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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謝璃 -【戀戀韶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0:24     標題: 謝璃 -【戀戀韶光】《全文完》

戀戀韶光》作者:謝璃

沒有人知道,他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很純粹。
當他第一眼見到她,從她全心全意的笑顏裡,
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
他當時就已然明白,他能和她共同打造這樣的生活。
在這座僻靜的小鎮上,他刻意隔絕了一切諱莫如深的過往,
帶給了她一段難忘的韶光。
她一直都明白的,這個異常俊美的男人,
原本只是小鎮的一名過客,不會有單純的情史、單純的背景。
他溫柔卻淡漠,淡漠中有著堅毅,堅毅處散發著決絕。
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年輕的他情牽於此,
融入她平凡的生活,徹底掌握她的心?
當始料未及的衝擊一一來臨,為了延續他們的韶光,
他們該放棄什麼?堅守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1:03

楔子

    “你不想念他嗎?”男孩的手指撫著相框的玻璃表面,幾抹污漬很快沾黏在上方,位置恰好在照片中的男人臉龐上。

    金黃色朝曦中,她按住厚實的原木材,向前穩推刨刀,刨起的片片薄木屑在突來的一陣風中四散紛飛,輕推至末端後,她調整刨刀起始位置,重複數次,不疾不徐,直到整片板材褪去粗糙陳舊,木紋顯而易見,平滑如新,她才直起腰,除去口罩,隨手抓了塊布巾,在冒出微汗的前額揩抹一下,朝窗外眺覽。

    “想念。”她由衷答覆。

    陽光一貫明媚,長空碧洗,雲朵薄如棉絮,在移動中逐漸散沒。不知名的黑色鳥禽以盤旋俯衝之姿險險劃過樹梢,發出一聲怪異刺耳的唳鳴。空氣很窒悶,缺乏滋潤的鼻腔透著輕微酸疼,酸疼中嗅聞到了暖風送來的濃郁馨香,不必費心尋蹤,是隔鄰後院的兩株開得熱鬧非凡的五色茉莉正在盡情吐香。

    天候太美,太美了不經意就催出真情,回顧了往事,並且想著許多如果。如果自己並不孤單,如果一啟齒就有人接腔,如果一遞出手掌就有人握住——太多的如果容易勾動感慨,但她不習慣讓自己陷入感慨,她一甩頭,立即終止了漫想。

    “他會來嗎?什麼時候?”

    發怔了一會兒,她回過頭,在工具櫃中取出L型尺,放在板材上丈量尺寸,以炭筆畫上裁切記號,專注中依然噙著友善的微笑。

    發問的男孩等不到答案,鍥而不捨地站到工作臺旁,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他不會來的。”無法忽視男孩的頑固,她瞥了他的身影一眼。男孩發黑,襯得碧眼清澄,兩頰佈滿了點點雀斑,瘦苗的身子骨看似弱不禁風,手裡卻抱著一籃大小不一鮮摘的柳橙和蘋果。她心生愛憐,指示他:“東西放下吧,下次帶藍莓來就好,我想做點藍莓醬。”

    “為什麼?”男孩充耳不聞,固執地追問。“為什麼他不會來?”

    “因為……”她歪著腦袋思忖了一下,“因為他不知道我在這裡啊。”

    “聽我媽說,你又要離開這裡了,為什麼還在做椅子?”

    “這是給喬的結婚禮物,他結婚時我沒趕回來你忘了嗎?”

    男孩想了一下,跳躍式的思緒又回到第一個問題,仍舊指著相框上的男人問:“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在生他的氣嗎?”

    她揚眉笑了,“不,我永遠也不會生他的氣,我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嗎?”

    “是不像,可是丈夫不就應該跟妻子在一起嗎?”

    鐵尺失手墜地,她彎腰撿拾,抬頭對男孩道:“是啊,但現在暫時不能,強納森,你不忙嗎?你還有幾處要去?”

    “噢。”男孩一經提點,趕緊放下懷裡的水果,戴上棒球帽,老練地問:“南茜,有什麼活需要我幫你做的嗎?”

    她停下手邊工作,認真考慮一番,不久,眼神開始朦朧,出神地盯著地板,整個人像沈墊在水底的落葉,失去重心。

    “南茜?南茜?”男孩喚她。

    “我有聽見。”她抬起頭,眨個眼,恢復了神采。“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

    她匆匆跑進內室,不到半分鐘就出現,手裡揣著一份封緘好的八開大小白色信封,遞給男孩,“我的車有點問題,兩天內可能修不好,麻煩你明天跟你媽到威瑟街採買的時候順道替我寄這封信吧。”

    男孩順從地接過信封和一張鈔票,好奇地拼讀收件人的英文姓名:“T-O-N-G……K-U-A-N……”,發音走調,充滿諧趣。

    “小先生,辦得到嗎?”她笑問。

    “當然,小事一樁。”男孩比個OK手勢,轉身走出車庫,扶起歪在草皮上的腳踏車,將信封放進前方置物籃裡,細心地用一瓶牛奶壓妥,朝她揮手道別。

    她目送男孩飛速消失在街口,回身重執量尺,繼續在板材上比劃間距,接著拿出曲尺,畫出幾道弧線和圓形圖案。她的手勁沈穩有力,沒有一點失誤,她的眼晴聚焦正常,所見影像並未渙散,只是不相干的聽覺卻出了岔,她的耳朵裡開始出現連串固定的音訊,似耳鳴般無法消音。

    她閉上眼,諦聽了一陣,才發現那是淅瀝瀝的雨聲,節奏熟悉,並非出自屋外,而是在腦海深處,淅瀝瀝下個不停。

    雨淅瀝瀝下個不停,連續一個星期,只有在傍晚或淩晨時稍有停歇,但不到一小時,天空蓄足了元氣後,繼續對這個城市集中傾注,像是要傾倒出所有的委屈淚水,有些陰暗的街巷已生出薄薄一層苔蘚,走在上頭的人們不由得愁眉不展。

    濕氣揮之不去,衣物怎麼也曬不乾,壁紙泛潮生黴,雨傘夾帶雨水到處弄濕了地板,連郵差背負的郵件彷佛都吸收了水氣,顯得厚重不堪。

    無論是滂沱大雨,或是綿綿細雨,郵差仍須依址送達,維繫這個城市的運作。

    這棟位在城東的大樓亦不例外,除了快遞,所有的郵件多半在中午之前都會送達各公司行號,公司由收發助理分門別類後,分送內部各個部門,由秘書開啟並依慣例處理。

    這份郵件在秘書手上時,左上方一角明顯受了潮,寄信人的地址由普通的藍色原子筆書寫,滲漏的雨水把這部份渲開而辨識不清,收信人姓名很清楚,但已不在此處任職。

    秘書反覆審視這個郵件,猜不出一點名堂來。直覺告訴她,內含的東西和公事無關,那是發自遠方一個不知名小鎮的私人信函,她決定不拆封,交給一位行銷部的年輕女主管處理。

    女主管曾經擔任收件人的秘書,驚訝之餘,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她決定親自送信給收件人。

    那天她早早下了班,回家精心梳洗一番,重新化了明豔的夜妝,換上一襲俏麗洋裝,晚餐尚未安排,她搭上計程車,直抵她曾經因職務之便而造訪過的一處位置在市區靜巷內的住家大樓。

    不請自來的確有些冒昧,但她間接知曉這段時間收信人不會有太多外務,眾所皆知,這個人還在沈潛中,擁有許多難得的空白時光。

    她順利地通過警衛室,來到他的住所門前,在她摁鈴前,門開啟了。

    他站在她面前,給了她一個生疏客氣的微笑,她有些失望,她並未令他另眼相看,他的表情平淡,幾近無動於衷。

    因為不再有工作上的酬酢,他連胡髭也懶怠刮除,毫不介意一臉於思,一頭天然鬈曲的褐發膨亂,棕色棉衫緊貼他肌理分明的胸腹,V字領遮掩不住引人遐想的胸毛,兩手斜插在休閒褲口袋,琥珀色的眼珠並未流露半點心緒。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在她尚未成為他倚重的部屬時,她就從未看透過這雙眼睛,比起辦公室血統單一的其他男性,他的深邃面貌詮釋出的表情總是難以揣度。

    當時她尚缺乏社會經驗,未有足夠膽識挑戰深具困難度的異性關係。她步步謹慎,察言觀色,汲汲營營想獲得肯定,卻在千載難逢公司派系爭鬥之際判斷錯誤,選錯邊。他無預警地離開了公司,退出了競爭圈,臨走前為她升職,鼓勵她轉調部門,擔任小組主管,讓她未受後續的牽連,得以在公司長久立足。

    她從未淡忘過他,可惜他自此不再和舊同仁聯繫,他離開得乾淨俐落。

    這封信函的降臨給了她一扇窗,打從心底她始終相信這位昔時深沈不露的上司前景不僅於此,她不止一次祈禱還有機會助他一臂之力。

    進了門,她回應他一個熱情的笑靨,瞭解他的個性,她不做多餘的寒暄,立刻從手提包取出這份信函,簡要地向他說明:“派信的是個新人,不清楚您離開了,信到了我手上,怕耽誤了,特地給您送來。”

    他顯出訝異之色,沒說什麼,他一向不多話,默然接過信後,瞄了眼上面的字跡,蹙起眉頭。

    他看了她一眼,客氣地邀請,“真是麻煩你了,進來坐會兒吧,我剛好煮了咖啡,不介意晚上喝一杯吧?”

    她不掩喜色,搖搖頭。

    他的住處沒有多大變化,應該說,與他出色的外型予人生活應多采多姿的印象大相逕庭,他的居所極為簡單。

    她曾經分析過,或許是因為他心思異常專注,感興趣的事屈指可數,他經常處於思考狀態,至於專注在哪裡,其實相當隱諱朦朧,只知道他有一個相當努力,無人能解的目標。近身相處日久,她觀察他每天似下圍棋般絞盡腦汁布棋,設局,旁人卻摸不著其邊。他職銜內負責的工作倒像是副業般,達成年度目標資料後便少有鑽營,也就是說,與潛在目標無關的事項他絕少分心理會。

    既然無心,自然以簡約為要,他的住處乾淨爽落,傢俱清一色是粗獷大器的原木製品,除了為數眾多的大型熱帶植栽,他在細節處未下足功夫,連地板都是粗磨陶板,不需費心保持完美狀態。

    她揀了張稍微秀氣的單人木制扶手椅坐下,品嚐他端上的熱咖啡。幾個月未見,他精神尚佳,即使不修邊幅,也不見疲態或失意貌,比以往在正式場合流露出更多較易親近的和善,雖則她仍舊看不透那雙眼睛。

    他閑問了幾句公司的近況,她如實答覆,他悉心聆聽,但又似心不在焉,對談一陣後,他不再說話,神色透出少有的煩躁,視線不停落在那封信函上。她突然體會到,他邀請她進屋不過是延遲他開啟那封信函的時間,他為即將到來的揭露而心神不屬,她果然來對了,那是很重要的一項東西。

    異樣的安靜後,他倏然拿起置放於茶几上的信函,不再遲疑,當著她的面直截了當地撕開封膠,取出內容物。

    他抽取手勢過快,夾帶於其中的一張十公分見方的短簽飄落在她足尖,她彎腰拾起,定睛一覽,短短兩、三行中文字跡已入眼簾——“已簽好,無條件,我將回去辦好一切手續。祝平安”,底下署名詠南,字體較信封上的那幾行英文字母更為遒勁粗放,像是匆促寫就,她趕緊交還他,靜待他反應。

    他先過目手中信件,兩秒間霍然色變,從她的角度覷看到的一截文字,乍看是制式檔,非手寫私信,他接著閱讀短簽上的字句,陷入怔仲。

    她終於見識到他出自內心的真實反應,淡而透亮的眸色轉趨晦暗,他長久不作聲,似是遺忘了她的存在。

    “佟先生?”她禁不住喚他。

    他即刻收束情緒,動作僵硬地放下信紙,聲嗓略啞道:“我得處理一些私事,沒法留你了,下次再請你吃飯吧,謝謝你了。”

    她識趣地起身,不再逗留,臨轉身前,她匆匆掃視攤開在桌面上的文件,開頭鮮明的五個粗體字道盡一切——“離婚協議書”。

    她為自己窺伺到的驚人隱私大感意外,誰能料想到他竟是有妻室的男人呢?排除不經證實的蜚短流長,他從未公開與任何異性出雙入對啊。

    輕輕帶上門,臨別回眸,他已站在落地窗前,怔望華燈初上的夜景。

    雨變小了,一絲絲無聲劃過窗玻璃,他滑開門,跨出陽臺,佇立在細雨裡。

    他不討厭下雨,雨往往淨化了城市,有時候,雨串連起不相干的人們,開展出意想不到故事。誠心而言,他對雨的記憶是充滿了柔情的,除了今天收到的這封信帶給了他更深一層的憂悒。

    “詠南……”他默念著令他心口微微發燙的名字。

    她終究想離開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1:27

第1章(1)

    他們的韶光

    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擊打在她裸露的臂膀,並泛起一陣刺疼時,她緊急煞停單車,仰望瞬間轉為濃灰的天色,衡量了幾秒鐘,決定不回頭,往目標疾行。

    幾乎是風馳電掣,腳不停歇,在街巷中矯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渾身已濕漉漉,又被錯身而過的汽車急馳水漥波及了一身,到達轉角那間咖啡屋時,她已狼狽得引人側目。

    雨勢太大,一向人滿為患的露天座椅區空無一人,廊簷下倒是擠滿了躲雨的年輕觀光客,轉壞的天氣沒有打消他們的遊興,他們心情高昂,手拿旅遊指南熱烈地在討論著入山健行的路線。

    她停好單車,撈起水草似的長髮又甩又擰,穿過那群男女,一掌推開玻璃門,嗡一聲高分貝喧嘩聲襲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內人聲鼎沸,站著的比坐著的還多,櫃檯內擠滿正式員工和臨調的工讀生,幾乎不容旋身,個個手忙腳亂地備餐調製咖啡。她趁隙排開集結的人龍,鑽到櫃檯邊,對其中一位年紀較長,埋頭在烘烤好的松餅上點綴奶油花的女人道:“曉莊,問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詠南來得正好,幫個忙吧,餐點已經塞車了,先送這幾桌好嗎?”

    櫃面上排滿等著出餐的各色咖啡和點心,不好拒絕,吞回到口的話,她抓了件員工圍裙套上,兩手熟練地高擎餐盤,左閃右躲送至正確桌號,再辛苦擠回櫃檯,將其餘兩份餐依序送出,不過往返兩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對女人啟口:“曉莊,今天我讓小張送來的那張椅子在哪裡?”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嗎?”曉莊頭也不抬。

    “是啊,現在在哪裡?”

    “今天人多,加了幾個座位,我把那張椅子拿來充數了。”

    “嗄?”她拍了一下額頭,滿臉緊張,“不行啊,今天送快遞的上門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張說清楚,他拿錯椅子了,這一張還有好幾個螺絲沒上,剛剛才想起來,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別添麻煩好不好?”曉莊翻個白眼。“一時半刻不會塌吧?”

    “我工具拿來了,上一下就好,在哪裡?”她固執地要求,踮起腳尖往座位區張望。

    “就在屏風後面,客氣一點,那個客人現在心情不太爽。”

    屏風後是通往洗手間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裡,可見空間嚴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熱食餐館,離省道最近能夠提供休憩的只有這間咖啡屋,加上避雨的過路客,才會出現這般熱騰騰的場面。

    她小心避開喧鬧調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幾個走道才抵達屏風後。一張臨時擺設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端坐著,即使在這般吵嘈的空間裡,男子手裡捧了本厚實的書,專心地在翻閱,並未受到干擾,靜靜安坐一角。

    她細瞧男子身下的單人扶手椅,確定是她尋找的那張沒錯,嶄新淺黃的原木色和其他上過漆的舊椅有明顯的區隔。她繞至男子前方,思量著如何妥當地開口,男子察覺了動靜,緩緩抬起頭,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張異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給予她迥異以往的視覺經驗,他的發色不屬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幾年時尚染髮日趨平常,發色不足以判斷真偽,令她懾目是那對眸子,在高額濃眉下的眼眶裡,一經鹵素燈的折射,眸色呈現少見的琥珀色,綻出異彩。

    男子也許習慣了陌生人的矚目,姿態怡然,他指著腕表,淡淡開了口:“三十分鐘了。”

    “啊?”

    “我三十分鐘前點的咖啡還沒有下落,你們櫃檯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會意過來,對方看見她身上的制服圍裙,當她是店裡員工,“應該快了,今天人多,可能會慢個二十分鐘喔。”

    男子遲疑地看看表,點點頭,垂眼繼續進行原來的閱讀,不再表達意見。

    她盡情打量男子,他輪廓分明,深邃卻不張揚,甚至帶點文氣,這樣的臉孔只有在東西混血的情況下方有可能呈現,但讓她發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張臉,還有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沈且富有底蘊的嗓音,讓人想一聽再聽,如此美好的聲音竟奢侈地為他所擁有。

    回神後,她試著靠近男子,悄聲對他說:“可不可以麻煩你——”

    “我不簽名的。”他反應很快,露出一絲不耐,卻極力保持風度。“剛才不是和你們店長說明了,我不是那個叫什麼……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個偶像劇男演員,你們真的搞錯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時前發生過一點小插曲,曉莊他們誤以為他是某個男演員,特地騰出個地方讓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請您站起來,把椅子交還給我。”

    “椅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奇異的要求,男子一臉納悶地起身,“椅子有問題嗎?”

    “是有點問題,我得處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後歪著頭動腦筋,“先生,和您打個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這站一會兒,我可以馬上替您做一份免費松餅,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過椅背木條,將椅子騰空掛在肘臂上,友善地對他笑著。

    男子闔上書本,面無表情俯視著她。依她目測,他頎長的身量超過了六尺,薄軟的開襟棉衫下體魄分明,她無意窺伺他的皮相,但這裡空間狹隘,借道此處的顧客絡繹不絕,兩人必須空出走道,不得不貼得極近交談。

    他游目四顧,屋內人聲喧鬧臻至飽和,屋外雨勢維持滂沱,未有稍減,他略作考慮,問道:“你準備在哪裡處理這張椅子?”

    “後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讓我一道去嗎?這裡空氣不太好,我想透透氣,松餅就不用了。”

    沒有猶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謝謝配合。”

    後院是由矮牆圍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頂,半開放式對外敞露,鐵門外面是幾畝遼闊的油菜花田。院內雜堆了幾把故障的桌椅,旁邊一座簡易的木架上晾曬著無數抹布、桌巾,有張小圓桌靠牆展開,傍著兩把高腳凳,上頭放置一隻煙灰缸,大概是員工辟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門遠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佇立不動。

    她端上親自調製的咖啡,輕觸他手臂,他回頭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讚賞道:“很特別,這是我點的那杯麼?”

    “我不知道你點了什麼,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著搖頭,“是寄放,我偶而到店裡坐坐就喝這個,我不習慣喝曉莊烘焙的咖啡豆,喔,曉莊是這裡的店長。”

    “你不是這裡的員工?”

    她再次搖頭,轉身將那把扛來的木椅放倒,使勁扳弄、搖晃。他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發現她從一隻工具袋裡取出一把電鑽,幾枚螺絲釘,先裝好鑽孔鑽頭,對準坐面底下四個凹角,鑽幾個細孔,再換個十字鑽頭,牢牢鎖上螺絲釘,過程快捷俐落,完成後,她將椅子扶正,自行試坐,還刻意搖晃了幾下,確定穩定度足夠,才起身朝他做個邀請手勢,“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進去了,我就在這裡坐吧。”

    她屈蹲身子,兩眼圓睜,仔細審視座椅細部,指尖輕撫扶手的流線弧度,以及四隻椅腳收束的完美邊線,眼神流露珍愛之情。圍裙脫去後的她一身濡濕,垂散於背後的發梢不時凝聚出水珠,靜淌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端詳得極為入神。

    “你從哪來的?淋得一身濕。”他好奇問。

    兩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發著體溫和雨水交織後的獨特氣味,曬成小麥色的雙顴始終泛著粉紅。從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後,她就不再對他產生興趣,現在她聚精會神的物件是一張朴質無華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經心答道。

    “你是做什麼的?”

    “做些手工雜貨。”

    “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般一臉鄭重,“先生,麻煩您站起來。”

    他愣了一秒,不解這張還沒坐熱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來她的確是個新手,對新作再三琢磨。他順從地離座,加強她的信心道:“比剛才穩多了,我相信應該不會輕易散架,這是黃松做的不是嗎?硬度夠的。”

    “你看得出來?”她極為訝異。

    他輕笑,“不同的樹種木紋和節點是不一樣的。”

    “是啊沒錯,我只是想,椅背再鏤刻一些花樣會更好,順便上個色,您覺得土耳其藍怎麼樣?”遇見能談上話的人,特別令她高興。

    “土耳其藍?”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認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陣子色漆被木材釋出的天然松脂溶解,會褪變成黃綠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還是用最保險的棕色好了,萬一曉莊又把它拿給客人用,看起來也不會太突兀。”她將一隻圓凳移到他身後,“請您將就坐這張凳子吧,可能不是那麼舒服。”

    “不要緊,我等車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應該來得及上山。”

    “是要到溫泉區嗎?”她知道那裡分佈各色旅館和度假飯店。

    他輕點頭。

    果然是觀光客!多數觀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轉進省道後,會在入山前必經的這座小鎮稍事歇腳,加個油順道吃頓鄉間風味餐,趁便補給飲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靜的溫泉飯店或度假山莊提供的稀少又貴得出奇的雜貨用品,小鎮成了理所當然的中繼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帳,算我請客。”說著伸手滑開後門的門閂。

    “等等,你從這裡出去?”他仰頭探看天色,雲層雖不再濃厚,雨勢亦已趨緩,但仍未有收兵跡象。“雨還下著不是嗎?”

    “小多了呀,”她從鐵門欄縫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濕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狹的表情,悄聲道:“坦白告訴你吧,我不喜歡被抓去當服務生,尤其人多的時候,受不了,還是先走為妙。”

    她拉開鐵門,舉步踏進田埂前,對他道:“麻煩你幫我把門拴上,謝了。”

    田埂佈滿雜草,不致於泥濘,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濕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轉彎切進連結大馬路的捷徑前,回首再張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對她揮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來,默默想著,真是好看的男人。

    與美麗萍水相逢,總能讓她愉快一整天。

    他將一疊卷宗靠在駕駛盤上細閱,降下車窗,點支煙,無視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輕霧氤氳,視線沒有離開過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資料和文字。

    休旅車停靠在樹冠繁茂的老樹下,耳畔是清晨的鳥語啁啾和蟲鳴嘶嘶,他聽了非但沒有神清氣爽,反而有些煩擾。吸了兩口煙,鼻腔裡只有尼古丁的氣味,排拒了鮮洌的空氣。

    原本想避開飯店大廳的早起人潮,找塊清淨地靜心思考,沒想到四處皆有踏青的人跡。他草草用過早膳,開著車,循著山勢,盤旋曲折在拓墾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腳時,隨興轉進一條森幽的窄徑,盡頭便是霧塊繚繞的一面湖水。

    審閱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頭出車窗眺望。每季都造訪此座山嶽的他,倒是沒發現這裡有塊幽靜處。

    他摁熄煙,下了車,佇立在湖畔,極目眺覽。

    陽光穿雲破出,霧氣漸散,終於揭露湖水的清麗面貌,湖心竟有幾隻綠頭鴨悠悠巡迴,碧波下,令人驚豔的碩大錦鯉在群逐漫遊。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種抑或野生種,四周遍植了相思樹,正值開花盛期,樹梢掛滿一串串金黃絨花球,遠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觀。遠一點山頭則遍佈油桐樹,枝頭還存留未落盡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殘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觀可取,可惜腹地不算大,且隨處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開闢出小型度假山莊,但光是停車場的劃分就得傷透腦筋。

    從賞景到職業化的盤算,順道又想起一點公事,回到車上,拿起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在長串的聯絡人欄目迅速尋找,耳邊同時聽到地面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他不經意往後照鏡瞄一眼,有人也光臨此地了。

    是個年輕女孩,高束馬尾,後背雙肩背包,騎乘著一輛舊式腳踏車,快速滑過林蔭路。她沒有煞停之意,繞著湖畔騎了三周,像是慣性動作,十分流利,沒有好奇張望。繞畢,將車隨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樹下,從背包取出瓶裝水,仰頭喝了幾口,接著拿出一束繩狀物,靠近湖緣,凝望湖心鴨群,許久不動。

    相隔一段距離,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覺纖瘦年輕,他並未特意留心,撥出電話號碼後,專心講起電話,偶而瞥視一下後照鏡面。女孩聽見了人語,稍微朝車廂疑惑地看一眼,沒有特別反應,回首靜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動靜,她檢視周遭地面,選擇了一塊不毛沙地,慢條斯理解開手上繩索,兩手各執一端,朝後一甩,淩空劃出半弧,停在身後兩秒,接著再朝前甩拋,兩腳並立,開始有節奏地跳躍起來。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進行跳繩運動。他收回視線,繼續手機對話,語氣轉強,吩咐對方幾句:“這一點我不管,請轉告他這不是我們部門的事,晚一點把資料傳給我,記住開會時先別提起。”

    女孩極有活力地跳躍著,速度逐漸加快,馬尾隨之起伏揚落,偶而倍速快轉兩圈,屈膝躍高,變化跳躍頻率,繩索在她手上乖順聽話,隨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矯捷俐落,沒有一次絆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開始減速,緩慢停止跳躍,不久,她隨性將繩索往旁一拋,抓起水瓶對嘴牛飲,喝得太急,還小吐了一口,大聲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繩?很有意思的舉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1:47

第1章(2)

    看出了興味,漸忘煩心事,看了大約一刻鐘,不便留戀此情此景,隨手啟動引擎,轉動方向盤,準備倒車離去。車尾距女孩僅三公尺之距時,女孩不經意朝車頭瞥望,他在鏡中看見了她的容顏,幾秒間辨認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當寶貝的女孩!

    女孩取了條毛巾揩汗,手叉腰,仰頭觀看樹梢垂累的絨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腳尖,伸展身軀,抬高下巴,欲一親芳澤,嗅聞花蕊,但末端略高,無法如願,她舉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條頗具韌性,又彈回原處。

    他觀看她做了幾次徒勞無功的動作,噙起了笑。他順從直覺做了個決定,將車暫停,跨下車,向她走過去,輕而易舉越過她頭頂,攀折一截花枝,遞交給她。

    她萬分詫異,呆楞接過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兩頰泛紅原來是日曬和運動後的結果,運動後的她又更添元氣了,周身輻射出熱力,汗水濡濕了頸項和胸口,在晨暉下閃現光澤。

    “早。原來那輛車是你的,你怎麼來了?”她朝他身後張望,一臉緊張。

    “你不也來了嗎?”他有些意外,他以為她見到他會面露欣喜,經驗使然,很少有異性見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這裡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園。”她指著出口處,“你沒看到圍欄和告示牌嗎?”

    “我沒注意。”他回想一下,轉彎入口處似乎有兩扇銹蝕頹傾的鐵欄,但未呈阻攔狀態,所以他才能長驅直入。

    “噢,那我們還是走吧,待會火土伯種完菜看到有外人在這裡會不高興的,而且你還亂摘花。”她口氣有指責之意,一邊將跳繩和水瓶塞進背包,準備離開。

    “亂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謝你的好意,我通常只聞不摘的。”她牽起腳踏車。“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還是我們?”他很好奇她的舉動,她剛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沒有偷偷摸摸到此一遊的鬼祟啊。

    “當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揚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張很棒的椅子給他,所以他不會趕我的。”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處拿椅子做公關嗎?”

    她一聽,臉腮泛紅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時我剛開始學做椅子,假日偶而爾在市集擺攤,半天下來,火土伯是第一個願意出價買的,一點都沒還價喔。他說這椅子好,很耐看,應該也很耐操,不會像傢俱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為了報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錢,還幫他加了一片腳踏板,親自送上門。他高興極了,那時我從他家往下看,看到這片地,我說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說那就有空常來玩吧,他不對外開放的。問了才知道,幾年前他並沒有設障礙,就讓當地人隨意進出,欣賞湖景,本來相安無事,可是自從上頭溫泉區開發以後,遊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規矩,破壞環境,他每隔幾天就得從湖上撈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撐了翻白肚的錦鯉,煩不勝煩。接著有一群大學生來露營時,很有創意地把他養的鴨子當場在湖邊燒烤起來,吃得超開心,火土伯終於火大了,從此除了熟人,再也不開放了。”

    他專心聽完,問道:“火土伯住附近?”

    “是啊,就在那幾株油桐樹後面,這裡看不見的。”她指向那片如殘雪點妝的制高點,“樹後面有幾塊菜園,他每天種完菜就在附近巡邏,別以為他瞧不見這裡,他罵起人來很厲害的。”

    他點頭表明知曉。“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動念道:“還有榮幸喝杯你的咖啡嗎?飯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實在不能比。”

    這要求不困難,只是古怪,他們連朋友都稱不上,而她也並非咖啡屋員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寬,來這裡出差,住在景秀飯店。”

    原來他不是觀光客,她附和地伸手,與他輕輕一握,“我叫林詠南,住在鎮上,這裡不是什麼大城,沒什麼公司行號,很少人是為工作來的。”

    景秀飯店是五星級的溫泉度假旅館,是連鎖旅館之一,並非僅供短暫下榻的普通商務旅館,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裡,距離山下車程起碼需二十分鐘。她不禁困惑,有誰差旅會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費不貲的地方?

    聽出她的疑惑,他不諱言:“我住的飯店其實是我們公司旗下的物業,我負責定期視察業務,有任何問題再向總公司彙報,所以別人可以盡情放鬆住進飯店,我得小心翼翼,隨時注意飯店每個營運環節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來如此。”

    自我介紹完畢,他定定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她立時尷尬起來,想一想道:“店裡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裡還有,不嫌棄的話,順便到我工作室參觀吧。”

    “那很好,我來這裡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過鎮上,麻煩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這個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徹底綻露出一排皓齒,毫無保留,豐潤的唇邊有一道淺淺笑紋,說明了她愛笑的本質,加上兩眉墨黑彎長,眉心潔淨坦然,生活裡似乎沒什麼事可供掛心。

    他駕車跟隨在她身後,配合她的腳踏車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駛,有時與她並行,瞥看她緊抿嘴,奮力疾踩單車踏板的模樣,令人發噱。轉了幾個大彎後,她在一棟民宅前煞車,對他做個手勢,“等我一下。”

    她一溜煙鑽進洞開的大門裡,不見人影,附近靜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鐘後,她出現了,摟抱著一大束盛開的向日葵,幾乎遮住了她的小臉。她走到駕駛座車窗旁,將以麻繩纏縛的花束塞進他懷裡。

    “佟先生,送給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買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張,鮮黃飽滿,綠莖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鮮花,而近看她眼神純淨,並無取悅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這花是我朋友家種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農場,以後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種得很不錯喔。如果有機會的話,麻煩您推薦給飯店採購,四季都有鮮花供應喔,這是農場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趁機替親友推銷。他並未有不舒服的感覺,向她頷首,“我試試看,但不保證。”

    “謝謝你了。”她重新跨上單車,帶領他進入鎮上。

    她所謂的工作室位在鎮西一條四米靜巷內,一棟舊式未經整建過的兩層水泥樓房。她將單車推進小庭院,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大方請他入內參觀。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廳。他隨意流覽一回便領悟出一個事實,除了窗簾、燈具、坐墊和抱枕,迎面所見的桌椅櫥櫃沙發書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簡潔設計中都畫龍點睛地嵌上朴拙的陶磚或木雕花飾,或適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廳可說是她的私人展示場,風格獨具。細看精巧度和工廠製品相較或有不足之處,但多了幾許溫暖厚實,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過廚房,工作室設在後院搭出的棚架內,中央放置了一張大型工作臺,檯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線鋸機,地板佈滿了細木屑,周遭則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淩亂地置放牆角。他走過去,十分專注地審視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纖細的手臂,哪來的勁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別過去,小心碰到鋸子,到客廳坐坐吧,咖啡馬上來。”

    他回到客廳,在沙發椅坐下。這屋子光線良好,觸目所及賞心悅目,微風陣陣流動環繞,寧靜怡人,只是寧靜中為何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是太安靜了,靜得不太尋常,這麼一想,他看見了置物架最上方有兩幀並排的相框,裡面嵌著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著優雅古典的裙裝,連擺姿都優雅。他趨近細瞧,一位笑容和藹,一位拘謹嚴肅,兩張照片被屋主珍愛地簇擁在幾個小型盆花之間。

    “那是我媽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現,嗓音活潑地介紹,一面遞給他咖啡。

    他笑著接過,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氣瞬間溢滿口頰,“她們在家嗎?我這麼冒昧拜訪是不是會打擾她們?”

    “不會的,她們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說著。“就算她們在也會歡迎你。”

    “不在了?”他想確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點頭,“一個三年前,一個一年前,她們都生了病,沒有治好。”

    “所以你一個人——”

    “是,我一個人,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來的,她沒有結婚,現在是我在承租。”她簡短說明,笑容依舊,沒有被冒犯的表情,顯然已接納既成的事實。

    那麼其他的親人呢?即使有諸般疑問,他不再交淺言深過問,轉移話題道:“你的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裡展示?怎麼交易。”

    “網購啊,曉莊有個購物網啊,賣些她老公設計的皮雕飾品,我搭便車寄賣,展示一些作品,訂單來了,我就做,不過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時間,一個人做不來。”她歪著頭打趣道:“所以我不會麻煩您替我介紹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客套話。她坐在一張高腳椅上,和他說話的同時,兩腳前後擺晃著,有點百無聊賴的愜意,沒有一絲急躁。他閱人無數,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連成立自己的銷售網站都不積極,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於狂熱,一旦基於謀生,日夜趕工,滋味變了,很難再本著初心投入,限時限量是維持長期興趣的要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或許是個幸運兒,沒有迫切的經濟壓力,也或許,她對生活要求不多,這裡是個靠山小鎮,生活步調緩慢,據悉不少鎮民甚至擁有菜園、果園,自給自足。

    “這麼說,我就更應該付你咖啡錢了,占了你不少時間。”

    “我又不是律師,時間挺多的,不必收錢。”她溜轉圓黑的眼珠,做個頑皮表情。“我只是喜歡偷懶,工作量剛剛好就好,太忙了我頭就暈。”

    他莞爾道:“聽了很值得羡慕,許多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沒什麼好羡慕的,不過是一種選擇,選擇了就承擔,承擔得起就過下去,能過下去就……”或許感覺到說下去不太妥當,聲音漸漸低微,笑容轉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視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頭道:“平安就好!對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進廚房。

    他失神一會,聽到隔牆翻箱倒櫃的聲音,發現她行動力過人,劍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層觀看,架上放了幾本國內外設計雜誌,用書擋固定住。書擋染成草綠色,切割呈葉片形,擋身仔細刻劃出葉脈,上面棲息了一隻閉眼蜻蜓。他伸手觸摸粗凹有力的線條,直到她現身,對她道:“這對書擋賣給我吧,我想放在辦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為難,“可是這用了一陣子了——”

    “我不介意,木頭這東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幾秒,她二話不說,動手把雜誌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對書擋兜攏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歡,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詫異,她還真是大方,沒有一點計較,“這樣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們的時候就沒想要賣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為了賣東西。”她理直氣壯地聳肩,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瓶罐,“我找到了一瓶還沒開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隨時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騰出手審視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裝的,品牌在市場上並不普遍,想來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沒多考慮便交還她:“給了我你不就沒了?”

    “不用擔心,隔段時間就有朋友會寄一些過來。”

    他搖頭:“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調煮咖啡的人也大有關係。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時工作忙也沒什麼時間,不想因為匆促破壞了它的原味,就放在這裡吧,將來我想喝的時候,再過來一趟麻煩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佟先生真講究。”她猜他為人謙和,不願占人好處,聽了也不堅持,見他喝完了咖啡,試探性問:“唔——還吃得下東西嗎?”

    “你不會想告訴我你也有好廚藝吧?”

    “很遺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現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餓了,想吃粄條,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別的客家風味喔。有興趣嚐一嚐嗎?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給你肉燥,不會後悔的。”

    他暗訝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膩的食物,身形卻還保持著瘦削緊實。他對傳統米食沒什麼偏好,但見她描述時兩眸晶亮,不勝嚮往,頗具說服力,他點了點頭。

    她轉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馬尾掃過他的下巴,一陣輕癢,他反射性一抓,那束豐厚黑亮的髮絲拂過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過頭,眉眼彎彎,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歡唱歌麼?”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錯愕。

    “真可惜,有人對你說過你有一副好嗓子嗎?”

    他搖搖頭,對她的發現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對他的投注是超越視覺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讓他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一種只想傳遞快樂給對方的初衷,流露在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裡。

    門一開,陽光變得更強烈了,風不知從何處傳送來含笑花香,若有似無襲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氣味從此與她的身影相連結。

    他靜靜微笑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2:11

第2章(1)

    內部高層會議很冗長,佟寬保持著聆聽姿態,面目平靜,沒有一絲不耐,偶而讓隨身秘書替他換杯茶,尋找資料,才會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講者。

    一抬眼,斜對面的男子順著他的目光向他點頭示意。他禮貌以對,輕頷首,秘書在身後悄然附耳道:“聽說陸晉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陸晉即是對面年紀相仿的男子。

    佟寬依舊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陸晉的助理快速將紙本資料發放于其它董事前,僅繞過佟寬,佟寬輕勾唇角,沒有表示意見,秘書發出不平,冷哼道:“把我們當什麼了?冷凍食品部門?在這裡乾瞪眼?”

    “沉住氣,沒什麼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屬勿言,取出筆,在白紙上專心記下發言要點。

    部門報告即將結束,陸晉終於從容起身,拿起雷射筆指著螢幕上展現的方大圖片,面向主位元的董座宣佈:“各位請看一下螢幕,我們得到消息,這座山脈的葉岩油確定即將在明年六月進行開採,現在是大舉收購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時機,相關說明就在各位前方。”

    會議室起了小小騷動,看來這項投資消息頗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斂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鏡審視資料,沉吟一會,目露精光道:“消息來源可靠嗎?”

    “可靠,是石油公司現任技術顧問。”

    “哪來的顧問?”

    “德州人,提供先進鑽井技術,家族也投資石油。”

    現場一片靜默,只有紙頁翻動聲此起彼落響著,佟寬舉起右手,董座手一揚示意他發言。

    他直視陸晉,“這家石油公司據我所知近年來海上油田開採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術難度問題,加上前幾年受到他們的政府壓力,大舉採購相關設備,債臺高築,前景受到質疑,油田減產後,甚至向國外進口汽油補充不足,很難想像他們在短時間內有能力向內陸進軍開採葉岩油,是不是暫緩一下,打聽清楚比較妥當,市場上有流通消息了嗎?”

    “就因為海上開採技術具有難度,曠日費時,成本高昂,所以才將目標轉向葉岩油。負債是每個公司擴張期的正常現象,正確而言,那叫做生產設備投資,並非損失,至於消息流通,倘使市場上都在流通了,我們還占什麼先機呢?”

    “葉岩油的儲存量有研究資料嗎?可信嗎?”佟寬聲調如一,表情溫和。

    “富貴險中求,等到所有資料萬無一失,不就坐失良機了嗎?佟經理管理的休閒旅館,營收數字白紙黑字,進退有據,每年成長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東交代了,大概很難想像我們這種大開大閨的投資掌握了哪些進場機制,不過還是感謝您的建言。”

    佟寬不理會對方的一席綿裡針應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檔,筆尖敲了敲桌面,不再發言。董座卻皺了眉,看看前方壁鐘,向特助交代了幾句,特助起身宣佈散會,“感謝各位參與,晚上請撥冗出席晚宴,請陸總到董事長辦公室一趟。”

    魚貫走出會議室,佟寬墊後,有人齊肩並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無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讓你每會必與,不出聲都不行。坦白說,你若沒意見我也是能體會的,這畢竟不是你的專長。”

    “陸晉,我是認真的,凡事小心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為營,更何況還有股東要交代。”他輕輕拂開那只佻達的手。

    陸晉嗤笑,“你是替老董擔心還是股東緊張?你那點零頭股還不致於讓你提心吊膽吧?”

    “他可是你父親,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多為股東著想是應當的,公司不可能無止境為個人投資做擔保——”

    “個人投資?”陸晉一轉身橫擋於前,與他平視,“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把公司當私人提款機?佟寬,我很不欣賞這種說法,奉勸你一句,該小心的是你,你以為你還能在會議室坐上幾次冷板凳?”

    他無謂地聳肩,“既然是冷板凳,閣下又何必擔心?”

    不欲再多言,他兩手閒適地插放褲袋,揚眉一笑,繞過散發濃厚敵意的陸晉,敞步疾走,秘書碎步跟上,低聲問:“您要的那些資料,還須更新嗎?”

    “繼續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個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經理申請。”邊走邊叮囑,心情不受影響。

    “我可以的。”秘書垂首應諾,“經理,剛才有通私人電話,請您務必回電。”她將開會時替他保管的手機交還他。

    他接手查看,一見那串熟悉號碼便了然於心,雖然他沒有將這組號碼鍵入通訊錄。他越過部門辦公室,與秘書分道揚鑣,走出公司大門,撥出那組號碼,鈴聲第一響未完,對方便迫不及待接聽,先聲奪人:“佟寬,你上星期四沒接電話,不是說好了等我電話?你知道我週末不方便。”

    他笑了,“我不在臺北,到中部出差,山上有些地方收訊不良。”

    對方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軟的嬌嗓緩了半拍,“我在你公司樓下,你下來吧。”

    “這樣不好,艾伶。”他口氣認真。

    “……可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欲言又止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渴望。

    彼此靜默良久,每一秒鐘對等待的那方而言猶如漫長的一分鐘,似乎知道緘默的力道,他姍姍啟口:“好吧,在路口左轉巷子裡那家面店等我。”

    “面店?”聲音充滿驚訝。“哪種面店?日本拉麵?”

    “不是,就一般的小吃店,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吃面,可以陪我嗎?”

    陪我?單就這兩個充滿遐想的字眼,就已令對方笑顏逐開,地點根本無關緊要。“好,門口見。”

    一看到他,多日懸提不放的心得以鬆懈。艾伶加快腳步,三寸高跟鞋妨礙不了她,她主動迎上前,伸出雙臂,激動地勾攬他的頸肩,他扶住她靠上來的纖腰,柔聲道:“餓了嗎?”

    “不餓,我看著你吃。”她露出甜笑。

    他知道她無時不刻在控制飮食,也不勉強,逕自點了一碗湯麵,一份滷味切盤,就著一張靠牆桌面坐下。雖然位居角落,入店光臨的客人不免朝他和艾伶瞥上一眼。這家小吃店是生意興隆的老店,多半是附近上班族和鄰里街坊上門光顧,難得出現外形如此出色的客人。佟寬明顯是因為那張中西和璧的面孔,艾伶則是細緻雕琢的粉妝和一身無懈可擊的時尚衣裝。

    艾伶並非第一次與佟寬聚餐,卻未見過他如此專注地進食。他對飮食一向意興闌珊,不挑剔也無特殊偏好,進食彷佛只因生理需求,地點多半配合約會物件。沒有必要開口時,他總是在思考,眼神在未知處飄落,無法捉摸。

    他是她未曾接觸過的物件,像一道一知半解的微積分,怎麼解析都沒有正確答案。她經常想不明白,是那雙無從解讀的眸瞳吸引了她,還是她著迷於這種不確定狀態?佟寬讓她的心總是處在灼燒狀態,而她觸碰到的他,往往是冰涼的,包含他的指尖

    和他的微笑。

    此刻,他是那麼認真吃著午餐,平靜而專心,速度比以往快,全無剩肴。

    “原來你喜歡這種小吃。”她目瞪口呆看著他吃完,體貼地遞上紙巾。

    他但笑不語,拭淨唇邊油膩,眼光終於停駐在她臉上,“你想和我說什麼?”

    一腔話語在她內心激蕩過久,在見到他時全面亂了序,說不出所以然,何況周圍嘈雜不已,耳聞都是點菜付帳的對白,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油膩熱食交織的氣味,與她的理想浪漫地點相去甚遠,她打消了表白的念頭,搖搖頭,“我們走吧。”

    他不反對。走在炎熱的人行道上,他額上沒有一絲汗意,潔淨的面龐,涼淡的神情,她卻擔心妝容不堪陽光摧殘,取出陽傘隔絕暑熱。

    兩人並肩而行,各自沉吟。轉至大馬路上,公司那棟商業大樓近在眼前,他停下腳步,不得不開口:“如果你想不起來要說什麼,那我先回公司了,下午還有個內部檢討會議要開。”

    她失望地看著他,他始終如一,缺乏濃情蜜意,從無眷戀不舍,不拒絕也不靠攏。她在男女關係裡絕不傻氣,只是對他無計可施。

    “佟寬——”不畏人來人往,她拋下傘,返身摟住他,櫻唇熱切地貼住他耳根,匆促的聲音顯得沙啞,“我決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保持著站姿,臉上有幾秒未被察覺的僵凝。

    “……可以啊。”片刻後,他半真半假地答覆,輕輕推離她香馥的身軀,微眯眼看著她,慢悠悠地反問:“不過,你能告訴我,陸優該怎麼辦嗎?”

    林詠南踮起腳尖,伸展手臂,將咖啡罐推進置物架最上一層角落,再仰臉鵠望,確定罐身不容易被發現了,才放心地回頭,站在櫃檯邊,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不用藏那麼緊,店裡沒有人會喝你那罐怪咖啡的。”曉莊瞄了眼她刻意的舉動後,不以為然地揶揄。

    “誰說的?就是有人愛喝。”她不服氣地噘嘴。

    “誰?下次讓我見識一下吧。”

    她沒接腔,拎起背包,走出櫃檯,“我走嘍。”

    “訂單記得看一下,我調整了訂價,你要是有意見再告訴我。”曉莊提醒她。

    她點頭,和其它服務生揮手道別,推開門,抓起門邊的單車,熟練地邊推動車身邊跨上坐墊,沿著馬路下坡滑行。

    天氣逐漸炎熱,晨曦很快便明亮刺眼,只要她慢了一小時出門,迎面的風即從清涼轉為溫熱。但她仍然不戴帽,任由陽光敞曬,讓身體逼出汗意。

    轉了幾個彎角,滑進省道,幾分鐘後,她照例在那棟路邊平房前方停車,進入半掩的大門,竄出時,懷抱一大束長莖紅玫瑰,放置車籃內,繼續向前行。

    沿途車多,她儘量靠邊行,經過一小段柏油刨除的路面,車身顛簸了一陣,她腦後綁束馬尾的發帶松脫了,長髮瞬間飄散,隨風飛揚的同時,幾縷髮絲貼住面頰,擾亂她的視線。

    她緊急在路邊煞停,跳下車停好,卻發現鏈條彈出齒盤,掉鏈了。

    已經是這星期以來的第四次了,前兩次她勉強徒手將鏈條調回原位,沾了滿手油污,第三次是咖啡屋的工讀生臨時借騎,在回程時又發生了一次,工讀生當時已警告她齒盤過度磨損,抓不住鏈條,最好到車行檢查修復一下,她當時心不在焉,沒放在心上,現在四度發生了,一點也不意外,完全是她的疏忽。

    她蹲跪在一側觀察,正在為是否當場修理舉棋不定。回程不遠不近,極有可能在中途再掉鏈一次,又弄髒了手,她等會還得購買些日用品呢,或許就這麼徒步返家吧,她得放棄每天的湖畔巡禮了。

    身後有石礫踩踏的足音,由遠而近,她機警地回頭張望,一張充滿笑意的臉正俯對她,在雪白襯衫的映襯下,原本俊秀的五官更為照眼。她對好看的男人不特別嚮往,也鮮少為之芳心蕩漾,今日再度偶遇,心情竟不免為之愉悅。

    “嗨!”她慢慢直起身,至為驚喜。“又見面了。”

    “嗨!”佟寬定睛打量她,披肩長髮將她瓜子臉線條清楚地一筆勾勒,奇怪的是未添上成熟丰韻,反多了幾分孩子氣。

    “啊,以前聽人家說長得好看是在做善事,當時不懂,現在明白了。”她由衷發出感言。

    “明白什麼?”

    “看了讓人開心嘛!”她朗笑起來,俏皮地雙手合十。“算是佛心來的。”

    他隨之莞爾。他向來不喜皮相成為他人談論焦點,總是避而不論,但林詠南不同,她的坦率口吻就像看見一朵盛開的玫瑰一樣自然地發出讚歎。

    “車鏈有問題?”他大致一瞄,看見了垂落在地的鐵鍊。

    “是啊,舊車問題比較多,不修了,待會還是會脫落,白忙一場。”她扶好單車把手,看了看停在他身後二十公尺外的休旅車道:“又要上山嗎?”

    上次見面至今,大約只有半個多月,她很訝異能這麼快見到他。

    “不,我兩天前就來了,這兩天到咖啡屋都沒遇見你,今天再下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喝到你的咖啡。”他並未吐實,他剛才看著她走出咖啡屋,騎上單車,他連車也沒來得及停下,一路尾隨她到省道上,目擊她取花,發帶松落,長髮翻飛,路邊停靠。

    “啊,我讓你失望了。”她露出歉意,“有帶手機嗎?”

    “早上臨時起意出門,忘了帶了。”

    她隨即從背包掏出一枝簽字筆,對他道:“借一下你的手。”

    他依言伸出左手,她托住他的掌,在上面飛快寫下一串數字,“下次想喝時打電話給我,我就到咖啡屋去,免得你白跑一趟。”

    他將手掌倒反,仔細看著那串鬥大的數字,原本笑吟吟看著他的林詠南,心中某種念頭驟臨,渾身不自在起來。她冷不防攫住他那只手掌,將號碼又悉數塗劃覆蓋,直到看不清任何數字為止。他目瞪口呆盯著掌心一團黑,萬分不解。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失禮了,你別誤會喔,”她忙不迭解釋,“不用打電話沒關係,你告訴曉莊一聲,她再通知我,我就會過去的。”

    “何必這麼麻煩?”他仍是一頭霧水。

    “哎呀,你要記的電話一定多不勝數,不必再多添一個。”她朝他眨眨右眼,“我剛才那樣冒失一定嚇了你一跳吧?又有女生趁機留電話號碼給我了,真傷腦筋。”後面兩句壓低嗓音裝作男聲,說完自顧自大笑起來。

    “我可沒這麼想,”他啼笑皆非,“上次就想問你,一時給忘了。”

    “那糟了,”她張大眼,“還願意借我另一隻手嗎?”

    “不用了,我記起來了。”為了取信於她,他隨口念出已印在腦海的號碼。

    “啊,厲害!”她伸舌,又笑,“很高興再見到你,不過今天車子有點狀況,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動單車,倒轉方向,朝來時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陽不算大,再見。”

    他注視她清亮的眼眸,悄悄發覺,那裡沒有他慣常在異性眼中看見的耽留,在她的思維裡,他無異於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悅目,但不必徒增多餘心思。

    “打算用走的嗎?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說抓住單車兩端,輕易擎舉,走向那輛休旅車。接著從後車廂取出攜車架和小型扳手,動手在車後安裝起來。

    “佟先生,不用麻煩了。”她跟過去,認真勸阻他。

    “不麻煩怎麼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對她說,“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腹而歸?放心,我今天時間也挺多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2:29

第2章(2)

    她性情直率,不在一般小事上拘泥,聽了也就撤回手,在一旁安靜地觀看他安裝妥善,謹慎地把單車架穩。沉默的十多分鐘裡,他不時掃她一眼,她視線專心落在他忙碌的十指上,彷佛對攜車架構造很有興趣。

    上車行駛一段路後,她主動回顧起舊事,“跟你說喔,很久以前我也有一輛類似的休旅車喔,不過車是二手的,不怎麼靈光,老是發大爺脾氣,幸好有個同學家裡是開改裝車行的,每次出遊前交給他老哥就搞定了,也不知道他加了什麼神秘機油,超厲害,哪裡都去得了。以前很喜歡和朋友到各種特殊的景點去探險,有一次半夜啟程,被指定開車的人前一天熬夜準備期末考試,睡眠不足,路途又長,逞強的結果就是一個不小心把車開進一個被灌木林和雜草遮蓋的大池塘裡。

    我們四個人只來得及爬出車廂,眼睜睜看著車子滅頂,當然旅遊計畫也跟著泡湯了。

    第二天請人想辦法來拖吊落難的車,才發現那根本是一個沼澤,裡頭還有鱷魚潛伏,把大家給嚇呆了,現在想起來,真不知哪來的傻勁,哪兒都敢去。”

    他聽了相當驚詫,“那地方不在這個島上吧?”

    “不在,很遠。”她雖然面帶笑容,但看得出來沒有說明下去的意欲。

    “怎麼你的口氣像是在說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猜頂多是兩年前吧?”他猜測那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學生才會有的冒險舉動。

    “六年前,我二十六了。”她大方坦言。

    他側著頭看她,“不像,我以為你差不多二十左右。”

    “唔……這是說我看起來傻氣還是幼稚?”

    “我以為女人都喜歡這種誤會。”他笑。

    “別人我是不知道,我自己並不喜歡停留在那種凡事不確定的年紀。”

    “現在就確定了麼?”

    “……”她垂眼思索,想說什麼,忽然瞥見前方路邊一間平價超市,她拍拍他,“麻煩停一下,我想買些東西。”

    沒多說什麼,她就這樣活躍地鑽進超市。

    他將椅背微調,準備以舒適的姿勢等待女人購物,依據豐富的過往經驗,那不會只有一根煙的時間,但不到一刻鐘,的確不到一刻鐘,他看了兩次表,她竟然出現了!沒有一點耽擱,身上抱著、兩手提滿了各式日用品,衛生紙、面紙、橄欖油、醬油、拖把……還有女性衛生用品,當她一股腦兒將那些雜貨堆放在後座,他注意到有兩小包衛生棉從紙袋裡滾到腳踏墊上。

    “走吧!”她叩好安全袋,爽落地宣佈。

    一直到達她住家大門口,他不自禁地唇邊泛笑。替她卸下單車後,他又分擔了一半雜物提進屋裡。

    他站在客廳,耐心地等候她將物品歸位,鮮花插瓶,依約端出咖啡。這次託盤上多了一碟小點心,乍看是地方性手作小點,糯米外皮裹著內餡,小巧精緻。

    “嘗嘗看,有問題再告訴我。”

    “問題?”他用附上的透明小叉子叉起一顆檢視。

    “是啊,這是我前天參加社區的一個媽媽教室學做的,不知道你覺得如何?”

    “……真看不出來你有興趣參加媽媽教室。”他掩不住訝異,這名詞打從他中學起就沒再聽過。

    她兩手一攤,萬分無奈,“沒辦法啊,推了好幾次了,她們說禮尚往來,她們參加了我開的木作班,我也得湊一份子參加媽媽教室,想想一星期不過一次,反正我廚藝不精,多學點也好。”

    “你開班授課?”他顯得很意外,這大概是她的經濟來源之一。

    “嗯,一星期兩次,大部份是鎮上的年輕媽媽,小孩上學後就來上課。”她彎腰從背包裡拿出跳繩,有點羞澀地對他道:“你坐一坐,我等會就來。”轉身從前門走了出去。

    靜待一會,他聽見了繩索快速磨擦空氣以及擊打在地板上的聲音,規律地重複出現,數十下後速度漸進加快,分明是進行跳繩的聲音。

    這女孩在跳繩?!不管家裡有沒有訪客,她就是非得固執地進行每天的健身運動不可嗎?

    他饒富興味地聆聽半晌,才轉移注意力。看了看叉尖上的小點心,一口納進嘴裡,起勁嚼了兩下,立刻蹙起眉頭,勉強吞咽後,再嘗試第二顆,仔細咀嚼,眉頭並未松解。他喝口咖啡試圖沖淡味蕾的不適感,三度品嘗,非但沒有起色,還差點嗆岔了氣,他決定放棄最後一顆。

    還是只喝咖啡吧!

    他閑坐下來,感受到一股特別的平靜,那股平靜似移動的日照光線,從他的腳尖,往上浸染,直抵他的心口,他的鼻尖,連門外的跳躍足音,也顯得異樣和諧,他閉上眼睛。

    紗門伊呀開啟,她結束跳繩運動,進屋裡來了。兩頰緋紅,滿身汗意,胸口還在快速起伏。她迫不及待站在他面前,盯著僅剩一顆點心的小碟,發出無聲詢問,請他評說。

    “第一顆豆沙餡的,有點甜——不,是太甜,像打翻了糖罐那樣甜。第二顆的蘿蔔絲炒不夠入味,有點生。第三顆抹茶口味的,你確定有加糖嗎?”他如實奉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並不需要言語粉飾。

    “啊——”她聽完頓住,緊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咖啡屋那些傢伙都不吃,今天看了冰箱,還留了一大盒,以為他們客氣不好意思多吃,原來如此啊。”

    他徹底愣住,“你自己沒嘗過嗎?”

    “沒啊,我不愛吃這種點心的,黏牙!”她丟下繩子,到廚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著媽媽們教的方法做的啊,原來依樣畫葫蘆也會出差錯?”

    他按捺住肚裡一團笑氣,儘量以友善的語氣慰藉:“不是每個人天生就有這方面潛質,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該如何巧妙地拒絕媽媽教室。”她搔搔微亂的發,神色苦惱,不一會又喜笑顏開,“不過佟先生,原來你這麼誠實啊,那太好了,將來我設計出新作品,第一個就先問你的意見。”

    “真的嗎?”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隻手!”

    不疑有他,她遞出左手掌。他取出隨身用筆,握住她的手,開始在上面謄寫。

    這個男人,身上竟連一張名片都沒有。她想告訴他,家裡多的是紙張,不必克難寫在手上,轉念一想,他豈有不知之理?不過是回報她在他掌心胡亂塗鴉的小玩笑罷了。

    她忍耐筆尖在掌上劃捺的酥癢,和陌生手指的奇異觸感,待他書寫完畢,反掌一看,上面清楚顯示了他姓名、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網址。

    “希望你不是隨口說說,等你消息。”他一臉誠摯。

    的確是隨口說說,誰會對偶然相逢的物件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釋出了善意。

    她斂起笑意,瞬間尷尬,但很快又展顏,“如果不會打擾您的話,先謝謝了。”

    “不用客氣,能讓你打擾的人應該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淺,見面幾次,她不記得他縱聲大笑過,第一次以為是出自優雅的抑制,或是慣性的防禦之心,幾次下來,她漸漸感受到那是對於世情的洞悉後產生的漠然,彷佛對身處的世界其實已興味索然,一切與人的友善交接不過是起於心血來潮。

    忍不住好奇,她脫口而出:“佟先生,什麼事最能讓你開心?”

    穿越那對在陽光折射下閃現琥珀色的虹膜,她隱約看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寂靜,和深深海底一樣無聲無息。

    誰能毫無防備地直視他的雙眼而不迷惘?他凝視她,獲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聲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個告訴你。”

    她回頭一把抽出花瓶裡的新鮮玫瑰,筆直湊到他眼前,爽氣一笑:“先送你一點小開心。”

    秘書佇立著,耐心等待著上司的答案。為了消磨這不知所措的時光,她抬頭四顧,不經意被左前方檔案櫃上的一對木制書檔所吸引。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項小玩意,顯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樸拙單純的造型十分耐人尋味,她頗詫異佟寬會對這種東西產生興趣,那不符合他一貫的味口。

    “不去。”佟寬終於放下卷宗,抬起頭,給了簡單的答案。

    秘書猜想得到上司會有的反應,但不知他會如此直截了當。他面無表情,不欲多作解釋,她試著進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項投資案,您若去了,表達關心,讓他知道您也可以勝任投資部門,就算暫時是陸先生主持計畫,將來人事異動也未可知。”

    他撐著右額道:“琳娜,不用急,還不是時候,那件投資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陸先生的動向就行了,他部門裡那個特助你認得吧?”

    “張先生嗎?”她略顯靦腆,同時暗驚他敏銳的觀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對方交談過,私下並未聯絡。“他是我大學學長。”

    “後天這個壽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張先生聊聊,順便提一提,你個人十分看好陸先生的投資案,張先生跟對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點頭應承:“我明白。”

    “謝謝你。”他從抽屜取出一個包裝雅致的紙袋,放在她前方桌緣,“前天我在店裡看見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裝很相配。”

    她知道所謂的店裡是高級女裝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會無緣無故自行上門光顧,他陪著某個女人逛街選購,卻能分心想著籠絡下屬,她確信這個男人假以時日,註定要在集團裡佔有一席之地。

    “謝謝。”不矯情推辭,她收下紙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開同事目光,她暗暗打開紙袋,向內稍探,一件紫色多層次絲巾,觸手涼滑,是她夢寐以求但捨不得下手的昂貴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寬按揉右側太陽穴,驅趕無盡的倦意。他決心離開座位,從角落衣櫃裡拿出運動旅行袋,走出辦公室,進入電梯,直達二十一樓的健身房。

    更換運動衣鞋後,他走進健身器材區,不時和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頷首招呼,踏上靠牆的那台跑步機,調整跑速,開始原地邁步。

    “佟寬,你也來啦!很久沒看你上來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與他並肩齊步,一樣高大,相仿年紀。

    說話的是行銷部經理鄒新,少數和他說得上話的公司同仁。

    “我常來,多半在游泳池那邊。”

    “最近陸晉挺風光的,我看老董是準備讓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還有陸優?”

    “陸優?他行麼?學歷漂亮不代表資格漂亮,況且他心太野,上次整個聯歡酒會滿場飛,深怕女員工不知道有他這號人物,陸晉就沈穩多了。”

    “那也未見得。”

    鋒利的口氣不禁讓鄒新側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家夥食古不化,恐怕還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說得好!就怕他分不清。”兩個男人會心互望,昂首笑了。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相繼喊著:“陸先生——”

    佟寬循聲望去,一名怒氣衝天,鐵青著臉,西裝革履的男人,不顧場邊管理員攔阻,直闖器材區。

    眾人瞠目而視,佟寬心裡有數,他按停跑步機,靜靜側站一旁。拳頭直飛過來時,他輕巧一讓,揮拳的人重心不穩,直栽在跑步機上。

    鄒新趨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狽又憤怒,一把推開他,指著佟寬,厲聲唾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佟寬面不改色,不慍不火,甚至笑了起來,“陸優,別這麼難看,這裡是公司,有話好好說。”

    “你也知道難看,你把我當什麼了!”陸優伸手再度欺身過去,後面有兩名高級主管模樣的男人繃著臉現身,聯手制止他的脫序行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請您到辦公室一趟。”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著瞪眼咬牙的陸優離去。

    眾人面面相覷,呆站幾秒後各自散去,連交頭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寬重新踏上跑步機,啟動按扭,調整速率,對著落地玻璃窗敞步邁動,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面目平靜。

    “這下可好,二少爺添上這筆紀錄,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鄒新看好戲般笑謔。

    佟寬微扯嘴角,默不作聲。

    下雨了,從高處降落,細密如絲。雨勾起了他隱伏的思緒。一個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給的繁忙電郵裡,沒有一封是他預期的內容,手機裡的未接來電紀錄,也沒有一組號碼是他期待會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遺忘他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2:48

第3章(1)

    十幾坪的斗室裡,機具啟動聲和嘁嘁喳喳的詢問聲起勁迴響著,忙碌中透著歡快的氛圍,站在正前方的林詠南舉起小型機具,對十多名媽媽學員們朗聲說明:“先用這個修邊機修出鏡框內溝槽,好了以後才用砂紙機磨細正反兩面,不要急,慢慢來,線條才好看……”

    她親自示範之後,再走到學員間一個個指正動作,有時看見慘不忍睹的切割線,乾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媽媽們似乎只求及格,修邊滑手了也不沮喪,彼此邊做邊聊家庭瑣事,十分愉快。

    “拜託大家認真點,時間差不多嘍,今天最好能噴漆上去,別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像樣的東西,你們家老公不會讓你們來了。”她邊巡視邊催促。

    “不會啦!詠南,我們保證讓你的班開下去。”

    “對啦,不要緊張啦!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們很認真呐,比你做點心還認真耶!”

    “對了,你上次做的那些點心都到哪裡去了?有人敢吃嗎?”

    此起彼落調侃著她,媽媽們永遠有辦法讓主題失焦。她紅了臉,搔搔耳際的髮絲,巡繞一圈後回到座位上講解下一個步驟。

    “記住噴漆時穿上圍裙別沾到衣服了。”她舉起噴漆罐,朝木框噴灑。“就這樣,這是底色,之後就可以畫上你們喜歡的圖樣了,細心點,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詠南,你今天這麼急,是不是要約會啊?”觀摩幾分鐘後,圍攏的人群裡有人怪腔怪調地發出訕笑。

    “要約會就直說嘛,我們可以給個方便啊!”有人跟著嘻笑附和。

    “對嘛!我們很通情達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乾脆建言。

    說完爆出一陣哄笑。她結束噴漆,沒好氣地抬起頭,“拜託各位——”

    眼角淡掃,掃進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時明白這些女人放肆調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時出現在課室的佟寬站在週邊,好整以暇地觀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醒目的外表很難不令媽媽們產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詠南的朋友,請繼續,我可以等。”佟寬自我介紹,和林詠南相視而笑,有禮地退讓出空間。

    林詠南歎口氣,佟寬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經讓空氣改變了溫度,再要那些媽媽們專心上課根本是癡心妄想。

    無可奈何地宣佈下課,媽媽們一擁而上和佟寬熱烈攀談起來,為人母的安全身分讓這群女人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接近迷人的異性。佟寬態度友善,有問必答,偶而妙語幾句逗得媽媽們心花怒放,更加捨不得散場。林詠南想,他真是良好的公關人才,無論是不是真心相與,他都能令人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收拾好機具,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媽媽們滿足地離開了,已經過了十多分鐘。他懷著歉意走向她,“不好意思,給你困擾了。”

    “不要緊,她們很可愛吧。佟先生怎麼來了?不先打個電話?”除了意外,她內心忍不住掀起輕微的困惑,這困惑來自於無法順理成章地加以解釋,彼此建立於偶遇的普通關係,卻讓他主動尋至她的工作場合,即令她再落落大方,也無庸人自擾的性格,還是感到了些許不安。

    “打過了,你沒接,咖啡屋的曉莊說你在上課,我很好奇,想參觀一下上課的情形,所以就不請自來了。”他清楚地說明目的。

    “啊,抱歉,手機又忘在家裡了。”她拍了下額角,咧嘴笑開。他的簡單動機獲得信任,消除了她的疑慮。“剛到鎮上嗎?”

    “第三天了。”

    前兩天緊鑼密鼓地開會,處理飯店人事異動,旅遊旺季的宣傳活動定案,和部份設施翻新計畫。他長期緊迫釘人,準備工夫足夠,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然後,如預期延後回臺北的日期,想下山見她一面,他不否認這個念頭早就滋長。

    是的,他想見她,很單純的心念驅使,想做就做,勝過喝她那杯咖啡的欲望。

    “那——”她一瞬間躊躇了,接下來她該說些什麼?到咖啡屋還是到她家坐坐?無論是哪種決定,他們之間因緣際會的本質慢慢消失了,再走下去便脫不了刻意,而刻意交會的必要性似乎不大,不過是一杯湊巧合他心意的咖啡,何至令他次次走訪,念念不忘?她看著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我想請你吃個飯,可以嗎?”不待她表示,他主動提出邀約,很直接地,沒有其它遮遮掩掩的說法或理由,這一出口,宣告他們的牽繫不再是萍水相逢了。

    她不禁愕然,思量了一下,決定坦誠相告:“佟先生,謝謝你的好意,我猜你想請我吃的是你們飯店新推出的時令套餐吧?我看過你們的宣傳廣告,很吸引人,我很想嘗鮮看看,可是很遺憾,我今天必須離開鎮上兩天,我得北上一趟,不能接受你的邀請了。下次吧,下次我還可以邀媽媽們一道去,讓她們替你宣傳,不過要麻煩你打個折扣喔。”

    她拒絕了他,很委婉地,臉上掛著清朗表情,眼神純淨。他一點也未感到懊惱,反倒好奇起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不是藉口,即便是,亦不減他想瞭解她的興致。

    “那正好,我的公務也結束了,既然同路,順道送你一程吧,你不會告訴我你比較喜歡搭火車吧?”迥異以往被動的習慣,他順勢而為,改變主意。

    聽起來又太順理成章了。她遲疑了片刻,繼續推辭又顯得矯情,搭便車不是什麼太費周章的事,況且,不容否認,有他為伴的確賞心悅事。

    她放棄多餘的設想,對他道:“如果真的順路,那就麻煩你了。”

    “你這麼客氣,是怕別人誤會什麼了嗎?”他一心以為她我行我素,那些見風是雨的小玩笑影響不了她才是。

    “不是,只是怕耽誤了你。”她笑。“沒有的事就不怕誤會。”

    “好吧,但我有一點小要求,能請你直呼我的姓名佟寬嗎?你一直稱我佟先生,像公司員工似的。”

    “好,下次一定記得。”

    沒有的事?他暗暗琢磨這四個字——沒有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她無意間流露的神情讓他感覺到,她打從心底認定他們之間是沒有的事。

    旅程到底有多長?侈寬無法確定。

    也許有三小時?四小時?高速公路塞車加上某些路段轉行省道,他和林詠南幾乎在車廂內共度了一個下午。

    決定與他共車後,她整個人活潑起來,不讓兩人間的空間沉寂,她輕鬆地說,娓娓道來地說,說的幾乎是學生時代的事,說時眉飛色舞,笑聲不斷,顯然那是她極為懷念的一段時光。

    如此年輕,不訴說夢想,卻只對往事頻頻回顧,或許是他習慣性的敏感使然,總能在尋常話題裡嗅出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你從小在那個地方生活,為什麼回來這裡?”他問。

    她停頓了兩秒,原本輕揚的語調降了一個音階:“我小姨生病了,她只有一個人,我媽和她感情好,堅持回來照顧她。後來我媽也檢查出肺病,就留下來治療,她也走了以後,我處理後事,一直住到現在。”

    輕描淡寫,從頭至尾,她沒有提過她的父親,她應該是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女孩,卻比任何人都笑口常開。

    果然,在她眉心的一抹憂傷稍縱即逝,在下一個休息站喝過販賣部的劣質咖啡後,她神情輕鬆地提出要求:“你累不累?讓我開一下車好不好?我會很小心的。”

    他立刻同意,將鑰匙交給她,她像正要進行冒險行動的小孩露出淘氣的笑臉。

    休旅車一滑進匝道,疾馳在交流道上的大型回彎的刹那,他充分體會到她充滿冒險刺激的大學生活全然屬實。

    她對操縱這輛車完全不陌生,變換車速間銜接流暢,毫不彆扭,車流量大時對進逼的大型車亦未顯示出神經質的緊張,她準確地抓緊空隙,靈巧地變換車道,不停超車,像是一償宿願的資深駕馭者,盡情揮灑嫺熟技巧。

    她似乎極不樂於停滯在車陣中,車行緩慢時便蹙眉不耐,一旦能靠駕駛技巧脫離壅塞,把群車迅速拋卻,又一臉孩子氣的調皮。

    佟寬在副駕駛座上氣定神閑地觀賞,一聲不吭,她一時沒聽見他出聲,擔心他緊張,寬慰道:“你可以和我說話,我分心沒問題的。”

    “我相信你。”

    “那就——說一說讓你開心的事吧。”

    “我現在就很開心。”

    她瞅了他一眼,神秘一笑,“這麼會逗人開心,平時招惹的麻煩一定不少吧?”

    聽出她的揶揄,他笑了兩聲:“如果說實話會惹來麻煩,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我沒別的意思,唔……如果你不想說話也沒關係。”

    “女人總想聽我說女人,你呢?”他意有所指道。

    “女人?差不多就是那樣,沒什麼好說的。”她四兩撥千斤,轉頭看他,促狹地眨眨眼,“沒有更有趣的嗎?”

    他眉峰一挑,兩手抱胸,“你這麼一問,我還真希望我從事過外籍傭兵或是情報員之類的工作,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精采故事。不,我的工作或生活很普通,沒什麼亮點,讓你失望了。”

    她尋思了一下道:“我從來就不覺得人生普通是憾事,越添年紀才越能明白,心平氣和地過普通生活其實是件不容易的事。對不起,我剛才說錯話了。”

    他安靜一瞬,“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介意對錯,我沒這麼容易被冒犯,我想你也一樣吧?”

    彼此凝視片刻,彼此的眼裡皆載滿諒解的笑意。她點點頭,沒有異議。

    路面逐漸充塞車流,幾乎動彈不得,忍耐了半小時,她拐彎切進交流道,轉進省道,在路邊妥善停好車。她愉快笑道:“謝謝,我開夠了,物歸原主。”

    多麼節制而不過份耽溺的女孩,他內心有些驚訝,但沒說什麼,兩人交換座位,接手剩餘路程的駕駛。

    幾乎是一沾上座位,她便興起盹意,眼神放空,不再作聲。不過五分鐘左右,他聽見她輕微而平穩的鼻鼾聲,她蜷縮兩腳在椅座上,整張臉歪貼在安全帶上,在悠悠晃晃中睡著了。

    這般隨性又令他訝異幾分,她真的不太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換句話說,她無意塑造任何良好形象。

    這一睡就是一場好眠,她中途沒有醒來過,只有換個睡姿才有動作。車子滑下交流道,進入臺北市區,她好夢仍酣,臉龐朝向他,雙目密闔,呼吸沈緩。

    不打算驚擾她,但她未告知明確去處,不知該把她載往何方。他考慮半晌,繞了幾個街區後,將車停在他住處大樓斜對面停車格裡,小心翼翼替她放平椅背,覆上他的備用外套,調控好車廂溫度,拿出手機檢查各項訊息,再取出未閱畢的工作資料研讀。

    陽光落幕時,她終於蘇醒,在一秒間圓睜杏眼,見到駕駛座上男人的美好側臉。男人正在閱覽手上的資料,翻頁時動作放緩,刻意減少聲響。

    身上的外衣散發著陌生男性氣味,她意會到是佟寬的衣物,欲起身坐直,陡然發現半邊身動彈不得。

    “佟——寬。”她吃力地喚他。

    他轉頭看她,笑了。“終於醒了?”

    “怎麼不叫醒我?”他竟在車上等待,讓她徹底睡個饜足。

    “讓你精神好些,不過多睡一個鐘頭,不礙事。”他輕鬆解釋,邊收拾資料。

    “謝謝你的體貼……麻煩你幫我解開安全帶——”她勉強以右手摸索著安全帶解扣處,卻老是按不著正確點。

    他順手替她解開,發現她面色有異,狐疑問:“怎麼了嗎?”

    “……沒事,一會兒就好。”

    她咬著下唇,分明不太舒坦,嘗試轉身,一動便齜牙咧嘴,身軀立即僵硬,他很快看穿了起因,不禁冒出了戲謔的念頭。

    他冷不防俯近她,牢牢看住她的雙眼,近得幾乎可以一親芳澤。她一陣錯愕,不明所以。因為出人意表地狎近,又無從閃躲,不得不承接他意味不明的視線。她猜不透他笑容背後的動機,反而出奇地冷靜,開始起疑:“怎麼啦?我臉上有什麼?不會是——”眼屎吧?

    不可思議,一點心旌動搖的跡象都不顯,他暗想。

    他鼻腔裡全是她的臉蛋肌膚和髮絲釋出的香氣,絕非人工香精,接近某種水果的芳香,明明熟悉得呼之欲出卻道不出名堂來。

    雙重的挫敗感刺激著他,他沒頭沒腦問:“哪來的香味?”

    她登時傻眼,此刻面頰才微微泛紅。她慢吞吞從胸前口袋摸出一樣白色細物,微有愧色,“我偷摘了鄰居的花,早上經過時實在是忍不住……”

    定睛細看,居然是兩朵含笑花,一含蕾,一盛放,全程默默泛香。

    他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麼。對峙間,他一掌迅速扶握她的頸背,猝不及防將她扶正端坐。受此震動,她左側麻木的手足立即遭到電擊般傳導陣陣麻刺,忍不住尖叫一聲,發出責備:“喂!你怎麼這樣——”

    “很難受嗎?”他笑出一排皓齒,半真半假道:“一點小懲罰,不該當採花賊。”

    “早知道不告訴你!”她連忙按揉正在恢復知覺的手臂,惱瞪著他,忍不住又噗哧一笑,“下次換了你可別怪我出手不留情。”

    “下次?那也得還有機會,而且你還記得我這個人。”他意有所指。

    “誰會忘了你呀?!”她直言,本不覺有異,見他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才感到不妥,話說得太不修飾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3:15

第3章(2)

    她趕緊舉起腕臂探看表上時間,低呼:“啊,糟了,我快遲到了,能麻煩你送我到這個地方嗎?”

    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湊到他眼前。

    他仔細端詳,名片上載明一家頗為知名的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姓名,律師樓剛好就設在兩條街外的一棟商辦大樓裡,和陸家名下企業未曾有過業務上的交集,律師姓名很陌生,或許是新進律師,在業界尚未闖出名號。林詠南專程北上一趟,就為了見上律師?她生活單純,性情恬淡明朗,能和誰產生法律上的糾葛?

    “方便嗎?”她有些著急。

    “方便,就在附近。”他替她調整椅背,啟動引擎,開上路中央。

    五點三十分,她約好的對象也許快下班了。

    車子準確停泊在大樓前,她匆匆下車,屈身從窗外再探頭進去,一臉感激,“今天真謝謝你。”

    “需要等你嗎?”

    “不用了,可能會耽擱不少時間,再見。”她揮揮手,轉身小跑步奔進大廳。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驀然發現,一整天的愉悅也隨之消失了。

    茶涼了。

    她就這麼呆坐了好一會兒,一口水也沒沾唇。對方不遑多讓,兩人對坐了半晌,像是意志力的競賽,完全不妥協。

    “詠南,你這樣是沒用的,張先生說過他不想再見你,我不能做這項安排。”對方大約三十出頭,西裝筆挺,樣貌端正,聚攏的眉宇充分顯現出難以動搖的執著。即使如此,他的勸說作用並不大,林詠南坐定後,反復重申她的請求,最後他不得不暗示他尚有下一個行程。

    “我有話想對他說,為什麼不見我?”她執拗地緊盯他,雙目灼灼。

    “我可以替你轉達訊息。”

    “我想說的是私事。”

    這句話表達了她的見外,他愣了一瞬,依舊保持職業風度,“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無論如何請讓我明天見他一面。”她挺直背脊,再次宣示。

    “你堅持的結果只會讓你白跑一趟。”他忍不住呵了口氣,暗地裡佩服她看似無止境的耐心。

    連續幾個月了,她有機會便北上約見身為律師的他,堅持要見他的委託人。

    她不無理取鬧,更未驚慌失措,她一貫沉著穩定,出庭旁聽訴訟過程,遠遠凝望著當事人。若被拒見,便托律師轉交營養補充品或地方小吃,在旅館靜靜等候對方回心轉意,與她會晤。倘若希望渺茫,當天即搭火車返家,長路迢迢,沒有埋怨。

    令他驚奇的是,那張年輕的臉蛋始終掛著堅毅的表情,完全拒絕陷入愁雲慘霧中。她甚至不曾惱怒失控,偶而竟還自我解嘲,使他因三番兩次擺出專業信條嚴拒她而耿耿於懷。

    “詠南,張先生個性你應該有所瞭解,他決定的事是不容置喙的,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為難地啟齒,“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他應該都安排好了,有具體結果會通知你。”

    她半張嘴,露出荒謬的神情,“錢的事和我無關,以前沒擔心過,以後更不會,我現在過得很好,這點請他不用替我操心。”

    “……”他略停頓,萬分不解地看著她,“無論是對是錯,這都是他的選擇,你是不是應該尊重他的意願?況且,你多年來就和他很疏遠,為何選在這種時候和他積極接觸?如果你的目的和錢無關,那我就不懂了,你到底要什麼?”

    她唇角微揚,若有所思,瞥了眼壁鐘。算上等候的時間,她停留了一個多小時,寶貴的徵詢時間未被要求收費,這個一向懂得算計的男人已經很包容自己了。

    既然沒有機會如願,她提起腳邊背包便站起身,對年輕律師道:“你的確不會懂,我不認為你會有興趣知道,那不是你的工作重點。我相信事務所指派你是有原因的,你是個好律師,但不一定是好的談心對象。不打擾了。”

    一轉身,他喚住她:“詠南,如果沒事,晚上請你吃個飯好嗎?”

    她回首,傾著頭笑:“不是還有貴客要見嗎?”

    “再忙也不能餓肚子啊。”這藉口太薄弱,他為自己的不夠謹言微惱,剛才他分明間接地下逐客令,現在又提出共餐邀請,她會怎麼看他?

    “唔……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你不會想吃飯時不得安寧的。不用覺得抱歉,我明白你的立場,保持聯絡。”她揮揮手,快步離開事務所。

    走出電梯,大樓玻璃門外已是一片暮色。這情景讓她意識到該找歇腳的旅館了,而旅館讓她聯想到淋浴,淋浴和換洗衣物很自然地連結在一起。她看看空無一物的雙手,感到有一點不對勁,除了身上的衣物,肩後裝著平板電腦和兩本書的背包,她身上再無多餘障物——真糟!她渾忘了她的行李袋。

    艾伶想,她越來越不瞭解這個男人了。

    不單是那雙有時顯得遙遠的眼瞳,更多時候從他優雅閒適的舉手投足中,不經意散發著懨慵之氣。即使在床笫之歡裡,他也能在她還耽溺於尚未退卻的肉體餘韻中,不多一點眷戀,逕自下床離開,獨自在另一個空間啜飮威士卡或抽根煙,甚至開啟計算機工作。

    但只要她一喚他,他總是回過頭,微笑以對,展現令她不可自拔的溫柔。

    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之際,情史豐富的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這預見了她將為他承受史無前例的心理折騰。

    如同此刻,他毫不猶豫答應與她共進晚餐。見了面,笑容依舊,紳士地親吻她面頰,為她拉開椅子,替她斟上酒,逗趣但不著邊際地聊上幾句。接著,他的心思在某個癥結點上飄遠了,沈澱在不可捉摸之處。他的視線移開,不時落在無關緊要的一名女服務生身上,而那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服務生甚至激不起她的妒意,她知道他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讓她心慌,而她必須努力按捺住心慌,因為接下來她將從他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即使她有預感這個男人不會輕易給出她要的答案。

    “佟寬,我已經和陸優談過了,我要和他分手。”直截了當,她說出今天約見的目的。

    他緩緩看向她,俊美的面龐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只是微乎其微地輕笑:“我知道。”

    “你知道?”她相當詫異,多天來他竟隻字未提?

    “他找上我興師問罪了。”他直言,語氣平淡,彷佛不認為那起小衝突有何大不了。“你提到我了?”

    “沒有,他很激動,我想他猜得到。”

    “這樣好嗎?艾伶?”他好整以暇直視她,不見緊張。

    “……”她背脊開始泛涼,口乾舌燥。

    “我是說,你要的,我不能給你,但陸優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她急迫得語無論次。“佟寬,你可不可以——”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舉杯抿了一口紅酒,“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的那一次,我就告訴你了,我身上不會有你想要的東西,我以為你瞭解,你是個聰明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氣,面色僵硬,“……我只是想,也許這陣子你會改變想法——”

    “你不該睹上這一把的。”他抱著胸,表情淡然,“你希望我說什麼?給你承諾?然後,為你和陸家鬧翻?艾伶,如果你要的只是這些東西,在你之前,我早就為別的女人做了,而你,並不是不曾得到過其它男人的承諾,怎麼非要現在認真起來了呢?”

    她該說什麼?她啞口無言,能說她動了真情?能說她高估自己?

    “你想離開陸優,我沒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的感覺做任何決定,但艾伶,我不是你該考慮在內的人。”他溫和地說,撫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有沒有……曾不曾……”沉默許久,她艱難地問,並非辭窮,是終究問不出口。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他給了答案,一個僅止於此的答案。

    良好的教養和強烈的尊嚴使她克制住了口不擇言的衝動,她不想失去他的好感,她清楚知道,他不欣賞任性妄為的女人。

    “我們……”她用力咬著唇,急切地想問出措辭穩當的問題,讓自己在保有尊嚴的同時,得到他的確認,一個不破壞現有平衡關係的肯定,這是她唯一能確保的要求。

    “真巧,遇上兩位,談什麼事這麼嚴肅?”

    佟寬抬起頭,和陸晉打了照面,他泰然以對,笑答:“談誤會。”

    大概沒猜到佟寬竟毫不閃躲地回以敏感的答案,陸晉怔住,艾伶臉色煞白。

    僵滯片刻,陸晉巧妙地介面:“最近誤會的確很多,有機會是該說清楚,只是不知道說得清楚嗎?”

    “這就不勞您操心了。”佟寬笑,“這點小事我想陸優會想通的。”

    陸晉面色驟變,但畢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語上一時較量,他指指餐廳門口,“那就不打擾兩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著陸晉離開,一時語塞,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麼,佟寬的手機響了。

    他未檢視來電,隨手將手機湊近耳畔聆聽,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輕輕從他嘴角漾開,再佈滿眉梢眼角,他朗笑一聲,回應:“是,你在哪裡?”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艾伶心沉蕩了一下,不自覺豎耳傾聽。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麼,他說:“對,你很糊塗,東西在我這裡,還放在車上,想拿回去嗎?我替你送過去吧!”

    對方似乎有意見,說了一串,他一徑含笑,也不堅持,應聲道:“好,那你過來吧,剛好就在附近,我等你。”他念了餐廳地址,簡短地結束通話。

    艾伶想,那也是要結束今晚約會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動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識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個迴圈,佟寬左右了她的快樂,她則影響了陸優,陸優加倍痛恨佟寬,而佟寬——以雲淡風輕回應一切,不在乎吹皺了一池春水。

    “我們走吧。”他對艾伶說,動作雖然從容,卻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頭,有一種難以探究的篤定。

    “那是——”她忍不住探問。

    “一個朋友。”他模糊地回答,她知道他不會透露更多了,她向來也沒有追根究底的習慣。從前是不擔心,現在是不得不保持低姿態。

    兩人並肩走出餐廳,站在走廊下,她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和往常一樣,他順應她的要求,不推拒,但也沒有更多熱情回饋。

    艾伶眼角往右端一揚,看見了一臉怒色,從跑車迅速跨下,大步走來的男人,立刻松了手,驚視對方。

    佟寬也察覺了,轉身面向男人,依舊泠靜。“果然是自家人,這麼快就通知你了。”

    “這就是你回報陸家的方式?”陸優直指著他厲吼。

    “陸優,不關他的事——”艾伶靠過去,她沒有經驗過這樣的場面,頓時手足無措。

    陸優一把推開她,“從小就是這樣,老是偷我們陸家的東西,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小偷,永遠偷不夠。”

    佟寬眼神瞬息變得嚴冷,緊抿的嘴角卻泛出異樣的笑容,“你誤會了,沒有人偷得了陸家的東西,陸優,你該有點自信,否則一個勁把手上的東西拱手讓人,怎麼怨得了別人?”

    “你說什麼?”陸優火沖向前,艾伶拽住他臂膀,低叱:“別這樣,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等的人來了,你們慢慢談吧,談清楚了,再發火還來得及。”佟寬迎向一名剛下了計程車的女子,女子信步走向他,掛著友善的笑容。

    艾伶直勾勾看向女孩。

    女孩並不搶眼,一頭濃黑素直的披肩長髮,健康的膚色,渲紅的雙頰,五官明秀,神情俏皮,一雙機靈杏眼透著坦率,穿著簡單的窄襯衫,牛仔長褲,渾身是沒有刻意打理的青春。那類大街上放眼可見的年輕女孩,卻讓艾伶形成一種直覺,讓佟寬心不在焉的就是這個女孩,他在餐廳多留心幾眼的女服務生就有著相仿的外型。

    “嗨,我來了。”林詠南自然地向佟寬揚手招呼,走近他時才發現周圍還有一對神色各異的男女,他們站立的角度不同,但都同時盯著她打量。

    她敏覺地感受到自己涉入了不太對勁的敵對氛圍,客氣地向另兩人點頭示意,再看著佟寬,佟寬笑道:“正在等你,我們走吧。”

    陸優嘴一撇,脫口譏諷:“真有你的,你是怎麼辦到的?不愧是家學淵源。”

    佟寬面無表情,沉聲道:“總之,不會是錢。”

    陸優所有的自製力再度崩解,他臉色激紅,粗蠻地甩脫艾伶,往前跨兩步,掄起拳頭對準佟寬,艾伶尖喊:“陸優——”

    攻擊發生在秒速間,連佟寬也沒看清拳頭模樣,依稀瞥見距離陸優較近的林詠南突然側身,張臂喊了一聲:“喂你——”便斜倒在地,無聲無息。

    三人大驚失色,佟寬箭步趨前扶起林詠南,撥開遮蔽面目的散亂髮絲。她一邊面頰迅速浮腫,嘴角擦破泛出血絲,不忍卒睹。剛才她承受了所有的拳頭力道,腦袋正處於暈眩狀態,眼皮無力睜開。

    佟寬悍然掀起一雙厲目,怒視呆若木雞的陸優,語氣不再冷靜,“你再出手,我絕不會善了。”他攔腰抱起林詠南,快步走向停車場。

    驚怒之際,一路回蕩在他腦海中的疑問是,為何懷裡的人無端為他挺身而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3:33

第4章(1)

    當暈眩的腦袋終於呈現靜止狀態時,她勉強抬起手臂端詳腕表,相當慶倖,表面每個數字都端正在表框裡,不再飄浮倒旋。她捉住那只不停按壓在臉上的手掌,想開口說話,嘴角的小裂傷一扯動便發出刺痛,她“撕——”一聲痛喊,一直傍著她觀察她傷勢的佟寬連忙制止她,“小心一點,不要說話。”

    表上的時間告訴她,她躺在沙發上有一小時了。看佟寬如此慎重其事,她反倒惴惴不安。

    她小幅度啟唇道:“沒事了,我想坐起來。”

    見她口齒清晰,反應正常,他摟住她的肩,緩慢扶直她的腰,手還不忘壓在她臉頰的冰袋上,她接手道:“沒關係,我來。”

    得空的手抬起她下巴,他湊前一寸寸審視她的臉,越瞧眉頭越緊,耐著慍火問:“頭還暈嗎?會不會反胃?”

    “現在好多了。”她儘量眯眼笑,不敢再咧嘴,“沒事的,不信你伸出手指頭我數給你看,問四則運算好了,我心算還不錯。”

    能開玩笑了就好。他長舒一口氣,扳住她的臉道,“你別動。”

    他仔細用剪刀剪下一小塊醫療貼布,輕輕貼在她唇角傷口,“忍耐幾天,別為了美觀就不貼它。”

    “放心,我才不介意好不好看。”她發現開口的程度只能接近嘟噥。

    “為什麼這麼做?”他低歎。

    “呃?”她轉轉眼珠,“直覺吧,我以為他看到女生會收手,誰知道他來真的,是我判斷錯誤。”

    “他這個人是不會收手的,他中學時私底下拜師學過拳擊,衝動起來誰都拉不住。”他小心翼翼將她黏附在冰袋上的髮絲掖在耳後,視線與她相對,柔聲抱歉:“對不起,害你受累。”

    “這是意外啊。”她略後縮,避開他過於親膩的手,“不過他拳頭很有力就是了,跟顆鉛球一樣,你下次千萬要小心,被這種人揍了很划不來。”

    他不禁失笑,“你怎麼知道不是我的錯?揮拳的人不見得就是加害者。”

    她垂睫認真思忖,抬頭時眼眸出奇的晶亮,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相信一定不會是你的錯,就算是,也是別人先傷害了你。”

    他瞬也不瞬地凝視她,一股無以名之的異樣暖潮滲進胸口,感到輕微發疼。

    他緊盯著她不言語,足有一分鐘之久。

    這無聲的間隔對她而言太長了,再者,狼狽的模樣被一個男人直著眼瞧也不是太自然,只好先打破沉默:“對了,我的行李袋呢?”

    他回了神,拿起置放在沙發椅旁的行李袋遞給她,她對他笑了笑:“晚了,我得走了。”她拿開冰袋,試著放慢起身動作,感覺頭部仍有微恙,暈眩未全然消除,想起那個公子哥兒出手的狠勁,溫和的佟寬也不知是怎麼和對方起了嫌隙的。

    “今晚就留在這裡吧。”他拉住她,“意外是因為我造成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後遺症出現,今晚讓我照看著你並不為過。”

    “不會有事的,我會注意。”她想做個鬼臉讓他放心,瞥見他怏怏不樂,她收斂了玩笑,呵口氣說:“沒別的意思,是我不習慣麻煩別人。”

    “我算是“別人”嗎?”

    她一副說溜嘴的尷尬,“對不起,我失言了,是朋友。”

    他面色稍緩,“別多心,如果你相信我,就別走,我進去替你準備一下。”

    獨自待在客廳,她的眉眼終於爬上了疲憊和憂傷。她的確是想一個人,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問題會較容易,偏偏發生了這個意外,她已經極力簡單化自己的生活,卻往往事與願違。

    重新打量這個客廳,倒是有些意想不到。和佟寬俊美的外型有相當差距,他的住處極為簡易。清水模工功打造的水泥牆,完全沒有上漆,隨意擺放幾件強調原始自然線條的粗木傢俱,幾盆大型植栽穿插其中,柔化了剛性的牆面。佟寬將環境收拾得一塵不染,和一般男性在居家的隨性無為不同,這是個儘量減少附屬物的家,看不出主人有何特殊嗜好,但只站了一會,她便感覺到某些東西在無形中被隱藏得嚴嚴密密,像佟寬。

    “喝杯茶吧。”佟寬走了出來,遞給她一杯溫茶,怕杯緣觸及她的傷口,杯裡體貼地放了枝吸管,“房間收拾好了,如果你累了我帶你進去休息。”

    “不是太累,不過也沒辦法陪你說話了。”她頑皮地嘟起嘴,“你看,我現在說話只能很秀氣地說話,不能張大嘴,像撒嬌似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還是早點休息別傷你的眼吧。”

    他笑了幾聲,用趣致的眼光瞧著她,瞧了許久不說話,她連喝了半杯茶,終於尷尬了,忍不住問:“喂,你常這樣看女人嗎?唔,這樣不太好,會惹禍的。”

    “惹禍?”

    “是啊,讓別人喜歡上你了,又不能照單全收,能不惹禍嗎?”

    他聽了昂首大笑。

    第一次見識他縱聲敞懷,她禁不住被那副朗日般的容顏所牽引,呆看了他好一會。他笑完一度沈吟,冷不防逼近她,“那你喜歡上了嗎?”

    她斷電般僵住,沒想到他這麼直言不忌,想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圓場,卻見他目光錚亮,沒有半點輕佻的成分,甚至有種不容冒犯的認真,她不得不把到口的玩笑默默咽回肚裡。

    兩人僵了幾秒,他主動表示:“不管你怎麼想,我倒是喜歡上你了。”

    兩句話不但未替她解圍,反而使她落入更大的空白裡。

    他輕笑了一下,在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他已俯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點水,未留下溫度。

    不等她反應,他拉起她的手往屋裡走,將她帶進客房,替她關上門,只說了聲晚安,就此消失在她眼前。

    她佇立在房中央,眼裡突然裝載不下身邊的景物,腦袋持續處於當機狀態。

    抵著床鋪坐下,她兩臂撐著床緣,瞅著地板好半晌,迸出兩個字:“糟了!”

    這是當晚她被示愛後的第一個感覺。

    他看著手裡的一張小紙條,幾經折起張開,紙條出現了皺紋。裡面的文字不過寥寥數語,其實不需反復誦讀揣摩,表面全然缺乏深意,認真說起來就只是張告知函——“我回家了,昨晚很謝謝你,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詠南”,但是細心的佟寬總能找出一點弦外之音。

    紙條是用他放在床頭的記事便條紙和黑筆寫成的,壓在鬧鐘底下,他一睜眼便看得見。他七點三十分醒來,詠南必須更早起床梳洗,她輕手輕腳來到他未掩門的臥房,沒有喚醒他,站在他的床畔,在微曦的晨光下注視他,動手寫了幾行字,那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

    ——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

    有機會?就是隨機的意思,不必刻意,她難道不認為他們之間是有機會的?

    她以為昨天那個吻算是什麼?

    “佟先生,老董請您過去一趟。”秘書走進閱覽室,附耳對他道。

    他將紙條塞進口袋,再把半小時看不了兩頁的專刊放回書報架,回身對秘書道:“你把資料都送過去了?有沒有封匣?”

    “有,他把人都支開了才打開看,讓我站在一旁,看了大約十多分鐘,就吩咐我請您過去,看不出臉色好壞。”琳娜詳盡報告。

    他點點頭,敞步走了出去。

    他搭乘內部電梯直達頂樓,走在幽靜的回字型廊道上,轉了兩個彎,在有助理守候的一扇門外站定。助理朝他欠身,為他開了門。他靜默走進規格氣派大上一倍不止的辦公室,和裡面正在等待他的男人相對望。

    老董是尊稱,雖上了年紀,其實並不顯老,他僅有鬢角部份微呈灰白,其餘發色黑亮,修剪有型,身形保養比同輩良好,站立時仍挺拔有勁。他倚在小吧台邊,斟了半杯威士卡,擎起酒杯啜飮,一面指示佟寬在沙發椅坐下。

    佟寬婉拒,語氣冷淡:“幾句話而已,站著就好,董事長有何吩咐?”

    沒有多少人能和老董這樣說話,但他看似不以為忤,揚眉的神情和佟寬有幾分神似。淡淡一笑後,他面目和藹問道:“這些資料為何不提供給陸晉?”

    “他信心滿滿,就等資金到位,聽不下去的。”

    “證據如果充足,他沒有理由蠻幹下去讓公司損失,讓自己添一筆敗績,也許還會感激你也不一定,起碼免除了股東們的質詢,你又何必拐個彎讓我親自制止他?”

    佟寬笑而不答,抬眼迎視對方炯利目光,兩個男人無語良久,老董終於放下酒杯,慨歎道:“佟寬,我知道陸晉可能不是最好的選項,我手下人才輩出,要找出佼佼者不難,包括你在內,但他是陸家人,你希望我怎麼做?”老董走近他,語調轉沉,面色愀然,“他欠缺磨練,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有所擔當,你就不能提點他一下,非要我教訓他不可?”

    佟寬仰頭縱笑一番,然後意味深長地注視對方,反唇道:“想必董事長沒有把資料看完。他預備投入的資金和上呈公司的計畫裡的報價相差了五仟萬,倘使投資案根本是子虛烏有,被國際掮客矇騙是一回事,趁機中飽私囊又是一回事,前者就當是花錢買經驗,陸家本錢雄厚,自掏腰包填補虧損就可以杜絕悠悠眾口,後者可不同了,那是原則問題——說操守太沉重了。不過有一就有二,陸家不必對股東交代嗎?”

    老董眼神一凜,沉思片刻,躊躇問:“這事經過證實了嗎?或許對方給的也是假消息?”

    “資料都提供給您了,您可以求證,也可以不當回事,我人微言輕,不敢保證什麼,就算是小道消息好了,參考參考吧。”他以下屬姿態躬身告退,“我和廠商三點鐘有約,不多陪了。”

    “佟寬——”老董手一抬,表情嚴肅,卻充滿猶豫,“陸優的事,請你適可而止,別鬧得太難看。”

    他微眯著眼,故作困惑,“適可而止?這說法很有趣,聽起來像是陸家人被占了便宜似的,陸優是這麼告訴您的麼?”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剛才說的沒錯,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第二次就不是意外了吧?艾伶也就罷了,她做出這樣的事,對你或陸優而言,她絕非良伴,重點是你,你在想什麼?”

    他肩一聳,“這點我就真的不懂了,男歡女愛,心甘情願,何謂適可而止?董事長向來不乏經驗,如果想到了什麼妙策,改天再請您指點一下吧。”

    別過臉,他扭開門把,匆匆離去。

    他對那間豪華辦公室毫不戀棧,甚至有點厭惡。每每踏進,總迫不及待離開,但他非常樂意掌有自由進出的那把專屬鑰匙。這並不難,只要他願意,願意和陸晉一樣,充分投入所有的角力遊戲,參與各項言不由衷的應酬,喝相同等級的紅酒,說些自以為高明的笑話,加入只為圈內人服務的俱樂部,靠攏關鍵性人物……只要擁有足夠耐心,他相信一切唾手可得,在他曾經和其它部門的人聯手扳倒高他兩級的主管,並獲得晉升之後。

    前景可期,只要他願意。

    他跨進電梯,兩扇門闔攏,光可鑒人的金屬板面反射出他那張俊美的臉孔,他快速掃了一眼,便掉開視線,不再回顧。

    他願意。但不知何故,近來他總是禁不住回避自己的那張臉。

    卷宗持續堆疊在左手邊,佟寬迅速瞄了一下,面部繃得更緊。閱完手中的緊急檔,他盤算了一下,按內線請秘書進來。

    “明天就照這個條件和廠商聯絡,施工期縮短一個星期,品質不能有半點折扣,如果驗收無誤,南部分館的造景工程我們會考慮和他們直接簽約,不對外招標。”他匆匆指示完畢,繼續翻閱下一件卷宗。

    “佟先生,六點半了。”琳娜退出前忍不住提醒。

    “所以呢?”他頭也不抬。

    “周昌的范小姐打電話確認七點的晚餐,她會準時到達。”

    “周昌?”他一時會意不過來。

    “三個星期前訂的約,范小姐父親也是我們的董事范立升,周昌是我們新年度的食材供應商啊。”

    一經說明,他立刻憶起。

    放下卷宗,他起身離開座位,在角落衣間裡取出一件襯衫,就地更換,再套上休閒外套,對鏡整裝,一臉疲憊被成功地遮掩了。

    範爾晶,名字沒忘,面孔卻有些模糊,印象中,她和公司裡那些幹練的高級粉領外形相似,秀致端莊,低調講究。

    開車行進間,他努力搜索有關範爾晶的資訊。

    公司聯歡晚會見過一次面,廠商業務會議見過兩次,和其父范立升在私人會所偶遇時和她會晤了一次。她不多言,但說起話來言之有物,廢話不多,謹慎節制,只有在短瞬的顧盼間不經意流泄女人的心思,而那抹心思是他最熟悉的,也最容易掌握的。

    接著,他發現了有趣的部份,范家和陸家早已默許了兒女親家,對象是欽定接班人陸晉。

    一開始,純粹是惡戲的念頭,加上膩味了一成不變的公務,想紆解失去挑戰力的心情,所以他試探性向範爾晶提出私人邀約。一如預期,她一口答應,他當時在電子記事欄記上了一筆,但因邀約得來太容易,他過眼即忘。

    座車跟隨車流進入百貨公司地下停車場,他巡繞數遍才找到停車位。停好車,進入電梯,他自動靠邊側站,好容納每一層樓進入的乘客。

    餐廳是範爾晶建議的,他並非美食主義者,如果能夠選擇,他多半希望避開人群,順利且安靜地吃餐飯即可。

    電梯停至一樓,門扇開啟,大批人群擠入,他往後退靠,背貼電梯牆。

    人群背對著他,他蹙眉屏息以待,往前方直視。一個蓄著直長髮的女性背影不禁讓他多看一眼,再一眼,他為之怦然心動。

    女子側轉頭,和身邊一名年輕男子低聲交談,他緊盯女子眉目,那扇不經修飾的睫影,秀巧的鼻頭,總是上揚的唇角,不正是半個多月不見的林詠南?

    他就要張口喚她,電梯恰好停在九樓,門一開,站在第一排的她和年輕男子相偕踏出電梯,同時又擠進三名乘客,自動門隨之閉攏,他站在後方動彈不得,就這樣讓她消失在眼前。

    他陷入了連串思索。

    她出現在這裡是為什麼?男子又是誰?相隔兩個多星期,他和她未有任何聯繫,基於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未積極追索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獨居在偏遠的小鎮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人際關係,短短幾周,又能產生多少變化?他下意識認定,他們的關係進展是不足慮的,因此未費上心機窮追不捨,或許是自相識以來,林詠南總是讓他感到無以名之的平靜,既是平靜,又怎會令他無端地憂心悄悄?

    平心而論,他對她的瞭解相當膚淺,相對的,她對他又有幾分認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3:52

第4章(2)

    樓號閃在二十五樓時,他踏出了電梯,在七點一分時抵達了相約的餐廳。

    被引領至包廂時,範爾晶端坐在窗邊,靜靜等待他的到來,一見到他,她露出笑容:“我本來在想,我應該要準時到,還是遲到個十幾分鐘,對你而言才算正常。後來想想,這應該是你的問題才對,我不必太多心,做我自己就行了。”

    “對,做你想做的就對了。”他也笑,“女士若是遲到一些,我通常是不介意的,她們要注意的事比男人多得多。”

    “在我家可不是這樣,我父親對我的要求和幾個哥哥是相同的,沒有撒嬌的空間。”

    “所以你和別的女人如此不相同。”

    “……你這麼說,我應該感到別有殊榮才對,畢竟你見多識廣,經驗良多。”玩笑中帶著她的女性直覺,她依然笑得含蓄。

    “所以你是相信我的判斷了?”

    她雖垂眼注視菜單,眼中泛出的神采他並未錯過。

    進入狀況幾乎是水到渠成,範爾晶懂得停留在兩人最擅長的話題中,試探他的看法。他們平日的工作內容有重迭的部分,範立升又身兼陸氏企業董事,兩人並不缺話題,重點在真實性有多少,如何拿捏分寸。周昌是範氏的私人企業,由麼女範爾晶掌理,這次佟寬給足了範氏面子,讓周昌取代了其它供應商,加上這次邀約,她或多或少認定自己擁有一定的影響力。

    “十九歲那年暑假,我開始被要求在自家公司實習,從此沒有假期,在玩樂這件事上,我的成績單交了白卷。”她看著他直言,顯然對他撤除了戒心。

    “幸好是這樣,不然我和周昌簽的這個約要冒多少風險?”他似笑非笑。

    這次她咧嘴笑了,眼波若有所思流轉。

    十九歲!他想起了那位連同休旅車沖進沼澤的女孩,她和範爾晶在同樣的年華里,選擇了不同的人生。

    他開始分了神,此刻林詠南在做什麼?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談些什麼?來到臺北,為何吝於撥一通電話給他?她的私生活並不若他想像中的乏善可陳,他能涉入多少?她甚至從未回應他的表白,是好感來得太輕易,她難以當真?抑或她另有所好?他開始味同嚼鱲,甚至停下筷子,不停喝起清水來。

    “怎麼?不合胃口?”她注意到他吃得不多,每樣菜皆淺嘗即止。

    “不,下午喝多了咖啡,不很餓。”他笑著解釋,“你儘量吃吧,我上個洗手間。”

    他離開座位,在轉角處直接越過通往洗手間的廊道,走出餐廳。

    九樓,詠南踏進了九樓。他走進電梯前看了一遍樓層指示,九樓只有一間日式料理,其餘皆是高級寢具賣場和男裝店。這時是用餐時間,如果沒有意外,他心裡有數能在哪裡見到她。

    走進日式餐廳,服務生向前有禮問候,他隨機應變道:“我約了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自行走向開放式座位區,快速掃視一遍。

    那頭長髮不會被輕易忽略,他精准地看見了在角落座位端坐的她。

    他放慢腳步,緩緩靠近,室內算是安靜,交談聲大部分在低抑中進行,他隱約聽見那名男子溫厚的嗓門——“這是他的決定……我勉強不了……”

    “他承認了?”林詠南低著頭,手裡轉動著水杯,前方的餐點近乎未動。

    “……其實,最清楚的只有他本人,我們能做的有限,事證到哪裡算哪裡,他準備再上訴。”

    “值得嗎?”她沒有太多表情,佟寬第一次聽到她的語氣含著憂慮。

    “這不是我能評論的,張先生是聰明人。”

    “聰明?你認為那樣做叫聰明?”她驀然抬起頭,表情嚴厲。

    男子沒直接回應,伸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已發生的事如何逆轉?”

    佟寬不再遲疑,更進一步,直接靠近桌沿,俯視詠南。

    她驚異地仰起臉,察覺是他,覆蓋陰霾的面龐彷佛綻放曉光,掩飾不住喜色。他迷惑了,她欣然見到他,為何又若即若離,不似對他藏情?

    “佟寬。”她站了起來,笑對他,“你也來吃飯?”

    “不,我看見你進來。”他先向一臉困惑的男子頷首招呼,再將詠南拉離座位,兩步遠距離站定。“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

    “來了怎麼不給個電話?”他的語氣一貫溫和,但笑已隱沒。

    “臨時決定的,而且你一定在忙啊。”她笑意不減,態度坦蕩,“對了,等我一下。”她轉身回座位拎起桌底下的行李袋,從裡面掏出一個包裝完整的小紙箱,雙手遞給他,“這給你。”

    他愣看紙盒,順手接過去,沈甸甸的不知裝載何物,當著男性朋友的面毫不回避地遞送禮物,她是不是太大而化之了一點?

    “這是——”

    “火土伯種的水梨,有機限量的喔,今年盛產,他送了我不少,本來想寄給你,剛好今天上臺北,想說如果有機會就親自拿給你,這裡只有四顆,你要是嘗了喜歡,我回去再多寄一些給你。”她愉快地解釋。

    即使她充滿了善意,即使她表現熱情,直覺告訴他,她展現的是她親善的本性,和私情扯不上邊,有幾個女人會眼巴巴送屬意的男人水梨?

    “謝謝。”他相信那名男子同樣也收受了她的好意,他並不是獨受她青睞的物件。

    “那——”她指指那位耐性等候的友伴,“我還有事和朋友談,改天見了。”

    和前幾次一樣,她就這樣坦然道別,沒有約定,沒有留戀。她一轉身,揚起的髮絲擦掠過他的頸項,他不假思索,捉住她的胳臂,略一扯,她返身回頭,他低俯下臉,迅速吻住她。這個吻不再清淡節制,粗重而具侵略性,鄭重表達了他的心念,雖然短暫,卻不容置疑。她遽然回了神,掙脫他的掌握,圓瞪著眼充滿驚愕,似乎不能相信他大膽如斯。

    他以拇指溫柔撫過她濕潤的雙唇,靠近她耳邊道:“你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你。”像玩笑,又像宣誓,她一時分不清,張嘴啞然。

    他大方地向目睹一切的男子揮手道別,手捧紙盒走出餐廳。

    忽然想起,該怎麼向範爾晶解釋,手上這盒東西是怎麼來的?

    “各位,麻煩往我這裡看一下。”林詠南舉高一根椅腳,“椅腳修好邊之後,在粗的這端塗上白膠,像這樣——”她一面示範塗抹,一面拿起圓板凳的椅面,“塗好以後,對準椅面下的記號點鎖上螺絲,四隻腳都一樣這樣做,記得螺絲孔洞要塞進木釘才漂亮喔,有問題嗎?”

    沒有回答,媽媽們皆不發一語,聚精會神注視著提高分貝講解的林詠南,她和她們對望了幾秒,做個無奈的鬼臉,“各位大姊,圓板凳很無聊我知道,不過起碼你們的老公會認為你們終於做了一件有意義的小玩意。看!椅腳尺寸我刻意設計得很粗,大人坐了保證不會塌——如果你們願意認真鎖螺絲而不是忙著數落老公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

    說明完畢,超出她的理解,媽媽們全都神秘地笑了。她一頭霧水,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今天尚未進行到塗漆的部份,應該沒沾上任何色料才對。

    再對眼一瞧,發現這群學員的視焦並非在她手上的木材上,也不在她臉上,而是落在她肩後。她下意識朝後一探,結實吃了一驚——高大的佟寬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伸出食指在唇邊比劃著,要求那群盯著他走進工作室的女人們別作聲,一邊露出迷人的三分笑。

    “咦?你怎麼進來的?”她愕然不解。

    今天上課臨時改了場地,就在她私人住處後方的工作室進行,他理應無法自由進出才是。

    “大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活動中心的人說你在家上課。”他姿態很自然,像是經屋主許可頻繁出入此地的密友,沒有一點格格不入。

    “哎呀是我啦,”媽媽之一舉手招認,“我剛才兩手拿工具,忘了帶上門。”

    氣氛驟變,一屋子登時掀起了歡樂的騷動,女士們相繼放下手中的木條,趨前和佟寬這名新鮮的外來客攀熟交談起來。

    林詠南知道課程到此告一段落,頹然放下工具,手足無措矗立在週邊,成了局外人。佟寬隔著人牆向她眨眼,不忘回答媽媽們此起彼落的家常問題。

    不久,佟寬示意如麻雀嘰喳的女人安靜片刻,欣快地宣佈:“我在景秀飯店備了餐點,是最新的時令菜色,不知道各位女士是否肯賞光,給大廚一點意見?”這番話引起另一波高潮,女人們進入了亢奮的狀態,紛紛叫好回應,佟寬接著道:“這是詠南的提議,她希望給大家一點生活調劑,換換環境和口味,或許不如你們的在地名菜,但偶而變化一下也不壞,如果還有心情,就順便泡個湯吧,我們的大眾池景觀剛完成新的造景,觀迎各位駕臨指教。”

    呆站一隅的林詠南成了新的簇擁目標,不但沒被感激不盡,反倒被爭相調侃,平時藏不住話的她竟敢不動聲色,保密到家,不讓大家知道她有個從事飯店業的男友。

    “詠南,再裝就不像了,幹嘛那麼見外不告訴我們男朋友在飯店工作?”

    “很不夠意思喔,好歹讓我們安排一日遊嘛!”

    “不行,我們得回家拿泳衣,分批開車上山。”

    她沒機會發表意見,這些女人平時持家比她更為幹練,七嘴八舌討論完畢後,便相互約定好上山方式和會面地點,不到兩分鐘即一哄而散。

    她傻眼瞪著佟寬:“你在做什麼?”

    他揚眉,“這不是你上次提示的嗎?請你吃飯就得連她們一塊招待?”

    “我隨便說說……我沒要你破費——”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他低頭俯近她,“不然你願意單獨和我一起吃飯麼?”

    她思路又滯塞了,一手撐住半邊臉蛋,全然地辭窮。

    正午陽光從一方天窗直射,兩人的面龐纖毫畢露,沒有遮掩的餘地。她視線上移,與他相對,露出他熟悉的笑容:“佟寬,很多時候,事情總是和我們想像的有段距離,如果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一切會簡單得多,你很好,應該有更好的物件……”

    他抬手輕觸她的腮,不禁失笑:“這意思是,如果我壞一點,你會毫不考慮地答應接受我?詠南,看不出來你有這麼奇特的偏好,可以描述一下你的夢幻逸品有哪些必備條件嗎?”

    她被逗笑了,推了他一下,“在說什麼?!”

    他手臂順勢一勾,將她輕摟在懷裡,臉貼著她的側發,“我沒你想像中的好,不過,試試無妨吧?”

    她身軀僵硬了一瞬,但更多的是久違的觸動,這個男人喜歡自己什麼呢?她又能帶給他什麼呢?她幾乎可以想見他在別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豈不知她替他捱的那記拳頭大有文章?她無聲地歎口氣:“我猜,你喜歡冒險,對吧?”

    “不全然是,我多半做有把握的事,詠南,也許我們會讓彼此失望,也許我們就此到達了彼岸,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多誘人的邀請,每一項危險的遊戲都具備這樣的說服力,就像她多年前從事過的極限運動,因為充滿了未知數,每邁出一步,危機四伏讓挑戰的快感倍增,促使人們加速揮霍旺盛的生命力。

    那時太年輕,後來,她慢慢學會了保持無害的距離,去看待極富魅惑力的人事,包含佟寬。

    感知到她的猶豫,他說:“不必回答,我不過是要你明白我的想法。”

    果然,沒有承諾或應允,她說:“她們在等了。”她輕輕掙脫他懷抱,友善地看著他,眼裡充滿著瞭解的深意。

    有趣的是,他並未感到失望,他很願意與她開啟一段這樣的關係。

    遷居小鎮多年,林詠南從未涉足過景秀飯店,偶而和曉莊一干好友上山健行,總是取道僻徑,居高觀望這座隱身綠海,外觀引人矚目的秀麗建築物。

    她對觀光旅館沒有太大的好奇心,從前四處涉險探奇,幾乎都是隨意投宿當地民居或是簡陋的青年旅館,碰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意外狀況,幾個年輕人擠在休旅車上過夜也是常有的經驗。經費不足是必然條件,熾旺的探索心和證明自己的無畏無懼才是主因。唯有和母親同行出遊,她才有機會和知名飯店結緣。

    今天因佟寬得以一窺堂奧,才領略了這家飯店得天獨厚的地利之便。

    飯店為弧形山丘所擁,依山勢錯落而建,巧妙有致,前方面陽,腹地甚廣,大器地開闢出別家旅館無法媲美的相當面積的林園。林木栽植多年,早已蔚然成蔭,即使時值盛夏,林蔭幽涼,暑熱全消,周圍環繞著一片花團錦簇,迎風飄香。

    漫步其間,飯店的美輪美奐未令她神往,反倒增添她的迷惑。住上這裡,誰還眷看其它美景?佟寬卻一再下山,與她一起在粗糙有餘的巷弄間徜遊,他對她的好感來自何處?

    用餐地點安排在戶外區,顯然因為佟寬之故,占了相當好的觀景位置。她坐定後,不禁抬頭打量他。他一面指示著飯店服務員送菜細節,一面向一桌樂壞了的媽媽們耐心解說每道菜的意涵,表情真切,不似敷衍。他甚至取代了服務生的工作,替每位媽媽們斟上紅酒,善盡東主之誼,每斟上一杯,就聊上幾句,附贈迷人的微笑。他刻意未和林詠南比鄰而坐,彷佛她僅是賓客之一,不需特殊待遇。偶而兩人眼神相逢,他反而收斂了三分笑,多了不明意味,讓一直心神不定的她加倍傷神。

    餐點當然精緻可口,山風送爽中即使不言語也愜意,縱然她不心生嚮往,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塊好地方。

    討好她其實不須取悅她身邊的每個人,她根本不拘禮數,隨遇而安。但是佟寬卻這麼做了,而且操作遊刃有餘。她想,若不是某種環境陶養所致,就是職場世故,難得的是做來優雅不勉強。她看在眼裡,漸漸沉默。

    一桌女士們相繼用完餐,三三兩兩相偕離座,沿著長廊,興致勃勃奔赴設置在主建物後方的泡湯區,有默契地留下她和佟寬獨處。

    吃完最後一道甜品,她抬起頭,與啜飮熱茶的他相視而笑。

    紅酒令她憊懶,兩頰煽出了嫣紅,她以掌支頤,盯著酒杯尋思半晌,然後,以彼此聽得見的音量輕聲說著:“你相信嗎?我曾經害慘過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深愛過的人。”

    風徐緩吹來,拂亂她的長髮,遮蔽了她半截臉蛋,只露出一雙瑩瑩黑眸,那是一雙坦然無瑕的眼睛,正對他進行驚人的告白。

    他靜默迎視,面無波動,數秒後開口:“所以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4:09

第5章(1)

    “所以呢?”

    這波瀾不興的反唇一問,倒讓林詠南愕愣不已,那呼之欲出的一椿心事,立刻又縮鯁在喉,不知從何啟齒。

    “所以……”她兩手交握,指甲陷進掌肉裡,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唔……這點得由我來判斷吧。”他姿態仍然輕鬆,並未正襟端坐,只是認真地盯著她。

    她有些氣餒,她從未規劃過兩人的關係至這一步,細說從頭更非她的意願,但若要取信於他,不揭露幾分事實勢必有如別腳藉口。

    她歎了口氣,慢慢說了,不允許自己帶太多情緒,語氣平板,簡單扼要。

    “我學業是在巴西完成的,十四歲時,我母親帶著我到那裡投靠我父親,也算是在那裡長大的。”

    他愣了一瞬,想起了鱷魚,恍然大悟。

    有關她的原生家庭,她明顯急欲略過,三言兩語便交代完畢,進入正題。

    “記得我和你提過,大學同學的大哥是開改裝車行的嗎?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玩車,玩各種運動,所以我也跟著玩。”

    對於男人也是混血兒的巧合她略而不提,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純粹的東方人不算多,她喜歡他,從大一那年認識以後開始,始終不渝。

    “他大二就休學了,開起車行,搞得有聲有色,不為什麼,不過就是喜歡,家人強烈反對也不當回事。他像陽光,很耀眼,卻讓人不得不接近他。他什麼都懂,也什麼都不在乎。他喜歡笑,任何時候,在最困難,最低潮的時候也在笑,好像笑了那些煩惱就不再是煩惱,只是生活中的小調劑。”

    這番重點式的形容不算細膩,卻幾筆生動地勾勒出那位不知名男人的形貌,佟寬幾乎可以想見男子的模樣,對於她的異性偏好,他得到了一點認知。

    “他什麼都玩,每一項都玩得很專心,娛樂像工作。想像得到,車行佔據了他三分之二的生活。他改裝的跑車很強,是業界最優的,顧客的要求很少難倒他,有些賽車手只願意把車交給他。我喜歡看他在車行和一群夥伴們工作,他那雙手老是黑的,但他毫不介意,抓起我烤的麵包就放進嘴裡。”

    她捨棄家中父親添置的新房車,特意買了輛二手休旅車,閑來無事便賓士于山林田野間,使勁操翻那輛車,再往車行鑽,絞盡腦汁想些理由,讓男人拋下工作,專心一致為她收拾善後。

    那點女人的小心機男人到底懂不懂,她從未有機會知曉過,但在一旁守候男人完工卻是那段曖曖時光的幸福時刻,“我就在一旁不停說話,話題再光怪陸離他也能搭腔,他就是這麼隨和的人,他……”

    佟寬微勾唇角,不作聲。

    該如何形容她的情根深種?她著實難以描述,只知道一接近車行,她就似全身發燒,熱度有增無減。

    男人涉獵的運動多半她無能參與,某些極限運動需要專業訓練,她體能有限也沒有太多閒暇培訓,唯一能構上邊的就是登山或攀岩,只要山勢不是太險峻複雜,她總能湊上一份跟隨男人的腳步。

    跟隨,是她表達愛慕的唯一方式,她不撒嬌,不暗示,只是接近,像圍繞他的一顆行星,似近實遠,巡繞著某種既定軌道,卻又無法碰觸。

    她默默等待他的脫軌,懷抱著無人能及的耐心,她以為他們有充分的時間轉化關係,他們都年輕,況且,她和他一向不是太性急,喜愛運動磨練了他們的躁進,凡事都有一定的根基和進程,急不來。

    “然後,她出現了。”

    另一顆太陽,同樣光芒耀眼,令所有仰望他的女人黯然失色,“沒見過這麼美,這麼率性的女人,她開了輛吉普車,一踏進車行,所有人都會停下手,忍不住駐足觀賞,只有他沒有抬頭,因為她就直接走向他,主動和他說話。”

    嫉妒嗎?不,她無法嫉妒太陽,她只有被灼傷的份,傷口不時在心底隱隱作疼發出提醒——她和男人看來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一天了。

    女人家境富裕,身上有繁雜的歐裔血統,長年不在國內,卯足了勁在世界各國玩越野賽車,一回來就往車行跑,和男人交換意見,讓男人親手改裝家中昂貴的跑車,和他述說那一場又一場驚奇的賽事。

    她永遠記得那幅特別的景象——女人蓄了一頭波浪般褐發,碧綠眼珠,健康的蜜色肌膚,修長的體態,彎著細腰跟男人絮絮耳語,和男人的黑髮棕眼,健碩的陽剛體魄相互輝映。如此協調好看,也如此令退避一隅的林詠南神傷。

    男人偶而把店交給夥伴幾個星期,和女人一起結伴參賽,他把時間給了女人,自然就逐漸從林詠南的生活圈淡出,但在她心版屬於男人的烙痕卻與日俱深。

    “我簡直像只失去方向感的螞蟻,找不到回巢的路。”她支著頭看著水杯,眼神慢慢失去焦距,“那時候如果懂得放手,就不會有事了……”

    或者說,放手是一門太艱難的人生功課,她當時太年輕,不經過一番折騰學不會。

    緊接著是大學畢業,所有結伴同游的好友都將各奔前程,以往晝夜不舍四處犯險的少年游即將成為絕響。男人的弟弟,也是她的系上同學,提議大夥再聚首一次辦場紀念性的旅遊,以輕鬆為主,刺激為輔。

    重點是,這次他大哥竟然應邀出遊。因為男人的關係,女人也答應同行。

    “我整整考慮了三天,終於決定回應這個提議,畢竟,也許是最後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他接近了。”她預見自己將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滯,卻還是認真整裝,帶足備糧清水,像往常一樣,沒有半點馬虎。

    “其實那個路線從前跟著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時去過,只是沒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訴你,我大學念的是植物系。”她笑。

    佟寬羽眉一挑,哼笑,“想必為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睜亮雙眼,點頭如搗蒜,“是啊!我媽曾對我說,“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念這種麻煩又沒用的東西!”。她說對了一半。我高中時參觀過一座規模龐大的玻璃蘭園,裡頭包攬了各色各樣你想像不到的奇花異草,那些珍稀的蘭花,當中有一株朱紅色花蕊的樹蘭,哎,美得教人離不開眼。也不知怎麼回事,那陣子鬼迷心竅,到處去收買挖掘蘭花,還瘋魔似地在我家後院搞了個小小蘭房。這樣還不夠,想想怎樣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和這些花為伍又不被家人阻撓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兩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學名……真是難記!耗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就為了那些嬌貴又沒什麼實際用處的蘭花,但它們那麼美,我其實沒後悔過,所有為它們做的一切就叫代價,可如果你真心喜歡,根本就不會在乎。”

    佟寬沒有接腔,林詠南並未離題,她說的是她的愛情。

    她忽然頓住,緊緊抿著嘴,又鬆開,又抿起,然後長長呵了口氣,雙手撐住兩腮,視線垂落,語氣懨懨:“對不起,我突然……覺得累了,下次再說吧。”

    他走過去,靠著桌沿斜站著,一手執起她的下巴,端詳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為妖?道,“說下去,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把那個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兩下微濕的眼角,輕聲述說,“……最後一晚,我們到達了旅途終點,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湖,得穿過層層不見陽光的樹林,爬過大石密佈的河谷。我們在那裡紫了營。”

    終點,意味著結束,她心頭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從前沒什麼不同,不遠不近,但表現比往昔活躍,“因為她吧,她是整個旅程的亮點,豪邁又迷人,連我都開始喜歡她了。”語氣淨是不為人知的惆悵。

    但她終究做出了當時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拔營是第二天中午,東西都收拾好了,本來還要再繞行,座林子後穿越快捷方式回頭,但前一晚有兩個人吃壞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著回車上找藥。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們決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對他們說,請他們先走,我想單獨跨過那座林子找一株蘭花,我知道哪裡找得到那個品種,教授和我提過,花不了多少時間,天黑前就可以趕上他們停放休旅車的地方,最多一個半鐘頭。”

    她說服他們,那裡並不危險,她本來就準備好藉這次出遊摘采的,天氣又好,下雨機率不大,她堅持獨自啟程。

    “大概累乏了,沒有人有異議。而且那邊地形談不上複雜險惡,很單純的一片野林。我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就那一眼,她和男人眼神對上了,相互凝望片刻,她對他笑了一下,沒說一句話,低下頭,緩緩背身離去。

    “幾分鐘後,他追上來了。”她嗓音放輕,近似夢囈。

    她並不清楚他是如何和女人交代的,女人有事必須先行返回鎮上,無意跟上他,再說,女人一身爽氣,落落大方,不會在這種小節上留意。

    但男人的決意陪同卻令她在心裡激動萬分,步步忐忑。他們一路噤聲不語,一前一後,只有在路況窒礙難行時互相扶持一把。

    多麼想問男人,他心裡有過她麼?終究難以宣之於口,或許她下意識深怕這一問造成彼此尷尬,把奢侈的獨處時光都破壞了。

    一小時後,他們看見了蘭花。

    隔了一道狹窄山溝,一株參天老樹盤根錯節在溪岸峭壁上,望去枝幹分岔處結滿了十幾株蘭花的假球莖。夏季不是它的開花期,但是她認得它特殊的莖葉,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多花金鐘蘭。

    山溝約有五公尺深,底部淺淺溪水流淌,縱溝上橫跨一截充當臨時橋樑的枯白樹幹。她提足試試腳勁,感覺還算牢靠,隨即兩手平舉,小心翼翼移步過去。

    對他們而言,那是簡單的跨越,她輕巧地通過了,在另一端站定後,回頭對他道:“別過來了,你站那兒等我吧,我采一下就回來。”

    為何如此建議?只因一個微不足道的疑慮,方才當她雙腳踩踏至中段時,她隱隱聽到了木幹細微腐裂的聲響,不注意就會忽略。她心生不安,又想,他陪她一段已足夠,不必再無端涉險。

    男人隔著縱溝望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我真不理解你,那又何必來?”

    她感受到的甜意很短暫,男人已踩上另一端,兩腳敏捷地交錯移動,他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她下意識伸長手臂想握住他,眼簾一刹間,根本是猝不及防,他猛然踩裂了某一段木質,鞋尖陷蛀空的樹身,他立即失去了重心。她張大嘴,驚懼的叫喊卡在喉間,她目睹他直直墜入山溝,伏躺在淺溪裡。

    “你猜,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不看佟寬,她捏緊杯腳,握出了手背青筋,“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碰那些蘭花了。”

    她瘋狂地飛奔回去求援,一刻不停歇,幾乎感到肺臟就要隨時爆裂。眾人把男人救上時,已是五小時後的事。“他沒有死,昏迷了四天,醒來時,左小腿已失去,因為卡在石縫裡太久,沒能保住。”

    佟寬俯下身,靜靜注視她那張微笑裡飽含罪咎的臉,柔聲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誰都不能預料的一場意外。這世上,分分秒秒都在產生意外,誰都不例外,每一秒鐘意念的選擇,都可能改變結果,不全是因為一個人。”

    她仰起面龐,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對吧?”她伸出手,就要撫上那張神似男人的臉,又縮了手,他及時握住。

    她突然激動起來,流露出他認識她以來未曾見過的絕望表情:“我根本就不該堅持去采蘭的,根本回頭時不該看他那一眼,讓他心生不忍,根本不必發生那個意外的,根本就……”接著倏然直起身,用低啞的聲音急切地問:“你有過這種經驗嗎?你手裡掌握著一件昂貴珍稀的東西,欣賞不了多久,就親手打碎了它。

    你無法認賠了事,因為那件東西從不屬於你。你也無能為力買下它,因為你心知肚明,你無法守著它一輩子而不感到遺憾,更糟的是,沒有人要你賠償,也沒有人譴責你,但只要……只要你有足夠的良心,就再也不能面對自己。”

    她失控了,在他面前。他想,她得花多少功夫把這件事深埋,淡化,才能無事一身輕地終日朗顏?真可惜,是為了這件事他才得以探知她心事。

    他拂開她臉上因風纏絆的髮絲,平靜地回答:“這種經驗倒是沒有,我認為,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失去的。不過,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到底,你是為了闖下彌天大禍而難過,還是為了失去他而難過?”

    她僵立不動,呆瞪著他。

    “人的確該為自己的選擇而承擔結果,但是詠南,何必為此懸心?是他決定把自己交到你手上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佟寬在淡漠的口吻中,無甚動容地為這件憾事下了註腳。

    “你”是她欠缺描述能力嗎?他似乎並未領略她傾訴的重點。

    “說了這麼多,是因為知道你很有可能會愛上我嗎?”他輕捏她的鼻尖。

    她頹然呵口氣,“說這麼多,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個瀟灑的人。”

    他低默一會,看住她。“那很好,能讓你記在心上不是壞事。”

    她張口欲辯,他按住她的唇,“詠南,放輕鬆點,好嗎?還有,我決定的事很少萌生退意,別再試圖說服我了。”

    範爾晶並非特別纖敏,佟寬更非喜怒形於色,如果她感受到了他的愉悅,那麼,他就是真切地處在欣喜的狀態中。他面對的只有她,愉快的源頭自然來自於她。

    來往了兩個月,即使不過是吃頓飯,喝個下午茶,而且師出有名,為的是工作上的必要接觸,侈寬總是展現出一派欣然,樂在其中,沒有半點勉強。他妙語如珠,懂得適時逗樂她,待人恒常溫文有禮,讓她不得不相信,以往那些蜚短流長不過是出自誤解和吃味。他無意與人為敵,卻有人眼裡擱不下他,當然,誰都無法忽視他一身出色的形貌。

    “陸晉那件事,我爸有所耳聞,他和陸伯伯私下談過,有人主張換下陸晉,陸伯伯好像不太同意。”兩人結束了輕鬆的晚餐,回程中,她才若有所思地說起陸氏企業內部人事。

    他默思了幾秒,平穩地轉動方向盤,“他有他的考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4:31

第5章(2)

    “陸晉做事太急了,我說過他,他不認同。”

    他仍然不作聲,她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事不關己出自謹慎抑或冷淡,“陸伯伯考慮過你麼?”

    “有必要他自會考慮,我不需要推波助瀾。謝謝你的關心。”

    “沒什麼,人才總要適得其所。”

    “我現在正適得其所啊。”他笑,“能輕鬆達到年度目標,又不必擔心別人覬覦你的位子,有何不可?”

    “我一直以為,你應該不止如此。”

    “失望了嗎?”他將車滑向路邊,停好,按開車門鎖,望向她的住家大樓。

    “談不上失望,只是猜不透你。”鬆開安全帶,她推開車門。

    “不必猜,可以慢慢瞭解。”他語帶玄機道。

    她別開臉,唇畔抿出甜笑。這句話足以讓她想上好幾天,不須再多贅言。但轉念一想,又為自己的反應甚覺驚異。她這是在做什麼?她和那些在茶水間熱烈議論男人的女職員有何不同了?以前佟寬也許從沒注意過她,但她難道沒有聽聞過佟寬的情史?心慢慢沉蕩,她稍思量後,閑淡地提及:“你聽過我和陸晉的事?”

    “那又如何?”

    她心又一緊,這樣的反應說明了這個男人的性格,他無視別人的看法,但她何來的把握贏得他的心?

    她必須要慎重地想一想,這陣子她太不防備了。

    她心沉甸甸地下了車,和他道別。

    車廂裡,獨自坐在駕駿座的他漸漸失去笑意,容顏冰冷。

    良久,思緒總算沈澱下來。他看看儀錶板上的時間,十點十七分。

    是晚了些,但某些時刻,時間不具重要性,而且,夜涼如水,人車漸稀,正適合疾速賓士。

    他發動引擎,沒有一絲猶豫,果決地向南啟程。

    她一定聽錯了。轉了個身,繼續入睡。

    一短一長的催促電鈴聲卻不肯甘休,間接震響,終於消磨掉她的一半睡意,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不解——不是吧?誰會三更半夜上門,擾人清夢?

    但鈴聲是不爭的事實,無法拋諸腦後。她頭昏腦脹地下了床,走出房門,沿著樓梯點亮室內燈火,穿過客廳。隨著步伐接近大門,鈴聲越發刺耳。

    她踏進庭院,隨手在地上取了根圓木棍,緊貼在身後,獨居的她必須多加謹慎。腳步拖慢,她不安地揚聲問:“誰?”

    “是我。”自信熟悉的嗓聲,一點也不抱歉。

    她傻眼幾秒,拉開門栓,霍然打開門,和門外的男人相對望。

    “……沒事吧?”就著巷邊路燈瞪看他半晌,她冒出這句。

    “沒事,只是想看你。”

    精神奕奕的佟寬完全沒有長途駕駛的疲態。他說完這句話,將她推進門內,直接上閂後,果然不客氣地往她身上打量。

    “噢……”她睡意仍存,又乍見佟寬,一腦子混沌讓她思考當機。她搔搔後腦勺,半張著惺忪的眼,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或許真的太失禮了,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

    她大概入睡了好一段時間,毫無心理準備就從眠夢中匆促爬起。一頭長髮膨亂,神情糊塗。因為天熱,身上只穿了件充當睡衣的細肩帶短衫,棉短褲。想當然耳,依她不拘小節的天性自然未著內衣,女性的熟美體態不意間展露無遺。

    他雙目灼灼,端詳她不輕易讓外人窺見的未經修飾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出聲。

    她不解其意,以為自己反應遲鈍,逗笑了他,趕緊揉揉眼皮,振作精神,指指客廳,“我去煮咖啡——”

    “不用了。”他拉住她,“我喝杯水就好。”

    取杯、開冰箱、倒水,一連串動作終於讓她四肢俐落許多。

    她遞水給他,隨性坐在茶几上,面對著靠在長椅上的他,轉動著茫然的眼珠,一副極力恢復清晰思路的模樣。

    “不用擔心,真的沒事,就想看看你。”他一口氣喝完水,寬慰地笑。

    半夜飆了兩百多公里就算是為了翌日一大早趕到飯店,這麼費事繞過來看她不算有事嗎?

    她兩手抱胸,歪著腦袋看著他。就這一刻,她完全失去了面對他的能力。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她忽然無法確定了。

    她以為他是個良善體貼的人,卻曾不經意流露出冷漠尖刻的一面;他看似凡事淡然,卻又在某些細節上周到溫暖;他行事諸多考慮,卻放任自己長途驅車見一個關係未明的女人;他並非熱情外放之人,卻完全不隱瞞對她的好感。

    她不是不懂得愛情這回事,可惜缺乏豐富的異性經驗,難以鑽研出一個妥善的態度和方式面對他。

    重點是她不是夜貓子,竟夜思考不是她的習慣,而這項人生習題又如此艱難,她真想掩卷放棄。然而那雙直視她的琥珀色眼眸,充滿著她不解的柔情,和難以撼動的力道,想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某種影響力擁有相當的把握。

    她起身移動位置,決定與他並坐,安全地避開他的目光。

    “我習慣早睡早起。”她說。

    “我知道。”

    “我現在頭腦不太靈光。”

    “看得出來。”

    “那——你看夠了沒?”

    “還沒。”他答得很快。

    她立時語塞,面有為難。“可是,我一定要睡覺。”

    “沒不讓你睡——等等,為什麼不是“想要”,而是“一定要”?”抓住了她的語病,他偏頭笑問。

    “……是習慣啊。從小,我媽就訓練我,無論處在什麼境地,遇到什麼事,都要保持生活常規,千萬不能脫序。所以,一個人再怎麼傷心難過,或是興奮,該做什麼時就得做什麼,不可以敷衍了事。小時候不懂,總覺得她無趣。我媽日復一日,過著平靜規律的生活,即使在最糟糕的時刻,比方說我爸提出分居,我有了同父異母的弟弟——這些事都不曾讓她茶飯不思,疏懶家務或管教孩子。後來慢慢才明白,她認為,讓自己正常生活,才可以使那些意外顯得無足輕重,才能有足夠的力氣過下去……”

    “面對我,需要很多力氣嗎?”

    她想了想,“……不是力氣,是勇氣。”

    “你擔心什麼?”

    “擔心……會讓你失望。”

    “那應該是我擔心的吧?”

    “是嗎?既然擔心,為什麼還來?”

    “比起擔心,我更想見到你。”

    一陣沉默,她垂下頭,啃著拇指頭,無言以對。

    夜闌人靜,空氣中每一種聲音都被放大了,入耳的除了壁鐘秒針滴答,還有兩人略快的呼吸聲。

    良久,她輕聲道:“佟寬,我得睡了,如果我睡著了,別叫醒我。”

    “嗯。”

    他以為她說的是回房入睡,卻發現她一動也不動,就此依傍著他。裸露的臂膀微微觸及他,他敏銳地察覺到彼此的寒毛擦掠過的異樣感,而她只是靜靜地呼吸著,靜靜地闔上眼。長髮垂散,他看不到她的側臉。

    不是太久,至少,沒有漫長的感覺,她開始發出勻長的鼻息聲,腦袋緩緩歪向一邊,沉沉地側壓著他手臂。驚異之餘,他維持不動,儘量不驚擾她。

    她果真睡著了,當著一個向她表白的男人面前。這就是她處理意外的方式,絕不亂了生命步調。

    她睡得十分沉,幾分鐘後,頭顱逐漸無法保持重心,慢慢前傾,滑向他的前胸,小腹,最後棲止在他的大腿上。

    這姿勢有點尷尬,他稍微動手調整,讓她面龐朝上。她一手屈放在耳邊,一手垂落在地,不遮不掩的幼兒睡姿,讓覆碗般的性感胸房輪廓盡收眼底。

    他並未矯情回避這幅春睡景象,他有心探索她,她的任何風貌他都想悉數收攬,未來,他若想要她,也不會放過她身上的每一寸。

    但他很懂得等待。此刻,他只希望她從他身上得到充分的信靠,而非猶疑。

    那麼,了無睡意的他還能做什麼呢?

    沒有多少選擇,他俯身貼住她的唇。

    他睡得很平靜,很沉穩,很寧謐。

    這些美好的感覺純粹是心情上的,所有的感官除了闔上的眼睛,其餘不斷地在接收外界的訊息。

    他聽到足尖跳躍和繩索擊地的規律聲音,聞到咖啡沖泡好的濃郁香氣,感覺到有人數度將滑落于地的薄被重新覆蓋在他身上。這些訊息交織出一個明亮的清晨,一章溫馨的啟頁。

    轉扇在頭頂上徐徐旋出微風,在他面頰上反復繚繞,讓他一再沈浸于平和無虞的睡夢裡。直到幾股熱氣噴在面上,憋不住的嘻笑聲一再冒出,他終於決定掀開眼睫,結束前所未有的好眠。

    這一睜眼,他徹底的蘇醒了。幾張女人的面孔朝下俯望,張大眼好奇地觀賞他,互相推擠著發出提醒:“醒了,醒了,去叫詠南。”

    “詠南好像在頂樓曬衣服。”

    “怎麼讓男朋友睡客廳呢?”

    “我看昨晚吵架了吧。”

    “那也不能這樣,像話嗎?”

    此起彼落,無視於他存在地熱烈討論著。

    他大概弄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後,迅速直起上身,兩掌猛力搓了搓睡臉,抬起頭和環繞身邊的女人們面面相覷。

    “你們讓開一下,讓開一下,別這樣圍在那裡——”林詠南兩手撥開人牆,轉身擋在他身前,勸阻這群肆無忌憚的女人們,“你們先到後院準備材料,我馬上就去。”

    “詠南你平時脾氣頂好,怎麼這樣對佟先生?”有人發出不平之鳴。

    “我沒對他做什麼,你們別亂猜了!”她無奈地拍了下額頭,大舉雙臂推開她們,還是不放心,跟隨她們到後院後再帶上門,三並兩步回到佟寬身邊。

    一對上眼,佟寬立即感到耳目一新。她換上一襲白棉襯衫,牛仔短褲,長髮綰在腦後,嗓音清揚,整個人簡潔明亮,回復了他熟悉的愉快模樣,渾身散發一股青春熱力。

    那個深夜裡躺在他身上入睡,全然不設防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他忍不住心生疑惑——一覺醒來,她會否腦袋重新開機,把幾個小時前的一切記憶都消磁了?

    “對不起,活動中心重新整修,我得在家裡替她們上課,你不會介意吧?”

    滿臉歉意,彷佛忘了他是不速之客。

    “怎麼會?是我打擾了你。”他理解她不會為了他停課。

    “不打擾,”她回頭提了只旅行袋,送到他眼前,他定睛一看,正是他隨身的簡便行李。“我剛才到你車裡替你拿過來的,我想你累了一天,現在應該很想洗個澡吧?”

    他微愣,沒有應聲,等著她把意思表白完。

    “我是說,你先洗個澡,換套衣服,就可以乾乾淨淨去上班了。”她笑著解釋,見他似乎無法會意,只好接著提醒:“今天星期三,你不用到飯店上班嗎?”

    瞧她一臉認真,他打消告訴她他請了幾天休假的念頭,點點頭。

    她又端起一旁桌上的託盤,上面整齊擺放了一杯牛奶,一份簡單的煎蛋土司,幾片起士火腿,一盤切片水果,配色寫意,誠意十足。

    “不好意思。我只會做這個,等你洗完出來就在樓上書房隨便吃吧,你在這裡她們會不專心。”她俏皮地伸舌,盈盈笑意輕易滲進了他的心。

    他但笑不言,跟隨她上了樓。

    放下託盤,指示他浴室的位置後,她手背身後,不自在地瞟向他身旁的白牆,身姿局促,面泛紅暈:“下班以後,如果不介意吃我做的不怎麼可口的晚飯,再下山來一趟吧。”

    “當然不介意。”

    他眼神有力地捺過她的臉,輕拍她的面頰一下。她得到允諾,立刻閃身下樓,像多逗留一秒就會洩漏了什麼。

    他輕聲笑了笑。

    也許迂回了些,事情仍然依照他的想望前進。得到她的心不會太難,得到任何女人的心都不會太難,但至少有一點不同,林詠南,勾動了他想愛的動力,這動力能持續多久,他沒有確切的答案,但躍躍欲試的渴想如此真實,如此罕有,他全然迎向這項嶄新的開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4:51

第6章(1)

    所謂書房,其實只是一方以兩幢書櫃圍成的靜僻角落,頂多只有三坪,右手邊是一扇綠漆木框長窗。因為窗外便是陽臺,陽光輕鬆穿透水紋玻璃,照亮一室明黃。巷弄屋宇聚集,聲息相聞,很難不注意到自身以外的動靜。

    垃圾車準時到達,巷口起了騷動,開門關門,鄰里唱和,小孩奔跑,擾嚷一陣,但很快複歸平靜。

    接著是貨運車到來,換成樓下起了騷動,他走到陽臺朝下俯瞰,林詠南快手快腳地將連夜打包封裝的木作訂製品搬出大門,讓司機一一接手送上車,用力關上車廂門。

    再來是郵差上門,遞送掛號信件,林詠南匆匆拿了印章收信,紗門一再發出咿呀聲響,然後戛然靜止。

    聲聲入耳卻不刺耳,這是林詠南的生活伴奏。

    他已經在小鎮待上五天了,算不上休假,為免讓她不自在,他白天上山進飯店視察,處理公務,和臺北辦公室聯繫,忙完後便下山,不拘時間,有時中午,有時傍晚,不事先告知,總是出其不意造訪。

    心情是躍升的,連帶腳步亦是輕快的。從踏進庭院那一步起,他即不自覺地微笑,和她共度一天。

    實際上只有半天,每次夜晚十點一到,她看看時間,不忘提醒他:“晚了,你得回飯店了,山路不好走。”她眨著眼看他,表情沒有一點模糊。

    不帶一點試探的意味,她純粹認為應該如此,他從善如流了三天。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拿了一瓶紅酒佐餐,她不疑有他,一起喝得很暢快,話說得更多,笑得更頻繁。

    他以為酒酣耳熱可以讓她留人,沒料到她像只定時鬧鐘,剛過十點,就直起身,開始收拾杯碗,“十點了,你該回去了。”

    他幫著收拾,一邊鎮定地說著:“待會我若酒駕被臨檢,可以麻煩你來接我嗎?”

    “噢……”她像想起了什麼如夢初醒。“糟,忘了,我們喝太多了。”

    她歪著腦袋考慮,半晌說道:“好吧,只有這樣了。”她看向他,“你介意留下來過夜嗎?”

    他淨是笑,笑得她渾身不自在,漸漸紅了臉:“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用最沒有後座力的方式和他來往,如果他願意配合,他們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處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擁有運動員的耐力,和手作工藝者的長性。

    她為他讓出了自己的臥房,自己則暫睡在母親過世前的臥房。薄薄一面木牆之隔,他幾乎聽得到她的一舉一動,她脫下外衣換上睡衣的聲音,她喝水的聲音,上床時床架受到壓擠的聲音,酣眠的聲音。僅僅是靠近,他想像出了所有的畫面,並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兩人相處,並非廝纏,有一半時間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無事。他借用她的書房,偶而會停下手邊工作暫歇,舒展筋骨,順便下樓探視。

    他總是放輕腳步,在她背後窺望。她據於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進行木料裁切,大顆汗珠在額角滲出,她一再舉臂揩汗,彎腰檢視切割面,長久不發一語。偶而望著半成品凝思,才會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專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馬尾在肩背晃蕩,她完全將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塊板材裡,心無旁騖。

    確認是心無旁騖,因為他有一次無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發出悶響,她竟動也不動,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驚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餓了嗎?我馬上去煮飯。”

    他並不想煩擾她,直言上館子打發就好,令他訝異的是她極為堅持,完全不想偷懶,鑽進廚房努力為他做出三菜一湯。

    他不懂為什麼,老實說,他還挺想念巷口那家面店的在地風味,尤其當她的廚藝實在乏善可陳的時候。簡言之,她不過是把食物煮熟,加上鹽巴調味,她連基本的蔥薑蒜如何搭配不同菜類的普通常識都嚴重缺乏,烹調功夫毫無層次可言。他想像得出她在國外那段學生生涯大概多以速食解決民生問題,往後她的母親和小姨應該沒有訓練她下過廚。

    吃飯不是大事,不是非講究不可,他只是愛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鍋搏鬥的模樣,生澀略帶笨拙,有時甚至滑稽,卻又極其努力。

    想到這裡,他坐不住了,退出電腦畫面,起身下樓。

    廚房有鍋碗細碎聲響,顯然有人要下廚了。他悄立廚房門邊,無聲觀察。

    琳琅滿目的蔬果食材攤在料理桌上,紅橙黃綠,新鮮碩肥,煞是好看。她沒動手,只抱胸托腮,傾著頭,盯著一本放在流理臺上的書閱讀,思索了一會還翻頁,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頁研究。

    他好奇地湊上前,越過她的肩覷看,字體很小,看不真切。他不聲不響抓起那本書,發現是一本家常菜入門書,不禁朗笑起來。

    她並不尷尬,只是吃了一驚,“嗨,嚇我一跳。”

    “別忙,結了婚再看還來得及。”他打趣道。

    “沒有啦,只是奇怪為什麼照著煮還是難吃。”她不解地摸摸下巴。

    “誰說難吃了?”

    “你啊。”她大方地答。

    “我?我不記得我說過這話。”他不是把每樣菜都掃光不留了麼?這是對誠心下廚者的最大敬意。“我確信我不會說這種話。”

    “你的臉說了嘛。”

    “……”他啞口無言。

    她歎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時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議,好像不太相信吃進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種東西,然後你慢慢嚼了幾下,大概確定了就是這種怪味道,馬上試著再嘗另外兩道菜,嘗了幾口,又皺眉,而且很困難地吞下肚。接著你舉起筷子不動,好像在考慮什麼,然後一副“就這樣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對自己心理喊話,不到十分鐘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餓,比較像是交差了事。我檢討自己怎麼讓人家這麼難受呢?就覺得不努力改進不行啊。”

    默默聽完,他以一種新奇的眼神注視她。不久,他闔上書本放一邊,將那些食材一攏放進水槽,扭開水龍頭動手洗滌,一邊說:“看了書不會有多大用處,其實掌握一些原則再加點變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過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會,你就在旁邊看吧。”

    果然就只讓她在一旁觀摩。

    他開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於像餐廳大廚那般麻利奇巧,但順當俐落,不快不慢。從下油起,每一道程式就做一遍解說,並說明原因,讓她體悟美味和無味的轉折處發生在哪一瞬,“佐料顏色變微黃的時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順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種食材的特性才不會弄錯烹煮時間。火候隨時調整,一種火候從頭煮到尾一定會出差錯,不像木頭,躺在那裡隨你擺佈,時間抓得精准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品質、鮮度有關。”

    他手起鏟落,不加思索,過程緊湊,姿態怡然。她看得目不轉睛,默記心裡,每完成一道菜便發出讚語:“啊,真好看!”她說的是他做菜的模樣。

    不過是家常菜,吃起來就是大相徑庭。三菜一湯布上桌,她滿臉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話。也許常悶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機會便絮絮說話。

    她音色清嫩,揚高時帶著孩子氣,笑起來嘹亮悅耳,低調時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辜。她話題跳躍,沒有定點,卻處處透著趣致和歡快,和對人事物的寬容。

    他話少,卻愛聽她說話,他沒有揭露這一點,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難下崎的原因,聽她說話就是主菜,可以包納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時光。

    “佟寬,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開身,可以替我接個電話麼?”她邊吃邊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飯,這餐飯讓她胃口大開。

    小小要求,他應聲好。

    “佟寬,別對我太好。”她看著碗裡細聲說著。

    “煮頓飯稱不上好。”

    她不再說話,收拾完畢後,逕自走進工作室進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現身。他仍然借用她的書房電腦,解決工作問題。電話聯繫沒斷過,不到兩小時電力耗盡了,琳娜的報告只進行了一半。

    他替手機充電,改用網路通訊,室內電話卻響起。他順手接起,還未出聲,耳邊發出一串操著陌生語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斷了一下,聽起來是拉丁語系,極可能是葡萄牙語,他以英語回應:“你能說英語麼?”

    對方停頓兩秒,回頭和旁邊的人嘰哩咕嚕說了一串,有人把電話拿去,換個男人上陣,操著口音極重的英語:“我是凱文,南茜在嗎?”

    “南茜?”想來是林詠南的別名,他忙道:“她正忙,沒辦法接電話,有需要轉告麼?”

    男人考慮了一下,乾脆道:“好吧,告訴她,喬要結婚了,不知道她下個月十八號有沒有空回來一趟參加婚禮,我們很希望她能出席。還有,她給的新電郵是不是錯了,信都被退回,請她有空給個回音吧。謝了。”

    他承諾對方,掛了電話,和琳娜繼續進行業務討論,半小時後結束通話。

    他慢悠悠走下樓,喝杯水,晃進工作室,直接現身,她瞥見他,一眼笑了,臉上沾了幾抹漆彩,一手拿著漆刷,“還剩一張,就快好了。”

    他點點頭,靜待她把剩餘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別置放在陽光可及處,脫下手套和工作圍裙,舉臂伸展腰身,“呀”一聲,疲累盡現。

    “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叫凱文的男人找你。”他如實轉告。

    她盯著他,一秒的僵硬閃過面龐,應了聲:“喔。”

    一個字,沒了下文,她彎身收拾漆桶,動作明顯變得遲緩。

    “他說,喬要結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個月十八號能參加婚禮。”

    她安靜聆聽,迅速地笑了一下,輕聲說著:“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回頭嫣然一笑,沒事人一般,但轉移了話題,“我全身髒,想洗個澡,待會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那裡晚上看得到螢火蟲,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做什麼都行,你喜歡就好。”

    他在書房等待,趁便收發電郵。

    這一等,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著人。印象裡,她並不是會花太多時間打理自己門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著濕漉漉長髮和他興高采烈地聊天,沒一點見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門口,貼耳傾聽。水花強力落地聲中夾帶著嚶嚶啜泣,哀傷逾恒。

    他輕敲門板,喚了她的名。裡頭的人聽見了,關緊水龍頭,水聲和哭泣聲同時停止。

    過一會,門開了,她衣衫未褪,全身濕淋淋,頭髮不停淌著水珠,眼皮浮腫,鼻頭紅通通,狼狽得像只街角淋了雨的幼貓。

    他兩臂交抱,審看著她,她囁嚅著解釋:“我忘了拿衣服了。”

    “你確定還洗得下去?”她的心事並不難猜。

    “……”她手指絞擰著發尾,不吭氣。

    “你為了別人傷心,不怕我不是滋味?”

    她低視地板,神色困窘又溫馴,已沒了激動。他垂眼盯著她好半晌,冰涼的表情一閃即逝。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為別的男人傷心,知道嗎?”他抬起她的臉。

    她被動直視他,他陌生的眼神令她錯愕,瞳眸底色近似透明,缺乏溫度。

    “佟寬?”她有點迷惑,有點不安。“你在生氣?”

    他意識到了她的畏怯,立即恢復了和暖的笑容,似乎不想讓她有思考空間,他低首吻住她,大掌緊緊扳住她後腦勺,讓她無從回避。她吃了一驚,兩手擋在他的胸前,念頭快速擺蕩在退避或是回應這個吻的選項間,像塊沒有反應的木頭。

    他的吻卻愈來愈粗重深入,幾近情欲的撩逗,絕非曖昧的試探。她的思考跟不上他的動作,只感到霎時不能呼吸,和不斷擴大的心慌意亂。

    卻也不算害怕,不知道源自何處的信任,她相信他帶給她的不會是越界的冒犯,他只是單純表達出他的愛念。

    但她還是結實嚇了一跳,他出其不意騰出一隻手,解開她的衫扣,探進她潮濕的內衣,掌握住她的左胸,沒有半分遲疑。肌膚的完全接觸如此猝不及防,她沒來由地口乾舌燥,喉嚨發出的低呼聲消失在他口中。分不清是他的吻還是他指尖的佻達愛撫產生了輕微的暈眩,她險些站不住腳,他急忙攬住她的腰,貼緊她,讓她偎靠在他身上。

    他持續親吻她的頸側,大膽侵略的手指在她起意推拒時,轉移了陣地,繞至她身後,漫遊在她起伏的背脊上,並且滑向她的臀部,她意識到他的企圖,終於不得不開口,急喚:“佟寬,不要——”

    他配合地收手,前額抵著她的頭頂,雙臂環住她不動,彼此的粗喘聲漸行平復下來。她的耳根仍然奇異地在發熱,身上的濡濕浸染了他的衣褲,他並不在意,兩人隔著單薄的衣料感覺到彼此的身體脈動。

    他的唇貼著她泛紅的耳垂,耳語道:“別緊張,不會是這一次。現在,你的腦袋裡還裝得下其它東西嗎?”他鬆開她,似笑非笑。

    她整張臉爆紅,扭身閃進浴室,緊緊關上門,隔絕他調侃的神情,深深吸口氣,讓居高不下的體溫緩降。同時察覺了一件事——佟寬正用他的方法,一步步驅離佔領她心緒的舊日影子,沒有商量的餘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5:15

第6章(2)

    華燈初上,胃還空著,佟寬已經喝完了一杯威士卡。

    從落地玻璃窗外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燈火,胸口的低氣壓慢慢得到了抒解,可惜抽煙的欲望被這個私人宅邸抑制了,他的好友戒煙中,他再倒了杯酒。

    “二十五年的布納哈本,合你的胃口吧?”坐在一旁留了帥氣胡髭的男人說道。“有人知道我今晚要和你見面,讓我送給你的。”

    他表情沒變,視線倒是從夜景拉回到前方了,看向男人,“你見到艾伶了?”

    “是啊,你多久沒和她見面了?她瘦了一點,精神還好,看得出來是強顏歡笑,你心裡在打算什麼?她和陸優是沒指望了,你這邊如果又落空,運氣不是太壞了點?”

    “這不是運氣,這是選擇,一開始我就說過了,能給的,我可以給,不能給的,我也不會無中生有。我沒有毀諾,是她改變了初衷,一旦打破了默契,關係就沒必要再維繫下去了,久了只有傷害。”

    男人意味深長地笑了。“沒有陸優那層關係,你對她還有興致麼?J

    佟寬轉了轉手上的酒杯,哂笑:“一次說穿了吧!沒有陸家,我的確對許多東西興趣缺缺。”

    “這個你總有興趣吧?”男人從身上掏出一份表件,在吧台桌面攤開。

    他瞄了一回,笑了。“成果比預期的好,都轉到帳上去了?”

    男人點頭:“還是你眼光好,陸晉要是知道他搞錯投資對象,肯定扼腕。”

    “威廉,他已經扼腕,但還不夠,”他放下酒杯,陰沉之色乍現,“還不夠,他還需要再一次扼腕,陸家的人總是很難學到教訓。”

    威廉愣住,揪了佟寬好幾眼,“你確定?這機會並不容易找,上次那位被陸晉奉為上賓的技術顧問要不是剛好看上我大姊,哪肯幫這個忙?”

    佟寬沈吟著,臉略傾三十度角,一手撐在太陽穴上,睫毛略垂,陰影成扇,鼻樑削挺。威廉想,這張引人側目的完美面孔,即使正琢磨著如何掘個巧妙的坑讓獵物陷困,眼神依然澄明篤定,從未疾言厲色。

    “他們眼裡只有自己,應該要感受一下別人的感覺。”語氣清淡,像談論一樁無關緊要的事。“聽說他成立的那家紙上公司忙著買進大筆結構債券,連結目標猜猜看是什麼?達通!”

    “達通?”威廉愣了愣。“那不是你們自家的公司?你們不是想對外進行並購?如果成事了股價可不得了——”

    “是啊,得麻煩你了,這裡面總找得出一件有趣的事。”佟寬好玩地笑了。

    “那倒不困難,你想做到幾分?”

    “做到有人心痛為止。”他沈聲道,直視好友,深邃的美目奕奕,與金黃色的酒液相映襯。

    威廉跟著倒了一杯酒,搖晃杯底,“這定義太模糊,重點是,佟寬,別忘了,你也算是陸家人,這玩法可怎麼拿捏啊?”

    一直以來,他以能不能得到樂趣為拿捏量尺,以過足了癮為收手標準,所以,氣定神閑就成了很重要的條件了。唯有氣定神閑,才能長久等待,做個夠格的旁觀者。慶倖的是,他要求的東西一向簡單,他並不貪婪,他也樂於低調,適時讓別人得到榮耀,他出手大方,因為他對一般人普遍在意的事物多半不在意,他更不耽溺,這樣失去時才能一笑置之。

    現在,他坐在自己的真皮椅上,並未起身,淡淡地微笑,和不請自來的老董相望。對方從踏進他的辦公室起,不過喝了口熱茶,說了幾句無足輕重的開場白,即沉默以對。

    他好整以暇打量著對方。不過半個月,對方似乎老了些,難掩疲態。

    “部門會報剛結束,我這裡沒什麼人事問題,上一季的數位也達到標準,不知道您老有什麼可以指示的?”他慢條斯理說道。

    “佟寬,你明明知道你的問題從來不在工作上。”對方抬起頭,清緒終於顯現在精銳的眸光裡。

    “這話是褒是貶我真聽不出來,看您臉色不太痛快,應該不是來頒獎的吧?”

    “不准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老董手指著他,口氣嚴厲,“你到底在想什麼?范爾晶和陸晉的事兩家早就說定了,你非得要插一手?就算這事沒公開過你也該有耳聞,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這幾年怎麼——”

    “我從前是怎樣?您有印象麼?”他輕輕笑了幾聲,離座走到滿臉慍色的董座身邊,拍拍對方的手背,“別動肝火。好吧,我待會就告訴範爾晶,有人為了她的幸福著想,請她別三心二意,好好等著做陸家媳婦就對了。不過,我有什麼好處?”

    佟寬目光如炬,盯著眼前和他有萬般牽繫卻比陌路關係好不了多少的男人,他的心,從未有一刻這般堅硬過。

    “你要什麼?””怒容轉為訝異。這幾年,佟寬除了被動接受公司安排之外,從未要求過任何實質利益。一度讓不少人以為他志不在此,如今他終於開口了。

    “我要一席董事。”

    這個答案始料未及,老練的董座也不免怔住。“當真?”

    “真的。”他始終保持微笑,“一口價。”

    “為什麼現在才提?”

    “想通了。”

    “我能相信你麼?”

    “拭目以待吧。”

    “我得考慮,這事可不容易。”董座起身,習慣性拍拍袖口。“台南那家飯店想辦法買下來,交叉持股也行,我再跟董事會提這件事。”

    “果然和您談交易比談交情順當多了。”

    “佟寬——”兩人極近地面對面,所以放低了音量。“我說過,別再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對得起你母親。”

    他攤攤手,狀似認真。“如果她認同,我沒意見。”

    這句充滿譏刺的戲謔話再度惹惱了面已繃緊的董座,門一拉,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人一走,他縱聲笑起來,笑畢,又陷入了沈思。

    手機響了兩輪,他才回神,不加思索擎起接聽,耳畔立刻響起悅耳的清朗嗓音:“佟寬,是我,你能出來一下麼?”

    他登時啞然——林詠南竟主動找他了?

    自中部回來後,縱使兩人關係更進一步了,每天總要他親自致電,才能聽見她愉快的聲音。這一段關係,能確認的是她心裡是有他的,否則不會在他隨意開啟了話題後,接下來一、兩個小時幾乎由她獨佔發言說個沒完。

    也許是異鄉旅居的歲月不算短,仔細聽,她說話有種上揚的腔調,形成了獨特的敘事風格。不管是報章上的八卦奇聞,或是今天遇見了誰,看了哪本小說,天南地北俯拾皆是,十分起勁。她的好奇點和別人不同,說出來的觀點很有意思,又善於鋪陳埋梗,引人入勝。他邊聽邊笑,有時笑得前仰後合,她會突然噤聲,納悶地問:“你真捧場,有這麼好笑嗎?”

    她不知道,在整晚言不及義的觥籌交錯後,她的話語宛如天籟。

    然後,午夜時間一到,無論是否他仍然意猶未盡,她準時收線,絕不牽拖——“不行,要睡了,明天要幫曉莊顧店半天,很夠朋友吧,不算時薪的喔。”、“我明天得早起,要和媽媽們去踏青采果子,羡慕我吧。”、“我要上床了,今天忙了一天趕貨,腰很酸,很苦命吧。”……不同的理由,相同的目的,說完,以明快的語調和他道晚安,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旖旎情話。

    百思不解的是,她幾乎從不主動來電。他試過隱忍兩天不去電,夜晚靜悄悄,她可以無聲無息,不發出任何訊息。隔天通上話後,她活潑如故,接續上回未完的話題,彷佛消失的兩天並未存在過。如果不黏膩是項好情人的必要條件,林詠南絕對會是首選。

    但,總少了點什麼?再更多一點,更多一點,他希望她主動向前,毫不猶豫。

    算是一種心念的迴響嗎?她來了,在同一個城市裡,帶著恒常愉快的氣息。

    “你在哪裡?”他不自覺嘴角含笑。

    “我在——等一等,我看一下路標……”她說了路名,他掂量一下,有二十分鐘的車程。“你方便出來一下嗎?我想請你幫個忙。”口吻帶著抱歉。

    她難得向他開口求援,她慣常自食其力,能令她煩惱的不會是小事。

    他一口答應,吩咐琳娜取消下午的行程,匆匆離開辦公室。

    那是一個十字路口轉角,烈日下,她以手遮陽,張望著左右來車,肩上斜掛著一個背袋,手挽一個行李袋,看起來剛到不久。見到他的車驅近,她咧嘴一笑,歡喜地迎上前。

    她主動鑽進了副駕駛座,帶進車廂一股熱氣。滿頭濡濕的汗,一置身在涼意宜人的空間裡,她長舒口氣,像是曬了許久。

    她臉又曬黑了些,襯得雙眼更黑白分明。他取了紙巾,替她揩汗,她接過手,不煩勞他。看著他,她眯眼笑,還是全心全意的。

    “對不起唷,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可是我急著赴約,快來不及了,真的要麻煩你了。”她快速地說,不等他反應,從肩上卸下背袋,拉開拉鍊,左右分開。

    他不明所以,湊近俯看,呆住。

    一團灰色毛絨絨探出頭來,發出幼嫩的嗚鳴,兩隻前腳不停攀抓,試圖爬出袋口,粗短的脖子上掛著小巧鈴鐺。那是一隻幼犬,她竟隨身攜帶一隻幼犬,而且隨意塞進背袋裡!

    依身形和靈活度判斷,大概僅三個月大小,他驚訝萬分:“哪來的狗?”

    她一臉尷尬,無可奈何地聳肩,“不知道啊,我一下車就看見它了,在馬路上亂跑,車好多,我怕它被車壓到,只好抱起來站在走廊那裡,等它的主人找來。你看,它掛鈴鐺,是有主人的。可是我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沒半個人理我……太小了,不能丟下它,可我要去的地方又不能帶著它,所以……麻煩你……”

    “你的打算是——”

    她一股腦將背袋塞進他懷裡,笑嘻嘻,“你帶它回家好不好?先關在陽臺也行,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我一定會處理好這事的,我保證不會麻煩你太久,真的——”

    “夠了。”他傷神地搓搓額角,打斷她的口頭承諾,“我會帶它走,如果你晚上不現身,我明天就把它送去收容所。”

    她愣了愣,“呃,會的,我一定會去。”她憐愛地拍拍那顆努力鑽出袋口的毛絨絨,“那我走了。”她笑看他幾眼,急急跳下車,越過馬路,消失在車陣裡。

    他呵口氣,思索了一下,把背袋放在副駕駛座,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琳娜,半小時後到停車場等我,有件事要交給你——”

    放下手機,他拉開背袋拉鍊,兩手一撈,將那只鳴叫不停的幼犬高舉觀看,若有所思起來。

    他聽見門鈴聲。七點半,不算太晚。

    門一開,她亭亭立於門外,展開她的誠摯笑容,一口皓齒十分耀眼。

    “沒騙你吧,我來了。”她眨眨眼,頭往玄關一探,東瞟西巡。

    “在客廳裡呢,玩累了。”他讓開一側,讓她進來。

    她快步走到客廳,低頭尋覓了一下,在茶几地板一角看到了那團趴伏成一球的小狗,蹲下身伸手溫柔地撫摸灰色被毛。

    “下午帶去檢查過了,沒有植晶片,找不到主人,打了疫苗了,耳道有點輕微發炎,其它都好,是只小型雪納瑞。”他在一旁說明。

    她點點頭,瞥到不遠處角落有座新置的狗屋,裡面放了狗糧和水,她偏頭仰望他,輕聲道:“謝謝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的笑容有些飄忽,有些疲累,眨眼間他瞥見了那雙眸子浮現出水光,他拉起她,定眼瞧她的臉,“你太客氣,你老是很客氣,搞得我也只能對你很客氣,你到底在怕什麼?你今天上哪兒去了?你不說,我就找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律師,我總有辦法知道你的事,但我想先聽你說。”

    她低眼不語,考慮了一世紀之久,然後說:“可以借我電腦麼?”

    他帶她到餐桌前,把隨身筆記型電腦打開,抱臂冷眼旁觀。

    她默然坐下,上了網,鍵入幾個關鍵字,展開捜尋,畫面立即光速傳來數十萬項連結,她轉動螢幕,讓他方便觀看整個畫面的標題。

    他快速掃視,不解她的用意何在。那是兩年多前的一樁鬧得沸沸揚揚的集團掏空案,上了一段時間新聞頭條,當時起訴了幾個公司相關高層主管和負責人。

    冗長的訴訟過程,終至熱度退潮。最近一審判決結果就要出爐,僅占了報上一小塊版面說明,除了血本無歸的投資人,一般民眾早已淡忘。

    “你想說什麼?”他站著不動。

    “這位前陣子被收押的執行長張嶽欣,就是我父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5:36

第7章(1)

    佟寬平靜地俯看她,異色眸瞳微微晃動,似乎正從她的神色裡確認了這樁事實。不久,他伸出食指慢慢劃過她的腮,神情近似百無聊賴,“那又怎樣?”

    林詠南揣想過他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每一種都令她怯步不前,她對他的瞭解太過依賴直覺,有時反而摸不著邊際。眼前他的輕率回應即屬此類,好似她的冷笑話當場失靈,她一時呆愣,不知如何搭腔。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爸不是什麼萬人景仰或人人稱羨的大人物,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日子不是也這樣過下去了?”

    “他是經濟犯——”

    “就算是殺人犯也一樣。”

    “……”

    “你每次北上都是為了見他?”

    “……是,他一直都不肯見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要親口聽他說。今天他終於答應讓我見上一面,他變了很多,但是什麼都不願多談,只說他什麼都安排好了,以後別出現在他面前。”

    “那就照他的意願做吧,何必造成他的困擾?”

    “……”

    她怔望的姿勢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開始酸刺,趕緊掉轉視線,揉揉頸項。她不知不覺松了口氣,內心繼之湧塞的迷惑卻蓋過了僥倖。

    她當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盡了力氣避免太快愛上他,不就是擔憂他的反應麼?沒有永遠的秘密,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麼一天她必須揭露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醜聞纏身的父親的確令她感到僥倖,只是——為什麼這個男人讓她有種穿花撥霧後依舊朦朧未明的感覺呢?

    她托著右腮發呆良久,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溫和地說:“好吧,我的反應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過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在意這些事,你不用太擔心。”

    她專注地凝視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溫熱,潮濕起來。不是那美好的輪廓觸動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測知的用情,讓她胸口一陣輕微酸楚。她彎起了嘴角,歎道:“你真這麼喜歡我啊?”

    “我真失敗,你現在才知道!”他也學她托腮,眉眼充滿嘲弄。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小時候叫張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個名字。”她描述了一下兩個不同的字形,“知道誰取的嗎?”

    “你爸,他希望接下來你會為他帶來弟弟們。”他不經思索道。

    “佟寬,你偶而可以反應慢一點嗎?”她噘嘴道,“不過,兩年後,我真為他陸續帶來了三個弟弟,可惜不是我媽辦到的,是我爸的秘書。我媽在生我時傷了身體,已經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們因此分開了,你母親後來替你改了現在的姓名。”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媽很堅強,從來沒有對我埋怨過。她自始至終不要求半分贍養費,她是個小學教員,不靠我爸,有倔強的本錢。我爸是巴西華僑,他後來帶了新家成員回鄉接掌我爺爺的生意,我媽不願意跟過去,適應新環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我爸忙事業,後來也很少和我們見面了。一直到我中學後,也不知道我媽想通了哪一點,千里迢迢帶著我投奔我父親,在那裡過起新生活,或許她認為,和我爸賭氣不該犠牲孩子的權益,也或許,她的恨那時才發酵,她不想讓我爸好過。

    我不瞭解她,她一向不多話,害怕吵鬧。後來,兩個家在那個鎮上隔三條街,維持了許多年,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我爸擴展了事業,又回到臺灣來。”

    佟寬對於張嶽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張嶽欣極為低調,給外界的感覺冷靜寡情,在業界短短幾年便聲名鵲起,夾帶了雄厚的祖業大肆入股幾家瀕危的科技廠,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錯估市場抑或內部派系爭鬥,竟演變成人盡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後,你們不放心,也跟著回來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面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時間,我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的父親……他和我之間,一向很淡薄,這件事發生後,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看他,如果,他肯給我一個理由,說不定……說不定我可以釋懷……”言談間,佟寬數次捕捉到幾許淚光在她交睫時閃現,卻始終汪在眼眶中,沒有掉落。

    一個不習慣將哀傷輕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當未能抵禦時,她便以笑代之,彷佛只要還能笑,所有的問題終將變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時光裡,真不知是她母親的教化結果,還是喬的影響?

    “理由,能證明什麼嗎?”他沈吟一會,柔聲問。

    “……”

    “如果你愛一個人,會因為這個理由,改變你的初衷嗎?”

    她目不轉睛看住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他承接著她的惶惶注視,不改慢條斯理的語調:“能被改變的,不是真愛,任何理由,都只是你想恨他的藉口。但你根本恨不了,詠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裡沒有你們母女倆,所以不厭其煩找他,希望他給你一個十惡不赦的理由,好讓你下定決心不再牽掛他。

    我肯定,張先生做決定前,並沒有要你們承擔,他甚至不在乎評價,做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許別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為什麼?”

    她呆了一晌,緩緩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頭,含糊道:“你一定要這麼直截了當嗎?我總可以做點努力啊。”

    “徒勞無功的事又何必費盡心機?讓我再猜猜看,這應該是你媽過世後,你還留下來沒回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讓你對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

    她暗訝不動,但他察覺到了她身軀有一秒的僵凝。

    “佟寬,你希望我怎麼做?”

    “愛我。”

    “……這也可能徒勞無功啊。”她歎息,把臉埋在他肩窩裡。

    “你這麼說,不過是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吧?女人。”

    她倏地拉開上身,一抹淡紅爬上耳根,她此刻才領略到,自己有多不習慣情人間的私語。

    他再次拉近她,貼著她的耳道:“你現在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不想——”她脫口反應,尷尬萬分地看著他,“我是說,不是現在,那個,小狗在地板上尿尿了……”指著沙發旁剛出現的一灘尿漬。

    他回頭一瞥,懊惱地揉著額角,“……我從不養小動物的,就是怕麻煩,這只狗讓我清理了一下午的地板,你現在可以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嗎?”

    她立刻咧嘴笑了,笑進心坎裡,笑出讓他心動的一臉粲然。

    他以穩定的步伐走出電梯,一路上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行色匆匆,偶而交頭接耳也特別壓低了音量,部門主管從會議室快步走出,分別回到個人辦公室。

    現在才上午九點半,會議剛要開始,不可能提前結束。

    他走向辦公室,琳娜已在裡面等候,一見到他立即迎上前報告:“經理,早上會議取消了,老董只召見了陸晉先生和幾名投資部門主管,現在該怎麼做?”

    “什麼都不必做,我心裡有數。”他淡淡應道。“這兩天廠商會議都安排好了麼?”

    “大致上都安排好了,只有周昌……”她適可而止,謹慎地看了他一眼。

    “周昌怎麼了?”他面不改色。

    “周昌的范小姐說,你親自和她約時間吧,她的時間你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繼續和她討論下一個事項,心情不受影響。

    佟寬從不論及私事,也絕少把感情帶進公務,但琳娜生性敏慧,上司的生活秩序變動了,自然是有人影響了他。

    他南下的行程增多了,冰泠的表情柔和多了,酬酢大為減少,部屬能代替的活動絕不主動出席。令她大為訝異的是,他竟然為了一隻朋友交托的小狗大費周章,請她帶去動物診所做例行檢查,打齊疫苗,買妥器具狗糧。

    佟寬並非寡情之人,但絕無熱情到自找麻煩的地步,尤其是養狗這回事,她很清楚那不會是他的選擇。

    一年前,她記得那是陸家的家宴,他是座上客,她為他專程送去遺忘在公司的禮盒。他當時站據庭院一隅等她,冷眼注視一群陸家孩子在逗弄一隻威昂的杜賓犬。她湊興說了兩句:“這狗養得真好!經理也喜歡吧?”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他直言,停了幾秒道:“我曾經有過一隻狗,很乖的一隻小柴犬。”

    “柴犬的確很可愛,又忠心,那是很棒的經驗吧?”

    “不怎麼好。”他出乎意料地回答,“養了半年,就有人弄死了它,只是為了惡作劇,圖一時之快。”

    “嗄——”她接不下去,很後悔開啟這個話題。

    他卻笑了,“不過那個人很快付出了代價,他手臂骨折,石膏打了好幾個月。”

    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身旁那張漂亮的側臉找不出情緖的痕跡。

    “所以我從此不再養狗。”這是他當天的結論。

    但他為了某個人打破了原則,她尚無天真到以為某個人是他的男性好友,然而,也不會是範爾晶,她想像不出來“某個人”的形貌,侈寬的心思嚴密封藏,誰都無法一探究竟。

    籌謀檢討了幾項工作計畫,他接了個電話,面色略變,琳娜示意先退出辦公室,他頷首,門闔上後,他出聲:“我知道有困難度,沒有困難度的條件您怎會放在心上?董事長。”

    “佟寬,你這麼說並不公平,董事一職不是憑我一句話就可以促成的。”

    “是嗎?那就算了,我從不強人所難。”

    “陸晉最近出了點麻煩,你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他放聲笑起來,“別生氣,我這邊答應您的事一定做到,我是個守信諾的人,這一點和陸家人有很大的不同吧?”

    “……重劃區那塊地就讓你主導吧,這點其它人不會有意見。”

    “我對蓋房子沒興趣。”

    “你對什麼有興趣了?”

    “從小您正眼都沒瞧過我一眼,當然不知道我對什麼有興趣了。”

    “……”

    “老董,我鬧著玩的,我要來董事做什麼?和您對著幹麼?”

    “……”

    電話哢嚓一聲掛斷,他斂起笑意,稍事一想,拿起手機撥出設定號碼,對方沒有浪費半秒,立即接聽。

    “見個面吧,就在你公司地下樓咖啡廳,十分鐘後見。”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徹底,更淋漓盡致的,像之前一樣,而且毫不困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5:58

第7章(2)

    當他走進約定的咖啡廳,看見那張充滿企盼卻又萬分隱忍的秀氣面容時,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無法忽略的是另一種沒有過的心情,他同時對這種遊戲感到意興闌珊,那讓他步伐憊懶,笑容浮躁。

    他拉開椅子,但沒有坐下。範爾晶疑惑地看著他。

    “我只是想親自告訴你,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了。”他柔和又清晰地宣示。

    “……”她張大眼,沒有預料會聽到這句話。

    “這樣對你,對陸晉都好。”他含蓄而簡短地解釋。

    “……對你呢?”她脫口問。

    “我?”他輕笑,“你不瞭解嗎?我從來就不是該被考慮的對象。”

    “……”

    她能說什麼?她甚至不能證明這個男人對自己有何情意,她耳聞過他和陸家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她並不真的在乎,她真正心煩的是這段時日不能停止想到他,想到連陸晉的電話都刻意漏接,她就快要亂了方寸。

    他看了看她,忽然彎身俯首,在她頰上輕觸一個吻,“再見。”

    她呆愣不動,頭一抬,想說什麼,他已轉身離開,沒有遲疑。

    一吻已足夠,佟寬收起笑意。

    沒有意外的話,這個吻將會產生他預期的後座力,那才是他要的不是嗎?

    他取出隨身皮夾,抽出一張肖像舊照,指腹撫過影中人笑盈盈的眉眼。他端詳得很仔細,努力想看進女子淺棕色的眼底,確認無論他怎麼做,她都能深切明白,即使不明白,也能給予諒解。

    像林詠南。

    或許愛來的時候,是在靜悄悄間發生的,像每天清晨落入屋裡的日光,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移轉,一眨眼,便情意深植,流淌在每一個角落裡。

    每一個角落,都有佟寬曾經存在的風景。他閒靜自若地走動,平靜地閱讀,隨性地小憩,安靜地注視她,整個人像是一面澄藍無風的長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少有起伏波動。偶而皺眉,多半是為了那只已被她正式豢養的小狗,只要狗兒啃咬傢俱,在抽拉一地的捲筒衛生紙堆裡翻滾,而林詠南又忙得視而不見時,他才會忍不住皴眉。

    回到鎮上,她便回歸尋常步調生活,即使他持續上門,夜宿在此,咫尺之距,經常兩人各忙各的,沒有對話,屋裡唯一的響動是機械操作聲。半天過去,她直起腰回了神,才想起另一個人。走出工作室,有時發現他就這麼在長椅上睡著了,有時看見他在書桌前伏案疾書工作計畫。他少言不愛熱鬧,彷佛整個人和周圍靜謐的空氣融為一體,彷佛他才是這屋子的真正主人,凝視他的身影,總是令人存疑,這樣一處平常僻靜的所在,如何牽繫住年輕的他?

    他幾乎從不告知她到來的時間,似乎認定她永遠不會消失,他想看便看得見她。他擁有一把複製鑰匙,給予他進出的自由。他興之所至,不受限制,有時候是淩晨,有時候是夜半,從來不在日正當中,他喜歡在寧靜時分出現在這棟屋子裡。

    她生活規律,卻不介意他的隨心所欲,他忙的時候半個月造訪一次,得空時隔幾天便出現,無論臨門那一刻是否心事重重,或面色凝重,踏進寧靜的客廳,聽見她忙碌發出的聲音,他很快就能抽離出交織的情緒,安適在有她的空氣中。

    不談工作,不談社交關係,他巧妙地避免了某些紛雜‘敏感的話題,她亦絕口不問。他喜歡說什麼,她聽什麼;他想讓她知道什麼,她就瞭解什麼。

    他曾經出示他母親的一張舊照,三、四公分見方,存放在皮夾裡,小心地護貝珍存。一名容顏極為清麗的混血女郎對著鏡頭快樂展顏,穿著如一般大學生簡單,白襯衫,七分牛仔褲,身形窈窕,十分俏麗青春。

    “好美啊!”她由衷發出讚歎,領悟了他俊美的基因來自何處。

    “我五歲時她就車禍去世了,我對她印象不深,她是中英混血兒。”他說,這是僅有的描繪,自此不再提。

    “那爸爸呢?”她很自然地問及。

    “他另外有家庭,我們關係普通。”說時語氣平淡,不多著墨。

    這樣模糊的家庭簡介她沒有意見,她的關注點是他隨身攜帶的竟是親人而非某任前女友的照片,這小小舉動令她一整天心情莫名地愉快。

    佟寬隔絕了與她無關的一切,保有了只屬於他們的純粹和諧。

    和諧的光景容易讓人對未來產生明亮的憧憬,將內心的隱憂沖散,她慢慢願意與他相偕出現在鎮上,承受街坊鄰居臆測和打量的目光。一般餐館小店還好,那些鎮民都算朴質友善,佟寬外形出色,多瞄他兩眼可視為自然現象。咖啡屋就不同了,兩人連袂上門一次後,她再也不願嘗試被那些年輕店員圍觀的滋味,以及一再的揶揄。

    “原來詠南的胃口這麼猛!”此話一出她立刻沉下臉奉送個大白眼。

    “難怪都不來店裡幫忙了!”她分辯要趕出貨,請曉莊作證。

    “看樣子應該有人魚線吧?”有人趁亂飄出一句,她馬上反擊:“沒什麼大不了,我也有馬甲線。”

    “這麼低調也對,萬一以後帶來的品質每況愈下,不是要解釋半天?”這幾句是曉莊說的,她聽畢五分鐘內喝完咖啡,決定帶佟寬逃離。

    兩人走在街上,佟寬淨是笑,沒有一絲不自在,只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寧願自己下廚也不願出門上館子了。”

    她走在前頭,兩手背在身後,噘著嘴不作聲。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打趣道:“怎麼辦呢?大家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看來你非得嫁給我不可了。”

    她頓了一下,腳步有些淩亂。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有關兩人的未來,儘管帶著玩笑成分,她不免心驟跳了幾下,回頭笑道:“快回去吧,芬達在家沒人管,不知道又會咬出什麼東西來。”

    她把狗兒取名芬達,那是她吃批薩時一定要搭配的果汁汽水名,他頭一次聽了嗤之以鼻,“取得好,這只狗就像是香料色素和一一氧化碳的廉價混合物,好看,但沒什麼用處。”

    “它還小嘛!”她心虛地替芬達說話。

    如此費心照料,這只狗卻毫無看家本領,是只人來瘋,且好吃,一個月不到已圓滾滾。奇怪的是特別黏纏佟寬,一聽聞他入門的聲息,從不胡亂吠叫,總是雀躍萬分地奔跳迎接,扯咬他的褲管,想盡辦法偎在他身上,趕也趕不走。

    芬達餓了,芬達該洗澡了,芬達得散步了,芬達不見了……芬達是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最好藉口。

    在面對感情上,緊要關頭,她有著迥異於開朗形象的內斂,有時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回避,這一點,形成了她殊異的風格,有別於他以往的經驗。

    因為理解,他笑意更濃,大跨步趕上她,執起她的手,並肩前行。

    握緊的手如此實有,她悉心感受他手指的形狀和力道,掌心的溫熱,每走一步,就握得越緊。

    落日餘暉暈染了天際線一片霞光,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向他,他身上泛著一層橘紅色薄彩,正昂首觀望天色,她不再言語,卻滿腔柔情。

    日後她回想起這一刻,就像一幅沒有落款的油彩畫,深深鐫印在記憶裡。

    室內電話和手機此起彼落響著,像急迫的交響曲,非把他催醒接聽不可。

    他眯著眼摸索到床邊話筒,隱隱感覺天色未曦,但鬧鐘直指九點,難道今天是壞天氣,陰霾遮蔽了日光?

    “別睡了,還有心情?”威廉中氣十足的醇厚嗓門帶著調侃。

    “怎麼了?”他含糊回應。

    “半夜才回來的吧?真不夠意思,有人傳聞你最近出差都不在飯店過夜了,反而在小鎮上流連忘返,是看上哪家名產店的妹妹了?也不透露一點?”

    “一大早吵醒我就問這個?”他沒好氣。

    威廉笑了一陣,聲音忽沉:“今天開會的時候聽就好,什麼也別說。”

    “……”

    “如果消息沒錯,你們董事會就快有動作了。”

    他靠著床頭坐直,思路陡然清明,“是你做的?”

    “不全算是,是陸晉糊塗,整個紙上公司套利作業原本完美無缺,他這小子不知足,其中一億沒匯回公司帳上,不知到哪個私人帳戶去了,有人捜集了帳目資料,直接把資料寄給了幾位元董監事,你以為會有何結果?”

    “你的人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法務之一是我女友父親的門生,經手了大部份案子,我們易家和陸家長期競爭關係,沒有人不知道,這次你得好好謝我。”

    “……”

    “怎麼,不會心軟了吧?坦白說,這資料可是在手上等了一個月,陸晉沒動靜,看來不打算吐出來,才寄出去的,而且只給某位和陸家交好的董監事,算是你們自家人,沒對外檢舉。兄弟,我替你拿捏了,沒讓他吃上背信罪,給個教訓罷了,你有意見嗎?”

    他望向漸明的窗外天色,輕聲道:“沒有,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睡意盡失,他躍下床,梳洗整裝,喝了杯咖啡,出門駕車,動作有條不紊。

    一進辦公室,琳娜滿臉緊張啟口想說什麼,他抬手示意,“我知道。”

    “——會議結束了,他們暫停陸先生的職務了,這次很嚴重,老董沒說話。”他點點頭,沒說話,轉身走出辦公室。

    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輕鬆自如地走在公司走道上,第一次帶著意識感受女職員投向他的曖昧眼神,第一次微笑回應她們,並且看到受寵若驚的反應。

    走道盡頭,陸晉匆匆走出私人辦公室,背後跟著幾名主管,向他正面走來。

    一貫的西裝筆挺,鐵青著臉,緊閉薄唇,目不斜視。兩人擦肩而過,一樣高大,一樣不為人知地繃緊神經,回過頭,佟寬遏止不住地笑了。

    陸晉全身僵硬,乍然停步,激忿目光與他對上,那些部屬機伶地先行,獨留上司與佟寬對峙。

    “放心,我走了,也不會是你。”幾乎是咬牙切齒。

    佟寬聳肩,“對!還有陸優?聽說最近忙著搞定他的新女友?”

    陸晉扳住他的肩,欺向前淩厲地瞪視他,他眼也不眨一下,坦率回視那從未有過善意的眼光。

    “別讓我知道是你,你手上的牌沒你想像中的多!”陸晉克制地松了手。

    “就是我。”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陸晉一呆。

    “不用懷疑,就是我。”他輕描淡寫地供認,卻笑顏逐開,帥氣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面龐偏斜四十五度角瞅著對方。通常,那會是令女人迷惑,男人為之失色的姿態,然而他亟欲表達的僅是全然的輕蔑,一瞬間傾泄而出。“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並不算委屈,不讓你下臺,將來經營不善,苗頭不對,你也有樣學樣,來個一舉掏空,倒楣的就是那些股東了。”

    陸晉錯愕至極,尚未回神,佟寬好整以暇打量他,“我想,加上這件事,范小姐必然義無反顧向她父親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了吧?”

    他轉身邁步前進,打消了造訪董座辦公室的念頭。背後傳來一聲怒吼,他反射性回首,太迅疾了,沒有閃避餘地,挾帶狂暴憤怒的拳頭擊向他的腦門,他直挺挺倒地,聚攏的驚呼尖叫聲完全隔絕在他的意識之外,只剩下留白。

    琳娜撥開人群,驚恐地扶起他,高喊:“還不叫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6:18

第8章(1)

    她入睡了多久?沒有概念,也感覺不出時間性,因為黑暗中看不見時鐘,所以渾然不知此時此刻。

    但窗外潑墨似地黑,猜測仍是半夜,她很少就這樣無端半夜蘇醒。她小心摸索到床頭的玻璃杯,撐起上半身喝下整整一杯清水,然後漸漸明白過來——有另一個人在房裡,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她是被那雙有力的注視喚醒的。

    猛然回頭,幽微的天光勾畫出那個人熟悉的形影,她先是驚愕,繼之松了口氣,綻出甜笑。

    “以後不准這種時間上門,你嚇了我一跳。”她扭開床頭燈。

    他放下行李,坐在床畔,溫柔地看著她。

    “不想等到明天。”他說,繼續盯著她看。

    她一頭松亂,歪著臉蛋,半眯著眼笑,表情仍有酣睡過的慵懶,貼身衣物只是簡單的細肩帶短恤,肩帶一邊滑落,燈光暈黃,映照著髮絲遮掩不住的圓潤肩頭和鎖骨下的年輕肌膚。

    “就喜歡你這個樣子。”他捏捏她的頰。

    “就知道你心好,邋遢都說自然。”她掩住臉,又拿開。“沒關係,想看就儘量看吧,免得以後後悔。”

    “沒什麼好後悔的。”他笑。

    “芬達呢?”難怪異常安靜。

    “暫時關進它的小狗屋了,它快把我褲管扯破了。”

    他湊近她,捏住她下巴審視,幾天不見,他總是這樣端詳她。距離近,她忽然看仔細他的臉,撥開他額前的垂發,驚問:“額頭怎麼了?”

    眉心之上,有一小片未化開的瘀青,可能發生有一陣子了,雖已無浮腫,顯然是外力加諸的結果。

    “不要緊!”他抓住她的手。“沒事了。”

    “那個傢伙怎麼搞的?老是動手,他以為可以這樣為所欲為?”她激動地跳下床,繃著臉,“得想想辦法!”她沒有忘記陸優那副惡狠狠的凶貌。

    他揚眉,也不解釋,逗趣問:“能想什麼辦法?”

    她坐了下來,托著腮,蹙眉苦思,不久,悄悄瞄他一眼道:“暴力的人其實也怕暴力,我們也打回去吧。”

    “打回去?”他瞠目。

    “是啊,不過你不能出面,我們想辦法抓了他,蒙上他的眼,我出聲就好,再給他一拳,給個似是而非的警告,讓他猜上半天,不敢輕舉妄動。以前常有小流氓到喬的車行鬧,喬那幫朋友也是這樣做的,不過他們出手狠多了,我沒打過人,不知道效果怎樣——”她說得正起勁,發現他神情異樣地看著自己,立即乾笑兩聲,訥訥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老想著喬,我經驗不多……”

    “沒誤會,”他失笑道,輕摟了她一下,“你想為我對付一個大男人,我很感動,不過有些時候某些人使用拳頭,是因為害怕失去,不一定修養不好。”

    她俯首沉吟,低聲問:“你讓他失去什麼?”

    “他以為永遠屬於他的東西。”

    “唔……聽起來很玄,你大概不會想告訴我來龍去脈吧?”

    “會的,可不是現在。”

    “但是……我現在就想知道耶。”她偏頭看他,圓圓眼晴十分認真。

    “不用擔心,事情都過去了,而且,現在是半夜,不談這個。”

    “佟寬……”她低喚了一聲。

    “嗯?”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瞭解你,會不會有一天,你突然不來了,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不會……會不會……”她語塞了,因為那說不出口的莫名隱憂,以及不習慣在愛情面前,自己的日益渺小。

    他低下臉,沒有回答,只啄吻身旁的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展眉有了笑意,歎息道,“知道了,我相信你。”

    他依舊未停,順勢握住她的肩,吻向她的頸側,她因酥癢而咯咯笑了起來,伸手掩住他的唇,“我說我知道了……”

    他聽若未聞,攫住她的手,漸漸將她推倒,陷進被褥裡,原本玩笑似的蜻蜓點吻轉為熾熱的深吻,從她的唇到她的肩,她的胸口,一路下滑。她笑不出來了,意識到他的欲念,開始緊張起來。

    她與他頻繁來往這段時間,同一座屋宇其實擁有個人空間,親密生活但從未越界,除了唯一一次他別有目的的試探外,他未再開口要求。那些平實無波的生活讓她自在地展現真性情,毫無壓力,而他也極其自然地與她配合無間。她不是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刻,但佟寬每次來到這裡,似乎純粹想見到她,並無他求。

    “佟寬,你怎麼……”她屈起上身,抓緊胸前就要被扯褪的唯一恤衫。

    他捧住她的臉,愛憐地親吻她的額,眉心,輕聲道:“沒怎麼,只是想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事。”

    “想了很久?”她十分訝異,他一直令她產生一種錯覺,這樣單純的互動關係是讓他們持續下去的原因,他喜歡她是因為兩人在實際生活裡難得的合契,而非親密關係的新鮮感。

    “是啊,你不會以為我從來都沒想過吧?”

    “……”

    “怎麼這樣看我?有什麼不對嗎?第三次遇見你時我就想過了。”他直言,雙唇貼上她的鎖骨。

    “你——真大膽!你對女人都是這樣的嗎?”她伸出胳臂橫亙在兩人胸前,炯炯瞪著他。

    “不一定。”他用低喃似的醉人嗓音說著,“有時候,沒什麼特別理由,直覺就是會很強烈。那一次,在路上又遇見你,我就有了一些感覺,接著在這個房子裡,你把自己的那束玫瑰送給我,我差不多就知道了,知道我們會在一起,知道你會屬於我,知道有一天我可以盡情抱著你,看你,吻遍你的每一寸肌膚。”

    聽起來猶如情場老手的魅惑之言,實則是由衷之言。他並沒有告訴她,對他而言,她是他人生中得到過的最好的禮物,珍藏在這座山城小鎮。他不厭其煩至此探視,只因光是靠近她這件事就是一種愉悅。當一件禮物的所有權在他身上,他從不急著去拆開外包裝,享有它,因為擁有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感覺,而他一向有能耐延續美好感覺的節奏。現在,他不過覺得時間到了,他想更深一層體會她,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結果。

    他逕自低下身吻她,同時褪去她的短衣,溫熱的唇在她裸裎的胸前遊走。他的探索沒有受到阻礙,輕易地親吻了她敏感的部位,再以掌心重溫甜美的滋味。只是沒多久,他發現她動也不動,豐盈的雪白肌膚出現一片異常的渲紅,不僅如此,往上看,頸項,整張臉蛋,都脹紅不已,表面還附帶細小突起的疹子。

    她晃著慌張的黑眸,張口結舌,似乎想說什麼,他不解地靠近她問:“你想說什麼?”

    “我——快不能呼吸——”她艱難地吐露字眼。

    他迅速扶起她,猛拍她的背脊,她捧著胸大口呼吸,兩眼激動得淚水汪汪。

    “怎麼回事?被什麼嗆到了?”他忙不迭問。

    “你——”她又長吸了口氣,“別再說那些話了——”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她的耳腮,熱燙燙的。沒料到她對那些旖旎情話反應這般強烈,她的母親長年要求她自律的後遺症可不小,她看似淡如水的清朗作風底下,也許掩蓋的根本是流動的龐大熔岩,她能克制多久?

    帶著新發現的異樣感觸,他將她摟進懷裡,悄聲道:“不用擔心,我的感覺和你一樣……”

    她緊緊攀住他堅實的背脊,聽到了強大的心跳聲,在兩人貼牢的胸懷間敲擊著,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

    這次她在深濃的睡眠中蘇醒,掀開眼簾,是因為樓下傳來芬達連綿不停的吠叫聲,威力無窮,和直覺無關。這只狗不明白日上三竿了,為何沒有人將它解放出來,好繼續在屋裡到處肆虐。

    但是她一點也不想醒來,重新閉上眼,翻個身,四肢感受非常奇異,帶著宿醉般鬆軟無力。

    大腿一抬,習慣性地做了勾跨住抱枕的動作,並非落在想像中的軟物上,霎時吃了一驚,她的一條腿和硬實有溫度的物體結實地碰撞在一起,徹底地趕跑了睡意。

    兩眼圓睜,和另一雙美目相互對視。一瞬間,她全都記起來了,並且是以快速播放的方式在腦海重現了一遍,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全心全意燃燒她的身體和靈魂的。

    她克制了閉起眼睛的衝動,不敢瞟動眼珠,眼角餘光卻很不合作地把男人全無遮蔽的陽剛身軀掃進眼底。

    即使經過了無與倫比的身心交融,她整個面龐依然迅速竄燒。她正要退縮,他反應更快,大掌扳住她的腿,不許她妄動。

    “這樣怎麼行?你總是要習慣的。”他伸臂勾住她的腰,把她整個軀體圍攏在胸前。

    明亮的晨光裡,呼吸到的空氣充滿了他的特有氣息,她的感官不聽使喚,微微發暈,全身沐浴在暖烘烘的煨貼裡。

    不能!不能一味耽溺著他。

    她掙扎著,“我會習慣的,可是芬達在叫了。”身子一縮,她竄溜出他的懷抱,背著他撿拾衣褲,只想著結束裸捏相對的困窘。

    一定是她的問題,她想。

    她確定是喜歡他的,為什麼還是不能敞開一切面對他呢?她所模糊擔憂的,到底是什麼?

    她不是不明白愛是最難捉摸,最難強求,最難承諾的東西,她見識過林林總總的愛,試過堅定喜歡一個人的況味,嘗過失落悔恨的苦澀,並且長期訓練自己面對各種跌宕的困境。她擁有堅強的心理素質,那麼她的問題出在哪裡?

    陷入了苦思,動作跟著緩慢,隨意先套上襯衫蔽體,卻找不到內衣褲,彎著腰搜尋地板,納悶著怎麼回事,佟寬狂野地扔她的衣物時恐怕連看也不看,她回頭望去,他半躺在床上,隨性展露修長且肌理分明的裸軀,毫不介意她的張望,沒有豐富的異性經驗,如何表現出這般自在從容?

    “怎麼了?”她一臉傻相。

    “找不到內衣褲……”

    “那就別穿啊,在家裡我不會介意的。”

    他不假思索回應,輕易地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貼身衣物,當著她的面穿上,原本在夜色中身體模糊隱諱的部位盡納眼簾,她急忙掉頭,心跳驟快。

    她靈光一閃,浮現了癥結點——她不相信自己!

    她不相信自己就是佟寬感情的終點站,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帶給他最多的幸福,這個小鎮甚至只是她的暫棲之處,或許她的潛意識不斷提醒她,他們的相遇只是一段交會的旅程,不能盛載太多的期待,那又為何允許自己喜歡這個男人?

    她一直都明白的,她被動地讓他出現在她的生活裡,也許是源自一種奢想——她想完成在喬身上沒能完成的事,她願意交付自己,好好愛一個人,讓對方幸福。

    他和喬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佟寬溫柔安靜,時常帶著淡漠的神情,但淡漠中又有一種堅決,她逐漸被吸引著,直至此刻。

    此刻,他屬於她,像易碎的童話一樣不真實。

    真糟!這個答案沒有帶給她解惑的欣慰,反倒心神不寧,失去了平時的伶俐。她回過頭,固執地尋覓失蹤的衣物,找不到衣物,乾脆趴地探頭進床底搜尋,卻被床上的人一臂拎起,重重堵住她的唇。她一驚,嘴自然張開,讓他順利探入,以為他想表達愛意,舌尖卻構到奇怪的環狀物,他一離唇,她立刻將硬物從口裡推出,低頭檢視掌中物。

    是一枚戒指,鑲嵌著一顆小鑽的白金座台戒指,秀氣而矜貴。

    她呆瞪了半晌,有一秒輕蹙眉心,但很快笑了笑,伸出手掌,嘟起嘴道:“很漂亮,可是你看,我天天在做那些粗活,實在不適合戴在手上,不然……用鏈子串起來戴在脖子上好了,謝謝你。”

    稱不上喜出望外,她私心認為他會送她更不一樣的東西,他的觀察力比常人敏銳,又和她親密無間,為何突然動念送她鑽戒?

    他從後環住她,親吻她的耳垂,“戴一天就好,以後怎麼處理隨你。”

    “一天?”她不以為然,“不知道你這麼大方,只想讓它亮相一天,你會讓我誤會你沒事就送這個給女人。”

    “知道你不習慣戴這些東西,可是結婚總得交換戒指吧?還是你想省了這一樣?我沒意見。”

    “結——”

    “我們結婚吧!林詠南小姐,不過我們不會有盛大的婚禮,你介意嗎?”

    她霍然回身,匪夷所思地瞪著他。

    “還是你要考慮一下?好吧,考慮一下好了,或許你有更好的選擇也不一定。”他拍拍她茫然的臉,“我先下去喂芬達吃飯吧。”

    腦袋空白的時間足夠了,她低下頭,將戒環滑進無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著指圍,他處心積慮這麼做有多久了?

    求婚來得太意外,千頭萬緒,難以抵擋。她放棄了穿外褲的念頭,光裸著兩腿走出臥房,慢慢踱步下樓,繞至客廳,注視他屈蹲在地板上餵食芬達的背影,良久不出聲。直到兩眼一陣潮濕,她跟著蹲下身,從後貼抱住他寬闊的背,緊緊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發現,這個會開下來,佟寬已經瞄了腕表好幾回。

    他面無表情,從人事宣佈到動議表決,皆不發一語。琳娜會前提醒他,會議完後請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談,並且暗示他人事變動要多留意。不知他心裡如何盤算,會中始終心不在焉,會後也沒另做交代,只對她說:“我心裡有數。”

    與會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門帶上,在門外等候。面色嚴峻的董座與佟寬各據會議桌一端,兩相逼望。

    這類僵局屢見不鮮,佟寬未特別放在心上,也不先啟口,只是看表。

    “本來,陸晉這事還有轉圜餘地,但他在公司動手傷人,把這個可能性給打掉了,董事會認為他道德有瑕疵,決定換下他,讓陸優暫代,你有何看法?”對視了半天,董座掉開視線,終於先開口,因為佟寬的目光嚴冷似冰,讓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該多生幾個兒子,這樣一個有事另一個可以上場代打,保證陸家五世其昌。”佟寬冷笑。

    “陸晉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顯帶譏諷的話讓修養甚深的商場老將大為動氣,他握拳垂桌,不再隱忍。

    “說了什麼?”佟寬不受恫嚇,不以為意地反問。

    “你聯手外人,逼他下臺。”

    “您真這麼認為?”佟寬兩手抱胸,笑道。“那些證據哪一項不是事實?”

    “我說過,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該先和自己人溝通,給他機會,同在一條船上,你到底想毀了誰?”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這家公司什麼時候變成慈善機構了?還兼具教化功能?給他機會?那誰給投資人機會?剛才不是說他道德有瑕疵?沒有瑕疵誰毀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麼?別擔心,陸家本錢雄厚,讓他另起爐灶並不難,有本事到哪裡都可以大展宏圖,您庇蔭得了一時,庇蔭不了一世,也許這是好的轉機也未可知啊。”

    “你就這麼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鐵青,“我對你處處包容,你也該多為我設想,陸家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應該很清楚,保下你這個位子,我已盡了力,將來我絕不會讓你吃虧。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對盤,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真要逼我動手?”

    佟寬也站了起來,走向對方,掛著一副困惑的表情,發言卻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這位子是因為績效良好才坐得穩,和誰保誰沒多大關係吧?對不對盤,這要看陸家人平時的作風了,不須多做說明。至於我在想什麼?”他傾下臉,靠近對方道:“人應該做自己能承擔的事,比方說,您當年不該隨便對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諾,承諾了又毀諾,這就是我一直不能寬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對我出手,就請便吧!就像陸晉說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給的,要收回天經地義,我絕無異議。有一點,我自認比陸晉兄弟倆強多了,我認為,人沒什麼不可能失去的,隨時都要有散場的心理準備,您應該不理解吧?這就是我能在陸家待上這麼多年的原因。”

    門使勁一推,佟寬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門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貫冷淡,筆直朝向公司大門方向前進,顯然和會議室裡的人不歡而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6:36

第8章(2)

    特助忙進入會議室,恭候在上司前方,同時觀察著上司臉色。

    “小張,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個佟寬,怎麼就沒一點像陸家人?他可是在陸家生活了十多年啊!”

    縱使再怎麼貼身跟隨多年,小張一句話都不敢搭腔,有時候道理淺顯易懂反而搬不上檯面,只能在心裡嘀咕,佟寬本來就不是董座夫人所出啊!

    “哎呀,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詠南你這手怎麼就那麼不靈光呢?平常做那些木工活挺厲害的啊!動作大一點,再大一點!底下的菜才翻得上來,不要老是炒上面的那坨,其它焦了都不知道,哎呀,也不要那麼用力啊,你看看,一半都掀到外頭去了還吃什麼?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她手忙腳亂將翻出炒鍋外的菜肴兜回盤子裡,額頭似冰壺冒汗個不停,一張臉紅通通,半是尷尬,半是爐火熱氣。儘管身旁站著一位淨是令人氣短的助教,她還是屏氣凝神,努力完成這道什錦鮮蔬。當然,菜量少了三分之一。

    “李媽媽,我記得你上次把椅腳給釘歪了我也沒說什麼,還幫你給修好,幹嘛對我這麼不溫柔啊?”她一邊火速取盤盛菜,一邊小小抱怨。

    “這怎麼能拿來比咧?我老公就算把椅子坐散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咧?你以前做的那些恐布的菜你老公吃得下去我服了他。你們現在甜甜蜜蜜他不敢說什麼,將來要是有人比你更懂他的胃口你就靠邊站吧!別怪我沒告訴你,你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不是我愛說,長太好看的人通常都是危險份子。”一口氣說完,李媽媽又指著旁邊中火燉煮的雞湯道:“再十分鐘把配料下下去,火轉小。”

    “知道了,這幾天不就來跟您請教了嗎?”她嘟著嘴,把盤菜放進多層提籃。

    “對了,雖然我不明白你們小倆口幹嘛偷偷摸摸結婚去了,非常不夠意思,既然讓我們知道了,總該補請個客吧?飯店這麼大,是用來幹嘛的?”一隻肥硬的胳膊搭上她的肩。

    “飯店這麼大又不是他的?公證省錢哪。”

    “放心,我們都會包禮,你不會吃虧的。”

    她呵口氣,抬手揩了汗,隨口敷衍:“我再跟他說說。”

    “別哄我們啊!好久沒泡湯了,順便泡個湯也好。入秋了,山上一定更漂亮,你知道吧?大眾池那附近有一片楓樹林,每年秋天火紅一片,真是美得不得了,邊泡湯邊賞楓,多享受!”

    腦袋空白的時間足夠了,她低下頭,將戒環滑進無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著指圍,他處心積慮這麼做有多久了?

    求婚來得太意外,千頭萬緒,難以抵擋。她放棄了穿外褲的念頭,光裸著兩腿走出臥房,慢慢踱步下樓,繞至客廳,注視他屈蹲在地板上餵食芬達的背影,良久不出聲。直到兩眼一陣潮濕,她跟著蹲下身,從後貼抱住他寬闊的背,緊緊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發現,這個會開下來,佟寬已經瞄了腕表好幾回。

    他面無表情,從人事宣佈到動議表決,皆不發一語。琳娜會前提醒他,會議完後請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談,並且暗示他人事變動要多留意。不知他心裡如何盤算,會中始終心不在焉,會後也沒另做交代,只對她說:“我心裡有數。”

    與會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門帶上,在門外等候。面色嚴峻的董座與佟寬各據會議桌一端,兩相逼望。

    這類僵局屢見不鮮,佟寬未特別放在心上,也不先啟口,只是看表。

    “本來,陸晉這事還有轉圜餘地,但他在公司動手傷人,把這個可能性給打掉了,董事會認為他道德有瑕疵,決定換下他,讓陸優暫代,你有何看法?”對視了半天,董座掉開視線,終於先開口,因為佟寬的目光嚴冷似冰,讓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該多生幾個兒子,這樣一個有事另一個可以上場代打,保證陸家五世其昌。”佟寬冷笑。

    “陸晉說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顯帶譏諷的話讓修養甚深的商場老將大為動氣,他握拳垂桌,不再隱忍。

    “說了什麼?”佟寬不受恫嚇,不以為意地反問。

    “你聯手外人,逼他下臺。”

    “您真這麼認為?”佟寬兩手抱胸,笑道。“那些證據哪一項不是事實?”

    “我說過,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該先和自己人溝通,給他機會,同在一條船上,你到底想毀了誰?”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這家公司什麼時候變成慈善機構了?還兼具教化功能?給他機會?那誰給投資人機會?剛才不是說他道德有瑕疵?沒有瑕疵誰毀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麼?別擔心,陸家本錢雄厚,讓他另起爐灶並不難,有本事到哪裡都可以大展宏圖,您庇蔭得了一時,庇蔭不了一世,也許這是好的轉機也未可知啊。”

    “你就這麼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鐵青,“我對你處處包容,你也該多為我設想,陸家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應該很清楚,保下你這個位子,我已盡了力,將來我絕不會讓你吃虧。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對盤,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真要逼我動手?”

    佟寬也站了起來,走向對方,掛著一副困惑的表情,發言卻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這位子是因為績效良好才坐得穩,和誰保誰沒多大關係吧?對不對盤,這要看陸家人平時的作風了,不須多做說明。至於我在想什麼?”他傾下臉,靠近對方道:“人應該做自己能承擔的事,比方說,您當年不該隨便對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諾,承諾了又毀諾,這就是我一直不能寬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對我出手,就請便吧!就像陸晉說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給的,要收回天經地義,我絕無異議。有一點,我自認比陸晉兄弟倆強多了,我認為,人沒什麼不可能失去的,隨時都要有散場的心理準備,您應該不理解吧?這就是我能在陸家待上這麼多年的原因。”

    門使勁一推,佟寬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門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貫冷淡,筆直朝向公司大門方向前進,顯然和會議室裡的人不歡而散。

    特助忙進入會議室,恭候在上司前方,同時觀察著上司臉色。

    “小張,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個佟寬,怎麼就沒一點像陸家人?他可是在陸家生活了十多年啊!”

    縱使再怎麼貼身跟隨多年,小張一句話都不敢搭腔,有時候道理淺顯易懂反而搬不上檯面,只能在心裡嘀咕,佟寬本來就不是董座夫人所出啊!

    “哎呀,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詠南你這手怎麼就那麼不靈光呢?平常做那些木工活挺厲害的啊!動作大一點,再大一點!底下的菜才翻得上來,不要老是炒上面的那坨,其它焦了都不知道,哎呀,也不要那麼用力啊,你看看,一半都掀到外頭去了還吃什麼?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她手忙腳亂將翻出炒鍋外的菜肴兜回盤子裡,額頭似冰壺冒汗個不停,一張臉紅通通,半是尷尬,半是爐火熱氣。儘管身旁站著一位淨是令人氣短的助教,她還是屏氣凝神,努力完成這道什錦鮮蔬。當然,菜量少了三分之一。

    “李媽媽,我記得你上次把椅腳給釘歪了我也沒說什麼,還幫你給修好,幹嘛對我這麼不溫柔啊?”她一邊火速取盤盛菜,一邊小小抱怨。

    “這怎麼能拿來比咧?我老公就算把椅子坐散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咧?你以前做的那些恐布的菜你老公吃得下去我服了他。你們現在甜甜蜜蜜他不敢說什麼,將來要是有人比你更懂他的胃口你就靠邊站吧!別怪我沒告訴你,你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不是我愛說,長太好看的人通常都是危險份子。”一口氣說完,李媽媽又指著旁邊中火燉煮的雞湯道:“再十分鐘把配料下下去,火轉小。”

    “知道了,這幾天不就來跟您請教了嗎?”她嘟著嘴,把盤菜放進多層提籃。

    “對了,雖然我不明白你們小倆口幹嘛偷偷摸摸結婚去了,非常不夠意思,既然讓我們知道了,總該補請個客吧?飯店這麼大,是用來幹嘛的?”一隻肥硬的胳膊搭上她的肩。

    “飯店這麼大又不是他的?公證省錢哪。”

    “放心,我們都會包禮,你不會吃虧的。”

    她呵口氣,抬手揩了汗,隨口敷衍:“我再跟他說說。”

    “別哄我們啊!好久沒泡湯了,順便泡個湯也好。入秋了,山上一定更漂亮,你知道吧?大眾池那附近有一片楓樹林,每年秋天火紅一片,真是美得不得了,邊泡湯邊賞楓,多享受!”

    她不知道那裡有一片楓樹林,事實上,自佟寬在那裡請過一次客後,她再也沒有踏足景秀飯店過,她不需要上飯店,佟寬並未邀請過她。兩人交往後,他總是投宿在她家,只有工作時間才回飯店。結婚後,他們互動模式不變,她仍然在熟悉的小鎮工作居住,他則三不五時南下與她聚首,除了身分改變,夫妻生活沒什麼不同。

    其實有那麼一點變化,比方說,他開始告知行程,讓她掌握他來的時間和停留天數,不再隨意去留,他堅持負擔家用,希望她不必賣力趕貨,以免她經常埋首在工作室不理會他;他要求她每天睡前主動和他通訊或致電,不能遺漏;上臺北一定要預先告知他,他陪同她面見那位年輕律師。

    大體而言,除了必要的小別,他們和一般新婚夫妻相同,甚至更悠然自在。

    因為他和她一樣,沒有至親的親屬必須密切往來,她在公證那天見過他幾位交情較深的朋友,記得有一位叫做威廉,一同吃了頓慶祝晚飯後,她至今未應酬過他的任何親友,他們的生活幾乎只有彼此。

    雖然她不再忌諱和他一同上街了,但讓他吃下可口的菜色是她的新婚願望,這是少數她能為他做的事,只要是他預計南下的那天,她一定向烹飪班的主持李媽媽學做幾道菜帶回家。

    “這樣可以了嗎?”半個鐘頭後,她揭開沙鍋蓋,舀了一小瓢請李媽媽試喝。

    “差不多了,回家可以再煮一下,讓肉更爛一點,記得用小火喔。”

    “知道。”她興高采烈將沙鍋小心翼翼封好,放進提籃,愉快地走出李宅。

    她掂了掂提籃的重量,太沈,不保險,決定捨棄腳踏車,暫放在李宅庭院,以步行代替,緩步走回家。

    穿巷繞弄了一陣子,她在某個轉角處乍然停下,猛然回頭。

    空蕩蕩的巷口,沒有人,但是她明明聽見腳步聲,從李宅出來開始就發覺了,輕巧地跟隨她左彎右拐,幾次以餘光往兩旁覷看,但無所獲。

    這種情形有好幾天了,起初以為自己過於敏感,不當一回事,之後兩、三次在靜巷獨行,不意瞄到一小片閃躲的衣角,她終於起疑。

    重點是,她生活極為低調,存款是母親身後留下的一筆小額保險金,連當作購屋頭期款都有困難。小姨在世時開的是家庭式的北方麵食館,根本算不上鎮上的殷實人家,財富沒有被覬覦的可能。她衣著相當簡單,談不上風情,自認不易讓外人產生邪念,何以引人跟隨?

    她移步至石牆後,暫停一會,腳步聲果然消失了。不一會又雜遝起來,一群下午散步的老人結伴經過,並沒有可疑的陌生人露臉。

    她再度上路,朝家的方向邁進,也許是預期心理,總覺得又聽聞了不一致的腳步聲。她一面走一面警覺回頭,設想就算身後有人也躲不了她的頻頻窺看。

    盡頭處正欲轉彎,她頭一抬,正面撞上了一堵肉牆,驚愕之餘,連忙護住手上提籃。

    “走路這麼不專心,在看什麼?”對方抓住她的肩,語帶責備。

    一聽聞這熟悉聲音,她欣喜萬分,露出甜笑,“你來啦!”

    佟寬四處張望,皺眉再問:“巷子沒人,在看什麼?”

    她往後再看了一回,拉著他回到家,仔細鎖上門。

    “沒什麼,我以為有人在跟蹤我。”她放下提籃,小心取出菜肴和雞湯,擺上餐桌,“今天又有新菜囉,餓了嗎?今晚要不要早點開飯?”

    佟寬努力擺脫死命咬住他褲管的芬達,發現無效,直接拎起它推進狗屋關上。回過頭,不甚在意地瞥了桌面一眼,拉住她細問:“有人跟蹤你?什麼時候開始的?有看到人麼?”

    瞧他罕有嚴肅的模樣,她趕緊笑開,“沒什麼,應該是我多心了,我沒看到人。”

    “真的?”

    “真的。”她用力點頭,他面色仍未放緩,她只好再次強調:“真的嘛!”

    他瞅了她片刻,不再追問,幫忙拿了飯碗添飯,嘴角勾起淡淡笑意。“那就早一點吃吧,我們商量一下去哪裡度蜜月。”

    “蜜月?”

    “嗯,我的工作近期就會有變動,到時就有假期了。”他平靜地說。

    “變動?換部門還是換工作?”

    “換工作。”

    “咦,沒事吧?”立刻探近他,琢磨他的神色。

    “放心,不會有事,我養得起你。”他忍不住調侃。

    “才不擔心這個。”她捧起飯碗,吃了一口,認真默思後道:“蜜月什麼時候去都可以,我有一點存款,如果你暫時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不必急著屈就,錢拿去用沒關係。”

    他怔了一瞬,接著仰頭笑了,笑得萬分暢然,“謝謝你對我這麼慷慨,我怎麼能用老婆的私房錢?我說了,不必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不知怎地,好脾氣的她竟沈下臉,“我是認真的,你不該笑話我。”

    他收斂了笑聲,起身探過桌面,吻了她一下,“我知道你對我是認真的,所以才這麼愛你。”

    兩人近距離凝視良久,她轉轉眼珠,臉上有了喜意,抿唇笑:“知道就好。”

    再度活潑起來,她開始絮絮說著和他不見的這幾天生活中的大小事,他含笑聆聽,不拘瑣碎,有應有答,晚飯進行了一半,他岔開話題,像詢問也像決定,“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搬到我那兒去吧。”

    “不必吧?在這裡一向很好,你不用多心,真的是我太敏感了,我在這裡住了三年多了,都沒事的啊。”突然後悔讓他操煩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她對他有一定的瞭解,他看似凡事滿不在乎,一旦擱在心上了就很難驅除。

    “但是我介意。”他放下碗筷,兩手抱胸,嚴肅地瞧著她,那是他心意已決的肢體語言。她曾試著挑戰過,堅持己見,結果換來他兩天的相應不理,她缺乏和人賭氣的無限意志,通常以妥協告終。

    “那……好吧,給我一點時間吧,總得把這裡的事處理完了,搬家並不容易,我東西多得不得了,我需要工作室——”

    “夠你住的了,東西不夠放就租個倉庫,找人評估之後再告訴我。”

    越發覺得佟寬有執拗的一面,且逐漸不掩其心,她不希望他為她懸心,順從地點了幾下頭。得到正面回應,他心情好轉,愉悅地露齒而笑,“今天菜燒得很好,你又進步了。”

    她沒應聲,但甜甜地笑了。

    隨著相處日深,她經驗了佟寬更多的面向,有令她動容的,有令她訝異的,也有她不太適應的,無論是哪一種,都未能削減一分她對這個男人的愛意,因為穿過層層面向,那隱藏於內在的美好本質,那些他在單獨面對她時流露的最純粹的初心,始終沒有改變,而她看見了。

    “快吃啊,待會一起帶芬達去散步,這麼喜歡看我,晚上再讓你看個夠吧。”捕捉到她投向自己的神遊目光,意在言外地笑了。

    她的臉瞬間緋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7:00

第9章(1)

    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個人。

    一秒的回眸,雖然面目模糊,大致的形影是清楚的。男性,個子瘦小,三十歲上下,穿得一身黑,卻缺乏品味,一種塑造神秘感的刻意,又怕引人注目而顯得畏縮。

    她上街購物,帶芬達散步,到活動中心上課,男人如影隨形,幾天後,甚至慢慢不再努力遮掩行蹤,但與她保持一段安全間距,隨時窺伺著她。

    事件從猜疑到證實,她的心情卻反向進行,從疑懼到生氣,她從未如此忿忿不平過,這個人讓她寢食難安,甚至得遷離熟悉的環境,怎麼說都沒道理。

    怏怏不歡,還是得填飽肚子。她無心下廚,走到巷口面店,挑了張臨馬路的小桌坐下,點了碗板條,默默吃起來。

    吃了幾口,不免又東張西望,以致心神不寧,影響了胃口,胃口不佳自然味同嚼蠟,吃得不順心,接著勾起更多的火氣。她左右一瞟,心陡地重重一跳,竟瞥見了那個鬼祟的黑影。

    她筷子一撂,轉身走向角落的一張小桌,拉了張塑膠椅坐下,對準那個黑衣傢伙沉聲道:“你到底想怎樣?”

    黑衣人結實嚇了一跳,筷子舉在半空中僵住,開始結巴:“沒……沒……怎樣——”

    “幹嘛跟著我?信不信我報警?我跟員警很熟唷。”火冒三丈之餘各種恫嚇的話都出爐。

    “我,又沒怎樣?”黑衣人鎮定之後,挺直背脊,眼珠子緊張地亂瞟。

    她對瞧著他,打量個仔細,男子其貌不揚,氣質猥瑣,鼠目滴溜溜轉的同時拚命抓耳撓腮,顯然沒想到跟蹤的物件氣勢比他還強,而且脾氣不小。

    “你不是鎮上的人,從哪來的?”她板著臉。

    “你……你不用知道。”乾麵送來了,男子兩眼一亮,筷子一伸就要撈起麵條,她抓起面碗,高高擎起。

    “你不說,我現在就報警,面也不用吃了。”她一手取出手機,作勢撥號。

    “喂——幹嘛那麼嗆啊,說就是了。”搶下麵碗,男子趁機大口吞面,深怕吃興被打斷,幾分鐘內整碗掃光,又喝了一碗貢丸湯,滿意了,才掩嘴壓低聲音道:“我不是怕你唷,我這是在工作,跟蹤你是我的工作。”

    她驚異不已,“工作?那你不太敬業了啊,說穿了還用跟嗎?”

    他揮揮手,“是不用跟啦,反正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住在哪裡了,我也跟客戶報告了,這幾天他就會來找你談了。”

    “我是誰?”

    男子八字眉一攏,“你不會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吧?”

    “我是說你知道我是誰?”她心一慌,變得粗聲粗氣。

    “你叫林詠南不是嗎?你父親是張岳欣,母親是林素芬,你雖然不跟父姓,我的客戶可是一清二楚你們的關係。”

    她驚異得合不攏嘴,“你的客戶知道這些要做什麼?”

    “找你啊,有事和你談。”

    “知道是誰嗎?”

    男子看她一眼,猶豫地轉動眼珠,“我的老闆沒透露太多,聽起來是一個挺有辦法又不是好說話的人。”

    整個人墮入五里霧中,她忐忑不安問:“你還知道我哪些事?”

    “你親人都不在身邊了,你一個人住這裡,有個帥哥常來找你,是你男朋友吧?我不管這些啦,確定你住這裡就行了,他們要求很簡單,所以付錢不是很大方,我老闆一天只給我兩百塊打發三餐,這趟任務超沒搞頭,真想早點回臺北。 ”

    男子行為鬼祟,說話倒頗為坦率,她問:“先生叫什麼名字?”

    “我姓劉,叫我小劉就行了,這是我名片,有需要可以找我。”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起毛邊的名片遞給她。

    她心不在焉瞄上一眼,“福爾摩斯國際征信社?我不需要找人。”

    “不一定要找人,測試男人忠誠度,分化打擊小三,都可以專案服務喔。”

    “謝了。”她將名片收進錢包,氣勢頓消,愁容滿面。

    小劉見她悶悶不樂,神情至為落寞,頓時起了善意,慨然致贈良言:“看你沒什麼心眼,別怪我烏鴉嘴,這陣子我觀察你,發現你生活很單純,你最好看緊一點你那個男朋友,太好看的人通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可是見多了。老話一句,有需要找我。”為了強調可信度,小劉用力拍擊單薄的胸膛。

    “多謝關心,我要回去了。”她無精打采向他道別,轉身就要離開。

    “喂,林小姐,你可別逃跑啊,我老闆會宰了我。”

    “你每天監視我怎麼逃跑?”她瞪了他一眼。

    不,她沒有膽怯到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摸不著邊際卻又隱隱威脅著平靜生活的無名物件,究竟是誰非尋到她不可?

    她回返家中,茫無頭緒,在屋子裡上下繞走幾回,想起始終堅毅無比的母親,停下腳步,默然拿出跳繩,集中心神,奮力地跳起來。

    她一手叉著腦袋,一手抓著枯枝條沙地上胡亂撇畫,偶而望、一眼平靜無波的湖心,很快又調回視線,盯著前方。

    前方倚著樹幹端坐的男人,凝神翻閱了手中的文件有半個鐘頭之久,他潛心思慮檔內容後,終於抬眼瞥了她一眼,歎息道:“說吧,老盯著我做什麼?”

    順手拂去她頭上的點點落英。

    他很忙,一點也不悠閒,尤其是這一陣子。但為了陪她一下午,特地把在飯店該忙的公務搬出來處理,晚上得兼程趕回臺北,而她一句甜言蜜語也無,淨用異樣的眼神探量他,他沈不住氣了,決定把公事暫擱,好好整頓她的心事。

    她丟了枯枝,抱膝端坐,嘴唇動了動,扯了把雜草在指尖搓揉,滿臉欲言又止,下唇咬得鮮紅起來。

    “說啊,不是闖了什麼禍吧?”那一臉苦惱相,絕不會是懷抱著好消息。

    “沒。”她有氣無力地應聲,又覷看他一眼。“我一直都很乖啊,至於你,那就不知道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眉。

    她眼珠朝著天空左右移動,估量著該不該說出口,思及自己現有的合法身分,終於一鼓作氣,對他明說:“那些女人,我是說那些喜歡過你的女人,如果知道你和我結了婚,有沒有可能找上我,要我交出人來?或是要我好看?”

    他登時愣住,想了幾秒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答得斬釘截鐵,揉揉她後腦勺,“腦袋瓜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這麼有把握?”她神色古怪地瞧他。

    “你是在擔心有人找上門對你不利?還是擔心有人搶走你老公?”他微眯眼,婚前她完全不過問他的情史,以為她豁達大度,難道女人結了婚,心思開始不一樣了?

    她重新抱膝,右頰貼著膝蓋,悶聲道:“我擔心有人愛瘋了你,千方百計向我要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絕她,萬一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來,我一時心軟了,把你拱手讓人,沒幾天又後悔了,那怎麼辦?我最沒實力和別人PK了。”

    “還要幾天才知道後悔?”他沒好氣,“林詠南,我不是你可以拱手讓人的,與其把心神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上,不如回去想一想搬家前有哪些事要打理的。”

    他一把拉起她,拍去彼此身上黏附的落葉,握住她的手往停車處走去。

    感受到他的不悅,她在後面尷尬了,“佟寬,你別誤會喔,我不是吃醋,我只是不想為這種事傷和氣,所以你最好確定一下有沒有人還對你念念不忘——”

    “有又怎樣?”他驀然停步,冷眼俯看她。“我管不了別人的腦袋。”

    “不……不能怎樣——”沒見識過他的淩厲氣勢,她畏縮了一下。“別讓我被砍就行了。”

    “誰敢砍你,我就剁了誰。”他拍拍她的臉,低柔道,臉孔又恢復溫柔之色。

    她暗暗吃了一驚,不敢再接續下去。

    他牽著她,信步走著,過了一會,突然開口:“詠南,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你會為了我,二話不說立刻和別人戰鬥,沒想到你更擔心自己的安危。”

    “嗄?”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有多愛我?晚一點給我答案。”

    她迷惑地搔搔頭,百思不解為何話鋒回轉至此,而且惹惱了他。

    或許她想錯了,依他果決明斷的性格,不太可能在感情上藕斷絲連,那麼,小劉的委託人應該和他無關了?!

    她松了口氣,同時又懊喪無比,這種提心吊膽的猜謎,一點也不有趣。

    不有趣,猜謎答案總會揭曉。

    也許小劉已事先知會,當她走出超商,被一名陌生男子請上一輛停在街邊的黑色房車,她懸心多日的煩惱反而鬆懈下來。光天化日,她沒有反抗,配合地上了車,睜大雙眼打量在車內等候多時的中年男子。

    完全沒有印象,中年男子十分瘦削,穿著整齊但款式稍過時,長臉嚴肅,一照面立刻勾起薄唇淺笑致禮,傳達出的卻絕非善意。

    “林小姐你好。”男子伸出手,“我姓高,高田,聽過嗎?”

    她遞手一握,搖頭,一顆心忍不住顫巍巍。

    “可以理解,你那個神通廣大的父親,大概什麼也不會透露,人為財死,他做得很絕頂。”

    “……”她僵若木石。

    “我不愛閒話家常,就不拐彎抹角了。林小姐年輕,可應該懂得,投資和賭博一樣,遵守遊戲規則,有賺有賠,天經地義,我無話可說,但作弊就不同了,那是詐欺,我高某人這一生最討厭兩種人,一是說話不算話,二是作弊,把我當凱子耍。”

    “……”

    “公司經營不善,時運不濟,OK!我接受!”高田兩手誇張一抬,“但是五鬼大搬運,NO!”食指一豎,面色凜然,他看住她,又強調一次:“NO!”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氣,極力讓嗓音不發顫,斗膽直視對方。“高先生,我實話實說,我身上沒有來自於他的一分錢。”

    “我相信你,林小姐。”高田誠意十足地笑,“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我們這種人混江湖靠的是心狠手辣和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錯了!你父親那種高尚人才是一等一的狠,坐牢個十幾年,一切一筆勾銷,其它股東做何感想,我管不著,公司出問題,他不想玩了,也罷,但是我那一份,並不多,相對你父親搬走的那些,真的不多,請一分不少還給我,我退休還等著這筆錢生利息呢!”

    她渾身泛涼,臉容煞白。

    “為難女人不是我的作風,但你父親另外一家子在國外不知去向,大概拿了我們的錢逍遙去了,請林小姐轉告張先生,這筆帳麻煩他高抬貴手,相信他不會漠視你的安危才對,這是我的名片,有消息儘快通知我,我等著。”

    她木然接過灰底字體燙金的名片,觸及對方溫熱的手指,才發現自己五指冰涼。“高先生——如果我說不動他呢?”

    “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到時候他在裡面一定會聽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慄,她動作僵硬地下了車,舉步維艱,茫然四顧,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機,撥出號碼,沙啞著嗓音道:“章律師,我是詠南,我……”

    有一刹時,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詠南。

    林詠南有心事。

    佟寬輕易地感應出來,這並不難,她從來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丟三忘四,時常發怔,不再活潑如常,電話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靜個一分鐘不搭話,顯然已神遊太虛,讓他在電話另一端唱獨角戲。

    他心思細密,設想過幾種情況。首先,她明確告知他跟蹤一事告一段落不再發生,不會是她的困擾。再來,她父親的官司不脫離幾種預設結果,她已有心理準備。至於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時運動,飮食簡單,連感冒都少有。

    那麼,可能意外懷孕嗎?他稱不上積極防範,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險期,就算發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應不致於讓她沒來由發傻,難道她認為他並不期待這件事而難以啟齒?

    公事異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鎮與她相聚,他兩頭掛心,眉頭很少放鬆。

    琳娜大著膽子向前請示部門人事,他想也不想,應道:“你決定就好。”

    她還是杵著不動,他想起了與她有關的事,又道:“對了,我已經調高你的職級和年薪,人事室已經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還有……行銷部的鄒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個職位下個月將空出來,我建議你去爭取,職級又更高些,雖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戰看看,對你以後發展很有幫助。”

    “經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驚,這是教她另立門戶,不再為他效勞?

    “我自有打算,你去試試吧。”

    “陸優先生不是您的對手,我們還是可以——”

    “讓董事會操這個心吧,他若不是塊料,下來是遲早的事。”

    難道他決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轉睛看著他,他鎮靜如常,甚至對她淡淡笑著,心裡似有定見。

    無語半晌,她退而求其次問:“經理若另有打算,會讓我知道嗎?”

    “會的,還不是時候。”

    相處多時,她仍然對這個男人的心思如霧裡看花。他在陸氏企業一直是許多人三緘其口的存在,他與陸家關係匪淺,多年來被安置在一個非主流的部門,縱使深具遠見,績效優良,行事穩當,仍難獲董座青睞,進入決策群。這是她深抱不平,願意為他籌謀效力的原因,她有預感,這份革命情感以後很難在別的上司身上發生了。

    她失神了幾秒,把他剛才與客戶開會時,交給她代為接聽的手機遞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兩通,范小姐請您務必回電。”

    他微微點頭,垂首繼續振筆書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7:22

第9章(2)

    半小時後,他離開座位,獨自搭電梯上樓,轉往董座辦公室。他極少和董座單獨會面,不請自來,正在進行報告的特助嚇了一跳,和上司對望一眼後,訓練有素地退出辦公室。

    佟寬主動在董座面前坐了下來,遞交他方才寫畢的檔和一件卷宗,開門見山道:“我們談個條件吧。”

    已知來者不善,對方不動聲色,頷首:“什麼條件?”

    “陸優下來,從此不得進投資部門,也不能占董事席次,而我離開公司,不再擔任陸氏企業任何職位。”

    董座僵凝的面龐下是驚怒交加,他打開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陸優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陸優,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狀甚親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尋常。

    “上次您問我對人事安排有何意見,這就是我的意見。”佟寬笑。

    “為什麼非要對付他不可?”無語良久,董座抬頭,大受打擊後的聲調喑啞。

    “陸優下來,公司之福,我替小股東請命。”

    “——你不是為了公司,你是為了自己。”

    “您怎麼看,我沒有意見,但陸優的照片檔一旦外流,陸家承擔不起大幅佔據的八卦版面吧?到時就算我不從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會自動告吹。”

    佟寬不慍不火的說著,目的已傳達,他無意留下欣賞對方挫敗的神色,他是個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標,但不代表他擁有以對方痛苦為樂的特殊嗜好。

    他安靜起身,返身離開,身後的人喚住他:“等等!”他順從止步。

    “我可以答應你,但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戀棧公司,也不交換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麼?”

    “教訓。”他回過頭。

    “教訓?他們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訓。”他傾身俯視對方,兩手撐在桌沿,讓對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當年不該帶我回陸家的。”

    “陸家哪一點對不起你?那個家不是我說了算——”

    “所以不聞不問是你最好的選擇囉?”

    “……”

    “好吧,看來你是狀況外許多年了,我沒興趣細說從頭,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復冷峻的面目,“設想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在一個敵意環繞的家,你想像得到會發生什麼嗎?不,你不會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細究,因為你在贖罪,你把我交給尊夫人,就是你獨一無二的表態,你俯首稱臣,證明你不會再出錯。不是麼?你撐得起你岳父給你的龐大家業,怎麼會看不出孩子擔驚受怕的臉孔?整個陸家只有我三不五時上醫院急診?不奇怪嗎?最後尊夫人乾脆讓家庭醫師上門,連醫院也不用去了。陸家兄弟精力旺盛,頑劣異常,又被寵愛有加,整治一個孩子不被學校發覺,的確煞費苦心,尤其當那個孩子大了,終於懂得反抗的時候。”

    他解開領口,扯開領子,出示肩骨微微變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約五公分舊傷的縫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斷裂,一次是劃傷,都是中學時陸優的傑作,這樣我就不能參加棒球校隊遴選了。”

    “難道陸晉也是這樣?”伸出的指尖就要觸及早已痊癒的傷口,佟寬後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領。

    “陸晉?”他撇嘴道,“他拳頭功夫不如陸優,一張刀子嘴卻不輕易饒人,製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過一個暑假,整棟中學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個大學援交女,拜他所賜,我的室友個個對我敬而遠之,女友被父母禁足,從此不再往來……所幸上大學後大家終於分道揚鑣,他們無法再發揮各種打擊眼中釘的創意。”

    “你可以試著告訴我——”喉頭一鯁,一刹時,總是保持優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幾歲,他直起身子,試圖靠近佟寬,佟寬直朝後退,沒有一絲動容。

    “怎麼說?你在家的時間屈指可數,再說,你是聽尊夫人的還是聽我的?不用驚訝,都過去了,你治不了他們,就由我來動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可以補償你——”

    佟寬搖頭,他們各據一角,遙望對方,像間隔一條無法橫跨的深淵。多年來,或許只有在這一刻,佟寬真正被這個賦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細端詳,正視。

    “都過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選擇,就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擔。”他果決地掉開目光,從容開了門,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頭輕盈,步履輕快,像甩脫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釋然的心情底層,不知不覺滲進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悵然的感傷,在他的胸口悄然棲息著。

    她長長歎了口氣,就在她被一輛陌生的豪華房車擋住去路的時候。

    被追債的感覺原來這麼糟,手上一無所有,卻得絞盡腦汁生出無限,她沒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決發生在身上的各種狀況,但總可以歇歇腳,喘口氣吧?

    駕駛座上的男子下了車,身軀半倚在車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寬出現在鎮上的效應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寬出色,但姿態和衣著散發著不可一世的優越感,經過的鎮民忍不住多張望一眼。

    兩人隔了三公尺各懷心思互望,男子主動走向她,開口道:“林小姐嗎?”

    她不作聲,男子指著一家冷飮店,“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她不置可否,卻自動移步,進入冷飲店,點了紅茶,和男子臨窗對坐。

    男子沒有停止打量她,她無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憂心忡忡,苦思一會搶先道:“麻煩您轉告高先生,我父親能讓我處理的部分款項這兩天就能匯回臺灣了,錢一到我立刻匯給高先生。至於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須另外想辦法,請高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不會食言。”

    男子表情大為不解,尋思片刻後反問:“你是林詠南小姐沒錯吧?”

    她緩緩點個頭,男子確認後笑道:“我不認識你所謂的高先生,我姓陸,我叫陸晉,是佟寬同父異母的兄長,我父親就是陸啟雲,陸原企業的現任董座,你應該耳聞過吧?”

    比起高田的出現,陸晉帶來的訊息更具撼動效果。她圓瞠雙眼,嘴半張,失神地瞪著這位莫名出現的年輕男子。

    “很冒昧打擾您,實在是佟寬太低調了,把你藏得這麼緊,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人查出來,原來他的真命天女住在這個地方。其實並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心事總是藏得好好的,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陸晉斯文地說著,“他掌管飯店這部門的工作好幾年了,隔一段時間就出差一趟,他果然是有辦法,誰想得到這種地方也能製造豔遇呢?”

    她仔細瞧著陸晉,思量著他的每一句話,緊抿著嘴。

    “的確是不太瞭解他,你和他交往過的女人很不一樣。”

    決定不發一語,她不理解陸晉跳躍式的敘述想表達的是什麼。

    “他六歲時才來到陸家,我還記得他外婆把他交給我父親的情景,他和我們兄弟倆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兄弟?”

    “噢,忘了介紹,我有個小一歲的弟弟,叫陸優。”

    她在嘴裡反復默念這個名字,腦海捕捉到一些畫面,她再抬眼端詳陸晉,不由得冒出一句:“陸優和您滿相像的。”

    他十分訝異,暗自揣度了一下可能的情況,原本平穩的語氣略顯不安:“我忘了你見過陸優一面,就是他向我提到你的。佟寬透露了多少我們之間的關係?”

    她微傾著頭,眨了眨眼,沒有吐露任何答案。

    “過去我們相處,的確有過不愉快,但那也是年少氣盛的事了。這也怪不得我們,當年我父親到香港出差一趟,認識了他母親,以為不過是逢場作戲,誰知道竟還有尾聲,我母親對男人這種事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把對方的孩子帶回家又是一回事,哪個女人能做到盡善盡美?這當然要怪我父親,他承諾要照顧對方,對方出了意外,總不能讓佟寬流落在外,他生母那堆窮親戚哪個不拚命把他往外推?總之,陸家仁至義盡,雖然不能讓他認祖歸宗,該有的照料可沒有少,他對我們若有微言,就太不替我們設想了。”

    她悉心聽著,黑眼越聽越瑩亮,偶而閃動一下,並無太多反應。

    “他應該很清楚,我父親若不是我外公原家當年鼎力支援,不會有今天的陸原企業,指望我父親是不可能的,原家至今仍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即使有再多企圖,董事會是不會讓他有發揮作用的。”

    陸晉語意越發明朗,她垂落眼睫,似乎正努力思考,但依舊緘默。

    兩人無言許久,送上的冷飮皆一口未動,陸晉開始不耐。

    揮擊出去的球沒有相應的球路,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掌握下一回合發球權。佟寬捨棄了艾伶,不再和範爾晶見面,除了羞辱他和陸優的目的已達到,多半是為了林詠南。但這個女人就這麼端坐,也不驚慌失措,教人無從探底。

    再僵持下去,應該不會有何作用,他索性攤牌。

    “林小姐,首次見面就和你談這種不光彩的家務事實在很無禮,不過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們兄弟倆和他談不上話,希望你替我們傳達一聲,請他適可而止。

    他的男性魅力我們領教夠了,也認栽了。婚約吹了,怪我們自己手段不足,留不住女人心,這點我無話可說,其實學生時代就已如此,只要他想,女人總是選擇他。但陸優的事,請他高抬貴手,說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逼人太甚?我父親不會虧待他的,本想替他找一門風光的親家,對陸家對他都好,他最近出了這幾手,真讓人傻眼,我們反而不知該怎麼對他了。”

    她忽然抬起頭,有力地審視他。“上次就是你打了他吧?”

    “唔?”

    “小時候你們也常這樣對他嗎?”

    他呆了一下,這個看起來與世無涉的女子反應出人意表,竟聚焦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他乾笑幾聲:“都是男生,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怎能當真?”

    “以後請別再動他。”她將披肩的散發俐落地綁個馬尾,再把整杯紅茶一飮而盡,背起購物袋直起身,眼神堅定,重新強調一次,“你們之間的事我無權干涉,我可以試著問看看,但請你別再動他,他不計較,我很介意。你是成年人了,君子動口不動手。”

    “你以為他是君子?他可是加倍奉還!”他節制已久的情緒乍變,忍不住尖酸起來,“別太天真了,你在這裡買菜的時候,還不知道他睡在哪張床上呢!”

    “不勞您擔心,這是我和他的事。”她淡淡一笑。“永遠都是我和他的事。”

    走出冷飮店,陽光閃耀,她眯起了眼,將購物袋放進腳踏車置物籃,腳一跨,迅捷地騎上馬路,朝回家的方向飛馳。

    原來這就是佟寬諱莫如深,從未宣之於口的秘密嗎?

    那些形塑佟寬面貌的背景慢慢浮現,她的心跳加快,胸口充塞著惶惑。

    斜身轉個彎,轉進小巷,沒多久,她跳下車,推車徒步前行,因為一雙眼睛汪滿淚水,讓她無法看清前路。

    佟寬萬分不解,林詠南一掃神思不屬,重新活躍了起來。

    她開始進行搬家的前置作業,房子退租,結束木工課程,出清存貨,暫時不再接單,衣物用品分類裝箱打包,因為一人作業,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

    他得空南下探望時,打包作業已完成三分之二,所有物品全都屬於她,他只能袖手旁觀插不上手。

    她額頭冒汗,東奔西跑,想到了便來和他說一下話,不久又跳開忙活。家裡到處堆置箱簍,櫥櫃多已拆卸,失去了家的原貌,他無法靜心忙自己的事,只能為她遞茶水,逗逗芬達。半天過去,他終於難耐自己的多餘,在她經過時攔截住她,把她兜在眼前仔細瞧她。

    “安靜一會,你到處晃得我頭疼。”他擰起眉頭。

    “噢,對不起。”她果真安靜,不再走動,只是不停喝水。

    “你還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視線下移,審視著她的下半身,一隻手忽然探進她的裙頭,摸索她的小腹,像在探測什麼。

    她吃了一驚,按住他的手,“你在幹什麼?”

    “你沒瞞我什麼吧?”

    她呆了兩秒,直愣愣和他對視,他怏怏不樂地閉了閉眼,“你有事就說一聲,我不會不接受,有孩子就生下來,沒什麼好考慮的。”

    “嗄?”她腦筋一轉,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澄清:“不會啦,我都有按時吃藥啊。”

    “吃藥?你沒告訴我你在避孕。”他沒來由的不悅。

    “現在兩個人不是很好嗎?”她眯眼笑,摟著他的腰轉移話題:“對了,既然要搬到臺北了,我想回巴西一趟,處理我媽留下來的房子,當初我並沒有打算長留下來的,空在那裡總是不好。”

    他垂目思索良久,搖頭:“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陪你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不用擔心啊,我在那裡生活了那麼多年。”

    “就是那麼多年才擔心,也許會有人讓你不想再回來。”

    她定定看著他,看著那雙無意間透著冰涼和漠然的美麗眼睛,當它們落在別的女人身上時,心裡都在想些什麼?當他謀劃著讓他的兄弟為過去所做所為付出代價時,到底是痛快還是早已麻木?他隻字不提的過往全然拒絕外人探掘,他有多想一筆抹煞?

    她撫摸著他的臉,他那只要一天不刮就會出現青髭的下巴,他總愛用它摩挲她的臉,讓她拚命閃躲笑個不停。

    “佟寬。”她笑著喚他。“陸晉來找過我。”

    他的容顏刹那轉寒,溫柔盡失,用力握住她的上臂。“什麼時候?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的心不在焉果然其來有自。

    “別慌,佟寬,那是遲早的事。”她忍受他強大的指勁加諸的壓力,細聲撫慰,“沒事,真的,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相信你,他們和我們無關。”

    他緊繃的面龐稍微緩和,呼吸依然沉重,含著一股遮攔不了的怨忿。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一定是因為愛你。”

    他緊抿著唇,面色前所未有的陰黯,想說什麼,喉結動了動,還是無言,他完全不想提起那些人,那些事。

    “不說沒關係,可是……”她俏皮地噘起嘴,搖搖他的手:“我只有一個要求,千萬別再讓別的女人愛上你,萬一找上門來,我可招架不了。”

    他忍俊不住,松了眉頭,緊緊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耳畔低喃:“只有你,只有你……”

    “我相信——”她攬著他緊實的腰身,盡情嗅聞他混合著刮胡水和體味的獨特氣息,靜靜微笑著。“所以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不要多心,喬已經結婚了。”

    她前所未見地束緊雙臂,借著源源不絕的力道傳遞給他一份篤定,這份篤定能使他毫無顧慮地暫時撤手,讓她安心返回另一個家鄉。

    回去那個家鄉,保全住她的愛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7:52

第10章(1)

    此刻雨又下了,即使隔音窗隔絕了傾盆大雨的噪音,窗內仍能感受到大雨的氣勢。

    林詠南食言了。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她並未如期歸來,通訊從繁多到寥寥可數,從熱切到公式化報平安,他感受到了不對勁,但並未有所懷疑,他從不懷疑她。

    第三個月,她傳了一通電郵,短短數行,自此不再捎來音訊,她切斷了各種通訊管道,徹底離開了他的生活。

    終寬:這幾個月獨自在這裡,我徹底想了想,我是真的愛你嗎?還是把你當作喬?我見到他了,他很好,很幸福,即使有點遺憾,我已能坦然面對他。

    你和他不一樣,誰也不能替代誰,我想,自始至終,我愛的還是他,縱使我永遠不能擁有他。

    對不起,我還是喜歡這裡。

    分手電郵!

    他從沒想過會有女人以這種方式向他提出分手。

    因為太離奇,太像個玩笑,他拒絕接受,直接刪除,不把那封短信鄭重看待。

    但不能否認,她就此消失了,他甚至不得而知她的居住地,一個他以為永遠不會和他產生關聯的地方。

    唯一能獲知她還平安的方法,就是通過章律師的間接轉述,而所有的轉述含糊其詞,缺乏細節,說和不說差別並不大,只能確知她仍然和律師保持聯繫,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所以她存在得好好的,在地球的另一端。這個事實阻止了他的躁動,他明白事出必有因,推測她遭遇了心理的困境,但到底是何困境?

    他如常生活,如常進行他的工作規劃,他是個冷靜又有長足耐心的人,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理智潰散,生活潦倒,他對自己挑選的伴侶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強烈信心,時候到了,她終究會回來面對他,無論原因是什麼。

    他甚至不再猜測,他不做徒勞無功的事,她瞞著他必有瞞著他的理由。他只是不停地想起她,想起那段小鎮上的夫妻生活,那段不被打擾的靜好時光,像一幅溫暖的油畫,框住了他們的共同記憶。

    不知道在另一個陌生的小鎮上,她是否依舊不畏雨勢,騎著腳踏車急馳在大街上?那頭長髮應該又更長了吧?那裡陽光更豔,她不怕曬,臉想必又更黑了。

    說不定,她不再騎腳踏車,而是重新駕駿那輛被她棄置多年的休旅車,過上翻山越嶺的縱情生活,全心全意重拾那裡的一切。他相信她可以做得到,她是他見過最具韌性的女生,縱使笑得很勉強,也絕少在角落裡哀哀哭泣。

    沒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如果她選擇了更好的生活,他願意放手,但是他又堅信,沒有人會比他更愛她,她一定能體會這一點。

    大概失神太嚴重,他被喚回注意力時,遭到威廉毫不留情的諷笑。

    “想也沒有用,真不知道你們倆這個婚是怎麼結的?摸不清楚對方的底細就膽敢結婚,我呢,也糊裡糊塗去幫你公證,這下人跑了,還不知道為什麼,陸晉又不承認他說了什麼殺傷力的話。坦白說,這個林詠南也真不簡單,整個人一團謎,她出這一手根本像溫水煮青蛙,慢慢撤離你的生活,等你不知不覺淡忘她以後,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分手了,連談判都免了。”威廉捺熄了煙,斜瞅他一眼。

    “算了,怪不了人家,你更不老實。”

    因為他和林詠南一致認為,只要相愛,其它都不重要。

    “她不需要知道我那些事……她的狗還在我這裡,她會回來的。”

    但無法忽略的事實是,她全都想好了,堆放在他住處打包成箱的私人物件她早就刻意清理過了。他曾一箱箱拆開翻尋,沒有任何有關她在巴西的資訊,只有其中厚厚一本幾年前沖洗好的留念相本,全是一群異國年輕男女的出遊記錄,他輕易辨認出其中的喬,喬的獨照占了三分之一多,即使是眾人合照她也總是站在喬身邊,笑得一臉陽光。

    這個男人,是林詠南第一眼見到他時特別留心的真正原因吧,他無意發現,他們竟有肖似的外形和笑容。

    “是嗎?幸好留下的不是孩子,你上次不是暗示那位年輕有為的章律師要把那只狗送去動物收容所,結果呢?”

    “……”

    “‘悉聽尊便’,我記得這四個字是他的回答吧?你那位逃妻根本不為所然。”

    他低頭不語,不甚積極地翻閱堆在他面前已半小時的厚實文件。

    經過一分鐘情緒沉澱,他集中精神閱讀數頁條文,謹慎圈出幾個較有爭議的法律字眼,無異議的部份拿起鋼筆在空白欄位簽署姓名,將檔交給威廉,“這幾個字請你的律師再斟酌一下用法,公司地點我還是建議別在你爸名下的大樓裡設立,省得瓜田李下,又有人說我聯合易家打擊陸家。”

    “公司剛成立總要開源節流,他不收租金不是更好?”

    “那就把公司設在郊區廠辦大樓吧,又寬敞又便宜,怎麼樣?”

    “你不知道我討厭塞車上班嗎?”威廉瞪眼。

    “那就搬到附近住啊,你想兩全其美,又想讓前女友刮目相看,可能嗎?”

    威廉沒好氣地點起第二根煙,“好吧,我再找找看。”

    “你什麼時候又開始抽煙了?家裡不是禁煙很久了?”他陡然注意到。

    “現在才發現?被甩了以後啊,反正沒人嘮叨了。”

    佟寬意味深長地笑了。

    他迅速收拾好桌面散亂的紙張,張望一眼外面的雨勢,忖度一下時間,抓起提包就要離開。

    “喂,急著去哪?”

    “律師事務所,找那位章律師。”

    林詠南消失前,章律師見過佟寬兩次,兩次都印象深刻。第一次佟寬當著他的面吻了林詠南,第二次佟寬陪著她來到事務所詢問官司細節,全程幾乎由他發言,問題尖銳又周延,身為律師的他數度難以招架,不由得起意敬而遠之。

    沒料林詠南消失後,佟寬無端成了他的常客,每一次見面客套話不多,接下來的會面時間,他便被對方強大的意志力逼使,非說出林詠南的下落不可。

    他氣勢不如佟寬,嘴巴可是一等一的緊,客戶的隱私只要交給他保證牢不可破。但兩個男人的冷場對峙不可能成為常態,毫無進展又充斥專業術語的對話只會激怒對方。絕非他過敏,有一次他甚至感覺到佟寬如炬的眸光射出隱隱殺意,他慢慢相信這個男人逐漸起意對他使用暴力,並且已進入縝密思考階段。

    無計可施,他想盡辦法躲避對方的約見,讓對方撲空,但佟寬豈是省油的燈,一狀告到大老闆那裡去,自此見佟寬等於提頭來見,他只能痛苦地裝糊塗。

    今天無約,佟寬神奇地直接在停車場逮著他,他氣得直跳腳。他才離開事務所五分鐘,想必是他的女助理見到迷人的佟寬後腦波運作立刻失常,忘了他的叮囑,透露了他的行蹤,事務所裡每位女助理都向他打聽過佟寬的事。

    他歎口氣收起車鑰匙,對倚在車頭的男人僵硬地頷首,保持一段安全距離,舉手招呼:“嗨!佟先生。”

    佟寬回以友善笑容,態度反常的輕鬆,從提包取出一份紙袋,遞交給他:“麻煩你,替我轉交給林詠南小姐,如果你有機會見到她或是知道她地址的話。”

    他提心吊膽接過,勉為其難承應,“沒問題,‘如果’有機會的話。”

    佟寬冷哂,“最好不是‘如果’,這東西非常重要,請儘快交給她,拖個一年半載會造成我的困擾,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空耗。還有,請她直接回復我,這裡面的隱私我不希望對外透露。”

    這席話擺明瞭認定他知悉林詠南的現況,再否認就太不識相,再說停車場此時只有他和佟寬兩人,令對方不愉快具有一定程度的危險性。他不敢多說什麼,匆匆收下東西,打開駕駛座車門,屈身坐了進去。

    他開動引擎,隨手將紙袋丟在副駕駛座上,紙袋沒有封緘,裡面的檔滑脫出來,掉落在腳踏墊上。他伸臂彎腰撿拾,瞥見了檔首頁有一行非常吸睛的粗黑印刷字體——“離婚協議書”。

    林詠南何時結的婚?她竟守口如瓶這麼久?

    他萬分錯愕,待昂起上身,看向車窗外面,佟寬已不見蹤影。

    他比以前沉靜許多,微笑模糊,說出來的話簡短疏離,失去了、挑逗意味,全無弦外之音,連趣味性都付之闕如,如果當初她來往的是這樣的男人,她還會如此果斷為他解除婚約嗎?

    佟寬離開陸原企業,乍然斷絕一切聯絡,所有的社交場合不再出現他的身影,他不回應她的電話、電郵,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威廉說項的關係,他今天恐怕也不會有意願坐在這裡,和她面對面交談吧?

    她始終忘不了這個男人,他們之間雖然連曖昧的承諾都沒有過,但當時她卻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們之間是有可能的。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別有意涵的笑容,深沈富磁性的嗓音,猶如一連串的暗示,聰穎如她怎可能會錯意呢?

    餐廳是他挑選的,她沒有異議,從坐下來後,他喝完了一杯黑咖啡,又再一杯,兩人言不及義了一會,他直接進入重點:“你想知道為什麼吧?”

    “……”她該說是或不是?她甚至無法定義兩人之間的關係,談得來的工作夥伴?朋友?有發展可能的異性關係?

    “如果我讓你有所誤解,都是我個人的錯,我向你道歉。”他坦然直視她。

    “只有這樣嗎?”即使有預感不會得到滿意的答案,她還是感到了濃濃的失望。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望向窗外,“不是你的關係,你很好。”

    “你喜歡的另有其人吧?”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唇邊浮現隱隱笑意。

    “也好,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不是你,我和陸晉有一天也會分手的,不必為這件事道歉。”

    “那很好。”他低聲道,“你值得更好的人。”

    她多想緊接著問:“那個人不能是你嗎?”,但她永遠也不會說出口,而且,就在接下來這一刻,他陡然站起身,注意力被窗外的某處街景所吸引,神色變得驚異又倉皇,他迫不及待拋下幾句:“對不起,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須馬上去做,有機會再談。”她怔怔目送他沖出餐廳大門,穿過對街,消失在人群裡。

    佟寬並非臨時起意,他看見了她,他的妻子林詠南,就在她橫越馬路,回眸望向身後時,他在瞬間瞥見了她。

    即使身影稍縱即逝,那頭黑瀑般的長髮,淺綠色無袖連身棉裙,黃色雙肩背包,相近的體態,走路的身姿,深深刻印在他記憶裡,絕無錯認的可能。

    從他接到她回復的協議書後已逾一個月,她依然無聲無息,他選擇在這家餐廳和範爾晶見面,主要是為了結束會面後方便就近到事務所詢問章律師有關她的歸期,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地發現她,她是何時回來的?

    太遲了,轉了個彎後,已失去她的背影,他被迫止步在一棟近幾個月頻繁造訪的商業大廈前。仰望這棟熟悉的建築物,他心裡有了答案。

    他的表情想必很有殺氣,一踏進繁忙的事務所,沒有人敢阻擋他的去路,也沒有人找死詢問他,機伶一點的助理趕忙撥了內線電話通知倒楣的章律師,他長驅直入對方的私人辦公室,門也不敲,直接扭開門把,沖了進去。

    他毫不猶豫拽住章律師的衣領,將節節敗退的對方抵在牆角,咬牙狠聲道:“我一直對你很尊重,但你一直在挑戰我的耐心,你當我不敢動手毆打律師是吧?詠南呢?”

    “佟寬。”

    熟悉的清亮嗓音出現在身後,他猛然回身,和那道綠色身影相對。

    林詠南站在房間另一端,滿臉不可思議地走向他,她微傾著頭,雙唇抿成一條線,消瘦的臉蛋慢慢綻出笑容,她目不轉睛凝望他,眼裡逐漸有了水光。

    “真好,你還是一樣。”喉頭有點哽塞,她像往常那般笑著。

    “詠南。”

    他長歎口氣,跟著笑了。

    “您不用這樣看我,要不是林小姐,你們的案子我也不想碰。”章律師拉了拉歪掉的領帶,抬起下頷,正色端坐。方才太失態了,好幾個事務所員工目睹了那一幕,不扳回點顏面不成,他料想的沒錯,佟寬的確想對他動手。

    “什麼案子?我不記得委託你任何案子過。”佟寬十分不耐煩。

    “離婚案啊,你們雙方不是都簽字了嗎?”

    佟寬目瞪口呆,整理思緒片刻後鎮定地答覆:“這件事我們自己會談,不用勞駕你大律師,她呢?她不是在隔壁會客室講電話?”說完就要離座尋人。

    “佟先生,請坐下,你要是能靜下心和她談,我何必在這裡礙你的眼?”章律師拉高音量,不忘有禮地替他倒杯茶。“詠南已經盡力了,請你別為難她。”

    佟寬不能理解這兩句飽含玄機的話,他深吸口氣,沈聲道:“我給你十分鐘,請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是說得含糊不清,就別阻攔我親自和她談,最好別拿她已經不愛我的這種低能藉口來搪塞我,你如果讓她又趁機跑了,請考慮一下後果,我不介意讓你告我傷害罪。”

    章律師訝異得合不攏嘴,喃喃自語:“她可真瞭解你,難怪她得瞞著你自力救濟。”認識佟寬後,他陸續向業界打聽過這個男人,除去那些無法證實的八卦傳聞,相關風評不外乎沉著謹慎、工作能力優異,但作風相當低調,不太搶鋒頭,他本不懷疑這些說法,甚至私下認為林詠南太多慮,今日猝不及防見識到佟寬失控的一面,他終於能體會一二。

    佟寬決定暫時沉默,僅以厲眼敦促對方。

    “是這樣的——”章律師兩手在空中比劃一下,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可以不涉及洩露客戶私密,又得長話短說說服對方,他傷腦筋地以筆敲敲桌面,決定直接從高田這個人講起。

    他開動引擎,隨手將紙袋丟在副駕駛座上,紙袋沒有封緘,裡面的檔滑脫出來,掉落在腳踏墊上。他伸臂彎腰撿拾,瞥見了檔首頁有一行非常吸睛的粗黑印刷字體——“離婚協議書”。

    林詠南何時結的婚?她竟守口如瓶這麼久?

    他萬分錯愕,待昂起上身,看向車窗外面,佟寬已不見蹤影。

    他比以前沉靜許多,微笑模糊,說出來的話簡短疏離,失去了、挑逗意味,全無弦外之音,連趣味性都付之闕如,如果當初她來往的是這樣的男人,她還會如此果斷為他解除婚約嗎?

    佟寬離開陸原企業,乍然斷絕一切聯絡,所有的社交場合不再出現他的身影,他不回應她的電話、電郵,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威廉說項的關係,他今天恐怕也不會有意願坐在這裡,和她面對面交談吧?

    她始終忘不了這個男人,他們之間雖然連曖昧的承諾都沒有過,但當時她卻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們之間是有可能的。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別有意涵的笑容,深沈富磁性的嗓音,猶如一連串的暗示,聰穎如她怎可能會錯意呢?

    餐廳是他挑選的,她沒有異議,從坐下來後,他喝完了一杯黑咖啡,又再一杯,兩人言不及義了一會,他直接進入重點:“你想知道為什麼吧?”

    “……”她該說是或不是?她甚至無法定義兩人之間的關係,談得來的工作夥伴?朋友?有發展可能的異性關係?

    “如果我讓你有所誤解,都是我個人的錯,我向你道歉。”他坦然直視她。

    “只有這樣嗎?”即使有預感不會得到滿意的答案,她還是感到了濃濃的失望。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望向窗外,“不是你的關係,你很好。”

    “你喜歡的另有其人吧?”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唇邊浮現隱隱笑意。

    “也好,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不是你,我和陸晉有一天也會分手的,不必為這件事道歉。”

    “那很好。”他低聲道,“你值得更好的人。”

    她多想緊接著問:“那個人不能是你嗎?”,但她永遠也不會說出口,而且,就在接下來這一刻,他陡然站起身,注意力被窗外的某處街景所吸引,神色變得驚異又倉皇,他迫不及待拋下幾句:“對不起,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須馬上去做,有機會再談。”她怔怔目送他沖出餐廳大門,穿過對街,消失在人群裡。

    佟寬並非臨時起意,他看見了她,他的妻子林詠南,就在她橫越馬路,回眸望向身後時,他在瞬間瞥見了她。

    即使身影稍縱即逝,那頭黑瀑般的長髮,淺綠色無袖連身棉裙,黃色雙肩背包,相近的體態,走路的身姿,深深刻印在他記憶裡,絕無錯認的可能。

    從他接到她回復的協議書後已逾一個月,她依然無聲無息,他選擇在這家餐廳和範爾晶見面,主要是為了結束會面後方便就近到事務所詢問章律師有關她的歸期,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地發現她,她是何時回來的?

    太遲了,轉了個彎後,已失去她的背影,他被迫止步在一棟近幾個月頻繁造訪的商業大廈前。仰望這棟熟悉的建築物,他心裡有了答案。

    他的表情想必很有殺氣,一踏進繁忙的事務所,沒有人敢阻擋他的去路,也沒有人找死詢問他,機伶一點的助理趕忙撥了內線電話通知倒楣的章律師,他長驅直入對方的私人辦公室,門也不敲,直接扭開門把,沖了進去。

    他毫不猶豫拽住章律師的衣領,將節節敗退的對方抵在牆角,咬牙狠聲道:“我一直對你很尊重,但你一直在挑戰我的耐心,你當我不敢動手毆打律師是吧?詠南呢?”

    “佟寬。”

    熟悉的清亮嗓音出現在身後,他猛然回身,和那道綠色身影相對。

    林詠南站在房間另一端,滿臉不可思議地走向他,她微傾著頭,雙唇抿成一條線,消瘦的臉蛋慢慢綻出笑容,她目不轉睛凝望他,眼裡逐漸有了水光。

    “真好,你還是一樣。”喉頭有點哽塞,她像往常那般笑著。

    “詠南。”

    他長歎口氣,跟著笑了。

    “您不用這樣看我,要不是林小姐,你們的案子我也不想碰。”章律師拉了拉歪掉的領帶,抬起下頷,正色端坐。方才太失態了,好幾個事務所員工目睹了那一幕,不扳回點顏面不成,他料想的沒錯,佟寬的確想對他動手。

    “什麼案子?我不記得委託你任何案子過。”佟寬十分不耐煩。

    “離婚案啊,你們雙方不是都簽字了嗎?”

    佟寬目瞪口呆,整理思緒片刻後鎮定地答覆:“這件事我們自己會談,不用勞駕你大律師,她呢?她不是在隔壁會客室講電話?”說完就要離座尋人。

    “佟先生,請坐下,你要是能靜下心和她談,我何必在這裡礙你的眼?”章律師拉高音量,不忘有禮地替他倒杯茶。“詠南已經盡力了,請你別為難她。”

    佟寬不能理解這兩句飽含玄機的話,他深吸口氣,沈聲道:“我給你十分鐘,請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是說得含糊不清,就別阻攔我親自和她談,最好別拿她已經不愛我的這種低能藉口來搪塞我,你如果讓她又趁機跑了,請考慮一下後果,我不介意讓你告我傷害罪。”

    章律師訝異得合不攏嘴,喃喃自語:“她可真瞭解你,難怪她得瞞著你自力救濟。”認識佟寬後,他陸續向業界打聽過這個男人,除去那些無法證實的八卦傳聞,相關風評不外乎沉著謹慎、工作能力優異,但作風相當低調,不太搶鋒頭,他本不懷疑這些說法,甚至私下認為林詠南太多慮,今日猝不及防見識到佟寬失控的一面,他終於能體會一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7-8-17 01:48:19

第10章(2)

    佟寬決定暫時沉默,僅以厲眼敦促對方。

    “是這樣的——”章律師兩手在空中比劃一下,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可以不涉及洩露客戶私密,又得長話短說說服對方,他傷腦筋地以筆敲敲桌面,決定直接從高田這個人講起。

    他儘量以平實不過份誇張的字眼說明張岳欣和高田的關係,回避了張嶽欣罪證是否確鑿的部份案情,將高田討債定調為“強勢”,投資人討回公道的偶發事件。

    “人都找上門了,詠南不處理也不行,再說,這筆投資是基於張先生和高田的私交才發生的,高田背景不同一般,沒這麼好說話。張先生原本強力主張詠南徹底離開這裡,一走了之,詠南不肯,她費盡心機說動張先生,動用了張先生秘密為她在國外開設的個人帳戶,將款項匯回,但也只及三分之二,沒辦法,她只好回巴西將她母親留給她的房子托賣籌款,暫時延緩了高田的催債動作,剩下的部份,她向已移居美國的現任張太太和她三個弟弟動之以情,如果張太太願意把手上的資產拿一部分出來解決,算是僥倖之至。到現在為止,張太太已經釋出善意了,問題算是解決了。”

    佟寬驚駭良久,手掌使勁圈住杯體,動也不動,只低聲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佟先生,別開玩笑了,這筆錢不是小數目,你當時雖然在大企業任職,見多識廣,但也只是擔任公司部門主管,能有多少償債能力?況且,即使她後來知道你和陸家的關係,也不代表陸家願意惹上這種麻煩。”

    “我是她丈夫。”

    “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不想讓這把火延燒到你身上,高田如果找上你,有一天也會找上陸家,這並不難想像。”

    佟寬低首揉了揉眉心道:“這幾個月她都在處理這件事?高田不怕她一去不回?”

    “高老大可不擔心這一點,她不回來,等張先生將來正式發監後,獄裡多的是他的人可以伺候張先生。”

    佟寬目光一凜,點頭表示明白,“所以她現在的打算是什麼?”

    “分手。原本她以為可以不必走到這一步的,既然佟先生提出了離婚,她也認為對雙方都好。呃……是這樣的,不單是她父親的問題,主要是這幾個月她長考了一番,經過這些事,她認為當時結婚太衝動,沒有考慮周全,你和陸家真正的關係,其實並不適合你和詠南走下去,還有你那些異性關係,她其實很介意……更何況她和張先生的父女關係對陸家而言太敏感了。今天把一切都說開了,就請佟先生平心靜氣,雙方都不要有誤解猜疑,這幾天挑個時間辦理登記手續吧。”章律師大為松了一口氣,總算把該傳達的事項都說明完畢,慶倖的是佟寬未有不良反應,畢竟佟寬本意根本只想警告逃妻,卻弄假成真,更沒料到個中有此番曲折吧?

    佟寬支手撐額,低眉思索,神情倒很平和,原有的慍怒似乎消失了,漸漸出現諒解的表情,連語氣也柔和了:“你確定她想清楚了嗎?”

    “她想了好一段時間了。”

    “好,那就這麼辦吧。”他挺直背脊,毅然道:“確切的時間我會再通知你,不過麻煩她這兩天先到我的住處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走吧,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對了,別忘了那只狗,它煩了我好幾個月,正好請她一併帶走。”

    望著佟寬走出辦公室的高大背影,章律師再度訝異得合不攏嘴,這個男人前後表現差池也未免太大了,決事毫不拖泥帶水。他忽然想起前一天曾頭痛地詢問林詠南,佟寬真能無條件放手?他一點也不想和他交鋒。她卻無比肯定地點頭:“會的,他曾經說過,人生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他會做到的。”

    他對這個男人又有了新的認識。

    仔細端詳,她幾乎瘦了一圈,或許舊時褲裝尺寸不合,她今天仍舊穿了件連身及膝裙,露出纖苗的臂膀和小腿,因為無心打理,長髮隨意結個松辮子垂在胸前,年紀看起來又更輕些。不變的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淺棕膚色的臉蛋上,閃著教人深思的神韻。

    她一進門,喚了他一聲,照例活潑地咧嘴笑開,對著走到腳邊朝她猛吠的芬達出聲撫慰:“你忘了我嗎?忘了嗎?”芬達嗅聞一下,很快辨識出舊主人,開始興奮地跳躍,她一把抱起長大不少的狗兒,不在乎沉重,立刻在客廳到處走動,東張西望。

    並非閒情打量他的住所裝潢,她在尋覓她的箱簍,當時全未拆封,現在一個也見不著,多年物品無論再精簡,至少也有二十箱,不可能一齊被堆置在屋內某個角落不被發現。

    她疑惑地看向佟寬,他沒說什麼,領著她走到客房,門一開,她滿臉驚訝。

    室內原始的裝修不知何時已拆除清空,靠左的那面牆裝釘了兩具置放雜物的多層木架,其中一具層架上整齊擺放了她所有的製作工具和漆料,另一具木架則放置了她的小型木作樣品。房間中央設置了一張簇新的工作臺,地板竟是新鋪設的耐磨地磚。這是一間薪新的工作室,雖然面積略小,功能和從前那間相差無幾。

    她嗒默無聲許久,手臂因撐不住芬達逐漸酸軟,不得已彎腰放開它,她一直不看佟寬。

    他在一旁解釋:“以為你遲早會回來,先幫你把所有箱子拆了,東西全都收拾在屋裡該放置的地方,如果要讓我再一一取出來讓你打包,我已經記不清了。”

    換句話說,這間房子消化了她所有的東西,若要巨細靡遺收拾裝箱,恐怕不是兩三天內能辦到的,但這全是她的錯不是嗎?

    “還沒吃午飯吧?先別忙,一起吃吧。”他逕自走開。

    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為她安置了工作室這件事嚴重干擾了她的意志。

    她心不在焉地跟隨他走到餐廳,發現他居然親自下了廚,煮了一鍋香味四溢的什錦湯麵,兩副餐具早已擺好。她瞪著鍋裡的內容發愣,食欲神奇地被勾動,忍不住彎起唇角微笑,擺脫了矜持,主動入座。

    對坐用餐,他不時抬眼審視她,吃得相當慢。她舉止自然,表情恬淡,因為肚子異常餓,非常認真地在吃面,視線只落在碗裡和鍋裡,一碗下肚,沒想到單純的肉絲味道意外地豐富,忍不住就要脫口讚賞他的手藝,嘴微張,兩人視線相逢,她在他眼裡看見了熟悉的溫柔,及時抑制住衝動,垂眼盯住手裡的碗。

    兩人分吃了一鍋面,她足足吃下三分之二量,他不置一詞,意味不明地笑著。

    飯後她習慣性地跟著他收拾餐具,一起在廚房洗滌,為了沖淡尷尬,她說著簡單的家常話,他自在地應和著,像從前一樣。

    像從前一樣。這個念頭乍現,她傷神地揉著太陽穴,思索了一分鐘,轉身走出廚房。她打起精神,重新找出瓦愣紙箱,放眼四周,把辨識得出物主的東西逐一放進箱內。

    這不是件輕鬆的事,必須到處打開抽屜或櫥櫃費心挑揀。佟寬偶而靠近,單純遞茶水,並無開口,他或站或坐,保持一段距離觀望,目光柔和。

    屋裡寧靜幽涼,穿插著芬達的滾鬧低吼聲,她緊咬牙根,加快手邊工作。但流動的空氣裡彌漫著他的氣息,他的足音,他接聽手機的話音,他的無所不在讓她的呼吸莫名發疼。彷佛隔絕了所有的氧氣,逐漸地,她的呼吸開始不規律,心跳加倍急促。

    她惶惑地捧著胸口,蹲坐在地板上,虛弱的手勁再也無力移動紙箱半分。

    一道黑影背光俯看她,關切地問:“詠南,怎麼了?”

    許久的噤聲令她喉嚨喑啞,發不出聲。他靜靜看她半晌,遞出一隻手,就在她鼻尖,像根救溺的繩索,她交出左手,讓他緊緊握住,他稍一牽曳,她輕盈的身軀就朝他攀附,他擁住了她,不費力地將她攔腰抱起。她將面頰偎在他肩上,強烈的心跳竟得到了神奇的撫平。

    她閉上眼,感覺到他在走動,他與她耳鬢廝磨。就這一刻,她不在乎他將她帶到何處去,只需要那麼一點點溫存,她就能獲得新生的力量,縱使是飮鴆止渴,也不想放開他。

    他小心翼翼將她放在床上,用指尖揩去她激動的淚水,親吻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然後環抱著她,待她慢慢睜開眼,與他咫尺凝視。

    她喚他:“佟寬……”

    “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

    他親吻她的唇,摩挲她細緻的頸項,柔軟的胸脯,因消瘦而更纖薄的腰身,他用敏銳的指腹一點一滴感受她真實的存在。但是還不夠,永遠不夠,他動手褪去彼此的衣物,用沉重的身軀覆蓋住她,他要用全身的肌膚感受她,以強烈欲望和她徹底結合,在她身上留下印記。

    一反昔日的溫柔耐性,他手勁粗放且大膽,一再讓她感到迷亂和難以禁受的痛楚。他不思憐惜,強悍而熱烈地進入她,他再一次用身體宣示,她永遠都不該起心動念離開他。

    周圍再度呈現異樣的寧靜時,她的直覺告訴自己,他不在屋裡了。

    歡愛過後,她在他懷裡睡了一陣,血液裡的不安獲得平靜。不過幾個小時,卻宛如隔日,因為還是下午,不是她的睡眠時間,她自然地蘇醒。

    穿上衣物,下了床,在屋裡巡繞一遍,室內光線變幻成近晚的餘暉。她喚了幾聲,確定他不在同一個空間裡,感官不再受到牽引,腦袋愈發清明,一旦理智重新駕馭思維,懊悔的情緒繼之而起,大量席捲她的知覺。

    她抓起背包,決定迅速離開,或許下一次來收拾東西時應該請章律師陪同,她不能再一次放縱自己。

    她快步走近大門,轉動門把,只一下,便遇到了障礙,門把分毫未動。

    記得這道門安裝了複雜的五段式門鎖,她上下幾個扭把都試了幾遍,仍然文風不動。她彎腰覷看門縫機關,一再扳弄,詳加研究了一番門鎖結構,還是沒撤。

    靈機一動,伸手掏翻背包裡的手機,努力掏了半天,卻觸摸不著手機形體,定睛朝內一探,除了筆和麵紙、幾顆頭痛藥,重要的記事本和手機一起消失了。

    她驚詫不止,發了一會呆,排除幾種可能性,回頭在客廳尋找室內電話,撥了佟寬的手機。

    “佟寬,你在哪裡?你出門時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反鎖在屋裡了?鑰匙呢?”

    一聽見他的聲音,她連聲迭問。

    “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沒有鑰匙。”

    “……”她跌坐在沙發上,他連撒謊的意圖都沒有。

    “我在忙,好好等我回來,別到處亂翻,鑰匙都在我這裡,你找不到的。”

    “佟寬,別開玩笑了,我們不是說好了?我們剛才那樣不能改變什麼——”

    他搶白道:“我不記得和你說好任何事情過,協議書只是為了逼你出現,我手裡的那份早就躺在碎紙機裡了,別期待登記手續,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口氣平淡,不似有慍意,可也聽不出愉悅。

    “你不明白,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你得放我出去——”

    “你說反了,應該是事情並不像像章律師說的那樣簡單,他搞錯唬弄對象了。詠南,好好待著,那裡可是十樓,別動任何歪腦筋,坐不住就做晚飯吧,我八點鐘左右會到家。”

    “你想做什麼?章律師不會聽你的,他——”

    “他如果肯說實話,我保證他明天照樣可以人模人樣出庭辯護。”

    “佟寬——”

    耳邊只聽見斷線的機械聲,不再有其它。

    她抱頭冷靜思索。

    章律師的連絡電話都儲存在手機裡,除了佟寬的手機號碼,她一向沒有花心思記億他人號碼的習慣,總是利用通訊錄直撥。沒有了記事本,室內電話無用武之地,沒想到他如此瞭解她的習性。對了,電腦!還有電腦可以對外聯繫。

    她花了半小時找遍整個屋子,連狗屋也不放過,最後頹然坐在地板上,欲哭無淚。

    佟寬果然帶走了所有對外的聯繫工具。

    “你想清楚了?確定消息正確?”威廉皺著臉,反復再三詢問同樣的問題。

    合夥成立新公司方案已進行至一半,佟寬說撤資就撤資,怎不令人頭疼?

    “別再問了,我不想再從頭說一遍我是怎麼威脅人家律師吐實的。”佟寬填了一些表格,交給威廉。“就這樣吧,我這筆錢直接匯到這個戶頭去。”

    “自立門戶一直是你的目標,真的不再多考慮?”

    “晚幾年罷了,不急,我們還是可以合作,只是換你雇用我了。”

    “你確定張太太不會付尾款?再怎麼說林詠南已付出一切,可以說一無所有,張先生費盡心機所做的那些安排,受益者幾乎是他那個家,拿出九牛一毛解決這個燃眉之急根本是不痛不癢,她不擔心自己的丈夫,也該想想錢是怎麼來的?”

    “答應付尾款不就公開承認她和三個兒子手上有那些違法的資金?給了如果後患無窮,不如裝聾作啞。詠南太天真,以為隔海打官司可以讓張太太屈服,她不明白這種曠日廢時的事是有錢有閑才做得來的。”

    威廉徐徐吐了口煙圈,嗤笑了一聲:“不明白的是你吧?她就是明白得很才想離開你,她不願意你跟著她耗在這種鳥事上啊。”

    佟寬看向威廉,他摩挲著下巴,萬分不解的模樣。“不全對,她後來已經知道我和陸家的關係,為什麼還想離開?她明知道我從來就不在意能否頂著陸家光環的啊,更別說那些無聊的門當戶對的了,再說如果我願意出手,向陸家索討那筆尾款也不是辦不到,她何必自己卯足了勁承擔?”

    “這就怪了,她成天就在你家,親自問她不是更好?何必在這裡玩猜謎?”

    他罕有地露出訕笑,“她最近在和我鬧脾氣,怎麼都不肯說話。”

    “這更古怪了,她人都留下來了,還有什麼脾氣可鬧?”

    “被關了幾天出不了門,脾氣自然不好。”

    “你關她?”威廉瞪圓了眼,煙屁股掉落在地板上。

    他面色一整,理直氣壯,“是又怎麼樣?”

    “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事情解決了,我自然會放她自由,這筆款儘快匯到高田帳上,不可節外生枝。”

    他這幾天也不好受,林詠南給人印象隨順坦率,拗起來可不是普通的程度。

    她認份地煮飯燒菜,打掃洗衣,晨起記得跳繩,就是一句話也不說,連托他買女性衛生用品也極不情願地寫在紙條上,夜晚堅持在沙發上就寢,完全不讓他碰一下。孤枕難眠,他不是不想念那段小鎮上的同居生活。

    這麼善體人意,從不願造成別人困擾的女人,為何在這件事上如此固執?

    心事翻湧,不經意想起了她曾經鄭重其事對他說過的,而他當時不甚掛懷的話——“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一定是因為愛你。”

    他凝眸思忖,盤旋在心頭的某些想法隱約成形,對照林詠南的過去,那些想法越發清晰可見。

    他再次看向威廉,釋然地笑了。

    門剛開了一縫,一隻女性的纖細腳面瞬即卡在門檻,雙手從內用力扳住門面,身子一矮,企圖從他脅下竄出門外。

    他也不阻攔,大方地讓門戶洞開,不與她較勁。她赤足在走廊上奔跑了幾步,察覺他不但沒返身追逐,還直接走進了屋內,顯然不擔心她一走了之。她機警地煞停,倒退回門口,朝裡探頭探腦。

    他筆直站在客廳中央,伸長手臂,攤開掌心,上面分明是她的手機和記事本。

    這是放手還是求和的意思?

    她躊躇不前,與他保持距離,相互對望。

    他索性按開她的手機螢幕,點滑幾下,撥出其中一組號碼,對著手機道:“章律師……不,我是佟寬,麻煩您親自向我太太說明事情現在的進展……對,就現在!”

    他向前把手機塞給發傻的她,讓她湊耳聆聽,她只應了一句,接著默聽了五分多鐘,聽畢不置一詞,幽幽歎了口氣,表情複雜。

    “你說你相信我,是指無論我曾經對陸家怎麼做,做了什麼,你都能明白,也決不會阻止,對吧?”

    她調開視線,低默無言。

    “你不希望高田的事打亂了我對陸家長久以來做的決定,為了你那筆債款又得和陸家談判,甚至委屈求和,你希望我貫徹初衷,心裡永遠好過,對吧?”

    她又歎了口氣,咬著唇不說話。

    “所以,當你回巴西後,賣了房子,依然填不了那個洞,求援又遭張太太拒絕,你發現無法善了,那一刻才考慮離開我,因為你心知肚明,我必會替你解決這件事,再度和陸家糾纏不清,對吧?你要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了什麼決定,一定是因為愛我……坦白說,是不是喬的那件事,讓你下定決心,不再讓任何人因為你而受到損害,一輩子感到遺憾?”

    她抬起頭,不再回避他的注視,眼神堅定,“是,我想你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你一直很堅強,這是我唯一放心的事。”

    “那麼你也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嗎?”

    這個狀況她顯然深切考慮過,所以不加思索答覆:“我很高興在小鎮上和你一起生活過,那是這麼多年來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如果可以永遠保有這段記憶,不被後來的事消磨殆盡,我想我願意承受。”

    說完,她像是想到了某件愉快的事,靦腆笑了一下,很快又頹然,“但是佟寬,我做得不好,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做得很好,我高估了自己。”

    他點點頭,向前握住她的手,“在失去任何東西前,應該先努力不是嗎?我很努力的保有你,你不也應該這麼做嗎?”

    她沉默不答,掙脫了他,用手背揩了揩兩邊眼角,抱起趴睡在她腳板上的芬達,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向廚房走去,邊走邊如常地說:“吃飯吧,我煮了蘋果咖哩飯,不過不太成功,這次將就一點,下次會改進。”

    他走進餐廳,站著不動,靜靜望著她在廚房忙碌穿梭的身影,聽著碗盆磕碰的脆響,她斥責芬達胡鬧的清揚嗓音,臉龐充滿溫柔地笑了起來。

    很簡單,很純粹,很自在。沒有人知道,這就是他多年來真正想要的生活。

    但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讓她明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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