語,所以需要紀小姐幫我翻譯。”

    “欸,爺爺真是交遊廣闊,居然在臺灣也有朋友啊。”淺見晴人挑起跟堂哥一樣長而直的劍眉。

    “爺爺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宜長途旅行,所以請我代勞。”見堂弟仍是一臉半信半疑的樣子,淺見時人只好再補充一句。

    “嘛,也對啦,畢竟爺爺現在哪都去不了,身體也時好時壞的。”

    淺見晴人總算有些被說服似地點點頭,將鮪魚中腹刺身送進口品嘗原味。

    “嗯,夠新鮮,臺灣的和食料亭也滿有水準的嘛!”淺見晴人滿足地眯了眯眼,接著若無其事地開口:“時人哥,海藍小姐,小陳先生,你們也快點吃啊!後面還有和牛跟鱈場蟹,等會胃就沒空間回來享受刺身了呢。”

    看堂弟沒有再追問的意思,淺見時人才重新握起筷子;而被堂兄弟對峙掃到颱風尾的紀海藍跟陳姓同事也終於有心思吃飯。這頓飯就在淺見晴人一些無傷大雅的閒扯中結束。

    用完餐,四人一起走出店門口,在騎樓準備道別時,淺見晴人故意誇張地對紀海藍做個九十度鞠躬禮。

    “那麼,海藍小姐,我家的時人哥就麻煩你多費心了。”

    “啊,別這麼說……我才要請淺見先生多多指教。”紀海藍連忙也來個日式回禮。

    淺見晴人直起身,突然異常認真地看著紀海藍說道:“他上次來臺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請海藍小姐務必帶他好好重新認識這個美麗的地方。”

    淺見晴人看了站在紀海藍身旁、仍是一張撲克臉的堂哥一眼,又換上有些輕浮的笑容。“時人哥,六條通就在這附近,本來想帶你去體驗一下臺北的夜生活的,但既然你跟海藍小姐有正事要辦,那我只好請小陳先生陪我去嘍。”

    這番話不意外地換得淺見時人不悅的瞪視。

    “你敢報公帳的話,我就讓爺爺把你派到南美洲的工廠去。”六條通之名他曾聽外派到臺灣的同事說過,自然明白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哇啊,時人哥好可怕,我怎麼敢呢。”淺見晴人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向旁邊的陳姓同事眨了眨眼。“那麼,小陳,我看我們今天還是去東區的居酒屋就好了。”

    淺見晴人伸手攔了計程車,向兩人點頭致意後便打算跟著陳姓同事上車,走沒兩步,淺見晴人卻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地跑回紀海藍面前,掏出一張名片塞進她手裡。

    “海藍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覺得時人哥太悶了,還是他真的欺負你的時候,歡迎隨時聯絡我,我非常樂意陪你聊天喔,拜拜!”

    說完,淺見晴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跳上車,快得讓淺見時人沒機會開口罵他。

    “這傢伙……”

    淺見時人無奈地目送堂弟在已關上門的計程車裡向他們淘氣揮手的身影消失,此時有另一輛計程車在店門前下客,他淡淡看了手上還捏著堂弟硬塞來的名片的紀海藍一眼。“我們也走吧。”

    “嗯,好。”

    紀海藍隨著他坐上計程車,隨手把剛剛拿到的名片塞進口袋裡。

    看起來不樂觀啊……這天氣。

    坐在內裝舒適新穎堪比高鐵的普悠瑪號車廂內,紀海藍看著不斷打在窗上的雨點,皺起一對英氣長眉。

    坐在她身旁的淺見時人正一臉認真地用筆電閱讀工作上的文件,紀海藍轉頭看他專注的側臉,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如果週邊環流的風雨已這麼可觀了,她有點擔心他們能否在明晚颱風登陸前回到臺北。

    雖然她真的很缺錢,但拖著一個不明白臺灣東海岸颱風有多厲害的外國人一起下水,她還是會良心不安啊……還是勸他早點結束這次行程吧。

    “淺見先生……”

    就在紀海藍終於積聚足夠勇氣對淺見時人開口的那一刻,列車以不減速的姿態沖過彎道,傾斜式車廂過彎時瞬間出現的搖晃震得她一陣暈眩,也震掉她原本想說出口的話。

    同樣感受到過彎震動的淺見時人只是鎮定地以一手穩住桌面上的筆電,因紀海藍方才的叫喚而調過視線,才發現她臉色不太對勁。

    “紀小姐,怎麼了?”難得看到她臉上沒掛著笑容,淺見時人立刻注意到她的異常,但問話聲仍是淡淡的。

    “沒事……只是頭有點暈。”剛剛那餐真不該吃太飽的。

    紀海藍忍下想吐的衝動,委婉開口:“我只是想跟淺見先生說,颱風似乎比想像中還強,是否要考慮早點結束這次的行程呢?不然如果火車停開,可能會趕不及在週一前回到臺北。”

    “但我已和爺爺的友人約了明天見面,若是對方沒有取消會面,由我擅自決定取消的話,恐怕會造成對方困擾。”淺見時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回答她。

    這人的思考模式果然是標準的日本人。

    紀海藍一邊揉著眉心舒緩暈眩感一邊想著。

    他們明天要去見的對象是由淺見時人先行聯絡的,淺見爺爺當年最要好的台籍中學同學,據說很期待見到故友的孫子,大約是不可能主動取消會面吧。

    “我明白了。那麼……就照淺見先生的意思吧。”列車又過了一個彎,紀海藍才剛稍緩的暈眩感又加倍,只能努力吐出這句話為這個對話作結。

    既然雇主堅持,那她就從善如流吧,至少她盡了告知義務。

    啊啊,大概是昨天熬夜熬太凶,剛剛又吃太飽,居然這麼容易就暈車,實在太不像壯如牛的她了……

    “抱歉,淺見先生,請容我稍微休息一下。”紀海藍忍著不適感,將頭靠回椅背上的靠枕,閉上眼小憩。

    也許是昨夜熬夜研讀史料,今天一整天又東奔西跑的關係,紀海藍一下子便沉人夢鄉,呼吸變得沉緩規律。

    淺見時人看著她的眉頭從緊皺到舒緩,才回頭關上筆電的螢幕,從公事包拿出裝著爺爺日記的紅色方袋。

    本想讓她看一下爺爺的信物跟日記的,知道日記中記載的那些事,尋起人來應該會較有頭緒吧。

    不過算了,他還沒壞心到硬逼一個暈車的人在時不時因過彎而震動的車廂內看資料。

    他看著布袋上有些褪色的四色流蘇,悄悄吐了一口長氣。

    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也真是夠緊湊的,直到現在他都還沒習慣這個和日本有些相似,但仔細觀察又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的步調。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晴人那傢伙說對了一點,他上次來臺灣是太久以前,對於這裡的一切,認識實在太少。

    說到這個,晴人死纏活纏跟著他來臺灣,居然這麼容易就被甩掉,那傢伙該不會真的只是為了六條通的粉味才來的吧?

    ……如果那傢伙敢做出什麼敗壞淺見家名聲的事,他絕對要讓他被調去南美洲的阿根廷支社,讓他在世界盡頭的燈塔裡哭著寫悔過書。

    正當淺見時人在心裡默默描繪各種惡整堂弟的方法時,忽覺肩頭一沉,一陣清爽的柑橘香飄進鼻間。

    ……這女人,怎麼跟東京地鐵終電班車上,應酬後在車廂裡睡得東俘西歪的上班族一樣……實在沒防備得太過頭了。

    他皺眉看著紀海藍倒在自己肩上的安詳睡臉,覺得她身上傳來的女性香氣有些擾人心神。

    果然私人口譯還是不該找女性的,像這樣的尷尬時刻讓他很不自在……

    為了擺脫這種令自己困擾的心情,淺見時人輕輕將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移回她座位上的靠枕靠著,接著立刻抽出袋中那本陳舊的日記,讓自己的思緒像正坐著的列車一樣,高速飛往那個日記中滿滿記載著、他也即將在數十分鐘後抵達的城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3:58

第3章(1)

    一九四三年十月,花蓮港廳吉野莊吉野村宮前聚落

    “巴奈,走快點,聽那聲音,豐收祭已經開始了呢!”

    站在宮前聚落的主要幹道五間路上,頂著齊耳學生髮式,模樣青春的漢人少女對落後一段距離的好友巴奈揮手示意。

    “春香,這樣真的好嗎?偷看神社的祭典……”

    擁有一雙深邃大眼的十五歲阿美族少女巴奈緩緩走近好友春香身後,表情有些不安。

    “什麼偷看啊,神社的祭典本來就是人人都能參加的呀!雖然我們住在南園村,但吉野村是我們的鄰居,看一下有什麼關係?就當作是公學校時的神社參拜遠足就好啦。”

    春香不由分說拉起巴奈的手,往緊鄰五間路中段的吉野神社入口的參道走去。

    筆直的參道由外往神社境內延伸,穿過石制的灰色鳥居後,左右是兩排石燈籠,參道盡頭便是祭祀開拓三神、天照大神及能久親王的拜殿及本殿。

    當她們走進鳥居時,神社境內已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身著和服的男女老少圍在拜殿右方的廣場,觀賞身著祭典短衣的男丁們抬著神轎大聲吆喝慶賀豐收,旁邊供應免費麻糌的攤子也是大排長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在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的此刻,雖然祭典規模不比往年,但已是村民難得的熱鬧日子了。

    參加祭典的人太多,兩個女孩在左右立著石燈籠的窄窄參道上與人相撞。

    “哎呀,好痛!”春香立刻停下腳步回頭查看。

    “邱勝彥,你怎麼會在這裡?!”發現是同村的鄰家男孩,春香的聲音不禁大了些。“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不看路的是你吧,謝春香。”一個高瘦男孩看著兩人,笑了起來,揉揉被撞疼的手臂。“你們撞我也就算了,還撞到我們班的全科目特優生日野君,還不快跟人家道歉啊。”

    “什麼道理啊,邱勝彥,你們也撞到我跟巴奈啊。”謝春香倔強地把頭抬得高高的,打量著面前兩個個子比自己高的男孩。“花中的了不起呀,要說全科目特優,我在花女的本島人學生裡也是成績最好的,老師都說如果我是內地人一定可以拿全科目特優,那你們要不要跟我道歉哪?”

    邱勝彥笑著歎了口氣,看向身邊同樣來自花蓮港中學的同學日野昭一。

    “抱歉啊日野君,這是跟我同村的兩個妹妹。凶的這個還差點成為我的媳婦仔,我為她們的無禮向你道歉啦。”

    “邱勝彥,誰要你擅自道歉的!還有,到底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的、媳、婦、仔!”謝春香氣不過,又開始跟邱勝彥鬥起嘴來。

    “我沒有說你是啊,可是你‘差點是’這件事是事實嘛……”

    他們之後鬥嘴的內容完全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朵裡。

    因為他看著面前美麗的巴奈看得呆了。

    深邃如後山鯉魚潭水的雙眼,妍白滑膩如鏡餅的皮膚,烏黑如錦緞挽在頸後的長髮……面前身著粗布和服的少女,是他十六年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那、那個,我是日野昭一,你好。”傻傻看了她好一陣子,日野昭一才笨拙地開口。

    糟糕,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呆,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

    “日野先生你好,我叫巴奈。”似乎對身旁那對見面就鬥嘴的青梅竹馬已習以為常的巴奈,笑著回答了日野昭一的問候。

    “巴奈……”日野昭一低聲念著伊人芳名。“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巴奈楞著眨了眨眼,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解釋:“……是豐收的稻穗的意思,因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

    “那巴奈小姐來參加豐收祭,真是太適合了呢。”初見的緊張稍微平復後,日野昭一終於找回自己的口才。

    巴奈的臉微微紅了,像想掩飾那股羞齦,她主動開口:“日野先生,你身上穿的和服,和其它人不太一樣呢。”

    “阿,這個啊。”日野昭一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小袖與靛藍色平褲。“我父親是小學校的教員,也兼任吉野神社的神官,每到祭典我都要穿上這身神社人員的工作常服來幫忙,現在暫時忙到一個段落,才找邱君一起出來晃晃。你們四處逛過了嗎?”

    巴奈搖搖頭。

    日野昭一見狀,露出爽朗笑容,拍拍身邊還在跟青梅竹馬鬥嘴的同學。“邱君,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逛逛吧,人多一起玩比較熱鬧。看是要留在這裡看等會廣場上的劍道比試,還是要去吉野小學校看相撲大賽。”

    “我可不想跟這個討厭鬼一起參加祭典啊。”謝春香聞言抗議,拉起身旁巴奈的手。“日野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跟巴奈兩個人逛就可以了。”

    “等一下,巴奈小姐……”,

    那個令日野昭一一見傾心的少女就這麼被謝春香給拉走,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日野君跟巴奈就是這麼相遇的。”

    白髮蒼蒼的老人操著久未使用、咬字有些模糊的日語,點點頭,彷佛陷入自己的回憶裡。

    得到的資訊比想像中的還少啊……

    到昭一爺爺當年台籍中學同學邱勝彥爺爺家拜訪的淺見時人跟紀蔚藍交換了一記無可奈何的眼神。

    昨晚兩人抵達風雨中的花蓮已是晚上十點多,人住旅館後,淺見時人將爺爺的日記本連同布袋一同交給紀海藍,兩人便分別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為今早與邱爺爺的約會養精蓄銳。

    紀海藍昨晚入睡前翻了一部分日記,而邱爺爺說的內容基本上都跟日記裡的差不多,沒有什麼可以激勵人心的新訊息。

    “邱爺爺,那您之後還有跟巴奈聯絡嗎?”其實這問題她一來就問過了,但紀海藍還是不死心想再問一遍。

    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上的邱爺爺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最後一次見到巴奈是在日野君引揚那天,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邱爺爺重複著兩人一進門時便說過的話。

    “那最後一次見面時巴奈有跟您說什麼嗎?譬如她之後要去哪裡之類的?”

    紀海藍試著提出她先前也問過的問題,但老人仍是搖搖頭。

    “引揚時,送別的人都很悲傷,哪有心情說自己的事呢。”

    淺見時人思考著各種可能性,開口問道:“邱爺爺,那您知道有誰可能會跟巴奈聯絡嗎?譬如您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年事已高的邱爺爺又是習慣性地搖了搖頭,而後忽然靈光一現似地開口:“如果是春香,應該會有巴奈的消息吧……”

    兩人對看一眼,精神都是一振。

    “那,您有謝春香的消息嗎?”紀海藍看著邱爺爺有些飄渺的眼神問道。

    “春香……”邱爺爺念著這個名字時聲音聽起來有些感傷,他從懷裡拿出貼身的皮夾,打開看著裡面一張頭頂齊耳短髮、身著海軍領制服的女學生照片。

    “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想辦法跟巴奈聯絡的。”

    邱爺爺的表情太悲傷,令兩人不忍再追問,究竟謝春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面前的老人已有疲態,淺見時人決定不再探問對方的傷心往事,以眼神示意紀海藍準備道別。

    “邱爺爺,非常感謝您撥空與我們會面,我們今天已經打擾您夠久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淺見時人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會轉告爺爺您的問候之意。”

    “時人君,你們要走了呀……”老人深深地看著淺見時人的臉,有些不舍地笑了。“我能活著見到日野君的孫子,真是太開心了。”

    邱爺爺拄著拐杖站起身,忽然上前擁抱了淺見時人。

    “保重。有空的話,再來看看我吧。我的記憶有些不中用了,也許下次我會想起更多跟你爺爺有關的事。”

    淺見時人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笨拙地抬手輕拍老人的背作為回應。

    “謝謝您,我有空會再回來看您。”

    就在兩人與邱爺爺道完別,準備走出邱爺爺位於吉安鄉的三層透天厝時,老人目光掃過茶几上淺見時人帶來的伴手禮福岡名果小雞燒,忽然靈光乍現似地喊住兩人。

    “等等,時人君,我想起來了!你該去找在‘萩乃堂’當過學徒的許世坤問問,巴奈以前也在那間和果子店工作的。”

    “邱爺爺,您知道怎麼聯繫他嗎?”淺見時人感覺自己的心情像坐雲鉺飛車一樣,瞬間又由穀底往上翻升。

    “我跟他是公學校的同學,最後一次同學會是在十年前。”邱爺爺顫抖的手翻著電話機旁的一本通訊錄,最後終於在紙頁間抽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

    “這上面有許世坤的電話,但我們都是快九十歲的老人了,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你們試試吧。”

    抱著微弱的希望,兩人將電話記下,離開了尋人的第一站。

    他們在花蓮的時間只剩下三個小時,下一站,該去哪裡呢?

    坐在超商的用餐區,紀海藍大口咬下手上的雞腿排飯團,發現自己真的很餓。

    尋人比想像中累很多,卻也很有挑戰性,她發現自己喜歡這份工作,接觸到的人事物都讓她的歷史魂熱血沸騰。

    不過如果風衣男可以不要這麼堅持只吃他熟悉的東西就更好了。

    紀海藍回想起剛剛淺見時人這也不行、那也不吃的難搞態度——

    “淺見先生,那一家便當用的是有名的花東米,您對臺式便當有興趣嗎?”

    “沒有。”超不給面子地拒絕了。

    “那中華面?”

    “店面看起來不乾淨。”

    “那邊有家日式小火鍋,不然吃那個怎麼樣?”

    “看店家提供的照片就覺得不地道。”還是一句話否決。

    “淺見先生,這裡畢竟不是臺北……”選擇已經不多,他還這樣挑三揀四,難不成這人只吃高級日本料理?“那您想吃什麼呢?”

    淺見時人左右張望,瞥見不遠處有熟悉的超商招牌時,眉頭舒緩下來,領著她一路走進超商,在開放式冷藏櫃前停下來。

    “就這個吧,這麼簡單的東西,味道跟日本的差異應該會在一個標準差之內吧。”他伸手拿起一個鮭魚禦飯團。

    “欸……”一個標準差?這人會不會太誇張?臺灣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居然比不上日本的禦飯團?

    ……看來她該訓練他嘗試新食物的勇氣,大老遠來花蓮還吃超商飯團未免太可惜啦。

    她以風捲殘雲的速度解決手上的飯團,一口喝幹手邊的奶茶,拿起紙巾擦背時,才發現身邊的淺見時人用一種有些困擾的眼神看著她不知多久了。

    呃……她差點忘了自己還沒通過試用期,希望她豪邁的吃相沒有嚇到他。

    “淺見先生,接下來想去哪裡呢?”她連忙開口打破尷尬氣氛。“要先叫車回市區嗎?還是要先打電話再決定呢?”

    “紀小姐,你有什麼建議嗎?”淺見時人也在考慮著同一件事。

    “欸,我的建議嗎?”

    紀海藍看了一眼玻璃窗外暫時無雨的天空,突然眼神晶亮地笑了起來。

    “淺見先生,難得現在雨暫時停了,不然要不要繞到吉野神社遺址或以前的佛教布教所慶修院看看?離這裡都不太遠。我們現在面前這條省道,就是以前宮前聚落前那條五間路。”

    淺見時人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看來她真是做了不少功課,他欣賞她的這份認真。

    剩下的時間不如到附近晃晃,拍些照片傳回去給爺爺看吧,電話可以回臺北後再打。

    “好,那就麻煩紀小姐帶我去吧。”

    他們步行到下一個路口,那裡曾是吉野神社的原址,現在已被公有市場及右後方一片廢棄的軍事營區給取代。

    “哇,都快看不出原本神社的樣子了,變化好大啊。”看著市場旁牆面上寫著大大紅底白字“嚴禁煙火”的廢棄營區建築,紀海藍感歎道。

    淺見時人幾乎要懷疑他們找錯地方了。

    神社的存在彷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此地早又經歷一番輪回,現在成了廢棄的軍事營區。方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錯落在神社原址的土地上,外牆以綠色鐵皮圍住,只能從市場通往營區門口那條鋪著石磚的筆直人行道,依稀看出當年巴奈與昭一的初遇應是在這條曾是參拜道的路上。

    要不是剛剛他們才見過邱爺爺,真難相信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曾是他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服務的神社所在?

    爺爺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淺見先生,要進去看看嗎?”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紀海藍指向營區人口、被打開著的鐵皮圍籬問道。

    “但這裡看起來不像準備好對外開放的樣子……”從小被日式教育灌輸守規矩觀念的淺見時人一臉猶豫。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你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

    紀海藍看穿他躊躇態度下欲深入探究的真意,伸手便拉起他往圍籬內走。

    “紀小姐,你……”

    她的手有女性的柔軟,但握著他手腕往前拉的力量倒是不小,淺見時人就這麼被她拉著往前走。

    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股熟悉的困擾心情又湧上淺見時人心頭。

    這女人,真的很沒有男女之防,她不怕跟一個才認識兩天的男人到這種四處都是死角的廢棄營區會發生什麼事嗎?她做事一直是這麼魯莽嗎?

    淺見時人看著她腦後的馬尾隨著踏出的步伐左右晃動,腦中掠過許多思緒,一時間忘記要掙脫。

    “啊,看那裡,那裡有幾個石燈籠基座呢!”紀海藍雙眼盈滿歷史人的興奮,很自然地放開了他的手,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拍照。

    淺見時人看著前一刻還被握緊的手腕,不知為何有種微妙的心情波動。

    什麼都沒想就握住一個男人的手,這女人果然還是令他很困擾。

    “淺見先生,您不拍嗎?”紀海藍拍了好幾張照片,回頭才發現淺見時人還沒有動作。

    奇怪,剛剛他不是一副很想進來看看的樣子嗎?

    “這裡的變化太大,爺爺看到了,也許會傷心吧。”他環顧四周的廢棄營房與荒煙蔓草,搖了搖頭。

    與爺爺不知所蹤的初戀情人巴奈一樣,這個曾經與爺爺緊密相關的神社如今只剩下幾個石燈籠殘跡,他不確定爺爺看到這種景象會有什麼感覺。

    “說得也是啊……”

    紀海藍從他們所站的參道遺址往回看,努力想找出些能和過去連結的風景,一棵位於營區圍牆邊、樹圍粗壯的老樟樹以及座落在圍牆後一塊高聳的大石碑映入眼簾,她雙眼瞬間亮起來。

    “網路上看到的那棵百年老樟樹跟開村紀念碑都還在呢,我們繞過去拍幾張照片吧!”她掩不住歷史人的興奮就要跑過去。

    淺見時人卻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紀小姐,再過去是私人土地,上面寫了警告的。”淺見時人皺眉看著不遠處立著寫有“警告”兩字的黃色告示紙牌。

    雖然他不會說幾句華語,但他看得懂漢字,那告示牌絕對不是歡迎進入的意思。

    “可是那真的很有紀念價值,淺見爺爺看到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紀海藍兀自不死心的樣子。

    淺見時人抓著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防止她掙脫。

    “我們在這裡拍就可以了,不要過去。”不想讓兩人因這件事惹上麻煩,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句。

    看淺見時人如此堅持,紀海藍只好不情願地放棄。“真可惜,怎麼會是私人土地呢……”

    確定她不會再往那片私有地闖,淺見時人才鬆開她的手,兩人走近圍牆拿出手機拍了些照片,但紀海藍還是一臉很想翻牆過去看看的樣子。

    這女人,實在是令人擔心……

    熟悉的困擾感又浮上心頭,淺見時人只想趕快消滅這種令人不安的感受。

    “紀小姐,我們把握沒下雨的時候,去你說的那個布教所吧。”

    淺見時人壓下心中的騷動,決定趕快將她帶離此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4:18

第3章(2)

    來到縣定三級古跡慶修院時,天空已烏雲密佈,莊嚴寧靜\'充滿濃厚日式風情的院落內,遊客只有小貓兩三隻。

    兩人在院內的手水舍依日式參拜禮儀淨過手後,一到歷史景點精神就特別振奮的紀海藍便開始盡責地替淺見時人解說慶修院的歷史。

    “這裡以前叫做‘真言宗吉野布教所’,在一九一七年創立的,是鄰近幾個日本移民村的信仰中心,同時也是醫療所、日語講習所跟喪葬法事的服務處。”

    從院內一隅陳列的,由四國八十八所靈場迎來的八十八尊石佛及當年留下被村民相信有治病功能的石碑,淺見時人不難想像當年那些離鄉背井的移民需要精神寄託的心情。

    剛剛在吉野神社舊址他其實是有些懷疑的,因為那裡已幾乎看不出過去的痕跡,但到了這裡,他又能強烈感受到這段跟自己有著意想不到關聯的歷史。

    他們走過日式荷塘,脫鞋登上江戶風格的木造拜殿參觀。

    拜殿的一角,靜靜陳列著一些黑白照片,紀海藍受到吸引走近,仔細閱讀照片簡介半晌,才以與剛剛不同的低沉語氣向身後的淺見時人開口:“其實,吉野村的原址,本來是原住民阿美族的七腳川社所在,但因為七腳川社人與日本員警間的一些衝突,最後他們遭遇了滅社的命運,剩餘的族人也被迫四散了。”

    雖然日本移民也有很多心酸的故事,但她身為一個歷史研讀人,並不想對面前這個日本人隱瞞這段另一面的歷史。

    她不知道淺見時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過,既然看到了,她就想傳達給他聽。

    直到說完這段悲傷的歷史,紀海藍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也許會讓她失去這份工作,於是她觀察著他的表情。

    她又用那雙真誠得彷佛可以直接看進他靈魂的雙瞳注視他了。

    感覺自己彷佛會被看透,淺見時人想逃開她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盯著她看。

    他只是為了幫爺爺找初戀情人才來到這裡,現在卻陷入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緒中,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看來還是該換個男翻譯……

    “小藍,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道飛揚男聲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紀海藍方才還有些嚴肅的表情瞬間換上驚喜的笑容。“阿霽表哥!你怎麼也在這裡?”

    一個笑容滿面的娃娃臉男子走到紀海藍面前,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心。

    “我跟朋友約了去木瓜溪出海口衝浪,結果因為颱風要來,朋友怕趕不回臺北上班,就先拋棄我回去啦,我浪板是跟他借的,他回去了我也只好自己來逛景點,明明颱風前後的浪最好了。”耿霽聳了聳肩,孩子氣地嘟囔著。

    “那你怎麼會在這種颱風天來這裡?這位是?”耿霽用打量的眼光看著表妹身旁的男人。

    “喔,這位是我口譯工作的委託人淺見先生,我陪他來花蓮幫他以前在臺灣出生的爺爺找初戀情人。”紀海藍先用國語跟表哥解釋,再換成日語跟淺見時人介紹自己的表哥。“淺見先生,這位是我的表哥。”

    “喔,日本人?”耿霽仍是用一種說不上友善的眼神看著淺見時人,不過還是笑著用蹩腳的日語打了招呼。“揠你基挖……”

    “你好,敝姓淺見。”淺見時人照著日式禮節微微鞠了個躬,然後有些疑惑地看著耿霽不友善的眼神。

    雖然兩人語言不通,耿霽眼神中微微的敵意他可是明白地接收到了。

    “小藍,你現在不是在念歷史所嗎?怎麼跑到這麼逮來接案子?你很缺錢?”耿霽將視線轉回表妹身上,一邊問一邊就自己推論出結論。

    “嗯,是啊,最近打工都停了,所以……”紀海藍老實向表哥承認。反正阿霽表哥這麼精,也瞞不了他。

    “雖然表哥我住新竹,但你在臺北快餓死的話要跟我說啊,我不介意給你零用錢的。”耿霽知道表妹重返校園後都是自力更生,要她回家跟父母伸手是不可能的事。“不要因為缺錢就亂接工作,一個女孩子在外還是要處處小心。”

    耿霽說著又將視線轉向淺見時人。

    雖然淺見時人聽不懂華語,但顯然這位表哥是在懷疑他的人品。

    淺見時人自認為人正派,一直被用看色狼的眼神打量讓他感覺相當不愉快。

    “請您放心,我不會讓紀小姐遭遇任何危險,她是我重要的私人翻譯。”明知耿霽聽不懂,淺見時人仍忍不住開口,並從口袋掏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您擔心,歡迎隨時聯絡我。”

    “小藍,他剛剛說什麼?”

    “呃……”這對話有點太超展開,紀海藍一時跟不上這兩個男人的思緒,只能照實翻譯。“淺見先生說,我是他重要的翻譯,他不會讓我遇到任何危險,要你放心,有問題的話就聯絡他。”

    “喔,真有趣的宣言。”耿霽感興趣地笑了起來,伸手接過名片。“跟他說我會把他列為重點監視物件,我可不會讓一個外國人隨便拐走我家表妹。”

    “紀小姐,你表哥剛剛說什麼?”這次換淺見時人追問。

    “呃……”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對話會超展開到這種程度?紀海藍第一次覺得翻譯好難當。“表哥說,那就請您多費心了……”

    此時,如瀑布般的暴雨“嘩”地一聲下起來,轉移了在場三人的注意力,也預告了颱風的逼近。

    “小藍,你們也是搭火車回臺北嗎?我覺得應該趕快叫計程車了。”耿霽看著驟降的暴雨,娃娃臉換上嚴肅表情。

    “喔,好,我現在就打電話叫車。”

    紀海藍拿出手機開始撥號,一面在心裡祈禱火車不要因為暴雨停開才好。

    凡可能出錯的事必定出錯。

    這不就是莫非定律的絕佳體現嗎?

    紀海藍跟淺見時人還有表哥耿霽一起坐在花蓮火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無奈地看著牆上電子告示牌標示著列車停駛的一整排刺目紅字。

    他們都訂了傍晚回臺北的火車票,但這個颱風週邊環流的風雨實在太強,還沒登陸就已四處造成災情,等他們一起搭計程車到車站時,才發現東部幹線已因數處淹水或路基流失而宣佈全線停駛。

    至於其它交通方式,飛機當然不用說,就連蘇花公路也關閉了,所以大批的旅客只能擠在火車站坐困愁城。

    “這颱風的威力還真是驚人,看來得等明天早上颱風過了才回得去。”耿霽看著車站外頭的強風豪雨,吹了聲口哨。“小藍,你明天有課嗎?還是先找間旅館過夜吧,這樣等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我是沒課……”紀海藍看向坐在她另一邊、明顯焦躁不安、一直檢查手機上是否有工作郵件進來的淺見時人,決定還是跟他說實話。“淺見先生,列車恐怕要到明天才會複駛了,我想我們該開始尋找過夜的旅館比較好。”

    “不會在稍晚恢復運行或是減速行駛嗎?我在日本搭過因颱風減速行駛的新幹線。”雖然紀海藍曾警告過他,但淺見時人完全沒想過這種情況會成真,只能用自己既有的經驗判斷。

    淺見時人大感困擾地皺眉盯著電子佈告欄,仍抱著一絲奇跡會出現的希望。

    又過了半晌,他才不滿地開口:“這樣週一要回外地上班的民眾不會很困擾嗎?”

    “這個……國情有些不同的。”紀海藍試著委婉解釋兩國做法的不同。“若是颱風的威力依然不減,明天全臺灣都可能會放假,請淺見先生不必過度擔心。”

    紀海藍以前聽日本同事說過,在日本是沒有颱風假這回事的,日本的上班族,不管遇到什麼天災人禍都會想盡辦法去上班,所以她很明白身邊這位超級典型的日本人為何會如此焦急。

    “放假?”淺見時人再次感到一股令他不悅的文化衝擊感襲來。

    這個小島,淨是發生些超乎他常識的事,他早知道他無法喜歡這裡。

    “唉,才剛保證要好好照顧我家表妹,馬上就讓人家被颱風困在外地回不了家啊。”耿霽涼涼的聲音傳來。

    淺見時人雖然聽不懂,但從耿霽看他的眼神,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他身為淺見家本家的長孫,長期作為家族同輩中人的模範存在,已很久沒遇過這種膽敢質疑他人品跟能力的討厭鬼,許久未曾湧上心頭的怒氣令他差點開口反擊。

    自從踏上這個小島,他發現自己總是控制得很好的情緒一直往失控的方向走。

    淺見時人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復冷靜,筆直回視耿霽,發話的對象卻是身邊的紀海藍:“紀小姐,那就麻煩你幫我們兩人訂旅館吧。”能夠甩掉這個討人厭的戀表妹狂更好。

    “喔,好……”風衣男應該聽不懂表哥剛剛說的話吧?為什麼他忽然就轉變心意了?

    “小藍,也幫我訂一間房吧。”耿霽聽到淺見時人說出跟國語裡“旅館”兩字發音相近的日語,反應很快地丟出這麼一句。

    “嗄?”

    紀海藍傻眼地看著左右兩個男人瞪著彼此,感覺夾在中間的自己快被四濺的火花燙傷。

    這兩人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對盤?

    紀海藍覺得頭好痛,只好很鴕鳥地埋頭開始打電話訂旅館。

    淺見時人第一次覺得不會說華語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剛剛紀海藍訂旅館時,他無法阻止耿霽硬是要湊熱鬧跟他們訂同一間旅館,等到了各自的房間放好行李,耿霽又自作主張地帶他們出來覓食,還擅自選了招牌上寫著意味不明的“餛飩”兩字的臺灣料理店。

    耿霽那時看他的表情實在太挑釁,他為了賭一口氣就走進來了。

    淺見時人瞪著自己面前那碗高湯中飄浮著香菜與由薄薄面皮包裹著一團絞肉、名為“餛飩”的食物,傳到鼻中的誘人香氣令他皺起眉頭。

    他只是因為不想示弱、也不想對店家失禮,所以點了一樣的東西,但他可沒打算真的吃下去。

    那他到底在焦躁個什麼勁?

    看著耿霽與紀海藍以華語開心地一邊聊天一邊吃餛飩的樣子,他心中的毛躁更甚。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多年前離開這個小島時,捨棄自己與這裡的一切牽絆、成為一個地道的日本人,不是他自己決定的嗎?事到如今,為何他心裡又有一種不甘心的感受?

    無法解釋自己矛盾的心情,淺見時人只能繼續瞪著自己面前那碗餛飩,並將這一切荒謬的情況全歸咎給對座那個不友善的表哥。

    “淺見先生,您不喜歡香菜嗎?要不要我請服務生幫您換一碗高湯?”發現淺見時人一口都沒動,紀海藍看著他陰沉的臉色推測著原因。

    剛剛看他也點了一碗,以為他終於願意嘗試臺灣的食物,卻沒想到他只是一直在跟餛飩大眼瞪小眼,難道他跟她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一樣討厭香菜?

    “不用麻煩了,我不是很餓,你們吃就好。”正當淺見時人這麼說的同時,卻有一聲可疑的咕嚕聲從肚子裡傳出。

    紀海藍雖沒戳破他的逞強之言,旁邊的表哥耿霽早就很壞心地噗哧笑出聲。

    “小藍,人家大概只吃日本食物,我們就不用勉強他了。”

    “可是……”他明明感覺很餓的樣子,如果不想吃臺灣料理,為什麼不直說?風衣男到底在堅持什麼?

    “人家這麼有骨氣一聲都不吭,我們就讓他這樣裝下去吧。”耿霽笑得很幸災樂禍。“小藍,跟我更詳細解釋一下你這次的工作內容嘛,讓我幫你把關一下,省得你被騙。”

    “表哥,他是真的要幫他爺爺找初戀情人啦……”

    雖然心裡還是很在意淺見時人的反常舉動,但實在拗不過表哥一再追問,在征得淺見時人同意後,紀海藍將包包中昭一爺爺的紅色原住民風方袋與日記拿出來給表哥看以資證明,又跟表哥解釋了他們到目前為止的尋人進度。

    “這個袋子確實是有點年代的樣子,織得還挺漂亮的。”耿霽對寫滿日文、自己看不懂的日記沒興趣,倒是一個勁地盯著袋子瞧。“所以你剛剛的意思是說,這傢伙的爺爺的初戀情人是阿美族的正妹,這個袋子是他們兩人才有的信物,然後過了這麼多年他爺爺才打算找人,早就沒人知道她跑去地球哪個角落了?”

    耿霽以自己的風格總結剛剛從表妹那裡聽到的內容,接著一口吞下熱騰騰香噴噴的鮮肉餛飩。

    “嗯,基本上來說是這樣沒錯。”很習慣表哥說話風格的紀海藍點點頭。

    “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任務。”耿霽又從碗裡舀起一顆餛飩,正要張口咬下時,忽然停下動作。“不過這表示,你週末都要陪著這個傢伙了?我還正想找你或你妹哪天一起去看奶奶呢。”

    “奶奶最近狀況還好嗎?”說起前陣子小中風的奶奶,紀海藍忍不住想向最常去探望的表哥打聽一下。

    “比之前好很多,最近比較認得人了,不過說話還是說不清楚,得用寫的才行。”耿霽若有所思地歎口氣,但馬上又換上一臉戲謔的笑。“不過奶奶的表情倒是比對面那個面癱男豐富多了,從這點看來奶奶應該算恢復得很不錯。”

    “那就好……”紀海藍偷偷瞄了對座臉色不是很好的淺見時人一眼,努力忍住不要被表哥惡劣的比喻逗笑。“有機會我再跟你一起去看奶奶。”

    風衣男的臉好臭,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太餓,還是被處處針對他的阿霽表哥給氣的。

    紀海藍回想剛剛在決定要吃什麼時,表哥隨口問了她中午吃什麼,她照實回答超商飯團時,表哥看著淺見時人的眼神裡有多不滿。

    表哥絕對是故意挑這家店的,風衣男明明可以拒絕,卻不知為何答應了,他的行為實在令她想不透。

    不過,托表哥的福,她終於可以不用吃超商食物啦,花蓮美食萬歲!

    紀海藍喝下一口由大骨熬成的鮮甜湯頭,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好好吃,總算沒白來花蓮啊。”

    “小藍,你也太好養了吧。”耿霽搖搖頭,一副美食家的樣子。“要不是風雨太大走不遠,本來想帶你去吃更好吃的呢。叫這傢伙不准再給你吃什麼禦飯團,自己愛吃但不要拖別人下水,那算食物嗎,嘖。”

    耿霽說完還不忘睨淺見時人一眼,兩個男人的視線又開始隔空交火。

    紀海藍看得冷汗直冒。

    阿霽表哥大她五歲,是他們這一輩裡面年紀最長的,雖然看起來漫不經心又沒什麼威嚴的樣子,卻一向很照顧他們這些弟弟妹妹們,尤其對妹妹們,近年來甚至偶爾會到有些過火的地步。

    去年夏天,表哥的妹妹,也就是大她三歲的表姊小雪,在車禍康復後跟悉心照料她的阿霽表哥的死黨訂婚,之後跟著未婚夫去了美國——該不會是因為親妹妹被自己的死黨追走了,所以找替死鬼發洩吧?

    聽說小雪表姊的未婚夫在美國求學時也被身為室友的阿霽表哥整得很慘,從什麼都不會煮,變成表哥在美國時期的專屬廚師對自己的好兄弟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是外國人又沒交情的風衣男了……

    不過風衣男並沒有要追她,真的是躺著也中槍。

    看兩個男人完全沒有要停戰的意思,紀海藍只好跳出來阻止自家那個惡劣過頭的表哥。

    “阿霽表哥,不要一直瞪人家啦,我還想要這份工作啊。”

    “你放心,他不會fire掉你的。”耿霽看著淺見時人瞪視的眼神笑了起來。

    “他可是向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不是嗎?”

    風衣男今天是這樣說過,不過……“我還在試用中啊,只簽了這週末的短期合約而已。”

    “哦?”耿霽挑起眉,娃娃臉上浮起未到眼底的笑容,以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開口:“Mr.Asami,你真的打算正式雇用我表妹嗎?還是你說的不會讓她遭遇危險只到今天為止?你介意說明一下嗎?”

    他實在受夠這個不友善的表哥了!

    從這兩天來的相處,他肯定紀海藍是個既專業又有熱忱的翻譯,也明白再找恐怕也很難找到比她更適合的人選。

    至於他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顧慮,他沒打算、也不會允許任何脫軌的事發生,這個表哥將知道自己的擔心有多可笑。

    就此下定決心,淺見時人以咬字清楚、不帶腔調的英語緩緩說道:“我今晚就打算跟Miss紀正式簽約,歡迎你來做個見證。”

    “嗄?”再度被超展開的情況給驚呆的紀海藍只能瞪大眼。

    就這樣,淺見時人正式雇用紀海藍成為他尋人任務的貼身口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4:48

第4章(1)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底,花蓮港廳花蓮港市。

    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第二次及之後的相遇呢?

    日野昭一相信那是一種緣分。

    兩個多月前在吉野神社豐收祭的驚鴻一瞥開啟了他與巴奈間的緣分,透過跟巴奈同村的同班同學邱勝彥打聽,他才發現巴奈工作的和果子店“萩乃堂”,就在他每天從吉野村宮前聚落的家騎腳踏車到花蓮港中學上課途中,途經花蓮港市街時,離他的通學路徑只有兩個街口的稻住通上。

    於是他改變每天早上上學的路線,刻意繞經那家店,就為了看看巴奈準備開店前在門口灑掃的身影;而等太陽快沉下太平洋時,放學回家的他又會暫停在店門口看一眼她顧店的身影,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當他牽著腳踏車以極緩慢的速度通過店門口時,十次之中有九次,巴奈那雙靈動的大眼會發現他,然後兩人交換一個招呼式的微笑。

    他當然很想進去跟她說說話,但身為一個被禁止自由戀愛的中學生,他沒有好的藉口,也沒有那麼多錢可以買得起店內價位頗高的和式點心,於是只能站在店門口看她幾眼,對她傻傻地笑一笑,再努力地存起為數不多的零花錢。

    今天是第二學期期末試驗的最後一天,早上考完漢語跟應用理科兩科後,在學校用過午餐,學生便可以提早回家;日野昭一匆匆吃光家裡帶來的便當,書包一背就離開了教室,甚至忘了跟同班的好友邱勝彥說聲再見。

    是的,他終於存到足夠走進那家和果子店的錢,期末試驗也結束了,現在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止他去跟心儀的女孩見面。

    懷著即使十二月的料峭海風也吹不熄的期待心情,他踏上腳踏車騎出學校大門,在心中默默數著路上會經過的地標。

    先經過右手邊新建好作為海軍兵事部辦公室的兩層歐式建築,然後前行不遠左手邊的營所通裡,有花蓮港廳的軍官宿舍,再前行,過了跨越米侖溪的築紫橋,便來到市區的築紫通,築紫通一直騎到看到郵便局時,左轉上黑金通,再往前騎兩個街口,過了氣派的花蓮港廳廳舍後,看到轉角那家吳服店,右轉便是稻住通,巴奈工作的萩乃堂便在右轉後的第三間店鋪。

    也許是太過興奮的緣故,平常得騎上十五分鐘的路程,今天居然十分鐘就到了。

    日野昭一將腳踏車停好,站在店門口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氣,安撫自己不知是因為踏板踏得太急或是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同時透過嵌在門上的大片玻璃觀察著店內的動靜。

    太好了,店主不在,只有巴奈跟後面作坊的學徒兩人,這樣他也許可以跟她多說幾句話。

    巴奈正忙著整理架上的和果子,還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他靜靜欣賞她認真工作的身姿一會兒,才凝聚足夠勇氣推門而入。

    店門上懸著的風鈴叮叮地響起來,蹲在展示櫃後整理和果子的巴奈連忙站起。

    “歡迎光臨……日野先生!”看清來客是最近一天總經過店外兩次的日野昭一時,巴奈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

    “巴奈小姐,下午好……請給我一個紅豆餡炸饅頭。”日野昭一說出在心裡排練無數次的話語,拿出在口袋裡捏了很久、已有些發皺的紙鈔,希望自己看起來還算鎮定。

    “啊,好。請您稍候……”

    巴奈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用熟練的動作從展示櫃中拿出一個店內的招牌紅豆餡炸饅頭放入紙袋,正打算放入紙盒將它包裝得漂漂亮亮時,日野昭一有些著急的聲音響起——

    “那個,不、不用包裝了,我想在這裡吃完它。”

    巴奈的手停頓在空中半晌。通常他們店內的和果子都是作為給他人的贈禮用,大多數客人會希望以紙盒包裝,甚至在盒外包上一層典雅的和紙,再寫上致贈人的姓氏,很少聽過有人是買了馬上要在店裡吃的。

    她看看面前這個頭戴學生帽、身著卡其色制服的男孩,雖有一瞬間的摸不著頭緒,但還是立刻為他準備內用的瓷盤跟竹簽。

    “啊,是這樣嗎,我知道了。”她自後方木櫃取出食器,將紅豆炸饅頭擺上瓷盤,端到日野昭一面前。“日野先生,請用。”

    日野昭一會了鈔,從巴奈手上拿回所找的零錢時,她的指尖微微地碰觸到他的掌心,兩人臉上都泛起淡淡的紅暈。

    “謝、謝謝你,巴奈小姐。”為了掩飾不受控制湧上臉皮的熱氣,日野昭一馬上拿起瓷盤,以竹簽叉起外皮酥脆、中間包著紅豆餡的饅頭一口吃下。

    還滿口是饅頭跟紅豆餡時,他便急忙開口:“嗯,果然好吃,比想像中的還美味呢。”彷佛怕言語不夠有說服力,還用力點點頭。

    他一連串笨拙的舉動逗笑了巴奈,打破了方才的尷尬氣氛。

    “日野先生,今天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嗎?怎麼會想吃紅豆炸饅頭呢?”巴奈笑著問道。

    “我……”巴奈的雙眼實在太美,讓日野昭一一對上就很難移開,腦子有一瞬間呈現空轉狀態,好不容易才轉出一套說詞:“……今天是我們學校期末試驗的最後一天,好不容易考完試了,覺得應該慶祝一下。”

    “啊,那真是可喜可賀呢。”巴奈聞言微笑,那笑容卻有一絲羡慕之意。“聽說花中的期末試驗很困難,但日野先生總是科科都拿特優呢,像日野先生跟邱哥哥這樣聰明的人真令人羡慕呀。”

    “啊哈哈,沒有啦,邱君絕對比我聰明。”雖然被心上人稱讚有點飄飄然,但日野昭一還是老實承認:“若不是因為邱君是本島人,老師評分的標準更嚴苛,他的學期總成績絕對比我還要好。”

    聽到他率直的坦承,巴奈覺得有趣似地又笑了起來。“日野先生真可愛,你們在我眼裡都是頭腦很好的人,跟我念花女的好朋友春香一樣。”

    可……可愛?他這樣算是又被稱讚了嗎?

    有一種難以抑制想微笑的感覺從心底湧上來,日野昭一心情很好地笑了開來,忽然有個念頭浮現腦海,便直接說出口:“如果巴奈小姐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教你讀書的,你的毛筆字這麼漂亮,一定也是個好學的人。”

    “欸,你、你怎麼會看過我的字……”這回換巴奈不知所措,連敬語都忘了用。

    日野昭一覺得心上人連手足無措的樣子都好可愛,但還是很好心地給了解答:“我看過你替客人題在禮盒上的字,比店主寫的還好看,而且也看過你在顧店的時候翻著書的樣子。”

    經過這兩個多月的朝夕觀察,他相當確定他一見鍾情的女孩不僅是外表美麗,更是個聰慧又好學的女子。

    “但是我只有公學校畢業而已,之後就來這裡工作了……”巴奈有些自卑地低下頭。

    “在進人花中就讀之前,我不過也只是小學校畢業而已呀。”日野昭一指了指領口上標明他是四年級的領章,這在五年制的花蓮港中學是第二高的年級。

    “我回家把我以前的教科書都拿出來,一本一本教你,等你追上我的進度,你會的東西不就跟我還有邱君一樣多了嗎?”

    “這真的可以嗎……日野先生?”巴奈抬起頭,盈滿光芒的大眼裡已洩露了她的企盼。

    “當然可以!”

    回答的不是又被巴奈的盈盈秋波給捕捉住的日野昭一,而是不知何時從店的後門走進來的店主河間先生。

    “河、河間先生!”巴奈有些緊張地看著一臉笑容的店主。“日野先生只是——”

    “巴奈,別緊張。這不是很好嗎?”長著一張敦厚大方臉的河間先生笑著看看兩個少男少女。“你字寫得漂亮,算帳又算得快,不多念點書實在是可惜了。”

    然後他把目光定在日野昭一身上打量了一會兒,頗有點看女婿的意味,讓日野昭一緊張得只能傻笑。

    “日野君,是吧?最近常看你經過我們店門口啊。”

    “啊,是的,非常抱歉……”欸,連店主都發現了嗎?日野昭一感覺自己背上有冷汗冒出來,忍不住吐出道歉之詞。

    “哈哈哈!日野君,你不需要道歉啊!”河間先生爽朗大笑。“這兩個月,巴奈工作時也更有精神了呢,大概是你的功勞吧!”

    “河間先生!我哪有……”巴奈白皙的小臉全紅透了。

    河間先生見狀,笑得更加開懷,宏亮的笑聲甚至引起店後方作坊的學徒許世坤的注意。

    “師傅,什麼事讓您這麼開心啊?”穿著工作用的短袖和服,腰間系一塊藍布圍裙的許世坤好奇地從布簾後探出頭來。

    “許君,我們的賭注是我贏啦,日野君今天走進我們店裡嘍!”河間先生笑嘻嘻地往日野昭一一指。“接下來一個月的紅豆餡還是你煮啦,哈哈!”

    “什麼?等等!誰是日野君?”許世坤順著河間先生的指示看過去,登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欸,不會吧,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有勇氣走進來耶。”

    原來整間店裡的人都發現他一天到晚路過啊……

    日野昭一不好意思地想著,還是只能傻笑,一邊不時偷偷和巴奈交換著目光。

    “日野君,我欣賞你的勇氣。”終於止住笑的河間先生繞過櫃檯走到日野昭一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剛剛說要教巴奈念書,那麼等巴奈下班之後,你可以過來店裡,後面作坊有張小桌子可以借你們用。”

    “河間先生,真的可以嗎?”被河間先生的大掌拍得差點吐出剛剛吃下的炸饅頭的日野昭一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還是你想再存好幾個月的錢才敢再次走進來?”河間先生了然地看著日野昭一手上的瓷盤,上面還留有一點自家紅豆餡的痕跡。

    日野昭一反應很快地搖搖頭,連忙開口:“那就謝謝河間先生!”

    “欸,不公平啊,結果只有我要煮一個月的紅豆餡?”

    “小子,願賭服輸啊。”

    學徒許世坤跟河間先生好像鬥起嘴來,但之後的對話都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裡,因為他正和巴奈交換著羞澀又甜蜜的微笑。

    真糟糕,線索完全斷了啊……

    紀海藍將昭一爺爺的日記隨手放到床頭櫃上,仰倒在旅館的單人床上看著天花板的壁紙紋路發呆。

    這是他們第二次來花蓮了。兩個禮拜前,兩人經歷了被多困在這裡一晚的強台,當晚她因禍得福地在表哥耿霽監督下跟淺見時人正式簽約,到了隔天,果然除了澎湖金馬之外全台都放假一天,而他們也在當天下午平安回到臺北,雖然一路上淺見時人跟耿霽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對盤。

    回到臺北後,她試著打了從邱爺爺那裡拿到的萩乃堂學徒許世坤的電話,花了她兩個禮拜的時間才聯絡上。

    前幾次電話都是他的孫子或孫媳婦接的,她老是被當成詐騙集團掛電話,她又不死心地再打了好幾次,才剛好遇到他的兒子接電話,但得到的答覆是——

    許世坤在五年前就過世了,而他的兒孫對那麼久遠以前的事一無所知。

    也是啊。就算是她,自己的家族長輩年輕時的風流韻事都不知道了,就更別說家族長輩的朋友的故事,會知道才奇怪。

    還好淺見時人是個滿通人情的雇主,上個禮拜雖然沒來花蓮,但因為知道她有努力打電話聯絡,仍照著合約付給她不錯的薪水,不然她真的一度擔心在聯絡到人之前自己又要斷炊了。

    雖然許世坤這條線算是斷了,但在淺見時人的堅持下,他們這週末仍是來了。先去拜訪許世坤的兒子在市區開的一家兼賣臺式與日式糕餅的傳統餅鋪,當作是謝謝對方在電話中願意回答她的問題。

    許世坤的兒子年紀比她爸爸還大一些,紀海藍於是尊稱他許阿伯。許阿伯在電話裡聽說他們是要幫淺見時人的爺爺找初戀情人,便答應要替他們問問看有沒有哪個長輩聽過巴奈這個人的,可惜直到他們今天白天去拜訪,依然一無所獲。

    現在關於巴奈的線索,又只剩下昭一爺爺的這本日記了。

    明天該去哪裡尋人才好呢?實在是毫無頭緒啊……

    紀海藍隨手撈過那本綠色絨皮日記,打算再多翻幾次尋找可能線索時,房間裡的燈忽然全部熄滅,接著便聽到左右跟樓上樓下都有打開房門的聲音。

    “停電?”正當紀海藍從床上坐起身來,便聽到敲門聲。

    “紀小姐,你沒事吧?”是淺見時人低低的聲音。

    雖然知道這只是出於他的日式禮貌,但忽然停電時馬上聽到他的聲音,還真令人莫名心安。

    紀海藍摸黑下了床,想走去打開房“l回應一下他的關心。

    “我沒事……噢!”

    僅有一扇面防火巷小窗的房間視線太差,她被自己放在床邊的小行李箱絆倒,左膝不偏不倚撞上一旁木制茶几的尖角,還沿著落地之勢在她七分褲露出的小腿上劃下一道口子。

    要命!超痛的!紀海藍在心裡低咒一聲。

    “紀小姐?”淺見時人也聽見她跌倒發出的聲音,低沉嗓音詢問式地揚起。

    “淺見先生,請、請稍等一下。”忍過第一波椎心刺骨的痛感,紀海藍深呼吸一口氣,奮力單腳跳到門邊開門。

    “……你看起來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在只有緊急照明燈的昏暗走廊下,她看不清淺見時人的表情,但有種他是皺眉說出這句話的感覺。

    “啊哈哈,剛剛不小心跌了一跤……”她話還沒說完,淺見時人已蹲下身拿出手機照明,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左小腿血流得比想像中還多,下一刻便看見傷口上被壓上一方手帕。

    “還有哪裡受傷嗎?”淺見時人抬頭看她,問話聲還是一貫的平靜。

    “呃,膝蓋撞了一下。”

    “先坐下,我檢查看看。”他扶著她在房門旁的梳粧檯前坐下,替她卷起左邊褲腳時,貼身的褲管跟腫脹的膝蓋難免摩擦,她痛得忍不住發出嘶嘶聲。

    “你需要冰敷跟消毒傷口。”淺見時人彷佛醫生般地下了診斷。“在這裡坐一下,我去一樓櫃檯借急救箱跟冰袋,傷口自己壓好,儘量抬得比心臟高。”

    淺見時人將壓住傷口的手帕交給她之後,便轉身往樓梯走去,腳步聲一下子便消失在樓梯間。

    淺見時人的應對太過迅速確實,她一時間都忘了問他要怎麼跟飯店人員溝通。飯店櫃檯人員應該通英語吧?

    她一邊想著,一邊盡力將自己的傷腿架上梳粧檯面,同時小心不讓壓著傷口的手帕滑下來。

    這年頭居然還有男人隨身帶手帕……

    不過,是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的話,好像也無需太意外?說不定他家裡有迭得乾淨整齊的一迭手帕,每條手帕必須在規定的日子帶出門?

    在昏暗房間中沒事可做、開始胡思亂想的紀海藍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有力氣笑的話,幫我把手電筒拿好。”

    在一陣因停電造成的騷亂聲中,淺見時人不知何時已回到她房門前,將借來的手電筒遞到她面前,一邊將手上的急救箱及冰袋放在梳粧檯旁的小冰箱上。

    紀海藍連忙用空著的那只手接過手電筒,看著淺見時人動作迅速地從急救箱中找出生理食鹽水、優碘、紗布及繃帶,然後轉身將它們放到她正抬高腳的梳粧檯檯面上。

    “手帕可以拿開了。”淺見時人靠坐上梳粧檯緣,將生理食鹽水瓶口打開,接過她手上的手帕。“傷口需要消毒,你忍耐一下。”

    “哎,好……”

    紀海藍能幫上忙的,只有將手電筒的光束調整到讓淺見時人能看清楚她的傷口,之後她便看著他以極熟練的手法處理傷口——

    他先用棉棒沾取生理食鹽水後,以從上到下的方式清理她的長條狀傷口,再以新棉棒沾取優碘,用同樣從上到下的手法,耐心地為她的傷口消毒,然後換新的棉棒沾生理食鹽水,再以同樣手法仔細擦去殘留在皮膚上優碘的色素。最後以紗布覆蓋住傷口,在她傷口之下幾公分處做環狀固定,開始往斜上方纏繞時,以大拇指壓住她小腿的中線,將繃帶反折後往上纏繞一圈,再重複同樣手法,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就纏繞出一排整齊漂亮的人字形,最後又恢復為環狀包法,在她傷口之上幾公分以透氣膠帶固定住,套上網狀繃帶作結。

    他包紮傷口的手法太熟練俐落,紀海藍一時間看傻了,連痛都忘了喊。

    簡直就像他很常包紮傷口似的……

    “房間裡還有乾淨毛巾嗎?”方才包紮時一語不發的淺見時人終於又開口。

    “在淺見先生右手邊的椅背上有一條。”紀海藍不明所以地乖乖回答。

    淺見時人打開自己手機螢幕的手電筒,利用照明找到那條毛巾,他抽過毛巾包住冰袋,然後拿起彈性繃帶將那包著冰袋的一大包毛巾固定在她的膝蓋上。

    “從現在開始,膝蓋冰敷二十分鐘,之後休息五分鐘再繼續。”說完還設了手機定時。

    “淺見先生……”紀海藍有些在意地開口,卻不知該怎麼問。

    “怎麼了,包紮得太緊不舒服嗎?”淺見時人拿過她手上的手電筒檢視剛包紮好的傷處。

    “不,包紮得很完美,謝謝你。”紀海藍搜索著適當的詞語問出心中疑惑。

    “淺見先生曾經學過急救處理的方法嗎?你的動作非常熟練呢。”

    他手上手電筒的光束似乎顫動了一下。他將手電筒橫放上梳粧檯,開始動手收拾使用完畢的急救藥品跟耗材,並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

    一時間,微光的房間裡只有收拾的沙沙聲響。

    “以前有幾年常受傷,看校醫包紮幾次就學會了。”直到扣上急救箱的蓋子,他才淡淡吐出這麼一句。“我去把急救箱還給櫃檯。”

    聽著他逐漸遠去的皮鞋聲,紀海藍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意思是……他學生時代常受傷?像他這麼斯文的人?

    想像不出淺見時人逞兇鬥狠的樣子,卻也不覺得他像是會被欺負的弱者,紀海藍苦惱地歎了口氣。

    “果然是個難懂的人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5:13

第4章(2)

    淺見時人離去一陣子後,電還遲遲不來,紀海藍的手機放在靠窗的床頭櫃上,太遠了她構不到,而現在膝蓋上包了一大包冰袋也讓她移動不得,只好看著淺見時人放在她腳邊倒數剩下冰敷時間的手機發呆。

    咦?他似乎換手機了?

    跟自己的那支好像同型,倒數計時程式的介面看起來是一樣的。

    不過光線實在太暗了,她不是很確定,於是繼續盯著不斷減少的時間出神。

    看著看著,就覺得時間流逝得好無情……

    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感覺就像是在跟時間賽跑,曾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一一凋零,曾存在的故事也變得難以追溯,想找到人,還真得祈求天降奇跡,讓相關的人事物出現在他們身邊。

    她以前面對的都是寫在書上、早已事過境遷的歷史,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尋找不同史料交互比對然後做出自己的推論,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歷史在自己面前消逝,感覺好像不努力抓住的話,這段故事就會像沙漏裡的沙一樣,越來越少,最後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實答案。

    身為一個歷史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狀況,她只要看到引起她興趣的過去,便想深人探究,尋索層層線索下的真實。

    在與昭一爺爺分別之後,巴奈究竟去了哪裡?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就這樣人間蒸發呢?她沒有跟親戚或是朋友保持聯絡嗎?還是有什麼原因造成她無法這樣做?

    “我回來了。”正當她天馬行空地推測著巴奈的下落時,那道她開始聽慣的皮鞋聲終於回到她房門口。“服務員說是因為之前颱風的關係造成跳電,等會應該就能恢復。傷口還好吧?”

    他的聲音還是一樣聽不出太多波動,卻讓她覺得很溫暖,她反射性地在黑暗中點點頭。

    “嗯,托淺見先生處理得宜的福,膝蓋跟小腿的傷口已沒那麼痛了。”膝蓋的痛感已經幾乎消失,現在反而有種灼熱感,她知道這是冰敷見效的過程之一。

    淺見時人看了眼手機螢幕,冰敷時間還剩下十分鐘。“等一下鬧鈴響的時候,把冰袋拆下來休息五分鐘,然後我再來幫你重新固定。”說完便打算轉身回自己在對門的房間。

    “等一下,淺見先生。”紀海藍鼓起勇氣喊住他。“您有時間嗎?我們來聊聊天好不好?不然現在停電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都共事第三個禮拜了,她還是覺得淺見時人充滿距離感,讓她拿捏不准跟他相處的分寸而頗為苦惱;但她認為他們是要一起尋人的夥伴,這樣子不熟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他冷淡、話少,所以她決定由自己主動破冰,不然她懷疑到這個任務結束,他們的關係還是像忘記開火的平底鍋上的荷包蛋一樣——完全沒變熟。

    “聊天?”淺見時人微感困擾地皴起眉。

    他以為她應該已經明白他是個話題終結者。

    但丟著一個受傷的女人在黑暗中確實讓他有點罪惡感,且還是個他承諾過要好好照顧的女人。

    “我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而且電腦裡還有些檔要看,如果這樣你也不介意的話。”淺見時人低聲歎了口氣。

    “沒關係,淺見先生,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剛好我很愛說話!”

    這倒是。

    想起兩次去拜訪人時,她的開朗健談總是把對方逗得開懷,讓不擅言詞的他有種得救的感覺,他在黑暗中揚起一抹微微笑意。“我知道。”

    “但一個男人久待在女人的房間還是不太適合,我坐在我房門口邊看檔邊聽你說話,可以吧?”沒等她回應,他轉身到對面開了自己的房門,將木椅跟筆記型電腦拿到門邊後落坐,打開長腿上的筆記型電腦。“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在聽。”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清亮的聲音跨越走廊傳過來:“淺見先生明天有什麼打算呢?要再去跟淺見爺爺相關的地點看看嗎?譬如學校之類的。”

    淺見時人不知道該稱讚她的工作精神還是該罵她。

    才剛幫她包紮好就想亂跑,這種傷的忌諱就是不讓傷處休息,初期不好好照顧,之後會變得很麻煩。

    “你的腳變成這種狀況,明天還走得動嗎?”他平淡地開口,像在陳述一個合理的質疑。“明天先去看醫生,然後就回旅館休息吧。”

    “欸……可是到傍晚的飛機之前,還有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我這傷也不是這麼嚴重——”

    她還想抗辯,被他揚聲打斷。

    “我答應你表哥了,就會負責你的人身安全。”他不再說話,表示結案。

    雖然明白他這麼照顧她應該是不想接到表哥的抗議電話,但紀海藍還是有點感動。

    隔著一條不寬不窄的走廊,坐在梳粧檯前的紀海藍看不見另一端的身影,卻感覺兩人的距離終於拉近了一點,讓她有了繼續聊下去的勇氣。

    “淺見先生的爺爺,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很不像日本人、總是讓我很困擾的老人。”

    那語氣有些無奈,卻又有著深深的包容,讓紀海藍忍不住微笑。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託付給你。”

    能讓這個嚴肅的男人甘願接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他們祖孫的感情可見一斑。

    他倒是嘴硬不承認。“我不知道爺爺為什麼找我,晴人來臺灣的次數比我多很多。”

    紀海藍想起上次淺見晴人道別時那段意義不明的叮嚀,便隨口問道:“對了,上次晴人先生說你來過臺灣,那是多久以前呢?”

    他使用筆電的按鍵聲停頓了一下。“二十年前。”

    “是來旅遊的嗎?”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吧?

    “不算是,但有跟親戚去一些地方。”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些沉。

    “是為了拜訪親戚才來的?”原來他在臺灣有親戚啊。

    “算是。”聲音又沉了幾分,令紀海藍明白不宜繼續追問下去。

    她決定換個安全的話題。“二十年後再度來到臺灣,有什麼感想呢?”

    “……還是不怎麼習慣。”他輕敲鍵盤的聲音又響起。

    噗,好誠實。紀海藍輕笑出聲。“不習慣的地方有哪些呢?”

    “……馬路上機車太多又不守規則,廁所用過的衛生紙不沖掉還堆在垃圾桶裡滋生細菌,人們走路與開車習慣靠右不是靠左。”似乎想了一下,他一口氣舉出幾個例子。

    難得聽他一次說這麼多話,紀海藍忍不住覺得有趣。

    “嗯,真是辛苦您了,淺見先生。”

    發覺黑暗中的他似乎比平時坦白,正想多問他些問題時,之前設定的鬧鈴便響了起來,淺見時人走過門來,動手替她拆下冰敷的包紮。

    “謝謝……”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龍水味,她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一時間只能愣愣地看著微暗房中,他低頭為她拆下彈性繃帶的側臉。

    這人,感覺冷淡,卻又在意外的地方很體貼……

    他很快便拆下繃帶跟冰袋放在一旁,抬頭才感覺到她的視線,也許因為昏暗看不清的關係,他第一次沒有閃避,只是回看著她。

    一種似乎打破了會很可惜的氣氛在空氣中流淌,於是沒有人開口。

    但電燈通電的滋滋聲很快打破了這份默契,房間在幾個明滅後大放光明,紀海藍看見他調開了視線,她擺在床頭櫃的手機也在此時響起來。

    她直覺想起身去拿,被淺見時人眼明手快地制止。

    “受傷的人乖乖坐好。”

    他替她把手機拿過來,她一看是今天拜訪過的許阿伯打來,馬上按下接聽鍵。“許阿伯您好,我是紀海藍……什麼?問到可能認識巴奈的長輩?”

    他們這樣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紀海藍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想著。

    “海藍啊,這位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拉厚先生,旁邊這一位是拉厚先生的好朋友吉洛先生。”

    在可望見鯉魚潭的原住民風味景觀餐廳二樓,昨天才見過面的許阿伯熱心地幫兩人介紹他帶來的兩位原住民長輩。

    兩位長輩看起來應該都有七、八十歲,兩人都穿著阿美族傳統紋飾壓邊的背心,深刻輪廓上佈滿歲月留下的痕跡,表情有些嚴肅。許阿伯以阿美族語跟兩位長輩低聲交談著,應該是在介紹她跟淺見時人給兩位長輩。

    糟了,她不會阿美族語啊……今天都要麻煩許阿伯翻譯了嗎?

    “拉厚爺爺、吉洛爺爺好。”紀海藍只好用國語向大圓桌對面的兩位長輩點頭問好,不過兩位長輩只是表情漠然地點了點頭。

    “海藍小姐,我mama他們聽不太懂國語,不是討厭你喔!不要太介意啊!”

    端上開胃菜涼拌山豬皮跟過貓點芝麻的三十來歲高大男子對她燦爛一笑。“你好,我是吉洛mama的孫子,我叫馬耀,這家店是我跟我媽媽開的。”

    “馬耀大哥你好。”馬耀親切的笑容讓她稍微放鬆下來一點。“這位是來幫爺爺尋找初戀情人的淺見時人先生。”她朝側座的淺見時人比了一下。

    雖然語言不通,淺見時人仍向對座的長輩們及馬耀以日語打招呼並點頭致意。“敝姓淺見,初次見面。”

    他這句話好像按到什麼開關似的,兩個老人對看一眼,拉厚爺爺忽然開口:“哈姬咩媽喜跌,拉厚得斯。”

    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當場傻眼。

    雖然聽起來不是很標準,但那確確實實是日語的“初次見面,我是拉厚”。

    “哈哈哈,海藍啊,我忘記跟你們說兩位元長輩都會說一點日語啦!”許阿伯看到兩人愕然的表情,忍不住開懷大笑。

    太好了……不然剛剛氣氛真的冷到不行。

    紀海藍松了一口氣。

    店主馬耀又回去廚房忙碌,一桌子的人開始用餐,紀海藍發現淺見時人遲遲沒有動筷,便悄悄以眼神向他示意。

    ——我知道這些東西你都沒看過,但是一口也不吃實在太失禮了啦……

    在她的眼神催促下,淺見時人終於拿起筷子,夾了一根清脆的過貓,在說出“我開動了”之後送入口,然後馬上喝下手邊的一整杯茶。

    若不是這個場合不適合,紀海藍差點要很壞心地笑出來。

    如果拿電玩做比喻的話,上上禮拜的餛飩不過是新手村等級,今天的原住民風味餐就直接跳到大魔王等級,一下子就越級打怪,也真難為他了。

    這女人變大膽了,居然敢笑他!

    看見她盈滿笑意的眼神,淺見時人忍不住丟給她警告的一瞥。他放下茶杯,決定來談正事。“兩位元爺爺,聽說你們認識叫做巴奈的人,能請你們詳細地跟我說說嗎?”

    “我認識兩個巴奈。”拉厚爺爺說,手上比出“二”的手勢。

    “我認識三個巴奈。”吉洛爺爺說,手上比出“三”的手勢。

    “啊!”發出驚叫聲的是紀海藍。

    “海藍小姐,巴奈這個名字,在我們阿美族是很常見的名字啦。”送上主菜招牌鹹豬肉跟炭烤魚的店主馬耀猜出老人日語的意思,便好心地幫忙解釋:“通常要分辨誰是誰,我們都是用後面加上的父親或母親的名字,這樣才不會搞混。像我的全名是馬耀.嘎造,意思就是我是嘎造的兒子馬耀。”

    “是這樣啊……”真是長知識了。紀海藍為自己的無知汗顏,連忙翻譯馬耀的話給身邊的淺見時人聽。

    “爺爺的日記裡完全沒提到巴奈父母的名字……”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為自己居然是這種脫線老人的孫子感到不可思議。

    “兩位元爺爺,那你們認識以前住在南園村、曾在花蓮市區和果子店‘萩乃堂’工作過,有個日本人的戀人,叫做巴奈的人嗎?”紀海藍換個方式問問看。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薄薄部落。”拉厚爺爺搖搖頭。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娜豆蘭部落。”吉洛爺爺也唱雙簧似地搖搖頭。

    “是嗎……”紀海藍失望地垂下肩膀,感覺心中的希望之火又滅了。

    “海藍小姐,不要灰心,來吃我媽媽剛煎好的刺蔥煎蛋。”才剛回廚房不久的馬耀又端著一盤香氣四逸的煎蛋出現。

    這個店主出現的頻率也太頻繁了吧?

    淺見時人正皺眉想著,馬耀便拉過隔壁空桌的塑膠圓凳坐到紀海藍身邊。

    “海藍小姐,你真的越看越像我表妹耶,我們該不會有血緣關係吧?”

    “啊?”紀海藍有點被馬耀熱切的目光嚇到。“不太可能啦,我們家沒有親戚住花蓮,應該是我大眾臉吧,哈哈。”

    她爸爸那邊是隨國民政府自大陸來台的軍人爺爺加上臺灣籍的奶奶,媽媽那邊則是在臺灣住了數百年的漢人家族,也許是有來自各地血緣的關係,她常被剛認識的人說長得像他們認識的某某,不過被原住民朋友認親倒是第一次。

    “是喔,”馬耀有些失望地垂下眉毛,但還是直盯著她的臉看。“不過你們真的滿像的耶,都眼睛大大、頭髮長長的,只是她曬得比較黑。”

    “他跟你說什麼?”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的淺見時人開口問道。

    “他說我長得像他的表妹。”紀海藍照實回答。

    “這在臺灣是一種流行搭訕方式嗎?”

    “欸?”紀海藍沒想到一向嚴肅的他會問這種問題。“我覺得他沒有要跟我搭訕啦。”應該只是生性熱情而已。

    淺見時人將目光轉向坐在紀海藍另一邊的馬耀,馬耀正笑嘻嘻地打量著他。

    這女人似乎有種吸引奇怪異性的磁場——先是囉嗦的晴人,再是那個煩人的表哥,現在又來一個半路想認表妹的——淺見時人微微攏起眉。

    “海藍小姐,這位日本人先生,是你男朋友嗎?”感覺接收到的目光不太友善,馬耀忍不住問道。

    “嗄?不是不是不是!怎麼可能!”像聽到什麼世紀大笑話一樣,紀海藍連忙搖手否認。“我只是他的翻譯而已。”

    “喔……是這樣嗎……”馬耀開玩笑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忍不住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等我一下!”他跳起來往廚房跑去。

    “他剛剛問你什麼問題?”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又響起。

    “呃……”太尷尬了,她可以不要翻譯這段嗎?

    見她第一次逃避起自己的目光,淺見時人一愣。

    “所以他真的是在跟你搭訕?”他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可能性。

    “呃……”馬耀大哥,我該陷你於不義嗎?紀海藍心中天人交戰。

    “來了來了!我珍藏的真心話小米酒!”馬耀開朗的嗓音像一陣風般刮來,他手拿一罐小米酒小跑步過來,適時解救了紀海藍的窘境。

    就見馬耀拿起桌上倒扣著的空酒杯,一杯杯注滿黃澄香醇的小米酒。

    “海藍小姐,沒能幫你們找到你們想找的巴奈,讓你們白跑一趟,不請你們喝杯我珍藏的純釀小米酒我過意不去啦。”馬耀將小米酒放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是滿滿的一杯。

    看著面前散發出醉人香氣的液體,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困擾。

    “這是……”酒,當然是酒。

    “吉洛mama、拉厚mama、許叔叔,我們祝海藍小姐跟日本人先生能順利找到巴奈。”

    馬耀拿起酒杯向眾人致意,等三位長輩舉杯喝了,他也一口喝下。

    這樣的情況實在盛情難卻,紀海藍也舉杯喝了一小口,沒想到純釀的小米酒入口竟是如此甘甜,像帶著酒香的乳酸飲料似的,她不知不覺就喝完一整杯,臉頰立刻浮上微紅。

    “喂……”淺見時人馬上發現她臉色的變化,眉頭皺得更深。“你沒問題嗎?傍晚還要搭飛機。”

    “我沒事啦,我酒量不差的。”她低聲對淺見時人道。“你怎麼都沒喝啊?不要怕啦,其實滿好喝的。”

    “我不是怕。”淺見時人無奈地更正她。只是他……

    “日本人先生,我沒有要害你啦,這真的很好喝喔。”馬耀熱情地向他笑了笑,比了下他還是全滿的酒杯。“喝一點嘛。”

    五雙眼睛都在看著自己,除了自己手上這杯之外的酒杯都空了,自己再不喝一點,實在失禮,淺見時人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於是心一橫,舉杯致意:“我開動了。”他一口氣喝光手上那杯氣味香甜的小米酒。

    “謝謝招待……”他放下酒杯,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才剛直起身,就往紀海藍的方向倒去——

    “淺見先生!”早上才剛看過醫生,左腳還在受傷狀態的紀海藍差點撐不住他的重量,馬耀連忙過去幫忙扶人。

    “好困……”淺見時人控制不了猛然襲上來的倦意,也顧不得扶他的人是誰,便靠到比較撐得住自己重量的馬耀身上。“讓我睡一下就好……”

    “哇喔!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一杯倒耶。”馬耀忍不住笑了出來,很有經驗地將已經昏昏沉沉的淺見時人扶到一旁的沙發上讓他側躺著。“我還以為喝點酒會有人說真心話呢。”

    “馬耀大哥……”紀海藍欲哭無淚地看著昏沉倒臥的淺見時人,開始擔心兩人會再度趕不回臺北。

    “我有個阿姨的孩子,曾在一個賣紅豆餡炸饅頭的和果子店工作,她的名字我忘記了,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像這樣美麗的春天……”吉洛爺爺放下酒杯,忽然冒出一長串阿美族語。

    “啊!”懂阿美族語跟不懂阿美族語的馬耀和紀海藍為了不同的原因驚呼出聲。

    幽遠模糊的故事,在醇酒的催化下,漸漸在吉洛爺爺的記憶中復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5:33

第5章(1)

    一九四四年四月,花蓮港市稻住通,和果手店“萩乃堂”

    “吉洛,ma進去買個東西就出來,你在這裡乖乖等好不好?”身著深色粗布和服的原住民女子牽著兒子在和果子店嵌有大片玻璃的木門前站定,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道。

    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吉洛搖了搖頭,眼睛直望著店內可口的和果子。“ina,我想跟你一起進去。”

    看穿兒子眼中的想望,女子心軟了,但仍不忘叮囑:“進去可以,但ina只是要幫西川先生家買東西,我們自己吃不起這麼貴的東西,知道嗎?”

    吉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女子便牽著他推開店門,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您想買什麼呢?”櫃檯後的巴奈立刻以日語向女子招呼。

    “請給我一個你們的招牌紅豆餡炸饅頭。”看見有一張與自己相似的深邃輪廓,女子的表情稍微放鬆下來,但不確定這店員是否跟自己同族,便仍以日語對話。

    “好的。”巴奈熟練地從展示櫃中拿出一個紅豆餡炸饅頭,動手開始包裝。

    “請問包裝紙上要寫上賀詞或致贈人的姓名嗎?”

    “請寫‘賀花蓮港中學入學’,謝謝。”女子照著幫傭家主人的吩咐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巴奈微微一笑,拿起櫃檯上的毛筆開始題字,不一會兒,便將題字完成的盒子推到女子面前。“您看這樣可以嗎?”

    “字寫得很美,謝謝你。”女子接過盒子,付了帳,打算跟兒子轉身離開時,卻發現兒子一張小臉幾乎貼上展示櫃的玻璃,怎麼拉也拉不走。

    “吉洛,我們要回去了。”女子用稍微嚴厲的聲音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著。

    “ina,我想吃那個。”吉洛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盯著玻璃後看起來令人食欲大動的紅豆餡炸饅頭,雙腳像生了根似地釘在櫃前。

    “ina剛剛說過,這種東西我們吃不起!”兒子的任性讓女子有些動氣了,她使勁想將兒子往門外拉,卻沒想到引起更大的反抗——

    “我想吃、我想吃、我想吃!”小男孩吉洛甩脫母親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什麼只有西川先生家能吃?明明是ma來買的,為什麼我們不能吃?”

    正當女子又氣又急又有些心酸不知如何是好時,顧店小姐巴奈溫柔的聲音響起:“小弟弟,你不哭的話,我有東西可以請你吃喔,跟炸紅豆餡饅頭一樣好吃的東西喔。”

    她這句話是用阿美族語講的,吉洛聽懂了,便愣愣地停下哭鬧。“真的嗎?”

    “真的。”巴奈的大眼溫柔地回視吉洛佈滿淚痕的小臉。“不哭的勇敢男孩才能吃喔,你是勇敢的男孩嗎?”

    “我當然是!”吉洛連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鼻涕。

    “好,你等我一下。”巴奈笑著往後頭的作坊走,身影消失在布簾後一會兒又出來,手上的盤子放了一個紅豆餡從側面破洞溢出來、賣相不好的紅豆餡炸饅頭。

    “妹妹,這樣沒關係嗎?”女子有些憂心地以阿美族語詢問。“不會害你被店主罵嗎?”

    “店主今天不在。”巴奈露出一個有些淘氣的笑容。“而且這是瑕疵品,不處分掉也不行,店主河間先生通常都會讓我們帶回家吃,我只是把我的份拿出來而已,不用擔心。”

    她笑著將盤子遞到一臉期待的吉洛面前,小男孩早就看直了眼,愣愣地接過魂牽夢縈的高級點心。

    “吉洛,跟這位大姐姐好好道謝。”女子催促著已經看點心看呆了的兒子。

    “謝、謝謝你,大姐姐。”吉洛如夢初醒地道謝,拿起盤上的竹簽沾取溢出的紅豆餡試了一口,接著便雙眼一亮,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來。

    “妹妹,真的很謝謝你。”女子為表感激之意,微微向巴奈行了個日式的鞠躬禮。“我是娜豆蘭社的拉珂.達娃,你叫什麼名字?有機會我一定回報你。”

    “這只是舉手之勞,您不用這麼客氣的。”被比自己年長的女性道謝,巴奈有些不知所措地連忙搖搖手。“我叫巴奈.凱茵,我跟母親住在南園村。”

    “凱茵……”聽到巴奈報出的母親名字,拉珂驚訝地睜大了眼。“生你的ina是不是叫做凱茵.達娃?”

    “凱茵.達娃是我ma的名字沒錯。”聽到拉珂的問題,生性聰慧的巴奈很快便猜到面前這位跟自己同樣有一雙大眼的女子與自己的關係。“所以您是……”

    “凱茵.達娃是我的姊姊。”拉珂看著面前出落得高姚美麗的巴奈,眼眶有些濕意。“姊姊自從與你父親結婚後,就沒跟娜豆蘭的娘家聯絡過,沒又想到她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我不知道我ina在娜豆蘭社有親戚……”巴奈眨眨眼,仍覺得情感上有些難以置信。“她從沒提過自己過去的事。”

    “凱茵姊姊個性倔強,也難怪你什麼都沒聽說。”拉珂有些懷念似地歎了口氣。“你的mama是獨自來到南園村為日本人工作的七腳川社後人,叫做法勵。”

    “我mama確實是叫法勵……”聽到拉珂如此精確地說出父親的名字,讓巴奈不得不相信她說的事情應該是真的。“不過我對他沒什麼印象,他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生病過世了。”

    對於父親,她知道得不多,甚至連父親出生、居住的社名都是第一次聽說,母親並不常跟她談父親的事。

    “我知道……”拉珂感慨萬千地歎口氣。“凱茵姊姊本來在我們社裡已有婚約者,卻在十六歲時跟來自外社的男子私奔,把我們家族的長輩氣壞了,之後都不准我們跟她聯絡,即使你mama不久後便過世了,凱茵姊姊也不願跟本家聯絡。”

    “為什麼他們要私奔?我ina不能跟我mama結婚嗎?”

    巴奈有些疑惑,就她所知,他們族人的婚姻大多是男方入贅女方家,或是兩人出外獨立成家,她一直以為父母親只是因為工作遠離原本的部落而出來獨立成家,卻沒有想到母親的本家居然就在不遠的娜豆蘭社。

    “凱茵姊姊是我們家族最美麗的女兒,等她進入適婚期時,求親的男子便跟七星潭邊的小石子一樣多,讓她一直無法決定要選擇誰。家族長輩最後替她挑了一個好物件,那名男子也照著習俗替我們家做工做了兩年,當兩邊的家族都準備好要辦親事了,姊姊卻忽然認識了讓她真正傾心的男子,卻偏偏是以前跟我們社關係不好的七腳川社後人……”拉珂看著面前肖似姊姊的巴奈一笑。“還放不下上一代恩怨、又覺得虧欠凱茵姊姊婚約者的家族長輩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個性比八月天的太陽炙烈的凱茵姊姊就跟著心上人私奔了。”

    第一次聽到父母親戀愛故事的巴奈只能睜大眼,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

    “孩子,你的凱茵ina……過得好嗎?”拉珂問出藏在心底多年的掛念。

    “她、她過得還不錯,現在在吉野村清水聚落一戶日本人家幫傭。”巴奈愣了一下連忙回答,又想到什麼似地追問一句:“現在,本家的人還生她的氣嗎?”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啦,家族長輩早就不氣她了,只是拉不下臉而已。”

    看著一臉擔心的巴奈,拉河笑著安慰她。“也算是托凱茵姊姊的福,幾年後我和姊姊原本的婚約者結了婚,還有了這個胡鬧的孩子呢。”

    拉珂摸摸兒子吉洛的頭,已將饅頭吃完的吉洛正意猶未盡地舔著盤上多餘的紅豆餡。

    “啊,原來如此。”聽到這個圓滿的結局,方才還莫名有些罪惡感的巴奈看著小臉都沾上紅豆餡的吉洛笑了。“原來你是我的safa呢。”是獨生女的巴奈第一次使用這個泛指所有親族同輩弟妹的詞,感覺有些新鮮。

    剛剛都在專心吃點心的吉洛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大姐姐這麼溫柔地看著自己,只是傻傻地看著巴奈美麗的雙眼。

    “吉洛,這是ina的姊姊,凱茵ina的孩子巴奈姊姊,是你的kaka。”拉珂跟兒子解釋彼此間的親戚關係。

    “kaka?”面前這個好心的大姐姐,怎麼變成自己的同輩兄姊了?吉各莫不著頭緒地搔了搔光光的小平頭。

    巴奈跟拉珂都被吉洛一臉疑惑的樣子給逗笑,拉珂看見外頭天色已轉薄暮,便連忙說道:“巴奈,今天能在這裡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時間晚了,我要回去幫西川家煮飯了。下次有空我再來看看你,我親愛姊姊的孩子,也代我跟我親愛的凱茵姊姊問安。”

    “好的,拉珂ina再見。”

    拉珂向巴奈微笑點頭道別,牽起兒子吉洛的手,轉身要離開店內時,店門卻先一步被從外推開,走進剛從學校下課的日野昭一。

    “巴奈,久等了,今天我們被叫去做戰備工事,所以比較晚放學,等會我們從理科開始好了——”日野昭一看著巴奈的臉微笑說到一半,才發現店內還有其他人。“啊,您是……”

    “日野少爺?”拉珂認出他是跟她幫傭的西川家在同一條街上的日野家獨生子,恭敬地行了個禮。

    “您、您不須如此多禮的。”日野昭一不習慣地搖了搖手,同時瞥見拉珂手上的禮盒。“您是來幫西川家的兒子五郎買入學賀禮的嗎?我聽說他成了我花蓮港中學的後輩呢。”

    “是的。西川先生非常高興,說五郎少爺能跟日野家的少爺一樣考上花蓮港中學實在太好了,就差我來買這個做為賀禮。”拉珂有些疑惑地看身著制服的日野昭一。“日野少爺,您來這裡是因為……”

    “啊,那個,我來找巴奈小姐一起……切磋課業。”日野昭一有些害羞地摸摸鼻子,不知該怎麼說明比較好。

    “拉珂ina,日野先生是來教我念書的。”看到拉珂一臉懷疑的樣子,巴奈不希望心上人被誤會,便開口為他解釋:“因為我沒有錢繼續進修,日野先生這幾個月便趁我下班之後教我念中學程度的書,他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沒有啦,巴奈小姐天資聰穎,根本不需要我怎麼教就會了……”被心儀的女孩稱讚,日野昭一忍不住笑出了兩顆小虎牙,忽又想起自己學校的禁愛校規,

    連忙收起笑容補充道:“對了,拉珂阿姨,我們沒有在談戀愛喔,您別誤會,也請您先跟我父母保密,我不想讓他們有無謂的擔心。”

    看著兩個年輕人相互凝視的眼神,拉珂心下了然,卻皺起了眉頭。

    “日野少爺,您放心,我不會亂說的。那麼我該先走了,再見。”

    再次點頭行禮後,拉珂牽起兒子推開店門,門上的風鈴響聲未歇時,她停下腳步,回頭以阿美族語說:“巴奈,念書很好,但你最好不要愛上日野少爺,我不想看你步上跟你ina一樣的後塵。”

    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和果子店。

    門應聲關上,擋住一部分灑人店內的夕陽,在兩人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

    難得尋人任務剛看到一絲曙光,風衣男卻變成這種狀態,真令人煩惱啊……

    走進松山機場的國內線到站大廳,紀海藍無奈地看著跟在自己身旁的淺見時人。

    “淺見先生,我們到臺北了喔,您知道怎麼回自己住的地方嗎?”紀海藍問出下機以來第三次同樣的問題。

    淺見時人只是轉頭看她,搖了搖頭。

    啊啊啊怎麼辦?這人自從下午在馬耀餐廳的沙發上醒來後,就一直是這種看似正常的異常狀態,只用單字或點頭搖頭回答他聽得懂的問題,不懂的問題就沉默;但因為非常聽她的話,乍看與正常人無異,只有她知道他現在的智力大概只有三歲。

    剛開始她還覺得挺好玩的,因為叫他做什麼,基本上他都會聽話照做,所以從馬耀的餐廳移動到機場登機時都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她下達指令,他就會依言執行,就像人形機器人一樣聽話,唯一的麻煩是他常常聽不懂她的問題。

    可是現在她覺得不好玩了。他一臉呆呆的樣子,連自己家的地址都說不出來,一副她不下指令他就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樣子,讓她擔心這人要怎麼安全回到家。

    總不能把他一個外國人丟在這裡,但她也不知道他住哪裡啊……有誰會知道呢?

    苦思半晌,紀海藍才突然靈光一閃。“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手機拿給我嗎?”

    “好。”淺見時人乖乖從風衣口袋拿出手機交給她,當然,手機是上鎖的。

    “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右手大拇指放在這裡嗎?”跟機器人版淺見時人相處了幾個小時,紀海藍現在大概明白要怎麼下簡單的指令讓他能夠聽懂照做。

    她運氣很好,淺見時人依言將右手大拇指放上手機的Home鍵後,那支跟她同款的智慧型手機就解鎖了,不然她原本打算十根手指的指紋都試一遍的。

    紀海藍熟練地打開內建的通訊錄搜尋。“淺見化學臺灣支社同僚……有了,打給見過面的陳先生!”

    看到淺見時人分類得井井有條的通訊錄內有熟悉的名字,她精神一振,連忙按下撥打鍵。

    “您的電話將轉接語音信箱,請於嘟聲後留言……”

    才剛振奮起來的精神,又狠狠被擊倒。

    她又試著打了其它通訊錄上被分類為臺灣同事的剩下兩支電話,也許是因為他剛來臺灣的關係,臺灣這邊的聯絡人少得可鄰,而且剛好不是關機,就是突“怎麼辦啊……淺見先生,您能告訴我您住在哪裡嗎?還是幫我把您住處地址打出來?”沮喪到極點,紀海藍忍不住異想天開地看著淺見時人,希望他可以回應她的指令。

    “……”聽不懂,沉默。

    “我想也是,這些指令對你大概太困難了。我們先坐著休息一下,把你的皮夾、旅行袋跟電腦包借我看一下好嗎?”

    紀海藍苦笑著聳聳肩,領他在一旁的長椅坐下,接著繼續翻找他的隨身物品,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是……”

    當她搜索皮夾夾層的時候,一張邊緣有些泛黃的照片被她從夾層中抽出來,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燦笑小男孩的照片,男人的輪廓跟淺見時人有九成相似——瘦削的長臉、挺直的眉骨與鼻樑、雙眼皮褶痕極深的眼睛,眼角有微微的上揚,笑起來則跟淺見晴人一樣會露出上排的兩顆小虎牙,為他斯文的外貌憑添一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若不是鼻樑上沒有銀框眼鏡,照片上標注的拍攝日期又是二十幾年前,她會以為那是淺見時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比堂弟淺見晴人跟他的相似度還高。

    這個男人絕對是他的近親,而這個四五歲左右、笑得跟男人一樣開心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淺見時人本人吧。

    她悄悄地覷了身旁面無表情的淺見時人一眼,他正垂下長長的睫毛,視線落在膝上規矩交迭的雙手,慣常皺起的眉間仍有小小的褶痕。

    從熱情到有些沒大沒小的堂弟、感情好到願意代為尋人的爺爺、到這個看起來像是他父親的開朗男子,由家庭的角度來看,身邊這個男人應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成長的,但為什麼他學生時代會常常受傷?又為什麼他隱約對臺灣有種排斥感?他到底是怎麼長成一個這麼壓抑的大人的?

    越是與淺見時人相處,紀海藍就越是好奇,好奇到幾乎有些在意的地步。

    “你身上的謎團跟你要找的人相比,可一點都不少啊。”

    身為一個熱愛解謎的歷史人,她必須承認淺見時人引起她探究的興趣了。

    “不行不行,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她連忙搖搖頭。

    紀海藍將相片放回皮夾的暗袋,提醒自己現在不是分心探究淺見時人的個人史的時候,動手拉開他電腦包的外層口袋拉煉繼續搜尋。

    十分鐘過後,她徹底放棄了。

    這人顯然是把自己的臺灣住處地址輸人腦子裡了,不論皮夾、旅行袋還是手機裡都找不到,若不是無法讓他做出輸人筆電密碼這種複雜的動作,她差點連他的筆電都要登入進去找找看了。

    最後,她只好重新打開他手機的通訊錄,傳了簡訊給曾見過面的陳姓同事跟淺見晴人,希望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看到後能回復她。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不能把他放生在這裡,當然也不能把他帶回她跟兩個女室友合租的三房小公寓,然後現在已是傍晚,她開始餓了,一直坐在這裡等簡訊也很無聊……

    她回頭看著身旁依舊呆滯的淺見時人,他也因為她開口而回頭看著她,令她忽然想起某部她曾看過講百依百順的人形管家機器人的日劇。

    這麼一想,還真有點像呢……

    嗯,不然她來試一下好了。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雖知他八成聽不懂,她還是以日語對他發話,還很不敬地把自己幫他取的綽號譯成日語叫出口。“吃完以後,我想想……如果到時候還是不知道你住哪裡的話,就幫你找一間旅館把你丟進去好不好?這樣你明天上班也比較方便。”

    “好。”渾然不知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的淺見時人乖乖點了點頭,一臉信賴地看著她。

    實在是……太有趣了啦!

    紀海藍忍住笑,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跟他之間難得的輕鬆時光。

    她這麼辛苦地帶著他回到臺北,只是要求他陪她去夜市吃個東西,不過分吧?她不會要他跟著一起吃的,只是想用更輕鬆的方式度過等待的時光而已。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跟我走吧!”

    自我說服完畢的她站起身,領他往捷運站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5:57

第5章(2)

    淺見時人名片上的公司地址在日商公司林立的南京東路一帶,她便帶著他來到那附近離捷運站最近的夜市。一走進夜市所在的小巷,左側一排海鮮熱炒店混著油煙味的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懷念,好久沒來了。”空氣中交織的美食氣味讓紀海藍露出懷念的笑容。“這個夜市,以前我在日商工作時常常跟同事來喔。這裡沒什麼觀光客,有很多在地人才知道的B級美食呢。”雖然知道他大概不會回應,她還是開心地以日語跟他解釋著。

    盤算著自己一個人吃熱炒不太划算,她帶他往右側的一排小吃攤走去,在廟宇旁的面攤前坐下,點了一碗擔仔面,很快就吃得精光。

    等她放下筷子,卻發現坐在身旁的淺見時人直盯著自己看。

    “對喔,你中午根本沒吃什麼,然後很快就喝醉了。”紀海藍覺得好像在他眼中看到“很餓”兩字。“可是你現在還在宿醉吧,能吃什麼呢?”

    她帶他起身離開面攤,一邊走一邊以手機上網查詢能解宿醉的食物。

    “醫師表示,解宿醉沒甚麼偏方,唯有把酒精排出才能解酒,建議民眾可以攝取大量水分,加速酒精排出。但有些小偏方確實能夠妤解宿醉帶來的不適,例如喝濃茶濃咖啡、蜂蜜水或攝取薑黃製品……”她將查到的網路資訊低聲念出來。

    “風衣男,不然我幫你點一杯蜂蜜綠茶?光喝水好像太餓了。”

    已經把自己幫淺見時人取的綽號叫得很順口的紀海藍逕自下了決定,便停步在夜市內的手搖飲料攤點了一杯大杯蜂蜜綠茶,插好吸管後遞給淺見時人。“風衣男,喝一口吧。”

    “好。”淺見時人很聽話地接過飲料杯,喝了一口又還給她。

    “你現在真的太配合了,我好不習慣。”紀海藍忍不住笑出來,有種自己是幼稚園老師的感覺。“風衣男,你這個弱點很要命啊,最好別讓太多人知道,不然明天被賣了都不知道。”

    看淺見時人狀況似乎還行,飲料也買好了,紀海藍決定繼續她的美食行程。

    第二站,她毫不遲疑地走進手工臭豆腐店,點了一盤香炸手工臭豆腐。

    “這個味道我也懷念好久了!”聞著剛送上桌的炸臭豆腐香味,紀海藍一臉幸福。“風衣男,我猜你應該不會想吃這個。但我告訴你,人要勇於嘗試,才不會——”

    她衛生筷拆到一半,右手手腕就被淺見時人握住。

    “風衣男?”紀海藍抬頭,發現他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該不會……其實你想吃?”

    “對。”他說得好肯定,紀海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她有沒有聽錯?這是那個只吃高級日本料理跟禦飯團的風衣男嗎?

    “你確定?”

    “對。”還是同一個單字回答。

    “咦……”紀海藍的驚呼聲拉得長長的。“那你放開我,我們一起吃?”

    “好。”他非常聽話地鬆開手。

    紀海藍幫他拆了一雙筷子,他卻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接著緩緩張開嘴巴——

    “等等等!你不要這樣啊!”紀海藍連忙用一手搗住他微張的唇。

    老天!她不知道這人喝酒後會幼兒化到這種地步啊。

    喝醉酒的淺見時人完全不會臉紅也不會不好意思,只是用一種哀怨的眼神看著她,態度自然得讓人覺得他好像是個愛撒嬌的男朋友。

    “欸,你看那個穿西裝的眼鏡帥哥,居然要女朋友喂他吃東西,有種強烈的反差萌啊。”隔壁桌的年輕OL開口。

    “如果他那樣看著我,姐姐我整個夜市都包下來給他吃!”熟女OL聽起來躍躍欲試。

    不是這麼回事的啊……真的不是!

    紀海藍在內心羞恥得想呐喊——啊啊啊!她發誓以後絕不讓他碰到酒!

    這樣想好了,紀海藍,你現在的角色是幼稚園老師,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心智年齡只有三歲。

    至於路人要當你們是肉麻情侶……那不是你能控制的,無視無視無視!

    抵擋不住周遭眼光與淺見時人的灼灼目光,紀海藍努力做好心理建設後,才放開搗住他嘴巴的手,夾起一塊臭豆腐送進他口裡。

    “怎麼樣?可以接受嗎?”紀海藍目不轉睛地看他咀嚼後吞下那塊臭豆腐,還是有點擔心一下就吃到小吃之王的他會受不了。

    “嗯。”他點點頭,又用那種渴盼的眼神看著她。

    “還想再吃?”

    見他又緩緩張嘴,紀海藍百分之百傻眼了。

    這人,明明平常一副非日本食物不吃的樣子,原來都是刻意壓抑的?醉酒後才露出內心真正的渴望?

    不不不,只有一個樣本是不準確的,也許只是他剛好喜歡臭豆腐而已。

    紀海藍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與他分食完那盤臭豆腐。

    淺見時人是個餐桌禮儀很好的乖寶寶,她也開始越喂越上手,極度羞恥的感覺過去後,她開始覺得這狀況其實滿有趣的。

    難得他這麼乖,她是不是該把握這個機會,證實她的推測是否正確?

    “風衣男,那我們再去吃點別的東西好不好?”

    “好。”他看著她點點頭。

    於是,紀海藍真的帶他吃遍夜市,從街頭吃到街尾,專挑很有臺灣特色的食物:豬血糕、四神湯、碗裸、肉圓……而且都是紀海藍喂他吃的。

    “風衣男,吃完這碗豆花就差不多嘍。”紀海藍挖起一匙豆花送進他嘴裡,真的開始覺得自己像幼稚園老師,只是物件是個披著西裝、俊男外表的三歲小孩。

    實驗證明,淺見時人對臺灣小吃接受度極高,而且胃口奇佳。

    這絕對是她認識他以來最驚人的發現了。

    “呐,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臺灣料理,對不對?”看淺見時人將豆花一口一口往嘴裡送的樣子,她忍不住笑了。“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淺見時人忽然停下吞食的動作,沉默地看著她。

    咦?他聽懂了嗎?剛剛攝取的水分這麼快就有解酒效果了嗎?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似是有些不悅而微微緊縮的瞳孔,不自覺被他淩厲的眼光給捕捉住,動彈不得。

    她……踩到什麼不該踩的地雷了嗎?

    直到簡訊進來的提示音響起,紀海藍才回過神來,趕快把還在自己口袋裡的淺見時人的手機拿出來確認。

    “風衣男,好消息,你同事陳先生把你的住址傳過來了,這下你可以回家了!”

    感謝老天!她終於不用帶著一個男人去開房間……雖然她沒有要一起入住,可是光想就亂尷尬的,還好不需用到這個最後方法。

    她看了一下住址,果然跟她猜的一樣,淺見時人就住在單身的日商外派們聚居那一帶的其中一棟高樓公寓,離這個夜市大約幾條街遠。她付了帳後,考慮一下受了小傷的膝蓋已奔波了一整天,決定奢侈一點,叫車陪他到家門口。

    在計程車內,淺見時人很安靜,也不知到底酒醒了多少。

    紀海藍也難得沉默,她告訴自己只是因為折騰一天累了,不是因為淺見時人剛剛的眼神太懾人。

    今天她雖然對他小有不敬,老是叫他綽號,還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帶他吃遍夜市,但他明天應該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她一邊看著臺北商業區高樓林立的街景,一邊如此說服著自己。七分鐘後,兩人便在淺見時人所住的電梯大樓前下車。

    紀海藍用從他旅行袋裡找到的一串鑰匙上的感應器開了樓下的大門,搭上電梯,到了他住的十二樓,門一打開,她按著地址上的門牌編號走到左邊走道底端的那扇墨黑雕花銅門前,以鑰匙串上的另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三段鎖。

    好了,難得的輕鬆相處時間結束了,下次見面他又會恢復成平常那種充滿距離感的樣子吧,她想她會懷念他今天這麼配合又孩子氣的樣子的。

    自己的任務終於完成,卻忽然有些不舍的情緒湧上心頭,紀海藍悄悄歎口氣,才堆起笑容,回頭對他一笑。“風衣男,你家到嘍,那我就送你送到這——”

    話還沒說完,就被淺見時人抓住手腕拉進房。

    “風衣男?!”他的手勁讓她無法掙脫,就這麼被拖進他家客廳裡。

    “你這個女人……”

    進門後,強撐已久的精神忽然鬆懈下來的淺見時人只是模糊不清地低語一句,便往左側的長沙發倒去,力道之大讓被抓住的紀海藍也跟著倒在他身上,兩人手上拿的行李全散落一地。

    “喂,你沒事吧……”

    淺見時人倒上沙發的瞬間,便發出綿長的吐息;紀海藍手忙腳亂地從他背後爬起身,稍微用了點力才解開他的抓握。

    “睡著了?真是的……”紀海藍撫上自己因一連串突發事件而急促跳動的胸口。“到、到底想對帶你回家的恩人做什麼啊……”

    她胡亂收拾兩人散落一地的包包行李,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機丟進背包,像想逃離自己失控的心跳般,逃難似地逃離淺見時人的住處。

    頭好痛,而且好冷……好像作了一場非常詭異的夢。

    夢裡那女人帶他去了很像福岡老家賣小吃的中洲露天屋台的地方,食物的氣味與她幸福的吃相讓他跟著好餓,忍不住想分享她的食物,結果她趁機喂他吃了一大堆他平常絕對不會吃的食物,但居然每一樣都非常好吃,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夢中的她笑得很開心,還很親昵地用奇怪的綽號而不是平常的敬語稱呼他,所以他本來其實也感覺很不錯的,直到她說了讓自己感到有些不愉快的話……

    但他的反抗,不過是抓住她的手,希望她留下來陪伴突然感到孤單的自己,然後她就消失在他的夢境裡。

    ……自己哪有這麼脆弱,而且他怎麼會乖乖任她餵食?果然在夢裡才會出現這種不合邏輯的事。

    一定是昨天那杯黃色的酒的關係,他喝完之後似乎就睡著了。

    原本面對沙發椅背躺著的淺見時人微一翻身,透過落地窗直射進磁磚地板的朝陽立刻反射到他眼瞼上,他掙扎萬分地睜開眼,覺得腦袋裡好像有十萬個小人正此起彼落地敲著又小又尖的槌子。

    他痛苦地眨著眼,熟悉的客廳擺設在視界裡跳動。

    這裡是……他的公寓?

    等一下!他是怎麼從花蓮回到這裡的?為什麼他會睡在沙發上?

    昨天自己最後的清醒片段躍入腦海,頭痛卻使他無法好好思考前因後果,只能將手掌放在額頭上低聲喘著氣。

    彷佛老天還嫌他頭還不夠痛似的,手機鈴聲此時湊熱鬧地響起,頭痛瞬間加劇的淺見時人低吼一聲,手伸到茶几上抓過手機,沒看螢幕就胡亂點下接聽鍵。

    “小藍,起床沒?本來我昨晚就想打給你問你有沒有平安回到臺北的,你知道你那個日本雇主看起來就像會變身成大野狼的悶騷鬼,可是我不小心打電動打到太晚了哈哈……”

    操著華語的男聲劈哩啪啦說了一長串,淺見時人愣了一下,心想應該是打錯電話,便以日語回道:“抱歉,您打錯了,我不會說華語。”

    話筒彼端有半刻的停頓,然後聽起來禮貌到有點可怕又有些耳熟的聲音緩緩響起:“……Mr.Asami?請問為什麼是你接我表妹的電話?她人呢?”說的是英語。

    這種討人厭的語氣、這個討人厭的嗓音——

    淺見時人忍不住放下手機,找來自己掉在地上的眼鏡戴上,仔細觀察剛剛自已接起的那支手機。

    機型完全一樣,沒裝保護殼的裸機這點也一樣,但是這一支手機使用的時間明顯比較久,背蓋上有幾道刮痕——簡言之,這不是他剛換的那支手機,這也不是一通他該接的電話。

    見鬼!這是她的手機!那他的手機跑哪去了?

    “Mr. Asami?請回答我的問題。”耿霽的聲音又從手機中傳來,這次大聲了一些。

    淺見時人忍住頭痛站起身,重新抓起手機,先到電視旁的浴室入口,靠落地窗的廚房跟飯廳及挑高樓中樓二樓的半開放寢室迅速確認了一輪,才把手機貼上耳朵。“M1SS紀不在我這裡,她只是把手機忘在我這裡。”

    “Mr.Asami,你說的最好是真的。”耿霽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很可怕。

    淺見時人凝視著落地窗外遠方的一0一大樓,聽著腳下臺北街頭越來越熱鬧的人車聲,頭腦開始清晰起來,馬上下了決定。

    “我會儘快聯絡到Miss紀,等我聯絡上她,我會請她跟你報平安。”

    聽他說得合情入理,耿霽只好再度強調希望他早點確認她的安全後,才不甘願地切斷通話。

    通話一斷,他手上的手機馬上恢復到鎖定狀態,只能接不能打。

    淺見時人皺眉看著手上那支無用武之地、還使自己再次惹上那個麻煩表哥的手機一眼,想起手機的主人,微歎了一口氣。

    她是怎麼帶著醉酒的他回到住處的?她腳上的傷不要緊吧?

    等等!他是怎麼了?竟然真的擔心起她的安危來。

    一定是被那個麻煩表哥給影響的。

    比起這個,下午他必須跟同事去拜訪客戶,必須在那之前找到自己的手機,這兩件事顯然重要多了。

    淺見時人將自己一天的行程想過一遍,將手機放到一旁桌上,走進浴室。

    中午吧……抽個空去把手機還給她,然後他就會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也能找到自己手機的下落。

    希望聯絡得上她,希望她一切平安……他到底又在擔心什麼?

    淺見時人命令自己別再妄自揣測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脫下沾染一身酒味的衣物,踏進幹濕分離的淋浴間,猛然扭開蓮蓬頭,讓灑下的水瀑沖去自己莫名的情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6:20

第6章(1)

    老天!她怎麼會這麼蠢!拿錯風衣男的手機居然沒發現……

    昨晚一回到租屋處洗完澡就睡倒在床上的紀海藍,一直到早上背包裡的手機狂響才發現事情大條。

    因為她昨天用淺見時人的手機打電話或傳簡訊給好幾個人求救的關係,到早上那支手機已經被每個她聯絡過的人的回復給塞滿,再加上淺見時人來自工作上的聯絡電話簡訊也不斷進來,通知訊息多到一頁都滑不完。

    她還差點接了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社長的電話,還好她接電話前一秒注意到聯絡人姓名,不然一接起來她跟淺見時人跳進淡水河都洗不清了。

    正當她手足無措地想著該先跟室友借手機撥自己的那支號碼,還是該先寄封E-mail給淺見時人說他的手機在她這裡時,淺見時人的手機又有簡訊進來,雖然是陌生的號碼,但訊息開頭就寫著:“我是淺見,這個號碼的主人。待會我會以‘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的號碼來電,方便的話請接聽,謝謝。”

    三分鐘後,顯示著“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的號碼撥進來,她立刻接起電話。

    “喂,淺見先生嗎?”

    “是紀小姐嗎?”傳入耳裡的是他一貫淡淡的語氣,她卻差點喜極而泣,覺得這男人處變不驚的態度真的令她很安心。

    “是,淺見先生,我是紀海藍。不好意思我拿錯您的手機了……”

    “沒關係,你人有平安回到家就好。”他那邊傳來此起彼落的電話鈴聲與“淺見化學您好”的招呼語,聽起來他真是從辦公室打的。“你的手機在我這裡,中午有空的話,我們見個面交換一下。”

    “是,淺見先生,謝謝您,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擾,其實我現在就可以把您的手機送過去公司,反正我今天——”想到他工作這麼繁忙的人手機不在身邊會有多麼困擾,紀海藍滿心歉疚。

    “你不用特地跑一趟。”淺見時人平淡地打斷她。“你的腳還有傷,我中午洽公外出時順便到你方便的地方交換就可以了。”

    於是,他們便約了中午在她研究室附近的學校側門見面。臨掛電話前,淺見時人臨時想起似地補充一句:“抱歉,早上我不小心接了你的一通電話,是你那位表哥打來的。他很擔心你的安危,請記得跟他取得聯絡。”

    雖然淺見時人說得輕描淡寫,但紀海藍想起表哥上次在花蓮跟他針鋒相對的樣子,就可以想像那不會是通多愉快的電話,登時覺得對淺見時人更加歉疚。

    看著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走出研究室所在的系館,正好碰上從隔壁日文系系館走出來的系秘書劉雅憶。

    “海藍,這麼巧。要去哪裡?”劉雅憶笑著對她打招呼。

    “我跟我那個口譯案子的雇主互拿錯手機了,等一下要去側門跟他換回來。”

    “所以等一下你的雇主會來學校側門呀?”劉雅憶似乎有些驚訝。

    “嗯。”她點點頭,瞥見劉雅憶手上拿著公文夾。“雅憶姐要去送公文?”

    “是啊,院長今天下午就要出國開會兩個禮拜,有些系上的公文得趕快找他簽名才行。”劉雅憶將公文放進腳踏車前面的籃子裡,跨上腳踏車。“海藍,那我得趕快去了,有空再跟你聊聊最近你那個口譯委託做得怎麼樣嘍。”

    “嗯,好啊,雅憶姐再見。”紀海藍笑著目送劉雅憶遠去的背影,然後漫步往距離不遠的學校側門走去。

    他今天身體還好吧?後來應該沒有把在夜市吃的東西吐出來吧?

    昨晚就這麼把他丟在沙發上,連條毯子都沒幫他蓋便匆匆走了,紀海藍一想起來真的覺得有點罪惡感。

    昨天的事,他會記得嗎?

    呃啊,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她的心臟又會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當她走到側門旁學校附屬農場的展售中心門口站定,便看到淺見時人正好下了計程車,他長腿往她這裡邁進的身影第一次讓她覺得很……緊張?

    對,就是緊張,不然為什麼她心跳的頻率又奇怪了起來。

    一定是怕他想起她昨天喂他吃了一堆夜市小吃吧?

    可惡!總覺得經過昨晚,已經沒辦法用同樣的眼光看待他了啊。

    淺見時人走近她時,看到的就是她一手輕拍胸口,一臉煩惱的樣子。

    “紀小姐,你沒事吧?”他在她面前站定,眉頭又習慣性地皺起來。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把手放下,將握在另一手的手機遞給他。“淺見先生,這是您的手機,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淺見時人接過自己的手機,也將從公事包中取出她的手機還給她,兩人同時將自己失而復得的手機解了鎖,確認未讀的訊息。

    紀海藍從最新的一則通知訊息開始讀起。

    ——海藍,為甚麼你的手機會掉在你那個悶凝日本雇主那裡?害表哥我差點以為你被怎麼樣了……(如果有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帶你去報警!)總之,看到你的報平安訊息我就安心了。傳這訊息只是要問你,要不要找一天一起去看奶奶?奶奶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有空的話跟我說一聲,就這樣!

    是耿霽大約五分鐘前回傳過來的臉書訊息。

    ——海藍,請你重擬的論文大綱,已過了兩個多禮拜還沒看到你交上,繼續拖下去會影響你的畢業時程。有什麼問題,等我兩周後從歐洲開會回來,請務必提出討論。

    這是指導教授寄給她的E-mail,她早上到研究室時已經在自己的筆電上看過一次,再看一次依舊冷汗涔涔。

    後面還有幾封室友跟同學打來的電話或訊息,還好看來都不是什麼急事。

    即使像她這樣社交圈簡單的一個普通研究生,手機不見一晚上也造成一些人的困擾;那工作繁忙的風衣男想必更困擾吧?剛剛手機還在她這裡時,新通知還不斷地進來……

    紀海藍抬頭看向還在確認訊息的淺見時人,正打算再向他道歉時,就見他直起身來,深深向她鞠了個躬。

    “紀小姐,昨天造成你諸多困擾真的非常抱歉,謝謝你將我送回住處。”

    咳,不會啦,其實昨天我也玩得滿開心,除了餵食你有點挑戰我的羞恥心……

    雖然內心的實話是這樣,紀海藍還是努力潤飾後才換種方式說出口:“淺見先生,不要這麼說,您昨天也很配合,並沒有給我造成太大困擾,倒是拿錯手機造成您的困擾我才不好意思。”

    “很配合?”淺見時人微微揚起右眉,一副等待她說明的樣子。

    呃,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她偷偷帶著他吃遍夜市,不然一本正經的他說不定會氣得當場跟她解約,不行不行!

    “我的意思是,淺見先生醉後的酒品很好,我帶您回住處時您都相當配合。”

    “那你從機場送我回我住處的路上,我們還有去別的地方嗎?我看陳先生傳我地址來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多,在那之前我們的飛機應該已經到臺北了。”他平淡的聲音一針見血地指出被紀海藍刻意忽略的部分。

    嗚……這人可以不要這麼犀利嗎?紀海藍開始後悔起昨晚一時興起帶他去夜市的舉動,現在她可是怎麼都說不出口啊。

    見他依舊以探詢的眼光等著她的回答;紀海藍搜索枯腸,才想出一套說辭:“還沒有收到陳先生回復的時候,我們在機場待了一陣子,後來我想一直在機場待著也不是辦法,便帶著淺見先生搭捷運到您公司附近,想說若真的聯絡不上,便幫您在附近訂間旅館,好在沒多久就收到陳先生傳來的地址,我馬上叫了計程車送您回家。”

    八成真的說詞最有說服力了,希望風衣男對這個答案能滿意。

    紀海藍觀察著淺見時人的表情,卻無法確定他是否接受這個刪節版的交代,於是心一橫,決定易守為攻,拋出新話題——

    “說到這個,淺見先生,您今天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嗎?”

    “托你的福,今天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的問題似乎提醒了淺見時人,他轉向她被靴型牛仔褲遮住的左腿。“你受傷的腳,現在狀況如何?”

    風衣男,你真是個面冷心善的好人,下次我不會再騙你或是亂餵食你了,請原諒我……

    “喔這個,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沒事的。”內心被愧疚給填滿的紀海藍不甚在意地搖搖頭。“我中學時代練跆拳的時候,比這個嚴重的傷都受過,這種程度的傷很快就會好的。”

    聽見她的回答,淺見時人又皺起眉來。“無論如何,請好好休養,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有什麼後遺症。”

    不要用這麼認真的表情凝視她啊,她會會錯意的……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似乎真的很關心自己的皺眉表情,拚命告訴自己那只是他的日式禮貌,或是因為他不想被表哥追殺到天涯海角。

    跟昨天被他抓住手腕時同樣的陌生心情又浮起,一不知所措就拚命找話講的紀海藍忍不住開啟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話題:“淺見先生,那個,我們昨天見到的吉洛爺爺可能是巴奈的表弟。”

    “什麼?”這話題成功調開淺見時人的注意力。

    “昨天喝了酒後,吉洛爺爺說了一個故事,裡面提到的他那個在和果子店工作的表姊聽起來很像是我們要找的巴奈。”說起昨天的新發現,她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還不是很確定啦,但馬耀大哥答應要帶吉洛爺爺去申請一份日治時代的戶籍謄本,也許可以從中查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這樣我們就又有新的尋人希望了呢!”

    “謝謝你,紀小姐。上個週末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他的表情和緩下來,雖然只是眉頭跟唇角輕輕放鬆,但紀海藍覺得那幾乎像是個微笑。

    風衣男微笑的樣子對她心臟不好啊……她是之前被冰慣了,現在才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感嗎?

    “沒有啦,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她連忙搖手,也想順便把自己心裡的騷亂揮去。“如果有什麼新消息的話,我會馬上聯絡淺見先生的。”

    “好,那就麻煩你了。”淺見時人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開口道:“我還有點時間,如果紀小姐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頓飯,當作昨天的謝禮。”

    “欸,真的嗎?不需要請吃飯啦,淺見先生。”他出乎意料的邀約讓紀海藍愣了一下。

    “我不是在說社交辭令。”淺見時人神態認真地看著她。

    唔,他這樣看著她,會讓她很想答應耶……

    不不不,紀海藍你清醒點,風衣男就只是一個非常多禮、有恩必報的標準日本人而已,他不過想感謝你從花蓮把宿醉狀態的他平安送回家而已。

    紀海藍說服自己不要想太多,決定像個上道的社會人接受淺見時人的好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淺見先生想吃什麼呢?我來找找這附近的餐廳。”

    她拿出手機開始搜尋。

    “挑紀小姐你喜歡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本在手機上搜尋餐廳的紀海藍抬頭,發現他臉色瞬間變得前所未見的鐵青。

    “淺見先生?”紀海藍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紀小姐,我忽然想起我必須回公司一趟,抱歉,下次再請你吃飯。”淺見時人平板地說完,隨即掉頭離去。

    “怎麼回事……”紀海藍愣愣地看著淺見時人像在回避什麼極度厭惡的東西一樣絕塵而去的身影。

    “海藍?”熟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啊,雅憶姐,你回來啦。”她回頭,發現是跨坐在腳踏車上的劉雅憶。

    劉雅憶只是點點頭,又開口:“剛剛那位……是你口譯案子的雇主?”

    “嗯,是啊。”紀海藍發現劉雅憶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雅憶姐,你怎麼了?”

    劉雅憶直盯著淺見時人疾行而去的挺拔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被計程車吞噬,才有些沙啞地開口:“海藍,他是不是姓淺見?是淺見家的長孫?”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長孫,但他是姓淺見沒錯,他叫淺見時人。”劉雅憶異常急切的語氣讓紀海藍有些困惑。“雅憶姐,你怎麼會知道?”

    “時人……”劉雅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地念出剛剛聽到的名字。

    “果然是你……”

    察覺劉雅憶的聲音有異,紀海藍一定睛,卻見素來性格恬靜不起波瀾的劉雅憶頰上兩行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滑落。

    “雅憶姐?!”

    怎麼辦?她不小心又知道了一個更驚人的秘密啊……

    該問嗎?她真的憋到快內傷了。

    還是算了,風衣男絕對不會回答的,說不定還會一怒之下開除她。

    可是……

    在開往台中的高鐵上,照舊坐在靠窗位子的紀海藍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內心的煩惱達到一個頂點。

    因為馬耀跟吉洛爺爺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他們暫時在花蓮也沒有什麼能拜訪的對象,於是這個週末他們就按著之前昭一爺爺給的聯絡資料,來拜訪一個現在住在台中、昭一爺爺就讀小學校時的台籍同班同學,也是花中的隔壁班同學。

    淺見時人還是一樣坐在她身旁靠走道的位子,哢噠哢噠地打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

    仔細觀察,雖然他大抵上長得像父親,但眉眼間還是有絲相像,尤其是那長到不該長在男人臉上的漂亮睫毛,雖然她到現在還是覺得很難相信……

    紀海藍回想起那天稍晚,劉雅憶下班後找她吃飯時告訴她的故事。

    “時人……”劉雅憶一邊攪動面前的冰水果茶,淡淡說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是我的兒子。”

    “我的天啊……”紀海藍忍不住驚呼出聲,覺得內心有如被丟下一顆核彈,一時間炸得她完全無法思考。

    雅憶姐結過婚?生過孩子?那個孩子就是風衣男?

    怎麼會?!

    看出她的震驚,已由中午的意外相遇所受到的情緒衝擊中恢復的劉雅憶淺淺一笑。

    “海藍,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當年我會從京都大學的博士班休學回來當日文系的秘書嗎?”

    “我記得你說,因為你逃跑了……”紀海藍試著從一片混亂的腦中理出頭緒。“所以,休學不是因為志趣不合,而是因為……”得出的結論雖有些驚人,卻再合理不過,解釋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

    “你猜對了,”劉雅憶平靜地點點頭。“因為我有了時人。”

    果然是啊……但,後來怎麼又會變成這樣的?

    也許是太久沒人能聽她訴說這段過去,劉雅憶像是忽然解開心裡那道上著沉重鎖鏈的回憶,開始侃侃而談:

    “時人的爸爸,是跟我一樣念京大,化學系博士班的學長,對臺灣很有好感,我們是在校慶十一月祭臺灣同學會擺攤的活動上認識的。他的個性開朗又真誠,完全不像一個大企業的公子,也很照顧初到異國留學的我,我們認識三個月之後就正式交往了。”

    從劉雅憶溫柔幽遠的目光,紀海藍明白這份回憶依然甜美,她不想打斷這份美好,於是靜靜聽劉雅憶說下去。

    “交往快滿一年的某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劉雅憶啜了一口水果茶,然後繼續道:“這是我最愛的人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想生下來,所以我沒經過太多掙扎,就決定休學跟即將拿到博士學位的他登記結婚。婚後我跟著剛畢業的他搬回他福岡老家,我在家安胎,他則每天通勤去淺見化學北九洲島市的辦公室上班。”

    話說至此,劉雅憶的眼神卻突然一黯。

    “雖然之前就知道他們家在福岡是個大家族,但我以為大部分的人都跟他一樣溫暖又好相處,沒想到我錯得離譜。未婚懷孕,又是外國人的我,一直無法得到傳統又排外的淺見家的認同,聽盡了很多惡毒的閒言閒語,一同出席家族活動也總是被當成空氣般無視,即使身為長孫的他也無法改變這個狀況。”

    “當年的我,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實在受不了這種壓力,雖然他跟他父親一再挽留,但心灰意冷的我,終於在時人六歲那年辦了離婚。淺見家當然不願把孩子給我,打官司我也打不贏他們,最後我只好一個人回到臺灣。”她抬頭看著紀海藍苦澀一笑。“所以我說,我逃跑了。”

    “雅憶姐……”

    並非當事人的自己雖無法輕易為整件事下定論,但紀海藍卻能感受劉雅憶語中深深的追悔。

    是因為父母離婚的關係,風衣男才會變成一個這麼壓抑的人嗎?

    生長在父母感情融洽的普通家庭的紀海藍很難想像淺見時人曾經歷過的童年,一時間覺得有些心疼起他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6:45

第6章(2)

    “海藍,你所見到的時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可以告訴我嗎?”劉雅憶的眼中,有著一個母親的渴盼。

    她所見到的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紀海藍認真思索一番後,放下手上的叉子,答道:“嗯……剛見面的時候,覺得他是冷淡又充滿距離感的標準日本人,後來覺得他是一板一眼的工作狂,但最近發現他實際上是面冷心善的好人,而且意外地完全沒有酒量。”

    “是這樣啊,原來這孩子遺傳到我喝不了酒的體質。”劉雅憶有絲羡慕的笑了。“海藍,你已經比我還瞭解他了,以後我可以跟你打聽他的消息嗎?”

    “可以是可以……”紀海藍有些不解。“但是,你不想直接跟他接觸嗎?”

    “他今天看到我時的反應,你也看到了。”劉雅憶搖搖頭。“都那麼久沒見了,他還能一眼認出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可是……”紀海藍還是覺得不對勁。

    “海藍,能有這個機會從你這裡得知時人的消息,知道他過得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開心了。”劉雅憶溫柔地制止了她還想說的話。

    ……雖然父母離婚對小孩而言確實是創傷性的回憶,但是都過了這麼多年,關係難道沒有修復的可能嗎?

    盯著淺見時人與劉雅憶相似的那對長睫毛,紀海藍忍不住出神地想著。

    “紀小姐,有什麼事嗎?”意識到她的注視,淺見時人轉頭問了一句。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否認。

    淺見時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頭專注在電腦螢幕上的銷售報告。

    雖然她愛管閒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開心房去跟生母見個面,但也明白自己一個外人不該插手這種私領域的事,那絕對會惹他生氣。

    只是,揣著這個秘密,讓個性直來直往的她覺得頗辛苦……

    不行,還是暫且先忍住吧,至少等這個委託案結束再說。

    列車不久後抵達台中高鐵站,兩人下了車,在計程車排班區叫了輛計程車,往今天要拜訪的林爺爺家出發。

    今天要拜訪的林明寬爺爺,同時是昭一爺爺的小學與中學同學,昭一爺爺幾年前曾參加在日本福岡的吉野村灣生同鄉會“吉野村會”,因此重新透過共同認識的人聯絡上。“吉野村會”已因大多數會員凋零或過於年邁而停辦,掛念故友的昭一爺爺於是請淺見時人代為探視,可說是跟尋人任務並沒有直接相關的一次拜訪。

    林爺爺跟兒孫住在離高鐵站不遠的一排四層樓透天厝社區內,他們抵達時,外籍看護已扶著拄著拐杖、但仍精神矍鑠的林爺爺在一樓車庫外面等著。在門口簡短寒暄後,林爺爺便邀請他們進到一樓客廳坐著吃水果聊天。

    因為淺見時人話少,主要是紀海藍跟林爺爺以日語交雜著台語聊天。

    “是安捏喔,那個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派伊孫來喔。”雖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爺爺還是叫著他的舊姓。“啊咐有找到?”

    “還嘸啦。”紀海藍搖搖頭,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簽。“阿公你咐有見過伊欸戀人?說是一個阿美族的美人的樣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爺爺摸了摸已經光禿稀疏的頭頂,非常努力地試著回憶。“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嗎?”紀海藍精神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見著伊欸戀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爺爺以日語說出一個異常精確的日期,讓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是一愣。

    紀海藍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是臺灣二戰史上很重要的一場戰役“臺灣沖航空戰”的開端——

    “阿公,你是在盟軍空襲全台那天見到昭一爺爺跟他的戀人的?”

    “是啊……”林爺爺點點頭,幽遠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還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壓境而來的軍機中隊。

    原本只是代為拜訪故友的行程,意外開封了一段與巴奈和昭一相關的大時代故事——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早上六點五十分

    在必須用黑布防止燈光外泄以避空襲的燈火管制才剛解除的一大清早,花蓮港中學五年級的日野昭一,已在騎車上學的路上。

    “日野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日野昭一轉頭一看,是自己念小學校時唯一的本地人同學、後來又成為他花中隔壁班同學的林明寬,正騎在另一台腳踏車上。

    “林君,今天這麼早?”

    日野昭一很少在上學路上遇見林明寬,因為他要繞去市區的稻住通看一眼巴奈,總會提早一些出門。

    “今天不知為何,天一亮我就醒了,乾脆早點出門,到學校也可以多念點書,不然不知何時又會被動員去為皇軍增產糧食還是構築陣地。”林明寬聳聳肩,語氣裡有些無奈。

    “林君說得是啊,明明臺北高校高等科跟臺北帝大預科入學檢定的日子都提前到明年一月了,我們這些準備投考的四、五年級生卻常被動員去參加‘奉仕作業’,真有些困擾。”

    日野昭一頗有同感。自從戰爭情勢變得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中學生也被剝奪了求學的時間,甚至連最重要的升學準備都得擱下。此時,他們的煩惱,不過是擠不進全台唯二的升學窄門——臺北高等學校或臺北帝大預科——就無法繼續直升到帝國大學深造。

    戰爭對他們而言,遠在南洋、中國大陸,在離他們遙遠的東京、臺北、新竹、基隆港等曾被空襲的地方,就是不在花蓮港廳;對戰爭的感受,只存在報紙上、廣播裡或課堂中獲知的最新戰報;有時是吃不飽的糧食配給、防患未然的防空訓練,或是時不時的學生動員。最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偶爾被叫到花蓮港驛列隊歡送即將上戰場的軍人或恭迎戰死者的骨灰回鄉。

    與上述種種間接體驗相比,此時的他們,尚不知自己即將親身直面更加驚心動魄的戰爭現場。

    “日野君,我真的很想上臺北去。”並肩騎上來的林明寬,忽然有感而發地冒出這麼一句。“考進臺北高校高等科或是臺北帝大預科,擺脫升學應試的枷鎖,去追尋真正的知識,成為一個見識廣闊的人。”

    “嗯,我也是。”日野昭一點點頭,但他只能將自己嚮往臺北的原因藏在心裡——他想跟戀人巴奈一起在臺北求學。

    為了湊得巴奈的學費,兩人已偷偷存錢存了十個月,對巴奈的補習教學也一直持續著。他們的理想規劃是,他走高校直升帝大的路,而天資聰穎的巴奈則努力考入以收台籍學生為主的臺北第三高女就學。這兩個目標當然並不容易達成,兩校的入學測驗競爭都很激烈,即使落榜了也不足為奇,但他們都有著繼續進修的夢想,而對彼此的感情支援著他們勇敢作夢。

    他跟巴奈的約會就是在萩乃堂作坊後的小書桌一起念書,雖然辛苦,但因有著心上人在身旁一起努力,倒也覺得甘甜。

    正當日野昭一在心裡描繪著美好的未來藍圖時,連續不斷的汽笛聲嗡嗡地響起,再加上“匡——匡匡”一長兩短的警鐘,正與林明寬騎進市區的他立刻明白是示意民眾儘快去附近避難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報”,而非敵機已經鄰近、必須即刻找掩護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日野君,是警戒警報,我們也去防空壕吧。”

    日野昭一與林明寬將腳踏車停在街邊,隨著人群一起往防空壕走去,也許是因為還沒看到真正的轟炸機飛來,大家都不疾不徐地走著。

    大概又是一次虛驚吧,這裡離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已經不遠,也許等一下警報解除後還來得及繞過去看看她。

    日野昭一正這麼想著,便聽到一個路人說:“欸,飛到築港碼頭邊的那個是F6F戰鬥機跟TBF轟炸機嗎?身體圓圓、翅膀短短的,好像一群大胖鳥啊!”

    日野昭一抬頭往花蓮港築港碼頭的方向望,果然看見幾架防空訓練時畫在宣傳單上的盟軍艦載機F6F戰鬥機護著一隊TBF轟炸機正往港邊飛近,所有飛機的機腹與機翼都畫著代表國籍的藍底白星塗裝,一見便知是美國軍機。

    就在此時,耳邊的汽笛聲已變為長鳴跟短鳴交替,警鐘敲打的節奏則改成急促的“匡——匡匡匡匡”,真正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接下來的畫面讓他極度沒有真實感——從那隊TBF轟炸機圓胖的機腹,黑色橢圓形的物體如母雞下蛋般地不斷落下,幾秒後,巨大的爆炸聲傳來!

    “盟軍真的在花蓮港空襲了!”

    有人喊了這麼一聲,原本緩步在路上的人群,才像如夢初醒一般,紛紛朝著最近的防空壕跑去。

    日野昭一跟著林明寬一起進了在附近一棵大榕樹旁半地下式的公用防空壕,防空壕是以鋼筋水泥構築而成的長方形建築,一進防空壕,左右是兩排水泥長椅,所有人依序坐下後,便做出防空訓練時所教的避難姿勢——雙手捂住耳朵、嘴巴張開——以防止爆炸產生的壓力震傷耳膜。

    即使如此,爆炸的巨響與連綿而來的震波,依舊傳入日野昭一的感知中。

    戰爭真的到家門口了。

    看著防空壕半圓形的水泥穹頂,日野昭一覺得時間流逝得好慢,一波又一波爆炸聲透過防空壕上方的通氣孔不斷地傳來,感覺好像不只碼頭邊,幾乎整個花蓮港市街都要被炸掉似的。

    不知道此時應該忙著準備開店的巴奈,有沒有像他一樣躲在像這樣比較安全的水泥防空壕裡?還是只能躲在店後河間先生用竹子跟木板搭成的簡易防空壕?她現在還好嗎?害怕嗎?

    她應該不會剛好人在碼頭邊吧?

    不,不可能,是他想太多了。

    一想起自己的戀人,他便覺得坐立難安,第一次感到切身的恐懼與焦灼。

    如爆竹般的爆炸聲終於停了下來,但是警報還沒有這麼快解除,他等了又等,幾次有想站起來沖出防空壕尋找巴奈的衝動,終究還是想起防空訓練時必須遵照指示行動的教誨,改將不需再遮住雙耳的手放在膝蓋上,焦躁地抓握著。

    又過了好一陣子,宣佈警報解除的擴音才響起來。

    日野昭一隨著人群走出防空壕,然後馬上跑了起來。

    “日野君!你要去哪裡?”林明寬的聲音遠遠傳來。

    “林君,我要去找人!”

    “等等!你書包沒拿啊……”

    日野昭一根本沒聽入耳,扶起自己倒在路邊的腳踏車便往萩乃堂所在的稻住通騎去。

    五分鐘後他人就到了萩乃堂的店門口,可店門是鎖上的,店內似乎空無一人。

    “井上太太,你知道萩乃堂的人都去哪裡躲空襲了嗎?”隔壁商店的老闆娘井上太太推門走出,日野昭一連忙向她打聽。

    “應該是躲在店後的防空壕吧,沒看到人嗎?”井上太太拿下頭上的防空頭巾,動手拍去上面的塵土。“第一次真正的空襲,大家都慌了呀。”

    此時,萩乃堂的門從裡面被打開來。

    “昭一君,你怎麼在這裡?”是店主河間先生,他背後還站了學徒許世坤,但不見巴奈的身影。

    “河間先生,巴奈小姐呢?”心急的日野昭一也顧不得禮節,劈頭就問巴奈的行蹤。

    “警報響之前沒多久,我請巴奈幫我送東西到春日通上的百貨店去了,我想她應該在那附近……”

    沒等河間先生說完,日野昭一已經跨上腳踏車,往春日通的方向騎去。

    市區似乎沒事,被轟炸的主要是港口和港邊的工廠,但沒見到人之前他還是無法放心。

    “邱勝彥,空襲過了啦,你不要一直跟著我,好煩!現在可以讓我去找巴奈了吧?”

    快到春日通時,一個操著台語的女聲抓住日野昭一的注意力,他立刻急煞住腳踏車。

    “謝春香,要不是我剛才抓著你去躲在防空壕,說不定你現在就被F6F還是TBF的機槍打成蜂窩了——”邱勝彥沒好氣地訓著青梅竹馬的話語被那聲尖銳的煞車聲打斷,讓他轉過頭來。“欸,日野君?”

    “邱君!你們剛剛有見到巴奈小姐嗎?”

    “啊咧咧,有人在擔心了呢,明明市區安然無恙呢。”身著花女海軍領制服的謝春香換說日語,露出揶揄的笑容。

    “謝春香,你別亂說話。”邱勝彥丟給她警告的一眼。“我跟春香剛剛警報響時有看到巴奈,但她沒有跟我們躲在同一個防空壕。你往百貨店對面官舍的防空壕那裡看看,我想她應該是在那附近。”

    “邱勝彥,你今天真的很放肆嘛你。”謝春香不滿地瞪了青梅竹馬一眼。“我也要去找巴奈了,再會!”

    “喂!你別去亂人家。”邱勝彥連忙抓住謝春香的手腕不讓她去湊熱鬧。

    “邱勝彥!男女授受不親,放手啦你……”謝春香連忙甩脫他的手,一張俏臉氣鼓鼓的。

    “邱君,謝謝!”

    無心再聽這對歡喜冤家的拌嘴,日野昭一再度踩動踏板,往邱勝彥指給他的方向前進。

    此時,春日通上多是剛從防空壕出來的人們,不少人談論著哪裡被轟炸了,臉上都是驚惶之色。

    “聽說花蓮港工業學校被炸啦!”

    “還有花蓮港魚產加工廠也是!”

    “整個築港碼頭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啊!”

    在錯身而過的人群中,並沒有他熟悉的身姿,日野昭一顧不得路人的目光,開始呼喚起巴奈的名字。

    “巴奈小姐!”

    已過了百貨店跟官署一帶,仍然沒有看到巴奈,再過去就有些荒涼了,日野昭一轉上較熱鬧的築紫通,繼續呼喚著:“你沒事嗎?巴奈小姐!”

    終於,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昭一先生?”

    日野昭一聞聲望去,總算看到他掛心已久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確認不是幻覺後,便把腳踏車就地停了,朝她跑去。

    “巴奈小姐!”

    壓抑了一早上的情緒終於放鬆,日野昭一下意識握住她雙手確認,當她的溫度傳到掌心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孟浪,立刻收回手,兩人的臉卻都已紅透。

    “那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日野昭一搔搔鼻尖,想遮去頰上的熱意。

    “我聽河間先生說你去了百貨店,邱君也說你應該會在官舍一帶,怎麼跑到築紫通上了?”

    “空襲警報發佈前,我正準備回店裡。我原本想說快到昭一先生到店門口的時間了,想趕回去跟你打個招呼,沒想到……”巴奈笑了出來,一雙大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昭一先生也沒事,真是太好了呢。”

    “我覺得這並不好,巴奈。”對日野昭一而言相當陌生的嚴肅女聲響起,說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阿美族語。

    “ina!”巴奈回頭,發現是自己的母親凱茵,登時不知所措。“我跟昭一先生只是……”

    “不必解釋,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凱茵制止了女兒無謂的抗辯。“這就是你想去臺北的原因吧。”她將視線轉到對面身著制服的日野昭一身上。

    凱茵看來只有三十出頭,依然相當年輕貌美,一雙大眼與女兒巴奈神似,但盯著日野昭一的眼神相當淩厲,令他有些不安。

    “伯母您好,敝姓日野。”想著對方是自己戀人的至親,日野昭一恭敬地向她陶了個躬。

    “不用如此,我受不起。”凱茵美麗的臉龐仍是繃著,吐出咬字有些過重的日語,伸手抓住女兒的手。“昭一少爺,請離我家的巴奈遠一點,她不能成為你的對象。”

    “伯母,為什麼……”

    沒等日野昭一說完,凱茵已拉著女兒離去。

    “日野君,你剛剛跑那麼快,原來是來找意中人啦?”背著兩人份書包,終於追上的林明寬,搞不清楚狀況地搔搔頭。“她怎麼被人拉走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路上巴奈頻頻回頭與他相望,兩人臉上都滿是震驚與不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7:13

第7章(1)

    為什麼巴奈的媽媽會反對巴奈跟昭一爺爺在一起呢?

    從林爺爺的敘述跟昭一爺爺日記裡的記載,紀海藍實在找不到答案。

    巴奈的媽媽是來自南勢阿美族的傳統大社娜豆蘭社,就她查到的史料,娜豆蘭社一直都跟日本當局保持著不錯的關係,而且凱茵本人也在日本人家幫傭,會這麼反對女兒跟日本人交往實在令人費解。

    “疑點重重啊……唔!”紀海藍自言自語到一半,就被列車高速過彎的震動給打斷。

    “紀小姐,你沒問題吧?”坐在她身旁,照例正以筆電處理公事的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傳來。

    “喔,沒事沒事,我現在不會暈車了。”紀海藍回頭朝他一笑,內心有點暖。

    是的,他們又在往花蓮的火車上了。

    本來淺見時人說搭飛機就好,他不介意那個價差,只求平安舒適。但她覺得火車其實很方便,兩個小時就到了,還不必提早報到跟過安檢,在火車上可以看書或使用電腦,時間反而更好利用;再說火車站的交通位置也比機場方便,這樣加總一算並不會比飛機慢多少。在她一點一點分析給淺見時人聽後,他終於勉強同意,讓她訂了跟第一次去花蓮時一樣的普悠瑪號。

    其實,他是不希望她跟第一次一樣大暈車吧。

    紀海藍眼光轉到自己腳上的帆布鞋。自從她腳受傷之後,之前搭配OL風打扮的淺跟鞋當然不能再穿,但穿球鞋來配實在違和感很重,在她正煩惱該怎麼穿搭時,就接到淺見時人的E-mail,跟她說之後的打扮舒適整齊就好,以不增加她的膝蓋負擔為原則,她從此恢復自己習慣的休閒穿衣風。

    與淺見時人相處了近一個月,紀海藍開始明白他隱藏在冷淡面具後的體貼。

    越是明白,就越是在意,在意他把自己禁錮在過去裡。

    自從知道他是雅憶姐的兒子之後,她就常忍不住猜想著他到底有一個怎樣的童年,才會型塑成現在的他,好幾次都差點要問出口。

    她雖然是因為對“人的故事”有興趣才跑去念歷史,可是之前她有興趣的都是早就或快要進棺材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對跟自己同世代的人感興趣,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

    是啊,真反常……是從上次他醉倒的那一次開始的嗎?不,也許是那個停電的晚上吧,又或是更早之前?

    總之,心情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改變了。

    他似乎也變了一點點,雖然還是冷冷淡淡,但已不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紀海藍悄悄觀察他的穿著。

    時序進入五月,臺灣各地都熱了起來,他終於脫下厚重的風衣,但依舊是一身筆挺黑西裝加上領帶規矩地系在頸上。

    好啦,有進步,至少現在不能再叫他風衣男了。

    “紀小姐,有什麼想說的話就直說。”終於受不了她的注視,淺見時人停下手邊擬到一半的臺灣支社下半年度銷售企劃書轉頭看她。

    “欸……”被抓包了,紀海藍只好趕快轉移話題:“喔……那個,淺見先生,我們今天是跟馬耀大哥約在市區的日式料理店,不會有什麼您不習慣的東西出現,也不會灌您酒,您不用擔心。”

    “我沒有說我擔心。”

    淺見時人幾乎歎氣。自從上次醉倒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好像變得異常嬌弱,這讓他非常無奈。

    他早就下定決心,以後不管誰來勸酒,他都不會喝。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無法控制,將自己赤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感覺。

    雖然她跟他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一晚的事,但當他隔天早上在家裡茶几上發現那杯沒喝完的蜂蜜綠茶時,就明白那一切不是他的夢境。

    那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想留下她的心情也是。

    他上次談感情是六、七年前,還是學生時期的事,因為他先出社會而與對方的價值觀漸行漸遠,自然而然結束了,後來工作忙,他便沒再想過這方面的事。

    他來臺灣才將滿一個月,新工作很忙,再加上幫爺爺找人就已忙得人仰馬翻,上次偶然撞見那個好久不見的“母親”也搞得他有點煩躁……

    總之,他還沒準備好讓自己再掉入一段感情,而且也討厭公私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沒打算談異國戀,他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

    綜上所述,他的結論是:無視這份不知何時萌芽的心情,繼續維持現狀。

    可是這個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驗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發現她有發呆時猛盯著人看的習慣,而這習慣最近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就算他再怎麼擅長擺出一副淡定的態度,一直被如此“熱切”的目光凝視著,他內心當然不可能平靜無波。

    所以說,爺爺派他來臺灣,根本是來修行的,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與那位愛亂認表妹的餐廳老闆見面,也不知道過分熱情的他會不會又做出什麼令自己或令她困擾的事,淺見時人就覺得頭有點痛,只好勉力忍下歎息,命令自己專注於面前的銷售企劃書。

    “海藍小姐,好久不見啦,這裡這裡!”

    兩人才剛踏出計程車,馬耀爽朗的聲音便中氣十足地傳來,他獨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門上一塊藍布低調標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門口。

    “海藍小姐,我mama吃不慣日本料理,今天就沒帶他來,我們先進去吧。”

    簡單的寒暄過後,馬耀領著兩人進了內裝相當具有日本風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務生帶他們坐進半開放式的包廂,送上茶水跟菜單。

    點完餐,紀海藍起頭寒暄。“馬耀大哥,不好意思還要你放下餐廳的工作特地來市區一趟。”

    “不會啦,我們做這行的,偶爾也是要四處觀摩一下。”馬耀環顧店內的裝潢一圈後,目光掃過淺見時人,最後一臉關切地落在紀海藍身上。“欸,你們上次回臺北以後,日本人先生真的沒怎樣吧?他上次那樣醉倒真是嚇死我了。”

    “還好啦,哈哈……”回想起當天淺見時人幼兒化的樣子,紀海藍忍不住笑出聲,發現鄰座的他正看著自己,才連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飾笑意。

    “沒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點擔心你一個女孩子會不會被他怎麼樣。”

    “咳咳咳!”紀海藍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嗆得眼淚在眼眶亂轉。“怎麼可能啊咳……”

    看著她鄰座的淺見時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遞紙巾給她的樣子,馬耀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決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對了,這是我帶我mama去申請的戶籍謄本影本,不過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沒有懂就是了。”馬耀從手邊的袋子拿出放在夾煉袋裡的一迭戶籍謄本遞給紀海藍。“我還申請了光復後的,不曉得會不會有幫助,就當作給你參考。”

    “馬耀大哥,謝、謝謝!”

    終於止住嗆咳的紀海藍接過夾煉袋,馬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出戶籍謄本影本仔細閱讀。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SO……”紀海藍將戶籍謄本姓名欄上的片假名念出聲,一邊在心裡換算著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紀。

    “嗯,這個是吉洛爺爺,這個是他的媽媽拉珂,而這個是他的外婆達娃,這一份是吉洛爺爺出生後記錄的。”

    紀海藍為馬耀解釋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戶籍謄本的人名與上面記載的記事內容後,抽出下一份繼續閱讀;她的指尖追著一個個以毛筆寫就的片假名人名與出生日期,發現自己的呼吸因為興奮而急促起來。

    “這一份是比較早的記錄,應該會記載所有達娃孩子的資料。”

    “真的嗎?戶政事務所的人說,我mama可以申請他媽媽那一輩兄弟姊妹的資料,那應該是這一份了。”馬耀關切地微微前傾上身。

    “淺見先生,我們是不是找對方向,就看這一份記錄了呢。”

    紀海藍向身旁的淺見時人一笑,見他微微點頭回應後,便將以釘書機裝訂的戶籍謄本翻到第二頁,映入眼簾的名字讓她瞬間睜大雙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西元一九二年,換算到一九四四年盟軍第一次空襲時,這個凱茵就是三十三歲,而當時巴奈是十六歲,這表示凱茵是在十七歲時生巴奈,跟拉珂說凱茵十六歲私奔算起來正好時間相符……

    “這個凱茵,應該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巴奈的媽媽!”紀海藍掩不住興奮地跟淺見時人與馬耀各解釋了一遍她的結論。

    “真的嗎!”馬耀興奮過度地伸手握住對座紀海藍剛放下戶籍謄本的雙手。

    “嗯,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謝你了!”被難得有進展的喜悅淹沒的紀海藍,一時間並不覺得這姿勢有何不妥。

    “紀小姐,服務生要上菜了。”淺見時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聲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馬耀先反應過來,立刻放開手。“啊哈哈,海藍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也覺得很開心就……哈哈。”

    “啊,沒關係啦……”看著服務生把三人點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紀海藍才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微妙。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以非常標準的持筷姿勢夾起放在小缽裡的玉子燒默默吃起來,連平常一貫會說的“我開動了”都省略,才確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麼了?風衣……不,淺見先生的心情怎麼忽然就惡劣起來了?

    “淺見先生?”實在忍不住,她開口喚了他。“怎麼了嗎?”

    淺見時人緩緩將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長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壓抑什麼似地握緊又放鬆茶杯,最後才平板地開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證明了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親有關係,似乎也不能讓我們找到巴奈。”

    “淺見先生這麼說也沒錯……”無法反駁淺見時人的評語,紀海藍前一刻還沸騰的興奮感瞬間被澆熄。

    冷靜下來一想,戶籍謄本上根本沒有巴奈的名字,憑馬耀或吉洛爺爺旁系親屬的身分,依照戶政法的規定,也不可能申請到凱茵後來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記錄。

    換言之,即使證明了親戚關係,他們也沒辦法循線追查下去。

    不過,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本來就常處在線索斷絕的狀態,為什麼這次他心情會特別不好?

    盯著淺見時人一如往常讀不出情緒的側臉,紀海藍實在理不出任何頭緒。

    “咳咳,海藍小姐,你的烤魚要涼了喔,趁熱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點久,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馬耀,帶著惡作劇笑容開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對喔。”紀海藍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動手整理剛剛拿出的戶籍謄本放進夾煉袋要還給馬耀時,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馬耀大哥,為什麼吉洛爺爺光復後改的漢名,跟爸爸、媽媽還有外婆的漢名,統統都不同姓啊?”

    吉洛爺爺叫“劉繼勇”,爸爸叫“張英樹”,媽媽拉珂叫“王來美”,外婆達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寫在同一張戶籍謄本上,誰都想不到他們是一家人。

    “這在我們原住民的家族裡是很常見的事啦。”馬耀接過那一袋戶籍謄本,習以為常地笑了起來。“上次不是跟你解釋過,我們阿美族命名的規則跟漢人不一樣嗎?光復初年的戶政人員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常常一個家裡面,每個人的名姓都不一樣。”

    “欸……”紀海藍驚訝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這麼說來,也不知道巴奈後來改成什麼漢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開始覺得尋人的前途再次荊棘滿布。

    “紀小姐,怎麼了?”見她眉頭少有地皺起來,淺見時人淡淡問了一句。

    紀海藍向他翻譯剛剛跟馬耀對話的大意,淺見時人聽了,難得沒有皺眉還是歎氣,只是一臉平靜地開口:“如果人有這麼好找,爺爺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許是漸漸習慣了這個小島上各種沒有規則的規則,他開始能夠淡然處之,不再像初抵時一點小事脫軌都能讓他煩躁不已。

    “淺見先生……”他變得好淡定,跟剛來臺灣時完全不同。

    隱約覺得淺見時人似乎有哪裡表現得很矛盾,但紀海藍說不清究竟是哪裡,只能迷惑地盯著他出神。

    “海藍小姐,不要太洩氣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們家族的人。”馬耀再度打破微妙氣氛,笑著開口安慰她。“雖然除了我爺爺吉洛之外,可能沒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凱茵的長輩還在世,不過我會再幫你們問問看的。”

    “馬耀大哥,真的很謝謝你。”雖然沒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馬耀如此熱心的幫忙,還是讓她心懷感激。

    “不用謝啦。老實說,我有一種你們離真相很近的直覺喔。”馬耀看著對座的兩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夾起一塊生魚片丟進嘴裡。“我的直覺一向很准的。”

    “呵……是這樣嗎?”紀海藍順順自己的馬尾,不解馬耀的信心從何而來。

    “淺見先生,那我們這週末該去哪尋人呢?”紀海藍有些喪氣地看向淺見時人如常鎮定的側臉,希望總是指揮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議。

    淺見時人盯著茶杯裡立不起來的茶梗浮浮沉沉,雖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種他們的好運已用完的感覺。

    這麼快就遇到瓶頸了嗎?

    尋人線索再度全面斷絕,下一站,他們該去哪裡找誰,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從盟軍第一次空襲花蓮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來越難接近他的戀人巴奈了。

    據說是巴奈的母親要求的,總之,河間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書桌給兩人讀書,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進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復成最初只能路過、在門外張望的狀態。即使店主河間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會監視著他,讓他很難找到機會跟巴奈說話。

    隨著空襲越來越頻繁,戰局越來越吃緊,學生被動員去幫軍隊做“奉仕作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一整個禮拜都不在校舍上課,每天早出晚歸,他跟巴奈時常連隔著店門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這樣的狀況下,日野昭一跟同學邱勝彥與林明寬都通過了臺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階段的資料審查,也接受了第二階段的體檢、口試及筆試。

    在兩階段的人學審查之間,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臺灣徵兵制度”開始施行,凡年滿二十歲的青年男子都必須參加體檢,日野昭一等人剛滿十八歲,幸而不需參加體檢。

    而後,一月底,臺北高校高等科的錄取結果公佈,同樣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他們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寬考取。正當日野昭一與邱勝彥共商落榜後的規劃時,邱勝彥也接到一紙錄取通知——但發通知者是帝國海軍。

    一切起因於數月前海軍志願兵徵召時,邱勝彥曾被師長半強迫填寫“志願書”並參加考試,豈料竟通過篩選,三月底自花蓮港中學畢業後,必須即刻入伍至海軍服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7:35

第7章(2)

    “邱君,要活著回來。”

    在邱勝彥入伍送別會的當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園村參加了,在一片武運昌隆的祝福聲中,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著一身筆挺軍服,肩披縫滿街坊祝福“千人針”的邱勝彥,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還沉重,故作輕鬆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春香說我活著回來的話就嫁給我,我怎麼能不回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了這個理由,你游也會遊回花蓮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歡快地回答。

    此時,邱勝彥的表情卻忽然轉為嚴肅,他以日野昭一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直視他,低聲開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隨時會被徵召的心理準備,現在兵源極度不足,南洋戰場一天到晚傳來全員玉碎的戰報,為了補充消耗的兵力,聽說本土已把徵召二十歲以上男子的規定更改為十九歲,念文科的學生也都被徵召去‘學徒出陣’,照這樣看來,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戰場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勝彥跟自己一同落榜、卻立刻接到海軍徵召通知時,他就明白,曾經被師長半強迫填了幾張志願書的自己,必定也難逃被徵召的命運,甚至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說這個可能太多嘴了,不過,趁還沒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該好好跟巴奈談一談,不然有些話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說。”邱勝彥拍拍他的肩,長指往不遠處的數排香蕉樹一比。“我叫春香帶巴奈來了,她現在在那塊香蕉田裡等你,那裡沒什麼人會經過,你可以好好跟她說些話,把過去幾個月沒辦法說到的份補回來。”

    “邱君……”哭很丟臉,可是日野昭一差點為了好友如此體貼的舉動掉下男兒淚,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別了。”邱勝彥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不遠處等著他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看著兩個月前還一起參加升學考試的好友彷佛一夜間長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將此刻的心願喊出口:“邱君,保重!我們都要活著!活著再見面!”

    邱勝彥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然後他帶著笑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喂,謝春香,你學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聽到你這麼說耶。”

    “邱勝彥,囉嗦耶你,等你活著回來再說吧……”依舊倔強的聲音傳來。

    看著好友與青梅竹馬一如往常鬥嘴的樣子,日野昭一揚起微笑,轉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們活在一個無法預知明天的年代,那麼至少,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

    把不說出口會後悔一生的話,鼓起勇氣說出來。

    他走進香蕉叢深處,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雙美麗大眼,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緩緩走近。

    “對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這幾個月,都不能去教你念書,我臺北高校的考試落榜了,我們一起去臺北的夢想不能實現,對不起!”

    從未與日野昭一有過比並肩念書更親密舉動的巴奈,因著突來的擁抱而有一瞬間的全身僵硬,但她緩緩抬起了手,輕輕揪住他背後的衣襟。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他揚手撫上她絲滑如緞的秀髮。“你母親還生你的氣嗎?”

    他感覺掌心中巴奈的頭輕輕搖了搖。“她只是說,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鬆開擁抱,雙掌改握住她肩頭,望進那雙帶著憂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是因為我是內地人嗎?”

    從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不遠。

    “她說了一些……關於我父親的事。說他的父親在代表社人與員警協調衝突時過世,懷著他的母親與社人被迫離開他們住的土地,日子過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絕不能與內地人通婚的遺訓。我父親本人因為生計問題幫內地人工作,但心裡很排斥內地人,染上傳染病時因為不願意給內地醫生醫治而過世。我母親雖然對內地人沒有什麼仇恨,但因為她很愛我父親,所以決心要替我父親守住這個上一代的遺訓。”

    巴奈重新抬起頭,一雙美麗大眼中有著堅決。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內地人裡有很壞、惡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間店主一樣很親切、給我很多幫助的。如果我父親不要那麼固執以血緣來判斷人的好壞,那他今天也許還會在世;而我母親只因為你的血緣就反對我們來往,在我看來,就像我外婆因為我父親是敵對社的後人而反對他們結合一樣,並沒有道理。我的母親很頑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決定與我父親結婚一樣,我對你的心意也不會因此改變。”

    “巴奈小姐……”面前堅定直視自己的女子,美麗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覺得自己這一生再不會遇見比她更加美麗的女子,他動情地再度將她擁入懷。“我對你的心意也一樣,不會改變。”

    “巴奈……”他第一次捨棄敬語,用極親昵的語氣念出戀人的名字。“我不久後大概也會像邱君一樣被徵召,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溫柔的巴奈難得語氣強硬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戀人的回答跟舉動強烈矛盾著,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顆心懸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頭,索求承諾似地開口:“不管你去哪裡都要活著,答應我。”

    第一次知道戀人也會有這種小小任性語氣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後笑出聲。

    “好。那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聽到空襲警報要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襲警報一響,我就擔心你。”

    巴奈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便聽到香蕉田外傳來員警的聲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宮前聚落日野家的兒子,人在這裡嗎?”

    員警大人找他有什麼事?

    日野昭一毫無頭緒,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開懷中的戀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員警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陣仗,日野昭一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

    除了見慣的吉野村派出所員警,還有兩名面生的軍官。

    “日野君,你怎麼獨自跑來南園村,讓兩名軍官大人從你家特地跑過來找你!”員警劈頭就罵人。

    “無妨。”其中一名軍官制止員警的喝罵,從軍服外套中抽出一張紙,開始宣讀:“日野昭一,恭喜你光榮地被選上海軍‘特別攻擊隊’,即將為帝國盡忠!”

    “什……”流進耳中的話語,將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間凍成冰。

    特別攻擊隊,俗稱神風特攻隊,任誰都知道,一經出征,有死無生。

    隱身在香蕉樹後將剛剛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搗住嘴巴,不讓自己的哭聲被員警跟軍官聽見。

    才剛承諾要好好活著的戀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諾。

    “紀小姐,明明說故事的是我,怎麼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廳中,年邁的邱勝彥停下說故事的節奏,好笑地笑了起來。

    “邱爺爺,對不起……”紀海藍接過身旁淺見時人替她抽來的面紙,胡亂擦去眼淚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

    邱勝彥跟淺見時人交換了一記束手無策的眼神。

    “你這麼愛哭,倒有點像巴奈。”邱爺爺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為日野君沒辦法活著回來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結局了,到底是在哭什麼意思的?”

    “紀小姐,別哭了,邱爺爺跟我爺爺最後都還活著。”

    被紀海藍的眼淚給淹得手足無措,淺見時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來安慰她。

    這女人平常明明開朗到有些少根筋,卻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臉掉下眼淚,他會覺得很不好受,雖然仔細一想這女人哭得一點道理都沒有。

    “唔,對不起,我知道……”紀海藍又擤了好幾次鼻子,才終於止住眼淚。

    “邱爺爺,不好意思,打擾您說故事了,後來怎麼樣了呢?”

    “先說我自己吧。”邱爺爺抿了一口鹿野紅烏龍,才又繼續:“因為當時臺灣聯外的航路都被盟軍封鎖住了,軍部也擔心盟軍會登陸臺灣,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團結訓後,沒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臺灣各地駐守。我在高雄海兵團服役,命大躲過很多次轟炸,直到終戰一個月後部隊解散,才回到花蓮港。”

    邱爺爺以簡單幾句話將自己驚心動魄的戰爭經歷總結。

    “那,我家的爺爺,又是怎麼活下來的?”淺見時人少見地開口追問。

    他從不知道自家那個總是笑呵呵的爺爺居然曾是特攻隊隊員,不僅爺爺本人從未提過,那本爺爺交給他的日記裡也隻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紀海藍因為不知該去哪裡尋人而再度拜訪邱爺爺,這段過去可能永遠不會被提起。

    也許這是爺爺不願回憶的一段過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的這條血脈,究竟是如何倖存下來的。

    或許自己也被身邊這個一說到歷史,眼睛就發亮的女人給影響了吧,他想。

    “時人君,你現在這個認真的表情,還真像你爺爺年輕的時候。”

    邱爺爺頗感懷念地微笑起來,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過茶湯氤氳的熱氣望著對座的淺見時人跟紀海藍。“用我這雙老花眼來看你們兩個,其實也滿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聞言,微訝的淺見時人與鼻頭紅紅的紀海藍對望一眼,又連忙避開對方的視線。

    是這裡的人喜歡把一起行動的男女當成一對,還是他們真給人這樣的錯覺?

    這樣的想法無端竄入淺見時人的腦海,使他微感困擾地皺起眉。

    “邱爺爺,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啦,怎麼可能!”先開口撇清的是紀海藍。

    “怎麼可能”是什麼意思?

    淺見時人眉頭皺得更深,發現自己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呵呵。”邱爺爺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見跟日野君在一起念書時也是這樣說的啊。”

    “這是兩回事啦,邱爺爺。”紀海藍哭笑不得地回道。

    這女人否認得也太快了,她真的這麼不願意跟自己扯上關係?

    ……不對,他在想什麼!他現在該問的不是這個。

    “邱爺爺,您還沒告訴我們我爺爺是怎麼活下來的。”無視心中不受控的情緒,淺見時人決定讓對話回到正軌。

    “呵呵,抱歉,這小姑娘的反應實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該回答問題。”邱爺爺笑著放下茶杯,跟他們大致解釋了他事後從日野昭一那裡聽到的故事。

    “……原來如此,謝謝您告訴我。”

    雖然早知是喜劇收場,但聽完故事的淺見時人仍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不用謝,時人君,我只是把我還記得的事情告訴你而已。”邱爺爺搖搖手。

    “很抱歉我還是沒辦法告訴你巴奈究竟去了哪裡,日野君引揚後,我再也沒見過巴奈,後來我也離開這裡好幾年,回來的時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紀海藍略感困惑地開口。“邱爺爺,您回來了,那春香有嫁給您嗎?”

    “小姑娘,你很細心哪。”邱爺爺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澀。“但你們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還是不說了吧。”

    剛剛原本還很融洽的氣氛頓時因為邱爺爺的沉默而凝重起來。

    淺見時人看出邱爺爺談話的興致已失,便禮貌地帶著紀海藍與老人道別。

    “淺見先生,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一離開邱爺爺家,紀海藍便一臉懊悔地跟淺見時人道歉。

    “沒關係,再聊下去,大概也不會有巴奈的新情報。”見她自責的樣子,淺見時人也不打算苛責她。

    他本來就沒期望能從邱爺爺這再得到什麼有力情報,今天至少聽說了爺爺秘密的過去,已算是意外的收穫。

    從爺爺那裡拿到的聯絡資訊已經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線索也全部陷入膠著,他現在僅有的週末時間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尋,再加上爺爺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勞,確實是到了一個很難再有進展的瓶頸。

    “那麼,淺見先生,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紀海藍仍帶點鼻音的問題傳來。

    也許,某些謎團,就像邱爺爺充滿秘密的內心一樣,必須等待時機才能解開。

    只是,在沒有新物件可拜訪的現在,暫時中止隨身口譯的委託,在臺北等待進一步的消息,會不會對面前這個意外愛哭的女子造成困擾?

    看著面前鼻頭仍像麋鹿一樣紅的紀海藍,向來總能迅速下決斷的淺見時人,第一次感到猶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8:03

第8章(1)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在花中校舍權充的特攻隊宿舍裡的日野昭一,已和隊友一樣,整理好了即將出發到沖繩受訓的隨身物品;為防盟軍登陸而自鑿沉船鎖港的港口之外,去沖繩的大船也在等著了,他們即將出發去沖繩進行最後階段的飛行訓練,然後便將依照上級的安排,進行唯一的一次出征。

    他已經不會流淚了,因為哭也沒有用。

    長官說,他們將如“花一般的絢爛散去”,能為天皇盡忠,是他們這些帝國子民最高的光榮。

    這些話,他已經聽到麻木了。

    戰爭打到這種地步,連像他這樣身為國家下一代希望的青年都要送上戰場,就算以如何美麗的言語修飾,都不能改變他們即將無謂赴死的事實,也看不出有任何改變戰局的希望,毋寧說是困獸之鬥罷了。

    第一批被派去的花中特攻隊員,據說至今他們的家人什麼音訊都沒收到,連出征前晚寫給家人的“最後的手紙”也沒送回來,據說花蓮市街上有戶人家的母親等到精神都崩潰了,每天坐在家門口,抓住人就問有沒有信。

    如果自己也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父母跟巴奈會有多麼傷心啊。

    今早本來預定要在學校由師長替他們戴上彩帶,然後步行去花蓮港神社參拜,喝天皇賞賜的御前酒,最後讓花蓮港的民眾揮著國旗夾道歡送他們上船,但昨日長官臨時接到通知,說今天正午十二點天皇有重大發佈,要大家待在宿舍,聆聽完天皇的旨意後,隔天再行出發。

    也好,至少能多待在自己的家鄉一天是一天。

    他默默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他實在不想看到巴奈在人群中流著淚水為他送行的樣子,很怕她又會像上次聽到他人伍消息那天一樣哭到昏過去。

    十二點整,所有花中特攻隊員集中在宿舍的食堂,聽著收音機裡的整點報時。報時結束,播報員的聲音響起:“現在即將廣播重大事項,請全國聽眾朋友起立。”

    他和所有隊員一起起身,所有人都站得直挺挺的。

    天皇陛下,究竟會說什麼?

    “天皇陛下即將親自對全體國民宣讀重大詔書。現在開始播送玉音。”

    國歌“君之代”響起,在國歌之後,終於聽到了天皇的聲音。

    “朕深鑒世界大勢與帝國現狀,欲以非常措置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臣民。朕旨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對其共同宣言受諾……”一般平民從未聽過的今上天皇的聲音從收音機中斷斷續續地傳送出來,使用的語言非常文言,幾乎使人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爾臣民,其克體朕意哉!”

    “君之代”的歌聲又唱起來,曲畢,一句“天皇陛下的玉音已恭敬地播送完畢”後,播報員又以自己的聲音,再次宣讀了剛剛天皇詔書的內容。

    用詞古典,語意含蓄,有聽沒有懂,就算聽兩次也一樣。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沒人確定到底天皇的意思是什麼。

    接著,播報員開始播報一連串新聞:首相告示、天皇陛下裁示重建和平、交換外交文書的要旨、一度透過蘇聯協商終結戰爭……

    聽到“終結戰爭”一語,日野昭一心裡才開始燃起希望,他身邊的隊員也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

    他們,可以回家了嗎?

    父親與母親的臉依序浮現在腦海,最後浮現心底的影像是,她。

    “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在那片有著泥土香味的香蕉田裡。

    雖然她沒有直接答應,只是生氣地要他承諾一定要活著回來。

    他本來以為自己無法守住這個承諾了,但現在……

    如果他再問她一次,她會答應吧?

    等到播報員播報完《波茨坦公告》、《開羅宣言》的要旨,並接著“接受共同宣言”的新聞,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漫長的戰爭終於結束,日本投降了。

    也許是在這場戰爭中遇過數不清的無奈與荒謬,覺得開心的情緒竟超越了自己國家戰敗感到失望的情緒。

    之後,長官一臉沉痛地宣佈部隊就地解散各自返家,他以最快速度收好行李,從花中一路跑到市區。

    市區一周前剛經過盟軍轟炸機大隊的無情轟炸,早不復之前的繁華景象,越接近花蓮港驛,災情就愈慘重,處處都有倒塌的建築,在太陽下還微微聞得到燒焦的氣味。

    隨著他越來越接近離花蓮港驛不遠的稻住通,日野昭一便越來越感不安,在心底祈求著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千萬要平安無事。

    當他看到萩乃堂及附近幾間店面都還吃立在稻住通上,透過木門上原本嵌著玻璃的方形缺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仍在店內,他忍不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他急急推開萩乃堂已沒了玻璃的木門,不管門上的風鈴還在叮噹響著,也不管河間先生跟許世坤在場,他眼中就只鎖定巴奈的身影。

    “巴奈,我、我回來了!”

    “昭一……”巴奈走出櫃檯,緩緩地走近他,伸手摸了他的臉。“你……是真的嗎?”

    指尖傳來的溫熱體溫讓她眼淚當場滑落。

    “他們都說去沖繩的船早就到港外了……我以為你……”眼淚像水龍頭關不住似地不斷湧出,讓她無法好好把話說完整。

    他握住巴奈顫抖的指尖。

    “特攻隊解散了。”他用另一隻手替她擦去頰上的眼淚。“對不起,這段日子讓你為我擔心受怕,我回來了。”

    雖然眼淚還是止不住,但巴奈終於笑了。

    “嗯,歡迎回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看著心上人比任何時候都更令他戀慕不已地帶著淚的笑顏,他緊張地清了清喉嚨。

    “什麼問題?”巴奈沾著淚水的卷翹睫毛,在八月天的陽光下如鑽石般閃閃發亮。

    “那個……就是……”話到嘴邊,他又緊張了起來。

    “日野君,像個男人一樣說出口啊!”一旁看戲看得很焦急的許世坤忍不住插嘴。“巴奈現在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有你照顧是最好……”

    “安靜,沒你的事。”河間先生搗住許世坤的嘴,把人往後面作坊拖去。

    “巴奈,你可以下班了,反正最近轟炸剛過,也沒什麼生意。”河間先生一顆頭探出來交代一下。“對了,日野君,歡迎回來。雖然未來時局難料,但能活下來比什麼都好,巴奈……就交給你啦。”

    “啊,是……”日野昭一看著河間先生的大方臉消失在布簾後,目光回到巴奈身上,才注意到她面容略顯憔悴。“巴奈,分開的這陣子,你好嗎?”

    巴奈像是被提起了什麼傷心事,垂下視線,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看得日野昭一很是心焦。

    “巴奈?”

    “昭一,我好高興你還活著,不然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巴奈低著頭,淚流得更急,一顆顆滴到木質地板上。

    “一個人……巴奈,告訴我究竟怎麼了好不好?”不好的預感在日野昭一心裡擴散。

    “在八日的空襲中,春香……受了重傷。”巴奈試圖放輕自己的語氣,卻掩不住越抖越厲害的聲音:“而我的母親……遇難了。”

    像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件事般,語畢,巴奈身形踉蹌一晃。

    日野昭一連忙將全身顫抖的戀人擁人懷中。

    那幾乎是她的全世界,而現在,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了。

    “巴奈,從今天開始,我會照顧你,一切都會沒事的。”撫著她柔軟的黑髮,日野昭一決心不讓懷中戀人再受到任何傷害。

    “謝謝你,昭一……”巴奈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他衣襟的下擺,就像抓住賴以維生的希望。

    雖然悲傷,至少他們還有彼此在身邊,就不致絕望。

    日野昭一之後回想起來,如果他們的故事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昭一爺爺希望他與巴奈的故事能停留在終戰那一天的重遇,而她跟淺見時人的尋人任務,也必須暫時止於這個階段了。

    在臺北市區的高級義大利餐廳,淺見時人照著之前的口頭承諾請紀海藍吃飯表達謝意,也正式告知必須暫時中止隨身口譯委託的決定。

    “紀小姐,在這一個月的期間,謝謝你的諸多幫助。”

    雖說上週末從邱爺爺家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就有預感這一天應該不遠,卻沒想到這麼快啊……

    低頭喝著義式洋蔥湯的紀海藍,心底莫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其實也該是時候暫停腳步了,能聯絡的人都聯絡了,目前也沒有新物件可以拜訪,等到有新線索時再去花蓮也不遲。反正她已因為論文大綱再度被退回而遭到指導教授嚴重關切,是該回到研究生的本業了……

    “紀小姐?”見她沒回應,淺見時人以為她是因為即將失去收入而沮喪,再度說明道:“很抱歉這麼快就暫停委託,我會依照合約上記載的,給予你相應的補償。之後若有新的進展,只要你有意願,我也會優先委託你。”

    她不是擔心錢的問題,這一個月賺的比她之前家教三個月還多,足夠讓她撐到找到下份打工,她只是……

    好吧,她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會有一種不舍感,也許是因為她最近全心投入在尋找巴奈這件事上,跟淺見時人的相處也漸人佳境,但這一切卻必須暫止於此,像是感覺什麼都未完成吧。

    “紀小姐,如果你有什麼困難的話,請讓我知道。”他的聲音還是很平穩,但紀海藍已能明白隱藏其中的淺見時人式關心。

    “淺見先生,不用擔心我,我正好也在交不出論文大綱的關卡,能有一段時間好好做研究,對我而言也是好事一件。”她抬起頭,努力給了他一個開朗的微笑,然後低頭到背包中翻找一陣。“對了,那這些昭一爺爺的東西得先還給您。”

    淺見時人接過紅布麻袋與其中裝著的日記,看進她清澈的雙眼,卻總覺得她的笑容裡有一絲不舍。

    不舍?是為了什麼?

    連他都覺得自己有點被她感染,他從未在工作場合有這麼多的私人情緒。

    “你的論文大綱……有什麼問題嗎?”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問起她的私事。

    “嗄?”紀海藍明顯一愣,但很快便一如往常地坦誠以對:“我的論文大綱,前幾天又被指導教授退第二次,論文再這樣沒有進展的話,就得延畢或休學啦。”

    服務生送上她點的海鮮燉飯,她卻只是沒什麼食欲地以湯匙撥動吸飽醬汁的飯粒,有些喪氣地開口:“也許,我只是空有滿腔熱血,其實並沒有做研究的才能吧。”

    “我不這麼認為。”淺見時人平淡卻無比確定的聲音傳來:“你有做歷史研究的才能。”

    “淺見先生……”紀海藍抬頭愣愣看著他,拚命深呼吸。

    可惡!這人可以不要突然說出這麼讓她感動的話嗎?在這裡哭很丟臉耶……

    “淺見先生,謝謝你為我打氣,就算只是為了安慰我,我聽了還是很開心。”

    好不容易安撫住差點暴走的淚腺,紀海藍率直向他表達謝意。

    “我並非只是為了安慰你才這麼說,我確實認為你有這方面的才能。”

    哇啊!他用他那張正經八百、童叟無欺的態度說出這種話,連她都快要相信是真的了。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一臉認真的表情,覺得心裡有某種東西在悄悄騷動。

    見她靜默著不說話,淺見時人像是要給她信心似地開口補充:“你總是能問出新情報,我才能知道關於爺爺的許多故事;而且你還找到巴奈的親戚,這些事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他的話沒什麼討人歡心的花稍,只像在陳述他所見的事實,卻讓紀海藍覺得深受鼓勵。

    她會想念他這份——笨拙的體貼。

    她凝視著面前依舊正經嚴肅的他,開始覺得,之後不需要再見面的週末,她一定會忍不住懷念這一個月之間跟他發生的所有事。

    從一開始自己在試用期的戰戰兢兢,第一次去花蓮就遇到颱風、還有比颱風更愛鬧的表哥;第二次去花蓮遇到停電、她腳受傷、他大醉倒,還被她帶去吃遍夜市,最後拿錯手機,意外發現他跟雅憶姐的關係;一起去找林爺爺跟邱爺爺,聽到了連昭一爺爺都沒寫在日記上、驚險萬分的戰爭故事……

    “謝謝您,淺見先生。”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了,直覺想跟他道個謝。“這一個月來,我受了您很多照顧。如果之後關於巴奈的事有新的進展,只要我時間允許,請務必讓我幫忙。”

    他們也許會再見面,也許不會。

    但總之,他們要暫時淡出對方的生活了。

    這麼盡力給她鼓勵的這個人,如果她也能為他做些什麼就好了。

    紀海藍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吃飯空檔跟他閒聊。大部分都是她說,他靜靜聽,偶爾簡短地回答幾句,但只要她問了,他都會回答,就像那夜在停電的旅館裡,隔著一條走道聊天的那次。

    現在想想,好像就是從那次開始,她第一次發現他不那麼冷淡、有點人味的一面,還有他令她莫名在意的過去。

    雖然她沒有追問過原因,但他會對臺灣留有不好印象,多半與父母離婚這件事有關吧。

    不知道這一個月間的臺灣生活,有沒有稍稍改變他的想法?

    “淺見先生,那您現在習慣在臺灣的生活了嗎?”服務生撤下主餐,送上甜點與餐後飲料的空檔,她忍不住問道。

    “漸漸習慣了,雖然還沒到喜歡的程度。”淺見時人拿起義式咖啡喝了一口,將自己的那份甜點推到她面前。“我不愛甜食,如果你不介意,就幫我也吃了這份吧。”

    看著面前兩份焦糖手工布丁,紀海藍忍不住笑了。

    這人,明明上次在夜市吃豆花時一口接一口的,真的不愛甜食嗎?

    “紀小姐?”

    “唔……沒什麼。”她努力止住笑。“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淺見先生。”

    雅憶姐,你有個既體貼又笨拙的兒子,幫人打氣的方式超迂回的。

    紀海藍笑咪咪地吃起兩人份的焦糖手工布丁,每一口都覺得份外美味。

    啊……不知不覺只剩最後一口了。

    吃完它,就是暫時跟他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紀海藍忽然停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猶豫著是否該把一直壓在心底的話對他說出口,那可能會將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相處默契破壞殆盡。

    “紀小姐,怎麼了?”淺見時人低沉好聽的嗓音傳人她耳裡。

    不行,她還是想跟他說,她不想就這麼坐視不管。

    就當作她雞婆吧,反正她本來就很好管閒事。

    反正……他們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說吧!

    紀海藍放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率直地與淺見時人目光相接。

    “淺見先生,您要不要去跟您的母親見一面?她真的很想念您。”

    銀色鏡框後的瞳孔僅有一瞬間的放大,然後他整張瞼沉下來,就像那天與母親意外相遇時般鐵青。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跟你說了什麼?!但我不會原諒她的任性在我父親身上造成的後果,這件事你也沒有權利過問。”

    像一隻被踩痛尾巴的貓,淺見時人立刻召來服務生結帳,頭也不回地先行離去。

    唉……真沒想到他反應會那麼激烈。

    不過,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淺見時人並不像會小題大作的人,一定是發生過令他難以承受的事,才會有那種反應。

    想起劉雅憶不敢主動聯繫兒子、只敢透過她打探的行為,紀海藍便懊悔自己沒有更早意識到其中必有當事人沒說出口的曲折。

    她是個思考一直線的笨蛋!居然用自以為是的同理心去揭他的傷疤。

    她想跟他道歉,但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聯絡了。

    做人一向坦蕩的她居然沒勇氣主動道歉,連她都覺得這麼瞻小很不像自己。

    隱隱約約,她害怕著萬一聯絡了淺見時人,卻發現他真的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該怎麼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8:28

第8章(2)

    “紀海藍,你這個宇宙無敵大笨蛋加俗辣……”

    週六早上,正當她躺在租屋處的床上進行這一個月來第N次的自我厭棄儀式,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抓過手機,看到的是不接會被煩死的名字,只好接起來。

    “嗨,阿霽表哥……”

    “小藍,你的聲音怎麼那麼像強屍,有夠死氣沉沉。”耿霽被她嚇了一跳。

    “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又找你回去任他奴役嗎?”

    “不,我最近都沒有幫他工作……”還處在自厭的情緒當中,她實在沒辦法像平常一樣欣賞表哥的幽默感。

    “那你是怎麼了?修課被當?被教授電?論文難產要延畢?還是你養的小貓小狗死了?”耿霽隨口猜了一大堆原因。

    “都不是……我也沒養寵物……”

    事實上,論文進度順利應該是她最近唯一開心的事,她第三次交的論文大綱不僅通過了,還被指導教授稱讚。

    這一切都要感謝淺見時人給她的啟發,讓她以訪談邱爺爺跟林爺爺的戰爭經驗為靈感,把論文方向換成自己比較擅長的口述歷史搜集與分析,主題則訂為日治時代臺灣人的二戰經驗,至於要鎖定哪個區域做訪談則還沒選定,也許會回到花蓮也說不定,還可以順便幫他繼續尋人……

    呃啊,不能再想到那個人了,不然她又要繼續自暴自棄了。

    “小藍,你聽起來真的很嚇人。”耿霽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委靡下去。決定了!下午跟我一起去看奶奶,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或拒絕,耿霽已切斷通話。

    耿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掛斷電話一小時後,便驅車來到紀海藍的住處,把委靡得跟梅乾菜一樣的表妹拖出門。

    “出來走走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耿霽一邊在臺北市區上演終極殺陣式的飛車表演,還不忘抽空關心表妹。

    “表、表哥,你開慢一點!”紀海藍被耿霽賽車手式的開車法嚇得精神全來。

    “喔,恢復精神了嘛。”耿霽頑皮地笑了,終於把車速放慢到一個有理智的駕駛該有的速度。

    “這不好玩!”

    有時候,阿霽表哥的幽默感真的很惡劣,紀海藍頓時非常能體會之前淺見時人被表哥捉弄時的氣憤心情。

    “好啦好啦,對不起,不鬧你了。”耿霽把車開上環河高架道路,沿著河畔往市南的郊區開。“那現在可以跟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讓我們家的小太陽這麼委靡的原因。”

    “嗯……”真是一言難盡,解釋得不好表哥會不會又跑去追殺淺見先生?

    “沒關係,讓我來猜。”耿霽也沒有太期待她公佈答案的樣子,自顧自地就猜了起來:“八成跟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有關,對吧?”

    ……阿霽表哥另一個讓人招架不住的地方就是,他真的超會猜別人的心事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你不回答那就是嘍。”耿霽將車開下環河高架,在平坦筆直的環河快速道路上偷偷加快了一點速度。“我重申一次,談戀愛當然OK,但如果他欺負你,你知道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整到他哭著叫歐卡桑。”

    “噗……”紀海藍忍不住被表哥逗笑。“不用啦,我跟他又沒有在談戀愛。”

    “是這樣嗎?”上揚的語調流露出強烈質疑。“那你現在是在失魂落魄個什麼勁,難道他對你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還是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

    “不,剛好相反,是我對他說了不該說的話。”紀海藍歎口氣,向表哥解釋她跟淺見時人鬧僵的原因。

    聽完,耿霽興味盎然地笑了。

    “小藍,你知道一般的主雇關係,是不會雞婆到這種程度的嗎?”

    “我知道錯了……”紀海藍低下頭。

    耿霽伸手搔了搔她的發頂。

    “好啦,不要這麼消沉,我不是要罵你。”耿霽收回大手,將車子右轉上大橋。“只是,你要不要再想想你為什麼會這麼消沉?不然表哥我在旁邊看得都快內傷了耶。”

    “啊?為什麼會內傷?”紀海藍跟不上表哥總像來自外星球的思路。

    “算了,當我沒說,先知總是孤獨的。”耿霽搖搖頭。“我的妹妹們怎麼一個比一個遲鈍啊,這哪來的基因……”

    他們過橋不久後即轉進一條蜿蜒山路,在岔路口別墅社區所設的管制崗哨與住在社區裡的紀家大伯取得聯絡後,就往奶奶休養的大伯家別墅開去。

    十分鐘後,耿霽將車停在別墅車庫外的車道上,然後像回自己家似地帶著表妹走到庭園別墅外的雕花鐵門前。

    “好了,死靈氣退散!把你最陽光的笑容拿出來給奶奶看啊。”耿霽捏捏表妹的臉,伸手按了門鈴。

    “阿霽——哎呀,還有海藍呀!快進來快進來,奶奶剛好午睡醒了。”庭園外的雕花鐵門與別墅主屋的銅門同時打開,紀海藍的大伯母,也就是耿霽的大舅媽,站在門口歡迎兩人。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袓母坐在客廳長沙發的正中間看著電視上的日本節目。

    “奶奶,阿霽來看你歎。”耿霽走到祖母面前,彎下身給了她一個擁抱,然後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你看,今天我還帶了小藍來。”

    “奶奶,我是海藍,你今天好嗎?”紀海藍也給了祖母一個擁抱,在老婦人另一側的空位坐下。

    老婦人見到外孫跟孫女來似乎很開心,笑著分別拍拍兩人的手回應。

    “阿霽,海藍,你們來啦。”紀海藍的大伯父、耿霽的大舅舅紀鎮南從一樓書房走出來招呼兩人。

    紀家上一代有三個孩子,長子紀鎮南,長女——耿霽的母親紀蔚南,以及麼子紀海藍的父親紀雅南。三人中以紀鎮南的事業做得最成功,獨力經營一家貿易公司,二十年前便在市郊的高級社區有獨棟別墅。軍人退伍的父親去世後,紀鎮南便把獨居的母親接過來同住,因此紀海藍他們過年時都是直接到大伯家團聚,因此對這裡並不陌生。

    “姨娜,你看你的內外孫都是帥哥美女哪,你這麼會生,有沒有覺得很驕傲啊?”紀鎮南用自家獨特的方式稱呼著母親,早聽慣的紀海藍也見怪不怪。

    “我們全都遺傳到奶奶的大眼睛深輪廓,長得好看是理所當然的嘛。”耿霽非常諂媚地摟住奶奶的肩膀,一點也不害臊地附和著。

    老婦人雖因中風傷及控制口語表達的腦區而無法成言,卻不妨礙她笑得開心,深邃雙眼笑得都眯起來。

    看見賦予自己生命的老婦人如此開心,在場的三人也跟著微笑起來。

    “海藍,越大越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沒啊?”紀鎮南關心起侄女的感情生活。

    “哈哈,還沒啦。”面對大伯永遠不變的開場白,紀海藍早練就輕鬆推掉的太極功夫,然後也知道大伯下一句要接的話——

    “怎麼可能?我們紀家的姑娘個個都像你奶奶年輕時那麼漂亮,怎麼可能會沒人追?”紀鎮南照慣例擺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然後起身到電視櫃拿起一幀放在木質相框裡的黑白照片。

    “你們看看,你們的奶奶結婚時真是個大美女對不對?”

    紀海藍非常配合地接過相框,把那張大家沒看過一千次也有八百次的爺爺奶奶結婚照拿到奶奶面前讓大家一起欣賞。

    即使看過數不清的次數,紀海藍還是覺得奶奶年輕時真是個大美人。

    相片中穿著筆挺軍裝的爺爺站在右側,而一身款式典雅長袖白紗的奶奶則站在左側,手持一束百合捧花,臉上表情雖有些矜持,但五官立體的臉蛋與修長婀娜的身形,即使已泛黃的照片上只有黑白兩種色彩,但那份美麗,依然能撼動六十多年後觀看者的心靈。

    據說隨著國民政府孤身來台的爺爺,對家人都在戰爭期間過世的臺灣籍美麗奶奶一見傾心,苦追八年才終於抱得美人歸。

    “姨娜,你看你年輕時真是個大美人!”孝順的紀鎮南找到機會就要稱讚母親。

    老婦人笑得有些羞赧,目光往茶几一瞥,紀鎮南立刻明白母親的意思,將茶几上的紙筆遞給她。

    別說了,好丟臉。

    海藍比我美。

    第一句是以日文寫成的,第二句則是中文。

    “咦……”看著奶奶娟秀的字跡,紀海藍非常吃驚。“大伯,奶奶會日文?”

    在她成長過程中,她記得奶奶的國語跟台語都很溜,但從沒聽奶奶說過任何一句日語,更別說是寫出來了。

    “她到光復時都有十七、八歲了,我想她應該是會,只是她以前從不說,大概不想讓曾是抗日軍人的你爺爺不高興。”紀鎮南看著母親秀麗的字跡歎了口氣。“但自從她中風後,有些話她想不起中文怎麼寫,就會用日文寫出來。”

    “現在想起來,奶奶確實很愛看日本的電視節目呢,我每次來她都在看日本台。”耿霽深思地看著目前也鎖定在日本台的電視頻道。

    “我也有這種印象。”紀海藍點點頭。“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陪奶奶一起看日語節目。”她對日文的興趣也就是由此萌芽,大學甚至去念了日文系,原來這些人生脈絡都是有跡可循呀。

    “海藍,你日文好,難得來了,就陪奶奶用日文聊聊吧,她會很高興的。”

    紀鎮南將紙筆推到她面前。“我要下山一趟買點東西,你們慢慢聊,記得留下來吃晚餐。”

    大伯走後,紀海藍用紙筆跟奶奶用日文聊了起來。紀海藍問奶奶平常生活的瑣事,驚訝于奶奶可以用日文非常詳盡地敘述,文法與用字遺詞都相當正確優雅。

    筆談一陣後,大伯母將感到疲倦的奶奶送回一樓的孝親房休息,紀海藍則跟耿霽分享她的心得。“奶奶的日文非常好,她一定受過相當程度的日本教育。”

    “嗯,我之前就這樣猜很久了。”耿霽右手食指摸摸挺直的鼻樑,紀海藍知道那是表哥認真思考時的習慣。“是該來證實一下我的猜測了。”

    “什麼猜測?奶奶的教育程度嗎?”

    “小藍,你那個尋人委託,還是沒有新進展嗎?”耿霽沒回答,卻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紀海藍照例跟不上表哥跳脫的思緒,不過還是乖乖回答早就跟他解釋過的尋人進度。“嗯,像我之前跟你說的一樣,雖然從馬耀大哥那裡找到巴奈媽媽凱茵的紀錄,但沒辦法追下去,暫時沒有關於巴奈的新線索了。”

    “這樣啊,哼哼。”耿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想到什麼很有趣的事清般忽然笑了出來。

    “阿霽表哥,怎麼了?”紀海藍不明白思路可比外星人的表哥到底又在開心什麼。

    “小藍,我滿想看奶奶日治時代的戶籍騰本,你不是說現在可以申請嗎?去申請一份來看看吧。”

    “是可以……”她之前因為尋人跟論文忙翻天,忙到都忘了為自家申請一份留念。“不過,你為什麼會想看啊?”她以為家族裡只有自己這個歷史阿宅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只要是有趣的事我都不會放過的。”耿霽雙眼閃動異常得意的惡作劇光芒。

    “嗄?什麼意思?”無法理解耿霽為何一臉壞笑,紀海藍再次確定表哥有顆解讀不能的外星腦。

    “海藍小姐,你真的好傷我的心,都過了兩個月,一次也沒有聯絡我,我不是有給你我的名片嗎?”淺見晴人抱怨般的聲音傳來。

    “因為沒什麼事啊……”紀海藍坐在知名小籠包本店裡,疑惑地看著面前正大快朵頤的淺見晴人。“晴人先生說有事找我,到底是什麼事啊?”

    “你沒事,我們的臺灣支社可是很有事呢。”轉眼嗑完半籠小籠包的淺見晴人喝口茶,把筷子伸向蝦仁煎餃。“你都不知道時人哥把那裡變成了阿鼻地獄啊。”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紀海藍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激烈很多。

    “阿鼻地獄?”聽他講得好像堂哥變身為閻王似的。

    雖然跟自己無關,但她還是忍不住想知道淺見時人這段期間究竟過得怎麼樣,所以當再次來臺灣短期出差的淺見晴人聯絡她時,她答應了陪他來這間餐廳的吃飯邀約。

    “他在這一個月之內,幫我們的臺灣支社長擬定了很多提升工作績效的方案,而且全部徹底執行。”

    “呃……這聽起來很好不是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如果只是要大家準時上下班、照實打卡、定期繳交工作進度表、召開檢討會議之類的,是沒什麼大不了。”淺見晴人拌起剛送上的麻醬面。

    “但是時人哥的‘徹底’是大至應酬報帳,小至衣著規定跟辦公室冷氣溫度之類都要管的那種‘徹底’。你能想像所有人坐在空調二十七度的辦公室裡,必須跟他一樣把領帶系得緊緊的,一顆扣子都不許解,在臺北又濕又熱的梅雨季悶到快要昏倒的樣子嗎?更別說以前會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應酬報帳問題,現在只要是林森北路那一帶的店都不能報,讓多少日本的外派氣到不想再來啊,以前很搶手的臺灣外派機會,現在變得只有我願意來。”

    “哈……”聽起來是有點恐怖沒錯,但又有點好笑,很有淺見時人的風格。

    “你還笑!海藍小姐,始作俑者八成就是你。”淺見晴人忍不住用沾滿醬汁的筷子往她這裡一指。

    “我?”紀海藍堪堪閃過差點噴到自己鼻尖上的醬汁。“怎麼可能?”

    “據說時人哥是過去這一個月才忽然‘被魔鬼附身’的。”淺見晴人引用了同事的形容。“據說他剛來的那個月在臺灣同僚之間評價相當好,大家都說他是面冷心善,也沒出現我以為會有的適應問題。”

    “我問過同事,這兩個月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大家都說會社最近沒什麼特別的變動,唯一的不同只有他一個月前開始連週末都待在辦公室加班,所以我想一定是你跟他之間出了什麼事。”淺見晴人說出他的推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時人哥的嘴比蚌殼還難撬開,我才提到你的名字就被轟出去了,所以我只能來問你。”

    “欸……”紀海藍還在消化淺見晴人話中隱含的訊息。

    “欸什麼欸,海藍小姐,你還不明白你對時人哥多有影響力嗎?”背負著全臺灣支社同僚跟自己今早被堂哥凶的怨氣,淺見晴人語氣難得重起來:“為了淺見化學臺灣支社不要爆發離職潮,我今天一定要問出個答案來。”

    “這……”就算他這麼說,紀海藍還是很難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們只是因為拜訪完了淺見爺爺的故友,所以結束合作關係而已啊。”

    她還記得淺見時人不想讓別人知道委託內容這事,所以描述得相當小心。

    “海藍小姐,我已經知道委託的內容了,那聽起來不像是一個月可以完成的事。”淺見晴人一臉淡定地喝著茶,一瞬間流露出的篤定感,讓紀海藍有種在自己面前的其實是淺見時人的錯覺。

    這兩人,果然是堂兄弟……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堂弟先生怎麼會知道的?

    淺見晴人讀懂了她的想法,換上只有他才會有的調皮表情。

    “上次在餐廳分開之後,我跟同事小陳去了居酒屋,記得嗎?他被我灌醉後,就什麼都招啦。後來我回福岡老家套爺爺話,率直的爺爺哪是我的對手,一下就說溜嘴了。”他笑出搶眼的虎牙。“這把年紀了還想找初戀情人,真是浪漫呢。”

    笑咪咪的堂弟先生是個可怕的角色啊……跟阿霽表哥有得拚。

    “海藍小姐,所以,不用顧忌了,告訴我原因吧。作為交換,我會回答你關於時人哥的任何問題。”秀出自己的底牌,淺見晴人像是篤定她一定會跟進似地笑了。

    如果是自家堂弟,也許會知道淺見時人跟母親的心結到底在哪裡,還有他到底經歷過怎樣不愉快的過去。

    紀海藍看著面前那張跟淺見時人有七分相似的笑臉,決定勇敢一試。“我跟淺見先生最後一次見面確實是不歡而散,但不是因為尋人的關係,而是……我問他要不要去見在臺灣的母親。”

    淺見晴人微微睜大眼,接著馬上笑了出來。

    “海藍小姐,真有你的,你踩了一個很久沒人敢踩的地雷呢。”

    “淺見先生的父母離婚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她想知道答案,非常想。

    淺見晴人看入她毫不掩飾情感的雙眼,揚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我真想讓時人哥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好,聽我說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9:00

第9章(1)

    父母在他六歲時離婚後,小淺見時人就過著平日在日本上學、週末跟父親去臺灣找母親求和的日子。

    母親會抽出時間跟他們父子吃飯,一起去臺灣各地玩,就像一般的小家庭一樣,只是無論父親如何懇求,她都不願意再次入籍淺見家,堅持待在臺灣。

    那時淺見家親戚的閒言閒語,淺見時人還不太懂。當時父親在名古屋支社工作,母親在臺灣,只有他跟爺爺奶奶住在福岡老家,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願意回來日本,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住了。

    他的天真只持續到他十歲的某一天。

    那個週末,他和父親淺見徹照樣來到臺灣跟母親相聚,當他們到了中部一處著名的深山溫泉區,準備度過一個輕鬆的家族溫泉週末時,一通電話打到了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內——父親負責的名古屋廠產線出了問題,若是不馬上處理,無法如期交貨給客戶的話,會社必須賠償大筆的違約金。

    事態實在緊急,父親只好臨時訂了回名古屋的機票,但想到兒子與母親聚少離多,便留他們母子兩人繼續在旅館泡象,並安排好周日晚上母親送他到機場時,會有淺見化學的外派職員帶著他搭原本預定的班機回福岡。

    這不是第一次公務繁忙的父親必須一個人先趕回日本,所以他們三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憶、時人,下次我們再三人一起來這裡泡湯吧,說好嘍。”臨上計程車前,這是父親對他們母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過,這個約定再也無法實現。

    父親乘坐的計程車,在山路上遇上從後方而來,滿載大理石、煞車失靈的大貨車追撞,整台車掉入數百公尺深的溪穀。

    他和母親是在旅館的新聞上看到這則新聞的,那時還無法確定是否就是父親所乘坐的計程車,但母親仍帶著他沖到事發現場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他們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員找到躺在穀底變形的計程車時,司機與父親都已沒有生命跡象。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父親蓋著白布躺在擔架上被直升機吊掛上來的樣子,當母親掀起白布看到父親滿是血的面容時,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崩解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片段。

    接獲消息的淺見家立刻派人到臺灣處理父親的後事,日本的喪葬習俗必須將遺體在三日內火化,所有淺見家的長輩、他的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弟弟妹妹們全都飛來臺灣參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難接受正值三十七歲壯年、淺見家培養已久的頭號接班人就這麼意外地魂斷異鄉,將矛頭全指向他那個固執不願複合的母親,場面非常難看。

    “你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你,我兒子不會死在臺灣!”這是奶奶淒厲的哭喊。

    “你這個無恥的外國女人,貪圖我們淺見家的名利還不夠,現在連徹哥的命都被你奪走了!”父親的麼妹指著母親邊哭邊罵。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更加難聽的話也一一出口,被擋在法會會場外的母親幾乎哭昏過去。

    “時人,那個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親!”

    “時人,看到沒?外國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個自私的女人從未為你父親著想過,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時人,別聽那個無恥女人說的話,你要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明白嗎?”

    淺見家的長輩圍著他,對他說了數不清類似的話,日後也不斷對他耳提面命。

    當時的他只知道,他很傷心,摯愛的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而遲遲不答應父親求和的母親確實難辭其咎。

    父親的法事,按著日本習俗於第一晚通夜守靈,在第二日告別式後正式結束,他被叔叔與姑姑們嚴密保護著,沒再看母親一眼,便離開了臺灣。

    父親的死讓所有關於臺灣的回憶都變成苦的,年幼的他無法承受,於是決定全盤拋棄。

    他只要當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臺灣扯上任何關係。

    他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沒想到父親魂斷臺灣的消息傳回福岡當地的上流社交圈,淺見家一直巧妙隱瞞母親的臺灣籍身分也因此曝光,最後傳到他當時就讀的貴族學園初等部,各種欺負霸淩的行為跟言語就沖著他來。

    “聽說他父親被他母親給害死了。喂,淺見,你身上流有一半殺人犯的血耶。”

    “我媽媽說,淺見家的長孫是個混血雜種,根本不是他們說的什麼充滿歷史的高尚血統呢。啊,話說回來,淺見,你就是長孫嗎?”

    “笨男人跟蛇蠍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組合啊。”

    他氣不過的時候,就跟同學大打出手,要不是爺爺數度跟學園理事長道歉又捐錢,他在那間學校早就念不下去。爺爺曾問他要不要轉學,但他討厭認輸,更討厭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親,硬是撐著在那間貴族學園念到中等部卒業,跟同一群欺負嘲笑他的同學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業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爺爺送去東京的私立名門高校念書,他充滿瘀青與傷口的叛逆期才告結束。

    大概是把這輩子打架的分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頓悟拳頭並不能解決什麼,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上的血統,就用實力讓嘲笑他的人閉嘴。

    他把之前拿來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課業上,三年後順利考進競爭激烈的東京大學理科一類,從此走上社會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爺爺強迫他在二十年後再度踏上臺灣。

    就算再怎麼想避開,還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了,他的母親。

    歲月對她相當仁慈,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再加上看著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許久未見的“母親”,一個他不願想起的名詞。

    他以為他已經是個大人,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好,即使來臺灣他也能成熟面對。

    直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觸碰了他刻意無視已久的舊傷,他才發現那個傷疤下是個大膿包,輕輕一碰就會破裂。

    他非常沒有風度地凶了她,將她獨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第一次見面,她拚了命想要給他好印象,他則發現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您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第一次去花蓮,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進吉野神社的遺址。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託付給你。”

    第二次去花蓮,她在停電的旅館,隔著一條走道,很認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時候,她帶著他去夜市大吃特吃,還很親昵地叫他奇怪的綽號。

    “呐,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臺灣料理,對不對?”還不到一個月,這個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給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最後一次在邱爺爺家,她因為聽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塗,他才知道個性開朗的她其實一哭就像海水潰堤一樣停不下來,把他淹得手足無措。

    淺見時人忽然從床上睜開眼。

    “又作夢了……”

    他從公寓樓中樓臥室裡的大床起身,走下階梯,站到落地窗前看著仍是真夜中的臺北城。

    自從那天和她不歡而散後,晚上老是作類似的夢,強迫他回憶起許多很久沒觸及的不愉快回憶:歇斯底里隔離他與母親的淺見家長輩、以欺負嘲笑他為樂的同學、想盡辦法武裝自己的每個日子……但最後總會以跟她相處的片段作結。

    感覺內心的那個大膿包,似乎正慢慢地在自我療愈中,藉由不斷地重複面對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他似乎漸漸能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曾經歷的那一切毫無道理的荒謬。

    但是這個過程很不好受。

    他這一整個月都很焦躁,只能透過瘋狂工作轉移注意力。

    臺灣支社的同僚差不多要集體用五寸釘釘他草人了吧。

    他自嘲地揚起唇角,轉身走上樓打算繼續補眠時,看到那支與她同款的手機在月光中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不知道這一個月,她過得怎麼樣?

    打起精神了嗎?論文進度順利嗎?

    “停,不要再想了。”他發現自己的思緒再度變亂,連忙叫停。

    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跟情緒。

    在他整理好之前,最好別再見她,以免又不小心傷害她。

    他躺上床,才要閉上眼睛,手機收到訊息的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傳訊息給他?

    他將手機抓到眼前,跑馬燈上顯示的傳訊人姓名,讓他霍地一聲坐起身來。

    紀海藍怎樣都想不到,握著尋人任務那塊最後拼圖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在離租屋處最近的捷運站出口等人的空檔,她再次將資料夾內自家直系親屬的戶籍謄本拿出來確認。

    “潘乃瑩,民國十七年十月二十日生,原名PANAY.KAING,於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更改為漢式姓名。”她以唇語讀著光復初期戶籍謄本上的記載,翻到另一份寫滿日文的謄本。“長女,PANAY.KAING,昭和四年十月二十日生;母,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再翻到更早的一份謄本。“長女,KAING.DAWA,母,DAWA.TIPOS……”

    沒想到透過追溯自家的戶籍謄本,居然跟之前馬耀大哥申請的戶籍謄本合上了,找到同一個凱茵,還有同一個達娃。

    而且,還發現一個光復後改名為“潘乃瑩”的巴奈。

    那正是她上週末才去探望過的紀家奶奶。

    即使再怎麼難以置信,從她和馬耀意外連上的戶籍資料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改名為潘乃瑩的奶奶,就是他們要找的巴奈。

    三天前她拿到戶籍謄本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打電話給馬耀再次確認兩邊的資料相符後,一直失眠到半夜,才鼓起勇氣傳訊息給淺見時人。

    隔天一早淺見時人便回電給她,問她方不方便週末去拜訪奶奶;她跟大伯那邊確認過後,決定週六下午由表哥耿霽再次帶著她、還有淺見時人一起去見奶奶。

    這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不歡而散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非常……不安。

    是的,不安。

    因為她沒辦法用之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仍算是她雇主的男人了。

    聽了淺見晴人告訴她他堂哥過去的故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淺見時人總是對臺灣有種排斥感,還有他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他。

    那天她在餐廳眼淚掉個不停,把淺見晴人給嚇壞了。

    “海藍小姐,你別哭了,現在可沒人敢欺負時人哥了。”淺見晴人手忙腳亂地跟服務生要面紙給她擦眼淚。“你這樣哭,別人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對不起,晴人先生。”她接過面紙擦去淚,努力想止住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淺見先生過去的事情,就替他覺得很難過。”

    在那個比誰都鎮定的表情下,原來藏著一個心靈受傷的小男孩,她無意間伸手觸及了那傷口,他便啟動自我防衛機制拂袖而去。

    一定還是很痛吧?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的表情轉為玩味,伸手為她的茶杯添了熱茶。“你平常就是這麼同情心旺盛嗎?動不動就掉眼淚?”

    紀海藍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辯駁:“我知道我現在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平常真的不愛哭啦,我連小時候看‘鐵達尼號’,電影院裡哭成一團我都沒掉淚耶,還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淺見晴人連忙制止她繼續舉例,眼中的笑意更深。

    “那海藍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為了時人哥的過去流淚呢?”

    “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哭點在哪裡,就不會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好不好。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搖搖手指,表情有忍笑的嫌疑。“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不忍心告訴你。”

    “什麼事?”她困惑地看著淺見晴人憋笑的俊臉。

    “呃……海藍小姐,這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交過男朋友嗎?”淺見晴人用觀察瀕危物種的眼神看著她,一副想要解開什麼生物之謎的表情。

    “沒有啊。為什麼問這個?”

    她認識過的男性朋友,即使一開始斯她有好感,沒多久都會自動化為兄弟情,跟她稱兄道弟起來;所以她雖然異性朋友一堆,桃花卻總是掛零,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就是了。

    “啊,難怪。”淺見晴人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

    “晴人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她開始懷念話少但有什麼就答什麼的淺見時人了,跟這堂弟先生講話真的超累的,還莫名地有種被嘲笑的感覺。

    “海藍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嗎,不後悔?”淺見晴人笑得好壞。“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可就回不到過去了唷。”

    “晴人先生,我行得正坐得正,沒什麼怕回不去的事情。”紀海藍無奈地看了笑得別具意味的淺見晴人一眼。“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吧,一直吊人胃口很不道德。”

    “是是,抱歉。”淺見晴人褪下調笑的態度,表情稍微認真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們家那個又冷又硬又無趣、像一座連北極熊都不想爬的冰山的時人哥,居然能有一個這麼可愛又陽光的女孩喜歡著他。”

    “什——咳咳咳!”紀海藍被正在喝的茶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海藍小姐,冷靜點。”淺見晴人很好心地遞上餐巾紙,語氣無比肯定:“你喜歡上時人哥了,才會為他流淚。不然你說,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她果然是開了不該開的潘朵拉之盒啊……

    紀海藍歎口氣,看向手錶,離跟淺見時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被堂弟先生這麼一說,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淺見時人了。

    喜歡……嗎?

    她確實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活人,她以前有興趣的都是古人。

    如果這種陌生的想瞭解、想關心、想要他過得好的感覺有個名字的話,那大概可以稱之為喜歡吧。

    雖然她缺乏戀愛經驗,但她對自己的心一向很誠實,被人點醒之後,便很坦率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們現在是主雇關係,意識著自己這樣的心情與他共事,對個性直率的她而言很辛苦啊……

    若不是知道昭一爺爺跟自己的奶奶已經老得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還真有點想逃避今天的會面。

    “紀海藍,現在可不是糾結這種次要問題的時候啊。”她拍拍自己雙頰,想揮去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奶奶身上的謎團與昭一爺爺的心願現在比什麼都重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9:23

第9章(2)

    “海藍小姐,哈囉!”

    紀海藍抬頭,看到一臉笑容的淺見晴人,還有平靜如常的淺見時人一起朝她走來。

    “淺見先生,還有晴人先生也一起來啦。”她努力擺出正常的態度跟兩人打招呼。

    他好像沒什麼變,太好了。

    “紀小姐,”淺見時人朝她點點頭。“抱歉臨時帶了晴人來,他明天回日本,要代我回去跟爺爺報告今天的事,希望這樣不會造成你們這邊的困擾。”淺見時人用相當專注的眼神直視著她,讓她莫名緊張起來。

    “……嗯,沒關係的,我大伯很好客。”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紀海藍連忙回話破除尷尬。

    手機在此時救命似地響了起來,她馬上接起。

    “小藍,我到路邊的停車格了,你帶人過來吧。”耿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

    找到絕佳藉口逃離兩人間的微妙氣氛,紀海藍轉身領兩人往表哥的車快步走去,沒看到身後的淺見晴人笑著用手肘頂了頂堂哥,然後淺見時人狠狠回瞪堂弟的畫面。

    戰爭結束了,戰爭所造成的影響卻才正要開始。

    終戰那天日野昭一誓言照顧巴奈的話語還在耳邊迴響,兩個月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當時在台最高的行政機關“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宣佈遣返所有日本人的方針,讓許多在家鄉已一無所有、還欠著日本政府貸款,好不容易才在這方新天地穩下腳步的移民們大受打擊。

    許多移民希望能留在這片已住了幾十年、如同第二故鄉般的土地上。以吉野村長、吉野村郵便局局長、總督府農商局長為首的一群後山日人移民代表,甚至上臺北向當時的臺灣省行政長官求情。

    一番陳情過後,他們得到了口頭允諾,便欣喜欲狂地回到吉野村宣佈這個好消息。那一夜,整個吉野村的家家戶戶,不論日本人或臺灣人,大家都為了自己或友人能夠留下來而狂歡慶祝著。

    這樣的喜悅,只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國民政府一早便派人來吉野村,送上一紙即刻生效的公告——

    因應臺灣島內現在情勢紛亂亟須整編,政府成立“臺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聯絡部”,專責處理遺送日本軍人、官吏、僑民的事務,而“臺灣省日產處理委員會”,則負責接收日資民間企業的財產及日本人個人私有財產。所有在台日人的財產皆不准轉移,須先行交出,詳列在財產清單上,待日後回台,再憑所持“領受書”至日產處理委員會領回在臺灣的財產。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開始被貼上接收的封條,且由於各地的接收作業進行得相當迅速,不少日人的職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靜待引揚的船班到來,不少在台日人經濟一夕陷入困境。花蓮市街上,每天都有為換得生活費而變賣自家值錢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邊擺攤叫賣。

    與此同時,仍有一些不願放棄的吉野村仕紳,包括日野昭一身為小學校教員的父親,依舊日夜為了能留在這片家園而奔走著。

    時間轉眼來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謠傳會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業,因美軍出借運輸艦“自由號”加入遣返船隊的緣故,時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數人預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著的當天深夜,日野昭一萬念俱灰的父親,在自家後院的阿勃勒樹上吊自殺,一周後,哀慟欲絕的日野太太也趁兒子剛忙完丈夫法事累極熟睡時,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要求兒子將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著丈夫的心願,永遠留在這片他們共度了數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間,日野昭一變得跟戀人巴奈一樣,父母雙亡,孤身一人。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日野昭一也上街變賣起自家留不下也帶不走的,也許還能值點錢的東西:父親的中古相機與油畫、母親出嫁時外公送的美麗和服、他在社團活動練習用的皮制野球手套……等等。

    雖然他們每人只能帶一千日圓與一些不值錢的日用品返國,這些錢至少可以留給他珍重的人,總比被徵收了好。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臺北念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臺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員警大人追在我屁股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隻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捨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裡,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臺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臺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巴奈聽說包含日野昭一在內的吉野村最後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揚通知,今晨已集體進入花蓮港邊的倉庫等待登船時,她一路從當時工作的雜貨店跑到碼頭,卻只能遠遠地被擋在碼頭的柵欄外,看著自己的戀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倉庫,還有港邊即將帶走自己戀人的那艘大船。

    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離別就這樣沉默地開始了。

    她在碼頭外固執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碼頭邊的倉庫終於打開,一批批準備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來。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臺北等你!”她奮力叫著,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達過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巴奈轉頭一看,是略顯憔悴的邱勝彥。

    邱勝彥守住自己對青梅竹馬的承諾,平安地回到家鄉時,謝春香卻已無法履行嫁給他的承諾,因為在八月八日花蓮市區大空襲受重傷的緣故,在她堅強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撐到見到邱勝彥回來,一向傲氣的她向邱勝彥說了聲“對不起”後,沒幾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勝彥悲傷的眼神相遇,同樣在這場戰爭中與心愛的人及好友生離死別,兩人也無心交談,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為即將離去的日野昭一送別。

    在跟著人群唱起“螢之光”為離去者送行時,壓抑情緒已久的巴奈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聲都聽不見了,她才死心離開港邊,然後立刻買了上臺北的客運車票。

    她無法再獨自待在這個充滿悲傷回憶的花蓮港,所有她愛的人:母親、好友、戀人,都已不在這塊土地上。

    於是,她遵照與戀人的承諾去了臺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這期間努力學習新的國語,半工半讀念完師範學院,取得小學教師資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們一樣,在當時政府保密防諜的戒嚴令下,連與海外取得聯絡一事都無法做到,最後只好死心,嫁給了從她上臺北以來便對她諸多照顧的青年軍人,從此絕口不提自己在花蓮港名叫“巴奈”的那段過去。

    愛著昭一的那個“巴奈”永遠存在,但從今而後她只能以“潘乃瑩”的身分活下去,才能不愧對與自己共築家庭的那個人。

    “昭一先生還記得尋找我的承諾,我很感謝。”向在場的眾人交代完當年與日野昭一分別前後的經過,既是巴奈也是潘乃瑩的紀家奶奶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謝意。“雖然造化弄人,最終我們無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來了,還有了一群優秀的兒孫,知道他也是一樣,我真的非常高興。”

    一旁擔任翻譯兼提問者的紀海藍早就哭得淅瀝嘩啦,耿霽輕摟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藍,別哭啦,他們兩人雖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這麼大歲數,已經是難得的福氣。而且如果他們在一起了,今天現場除了奶奶跟大舅媽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嘍。”

    “我知道啦……”紀海藍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開心,深呼吸止住淚,又擤了好幾次鼻涕才擺脫濃濃鼻音。

    是啊,如果時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現在不會有自己,也不會有端坐在茶几對面另一張沙發上的淺見時人。在場所有人,早在他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深受那段離得已有一段距離的歷史影響。

    她之前一直向外追尋著歷史,卻沒發現,歷史其實就在自己身邊。

    “愛哭鬼,哭完了吧?”耿霽捏了捏表妹紅咚咚的鼻頭,然後像好學生般舉起手。“那我有問題要問大伯。”

    “欸?”一旁的紀鎮南完全沒想到話題會落在自己身上。“什麼問題?”

    “奶奶在我們小時候就已經是中老年人,又只留下一張解析度不太高的結婚照,我們這一輩沒發現奶奶有原住民血統還說得過去,可是大伯你們明明看過奶奶年輕時的樣子,應該也有些街坊鄰居看出來了吧,為什麼都沒跟我們提過這件事?”精明的耿霽一下就抓住疑點。

    紀鎮南看了一眼母親,才歎氣般地開口:“小時候是有鄰居說過‘你媽看起來有點像山地人’,但她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只說她姓潘。老媽既然打死不認,我們也只好當作沒這回事。那個年代畢竟不比現在,對原住民還有很多歧視,姨娜可能是不希望我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才選擇不說吧。”

    “等等……表哥,那你是怎麼發現奶奶是原住民的?”紀海藍回想起來,忽然覺得表哥的預感准到離譜,就算他再怎麼料事如神,還是太誇張了。

    “嘿嘿。”耿霽得意一笑。“我這麼常回來看奶奶,當然有機會發現你沒注意過的線索,等我一下。”

    耿霽起身走向一樓的孝親房,沒多久就拿出一個非常眼熟的紅色麻布袋。

    “我在奶奶房間看過這個袋子好幾次,所以那次在花蓮遇到你們的時候,看到他也有一樣的袋子,就覺得案情不單純。”耿霽坐回奶奶身邊,轉頭問道:“奶奶,這是你的情人袋吧?”

    紀海藍回眸,看見奶奶一邊摸著袋表上褪色的流蘇,一邊輕輕點頭。

    “姨娜,原來這就是你這麼寶貝這個袋子,以前都不准我們碰的原因啊。”

    “等一下,大伯。”直到此刻,紀海藍才將一切前因後果串起來。“姨娜……就是阿美族語的‘媽媽’的意思。”

    原來,奶奶早就透露她是原住民的訊息,只是她太習以為常,沒有察覺。

    “呵呵,海藍、阿霽,你們這一輩可發現了很多我們上一輩都不知道的秘密呀。”紀鎮南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現在想想,也許正因為她是巴奈的孫女,當她聽到巴奈跟昭一分別的場景時,平常根本不愛哭的她,才特別容易受那種情緒感染而落淚吧。從之前在邱爺爺家,她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也許某部分的自己就已經感應到了。

    雖然毫無科學根據,但她喜歡這種事出必有因的解釋方式。

    至於最近讓自己背負愛哭鬼之名的另一個罪魁禍首……

    紀海藍將視線投向對座的淺見時人,他似乎已將目光放在她身上很久,銀色鏡框後的棕色眼眸蘊藏著一種讓她心臟緊縮的熱度。

    尋人任務即將告終,以後,他們還會見面嗎?

    才剛發現自己喜歡這個人,他們的緣分就要結束了,真有些令人惆悵。

    “海藍小姐,你們剛剛說了什麼,快幫我們翻譯一下嘛。”

    注意到兩人間流動的奇妙電流,淺見晴人決定跳下來幫死不開口的堂哥一把,他們這樣磨磨蹭蹭的,實在看得他很焦急。

    以日語發問,回答的卻是英語——

    “沒什麼,只是解釋一下我怎麼發現奶奶的身分。”開口的是日語破爛但很會猜別人意思的耿霽。

    耿霽朝淺見時人丟去一記存心挑釁的眼神,笑咪咪地再次摟過表妹的肩。

    “兩位既然已經達成任務,就不跟你們一一解釋這些不重要的內容了,畢竟尋人任務已經圓滿結束了嘛。”

    “欸……是嗎?”同樣口齒伶俐的淺見晴人正打算反擊,就被身旁的淺見時人給制止。

    “尋人任務是否結束,根據我跟Miss紀簽的合約,是由雇主決定的。”沉默至今的淺見時人一開口便是撒手鐧,將目光緩緩從耿霽摟著表妹的那只手轉到紀海藍的臉上。“是吧,miss紀?”

    “欸?”紀海藍不習慣淺見時人以英語的方式稱呼她,愣了一下才回應:“是……I mean,YES。”

    自從對戰以來第一次被淺見時人占上風的耿霽微挑起眉,一臉玩味地笑了起來。“OK,那Mr.Asami還有什麼事想委託我表妹的呢?”

    淺見時人陷入沉思。

    還有什麼事是他能委託她的?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結束。

    他定定地看著紀海藍,他凝視她的時間實在太久,久到紀海藍在他的注視下臉紅了,久到耿霽跟淺見晴人這兩個很敏銳的傢伙交換了一記只可意會的眼神。

    兩人一相遇就停不下來的眼神交流,被淺見堂兄弟同時響起的手機提示音給意外打斷。

    “不會吧……”淺見晴人首先叫出來。

    “淺見先生、晴人先生,怎麼了?”紀海藍看到堂兄弟同時劇變的臉色,心下有不好的預感。

    “我們家的爺爺……再度意外摔倒,現在身體情況很不樂觀。”淺見晴人低聲答道。“時人哥,現在該怎麼辦?你要跟我一起回福岡嗎?”

    淺見時人垂下長睫思考數秒,一瞬間心意已定,抬頭看向巴奈奶奶與紀海藍。“紀小姐,巴奈奶奶,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當他緩緩說出請求的同時,也在心裡誠心祈禱——

    上天,求你再給爺爺一些時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49:52

第10章(1)

    時間,對老年人而言特別殘酷。

    已因髖骨骨折臥床許久的昭一爺爺,數周前好不容易痊癒到能自行推著輪椅到自家庭院曬曬太陽,卻因想自行站起身時造成的姿位性低血壓,不慎再次跌倒,再度回到強制臥床靜養的狀態。

    本來淺見家跟昭一爺爺本人都不覺得這是值得驚動整個家族的大事,老人哪個不跌倒的,且這次還沒有上次摔裂髖骨那次嚴重;再說淺見家族事業規模龐大,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消息一傳出去,不只是昭一爺爺這支的兒孫,連那些平素不往來的親戚都會回來做做樣子探望,昭一爺爺反而會因此而無法靜養,因此決定不對外通知,僅有近身照顧他的人知悉。

    豈料,本就虛弱的身體機能因無法下床活動而每下愈況,再加上次第出現的肺炎等併發症,惡化的速度出乎預料地快,到了淺見家不得不聽從醫師建議,緊急通知一票兒孫的程度。

    拜訪完巴奈奶奶當天晚上就趕回福岡老家探望爺爺的淺見時人與晴人,在聽了杉原醫生對他們解釋了目前開始一一出現的併發症之後,心中都做好了最壞準備。

    心知爺爺沒有多餘的時間可浪費,淺見時人在征得紀家人同意後,在請假回福岡的第三天,與特地在周間白天沒課時間趕到大伯家的紀海藍與巴奈奶奶透過網路視訊連線,準備為爺爺完成掛心近七十年的心願。

    當兩邊都把視訊連線給設定好後,架在昭一爺爺病床前的投影螢幕,出現了身著初次見面時正式裝束的紀海藍,以及特地打扮過、穿著高雅套裝的巴奈奶奶的身影。

    “昭一爺爺,您好,我是巴奈的孫女紀海藍。因為奶奶現在只能用寫的表達意思,所以會由我來幫她念出她想跟您說的話。”一開場,紀海藍便笑容滿面地跟他們打招呼。

    他們說好,要讓這場會面充滿開心的氣氛。

    “海藍小姐,那就麻煩你啦。”被紀海藍開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爺爺也露出開心的笑臉。

    分離超過一甲子的昔日戀人,一開始只是盯著對方在螢幕上歷盡歲月的樣子,不知該跟對方說些什麼才好。

    “昭一爺爺,你有沒有想跟奶奶說些什麼呢?”紀海藍引導氣氛的開朗嗓音響起。

    “我……”昭一爺爺面帶羞赧地微笑起來,像回到與巴奈初遇的十六歲秋天,躊躇半晌,才看著螢幕輕輕開口:“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即使隔著螢幕,淺見時人也感覺得到,在另一邊拚命眨眼的紀海藍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紀海藍接過奶奶以微顫的手寫下的紙條,力持平靜地念出聲:“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聽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嗯。”彷佛將紀海藍當成年輕的巴奈,昭一爺爺開始敞開心門。“聽說你到臺北完成了學業,成為小學教師,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們的夢想呢。”

    “這是因為昭一先生才成為可能的夢想,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達成它。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對你守住的承諾。”低頭念著奶奶寫下的字句,紀海藍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淚水。

    “那樣就很足夠了。”昭一爺爺的眼角也有淚光,輕輕點著頭。“那樣就很足夠了。”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跟孫女一樣擦起眼淚,淺見時人抽起面紙為爺爺拭幹溢出眼角的濕意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的眼淚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淚,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說好要營造開心氣氛的,自己卻先哭了,還帶動兩個老人也跟著落淚,這個女人,實在讓他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此刻只能看著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現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頰上的淚滴,並且永遠不再讓她哭泣。

    這樣的心情太強烈,已到了淺見時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紀小姐,別哭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中她的身影,微啞的嗓音中帶著無奈:“你這樣,我們的爺爺與奶奶都被你感染了。”

    “唔……對不起,淺見先生。”紀海藍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忙腳亂地擦去眼淚。

    “呵呵,時人,海藍小姐率直得很可愛呀,你不覺得嗎?”昭一爺爺忽然領悟什麼似地笑出聲。“巴奈小姐,你的孫女真可愛,一雙大眼睛很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呢。”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笑了,提筆再寫下一句話。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輕時一樣愛哭……ina!”紀海藍念完紙條,忍不住紅著臉抗議。

    “哈哈哈……”昭一爺爺開懷地笑起來。“像你很好。像我這個長孫,無趣得讓人跟他在一起時就想睡覺,完全不像我年輕時那麼開朗,可是令我很擔心呢!”

    “爺爺!”淺見時人無言地看著出賣自己的爺爺。

    兩個老人意外地因為孫輩的話題而笑開了,淺見時人與紀海藍只好苦笑地對看一眼。

    算了,只要爺爺奶奶能開心笑著,怎樣都值得,怎樣都無所謂。

    笑聲漸歇,昭一爺爺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螢幕中昔日的戀人。“巴奈小姐,與你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貴重的寶物,在我人生許多艱難的時刻,給了我無比的勇氣,我衷心感謝上天讓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見你。”

    停頓一下,昭一爺爺揚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將這件事傳達給你,我已了無遺憾。”

    螢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深深地凝視著那個微笑半晌,才緩緩提起筆,寫出自己的回應。

    “昭一先生……我也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一秒都沒有後悔過。”紀海藍念著紙條,努力讓自己的淚水不要再流出來。“謝謝你在這麼多年後還遵照承諾來尋找我,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也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開心。如果做得到的話,請為所有愛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會盡力的,也請你多保重。”昭一爺爺輕咳起來,流露出力不從心的表情。

    “爺爺,”淺見時人擔憂地看著爺爺越來越疲憊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話,要不要早點休息?”

    “時人,你真愛擔心。”昭一爺爺看著孫子擰緊的眉笑起來。“這麼像個囉嗉的老媽子,可是會娶不到媳婦的唷。”

    “爺爺。”淺見時人不悅地壓低聲音,看見螢幕上紀海藍轉頭偷笑的樣子,表情更加懊惱。“這種事不需勞煩您操心。”

    “海藍小姐,”昭一爺爺無視孫子的不悅,笑呵呵地看向螢幕中的紀海藍。

    “聽說你就是時人的翻譯呀,我這個無趣又囉嗦的孫子,真是多謝你費心了呢。”

    “啊,沒有沒有,我才是受淺見先生很多照顧。”紀海藍連忙搖搖手。“我在花蓮受傷的時候,多虧他幫我包紮,是個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鄉,昭一爺爺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花蓮港,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呢?”

    “還是非常美麗喔!天很藍,山很綠,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隨時都令人心情開闊呢。”紀海藍連說帶比,笑著將景色形容給昭一爺爺聽。

    看著紀海藍那雙肖似巴奈年輕時的靈動大眼,昭一爺爺笑起來,彷佛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記憶中的故鄉。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回去了呢,呵呵……”昭一爺爺又低頭咳起來,終於止住咳嗽後,才重新抬頭看向螢幕,緩緩開口:“巴奈小姐,謝謝你願意見我一面,這樣即使我回不了故鄉花蓮港,也見到我在故鄉最掛念的人了。”

    螢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沒再拿起筆,只是輕輕地點頭微笑。

    再多的言語,也無法盡訴這麼多年來錯綜的心情,此刻不如就這麼交換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代替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這次的視訊會面,就在兩位老人相對微笑的氣氛下結束了。

    奮力與自己越來越虛弱的病體戰鬥的昭一爺爺,在一個月後,終於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從他波瀾萬丈的人生舞臺上謝幕。

    昭一爺爺過世三個月後,時序轉入秋季。

    紀海藍升上碩士班三年級,正式開始為了論文而努力,過著每天除了回家睡覺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圖書館的日子。

    今天是她論文文獻回顧考試的日子,通過這場有如小型論文口試的口頭考試,讓所上的教授確定她做好了足夠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準備,她才能正式開始搜集口述資料與撰寫論文。

    “海藍,作為這場口試的主席,我在此代表所有文獻回顧考試的審查委員宣佈,你通過考試了,恭喜!”紀海藍的指導教授從會議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剛接受完考試的她宣佈這個好消息。

    “謝謝各位老師的指教。”

    站在會議室裡離投影螢幕最近的電子講臺後方,紀海藍朝魚貫走出教室的教授們微微鞠躬致謝,然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開始動手收拾手邊的參考資料與關上電子講臺及投影機。

    最近幾個月的努力……終於有了好結果。

    收拾完畢,紀海藍點開放在講臺上自己手機裡的通訊軟體,看著今早出門前丟給淺見時人的訊息——

    ——我要出門考試去了,請為我加油!

    “恭喜,學姐。”升上碩二的小涼學妹從走廊探頭進來。“今天還是已讀不回嗎?”

    “……小涼,你好狠,連今天也不忘提醒我。”小涼學妹果真人如其綽號,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到心涼呀。

    “我只是陳述事實。”靠在門框上的小涼聳聳肩。“你被同一個人已讀不回了三個月是不爭的事實。”

    呃啊……有種心口中刀的感覺……

    紀海藍忍不住按上胸口那道想像中滿傷口止血。

    沒錯,這三個月,淺見時人從來沒有回過她訊息。

    正確來說,從四個月前那次視訊過後,他就沒有與她聯絡過。

    最後一次的口譯薪水,是他那位同事陳先生代為匯到她戶頭的;而淺見時人那陣子在日本臺灣兩地跑,還有昭一爺爺過世的消息,則是淺見晴人傳訊息跟她說的。

    “因為他親人過世了嘛……低潮一下也是正常的啊。”

    她弱弱地為淺見時人辯駁,一面在心裡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去問博學多聞的小涼有沒有什麼可以鼓勵人心的佳句,導致認真提供佳句的小涼關切起對方到底有沒有回應,最後發現她總是被已讀不回的事實。

    “學姐,你表達感情的方式真的有夠拙的。”小涼看不下去似地歎口氣。

    “小涼……你到底想插我幾刀啊……”紀海藍招架不住地壓著感覺再度中刀的心口。

    好啦,她承認,偷笑過淺見時人笨拙的自己,其實也沒高明到哪裡去。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方式才最能夠安慰痛失至親的他,只好每天傳一些名言佳句,或是告訴他自己現在為論文努力的過程,希望他看了,能夠覺得自己沒那麼孤單,甚至稍微被激勵一點點。

    而她會有淺見時人的帳號,是當時為了讓昭一爺爺與巴奈奶奶視訊會面而交換的,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淺見時人也會用這種社交軟體。

    “好啦,學姐,不要喪氣。”小涼走進來拍拍她的肩。“要不要傳個訊息跟他說你考試過了?說不定對方看你傻得可愛,就回你訊息了呢。”

    “小涼,你的鼓勵真是令我刻骨銘心……”

    紀海藍垂下眼睫,看著記錄裡那一整排已讀不回的訊息歎氣,才注意到時間已近下午五點。

    天啊,都這個時間了。

    她早就決定考完試一定要去找那個人的。

    “學姐,你要走啦?不留下來請研究室的大家喝飲料慶祝?”

    “下禮拜再補給你們。”紀海藍抓起一邊背帶將背包甩上肩,沖出研究室。

    “我得去找一個人。”

    “學姐,你的……”她趕時間,沒聽清小涼到底說了什麼。

    五分鐘後,她來到隔壁棟的日文系辦,週五下午沒什麼公務,系秘書劉雅憶已將辦公桌跟包包都整理好,等五點到了就要下班。

    “哈囉,雅憶姐,在忙嗎?”紀海藍在紗門外揚聲招呼。

    “一點也不。快進來吧,海藍,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呢。”劉雅憶笑看身著合身襯衫與盡顯她腿長優勢的窄管褲及淺跟鞋的紀海藍走進辦公室。“今天穿得這麼正式,有什麼重要的場合嗎?”

    “我今天文獻回顧考試,剛剛結束了。”紀海藍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還順利吧?你應該沒問題的。”

    “嗯,通過了。”紀海藍的語氣很平板,一點也沒有剛通過考試的興奮感。

    “怎麼了,有什麼煩心的事嗎?”個性開朗的紀海藍,很少擺出這麼憂鬱的表情,引起劉雅憶的注意。

    “雅憶姐,我之前決定,等我考完亂,就要來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事?”紀海藍難得的慎重態度讓劉雅憶一愣。

    “我……喜歡上你兒子了。”紀海藍抱住頭。“雖然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沒什麼機會再跟他見面了。”

    劉雅憶眨眨眼,隨即笑出聲。“這不是需要用這麼如喪考妣的表情說的事吧?我聽到了還滿開心的呢。”

    紀海藍卻低下頭。“雅憶姐,對不起。雖然我喜歡他,但我還是對他心裡的結無能為力。”

    這幾個月都忙著準備考試,沒對任何人訴說這方面煩惱的紀海藍,一口氣就跟劉雅憶交代了全部的來龍去脈。

    “……之後又遇到昭一爺爺過世,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傳訊息給他傳了三個月,他都沒有回應。”

    劉雅憶看著面前對自己述說與自己兒子戀愛煩惱的女孩,眼神溫柔地笑了。

    “海藍,時人與我、我與淺見家的心結,不是你需要負責的問題,我也不期望它能輕易解開。但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不要因為我的關係,阻礙你跟時人的緣分。從他那天與你談話的樣子,我有種直覺,他是喜歡你的。”

    聽到的訊息太過令她震驚,紀海藍一時間傻住。

    “……你開玩笑的吧,雅憶姐。”

    淺見時人喜歡她?這可能嗎?他可是已讀不回了三個月啊……

    “雖然我已經二十年沒在時人身邊,但你就當作是一個母親不負責任的直覺吧。”劉雅憶微笑看她,目光變得更加溫柔。“他看你的眼神,就像當年他父親看著我的眼神。”

    “唔……”雅憶姐,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啊,會害她燃起不切實際的希望的。“但這三個月來,他可是沒回過我任何一次訊息啊。”

    “那就換種方式啊,傻瓜。”劉雅憶替當局者迷的她突破盲點。“你不是考試通過了嗎?當面去告訴時人這件事啊,讓他無法逃避,非回應你不可。”

    “這……”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被說動了。

    “如果是你跟時人在一起,那孩子有開朗的你在身邊,我會覺得很放心的。”劉雅憶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便起身將包包背上肩,從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我下班時間到了,要鎖辦公室嘍。”

    “雅憶姐……”這是紀海藍來系辦聊天這麼多次,第一次被劉雅憶下軟性逐客令,她驚訝地跟著站起身。

    “好了,海藍,勇敢一點。”劉雅憶將她拉出系辦,關燈鎖門。“如果時人拒絕像你這麼好的女孩,等你回來,我陪你罵我這個笨蛋兒子。”

    “雅憶姐……”勇氣在紀海藍心裡漸漸成形,她終於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謝謝你。”

    “好,有這個笑容就沒問題了。”劉雅憶推一下她的肩頭。“快去吧。”

    “嗯,那……我去嘍。”她點點頭,轉身跑了起來。

    在這裡等不到他的響應,那就,主動出擊吧。

    “時人哥,我怎麼有種你已經把臺灣的新幹線當成東京Metro在坐的感覺?”

    高鐵上,坐在三連座中間位置,再度來台出差的淺見晴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一天跑新竹跟台南兩個地方拜訪客戶,有必要這麼拚嗎你,你也體諒一下幫你翻譯的小陳嘛。”

    “等一下回到臺北是晚上七點,跟平均十點下班的東京本社比,這不是太過分的工作時間。”坐在靠窗座位的淺見時人無動於衷地在電腦上打著報告。

    “對不起呀,小陳。”淺見晴人轉頭跟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陳姓同事道歉。“我家的時人哥,一有什麼煩心事就會化身工作狂魔。這幾個月真是辛苦你們了,拜託你們千萬不要辭職啊。”

    “哈哈,不會啦,托淺見先生的福,上一季我們臺灣支社的業績可是成長不少呢,這樣大家年終獎金就可以多領一點。”陳姓同事非常圓滑地笑道。

    淺見時人打完今天拜訪的客戶的合作可能性評估報告,收起電腦,隨手掏出手機,打開傳訊軟體確認是否有新訊息。

    她今天的考試……結果如何?

    後來就沒看到她傳任何訊息來了,讓他一整天都有些坐立難安。

    “欸,海藍小姐傳訊息給你啊?”淺見晴人眼明手快地劫走了堂哥的手機。

    “晴人,還來!”

    “這是什麼?”淺見晴人將手機拿離堂哥遠遠的,快速滑動長串的訊息紀錄。“‘莎士比亞:無論黑夜如何漫長,白畫總會到來’、‘西塞羅:已逝者的生命,存在於活著的人的心中’。海藍小姐打算出版名言佳句集錦嗎?哈哈哈……”

    “晴人,”淺見時人停下搶奪的動作,沉下臉看著堂弟。“你應該知道,我從爺爺那裡繼承了一部分會社的股權,只要我想,把你調去南美洲支社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時人哥,這這這個玩笑不好笑啊!”淺見晴人立刻乖乖雙手奉上手機,差點沒跑去走道表演土下座。“是我錯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愚蠢。”

    淺見時人將手機收回西裝內側口袋,此時列車進入地下,再過不久,就要到臺北站了。

    陳姓同事在離家較近的板橋站下車,只剩下淺見堂兄弟還在列車上。

    “呐,時人哥,”淺見晴人帶絲關切的聲音響起:“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回應海藍小姐?”

    等我想清楚的時候。

    淺見時人在心中這麼回答,臉上表情卻不動分毫。

    “爺爺過世以後,她很擔心你。”淺見晴人指指堂哥的口袋。“不然也不會傳那麼多訊息給你,就算你一則都沒回過。”

    他當然知道。

    淺見時人垂下長睫,腦中浮現最後一次見她時,映照在螢幕上的她的身影。

    他今年三十歲,也不是沒有戀愛經驗,當然明白自己對她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只是爺爺的遽逝讓他的心情非常混亂,亂到他覺得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沉澱自己,才有辦法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是屬於他的復原方式。

    “時人哥,我覺得啊,無謂的固執會讓人錯過珍貴的事物。”早就習慣堂哥不愛回話的個性,淺見晴人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一直被你這樣無視,你覺得海藍小姐還有耐心再等你幾個三個月呢?”

    堂弟的話,像一根針刺在淺見時人心上。

    到了臺北站,淺見時人與跟臺灣友人約在地下街的堂弟分別,獨自搭捷運回到公司繼續處理工作。

    最近這幾個月他都是這樣過的,工作到無法思考,然後才回家睡覺。

    週五晚上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只有他噠噠噠敲著鍵盤的聲音從工作隔間傳出來。

    “見鬼,又設錯變數……”瞪著統計軟體跑出的詭異結果,淺見時人不敢相信東大研究所畢業的自己,今晚居然連續犯這些低階錯誤。

    今晚,特別靜不下心來。

    都是晴人那傢伙。

    淺見時人歎口氣,將目前的工作進度存檔,關上電腦。

    無謂的固執……嗎?

    害怕重蹈父親覆轍的自己,一直逃避著她心意的自己,很愚蠢嗎?

    而她的耐心,用完了嗎?

    他再度確認辦公桌上的手機,紀海藍依然沒有傳任何新訊息過來。

    晴人那傢伙成功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些擔心起來。

    看來,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打開辦公桌下的組合抽屜,從第一格抽屜底部抽出一封上面寫著“給時人”的信。

    那是昭一爺爺私下留給他的一封信,爺爺過世前親自交給他,說是跟遺產分配無關,只寫了些無聊話跟一個小小請求,要他有空再拆開來看的信。

    他之前一直想提起勇氣拆開來看,但總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沒有準備好,於是一直將信帶來帶去,最後放在了他每天待的時間比住處還長的辦公室裡。

    他心裡明白,看完這封信,他才能往前邁進。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信紙將之展開,昭一爺爺在病中依然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

    拜啟,我親愛的孫子時人。

    今年切夏,有你常常回福岡看我,感覺連夏天的暑氣都能戰勝呢。

    回顧我的這一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刻,痛苦到連淚都流不出來的時候也遇過,但也有很多無可取代的美麗回憶。人生當下的每一個時刻,我都盡力了,即使仍有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想我也沒有愧對自己,努力地活過了我的一生。

    時人,謝謝你總是包容著爺爺的任性,還為我完成了人生倒數第二個心願,能有你當我的孫子,我衷心感謝上天。這裡是任性爺爺的最後一個心願與請求,我死後,請將我的骨灰分做兩份,一半留在淺見家陪著我可愛的兒孫們,一半葬在生養我的故鄉花蓮港的那片藍色大海——這兩邊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方,我在生時無法兼顧,請容許我死後同時存在於這兩個地方吧,我仍然會好好地在夭上守護著你們,不會因此打折的。

    不好意思又給你出難題啦,時人。愛問為什麼的你,一定又要問我為什麼把這個任務託付給你吧?雖然我想聰明如你一定明白,不過為了以防你不服氣,我還是說出來吧。第一,擁有真正淺見家血緣的你,能做到許多爺爺做不到的事,即使仍會遭遇來自各方親戚的質疑,我相信憑你堅強的意志,最後一定能為爺爺完成這個小小心願。第二,與派你去臺灣支社的原因相同,爺爺不想再縱容你逃避自己的過去與出身。再怎樣痛苦的過去,不去面對,問題就永遠不會解決。當年你還小,選擇否定臺灣的一切來讓自己活下去,爺爺不怪你;但你已是成人,該是開始面對自己、接受自己、喜歡自己的時候了。你既是淺見家的後代,也是流著一半臺灣血的孩子,不論別人怎麼說,這兩者都是你,沒什麼需感到可恥,也沒必要刻意隱藏什麼,你就是你,愛你的人自會明白。

    時人,爺爺希望你能夠如我給你起的這個名字一樣,把握你所在的這個沒有戰亂的平和時代,活過比我更加無悔的一生。聽到沒?雖然因為爺爺的能力不足,無法調解淺見家與你母親之間的矛盾,而讓你有了悲傷的童年,爺爺真的很抱歉。但我衷心希望已是大人的你能超越那一切,與被淺見家虧待的你的母親和解,並且活出一個比我們都幸福的人生,我相信這也是你夭上的父親所期望的。

    最後,如果有哪個人是你絕不想見她哭泣的,請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別讓爺爺到天上還得擔心你的終身幸福呀。

    又,海藍小姐真的是很可愛呢,你果然是爺爺的孫子。

    草草

    平成年六月吉日

    爺爺淺見.日野昭一

    “又給我出難題……這個任性的爺爺……”

    淺見時人將信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摘下眼鏡,以食指跟拇指緊緊按住眼頭。

    就是知道自己看完信情緒可能會控制不住,才一直不想看這封信的……

    一滴淚脫離了手指的壓制,沿著他挺直的鼻樑流下來。

    他在爺爺的葬禮上沒有哭,冷靜地克盡他長孫的職責,處理了許多繁瑣的事務,甚至有一些淺見家的親戚批評他冷血,居然對養育他長大、最偏心疼愛他的爺爺過世一事無動於衷,還虧爺爺將原本應分給他父親的那份股權直接給了他什麼的。

    自從父親過世,他一直覺得眼淚是無用的東西,哭得再多,也喚不回所愛的人,所以他停止流淚,甚至決定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再流淚。

    “爺爺,我為你破了例,你可要覺得很榮幸。”他沙啞低喃。

    淺見時人放開手,任自己為世上對自己最重要的親人流下淚水。

    眼淚彷佛有種洗淨作用,一併將他多年來鬱積在心底的黑暗情緒沖刷而去,所有的悲傷、痛苦、氣憤、不甘、掙扎,全在一滴滴的眼淚中,像排毒一樣,從他心中流出去。

    淺見時人痛快地流了一場淚,然後到洗手間,用冰涼的水將那些痕跡都沖去。

    他抽出手帕拭去臉上的水珠,戴上眼鏡,看著鏡中眼角仍有一些紅的自己。

    原來哭還真的有療愈作用,難怪她總是哭完就好了。

    不過,一個男人哭,還是不太好看,他只允許自己今晚這樣。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機看了一下,眉頭又皺起來。

    平常她固定早晚各傳一次訊息給他,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她還沒傳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在意,他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毫不遲疑地撥了過去。

    “快給我接電話……”

    她沒有接。

    電話不斷地被轉接到語音信箱,淺見時人也越來越焦躁,開始改丟她簡訊跟網路訊息。

    這麼反常,該不會真出了什麼事?

    “你不是一直等著我回應你嗎?現在你卻又躲到哪裡去了!”他失去冷靜,挫敗地低吼出聲。

    淺見時人轉身跑出洗手間,急促的皮鞋聲在走廊上迴響。

    今晚,他一定要找到她,對她說出,自己終於下定的決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50:22

第10章(2)

    紀海藍憑著一股衝動跑到淺見時人住的大廈樓下,才覺得自己真是太無謀了。

    她原本想直接到他家樓下堵他,當面見到本人,總強過被已讀不回或是掛電話,所以連封訊息也沒丟、電話也沒打,就搭捷運來到他住的那一區,走到他住的電梯大廈樓下的超商裡等著。

    可是她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行程,甚至不確定他今晚是否會回住處,還是在外地出差,甚至趁週末回日本也說不定。

    一開始她還很有閒情逸致地把最近新買、一直沒時間看的歷史家傳記拿出來邊看邊等,等時間越來越晚,她都耐不住餓嗑了兩個超商飯繼,開始覺得應該丟個訊息問問最近好像來臺灣出差的淺見晴人他堂哥行蹤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沒有手機。

    一定是離開會議室時太匆忙,忘在講臺上了。

    但是她已從不到六點開始一直等到九點多了,總覺得如果他是加班,應該隨時都要回來了吧,就這麼放棄實在不甘心,於是就繼續坐在超商靠窗的位置,一邊不是很專心地繼續翻著書,一邊注意著出入大樓的人。

    紀海藍,你真的好瘋狂啊,這種守株待兔的行為,堪比狗仔隊了。

    她一邊在心裡自嘲著,一邊回頭看超商牆上的時鐘。

    “十……十二點二十?”她吞了口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附近的捷運站末班車是幾點?她趕得及回家嗎?

    “啊啊……為什麼我要忘記帶手機啊。”她拉拉馬尾,深深體會現代人沒了智慧型手機就變智障的這個真理,現在她連上網查一下末班車時間都無法。

    看著已過子夜、安靜下來的街道,她挫敗地歎了口氣。

    他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真是出師不利啊。

    還是回家吧,時間真的太晚了。

    她收起書,背上背包走出超商,深夜的街頭空無一人,她戴上耳機聽音樂壯膽;怕真的趕不上末班捷運,在安靜的人行道小跑步地跑了起來,人行道上的石磚被她穿的淺跟鞋敲出扣扣的清脆響聲。

    這雙淺跟鞋好吵,連戴著耳機都聽得到腳步聲,她果然還是喜歡平底鞋啊……

    就在她分神想著這種不重要的事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腕被攫住——

    “唔!”是壞人嗎?她該來個迴旋踢嗎?

    正當她準備要起腳時,她的全罩式耳機被人從後面摘下。

    “不要再跑了!”傳入她耳中的,是一句簡短日語。

    熟悉的低沉嗓音讓她睜大眼,她立刻回頭——

    果然,身後就是那道她思念了四個月、等待了整個晚上的修長身影。

    “淺、淺見先生!您怎麼會……”

    話還沒說完,就發現他的臉色非常不悅。

    “這是……我要問你的問題。”淺見時人微微喘著氣,像是剛剛從後面追著她跑過來的。“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你有意識到這樣很危險嗎?”

    “我……本來是來找你的,有話想踉你說。”紀海藍抬頭看著他鐵青的閻王臉,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但現在終電快過了,我得先走了。”

    在這種嚴厲的氣氛下,她怎麼告白得出口?

    但他不放開她的手,還加重了抓住她的手勁,轉身將她往自己住的大樓那方向拉著走。

    紀海藍敵不過他的力氣,只好跟著他走,他的體溫從握著她手腕的大掌滲入她心底。

    “淺見先生?”她試著喚了他一聲,但他完全不回應,腳步也一點都沒慢下來。

    他好像非常生氣,但跟他們不歡而散的那次不太一樣;這次,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緊,緊到她都可以感覺到他脈搏跳動的節奏。

    本該靜寂的街道上,她的淺跟鞋與他的皮鞋聲淩亂地迴響著。

    “淺見先生,我穿不慣這雙鞋,腳跟快磨破皮了……”紀海藍拚死跟著他的速度,同時覺得自己雙腳腳跟的皮膚越磨越痛。

    淺見時人還是沒有回頭,但腳步稍微放慢了一點。

    兩人就這麼走過她待了整晚的超商,她還與裡面的店員四目相對了一秒。

    唔,有點丟臉,店員該不會以為他們是吵架的笨蛋情侶吧?

    雅憶姐對自己兒子心意的不負責任預言,有可能是真的嗎?

    想起劉雅憶說的話,紀海藍心中響起了小小的騷動,於是任淺見時人將她拉進他住處大樓的入口,見他伸手按下了電梯鍵。

    不,等等!真的是要去他家嗎?這樣還是太刺激她的心臟了……

    “淺見先生,那個,我還是……”不行啊,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他拉著她進了電梯,按下十二樓後立刻按下關門鍵。

    “我在這裡說就好了……”嗚,她承認自己是孬種。

    “但我不想在這裡聽。”淺見時人握著她手腕的手勁又重了一些,好像擔心她在這台電梯裡還能逃跑似的。

    紀海藍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能與他一起沉默看著電梯面板上的樓層燈號逐漸上升,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與他的脈搏聲。

    他該不會真的要像上次那樣,把她拖進他家吧……

    當電梯門在淺見時人住的十二樓叮的一聲打開,淺見時人直直拉著她走向左方走道底他住處的門口,抽出鑰匙轉起門上的三段鎖時,她終於確定淺見時人是認真的。

    “淺、淺見先生!”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這麼晚了,你打算吵醒這層樓的所有鄰居?”

    淺見時人開了門,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門,關門落鎖後,才終於放開她的手,背對她往前走了幾步,打開室內燈光。

    要不是背抵著門板,紀海藍覺得自己真的會一路腿軟坐到地板上。

    今晚的他,與以往完全不同,好像解除了某種封印似的,氣勢驚人得讓她招架不住。

    “那麼,”他轉過身,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站定。“你想跟我說什麼?”

    “淺見先生,我……呃……我……”紀海藍好幾次欲言又止。

    她以為告白這種事,對一向直來直往的自己應該跟吃飯一樣簡單……

    但是她錯了。

    原來,當喜歡的人用專注中帶著焦灼的眼神凝視自己時,會令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這樣看著我,我說不出口。”她挫敗地低下頭。

    臉色不豫的淺見時人一手拉松頸上的領帶,將西裝外套脫下,往沙發用力一丟,沉聲開口:“好,那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

    好、好可怕,第一次見到他這麼生氣的樣子……

    “你今天晚上都去了哪裡?”

    他朝她踏出一步。

    “為什麼不接電話也不回訊息?”

    他離她更近一步。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在街上遊蕩?”

    他再往前一步,兩人鞋尖抵上鞋尖。

    “淺見先生,太、太近了!”

    額上感受到他的吐息,鼻間都是他淡淡的古龍水味,背後就是門板的紀海藍無路可退,只好伸出一隻手抵住他肩口,以防他將自己壓扁在門板上。

    “回答我。”淺見時人氣勢驚人地命令著。

    這人,居然惡人先告狀?!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一直已讀不回呢!”紀海藍被他的惡劣態度搞得莫名其妙,最近的委屈就一古腦兒爆發出來。“我今天晚上哪裡都沒去,一直待在你家樓下的超商等你等到剛剛,怕趕不上終電只好在街上跑,不回電話跟訊息是因為我手機忘在學校,才不是像你一樣明明看到還不回!”

    呼!一口氣說出來,超爽快的。

    紀海藍一抬頭,卻發現她抵住他肩口的手被拉下來,同時一道陰影落下——

    “唔……”

    淺見時人彎下身來,吻了她。

    這個吻,有點急切,近似啃咬,幾乎將她的呼吸都奪走。

    等他終於離開她的唇,似乎氣消了,抵著她的額頭輕輕開口:“……對不起。”

    紀海藍的呼吸還因剛剛的吻不規律著,唇也微微地腫,腦海更是一片混亂。

    “為什麼?”吻了她後,又說對不起?

    兩人剛剛的對話毫無邏輯性可言,紀海藍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

    淺見時人稍稍與她拉開一些距離,垂眼看著她迷惑的臉,伸出一隻手撫上自己思念已久的容顏。

    “對不起,三個月都不回你訊息,對不起,因為今晚到處都找不到你,剛剛一直對你很凶;對不起,之前把你一個人丟在餐廳。”

    “還有什麼要說對不起的事情嗎?”感受著從他指尖融入自己臉頰的溫度,紀海藍試圖在腦中拼湊他未說出的語意。

    “沒有了。”淺見時人拇指滑過她仍在發燙的唇。“我不會為剛剛那個吻道歉,因為我是真心的。”

    “什麼?”紀海藍睜大眼。

    他的意思是……

    “海藍,”他第一次捨棄所有敬語,用在日語裡異性間只有戀人或夫妻才能稱呼彼此的方式,念出她的名字。“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犯……犯規!

    這個平常總是把心思藏在一號表情下的人忽然說起真心話,實在是……太犯規了。

    紀海藍看著他銀色鏡框後的深邃褐眸,覺得自己的臉頰變得好燙。

    “淺見先生……你真狡猾。”她用抱怨隱藏她的不知所措。“哪有人先吻了再告白的。”

    “海藍,”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低沉的聲音非常醉人。“那你呢?我想聽你的答案。”

    “我……”紀海藍覺得自己今晚的臉紅沒有極限,再這樣下去她會腦充血。

    但他都告白了,自己還在那裡拖拖拉拉實在說不過去。

    她踮起腳,拿下架在他高挺鼻樑上的銀框眼鏡,想減低他目光中彷佛會灼傷人的熱度,這樣她才有勇氣說出口。

    “海藍?”淺見時人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視線瞬間一片模糊的他立刻微眯起眼。

    拿下他的眼鏡後,紀海藍才發現他眼眶有些紅腫。

    他今晚似乎哭過。

    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今晚的他特別不同嗎?

    “我……”她看著他眯起眼全神貫注等待她回答的表情,心一軟,脫口而出:“喜歡你,淺見時人。”

    她伸手輕觸他眼角。“每一個你我都喜歡。”

    不管是曾經叛逆苦澀的他、初遇時沉穩壓抑的他、還是今天這個與以往不同的他,每一個淺見時人,都深深牽動著她的心思。

    “海藍……”他微啞的聲音緊緊扯住她的心弦,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念得如此好聽。“讓我看你的臉,不要逃避。”

    他彎下腰將臉湊近她的,近到他不需要眼鏡也能看清她的距離,雙手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上。

    第二次的吻,很溫柔,令人沉醉。

    直到此刻,淺見時人才願意承認自己早已渴望這一刻許久。

    他一直害怕她會改變他的世界,但他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從認識她開始,他的世界,早已不同。

    他的世界,他費心維持二十年、為了不重蹈父親覆轍而建構的純日本式世界,早在與她見面的第一次,被她清澈的雙眸吸引時,就開始一點一滴被瓦解。

    他知道他不是父親,她也不是自己的母親,同樣的悲劇不會再發生,但堅持了二十年的信念,依然令他心中矛盾,無法決定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感情。

    直到今晚聯絡不上她,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更害怕失去她。

    他已失去了爺爺,不想再失去對自己越來越重要的她,終於下定決心——

    他要他的世界裡有她存在。

    不論未來會遭遇多少困難,他都想和她一起度過。

    他雙手滑上她的腰,將她擁進懷裡。

    她就像他想像中的甜美,帶著柑橘與太陽的氣味,彷佛能驅走一切悲傷的溫暖香氣,現在終於專屬於他。

    他感到她的雙手悄悄環上自己的腰。

    原本淺見時人只打算淺嘗即止,但她不自覺的響應令他心中的渴望逐漸升高,從一個溫柔的吻變成了一連串越來越激烈的吻。

    “那個……”紀海藍掙扎著在吻與吻的間隙開口:“終電的時間……”

    “早就過了。”他大手滑過她背脊,讓她驚訝地一顫。

    “那叫計程……”她還沒講完,唇又被封住。

    “留下來,海藍。”他抵著她的唇開口。

    淺見時人明白,擺在眼前的難題不會因為她願意留下而自動消失,但,有她在懷中,令他充滿無比勇氣,感覺自己終於能面對、並超越一切的悲傷與困難。如果有她在,一定可以。

    “海藍,請陪著我……”

    他近似懇求的話語、充滿感情凝視她的雙眸、把她的名字念得像咒語一樣好聽的聲音、還有他溫暖的擁抱與雙唇,全都讓紀海藍無法拒絕,只能順從自己心意,踮起腳輕吻他作為回應,然後任他將自己狠狠緊抱到幾乎呼吸困難。

    壓抑已久的感情,已非言語能夠承載,淺見時人用行動讓紀海藍明白他的心意。

    在這秋涼如水的夜,他們卻覺無比溫暖,因為分享著戀人的溫度。

    翌晨。

    淺見時人感到自己光裸的胸膛一陣搔癢,在床上倏然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身旁睡著另一個人。

    他將睡在身旁的紀海藍散落到他手臂與胸膛的長髮輕輕順好,轉身看她的睡容。

    昨夜的一切像夢一樣,但比夢更好的是,醒來的時候,她還在身旁。

    她好像累壞了,呼吸依然很沉,卷翹的睫毛如扇,隨著她呼吸的節奏微微拓著,天生上揚的唇角,即使熟睡中也像在微笑。

    現在,她是他的了。

    光是這樣想,就覺得心情非常平靜滿足。

    真不可思議。

    他忍不住靠近她,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點了一個吻。“早安,海藍。”

    也許是感受到他唇的溫度,或是他的輕聲低語,紀海藍咕噥了一聲,朝他的方向翻身過來,覆蓋兩人的床單因此有些微下滑,露出她同樣光裸的肩頭,還有她白皙皮膚上他昨夜留下的點點微紅痕跡。

    一向擅長自我克制的他從未如此失控,淺見時人自己想起來都覺得瘋狂。

    來到臺灣,遇見她之後,所有他以前奉為圭臬的原則,都一一被顛覆。

    如果是平常,他現在會做的,就是立刻起床開始新的一天,但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讓他有種衝動,想用很熱情的方式喚醒她……

    床頭櫃上震動起來的手機打斷了他差點付諸行動的想法。

    他坐起身,拿過手機一看,是陌生的號碼。

    但他現在的主要工作是業務,有可能是新客戶打來的,不能不接。

    他下床戴上眼鏡,以最快速度撿起地上的上衣跟長褲套上,走下樓中樓的臥室,到飯廳前的落地窗接起電話。“您好,我是淺見。”

    “Mr.Asami?”一聽到這個稱呼方式,淺見時人立刻明白來電者是誰。

    這個表哥真該得個陰魂不散獎,他是怎麼猜到的?

    “是我。請問你有什麼事?”他鎮定地回以英語。

    “昨晚聯絡不上我表妹,我只是想問一下,她該不會剛好在你那裡吧?”耿霽的語氣還是一樣,客氣得讓人覺得不懷好意。

    但現在是他逆轉形勢的時候了。

    “別擔心,她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淺見時人望著遠方的一0一大樓,揚起愉快的微笑。“她還在睡,要我幫你叫她起來嗎?”

    “……”電話那端的耿霽難得地沉默了。

    一擊必殺,哼。

    但耿霽很快便笑了起來。“MR.Asami,你知道,我的原則是教節所有敢欺負我妹妹們的人,不管他們是什麼身分。”

    “從今天開始,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喔……”耿霽發出欠揍的崇拜聲。“那我拭目以待。”立馬掛電話。

    第一次被掛電話心情還如此愉快,淺見時人看著手機再次露出微笑。

    接受事實吧,表哥,從此守護海藍的人,是我。

    “……淺見先生?”

    淺見時人聞聲回頭,見紀海藍已套上他留在床邊的寬大棉質長袖睡衣,如鍛的長髮隨意披在肩上,揉著眼睛從樓梯上走下來。

    這畫面很美好,但有一點他不滿意。

    “海藍,”他走近她,伸出右手替她整理剛睡醒亂翹的發尾。“我們已經不是需要使用敬語的關係了。”

    他右手很快滑上她臉頰,他的碰觸讓紀海藍臉上立刻泛出紅暈。

    “我……”沒等她開口,他已忍不住吻了她,很快就演變為一個對早晨而言過於火熱的吻。

    在最後一絲理智消失前,他強迫自己離開她的唇,沙啞地將差點丟到九霄雲外的初衷說出:“海藍,叫我的名字。”

    “……你這樣看著我,我會緊張。”

    紀海藍平復著自己不規律的呼吸,努力想找新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剛剛你在跟誰講電話?晴人先生嗎?”

    他臉色沉下來。“你叫別的男人的名字就叫得這麼順口?”

    “那、那是你堂弟耶……”他的臉越靠越近,紀海藍忍不住口吃起來。

    “那就更過分了。你不明白嗎?”

    “因為你們同姓,我一直都這樣叫的啊,又不是今天才——”

    “叫我的名字,不准逃避。”他不悅地眯起眼。

    “好啦……”她深呼吸一口氣,垂下視線,壯士斷腕似地喊出他的名字:“時人……唔!”

    淺見時人再度吻上她。

    “看在你這麼努力的份上,我可以原諒你剛剛好像要單挑的語氣。”他笑了,露出他難得出來見客的一對虎牙。“不過下次希望你可以溫柔一點。”

    “你果然也有虎牙!”紀海藍像發現新大陸似地指著他的笑臉。

    “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嗎?”他不曉得淺見家男人一致遺傳自爺爺的虎牙能引起她如此大的驚奇,忍不住又笑起來。

    “你不知道你這個笑容有多犯規……”紀海藍呆看著他少見的孩子氣笑臉。

    “是嗎?”淺見時人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可以拿來當籌碼克制她的東西,老實不客氣地當場笑著測試起來。“那再叫我名字一次。”

    “……時人。”紀海藍紅著臉念出他的名字,馬上一臉恨自己沒骨氣的樣子,但很快又決定那不重要似地看著他笑了。

    “時人,”第三次開口,她終於叫得比較順口。“我喜歡你,請永遠這樣笑給我看。”

    淺見時人望進她清澈的雙眸,覺得自己根本無力抵抗面前這個直率的靈魂,只能隨之陷落。

    她一定不知道他根本拿她沒轍。

    他歎口氣,將她擁入懷中。

    “海藍,爺爺又給我出了難題,即使沒有契約關係,你還是願意陪在我身邊嗎?”

    “這種事情,你應該早點問的吧?”

    她的回答讓他一瞬間緊張起來。他放開她,焦慮地研讀著她的表情,見她只是笑,忍不住主動開口:“海藍,我知道自己是個麻煩的傢伙,還有個任性的爺爺,更有個複雜的家族,但是——”

    “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紀海藍笑著打斷他難得急切的話語。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希望你能在我身邊。”他不放心,又補上一句。

    “那個我也知道啊,昨晚你不是告訴我很多次了嗎?”

    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之言居然能讓一向鎮定的他方寸大亂,紀海藍伸手捏捏他手心安撫他,抬頭向他燦爛一笑。

    “昭一爺爺這次交給你的任務是什麼?我們一起去做吧。”

    他終於放下心,將鼻尖埋入她絲滑如緞的長髮間,汲取她身上帶著柑橘香氣與南國太陽的溫暖力量。

    “有三件。我想得花上一生的時間,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吧……”

    他知道,從這個清晨開始,一切都將不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50:50

尾聲

    “小藍,今天是你畢業的大日子,那傢伙居然敢不來是什麼意思?”

    走在到處是身著畢業袍服的畢業生與親友的大學校園中,耿霽幫表妹抱著好幾束祝賀畢業的花束,一邊不甚滿意地抱怨著。

    “時人去參加淺見家昨晚在福岡的家族會議了,要說服還不同意將昭一爺爺一半骨灰葬在臺灣、平常又分散四處的叔叔姑姑們,這是最佳機會啊。”

    天氣很熱,紀海藍忍不住把象徵文學院碩士畢業生的白色披肩拿起來拓風。

    “反正今天就只是撥個穗拍拍照而已,我之後還要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一點也沒有畢業的感覺啦。”

    “你們家的長輩到底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都已經八個月了還不答應。”耿霽忍不住用英語質問起身旁也來參加紀海藍畢業典禮的淺見晴人。“而且為什麼你一派悠哉地跑來臺灣,不回去幫個忙?你不也是淺見家的人?”

    “海藍堂嫂、阿霽,對不起啊,那種場合我最不喜歡了。我輩分小,根本沒人會聽我說話,還要正坐坐到腿麻。”淺見晴人一臉無奈地聳聳肩。“我們家長輩真的很難搞,雖然我已經幫忙說服我爸了,但爺爺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剩下的只能靠身為長孫的時人哥啦。我們家講輩分,時人哥說的話他們才會聽。”

    “嗯,就是這麼回事嘍,阿霽表哥。”早就瞭解淺見家情況特殊的紀海藍反過來安慰表哥,看了一眼表上的時間。“我該去集合了,今天我得代表我們歷史所的碩士畢業生撥穗跟領畢業證書,你們想觀禮的話,可以坐到體育館四五樓的家屬席,晚點見。”

    語畢,紀海藍提起笨重的黑色碩士袍,往禮堂門口跑去。

    “海藍堂嫂,等典禮結束,要不要一起去吃芒果冰?”淺見晴人看著她的背影喊道,紀海藍回頭比了個“OK”的手勢,又繼續往前跑。

    “我還是覺得我這個可愛的表妹配你那個鳥事做不完的堂哥,太委屈了。”

    耿霽看著表妹遠去的背影搖頭。

    “會嗎?我覺得挺好的。”淺見晴人笑了,搭上耿霽的肩。“他們在一起之後過得比之前還要好,不是嗎?差點打算休學的海藍堂嫂論文順利寫完,現在還開始著手申請日本的博士班,時人哥也越來越懂得怎麼跟別人相處,不再整天板著一張臉嚇壤人。兩個人都往好的方向轉變,不就是他們適合彼此的證明嗎?”

    無法反駁,耿霽還是歎了口氣。“即使如此,你們淺見家跟龍潭虎穴一樣,我是真的擔心小藍以後會被欺負。你也知道她不像我,一點心機都沒有。”

    淺見晴人還想幫堂哥說些什麼,卻聽到一句英語——

    “我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左手抱著一束花,右手拖著登主機殼,像是剛下機就直沖大學校園的淺見時人,以非常篤定的語氣對兩人說道。

    “時人哥,你終於趕上了!”淺見晴人不太意外地笑了,用手肘頂了頂身旁的耿霽。“那之後就交給你嘍,我們先退場了。阿霽,天氣好熱,陪我去吃芒果冰吧。”

    “好吧,反正我抱這些花也抱得累了。”耿霽只愣了一下,便一臉壞笑地把手上的花束塞進淺見時人懷裡。“小藍的畢業典禮要開始了,你最好趕快到體育館裡的家屬席,錯過幫她拍照的時機就不好了。”

    沒時間跟一向愛與自己作對的耿霽鬥嘴,淺見時人抱了滿懷的花束,拖起登主機殼,快速往禮堂跑去。

    時間過得好快。

    她苦著臉說“論文再沒有進展就只能休學”,感覺只是昨天的事,現在她卻在臺上微笑著接受院長將她的白色帽穗由左撥至右,雙手接下畢業證書。

    努力克服各種困難完成論文,還開始準備留學考試的她,令他深感驕傲。

    因此,他也不會再逃避,決定勇敢面對自己忽視已久的過去。

    確認自己已捕捉到重要時刻,他收起手機,提早移動到禮堂門外等她。

    典禮結束,紀海藍一走出體育館,看到的便是淺見時人抱著滿懷的花束,在體育館前盛開的火紅鳳凰木下微笑等待她的樣子。

    “時人!”她驚喜地叫出聲,提起碩士服的下擺跑到他面前。“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海藍,恭喜畢業。”他乾脆將多餘的花束全放到一旁,只把自己準備的那束遞給她。“我無論如何都想看你穿畢業服的樣子,所以一結束就趕回來了。”

    “謝謝!看到你真的好開心。”紀海藍接過花,不管自己又開始被碩士袍熱得暈頭轉向,用力回抱了他一下才放開。“這次的會面,還順利嗎?”

    “嗯,還算可以。”淺見時人從西裝內側口袋抽出手帕,替她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因為三叔已經答應的關係,這次跟三叔感情好的小叔也算同意了,現在就剩下比較頑固的二叔跟姑姑了。”

    “真的嗎?太好了!”紀海藍開心地抱住他。“為了慶祝,我請你吃側門對面的挫冰吧!”

    “海藍,你確定這是慶祝不是自肥?”淺見時人笑出聲,攬著懷中的她與自己拍了張紀念照,然後動手幫她脫下悶熱的碩士袍。“我們把東西放回你所上的置物櫃,然後我接下來的時間都是你的。”

    紀海藍開心地接受了他的提議,兩人走回她的系館放好東西,然後一身輕裝手牽手走出系館。

    “時人,我們還是先去吃冰好了。剛剛晴人提到芒果冰,現在他跟阿霽表哥八成已經跑去吃了,讓我也跟著好想吃。”

    “海藍,你真的太容易被影響了。”淺見時人笑著搖頭,與她一起步出校門。

    “那兩個外星人湊在一起就沒好事,你離他們遠一點比較好,不要被什麼奇怪的電波洗腦了。”

    自家堂弟和煩人表哥居然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淺見時人生怕女友會受到什麼不良影響。

    “電波……哈哈哈!”紀海藍被他的說法逗笑,牽著他走過馬路,踏進學校對面的傳統冰店。

    因為天熱,冰店內已是高朋滿座,兩人排在準備點單的隊伍中,紀海藍以視線搜尋剩下的空位,握著淺見時人的手卻突然一僵。

    “海藍,怎麼了?”

    淺見時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立刻明白女友異常反應的原因。

    劉雅憶,他二十年間未曾聯絡的母親,正獨坐在其中一張桌前吃冰。

    “時人,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可以換別家冰店。”紀海藍轉頭看他,體貼地提議著。

    淺見時人握緊她的手,感覺如此便能給他足夠的力量。

    “沒關係,也該是時候完成爺爺給我的另一個任務了。”

    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她已經完成了一個目標給他看,不久之後應該還會完成第二個,而爺爺交付的三個任務,一個都還沒完成的他覺得自己進度有些落後,不該再拖延下去。

    “好,那我們等會去跟雅憶姐坐同一張桌子。”紀海藍捏捏他的手為他打氣。

    兩人點了冰,淺見時人拿起裝著兩盤冰的託盤,跟著走在前方的女友,往母親所在的桌子走去。

    “雅憶姐,好巧,系上的畢典也結束了嗎?”紀海藍笑著打招呼。“今天客人好多,介意我們跟你一起坐嗎?”

    劉雅憶挖著冰的湯匙停在半空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海藍、時人……當、當然歡迎你們。”

    他將託盤放上桌,與女友一同在母親對面的位子坐下。

    淺見時人感覺女友溫暖的手在桌下偷偷握緊他的。

    只要有她在,他一定可以面對那些他曾極力逃避否定的過去。

    其實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還是感到不自在,但他想和她擁有幸福的未來,所以這些困難,他非超越不可。

    “您好,好久不見。”他沒看著母親,那樣比較容易開口。

    二十年的鴻溝對任何一方都不容易跨越,但他決定要主動踏出第一步。

    “時人……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眼角余光看見母親似乎含著淚。

    這個問題讓他一愣。

    曾經歷過的悲傷與痛苦無法否認,之後也經歷了一段長期壓抑的歲月,原本他認為自己能夠如此度過一生,小心維持平靜生活的表像,一輩子假裝那些過去不存在。

    但自從來到臺灣、遇見海藍之後,他費心維持的生活秩序全被顛覆,痛苦的過去也被她無心刨出,讓他不得不面對,但一切竟往好的方向轉變了。

    “多謝關心。現在,我過得很好。”

    母親的淚眼還是令他覺得有些難以面對,他垂下視線,看著自己面前開始融化的紅豆牛奶冰,覺得某些曾經堅硬的東西也開始在心裡融化。

    “那就好……”

    他還是沒看向母親,但聽她傳來的鼻音,應該是哭了。

    別哭,他有一個愛哭的女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些事情已經不再困擾我了。”

    當他脫口而出這句話時,淺見時人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放下了。

    父親的死是誰都不願見到的意外,母親想必也深受折磨多年,他自己則是在遇到海藍後才慢慢走出那道深重陰影。

    過去不會消失,但他已能接受一切,就像接受自己無法選擇的血緣一樣。

    淺見時人餘光掃到母親面前那盤吃了一半的紅豆冰,再看向自己點的紅豆牛奶冰。

    即使再怎麼想隱藏,也隱藏不了他身上有一半的基因是從面前這個女性來的事實,就算否認,還是會在不經意的地方露餡。

    這一半的他,也是他。

    跟海藍交往後,他開始學習接受這一半的自己——譬如他其實喜歡臺灣小吃,或是重新學習荒廢多年的華語——才發現做自己原來感覺如此輕鬆,而他最重視的戀人,沒有棄真實的他而去,還為兩人共同點越來越多而開心。

    曾以為自己的混血身分是個詛咒,現在卻成為將她帶到自己身邊的祝福。

    他重新握緊桌下紀海藍的手,轉頭向她微笑。

    “海藍,爺爺給我的任務,我這樣算是達成一項了吧。”

    而他心愛的女友早已熱淚盈眶。

    夏去秋來,秋去冬來,冬去之後,轉眼又到他們初遇時的春天。

    “時人,今天我們就要完成爺爺給你的第二個任務了,你還沒告訴我,剩下最後一個任務到底是什麼,來得及在我們離開臺灣前完成嗎?”牽著男友走在臺北車站如迷宮般的聯通地下街,往轉運站的那座商場大樓前進時,紀海藍忍不住轉頭問道。

    “我想是來不及。”

    淺見時人一臉從容地笑了,讓紀海藍傻眼。

    “你居然一點都不急……”

    一向講求效率的時人居然一派悠哉,難道他終於也被臺灣的悠閒步調給影響了嗎?

    “因為急不得。”淺見時人拉著她在商場一樓的咖啡店外站定。“等我們完成第二個任務,你就會知道最後一個任務是什麼。”

    “好吧。”紀海藍放棄追問,知道男友做事一向按部就班,無需替他操心。

    “那我們先來做第一個任務的售後服務,準備好了嗎?”

    “嗯。”淺見時人回握她的手。

    紀海藍牽著淺見時人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劉雅憶已經在其中一個四人座上喝著一壺熱紅茶,紀海藍笑著向她打招呼:“雅憶姐,久等了!”

    淺見時人與母親的目光相遇,以點頭代替招呼。

    兩人拿到各自點的飲料後,才剛在對座坐下,劉雅憶便關切起紀海藍的近況:“海藍,出國的準備都做好了嗎?”為了讓華語不夠好的兒子聽懂,她說的是日語。

    “差不多啦。”紀海藍調皮地笑起來。“臺灣同學會的學長說,我們是去日本念書,不是去剛果,幾乎什麼都買得到,只要帶個電鍋去就行啦,況且時人也要回東京本社了,他會照顧我的。”

    “時人,海藍去念博士班是很辛苦的,不論如何,你都要照顧好她,知道嗎?”劉雅憶向低頭喝著熱紅茶拿鐵的兒子認真叮嚀。

    淺見時人態度雖有些不自在,但他緩緩放下馬克杯,看著母親的臉開口:“我知道,您放心。”

    “就算海藍跟你一起住,她功課很忙,你可不能學日本的大男人要她幫你煮飯打掃喔……”

    劉雅憶開始碎念式地叮嚀,淺見時人默默聽著,偶爾回應一兩次。

    紀海藍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的互動,露出欣慰的笑容。

    九個月的努力,能讓分隔二十年的母子,像這樣坐在一起喝飲料,已經很了不起了。

    時人,她親愛的男友,真的非常努力,讓她十分以他為榮。

    劉雅憶跟兒子叮嚀完,又抓著紀海藍分享她當年留學的心得,讓即將在四月櫻花盛開的季節進入東京知名私立大學歷史所博士班求學的紀海藍受益良多。

    “海藍,發車的時間快到了,我們該走了。”一直在注意時間的淺見時人,終於不得不打斷母親與女友愉快的談天時間。

    “啊,真的欸。”紀海藍對劉雅憶抱歉一笑。“雅憶姐,抱歉,我們該去花蓮完成離開臺灣前的最後一件任務了。”

    “嗯,我知道,祝你們此行一切順利。快去吧,火車可不等人。”

    當兩人一路跑到火車站月臺時,手上捧著一個大紙盒的淺見晴人,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堂哥。

    “時人哥,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你居然敢遲到?”

    “車還沒開就不算遲到。”淺見時人無視堂弟的抱怨,牽起女友的手。“上車吧。”

    兩個小時後,他們再度來到充滿了他們的爺爺奶奶與他們之間美麗回憶的後山花蓮。

    一走出火車站後站,馬耀已站在他停在接送區的SUV旁邊等著他們三人。

    “呦呼!表妹、表妹夫,還有堂弟先生。”馬耀笑出一口白牙,一如往常的熱情。

    “你好,謝謝你來接我們。”淺見時人以華語回應,展現他近來學習的成果。

    “表妹夫,國語進步很多耶你!”馬耀笑著拍他肩膀,又朝他眨眨眼。

    “嗨,馬耀表哥,謝謝你特地抽空來。”紀海藍也笑著跟由尋人任務發現親戚關係的表哥打招呼。

    “不用在那邊謝來謝去的啦,照顧表妹是應該的,上車吧。”

    眾人上了車,紀海藍坐前座,淺見堂兄弟坐後座。

    “要撒的花我幫你們準備好了,出海許可證也拿到了。”車往港邊開的路上,馬耀跟她閒聊。

    “馬耀表哥,真的很謝謝你幫我們處理這麼多事情,不然我之前忙著申請學校跟獎學金那一堆事,時人工作也忙,一定沒辦法在我們去日本前完成幫昭一爺爺海葬這件事。”

    “哈哈,不客氣,這也是個滿酷的經驗,我第一次知道海葬有這麼多手續要辦,以前都以為去海邊撒一撒就好了,沒想到要到縣政府申請許可,又要找船家跟辦出海許可,還好我們家族裡有人是經營觀光遊艇的,不然找不到不怕晦氣願意出海的船家可就麻煩啦。”馬耀看向後照鏡中淺見晴人抱著的大紙盒。“不過你們那邊也是不容易吧?終於可以把骨灰帶來臺灣真是太好了。”

    “是啊。”紀海藍笑了。“要讓整個家族的人同意把昭一爺爺一半的骨灰帶來臺灣,也是花了時人不少力氣呢,還好終於在我們搬去東京前搞定啦。”

    紀海藍悄悄看向後座淺見時人鎮定如常的臉,明白他一定是在場最感慨萬千的人。

    “對了,今天開船的,算是你表哥喔。”停紅綠燈時,馬耀忽然想起來似地補充一句。

    紀海藍忍不住笑起來。“總覺得我一下子多了好多表哥喔。”

    自從發現彼此的親戚關係後,兩邊就常有往來,吉洛爺爺甚至有一次北上與年紀太大不適長途旅行的巴奈奶奶見面;吉洛爺爺那邊是個大家族,所以整個紀家一下子就多了好多親戚。去年夏天豐年祭時,愛湊熱鬧的耿霽甚至回部落參加祭典,帥氣的他被熱情的女孩們團團圍住爭著跟他交換情人袋,沒想到他卻把情人袋給了在一旁作壁上觀、被他硬拖去參加祭典的女性友人,當場引起一陣譁然。

    “對啊,表妹夫敢欺負你,我們就讓他走不出花蓮!”馬耀誇張地嘿嘿笑。

    “馬耀表哥,我覺得你被阿霽表哥帶壞了……”對家族內的女孩子保護欲旺盛,難道是遺傳嗎?

    “阿霽?”後座的淺見晴人聽到耳熟的名字,忍不住插進話題:“說到這個,我好一陣子沒阿霽的消息了,這麼愛湊熱鬧的他居然沒個人影,到底跑哪去啦?”

    “阿霽表哥……嗯,應該是忙著談戀愛吧。”

    瞥到淺見時人聞言露出“那個煩人表哥也有今天”的表情,紀海藍忍不住笑了出來。

    “聽說今天阿霽表哥帶著他的真命天女去看奶奶了。雖然奶奶一直表現得很堅強,但表哥還是擔心昭一爺爺要海葬的日子奶奶會有點感傷,所以決定挑今天回去跟奶奶報告好消息。”

    “這樣啊。”淺見晴人點點頭,然後低聲自言自語:“也好啦,那他聽到消息應該就不會太受打擊了吧。”

    “嗯?你剛剛說什麼?”紀海藍沒聽清楚淺見晴人的自言自語,只從後照鏡看到男友轉頭瞪了堂弟一眼。

    “沒事沒事……”淺見晴人打馬虎眼的聲音忽然轉為讚歎:“哇!好久沒看到太平洋了,果然大海就是好啊。”

    “好了,我們到啦。”

    馬耀將車子停在休閒漁港的停車場,帶三人去找船家,船家帶他們去找海巡人員查驗出海許可及三人的身分證件後,便帶著三人登上小型的載客遊艇。

    “海藍表妹,等一下帶你們到我的餐廳吃飯慶祝喔,順便讓你見見那個跟你很像的表妹!”馬耀在碼頭上對他們揮揮手。

    雖然覺得馬耀的用詞有點怪怪的,紀海藍還是揮手回應,然後遊艇便帶著他們前往離岸六千公尺外,允許海葬的經濟海域。

    今日天氣晴朗,海象平靜,海面一片蔚藍,是個適合海葬的日子。

    “我們到嘍,那個今天剛見面的表妹,你們準備好就可以放下去了。”船家是個中年的阿美族高壯男子,皮膚因為長期出海,曬得黝黑健康。

    “好,謝謝你,表哥。”

    紀海藍向捧著骨灰盒的淺見時人及拿著手機準備錄影,好回去跟淺見家交代的淺見晴人點點頭,自己則拿著等一下要撒的一袋花瓣,三人一起走向船舷。

    “爺爺,抱歉讓您等了一陣子,不過今天您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

    淺見時人帶頭蹲下身,將看起來像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的可分解材質骨灰盒慎重地往海面上放手,三人看著盒子緩緩沉下湛藍的海面。

    “爺爺,雖然您不能跟巴奈在一起,但您幫您的孫子找到女朋友,還剛好是巴奈的孫女,您也算是個另類媒人吧。真有您的,您一定開心得在天上呵呵笑。”

    淺見晴人也在鏡頭後笑著幫爺爺送行。

    “昭一爺爺,歡迎回家。”紀海藍輕輕地說,一邊與淺見時人將手上的白玫瑰花瓣撒到海面上。

    白色花瓣在藍色海面上隨波輕蕩,大海溫柔地接受了遊子回到她的懷抱。

    在與引揚那時一樣的三月天,日野昭一回到了他思念已久的故鄉。

    故鄉的海,依舊湛藍美麗。

    “海藍,別哭了。”淺見時人回頭,不意外看到女友的眼眶又有淚水在打轉。

    “別忘了爺爺交給我的任務還有一個沒完成,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欸?”

    還沉浸在感傷情緒中的紀海藍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直到看到淺見時人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藍布小絨盒,打開盒蓋,裡面立著一隻以曲線四爪戒托托著中心一顆小藍鑽的典雅鑽戒,才隱約明白他打算做什麼。

    “海藍,你願意嫁給我嗎?”

    沒有下跪,也沒有誇張的排場,淺見時人只是直直凝視著她,說出一點也不花稍、但很有他實際風格的求婚詞。

    “我不會急著要你入籍淺見家,但我希望你能以我未婚妻的身分,與我一起開始在東京的新生活。我要讓淺見家的長輩慢慢習慣你的存在,我會讓他們明白,我會娶的人只有你,如果他們還敢像排擠我母親那樣排擠你,那他們就再去培養新的接班人吧,淺見家的孫子不是只有我一個,我也不是非待在淺見化學不可。”

    “時人哥,你帥呆了!”淺見晴人率先發出讚歎。“這是我聽過你說的話裡面最帥氣的了,Goodjob!”

    “晴人,我不是在問你。”淺見時人瞪了破壞氣氛的堂弟一眼,目光轉回一個字都還沒回答的女友臉上。“海藍,你聽清楚我剛剛說的了嗎?”

    才剛送走爺爺,馬上就被求婚,情緒轉換太過激烈,紀海藍傻在當場,感覺咸咸的海風吹得她思路混亂。

    “昭一爺爺的最後一個任務是……要你跟我求婚?!”

    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而且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有點傷心,覺得自己的男友也太愚孝了……

    “當然不是。”淺見時人伸手拭去她被海風吹落的淚水,笑著歎息。“但若你不答應,我確實無法完成這個任務。”

    “那,任務內容到底是什麼?”她填的被搞糊塗了,到底為什麼任務跟求婚這兩件事會有關係?“你要說清楚,我不能決定要不要答應你。”

    雖然老實說他剛剛那一番宣言讓她滿感動的,但畢竟是終身大事,她不想糊裡糊塗地就答應。

    淺見時人將唇湊近她耳邊,跟她說爺爺給自己的任務。

    紀海藍聽完,終於破涕為笑。

    “還真的是要用一生才能完成的任務呢。”

    她笑著伸出手,任他在美麗的藍色大海之上為她戴上與自己名字非常相襯的典雅戒指。

    “而且沒有你絕對辦不到。”

    淺見時人抬起她戴上戒指的左手手背一吻,和她相視而笑。

    在同一片海洋的見證下,有些緣分無法開花結果,但各自結的果實偶然相遇,又生出新的緣分。

    結束錄影的淺見晴人不知從哪變出拉炮,在旁邊很開心地拉了起來,船長表哥也不知道從哪拿出紅色跟粉色的花瓣,朝兩人身上撒過來;但淺見時人完全不為所動,只是揚手將她被海風吹亂的髮絲塞到耳後,傾身吻上他心愛的女人。

    感受著這份令他想珍惜一生的溫暖甜美,他在心裡悄聲說道:

    爺爺,看著吧,我們會一起完成您交付的最後一個任務——

    在這個沒有戰亂的平和時代,與所愛的人,共度無侮的人生。

    和暖春陽映照在蔚藍的海面上,波光中閃爍著,點點的祝福。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51:29

備註:給想多知道一點時代背景設定的人

    在此簡單注釋在故事中無法一一解釋的時代背景,對這一段歷史有更深入興趣者可參考,但不看並不會影響對故事的理解。

    注一:“吉野村”

    花蓮港廳的吉野村即為今日之花蓮縣吉安鄉。一九一0年(明治四十三年)創村,為第一個日本政府官辦移民村,由三個聚落組成:宮前(今慶豐村)、清水(今福興村)、草分(今永興村)。大部分移民以農業為生,但也有少數非務農的居民,移民主要來自與臺灣風土較相近的日本四國與九州。

    注二:“螢之光”

    稻垣千穎作詞,曲調采自知名蘇格蘭民歌AuldLangSyne,亦與臺灣畢業季時必唱的那首《驪歌》同曲調。

    注三:“引揚”兩三事

    遣返日本人的“引揚”工作,自一九四六年二月開始,至一九四六年四月上旬宣佈遣送作業完畢。除了有留用命令的日本人反其家屬共兩萬七千多人外,其他在台日人均在此時間點前搭上回日本為遣返船。至於留用日人,最後一批也在一九四八年八月返回日本。遣返船靠岸的港口,包含九州的博多(福岡)、佐世保、鹿兒島與本州的六個港口。上陸的遣返者,必須接受檢疫及在身上噴灑殺蟲劑驅蟲,沒有親人來接的遣返者得在收容所中待三個月才能離開,但也有人因染上傳染病,沒能活著走出收容所。離開時,會得到一張免費火車票與一點零用錢、幹麵包、衣服。

    注四:“灣生”

    這個日語詞彙,指的是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六年在臺灣出生的日本人。

    注五:“太平洋戰爭”

    專指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襲珍珠港,至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簽署投降書這段期間,軸心國日本與同盟國之間的戰爭,戰場遍及太平洋、印度洋、東亞及東南亞地區,屬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部分。

    注六:“日治時代學制”

    與今日有些不同,依序為小學校(主要是日人子弟就讀)與公學校(主要是台人子弟就讀)、中學校、高等學校及大學;修業年數分別為“六、五、三、三”。今日臺灣不少在日治時期創校的高中,如故事中的花蓮港中學,前身都是日治時代的中學校,故學生年齡層與現代並非完全相同。

    注七:“日治花蓮港市街道名稱”與“今日花蓮市街道名稱”對照。

    故事中萩乃堂所在的“稻住通”為今日的“中華路”;“黑金通”為今日的“中山路”;“春日通”為今日的“復興路”;“築紫通”為今日的“中正路”;“營所通”則為今日“中正路618巷反622巷”,因當年為軍官宿舍而得名,至今仍有一排日式老建築在那裡。

    注八:“花蓮港驛”

    當時的花蓮港驛與今日花蓮火車站位置並不相同,是在今日的“花蓮鐵道文化園區”那裡,靠港邊很近,離稻住通僅有一個街區的距離。

    注九:“內地人”與“本島人”

    當時將日本人稱做“內地人”,臺灣人稱作“本島人”,為求反映時代,因此那個時代的角色對話時使用此一方式指稱。

    注十:“七腳川事件”

    爆發的年份為一九0八年(明治四十一年),至一九一四年(大正三年)最後一批不願歸順的衽人才投降,此事件造成七腳川社人被迫離散到台東鹿野及花蓮南勢五社,並且他們的衽址成為日本政府官辦移民村吉野村的土地。

    注十一“南園村”(天啊,居然寫到注十一……)

    故事中巴奈跟謝春香、邱勝彥所住的“南園村”,即今日的吉安鄉“南華村”,在吉野村的隔壁,是漢人與原住民混居的村落。

    能夠看到這裡的人,請容作者致上最高的敬意。(看完的人一定也很喜歡歷史吧!不然這麼落落長的東西誰有耐心看完?)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對這些瑣碎的時空背景設定感興趣,但想著也許會有人想多知道一些,所以還是放了上來。查資料的過程中參考了許多書籍與論文,希望能盡力呈現那個時代的氛圍,但同時也深深感到自己能力的不足。

    若有考據上的錯誤,請原諒作者的能力不足,也歡迎指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14 01:52:20

後記

    身邊的歷史
裴寧

    這個故事的靈感,是由好幾個在不同時間點出現的想法連成的。

    一切始於幾年前去花蓮拜訪親戚時,親戚帶我去了彷如踏入日本結界的垵柊院,看著院落內的八十八尊石佛、典雅的江戶風格拜殿、屋簷下的晴天娃娃,真讓人有種身在日本的錯覺;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歷史課本上沒寫到的,東部日本移民村與七腳川事件的故事,就發生在我腳踏的這片土地上。

    曾在這片土地共同生活的日本人、原住民、漢人,究竟曾交織出怎樣的故事呢?當時的我就忍不住這麼想著,那份想像成為一顆種子,在心底冬眠。

    去年秋天,我的第一本小說即將出版之際,看了一部日本純愛電影,電影本身並沒有特別打動我,跟這個故事也沒什麼相似之處(唯一的相似之處可能是主角都說日語?),但電影的主題曲不知何故撼動了我,喚醒了我心裡的那顆種子,發起芽來,說:來寫一個花蓮的日本移民與他後代的故事吧。

    於是我上網找資料,很幸運地,就名我想寫這樣一個故事的同一個月份,一本記錄灣生日本人故事的書籍熱騰騰地出版了,我立刻買了、讀了,然後又陸陸續續買了很多關於日治時期的資料書,故事終於在我心裡漸漸成形。

    學生時代讀歷史時,總覺得那些歷史事件離自己很遙遠,好像沒什麼關係,背了忘、忘了再背,尤其近代史簡直是大混戰,人名地名條約名滿天飛,什麼馬關條約、開羅宣言、波茨坦宣言等等。但是,在為了寫這個故事翻閱史料的時候,我才深深感受到,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身在歷史的浪潮之下而不自覺,那些影響了我們祖父母輩的歷史,餘波當然也會打在身為下一輩或下下一輩的我們身上,以一種我們或許沒有察覺的方式。我想寫的,就是這股時代的餘波如何影響著現今的人們。

    唔,是不是有點太沉重了?抱歉抱歉。

    第二本作品就挑戰近代歷史題材,自己寫到中途時也覺得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但真的很想完成這個故事,因此還是盡最大力量去查去寫;寫完初稿那天我簡直像一塊被打上海灘的爛布,跟親友說“我腦汁被榨幹了,請讓我就這樣倒地不起不要理我”(親友:喂你振作點)。在歷史場景的描寫上,我盡力去做到描寫出時代感與貼近史實;關於原住民文化的部分,也希望能儘量傳達出正確的資訊,但一定還是會有錯漏和不足之處,歡迎指教,也請容我在之後的作品中改進。

    二戰終戰到這個故事完稿正好七十年,在這場影響幾乎波及全球的戰爭的威脅之下,不少那一代的人都有相當驚心動魄的故事:躲空襲、逃難、上戰場、生離死別等等。我相信每個人身邊都有歷史,如果有機會,去跟還健在的長輩們聊聊,或去追尋一下自己的家族史,也許你身邊就有著不輸小說的精彩歷史呢。

    這個故事能順利完稿,我想跟一些人說謝謝。

    首先感謝我的摯友A提供了許多日商公司的信息給我,沒有你告訴我的背景知識,故事的設定不會這麼有真實感(日本阿北熱愛的林森北六條通讓我卬象深刻哈哈哈!)。謝謝你忍受我越洋電話拖著快半夜想睡覺的你問東問西,後來也常常讓我丟訊息騷擾,沒有你,這個故事就不能以我心目中想要的形態完成,也感謝你對這個故事的喜愛,給了我許多信心,讓我再次感受到世上有個跟自己靈魂有某處共通的soulmate真是太幸福,謝謝你,吾友。

    另外感謝我永遠的第一位審稿員L。感謝你在我寫稿階段就一直說好想看,容忍我寫稿時會暫時從地表消失,進入另一個世界,真的看了之後還給了我很多中肯又實用的意見,讓故事能更精准地傳達出我想表達的意念,真真感謝你給我的第一手回應。

    還有我的醫療顧問學妹“,感謝你總是迅速解答我的醫療問題,讓我不會寫出誤導讀者的資訊,這是非常重要的呀。

    這個故事能成書跟大家見面,則要感謝項姐與萬達盛出版社的所有同仁,若沒有你們堅持在言小界耕耘,遣個故事也許永遠不會有跟讀者見面的一天,期望萬達盛越來越好,開創新局,把更多好故事帶給讀者們,我也會在作者的道路上繼續努力的。

    最後,感謝翻開這本書的你。讀者的支持,是作者與出版社存在的必要因素。謝謝你願意抽出生命中的一段時光,閱讀這個故事,希望這個故事使你經歷了一場愉快的閱讀旅程,也希望你繼續支持書市、支持小說,讓這個市場永遠存續下去。

    在寫作過程中,讀了不少資料,一度覺得眼珠快爆開(意外讓我養成了每天吃護眼膠囊的習慣),但是整個寫作過程非常愉快,在跟著時人與海藍尋人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歷史,也盡情地跟著故事起伏經歷了喜怒哀樂,非常過癮。這是一個我衷心喜歡的故事,希望也有人跟我一樣,痛快地跟這個故事一起哭哭笑笑。

    若有什麼讀後感想、疑問想跟作者說,想看番外(一種作者福至心靈時會生出來的東西),想知道創作過程的花絮,想敲哪個角色的碗(咦有嗎),還是想捕捉野生的裴寧(?),歡迎到萬達盛的官方臉書專頁,或裴寧的部落格跟臉書專頁逛逛,老實說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家對這個故事是怎麼想的呀(笑)。

    那麼,期待下個故事再會。

    裴寧的部落格:http://peining0814.pixnet.net/blog

    裴寧的臉書專頁:http://www.facebook.com/Peining.novelist

    *注:關於煩人表哥耿霽的死黨把死黨妹妹拐走的故事,請看《回到愛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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