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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翎 -【完食大主廚】《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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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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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5:42
標題:
白翎 -【完食大主廚】《全文完》
《
完食大主廚
》作者:白翎
她周靜瀟從小到大樣樣好,學經歷攤開來閃亮閃亮的,
沒想到居然會被流放(調派)到好山好水好偏僻的離島當檢察官,
更沒想到會再見到老同學……在辦性騷擾案件的時候,
幸好最後是誤會一場,沒有親手送認識的人入監這種狗血劇情,
不過鄉土劇沒有了,戀愛偶像劇倒是接著上演,
他這有著百萬身價的帥大廚把起妹來還真是讓人無法招架,
不僅大半夜幫她買止痛藥,隔天還煮了一桌子補血補氣的菜肴,
謊稱要買食材跟她一起回家,結果是希望有多一點相處時間,
老天,這樣的溫柔體貼她哪裡受得了,當晚就撲上去把他推倒,
照理說他們滾完床單告完白,接下來就該是Happy ending,
偏偏又怕他家人會討厭她這單親媽,擔心到成天端著苦瓜臉,
當她好不容易拋開煩惱,決定不管怎樣都要跟他共度一輩子時,
卻發現他跟個美豔正妹舉止親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玩親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6:06
第1章(1)
再過幾個小時,這家名為“斯皮爾曼”的西餐廳就要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范薑淳獨自一個人在廚房裡靜思,看著這一室的冷清,彷佛也看見了它曾經擁有過的輝煌。
一年前,他親手打造這個地方;一年後,也親手搞垮了這裡。
他想,這大概是老天爺給他的考驗吧?成功來得太輕易,他從來不懂得珍惜,也不明白春天來臨是為了準備過冬的道理。
當然,他知道經營一家餐廳並不容易,但他沒有想過竟會如此艱難。
他曾經自大地認為,美好的食物就是餐廳的一切,可惜,事實證明是他想得太單純。
身兼主廚與經營者,他無法兼顧的事情遠遠超乎了自己的想像。他無法兼顧食材的品質與店內的營收、無法兼顧客人的滿意與員工的壓力,也無法兼顧自我的堅持與外行人的輿論……
這些種種加起來,讓他花了將近十年所掙來的成就,短短一年成了泡影。
是他輕敵嗎?不,話不能這麼說,畢竟毀了他的並不是敵人,而是他原本應該敞開心胸去服侍的對象。
那麼,該說他不甘嗎?其實不儘然。
人生雖然沒有公平可言,但倒也不是真的那麼不公平,至少他明白“有圓必有缺”的道理。
而他的缺,就是他的自負。
什麼樣的人可以樹敵無數而渾然未覺,有的,他就是其中一個。他想,自己大概是在無意之中惹毛了不少狠角色,他們才會讓他上了這麼痛的一堂課。
那就是後悔羅?並不是,那只是一種透澈的醒悟。
不管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說過什麼,他從未感到後悔,若是時間可以重新來過,他依然會選擇同樣的作風。
看吧,他果然是無可救藥的自負,即使見了棺材仍是不掉淚。
回憶至此打住,范薑淳脫下身上那件極具代表性的白色廚師服,輕掛在手肘上,然後伸手熄了廚房的燈。
雖然僅只一年的時光,但他想他會記得一輩子吧?畢竟是他人生當中第一家屬于自己的餐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嗯,短命夭折的孩子。
歎了一口氣,他轉身離開了廚房,走向外場,像是謝幕之前最後環視一圈這個曾經屬於他的舞臺。
突然,那扇掛有銅鈴的玻璃門板被人推了開來,發出了清脆的叮噹聲響。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他本來是打算這麼說的。
然而,在視線對上的瞬間,他看清了來者的五官,那句話也被他硬生生地吞回了肚裡。
即使久違了十多年,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甚至清楚記得她的名字。
“周靜瀟?”
周靜瀟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這家餐廳。
每天上班來回,她總會經過這家店。它的店面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張桌的座位;歐式設計、溫馨裝潢,是她喜歡的氣氛。
起初會注意到它,是因為它的名字—“斯皮爾曼”,那是英國一位著名心理學家的名字。哪家餐廳會以心理學家的名字來命名?這老闆肯定不太正常。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後來漸漸產生了躍躍欲試的嚮往。
聽辦公室的同事聊過,這家餐廳的主廚大有來頭,可惜的是,餐廳服務態度不佳、店員冷漠散漫、主廚個性桀驁不馴……慢慢地,佳評不再,負評倒像是漣漪般無限向外擴張。
但那並不是她遲遲未上門光顧的理由。
獨自坐在燈光美、氣氛佳的西餐廳裡享用高檔套餐?那畫面多尷尬。再加上她每天動輒十點才下班,多數的餐廳早已準備打烊,能找到一碗擔仔面果腹就已經阿彌陀佛。
但是,今天不一樣,她在下午的時候接到了上級的指示。
他們說,外島欠缺人才,需要像她這種經驗豐富的菁英前往支援。表面上像是在讚揚她的能力,但實情是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她想,這無疑是懲罰吧。
幾個月前,在偵辦一件人蛇集團的案子中,因為她個人錯估了情勢,害得兩名刑警無辜身陷險境,其中一人甚至為了保護她而受到槍傷。
她很內疚,但內疚彌補不了什麼。
在上級的眼裡,她已經失去了承辦大案子的資格,將她調往離島便是最直白的表示。
離島能有什麼重大刑案?幾乎沒有。
好吧,沒大案子,代表日子清閒,聽起來似乎也是不錯的安排。
她試著安慰自己—至少,她不必再過著每天加班到十點的生活;至少,她多了一些時間可以陪伴女兒;至少,她不需要為了起訴黑道分子而受到性命上的威脅……好啦,她承認自己是沮喪的。
遙想她從法研所畢業之後,應屆考上了檢察官,從此像是踏入萬劫不復的加班深淵,這八年來除了產假之外,她連一刻也沒有鬆懈過,還經常受到威脅、壓迫、恐嚇、利誘,如此義無反顧地付出,結果竟是被流放外島,這教她情何以堪?
罷了,反正法界人才濟濟,八年的資歷根本不足掛齒,像她這樣的人地院裡多如牛毛,閉著眼睛都可以找到接替者。
失意之際,她又經過這家遲遲未造訪的餐廳。
裡頭燈光明亮,卻空蕩蕩、連個客人也沒有,她下意識看了眼手錶,才八點半,是打烊了嗎?
不可能吧?時間還這麼早。
那麼,是生意太差?她想起同事間互相流傳的負面評價,可那完全影響不了她接下來的決定。
她毫不遲疑地邁開步伐,走向它的大門。她想,反正橫豎都要離開這裡了,進去吃它一餐也無妨,就當作是滿足這一年來的好奇心。
但她完全沒料到會在推開大門之後,遇上那個叫作范姜淳的男人。
有多久沒見面了?十五年?十七年?真是不可思議,她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而他亦是。
“周靜瀟?”
對方一臉驚愕,她猜想自己的表情應該也差不多是那樣。
“范薑淳”
他笑了,道:“果然是你。你根本沒什麼變嘛!”
“我該把這句話當作讚美嗎?”她苦笑,轉而問道:“不好意思,你們……已經打烊了嗎?”
她很難不注意到這冷清死寂的氣氛,就算沒有客人,也不該只剩他一個。
“理論上是打烊了,”他聳聳肩,臉上表情不以為意,“不過,主廚還在,你想吃什麼還是可以點餐。”
“欸?這樣好嗎?”為她一個人下不了班?她受寵若驚卻承受不起,“不了,別麻煩人家大廚,我到附近隨便吃吃就好。”
范姜淳的人生裡沒有“隨便吃吃”這四個字,人間有上萬美食,而人類有幸得以嘗得出百種滋味,豈有隨便吃吃的道理。
“既然來了,就坐下來吧。”他為她拉開了一張椅子。
“可是……”她仍有些遲疑。
“有什麼好可是的?你不也是因為想吃一頓好的,所以才走進來?”
他說中了她的心聲。
她的確想吃一頓好的來犒賞自己,或許是安慰一整個下午的沮喪。於是,不再多慮,周靜瀟彎身入座,放寬了心讓他服務。
他依序擺上了桌巾、餐盤、湯匙、刀叉,並且擺上了水杯,倒了杯八分滿的白開水。他的動作流暢優雅,絲毫不因她是舊識而少了應有的細緻。
那畫面真是賞心悅目,她幾乎都要忘了那張讓人憎惡的人事令了。
直到她意識到自己是抱著“欣賞男人”的眼光看著他,她驀地回過神來,輕咳了聲,像是要轉移注意力似的。
“那個……你在這裡工作嗎?”
范薑淳淺淺一笑,“只是偶爾在外場打雜幫忙。”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個名為廚房的戰場裡水深火熱。不過,這一句他沒說出口。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拿起水杯小啜了一口,“那其他人呢?全部都下班了?”
“嗯,都下班了。”
“這麼早”
“今天比較特別。”他沒解釋哪裡特別,而是反問道:“現在,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她被問愣了。“……沒有菜單嗎?”
“理論上是有,但因為食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很難照著Menu出菜,你只要告訴我大概想吃哪一類的餐點,其他的就讓廚房來煩惱就好。”
“你是指雞鴨魚牛這種分類嗎?”
范薑淳兩手一攤,不置可否,彷佛就算她說出口的是黯然銷魂飯也沒關係,這讓她冒出了些許想要使壞的念頭。
“那如果我說我想吃一道可以讓我又哭又笑的菜呢?”
豈料他一臉認真,輕捏著下巴思考。“又哭又笑嗎?”
“喂,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她哭笑不得,“我聽說你們餐廳的主廚脾氣不太好,還是別惹毛人家了吧,我也不想當奧客。”
胡說,他哪有那麼兇殘。
不過那句“又哭又笑的料理”倒是激起了他愛挑戰的天性。
“我儘量。”
最後,他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後就轉身離開,走進了廚房裡,留下錯愕與莫名的周靜瀟,獨坐在冷冷清清的餐廳裡。
我儘量?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摸不著頭緒。
她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傢伙該不會真的把那荒謬又無理的要求轉告給主廚吧……
正常人應該不會,可是那傢伙一向不太正常,至少就她記憶所及,他一直都是瘋顛的。
她和范姜淳是國小同學,不幸的國中又同班,就這麼當了九年的同窗。
他們是人人口中的資優生,從國小競爭到了國中,班上的前兩名永遠都是兩個人在輪替。第一名不是她就是范姜淳,同學早就習慣了,反正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其他人干涉不來,不如待在局外看戲。
范薑淳來自一個背景顯赫的家庭,他的父母親都是知名的學者教授,常常會在雜誌上露面的那種。於是,從小他就像是被蓋上了“優良基因”的認證標章一樣,備受眾人期許。
相較之下,她的出身就非常一般了。
她的父母是一般的上班族,母親在基層做一些雜工,父親也只不過掙得一個小小的組長而已,她的身家就是這麼普通、平凡。
事後想想,大概就是這種“不甘心輸給貴族”的情結作祟,所以她才那麼努力跟他相爭了那麼多年。
但上了國中之後,事情開始變得有點不太一樣—范姜淳成了永遠的第二名,不管是大考、小考、抽考、隨堂考,他永遠都是以兩分、四分這種差距,讓她險勝於前。
一開始她自我感覺超好,覺得自己完成了小蝦米戰勝大鯨魚的偉大成就,直到某一天,她不小心拿到了范薑淳的考卷,她才開始懷疑對方根本是故意在讓她。
因為他失誤的題目都不是最難的,一看就知道是隨便挑一題、刻意選了錯誤的答案。
沒辦法,英雄交手過便知有沒有,全校沒人比她更懂他的實力了,他絕對不可能會敗在那種腦殘的題目上。他失敗的是不夠精心去掩飾自己的“善舉”。
啐,這善舉還真是令人不舒服。
糾結了一整個星期之後,終於,她挑了一天,在午休時間結束前的五分鐘,她把他約到了學校的後操場,那兒沒什麼人會經過,很適合談判。
范薑淳一臉漫不經心,看了看四周,笑道:“你要對我告白嗎?”
“你少臭美!”她惱怒,卻不自覺紅了臉。
“不然你把我約到這種地方來幹麼?”
“嘖,我問你,你是不是故意讓我?”
“什麼東西?”
“我說,”她對他的裝瘋賣傻感到莫名不悅,“考試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答錯,讓了幾分給我?”
“我幹麼做那種事?”
很好,他如她所料否認了,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你少來,我看過你的考試卷。”
“然後?”
“你答錯的題目都是很基本的,你不可能錯在那種地方。”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暗戀我。”
“嗄?!”這是什麼結論?
“不然你怎麼這麼瞭解我,知道我什麼題目不會答錯,你暗中偷偷研究我吼?”
“你……”她又氣又羞,一時擠不出話來辯解。
也許他說對了一半,她的確是習慣暗中偷偷研究他,可那絕對不是什麼見鬼的愛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6:29
第1章(2)
“不然你說,為什麼你會錯在那麼離譜的題目上?”
他聳聳肩,“大概因為我太聰明了吧。”
她怔忡了下,這傢伙在說什麼呀?
“難道你不會嗎?覺得老師不可能出那麼簡單的題目,所以自作聰明把問題想得太複雜,結果就答錯了。”
聽起來還真有道理。她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幾秒,才道:“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讓我拿第一名?”
“何必咧,拿第二名對我有什麼好處?”他低笑了聲,搖搖頭,“拿第二名還要被我爸媽念到臭頭,我吃飽太閑啊?”
好吧,她釋懷了,可能真的就像他說的一樣,覺得題目不可能這麼容易。
“那你下次可不可以別再自作聰明?”
“幹麼?第一名拿膩了嗎?你可以讓個幾分給我啊。”
“作夢吧你。”她冷笑了聲,譏諷道:“如果下次你笨一點的話,搞不好第一名就會被你拿回去了,你說是不是?”
他僅是笑而不答。
她以為那次的“談判”可以改變什麼,但其實並沒有。接下來的幾個學期,他仍是永遠的第二名,而他出錯的題目依舊是令人匪夷所思,甚至還為此進出了好幾次導師辦公室。
然而,就算被盯上了,他還是那般我行我素,固執得像個小孩子。
因為這樣,她的心裡總是不太舒坦。是不高興他故意放水嗎?也許有一點吧,可又好像不只是這樣……
她搞不懂自己的感受,也始終搞不懂他的想法。
畢業之後,她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女中,他則考上第一志願的男校,他們終結了九年的纏鬥,從此分道揚鑣,沒有聯絡。
高中三年,為了擠進最高學府大的窄門,她全心埋首於課業,沒什麼閒暇想起這號人物。
後來,大二時,她在國中的同學會上聽到了他的事。
聽說他和她一樣,順利考上了大,可是不知為何,他在讀了一年之後竟無預警地辦理休學,從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現在。
范薑淳端了一道裝盤花俏的料理走來,看得出來菜色是以海鮮為主,青蔬為輔,作用不明的醬汁在白色的瓷盤上淋出了豔麗的圖騰,上頭甚至有花瓣形狀的美乃滋……
不,可能不是美乃滋,周靜瀟其實搞不太懂眼前這道料理是怎麼回事。
對於“吃”,她向來追求便利、迅速、能飽就好,從未要求太多,也沒想過要在食物上面得到什麼樣的滿足。
“這是什麼?”她問。
他則泰然自若地在她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臨時做的料理,怎麼可能會取名字。”
“……”真不知道這話題要怎麼接下去,算了,她放棄,反正吃就對了。
她隨手拿起刀叉,戳了一片不知道是什麼做成的薄片,像是沾了蛋汁經過油煎,有一股淡淡的迷迭香味,她咬了一小口,奇異的口感在她嘴裡化開……啊!是馬鈴薯,她嘗到了一點熟悉的味道。
他手托著腮,饒富趣味地凝視著她。其實她拿起的是沙拉用的叉子,但他只是揚起唇角,沒想過要去糾正。
他比較在意她嘗過之後的反應。
接著,她動作輕緩地切下一小片魚肉,沾了一點黃色的醬汁,然後送進嘴裡,咀嚼,咽下。
“如何?”
“嗯……”她歪著頭,皺眉。
不是好吃到讚歎的那一種皺眉,比較像是困惑不解的那一種。
“不好吃嗎?”
“倒也不是不好吃,而是……嗯……該怎麼說呢?”
那是她活了三十二個年頭所沒嘗過的滋味。
她以為橙黃色的醬汁或許就是酸酸甜甜的口感,豈料不是那麼簡單就能道盡。它的確是有點酸,但也帶點胡椒的香氣,然後是微微的辛辣,再加上奶油與蛋黃的香濃滑潤,在她嘴裡蕩漾出不可思議的豐富層次。
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你笑了。”
“沒辦法,這味道太特別,我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調味。”她忍不住又嘗了三口、四口,道:“這醬汁叫什麼?”
“荷蘭醬。”
“欸?那是什麼做成的?”
“……別問,很複雜。”比起解釋醬汁的制程,他對她的事情還比較感興趣。“你最近過得如何?”
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她頓了頓,隨即扯出一抹極不自然的微笑。面對這個久違十幾年的舊識,“最近過得如何”這個問題顯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得明白,於是她選擇從簡。
“還可以,就是很平常的上班、下班,沒什麼特別。”
“我聽說你考上法學院。”
“嗯。”
“現在是執業律師?”
“是檢察官。”
“哦……是檢察官啊。”他眉一挑,似乎不意外這樣的發展,“還真像是你會選擇的職業。”
“什麼意思?”
“你以前不是當過整整三年的風紀股長?那時候你就老愛管東管西了。”
“檢察官又不是來管東管西的。”她失笑,反問:“那你呢?我聽說你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可是唯讀了一年,為什麼?”
“沒興趣。”很簡單的三個字。
“那學校人人搶破頭想進去,你這麼灑脫就休學啊?”
“既然不對盤,留著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嗎?”
“你把學校形容得好像是你的情人,苦苦追求了三年,追到手之後發現其實想像比較美好,一年後就把人家甩了。”
他因她的比喻而笑了出來,卻沒有否認。“其實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那休學之後呢?你去了哪裡?”
面對她的提問,他沒回答。他倒是留意到她的無名指上不見婚戒,這與他聽來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你結婚了嗎?”
這問題來得毫無預兆,幾乎殺得她措手不及,足足愣了三秒之久。
半晌,她回過神來,不自覺低頭垂眸,“嗯,有個女兒了。”
她只說了部分的事實,刻意避談她已經離婚。
為何要刻意避談?她也不太明白,只是隱隱約約認為自己不會喜歡被他追著逼問離婚的細節。
當年她風光嫁入豪門,被比喻是飛上枝頭的鳳凰,女人見了她都要忌妒三分;可是才短短兩年,前夫就偷腥不斷,為了女兒她再三忍氣吞聲,又被調侃“堂堂檢察官卻縱容丈夫在外面養情婦”。
別人說她為了過貴婦的生活而忍耐,天知道她從來沒拿過前夫一毛錢,最後仍是以離婚收場,她帶著女兒逃離了前夫的地盤。
她不認為這種事情適合拿出來敘舊。
“你呢?也結婚了嗎?”她把話題繞回了他身上。
可他來不及回答,冰冷的手機鈴音驀地打斷了兩人的交談,那是她的電話。
她說了聲“抱歉”,趕緊拿出手機接聽。
只聽見她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外加一句“我知道了”,最後是“我現在就過去”,顯然是有事纏身。
她收了線,“不好意思,是保母打來的電話,說小孩有點發燒,我得趕回去帶她看醫生,只能下次再聊了。”
“不打緊,小孩的事情比較重要。”他微笑的搖搖頭,指了指眼前的瓷盤,“那這些需要幫你打包起來嗎?”
“欸?可以嗎?”
“為什麼不行?”
“那就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起身拿出皮夾想付帳,卻被他婉拒。
“就當作是請老同學吃一頓飯。”
“那怎麼可以?會讓你被老闆為難吧!”
“安啦,老闆跟我很熟。”
“那也不能—”
“而且這道菜也沒達到你的期待,不能收錢。”
她皺了眉頭,不解他的意思。
“你說要吃到一種可以讓人又笑又哭的料理,你忘了?”
“那只是開玩笑,你怎麼能當真?”
“我很認真的。”
“真懷疑你們大廚怎麼能接受這種要求。”她睨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抽了兩張千元鈔擱在桌上,硬是要付錢,“我不管,你就收下吧。要是堅持不收,我以後就再也不來了。”
他苦笑,心裡想的是:你就算想來也來不了了。
“那也不需要付我這麼多。這一餐是臨時特製的,省略了很多,少了沙拉、前菜、湯品、甜點……”
“就因為是特製的才值錢,不是嗎?”她打斷了他的話。
其實真正超值的,是她這一餐吃得很愉快,前一刻還陰鬱的心情因為這一餐而煙消雲散。
他辯不贏她,悶了。
“好啦,別囉嗦了,到底要不要讓我打包,我還趕時間呢。啊、對了,代我向主廚說一句,他的料理很有特色,我很喜歡。”
他僅僅報以微笑,沒有說話,端著盤子走進了廚房。
最後,他把兩張千元鈔悄悄放在裹著餐具的紙巾裡,連同餐盒、提袋一起交到她手上。
告別時,他本想留下她的電話,可最終還是沒開口。
想想,人家都已經結婚生子,就算討了電話號碼,也只是徒留一份沒有盡頭的期待罷了,他又何須折磨自己。
隔天,周靜瀟不怎麼高興,氣惱那傢伙把錢偷偷塞回給她,於是趁著中午休息時前往“斯皮爾曼”,意外發現餐廳不但沒有營業,大門口還被房屋仲介貼了張“售”字的紙板子。
她這才恍然大悟,不尋常的打烊時間、冷清異常的氣氛,還有他臉上那抹若有似無的惆悵,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昨夜,就是這家店的歇業日,而她竟然如此遲鈍,絲毫未覺。
這家店是他的嗎?
是啊,怎麼會沒想到呢,只有那個瘋瘋顛顛的男孩會想到要拿心理學家的名字來當餐廳名,簡直莫名其妙。
為什麼?明明知道她會在意,他卻隻字未提?
十五、六年的空窗,沒想到再次拾回,竟也只是擦肩一瞥。昨夜,那隱約在她心裡萌芽的欣喜,轉瞬之間再度枯萎,她突然覺得悄悄抱著期待的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就像當年她升上高中之後,真心相信他會主動與她聯繫。結果,她等了足足三年,直到畢業,最後等到的卻是他輟學遠走的消息。
周靜瀟驀然驚覺,原來她一直是比較在意的那一方。
自始至終都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6:50
第2章(1)
入夏,周靜瀟正式被調往外島,年僅五歲的女兒則是暫時留在娘家,請母親幫忙照顧一陣子。
由於什麼都還沒安頓好,與母親討論了幾天之後,她倆一致認為這是目前最妥當的安排。
就這樣,她出發了。
下了飛機,踏出機場,她抬頭眯眼看了看天空。烈日當頭,萬里無雲,體感溫度……嗯,大概有三十八度吧。
她突然覺得過去幾年所做的美白保養就要付諸流水了。
唉,曬黑又怎樣,反正她也已經不是什麼愛漂亮的少女了。
抬手招了輛計程車,她給了司機一個位址,車程只有十分鐘,房東已經在公寓的門口等著,這段時間她只想租房,沒有置產的打算。
不是買不起,而是不認為自己會在這兒待上一輩子。明年,她就會想辦法調回臺北,所以未來這一年的表現尤其重要,即使是身處在這個活像渡假小島的地方,她也不允許自己輕鬆過活、混吃等死。
新居的格局方正,標準的三房兩廳、一廚二衛,附帶一些基本家俱,像是床組、沙發、電視、書桌、熱水器、瓦斯爐、冷氣機等等,應有盡有。
她在屋裡繞了一圈,很豪爽地簽了租約,付了一大筆錢,然後看著房東開開心心數著鈔票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這空蕩安靜的屋子裡。
她的行李很簡單,只有幾套換洗的衣服、一些平常用的保養品,沒什麼好整理的,於是,她走到了陽臺外,遙望遠方。
她住的地方位於五樓,視野還算不錯,甚至可以望見彼端的海平線。空氣裡有一絲海洋的氣息,那讓她想起曾經有過的美好回憶。
當年與前夫的蜜月,就是在地中海度過。
那時候兩個人打得火熱,如膠似漆,羨煞了眾人,可誰又想得到,新婚才過半年,她連腹中的孩子都還沒生下來,丈夫就已經開始在外頭偷腥,甚至理直氣壯。
別人總是羡慕她嫁入豪門,可是,她人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給那個渾蛋;然而她也不可否認,如果沒有嫁給他,她就不會擁有鈮齷這個可愛的女兒,不是嗎?
人生就是這麼折騰,千絲萬縷纏成了一個網,牽一絲則動全身,永遠也猜不到明天過後又會是什麼找上門,一如此時此刻。
一直以為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已經被她熬過去了,豈料那段難堪的婚姻也只不過是種種磨難裡的其中一環……
唉,人若是閑著沒事幹果然就會胡思亂想。
她冋過神來,拍了拍臉頰,甩去前一刻那無意義的自怨自艾。
幹活吧!她告訴自己。
不只是得先熟悉附近的環境,幫齷鈮物色一家新的幼稚園,還得替她找個新的保母,更重要的是解決“吃”的問題。
她不擅長下廚,也沒時間下廚,過去幾年間,馜馜的三餐一直都是保母在張羅,她只會叮嚀保母要讓女兒吃得營養、吃得均衡,卻從未在意自己吃了什麼。
身為臺灣人,當個外食族多方便呀,五步一小吃,十步一小館,到處都有便利商店的蹤跡,實在不必擔心找不到吃的,只怕付不出錢而已。
可是,在這島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走了一公里,有修車行、五金行、煙酒行、水電行、眼鏡行、加油站……就是沒人賣吃的!
這怎麼可能?!
她不信邪,繼續向前走,走啊走的,遇見了岔路,憑著辦案多年的經驗,自恃直覺過人,於是選了左邊。
一直走,一直走,又走了一公里,沿途經過了家俱行、動物醫院、當鋪、電器行……慢著,有學校。哈、學校附近總會賣吃的吧?
但是她又天真了。
沒有面攤,沒有餐館,連她最熟悉的便利商店也沒有,眼看已經走了將近兩公里的路程,她心裡突然有一股無語問蒼天的淒涼。
有沒有搞錯?這地方的人不吃飯的嗎?
臺灣什麼沒有,賣吃的最多,怎麼可能走了兩公里還是一片貧瘠?鬥志突然被激起,她瞬間變成了無聊的幼稚鬼,不肯回頭,筆直的向前走。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她在下一個街口看見了熟悉的招牌。
那是便利商店,還是二十四小時的那種。
八月天,在大太陽底下步行兩公里可不是鬧著玩的,至少對她這種肉雞來說簡直是酷刑。
她拖著蹣跚步履,隨便拿了罐冰茶結帳,一口氣牛飲了半瓶。然後,她坐在門口,吹著焚風……是,沒錯,迎面吹來的風是熱的。
汗水自頰邊涔涔滴落,為了性命著想,她應該躲回便利商店吹冷氣才對。
於是她又轉身走了進去,至用餐區內坐了下來。
真是糟糕,才剛來不到一天她就開始想念臺北了。她想念有公車的地方,想念有捷運的地方,想念那些隨時都招得到計程車的臺北市街口;她想念走個兩百公尺就有便利商店的生活,想念那些設置在騎樓外的美味面攤,也想念——
“請問一下……”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腦袋裡那些不爭氣的想法。
她回神,轉頭一看,那是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西裝?天哪,外頭這麼熱,他怎麼有辦法穿著那套西裝到處走?
“是。”她淡應了聲。
“請問這個地方怎麼去?”男人遞了張小紙給她,上頭有一串位址。
男人的字跡相當好看,再抬頭瞟了眼對方的臉蛋,白白淨淨、斯文秀逸的,加上那一身西裝,這傢伙肯定跟她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抱歉,不知道。”她乾笑了下,“我是今天才搬來的,所以我想你去問店員會比較有希望。”
男人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沒去找超商店員,反而是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
她愣住,不自覺瞪大了眼。
不等她回神,男人逕自拿出手機,滑了幾下,在GoogleMap上輸入了那串位址之後按下了“搜尋”。
周靜瀟有種被耍的感覺。“你早用手機找不就好了?”
“你看不出來剛才是在搭訕?”男人露出了一抹漫不經心的微笑。
“是呀,我現在看出來了。”她冷哼了聲,旋開瓶蓋,毫不在乎形象地又灌了一大口。
“我姓卓。”男人朝她伸出了右手。
他臉上的笑容是很好看,可惜,她討厭這種情聖型的男人,簡直跟她前夫是同一個死樣子。
她已經很瞭解這種男人,女人對他們來說是收集品、是戰績、是成就,也是茶餘飯後互相拿出來炫耀的話題,這些男人既可愛,又可怕,也可恨,他們甚至把“讓女人傷心”視為是一種驕傲。
她擠了個冷笑給他,無視他那表示友善的右手,直接起身離座,道:“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了,再會。”
撂下這句話,她灑脫地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轉調離島的好處,就是薪水一樣多,但事情少,離家近,案件小。
比起過去動不動就是殺人、鬥毆、搶劫、詐騙、性侵、槍械、販毒吸毒,此地多半是夫妻吵架、借錢不還、垃圾亂丟、酒後駕駛或是性騷擾等等。
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這些芝麻綠豆般的案子自然嚇不了她。
可是,她沒想到會在移送書的犯罪嫌疑人那一欄上看見“范薑淳”三個字,而且還是被控性騷擾?!
周靜瀟驚呆了。
首先,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他不可能會在這裡,還被一個小女生控訴性騷擾,怎麼想都不對勁。
對嘛對嘛,這怎麼可能,應該只是同名同姓的人而已……等等,可是年紀一樣欸,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她雙手環抱胸前,猶豫了。
坦白說,她現在的感受好複雜。的確,她承認自己是很想再見他一面,可是誰願意在法庭上重逢?
她拿著那張紙,糾結了整整三十分鐘,搞得一旁的書記官鄧芷芸都納悶了。
“周檢?”她忍不住出了聲。
鄧芷芸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個性老老實實,烏黑直發清湯掛麵,講話總是輕聲細語。
“嗯?”周靜瀟回過神。
“怎麼了嗎?”鄧芷芸湊了過來,看了眼移送書,“是很棘手的案子?”
“蛤?沒有啊。”她否認了,彆扭地把移送書擺回桌上,乾笑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我第一次看你猶豫。”
打從共事的一個多月以來,周檢向來是果斷俐落,下筆從不遲疑,怎麼今天突然優柔寡斷了起來?
周靜瀟只是微笑以對,沒回答。最後,她照慣例請對方印製傳票,傳喚犯罪嫌疑人來開庭。
她想,那傢伙收到傳票的時候,肯定會跟她一樣驚嚇吧。
因為她的名字就在那張傳票上。
范姜淳第一次看見周靜瀟穿法袍的樣子,黑底,鑲紫邊。
很詭異的感覺,坐在那兒的女人彷佛不是他所認識的周靜瀟。這個女人冷漠、端肅、高高在上,以一雙不帶任何情感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有沒有做?”她語氣凜然地問了一句。
“有。”
本以為他會否認,可是他卻大方承認了,這令她微微詫異。
“有?”
“但不是故意的啊。”他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我只是單純想拿後方架上的東西,誰知道手一伸過去就碰到對方的胸部。”
周靜瀟皺起眉頭,目光掃過應訊席上的被害人,那是一個十九歲的小女生,始終把頭垂得低低的,沒和誰對上視線,只是不停捏著手指,顯得如坐針氈。
“所以你主張非故意?”她又問。
“當然不是故意的。”他無奈苦笑,“我根本不知道背後有人,那個時候我馬上道了歉,她也跟我說了沒關係,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隔了半個月後她突然要告我。”
“你的說詞跟筆錄上完全不一樣。”
“我不知道筆錄上寫了什麼。”
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不可置信的道:“不知道筆錄寫了什麼你還簽名?”
“所以筆錄上寫了什麼?”他感興趣了起來。
“你……”她深呼吸了一回,然後低下頭,從容引述,“上面說,你承認趁著被害人不注意的時候,伸手摸了被害人的胸部一把,然後還以眼神脅迫對方不許張揚,否則將會試圖讓被害人失去現在這份工作,或是讓對方做不下去。”
“哦?沒想到我的眼神可以說這麼多話。”他笑了。
“……請被告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詞態度。”
他眉一挑,聳聳肩。“是,遵命。”
他驀然察覺,這般正經八百的她似乎也頗有另一番風趣,雖然她本來就不是什麼熱情奔放的人。
“那你呢?”周靜瀟的目光轉向了那名小女生,“被害人,你怎麼說?”
“呃……我、我……”女孩怯怯地抬起頭來,眼神一對上周靜瀟,便又立刻撇開,曝嚅道:“我那天本來是要去倉庫清點調味料的存貨,然後、然後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就突然伸手……摸我的……胸部。”
女孩愈說頭愈低,到最後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
“你在製作筆錄的時候,表示他是故意的?”
“嗯……”
“怎麼說?”
“因為……”女孩咬了咬下唇,道:“因為他在摸了我之後,還一直對我笑,那讓我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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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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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7:09
第2章(2)
周靜瀟凝神傾聽,同時眼角餘光留意著被告席上的男人。他的表情從容坦然,沒有作賊心虛、沒有對犯行的內疚,就只是眉宇間有著一股淡淡的無奈。
“那你為什麼當時沒有提告?”
“我、我會怕……”
“怕什麼?”
“因為我怕他會跟老闆說我不好、說我不對……我們老闆很喜歡他,我怕他一說,我就會被開除……”
“也就是說你為了保住工作,隱忍了一個月?”
“嗯,我很需要這份工作的收入……”女孩自始至終都是低著頭,不願與檢座正眼對視。
“這段期間,被告曾經以書面、口頭或其它形式威脅你嗎?”
女孩沉默了好半晌,最後搖搖頭,又開口忙辯道:“他雖然沒說,可是我知道他是那個意思。”
“何以見得?”
“呃……”女孩又開始支吾其詞了,“他、他每次一看到我,就好像在暗示我那件事,有時候還會故意支開其它的工作人員,想製造只有我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他是否有再犯的行為?”
女孩搖頭,“沒有,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機會……”
“第一次受到騷擾的時候,旁邊有沒有其它的目擊者?”
“沒有。”
“我查訪過你們共事的‘沐蘭亭’,負責廚房業務的人員共有六個,連一個目擊者也沒有?”
“……沒有。”
問訊完畢,周靜瀟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她撫著下巴,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
她暗忖,這女孩在陳述的時候眼神飄來蕩去、彷徨閃燦的,想必是隱瞞了部分事實。
好一會兒,她抬眸,望向被告席上的范薑淳,道:“被告,你認罪嗎?”
“我說了,我不是故意,也從來沒有威脅過她,更沒有製造什麼獨處機會。所以,不認罪。”
“你們各持一方說法,與口供筆錄天差地遠,這叫我怎麼辦下去?”
下方一片沉默。
她輕籲了口氣,淡然道:“罷了,兩位先回去吧,這案子我會仔細查明,擇日再做傳喚。”說完,她起身掉頭離開了偵查庭。
週六,她趁著假日閒暇,在當地找了家小有名氣的咖啡廳,點了一杯店長推薦的焦糖拿鐵。
她端起瓷杯在鼻下聞了聞,心思卻全在那件性騷擾案上。
自從昨天開了第一次的偵查庭之後,她的心裡便產生一堆疑問——不管是針對案情,或是針對范薑淳。
基於九年的同窗情誼,她不認為他是那種會利用職權之便來騷擾女同事的人;其次,她想或許也根本沒有必要。
那傢伙的異性緣向來極好,與其說他去騷擾別人,不如說他被騷擾的機率還比較高一些。
但是,這樣先入為主的觀念對被害人並不公平。
九年的同窗情誼又如何?這麼多年來,她辦的案子可多了,深知男人即使衣冠楚楚,骨子裡仍然可以是一頭野獸;再說,久違了十多年,對方的內心有了什麼改變,她壓根兒沒頭緒。
她甚至連他為什麼休學都不清楚。
他說了“沒興趣”,可真的是沒興趣嗎?她又不能證明。
她不禁捫心自問,倘若今日的被告不是范姜淳的話,她會如此掛心嗎?肯定不會。
這類型的案件即使客觀證據不足,通常也會當庭和解,不管被告是不是無辜的,社會輿論通常是向著被害人;於是,在一種“沒人願意鬧上法院”的心理之下,這種職場性騷擾案多半都會以和解收場。
可她那天並沒有當庭協調。
事實上,她認為兩方的反應都不尋常。被害人不像被害人,被告不像被告,整個偵查過程活像是一場被演爛的戲劇。
思緒至此,她歎了口氣,淺啜一口咖啡想著還是找個時間去餐廳問問其它的工作人員好了,自己在這兒空想也想不出什麼突破……
這時,一縷嬌小纖瘦的身形風風火火踏入了店內,闖進她的視野、引起她的注意。
她認出了那是被害人,不過對方似乎沒有認出她。
女孩踩著焦急的步伐穿過她身旁,連看也沒看她一眼,直接在她後方的那一桌坐下。
“吼,煩欸!都是你害的啦,”第一句話就是責備,“昨天請假開庭,晚上老闆就打電話叫我先不要去上班,你看你看啦,我早就跟你講過了,我們老闆一定是挺他的啊!”
“幹麼?你老闆不相信你哦?”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拜託,他是大廚耶!大廚跟外場服務生,你如果是老闆的話你要挺誰?”
“那要看服務生長得正不正囉。”男人不正經地訕笑著。
“不要鬧,我是跟你說真的。”
“啊你不是說檢察官是女的,女檢察官不是應該比較給力嗎?”
“我覺得她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話……”
“為什麼?你沒像我教你的那樣,裝得很可憐、很委屈?”
教?周靜瀟皺眉,聽見了關鍵字。
“有啊,怎麼會沒有,可是她就是不相信我,我有什麼辦法?她還說她會再去查清楚……你看啦!都是你,沒事幹麼叫我去告他,他本來就不是故意的,是要叫我告人家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搞不好他就是要裝無辜吃你豆腐。唉唷,不用怕啦,如果他真的像你講的那樣,工作忙又賺得多,你看著好了,老闆一定也不想讓他一直請假去開庭。”
“你覺得老闆會幫他付那筆和解的錢?”
原來是受到“高人”指點,想趁機敲詐和解金啊……嘖嘖,這女孩子真是傻,她真以為法院是提款機嗎?
“我是這麼猜的啦。”
“那……和解金要開多少?”
“你就開十五萬啊。”
“十五萬?!會不會太多了……”
“怎麼會?你下次就跟檢察官哭,說他和老闆聯手迫害你,所以你現在連工作都沒了,叫那個男人連你的損失一起賠償。”
“可是……”
“別可是了,你就是這種態度檢察官才會不信你的話。”
“你講得那麼簡單,你怎麼不自己去開庭?”
“可以啊,你叫你們大廚來摸我屁股,我馬上去告他。”
“你有病呀?”
“好啦,不講了,阿軍約我等一下去打撞球,你要不要去?”
“我去幹麼?”
“去跟他女朋友抬杠啊。”
“哦,好啦。”
一對小情侶就這麼勾著手,結帳走了。
周靜瀟則心裡有了底。
好吧,或許她暫時提不出對方意圖敲詐的證據,但她說不定可以從問話裡讓那女孩說溜嘴……
“嗨,又見面了。”
突然一個身影擋去了她的視野。
她驟然回神,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擅自在她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而且,不能說他是陌生臉孔。
這傢伙居然還在島上?
看著她愕然的表情,男人笑出聲,道:“你不記得我了?”
“我記性沒那麼差。”她板起臉孔,冷笑。
男人這回不再是身著正式西裝,而是一身休閒,彷佛像是來渡假。想想,她反問了句,“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人兩手一攤,“很明顯不是嗎?”
“來出差還是來渡假?”
“都有。”他指了指她面前的瓷杯,“你點什麼?”
“焦糖拿鐵。”
“太甜了,我不喜歡。”男人擠眉。
“我又沒叫你喝。”嘖,這男人什麼毛病?當地球是繞著他轉啊?
“你單身嗎?”
周靜瀟先是被這直球給問愣,隨後暗笑在心。她想,太好“,這是一個嚇跑對方的好機會,於是她搖搖頭,“離婚了,現在自己扶養一個女兒。”
離過婚還帶著拖油瓶,絕對不是這種玩咖會想沾惹的對象。
果然,對方的眼裡閃過一抹詫異。
她竊喜,正在暗忖自己成功驅退了一隻惱人的蟲子時——
“意思是你現在沒有穩定的交往物件?”
她張著嘴,啞口無言。
“那就是沒有的意思囉?”
果然臉皮厚一點就可以天下無敵。他像是只機靈的狡兔,很懂得觀察情勢,這傢伙肯定是個聰明人,不知道是做什麼行業的?
“你說你是來出差,是做什麼樣的工作?”她轉了話題。
聽了,男人拿出皮夾,自其中抽出一張名片遞上,道:“上次沒機會好好向你自我介紹,咱們重來一次吧。我姓卓。”
那是一張事務所的名片。
律師 卓政嶽
唉呀,居然是半個同業。她冷哼了聲,挑了挑細眉,“你的客戶在這裡?”
“其實也不算是客戶,來幫老同學的忙。”
“哦?”她好奇了,“老同學有麻煩?”
“該怎麼說呢,他也真夠衰的,只是不小心碰了對方一下而已,就莫名被告了性騷擾。你說倒不倒楣?”
唔……等一下,這劇情好耳熟。周靜瀟突然覺得背上一股涼意滑過,他嘴裡的“老同學”該不會就是——
這念頭才剛閃過,咖啡廳的大門被推開,那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她眼角一抽,該說法律圈真的很小嗎?
“你的當事人該不會姓范薑吧?”
卓政嶽錯愕了下,“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他正朝著我們走過來。”她指了指他身後的方向。
“欸?”卓政嶽回頭。
范薑淳走近,在桌邊站定。看著這一男一女,臉上盡是迷惘,或許他也同樣感到十分訝異吧。
“你們兩個認識?”范薑淳問了句。
卓政岳一時被問愣了。
“呃,前幾天才認識而已……”其實也算不上是認識,他反問:“怎麼了嗎?你們也認識?”
“所以你不知道她是誰?”范薑淳皺眉。
卓政岳一臉莫名,笑道:“她怎麼了嗎?我應該要知道她是誰嗎?別跟我說她是你女朋——”
“你想太多了。”周靜瀟驟然起立,打斷他那荒謬的猜測,而且一副就是準備走人的樣子,“我想,以我們目前的立場,我應該要回避一下。”
“什麼意思?”卓政嶽愈來愈困惑了。
“問你的當事人吧。”說完,她轉身買單離開。
“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卓政嶽把問題拋向了一旁的范薑淳。
“原來你真的不知道啊……”范薑淳沉吟了幾秒,才道:“她就是承辦我那件案子的檢察官。”
“她就是負責辦你的檢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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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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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7:29
第3章(1)
豈止是偵辦案件的檢察官,她還是范薑淳九年的同窗。
對上的檢察官是當事人的國小兼國中同學,這機率未免也太小了,那是卓政嶽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奇跡……或者是悲劇。
“現在,你坦白告訴我,你們兩個之間有沒有舊仇?”
周靜瀟果斷離去之後,兩個男人面對面坐下來,各自點了杯冰飲,除了敘舊外,也順便討論案子。
他倆是高中同學,交情其實普普通通,不算親密,但也不是疏離。總之,這次他遇到了倒楣事,聽說這個姓卓的老同學當了律師,於是打了通電話請老同學幫忙。
“什麼舊仇?”
“例如以前不對盤啦、她看你不順眼啦,或是你小時候捉弄過她……不管是什麼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情,任何你想得起來的細節都必須先告訴我,讓我有點心理準備。”
聽了,范薑淳歪著頭,想了老半天才回答,“我想應該是沒有吧。”
他和那女人的關係始終建立在學業的競爭上;即使是競爭對手,最後他也是一路退讓,沒道理讓她討厭才對。
“那你們多久沒碰過面了?”
“大概幾個月吧,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幾個月前而已?!”卓政嶽怔愣了下,有些意外。他本來還預期答案可能會是什麼十年、十五年的……
“是同學會嗎?還是巧遇?”他緊接著追問。
“是巧遇。”范薑淳聳聳肩,喝了口冰茶,“就在我的餐廳要收起來的前一天,她突然出現在我店裡。”
“哦,然後呢?”
范薑淳被問得莫名其妙,“什麼然後?不就她點菜、我出餐嗎?”
“我的意思是你們重逢後的氣氛。老同學見面嘛,不是熱絡就是尷尬,再不然就是一副‘你少來惹我’的樣子,你們是哪一種?”
他認真想了想,是熱絡嗎?嗯,肯定不是;那麼是尷尬嗎?倒也還好;至於少去惹她嘛……等等,不對勁。
與其說足關心訴訟本身,他怎麼覺得對方更在意的是檢察官本人,那是同樣身為男人的直覺。
而一個情場獵手若會追問一個女人的細節,動機大概只有一種。
“你該不會想追她吧。”
“啊?不行嗎?”
果然是如此。
范薑淳歎了口氣,揚起一抹為難的苦笑,“別打人家的歪主意了,她是有家庭的人。你們一個檢察官一個律師,是想知法犯法嗎?”
卓政嶽一笑,似乎那從來就不是他的考慮。“你不覺得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更刺激嗎?”
范薑淳臉色一沉,沒說話。
卓政嶽卻被逗笑了。
“開玩笑的啦,你哪時變得這麼正經了?”他輕鬆地靠上了椅背,喝了口冰飲,“而且,她都說她離婚了,我就算想追她也沒礙到誰吧?”
聞言,范薑淳錯愕。她居然離婚了?什麼時候離的?
他的表情給了卓政嶽一個解答。
“啊、原來你不知道呀?”卓政嶽像是炫耀般地告知了這條小道消息,“看樣子你們真的沒什麼交情,我放心了。”
“……”他竟無法反駁。
卓政嶽那一字一句都像根細長的針,不見血光地紮痛了范薑淳。
第二次的偵查庭周靜瀟只傳喚女孩單獨到案。
或許是年紀尚輕、本性也算善良,只是受人操弄而已,女孩根本禁不起她犀利的訊問,很快就全盤供出。
女孩坦白承認,她相信范薑淳絕對不是有意的,只是私下向男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男友忿忿不平之際卻也出了餿主意,說什麼不能忍氣吞聲、不能輕易相信男人的無辜,還說什麼可以趁這個機會敲詐一筆和解金……叭啦叭啦說了一堆,聲淚俱下。
周靜瀟見她頗有悔意,不想追究,僅是稍稍訓斥了幾句,最後全案以不起訴來偵結。
案子偵結了之後,她曾經多次想要去找范薑淳。
承辦期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議,她盡可能地不與他私下見面、往來;即使她有好多好多的疑問想問他,全都忍下來了,直到案子結束。
然而,她天生多慮,擔心萬一對方根本不想見她怎麼辦?仔細想想,似乎有跡可循,不是嗎?
同窗那九年,即使曾經有很多人起哄拱他們是班對,他倆之間的關係卻始終是各自站在自己的保護傘下,從未越界。
也許有過曖昧,但也可能只是她一廂情願,對於他,她從來就摸不透。
畢業那年,她還記得爸媽為了獎勵她考上第一志願,買了生平第一支手機給她,而除了家人之外,他是第一拿到她手機號碼的人。
當時,她遞出那十個數字,彆彆扭扭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說:“以後要是課業上遇到麻煩,可以找我討論。”
他沒說什麼,只是笑笑地收下。
然後,幾年過去了,他一通電話也沒打過,直到她換了門號,漸漸淡忘,最後幾乎忘了他這個人。
直到那一夜,兩人陰錯陽差在餐廳裡巧遇,她以為那會是一個新的開始,豈料他又再次選擇不告而別,像是消失在黑暗裡的一道光束。
至此,她才不得不承認,其實范姜淳根本不曾把她放在眼裡吧?
於是“去見他”的這個念頭,被她輕輕而遺憾地擱下了;但是,擱下了不代表移除,那念頭還是橫在她的心裡面。
每天下了班,不論時間早晚,她會試圖找個藉口、找個理由,逼自己往右走——那兒是“沐蘭亭”的方向,也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可她最後總會輸給自己的懦弱,認命往左走,安安分分回家。
唉,她到底在婆婆媽媽什麼?明明工作的時候就不是這個樣子的啊,怎麼對上了自己的事情就成了龜龜縮縮的膽小鬼?
又一日,她七點下班,出了地檢署,猶豫了一分鐘,最終還是往左走。
走沒幾步路,手機鈴響了,她從提包裡翻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是母親的手機號碼。
“喂?”她接聽。
“媽咪?”彼端傳來的卻是稚嫩的女兒聲音。
她的心頭瞬間變得軟綿綿的,微笑爬上了她的嘴角,“馜馜啊,你晚餐吃飽了嗎?”
“嗯!吃飽飽了。媽咪下班了沒?”
“下班了啊。”
“那媽咪吃飯了沒有?”
“還沒,正要走路去吃呢。你吃了什麼?”
“阿嬤有煮炒飯給我吃,還有魚、雞肉、青菜,可是那個青菜好苦哦,我不喜歡吃。”
“是哦?什麼菜這麼苦?”她噙著笑意,耳裡聽著女兒甜甜的聲音。
“就那個綠綠的呀。”
她笑出了聲,又哄又逗的說:“青菜大部分都是綠的呀,你這樣說我哪知道是什麼啊,所以你天都沒吃菜吼?”
“有啊,阿嬤還有煮小黃瓜、青椒、花椰菜。”
“是哦,這麼多菜呀!”都可以宴客了吧?
嘖,真是羡慕。
其實,她每天的三餐沒什麼太多的選擇,不是超商的微波食品便是夜市的小吃,偶爾上餐廳吃些比較好的料理。
奇怪,明明在臺北的時候也是這樣吃,為何從來不覺得自己孤單淒涼?難道換了工作地點也順便換了腦袋嗎?
是了,一定是這樣。肯定是因為這裡的工作少、時間多,人閑了下來,腦袋自然就容易胡思亂想。
“媽咪媽咪,那你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沒意外的話禮拜六就可以回去了哦。”現階段,她大約每隔兩周會回本島一趟。
前些日子,她提議要把女兒接過來一起生活,不過母親認為鈮齷既然已經跟學校的同學處慣了,實在不建議中途轉換學校。
她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再說,她在這裡既沒朋友也沒家人,若真有什麼緊急案件的話,確實也不知道該把女兒托給誰……
“什麼是意外啊?”女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意外就是……嗯……”該怎麼解釋呢?
正當她還在思考該如何讓五歲小孩理解“意外”這個詞的時候,一聲呼喚從背後傳來。
“周靜瀟?”
聞聲,她頓住,回頭望了眼。
那是騎著單車、穿著輕便休閒的范薑淳。他將單車騎到她的正後方,刹車停下,臉上帶著一絲驚喜的笑靨。
愣了足足五秒鐘,她想,這就叫“意外”吧,攻其不備、出乎意料,置人于一種毫無心理準備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窘境。
“媽咪?”久久等不到回應,女兒的呼喚傳來,“媽咪,什麼是意外啊?”
“呃……”周靜瀟驟然醒神,連忙道:“馜馜,媽咪這裡有點事,晚一點再打給你,好嗎?”
“哦,好啊!”
“那先拜拜,你記得寫作業。”
“好!”女兒開心地掛了電話。
隨後她也收了線,握著手機,茫然地看著他。她實在不解,怎麼這傢伙老是可以用這麼戲劇化的方式出現在她眼前?
“咳,”她回過神來,擺出了平時冷漠的姿態,“這個時間……你不用上班嗎?”
“餐廳公休。”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淡淡應了聲“哦”。
自從上次審理了他的案件之後,她得知了他的職稱是“大廚”。
她想不透,為什麼好端端一個理科資優生,最後會捨棄漂亮的學歷,把自己的人生塞進廚房裡?
算了,不懂也無所謂,反正她已經放棄了去理解他的思維。
“你呢?剛下班?”他笑笑地問。
“嗯。”
“吃過了沒?”很標準的寒暄。
“還沒,正要去夜市看看有什麼能吃。”
“欸?”他怔愣了下,“你要走路過去?”
“不行嗎?”她冷眼睇著他那驚詫的模樣。
“有點遠耶,腳程快一點的話至少也要三十分鐘,怎麼不開車?”
“我不會開車。”她板著臉,做好了被取笑的準備。
她其實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給人什麼樣的印象,每當她說出“我不會這個”、“我不會那個”的時候,得到的回應總會是一張張錯愕的臉,尤其是不會開車這件事。
不過,他的反應不太一樣,甚至是……令人匪夷所思。
“哦,這樣啊,那太好了。”
她皺眉頭,是她聽錯嗎?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太好了’這三個字?”
“是啊。”
“……怎麼個好法?”
他沒回答,倒是重新跨上單車,理直氣壯的說:“走,站上來,我載你過去。”
“啊?”腳踏車雙載?還真是有夠青春陽光……
“怎麼了嗎?”見她杵在原地動也不動,他又出聲催促了一句,“上來啊,發什麼呆?還是你真的想走半小時?”
“反正我每天還不是這樣走……”她低聲咕噥。
他沒聽清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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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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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8:01
第3章(2)
“沒事。”她還是踩上了單車後輪的輪軸,雙手彆扭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噯,你確定我這樣不會摔下去嗎?”
“那要看你抓得有多緊。”
“你夠了哦。”
“開玩笑的,站穩了沒?”
她點點頭。
沒聽見她的聲音,他稍稍側首,“你剛才是點頭了嗎?”
“對啦。”
他忍不住一笑,踩下了踏板,兩個人就這麼雙載往前行。
來自海面上的微風迎面吹拂,周靜瀟的長髮如波浪一般飄逸擺蕩,她情不自禁地閉上眼,享受這夜裡的沁涼。
緊繃的神經瞬間放鬆,在這個片刻裡,她可以拋下身段、拋下回憶、拋下責任,也拋下那個看似知足卻不快樂的自己……
“不如這樣吧?”前座的男人突然出了聲。
“嗯?什麼?”她睜開眼,思緒被拉回了現實。
“別去夜市了,來我家。”
“嗄?”她錯愕。
“我只是在想,既然都有個明星大廚在你面前了,還讓你去吃夜市,這話傳出去我的臉要往哪裡擺。”
“明星大廚?”她哈哈冷笑了兩聲,“你哪來這種自信?”
他微笑不語,也沒等她回答,自顧自地回轉至對向車道,朝著來時路的方向騎了回去。
她沒料到他是當真的,“呃……真的要去你家呀?”心底有股小小的躁動,她卻無法解釋原因。
“有什麼關係,只是招待你吃飯而已,反正案子也結了,你避諱什麼?”
她才不是擔心那個。
良久,她才呐呐地回道:“我只是過意不去。這麼晚了還要你替我張羅一頓晚餐……我其實隨便吃吃就可以的。”
他卻噗哧笑出聲。
“你笑什麼?”她困惑。
“沒什麼。”他搖搖頭,輕籲了口氣,“我只是想起你在‘斯皮爾曼’裡也說過一樣的話。”她總是說自己隨便吃吃就好。
“啊?我說了什麼?”
“沒事,不重要。”
以一個單身又獨居的男子來說,他住的地方雖然簡樸陽剛,可是廚房的規格卻專業得令她咋舌,真懷疑有什麼料理是這裡做不出來的。
“你的廚房真的……”她愣愣地站在那張長型木制的餐桌前,臉上已經充分表現出她內心的震撼。
“嗯?”
“很誇張。”
他低笑了聲,不以為意,“還好吧,我已經有節制了。”
他說,房子原本的格局是三房兩廳,但因為他無法忍受在狹窄的空間裡做菜,於是把其中一間臥室給拆了,將空間獻給了廚房。
邊說著,他從冰箱裡拿出了紅肉、青蔬、甜菜、馬鈴薯;接著又從廚櫃裡拿出了一些醬汁與香料。
“有什麼是你不吃的嗎?”
“沒有。”她向來不挑嘴,但也沒有特別愛吃的食物,“以你方便為主吧,不會太麻煩就好。”然後拉開了一張椅子,在餐桌前坐下,看著他忙。
初次見識到他高明的刀法,蘿蔔十秒切絲、黃瓜十秒切片,她看得目瞪口呆,華麗而流暢的動作讓她根本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而那些複雜又繁瑣的烹飪步驟,他操作起來更是行雲流水、自在優雅。
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一種實實在在的體認——體認到他果然是一名真正的大廚。
太不可思議了,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范薑淳嗎?那個聰明伶俐、性格淡漠,成績老是緊緊追在她後頭的范薑淳?
她怎麼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個人會成為一名廚師。
現在,令她困惑的是——到底他是為了成為廚師而休學,還是因為休學了之後才陰錯陽差成了廚師?
於是她問:“你當初放棄大學學位,就是為了去學這些技術?”
他簡單“嗯”了聲,沒多說什麼。
“這……”不可置信。
范薑淳笑了笑,似乎早就習慣這樣子的反應,“你看你的表情,所以我才不參加同學會嘛,我估計自己大概會被追問四十次。”
他的話無疑是在控訴那些學歷掛帥的同學與師長,同時,也像是訴說著自己在這條路上走得有多孤單。
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會支持他吧?而她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這樣的領悟讓她覺得有些慚愧。
“為什麼?”認識他九年,她根本不明白他對料理的熱情從何而來,“為什麼會突然想改走這一行?”
“不是突然。”他轉身,陸續將料理擺盤、端上桌,“你記得國中的時候我每天都帶便當嗎?”
她點頭。
“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聽了,她錯愕不已,她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他母親做的便當。是啊,誰不會這麼認為,大家都會這麼想吧。
她那大受打擊的表情令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隨後,他遞了雙筷子給她,“別這麼驚訝,好嗎?我真的沒有特別想要去隱藏什麼,而是大部分的人只看見我的學科成績,所以看不見我對其他事情的狂熱。就像是看魔術表演,觀眾只會盯著魔術師的手,而忽略了其它。”
她無話可說。
“你記不記得國三畢業前,老師有發一張問卷給全班同學,要我們把升學志願填在上面?”
“記得。”她當然記得。
“其實,我當時填的是‘餐飲技職’這個選項。”即使是訴說那麼久以前的往事,他的唇邊仍帶著一絲無奈的淺笑,“老師看了之後,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把我叫去辦公室訓了一整個下午;我死不改志願,她就把我爸媽叫到學校去,三個人輪流對我發動攻擊。”
所以,他不得已只好報考了高中聯招,照著大人所安排的腳本,就這樣一路擠進了最高學府的窄門。
可那始終不是他要的,他扛的只是別人對他的期望。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心裡的那股窒息感,坦白說,她有些慶倖當年斷了聯絡,否則她大概也會成為他腳下的那顆絆腳石,或是他肩上沉重的擔子。
“原來是這樣……”她迷惘地點著頭,道:“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你經歷過這些事,我一直以為,你的目標就是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像你家人一樣,不是當個研究學者就是去學校當教授。”
“那聽起來就很無趣。”他嗤笑了聲,指了指她面前的四道菜,“欸,別顧著聊了,你快吃,吃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聽了,她點點頭,舉筷嘗了一口。
“啊、好好吃。”她含著筷子,驚豔的美味讓她瞠大了眼。
不敢相信,明明只是很平常的肉片與洋蒽,為何他做出來的味道竟是如此與眾不同?他的料理總是可以在嘴裡激蕩出各種不同層次的香氣與口感。
他坐在她對面,微笑地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驚奇連連的模樣。其實,這就是他走上這條路的唯一理由。
他很久以前就有自覺了,當有人喜歡他的料理、對他說聲“好吃”的時候,其帶來的成就感會遠遠勝於拿到一百分的考試卷。
“其實你是那家餐廳的核心人物吧?”周靜瀟冷不防冒出了這句。
“欸?”他一時不解。
“那間叫作‘斯皮爾曼’的餐廳。我一直以為,你可能是外場經理之類,可是我現在確認了,你就是那家店的老闆……或是主廚。”
他靜了兩秒,雙手一攤,代表承認。
“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害她傻傻地向大廚點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菜,害她擔心他被老闆刁難而不願意讓他招待一頓晚餐,也害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又經歷了一次失去他的感傷。
“你不也刻意瞞了我一些事?”他卻反問了她。
“什麼?”
“為什麼沒告訴我你已經離婚?”
沒料到這問題會來得這麼直接,她頓了下,避開了他的視線,“是卓先生告訴你的?”
“嗯。”透過別人得知這件事,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尤其還是個對她有興趣的男人。
“我真的不是刻意要瞞你,我只是覺得十幾年沒聯絡的同學,一碰面就說自己離婚好像很不恰當。”
“難道對個僅僅見面一、兩次的男人就能說?”
她聽了,睨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少曲解我的話。倒是你才奇怪吧,故意誤導我,不讓我知道你是老闆、是大廚,還隱瞞我餐廳要歇業的事。”
“我這是不想讓你看見我的落魄。”他說得跟真的一樣,“讓你在愉悅的情緒之下用餐也是我的職責。”
“哦,原來只是職責啊。”她故意強調了“職責”兩個字。
“你也很會曲解別人的話嘛。”他苦笑了,“蔔幾年沒見,沒想到你的嘴巴變這麼犀利。”
“當檢察官的不犀利點的話,難道等著被那些律師修理?”
他想起了卓政嶽對她的企圖,那令他有了些聯想。“你前夫也是法界人士嗎?”
“不是。”
“哦。”他點點頭。
出乎意料的,范薑淳沒有繼續追問的打算。
她有些慶倖他沒逼她說出那些烏煙瘴氣的往事,可是,同時她也有一股難以解釋的失落。
這代表他對她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嗎?
直到她用餐完畢,他不曾再提起這個話題,只是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過去的往事,聊著那些已經失了聯繫的老同學,甚至最後還聊起食安風暴……
她果然是搞不懂他。
送她回家之後,他倆在公寓一樓門口交換了手機號碼。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都可以打給我,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都可以找我幫忙。”他說了這麼樣的一句話。
“……好。”而她也只能這麼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8:22
第4章(1)
經過了兩天,卓政嶽來“沐蘭亭”找范薑淳。那時是上午十一點多,店裡正準備進入忙碌混亂的午餐時段。
他倆在後門外頭碰面。
“我搭今天下午的飛機回本島。”卓政嶽點了根煙,輕鬆交代一句。
“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
“是啊,本來在確定不起訴的那天我就準備要回去了。”
“那你為什麼還在這?”一定是因為女人。
“我在機場遇到了一個來旅遊的正妹。”
果然是這樣,范薑淳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然後就陪她一起渡過了五天四夜。”
“你未免也太輕鬆悠哉了吧?都不用出庭、寫狀子嗎?”
“寫狀子那種事情半夜在飯店裡寫就好了。”
范薑淳哼笑了聲,道:“半夜在飯店寫狀子?我才不相信你會那麼安分。”
“好哥兒們,你真他媽的瞭解我。”
“所以你特地來找我幹麼?不可能只是為了跟我說這種事吧。”
“當然不是。”卓政嶽彈了下煙灰,繼續道:“我來買外帶餐。”
“那種事情去跟外場經理說就好了,找我幹麼,錢又不是我在收。”
“我知道啦,但你能不能幫我做點特別的?”
“特別的?”范薑淳皺了眉,這傢伙在打什麼主意?“你是說不按菜單來做的那種?”
“呃……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就是驚喜感嘛,女人都愛驚喜的。”
哦,原來是要帶去給正妹的愛心午餐。
“早說嘛。”他啐了聲,明白了,可卻也想問:“既然都要請女人吃飯了,幹麼不帶來店裡,提個便當盒去是有比較浪漫嗎?”
“她要上班啊,怎麼來?”
“上班?”范薑淳愣了下,一臉困惑,“等等,你不是說那女人是來旅遊的?上什麼班?”
“不是那一個。”
“你……”這傢伙到底是想踏幾條船?“所以這又是哪一位?”
“就那個女檢察官啊,你國中同學。”
一聽,范薑淳錯愕了幾秒才回過神來,“你說周靜瀟?”
“不然還有誰,我本來是想趁回去之前約她吃一頓飯,可是我發現地院附近好像沒什麼能吃的,只好來找你。我知道帶你的特餐過去一定可以加分,所以就拜託你幫個忙囉。”
范薑淳說不出話來。
於私,他不想幫這種忙;於公,他別無選擇,況且,就算對方將周靜瀟視為是獵物又怎樣?自己有什麼立場可以擋在這兩個人的中間?
說白了,他是她的誰?他誰也不是,只是久違多年又不小心重逢的老同學而已。
“怎麼了嗎?”見他面有難色,卓政嶽熄了煙,道:“如果覺得為難,沒關係,我向外場點幾道Menu上的菜就好,你不用這麼的……”
“沒事。”范姜嶽抬手打斷了對方的話,“沒什麼好為難,小事一件。”
“嘖嘖嘖,”卓政嶽一臉讚賞,“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最講義氣。”
是啊,他講義氣,可這義氣不是給他的。
縱使他的心裡再怎麼不舒服,但他至少能說服自已,與其讓她隨便打發一餐,不如讓她吃到他親手做的菜——雖然是透過這個天殺的千人斬。
“先說好。”他歎了口氣。
“嗯?”
“你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安定下來,那就別對她出手。”
卓政嶽一愣,這是在警告他嗎?
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他眯起眼,露出詭異的笑,“原來如此……她是你想要的目標吧?”
范薑淳看了他一眼。“是。”他很大方地承認了,“但我不會用‘目標’來定義她。”
“那你還幫我這個忙?”
“因為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你。”
餐廳晚間九點打烊,等到收拾清潔過後通常也已經十點多。
同事們彼此在門外道了晚安,然後各自散去;有走路的、騎車的、開車的,范薑淳則是獨鐘他的自行車——自從搬來這裡之後,他完完全全愛上了這個代步工具。
他走進巷子裡,來到他慣例停放的車位,彎身正準備解開大鎖時,他的手機響基本上沒什麼人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他。他原以為是他哥,也可能是他媽,
不知道,總之九成九是家裡打來的。他從背包裡找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上頭的名字讓他嚇了一跳。
是周靜瀟。
“喂?”他連忙接起。
彼端先是沉默“一會兒。“……我是靜瀟。”
“我知道。”
“你下班了嗎?”
她說起話來氣若遊絲、無精打采,這讓他不自覺緊張起來,尤其她不是那種沒事會打電話來閒聊的女人。
“你聽起來好像很虛弱。”他皺起眉,“我剛下班,正要回家而已,你怎麼了?”
“嗯……”她似乎有些遲疑,支支吾吾的,“那個……我知道拜託你做這事情很奇怪,但我也不好意思請我的書記官幫忙,那樣好像是拿著職權去強迫屬下滿足上司的需求——”
他打斷了她的話,“你就直說吧,不用鋪陳沒關係。”
她被他逗得發笑,那笑聲聽起來帶點傭懶,“我只是想說,可以麻煩你……幫我買止痛藥嗎?”
“止痛藥?”范薑淳怔愣了下。
“是……”彼端的她語氣為難尷尬,“因為我不知道這附近哪裡有藥局,我也沒力氣到處走……真的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幫我做這種事。”
或許是一口氣說了太多話,他隱約聽得見她稍稍急促的呼吸聲。
他開始擔憂了。“不然我先回去換車,待會兒載你去醫院?”
“只是小毛病,不用那麼麻煩,我吃個止痛藥就好。”
“你確定?”
“嗯,真的。”
聽了,他沉默了幾秒,算是妥協。
“好吧,你等我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不多不少,他準時出現在她家的門外。
她應門,眼底帶著些許的不可思議,笑道:“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可以這麼精准的預測時間——”
可他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麼。
“你的臉色好糟糕。”他拿了一盒止痛藥,遞給她,“真的不需要去看個醫生嗎?”
她接過手,乾笑兩聲,“不用了啦,都是老毛病了,吃個止痛藥睡一覺,明天就會好很多。”
“真的嗎?”他眉頭蹙起,一副就是不相信她的樣子,“你的嘴唇都發白了,到底在逞強什麼?”
她也只能尷尬傻笑,總不好跟他說是生理期造成的頭痛與經痛吧……
“啊、對了,”突然,她舉起手上的止痛藥,問:“這藥多少錢?”
“不用了。”他在乎的不是這種事,“你晚餐有吃嗎?”
“呃……有,吃了一點。”
“一點?”
“因為有點噁心反胃,所以——”
“我想我還是回去開車來載你去一趟急診室好了。”
“唔,真的不用……”
“我怕你半夜猝死。”
“哪那麼誇張?”
“你的臉色都像僵屍了,不誇張嗎?”
“那是因為貧血啦……”她扶著牆,又痛又累的。現在的她沒有腦袋辯論,只想吞藥之後癱回床上。
“貧血?”他把她的症狀想了一遍,貧血、體虛、止痛藥、氣色差、胃口不好……等等,他好像懂了。
“你——”他打量了她幾秒,盡在不言中。
她閉了閉眼,歎氣,“……對。”
“好吧。”是他的錯,是他太遲鈍,“廚房在哪?”
她指了指廚房的方向。
“你先去躺著,我去幫你倒水。”
“哦。”
已經是一種“隨便你想怎麼樣”的心情了,她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臥房,倒頭躺進了軟綿綿的床被裡。雖說是老毛病了,可是每個月都要這樣子活受罪其實也吃不消,尤其明天一大早還得開庭……
唉,不想了,頭好痛。
“靜瀟?”
是他的聲音,溫煦而醇潤地滑進了耳裡。她輕輕睜開眼,見他就蹲在床邊,手裡有一隻馬克杯。
“起來,先吃個藥吧。”說完,他伸手至她頸後,將她扶起,先是把藥丸遞到她唇邊,又親手喂她喝水,感覺她頸後的肌膚上布著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心想,這女人一定是忍耐了很久,直到覺得自己大概撐不下去了,才終於甘願拿起電話求救。
這想法讓他心疼又無奈,到底在逞強什麼?
吞了藥丸之後,她揚起一抹苦笑,抱怨道:“我只是生理期,你怎麼好像把我當成是什麼重症病患?”
“現在別跟我爭。”他又輕輕讓她躺回枕頭上。
“隨便啦……反正我現在也沒力氣跟你爭。”她抬起手揮了揮,像是投降那般,輕輕地闔上雙眼。
“那我先回去了。”
“嗯……”
她的這一聲淡應甜膩得像是呻吟,連他聽了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他突然覺得喉嚨有點癢,“半夜還是不舒服的話,儘管打電話給我,好嗎?”
“嗯……”
這聲音該死的邪惡。不行,再不走他等一下就會想犯罪了,而且對象還是個檢察官。他甩甩頭,起身離開了床邊,“那我先走了,晚安。”
她沒答腔,似乎真的是累了。
見她閉著眼,呼吸平穩,他忍不住輕揚唇角,替她關了燈、輕輕將房門帶上。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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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8:46
第4章(2)
隔天一早,鬧鈴都還沒響起,她倒是先接了通電話。
“喂……”她耐著隱隱頭疼,萎靡地賴在床上接聽,甚至連來電者是誰都沒看清楚。
“喂,我啦。”
一聽到這個聲音,周靜瀟頭更疼了,“嗯,七早八早就打來幹麼?”
“你還在睡呀?”
“連七點都不到,你說呢?”
“啊、抱歉抱歉,我忘了算時差啦。”彼端的女人笑著道歉,可那口吻裡似乎聽不出抱歉的意思。
那是小她五歲的妹妹,周芝穎。目前人在航空公司裡任職國際航線的空服員。
她猜想對方現在又不知道在哪個國家了,反正她也沒興趣知道。
“所以你想幹麼?”這妹妹打電話來通常只為了一件事。
“借我錢。”
就知道是為了這樁。“不要,我不想借。”
“為什麼?!我又不是沒還錢。”
周靜瀟閉上了眼,揉了揉太陽穴,“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沒必要的花費就省下來,你也不想想你今年都幾歲了,一點存款都沒有像話嗎?我這是為你好,免得你又亂買一些根本不實用的東西。”
這個妹妹其實沒什麼缺點,唯獨就是敗家。她賺得很快,花得更快,尤其她經常來往國際各大時尚之都,空服員間彼此又喜歡競爭比較,於是,家裡的奢侈品愈來愈多,但她存摺裡的數位愈來愈少,最近更是已經入不敷出。
“唉唷,拜託你啦,別那麼殘忍好不好?我的卡刷爆了、身上又沒太多現金,我搞不好會在這裡餓死耶!”
周靜瀟冷哼了聲,“你好意思說?卡爆了又沒現金是我的錯嗎?”
“下個月領薪水就還你了,幹麼那麼小氣?”
這女人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居然可以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她歎了口氣,撐起身體坐在床緣,指腹在太陽穴上輕揉。
“你要錢幹麼?”
“吃飯啦、坐車啦……”
“你連吃飯錢都沒有?到底有多窮啊?”
“唉,你知道的嘛……”周芝穎答得挺心虛。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
“好啦好啦,囉哩叭嗦的,要借多少?”
她放棄了掙扎。反正她就是那張嘴犀利而已,左胸口裡的那顆心永遠都硬不起來。
“六萬。”
“六萬?!”周靜瀟這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飯錢和交通費要六萬?你騙鬼啊!”
“不,你聽我說,我現在在巴黎,同事說好了要去幾家米其林餐廳吃飯,機長、副機長都會去,我總不能說因為我沒錢所以不去吧?多丟臉啊。我會在這裡停留三天,算一算大概會吃掉三、四萬台幣。”
“你……”三天吃掉四萬台幣?這女人真是有夠欠揍,“不要,我只願意借你四萬。”
“那五萬。”
“還想討價還價?”
“五萬比較保險嘛。”
“你……”周靜瀟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避免自己不小心爆三字經出來。
“啊、有人叫我了,晚一點再打給你,記得匯錢給我哦,拜託拜託,要五萬哦”
說完,周芝穎很不客氣地掛了電話,連聲“謝謝”都沒有。
周靜瀟惡狠狠地瞪著電話。該死的臭小鬼,這是跟人借錢應該有的態度嗎?!
她正想低聲咒駡幾句,電話很快又進來了。
她冷笑,立刻按下接聽鍵,“你也知道要表示一下感激啊?怕我臨時改變主意不爽匯錢給你嗎?”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了幾秒。
“匯什麼錢?”傳入耳裡的卻是男人的聲音。
她錯愕,連忙拿下手機看了眼來電者的名字——范薑淳。
糗了,她居然不分青紅音白地對人家說了那種話,“不、不好意思,我剛以為你是我妹……”
“沒關係。”他在電話裡輕笑了聲,“你呢?身體好點沒?”
她這才想起昨天幾乎是三更半夜把人家Call來當救兵,而且還當著他的面前癱軟得像坨爛泥……
“嗯,好多了。”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好意思,“昨天真的很謝謝你,那麼晚了還麻煩你跑一趟。”
“那沒什麼,幫我開個門。”
她愣了愣。“……開門?”她聽錯了嗎?
“我在樓下。”
“啊?”一時她還真沒聽懂,“你是說,你現在在我家樓下?”
“對。”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范薑淳替她帶了早餐。
瞧他逐一打開微波餐盒,陳列在餐桌上。有豬肉拌菠菜,有蛤蜊烏魚湯,有可哥香蕉片;還有烹煮過的新鮮洛神花,包裹著少量的木瓜泥,再以結晶蜂蜜來提味等等,這是哪門子的早餐?
“喂,你會不會太誇張了?”看著桌上的玻璃餐盒,周靜瀟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還有,你到底幾點就起床準備這些?”
“六點半左右。”
“欸?”她有些意外,“做這一桌不需要兩小時嗎?”
“哪需要那麼久?”他笑出聲,“差不多半小時而已。”
“怎麼可能?光是這鍋湯就要二十分鐘了吧,還有這個什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她甚至說不出一個精簡扼要的名字,“唉呀,反正就是這盤奇怪的蜂蜜甜心,這也要花不少時間吧?”
他卻聳聳肩,不以為意,“我習慣同時做四、五道菜。”
聞言,她故作驚奇又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哦、對耶,我都忘了你有六隻手了。”
他被她的言行給逗笑,卻沒打算陪她鬥嘴,遞了支叉子給她——老天,他居然連餐具都備妥了。
“快吃吧,不是還要趕上班?”
她靜靜地接過那支叉子,低頭看了他的手掌一眼。不知怎麼的,她的腦袋突然有“這男人的手指真漂亮”的念頭閃過。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呢?不吃嗎?”她抬頭,反問“一句。
“我吃過了。”
“哦……”她應了聲,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則是順理成章地坐在她對面,托著下巴盯著她。餐桌其實不大,坐對面與坐旁邊的距離簡直是一模一樣。
她被他盯得有些困擾……不,不是困擾,是尷尬。
剛才因為趕著替他開門,她只是簡單洗臉刷牙而已,並沒有充足的時間好好打理自己的門面。所以,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模樣是不是很嚇人。
“我看你還是吃一點好了……”
“嗯?你吃不下嗎?”
“與其盯著我發呆,你不如幫忙吃一點。”
“但這些全是適合你吃的食材。”
聞言,她抬了眼眸,看著他,“什麼叫作適合我的食材?”
“我想這些食材應該可以舒緩你的……嗯,不適,所以你能吃就儘量吃,真吃不下了我再幫忙吃一點。”
原來是他用心思考過的菜色。
她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又遲遲吐不出一個字,胸口被滿滿的感激與感動給塞滿,她的呼吸頓時變得有些困難。
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照顧她、呵護她,連親生媽媽都沒這麼細心,更別說是那幾個狼心狗肺的前夫或前男友。
思緒至此,她眼眶一熱,雙眼泛了點濕意,她趕緊落下視線,隨便戳了片豬肉塞進嘴裡,埋頭專心咀嚼。
那模樣簡直像是受人虐待的小媳婦。
“不好吃嗎?”他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心裡卻想應該不至於難吃才是,好歹他也是個名氣不小的大廚……
“不是的,”她連忙抬起頭來否認,唇邊有著淡淡的苦笑,道:“真的很好吃,我想嫁給你的女人一定會很幸福吧。”
“是嗎?”他輕笑了聲,睇著她瞧,“那正好,我現在單身,你有沒有興趣跟我結婚?”
一支叉子就這麼停在空中。她瞠目結舌、茫然錯愕地望著他,心想這傢伙到底在開什麼玩笑呀?
好吧,是她的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說出那句話。
不一會兒,她故作自嘲地笑了聲,意圖化解尷尬,“嘖,神經病,說什麼傻話?就算是真的求婚也未免太隨便了吧?”
她表現得冷靜自若,可目光裡一閃即逝的羞窘卻沒逃過他的眼。他沒戳破,很樂意配合著她。
“原來這樣的求婚太隨便啊,那要怎麼做才算正經?”
她瞪了他一眼,“爭氣點好嗎?這種事情怎麼能叫女人想。”
“說的也是。”他笑了笑,沒繼續逗弄她,怕待會兒害她消化不良就糟了。於是他想了想,轉移話題道:“對了,你女兒呢?你說過你有一個女兒吧?”
“她沒跟著過來……”語落,她又改口說:“或許過一陣子會過來吧,我還沒想清楚該怎麼安排。”
“為什麼?怎麼不把她帶過來?”
“我媽認為小孩好不容易才熟悉了幼稚園的環境,要是突然搬家再加上新的學校,怕會適應得太辛苦;後來我自己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就暫時沒讓她過來。”
他聽了,沒表示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怎麼了?”她倒是訝異他會突然提起齷骺的事,“為什麼問這個?”
“嗯?”他抬眸,與她的視線對上,“對你的事情感興趣需要理由?”
她靜默了幾秒,銳利地瞪回去,“你在逗我嗎?”
他卻視而不見,反倒舉起左臂看了眼手錶,“快八點了,我先去市場買今天要用的食材,下次再聊。”說完,他起身作勢就要離開。
“啊、等一下,”她急忙叫住他,“這些微波盒怎麼辦?”
“你有空再還我就好,叫我過來拿也行。”
“……好吧。”
“幹麼一臉不情願?”他笑出聲。
“我哪有?我只是不知道怎麼拿給你而已。”拿去他家嗎?可他下班回家都半夜了;拿去餐廳?打擾人家工作好像也不太好……
“別想得太複雜。”他打斷了她的思緒,“拿去餐廳也沒關係,直接跟外場說要找我就行了;如果你沒空的話,我很樂意再過來一趟。”
都吃過人家幾頓飯了,怎麼可能還麻煩他來收碗?這男人到底把她想得多麼白目?
“對了。”離去前,他在門口回過頭來,像是想起了什麼。
“嗯?”
“剛才那句話是認真的,你考慮一下。”
“嗄?哪句話?”
他沒有解釋,轉身逕自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杵在門口納悶。幾分鐘後,她才想起那句話——那正好,我現在單身,你有沒有興趣跟我結婚?
她紅了耳根,可下一秒鐘,又立刻推翻了自己那荒謬的猜測。她想,對方指的大概是那句“我很樂意再過來一趟”吧……
嗯,應該是這樣。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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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29:04
第5章(1)
當晚下班,周靜瀟提著已經清洗乾淨的餐盒,徒步前往“沐蘭亭”。
甫一踏入餐廳內,服務人員立刻親切熱情地上前招待,“您好,請問幾位要用餐呢?”
她連忙擺手,表明自己只是來找人。
“要找大廚嗎?”服務人員仍是笑盈盈的,“那請您在外面的候位區稍坐一下,我進去幫您轉達。您貴姓?”
“我姓周。”
“好的,請稍待。”說完,服務人員轉身走進一扇門內。
周靜瀟則是退出了餐廳外,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她望進玻璃窗內,腦袋空白地看著人們用餐、談笑,或許是因為已經過了用餐時段,店內的客人不是很多。
她很早就下班了,卻擔心打擾他工作,刻意遲了兩個小時才來。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斯皮爾曼”——那間由范薑淳所經營的西餐廳。其實她一直不知道餐廳結束營業的原因。
是租約到期嗎?還是生意不如預期?抑或他天生個性就是爛漫自由,經營者的角色不適合他?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問過。
她甚至沒問過他為什麼會離開本島。
也許是害怕自己問多了,對方也會回過頭來拷問她。像是問她前夫是什麼樣的人、問她為什麼會離婚、問她考不考慮再婚、問她為什麼會調來這種好山好水好偏僻的地方……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那個女孩。
透過玻璃落地窗,她看見了那個誣告他性騷擾的女孩子,穿著制服在餐廳裡走動。
她居然還在這裡工作?周靜瀟睜大了眼,深覺不可思議。既然都已經證明這女孩為了錢而誣陷同事,為何餐廳的經營者還讓她留下來繼續工作?難道不該考慮一下被告與告訴人兩造碰面時的尷尬嗎?
正當她還在震驚裡匪夷所思的時候,服務人員走了出來。
“周小姐。”
“是?”她禮貌性地站了起來。
“我們大廚請您到後門等他。”
“後門?”
“右手邊防火巷直走到底左轉,再走個一小段路,你會看見左手邊有一扇銀色的不銹鋼門,那裡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其實她聽得有些迷糊,總之就是找一扇門的意思吧,她向服務人員謝過了之後,朝那窄小的防火巷裡走。
范薑淳已經在那兒等她了。
一見到她,他立刻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彷佛是雷陣雨後從陰霾裡灑下的光束,點亮了潮濕昏暗的小巷,讓她看得幾乎出了神。
見鬼了,他以前有這麼帥氣嗎?還是他身上那件白得過分的廚師服所造的孽?
“你吃過了嗎?”他問。
她回過神來,連忙點頭,“嗯,吃過了。”他怎麼好像老是在問她這個問題?
她將手中的提袋遞交給他,“喏,這是早上的餐盒,我已經洗過了。”
“你走路過來?”
“當然啊,不然呢?”她睨了他一眼,當他問了廢話。
“但你不是還在生理期?可以這樣走來走去嗎?”
瞧他問得那麼自然,她雖然尷尬,也只好故作若無其事,冷哼f聲,“誰說生理期不能正常過生活?別太小看女人。”
“是這樣啊?”他眯了眼,斜睨,“不知道是誰哦,昨天晚上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她被堵死了。
這麼說來,昨夜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也沒注意到他究竟是哪時離開,搞不好難看的睡相都被他看光了也說不定……
“我昨天有做什麼奇怪的事嗎?”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啊?”
“就……你知道的,我昨天吃完藥就睡著了,不太記得之後的事。我應該沒對你做什麼或說什麼吧?”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啥?”
“你說得好像被我下了迷藥一樣。”
她臉一熱,想想自己好像暗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連忙不負責任地撇清。“哪有?我只是想確定自己沒做出什麼不禮貌的事而已。”
“你都睡死了還能做出什麼事?”
“那你幾點離開的?”
原來她想問的是這個。范薑淳微挑了眉毛,唇邊隱隱露出笑意,“差不多在你開始打呼的時候我就回家了。”
“……”她向來淡漠冷豔的臉上彷佛出現了一條裂痕。
“我說了你就相信?”
“范薑淳,”她像是警告似的喊了他的全名,“你正經一點好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正經?”
“你——”算了,比起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她更想厘清另一件事,“我剛才看到了,為什麼那個女生還在這裡上班?”
“嗯?你是說玉茜?”那是女孩的名字。
“我以為她應該會被開除或是資遣什麼的。”
“為什麼?”
她愣了下,這傢伙居然還問她為什麼?他腦袋裡到底有沒有一個櫃子可以用來儲存所謂的常識?
“難道你們這樣天天碰面、共事,不會覺得尷尬嗎?”先生,你可是被她誣告性騷擾耶……
“還好啦,”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反正她也跟我道歉了,說她是因為家裡正好有閑難,才會受她男友慫恿。”
“你就這麼信任她的說詞?”
事實上,她調查過女孩的背景,所以知道那是女孩的謊言。女孩的家庭經濟雖然不算富裕,但也不是貧苦;而女孩本人的存款數位雖然不多,卻也已經比自己那個敗家的妹妹好上幾百倍,至少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債務。
可他卻似乎沒那樣的心機。
“不然呢?要懷疑那種事情太累了。”他聳聳肩,露出淺淺的苦笑,“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抹黑,遇久了總有一天會看開。”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一抹近乎是被逼迫的釋然。
她不常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按捺不住好奇,正打算開口追問,身後的那扇門卻殺風景地被推了開來。
“淳哥,有人點餐哦。”是個同樣穿著廚師服的男子。
“啊、好,等我一下。”他向對方打了聲招呼。
男子點了頭,又退回了屋子內。門板輕輕地被掩上了,范薑淳回過頭來,道:“你剛想說什麼?”
她輕揚唇角,搖搖頭,“沒事,不是什麼重要的話題。你先去忙吧,我也要早點回去休息了。”
“要不要我的腳踏車先借你騎?”
“……不用。”
“你確定你可以自己走回去?”
“確定。”她笑看了他一眼,“多虧你那一頓早餐,我好很多了。”
他呐呐地,無法形容心裡的感覺。
那既不是安心,也不是欣慰,而是捨不得她忍著生理期的不適,走了這趟路過來,只為了把餐具交還給他。
他根本不該提供這個選項才是,應該讓她說“工作很忙,你別送來”;或者是“我回家很晚了,你別送來”……
“不如這樣好了,”她突然出了聲,給了個提議,表情很興奮,“我們找一天假日,你帶我去買一台腳踏車,如何?”
他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那有什麼問題。什麼時候?”
“啊……”可她的神采賣奕沒持續太久,下一秒立刻黯下,“我突然想到你好像六、日都得工作。”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你是大廚,你休假了餐廳還有搞頭嗎?”
“別小看我們二廚,他挺有兩把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
“就這個週六如何?可以的話我就先在那天排假。”
“不行,這週末我得回本島看女兒。”她尷尬地搔了搔眉尾,“我兩周沒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女兒可能會忘記我是誰。”
“好吧。”他也不好說什麼。
“那不然就等我回來了之後再——”
“我也一起回本島一趟。”
“嗄?”她愣住,“你……為什麼要回本島?”
“說那什麼話,我也是從那裡搬過來的,不能回去嗎?”
“唔……”話是沒錯啦,可是聽起來又有種無法言喻的不理性。非假日回去不是比較方便嗎?不用特地排休又可以避開人潮,多好。
然而她沒有追問的打算,也沒有追問的立場。
“那我先進去忙了,你自己路上小心。我明天再撥通電話給你。”范姜淳向她道了聲晚安,匆忙回餐廳裡去了。
她則轉身走出了巷道。
或許她自己也發揮了一些想像力——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是這男人大概有一點點喜歡她,有沒有可能,這男人想見見她的女兒,然後跟她穩定地長久交往?
可是想像通常是最美的,她還是別太把畫面編織得太美好,省得再次重重摔下,她已經摔過兩次了,滋味太苦,她不想再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9:22
第5章(2)
週六的“沐蘭亭”來了個很醒目的客人。
她戴著墨鏡,打扮時髦又高雅,染著一頭豔麗紅發,年紀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身邊沒有任何伴侶,她單槍匹馬、氣勢淩人地走進了餐廳。
那時正值中午用餐時段,顧客正多的時候,她那高調的打扮與渾身不凡的氣勢,瞬間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與其說她是來吃飯,不如說她像是武打電影裡上門來踢館的那種人。
“呃……”服務人員差點看傻了眼,連忙走上前,“抱歉,請問是、是幾個人要用餐?”
“一個。”女人摘下墨鏡。
服務人員愣了下。
“怎麼?這裡假日不提供單人用餐嗎?”
“不、當然不是,小姐麻煩這邊請。”服務人員鞠躬哈腰的,恭恭敬敬為她帶位。
大家心裡都在猜測,這個冶豔又霸氣的美女怎麼獨自一人來這裡用餐?瞧她的打扮,肯定不是來渡假的吧,在這個以水上活動聞名的小島上,哪個人會頂著濃妝、牛仔褲,腳踩高跟涼鞋的?
幾乎沒有,有的話也是奇葩。
外場人員趁著偷閒時在角落交頭接耳,討論著這女人的來頭。會不會是某個節目的外景主持人?嗯,瞧她臉上的濃妝倒是有可能。
可是,外景主持人應該不會一個人到這種高檔餐廳來吃飯吧?
莫非她是某個財團大老的情婦,因為被冷落了、或是起了爭執,所以板著一張臉,怒氣衝衝地跑來這裡吃高檔料理?
嗯……幾名外場撫著下巴,一臉“案情不單純”的模樣。
女人點了主廚特餐,沒多久前菜、湯品、主餐、甜點、冷飲依序送上,她都簡單淺嘗了幾口,卻每一項都沒有吃完。
不一會兒,女人起身結帳,然後旋風般地走了。
踏出了“沐蘭亭”,她立刻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喂?”彼端是個男人的聲音。
“大哥,你嘛幫幫忙,”她面無表情,大哥兩個字顯然是諷刺,“你確定你沒認錯人嗎?我進去隨便點個餐,那水準差小淳太多了。”
“嗄?你確定你去的是‘沐蘭亭’?”
“是,非常確定。”
“唔……這就奇怪了,我上星期去的時候主廚還是他啊,不可能這麼快就辭職了吧……”
“我看八成是你認錯人,小淳不可能會在那種不入流的餐廳裡工作。”
“不可能,我還問過他們的服務生。”
“你問了什麼?”
“我問他們主廚的名字。”
“然後呢?”
“外場的人不確定能不能透漏員工的名字,所以只跟我說大廚姓範。”
女人閉了閉眼,捏著眉頭冷冷道:“小淳不姓範,他姓范薑。”
“我知道啊,那有可能是服務生自己的誤會;我後來又聽到他們私下聊了‘淳哥’的事,所以我猜應該是他沒錯。”
“你猜?你用猜的?!”女人咬牙切齒,一雙美目怒火直冒,“我特地從法國飛來,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是用猜的?”
“吼,儷伶姊,不要那麼沒耐性好不好?我去過‘沐蘭亭’很多次了,我跟你保證,那一定是淳哥。”
“我看你是舌頭壞掉了吧,居然把那樣的東西當成淳哥的料理,簡直是侮辱了他。”
“搞不好淳哥今天休假,出餐的是二廚。”
“你開玩笑嗎?今天是週末,大廚怎麼可能休這一天?”
“誰知道?你不會去問問他們工作人員?”
女人愣了下,好像有道理。
“那先這樣,掰。”她立刻果斷掛了電話,然後踅回餐廳裡。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她逮住了顧在門邊的服務人員。
“唔……是?”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大跳。
“你們大廚今天是不是沒來?”
這一問,對方露出了“靠夭你怎麼會知道”的驚訝表情,下一秒便宛如觸犯天條般急忙道歉。
“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請問小姐是不是對今天的餐點不滿意?如果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話,我們——”
女人突然伸出手,制止對方繼續廢話,“我不在乎今天的菜色怎麼樣,我只想知道,你們大廚什麼時候回來?”
“星、星期一。”
“星期一?!”女人瞠目,大感驚訝,“他怎麼能在假日拋下整個廚房?”
“抱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這次是因為主廚有私事得回家一趟,所以才會暫時由二廚來——”
“行了。”女人沒耐心聽下去,只是擺擺手,“我會再來一趟。”
撂下一句話,她掉頭揚長而去,留下員工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飛機降落在臺北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一點了。
解開安全帶,周靜瀟很自然地問了旁邊的男人,“等一下要不要先去吃個什麼再回去?”
“好啊,”范薑淳沒有意見,“要去哪吃?”
“怎麼會是問我,你才是這個領域的人,應該是你出主意吧。”
“要我給意見的話,可能最後的選項只會是我家。”
她皺了眉,那是“我煮的最好吃”的意思嗎?“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太有自信還是過度自戀。”
“我想‘有自信’是比較好聽的說法。”
邊聊著無關痛癢的話題,他倆一前一後跟著人龍走下飛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倆齊肩並行,他跟她說了臺北市裡有哪些餐廳是真的擁有實力,而哪幾家只是靠著媒體炒作而出名。
“那你自己的餐廳呢?”她調侃似的問了這麼一句。
他頓了下,反問:“你指的是‘斯皮爾曼?’”
“當然。”
“既然你都說我自戀了,我一定說自己是有實力的吧。”
“好像也有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停下腳步,從提包裡翻出手機一看,是周芝穎。
“喂?”她接聽。
彼端劈頭就是一句抱怨,“欸,你到了沒呀?我都快餓死了。”
周靜瀟聽的是莫名其妙,“奇怪了,你快餓死了關我屁事,不會自己去吃飯哦?”
“你裝肖欸嗎?上禮拜你跟媽說要回家吃飯,全家都在等你耶。”
“呃……”糟糕,她居然完全忘了這回事。
“你該不會忘了吧?”
被說中了。“好啦好啦,我儘快趕回家。你們先開飯,不用等我沒關係。”交代完畢,她收線,轉頭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率先開了口,“要回去陪家人吃飯?”
她抿唇,點點頭,神情間有著一股淡淡的失落與愧疚,“抱歉,沒辦法跟你一起去吃了,我忘了已經跟家人約好……”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了出聲,“下次再約不就得了,你忘了我們現在住同一個小島?”
“也是。”她瞬間釋懷了,然後腦中閃過另一個餿主意,“不然就當作我欠你一餐,怎麼樣?”
“行啊。”他一口答應。只要不是在廚房裡,他這個人是很隨和的,“所以你打算哪時還我這一餐?”
“走,就現在。”她邁步就往計程車招呼站的方向去。
“現在?”他被搞糊塗了,“你不是要陪家人吃飯?”
“是沒錯啊,”她回頭,對他一展微笑,“帶著你一起。”
他張著嘴,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你的意思是你帶我回家吃飯?跟你的家人?”
“哪裡不妥?”
這是很殘酷的事實,她已不再是什麼十幾二十歲的青春少女了,她今年三十二歲,離過一次婚,有個五歲的女兒。倘若打算尋找一個長久的伴侶,她不認為自己需要那些浮誇不實的形式。什麼慢慢來啦、先看場電影熟悉彼此啦、花前月下談談心,等穩定了之後再介紹給家人……更何況,這只是帶老同學回家吃頓飯。
“我是沒意見。”他當然不會有意見,甚至在心裡竊喜,“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怎麼跟家人介紹我?”這是他最期待的。
“我會說你是我國中的死對頭。”她連想也沒想。
他聽了,苦笑,“也太溫馨了吧?”
“我媽搞不好還記得你哦。”
“真的假的?”
“當然,榜單上你的名字永遠都在她女兒隔壁,能不記得嗎?”不管是誰在前誰在後,他倆的名字就像連體嬰一樣,糾纏了好多年。
這男人真神奇,為什麼可以把分數控制得那麼剛好,那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倆搭上計程車,在車裡,她忍不住偏首看了他一眼;而他察覺了她的目光,本能的對她微笑了下。
周靜瀟突然意識到自己喜歡這種有他在身邊的感覺。
她喜歡看著他微笑,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那偶爾冒出來的孩子性,喜歡他那有些漫不經心的小聰明。
可惜,光是喜歡並不夠。
如果最終註定不會長久,不被雙方家人認可的話,那麼她寧願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在習慣有人可以依賴之後,被狠狠拆散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那些離開她的男人總是會說:“你是堅強的女人,不需要別人操心,我想你一定可以過得比我好。”
她堅強嗎?或許在養家活口方面的確是很堅強,可她終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罷了,在愛情的世界裡,她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29:43
第6章(1)
周靜瀟在踏入家門的那一瞬間,眼裡只剩下媽媽的小女孩像只盼到主人歸來的牧羊犬一樣,興奮地撲了上去,又抱又蹭的。
而大人們的目光卻被後頭的男人給吸了過去。
范薑淳幾乎是一眼就能辨別他們的身分——周父、周母、靜瀟的弟弟與妹妹,以及……他的目光落到了小女孩的身上。
她女兒跟她長得真像。
除了小女孩之外,其實這個屋簷下的成員他都見過面了,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媽咪,他是誰?”小女孩很快就發現家中出現陌生人,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問。
孩子或許只是單純的好奇,大人間的氣氛卻是微妙的忐忑。
他們希望答案就如同自己心裡所想的那樣,卻又害怕當事人一脫口就否認……
一夥人僵在那兒惴惴不安,抱持著一種如履薄冰的期待,就等著聽聽周靜瀟怎麼開口介紹她身邊的那個男人。
“他是媽咪以前的同學哦。”這話是對著女兒說的。
然後她抬起頭來,對著大夥兒微笑,介紹道:“你們還記得他嗎?那個叫范姜淳的男生?”
眾人一片沉默。
“呃……”顯然沒有人記得,“就是那個在我國小國中的時候,老是跟我爭第一名的男生。不記得了嗎?”
總算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記得我記得!”周媽率先表態,“國小還跟你爭得你死我活,國中就突然懶得理你的那個小淳弟弟?”
“什麼叫作懶得理我?”
不過顯然周媽眼裡已經沒有女兒了,她沒理會周靜瀟的質疑,反倒堆起滿面笑容,起身熱情迎客,“唉呀,原來是自己人,早說早說,先別件在那兒,快進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快快。”
周爸也跟著幫腔,“是啦,別光站著聊,趁熱先吃。”
“那就打擾各位一餐了。”范薑淳禮貌性地點頭微笑。
“哪裡,你太客氣了啦。”周媽幾乎笑得合不攏嘴,簡直當他是在哪裡被騙上鉤的俊女婿一樣。
周靜瀟哭笑不得,卻也像是意料之中。
她不常帶男人回家,活了三十二年也僅有三次記錄,一是前夫,二是離婚之後唯一交往過的男友,最後就是范薑淳了。
一直以來,她對男女之間的關係向來拿捏謹慎,若非彼此已經到了論及婚嫁的程度,她絕對不會把家人介紹給對方。
可是,范薑淳讓她破了例。
嚴格來說,他是她第一個帶回家裡的雄性生物體,只是當年他倆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同窗好友,別說是論及婚嫁了,連曖昧兩字都沾不上邊;如今物換星移,他倆不再青澀、亦不再是同窗,當然也沒有所謂的論及婚嫁,可他還是讓她打破了原則。
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對她而言是一個多麼特別的存在。
她忍不住轉頭朝右瞟了眼。
大夥兒七個人圍著大圓桌而坐,女兒坐在她的左側,范薑淳則坐在她的右手邊,再過去一個則是妹妹周芝穎。
“所以你們怎麼聯絡上的?”才剛坐下來,椅子都還沒坐暖,周媽就開了話匣子,“我記得很久沒聯絡了不是?”
“他現在跟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真的?做什麼的?是你的同事嗎?”周媽似乎誤會了。
那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彷佛全世界的高材生要嘛不是醫師,不然就是律師。
范薑淳苦笑,“我現在在一間餐廳裡當大廚。”
一聽,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訝異,很明顯是納悶當年的高材生怎麼最後會變成廚師。
自覺家人的反應太失禮,周靜瀟連忙出言打斷這個話題。
“喂喂,你們現在是怎樣?人家不過來吃頓飯,你們就想對人家身家調查?以後他還敢不敢來啊!”
周媽一愣,連忙回過神來陪著笑,招呼大夥舉筷開飯,“哦,對啦,先吃再聊、先吃再聊,你最近忙嗎?”
“還不錯啊。”周靜瀟夾了幾片菜到女兒的碗裡,“錢多事少離家近,比以前在臺北輕鬆多了。”
“嘖,逞強。”周芝穎冷笑一聲,湊向左側的男人,裝作在說悄悄話,“我偷偷跟你說,她其實是被眨官。你知道的,就古代那種得罪了大官最後被流放到邊疆的那一種。”
“女人,你幹麼背著我造謠?”周靜瀟隔著中間的男人,瞪了妹妹一眼。
“我哪有?我說的是實話欸。”
“你又知道我是得罪誰了?”
“反正你敵人那麼多,路上跌倒都可以壓到一兩個。”
“最好是。”
范薑淳因她倆的鬥嘴而忍不住發笑。這姊妹倆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事就喜歡互相調侃對方。
席間,周爸照慣例問了子女們的工作狀況,像是同事好不好相處、上司會不會很難伺候、老闆是不是很小氣……等等;周媽則是碎念著日常的生活小事,什麼隔壁最近在裝潢吵得她沒辦法午睡啦,或是住在兩百八十巷的那個阿秋動不動就喜歡來炫耀兒子多會賺錢之類。
范薑淳低著頭用餐,邊聽著他們閒聊。
他這才知道,那個喜歡打扮、不愛讀書,老是把學生裙改成迷你裙的周小妹,現在正在某航空公司任職空服員。
至於寡言少語的周小弟,記憶中他個子瘦瘦小小、戴副細框眼鏡,老是抱著看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書本,現在也已經長成了高大精實的型男一枚。聽說他現在在科技公司裡擔任程式設計師。
不過,雖然外表變俊挺了,可他骨子裡還是那個惜字如金的小男生,一頓飯下來,周煥揚只說了幾句像是“嗯”、“對”、“還可以”、“應該吧”、“不知道”等簡短的回應。
不過,整體來說,這家人的感情是融洽的、是熱絡的。
那是在范薑家裡找不到的氣氛。
他其實很羡慕她,打從國二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他就一直好羡慕她,羡慕她擁有一個這麼有溫度的家庭。
餐後,周小弟接了通電話,說什麼系統出錯,得趕回公司修復;周小妹緊接著表示跟同事們約了逛街,也出門了;至於周爸周媽以及小女孩三人,則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范薑淳哪兒都沒去,他留下來幫忙周靜瀟收拾、洗滌。
她有點不好意思。“抱歉,你是客人還讓你幫忙收拾。”
范薑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這樣很好啊,他們應該是真的把我當自己人“吧。”
簡單的“自己人”三個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竟對他的話而感到怦然害臊。
她耳根倏地發燙,連忙躲到洗碗槽前去裝忙,訥訥道:“那個……接下來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客廳坐一下,陪那兩個老人家聊天好了。”
“還是別了吧。”
他笑著拒絕,讓她有些意外。
“怎麼了?覺得不自在?”她知道有些人確實不擅長跟長輩閒聊,可沒想到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苦笑,跟著擠到洗碗槽前,沾濕了雙手,一副就是準備跟她搶活兒的樣子。
“不然是為什麼?”
“萬一他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怎麼辦?”
“啊?”她皺了眉,“什麼叫作奇怪的問題?”
“你真的不擔心,他們會突然問我什麼‘你們有沒有打算結婚’這一類的問題?”
“呃……”她還真的沒想過,而那確實是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她臉綠了,尷尬地低下頭來,“那你還是留著陪我洗碗好了……”
然後他倆進入了沉默,誰也不想硬著頭皮找話聊。
有好一段時間,廚房裡只聽得見水流潺潺的聲音,以及瓷制碗盤彼此碰撞所發出來的清脆聲響。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帶他回家的用意。
當年,他第一次受到她的邀請,純粹只是為了課業,不為其它;事隔多年之後,他再次受邀登門又是為了哪樁?
她對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他隱約感受得到她那份若有似無的情意,卻拿不出事實來佐證這團如雲霧般的曖昧。
看得見、嗅得到,卻無法踏踏實實地抓在掌心裡。
“你女兒叫什麼名字?”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開了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題。
周靜瀟怔愣了幾秒,最後還是回答了,“周琳馜。怎麼了?”
“……周?”他看了她一眼。
“是啊,”她倒是常常被問這個問題,似乎也習慣了,“三年前剛離婚沒多久,我就讓她改姓了。”
“小孩的父親沒意見?”
周靜瀟冷笑了聲,似是憤慨,也似惆悵,“他怎麼可能會有意見,說白點,他們家族相當的重男輕女,他爸爸曾經對我說,不能繼承家族企業的孫女,在他們那個家裡絕對分不到任何好處。所以,我就算讓驅鈮姓周,他們也不會有人在乎。”
聽了,他只是點頭表示瞭解,沒說什麼。
他無法避免地想像了她那失敗的婚姻生活。有一年,他回臺灣來探望家人,巧遇了國中同學,聽說她嫁進了豪門。
那時候,他以為她是幸福的。
在“斯皮爾曼”重逢的那一晚,他是明知故問。明明耳聞她已經嫁了一戶好人家,卻頑固地期望那只是一則沒有依據的八卦。
當時,她的眼裡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後便露出一抹幸福的淺笑,唇角微揚,不慍不火地說:“嗯,有個女兒了。”
當下他遺憾地相信,她那幸福的眸色為的是丈夫;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了,讓她幸福的無疑是女兒,而不是那個拋下她的男人。
“為什麼突然想問她的名字?”她好奇。
他搖搖頭,掛著淺笑,隨口應/句,“突然想到而已,總不能以後都叫她‘妹妹’或‘喂’吧?”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問起。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要親近她、瞭解她,試圖想把曾經錯過的那一段空白給填滿罷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0:01
第6章(2)
日落時分,她送他出門,心想他大概也差不多該回家陪家人吃晚餐了。
“你跟家人約好時間了嗎?”
“沒有。”
“打算給家人驚喜?”
他聽了,沉默了幾秒,才坦白道:“其實我沒打算回家。”
“為什麼?”她一臉錯愕地追問:“我以為你說你要回去看家人……不對,你確實是這麼告訴我的,不是嗎?”
“我沒說過那種話吧。”他低笑了聲,心想自己或許在文字方面耍了詐。
“那、那……”他特地請了假回來本島,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就只是為了陪她一趟?不可能吧。
他讀出了她臉上的訝異與困惑,便隨口胡謅道:“我回來買一些特殊的香料。那些東西離島買不到,我一定得回來。”
聽了這話,她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受了一點傷?
“那我先走了,下禮拜見。”他揮了揮手,簡單道別,然後走向路口,招了輛計程車離開了。
一句醇潤柔聲的“下禮拜見”,竟讓她覺得彼此是如此的親近,卻又不可思議的遙遠。
親近的是,在那座小島上、在那個沒有任何親戚舊識的地方,她以為自己可以比別人擁有更多的范薑淳;而遙遠的是,當他坐上了計程車揚長而去的時候,她竟完全不知道他可能會往哪個方向去。
她又瞭解他幾分?
橙紅的斜陽就在街道的盡頭,她眯著眼,吃力望向彼端,卻已經看不見那輛計程車的車尾……
晚間十點多,在讀了十幾頁的《綠野仙蹤》之後,馜馜窩在她的身邊安穩地睡著了。
她輕輕地放下童書繪本,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百無聊賴地點開新聞來看。
不久,房門被推了開來,是周芝穎。
“哦,你回來啦。”周靜瀟放下手機,看了她一眼,“去約會嗎?”
“約什麼會,只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喝茶而已。”周芝穎走進了房間,在床邊擠了個位置,塞了一隻信封袋給她。
“這什麼?”很厚一迭。
“上次跟你借的那五萬啊,你忘了哦?”
好吧,她確實是沒放在心上。
周靜瀟隨手擱下,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你卡債到底欠了多少錢?”
“呃……其實不多啦,”周芝穎心虛地支吾半晌,“大概、大概還有四十幾萬。”
“嗯,還有四十幾萬。”周靜瀟忍不住呢喃了這個數字,然後閉起眼、捏著眉心。
坦白說,若是以這女人的月薪來說,或許四十幾萬真的不是什麼大問題,正恐怖的問題是這個女人根本不肯乖乖認命還債。賺八萬花九萬、賺十萬花十二萬,債務還得完才是奇跡。
“先不聊這個。我跟你說,”周芝穎岔開了話題。“我怎麼覺得你男朋友很眼熟。”
“第一,他不是我男友;第二,因為你小時候見過他。”
“嗄?不是男友?”周芝穎一臉不相信這鬼話的樣子,“少來,都已經帶到家裡面來了,幹麼不承認?”
“就說不是了,是要我承認什麼呀!”
“不是的話,他幹麼陪你來家裡吃飯?”
“因為是我邀請他來的啊!”周靜瀟開始不耐煩了,反譏道:“你幹麼這麼關心他是不是我男友,他是你的菜?”
“才不是咧,我是真的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他……是去年夏天嗎?還是什麼時候……嘖,到底在哪見過……”周芝穎撫著下巴,眉頭深鎖。
“你這番婆,就說你小時候見過他咩!”
“不不不不,”她揚起下巴,輕擺著食指,“別把我當白癡好嗎?我至少還分得出來,“五歲和三十二歲的差別。”
“那是你眼花了吧。”
“到底在哪裡見過呢……”周芝穎歪著頭,喃喃自語著走了出去,“難道是在機場嗎?不對,應該不是在機場,到底在哪裡見過啊……”
聲音隨著腳步聲漸遠,臥房又回歸到了先前那股平靜安寧的氣氛。周靜瀟搖搖頭,伸手又拿回手機,心思卻因妹妹的話而懸宕。
都怪芝穎提起那個人,害得她又開始胡思亂想。
下午,范薑淳說他沒打算回家,那麼,他應該是入住在某間飯店吧?還是借居在臺北的友人家中?
仔細想想的話,後者的機率似乎也很高,畢竟他曾經是一家餐廳的老闆,又是該店的大廚,想必人面很廣,隨隨便便都能找到地方借住一晚……
不想還好,這一想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開始想像,他會不會夜宿在哪個女人的家裡,憑他那張臉蛋、又會煮宵夜給女人吃,有幾個女人會神智不清地把他擋在門外。
真糟糕,她居然為了自己的想像畫面而感到不悅,聽起來好像有點愚蠢。
不,這或許不只是想像而已,搞不好他人正在某個香閨裡溫存纏綿,否則至少該傳個簡訊來報平安的,不是嗎?
等等,他明明說過他是單身的啊!可是,誰規定單身就不能流連於花叢間?她前夫就是個血淋淋的實例。
老天,她被自己搞得心煩意亂,人格都快分裂了。
猶豫一陣之後,她替馜馜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臥房,然後像作賊般躲到了陽臺,下定決心打一通電話給他……呃,時間也不早了,還是先傳個簡訊比較恰當。
嗯,好,就這麼辦。
於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在簡訊畫面上輸入了短短一句話:找到住宿地方了嗎?
也許是害怕自己多問個幾句就會洩漏了心機,也或許她根本故作瀟灑不在意,無論如何,訊息就這麼簡單扼要地傳送了出去。
她幾乎每隔一分鐘就查看手機,可她枯站在陽臺上等呀等的,幾乎都把蚊子給喂飽了,卻還是等不到那傢伙的回應。
轉眼,十分鐘過去,她頹喪地冷笑,像是嘲諷自己太傻。他一定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管那朋友是男還是女,總之他的夜晚並不寂寞。
她想起風流無情的前夫,出了門就像是失蹤人口,電話永遠不會有接聽的時候;手機裡永遠都有和辣妹狂歡的合照,就算被逼問,他也總是一臉理所當然。
唉,想這做什麼呢?何必回憶那些令自己又氣又惱的過去?
她歎了口氣,搖搖頭,伸手正打算拉開陽臺上的玻璃門時,手機響了——是范薑淳。
她怔愣了幾秒,連忙回神接聽。
“喂、喂?”她居然有些結巴。
“抱歉,剛才在洗澡,沒接到簡訊,你還沒睡嗎?”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他那溫暖的嗓音。
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靜瀟?”他試探性地喚了她的名。
“嗯?哦。”
坦白說,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剛洗完澡”這件事。論正經,它可以很正經;但若要心術不正地去看待它,它當然也可以很歪……
“咳,”她驟然清醒,不自覺地揉了揉鼻尖,“那個……我剛才忘了問你,既然你沒打算回家,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嗎?”
彼端的男人卻笑了出聲,道:“滿街都是飯店民宿,我再怎麼樣都不會露宿街頭吧?”
“說的也是。”
令她充滿好奇的,其實也只是“他身邊有沒有美人相伴”而已。坦白說,她討厭此刻的自己——沒有立場,卻又神經兮兮。
“對了,”他突然出聲,“我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了。”
“欸?!”她嚇了一跳,“難道你只請一天假?”
“不是的,原本我排了兩天的休假,但老闆剛才打電話來,說假日人太多,二廚出餐的速度根本應付不來,叫我快滾回去。”
原來是一個救火隊的概念。
“那好吧,”乾脆將計就計,她道:“明天我仁慈一點,去機場陪你吃一頓早餐好了。”
“你時間太多?”范薑淳失笑,“早上去機場陪我吃早餐,中午回家陪家人,下午再搭飛機回澎湖?”
“不行嗎?”
“是可以,但我寧願你陪我吃宵夜就好。”
“現在?”
“當然啊,難道你真的要撐到天亮?不好吧,太虐人了,一頓宵夜從午夜盼到日出……”
她被他逗笑,卻不想陪他閒扯淡。“囉嗦,約哪等?”
他在電話裡給了她飯店的地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0:19
第7章(1)
飯店附近正巧有個夜市,他倆自然而然地就往裡頭逛。
其實范薑淳不餓,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不,精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說他沒有外食的習慣。
他約周靜瀟出來,真正的目的也只是想見她、想跟她處在一起、想聽聽她的聲音,如此而已,吃不吃、吃什麼,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你女兒已經睡了嗎?”他開了個話題。
“當然,不然我怎麼能脫身。”
他被惹笑了,“居然用到‘脫身’兩個字。”
“唉,你沒養過小孩,不懂小孩子番起來有多可怕。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可愛的天使,但總會有那麼一小段的時間會變成恐怖的惡魔。”
“但我想你現在應該會常常想念她煩你的時候。”
“嗯,的確是會這樣。”她含笑而語,垂下眼眸,道:“以前,我再怎麼忙,至少可以每天陪她入睡、讀個幾篇故事給她聽,可是現在半個月才能回來陪她兩天,我想她應該適應得很辛苦吧。”
聞言,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試著想像她獨自撫養小孩的重擔。
“你離婚多久了?”他問。
“嗯……”她側頭思考了幾秒,道:“大概三年多吧。我記得我離婚時馜馜還不到兩歲。”
“為什麼會離婚?”這個問題他放在心裡很久了,卻一直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問,“是價值觀不合嗎?”
他知道男方家世顯赫,或許在生活上容易產生大大小小的歧見。
不料,她聽了冷哼了聲,“價值觀不合?如果只是那樣就好了。原因是因為他外遇,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時候物件還不只一個,我都快要懷疑自己是在演宮鬥劇了。”
她試圖說得輕鬆幽默,可他笑不出來,只能勉強牽了牽嘴角。
若是依她說的時間點來計算,那年他大概是二十八、九歲,人還在國外。當時的他事業愛情都得意,無疑是站在人生的高峰。
可是,那段時間卻可能是她人生最失意的時候……
“你呢?”話題落到了他身上。
“嗯?”他驟然回神,看了她一眼,“什麼?”
“你也三十二歲了,都沒想過要結婚嗎?”
他失笑,“沒對象是要跟誰結?”
“難道都沒交過女朋友?”
“交過兩、三個,但都維持不了太久。”
“維持不了太久?”她眯了眼,睨著他,“該不會是你喜新厭舊,追到手之後就把人家晾在旁邊了吧?”
“嗯……”他撫著下巴、皺著眉頭,故作沉思,“客觀上來看,好像真的是這樣。”
“真被我說中了?”
“我的工作時數太長,能相處的時間太少。”
他說的理由,她似乎能夠體會。
她向來都是工作時間太長的那一方,曾經因為這樣而氣跑過幾任前男友,唯一沒被氣跑的,是她前夫。
原以為自己終於遇到一個能夠體諒她的好男人,誰又想得到,對方之所以不計較,根本是因為還有別的紅粉知己來陪伴。
如今想起這些往事,心窩還是會隱隱作疼。不是因為被那個男人拋下而心痛,是因為感歎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
“所以你到底想吃啥?”她趁勢岔開了話題。眼看已經走到了夜市的中段,身邊的仁兄卻毫無駐足的跡象。
“不知道。”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然你給個意見好了。”
“叫我給意見?不是你要吃的嗎?”
“難道你就真的只坐在旁邊看我吃?”
“有差嗎?而且我晚餐吃很撐,胃袋現在大概還有八分滿。”
一個是沒食欲、一個是吃很飽,那大概也沒什麼好挑的了。范薑淳抬頭環視了周遭一圈,瞧見了一家冰果店。
“那就它吧。”他指了店家的招牌。
周靜瀟隨著他的指尖望去,“你想吃到冰?”
“不,我想喝果汁。”
“呃……”果然是個不容易踩到地雷的選擇。反正就只是把洗淨切塊的水果丟進攪拌機裡去打成汁而已,能難喝到哪去?
顯然他對外食真的很挑剔。
“真懷疑以後當你老婆的人怎麼敢替你煮飯……”她咕噥。
“什麼?”
“唔,沒事。”
進了店內,他點了一杯柳丁汁,她則點了杯木瓜牛奶。
“所以你今天晚餐吃了什麼?”入座的時候,她順口問了這一句。
他則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了下來,道:“我去我朋友開的餐廳吃,順便聊天敘敘舊。”
“原來如此。”她低下頭,含著吸管,吸了口冰冰涼涼的木瓜牛奶。
她突然想起,在國一還是國二的時候,他們曾經像這樣子肩並肩,喝著學校附近賣的手搖飲料。
只不過當時他們不是閒話家常,而是爭論某題目該怎麼解答才正確。
他盯著她那發愣的側臉,凝視了好一會兒。
“你在想什麼?”
“嗯?”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有嗎?”
“你是困了還是有心事?”
“也沒什麼啦,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她苦笑,顯得有些尷尬、欲言又止。
“哦,”他不以為意,別過視線,吸“口柳丁汁,“想到了什麼樣的事?”
她猶豫了幾秒。“其實,我一直很介意一件事。”
“跟我有關?”
“當然。”
“是什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道:“為什麼上了高中之後,你就不想再跟我聯絡了?”
“想啊,誰說我不想?”
他的回答太過大方,她一時只能發愣,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我不想?”
被這麼一問,她耳根倏地發熱,連忙別開臉,“誰都會這麼認為吧,我明明留了手機號碼給你,可是你一次也沒打過,連簡訊都沒有。難道你要說是因為有人不准你跟我聯絡?”
“不是,”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自己衡量了各方面的優劣之後,做了那樣的決定。”
聞言,她傻眼了。衡量各方面的優劣?那時候他們才十六歲吧,是要衡量什麼優劣?這傢伙的腦袋果然一直都不太尋常。
“那你說說,你衡量了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阻止我。”
“啊?”
他露出一抹苦笑,別開了視線,盯著那杯不怎麼美味的柳丁汁。“我不知道保持聯絡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幾乎可以想像,當我跟你說我想放棄念大學改走料理這條路的時候,你會拿出什麼樣的魄力來阻止我。”
“……”他說的是事實,於是她百口莫辯。
“其實反對的聲音我早就聽慣了,從家人到朋友,沒有一個人是支持我的。”
他無奈,噙著一抹苦笑,眼底藏的是無奈,“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希望連你也反對我。”
他的話令她慚愧,也令她不忍。
她無法想像當年他所面對的壓力有多龐大。他是大二那年休學,也就是說,當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肩負了這一切。
對於料理界的辛勞,她略有耳聞,知道那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
看著他擱在桌面上的雙手,因為長期在廚房裡幹活兒的關係,手掌顯得有些粗糙、手臂也顯得精瘦結實,跟她記憶裡那雙“一看就覺得是貴公子的手”已經完全無法相比,手背上更是佈滿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燙疤。
心窩處突有一股酸澀感,她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因她的舉動而吃了一驚。
“真希望那時候我能在你身邊。”肺腑之言就這麼流泄而出,“不是在你身邊阻止你,而是支持你。”
他的心因她的言語而悸動。
是錯覺嗎?還是一廂情願?她所說的一字一句,究竟只是表達友誼上的義氣?
還是男女之間的情愫?
情不自禁的,他讓手掌一翻,轉而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生氣、沒拒絕、沒抽手,就這麼任由他握著。
掌心相貼的溫度,彷佛催化了彼此內心裡的某種物質。
她不自覺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
那雙氤氳的眼裡情意萬千,像是賦予了他動力,也賦予了他權利。他想要她,而他也知道她肯定明白這一點。
他的理智儼然在她的凝視之下沉淪了。
不經思索,他傾身向前,湊上去牢牢吻住了她的唇,略帶苦味的柳丁汁與稍嫌太甜的木瓜牛奶在嘴裡相遇、交融,形成了另一種風味的平衡。
但那也只是淺淺的品嘗。
畢竟是公眾場合,他如何能在這裡跟她吻得難分難舍,萬一起了生理反應那豈不是糗大了。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唇,不情不願。
她輕輕睜開了眼,她的眼裡布著一層薄薄的水霧,雙頰因羞赧而浮現一抹淡淡的醅紅。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盼這個吻盼了將近二十年。
將近二十年的等待,對上了短短五秒的淺吻,這教他如何能知足,他將她的手掌握得更緊。
“你想離開這裡嗎?”他在她的耳邊沙啞低語。
那是很明顯的暗示與邀請。
她的身體驟然像是被人點燃,熱烘烘的感覺自下腹開始向上竄燒,她的理性告訴她,跟他回飯店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可矛盾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她想要擁抱他,想要被他擁抱。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經變得如此渴望這個男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0:38
第7章(2)
來到飯店的房間裡,臨場的真實感讓她開始緊張了。
她連坐也不敢坐下,僵直地站在床邊,怔愣愣地盯著那張白色雙人床,她的腦袋竟不受控制地想像了和他在上頭纏綿交歡的畫面……
老天,她真的要和這個男人做這種事嗎?
她的雙頰紅辣,心跳飛快得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這麼大膽莽撞的時候,而且物件居然還是……他。
他脫下外套披掛在椅背上,走到她的面前,張臂輕摟著她的腰。她不自覺地低了頭,羞得不願抬頭與他對視。
然後她感覺到他唇瓣湊了上來,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了數個細吻。
那是一種不帶欲望的溫柔,像是一場春天裡的綿綿細雨,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享受著他嘴唇所帶來的撫觸。
他的吻開始逐寸遊走。
她的唇角,她的下巴,耳珠、頸側,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吻在她身上每個地方所發出來的曖昧聲響,那聲音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他嘴邊的佳餚。
她緊張得不知所措,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拳頭。讓她感到慌亂的並非自己不諳性事,而是因為物件是他。
她彷佛將自己推進了一個未知的領域。這一夜之後,他倆之間的關係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知道,她根本沒腦袋靜下來理性思考。
她的遲疑他感受到了。
他也感覺到她的肌肉僵硬,感覺到她明顯在顫抖。
也許,她還沒準備好。
即使從她那發燙的體溫、漸喘的呼吸、飛快的脈搏,他知道她也同樣地想要他;然而,他也明白,那可能只是一時的欲望,只是生理上的衝動。
利用生理的弱點來得到她,從來就不是他所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收手放開了她,也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寬厚溫暖的懷抱突然遠去,她睜開眼,眼裡是一絲納悶。
“我想你還是很抗拒吧。”他指著一旁的門,“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我沒——”她張口就想否定,卻被他給制止。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我在這裡等你。”
短短幾個字,他給了她時間,也給了她一切的主控權,“不管你出來之後的想法是什麼,我都願意接受。”
她整個人有些狼狽,面紅耳赤地躲進了浴室。
浴室裡安安靜靜的,如擂鼓的心跳像是這空間裡唯一的聲音,她發現自己十指在輕顫,是因為緊張,也是因為強烈的欲望。
她一時心虛,連忙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嘩啦嘩啦地流出。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朵紅豔盛開的牡丹,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妖嬈與性感。她有多久不曾看過這般面貌的自己了?是他引出了她的這一面。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觸著自己的唇瓣,方才在冰果室裡親吻的記憶驟然湧上。女人的身體是很誠實的,他的每一個撫觸,都能輕易地挑起她體內那一波波羞人的悸動。
早在她選擇跟著上樓的同時,她就臣服了,不是嗎?她如何能做作地假裝自己是冰清玉潔?
思緒至此,她彎身掏起一把清水往臉上潑。
清水的冰涼與她臉頰的熱燙成了強烈而對立的反差,一如她傲慢的理智與誠實的身體。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關了自來水,掉頭離開了浴室。
他就坐在床鋪上,以帶有寵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著她。
“如何?”他輕牽唇角,“後悔了嗎?”
她走到他而前,俯視著他,反問道:“你呢?會不會後悔?”
他笑了聲,自負一如往常。“我做事不後悔的。”
“即使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而什麼?她說不出口。
或許變質,或許破裂,她不敢想像再次失去他的滋味。
她的考慮讓他的心跳稍稍回穩了些。所以,她不是對他無感,也不是排斥這樣的發展,而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不願意冒著失去的風險。
可他何嘗不是如此?
曾經,他亦是戰戰兢兢、神經兮兮,害怕彼此的關係決裂,害怕出現了不可挽回的改變。
然而,如此細心保護的結果,是看著她投奔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也許這麼說很不道德,在他眼裡,她那段失敗的婚姻就像是老天賞他的一次機會,他為什麼要讓它錯過。
“放心吧,”他揚起一抹微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是把人家睡了就落跑的那種人。”
語畢,他將她環得更緊,整張臉幾乎埋在她的胸腹前,像在撒嬌似的。
她忍不住也跟著微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撥弄他細柔的髮絲,“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種……呀!”
他突然抱著她向後仰躺,待她回神時,自己已經整個人伏趴在他的身上。
她一時又羞又尷尬,直覺想撐起身子,他卻牢牢地抱住了她。
“吻我。”他說。
“啊?”
“我要你吻我。”四目相望,他霸道地要求。
她臉一熱,不自覺地抿唇舔拭了唇瓣。
那光景如此撩撥人心,他伸手將她垂落的髮絲勾向耳後,他那柔情萬千的注目令她心醉神迷,她像是受了吸引、受了催眠,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他的唇上烙下一記輕輕的吻。
這一吻初嘗起來就像是顆甜而不膩的巧克力,直到在嘴裡融化了,包藏其中的威士卡乍然溢出,醇酒的芳香在唇齒之間蔓延。
他因這個生澀的吻而醉了、亂了。
像是終於等到獵物送上門來的掠食者,他反守為攻,一個翻轉,她已經被他紮紫實實地壓在身下。
……
許久之後,房裡的熱度緩緩退去,周靜瀟的理智則漸漸醒來。
范薑淳在浴室裡沖澡,她則羞窘地把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先是內褲、胸罩,然後是襯衫、牛仔褲……
不知怎麼的,她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沒錯,她是嘗到了一時的甜美,可若靜下來仔細思考的話,她其實看不到長遠的未來。
在她剛離婚的那一年,有個外科醫師曾經追她追得很勤,她擋不住那人一再的柔情攻勢,終於答應交往。
兩個人在一起半年多,個性也算合得來,於是,男方提議約個時間,見見雙方家長。
豈料這一見,男方父母得知她是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便開始百般阻撓兩人之間的交往。
最後投降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男人。
對方雲淡風輕地說:“跟父母革命太累了,你雖然很好,但這樣下去我吃不消,真的很抱歉,你適合比我更堅強的男人。”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沒有自由戀愛的資格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該找那些沒有前科的男人——沒有離婚的前科。
她坐在床上,靜靜盯著浴室的門。
裡頭不停傳出水聲,她依稀聽見他在哼著曲子,她不覺莞爾,喉頭像是含了一片咖啡糖,是苦,也是甜。
他是認真的吧,依他的性格,也許他們會這樣穩定地交往下去,然後某天他或許也會興起求婚的念頭。
但是,接下來呢?他的家人會同意嗎?她很清楚他的家人是什麼來頭,怎麼可能同意兒子去娶個離過婚又帶著拖油瓶的女人?
就算她不求婚姻的穩定與保障,只是乞求一段長遠的陪伴,也難保哪天他不會被長輩逼相親、逼結婚。
到時候這段感情又該如何善終?
他說,他不是睡了人家就落跑的那種人。
於是換她成了率先落跑的那一方,她在他淋浴結束之前留了張字條,悄悄離開了飯店。
他沒料到她會無聲離開。
踏出浴室的時候,他腰上僅系著一條浴巾。
原本在床上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床頭上留著一張字條。小小的字條上面密密麻麻。
字條上的開頭,是“抱歉”兩個字。
他還沒讀,心就先涼了。
字條的內容,大致上是要他不要介意、不要放在心上,她不需要他負起什麼男女責任,她也還沒準備好要踏入一段穩定的感情當中。
總之就是她希望他可以忘了這一夜的事。
見鬼了,她憑什麼認為他可以說忘就忘?她在身下呻吟哭喊的模樣猶在眼前,她的急喘與嬌歎彷佛都還回繞在耳畔。
那幾乎是已經烙在他的腦袋裡、潛伏在他的細胞裡了,如何能憑一張字條就抹煞得一乾二淨?
他驀地有股被耍弄的不悅。
他不是沒給過她猶豫的時間好好思考,他明明說過,“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所以,這就是她思考過後的答案?她要的就是一夜情?
范薑淳揉爛了字條,看也沒看就往垃圾桶的方向拋。
他不在乎有沒有扔進桶子裡,他只顧著找出手機,傳了封簡訊給她。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當你的床伴?
這話無疑是刻意要激怒她,可她不愧是冰山系的強者,不爭辯、不理睬,他幾乎失眠了一整夜,卻等不到她傳回來的隻字片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1:02
第8章(1)
范薑淳搭了早上第一班飛機回澎湖。
即使他現在情緒不好、體力不佳,可他還是進了“沐蘭亭”的廚房,準備迎接忙碌的一天。
周日的“沐蘭亭”生意一向很好,來客數大約是平時的三到五倍左右,而且通常一來就是一整個大家族,出餐需求非常大。
他其實可以理解為什麼阿貴應付不來。
阿貴是這裡的二廚,在料理界的資歷已經超過十年了。聽說他十六歲就已經入行,卻一直到了二十四歲才開始接受正規的廚藝訓練。
阿貴是個不錯的廚師,細心負責、做事謹慎,可就是因為太謹慎了,所以他的料理一直無法突破現有的格局,創造出自己獨有的特色。
過了晚餐的尖峰時段後,廚房裡的工作人員終於稍稍可以鬆懈一些。
大夥兒開始閒聊,聊聊最近誰買了新車,聊聊前幾天認識了哪裡來的正妹,或是哪些保健食品的實用性比較高……
范薑淳卻是一有空閒就查看自己的手機。
他還沒放棄,他還在等待她的回訊,可她卻殘忍地一再讓他期盼落空。
雖然他總是抱持著“踏出去了就不要後悔”的人生哲理,然而,陷入這樣的僵局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怔怔地盯著手機螢幕,思緒紊亂得像是打結的頭髮。他不禁擰起眉頭,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該不該繼續主動。
憶起昨夜她在他身下熱情嬌喘的模樣,他怎麼樣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所會有的表現。
無來由地,他想起了那句沒說完的話——
即使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
而什麼?她沒說出口。
難道這就是她一開始的打算?讓他倆這十幾年來的交情,葬送在短暫而絢爛的一夜激情裡?
不,不可能的。
依他對她的瞭解,她不是那種會去追求一夜情的女人,更不可能把他當成一夜情的賭注。
既然如此,她的想法究竟是什麼?他想破了頭也摸不透。
“淳哥。”
突然一聲呼喚將他自冰冷而黑暗的海底撈起。他不覺倒抽了一口氣,驟然回過神來。
呼喚他的人是外場經理。
“嗯,怎麼了?”他斂起自己的情緒。
“外面有個客人想見你。”
“啊?”他有些意外,臺灣的客人通常沒有見大廚的嗜好,這在歐美地區比較流行,“你確定對方想見的是大廚,不是老闆?”
“她很堅持一定要見你。”
“……這倒新奇了,是什麼樣的客人?”
“嗯……”外場經理撫著下巴,側頭沉思,“一個差不多跟我一樣高的女人,可能二十七、八歲吧,染一頭紅發,長得很漂亮,應該不是在地人。”
這樣的描述讓他起了點警戒心。
他猜想,那應該是什麼美食雜誌的記者……或是美食評論部落客,他現在最害怕的生物非這兩者莫屬了。
然而縱使他有再多的不情願,也不能選擇避不見面。想了想,他問了外場經理一句,“是哪一桌的客人?”
“第二桌的。”
“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語畢,他擱下手機,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一身白色的廚師服,讓他在餐廳裡成了相當顯眼的目標。
他朝著第二桌的方向走去。
那兒端坐著一位女客人,從背影望去,她的確沒有本地人的氣息。一頭火紅色的長髮幾乎及腰,身形纖瘦,打扮時髦,她身穿白色無袖上衣,青藍色牛仔褲,再搭一雙高跟涼鞋,以及——她手臂上那眼熟的刺青。
他愣了下,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那不是雜誌記者,也不是部落客,他認出了女人的身分。
“……儷伶?”他試探性地呼喚了對方的名字。
聽見他的聲音,尤儷伶迅速回過頭來,兩人視線一對上,她就喜出望外的立刻起身離座,也不顧旁邊還有多少只眼睛,沖過來就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這一抱,嚇到了其它的客人,也嚇到了外場的服務生。
“果然是你,我吃了第一道菜就知道一定是你!”
意想不到的來客、天外飛來的熊抱,范薑淳整個人錯愕當場,頓時失去了反應能力,只能任由對方摟著。
半晌,他醒了過來。
“慢著、等一下……”他吃力地將黏在身上的女人扒開,“你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尤儷伶眨了眨眼,笑道:“你不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不管是哪一個,你都——”
說到一半,他猛地發現周遭有好幾隻眼睛正在打量著他倆,他閉上口,決定拽著她往門外移動。
“走,我們外面聊。”
可即使移駕到了室外,仍是避不了那些好奇的打探。辣妹與淳哥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這似乎已經成了沐蘭亭裡最新、最夯的八卦。
“說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一踏出餐廳,他開門見山地問。
尤儷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從一個報社記者那裡知道的。”
聽了,他怔愣了下,“報社記者?有記者知道我在這裡?”
“嗯,是個很喜歡到處吃吃喝喝的吃貨記者。”
坦白說,他很震驚,不覺皺了眉,“我已經把自己的風格藏得很好了,我不懂為什麼會被認出來?”
“不,那傢伙不一樣,他號稱是你的鐵粉。”尤儷伶開始娓娓道來,“幾年前在法國遊學時,他被你的料理感動了,從此之後就一直在追你的消息。會在這裡認出你,完全是運氣,他說他原本只是陪同事來做一些民宿的報導,看到這家餐廳好像不錯,就進來吃一餐。他吃了之後十分驚訝,馬上問服務生主廚叫什麼名字?你們服務生很保護你欸,不但沒報出你的全名,還說你姓範呢。”
“……”他忍不住閉上眼,深呼吸。
算了,他姓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記者到底想幹麼。
“所以呢?”他睜開眼,追問道:“他確定沐蘭亭的主廚是我了,然後呢?他有什麼目的?”
尤儷伶看著他的雙眼,唇角的笑意漸漸退去。
“我不知道那個記者有什麼目的,我倒是比較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回馬賽,老闆一直很想找你回去。”
“不了。”他想也沒想就一口拒絕。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難道你就甘願窩在這種不成格局的小餐廳嗎?”
“這裡沒什麼不好。”
“拜託,想想你當初到法國的初衷好嗎?你的志氣都哪去了?難道你只因為自己的餐廳失敗了,就可憐兮兮躲在這種地方療傷?”
她的話令他發笑,卻是一抹無奈的苦笑。
“儷伶,”他歎了一口氣,道:“真的不是我傲慢、非要人家來求我,而是我早就已經沒有當初做料理的那種熱情,你懂嗎?”
料理究竟是為了什麼人?
為了顧客?為了老闆?為了美食評論者?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他熱愛下廚的理由很簡單,就只是為了想要做出好吃的料理,然後聽見對方心滿意足地說一句真心的讚美。
那就是他的全部,那才是他的初衷。
可是曾幾何時,一切都變質了,於是他在名為上流的飲食圈裡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飛機在晚間七點半的時候降落馬公。
周靜瀟走出機場,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手機,打算撥通電話給范薑淳。可是當她盯著“撥出”鍵的時候又臨陣退縮了。
打電話給他,然後呢?她該說些什麼?
他傳來的那封簡訊,無疑是把狠狠劃傷她的利刃,天地良心,她從來沒有把他當作床伴來看待……咳、當然啦,她無法否認昨日的一切,他確實是給了她一個美妙又難忘的夜晚。
然而,也正因為美妙,所以她害怕自己上了癮、忘不了。
她自認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可若給了真心,便是死心塌地,她的顧慮是男人永遠不會懂的心思。
男人怎麼可能體會,當她被愛情傷得體無完膚時,卻得同時在女兒面前當個堅強的媽媽,還得在地檢署裡當個鐵面無私、公平公正,最好一點情緒波動都不會有的檢察官。
男人在熱戀期,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諸如“沒有人能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決心”、或是“我不在乎你離過幾次婚或是有幾個小孩”之類……總之,當一個男人在追求一個女人的時候,從嘴巴裡吐出來的海誓山盟就跟吃進去的魯肉飯一樣便宜又大碗。
可是,隨著熱戀的激情一點一滴消逝,男人的忠誠與堅持似乎也變得宛如泡沫。
他們會突然清醒過來,驚覺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很多,自己何必偏要執著一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說難聽一點,他們也不是真的很想幫別的男人養孩子——是,沒錯,這就是馜馜在他們眼中的定義。
范薑淳會不會也是這樣的男人?她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想知道。
她選擇逃開,只因為不願意有任何恨他的機會,她害怕,萬一不久的將來,范薑淳也拋下她了,那麼她不只是丟了愛情,也失去了一個朋友。
他說過,他做事情沒在後悔的,可她現在卻是懊悔萬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1:21
第8章(2)
杵在機場門口,她瞪著手機畫面已經足足十分鐘之久。
“啊啊啊啊啊!”最後,她惱怒地抓亂了頭髮,不耐煩地低啦出聲。
手機握在掌心裡,一組號碼就在眼前,撥出也不是,不撥也不對,明明喝的是木瓜牛奶,為什麼搞得像是酒後亂性?
她忍不住點開了簡訊介面,看著那段文字,愈看心裡就愈是酸楚,愈看就愈是覺得自己自私又可惡。
他明明給過她後悔的機會,可是她沒有選擇回頭,而是一徑的奔向他,既然如此,她又怎麼能在事後以“保護自己”之名來傷害他?
突然,她好想見他,她必須見他一面才行。
於是她不再猶豫,伸手招了計程車,報出“沐蘭亭”的地址。
計程車停在餐廳對面的路口前。
她從提包裡拿出皮夾,正想支付車資,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顯眼的白色身影。
她不經意抬頭,這一看,她頓了下。
那個人正巧是范薑淳,他身穿白淨的廚師服,大刺刺從正門口走了出來。
大廚在營業時間從正門出入,這是一個很詭異的畫面。可是,令她震驚呆愕的卻不是這反常的光景,而是他身後那名打扮時髦的年輕美女。
她是誰?
周靜瀟看呆了,一張鈔票拿在手上,卻遲遲忘了要遞給運將。
她那詫異的表情教司機也好奇,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臭小子你完了,劈腿被抓包了厚?”司機大哥臉上的表情差不多是這麼表達的。
於是,對方識相地靜靜等候,反正表照跳,他有得賺就好。
餐廳門外的那對男女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輛計程車。
他們在聊什麼?瞧他的表情好像有點困擾,又好像有些為難,相反的,女人的表情卻帶著一絲動人的光彩。
同樣身為女人,周靜瀟知道那是一種叫作“愛慕”的情愫。
不久,他們似乎聊到了一個段落,范薑淳擺了擺手像是道別,女人卻把臉湊了上去。
他們互相親吻了左右兩邊的臉頰,不是單方面,而是互相。
就這麼你來我往地親吻了兩下之後,女人掛著微笑走了,范薑淳則掉頭走回餐廳裡。
半晌,周靜瀟如夢方醒,不覺深呼吸一口氣,彷佛是要撐開那被緊緊掐住的肺臟。
心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根本無力抵抗。
她突然覺得前幾分鐘還在內疚的自己根本就像個傻子。她驟然回神,這才發現司機大哥正盯著她瞧。
“那個,不好意思……”她鼻頭一酸,困窘地低下頭,低聲道:“我想去另一個地方,再麻煩你了……”
這回她報的是自己家的住址。
隔天早上,她進辦公室的時候,雙眼有些紅腫,臉色也稍嫌蒼白。
“呃……”鄧芷芸一見她那副慘樣就傻住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黯淡的周靜瀟。
平時就算沒有上妝的習慣,她看上去也總是神采奕奕、明豔動人;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已經足一個孩子的媽了,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在男性同仁中的魅力。
“那個……周檢,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周靜瀟在坐上辦公椅之前,懶洋洋地睞了對方一眼,“沒什麼大礙,只是睡不好而已。”
“怎麼了嗎?”
“有蚊子一直在我耳邊嗡嗡叫。”她掰了個理由,坐了下來。
聽了,鄧芷芸露出一副同情的嘴臉,“吵別人睡覺的蚊子真的很討厭。你家沒電蚊拍嗎?我教你,以後你睡覺啊,就放一把電蚊拍在床頭櫃上,一聽到蚊子飛過來,你馬上抓來亂揮!通常都會被你揮到。哦、對了,還有啊,如果一直打不到,你還可以……”她似乎沒察覺到那只是隨口瞎扯,還在那兒吱吱喳喳、滔滔不絕地分享自己的捕蚊絕活。
坦白說,周靜瀟根本沒聽進去幾個字。她有氣無力地把手提包塞進抽屜裡,輕揉著右側的太陽穴。
老天,她現在又困又累、又氣又煩。
都要怪那個可惡的男人,整個晚上夢他就飽了,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真懷疑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下,她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那個,芷芸……”她制止了對方的碎念。
“嗯?”
“可以幫我泡杯咖啡嗎?”
“哦、沒問題啊,要無糖的還是要微甜?”
“微甜的好了。”沒錯,她的確是需要點糖分來振奮一下精神。
沒一會兒,熱呼呼的咖啡遞了過來。
將瓷杯遞給她的時候,鄧芷芸不經意問了一句,“對了,周檢,今天早上的報紙你看了沒?”
“沒有,幹麼?”她搖搖頭,心不在焉地淡應了句,以為對方大概只是想找她討論其它縣市的社會案件及訴訟。
“今天的副刊有‘沐蘭亭’的報導耶。”
“哦?”她的注意力終於稍稍被抓住了些,她吹開杯子上方的熱氣,輕啜了一口,“報導了什麼?他們的菜色便宜好吃又高貴嗎?”
“不是,是報導那個帥大廚的事。”
“蛤?帥大廚?”她愣了下,略有質疑,“你說的人該不會是……”
“嗯哼,就是他,不要懷疑。”鄧芷芸眨了眼,點點頭,“就是上次被女生誣告的那個倒楣鬼。”
周靜瀟原本混沌的腦袋似乎瞬間清醒了。
報導他的事?為什麼會報導他的事?她猛然回過神來,像是刻意要掩飾自己的在乎,故作愜意地啜飲著咖啡。
“所以報紙寫了他什麼?”
“嗯……我想想……”鄧芷芸搔了搔下巴,望著天花板苦思,“有報導他從哪裡來、去哪裡學廚藝、然後在哪裡工作過……啊、還有還有,他以前是米其林三星餐廳的主廚——”
“噗!”周靜瀟嘴裡的咖啡就這麼突然噴出來,然後是一陣劇咳。
“呃……周檢,你還好嗎?”鄧芷芸貼心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背,“咖啡很燙的,要小心喝呀。”
“我沒事,謝謝。”她尷尬地抽來面紙,擦了擦嘴、也擦了擦被她噴得滿是咖啡的辦公桌。
她心裡的難堪並不亞於這一桌的淩亂。
他是米其林三星主廚?這應該是誤會吧,否則他怎麼會從來沒向她提過?
她忍不住投以質疑的目光,道:“你確定報紙上寫的是那個人?不是其它的大廚?”
“當然呀,照片和名字都註銷來了,我怎麼可能認錯。”
“還有照片?”
“嗯哼,要不要我去把那份報紙拿來給你看?”
她靜默了兩秒,斷然拒絕。“不用了。”她別過頭去,板起臉孔,將桌面清潔好後,冷冷道:“先工作吧,那種娛樂新聞等中午休息時再看就好。”
“哦,好吧。”鄧芷芸乖乖閉上嘴,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準備辦公。
稍後,周靜瀟發現,她其實根本沒必要去找那份報紙來看。
一整天,好多人在談論范薑淳的事。不管是茶水間還是洗手間,走廊上還是法庭外,總會聽見一些跟他有關的耳語。
他們說這小島臥虎藏龍,藏了一個年紀輕輕就摘了三顆星的米其林大廚。
他們說,這個大廚出生在書香世家,卻執意想走料理這條路,後來,這個年輕人與家人決裂了,隻身前往法國拜師學藝,吃了很多苦頭。
他們也說,這年輕人的天賦絕對是萬中選一……不,是千萬人裡才會出現一個的那種奇才。可是他的成功來得太容易,他不懂珍惜,最後,他那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與不可一世的高傲,終於摧毀了自己。
壞脾氣?高傲?
這些人在談論的真的是那個范薑淳嗎?周靜瀟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最終還是去拿了那份報紙來讀。
他的報導占了半個版面,而他的照片又占了其四分之一的空間。
那張照片看來比現在年輕一些,或許是三、四年前的時候拍的吧,他穿著黑色的廚師服,臉上掛著好看的微笑,依然是那麼英挺俊逸。
報導裡寫滿了他的人生經驗,包括他曾經身為資優生的過去。
她這才知道,他不只去了法國,也在日本待過兩年;除了母語之外,他還精通法語、西語、日語;在料理上,他則擅長把東西兩方的飲食做一個巧妙的融合。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替一家位在法國馬賽的餐廳摘下了一顆星,在那之後便開始展開了他的“追星”之路,前前後後,他總計共替三家餐廳拿過二星、替一家餐廳拿過三星,在短短三年之內成了料理界的寵兒。
然後,三十歲那年,他返回臺灣,開了一家真正屬於自己的餐廳,那便是已經消失的“斯皮爾曼”。
“斯皮爾曼”為什麼會失敗?報導裡沒有著墨太多,倒是強調了這個名廚目前就隱身在離島上的一間西餐廳裡。
讀到這兒,周靜瀟將報紙擱下,走出了辦公室,到外頭去深呼吸。
她不知道該怎麼審視自己的心情。
看到了他的非凡成就,照理說她應該要感到高興、以他為榮才對;可她感受到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氣惱、沮喪、不安。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那名跟他互動親密的紅發女子,那女人也知道這些事嗎?
她也認識這個報導中的范薑淳嗎?
可話又說回來,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自己也沒了答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1:49
第9章(1)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周靜瀟身心俱疲,連晚餐都懶得吃了,東西收一收就直接徒步走回住處。
離開地檢署之前,依稀還聽到有些人在互約晚餐,說了像是“今晚要不要去沐蘭亭吃看看”的話。
那感覺真奇怪,彷佛本來只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被拿出來充公了……不,不對,她是傻了不成,否則怎麼會認為范薑淳是只屬於她呢?
她甩甩頭,甩掉那些令她心煩意亂的思緒。
回到了租屋處,她簡單沖了澡,躺在床上就這麼睡著了,已經連續失眠了兩個晚上,那幾乎要了她的命。
她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喂?”她在半夢半醒之間接聽了那通電話。
“你睡了?”
傳入耳裡的,是范薑淳的聲音。瞬間,她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咳!”她不自覺地清了下嗓子,故作鎮定道:“呃……對,剛才不小心睡著了。有事嗎?”
“那你繼續睡吧。”他似乎就要收線,“晚安。”
“啊……等等!”她及時出聲制止。
“嗯?”
她猶疑了幾秒,才道:“你不想對我解釋什麼嗎?”
“我以為我才是那個等你解釋的人。”彼端響起一聲自嘲般的冷笑,“我已經等了兩天,你的打算就這樣不聞不問,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她沉住/氣,深呼吸,“那件事我在那張字條上已經說明過了。”
“所以你認同我做出來的結論?”
“什麼結論?”
“你把我當成了床伴。”
被他扣了這麼一頂帽子,第一次是心傷,這次則是惱怒了。她忍不住提高了聲調,反唇相譏。“不然你告訴我,除了床伴之外我還能期待什麼樣的關係?你都已經跟我上床了,卻沒想過要讓我知道你的過去,你不也是把我定義成床伴嗎?”
“沒有刻意提起,不代表不讓你知道。”
“詭辯。”她低哼了聲。
“那你呢?又有多少事情是你主動自願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我問了你才說?”
“……”她啞口無言。
他說的其實也沒錯。大部分的往事,多半是對方問起了才會吐露,平時根本不可能主動提起。
她據據唇,自知理顧了。
“所以……”她囁嚅,支吾地問:“只要我問了,你就會說?”
“會,我什麼都會說。”他豪爽地給了承諾,卻有個附加條件,“不過,你得先幫我做一件事。”
她一頓,皺眉,“你想幹麼?”
“幫我開門。”
“啊?”
“我在你家門口。”
“你又跑到我家門口了?”這傢伙怎麼老是喜歡給她來個攻其不備?“哪時候來的?”
“就我撥電話給你的時候。”
她不可置信,“你就不怕我睡死了沒人幫你開門?”
“再走回去就好了,怕什麼?”
“你實在是……”她歎了一口氣,翻身下床,“等我一下吧。”
開了門,她故意板起一張嚴肅的臉,雙手抱胸、倚在門邊看著他。
首先,撇開他是什麼見鬼的米其林大廚不談,其實她現在最在意的,是那個染著紅頭髮的女人。
“那個人是誰?”她直截了當問了自己最在意的事。
他卻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個人?”
“我都看見了,跟你在‘沐蘭亭’門門親親抱抱的那個女人。”
“哦、她呀。”
周靜瀟皺眉。他居然說“哦、她呀”?而且還是用那種沒什麼的口氣?
“她是我以前的同事。”
“同事?”她嗤笑了聲,冷冷地說了句,“以同事的交情來看,你們的動作也太親密了點。”
嘖,該死的,她幹麼講話這麼酸?連她都想唾棄自己了,可她卻無力遏止內心那股可悲的自憐。
是她選擇的,不是嗎?是她自己在那張字條上寫得從容灑脫,好似那只是一場來得恰巧的露水之歡……
突然,他的臉蛋湊了過來。
她嚇了一跳,腦袋裡的思緒頓時一頓。原以為他要靠上來吻她,她本能地閉上雙眼,卻沒等到他的唇瓣,唯有感覺到他拿自己的臉頰貼在她的頰上、輕輕在她耳邊發出“啾”的一聲,之後,他退了開來。
她感到有些莫名,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就是那個女人對我做的動作。”他揚起一抹淺笑,“這只是法國人打招呼的方法。”
一聽,她先是怔愣,而後納悶,“法國人?”
“對,別看她長那樣,她其實是法國人。”
“那她跟你的關係……”
“我說了,就是同事。我在法國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她介紹給我的。”說完,他決定反守為攻,“所以你現在是在吃醋嗎?”
這話來得太突然,她臉一熱,直覺就是否認。“哪、哪有,我只是不想讓自己——”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上前捧起她的臉蛋,俯首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吻。
她愣住,睜著一雙大眼,感覺他的舌尖竄入她的嘴裡,溫柔舔拭著她嘴裡的柔軟,她不自覺倒抽了口氣,從鼻腔裡輕哼出細細小小的嬌歎。
下腹那股被點燃的躁動,讓她驀然從漩渦裡清醒。她猛地推開了他,氣息因他的吻而顯得有些急促。
他似乎不太意外她會這麼做。
只是,他不明白,她的眼裡明明有著對他的愛戀,她的身體對於他的撫觸也是敏感熱情,可她究竟為何總要抗拒?
“為什麼?”他問。
“什麼?”
她的一雙美目水靈氤氳,看得他又想吻上去了。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探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我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要逃開?”
他的撫觸好溫柔,偏偏這麼多年下來,愈溫柔的人就愈教她感到害怕,因為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趕出那個避風港。
從前若是結束了一段感情,她肯定是快刀斬亂麻,連朋友也不想當了,可是今天面對的人是他,她完全沒自信可以拿出同樣的魄力。
好一會兒,她輕啟微顫的唇瓣,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嗎?我指的是認真交往、不離不棄的那一種。”
他點頭,沒有半分遲疑。
“即使我已經為別的男人生過一個女兒?”
“那又如何?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萬一未來你也想要結婚生子呢?”
聽了她的話,他卻擰起眉頭,覺得困惑,“這跟和你交往有什麼衝突?難道你不願再婚、也不想再生?”
她搖搖頭,苦笑道:“不,是你的家人可能不會接受我。”
他答不出話來。
家人是什麼想法他不知道,所以他無法告訴她答案、也無法給保證,不過,有一件事情他卻能夠十分肯定。
“你怎麼會認為我家的人可以影響我的決定?”他勾起她的下巴,忍不住輕捏了一把,“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影響不了我了,何況現在。”
她怔怔地望入他的眼裡,彷佛看見了他的自信。
那自信不是因為能夠博取她的信任,而是能夠貫徹自己想法的那種信心,一如當年他義無反顧離鄉背井……
“那麼,你自己呢?”
“你是指什麼?”
“你有想過嗎?以後如果分手了,我們又會變成是什麼樣的關係,我這個人是絕對不會想跟舊情人當什麼好朋友的。”
“你都還沒跟我開始交往就已經想著要分手了?”他皺著眉頭,像是在調侃自己,“我真的這麼糟?”
“別鬧,我是認真的……”她卻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興致,低了頭,垂下視線道:“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只為了短短一、兩年的交往,代價是連朋友也當不成的話,那我寧願維持這樣就——”
“別說了。”
他制止了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擁住她。他不解,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就在他的懷抱裡,可那滋味為何如此酸盈苦辣?
滿腔的情緒在胸口裡怒嘯,苦無宣洩的出口,只得悶著沸騰。
他忍不住仰頭看著天花板,語氣裡盡是無力感,“你到底是信不過愛情,還是信不過我?”
周靜瀟靠在他的胸膛上,鼻腔裡全是他那令人感到心安的氣息。
她突然深刻地明白,原來她辛苦想要維持的朋友關係只不過是個愚蠢的表像。
她對他的感情早就已經回不去了,不管交往與否、分手與否,她和他都回不去了。
她會想念他的味道、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為她做的料理,也開始學會了貪戀他的擁抱、他的吻、以及他的……熱情。
於是,她放棄了掙扎,優雅地剖開自己,血淋淋地把心交給他。
“我不想失去你。”她抬頭,望入了他的眼,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觸著他的臉頰,像是宣示般重申,“就算是分手了,我也不想失去你。”
“不會的,”他偏首親吻著她的掌心,“只要不是你親口叫我滾,你就不會失去我。”
這話聽得她心裡好苦澀,曾經她對這樣的誓言深信不疑,卻落得體無完膚的下場。如今,他的這句話,她是該相信還是該存疑?
坦白說,她的腦袋裡毫無頭緒,可她心裡卻是向著他的。
他們正式交往了,相處的時間卻還是少得可憐。
范薑淳的工時很長,尤其在他“出名”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再加上他倆的休假日根本完全錯開,所以能夠約會的時間開始漸漸變得有些詭異。
例如是早晨起床的時候,又或者是晚上就寢之前……簡而言之,通常他們會一起吃早餐,然後再一起吃宵夜,這害得周靜瀟在短短半個月內就胖了一公斤,也害得范薑淳似乎有些睡眠不足。
每天清晨,為了趕在她出門上班之前,范薑淳幾乎是六點就起床,花個三十分鐘準備兩個人的早餐,然後帶到她家,給她一個早安吻,享受兩個人的早餐時光;之後,她會在七點半的時候出門上班,他則趕往早市去採買當日餐廳需要的食材。
入了夜,打烊了,范薑淳仍會去她家探視她一眼。他擔心她的午、晚餐都吃得太馬虎,於是又動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宵夜。
喂飽了她,他則順理成章在床上吃了她……
不行,這太邪惡了,搞得好像他們之間的約會就只能建立在吃上面——不管是哪一種形式的“吃”。
嗯,為了她的身材著想,也為了他的睡眠與健康,她想自己應該要適時制止他一下。
於是,有一天,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你不用天天過來。”
“嗯?我打擾到你休息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事實上,根本是相反的狀況,“你一來就是一、兩點才走,隔天六點多又醒來幫我準備早餐,這樣下去你吃不消吧?”
“還好啊。”他不以為意,“我當學徒的時候比現在還要操勞幾十倍,我不也是這樣過來。”
“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人年紀大了就要認分。”
他笑了笑,不愛與她爭,就這麼順了她的意,他想她或許只是工作勞累,希望有一些獨處的時間。於是,從每天兩次的拜訪妥協為兩天一次,其餘則改為電話問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2:10
第9章(2)
然後,不出一星期,她開始想他了。
假日是他最忙的時候,她不好打電話叨擾他,連簡訊也不敢傳,擔心要他擠時間出來回訊會成了一種淩虐。
想著想著,她靈機一動,決定到“沐蘭亭”去吃晚餐,然後順便在那兒等他下班。
可惜,她想得太美妙了,她完全低估了他的名氣。
“沐蘭亭”的座位爆滿、訂位滿額,門口更是圍了一群等待候補座位的民眾。
她傻眼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連百貨周年慶的混亂場面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己。
正當她還在猶豫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
“周檢?”
在路邊聽到有人叫她“周檢”是一件不太尋常的事,她怔愣了下,回頭望去,卻看見一個有點熟悉卻也久違的面孔。
“卓律師?”
卓政嶽對她行禮微笑,“如果你只是想來吃晚餐,那我勸你還是跟我走吧,我打賭你就算排隊排到打烊也不見得能夠踏進大門。”
他說得有道理,而她也沒打算反駁這句話。
“那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走,我的車停在前面,我帶你去吃一間還不錯的。”
她沒有拒絕,亦沒有多問。
二十分鐘之後,他帶她來到市區裡的一家燒肉店。他一坐下來就點了兩份套餐,兩壺清酒。
“酒?”她皺了眉。
“放心啦,我沒大膽到在檢察官面前酒駕。”
“所以你這是要灌我的意思?”
“你想太多,我住的飯店就在旁邊,我用爬的都可以爬回去。”
“希望你不會要我扛你上樓。”
“我酒量沒那麼遜,好嗎?”
“這很難說,男人的話通常都要先打個五折。”
“嘖,你真的很痛恨男人厚?”
“這倒不一定。”她的表情一直是不慍不火、不冷不熱。
卓政嶽看了她一眼,略帶試探性的問道:“那小淳呢?他的話也會讓你這麼不信任嗎?”
她沉默了,沒答腔。
事實上,她心裡想的是那句“你不會失去我”,當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她相信他嗎?是百分之百相信他的嗎?
她不太確定。
最後,她給了一個好像是答案,卻又好像是在回避答案的話。
“我們已經在交往了。”
卓政嶽聽到了這樣的話卻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怪不得他怎麼樣也不走。”
“什麼意思?”她聽出了弦外之音。
“他沒跟你說嗎?自從他在這裡的消息被報導出來之後,多的是五星級餐廳老闆想挖角他,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有人來找他。我聽說開出來的年薪至少是三百萬起跳,但是小淳每一次都拒絕。”
她聽了,內心像是經歷了天搖地動的強烈地震。
“你……”半晌,她冷笑了聲,故作鎮靜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他不走自有他的原因。”
“那你覺得他為什麼不走?”
“我怎麼會知道?”說到這,她煩躁地自行斟酒,猛灌了一口。
“所以他真的沒跟你討論過?”
“我不知道。”再斟一杯,她語氣有些不耐煩了,“他從來沒說過,我也不可能知道要問這種事。”
該怎麼形容她現在的心情?
好吧,其實她不爽極了。自從上次的報導過後,雖然他保證“只要你問,我就會說”,但這種事情若他不想主動提起,她要過了幾百年後才會知情?
該死的,要男人坦承相對真的這麼難嗎?
看得出來她臉色難看,卓政嶽識相地閉嘴,他可不想引火上身燒到自己,於是他也替自己倒了杯酒、與她碰杯。
“那你怎麼又跑來了?”她問。
“公事。”他簡單報告。
“來這裡出差,順便跑到‘沐蘭亭’去吃飯?”
卓政嶽笑了下,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平常要吃到米其林三星主廚的晚餐得花掉多少錢嗎?”
“多少?”她對所謂的美食界既沒興趣也沒研究。
“少的話是六千,正常的話是上萬。”
“咳!”她被酒嗆到了,“咳咳咳咳咳……”
不知怎麼的,她的反應令他好開心。
他慢條斯理地啜著溫酒,笑道:“你看吧,我就說沐蘭亭的老闆根本是撿到鑽石。小淳應徵的時候沒把自己的履歷老實攤出來,這裡的人都只當他是一般的廚師,完全不懂他的價值。所以,我只要有來就會去那裡吃飯,吃一餐就賺一餐,多好。”
她不是笨蛋,聽得出這話是拐著彎在指責她。
當然她也不是軟柿子。“不管他是不是被餐廳的老闆占了便宜,他都有選擇的自由,否則,他何必把原本的餐廳賣了,跑到這裡——”
說到一半,服務生靠了過來,打斷了她的話。“抱歉,上菜。”
她閉上嘴,看著服務人員將一盤又一盤的肉片與菜葉全擺放上桌,她卻對這一桌的食物毫無胃口。
“餐點全部幫您送到了,請兩位慢用。”
服務生退下,桌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冰冷、尷尬。
“你知道‘斯皮爾曼’收起來的原因嗎?”好半晌後他問了一句,順手將血紅色的肉片夾到烤網上,發出了滋滋聲響。
她搖搖頭,輕聲歎息。
身為他的青梅竹馬,又躍升成了女朋友,她不知道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點,她突然有一種可悲的自覺。
薄薄的肉片很快就熟透了,他夾了片肉到她的盤子裡,“他開了‘斯皮爾曼’沒多久,就開始受到有心人士的抹黑和攻擊。”
聽了他的話,她愣住,夾起肉片卻遲遲沒往嘴裡送。
“抹黑什麼?”她回過神來,追問了一句。
“細節是什麼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好像惹毛了一個滿出名的美食雜誌總編輯。那個女人在美食圈權力大、人脈廣,很快就把斯皮爾曼的名聲搞臭了,再加上她聯合了很多美食部落客,把他的餐廳寫得很糟糕,說主廚高傲自大、目中無人……”
說到這兒,卓政嶽聳聳肩,輕聲歎息,“反正網路就是這樣,只要文章寫得夠聳動就會有人相信,真相是什麼根本沒人在乎。後來,店裡的生意慘澹,營收根本不足以支付開銷,房東還趁機調漲房租。他不想繼續耗下去,乾脆關門停損。”
聞言,她呆若木雞。
原來這才是真相,是他從未告訴過她的醜陋事實。她依稀記得“斯皮爾曼”結束營業的那一晚,他嘻皮笑臉、漫不經心的,還請她吃了一頓號稱可以令她又哭又笑的晚餐……
當時,她的確是笑了,可眼淚卻是這時候才姍姍來遲。
心臟猛然像是洋蔥一般被人層層殘忍扒下,宛若那禁不起震撼的高牆,壁磚片片剝離,在摔碎的瞬間發出刺耳尖銳的淒厲叫聲。
他的人生渡過了那麼多的低潮,自己究竟陪了他哪一段?
想到這裡,一陣鼻酸眼熱,她放下筷子,拿了杯子又倒滿了酒。
“喂,空腹別喝這麼猛。”卓政嶽試著阻止她。
可她哪裡聽得進去,一杯清酒下肚,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她的喉頭一路往下。
卓政嶽看見了她的眼眶在昏黃的光線下,粼粼流轉、熠熠閃亮,他閉上了嘴,靜靜地又夾了些烤熟的魚和肉給她。
“心情不好我陪你喝沒關係,但你別自己喝醉了啊。先說好,我不知道怎麼送你回家。”
“放心,我從來沒有醉過。”
“沒醉過又不代表酒量就一定好。”搞不好她只是從來不喝而已。
“哦?那你就等著看好了。”
她冷哼,以自信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范薑淳是在打烊下班後接到了卓政嶽的電話。
“喂?”接聽的時候,他人剛離開餐廳,正準備走向腳踏車的停放處。
“是我,政嶽。”
“我知道啊,”他的腳步沒有停下,“幹麼,你該不會又來澎湖了吧?”
“呿,真瞭解我。”
他忍不住輕笑了聲,問道:“所以呢?這麼晚打電話來有事?”
“是這樣的,”卓政嶽咳了兩聲才繼續說明,“我現在在飯店裡,床上躺了一個女人——”
“等一下,”范薑淳打斷了對方的話,“你真的不用跟我分享你的獵豔史,我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
“問題是這個女人我不能吃呀。”
“為什麼?你哪時變得這麼客氣了?”
“聽說這女的好像是你的人。”
他頓住,停下了步伐,“你剛剛說什麼?”
“周檢啊,她說你們正在交往?”
范姜淳則完全忽略了他的問題,“等一下,你說她現在躺在你旁邊?”
“什麼我旁邊!別冤枉我,我可是離她遠遠的好嗎?床位被她占去,害我現在只能很可憐的縮在沙發上。”
“她為什麼會在你床上?”他的眉紋愈擰愈深。
“因為她醉了,我又不知道她家在哪。”
“那你總該知道我家在哪吧?”
“我不正打電話給你了嗎?”
他無言了,須臾才回過神來,追問:“飯店是哪一間?我現在過去。”
“我用簡訊傳給你。”
“OK,我大概二十分鐘後到。”
因為預期可能要扛個女人回來,所以他特地回去換了交通工具,驅車前往對方給的地址。
卓政岳來應門的時候——很好,衣著完整,身上也沒有什麼可疑的肥皂味。倒是裡頭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睡得香香甜甜,好像天塌下來也吵不醒她似的。
范薑淳頓時哭笑不得,心裡有些氣她如此毫無防備,還讓別的男人看見了她的這一面。
“交給你了。”卓政嶽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準備退場的模樣,“房間的錢你要補給我,這間交給你吧。”
“蛤?”
“我已經跟櫃檯另外訂了一間房。”
“今天是假日,有這麼好訂嗎?”
“因為我是VIP。”
“……”他無言以對,看著對方瀟灑地消失在飯店的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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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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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32:29
第10章(1)
周靜瀟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范薑淳的臉。
他就側臥在她的身旁,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嚇得瞪大雙眼,還差點驚呼出聲。
等一下,這是夢嗎?為什麼自己會睡在他旁邊……慢著,這裡又是哪裡?
她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似乎像是飯店的地方。她和他為什麼會在飯店裡?難道是作夢?
嗯,有可能。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臉……啊、不對,戳錯人了,應該要戳自己的臉才對。
可來不及了,他已經醒了過來。
“嗯……”范薑淳緩緩睜開雙眼,眨了眨,直到完全清醒,“你酒醒啦?”
“酒、酒醒?”她皺眉。
“你忘了嗎?”他笑了笑,不自覺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你跟別的男人去喝酒喝到醉,還被人扛回飯店,居然不記得?”
“啊、是卓先生……”她全都想起來了,“他人呢?”
“你怎麼不是先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是我Call你來的嗎?”
“最好是。”
“欸?不是啊……”
其實誰把他叫來的根本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說吧,”他伸手輕撫著她額邊的髮絲,“為什麼會喝到醉?這實在是不像你。”顯然有什麼事情困擾著她,而這件事情也許是他不知情的。
“也不是特別為了什麼……”她苦笑,垂下眼,自他的注目下逃開,“我們本來是在沐蘭亭前面巧遇,因為太多人了,就改去吃燒肉;邊喝酒、邊聊天,聊著聊著就不小心喝太多。”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哪時候沒了意識。
“你以為我會信?”他冷笑了聲,輕籲了一口氣,“沒關係,反正你不說,我還是可以去問卓政嶽。”
這威脅似乎是奏效了,她抬起頭來,靜靜睇著他幾秒,半晌,她開了口。
“我有個問題。”
“你說。”
“政嶽都跟我提過了,他說有很多人想挖角你?”
他頓了下,然後點點頭。
“為什麼你要留在這兒?”她追問。
胡謅與瞎扯是瞞不過她的,他很清楚這一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對她有過的承諾,他保證只要她問了,他就會說。
“一開始是為了來這裡散心。”所以他說了實話。
“那現在呢?”
“為了你。”這也是實話。
可是,這句話卻像是潘朵拉的盒子,凡打開必有死傷。
房裡的氣氛降至冰點,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你會離開嗎?”
他想了想,卻得不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可能會,可能不會。”
“你這是打馬虎眼?”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搖搖頭,唇邊的笑容有些無奈,“你知道我在這裡已經買了房子,既然我都買房子了,可以證明我真的有打算長住下來的意思;可是,我不能保證每個來挖角我的人都不會讓我心動……不,更正確來說,我其實沒想過我會那麼快就被找到。”
“為什麼你不想被找到?”
他答不出話來。
看得出來他心裡有掙扎,於是她沒有催促,就只是靜靜地等著。半晌,他終於開口。
“我一開始進入料理界的時候,並沒有摘星的野心,純粹只是喜歡做菜、喜歡看見別人因為吃了我的料理而滿足,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後來呢?”
“你應該知道我休學的時候,跟家裡鬧了不小的革命吧?”
她點頭。
“那時候我幾乎是離家出走。我去法國的事,只有我哥知道,我並沒有事先告訴我爸媽,他們就這樣跟我幾乎冷戰了兩年,沒有聯絡。後來有一天,我哥打了電話給我,說我媽癌症第三期了。”
她十分震驚,露出了像是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的表情。
他見了,忍不住失笑,“別露出那種表情,她沒死,後來痊癒了,現在還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龍。”
“你……”她翻了白眼,好想揍他,“後來呢?”
“後來我趕回臺灣探視她,她沒有怪我,也沒有罵我,只是要我向她證明我捨棄掉的東西是值得的。”
所以,他返回法國之後努力往上爬,二十六歲就當上主廚,還幫自己工作的餐廳拿到了一顆米其林星。次年,他又為同一家餐廳摘了第二星。
如此這般,他的知名度瞬間打開,來挖角的餐廳愈來愈多,他以二十九歲的年紀就成了米其林三星主廚。
那時候,有人建議他回臺灣開一家屬於他自己的餐廳。
他心動了,也認真考慮,家人卻不太支持,他們認為他的性格並不適合當個經營者;然而,那樣的勸阻他沒有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最後失敗收場。
她聽了,忿忿不平道:“可是‘斯皮爾曼’的失敗又不是你的錯,那是因為媒體故意——”
“不,是我的錯。”他制止了她,露出苦笑,“那證明了我真的沒有經營的能力,一個好的經營者,怎麼可能會讓幾篇簡單的報導就毀了他?”
“所以你就這樣認輸了嗎?”她撐起身,俯視著他。
“我沒有認輸,我只是還在……”他語塞了。
他其實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覺當中,他踏入這個圈子裡的初衷已經消失。對他而言,現在的料理就是一份工作,再也不是那座等著他去征服的高山了。
她看見了他眼底的黯淡。
他也許對她有愛,但那裡頭也只剩下對她的愛。她不忍心這樣對他,她怎麼能以愛的名義來扼殺這個男人?
這裡不屬於他,他不該埋沒在這樣的格局裡。
“你該離開這裡了。”說出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他怔愣了幾秒,不明白她指的是離開這間飯店,還是指這座島?“你的意思是什麼?”
“以你的能力,你不該只是留在這裡。”
這下子他懂了,“你這是在趕我離開?”
“不是趕你,只是不想看你被埋沒。”
“我不認為這是埋沒。”至少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開心的。
“你可以飛的話,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用雙腳走?”
“我喜歡用走的不行嗎?”
“歪理。”她冷哼了聲,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運,有多少人想要你這樣的才華卻得不到,從小就是這樣,我每天讀書讀到半夜,你卻輕輕鬆松就可以考贏我。老天爺這麼眷顧你,讓你擁有這樣的頭腦、擁有這樣的天賦,而你卻在這裡自怨自艾?那我怎麼辦?豈不是別活了。”
也許這話有一半是真,可也有一半是假,她把話說重了,就是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眼裡的不舍。
他卻只是露出苦澀的微笑。
老天爺眷顧他?若真是如此,為何他珍視的東西卻總是輕易從指縫中溜走?
好一會兒,他歎口氣,道:“你要我離開,是要我去哪?”
她露出了一個我怎麼會知道的表情,“去一個屬於你的格局的地方,去一個能讓你真正發揮實力的地方。”
“我可以告訴你,那樣的地方不在臺灣。”
聽了,她胸口一窒,像是出其不意被猛攻了一拳,令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即使我可能會去法國、去新加坡,或是飛去歐洲的其它國家,你也無所謂嗎?”
“我無所謂。”她極力壓抑顫抖的唇瓣,“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他沉默,直勾勾地睇著她的雙眼,發現她是認真的,她真的要他走。
“難道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你想拒絕的話,那我們就分手好了。”她的臉上毫無玩笑之意,“我不想背你給的這個大黑鍋,你為我留下來、為了我放棄了大好的機會,以後我該怎麼面對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我怎麼知道你未來會不會怪我?”
她的話像是把他逼到懸崖邊,走與不走,都是離別。
“……我知道了。”他移開了他的視線,“我會離開這裡,去那些你要我去的地方。”他刻意扭曲她的話。
她聽了,一顆心彷佛被擰在一塊兒。她要他去哪裡,可以的話她又何嘗不希望心愛的人就在身邊。
但是她怎麼能自私地把他銬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個能在天上飛的男人,卻為了她而心甘情願收起翅膀,即使他曾經因為受傷而落下,可她知道自己是他遲遲不願再次展翅的藉口。
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她連忙翻身下床,背對著他的視線,“全身都是酒味,我先去沖個澡。”
她匆匆躲進了浴室,他卻瞥見了她欲隱藏的淚光。
接下來的日子,他倆維持著差不多的互動——有時候是早餐、有時候是宵夜,有時候他會夜宿她家,有時候則是相反。
那天的對話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卻也不是若無其事地放下。
直到某個禮拜天,他突然來訪,而且還是在他平常最忙的那種用餐時段。
“你不用上班嗎?”她有些意外。
他搖搖頭,揚起了微笑,“我星期五就離職了。”
這震撼彈來得毫無預警,她愣住,不自覺舔了舔乾澀的唇角,強作鎮定的反問:“是嗎?已經找到其它更好的工作了?”
“嗯。”
“那、那……”她突然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什麼時候搬?”
“明天離開。”
明天。她眼前一片黑,像是瞬間被急凍了。
他明白她的感受,於是解釋道:“我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告別,你知道我可能會突然反悔。”
雖然知道他說的有理,可她還是很難就這麼接受。
好不容易,她擠出了聲音。“接下來……你會去哪?”
“會先去法國,但之後不確定。”
原來還有“之後”的落腳處啊……他果然是個居無定所的浪子。
她忍不住苦笑,“不管你要去哪裡,反正我都會在這個地方,短時間是調不走的。”
他勉強配合著她笑,然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他想,自己以後一定會很懷念這份掌心裡的溫暖。
“雖然這樣說好像有點壞,但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才被調職,我一直都很感謝那個把你貶來這裡的人。”
“什麼呀,幸災樂禍嗎?”她笑著,揍了他一拳,鼻頭卻一陣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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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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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32:49
第10章(2)
他笑得溫柔,笑得悵然,“你之前說,我是受到老天眷顧的人,想想好像也是,祂讓我在這個小小的島上又把你撿回來。”
“閉嘴,說那什麼話?”她聽到都快崩潰了,故意瞪著他罵道:“現在說這個是怎樣,是想分手了嗎?”
她以為他會否認、以為他會笑著說“傻瓜,怎麼可能分手”之類的話來反駁她。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默不吭聲。
她愣了,不敢置信,“……你真的想分手?”
“我不想分手,但是我必須這麼做。”
“為什麼?”她不懂,也不能接受。他闖他的天下,她過她的人生,分手與否又有什麼因果關係?
“在那麼遠的地方,工作又忙,我至少半年才有辦法回來一次。”
“現在網路很發達,遠距離沒什麼。”
他卻搖搖頭,以沙啞而沉重的嗓音道:“那樣我無法全力以赴,你會讓我一天到晚想回來。”
這無疑是世界上最傷人的情話。她痛心疾首,卻怨不得別人。是她要他離開的,是她自己要他展翅飛遠,如今撕心裂肺能怪誰?
她泫然欲泣,只稍有個風吹草動,懸在眼眶邊的淚珠就會落下。
記憶中,他似乎很少見她掉淚,她無疑是個倔強卻又傲慢的女人,從小就是這副德性,絕不會在人前把面具摘下。
但就連在他面前也不願意軟弱嗎?他們的交往究竟改變了什麼?為何他總是無法踏入她生命的核心、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那個人?為何她總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把他放下?
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拜託他駐足停留的人,可是,他最渴望的那一個卻開口叫他滾。
這是考驗嗎?他也只能把它想作是考驗了。
最後,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裡,擁她在懷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她髮絲裡的清香令他心神蕩漾。
他想要她,想要得彷佛連皮膚都著了火,痛苦與欲望全都攪在一塊兒,而這個可惡的女人正是逼他非要一起吞下的罪魁禍首。
他想,他是失心瘋了吧。
“如果你不要我留下,那就跟我走。”一句話就這麼衝口而出,甚至不經過任何思量。
她因他的話而錯愕。
不可否認,那一瞬間她是感動的,可是感動終究撼動不了她的理智。
她搖搖頭,捧起他的臉,掌心裡有著胡碴帶來的刺癢,“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是個公務員、是個檢察官,你忘了嗎?如果離開了這裡,我還能做什麼?”
“以我的年薪要養你是綽綽有餘,你根本不必工作。”
“但我需要工作。”不是為了薪水,也不是為了什麼社會正義,而是為了自己的價值,“我如果跟你走了,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你而已,那不是我要的生活,那樣的我也吸引不了你。”
“我不——”他想反駁,卻被她制止。
她食指抵上他的唇,道:“如果我可以在天上飛,你會因為愛我而把我關在籠子裡嗎?”
他沉默了,無言以對。
渴望她能伴隨在側,卻又不希望自己成“她的枷鎖。這就是她開口要他離開的心境嗎?
須臾,他以“必須回去收拾行李”做告別,她則堅持送他到一樓門口。
離去之前,他從鑰匙串裡解下其中一把,遞給她。那是單車大鎖的鑰匙,他說反正自己也用不到了,於是要她拿去作為平時的代步工具。
“抱歉,一直沒帶你去店裡買一輛新的,明明約好要帶你去。”那是他們曾經有過的約定,卻始終沒有機會兌現。
然後他揮揮手、說了句“保重”,轉身朝著馬路的另一端走遠。
她則轉身走回大門,淚水在門前潰堤。
他的出現、他的離開,就像是在她的靈魂留下了一塊燒焦的燙疤,碰觸了疼,不碰它也疼。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不深入交往,這段感情便無法傷她至深。可是她錯了,滴滴落下的眼淚讓她驚覺,他其實可以輕易地捏碎她。他只需要給她一個溫柔的擁抱,然後轉身抽離,這樣的過程就足以令她軟弱成那一地的粉末。
她在門口抽抽噎噎,哭得像是個被人拋下的女娃——突然,一雙手臂從後將她擁入懷中。
熟悉的氣息圍繞著她,她知道那是范薑淳,他居然折回來了,可那不但沒有安慰的效果,反倒讓她哭得更加淒慘。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親吻著她的耳畔,將她轉過身來,細膩溫柔地吻著她的臉頰、她的眼角,嘗到了又苦又鹹的淚水。
不管是什麼樣的話,他都說不出口,因為他懂這個女人,他知道她寧願自己疼死痛死也會叫他滾蛋。
但是,不要緊,他現在確定她心裡一定有著對他的愛,總有一天他會證明,即使是在她的身邊、即使是在這片土地上,他仍然可以大放異彩,展翅翱翔,一如她對他所抱有的期待。
“別哭了,”最後他只淡淡說了一句,“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簡單的交代,至深的牽掛。
然後他離開了,真正的離開了。
月曆翻頁的速度就像是撕日曆一樣快。
轉眼春節將至,周靜瀟請了兩天特休,特地提早回本島去陪家人,卻不免猜想那個男人是否也會回臺灣過農曆年?
他剛離去的那段日子,她偶爾會在網路上尋覓他的消息,他的名氣大,消息並不會太難找,可她後來覺得這樣的行為簡直像是拿刀捅自己,便漸漸不再做這種自殘的事。
他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飛遠了,不再捎來任何的隻字片語,連一張象徵性的明信片都不曾有過。
她不免想像,是否他在法國有了其它的情人,還是他真如自己所說的,必須全力以赴,所以將她拋至腦後?
曾經,她感到後悔,尤其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她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氣息,想念緊緊被他擁在懷裡的滋味。思念幾乎將她溺斃,可是她的尊嚴並不允許她沉溺在那樣的感情。畢竟,那是她的選擇,是她親手放開了他,何來後悔的道理。
她想,或許只是寂寞吧,她只是無法獨自抵抗那股折磨人的思念。
於是在晚餐的時候,她提出了想法。
“過年後我想把馜馜接過去跟我一起住。”
聽了她的話,周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欸?怎麼了嗎?為什麼突然想帶她過去一起住?”
“什麼話呀,”她哭笑不得,道:“她是我女兒吧,跟我住在一起不是天經地義嗎?”
“可是你工作不是很忙……”
“沒那麼忙啦,比起在臺北的時候已經清閒很多了。再說,我也不能一直像這樣,每半個月才回來看她一次,這樣下去對她也不好。”
“那、那學校呢?”
“我已經找到適合的幼稚園了。”
“保母也找到了?”
“嗯。”
“那……那……你真的不再多考慮一下嗎?我可以幫你照顧馜馜沒關係的,反正我在家裡也沒事。”
其實周媽並非閑著沒事幹,也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女兒,只是舍不下這個已經跟她同住這麼久的小孫女,周靜瀟都明白。
沒來由地,她的眼眶突然一陣熱,她深刻明白那種情感深植之後被抽空的痛苦。她隨意扒了幾口飯,藉口說要洗澡,倉皇地離開了餐桌。
她似乎永遠擺脫不了他的影子,尤其是吃飯的地方。
沐浴後,她披著一條毛巾,邊擦拭著濕發邊走向自己的臥房,卻在經過妹妹的房間時,被周芝穎喚住。
“姊,等一下。”
她停住腳步,朝著房內探了眼,“幹麼?”
“進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那神秘兮兮的樣子逗得她發笑,她不以為意地走進了房裡,一屁股坐到了床墊上。
“嘖,賣什麼關子?該不會交了男朋友,要我鑒定吧?”
“哈、別鬧了好嗎?你的眼光那麼爛,挑的不是媽寶就是負心漢,我哪敢交給你鑒定啊!”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好像是事實。
她交往過的男人若不是花心劈腿、便是媽媽一句“不滿意”就輕鬆把她給拋棄。突然覺得就某層面來看,她其實也算是徹頭徹尾的魯蛇……
“所以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麼?”她猛地回過神來。
“呐,這個。”
周芝穎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張拍立得照片,“我上一趟飛馬德里,在那裡遇到他。”上頭是她與范薑淳在餐桌前的合照。
他頭髮稍稍長了一些,顯得有些不修邊幅;他身穿深色的廚師服、站在餐桌旁,掛著微笑與一桌的客人合照。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他看起來很眼熟嗎?”周芝穎似乎無視自家老姊眉眼間的凝重,自顧自地說著,“後來我才想起來,幾年前我在巴黎的時候,在餐廳見過他。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大廚了,而且你知道嗎,那時候——”
周靜瀟根本沒聽入耳,只覺得難得平靜的心湖再次被激起了水花,蕩漾出一圏又一圈的漣漪。
她連忙將照片塞了回去,強作笑容、隨口應付幾句。“原來現在他在西班牙啊,我以為他在法國……”
“嗯,他還跟我說他春天過後要去義大利。”
她聽了,沒說什麼。
能說什麼?對她而言,只要不是在她的身邊,他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就只是個遠在天邊的男人。
“……我要去吹頭髮。”她起身,作勢就要離開。
“等一下。”
她回頭看了眼,眼裡彷佛寫著“又想幹麼”的不耐煩。
“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周芝穎從抽屜拿出一隻透明的塑膠袋,裡頭裝了好幾顆圓扁狀的糖果。糖果是粉橘色與橙黃色的螺旋紋,看起來清新可愛。
周靜瀟忍不住笑出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幹麼給我糖果?你確定這不是要給馜馜的?”
“不是,我問過了,他百分之百指定是要給你。”
她沒多想,只是“嗯”一聲,然後拿著那袋糖果回到自己的臥房。她還是認為那應該是芝穎的誤會,這種東西怎麼看都像是為馜馜準備的禮物,而不是為了她。
直到她好奇地含了一顆在嘴裡,她才確信那不是誤會。
木瓜,煉乳,以及帶著苦味的柳橙,那是他倆初次接吻的味道。
她的心窩倏地一陣抽疼,眼淚潸然滑落。原來如此,這才是他的作風,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語言,這是只有他倆才能解讀的訊息。
她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濕。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男人,摸不到、看不著,卻仍是能夠緊緊掐住她的心。
她彷佛依稀能夠在耳邊聽見他的細語呢喃,尤其是那句“別哭了,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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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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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7-22 21:33:07
第11章(1)
緊接著是夏天,然後秋去、冬來,春天降臨,轉眼又是另一個盛夏。不知不覺中,周靜瀟來這個小島已經兩年了,日子過得還算愜意,翻鈮搬來這裡也沒出現過什麼適應不良的問題。
然而,今年她必須面對一個抉擇——馜馜要上小學了,她不太確定是否要讓自己的女兒繼續在這個小島上就讀。
小島上的環境不錯,美中不足的是各方面的資源相對較少,包括教育方面的資源。這也是周媽不斷拿出來說嘴的話題。
母親這陣子常打電話來轟炸她,說什麼離島的資源少、教育水準差、孩子在這裡無法得到最好的教育……云云。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半個月,最後她決定把選擇權交給當事者。
挑了個星期假日,母女倆出來外頭散散步,走累了,便找了家便利超商,坐在門口喝水乘涼。
她在這樣的時刻把問題搬了出來。
“馜馜,你知道你今年暑假過後就要上小學了嗎?”
“知道呀。”
馜馜心不在焉地回答,心思大多在她手上那支玩具泡泡槍上面,只需要手指輕輕一按,就能吹噴出數十個七彩繽紛的美麗泡泡。
馜馜很喜歡這個玩具,是上個月外婆來探望她時買來送她的。
“那你想在這裡讀小學呢,還是在阿嬤家附近上學?”
“我要在這裡讀書。”馜馜幾乎不假思索,“我想跟媽咪住一起。”
光是這句話就足夠了,周靜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摸了摸女兒的頭,“好,那就在這裡讀。下次阿嬤打電話來,我就說你想在這裡念書,好嗎?”
“好!”馜馜用力點了下頭,又道:“媽咪,我想喝巧克力牛奶。”
“少吃那種香料食物,改喝鮮奶好不好?”
“不要,我要喝巧克力牛奶。”
拗不過小孩的堅持,她只好妥協,“好吧,那我們進去買。”
“我要在這裡玩。”馜馜固執地把槍口對著馬路的方向,吹吐出無數的小泡泡,不亦樂乎。
“那你乖乖坐這、別亂跑,路上有車子很危險,知道嗎?”
“好。”
她搖搖頭,心想只是離開半分鐘,應該不打緊。於是,她轉身走進了便利商店,買了瓶牛奶就出來,卻發現女兒的身旁多了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
她嚇了一跳,以為女兒被什麼奇怪的人纏上了,連忙跑了過去,卻聽見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嗓音。
“是哦,你這麼喜歡泡泡機啊?”
馜馜似乎在炫耀著那把她最鍾情的玩具,“對呀,泡泡很漂亮,可以飛很遠又飛很高。”
“可是這種機器槍吹出的泡泡都很小欸。”
“小小的很可愛啊。”
“小泡泡一下子就破了。”
“破了再吹就好了呀,反正那麼多泡泡,又沒關係。”
男人被這番童言童語逗笑了,發出了那曾經讓她流連於夢中甚至不想醒來的笑聲。
周靜瀟不自覺地駐足,呆愣在那兒,無法再向前一步。
她害怕若是男人轉過頭來,她會發現那只是一場美麗的想像。也許那不是他,也許只是聲音相似,也許只是背影看起來有些像他,也許……
像是感受到她的視線,男人回頭,迎上了她的目光,在四目對上的那一刹那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見。”他說得若無其事,彷佛他只是短暫離開了半個月,“你好像瘦了一些?”
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內心激動得像是龍捲風過境。
馜馜也跟著回頭,看見滿臉震驚的母親,小女孩卻不懂大人的思緒,興奮地像是在分享什麼秘密。
“媽咪媽咪,叔叔說他是你朋友耶!”
她聽了,失笑出聲,也差點迸出了眼淚,對著女兒道:“你忘記他了嗎?他跟你一起吃過飯啊,你不記得?”
范薑淳卻損了她一句,“都一年多了,她怎麼可能記得。”
“你也知道已經一年多了?”她走向前,將手上的巧克力牛奶交給了女兒,視線卻無法自他的身上移開。
他其實沒什麼變。
客觀來看,他離開的時間並不算長,四季眨眼就過了。可是,在她的心裡,她卻像是為他枯竭了好久好久,那寒冬彷佛永遠都不會過去。
她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直到穩住了情緒,才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范薑淳摘下了帽子,聳聳肩,“剛下飛機而已。沿路走過來,經過這裡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女孩長得跟你好像,就不小心靠過來搭訕。”
“……”知道他是開玩笑的,她卻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怎麼辦,她好想痛哭一場,眼淚懸在眼眶裡,收不回,也不敢滴落。女兒就在旁邊盯著,她怎麼能大哭?
他睇著她那欲哭的表情,終於忍不住站起身,將她擁入懷裡,緊緊地擁抱著。
天……他好想念她身上的味道、想念這種能夠抱著她的踏實,離開的四百多個日子裡,他每天入夜躺在床上,睜眼閉眼想的都是她。
他去了法國、去了西班牙、去了義大利,對她的思念卻不曾隨著這些流浪的足跡而減少,反而給了他靈感、將他帶回了這個小島上。
此後,他再也不想放手了。
馜馜看著兩個抱成一團的大人,眼裡雖有困惑,卻也只是盯著發愣。嗯,好吧,至少她看過不少的卡通,王子與公主常常就是這樣抱著彼此。
然後,在王子親吻公主之前,他好像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他鬆開了手,俯視她的眼神如此嚴肅,“等一下,你現在還是單身沒錯吧?有沒有再婚?有沒有物件?”
“你現在才想到要問啊?”她噗哧笑了出聲,輕捧他的臉,腳尖一踮,主動吻上。
范薑淳決定在這小島上經營一間屬於自己的餐廳。
縱使他在國外享有名聲、地位、高薪,可是他並不快樂,也不滿足,因為沒有任何成就能夠彌補得了他心口上的缺。
論他的專業,其實他只要有個廚房、有個市場,那就已經足夠了。
天下具備這兩項要件的地方何其多,可是只有一個地方找得到周靜瀟這個人。
於是,他辭了工作,帶著積蓄回到這座小島上,回到了她身旁。
他這次不再堅持孤高華麗的法國料理,而是走向更親民的路線,結合了西班牙與義大利的風味。
她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把餐廳開在臺北?至少人口多、消費水準高,對一家餐廳而言那絕對好過於開在偏僻的離島。
他說了很多原因,包括什麼地價貴、新鮮的海產不易採買、員工成本過高、客人太難伺候等……什麼千奇百怪的理由他都掰得出來,但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她在這兒。
她笑他太傻,問道:“萬一哪天我又調回本島了,那你怎麼辦?”
“那就先跟我結婚了之後再走。”他說得漫不經心,像是捉弄她,也像是在調情。
“神經病,說什麼傻話。”她只當他是開了一個玩笑,沒放在心上。
兩個月後,開幕在即。
“你明天晚上有空嗎?”
她是在週五傍晚的時候接到這通電話。
“有啊,怎麼了?”
一直以來,他很少這麼正式地約過她,通常他都是直接出現在她面前,或是直接出現在她家門口。
“明天我會親自招待我家人吃一餐,你也一起來吧?”
他說,這是他的原則。
在餐廳開幕之前,他會先邀請家人到餐廳裡參觀,也會讓家人率先品嘗他所設計的菜色。
被他視為是“家人”的確是很令她感動,可是,這樣的飯局來得太突然,她竟無法一口說“好”。
他在電話裡聽出了她的猶豫。“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
“我沒問題。”她立刻打斷了他,硬著頭皮答應了,“約幾點?馜馜也一起帶去嗎?”
“馜馜也一起。我六點去接你們,可以嗎?”
“好,我知道了。”她默默記下,卻也悄悄忐忑。
掛斷了電話,她茫然地坐在位子上,不知不覺走了神。天知道她最害怕的就是這一關。
誰沒有過去,偏偏她不只是擁有難堪的過去,而且還留下了痕跡——她的女兒。而她深愛她的女兒,也相信范薑淳同樣疼愛著馜馜,可是,他的家人會如何看待她們母子倆?她其實毫無把握。
翌日下午,她陷入了另一個難堪的局面。
她的衣櫃裡沒有任何一件適合正式場合的衣服,一件都沒有,那些禮服、洋裝全都被她留在本島了。
在這個小島上,她的需求很簡單,她的鞋櫃上始終只有兩雙鞋,一雙用來上班的,一雙用來踏青的;衣櫃裡的衣服怎麼穿都是那幾套,反正出庭有法袍,誰管法袍底下穿的是什麼。
正因為需求已經滿足了,所以她從沒想過要替自己添購什麼新衣新鞋。
坦白說,她因此抱著有些僥倖的心理,打了通電話給他。
“欸、那個……淳,我看我還是別去好了。”
“啊?”彼端傳來有些訝異的驚呼,“為什麼突然不去?”
“我沒什麼正式的衣服可以穿出去見人,像樣的衣服都留在臺北了。”
“有差嗎?”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口氣,“重點是你的人吧,又不是你的衣服。”
“……”顯然這男人根本不懂女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審判與評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3:31
第11章(2)
她懶得說了,看樣子這個局肯定是逃不掉。於是,她趁著時間還早,匆匆忙忙到市區裡去買了一套衣服,也順便替小馜馜買了件英倫風格的小短裙。
范薑淳去接她的時候,驚豔得差點說不出話。
她穿著一身酒紅色的套裝,低跟皮鞋,合身的剪裁貼身包覆著她那渾然天成的迷人曲線。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來連這麼保守正式的衣服也可以被穿得如此性感。
他那直勾勾的視線令她有些困窘尷尬。
“呃……我穿得太誇張了嗎?”她不安地摸著頸項前的墜子。
“怎麼會?很好看。”他回過神來,上前在她頰邊親吻了一下。
“那你幹麼都不說話?”
“美到我都說不出話了呀。”
“嘖,你剛偷吃糖嗎?嘴巴這麼甜。”她嬌嗔地睨了他一眼。
“所以要出發了嗎?時間差不多了,他們應該六點多就會到。”
那句話簡直像是出征前的號角,她抿抿唇,心裡的焦慮越發狂妄。
三個人走下樓,車子就停在公寓的門口,他先讓小馜馜上車,而後紳士地替她開了車門。
她的腳卻突然像是生了根,動彈不了。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了她的異樣。
“我……”她數度張嘴又閉上,像是有口難言。
那躊躇不前的模樣讓他有些憂心,可也沒逼她,就只是耐心地等著。
“萬一你的家人反對我們交往,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半晌,她抬頭望入了他的眼底。
從他那瞬間怔愣的表情,她知道他早就忘了她這份隱憂。
“你也明白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通常不會有人希望自己的兒子跟一個單親媽媽來往,尤其你又從來沒有結過婚,我想你媽媽應該——”
“你想太多了吧?”他突然摸了摸她的頭,“都還沒碰面你就煩惱這麼多……不,其實你們也碰過面啊,雖然是二十年前。”
“別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她笑不出來,想起過往那段百般被人阻撓的感情,“我不是庸人自擾,而是因為那就是我遇過的考驗。”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吧,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蛤?”她錯愕。都什麼時候了,還說故事?
“從前有一個家庭,”他還真的正正經經地娓娓道來,“他們家的人不是教授就是做研究的,突然某一天,這個家裡出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說他這輩子立志要當廚師,搞得這個家庭雞飛狗跳了好幾年。”
“……”
“所以,相信我,你嚇不倒他們的。”
這故事還真是振奮人心啊。雖然很想板著臉孔瞪他,可她終究不小心笑了出來。他總是可以想出奇奇怪怪的方式來逗她笑。
“所以你有事先提過我的事嗎?”上車前,她問了最後一句。
“有。”
好吧,至少打過預防針了。她只能先這樣安慰自己。
新餐廳的地址離她工作的地檢署很近,大約步行個十分鐘就可以抵達。
他說,這樣子她中午休息的時候可以去他那兒吃飯、傍晚下了班也可以過去他那兒吃飯……嘖,好像擔心她會餓死一樣。
他似乎忘了她只是被調職到這兒來,也似乎沒想過可能有一天她還是會被調走。
他像是個一頭熱的男孩子,僅僅是因為“想要這麼做”就放手去做了,全神貫注、奮不顧身。
其實她有點羡慕那樣的性格,也慶倖自己是被這樣的一個人給呵護著。
下了車,餐廳前方有個鋪滿碎石的庭園,馜馜在上頭又跑又跳,好像愛麗絲闖進了神秘的花園。
她叮嚀了句“小心點”之後,不自覺地抬頭看了那青色的招牌。
Sperman,斯皮爾曼——那間曾經敗得一塌糊塗的餐廳,彷佛獲得重生,再次高傲地聳立在前方。
“取這個名字不怕不吉利嗎?”她輕睞了他一眼。
“怎麼會?”他一笑,也跟著她的視線望去,“這樣才能時時刻刻警惕我,提醒我曾經失去過什麼。”曾經失去它,也曾經失去她。
似乎懂了他的暗示,她轉過頭,恬靜地望著他的側臉,喉間突然像是含了一匙融化開來的蜜糖,甜了她的心窩。
“答應我一件事。”她出了聲。
“什麼?”
“不要放棄我,”她這一生沒有求過任何男人,就唯獨這一個,“不管以後是什麼人站出來反對,我都不許你輕易放棄……除非你不愛我。”
他先是怔愣了幾秒,而後露出了微笑。
“那應該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吧。”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你真該看一下自己剛才的表情,一副就是準備拔腿落跑的樣子。”
她臉一熱,“我哪有……”好吧,是事實。
這時,一輛計程車緩緩開了過來,打斷了兩人的交談,車子就在他倆的身後停下。
“他們到了。”
簡單的一句話讓她稍稍放下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緊張地撫了撫身上的套裝、整理自己的儀容,然後對著女兒招了下手,喊道:“馜馜,過來。”
小女孩聽話地跑到了母親的身邊。
車門打開了,先後下來三個人,即使事隔多年,她仍是一眼就能分辨對方的輪廓。那是他的父親、母親與兄長。
可她的目光幾乎都在他母親身上。婦人面無表情、冷若冰霜,渾身氣勢懾人,目光銳利如刃,一看就知道是個成就非凡的女強者。
她在心裡哀嚎,心想自己肯定出局了。
“你是周靜瀟?”王馥芳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審視了一趟。
“是,您好。”她微微鞠躬。
“我記得你,”王馥芳突然對著她伸出右手,冷笑,“你是那個老是讓我兒子當第二名的女學生。”
她耳根倏地發燙,連忙伸出手,輕握了握對方,“哪裡,是他承讓了。”
王馥芳雖年長,握起手來卻很有力。
王馥芳輕輕放開了她的手,視線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馜馜身上。
“這是你女兒?”
“是。”
王馥芳沉默了,那沉默簡直像是在淩遲她似的,就連等待宣佈判決結果都不曾令她如此恐慌。
“要應付兩個小孩,你一定覺得很辛苦吧?”
“啊?”兩個?什麼兩個?
“咳,”范薑淳湊了過來,在她耳邊低語,“她是說我啦。”
“呃……”她怎麼突然有點想偷笑?
“這孩子從以前就很任性,他想要做什麼是沒人可以阻止的。你要跟他在一起,就得多一點忍耐和包容,你瞭解嗎?”
聽了,周靜瀟張著嘴,說不出話。
這是認同她的意思?還是她誤會了哪句話?
直到范薑淳輕輕撞了下她的手肘,她才如夢方醒,點頭如搗蒜地說:“我懂、我知道,我瞭解!”
她作夢也沒想過自己會被陌生人的一句話給感動得亂七八糟。
“什麼時候開幕?”王馥芳的目光突然落到兒子身上。
“明天。”
王馥芳點點頭,若有所思。然後一行人走向了餐廳大門,那裡頭點綴著鵝黃色的燈光、復古而溫馨的裝潢,那是他倆都喜歡的風格。
這一夜,他們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樣,在佳餚與笑聲當中渡過。
原來這就是幸福,原來這就是滿足。
周靜瀟不禁想起了初來乍到的那一天,那時候,她忿忿不平,篤定自己不會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久留,甚至下定決心要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調回臺北。
可是,她遇見了他,就在這個曾經令她一度反感的小島上。
悄然之中,他為她的人生漆上了不一樣的色彩,他帶她看見不一樣的世界,她愛上了他,也愛上了他所愛上的這座島。
她竟適應了這裡,並且如魚得水,像是找到了一個家。
思緒至此,她悸動莫名,情不自禁在桌底下與他十指相扣。他感覺到了,回給她一個眼神。
在那一刻,他倆相視微笑,默默互許了一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4:00
番外篇
完美的丈夫、乖巧的女兒、人人稱羨的工作,以及溫暖可人的愛巢。
能讓一個女人感到幸福的元素,周靜瀟幾乎全都擁有了;她本是過著知足而快樂的生活,卻因為一通來自臺北的電話而感到焦慮。
那件事情懸在她的心裡,整整折騰了她兩個星期。
范姜淳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看得出來有什麼事情正在困擾著他的妻子,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入夜了,夫妻倆躺在床上,他自她的背後擁著那緊繃的身體,終於忍不住將擱在心裡的大石頭給搬了出來。
“你最近有心事?”
當然,他知道身為檢察官有許多偵查中的案子不能談,但他懂她,他知道這不是為了案子而煩憂的表現。
周靜瀟沉默了幾秒,緩緩翻過身子,“你……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全國的檢察官都會來個大調動嗎?”
他愣了愣,對於接下來她要說的話似乎也有了預感。
“你的意思是你要被調走了?”
“不、不是,還沒定案,只不過……”她垂下視線,深呼吸了一口氣,“上頭的人已經開口說希望我調回臺北,想知道我的意願是什麼。”
“所以你的意願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的臉上寫著兩難,“其實,我知道就算自己現在選擇留下,總有一天也一定會被調走,因為……你知道的嘛,為了避免和地方涉案人士交情過密,通常不會讓檢察官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所以——”
他沒讓她說完,伸出食指抵著她的唇,“你不用顧慮我,你想去哪就去哪,我當初從歐洲回來,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為了想把你綁在身邊。”
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他說的沒錯,即便她在這裡的日子過得幸福而愜意,然而她內心裡的雄心壯志並沒有完全被澆熄。
她內心裡那個渴望偵辦大案的周檢察官依然存在著。
“可是,我如果搬回去,那你……”
范薑淳聳聳肩,不以為意,彷佛那從來就不是一件會困擾他的事,“如果你不嫌我煩的話,我可以把斯皮爾曼收了,然後在臺北重新再開一間……”
這瘋狂的想法立刻被周靜瀟給制止。“不行。”
“為什麼不行?”
“你的餐廳經營得好好的,也已經有了點名氣,為什麼要收掉?”
甚至她可以自豪地說,“斯皮爾曼”已經變成當地必訪的餐廳之一,她不想要為了自己的調動而拿他的心血來陪葬。
於是,她故作堅強,假裝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依賴他,“我可以每個週末帶馜馜回來。”
“會不會太累了?”
“或是你也可以趁著餐廳公休時去找我。”
“萬一你突然需要我的時候呢?”
“例如?”
范薑淳聳聳肩,“我不知道。可能突然工作壓力太大,臨時想要對我撒撒嬌、討抱抱?”
“嘖,放心好了,不會有那種事發生。”
聽了,他擺出個心碎受挫的模樣,“唉呀,好無情,原來在你的眼裡,我居然這麼沒有價值。”
她被他逗笑,槌了他一拳,“你少誇張了。”
可是,坦白說,他的心裡確實不是滋味,故作輕鬆的談笑只是不想施加額外的壓力給她。
他幾乎已經可以想像,這女人回了臺北之後,又會過著朝九晚九的生活,然後三餐隨意外食,有時候甚至忙過頭就省了一餐……
他那失落的眼神縱使一閃而逝,卻仍被她捕捉個正著。
周靜瀟想了想,擠出了微笑,“唉,算了啦,我明天就先拒絕這次的調動,看看能不能再待個兩、三年。”
“不,你去吧,不要為了我留下。”
“但……”
“當初你說我不該屈就這裡,把我逼出國,”他打斷了她的話,“現在,你為什麼要放棄你自己的野心?待在這裡你一點成就感也沒有,不是嗎?”
她反駁不了,因為他說的是事實,小案子確實無法帶給她任何的成就感。
於是,他倆像是有了初步的共識,對於那樣的未來也做了相當多的計畫與想像,例如——
“不然,我每週五下班後就從臺北飛過來看你。”
“每週?不好啦,這樣太累了,隔兩周就好,我可以趁餐廳每週的公休日過去看你。”
“公休日才一天欸,你想當天來回啊?”
“不然我也讓餐廳周休二日。”
“你夠了哦,難怪人家說你不能當老闆。”
“我又怎樣了?”
“你還真敢問,這麼沒自覺啊?”
就這樣,他倆在床上嬉鬧胡扯了一整個晚上,已經準備好要迎接分隔兩地的未來。
可是,計畫就是永遠趕不上變化。
周靜瀟懷孕了。
就在人事調整案公佈的那一周,她被醫生診斷出已經懷孕了六周。
她坐在診間外發怔,那是喜悅的感覺嗎?是的,是喜悅,她的肚子裡存在著與淳的結晶,可是,這也代表著她即將獨自一個人面對整個孕程。
她不禁想起了當年懷上馜馜的往事。
懷上馜馜的時候,前夫的關懷只維持了短短三個月,三個月之後,前夫開始不回家,她每天下了班,面對的是空蕩蕩而死寂的豪宅。
思及此,她甩甩頭,甩去了那段椎心蝕骨的回憶。
當天晚上,范薑淳回到家時已經將近十一點了,馜馜也已經入睡,她坐在梳粧檯前,一邊塗抹著例行性的保養品,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那句話——
“我懷孕了。”
男人本來正打算爬上床就寢,動作因這句話而僵住。“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懷孕了,六周。”
聞言,范薑淳的臉上先是皺眉,然後震驚,“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一笑,站起身,由抽屜裡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遞到他面前,那是超音波照。
她指著圖中一顆小小的圓點,道:“這個就是你的兒子或女兒。”
頓時,他的內心激動得像是怒海浪濤,表面卻沉穩得像座聳峻高山,他以為自己應該會像電影裡面演的那樣,開心抱起老婆轉個一圈,然後又親又摟,但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盯著手中那張超音波照,然後想像了三個月後、想像六個月後、小孩生下來之後……
“搬回臺北。”他抬起頭來。
“蛤?”
“我和你一起搬回臺北。”
“欸?等等,我們不是說好——”
“什麼事情我都可以跟你商量,就這件事情我要堅持我的想法。”
“但是餐廳……”
“餐廳我到哪裡都能開,但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渡過懷孕、生小孩。”
萬一她半夜肚子餓了怎麼辦?
萬一她突然感到寂寞、在深夜裡默默落淚,誰來安慰她?
萬一她臨時身體出了狀況,他卻不能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那麼他會不會懊悔一輩子?
甚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難道兩個人還過著相隔兩地的日子嗎?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他凝重的神色似乎透露了他的想法。
“唉唷,別想得那麼嚴重啦,”她試圖以微笑來緩和氣氛,“我懷馜馜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熬過來了。”
“既然你已經受過一次煎熬,我為什麼要讓你再受罪一次?”他深鎖的眉宇顯然沒有和緩的跡象,“幾乎什麼事情我都順著你的意,甚至你把我趕出國,我也沒有反抗,但就這件事情,拜託別跟我爭。”
她啞口無言。
其實,她是心疼他的。開業最痛苦莫過於前半年的動盪期,那時候的他經常忙到半夜才進家門,卻得在隔天清晨五點趕去早市購買當日最新鮮的食材。
好不容易撐過半年,收入終於大於支出,餐廳的經營漸趨穩定,她怎麼能讓他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折騰。
“我在臺北有家人可以依靠,你不用擔心。”
“但我是你的丈夫,你懷了我的孩子,我想讓你依靠,天經地義,為什麼要反對我?”
“我不是反對你,我只是——”她語塞了。
“只是什麼?”
她靜默了幾秒,輕籲了口氣,才道:“我知道開店初期都很辛苦,我不想要你又得歸零重來,只因為我在這種不適當的時機懷孕……”
“沒有所謂不適當的時機。”
“可是你看起來一副就是很困擾的樣子。”她抿唇,裝無辜。
“那是因為你打算把我遺棄在這裡。”
“遺棄你?我哪有!”
“沒有?所以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仍是忍不住再問:“你真的不會後悔再次把‘斯皮爾曼’收起來?”
“不會。”他的自負一如以往,“我這人做事沒在後悔的,會後悔的事情我就不會去做。”例如放任她在本島獨自懷孕生子,這事情他會後悔一生,當然也就不會允許,更不會妥協。
“所以現在可以重來一次了嗎?”他問。
“嗯?重來什麼?”她困惑。
他將手上的超音波照交還給她,“剛才的事情,你就當作沒發生過。現在,重來一次,跟我說你懷孕了。”
她滿臉莫名,摸不著頭緒,卻還是照辦。
“……我懷孕了。”這回她說得有些彆彆扭扭。
“真的?!”他故作驚喜的模樣,然後一把將她直直抱起,原地轉了一圈、在她頰上猛親好幾下。
她被逗得尖叫、大笑。“你發什麼神經啊你?”
“這叫戲劇性地表達我的喜悅。”
“說什麼傻話……”她心口一陣悸動,情不自禁捧起他的臉,正想俯首給他溫柔的一吻,突然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啊、對了。”
“嗯?”
“小孩生下來之後,馜馜會不會被你冷落?”
他笑出聲,輕咬了下她的鼻尖,“你說的話才叫傻話吧。”
“怎麼會?我這是合理懷疑。”
“她跟你那麼像,我怎麼捨得冷落她。”
她眯起眼,冷哼出聲,“我會吃醋哦。”
“哦,那很好啊。”
“你——”
來不及抗議,剩下的話被他吻進了嘴裡。
八月中,他們一家三口搬回了臺北,買了一間四房兩廳的房子。
九月,周靜瀟回到了她熟悉的北檢。
來年一月,范薑淳的第三間餐廳開業了。這次,他終於不再以心理學家的名字來替自己的餐廳命名。他的朋友都說,那個名字帶煞,開幾次就倒幾次,於是紛紛勸他別堅持了。
初夏的季節,周靜瀟產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嬰。
從此,范姜淳有了親生的孩子,而馜馜有了一個弟弟,范姜家的兩老則有了第一個孫子。
至於周靜瀟,則擁有了完整而不可思議的幸福。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7-22 21:34:23
後記
風格
白翔
這本《完食大主廚》的女主角是《鄰家後媽》裡那位不會開車的檢察官。
不過,雖然女主角是檢察官,可是某白這次卻沒有把焦點放在辦案上,大概是辦案的劇情寫多了,怕讀者看膩、也怕自己先膩,於是便把重心轉移到了吃吃喝喝上面。
轉到了吃吃喝喝上面之後,當然免不了對美食的一番研究,像是處理食材的方法啦、法式料理的基本概念等等,其中最有趣的應該就是“分子料理”這個領域了,它幾乎是把料理昇華成了物理課程,有興趣的讀者們可以去Google看看,是個挺新奇的玩意兒。
再談到《完食大主廚》,這本書和《鄰家後媽》在最初其實是被我定義成“單親爸與單親媽”的系列(為什麼聽起來好像在罵人……),但是寫著寫著呢,不知道為什麼,某白突然覺得這兩本可以另外成立一個系列,名稱叫作“不被媽媽認同的男主們”。當我發覺到這件事的時候,我還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潛意識經常寫出這種苦逼的男主角,怛是回頭看看以前的作品,好像也沒有這回事。
後來,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會去刻意左右寫作模式的人。
就算自己心裡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某種形式的梗,但為了避免類似的劇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擬訂劇情走向的時候還是會稍微克制一下。
不過呢,畢竟當局者迷嘛,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風格到底長什麼鬼樣,這問題大概只有讀者看得出來了……(汗)
最後,這幾天的氣溫驟降,算是有點冬季的氣息了。大家記得出門多添衣、睡覺時也別穿太涼(我就是半夜被冷醒的人……),也希望這本書同樣受到各位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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