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梅貝兒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0:39     標題: 梅貝兒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全文完》

清風煙雨之盼君歸 作者:梅貝兒

姚錦杉對自己的遭遇,不知該慶幸是福還是禍,
他到寺廟為生病的父親燒香祈福,竟然遇上山賊,
逃命時不慎掉下山溝,幸好揀回一條命,
只是當他醒來,居然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年!
還讓他得知驚人的真相——原來山賊的出現不是意外,
而是有人要致他於死,連未婚妻都被迫離開他身邊。
如今的他落得一無所有,卻還遇上童家二姑娘趁火打劫?!
童芸香不知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
每天都作著同樣的夢,夢中的少婦充滿妒恨地詛咒自己,
算命的還鐵口直斷說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姻緣!
雙親由不得她在家當老姑娘,使計都要把她嫁出去,
她不甘願就這麼輕易向命運低頭,恰好遇到這姓姚的男人,
她決定孤注一擲,用他最想要的東西為餌,讓他娶自己為妻,
這才知道他與她的相遇,也許是命中注定…



梅貝兒的愛情絮語:   
女人需要戀愛   
但是不要以為   
它就是妳的全部   
好好的享受那過程   
會讓妳有所成長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0:58

楔子

    狼山上的寺廟林立,因靈驗出名,終年香火不斷,信眾絡繹不絕。

    一路從蘇州來到南通,走了兩天,姚錦杉終於到達目的地,為了向菩薩表示誠心,連小廝也沒帶,還以步行的方式,直接把包袱背在身上,獨自一個人上山。即便揮汗如雨,走到兩腿發麻,也不以為苦,只要想到臥病在床的父親,無論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聽到鐘聲了。”他精神為之一振。姚錦杉朝寺廟鐘聲的方向前進,突然聽到附近傳來痛苦的呻吟聲和求救聲,立刻循聲找去。

    “救、救命……”

    “大叔,你怎麼了?”他在大樹後方找到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趨近之後發現對方面色脹紅、全身抽搐,像是生了重病。

    中年男子很困難地吐出話。“蛇……”

    “蛇?被蛇咬到了嗎?”姚錦杉很快地在對方的右小腿上找到傷口,不過已經腫脹不堪,還有漿液流出來。“看來有毒……這附近要上哪兒找大夫?”

    “請把它……交給……”中年男子舉起右手,遞出信件,眼前只有這名年輕男子可以托付,希望趕得上。“我家……老爺……”

    姚錦杉不假思索地接過信件。“你家老爺姓什麼?”

    “……啊……”中年男子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完,頭一歪,便斷氣了。

    “是姓徐嗎?大叔!大叔!”連叫了幾聲,對方的眼皮都沒有再掀開來過,他伸手探了下鼻息,看了看手上這封連署名也沒有的信件,又不便拆開來看,不禁嘆了口氣。“這教我送到哪兒去?”

    他想了又想,決定到寺廟裡打聽看看,或許對方正好也來參拜。他把信件收進包袱內,想要挖坑,偏偏手邊又沒有工具,只好利用周遭的大小石頭,將它們堆在遺體上頭。

    “等我找到你家老爺,再請他將你好好安葬。”姚錦杉站在墳前,雙手合十。“也請保佑我能快點找到。”說完,他撣了撣長袍上的沙土,再度上路。

    接下來幾天,姚錦杉都在寺廟內誦經參拜、抄寫經文,祈求菩薩保佑父親的病情早日痊癒,也到處跟香客打聽,只是就算有姓徐的,也不像是自己要找的人,由於掛念家裡的事,這天過午,他便決定先下山返家。

    “或許應該早一點把玉嫻娶進門,衝個喜,說不定會有幫助。”其實自己早該成親,但當時母親正好過世,依照民間習俗,必須守孝三年,才會拖到今天。“何況她也等很久了。”

    知道他要成親了,父親一定很高興,也會打起精神來,撐到姚家下一代出生。姚錦杉心中做出決定,腳步也邁得更大。

    窸窸窣窣……周遭的草叢傳來一陣聲響,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見一道人影從埋伏的地方閃了出來,跳到他面前,手上還握了把匕首。

    瞥見對方臉上有道刀疤,凶神惡煞般地瞪著自己,姚錦杉也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會遇上山賊,看了匕首一眼,他告訴自己要冷靜應對,不要激怒對方。

    他解下腰上的荷包。“銀子雖然不多,你要的話就拿去吧!”錢財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緊。

    刀疤男一把接住丟過來的荷包,兩眼還是盯著他。

    “銀子已經給你了。”姚錦杉心生警覺,退後兩步。

    刀疤男不吭一聲,往前踱了兩步,旋即舉高匕首,殺氣陡生。

    姚錦杉雖然及時避開了,但也真切地感受到對方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意圖,立刻轉身逃走,沿路看不到其他香客,無法向人求救,只能死命地跑,看到有路就鑽,回頭再看,見對方還是緊追不舍,更不敢停下腳步。

    跑到最後,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聽到耳畔有風聲呼嘯而過,還有自己的喘氣聲,直到腳底踩空——“啊啊啊!”他感覺到自己在往下滑,拚命想抓住牢固的東西,但是都無法阻止下墜的力量。

    父親還在家等著……還有玉嫻……他不能死——

    見到要殺的目標掉下山溝,刀疤男小心翼翼地抓住崖壁上的樹枝,一步步的往下滑至底部,當他到了下頭,卻沒看到人,不禁愣住了。

    “怎麼會不見了呢?就算沒有摔死,也不可能跑得這麼快……”刀疤男又在附近尋找,還是一無所獲。“這下該怎麼辦?不見屍體對方肯定不信,但忙了好幾天,一文錢都沒拿到又不甘心,看來只好想個藉口蒙混過去……”

    “唔……”姚錦杉漸漸恢復意識,只覺得全身好疼,不過會感覺到疼,就代表自己並沒有死。

    “天色都亮了,我肯定昏迷了好幾個時辰……”他小心翼翼地挪動四肢,身上除了幾處挫傷外並無大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從地上爬起來,仰頭往上看,才知道自己跌下山溝,幸好有菩薩保佑,讓他保住一條命,得以活著回家。

    姚錦杉低頭確定包袱還在身上,並沒有遺落,不過身上的銀子全給了山賊,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1:11

第1章(1)

    從南通回蘇州的路上,姚錦杉典當了一塊隨身玉佩,才不至於一路乞討回家,可也意外得知一項驚人的消息,他猛搖著頭,不願相信那是事實。

    “不可能有這麼荒謬的事!”他掉下山溝之後,才不過一夜,怎麼會一下子就跨越三十年,康熙帝早在五年前駕崩,最後由四皇子登基,年號雍正?“這一定是老天爺在跟我開玩笑……”

    可是不只當鋪的朝奉這麼告訴他,在路上隨便抓個人來問,也是一樣的回答,姚錦杉覺得快要瘋了。

    “如果真的已經過了三十年,那麼爹還在人世嗎?還有玉嫻……”想到生病的父親,以及親手縫制嫁衣、等著嫁給自己的未婚妻,他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只要回到家,夢自然就會醒了。”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姚錦杉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返家,當他終於看到熟悉的朱色大門,上頭掛著“姚府”的匾額,沾滿塵土和汗水的俊臉不由得露出笑意。

    他總算回到家了,得要快點進去,好讓爹安心。

    他上前敲門,出來應門的門房卻是以前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

    “你找誰?”門房無禮地上下打量他。

    “你是新來的?怎麼連我都不認得?”姚錦杉不悅地質問,想要推開他進去,卻依舊被攔下來。

    “敢問是哪一位,小的好進去通報?”聽他的口氣像是姚家的熟人,門房態度一整,有禮地問。

    姚錦杉勉強耐住性子。“我是你們家大少爺,快讓我進去。”

    “大少爺?”門房怪叫一聲,眼神馬上帶著明顯的輕蔑。“你是在唬我,還是當我傻子,連大少爺長什麼樣子都不認得?”

    他低斥一聲。“夠了!管事呢?快去把方叔找來!”

    門房越來越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是個騙子。“你說的方叔是誰?咱們管事可不姓方,你別以為亂認親戚,就可以進去混吃混喝!”

    “不是姓方?怎麼可能?”姚錦杉腦子一團亂,再次抬頭看了匾額一眼,確定上頭寫著“姚府”。“你們家老爺的病好些了嗎?”

    “呸呸!我家老爺身子硬朗,你不要隨便咒人!”門房啐道。

    姚錦杉俊目圓瞠,疑惑地喃道:“怎麼會這樣呢?”爹明明病得很重,連請了幾位大夫來看,都表示不樂觀。

    “什麼不可能?走、走!”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立刻伸手抓住門房。“你家老爺叫什麼?”

    “你這個人——”

    “快說!”姚錦杉吼道。

    門房被他的氣勢嚇到,下意識回答。“我家老爺姓姚,叫姚錦柏……”

    “錦柏?怎麼會是錦柏?”他踉蹌一退,向來信任又疼愛的庶弟竟然成了這座府第的主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已經過了三十年?“你家老爺……他今年多大歲數了?”

    “再過一個多月,我家老爺就要過五十大壽。”門房見他臉色慘白,怕他昏倒在大門外頭。“你大概找錯地方了,還是快走吧。”

    姚錦杉咬了咬牙。“我要見你家老爺,快點進去通報。”不管發生何事,這裡都是他的家。“就跟他說姚錦杉回來了,快去!”

    “呃……是。”見對方比老爺更有主子的架勢,門房不得不照辦。

    當大門在眼前關上,姚錦杉幾乎快站不住。

    “難道真的過了三十年?家人全都以為我死了,在爹走後,便讓錦柏繼承家業?”菩薩讓他逃出山賊之手,卻跟他開了個這麼大的玩笑,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過了半晌,門房打開大門。“我家老爺在大廳等候。”

    他懷著驚惶不安的心情跨進門檻,放眼四周的景物,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就好像自己才離開幾天而已。

    “小的為您帶路……”門房的態度恭敬不少。

    “不必,我知道怎麼走。”姚錦杉挺直腰杆,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當他在大廳外頭站定,忍不住深吸了口氣,才跨進門,就見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整個人從圈椅上彈跳起來。

    “大……大……大哥?”姚錦柏臉色驟然大變,嘴唇一開一合,顫巍巍地吐出幾個字,先是跨前幾步,接著又搖了搖頭,倒退一步。

    聽到門房通報時,他心中忐忑不安,但又想說不定是有人假冒,沒想到當見到本人之後,真的嚇到心跳差點停擺。

    當初他和生母陸姨娘合謀,花錢請人在半路上把他殺了,最後對方拿了大哥隨身帶了好多年的荷包以及一把沾血的刀子回來交差,信誓旦旦的說已經解決了,還把屍首丟下山溝,絕對不會讓人找到。他原本還不相信,但對方反而威脅他們,要是不付銀子,就把事情說出去,他只好姑且相信,加上一年又一年過去,也不見兄長歸來,這才相信兄長真的死了。

    “你是錦柏?你真的是錦柏?”雖然老了,但是從對方的眼神和臉部輪廓,姚錦杉還依稀認得出是小了自己三歲的庶弟。

    “真的是大哥?你不是死了嗎?”姚錦柏驚恐地問。

    聽到庶弟一口咬定自己已經死了,姚錦杉心頭有些異樣,卻沒想太多。“我沒有死!我回來了!”

    聞言,姚錦柏身軀搖晃幾下,仿佛受到很大的刺激,過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上前,仔細審視他的容貌。“不可能……就算你沒有死,都已經過了三十年,不可能沒有變老……一定只是跟大哥長得像罷了!”

    姚錦杉深深嘆了口氣。“我在狼山遇到山賊,失足掉下山溝,等到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年。”

    “掉下山溝?”該死!他真的被騙了!

    突然想到什麼,姚錦杉兩手抓住庶弟的手臂。“爹呢?”

    “爹他……”姚錦柏愣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在大哥出門一個月之後就……過世了,臨終之前一直叫著大哥,他一直在等大哥回來……”同樣是親生兒子,爹根本不在乎自己,心裡只有兄長。

    姚錦杉跪倒在地,痛哭失聲。“爹……孩兒不孝……”

    看著原本應該死去的嫡出兄長返家,不只好端端地活著,外表居然還是當年英挺俊朗的模樣,姚錦柏臉上閃過一抹憎恨。從小到大,自己都活在這個男人的陰影之下,既是庶出,又無才能,連喜歡的姑娘都是對方的未婚妻,他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一切,沒想到老天爺卻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爹知道大哥出門是去為他祈福,不會怪你的。”他很快地收起眼底的恨意,伸手扶起兄長。“只是……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是大哥。”

    姚錦杉站起身來,重新打量兩鬢摻著幾縷銀絲、額頭也多了皺紋的庶弟,不禁感慨地嘆道:“我也同樣不敢相信,竟連爹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大哥就先吃點東西,好好歇息,過兩天我再跟大哥到祖墳前給爹上香,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開心。”姚錦柏用袖口拭了下眼角說道。

    姚錦杉點點頭,事實擺在眼前,他只能接受。“我之前住的房間還在嗎?”

    “當然在,裡頭的擺設也沒有動過,還是跟大哥出門那天一模一樣,我每個月都會命人打掃干淨,雖然大家都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但我內心還是盼望大哥有一天會回來。”為了讓所有人知道他有多麼思念兄長,他還特地保留,做做樣子,想不到大哥還真的回來了。

    “好。”聽庶弟這麼說,他不禁備感窩心。

    於是,姚錦杉一臉疲憊地再度踏進從小住到大的寢房,面對自己最熟悉的環境,人也跟著放松下來。

    過了半天,幾個奴才才提了熱水來給他梳洗,又送來熱騰騰的飯菜和全新衣物。因為老爺並沒有說明對方的身分,卻讓他住進這間寢房,都好奇地多看一眼。

    姚錦杉橫睨一眼。“你們可以下去了。”

    “呃,是。”幾個奴才趕緊退出去。

    姚錦杉梳洗完畢,也填飽肚子後,便躺在床上,才一沾枕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雨聲吵醒。

    “下雨了嗎?”姚錦杉翻身下床,伸手推開窗戶,果真下雨了,而且外頭一片漆黑。“原來已經是晚上了,我睡了這麼久……阿順!”

    他習慣性的喊了一聲,這才想到當年伺候自己的小廝應該早就不在府裡,之前見到的都是一些沒看過的生面孔。他關上窗戶,既然睡不著,不如去找錦柏說說話,就像過去一樣,兄弟倆時常泡壺茶、秉燭夜談。

    這漫長的歲月一定發生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他要想一想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來人!”他叫了好幾聲,才見到一個奴才慢吞吞地過來。

    姚錦杉跟奴才要了把傘。“你家老爺住哪個院子?”

    “老爺和已經過世的太太自然是住在東院。”奴才打著呵欠回道。

    “沒你的事了。”想不到弟妹竟已經不在人世,無緣見上一面,只能感到遺憾。“對了,現在是什麼時辰?”

    奴才想了一下。“應該是亥時。”

    “下去吧。”姚錦杉覺得府裡的奴僕散漫無禮,得要好好管一管。

    待奴才轉身離開,他撐起油紙傘,走出從小住到大的南院,直接往雙親生前居住的東院而去。想到明天以後見了親朋好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恐怕也不會相信他是眾人以為早在三十年前就應該死去的姚家大少爺,何況這麼多年都是庶弟撐起這個家,要他將一切歸還,又有些說不過去。

    “菩薩真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他迷惘地喃道。

    待他熟門熟路的來到東院,收起油紙傘,走向寢房,就見屋裡透著燭光,他正要敲門,卻聽到裡頭傳來說話聲。“……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爹真的確定那個男人是伯父?”姚敬平不敢置信地嚷道。

    姚敬真也同意兄長的看法。“會不會只是長得像?”

    “他確實是你們的伯父沒錯。”姚錦柏十分肯定的對兒子們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1:24

第1章(2)

    聽見房內的簡短對話,姚錦杉想應該是庶弟和他的兩個兒子,以錦柏現在的歲數,有子女承歡膝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姚家有後他更應該高興才是。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要進去打擾,還是先回房去,有話等明天再說時,接下來的內容,讓他瞬間全身僵硬。

    “爹不是說他早就死了嗎?”姚敬平一臉不安。

    “當年我和母親花錢請了個殺手,要對方在半路上找機會把人解決掉,別讓他再回蘇州,那人還信誓旦旦地說已經將人殺了,沒想到根本不是那回事!”姚錦柏忿然地回道。

    姚錦杉如遭雷擊。這是真的嗎?他沒有聽錯?

    “現在要擔心的不只這個,伯父既然還活著,會不會要爹把姚家的一切還給他?”說完,姚敬真煩躁地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揮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能還給他!”

    “當然不能還!”姚敬平也大聲反對。“幸好娘已經過世,否則一定會要爹把家產都還給伯父。”

    姚錦柏只要想到十年前過世的妻子,從沒把心放在自己身上,口氣更多了妒恨。“要不是被她爹娘逼著上花轎,她甚至打算一輩子為你們伯父守寡,就算嫁給我這麼多年,還生下兩個兒子,依然忘不了他,在臨死之前,口中叫的也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哼!我對她還不夠好嗎?我哪一點比不上他?”

    外頭的姚錦杉不禁瞪大雙眼。難道玉嫻最後嫁給錦柏,成了他的弟妹?

    “娘就是死心眼。”姚敬真哼道。

    姚錦柏握緊拳頭。“只要有你們伯父在的一天,她永遠不會看我一眼,為了得到喜歡的女人,就只有讓那個男人從這世上消失。”

    姚錦杉身軀搖晃幾下,想不到不在人世的弟妹就是玉嫻,而他一直不知道錦柏也喜歡玉嫻,喜歡到要他死……

    姚敬平緊張地問:“爹,現在該怎麼辦?”

    姚錦柏臉色一沉。“當年殺不死他,那就再殺一次。”

    “就這麼辦!”兄弟倆也表示贊成。

    父子三人都沒注意到房門外頭離去的腳步有些踉蹌,雨勢越來越大,遮掩住他的腳步聲。

    原來根本不是山賊,是陸姨娘和庶弟花錢雇來的殺手,難怪會窮追不舍,非要殺了他不可,若他沒有僥幸掉下山溝,絕對難逃一死。

    姚錦杉沒想到庶弟會這般痛恨自己,欲殺之而後快,更為了得到玉嫻,全然不顧兄弟之情。一切都是陰謀……

    他這麼信任唯一的弟弟,誰知他竟然背叛自己,甚至恨到要他死……

    難怪庶弟當時見到他,會那麼篤定他已經死了。

    真相殘酷得令人無法接受,姚錦杉跌跌撞撞地回到南院,站在大雨中吼叫。“啊啊啊——”

    他太天真了!直到這時他才想起母親生前曾多次囑咐過要小心錦柏,別跟他太親近,母親一定早就看出端倪,而自己卻將他當作家人看待。

    “哈哈哈——”他從怒吼變成狂笑。

    姚錦杉,你真是愚蠢透頂!

    當笑聲漸漸變成哭聲,已經分不出臉上是淚還是雨。從這一刻起,他絕不再輕易相信別人。

    在外頭淋了快半個時辰的雨,姚錦杉全身滴著水進房,燭光照在俊逸明朗的臉龐上,蒙上一層陰影。

    他在圈椅上坐下來,強迫自己要冷靜。“依照目前的處境,我絕對鬥不過他們父子三人,留在這兒只有死路一條。”

    他打算收拾細軟,暫時離開此處,突然想起母親當年突然生了場大病,因怕活不到自己娶妻那一天,便趁著神智還清醒,將自己的嫁妝和幾套珍藏的首飾,連同一個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都交給他保管,打算等玉嫻進門,要留給媳婦,那也是母親最後的遺言。

    他下意識望向左邊牆角,發現原本應該擺在那裡的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不翼而飛,不禁大為懊惱沒有早一點注意到。

    那是他十四歲時,親手設計打造的第一件作品,也是送給母親的生辰壽禮,不只母親見了愛不釋手,父親更是頻頻點頭,就連那些手藝精湛的木匠、雕塑匠和彩繪匠也都直誇他天賦甚高,承襲了姚家祖上的好手藝,個個搶著收他為徒,於是後來,他便拜香山幫幫主蒯亮為師。

    “難道被扔了?還是落在他們父子手上?”如果母親的遺物被搶走,他根本拿不回來。看來目前是走不了了,只能等明天一早,先從錦柏口中探出東西的下落再做打算。

    姚錦杉換下濕衣裳,又強迫自己睡一會兒,才有力氣和他們父子三人周旋下去。

    天亮之後,奴才送來早膳,他怕裡頭下毒,不敢動筷子。

    “大哥已經醒了?”就在這時,姚錦柏帶著兩個兒子前來。“怎麼桌上的飯菜都沒動,是不合胃口嗎?”

    姚錦杉不動聲色地回道:“我只是吃不下,待會兒餓了再吃。”

    看著眼前虛情假意的庶弟,他只想狠狠揍對方一頓。為何自己過去不曾起疑,竟還對他推心置腹?他再次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悲。

    姚錦柏點了點頭,他原本打算在飯菜裡頭下毒,不過府裡人多嘴雜,就怕引起懷疑,後來決定還是在外頭解決比較妥當。“那就好。來,快來見見你們的伯父。大哥,他是老大敬平,另一個是老二敬真。”

    兩兄弟看著外表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姚錦杉,不禁瞠目結舌,左看右看,對方都不像個已經五十多歲的老頭子。

    “沒想到天底下有這麼玄的事,都過了三十年,伯父一點都沒有老。”

    “是啊,伯父看起來就像咱們的弟弟……”

    姚錦杉努力壓下心中的憤怒,年紀輕輕就這般心狠手辣,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是玉嫻所生,不管是外表還是性情,一點都不像她,她若地下有知,想必會很傷心。

    “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真以為是在作夢。錦柏,你真是好福氣,兩個兒子想必都很有出息。”他只好虛應幾句,不想打草驚蛇。

    “往後還得靠大哥多多提拔。”姚錦柏撫著胡子,嘴裡說得謙虛。

    姚錦杉話鋒一轉。“對了,錦柏,你還記得擺在那邊牆角的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嗎?是移到別處去了嗎?”

    “黃花梨木……我想到了。”姚錦柏假裝想了半天才回想起來,其實這麼多年來,他根本不曾一天忘記,就因為它,父親不止一次在外人面前稱贊大哥,還要他多學一學。“是不是當年大哥親手做給大娘的那個雕花四件櫃?”

    “對。”他屏息。

    “已經送人了。”姚錦柏回道,如果當初沒有送人,也會被自己“不小心”一把火給燒了。

    “把它送給誰?”姚錦杉焦急地追問。

    “送給了程家舅舅……當年大哥上狼山參拜,替爹祈福,之後下落不明,找了幾個月還是沒有找到,程家舅舅非常傷心,曾到這間寢房來過,知道那件雕花四件櫃是出自大哥之手,便要去當作紀念。”他說。

    聽到東西在自己的親舅舅手上,姚錦杉暗暗吁了口氣。“原來在程家……那麼裡面的東西呢?”

    姚錦柏想了又想。“我記得裡頭有幾本書以及幾件舊衣裳,便讓奴才把它們處理掉,才讓程家舅舅帶走。”

    看來母親的嫁妝和首飾都還在裡頭,沒有被人找到,那可是他精心設計的機關,必須仔細觀察才會發現夾層,目的就是用來收藏重要物品,防止被竊,沒想到真的派上用場。

    姚錦杉全身不再那麼緊繃,只要不是落在眼前父子三人手中,事情就好辦多了。“舅舅一向疼我,聽說我失蹤了,肯定很著急。”

    “程家舅舅當年可是雇用不少人上狼山尋找,連附近的馬鞍山和劍山都找過了,可惜舅舅幾年前已經過世,要是知道大哥還活著,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安慰。”姚錦柏假惺惺地回道。

    聽聞舅舅已經過世,姚錦杉一陣傷感,畢竟已經過了三十年,再怎麼長壽也無法活那麼久。“我明天就去一趟杭州,也讓程家人可以放心。”

    程家還有舅母以及表弟承波在,必定會助自己一臂之力。

    姚錦柏一聽,先是目光閃爍,接著又和兩個兒子交換了個眼色。“大哥不是要先去祖墳那兒給爹上香嗎?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的,杭州隨時要去都可以,不必急於一時。”

    “伯父,還是先去給爺爺上香吧!”

    “爺爺可是盼了你三十年……”

    兩兄弟在一旁幫腔。

    “說得也是。”姚錦杉從他們父子三人的眼神中看出異樣,表面上附和。“不如這樣好了,明天早上再去祭拜爹,待會兒我先去街上買送給程家的土儀,以及爹生前愛吃的糕餅,只不過我現在身無分文……”

    父子三人互使一個眼色,仿佛在說“早晚都要死,不差這一天”。

    “我馬上讓帳房送二十兩銀子來給大哥,再找個奴才陪大哥一起去。”姚錦柏大方地表示,順便讓奴才盯著。

    “好。”姚錦杉沒有反對,以免父子三人起了戒心。

    半個多時辰後,姚錦杉帶著當作前往杭州盤纏的二十兩銀子,和那封要給“徐老爺”的信件。既然答應人家就得說到做到,只是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人世。

    在奴才的陪同下,來到熙來攘往的觀前街,走進幾家老字號的糕餅鋪挑挑選選,不時留意負責監視自己行動的奴才,最後抓住機會,出其不意地甩掉對方。

    “人呢?怎麼不見了?”奴才慌張地嚷道。

    不過一眨眼工夫就把人給跟丟了,回去無法交代,奴才自然心急如焚,趕緊來來回回地尋找。

    躲在隱蔽處的姚錦杉見對方往另一頭跑去,便朝反方向離開,才走沒幾步,他突然靈機一動,雇了一頂轎子,剛起轎沒多久,正好和那名奴才擦身而過,也順利地離開蘇州。

    爹,請恕孩兒不孝,等我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才有臉到墳前跟您請罪。姚錦杉在心中這麼發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1:37

第2章(1)

    她正在作夢。

    打從出生到現在,童芸香天天都作著同樣的夢,隨著年齡增長,夢境也越來越清晰,這種現像到底是好還是壞,她並不大清楚,只是最初還會恐懼不安,此刻已經能用平常心看待。

    “我詛咒你……下輩子有一張醜到見不得人的臉……”

    最近她終於得以看清夢中少婦的長相,清秀的五官上布滿妒忌等復雜的情緒,用惡毒的口吻詛咒自己,讓她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有多麼痛恨她。

    童芸香注視對方,張開唇瓣,想要出聲叫喚,不知怎麼的,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這名少婦是自己認識的人。

    記得她叫……叫……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想起來了……

    “二姊、二姊!”

    她感覺到有人在叫她,身子被用力搖晃著。

    “嗯……”童芸香蹙了下眉心,從夢中醒來,微微掀開眼皮,瞅著坐在床沿的三妹,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怎麼了?”

    童玉繡一臉沒好氣。“還怎麼了?都快午時了,二姊怎麼還在睡?”

    “快午時了?”她心頭一驚,連忙坐起身,才發現自己連身上的襖裙都沒脫就和衣躺下。“大概是昨天很晚才就寢,所以睡過頭了。”

    “又是為了這些木雕?”童玉繡看著二姊下床盥洗,走到窗前的案桌旁,只見上頭堆了不少木屑,還擺著圓刀、斜刀、平刀和三角刀等等工具,另外還有幾只已經完成的作品,有小馬、小豬和小鳥。

    坐在鏡台前梳發的童芸香隨口回道:“因為有客人急著要,所以就熬夜趕一下。”

    她之所以有這麼好的手藝,全是祖母手把手親自教出來的,只要沉溺在雕刻裡,再多的煩惱都能拋諸腦後,何況賣了錢之後,也可以捐給“郭氏義莊”,幫助一些離鄉在外的游子,讓他們死後能返鄉安葬,還有一些是無人認領的遺體,不得不先安置在義莊,等到有人捐棺助葬,才能入土為安。

    “二姊就是喜歡做這些東西,才會讓娘不高興,還不如跟我一樣學習琴棋書畫,也不怕找不到好婆家。”童玉繡拿起造型可愛的小鳥木雕,左看右看,還是不覺得有趣,便將它扔回桌上。“雕這些到底有什麼好,把手都弄粗了。”

    “別用扔的!”童芸香輕斥一聲,看到自己的心血結晶被人看輕,自然不大高興。

    無端挨了罵,童玉繡鼓了鼓頰,不開心地踱到一旁。

    童芸香將身子轉回正面,睇著銅鏡內映出的自己,左邊臉頰上有塊紅色胎記,形狀宛如一朵染上鮮血的花,既妖艷,也令人惡心。

    “你也知道娘不高興,並不是因為我喜歡木雕的緣故……”母親年輕時便有“第一美人”的稱號,相當以自己的容貌為傲,婚後生下三個女兒,大姊和三妹都是美人胚子,就連大哥都有張好看的皮相,唯獨自己例外。雖然五官清秀,但臉上那塊可怕的胎記,任誰見了都會別開臉,不敢多看一眼,要不是祖母護著她,恐怕雙親連大門都不准她踏出半步。

    她伸手摸了摸左頰,露出苦笑,雖然自己並不在意,但旁人就是沒辦法坦然面對,尤其是生下自己的母親,看到她仿佛看到髒東西似的,連正眼都不給一個。

    童玉繡口氣不滿。“即便如此,早晚還是要嫁人,否則二姊一直嫁不出去,哪時候才輪得到我?”自己排行最小,真是吃虧。

    看著今年不過十五的三妹,擁有的美貌更甚大姊幾分,打從她十二歲起,媒婆都快把家裡的門檻踩平了。

    “爹娘已經幫你談好親事了嗎?”她失笑。

    “我還在挑。”童玉繡得意地嬌笑。

    童芸香笑著搖頭。“好,二姊會盡快把自己嫁出去。”要不是爹娘不同意,她根本不想嫁人,因為她無法相信這世上會有不在意妻子臉上有塊胎記、打從心底接納自己的男人。

    “二姊真的沒騙我?”

    她想到夢中那名少婦的詛咒,確確實實是針對自己……不對,應該說是前世的自己。記得六歲那一年,母親找了位王半仙到家裡幫自己算命,鐵口直斷說那個夢就是自己的前世,而臉上這塊胎記便是前世種下的因,結成今生的果,以至於這一世都不會有姻緣。

    “我的前世究竟做了什麼?”童芸香口中喃道。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被嬌寵慣了的童玉繡跺著蓮足,不依地嬌嚷:“二姊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你說什麼?”童芸香回過神來。

    童玉繡扯著她的袖子。“二姊要快點把自己嫁出去!”

    “好、好。”她脫下已經起縐的襖裙,換上另外一套,不過都是穿了好幾年的舊衣裳,反觀三妹身上穿的,領口和袖口都有精美華麗的鑲邊,一看就知道是剛裁制好的新衣裳。

    聽到二姊親口保證,童玉繡才安下了心。

    這時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請二姑娘過去一趟。”

    “娘找我?”童芸香臉上一喜。

    丫鬟點頭。

    “我馬上過去。”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母親,就算過去請安,也被擋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童玉繡也很好奇母親找二姊做什麼,便一塊兒跟了過去。

    當姊妹倆來到父母居住的園子,才踏進寢房,童芸香便發現母親瞧見自己進門,馬上把目光移開。她的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但也只能裝作不在意。

    “娘!”童玉繡撲到王氏懷中撒嬌。

    王氏撫著麼女酷似自己年輕時候的絕美臉蛋,笑臉中帶著寵溺。“你怎麼也跟著跑來湊熱鬧?”

    “我剛好在二姊那兒,娘找二姊有事?”她問。

    聽麼女這麼問,王氏這才收起笑意,瞟了次女一眼,態度顯得有些冷淡。“是有關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童芸香愣怔了下,跟三妹的美貌相反,她以貌醜出名,全杭州大概找不到一個男人肯娶。

    “我跟你爹商量過了,雖然王半仙說你這輩子不會有姻緣,但你都十八了,再不出嫁,玉繡的婚事也會跟著拖延,總不能姊姊未嫁,妹妹就急著出閣,傳出去總是不大好聽,所以我們決定把擇婿的條件放寬,不求門當戶對,只要家世清白,就算是當續弦也無妨。咱們也決定不收聘禮,這樣一來,總該會有人上門提親。”她冷冰冰地施舍次女一眼。“我剛剛已經交代趙媒婆,希望一個月內把這件事解決,早日了卻一樁心事。”

    聽完,童芸香心底一陣難受,這算什麼?“娘……”

    王氏橫睨一眼,阻止她說下去。“這也是為你好,你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裡,整天關在房裡雕那些賣不了多少銀子的東西,還不如快點嫁人,等到孩子出生,下半輩子有了依靠才有保障。”

    “可是……”童芸香並不在意能否嫁得出去,但是父母的態度令她心寒,這根本比賤價求售還要屈辱。

    她就這麼不值嗎?

    “二姊剛剛不是才答應過人家會盡快把自己嫁出去?那二姊的眼光就不要太高,有人願意娶就應該感謝月老幫忙牽紅線,不然再拖下去只會鬧笑話。”童玉繡用天真無邪的口吻說著傷人的言語。

    童芸香看著三妹,知道她不是故意把話說得這麼難聽,而是不曉得這麼說會有多傷人。“我知道了,全憑爹娘作主。”

    說完,她轉身奪門而出。

    嫁就嫁吧!反正她從來不曾奢望過會遇到一個願意懂她、也會珍惜她的男子,既然如此,嫁給誰都一樣!

    雖然這麼想,但還是不免覺得委屈。

    她一直跑、一直跑,最後跑到荷園,想起祖母還在世時,就是在這兒傳授她雕刻的手藝,那段時光多麼美好。

    “奶奶——”童芸香對著四周哭喊。

    在所有親人當中,只有祖母不會在意她的胎記,總是用憐惜的眼神安慰她。

    她該怎麼辦?難道就只能任人稱斤論兩嗎?

    如果是奶奶,一定不會自暴自棄,她老人家常說,自己因為是女孩兒家,不能跟父親一樣當木匠,但她還是沒有放棄木雕的興趣,努力鑽研,精細的手藝獲得許多貴族女眷青睞,甚至連宮裡的娘娘都喜歡,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孫女不要灰心喪志,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童芸香收起淚水,就算哭死也無法改變雙親的決定,她應該找出一條活路。

    偏偏前面是死巷,後面是懸崖,她根本無路可走。

    “二姑娘?”這時有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聞聲,童芸香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度潰堤,撲進對方的懷中。“敏姑!”

    這名老婦幾乎服侍了祖母一輩子,據說年輕時曾訂過親,不過未婚夫在大喜之日前兩天因為修理屋頂,不慎掉下來摔死,便守寡至今,童家人看在她伺候老太太這麼多年的情分上,又無其他親人可以投靠,便讓她守著這座荷園。

    “二姑娘怎麼哭成這樣呢?發生什麼事了?”敏姑把她扶進自己的房內,掏出干淨的手巾幫她拭淚。

    童芸香這才嗚嗚咽咽地將雙親的決定告訴敏姑。

    “……我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為何就是容不下我?與其這樣,我寧可一輩子不嫁,當個老姑娘。”

    敏姑也很意外,雖然知道大老爺和大太太把二姑娘臉上的胎記視為恥辱,但終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竟還這麼對她。

    “二姑娘先別傷心,或許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她安慰地道。

    “若是有呢?”童芸香凄然一笑。

    “要是真有人上門提親,我會先去打聽看看對方的人品,要是真的不好,就算跪下來求大老爺和大太太,我也不會讓他們把你嫁過去。”敏姑輕撫著她的發說。

    “好……”童芸香又哭又笑,明知爹娘不會聽她的,但敏姑對自己來說不只是奴僕,而是家人,所說的話還是帶給她些許安慰。

    “二姑娘就別再哭了。”她拍哄著二姑娘的背。“其實老太太年輕時也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常說只要保有一顆善心,菩薩自會做最好的安排。”

    “我要跟奶奶多學著點,可不能讓她老人家丟臉。”童芸香打起精神,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活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1:59

第2章(2)

    杭州程家

    姚錦杉兩手背在身後,獨自站在檐廊下沉澱心情。

    經過昨天和程家人認親的震撼和混亂,又休息了一夜,他的精神和體力都已大致恢復。他很感激舅母一家人願意相信他的遭遇,給予自己最大的溫暖。

    “表伯父!”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迎面走來。

    他回過神,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子浩。”

    “表伯父昨晚睡得還好嗎?”程子浩身為主人之一,當然要好好招呼客人,何況這位客人非常特別,要不是祖母和父親信誓旦旦說絕不會認錯人,他真的難以置信。“要是有缺什麼盡管開口,不要跟咱們客氣。”

    “我不會客氣的。”姚錦杉笑道,接著又問:“你爹呢?”

    程子浩目不轉睛地打量眼前的表伯父,據說表伯父比父親大上好幾歲,算一算應該已經五十出頭,卻完全看不出來,簡直太神奇了。“爹在奶奶那兒,待會兒就會過來……表伯父……那個……”

    “想問什麼就問吧。”他會好奇是正常的。

    “表伯父真的是掉下山溝裡,醒來之後,就已經過了三十年?”程子浩覺得這實在太不可思議,沒有親眼所見,很難讓人相信。

    姚錦杉頷了下首。“確實如此,不過對我來說只不過才過了一夜,而不是整整三十年。”

    他覺得好像在聽神怪故事。“表伯父真的是人?該不會是狐仙變的?”

    “胡說八道!哪來的狐仙?”正好走過來的程承波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低斥。

    程子浩挨了父親的罵,縮了縮脖子。“我只是隨口說說。”

    程承波瞪了兒子一眼。“他是你的表伯父不會錯,否則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我和他小時候的事。”

    “我沒說不信。”程子浩趕忙澄清。

    “你娘有事找你,快點過去。”

    程子浩跟姚錦杉說了一聲才轉身離去。

    “舅母的身子還好嗎?”姚錦衫語帶關心。

    “已經沒事了,她昨天看到你,情緒太激動了才會昏倒,喝了兩帖安神藥已經好多了。”想到昨天自己還以為大白天見鬼了,不禁有些想笑。“雖然你順利逃到杭州,不過姚錦柏肯定不會善罷干休。”

    姚錦杉沉吟了下。“這一點我有想過,他若知道我來投靠程家,應該也能猜到我已經得知所有的真相,自然不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門,肯定又會使陰的。”

    “那麼咱們也要想個辦法對付才行。”說到這兒,程承波想到另一件事。“對了,我已經問了我娘有關那件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的事。”

    一聽,姚錦杉的心也跟著吊在半空中。“舅母怎麼說?”

    “娘說爹當年確實把東西帶回來了,畢竟那出自你之手,他實在不想留給你那個庶弟,就怕被他蹧蹋了……”程承波一面說,一面示意他進屋裡再說。“其實我爹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你那麼信任他,當他是親弟弟,他才沒有提醒你要小心,萬萬沒想到他會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來!”

    姚錦杉也覺得自己傻得可笑。“然後呢?”

    “又過了好多年,爹有位熟人說想為剛出生的孫女添置一件櫃子,長大之後也好當嫁妝,便請爹代為尋找上好木材,結果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讓她看了表哥做的那件黃花梨木雕花櫃,沒想到對方相當中意,想要把它買下來,起初爹說什麼都不肯,但這位熟人再三保證一定會愛惜它,將它好好保存下去。”程承波有些過意不去地說。“最後爹連一文錢都沒收,便送給對方了。”

    姚錦杉往後靠在椅背上,有片刻說不出話來。“舅舅這麼做想必有他的用意,加上對方又表現得極有誠意,才會答應。”

    “我娘也是這麼說,這位熟人和咱們家有一層姻親關系,平日虔心向佛,做了不少善事,是個有福報之人,爹大概希望替表哥結這個善緣。”程承波不得不為過世的父親說幾句好話。

    “舅母有說這位熟人是誰嗎?”姚錦杉問道。

    他頷了下首。“就是住在十五奎巷的童家老太太,她兩年前已經過世了,但東西肯定還在她其中一個孫女手中,最有可能的是大房所生的二姑娘,傳聞她雖貌醜,但深得童家老太太疼愛,從小就帶在身邊教養,脾氣溫順,個性也很善良,應該很好說話才對。”

    姚錦杉仿佛看到一線希望。“那麼該如何跟她聯系?”

    “我娘說這位童家老太太身邊有個跟了一輩子的老婢女敏姑,目前應該還活著才對,可以透過她去問問看。”程承波安撫著表哥。“我娘這兩天就會送信過去,等結果出來再告訴你。”

    “那就有勞舅母了,代我謝謝她老人家。”他真希望快點把母親的遺物拿回來。

    “都是自己人,跟我客氣什麼?”程承波笑道。

    比起表弟,和自己血緣最親近、相處時間也最長的庶弟卻一心一意想置他於死地,真是天大的諷刺。

    “童家那邊有消息了!”

    數日後的晌午,程承波來到耳房。耳房共有兩間,其中一間就撥給姚錦杉居住。

    姚錦杉立即從書案後頭站起來。“是好消息嗎?”

    “不算好消息。”他面色凝重地坐下。“我娘說敏姑在信上寫到那件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是老太太給他們家二姑娘置辦的嫁妝,絕不會賣。”

    他就想事情沒那麼簡單,連忙又問:“可否請舅母代為安排,讓我跟這位童家二姑娘見面?”

    程承波馬上點頭。“我這就去跟娘說。”

    “希望對方願意見我。”如果對方還是不肯,他只有親自登門拜訪,說什麼都要把母親的遺物討回來。

    “……這個陳秀才三個月前才死了媳婦,聽說他娘是出了名的惡婆婆,對待媳婦相當刻薄,有人說就是因為受不了虐待才自殺,不過他會念書,當上舉人絕對沒問題。另外一個是王家餅鋪的獨子,連著兩房媳婦都生不出男丁,就把人家休了,只要二姊的肚皮爭氣,不怕被趕回娘家。”事不關己,童玉繡自然說得輕松。

    童芸香卻是聽得臉色發白,想到爹娘五天前說的話,要是真的把她許配給這種人家,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爹娘怎麼說?”她擠出聲音問。

    “娘說要是真的再沒有其他人上門提親,就從這兩戶人家當中挑一個,不過剛才又聽說趙媒婆來了,說不定有比他們更好的對像,我現在就去打聽,待會兒再來跟二姊說。”

    見三妹蹦蹦跳跳地走了,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童芸香卻是欲哭無淚。上門提親的絕對不會有好對像,她不想就此認命,看來只有逃婚這條路可以走。

    “二姑娘!”

    這時外頭傳來婢女的低喚,她整理好情緒,才讓人進來。一聽是敏姑有要事請她過去一趟,便來到荷園。

    “二姑娘請坐。”敏姑奉上茶水,端詳她微紅的雙眼。“怎麼了?二姑娘氣色不大好?”

    童芸香輕搖螓首。“沒什麼……你也坐下,咱們之間不必太過拘謹。”

    聞言,敏姑笑了笑,在另一張圈椅上落坐。

    “找我有事?”她問。

    “程家老太太又派人送信來了,雖然咱們已經說過不賣,不過那四件櫃原本的主人說那是他母親的遺物,對他意義重大,希望能跟二姑娘見上一面。”敏姑說出原委。

    她一臉為難。“換作是我,也會想要拿回母親的遺物,但那是奶奶幫我准備的嫁妝,對我同樣意義重大,說什麼我都不能賣。”

    敏姑當然明白。“我知道,可是程家一直派人送信來,又不能不理,畢竟老太太的麼妹就是嫁給程家老太爺的二弟,兩家交情頗深,也不好得罪,才想問問二姑娘的意見。”

    “既然這樣,只好跟對方當面說清楚。”童芸香打算親自回絕。“不過爹娘不准我出門,得瞞著府裡的人才行。”

    “這件事就交給我,我也會陪二姑娘走一趟。”敏姑回道。

    之後又經過幾次書信往來,終於敲定見面的日子。

    這天,童芸香在敏姑的陪同下,來到位於清吟街上的程家,程家還很周到的安排轎子從大門進去,直接來到通往內院的垂花門外頭,好避開外人的目光,讓她免於尷尬。

    程承波聽說客人已經到了,便出來迎接。雖然早就聽聞這位童家二姑娘臉上有塊胎記,也因為它,婚事一拖再拖,但是親眼見到穿著藕荷色襖裙的纖弱身子從轎子裡下來,還是不由得愣了下,他連忙轉開目光,不便直視對方的臉,心中忍不住憐惜。

    “見過程世伯。”童芸香福了個身。

    他神情一整。“家母身子微恙,就由我來招呼賢侄女,勿見怪。”

    “程世伯客氣了。”她抬起臉,並不避諱讓胎記曝露在外人眼中。

    見童芸香態度從容,一點都不畏縮,程承波心想不愧是童家老太太親自調教出來的孫女。

    “請進!”他比了手勢道。

    三人走進垂花門,來到正廳,屋裡的姚錦杉見他們進來,立刻起身,神色急切地朝童芸香這一頭望過來。

    就是這名男子要見她嗎?

    只見對方身材高大、五官英俊清朗,堪稱一表人才,當黝黑的目光掃過自己臉上的胎記,眼底只是閃過一抹訝異便恢復正常,並沒有跟其他人一樣露出嫌棄,或者急欲掩飾臉上的厭惡之色,她心想,這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好人,今天答應跟他見面的決定是對的,一顆心才安穩地落下。

    “賢侄女,這位是姚錦衫,是我的……表外甥。”程承波只能這麼跟外人介紹,要是說表哥,打死也沒人會信。“錦杉,她便是童家二姑娘。”

    童芸香福身見禮。“姚公子。”

    “二姑娘。”姚錦杉拱手為禮。

    雖然已經事先聽表弟提起過,但他沒想到對方的這塊胎記盤踞整張左臉,活像有人用沾了鮮血的毫筆在這位童家二姑娘臉上繪出一朵血花,看來觸目驚心,但又有種異樣的艷麗。

    當他接觸到對方的目光,並沒有預期中的自卑和怯懦,不知怎麼的,他有一種感覺——想要順利取回母親的遺物,會比想像中還要困難。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2:22

第3章(1)

    雙方都落坐後,姚錦杉拱了下手。“今日冒昧請二姑娘前來,只是希望拿回母親遺物,這也是身為人子的責任,還請二姑娘成全。”

    “姚公子有這份孝心,我本該成全,但它同樣也是祖母生前為我准備的嫁妝,絕不能賣。”童芸香有禮地回絕。

    他攢起眉心。“君子有成人之美,還請二姑娘重新考慮。”

    童芸香嗓音柔細,卻很堅持。“我並非君子,還請姚公子見諒。”

    “二姑娘真的不肯割愛?”姚錦杉沉下俊臉。

    她輕嘆一聲。“姚公子何不放棄?”

    雙方各執己見,互不退讓。

    程承波眼看氣氛鬧僵,想要打圓場。“賢侄女……”

    “程世伯,不是我刻意為難,但那是奶奶送給我的,從小用到大,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實在難以割舍,”童芸香眼眶不禁泛紅。“將來有它陪伴,即便嫁到夫家,也像奶奶還在身邊一樣。”

    這番話合情合理,讓程承波不得不把到舌尖的話又咽回去。

    姚錦杉握緊拳頭,態度轉趨強硬。“那雕花四件櫃是我親手做給先母的,先母生前再三交代要留給尚未進門的媳婦,我非拿回來不可。”

    一聽,童芸香不免詫異。“那是姚公子親手做的?”

    “沒錯,就連上頭的雕花也是我一刀一刀刻出來的,不曾假手他人。”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完成,可以說是自己的心血結晶。

    她不免困惑地指出其中的疑點。“不可能,那四件櫃是我出生當時,祖母特地為我准備的嫁妝,依照姚公子此刻的年紀,當時不過是個稚齡小兒,怎麼可能有那等好手藝?”

    “二姑娘若是不信,回去之後可以看看右下角側面的位置有沒有刻上一個“杉”字,杉木的杉,便可以證明是出自我之手。”姚錦杉無法將那段神奇的經歷告訴她,幸好他習慣在每件作品上署名,以示負責。

    聽他說得斬釘截鐵,童芸香再怎麼想不通,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也不是不能體諒對方珍視的心情,可問題在於那是嫁妝,對女子來說何等重要,爹娘絕不會幫她像幫大姊那樣准備得多豐厚,若出嫁時太過寒酸,夫家的人也會看不起,別說爭取地位,只怕日子會更難過,但這位姚公子又是一片孝心……

    這該如何是好?

    童芸香只好試著和他商量。“既然是出自姚公子之手,應該可以再做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再怎麼像,也不可能一模一樣,意義也不同。”姚錦杉馬上否決。

    她蹙起眉心再想別的法子,若要讓兩人同時擁有這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除非自己嫁進姚家才有可能……

    這個想法冒出頭,她嚇了一跳,瞠大秀眸——

    眼前不就出現一條活路了?

    與其讓爹娘幫她挑選對像,還不如自己來,將來是好是壞,也怨不得誰。

    “姚公子應該尚未娶妻?”她心跳如擂鼓地問。

    姚錦杉皺了下眉頭。“二姑娘為何這麼問?”

    “這一點很重要,請姚公子回答。”

    他繃著俊臉。“確實尚未娶妻。”

    “那麼可與人訂親?”童芸香又問。

    “曾有個未婚妻,不過……已經不在人世。”想到玉嫻痴痴盼著花轎前去迎娶,最後被迫嫁給庶弟,至死都忘不了自己,姚錦杉心口就泛疼。

    童芸香絞著十指,壓抑內心的窘迫和不安,畢竟一個姑娘家要說出這種話,必須有莫大的勇氣,臉皮也要夠厚。“要取回令堂的遺物,倒是有個方法可行,就不知姚公子願不願意?”

    “二姑娘不妨說說看。”他語帶狐疑。

    在場的程承波和敏姑也都在等著她開口。

    她深吸了口氣,吐出四個字。“娶我為妻。”

    姚錦杉俊臉微變。“什麼?”

    “只要姚公子娶我為妻,那四件櫃便會隨我出嫁,如此一來,也算完成令堂的遺願,將它留給媳婦,不會落在外人手中。”她知道這麼說是多麼不知羞恥,但此時此刻已經顧不了這許多。

    “二姑娘……”就連身邊的敏姑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童芸香沒有看向敏姑,反而昂起下巴,迎視姚錦杉盛滿怒氣和不滿的俊臉。“只有這個辦法能夠同時解決我和姚公子之間的問題。”

    如果請求這個男人娶她,以擺脫即將面臨的悲慘命運,也許對方會因為可憐自己的遭遇而答應,但她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那只會令自己變得更可悲。

    “如果我不肯呢?”他抽緊下顎問。

    童芸香淡淡一哂,口氣多了分挑釁。“那麼不久之後,它便會隨我嫁到夫家,姚公子這輩子都別想要回去。”

    “二姑娘是在威脅我?”姚錦杉緩緩站起身,嗓音低沉,透著怒氣。

    “當然不是威脅,只是建議。”

    “建議?”他冷笑一聲,看來自己真是小看這位童家二姑娘了。

    “姚公子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強,就此告辭。”童芸香慢吞吞地起身,其實緊張到額頭冒汗,就怕對方還是不肯點頭。“敏姑,咱們走。”

    姚錦杉咬了咬牙。“慢著!”

    “姚公子還有其他的事?”看見這個男人眼中流露的嫌惡和不屑,不是針對自己的容貌,而是她的為人,她的心口一陣劇烈刺痛,但是她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他說得咬牙切齒。“就算我一無所有,甚至寄人籬下,二姑娘也不在意?”

    “我不怕吃苦。”這句倒是實話。

    “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過世的未婚妻,無意於其他女子,你也要嫁?”對姚錦杉來說,三十年並不存在,他最後一次見到玉嫻,才不過兩個月前,腦中還記得她的一顰一笑,不可能輕易遺忘。

    “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也許姚公子將來會喜歡上我。”沒有姑娘家不盼望被丈夫憐惜、疼愛,她也不會例外。

    “不可能,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另一名女子。”他沒見過像這位童家二姑娘這般乘人之危、精於算計的女子。

    童芸香聽他把話說絕了,只能在心中苦笑,也無意跟一個死人爭寵,既然這樣,就讓這個男人徹底討厭自己吧。“姚公子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

    “為何是我?”姚錦杉有種喉頭被人掐住的感覺。“我相信二姑娘的家人會為你找到更好的對像。”

    聞言,她故意說出違心之論。“可惜我臉上的胎記令人卻步,若是嫁不出去,只會讓爹娘丟臉,既然姚公子自己送上門,我當然要善加利用。”

    姚錦杉磨著牙,怒瞪著她。

    “姚公子的決定呢?”童芸香挑眉問道。

    “……我答應。”他不得不點頭。

    她暗吁了口氣。“那我就等候姚公子上門提親。敏姑,咱們回去吧。”

    敏姑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跟在她後頭出去了。

    待程承波目送轎子走遠,又回到屋內。

    “你真的要娶?”

    “我不答應行嗎?”姚錦杉用力搥了下幾案。“什麼脾氣溫順、個性善良,看來那些傳聞錯得離譜!”

    他撫著胡子,平心而論。“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懂得陰謀算計的姑娘,或許有什麼苦衷。”

    “方才你也見到她怎麼威脅我,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不用再說!答應這門親事全是為了拿回我娘的遺物,就有勞你當現成的媒人,盡快上童家提親。”那位童家二姑娘得到的將只有名分,別想擁有他的人和心!

    程承波想勸表哥再考慮清楚,但見他眼神嘲諷,只得嘆了口氣。自從表哥發現被庶弟背叛,還差點死在對方手上,便不敢再隨便相信別人。“我先去稟告我娘,就說這是權宜之計,這麼一來,姑母的遺物也能回到你手上。”

    “多謝。”姚錦杉神情放松下來。

    於是,程家先派人去打聽,知道童家不要聘禮,但該准備的一樣也沒少,給足面子,這才上門提親。

    童友春和王氏得知程承波來幫“表外甥”作媒,嘴巴登時笑到合不攏,盡管他這個“表外甥”父母雙亡,家無恆產,但他們開茶莊做生意的,結交的對像越廣越好,程家是木材商人,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又依照禮數送來了聘禮,這麼好的對像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夫妻倆一口就答應了,接著雙方開始討論其他細節,而這件喜事很快地傳到童家每一房。

    “二姊、二姊!”童玉繡趕忙奔來報喜。“有人來跟你提親,爹娘也已經答應人家了……二姊!”

    正坐在窗邊磨刀的童芸香並不意外,既然這位姚公子急著要回母親的遺物,自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上門提親。

    “是嗎?”童芸香口氣很淡。

    見狀,童玉繡跺了下蓮足。“二姊怎麼一點都不關心?難道二姊不想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

    “不想。”童芸香還是裝得一副沒興趣的樣子。

    童玉繡噘高粉唇。“萬一長得其貌不揚怎麼辦?”

    “婚姻大事自然由爹娘作主。”對她來說,一個人的品德操守比長相重要,就算其貌不揚,只要心地善良,足以勝過家財萬貫。不過童芸香不想跟三妹說這些,因為她不會懂。她將磨好的圓刀收進工具箱內。“如今有人上門提親,爹娘總算可以放心,下一個就輪到你,可得挑個好對像。”

    “這還用說!”對童玉繡來說,不是最好的絕不會嫁。

    仿佛對婚事真的漠不關心,童芸香專心地在紙上畫著圖稿,童玉繡覺得索然無味,便悻悻地走了。

    童玉繡離開後不久,敏姑再次前來勸她。

    “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二姑娘可要想清楚。”敏姑萬萬沒想到平日文靜含蓄的二姑娘會有如此大膽的舉動。

    她輕輕一哂。“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嫁給姚公子勝過嫁給陳秀才、王少爺或者其他男人,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不管是有個會虐待媳婦的惡婆婆,還是只想要個能生兒子的媳婦,都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對像。

    敏姑憂心忡忡地說:“可是姚公子他並不是真心想娶二姑娘……”

    “我看得出他有多討厭我、甚至鄙視我,可是我已經走投無路,而他正好出現了,我相信這是菩薩的安排。”童芸香知道天底下沒有一個男子願意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被逼著娶不喜歡的女子為妻。

    “二姑娘不如把苦衷告訴姚公子,你是逼不得已才這麼做,請他諒解。”敏姑不想看她受到任何委屈。

    童芸香澀澀一笑。“我不要他可憐我,因為同情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娶我,至少讓我保住僅有的一點尊嚴。”

    “二姑娘不要逞強,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原來他們家這位二姑娘外表看似纖弱,其實也有好勝固執的一面,敏姑不知該如何勸阻才好。

    她輕搖螓首。“我不是逞強,而是慎重考慮之後才這麼做,再說這位姚公子不只是個孝子,還是痴心人,對感情十分專一,雖然我還是想不通為何他會說奶奶送我的那四件櫃是出自他之手,但上頭確實有他的署名,這件事倒是不假,從作品中更可以感受到一股獨特的溫柔,也看得出此人極為細心,又有耐性,將來必定會成為一名手藝超群的能工巧匠,能嫁給這樣的對像,我已別無所求。”

    敏姑心中一動。“二姑娘該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

    聞言,童芸香愣了愣,表情透著一絲迷惑。“喜歡?這就是喜歡嗎?不,我只是欣賞這位姚公子,不論外表或才華都算得上是個好對像……我不會喜歡上他的,因為這輩子都可能得不到回報,所以我絕不會喜歡上他,絕對不會……”

    “二姑娘……”聽她這麼喃喃自語,敏姑不禁若有所悟,也更加心疼。“嫁過去之後,凡事要忍耐,要看開一點。”

    童芸香噙著淚水,點了點頭。“我會的。”

    童家二姑娘的婚事訂在八月初,只剩下一個半月,有好事者便說童家巴不得連夜把這個女兒嫁出門,才會這般急迫。待消息傳遍整個杭州,連帶著也讓姚錦杉成為茶余飯後閑聊的對像,眾人得知他不但送了聘禮,又是程家的親戚,見過本人之後,紛紛勸他另覓良緣。

    聽了眾人的勸說,姚錦杉自然不能說出實情,只是用一句“娶妻娶德”來回應大家的疑惑,雖然有人不信,但贊賞和欽佩的人居多,也留下了不錯的好印像,再透過程承波的人脈,拜會一些鄉紳地主、官宦紳衿,對方態度自然熱絡許多,成功地為自己將來鋪路。

    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來到八月初,這天正是適宜嫁娶的好日子。

    姚錦杉騎在馬背上,親自上童家迎娶,他高大俊逸的身影以及翩翩風采,讓童家幾房姑娘不禁咬著手巾,心裡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杭州有這麼好的男人存在,早就先下手為強,哪裡還輪得到童芸香?

    還好對方臉上沒有新郎官該有的春風滿面,說不定過沒幾天就會把人休了,她們還是有機會的。

    新娘子跪別雙親,坐上花轎,在鞭炮聲中將扇子往窗外一扔,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走上自己選擇的路。

    傍晚時分,當迎親隊伍進了程家大門,鞭炮聲再次大響,好命婦人牽著新娘子下轎,將她交給新郎官。

    一對新人走進正廳,在司儀的口令下拜過天地,由於姚錦杉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便由程家老太太擔任高堂,讓儀式得以圓滿完成。

    “送入洞房——”

    在一句又一句的恭喜聲中,新人步出正廳,原本姚錦杉居住的那間耳房就充當新房。

    好命婦人說了些吉祥話,祝福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再讓新郎官拿起秤錘揭起紅頭巾。

    見到新娘子臉上那塊鮮紅胎記,好命婦人原以為至少會抹上水粉,稍稍遮掩一下,沒想到新娘子竟毫不在意,大剌剌地展露在新郎官面前,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自己失態,連忙捂住嘴巴,偷覷了下新郎官,見他臉上看不出喜惡,眉頭更是皺也不皺一下,這才松了口氣,否則真怕對方當場要把新娘子退回去,又該如何是好。

    “辛苦了。”姚錦杉遞出大紅包,請她到外頭去吃喜宴。

    當新房裡只剩下他們倆時,他口氣轉為冷漠。“你已經得到想要的,該把東西還給我了。”

    聞言,童芸香拿下頭上的鳳冠,覷了下新婚夫婿眼底的漠然,才用食指比了下擺在新房一角的嫁妝。“東西就在那兒,請便。”

    姚錦杉不由分說地走向那些嫁妝,有高有矮、大大小小好幾件,每一件外頭都蓋著紅布。

    他掀開第二塊紅布,看到熟悉的物品,內心百感交集,手指輕撫著門上的雕花圖案。雖然經過了三十年,依舊像新的一樣,顯然被主人珍惜和愛護著。

    他打開對開的櫃門,裡頭一共分成四個空間,此刻空無一物,他動手將原本貼牆擺放的四件櫃往前挪動。

    這一連串動作令童芸香好奇地上前觀望。

    接下來,他把手掌探向四件櫃背面,一陣摸索,然後就聽到“喀喀”兩聲,似乎觸動什麼機關,接著回到正面,只見位在下層右方的屜板出現一道縫隙,把手指伸進縫隙中,再將屜板往前推,就可以完全抽出,原來下頭另有夾層,夾層內還擺放著東西。

    童芸香不可思議地嘆道,“我居然不曾發現……”

    “要是那麼輕易就讓人找到這道機關,就失去它真正的價值了。”這也是他之後每件作品的主要特色,就連師父都不止一次稱贊他別出心裁,總說自己將來肯定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她彎身看著姚錦杉取出放在夾層內的首飾盒和一只紙袋,裡頭裝的應該是一些書信文件,藏得這般隱密,肯定十分重要。“這就是你娘的遺物?”

    聞言,姚錦杉只是冷冷地瞥她一眼,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天我再請人把這個四件櫃搬到廂房,你就歇著吧。”說完,他捧著母親的遺物就要離開。

    “你要上哪兒去?”童芸香錯愕地問。

    姚錦杉回頭,冷冷地回道:“我就睡在隔壁。就算成了親,你這輩子也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

    說完,他便跨著大步出去。

    在洞房花燭夜被新郎官丟在新房內,她恐怕是第一個,不過這門親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你情我願,會有這種結果並不難理解。

    童芸香望著兩根大紅喜燭,口中輕喃著。“他早就表明心裡只有過世的未婚妻,不會再對任何女子動心,我還在期待什麼?不過他真的好殘忍……不,是我逼他這麼殘忍的。”

    她只能告訴自己兩人不過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往後各過各的,不要奢望能成為恩愛夫妻,日子就不會太難熬。

    這個想法暫時撫慰了童芸香的心情,一旦安定,人也松懈下來,眼皮開始沉重,於是她脫下嫁衣,上床就寢。

    而在另一頭,姚錦杉推開隔壁廂房的門,點燃燭火,才將抱在懷中的物品放在桌上。

    他率先打開首飾盒,映入眼簾的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幾套飾物,以及翡翠手鐲、金嵌珊瑚珠翠鐲和一支翠玉步搖,他眼眶泛紅,等到勉強忍住思母之情,才將它們擱在一旁,從紙袋中拿出一張房契還有銀票,一共有二百兩。這些都是當年外祖父母幫母親置辦的嫁妝,想不到時隔三十年,只有些微泛黃,並沒有遭到蟲蛀,而且字跡也清晰可辨。

    “一定是娘在保佑我……”他哽聲喃道。

    雖然程家待他極好,視他為家人,他卻不想寄人籬下,他再次拿起房契,上頭的地址寫著杭州,是一座坐北朝南,帶有天井、共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一間耳房的四合院。

    他在心裡盤算著明天就去看看,這麼多年沒有人居住,需要整修的地方肯定不少。

    這時程家的奴才來請他出去敬酒,姚錦杉才將它們收妥,差點忘了今天是他成親的日子。

    姚錦杉到前頭只喝了幾杯,其他的都被程家父子擋了下來,直說新郎官要是喝醉,新娘子可就太可憐了。

    在眾人的調笑聲中,他好不容易得以脫身,踏著微醺的步伐穿過月洞門,來到耳房,瞥了隔壁的新房一眼。他和這位童家二姑娘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對方一手造成的,怨不得自己。

    他走進廂房,不到一會兒,便熄燭火了。

    比起正廳的喧鬧,耳房沒有半點喜氣,只有一片冷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2:47

第3章(2)

    第二天,因為派去伺候的婢女發現新房內只有新娘子一個人在,不見新郎官的蹤影,連忙跑去告訴夫人,程承波才從妻子口中得知昨晚兩人沒有同房。

    他大吃一驚,馬上找人把表哥請到偏廳。

    “你昨晚真的沒有睡在新房?”

    姚錦杉沒有回答,就當是默認了。

    “雖然你是逼不得已才娶她,但這麼做也太無情了。”既然成了親,程承波總希望他們能好好地過日子。

    “無情?我是為了拿回我娘的遺物才會娶她,對她沒有感情,也無意跟她做一對恩愛夫妻。”姚錦杉冷冷啟唇。“她只是占了名分,在我心中只有玉嫻。”

    程承波揉著抽痛的太陽穴,心想大概是自己昨晚喝多了。“她已經嫁給你那個庶弟,而且死了那麼多年,就算還活著,你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會碰她一下。”像童家二姑娘這般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得提防才行,免得又被算計。

    聞言,程承波一個頭兩個大。“可是……”

    “先不說這個,我已經拿回我娘的遺物,幸好房契還完整保留著,你現在就陪我出門一趟。”姚錦杉拉著他就走。

    程承波勸不動表哥,只能拜托妻子過去關心一下,趕緊叫了個奴才過來幫他傳話,還沒吩咐完,就已經被姚錦杉拖出門。

    新房裡,童芸香將寫好的信交給程家的婢女,記得婢女早上送飯菜來時說過自己是程家指派來伺候她的。

    “你叫娟兒對吧?這封信就有勞你幫我送到童家,這是一點小意思,真的不多,請別見怪。”

    她塞了十文錢給這名叫做娟兒的婢女,畢竟現在寄住在程家,不是自家奴僕,自然不能任意差遣,必要時施點小惠來收買人心,人家自然樂意為你做事,這也是一種人情世故。

    娟兒一臉惶恐,退後兩步。“表少奶奶,奴婢真的不能收!”

    “你不收,我怎麼好意思請你幫忙?”童芸香也很堅持。

    “奴婢會幫表少奶奶把信送到,但是真的不能收錢,否則讓太太知道,奴婢會被趕出去的。”娟兒將信接過去,福了個身便出去了。

    見對方真的走了,童芸香只好將十文錢收起來,又看向原本擺著黃花梨木雕花四件櫃的位置已經空蕩蕩的,

    想到一早姚錦杉就帶了兩個奴才將它搬走,生怕她會反悔似的,看來他對自己的印像真的很惡劣。

    童芸香不想再自怨自艾下去,卷起袖子,動手把妝奩推到該擺的位置上,接著打開幾口衣箱,將平常會穿的幾套襖裙找出來,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這也是她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嫁了人也一樣,凡事自己動手。

    約莫過了兩刻,程承波的妻子劉氏前來探望,主要是聽說他們夫妻昨天沒有圓房,擔心新娘子會想不開,特地來看看。

    “怎麼不找人幫忙呢?”劉氏見屋裡一團亂,就要出去叫人。

    童芸香輕聲制止。“不用了,我一個人整理反倒比較快。呃……我該怎麼稱呼……應該是表舅母對不對?”

    劉氏干笑一聲,她的夫婿是姚錦杉的親表弟,其實應該叫表弟媳,不過事情的原由不該由自己開口,還是交給他們夫妻私下去說個清楚。“一表三千裡,反正都是自家人,怎麼稱呼都可以。”

    “是。”童芸香柔順地回道。

    “還有……聽說昨晚你們沒有同房?”劉氏將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詢問。

    童芸香臉蛋一熱,尷尬地回道:“呃……因為相公昨晚喝醉了,擔心自己滿身酒味,就睡在隔壁廂房。”

    她不得已只好為那個男人找理由。

    聞言,劉氏沒有理由不相信。“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所以趕緊來問問,沒事就好。”

    “讓表舅母擔心了,真的沒事。”見劉氏態度真誠和氣,童芸香也就不再拘謹。“還有剛剛我讓娟兒幫我送封信回童家,先跟表舅母說一聲。”

    “有事盡管吩咐他們,不要見外。對了,關於歸寧的事,因為兩家都住在杭州,應該不用太早出門,我已經把禮品都准備好了,要記得帶過去。”她打量著眼前的童家二姑娘,神態落落大方、溫雅有禮,要不是臉上那塊胎記看起來有些可怕,也不會拖到十八歲還找不到婆家,幸而緣分到了,擋也擋不住。

    童芸香一臉歉然地說:“我並不打算回門,方才已經請人送信到娘家,就是跟爹娘稟明這件事。”

    出嫁前兩天,母親冷淡地說了一句“終於把你嫁出去了,可真是不容易”,這讓她下定決心無論受到再大的委屈也不會求助娘家。

    “這是為什麼?”劉氏訝異地問。

    她盡量說得委婉。“我想相公應該有很多事要忙,沒空陪我回門,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在這一天。”

    劉氏搖頭反對。“那不一樣,對嫁出去的女兒來說,是為了讓爹娘放心,又不是住得遠,必須跋山涉水,才會回不了娘家。”

    “真的不用了。”不用問也知道姚錦杉根本不會陪她回門,又何必自討沒趣?

    “等我家老爺回來,我會讓他跟表外甥說一聲,要他陪你回娘家一趟。”劉氏並不曉得兩人的婚事是在不情不願的狀況下完成的,以為他們是正好看對眼,還很高興的跟婆母聊起公爹當年把那四件櫃送給童家老太太,因此撮合一段良緣,這就叫做姻緣天注定。

    知道她是好意,但童芸香反倒擔心會引起誤會。

    果不其然,當姚錦杉從外頭回來,就被程家老太太叫到跟前。

    “你已經是童家的女婿,再忙也要陪你媳婦回娘家,這是禮數,可別讓人家在背後說你不懂規矩。”因為聽到媳婦說的話,老太太特別叮囑。

    姚錦杉忍住反駁的衝動。“是,舅母。”

    “這才對。”程家老太太滿意地笑了笑。“既然成了親,就要好好對待人家,別讓人家受委屈。昨晚你們沒有圓房的事好在只有自己人知道,否則傳到親家耳中,可是會來興師問罪的。”

    他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我自有分寸。”

    程家老太太這才不再追究。

    姚錦杉俊臉上盛滿怒氣地踏進新房。“往後有任何事,先問過我的意見,不要立刻跑去跟程家人告狀。”

    童芸香被罵得很無辜。“你指的是什麼?”

    “當然是歸寧的事,你可有先問過我?”他質問。

    “如果開口問了,你就會答應陪我回門嗎?答案當然是不會,那麼我只好婉拒表舅母的好意,但表舅母又問我原因,我便說你另外有事,沒空陪我回去,這麼說有何不對?”她試著跟他講理。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不要把其他人扯進來。”姚錦杉瞪著她,他不希望給程家人增添麻煩。

    “我沒有……”這個男人打從一開始就認定是她在背後搞的鬼。

    他根本不相信。“你敢說你沒有在程家人面前裝無辜、扮可憐,說我不肯和你圓房?那天我已經把話挑明了講,在我心裡只有一個女人,容不下第二個,但你還是非嫁不可,就得承受後果。”

    “我再清楚不過了。”童芸香不再辯解。

    “你最好記住。”他寒聲回道。

    童芸香牽動顫抖的唇角。“我會的。”

    “後天一早我會陪你歸寧,往後別又在程家人面前搬弄是非,這是我給你的警告。”姚錦杉鄙夷地道。

    童芸香覺得委屈、冤枉,但又不想表現出可憐的模樣,那樣反而會令對方看不起,只有反擊才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於是她昂起下巴。“看來你真的很在乎程家的人,那麼就請扮演好童家女婿這個角色,別讓我爹娘看出你是被逼才肯娶我。”

    姚錦杉冷哼一聲。“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你都敢當面威脅我了,還怕讓人知道嗎?”這位童家二姑娘人前是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套,她的話絕對不能相信。

    “不是只有男人才愛面子,我也一樣,所以還請多多配合,我可以保證不會又在程家人面前故意“搬弄是非”。”童芸香噙著恬靜笑意,嗓音柔細,但聽得人咬牙切齒。

    “這是在威脅我?”姚錦杉幾乎快把牙繃斷了。

    “可以這麼說。”她索性承認。

    “我答應!”姚錦杉從齒縫中迸出話語,暗自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不會讓自己老是居於下風。

    “謝謝。”童芸香輕吁口氣。

    不過這一聲“謝謝”聽在姚錦杉耳裡卻是充滿譏刺。“不必謝我,你只要遵守承諾,不要出爾反爾,我就很感激了。”說完,他轉身拂袖而去。

    待人一走,童芸香膝蓋登時發軟,趕緊坐下,眼圈跟著泛紅,想不到成親才第二天,兩人便已形同水火。

    她不得不將淚水往肚子裡吞,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就沒有資格後悔,相信總有一天,姚錦杉會明白自己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壞,願意敞開心胸接納她。

    由於童芸香早已請程家的婢女送信到童家,童友春夫妻以為女兒和女婿不會回門,誰知會突然聽到奴才稟報,連忙叫灶房准備擺宴招待。

    來到偏廳,王氏瞋了次女一眼,口氣擺明了不大高興。“不是說今天不會回娘家嗎?要是臨時改變主意,也早點派人通知一聲,也不必這麼匆匆忙忙的。”

    “都是小婿疏忽了,和娘子無關。”姚錦杉在岳父母面前,自然要扮演一個好女婿的角色。

    她和顏悅色地看著女婿,看在程家的面子上,總不能讓他下不了台。“我這個女兒從小就不懂事,以後就靠你多多關照,要是做得不好,程家那頭就麻煩女婿代為說幾句好話,免得把咱們的臉都丟盡了。”

    姚錦杉拱了下手。“小婿明白。”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童友春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胡子,總希望女婿能有出息,他這個當岳父的才好在親朋好友面前炫耀。

    “是打算跟著程家人學做生意嗎?不過做生意需要錢,咱們是幫不了,不如去拜托程家老太太,年紀大的人總愛聽一些好話,只要嘴巴甜一點,相信她會答應的。”他開始面授機宜。

    始終低頭不語的童芸香臉頰一片熱辣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聽岳父這麼說,姚錦杉在心裡冷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只想利用別人,說出這種話居然也不感到羞愧。

    “小婿會考慮的。”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童友春瞪了他一眼。“這種事還需要考慮嗎?程家待你這麼好,還幫你娶了媳婦,只要多下點功夫一定能成……”

    才說到這裡,就被廳外的騷動給打斷了。

    “你們別擋在前面……”

    “我看不到……”

    “等一等……”

    “別推!”

    幾個童家的姑娘擠在外頭偷看,包括童玉繡在內,你推我、我推你,結果全都往前撲倒。

    “哎呀!”

    “好痛……你們快起來!”被壓在最下頭的童玉繡嚷道。

    王氏見狀,出聲低斥。“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童玉繡和堂姊妹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羞窘,但又忍不住往姚錦杉那頭望過去。“我是聽說二姊回來了,就趕緊來看看她……”

    “我是來關心堂姊……”

    “我也一樣……”

    幾個小姑娘連忙附和。

    童芸香唇畔露出一抹諷笑,這幾個堂妹中有誰坐下來跟她說過話或聊過心事的?不是巴不得撇清關系,就是當作沒瞧見,今天態度居然變了,看來明天的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見過二姊夫。”童玉繡輕移蓮步,用最美的姿態走上前去。

    “這是最小的女兒玉繡,都十五歲了還這麼不懂規矩……”王氏嗔罵。“也不怕你二姊夫笑話。”

    童玉繡偎進母親懷中,嬌滴滴地抗議。“娘,人家哪有不懂規矩,二姊夫要是信以為真那該怎麼辦?”

    “咱們在談正事,你們幾個跑來做什麼?”童友春不滿話題被打斷,把幾個小姑娘全都趕出去,等她們不情不願走了才又開口。“錦杉,讓你見笑了。”

    “岳父客氣了。”姚錦杉冷淡地回道。

    他哈哈一笑。“那就繼續咱們剛才說的事……”

    “爹,程家對相公再好,也不能予取予求,會讓人說閑話的,就算真的要做生意,還是得靠自己,否則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來。”童芸香滿臉羞慚,試著跟他們講理。

    童友春板起臉斥責道:“你懂什麼?爹也是希望你將來有好日子過,何況女婿要是真的精明能干,闖出一個名號,我這個當岳父的也有面子,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能利用的當然不能放過。”

    姚錦杉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婿自有計較,多謝岳父關心。”

    王氏笑容滿面地附和夫婿。“你可是半子,當然要關心,等你將來事業有成,咱們走在外頭也威風,就聽你岳父的話,多在程家老太太面前走動走動,有空就去噓寒問暖,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到時要她拿銀子出來資助,肯定不會有問題。”

    聽到這裡,姚錦杉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掌已經掄成拳狀,沒有人注意到,只有離他最近的童芸香瞧見,因此在他發難之前,她搶先一步開口。

    “爹、娘!”她倏地站起身,盡管比誰都清楚雙親是什麼樣的人,不可能奢望他們會在意自己的感受,但她還是覺得痛心和沮喪。“咱們要回去了,請你們多保重。”

    童友春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這是什麼態度?如今嫁了人,心就馬上偏向丈夫,不管娘家了?”

    “咱們真是白養你了,將來要是被欺負了,可別跑回來訴苦。”王氏不悅地責備道。

    她深吸口氣,打從出嫁那一刻起,她就沒想過要依賴娘家。

    “我不會回來訴苦的。”說完,她便逕自往外走,免得眼淚當場潰堤。

    姚錦杉也起身拱手。“告辭。”

    “錦杉,你可要記住我剛剛說的話,在程家老太太身上多花點心思……”童友春還想用岳父的身分壓他。

    “我雖然娶了童家的女兒,不代表就會任你們擺布,你們也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見童友春還在打他的如意算盤,他不得不開口。

    “你……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王氏一手捂著心口道。

    “自然是實話。”姚錦杉低哼一聲。“念在你們是長輩的分上,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不過在我心裡,程家人才是我的至親,誰也別想占他們便宜,將來的事也不勞你們費心。”

    聞言,童友春脹紅了臉。“你竟敢……”

    “我言盡於此,告辭。”他不想在童家多待片刻。

    “站住!”童友春大喝。“站住!”

    姚錦杉卻是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地跨出廳門,留下氣呼呼的夫妻倆。還以為挑了一個好女婿,結果是賠了女兒又折兵。

    待他們回到程家,童芸香下了轎,這頂轎子是劉氏特地命人雇來,免得她走在路上遭人指指點點,這番體貼和善意令人動容和感謝,跟自己的親人相比,程家人更為自己著想。

    她瞥了一眼走在前頭的高大身影,可以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怒氣,誰都不敢靠近,尤其是自己,准會被灼傷。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等他們穿過月洞門,回到夫妻暫住的耳房,童芸香不得不打破沉默。至少她必須表明立場,澄清自己不會站在雙親那一邊,也不會做出傷害程家人的事。

    姚錦杉回過頭,臉上滿是嘲弄。“要我說什麼?除非你連這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否則應該比我還要清楚,用不著我多說。”

    她瞅著他眼底的鄙夷,心像有針在刺。“我不會替他們辯駁,你也大可不必理會,就算不靠程家資助,我也相信你有辦法闖出一片天。”他有那麼好的手藝,不怕得不到賞識。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姚錦杉不禁疑心大起,不相信她這番話是出自真心,其中必定有詐。

    童芸香失笑。“我會打什麼主意?”

    “你何不開誠布公地說出來?”

    她有些挑釁地反問。“難道你沒有信心,認為自己辦不到?”

    姚錦杉沉下俊臉。“當然不是。”

    “這不就得了。”童芸香扔下這句話,越過他身邊,自顧自地回到新房,如今是她一個人的寢房。

    姚錦杉看著已經踏進房門的纖細身影,無論她想玩什麼花樣,只要會傷害到程家,他就絕不會原諒。

    接下來的日子,為了修復母親嫁妝裡的那座四合院,姚錦杉也開始忙碌起來,雖然屋子的狀況勉強可以住人,但有些地方必須加強,才不會發生危險。

    由於程家是做木材生意的,要什麼材料都有,剩下的便是交給專門的匠人處理,否則光靠他一個人,恐怕力有未逮。

    “……當然是要請香山幫的匠人前來,只有他們熟悉蘇派建築的工法,才有辦法把屋子修復成原來的模樣。”

    這天下午,程承波又跟著表哥來到小河直街上這座粉牆黛瓦、沿河而建的四合院,理所當然地道。

    “我也是這麼想,只是都過了三十年,以前認識的熟人應該都老了,還有師父他老人家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姚錦杉有些感慨。

    “去年我聽說蒯老爺子曾進京一趟,可見身子硬朗,他是香山幫幫主,手下有三千多名匠人,要是有個什麼萬一,咱們總會聽到風聲。”程承波沉吟了下。“要找人去打聽看看嗎?”

    “師父就算還活著,也年事已高,暫時不要驚動他老人家,免得嚇著了,先請匠人來整修屋子再說。”姚錦杉打算等安定下來後再去跟師父相認,香山幫一定會歡迎他,到時工作也有著落。比起做生意,他更想當個木匠。

    程承波心想這樣也好。“想到姑父還在世時,姚家和香山幫交往甚密,但自從你那庶弟當家之後,這些年來幾乎恩斷義絕,令人不勝唏噓。”

    他臉色微變。“出了什麼事?”

    “你也知道匠人的工資微薄,要維持生計原就不容易,沒想到你那庶弟居然用低價請他們制作各種家具、擺飾,再以高價賣給京裡的達官顯貴,賺取暴利,香山幫也是念在與你爹數十年的交情才接下工作,不過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蒯老爺子近幾年來已經不再和姚家做生意,姚家的風評也越來越差。”程承波感嘆地道。

    姚錦杉聽了怒氣勃發,咬牙低咆。“他居然做出此等敗壞門風之事,如何對得起姚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振興家族聲譽的事就得靠你了。”他拍了拍表哥的肩頭道。

    “我自認眼光不錯,卻沒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姚錦杉不免自嘲,那種遭人背叛的心情,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和你是異母兄弟,血濃於水,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程承波也只能如此安慰。“對了,你跟表嫂相處得如何?”

    聞言,姚錦杉立刻眼露警戒。“她又說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你不要把她想得那麼有心機,你們已經是夫妻,往後還要相處幾十年,總不能像仇人似的。”這個表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除了他們程家人,誰也不信任。

    姚錦杉皺起眉頭。“你不要幫她說話。”

    “我不是在幫她說話,而是聽子浩他娘說表嫂這幾天除了早上去跟我娘請安,就是待在房裡,凡事都自己動手,還直誇她乖巧懂事。”他不得不轉述妻子的話。

    “表弟妹不知她的真面目,才會上當。”她刻意接近舅母,肯定是想從中得到好處,就和她爹娘一樣。

    “你也不打算把你那段神奇的經歷告訴她?”程承波不得不問,如果不說,他們就得繼續保守秘密。

    姚錦杉口氣更加冷漠。“沒有告訴她的必要,這事你們就別管了。”

    “好吧。”他知道多說無益,只好交給他們夫妻自己解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3:12

第4章(1)

    我要詛咒你……

    你到底是誰?

    我究竟做了什麼?

    請你告訴我!

    童芸香從夢中驚醒,自己居然趴在桌上睡著了,同樣又是差一點就可以叫出對方,甚至想出那名少婦的身分,但每次夢到這裡就醒來,讓她不禁懊惱。最近她開始想要追尋前世,若錯真出在她身上,就要想辦法彌補,不想再被人憎恨下去。

    可要從何找起呢?

    她放下還抓在手上的斜刀,無心再繼續雕刻下去,隨著起身的動作,桌上的燭火搖晃幾下,她走到門口,打開房門,便感到外頭有些涼意。

    才跨出房門,她下意識地朝隔壁廂房看去,屋裡一片漆黑,顯然裡頭的人已經睡下。這幾天姚錦杉似乎相當忙碌,天天早出晚歸,其實她可以問程家人,但不想讓他誤會,以為她又在搬弄是非,寧可等他來告訴自己。

    抬頭望著星空,她有些冷,便用手臂圈抱住自己。

    就在這當口,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大概只有七、八步遠的距離。

    “你……”她倒抽一口涼氣,待定下心神,凝聚目光,只見瘦長身影有些若隱若現,不過還是看得出此人身著灰袍,胸前還有一大片黑色污漬。

    她努力想要看清對方的五官,卻怎麼也看不到。

    “有什麼事嗎?”她猜想可能是程家的僕從,便溫聲詢問。

    灰袍身影沒有回答,只是跪下來,朝她磕頭。

    “這是做什麼?有話起來說!”她被對方的舉動搞糊塗了。

    “……誰在外頭?”

    男子的低斥讓童芸香本能地偏頭看向聲音來源,不過當她再度轉回來,灰袍身影已經消失。

    “人呢?上哪兒去了?”她並沒有聽到離去的腳步聲。

    “你在那兒做什麼?”姚錦杉站在房門外頭問道,他在床上躺了許久,依舊沒有睡意,打算起來畫張圖稿,卻聽到隔壁房門打開,細微的聲響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清晰,這才決定出來看個究竟。

    “我沒做什麼。”童芸香趕緊回應。

    姚錦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質問道:“這麼晚了,你在外頭跟誰說話?”

    直到高大身影來到面前,近到可以瞧見那張帶著幾分防備的俊逸臉孔,童芸香才道:“我睡不著,出來透透氣。剛才明明看到有人,就站在前頭,可才轉個身又不見了。”

    “子時都過了,府裡的奴僕不會隨便跑到這兒來,哪來的人?”姚錦杉一副“你又想玩什麼花樣”的表情。

    童芸香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可能是我在作夢吧。”

    “作夢?真是個好藉口。”他諷道。

    “我沒必要騙你,你不必把我當成賊一樣提防。”童芸香在心裡苦笑,她想避免讓自己陷入絕境才利用這個男人,那麼就得付出代價。“既然遇到了,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

    一聽,姚錦杉面帶狐疑。“商量什麼?”

    她想來想去,也只能找他。“明天我想出門一趟,如果你願意陪我去,自然再好不過,要是不願意,我便去拜托表舅母,不過表舅母肯定又會幫我雇轎子,還會命婢女跟在身邊一同前往,要是你不介意麻煩到程家的人,我倒是樂得輕松。”就算已經嫁了人,婦人也不能隨意出門,需要先經過丈夫同意,或者有人陪伴。

    這根本是威脅。他口氣微慍。“要去哪裡?”

    “清河坊的八珍齋。”拿程家來脅迫他還真是有用,可見這個男人極為保護身邊的親人,處處替他們著想,不想給對方增添麻煩,她希望他這份溫柔也能用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是一丁點也好。

    呵!明明告訴自己不要抱持任何期待,偏偏情不自禁,渴求著從他身上得到疼惜和關愛——童芸香,你真是太傻了。

    “去做什麼?”據他所知,那是間販賣玉石和木雕的鋪子,在杭州算得上很有名氣。

    “有一點事要處理。”以往有敏姑幫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他瞥了她一眼。“明天我會抽出空來。”

    童芸香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轉身回房。

    “謝謝。”就算姚錦杉不領情,她還是要說。

    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響,她幽幽輕嘆,走回自己的寢房。

    翌日早上,巳時過了一半,童芸香換上杏黃色的上襖配上藍色鳳尾裙,跟著姚錦杉來到程家大門口,門房聽說兩人要出去,馬上開門。

    姚錦杉問道:“你確定不坐轎子?”

    “你是在擔心我嗎?”她打趣地問。

    姚錦杉怒瞪她一眼,仿佛在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還是你不想跟我出門,覺得很丟臉?那就不勉強,我可以一個人去。”童芸香故意激他。

    他低哼一聲。“好讓你事後跟程家的人告狀?”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想。”她一臉無辜。

    “既然你都不在意了,我又何必在乎?”姚錦杉一手提起袍擺,率先跨出門檻。“走吧。”

    踏出程家,童芸香緊跟在他身後。

    “記得第一次出門是七歲那年,奶奶帶著我到親戚家中作客,不過我卻因為受不了外人的眼光,一路哭回家。”不管姚錦杉是否在聽,她還是想讓他知道。“我躲在房裡哭了好幾天,奶奶便把我叫到面前,然後問我,是不是連我也覺得自己見不得人?這句話帶給我很大的影響,再來兩個月後,我又跟著奶奶出門了。”

    童芸香露出一臉懷念的神情。“雖然害怕,但又想自己既沒做壞事,也沒害過人,有什麼好見不得人的呢?反倒是那些看到我就退避三舍的人心裡有鬼,才會不敢直視我的臉。”

    “你倒是看得開。”姚錦杉語帶嘲諷。

    “原來你有在聽?”她故作驚訝。

    姚錦杉不悅地橫睨她。“你說這番話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軟硬兼施,讓我同情你的遭遇,進一步獲取我的信任?”

    “我不過是自言自語,是你多心了。”童芸香佯嘆。

    聞言,他只是發出低哼,表示不相信。

    兩人走得越久,遇到的人也越多,投向她的目光自然更多了不少,童芸香昂首挺胸,只有捧著物品的十指不自覺地攥緊,泄漏了些許不安。

    瞥見路人不停地朝童芸香身上指指點點,姚錦杉其實可以當作沒看到,但他的個性本就溫文善良,很難視若無睹,忍不住投去一記凌厲的目光,對方這才快步走人。

    夫妻倆終於來到清河坊,這裡是杭州最熱鬧的市肆,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店鋪林立,買賣絡繹不絕。

    童芸香走在人群中,更多的視線投注在她臉上,有的好奇,有的嫌惡。

    她因為腳步較慢,跟姚錦杉走散了,她慌張地環顧四周,只見許多的臉孔在身邊打轉,突然有些呼吸困難……

    不要怕!她已經不是孩子了,不會再哭著跑回家!

    “有什麼好看的?”不期然的,男人低沉的斥喝聲在童芸香耳邊響起。

    姚錦杉不知何時折回來,以眼神和嗓音威嚇周遭的人,眾人立刻一哄而散,讓她得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如果不舒服就回去。”見她額頭布滿薄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他還不至於冷血到以為她是裝出來的,若這樣也能裝,他也實在佩服。

    她深吸了口氣,有些僵硬地回道:“我沒事,只是太久沒見到這麼多人,有些頭暈罷了,謝謝你的關心。”

    “我不是關心你,而是萬一你昏倒了,受到責備的人是我。”舅母他們肯定會怪他沒有盡到保護妻子的責任。

    童芸香笑得有些失落。“不會的,我真的沒事,咱們快走吧。”說完,就把他扔在後頭,自己先走。

    見纖弱的身影穿過人群,姚錦杉只好加快腳步跟上,一路上還用眼神幫她逼退那些驚異與嫌惡的目光。即便對這位童家二姑娘有諸多懷疑、不滿等情緒,巴不得和她劃清界線,但自小所受的教養,讓他無法真的冷眼旁觀……想到這裡,他更加痛恨自己不夠殘酷無情。

    當他們來到八珍齋,童芸香抬頭看著掛在門上的匾額,不由得想起八歲那年祖母第一次帶她來時的情景,當時真的大開眼界。

    待她拾級而上,走進專門販售各種玉石和木雕的鋪子,坐在櫃台後方的方老板愣了幾下,看到童芸香臉上的胎記,馬上認出她是誰。

    “這不是二姑娘嗎?”他連忙迎了出來。

    “方老板。”她福了個身。

    滿頭灰發的方老板也回以一禮。“最後一次見到二姑娘是在……三年前吧,那時老太太正病著,你就沒再出過大門,都是讓敏姑過來,沒想到一晃眼,二姑娘都已經嫁人了……這位想必是姚爺?”童家二姑娘要出嫁的事

    全杭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說她的夫婿是程家的親戚,生得相貌堂堂,應該不會看錯。

    姚錦杉拱了下手。“正是姚某。”

    “姚爺會陪二姑娘出門,可見得有心。”方老板見他們夫妻同進同出,不禁贊許,也替老太太高興,孫女嫁得好,她在地下有知也能放心。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方老板過獎。”

    “二姑娘來得正好,上回拿來的木雕已經賣掉了,還有好幾位客人在問何時才有新貨。”他一面說,一面走回櫃台後方,從抽屜裡拿出早就准備好的錢袋。“我正在發愁,不知該不該主動跟二姑娘聯絡……”

    童芸香將手上的物品擺在櫃台上。“這是剛做好的,請方老板看看。”

    “真是太好了!”方老板眼睛都亮了,將錢袋給她。“這是上回的銀子。”

    她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方老板解開布巾,裡頭是兩只一大一小的木盒,四面都刻著吉祥話。“豬、事、大、吉……哈哈!寫得好!”

    就連姚錦杉也湊上前去看個仔細,他不知道原來她在房裡都在做這些木雕,如果打算賣了當作私房錢,倒也無可厚非,手上有一些銀子,必要時也可以用得上。

    “這……”方老板打開盒蓋,其中一只木盒裡頭放著笑得眼眯眯、體型圓滾滾的小豬,另一只裡頭則是大中小三只小豬,擺出各種俏皮的姿勢,模樣逗趣討喜,加上沒有上色的外表,更顯得樸拙可愛,散發出天然的木頭香氣。“客人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那就有勞方老板了。”童芸香由衷地說。

    姚錦杉順手拿起一只小豬來欣賞,不只修去刀痕鑿垢,打磨的技巧也挑不出太大的缺點,整體來說具有女性獨有的細膩。

    “這些都是出自你之手?”他很難不感到訝異,因為自己也同樣擅長木雕,還拜香山幫幫主為師,自然看得出作品好壞。

    “姚爺不知道嗎?”方老板忍不住誇獎。“二姑娘得了老太太的真傳,手藝一流,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小東西,可是相當受孩子們的喜愛,有不少顧客買來當作滿月禮送人。”

    童芸香瞬間紅了臉。“沒有這回事,我還比不上奶奶的十分之一,只學到一點皮毛,是大家不嫌棄。”

    “二姑娘真是太客氣了。”方老板笑道。

    她望向身邊的姚錦杉,見他目不轉睛地審視手上的小豬,八成是想從中找出毛病來大肆批評,好打擊自己的信心,不過她並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在對方說話之前,已經豎起自我防衛的圍籬。

    “比起你做的那四件櫃,這些小東西恐怕上不了台面,也看不上眼……還給我。”她從他手中搶回小豬,重新放回木盒上,然後跟方老板說了句“我過一陣子會再來”之後便走了。

    姚錦杉只好朝方老板拱手告辭,跟了出去。

    “難道他們夫妻感情不好?”方老板迷惑地喃道。

    待姚錦杉趕上前頭的人,這才涼涼地啟唇。“我什麼都沒說,你怕什麼?”

    “你是還來不及說……”她停下腳步,著惱地回道。“我知道你討厭我、痛恨我,這我都認了,唯獨不想聽到你

    批評我雕刻出來的東西有多不好。”

    自己的手藝是祖母手把手教出來的,要是遭人嫌棄手藝不好,等於是讓祖母丟臉,那並非她所樂見的事。

    他低哼一聲。“我有說它們不好嗎?”

    童芸香心中一喜。“你的意思是……”

    “刀法算得上流暢,但還不夠純熟。”姚錦杉平心而論,依他的眼光和標准來看,算是給予很高的評價了。

    這還不是批評?她不服地問:“哪裡不夠純熟?”

    “在鑿細胚時要以整體著眼,線條和體積上才會更有表現力。”他稍稍提點她一下。

    她攢起眉心,偏頭想了想。“可以再說詳細一點嗎?”

    姚錦杉冷冷一瞥。“自己想。”

    “小氣!”童芸香嗔惱道。“別再賣關子行不行?快點告訴我,就算只是兩句也好。”

    他逕自往前走,就是故意不說,終於有種扳回一城的感覺。

    童芸香在後頭頻頻追問,非要問出個答案不可。

    數日後,程承波將手上的信件遞給表哥。

    “我已經收到香山幫的回信,他們願意接下這份差事,大概半個月後就會派匠人過來修繕。”

    姚錦杉看過信的內容,再還給他。“只要屋子修復,就可以搬進去住,總不能一直打擾你們。”

    “咱們可不認為是打擾,多點人住也比較熱鬧,這可是我娘親口說的,而且我也擔心你和表嫂搬過去住之後,說不定連話都不說,比陌生人還不如。”

    姚錦杉失笑。“你都幾歲的人了,這種愛操心的毛病還沒改過來。”

    “就是因為年紀大了,想改也改不過來。”程承波沒好氣地回道。

    聞言,姚錦杉從圈椅上起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只要你們一家人過得平平安安,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我先回房去了。”

    他跨出門檻,正好瞧見一道藕荷色的纖細身影朝垂花門的方向走去,似乎走得很匆忙。童芸香很少踏出房門,這是要去哪裡?他跟在後頭,見她出了內院,疑心大起。

    他走到垂花門口,見她先朝程家的門房道謝,等門房轉身離開,才走向半敞的大門。

    姚錦杉透過門縫往外頭看了兩眼,看見有個男人站在那兒,他記得娶親那天見過童家幾位少爺,可以確信這是沒見過的生面孔,不由得攏起眉頭。

    “……讓你久等了。”童芸香朝對方哂笑,這兩、三年來都是由敏姑代勞,如今只好請郭家表哥親自走一趟。

    郭晉溫和地道:“不急,你慢慢來。”

    “要麻煩你了。”童芸香將錢袋遞給對方,裡頭的銀子是要給義莊的,奶奶過世之後,她還是固定會捐錢。

    他微微一笑。“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

    童芸香輕笑一聲。“誰說都一樣,我的力量微薄,只拿得出這麼多,如果還有我做得到的地方,盡管開口。”

    “經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見兩人在大門口交頭接耳,狀似親昵,姚錦杉臉色更加陰沉,不管他和童芸香是不是真正的夫妻,他也不容許她私下與其他男人見面。

    “你們在做什麼?”他立即上前問。

    童芸香嚇了一跳,回頭看他。“你怎麼在這兒?”

    姚錦杉瞪著眼前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這位是誰?”

    “他是……”

    “芸香,這位就是你的夫婿?”郭晉還無緣和他見面。

    芸香?當著自己的面喚他妻子的閨名,這無疑是種挑釁,姚錦杉臉色登時不大好看。“敢問怎麼稱呼?”

    他拱了下手。“郭晉。”

    “姚錦杉。”他也同樣先禮後兵。

    郭晉臉上笑容和煦,眼底卻閃著一抹促狹。“芸香出嫁時我正好不在杭州,直到今日才有機會見到姚兄一面。”

    “好說。”姚錦杉從對方的口氣可以聽出兩人關系匪淺。“若郭兄想來拜訪,按照禮數,應該先投帖,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和內人見面。”

    這個指控很嚴重,童芸香臉色微變。“我哪有偷偷摸摸的?你憑什麼這麼說我?”他這句話等於是在懷疑自己的貞節。

    “那麼為何不把人請進屋裡,而是在大門口竊竊私語?”他不悅地質問。“我不管你們之間是什麼關系,如今嫁了人,就該謹守分寸,免得惹來閑言閑語。”在名分上她是姚家媳婦,就不能做出令姚家蒙羞的事。

    童芸香氣到眼眶都紅了。

    “是我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還請表妹夫見諒。”根據敏姑前些日子跟他透露的,姚錦杉是在不得已之下答應娶表妹為妻,他並不看好這段婚姻,才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而今從夫妻倆的互動來看,問題可不小。

    聽他稱呼自己一聲表妹夫,姚錦杉有些錯愕。

    郭晉解釋:“我要叫芸香的奶奶一聲堂姑婆,我和她自然就是表兄妹,不過對我來說,芸香就像我的親妹妹。”

    姚錦杉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

    “方才只是開個小玩笑,卻沒想到表妹夫真的誤會了,要是讓芸香因此受了委屈,我這個當哥哥的可就太對不起她了。”郭晉連忙低頭賠罪。

    “是我沒有問清楚,也應該道歉。”他拱手回道。“裡面請。”

    郭晉看了下眼圈泛紅的表妹,轉念一想,決定讓他們夫妻倆先溝通。“我還有事,改天再聊,先走一步。”

    “慢走。”姚錦杉目送他離去,等大門關上,回頭面對童芸香,才見她一臉悲憤地瞪著自己。

    雖然有些理虧,不過是他們舉止可疑在先,怪不得他。

    “我和郭家表哥清清白白,他對我比自己的親大哥還要好,之所以不請他進屋裡來坐,是因為表舅和表舅母若聽說我娘家的親人來訪,肯定要出來招呼,煩勞到他們,你又要不高興了,才想跟他在大門口說幾句話就好。”童芸香悶在心裡的委屈全爆發出來。“在你心目中,我也許是個卑劣自私的壞女人,但不會笨到拿自己的名節開玩笑。”

    一口氣把話說完,她轉身走進垂花門,直接回耳房去了。

    姚錦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也深深反省過了,盡管錯不全在自己,但自己確實說得太過火了。對女子來說,貞節重於一切,要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指控,有可能會害死一條人命。

    待姚錦杉回到耳房,看了下緊閉的房門,不由得在外頭踱著步子,想著要不要敲門,就這樣猶豫了快半個時辰,心想男子漢敢做敢當,終於屈起指節,往門板上敲了兩下,等待屋裡的人回應。

    喀!

    房門打開,童芸香紅著眼睛瞪著他。“還有什麼事?”

    “你……”他清了下嗓子,要開口道歉有些困難。“你……上回不是在問如何讓木雕更加細致完美、刀跡清楚圓滑嗎?”

    她一臉困惑,之前問這個男人都不肯說,怎麼突然提起?

    姚錦杉撇開俊臉,沒有看她,有些別扭地說道:“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這是在求和?還是在找台階下?童芸香突然有所領悟,不管這是不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聰明的話自己就該抓住這個機會。

    “我當然想知道。”既然他有心道歉,她也就大人大量不計較。

    他這才把目光調回來。“那我就教你好了。”

    “怎麼教?”

    “你手上有沒有多出來的木頭?”

    想到可以學到更高深的技巧,童芸香心情也轉好。“當然有,就在屋裡,不過我只有松木和樟木。”

    “對初學者和經驗不足的人來說,松木和樟木比較容易發揮。”姚錦杉走到窗邊的桌子前,看到上頭堆滿各種刀具,還有好幾塊木頭,便拿起其中一塊。“而水曲柳和冷杉木的木紋變化多端,造型起伏也越大。”

    她頻頻點頭。“我奶奶也是這麼說的。”

    “還有,刀頭越薄越鋒利,牢度也越差,開毛胚的刀頭可適度的厚一些,才禁得起槌子的敲擊;而修光用的刀頭可以再薄些,方可將木料刻得光潔……”他拿起幾支雕刻刀,為她講解。“這些是基本,一定要記住。”

    接著,姚錦杉實際做給她看。

    童芸香一臉認真,只要他肯教,當然要全部學起來。

    兩人埋首在刀具和木料中,只要聊起最喜歡的木雕,全都忘了時辰,也忘了彼此之間有過的不愉快。

    待娟兒送飯菜過來,看到他們相處融洽,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趕緊去告訴劉氏,劉氏聽了相當開心,便又跟丈夫說。

    程承波撫著胡子,轉憂為喜。“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就說老爺想太多了,夫妻之間有共同的喜好,一定可以增進雙方感情。”劉氏笑道。

    他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就好。”他沒辦法對妻子說出表哥這段婚姻的真相,因為一旦妻子知道,娘也會知道,事情會更麻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3:34

第4章(2)

    接連幾天下來,兩人聊的話題都離不開木雕,姚錦杉原本打算只教她一、兩個絕竅當作賠罪,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位童家二姑娘的悟性頗高,而且認真好學。要知道,香山幫內有三千多名匠人,皆是男子,還沒有遇過哪個女子像她這般專心投注在雕刻上頭,一坐就是五、六個時辰,還不喊累。

    姚錦杉內心不是沒有掙扎,幾次想起她如何以母親的遺物來要脅自己,以及她娘家人虛偽惡心的嘴臉,火氣就上來了,可只要聊起木雕這門功夫,以及對它的熱愛,馬上又搭上話。

    他越教越起勁,但也嘔到快吐血。

    就拿現在來說,姚錦杉看著手上鑿好的粗胚,告訴自己不該坐在她的寢房,可童芸香就坐在對面,眼巴巴地望著他,等待評論。

    “如何?”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

    “嗯……勉強過關。”他沉吟後回道。

    她有些失望,但是不氣餒。“你要告訴我哪個地方不好,我才知道要怎麼修正,把話說得難聽點也沒關系,我禁得住批評。”

    姚錦杉冷冷一哼。“上次是誰說不想聽到我有任何批評?”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會針對我這個人故意貶低,不過現在知道你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男人,是很認真在教我,我自然也可以接受批評。”童芸香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瞪著她。“你說我心胸狹隘?”

    童芸香立即澄清。“我是說以為,現在已經知道你不是了,你肯不計前嫌地教我,證明你是個大好人。”這樣總該滿意了吧?

    “哼!”他臉色還是不大好,垂眸看著手上的粗胚。“這是什麼?老鼠?”

    她秀眸圓瞠。“什麼老鼠?這明明是兔子!”

    “為什麼想刻兔子?”姚錦杉隨口問道。

    “我打算送人,對方是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我想她應該會喜歡兔子才對。”童芸香翻找著手上的圖稿。“真的不像兔子嗎?我見過兔子一回,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看。”

    姚錦杉看著幾張圖稿,表情有些嫌棄。“畫得不像。”

    “你看過兔子?”她咬牙問道。

    他橫睨一眼。“那是當然,我還吃過兔肉。”

    “你怎麼吃得下去?”童芸香一臉作嘔。“想不到你為了口腹之欲,竟能把那麼可愛的小東西殺來吃!”

    “又不是我殺的!”姚錦杉輕斥道。

    童芸香還是用看待凶手的眼神瞪著他。

    “……今天不教了。”他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今天不教?意思是明天還會教我嗎?”說著,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粉色唇角不禁往上揚。

    其實她一直在等他何時翻臉,又再度擺臉色給她看,但是這十天下來,姚錦杉不僅很有耐心地教導她,若有不懂之處,也會講解到自己明白為止,能這麼近距離地說話,沒有再惡言相向,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他能夠用正眼看待自己,真正認識自己。

    她真的很傻對不對?

    “但我實在情不自禁……”童芸香苦澀地喃道。

    兩天後,姚錦杉提了一只竹籠回來,裡頭有只溫溫順順、白白胖胖的兔子,就連程子浩才兩歲的兒子都高興地嚷著要跟牠玩,於是他打開竹籠,讓兔子跑到外面來。

    “兔子、兔子!”小芝麻開心地拍著兔子的屁股。

    “輕點!不要嚇到兔子。”母親林氏趕緊斥責。

    劉氏看著孫子高興的模樣,也跟著呵呵笑。“小芝麻喜歡兔子?”

    “兔子……”小芝麻一把撲過去將兔子抱住,沒想到受驚的兔子開始亂踢,嚇得小芝麻立刻放開牠,不敢再靠近。

    程承波一臉疑惑。“怎麼突然買兔子?是想殺來吃嗎?”

    “當然不是殺來吃,是……”姚錦杉怎麼說得出口?“沒什麼,只是一時興起才買下來,想說小芝麻會喜歡。”

    等到小芝麻累了,趴在他母親的身上睡著,他才提著竹籠回到耳房,擺在童芸香面前。

    “兔子長什麼模樣,好好看個仔細。”他涼涼地道。

    童芸香看著兔子,又看看他。“你買的?”

    “如果不要,我就殺來吃。”

    “我當然要了!”她馬上把竹籠提走,退了好幾步遠,深怕姚錦杉會來搶,接著才赧然地道。“謝謝。”

    瞥見她羞澀的女兒嬌態,姚錦杉心頭一震,驚覺到自己太多事,根本不必為她設想這麼多,但是做都做了,再說這些已經太遲。

    “不必謝我,我只是受不了有人把兔子刻成老鼠,想要拿去賣錢,就得刻像樣點,若是被人嘲笑,也會間接連累到我。”他丟下這句話,就匆匆地出去了。

    這是專程為她買的嗎?童芸香不由得蹲在地上,看著正在啃菜葉的兔子,那麼悠哉自得、沒有煩惱。“我真的可以期待嗎?只要有他喜歡他未婚妻的十分之一,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想白費姚錦杉的心意,她馬上動手畫起圖稿,然後重新鑿粗胚,這次一定要讓他沒話說。

    當天晚上,姚錦杉和程承波兩人在廳裡喝了幾杯,又聊了好一會兒的話,約莫亥時左右才回到耳房,見她寢房的燭火還點著,想著她八成又在做木雕。

    這位童家二姑娘一旦工作起來,可以說是全神貫注、不吃不喝,直到不得不休息為止,這一點跟自己很像,難怪有些想法會很契合。

    “如果她沒有用母親的遺物要脅我,逼我娶她為妻,也許……”

    也許什麼?

    姚錦杉用力甩了甩頭,雖然跟這位童家二姑娘有共同的喜好,只要放下心中的成見,還是很談得來,但那又如何?他的心裡自始至終只有玉嫻一個,絕不會對其他女子動心。

    十月中旬,香山幫的匠人已經准備來修繕房子,因為用的是母親留下來的銀子,姚錦杉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口上。

    這天是個宜開工的好日子,他和程承波准備供品、米酒和紙錢拜過福德正神後才正式動工。

    “這位便是東家,姓姚。”程承波跟匠人們介紹。

    “姚爺。”匠人們朝姚錦杉躬了下身。

    “接下來這段日子就有勞各位了。”他朝眾人拱手回禮。

    見他態度客氣有禮,匠人們也笑著道:“哪裡、哪裡。”

    接著姚錦杉開始和他們討論細節,並指出幾處需要修復的地方,見他對蘇派建築工法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木工部分更是熟稔,不輸給他們這些老手,眾人不禁刮目相看,討論得也就更熱烈。

    直到告一段落,姚錦杉才讓匠人們去干自己的活,他則走回天井,打算讓表弟先回去,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兒就好。

    這時,有個遲來的匠人就這麼迎面走來,他瞥了姚錦杉一眼,突然大叫一聲,臉色慘白地跌坐在地,提在手上的工具箱也掉了。

    姚錦杉看著他,見對方大約四十出頭,身穿短褐,個子也不高,那表情就像是大白天見鬼了。“你怎麼了?”

    “錦、錦杉哥……你死了這麼久……怎麼現在才顯靈?”這名匠人扁起嘴巴,突然哭了起來。“我原本不信你是真的死了,這下不得不信……”

    聽到騷動,程承波走向他們。“發生什麼事了?”

    姚錦杉愣了一下,會叫他“錦杉哥”的只有一個人。“你是……阿卯?”

    陳卯既高興又難過,放聲大哭。“錦杉哥就算做了鬼也還……記得我……嗚嗚……錦杉哥……”

    “看來是你的舊識。”程承波對表哥道。

    “阿卯,你先起來。”姚錦杉朝他伸出手臂,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實在不成體統。他以為過了三十年,人事全非,香山幫的匠人他也不是全都見過,應該不會這麼巧,沒想到還是遇到舊識了。

    看著伸來的手掌,陳卯神情有些害怕,但是想到這輩子自己最信服、崇拜的就是錦杉哥,他不嫌自己笨,總是很有耐心的教導自己,還當自己是朋友,如果他開口要他死,他恐怕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陳卯握住眼前的手掌,瞬間傻住,眼淚也忘了流。

    姚錦杉用力拉他。“快起來!”

    “呃……”陳卯從地上爬起來,怔怔地看著他。“你是錦杉哥?”

    他頷首。“沒錯。”

    陳卯望著自己的掌心,想到剛才摸到的手是溫暖的,不像死人一樣冷冰冰的。“你真的是鬼?”

    “我不是鬼,我還活著。”姚錦杉笑道。

    “欸?”陳卯又大叫一聲,將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你真的沒死?可是……可是外表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就跟三十年前一樣……”

    姚錦杉苦笑。“說來話長,有空再告訴你。”

    “你真的是錦杉哥?你真的沒死?”他嘴巴張得好大,終於笑開了,又叫又跳,歡天喜地的模樣就像猴子似的,讓姚錦杉覺得這人真是一點都沒變。“老爺子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不知道有多高興!”

    “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嗎?”姚錦杉關心地問。

    陳卯猛點著頭。“老爺子很好,雖然已經八十歲了,還能到處走動,處理幫裡大大小小的事務,他偶爾還是會念著錦杉哥,說你死得太早,他還沒把一身絕活教給你……對了!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爺子!”

    “這件事我會看著辦,你也是被派來修繕我這座宅子的嗎?”他問。

    “原來這是錦杉哥住的地方……呃……叫錦杉哥好像怪怪的,再怎麼看,我的歲數都比你大上許多。”陳卯抓了抓頭笑道。

    他也這麼想。“那就叫錦杉吧。”

    “那怎麼行呢?”這樣太失禮了。

    “就這樣吧。”姚錦杉不在意這點小事。“今晚咱們喝兩杯,我有很多事想要問你,也要讓我瞧瞧你的手藝,肯定已經比我好。”

    個性老實的陳卯只是傻笑,高興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當晚兩人就坐在一堆木料旁,喝著小酒,看著月亮,聊著三十年來香山幫內的人事變遷。

    “老爺子這輩子也只收了三個徒弟,就數你最受他賞識,大家私下都說下一任幫主肯定是你,不過後來你下落不明,又失蹤這麼多年,大家都認為你死了,另外兩個為了爭幫主的位置,整天鬥來鬥去,無心工作,讓老爺子非常失望,如今知道你還活著,他們休想跟你搶。”陳卯可是站在他這一邊。

    姚錦杉搖了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兩位師兄比我更早進入幫裡,年紀也比我大,應該優先考慮。”

    “依人品和能力,老爺子鐵定會選你。”他可以肯定。

    “你呢?”姚錦杉換個話題。“孩子有幾個了?”

    陳卯咧嘴笑了笑,一臉幸福。“有兩男一女,兩個兒子也想當木匠,不過跟我當年一樣笨,女兒已經嫁人了。”

    他很羨慕。“真是好福氣。”

    “那你怎麼會……”陳卯比了比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點都沒有變老?害我以為看到鬼了。”

    這時姚錦杉才緩緩將那段神奇經歷說給對方聽,不過省略了被庶弟陷害的家醜。“……在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這種事誰也沒有想過,但我就真的遇上了,這件事目前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可不想走在路上被人指指點點,還是先別說出去。”

    “沒有錦杉哥的允許,我不會到處亂說的。”他拍胸口保證。“俗話說好人有好報,錦杉哥做人這麼好,菩薩這麼安排一定有祂的用意。”

    姚錦杉卻不以為然,見不到父親最後一面、家產被奪、未婚妻改嫁他人,菩薩為何要這麼待他?他不止一次這麼問過。

    “咱們不聊這個,干杯!”今晚與舊識重逢,應該開心才對。

    “干杯!”陳卯傻笑地附和。

    兩只酒杯輕碰了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隔天,姚錦杉在宿醉中醒轉,捧著沉甸甸的腦袋,對於昨晚的記憶有些模糊,直到程家的奴才帶著醒酒茶來敲門,他才下床盥洗。

    “什麼時辰了?”這個十全是在表弟身邊伺候的人,很忠心。

    十全轉身回道:“已經是巳時了。”

    “昨天晚上我是怎麼回來的?”姚錦杉發現身上穿的長袍已經脫下,卻不記得是自己寬的衣還是別人。

    “是老爺和奴才一起去帶表少爺回來的。”十全頓了一下。“不過回耳房時,原本老爺打算送表少爺回新房……”

    姚錦杉面露緊張之色。“然後呢?”表弟明知他們成親至今都不曾同房過,這不是故意添亂嗎?

    “表少奶奶前來應門,老爺便說表少爺喝醉了,希望表少奶奶今晚能多費點心思照顧。”十全據實回道。

    他聽完臉都綠了。“結果呢?”

    十全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表少奶奶拒絕了。”

    “她拒絕了?”姚錦杉錯愕地喃道。

    “表少奶奶說表少爺不能睡在她那兒,還說不想讓表少爺誤會她想要乘機占便宜,再以此來要脅。”十全知道表少爺夫妻分房睡,不過其中的緣由並不清楚,當奴才的就是不要多嘴,自然不敢問。

    “她真的這麼說?”他再確認一次。

    為了證明所言不假,十全特別加重語氣。“表少奶奶確實這麼說,奴才不敢騙表少爺半個字。”

    姚錦杉也不是懷疑他,只是有些混亂。“我知道了。”

    “那奴才去把飯菜端過來。”說完,十全就出去了。

    他坐下來喝了口醒酒茶,揉了揉太陽穴。“若她真的心機重,又懂得算計,就該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再利用它來要脅,但她卻拒絕了?”

    他若有所悟地低喃。“她是真的不想再讓我誤會才會這麼做?不對,我怎麼替她說起話了?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她知道我心裡只有玉嫻,不想讓我為難……”

    真是這樣嗎?

    如果是,那麼她之所以用母親的遺物來逼婚,是另有苦衷?

    想到這裡,姚錦杉覺得這位童家二姑娘似乎不是自己原本想像中的那種人,她跟她的爹娘是不同的。

    一直到用過簡單的飯菜,他才走到隔壁的寢房,舉起右手,正要敲門,童芸香正好開了門出來。

    兩人同時愣住。

    “昨晚……打擾到你了。”這是姚錦杉變相的道歉。

    童芸香牽動唇角,知道這個男人已經聽說她昨天晚上拒絕讓他進房的事,不知他會如何看待她?與其等他指責自己又想玩花樣,想要故意博取他的信任,她還不如先開口。“我真是後悔,要是答應照顧你一夜,或者趁你喝醉跟你……做成夫妻,就能利用這個把柄來威脅你了。”

    姚錦杉發現她在說話時不自覺地轉開目光,不肯直視自己,擺明了口是心非。“但你還是拒絕了。”

    “那只是做做樣子,別忘了我是個陰險自私的壞女人,滿腦子都在算計別人,不要這麼輕易就相信我。”她說著反話。

    姚錦杉笑咳一聲。

    “你笑什麼?”童芸香嗔惱。

    “沒什麼。”他就是突然想笑,沒見過有人這麼說自己,這一笑,也漸漸化解心中對這位童家二姑娘原本的憤怒和不滿,不再像之前那般耿耿於懷了。“因為昨天遇到舊識,心情一好,才會多喝兩杯,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她不免驚訝,還以為這個男人又會一陣冷嘲熱諷。“我沒有資格過問你的事,不必跟我解釋這麼多。”

    這也是姚錦杉頭一次不帶任何偏見地看著她,想要了解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竟讓她不得不威脅一個才剛見面的男子娶她。

    見他盯著自己,也不說話,童芸香以為他是在懷疑自己,不免有些灰心。“找我有什麼事嗎?”

    姚錦杉神情一整。“我……只是來看那只兔子。”連他都覺得這個藉口真爛。

    “你該不會想把牠要回去?”她讓到一旁,請他進來。

    他走到牆邊,蹲下來看著竹籠正在啃草的兔子。“除非你不想要了,那就送給小芝麻玩。”

    “牠是你送給我的,誰都不能搶。”童芸香脫口回道。

    一聽,姚錦杉訝異地看著她。“你……”

    童芸香不禁懊惱,這不等於承認自己有多在乎他送的東西嗎?“我是說……這只兔子留在我這兒,我再多觀察一陣子,一定可以刻得更傳神。”

    “那就留著吧。”他只能裝作沒聽出來,裝作不知道這位童家二姑娘或許對自己懷有情愫……不,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否則他恐怕無法再處之泰然。

    她道了聲謝,轉身走回堆滿木屑的桌旁,將完成的細胚拿給他看。“你幫我看看這只兔子雕得怎麼樣?”

    “不錯,刀工和技法大致上都掌握住了,一旦熟能生巧,會更臻圓熟。”姚錦杉仔細觀看尚未著色上光的木雕兔子,認真下評語。

    聽他開口稱贊,童芸香喜不自勝。“是你這個師父教得好。”

    “你要拜我為師嗎?”他挑眉問道。

    “請容我拒絕。”童芸香嬌哼,拜他為師豈不矮上一截了?

    姚錦杉低笑。“那還真是可惜。”

    “既然兔子已經完成,也該送去給客人了……今天你若沒空,我可以拜托表舅母找個婢女陪我走一趟,這點要先跟你說一聲,請你諒解。”她就怕踩到他的底線,把還很脆弱的關系又破壞了。

    自己真有這麼不通情理嗎?

    答案當然是有。

    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她,對她懷有敵意,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陪你去。”姚錦杉聽到自己說。

    童芸香頓時笑逐顏開,兩眼閃閃發光,即便臉上有胎記,也掩飾不了喜悅和羞澀,這一切都看在他眼底。“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

    “我到外面等。”他有些匆促地跨出房門。

    她喜歡我。

    姚錦杉捂著額頭,口中低喃。“不該發現的……”

    原來被人喜歡是多麼沉重的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3:51

第5章(1)

    這是兩人第二次一起出門。

    她很難不去留意到身邊的男人,見姚錦杉沉默不語,不禁猜測自己又是哪裡惹他不高興了。“你是不是原本有其他的事要忙?還是不想陪我出來?”

    “為何這麼問?”他偏頭問道。

    童芸香瞥他一眼,斟酌用詞。“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有心事。”

    “其實我曾正式拜師,不過很久沒見到他老人家,在想最近要不要回蘇州一趟。”提到蘇州,不免近鄉情怯,心情很是復雜,再說他現在回香山幫,會不會造成兩位師兄的困擾,讓他們以為自己想搶走幫主之位?

    她睜著秀眸看他。“這是為人弟子該做的事,當然應該去,有什麼好想的?你總不會在顧慮我吧?”最後故意激他。

    “當然不是。”話才出口,姚錦杉突然覺得這麼說會不會太過分。“我的意思是,其中有各種原因……”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有什麼原因比去探望師父還要重要?什麼都別想,明天早上就出發。”童芸香替他作決定。

    姚錦杉不禁失笑。“也用不著這麼急。”

    “人有旦夕禍福,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有可能突然就走了,當然我不是在咒你師父,不過這種事經常發生,到時再多的後悔也無濟於事。”她正色道。

    她這番話說到自己的心坎裡。“我會好好考慮的。”

    他們走上天水橋,跨過城北小河,往前走沒多遠,就看到一座高聳的牌樓,上頭掛著“郭氏義莊”的匾額。

    “姓郭?該不會就是……”姚錦杉當然知道義莊是做什麼的,原本只聽她說要送去給客人,卻沒想到是這裡。

    童芸香看著熟悉的景物。“沒錯,這是郭家表哥他們家族設立的義莊,奶奶還在世時帶我來過好多次……”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穿過牌樓,才走到一半,就見裡頭已經有人迎了出來,是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人。等他走近些,姚錦杉才注意到對方的左眼有些異狀,似乎已經瞎了,無法視物。

    “我還在想是誰來了,沒想到是二姑娘。”

    童芸香露出熟稔的笑容。“張伯,最近身體好嗎?”

    “托二姑娘的福。”張伯雖是半瞎,但行動上還是很俐落。“這位想必就是姚爺了,給您請個安。”

    “客氣了。”姚錦杉拱手道。

    “你們怎麼來了?”裡頭的郭晉聽到說話聲,走出來察看。

    童芸香低頭看了下捧在懷中的物品。“我把東西做好了,就干脆親自送過來,不用煩勞表哥再跑一趟。”

    “想不到表妹夫會親自陪你來,”郭晉拱了拱手,別有深意地問姚錦杉。“那天的誤會解開了?”

    其實今日見他們夫妻一同前來,多半已經沒事了。

    “讓你笑話了。”他尷尬地回道。

    郭晉斯文地笑了笑。“哪裡。裡面請。”

    於是三人一起走向大廳,才到大廳門口,姚錦杉就愣怔住了。裡頭擺了將近十具棺木,每具棺木前都有張小桌子,上頭擺有飯菜,還插著香,感覺有些陰森森的,要不是大白天,真會令人毛骨悚然。

    “躺在裡頭的就是上回跟你說的那個叫鈴兒的孩子。”郭晉指著左邊的小棺木道。“她的親娘早死,跟父親兩人相依為命,前陣子她爹因為欠下賭債,半夜丟下她一個人跑了,被人發現時,已經活活餓死。她沒有其他親人,只好由咱們代為處理後事,她的棺木便是用你上回捐的銀子買的。”

    童芸香慢慢地走到小棺木前,打開布巾,將木雕兔放在小桌上。“鈴兒,希望你會喜歡……”

    接著,她點上香,走到每具棺木前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語,當她走到其中一具棺木前,就見棺木旁顯現出一道若隱若現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行了個禮,那身影穿著灰袍,五官看不清楚,但是胸前有一塊黑色污漬,她這才

    猛然想起,自己那天半夜看到的不就是眼前這位嗎?

    原來不是人……

    她這才明白,自己為何有時會看到一些奇怪的人影,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她並不害怕,反而多了憐憫。

    此時姚錦杉問向身邊的郭晉。“她經常捐棺助葬?”

    “原本只是跟著堂姑婆一起行善,堂姑婆過世之後,也依然沒有間斷過,”郭晉指著左後方。“那兩口棺木便是前陣子用她捐的銀子買的,一個是打外地來杭州做生意的人,在路上遇到喝醉酒的人,胸口被對方捅了一刀,就這麼死了,現在正等著家鄉的親人前來領回;另一個則是名寡婦,無兒無女,老了也無人送終,就由咱們義莊出面,再挑個好日子下葬。”

    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郭晉有意無意地繼續道:“我這個表妹外表看來柔弱,卻很喜歡逞強,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加上臉上那塊胎記,連親人都嫌棄。但她從來不想被人同情或憐憫,寧可讓對方討厭,也要保住僅有的一點尊嚴。”

    經他點醒,姚錦杉心頭微震。

    “芸香就拜托你了。”見表妹走向他們,郭晉只來得及這麼說。

    “表哥,咱們先回去了。”童芸香對他說。

    郭晉點頭。“那我就不送了。”

    “告辭。”姚錦杉朝他拱手。

    “表妹夫下次再來,咱們一定要喝兩杯。”郭晉也回禮。

    他頷首允諾。“一定。”

    兩人走出郭氏義莊,姚錦杉不時瞥向走在身旁的纖細身影,想著郭晉方才那番話。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原本漲滿胸口的憤怒、不滿,甚至曾有的不屑漸漸消失,他體認到這位童家二姑娘並非原本想像的那般惡劣,也不是喜歡算計別人的人,態度不覺跟著軟化。

    “我表哥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童芸香發覺到他投過來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郭晉有關。“他把我當作親妹妹一樣,當然會為我說好話,不過未必都是真的,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姚錦杉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她。“就算他說你平日捐棺助葬,做了不少善事、幫了不少人,這也是假的?”

    “一開始是跟著奶奶捐銀子,後來習慣成自然,不捐就渾身不對勁,才不是為了做善事。”她嘴硬地道。“今天請你陪我走一趟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幫了多少人,只是如果要出門就必須有人陪同,你千萬不要誤會了。”

    他嘴角不由得往上揚,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童芸香信誓旦旦地道。

    “我知道。”原來她的個性這麼別扭。

    童芸香見他分明就在笑,便自顧自地往前走,不再說話。

    “第一次見面那天,你為何要用那種方式逼我娶你?是事先就盤算好,還是臨時起意?”這些對他很重要。

    她瞥了他一眼,然後望向前方。“現在還問這些做什麼?”

    “我想知道。”姚錦杉只喜歡明明白白的,不喜歡被人蒙騙。

    她不語,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走上天水橋,來到橋中央,這才停下腳步。“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像是掉進了一口很深的井裡,怎麼爬也爬不上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絕望地坐在井底等死?”

    姚錦杉想了又想。“不曾。”即便知道遭庶弟背叛,家產和未婚妻都被對方奪走,他也深信自己能夠報仇。

    “或許這就是男子與女子的差別。”童芸香抬頭看著有些陰暗的天空。“如果這時有一根蜘蛛絲從井口垂下來,盡管只是一碰就斷的蜘蛛絲,為了活命,我也要抓住不放。”

    他看著她完好秀美的側顏。“我就是那根蜘蛛絲?”

    “只要能活命,就算是要利用別人,我也絕不會放棄,我就是這麼自私,從頭到尾只想到自己。”說著,她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就算又會被瞧不起也不在乎。“你恨我、惱我是應該的,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你可以說出來一起商量的。”

    “求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娶我,而且還是個臉上有塊胎記、醜到連親生爹娘都不曾用正眼看過的姑娘為妻?”童芸香面帶嘲諷地睇著他。“你真的會答應嗎?”

    姚錦杉頓時語塞。

    “求人家可憐我、同情我,那種話我死也不會說。”她也有她的自尊。“與其被爹娘隨便許配給一個人家,還不如自己挑選,要怪就怪你不該在那個時候出現,正好讓我抓到機會。”

    如今再聽見她說出類似的話,他已經不會像之前那般覺得刺耳、有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反而佩服她的勇氣和大膽,敢做一般女子所不敢的事。“你不知道這麼做有多冒險,你並不了解我是什麼樣的人。”

    童芸香有些赧然,不想讓這個男人知道自己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溫文善良的好人,又生得相貌堂堂,有哪個姑娘家不心動?“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就算你一輩子都無法接受我,我也不後悔。”

    看著重新舉步往前走的身影,雖然事情都弄清楚了,但姚錦杉的腦子還是一團混亂。

    這位童家二姑娘也是逼不得已,要脅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娶她,要冒著多大的風險?再說她又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靠自己的力量去幫助那些死去的人。對他而言,心好比人美更重要,如果他沒有訂過親,沒有和玉嫻多年的感情,就算她生得再醜,也一定會動心。

    往後該如何看待和她之間的關系?這才是最令姚錦杉苦惱的地方。

    如今明白她的苦衷,也完全諒解其中的難處,他還能將這位童家二姑娘排拒在心門之外,繼續冷漠無情下去嗎?他的心不是鐵打的,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

    “玉嫻,你說我該怎麼辦?”

    想到未婚妻的深情,若是就這麼接受另一名女子,總覺得對不起她,可是面對童芸香,又無法做到漠不關心……

    究竟該怎麼做才對?

    三天後

    戌時左右,童芸香打開竹籠,將一些牧草放進裡頭喂兔子,看著牠啃得津津有味,也不禁跟著笑了。

    嗒嗒嗒——冷不防的,外頭傳來跑步聲。

    她看了下緊閉的房門,心想會是誰?

    突然,又一陣跑步聲傳來,這次還伴隨著小孩子的笑聲,而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

    “是小芝麻嗎?”童芸香困惑地打開門,探頭出去,見外頭沒半個人,便又關上,才要蹲回竹籠前面,又聽到了跑步聲。

    “嘻嘻嘻……”這次可以聽得出是個小女孩的笑聲。

    童芸香再次打開房門,走到外頭,只見一個小女孩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官看不大清楚。

    “娘陪我玩——”稚嫩的嗓音響起。

    童芸香突然像中邪似的,受到對方牽引,一步步走向前。

    小女孩笑嘻嘻地跑開。“娘快來追我……”

    “好……”童芸香笑著在後頭追著。

    “抓不到!抓不到!”

    童芸香伸長手臂,可每次都只差一點就抓到。“不要跑——”

    “呵呵……”小女孩頻頻跟她招手。“娘快來……”

    她腦子有一剎那清明,似乎感到非常困惑,不過很快地又變得昏昏沉沉。“娘來抓你了。”

    就在這時,姚錦杉正好從小河直街的宅子回來。今晚請那些匠人喝酒吃飯,結束時才發現已經很晚了。

    當他穿過月洞門,就聽到耳房內響起童芸香的說話聲,接著是一串小女孩的笑聲,不禁納悶,將提在手上的燈籠舉高。

    “……娘要一直陪我玩!”

    娘?這是在說誰?姚錦杉腳步頓了頓。

    “好,娘會一直陪著鈴兒……”接著是童芸香的嗓音。

    姚錦杉心頭沒來由的一驚,一個箭步上前,就見童芸香背對著自己,而她面前站著一個小小身影,從身高和打扮來看,是個約莫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左手握著一樣東西,赫然就是前幾天送到郭氏義莊的那只木雕兔子。

    它該不會是……他從不信世上有鬼,但此刻除了鬼,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你在做什麼?”他用力將童芸香扯到身邊,神情戒備。

    小女孩朝她伸出右手。“娘要跟鈴兒永遠在一起。”

    童芸香也朝它伸手。“好……”

    “快點清醒過來!”姚錦杉在童芸香耳畔大吼。

    終於,她宛如大夢初醒般,怔怔地看著他。“我……我怎麼了?”

    “你被鬼迷住了。”他瞪了童芸香一眼。

    “我要娘……”小女孩哭泣道。

    姚錦杉朝小女孩低斥。“她不是你娘!”

    “嗚嗚……娘……”

    “難道它是……鈴兒的鬼魂?”童芸香也認出它手上的兔子,還有若隱若現的小小身影,驚詫地喃道。

    小女孩飄向前。“娘答應過要跟鈴兒永遠不分開的……”

    “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娘,你不能把她帶走。”姚錦杉馬上將童芸香護在自己身後,不讓它再靠近。

    童芸香聽到他親口說出“妻子”二字,不禁兩眼圓睜,瞪著眼前的高大背影,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承認她是他的妻子?這不是在作夢吧?

    “人鬼殊途,你已經死了,就該去地府報到。”他試著跟小女孩講道理,可惜它聽不進去。

    “我不要跟娘分開……”小女孩又飄過來。

    姚錦杉護著身後的人,不斷地往後退。“她不是你娘。”

    “我來跟它說吧。”童芸香鼓起勇氣開口。

    “不要靠得太近。”他叮嚀。

    “我知道。”她從姚錦杉身後出來,跨前一步,兩手撐在膝蓋上,半蹲下來看著小女孩。“鈴兒,我不是你娘,不能跟你走。”

    小女孩嗚咽一聲。“我要娘……”

    姚錦杉在一旁戒備著,為了以防萬一,還伸出右手,以便隨時可以把童芸香拉回來,避免她被帶走。

    “我知道一個人很寂寞,很想有人陪伴,但我保證你不會永遠是一個人,等你去投胎之後,會有真正的爹娘疼你、愛你,不會再孤單了。”童芸香可以體會它的寂寞,因為除了奶奶,她也都是一個人。

    小女孩稚氣地問:“真的嗎?”

    “真的。”她指了指它手上的東西。“你喜歡我刻的兔子是不是?”

    聞言,小女孩將木雕兔子抱在胸前,開心地點了點頭,雖然看不清楚它的五官,但就是知道它在笑。

    看著它緩緩地消失,姚錦杉才吁了口氣。“已經走了嗎?”

    “應該是。”

    “要不是我正好回來,你可能就要被它帶走了。”他有些氣惱。

    她被罵得很無辜。“我只記得聽到小孩子的笑聲才出門察看,接下來的事根本不記得了。”

    姚錦杉還是很生氣,卻不知這股怒火是打哪兒來的。“以後多注意點,要是發生怪事,就趕緊叫人。”

    “還是不要驚擾到程家的人,我自己會小心的。”要是知道家裡鬧鬼,讓程家老小擔驚受怕,她也過意不去。

    “你可以叫我,我就在隔壁!”他不禁低咆。

    “要是像今晚這樣,你又不在,要我怎麼叫?”童芸香不懂他為何如此生氣,莫非是在擔心她?有這個可能嗎?

    “你……”姚錦杉被她一堵,俊臉一陣青一陣白。“總之要是有怪事發生,我若不在的話,就待在房裡不要出來。”

    童芸香深怕會錯了意,不敢多心。“我知道了。”

    “有沒有受傷?”他關心地問。

    聽他這麼問,童芸香心情頓時整個飛揚起來,慶幸四周的光線不夠明亮,因為自己的臉頰肯定紅了。“沒有。”

    他深吸了口氣。“那就好。”

    “呃……剛剛……”她很想問他是真的當自己是“妻子”,還是因為氣氛或情勢所逼才這麼說?

    “什麼?”姚錦杉舉高燈籠,想看清她的臉。

    “沒、沒事。”她又突然害怕聽到他的回答,若是諷刺自己自作多情,那豈不是無地自容了?

    他將燈籠放低一些。“那快進去吧。”

    “嗯。”說完,童芸香走到自己的房門口。

    姚錦杉也站在自己的房外,又叮嚀一聲。“早點睡。”

    她有些悵然地推開房門進去,今晚也無心再畫圖稿,決定早早就寢。

    她寬衣躺在床上,想到聽見他說出“妻子”二字,忍不住拉高被子好捂住自己的嘴巴,免得讓人看見上揚的唇角。

    “說不定他只是隨口說說或氣氛使然,並不是當真這麼想……到底是什麼?剛剛應該問他才對……可萬一他不承認自己有說過……”她頓時在床上滾來滾去,想到頭都痛了。“到底要不要問個清楚?”

    這夜,一直到很晚很晚,她才睡著。

    “姚爺?姚爺?”

    泥水匠連叫好幾聲,姚錦杉都沉浸在心事中沒有聽見。

    “錦杉!”這次換程承波喚他。

    他瞬間回過神來,看了看他們。“什麼事?”

    “請姚爺過來看看這樣行不行?”泥水匠道。

    姚錦杉收回正在推刨的雙手,跟他走過去,看著剛砌好的磚牆,和對方討論了幾句,泥水匠又繼續去忙了。

    “你在想什麼,想到都出神了?”程承波問。

    聽到表弟問起,他露出困擾的表情。“我只是在想,她的確是位好姑娘,能娶到她是福氣,可是——”

    程承波猜也猜得出來“她”是誰。“既然覺得她好,還可是什麼?”

    “可是玉嫻待我情深意重……”

    “你覺得會對不起她?”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個表哥愛鑽牛角尖。

    他沒有回答,又繼續手上的動作。

    “你並沒有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就算她嫁給姚錦柏,也不算對不起你,只能說是你們今生無緣。”程承波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結是你打的,並不是你死去的未婚妻,所以只能靠自己解開,不要推到別人身上去。”

    姚錦杉思索這番話,這道心結確實是自己親手打上的,因為他還忘不了玉嫻,想到她受的委屈就感到心疼,希望為她做點什麼,所以才會豎起一道牆,不允許其他女子靠近。

    那麼玉嫻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依她的善解人意,又真的會怨他、怪他嗎?想到這兒,姚錦杉總算釋懷了。

    他一臉欣慰地拍拍表弟的肩。“承波,你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還比你多活三十年。”他差點吐血。

    聞言,姚錦杉不禁莞爾。“可在我的記憶中,你還是那個喜歡黏著我、要我帶你出去玩的小表弟,就算你真的老了,在我心中還是跟以前一樣。”

    “唉!如果能回到咱們小時候,該有多好。”程承波嘆道。

    “我只希望能回到三十年前,那時爹還活著,能讓我再孝順他老人家……還有,讓我早一點發現錦柏的野心。”他落寞地回道。

    這次換程承波拍拍他的肩。“既然無法改變事實,就只能去接受。”

    “也只能這麼想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4:12

第5章(2)

    話還沒說完,到街上買點心回來的陳卯匆匆忙忙地進門,拉開嗓門就喊道:“錦杉哥!錦杉……我真笨!老是改不了口……”

    “發生什麼事?”姚錦杉走向他。

    陳卯奔到他面前。“老爺子來杭州了!”

    “你說師父到杭州來了?聽誰說的?”

    “我剛剛遇到齊爺,齊爺這幾年和羅爺輪流跟在老爺子身邊,只要出門就由他們其中一個陪伴,我是聽他親口說的。”陳卯笑咧嘴回道。

    “二師兄也來了……”姚錦杉口中喃道。

    程承波代替表哥開口問:“蒯老爺子來杭州做什麼?此刻人在何處?”

    “聽齊爺說好像是來杭州拜訪老友,對方姓梁,就住在大井巷,今晚也會住在那兒。”幸好他還記得問清楚。

    “我跟蒯老爺子見過兩次面,也算有些交情,明天一早我就送帖子過去,請他到家裡作客,你們師徒便可以見面了。”程承波說道。

    姚錦杉頷首。“這件事就交給你安排了。”

    “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早上,程承波就派人送了帖子到大井巷,蒯老爺子欣然答應,約莫晌午左右,便來到位於清吟街上的程家。

    程承波慎重其事地在大門口迎接。“蒯老爺子,別來無恙。”

    “托福!”盡管高齡八十、滿頭白發,下巴還蓄著一把胡子,但蒯亮的腰背還挺得直直的,雙眼有神,連年輕人都比不上。

    “這次老爺子來杭州打算待多久?”程承波問。

    蒯亮沉吟了下。“大概三、四天左右。”

    “有個人想要見您,蒯老爺子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程承波神秘地笑道。

    “是誰要見我師父?”說話的人是齊天雄,五十來歲、中等身材、蓄著落腮胡、長相粗獷,也是蒯亮的二弟子。

    程承波賣著關子。“待會兒兩位就知道了。”

    接著他把客人請進正廳入座,奴才也送上茶水,蒯亮先啜了口茶水,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接著有道人影站在門口,便很自然地看過去,當場愣住。

    自己的眼力真的不行了,居然會以為看到死去多年的愛徒……

    最先有動作的是齊天雄,他瞼色陡地大變,幾乎是從圈椅上跳起來。“錦、錦杉師弟?!”

    跨進門檻的姚錦杉來到蒯亮跟前,見師如見父,看著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眼眶立刻紅了,當場跪下。“師父!”

    蒯亮險些端不住手上的茶杯,他顫巍巍地將它放在幾上,兩眼依舊瞪著跪在面前的年輕人。“你……你……是錦杉?”

    “正是徒兒。”姚錦杉哽咽地回道。

    齊天雄不敢置信地喊道:“怎麼可能?你不是死了嗎?而且你的容貌……一點都沒變?”

    “二師兄,我沒死。”說完,他又看向蒯亮,哽聲道。“幸好師父身體還如此硬朗——感謝菩薩保佑,弟子今日才能再見到師父一面。”

    “你真的是錦杉?”蒯亮驚詫之余,慢吞吞地起身,伸出雙手,急切地摸了摸他的頭和臉。“你沒有死,你真的還活著?”

    姚錦杉仰著頭,將自己在狼山遇到山賊、為了逃命而不慎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的奇遇娓娓道來。

    聽完,蒯亮不禁老淚縱橫。“是菩薩知道你心地純善,又是個孝子,才會做出這個安排。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實在太離奇了……好了,快點起來,別跪著!”

    姚錦杉用袖口抹去淚水,從地上起身,攙著蒯亮重新落坐。“徒兒一直想去蘇州見師父,但又怕讓您受到驚嚇,正在猶豫,沒想到師父就來杭州了。”

    “應該是咱們師徒這段緣分還未盡,才會這麼湊巧。”他笑道,接著老臉一沉,忿忿不平地罵。“居然謀害親兄長,那種人真是畜牲都不如,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是,師父……對了,徒兒已經娶妻,這就帶她過來拜見師父。”姚錦杉匆忙回到耳房,敲了童芸香的房門。

    今天一早他便主動告訴童芸香有關師父來到杭州的事,雖然這段婚姻剛開始是不情不願,但如今他已經不再怪她利用自己,更相信一向溫柔賢慧的玉嫻地下有知,也會祝福自己。

    童芸香出來應門,心情透著緊張。“你師父來了?”

    “就在正廳,我帶你過去拜見他老人家。”

    “你真的確定要我去?”她再次問道。

    “你是我的妻子,當然確定。”姚錦杉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不是故意在哄我,是真的願意接受我?其實你不必勉強,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姚錦杉看著她,因為一直拿她跟玉嫻比較,總覺得她太過復雜難懂,不夠溫順單純,但這麼做對她來說並不公平。他一向以為自己很會看人,結果先是看錯了錦柏,接著又是這位童家二姑娘。自己確實太過感情用事,人生的閱歷也不夠,才會看得不夠透澈。“我沒有勉強,是真心這麼想。”

    “你也不再怨我、恨我了?”童芸香驚覺自己毫無預警地掉下淚來,趕緊用袖口抹去。

    姚錦杉見狀,心中那道緊閉的門扉終於打開。“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如果再重來一次,相信你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

    “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現在改口還來得及。”童芸香嘴巴上還是不服輸。

    聽她說到最後,明明在意,卻又偏偏嘴硬,姚錦杉忍不住笑了。是啊,她跟玉嫻是不同的,但本質上都很善良。

    “你笑什麼?我是說真的。”她不希望他後悔。

    姚錦杉一把拉住她的手。“咱們快去拜見師父吧。”

    從他手上傳來的熱度,溫暖了童芸香冰涼的小手,有人願意接受自己,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夫妻倆很快地走出耳房,來到正廳。

    坐在正廳內的蒯亮正在跟程承波說話,心情很愉快,不過齊天雄卻相反,見師父越開心,臉色就越不好看。

    姚錦杉帶著童芸香來到蒯亮跟前。“師父,她就是我的妻子芸香。”

    乍見童芸香臉上的胎記,見多識廣的蒯亮也只是點了點頭,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對姚錦杉的為人也更加賞識,雖說娶妻娶德,卻不是每個男人都辦得到,但他這個愛徒卻辦到了,實在難能可貴。

    “芸香見過師父。”她跪下來跟著叫了一聲。

    蒯亮哈哈一笑。“快起來、快起來!這一趟出門,身上什麼也沒帶,就只有用這個當見面禮。”他從系在腰上的布袋內拿出一把跟了自己好幾十年、總是不離身的雕刻刀。“這送給你。”

    童芸香看了下姚錦杉,像是在徵求他的同意。

    “師父要給你就收下吧。”他點頭。

    她這才雙手接下。“多謝師父。這把是玉婉刀,又叫蝴蝶鑿,看起來頗有歷史,卻受到很好的照顧,應該是師父所愛之物。”

    蒯亮一臉驚喜。“你懂木雕?”

    “芸香自小承先祖母教導,略懂一些。”她謙虛地回道。

    聞言,他對愛徒的這房媳婦更多了好印像。“那就已經不錯了,往後可以夫唱婦隨,錦杉,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師父。”姚錦杉鄭重地回道。

    童芸香一臉感激地看著蒯亮,得到對方的認同,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多謝師父,我會好好善用這把玉婉刀的。”

    “好、好。”蒯亮滿意極了。

    程承波在一旁松了口氣,很高興能圓滿收場,今天安排他們師徒見面真是做對了。不過齊天雄卻笑不出來,先是有個大師兄跟自己搶,如今小師弟沒死,依師父對他的疼愛,自己要坐上幫主之位根本是作夢。

    等了這麼多年,他真的不甘心。

    齊天雄雖然臉上跟著大家在笑,心裡卻是又氣又惱。

    當晚,蒯亮決定留宿在程家,師徒倆有許多話要聊,不過他年事已高,姚錦杉還是勸他早早就寢,以後有的是機會。

    翌日,師徒倆又聊了許久,還去了小河直街那座正在修繕的四合院。正在工作的匠人們見到幫主,簡直又驚又喜,這才得知東家“姚爺”的真實身分居然是蒯老爺子的三弟子。眾人皆知香山幫幫主的愛徒在三十年前下落不明,都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如今才知不但還活著,並有一段離奇際遇。

    接下來幾天,蒯亮都帶著他在杭州四處走動,還到幾處正在修繕的工地,除了介紹給匠人們認識,也當場傳授、指點蘇派建築工法的技巧,順便考校,看姚錦杉如何作答,眾人都看得出幫主對愛徒真的寄予厚望。

    蒯亮在杭州待了將近十天,因為不想太過叨擾程家,決定今天返回蘇州,但允諾過年時會再來。

    送走蒯亮,姚錦杉接下來就盼著修繕中的房子早點完工,往後師父到杭州來,也好有個落腳之處。

    他沒有閑著,依舊天天跟著其他匠人一起工作。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程承波天外飛來一筆。

    姚錦杉正握著一把細齒木銼刀在亮格櫃上進行加工,頭也沒抬地反問:“什麼打算?”

    “就是你跟表嫂的事,你把她介紹給蒯老爺子認識,等於是承認她了,那麼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他沒好氣地道。

    “我跟她已經談好了,她也明白我的想法。”姚錦杉回道。

    程承波以為他在裝蒜。“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是什麼?”

    “就是圓房的事。”程承波干脆把話說白。

    聞言,姚錦杉頓時俊臉通紅。

    “你在臉紅什麼?”程承波一臉好氣又好笑。“你跟表嫂成親也好幾個月了,圓房之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真的瞞不過我娘。”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這種事不用你費心……”

    “我知道你的為人向來發乎情、止乎禮,也潔身自愛,若有不懂之處,可以請教別人,要不然問我也行。”為了表哥的幸福,程承波干脆自薦。

    “不必。”姚錦杉臉上熱度又上升,不過這次是惱怒居多。“我只是想到之前對她態度差,又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還揚言這輩子都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現在要圓房……總是有些尷尬。”

    程承波嘆了口氣。“當時勸你冷靜一點,你就是聽不進去。”

    “說起看人的眼光,我還輸給你和舅舅,還是再等一陣子吧,順其自然。”既然已經是夫妻,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程承波見表哥都說到這個分上,也不好再插手。“過年之前能不能把房子修好?”

    “如果能再多一、兩個人力會更快。”他心中一動,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原本就沒打算隱瞞,如今時機正好。

    當天傍晚回到程家,姚錦杉特意去找童芸香,和她共進晚膳。

    “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童芸香一面挾菜、一面偷偷打量坐在對面的男人,如果沒事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見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表達得還不夠,讓她覺得不安。“我的確是有話要跟你說。”

    一聽,童芸香將筷子放下,兩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好像在等待宣判死刑似的。“你說。”

    姚錦杉覺得想笑,也有些心疼,她之所以喜歡逞強,其實是為了掩飾脆弱,想到這裡,就覺得不舍,他不只要彌補,還需對她更好才行。“有些事你必須知道,與其聽別人說,還不如由我親口來告訴你。”

    “那就說吧。”她頷首。

    於是,姚錦杉將已經不再是秘密的離奇經歷告訴她。

    “……記得初次見面那天,你聽到那四件櫃是出自我之手,馬上提出疑問,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直接跨越三十年,來到現在。其實承波是我的親表弟,從十幾歲的少年到現在,如今不僅當爹,也做了爺爺,而我卻還停留在原來的模樣。”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所以那四件櫃上才有你的署名?”

    “那確實是我在十四歲那年親手打造的作品,對我來說不過八、九年前的事,但對其他人來說卻已經過了將近四十年。這過程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會信,但是見了師父之後,整件事已經傳開,我想也應該讓你知道才對。”他正色道。

    童芸香盯著他,過了好半天才消化完這樁不可思議的經歷。“謝謝你願意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聽別人說了再來問你,兩者感受大不相同,雖然結果有些遺憾,但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他沒有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這輩子兩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相遇,更別說結為夫妻……這個男人的出現,打破王半仙的鐵口直斷,祖母說得一點都沒錯,只要保有一顆善心,菩薩便會做出最好的安排。

    “你相信了?”

    “我相信。”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姚錦杉又將只有程家人才知道的內幕向她坦白。“還有……那名山賊也是錦柏、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派來的,我信賴他,當他是手足兄弟,他卻為了謀奪家產、得到我的未婚妻,想要置我於死地,見我沒死,還想再殺我一次,我只好跑來投靠程家。”

    童芸香大驚失色。“你應該去告官,一味姑息,他也不會放過你。”

    “可是沒有證據,他不會承認,何況鬧上衙門,只會讓姚家祖先蒙羞,更會丟爹的臉,我實在於心不忍。”他沉重地回道。

    童芸香就怕這個男人一時心軟,又遭人算計了。“但像他那種不顧兄弟之情的人,比畜牲還不如,肯定會再動手,你要格外小心,萬一他來請求你的原諒,其中必定有詐,你絕對不能相信。”

    “我自然不會再相信。”姚錦杉不想再當傻子,更不可能原諒他,但見她這般義憤填膺,心中的陰霾竟逐漸散去。

    聽到他的承諾,她這才安心。“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我真的很高興。”

    “明天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有個人幫忙分擔心事和煩惱,姚錦杉整個人頓時輕松不少,莫非自己已經開始依賴她了?

    “什麼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翌日,他帶著童芸香來到小河直街,還要她帶上工具箱。

    “就是這裡。”他跨進大門後道。

    童芸香站在天井中央,看著匠人各自忙著手邊的活,不禁滿臉疑惑。

    “這座四合院是我娘當年的嫁妝,雖然不大,但畢竟是咱們自己的家,這樣以後也不用老是麻煩程家的人。”想到如今還得依賴母親的庇蔭,他有些慚愧。“所以我老早就請人來修繕,希望能趕在過年前搬進來住。”

    童芸香環顧四周,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怕眼前的景物會消失。“以後咱們要住在這兒?”原來他天天早出晚歸,就是在忙這個。

    “不過要修繕的地方不少,還需要你來幫忙。”姚錦杉看得出她很喜歡,兩眼都發著光,心情不禁大好。

    她嗔瞪他一眼。“這種事怎麼不早說?我可以早點來幫忙。快點告訴我要做什麼,我馬上可以開始。”

    “阿卯!”姚錦杉朝在不遠處干活的陳卯喚道。

    陳卯馬上跑過來。“什麼事?”

    “這是我的妻子。他叫陳卯,我和他認識很多年了。”姚錦杉為兩人介軺。

    “嫂子叫我阿卯就好。”陳卯搔了搔頭,不停地打躬作揖。

    童芸香不禁失笑。“你叫我嫂子?”

    “你是錦杉哥……我又叫錯了,你是錦杉的媳婦,也就是我嫂子……不過這麼稱呼好像又很奇怪。”他也覺得哪裡不對。“那要叫什麼?”

    她噗哧一聲。“那就叫錦杉的媳婦吧。”

    “就這麼叫吧。”姚錦杉也贊同,這樣省事多了。

    “好,我記住了。”陳卯咧開大嘴笑道。

    於是,童芸香也加入修繕行列,幫忙處理一些較不需要花上力氣的細活,其他的匠人們初次見到她臉上的胎記,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但相處了兩、三天之後也就習慣了,都能談笑自若。

    這天下午,天色還亮著,工作正好告一段落,夫妻倆決定先回程家休息,明天再繼續完成剩下的活。

    姚錦杉隨口問道:“累不累?”

    “做自己喜歡的事,一點都不累。”童芸香搖頭。

    這時他們經過一間糕餅鋪子,姚錦杉進去買了兩個定勝糕,將其中一個遞給她。“你應該餓了吧?先墊一下肚子。”

    童芸香接過定勝糕,咬了一口,米糕的部分溫熱松軟有彈性,桂花豆沙餡不會太甜,恰到好處,加上又是身邊這個男人買給她吃的,更添美味。

    “真好吃,這個叫什麼?”她問。

    “這叫做定勝糕,杭州人每逢迎親、喬遷就會送定勝糕,表示吉祥喜慶。”說到這兒不免有些心虛,因為成親時,程家是有打算幫他准備,卻被他一口回絕了,認為沒有必要,如今想想實在太過分了。萬一她待會兒問起,又該如何回答?

    童芸香看著手上的定勝糕。“那麼等咱們搬進新家那一天,要記得送給街坊鄰居和所有的客人,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聽她這麼說,他馬上同意。“當然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旋即又轉開視線,臉上都有些窘迫。

    當夫妻倆回到程家,就見程家人都聚在正廳內,有說有笑,而小芝麻正在追著童芸香養的兔子跑,一家人和樂融融。

    “天氣變冷了,快進來喝點熱湯。”劉氏趕緊招呼他們進屋,並讓婢女去灶房端些吃的過來。

    童芸香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兩人一同進屋。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她真的很喜歡這些程家人,他們不只願意接納自己,還把自己當作家人看待。

    起初小芝麻看到她也會害怕,不過見她拿牧草喂兔子,磨磨蹭蹭了一會兒便蹲到她身邊跟著喂,一下子就熟稔起來,還會主動討抱。

    她張臂抱住小芝麻,孩子身上傳來的溫度暖和了她的心。

    直到掌燈時分,大家才各自回房休息。

    夫妻倆也回到耳房,先來到童芸香的寢房前,她有些赧然地開口。“那我先進房去了,你早點休息。”

    見她正要推開房門,姚錦杉忍不住叫住她。“芸香!”

    她轉過身,嗓音帶了些怯意。“什、什麼事?”

    姚錦杉輕咳一聲。“沒事……你也早點睡。”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童芸香頷了下螓首,便推門進去了。

    “我在干什麼呢?”他們是夫妻,夫妻同房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怎麼也開不了口,只能自嘲。“要是讓承波知道,一定會笑我膽小,不像個男人。”

    姚錦杉走進隔壁的廂房,點亮桌上的燭火,摸著粉白的牆面,想像著童芸香在隔壁做什麼,是否准備寬衣就寢,還是又坐在桌旁畫圖稿或刻起東西?

    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想要敲碎它,恐怕還需要些契機出現。

    另一頭的童芸香同樣也正摸著薄牆。他剛剛叫住自己到底想說什麼?為何又咽回去不說了呢?那個男人真的認為自己是他的妻子嗎?那麼為何不搬回來與她同房?這種事總不能由她開口。

    她不由得把臉頰貼在牆面上,多希望兩人能再靠近一點,彼此之間不要有任何東西阻隔。

    今晚,兩人各懷著心思入睡……

    蘇州姚府

    “爹!我查到了!”姚敬平氣急敗壞地嚷著進門。“原來伯父真的跑去杭州投靠程家,八成是知道咱們要殺他,所以假裝上街要買土儀,乘機逃走……可惡,就差一步,早知道就讓他踏不出大門。”

    姚錦柏目光陰冷。“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現在不只程家人,很快地連香山幫的匠人都會知道,萬一蒯老爺子出面作證他就是原以為三十年前就死去的姚家嫡子,要我把家產還給他,還要抓我去坐牢,一切就完了。”

    “只要爹否認到底,他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爹買凶殺人,只不過香山幫那邊往後更不可能跟咱們再有任何來往了,伯父肯定在蒯老爺子面前說了不少壞話,說不定連爹想殺他的事都說了。”姚敬真怒搥桌面,低聲咒罵。“可惡!伯父一定是那天晚上偷聽到咱們說的話!”

    “一不做、二不休,就不信咱們父子三人對付不了一個姚錦杉。”雖然姚家不是大富大貴、錦衣玉食的大戶人家,但靠祖上留下的根基,就算沒有香山幫,還可以找到其他門路。

    聽兄長說得胸有成竹,姚敬真忙問:“大哥有什麼好對策?”

    姚敬平沉吟了下。“我先去杭州打聽看看他目前的狀況再說。”

    “敬平,就交給你了。”姚錦柏叮嚀長子。

    姚敬平頷首。“是,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4:32

第6章(1)

    十二月中旬,雖然尚未下雪,不過天氣寒冷,修繕工作也進入尾聲。

    童芸香跟著趙大娘在灶房忙碌,雖然她沒下過廚,但拿起菜刀也是架勢十足。說到這位趙大娘,幾年前喪夫,媳婦和她又處不來,竟然慫恿沒有主見的丈夫扔下老母親搬到外地,如今一個人孤苦伶仃,程家人同情她,又知她煮得一手好菜,便介紹給姚錦杉。

    “大家休息一下,過來吃面。”童芸香走出灶房吆喝。

    匠人們放下手上的工具,爭先恐後地到灶房去端了碗熱騰騰的面出來,這麼寒冷的天氣,喝口熱湯,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這是你的。”童芸香端了一碗面過來,裡頭的肉片和筍片比別人多,她私心重,自己人當然護短。

    姚錦杉拍去身上的木屑,伸手接過。“不用淨顧著我,你也去吃。”

    “我剛有吃兩口,還不大餓,你快趁熱吃,不夠我再去盛。”童芸香還是等大家吃完,若有剩下再用。

    於是他坐在石階上,喝了口湯,然後挾起面條入口。

    她坐在旁邊看著,光是這樣就覺得很幸福,待姚錦杉有些疑惑地偏過頭來,才趕緊找話題。

    “希望過年前不會下雪。”一旦下雪,路上不好走,要搬家就麻煩了。

    “是啊。”他附和。

    他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碗給她,正要開始工作,就見有人走進敞開的大門,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男子,下巴蓄著短胡,看來有些面熟。

    “三師弟!”羅開光大步走來。“真的是你?”

    姚錦杉也認出對方。“你是大師兄?”

    羅開光雙手握住他的肩頭。“我前兩天才從京裡回到蘇州,聽說了你的事,還真不敢相信,馬上決定來杭州一趟,親眼確認……你真的沒死?真是太好了!師父這些年來可是經常念著三師弟,我也一樣。”

    兩人聊了一下,姚錦杉便介紹妻子給他認識。

    “三師弟,你過來一下……”突然,羅開光將他拉到旁邊說話。“你見到師父那天,二師弟也在旁邊嗎?”

    “二師兄確實陪著師父到杭州來。”姚錦杉點頭。

    羅開光壓低嗓音。“要小心你二師兄!”

    姚錦杉有些錯愕。“大師兄的意思是……?”

    “幫裡的人都知道當年師父有多疼愛你,曾私下表示想把幫主之位傳給你,可惜你當年突然失蹤,杳無音信,眾人都以為你死了,我雖身為大弟子,但和匠人之間的交情不像二師弟那麼好,若師父把位置傳給他也毫無怨言,但如今你還活著,就怕你二師兄會覺得不甘心……”羅開光一臉義正詞嚴。“你千萬要防著他!”

    看著面前大師兄深沉的眼神,姚錦杉驀地想起陳卯說過這些年來兩位師兄明爭暗鬥的事,若二師兄不甘心,那麼大師兄心裡又是作何感想?就真的沒有野心嗎?真心願意把幫主之位拱手讓給自己?

    “我無意和兩位師兄爭奪。”他謹慎地回道。

    “你天賦高,又有才華,我倒是希望師父把位置傳給你,有你來當幫主,定能服眾。”羅開光誇贊道。

    聞言,姚錦杉並未沾沾自喜,態度上有所保留。“大師兄過獎了。”

    羅開光露出一副“我可是為了你好”的表情。“總之要小心你二師兄,他不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人,耍起狠來,可是六親不認,為了當上香山幫幫主,一定會不擇手段,不能不防。”

    如果是他以前認識的大師兄,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而是希望以和為貴,不要讓師父操心。

    “多謝大師兄,我記住了。”他心口沉了沉。

    “你記住就好。”羅開光朝站在不遠處的童芸香點了下頭,然後對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姚錦杉將大師兄送到大門外。“大師兄慢走!”

    直到人走遠了,他還站在原地發呆。

    “你大師兄這麼快就走了?”童芸香走到他身邊問。

    他“嗯”了一聲,沉默片刻才有些傷感地啟唇。“這世上最難看透的便是人心,記得剛進香山幫時,大師兄最為熱心,也最有責任感,處處關照我。”

    “那你二師兄呢?”她問。

    “二師兄性格衝動,有時做事不會考慮後果,卻不是個壞人。”姚錦杉語重心長地低喃。“雖說時間會改變一切,三十年又是一段很漫長的歲月,只要是人都會變,特別是利字當頭時,更容易蒙蔽人心,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兩位師兄不忘初心,能保有最樸實的一面。”

    童芸香瞅著他失落的表情,也明白這時應該說些安慰貼心的話語,但那不是自己的作風,也無法解決問題。“每個人都存有私心,想替自己爭取到最好的,要真認為這世上都是善良無私的好人,只能說你太傻了。”

    “我並沒有認為這世上都是善良無私的好人,但我向來以誠待人,總認為別人也會一樣地對我。”姚錦杉自嘲地笑了笑,實在不願懷疑曾經待他好的人。“就算被同父異母的弟弟背叛,差點死在對方手上,我還是沒有學到教訓。”

    她想到自己連親生父母都要防備,外人更不用說。“信任一個人也不是說不好,但在信任之余,還是要保有一絲戒心。”

    姚錦杉偏頭瞪視她。“意思是要我也防著你?”

    “沒錯,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背叛你,所以你千萬不要太松懈了。”童芸香似笑非笑地回道。

    他板起俊臉。“我是你丈夫。”

    “若真的逼不得已,為了自保,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樣。”她昂起下巴瞪回去。

    兩人就這麼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最後,童芸香先掩唇笑出來。

    見她笑了,姚錦杉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不禁氣得牙癢癢的,伸手就要抓她過來教訓幾句,結果被童芸香躲開,轉身往大門內跑。

    “不要跑!”

    童芸香笑不可抑地東躲西藏。“是你太好騙了!”

    “我就不信追不到你。”他伸長手臂要抓,又被逃掉。

    夫妻倆一時玩得渾然忘我,無視匠人們的存在,陳卯只好故意清了幾下喉嚨,好心提醒他們。

    “你們要打情罵俏,也等晚上回去再說啊!”

    兩人頓時停下你追我跑的動作,這才發現匠人們都吃飽喝足,一臉津津有味地在旁邊看戲,兩張臉都脹紅了。

    姚錦杉一臉困窘。“干活了!”

    匠人們發出可惜的嘆氣聲,紛紛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那我也去忙了……”童芸香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姚錦杉摸了摸自己不自覺揚高的嘴角,原本因為大師兄的改變而感到的落寞和迷惘一下全都拋到腦後,惡劣的情緒成功地被轉移了。

    她不是玉嫻,不會像玉嫻那樣用柔細婉轉的語氣開導,反而會故意用話刺激自己,令人既生氣又火大。

    但這就是她。

    “她其實一點都不復雜難懂……”他慢慢懂自己的妻子了。

    翌日,接近傍晚,負責“小木”的木匠將門板和窗格裝上,修繕工作宣告大功告成,姚錦杉決定請匠人們到清河坊的酒樓吃飯,童芸香自然不便同行,決定獨自返回程家。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口氣堅持。

    “可是……”

    “這條路走了那麼多遍,不會迷路的。”童芸香知道他跟這些匠人們相處得很好,建立了好交情,一定想和他們把酒言歡,不想橫在中間礙事。“就算遇到有人指指點點,我也能夠應付自如,不用擔心。”

    姚錦杉望進她的眼底。“你不是在逞強?”

    “是,我是在逞強,其實我希望你送我回去,不要去管別人,再怎麼說我都是你的妻子。”她裝出自私傲慢的口吻回道。

    他低笑一聲。“那我先送你回去。”

    童芸香面頰微熱。“我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還當真?你這個東家怎麼能丟下他們不管,我一個人可以回去。”

    姚錦杉看天色還很亮,應該不會有事,只好同意。“好吧。”

    於是,他和匠人們前往清河坊,童芸香便回程家去了。

    酒樓裡,姚錦杉開心地宴請這群香山幫的匠人們,其中陳卯是最高興,但也最舍不得,因為這份工作必須南奔北跑,下次再見面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酒便喝多了幾杯。

    “我支持老爺子讓你當幫主!”陳卯大聲地道。

    “你喝多了。”姚錦杉挾了口菜塞進他口中。

    其他匠人也紛紛表示支持。

    “多謝大家抬愛,但是長幼有序,不論年紀還是資歷,我都認為大師兄是最適合的人選,當然最重要的是由師父決定。”他自知太過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更不想和兩位師兄之間生出嫌隙。

    大家點了點頭,不想令他為難,便轉移話題。

    這一聊,賓主盡歡,直到戌時才散席。

    回到程家,門房幫他開了門,見進門的只有姚錦杉一個人,便隨口問起童芸香怎麼沒有跟著一塊兒回來。

    姚錦杉大驚失色,酒意全消。“她不是應該早就回來了嗎?”

    “可真的沒瞧見……”門房還沒說完,姚錦杉便從他身邊跑過去。

    姚錦杉回到耳房,推開童芸香的房門,屋裡一片漆黑,裡頭真的沒人,這才驚覺她真的不見了。

    “承波!承波!”他奔出耳房,一路叫著表弟。

    程承波一面穿上馬褂,一面從房裡衝出來。“發生什麼事?”

    “我因為要宴請那些匠人,讓芸香一個人先回來,可是門房說沒見到她的人影……”姚錦杉覺得背脊一陣發冷。“都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該不會出事了?我這就出去找找看!”

    “你先別急!”程承波先安撫表哥。“我去叫子浩,然後再跟幾個奴才一起出去找。”說著便去敲了對面的房門,把兒子叫出來幫忙找人。

    劉氏也從房裡出來,聽丈夫說完,同樣一臉憂心。

    “明知道她那個人喜歡逞強,我居然還讓她一個人回來……”他好後悔沒有堅持要送她。“我到底在做什麼?”

    “不會有事的,菩薩一定會保佑她。”劉氏只能這麼安慰。

    接著,程子浩帶著幾個奴才,手上提著燈籠,就要出去找人。“爹,我跟他們先在附近找找看。”

    姚錦杉深吸了幾口氣,冷空氣讓發熱的腦袋漸漸恢復冷靜。“我去一趟郭家,說不定她會跑去義莊那兒幫忙。”他只能抱著一線希望,否則就得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

    “我跟你一起去。”程承波立刻道。

    於是,男人們分頭找人,留守在家的劉氏和媳婦林氏則趕緊上香,求神明保佑,讓他們快點找到人。

    他們來到郭氏義莊,看門的張伯搖頭說沒見到二姑娘。

    程承波皺著眉問:“怎麼辦?要報官嗎?”

    “要是天亮還找不到人就報官。”姚錦杉的胸口被深深的懊悔給壓得快要無法呼吸。“她不可能會迷路,唯一一個可能就是被拐走了。”

    “她走時天色應該還沒暗,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做出這種事來?先別自己嚇自己。”程承波真的不願相信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姚錦杉臉色凝重。“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兩人很快地走過天水橋,沿路尋找,路上只有他們的影子,不見其他人,冷風吹來,更添寒意。

    又走了一段路,姚錦杉突然停下腳步,兩眼瞪著右前方,那兒似乎站著一個人,不過身形若隱若現的,約略看得出是一名拄著柺杖的老婦。

    程承波回頭見表哥停下腳步,又折了回來。“怎麼了?”

    姚錦杉低問:“你看到了嗎?”

    程承波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並舉高手上的燈籠,眯起眼睛瞧了半天,什麼也沒瞧見。“看到什麼?”

    聽表弟這麼說,姚錦杉心裡有底了,知道“它”不是人,正打算當作沒看見,就見拄著柺杖的老婦抬起左手,指著對面。雖然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孔,但就是有種感覺,對方是在告訴他什麼。

    “你在看什麼?不要嚇我!”程承波也望向同一個地方,卻什麼都看不到。

    姚錦杉終於邁出腳步,往它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走了幾步路,又見拄著柺杖的老婦出現在前方不遠,再次抬起左手,比了個方向給他看,他就照著對方的指引,穿梭在巷道之間。

    “你到底要去哪裡?”程承波提著燈籠跟在後頭,心裡有些毛毛的。

    姚錦杉頭也不回地道:“跟著我走就是了。”

    待他們來到一座破屋前,姚錦杉二話不說,立刻推開半掩的門扉,只見屋裡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點著燭火,有個人就趴在桌面上。

    “芸香!”他立刻衝上前。

    童芸香驚醒過來,抬頭看他,訝然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才對!”姚錦杉氣急敗壞地吼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來這兒做什麼?”

    程承波也正想這麼問。“咱們還以為你被歹人拐走或是發生不測,到處在找你,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呢?”

    童芸香愣了好幾下,這才急急忙忙的道出始末。

    “當時我正要回去,突然發現有個男人在後頭跟著我,我原本以為是自己多心,不過正好同路罷了,就故意繞別條路走,沒想到對方還是一路跟在我身後,我這才開始害怕,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對方走了再回去……”

    “然後就躲在這兒?”姚錦杉皺緊眉頭問。

    “我的運氣不錯,遇到一位好心的婆婆,見我慌慌張張的模樣,便要我先躲在她家一陣子,於是我才會坐在這兒,結果不小心睡著了。”她大略說了經過。“真是對不起,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姚錦杉想到方才為自己帶路的“它”。“婆婆?她是不是拄著柺杖?”

    “對,這裡就是她家。”

    聽她這麼回答,程承波納悶地道:“這裡根本沒辦法住人。”

    “沒辦法住人?不可能……”童芸香說到這兒,突然一臉驚慌地看著殘破的瓦片和斑駁的牆壁,搖搖欲墜的窗戶不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陡地一陣寒風從縫隙灌進屋內,把桌上的燭火吹熄了。“我之前看到的明明不是這個樣子——”

    程承波有些頭皮發麻。“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兒再說!”

    “回去吧!”姚錦杉拉著她就走。

    她走出大門,回頭一看,真的是間破屋。

    “那位婆婆到底是人還是……”

    “無論是什麼,都是它救了你,要不是有它指引,我恐怕找不到這裡。”為此他很感激那位婆婆。

    童芸香又回頭看了破屋一眼,無聲地道了句謝。

    三人回到程家,大家見童芸香平安無事,不由得松了口氣。

    林氏扶著老太太先回房歇著,其他人則都坐在正廳裡,一面喝著剛煮好的姜湯暖和身子,一面凝聽程承波敘述他們遇到的怪事。

    “爹,你真的沒看見?”程子浩好奇地問。

    程承波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還好我什麼也沒看見。”

    “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鬼……”

    劉氏瞪了兒子一眼。“呸呸呸!什麼鬼?那應該是菩薩的化身,俗話說好心有好報,真的一點都不假。”

    “沒想到會把事情鬧這麼大,讓你們擔心了。”童芸香真的很過意不去。

    劉氏笑嘆一聲。“只要人平安最重要。”

    “是啊,你不要放在心上。”程承波也要她別在意。“既然沒事了,咱們都回房休息,子浩,你也回去。”

    程家人各自回房,姚錦杉則神色嚴肅地拉著童芸香回到耳房,直接推開她的房門。有件事他必須問個清楚。

    童芸香點燃燭火,轉身面對他,先開口道歉。“這件事是我不對,我以為不會有事,沒想到還是驚動到程家的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我保證以後會注意的。”

    “我也有錯,應該堅持先送你回來,不該讓你落單,讓歹人有機可乘。”他還是心有余悸。

    “你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怎能怪你呢?是我錯得比較多才對……”她還沒說完,就被姚錦杉一把摟在胸前,這種擁抱的力道和感受跟敏姑及過世的祖母完全不一樣,很紮實、很強烈,也很溫暖,令她原本想說的話都梗在喉嚨。

    “咱們都有錯,就都別道歉了。”姚錦杉收攏雙臂。

    童芸香眼眶倏地泛紅。“好,咱們都別再道歉了。”

    “幸好你沒事,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疏忽。”他眼圈微熱。“剛剛出去找你時,我心裡就一直在想,我還有很多話沒告訴你,也還沒有和你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你絕對不能出事……”

    越來越多的淚水凝聚在她的眼眶。“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吸了吸氣後才道:“我還是忘不了玉嫻,雖然她已經不在人世,但依然活在我心中,付出過的感情也不可能收得回來,這點要請你諒解。”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要是你告訴我可以把她忘得一干二淨,那我才會覺得你這個人真是薄情寡義……”童芸香稍稍退後半步,仰頭瞋瞪他。“何況我也不會去跟一個過世的人爭風吃醋,那只會證明自己心胸狹窄,但活著的人就不一樣了,要是將來你說想要納妾,我肯定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你不得安寧。”

    姚錦杉抿著唇笑說:“我保證不會納妾。”

    “要是真讓別的女人進門,我會整得她生不如死,還會在你的茶水中下藥,讓你再也不能拈花惹草。”她佯裝凶狠地道。

    他咳了咳。“我會記住的。”

    “就只有這些?”

    “不,還有……”姚錦杉望進她的眼底。“成親那天晚上,因為當時我還在氣頭上,覺得自己居然會被個女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拜堂成親,惱羞成怒之下才會說出這輩子你都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的話。雖然說出口的話不可能收回,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後悔了,不該把話說絕,用那種方式傷害你。”

    童芸香想哭又想笑。“你那番話真的很殘忍,但也是我逼你的……”

    “所以說雙方都有錯,下次別再犯了。”他握住她的肩頭。“芸香,你願意和我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嗎?”

    她想哭,只得拚命忍著。“你不後悔?”

    姚錦杉俊臉一整。“不後悔。”

    “你沒有家大業大的岳父岳母可以依靠,我手邊也沒有什麼值錢的嫁妝可以幫助你白手起家,這樣也無所謂?”童芸香也很嚴肅地問。

    “我從來沒想過要依靠岳父岳母,何況你的父母又是……”他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嫁妝是你的,我更不會動用,那麼你呢?想要奪回姚家的一切,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你願意跟著我吃苦嗎?”

    “吃苦算什麼?我也可以靠這雙手來幫助你。”她晃了晃十根纖長的手指。“只要有個溫飽,日子就能過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憐惜地道:“從你手上長滿的繭就可以看得出來,你一定能吃得了苦,咱們一起努力。”

    “好,咱們一起努力。”聽他說到“咱們”,讓童芸香終於有了歸屬感,她不再是孤單一個人,她有了真正的丈夫。

    姚錦杉重新攬她入懷,俯下俊臉,好輕好輕地將嘴唇覆上她的,然後又移開,見童芸香閉著眼,睫毛不停地顫動著,心頭升起一股憐愛。

    他再度將嘴唇貼上,加深這個吻。

    童芸香緊張地攥住姚錦杉身上的馬褂,忘了要呼吸,當這個吻結束,才用力喘氣,惹得姚錦杉又是一陣好笑。

    “你笑什麼?”童芸香羞惱地搥他。

    姚錦杉扣住她的手,又一次吻她,這次不再那麼生澀,而是依循男性本能,將舌頭滑進微張的小嘴,品嚐、挑逗,盡力減輕她的不安。

    遠處似乎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不過兩人都沒有聽見,他們的心思和所有的感官都在對方身上。

    待姚錦杉輕柔地卸除她身上的襖裙及最貼身的衣物,童芸香只是羞不可抑地躲進被子裡,而他也脫下身上的,裸著身子鑽進去……

  ……

    童芸香流下淚來,但她知道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覺得好幸福。

    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但床上的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只是緊緊地擁著對方,也為彼此取暖。

    “睡了嗎?”姚錦杉嗓音聽來有些低沉。

    童芸香動了動身子,轉而面向他。“還沒。”

    “你可有看清楚那個跟在你後面的男人長什麼模樣?”

    她回想了下。“我不敢看得太仔細,就怕被他發現我知道了,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在昏暗的光線下,姚錦杉的眼神漸趨凌厲。“你再仔細想一想,有沒有可能是大師兄或二師兄所為?”

    “你懷疑他們?”童芸香詫異地問。

    姚錦杉口氣透著幾分無奈。“我不想懷疑他們,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因為我的死而復活,破壞他們長年下來的計劃,他們自然會擔心師父將幫主之位傳給我,有可能會對我不利,你是我的妻子,說不定會朝你下手。”

    “我只見過他們一次,不過我想應該不是,要真是你的大師兄或二師兄,難道就不怕被我認出來?”她提出疑惑。

    他思索片刻。“真的不是他們最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你對他們有所懷疑,那麼下次再見面時,咱們就小心一點。”童芸香對他道。

    “嗯。”姚錦杉也贊同。

    她閉上眼,有些不習慣被人這麼抱著,但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卻令人舍不得離開。聽著身旁男人均勻的呼吸聲,睡意跟著襲來,她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4:51

第6章(2)

    又是那個夢——

    夢裡的少婦用哀怨的眼神控訴著自己,讓她有著很深的罪惡感,想要補償對方,希望得到諒解。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請你原諒我……

    “原諒我……原諒我……”童芸香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姚錦杉蹙了下眉頭,被她的夢囈吵醒。

    “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她陷在夢中,醒不過來。

    “芸香?芸香!”他喚道。

    “嗯?”童芸香迷迷糊糊地應聲。

    “你在作夢。”

    童芸香卻早就習以為常。“是啊,我每天都會作同樣的夢,習慣了……是不是吵到你?已經沒事了,你睡……”

    等了好一會兒,聽見她呼吸輕緩,似乎又睡著了,他也不以為意,不過倒是有件事令他原本閉上的眼再度掀開。

    如果不是大師兄或二師兄,那麼還有一個可能性,就是錦柏父子。自己前來投靠程家,如今連師父和香山幫的匠人都知道他的事,早晚會傳到他們三人耳中,肯定會想斬草除根。

    “這次我不能再坐以待斃,必須做好萬全准備。”他這麼對自己說。

    姚錦杉夫妻趕在除夕前一天搬進位於小河直街的四合院,不只程家,連郭家也派郭晉前來幫忙,還帶來不少賀禮,唯獨童家沒有派人來。雖然童芸香有請人送信回去,但沒有得到半句回音,她早猜到會這樣。

    原本不大的四合院擠滿了人,大家忙進忙出,臉上都帶著笑,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備覺溫暖。

    男人們在忙,女眷們則在天井擺上供桌,准備三牲素果,為的就是祈求家宅平安,大門口也放起長長的鞭炮,硝煙味四散,吸引了左右鄰居紛紛過來串門子,道聲恭喜。

    “芸香,你過來看看這四件櫃要擺在哪兒?”姚錦杉站在正房門口,對她招了招手,既然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自然不必再分房睡了。

    童芸香走進正房,看著那尚未歸位的四件櫃。

    “可那不是你娘的嫁妝嗎?”那是他的東西,她不敢隨便決定。

    “我娘說她的嫁妝要留給媳婦,你不就是她的媳婦嗎?”他打趣回道。

    她臉蛋一紅。“真的可以嗎?”

    “這還用問嗎?”站在一旁的程承波揶揄。“你們都做了真正的夫妻,還要分你的和我的嗎?”

    姚錦杉白他一眼。“還真的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這叫關心。不過真是太好了。”他用袖口拭著眼角看不見的淚水。

    “真是謝謝你的關心。”姚錦杉好氣又好笑地回道。

    童芸香輕撫著又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四件櫃,想到祖母對她的關愛,想到有它陪伴的成長歲月,心窩一陣暖意。“就把它擺在那邊的牆邊好了。”

    “好。”姚錦杉和程承波一起將它移過去。“還有你的鏡奩……”

    她看了看房內,又指了個位置。

    等到家具大致上都擺好位置,劉氏在外頭喊著要大家出去拜拜,於是所有的人都在天井集合,每個人都持三炷清香,誠心祝禱。

    拜完之後,姚錦杉便將郭晉拉到一旁。為了對付姚錦柏,他必須借重郭家的人脈。認真說起來,童家老太太算是蘇州郭家的人,而蘇州郭家和杭州郭家又是同宗,這事只能拜托郭晉從中牽線。

    這次他不能再居於被動的位置,必須主動反擊,反正姚家百年建立下來的商譽已經被姚錦柏親手破壞,索性就徹底毀滅,再重新開始。

    見兩個男人走到角落說話,似乎不想讓人聽到,童芸香也不清楚他們在談些什麼,但還是決定不要過去打擾。

    雖然搬進來的東西不算多,還是到接近酉時才忙完,接著女眷們又進灶房,再度生起火來,劉氏和媳婦林氏分別做了幾道拿手菜,加上還有趙大娘,童芸香只能打下手,卻很珍惜眼前的時光。

    當晚,正廳內笑聲不斷,大家圍坐一桌,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明天是除夕,你們夫妻雖然搬出來住了,還是要記得回來吃團圓飯。”程承波開口邀請。

    劉氏也附和丈夫。“是啊,咱們可是會等到你們回來才開飯。”

    “好。”童芸香頻頻點頭。

    姚錦杉也動容地道:“一定會回去。”

    “那麼初二就到郭家來作客,那兒可是芸香的娘家。”郭晉不希望表妹覺得自己沒有娘家可以回。

    童芸香覺得很感動,她失去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卻得到更多的家人。“謝謝表哥。”

    郭晉戲謔地看了表妹夫一眼。“要是你被欺負了,隨時回來跟表哥哭訴,表哥絕對會替你作主。”

    “不會有那種事的。”姚錦杉正色回道。

    他一臉似笑非笑。“那可難說。”

    姚錦杉連忙幫他斟酒,巴結地說:“我敬你!”

    “表妹夫可要多表現一下誠意才行。”郭晉笑道。

    “沒問題。”姚錦杉也很識時務。

    郭晉一臉笑謔。“好!爽快!”

    就這樣,兩人互相敬起酒來,看誰先喝醉。

    “相公——”童芸香朝他使了個眼色。

    這次換郭晉倒酒。“我敬你一杯!”

    “干杯!”

    童芸香拚命使眼色暗示。“別喝了!”

    “我先干為敬!”為了面子,姚錦杉就不信灌不醉對方。

    她急得跳腳。“你會先喝醉的。”

    “好酒量!我再敬你!”郭晉唇畔掛著促狹的笑意,又幫他倒酒。

    “表哥……”童芸香只好拜托郭晉手下留情。

    劉氏輕笑一聲。“你這表哥是在替你撐腰,就讓他們喝吧。”

    不知喝到第幾杯,郭晉臉都沒紅,姚錦杉已經趴在桌上。

    “相公、相公!”童芸香推了推他。

    姚錦杉倏地抬起頭來。“我還能再喝……”

    “那就再敬你一杯!”郭晉又把酒杯塞進他手中,看著他一飲而盡,然後趴回桌上,這次真的醉到不醒人事。

    其他人不禁哈哈大笑,繼續吃吃喝喝,直到結束,程承波父子才合力把姚錦杉扛進寢房。

    童芸香將他們送到大門外。“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們。”

    “你也早點休息。”劉氏拉著她的手道。

    郭晉又囑咐了一次。“初二記得回來,我爹娘也會等著你們。”

    “好,我和相公一定會去。”她承諾。

    送走客人,童芸香把大門關好,又去灶房煮了一壺熱開水,裝進瓷瓶中保溫,然後抱著它回到夫妻同住的寢房。

    她走到床邊,先幫姚錦杉攏了攏被子,以免冷風灌進去。

    “他們都回去了?”姚錦杉用著略帶沙啞的嗓音問。

    “我還以為你喝醉了。”童芸香哼了哼,語氣沒有半點同情。

    他呻吟一聲。“我是醉了,這會兒頭好重……”

    童芸香倒了一碗熱開水給他。“郭家表哥可是出了名的好酒量,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手下敗將,你要跟他比還差得遠呢。”

    “看他外表文文弱弱的,怎知酒量那麼好?”姚錦杉忍著頭痛坐起來,喝了幾口熱開水。“下次不敢再跟他比了。”

    “人不可貌相,這下可吃到苦頭了?”她故意挖苦。

    “你也不安慰安慰我。”他捧著腦袋抱怨。

    “我一直在跟你使眼色,你看都不看一眼,看你下次敢不敢再喝那麼多。”童芸香嘴巴這麼說,但還是坐上

    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幫丈夫揉著太陽穴。“舒服些了嗎?”

    姚錦杉滿足地輕嘆。“再多揉揉……”

    “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

    他閉著眼。“嗯……”

    “謝謝你。”她最感謝的就是這個男人,當初下的決定盡管冒險,還有些波折,但很慶幸她選對了。

    “嗯……”姚錦杉意識模糊地回道。

    童芸香低頭一看,發現他又睡著了,手指繼續揉著,希望丈夫明天早上醒來不至於太難受。

    半夜,外頭飄起小雪,室內卻無比溫馨。

    隔天是除夕,夫妻倆依約到程家吃了團圓飯,氣氛熱鬧滾滾,令人舍不得離開,接著便是大年初一。

    出乎意外的是童家派人送信過來,要童芸香初二帶女婿回娘家。

    “大老爺和大太太千叮嚀、萬交代,一定要二姑娘和二姑爺回娘家作客。”童家的僕人轉達主子的意思。

    童芸香將信收起來,決定壞人自己來做。“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是我的意思,因為剛搬進新家,有很多事要忙,還是等明年再說。”

    “這事你應該先問過我。”身後突然響起姚錦杉的聲音。

    童芸香回頭瞪他。“想也知道回去不會有好事。”

    “就是這樣才要回去,我也想知道他們又在打什麼主意。”他知道妻子是不想讓自己受氣,但身為丈夫也得為她著想。

    “可是……”

    “回去跟大老爺和大太太說一聲,我和你們家二姑娘明天早上會回娘家。”姚錦杉對童家的僕人說。

    “是,那小的先回去了。”

    待人離開,童芸香關上大門後立刻道:“你真的要跟我回娘家?”

    “當然,咱們就當回去吃頓飯,而且你還要好好打扮一番。”說著,他便牽著妻子的手回到寢房,再從四件櫃中取出首飾盒。“這是我娘生前用的,以後它們就是你的了。”

    她一臉受寵若驚。“這些要給我?”

    “明天你就戴上這只金嵌珊瑚珠翠鐲,再插上這支翠玉步搖回娘家,在他們面前神氣一下。”姚錦杉知她自小便遭父母嫌棄,受了不少委屈,想替她出口氣。“讓大家知道你是有人疼的。”

    姚錦杉這番話讓她喉頭梗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從來沒有嫌棄過我臉上的胎記,我就已經很滿足了……”童芸香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眼淚也跟著落下。

    他立即擁住她。“世人容易被浮誇的外表所迷惑,唯有看穿木頭自然純樸、不倨不恭的本質,才能雕出好作品。”

    被比喻為木頭,童芸香不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同樣喜歡木雕的她自然懂得這番話的意義。

    “總有一天,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好。”姚錦杉如此相信著。

    到了初二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雪總算停了。

    姚錦杉夫妻帶著禮品回娘家拜年,再度踏進童家大門,這回童芸香身上的行頭自然逃不過王氏的利眼,就連童玉繡也是瞪著她手腕上的金嵌珊瑚珠翠鐲,差點笑不出來。

    她拉著姊姊的手。“這只手鐲好漂亮!”

    “這是婆母留給我的。”童芸香隨口說道。

    “二姊,可以讓我戴戴看嗎?”童玉繡撒起嬌。

    “不行。”她一口回絕。

    “二姊夫,能不能讓我戴戴看?”童玉繡馬上嬌滴滴地望向姚錦杉,今天她可是特別打扮過了。“只要戴一下就好了。”

    姚錦杉淡淡地說:“那是我家娘子的東西了,她說不行就不行。”

    “娘……”童玉繡嘟起嘴看向母親。

    王氏瞪了二女兒一眼,想要罵上兩句,又擔心女婿不高興,只好朝麼女使了個眼色。“大人在談正事,你就別鬧了。”

    被母親這麼一說,童玉繡只好閉上嘴巴。

    “錦杉,咱們無意間聽到一個傳聞,又怕是以訛傳訛,才想當面問個清楚。他們說你原本是蘇州姚家的大少爺,已經死了三十年,卻因為有菩薩相助,不但死而復活,還容貌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童友春陪著笑臉問道。

    聞言,姚錦杉不得不澄清誤會。“我並沒有死,只是不慎掉下山溝,醒來之後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年,身邊的親人都老了,我卻依然保有原來的模樣。”

    童友春和妻子面面相覷。“沒想到天底下真有這麼離奇的事。那麼你是香山幫幫主蒯老爺子的徒弟這事也是真的?”

    這恐怕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姚錦杉在心中冷笑。“沒錯。”

    “將來你若能當上香山幫幫主,率領三千多名匠人,那多威風,咱們也可以沾光。”王氏笑吟吟地道。

    姚錦杉神色不變。“上頭還有兩位師兄,輪不到我。”

    “聽說你是蒯老爺子最鐘愛的徒弟,如今他年事已高,選出下一任幫主是早晚的事,你可要好好把握。”上回被女婿頂撞幾句,童友春可還記恨著,原本打算從此不相往來,卻聽說了他和香山幫的淵源。要知道從皇家宮殿、私家園林到佛堂寺廟,無論營造還是修復,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香山幫,可見其重要性,加上蒯老爺子技藝精湛、名聞天下,讓他不得不拉下臉來討好。

    “我對幫主之位沒興趣。”姚錦杉口氣很淡。

    童友春怒火陡升,差點破口大罵,坐在另一邊的童少鈞,也就是童家大房長子同樣不以為然。

    “二妹夫這句話就不對了,男人若沒有野心,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要知道香山幫這個名號只要擺出來,到哪裡都吃得開,何況是幫主這個頭銜,就連官府也得給幾分薄面。為了你的妻兒著想,還是要努力爭取,才不會委屈我這個二妹。”從小到大,他很少用正眼看這個妹妹,如今看在她嫁了個好對像的分上,就幫她說兩句好話。

    果然是父子,只要可以利用,什麼厚顏無恥的話都說得出口。姚錦杉故意問身旁的妻子。“娘子會在意我當不當得成香山幫幫主嗎?”

    童芸香裝得一臉溫順。“相公若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只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開開心心就好。”

    “身為妻子,你應該規勸丈夫,讓他努力上進,而不是當個平凡人。”王氏忍無可忍地開口責備女兒,由不得她來壞事。“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好,才會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童芸香心口微微一痛。“娘,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給了相公,他決定怎麼做,我都會支持他,就算當個平凡人又如何?只要咱們夫妻倆過得好,誰又有資格評論。”

    王氏氣得很想賞女兒一巴掌。“你這死丫頭還敢頂嘴!”

    “別讓女婿笑話。”童友春趕緊用眼色制止妻子。

    這時氣氛又鬧僵了,幸好僕人進來稟報酒席已經擺好,請他們入座。

    席間,姚錦杉殷勤地幫妻子挾菜,童芸香也體貼地幫丈夫盛湯,夫妻倆表現得恩恩愛愛,根本當童家人不存在。

    童芸香感激地朝丈夫瞥了一眼,比起歸寧那次的經驗,這次給足了自己面子,等於幫她出了口氣。

    “二姊夫待二姊真好。”童玉繡沒想到自己也有羨慕別人的一天,這種感覺讓她很不是滋味。

    王氏寵溺地摸了摸麼女的頭。“娘幫你挑的對像肯定會比你二姊夫好,要是敢對你不好,我跟你爹不會放過他的。”

    見王氏對待兩個女兒截然不同的態度,只知注重外表美醜,看不見內在的價值,根本就是無知膚淺,姚錦杉對妻子更為心疼。

    用過飯,他們也不多逗留,便起身告辭。

    “不用這麼急,多坐一會兒再走。”王氏笑看著女婿。

    姚錦杉並不領情,他已經盡到身為女婿的責任了。“咱們還有事,必須先走一步。”

    “請爹娘保重。”童芸香向雙親福了個身,轉身走出廳外,隔著一段距離,看到刻意等在外頭的敏姑,打從心底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敏姑頓時轉憂為喜,知道她過得很好,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

    夫妻倆離開童家,轉往郭家,一掃方才的不快,郭晉的父母對童芸香的噓寒問暖,才讓她真正有回娘家的感覺。

    姚錦杉這回可學乖了,不敢再找郭晉拚酒,只有淺酌,而郭晉的父母對他的印像也很好,這一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才結束。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5:12

第7章(1)

    大年初十,雪停了,蒯老爺子再度來到杭州,兩位徒弟自然陪在身邊。

    姚錦杉在大門口迎接,攙著他進屋。“師父請坐。”

    “人還真的不能不服老,要是換作十年前,這一點路程根本算不了什麼。”蒯亮在圈椅上落坐,接過童芸香奉上的龍井茶,手心多了暖意,啜了兩口,也祛走了身上的寒氣。

    羅開光出聲安慰。“師父眼睛比誰都銳利,比誰都看得透澈,咱們都比不上。”

    “是啊,師父一點都不老。”齊天雄也附和。

    看了暗自較勁的兩位師兄一眼,姚錦杉對眼前的狀況不禁了然於胸,師父同時帶他們出門,恐怕心裡也在掙扎,接下來就是自己的態度了。

    童芸香又將另外兩杯龍井茶端給羅開光和齊天雄,乘機多看兩眼,見他們臉上沒有半點心虛之色,看來不是那天跟蹤自己的男人。“請用。”

    “多謝。”兩人開口道謝。

    這時,蒯亮見到一旁的花幾上擺了座木雕,一看就知道那本來只是廢舊木料,卻能利用本來的形狀,在頂端雕刻出鳳凰,老眼倏地發亮。他起身走過去,將它拿起來欣賞。“錦杉,這是你做的?”

    姚錦杉上前拱手。“兩個月前在路上撿到的木頭,看來奇形怪狀,但又有股獨特味道,靈機一動,就嘗試看看,還請師父指點。”

    “好、好……”蒯亮頻頻點頭。“所謂七分天成、三分雕刻,只要苦思冥想,不斷構思,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就是這麼回事。”說到這兒,他又傳授了愛徒幾個木雕上的技巧。

    姚錦杉視若珍寶,牢記在心。

    羅開光和齊天雄雖然也湊過來凝聽師父教導,但都沒能插上話,兩人各懷心事,不發一語。

    當晚,羅開光和齊天雄被安排睡在耳房,而蒯老爺子則是睡在另一間正房,還把愛徒叫到房裡來說話。

    “可知為師要跟你談什麼?”

    他心中有數。“師父想卸下幫主之位,正在考慮要傳給誰。”

    蒯亮坐在床沿,拍了下大腿。“也該是時候了,免得哪天為師突然倒下,太過倉促,影響匠人們工作的心情。錦杉,你覺得該傳給誰?”

    知道師父是在考他,姚錦杉謹慎地回道:“兩位師兄都對香山幫有著濃厚的感情,也是真心為幫內的匠人們設想,大師兄處事謹慎,二師兄為人豪爽,兩人也都承襲師父的好手藝,各有優缺點,卻能相輔相成,但論起為人沉穩、處變不驚,還是大師兄最適合。”

    蒯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麼你呢?你就不想要嗎?”

    聞言,他在師父腳邊跪下。“徒兒不敢隱瞞師父,若沒有遭逢那段神奇經歷,徒兒定會跟兩位師兄爭上一爭,但菩薩另外做了安排,這憑空消失的三十年,徒兒在人生歷練上明顯不足,技藝方面更不及兩位師兄,如今只想跟著師父,將師父畢生的好功夫全學下來。”

    “好,就知道你不會讓為師失望。”蒯亮聽了直點頭,其實他內心何嘗不想傳給他,但他觀察到大徒弟和二徒弟近來的反應,豈會不明白他們的忐忑不安?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趁著自己還耳聰目明,將一身的本領都傳授給最鐘愛的徒弟,不能讓他被幫務給分心,畢竟要照顧三千多名匠人得花上不少心力。

    師徒倆又談了其他正事,姚錦杉才回到自己的寢房。

    “師父跟你聊些什麼?”坐在鏡奩前梳發的童芸香偏頭問道。

    他脫下身上的馬褂,准備就寢。“師傅問我誰最適合成為香山幫幫主,我提議將幫主之位傳給大師兄。”

    童芸香起身走到他身邊,雖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但還是想知道丈夫內心真正的想法。“難道你完全沒有野心?”

    “當然有野心。”姚錦杉解下身上的長袍。“不過你也注意到兩位師兄看我的表情,多了戒心和猜忌,現在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敵人,與其處處小心,提防遭到暗算,還不如盡早將危機的種子摘除,消除他們心中的嫉妒和懷疑,換得師兄們對我的信任才是上策。”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過去他總把人想得太單純,太不了解人性的黑暗面,如今不只要想得遠,眼光更要放遠,有些事不能太過急躁,而是要經過計劃,並盡早排除可能的不利因素。

    她坐到他身邊,贊同地點頭。“你說得對。”

    “何況我最想要的不是幫主之位,而是師父的好手藝,那才是無價之寶。”這才是他的野心。

    “就像奶奶經常說的,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童芸香接過長袍,披在衣架上。“師父年事已高,一點小小的病痛就足以要人命,著實令人擔心,你已經錯過三十年,往後的每一天都要把握。”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你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必須時常跟在師父身邊學習,若是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工作,有時得要好幾個月,會留你一個人在家。”

    “家裡有趙大娘在,有事我還可以去找程家和郭家的人,何況你不在家,我也落得輕松,免得為了伺候你,手上正在刻的木雕進度一直落後,讓客人等得不耐煩。”童芸香假裝抱怨。

    他佯怒地問:“你就巴不得我趕快出門?”

    “沒錯,最好越快越好。”她抿了抿往上揚的唇角。

    “看來你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從四德,得要好好教教你才行……”

    見他故作凶狠地撲過來,童芸香發出低呼。

    “師父就睡在對面,不要吵醒他了……”姚錦杉比了個噓的手勢,還不忘壓低嗓音。

    童芸香連忙摀住嘴巴,不敢出聲。

    兩人迅速鑽進被窩裡,脫下彼此身上的衣物,笑聲還是不時地傳出來,直到被喘息聲取代。

    想到這個男人就要出遠門,會經常不在家,童芸香嘴巴上說得輕松,其實很舍不得,多希望他留在身邊,但這種話她不會說出口。

    只要人平安回來就好。這也是童芸香最大的期盼。

    隔天用早飯,姚錦杉夫妻馬上發現兩位師兄的表情明顯不同,不只放松許多,也多了笑意,態度上親切不少,看來師父已經作出決定了。

    “幫主和副幫主就由你的大師兄和二師兄擔任,往後要好好輔佐他們。”蒯亮不想厚此薄彼,決定多加個副幫主的頭銜,既可以互相合作競爭,也可以彼此牽制監督,他不擔心香山幫的未來,因為還有姚錦杉在。

    姚錦杉拱手。“恭喜大師兄、二師兄。”

    “以後就靠三師弟多多幫忙了。”兩位師兄笑道。

    “兩位師兄客氣了,身為香山幫的一份子,責無旁貸。”他真是佩服師父,想出這個法子,讓整件事圓滿落幕。

    正月十五才過,姚錦杉便要跟著師父前往揚州,而大師兄先回蘇州,二師兄則帶領其他匠人前往京城。

    “我已經拜托承波挑一個機靈點的丫頭過來,不管你要上哪去都讓她跟著,別獨自一人出門,知道嗎?”他叮囑道。

    她不能哭,要笑著送他出門。“我知道。”

    “要真的遇上麻煩,別太過逞強,趕緊去找程家或郭家幫忙,還有,別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

    童芸香快笑不出來了。“我會的。”

    “別哭,只不過是去揚州,很近的。”姚錦杉柔聲安慰。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證明裡面沒有淚水。“我哪有哭,是你看錯了……你快走啦,師父在外面等了。”

    “好、好,我這就要走了。”他也不戳破,眼角無意間瞄到桌上擺了一只妻子之前雕得有些失手的兔子,於是拿了起來。“把這個給我吧!我就把它帶在身邊,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你。”

    這番話成功地把童芸香逼哭了。“你根本是故意的,我明明不想哭……好了,別讓師父等太久……”說著,還遮著臉不讓他看到。

    姚錦杉背起包袱,不舍地踏出房門。“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她一路跟到門口,直到目送丈夫和蒯亮坐上驢車,慢慢地駛遠,淚水才決堤。

    揚州

    這次委托修繕的東家姓黃,是個鹽商,而這座帶花園的多組並列式院落就住著好幾房的人,粉牆黛瓦內的生活極盡奢華之能事。

    “我有請算命的來看過八字,他說我走財運遇庫年,只要把這座園林大肆整修一番,財運會更旺。”黃大爺兩手比劃著,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你們就在門樓的兩根石柱上雕些花鳥蟲獸,讓它看起來更氣派,再怎麼說也是黃家的門面,咱們相信蒯老爺子的眼光,才花那麼多銀子請你們過來,你又是他的高徒,千萬不要讓咱們失望了。”

    姚錦杉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就怕過度的裝飾會危及門樓的安全,不過對方不肯妥協,還說不管要花多少銀子都無所謂,他們黃家付得起,不用管太多,只要照辦就好。

    “……那就換兩根更粗更大的石柱,這樣不就解決了,總之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黃大爺擺了下手就走了。

    姚錦杉看著面前這座磚雕門樓,保有蘇派建築中含蓄淡雅的藝術之美,可謂是巧奪天工,太過反而顯得矯情,更不是香山幫匠人樂見的事。

    見人走了,這次也隨行的陳卯來到他身邊,哼了兩聲。“聽說他們這些鹽商每頓飯都吃得講究,天天歌舞昇平,坐擁金銀珠寶,普通百姓卻是過得苦哈哈,朝廷怎麼就放任不管?”

    “那不是咱們該插手的。去把大家叫過來,准備工作了。”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既然接下工作,就要盡力做好,才不會辱沒香山幫的名號。

    當三十多名匠人全都集結起來,姚錦杉跟泥水匠、雕塑匠、彩繪匠和疊山匠討論許久,大家同樣擔心會破壞門樓的穩定性,但換上更粗更大的石柱,雖然解決了問題,卻破壞整體美感,並非他們所樂見的,於是決定暫時保留,其他部分可以先行動工。

    他轉身回到倒座房,這次黃家安排他們所有的人住在這裡,師父前兩天受了一點風寒,便待在房裡休養。

    “師父喝藥。”姚錦杉將爐子上煎好的湯藥倒進碗裡,親自侍奉。

    “這次的修繕工作,你一個人沒問題吧?”蒯亮放下書本,精神看來不錯。其實他身子並無大礙,只是想要順便考驗愛徒的反應能力。

    他將東家提出的要求告訴師父。“……徒兒並不贊成,也嘗試說服他放棄,不過東家卻十分堅持。”

    “這也是你必須面對的問題,不是每次和東家都能順利溝通,好好想一想,相信會想出個好辦法。”蒯亮對愛徒很有信心。

    見師父喝完藥又睡著,姚錦杉才帶上房門出去。

    他正要回到花園,就被一名年輕人叫住,他怔了怔,才認出對方是黃三爺的兒子,他們一行人在剛到黃家那天曾經見過,父子倆在黃大爺和黃二爺面前,根本沒有說話的余地。

    黃明彰拱手。“姚爺!”

    “不敢!”他也拱手回禮。“有事嗎?”

    “其實我的祖父相當喜歡那座門樓,記得那是他和祖母成親那一年所建造的,上頭刻著“平泉小隱”四個字,還是祖母親筆所寫,取自於元朝詩人所做的〈鵲橋仙〉,描述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在這座園林中隱居,陪著他們走過好幾十年的歲月。幾年前祖母過世,就剩下回憶,如今兩位伯父居然趁祖父病重,決定大興土木,無奈他口不能言,得知此事,只是默默流淚,讓人看了於心不忍。”黃明彰語帶傷感地道。

    他可以體會黃老太爺對於所愛之物的珍惜,也能感受到黃明彰的一片孝心。“我很樂意幫這個忙,只不過……”

    “姚爺有辦法保持門樓的原貌?”黃明彰欣喜地問。

    姚錦杉思索了下,便問了一些有關黃家如何成為鹽商、黃老太爺年輕時的事,想要當作參考。

    就這樣,他又思考了兩天。

    “姚爺,三太太讓小的送點心過來。”這天下午,老僕提著食盒過來,還有一大壺熱開水。“大家別客氣。”

    姚錦杉道了聲謝,讓匠人們休息。

    “要不是老太爺正病著,說什麼也不會讓人動這裡一分一毫,尤其是門樓。”老僕看著疊山匠在假山洞壑之間忙碌的身影,不禁有感而發。

    連奴僕都這麼說,姚錦杉卻苦無良策,接著又聽對方說了什麼,愣了一下,連忙追問。“你剛剛說什麼?”

    老僕只好把方才的話又重復一遍。“小的是說老太爺曾經提過,死後想跟老太太一起葬在這座園林裡頭,因為這兒不只景致好,風水更好,可惜大爺他們不同意,最好只好作罷。”

    有了!還真是多虧這位老僕,讓他想到這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好辦法。

    又過了兩天,這天早上,姚錦杉帶著拜托黃明彰買回來的羅盤,去見了黃大爺和黃二爺。

    “咱們干營造修繕這一行的,對風水也懂得一些皮毛,昨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就拿了羅盤到處看了看,這才發現貴府門樓的方位在當年建造時,肯定經過高人指點。”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手上的羅盤,煞有介事地解釋。“依照天干地支來看,它就擺在財位上,如果輕舉妄動,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黃二爺聽到和財位有關,著急地問:“會怎麼樣?”

    “會落到家運衰敗的下場……”他把後果說得嚴重些。“大爺和二爺仔細想一想,在那座門樓建好之後,黃家的運勢是否蒸蒸日上,即便遇上麻煩,也會很快迎刃而解?”他之前曾跟黃明彰打聽過黃家發跡的經過,才敢這麼說。

    “這倒是沒錯。”黃大爺吶吶地回道。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那都是因為有這座門樓支撐的緣故,如今若要換上兩根石柱,還要在石柱上雕刻,難免會壞了風水,偏偏咱們都收了工錢,不照東家的意思去做又說不過去。”

    聞言,黃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若大爺和二爺不相信,我即刻命匠人動工。”只要扯到風水之說,越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就越在意。

    黃大爺抬起右手。“慢著!慢著!”

    “大哥,萬一壞了風水,那就糟了!”原本黃二爺心中就極為不滿,因為按照算命的意思,只會旺大哥的運勢,自己撈不到半點好處,但又怕得罪兄長,才沒有表示反對,此刻聽了姚錦杉這番話,說什麼都不能讓黃家敗在他們兄弟手上。“就只是門樓而已,我看算了。”

    姚錦杉見他們已經動搖,看來十拿九穩。“但是咱們香山幫做事一旦收了錢,向來可沒有退還的例子。”

    “那門樓的部分就原封不動,銀子也不用退還。”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黃大爺都不敢冒險。

    姚錦杉笑在心裡。“那其他部分照常動工,一定在兩個月內完成。”

    之後他將此事告知師父,蒯亮聽了不但沒有責怪,反而哈哈大笑。

    “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今日若是換做大徒弟,肯定不知變通,還是會照著東家的意思去做,而二徒弟則是會跟對方爭得面紅耳斥,最後不歡而散,只有最小的這個徒弟腦子動得快,想出既能維持蘇派建築風格的特色,又能讓東家接受的法子,這次的考驗算是過關了。

    “就不知能唬多久。”姚錦杉苦笑。

    “咱們只能盡人事,其他的就看天意了。”蒯亮要他別在意。

    事後,黃明彰特地來跟他道謝。“多虧姚爺一番話,才讓兩位伯父改變心意,祖父雖然口不能言,但是看得出非常高興,我代祖父謝過。”

    “好說。”能幫上忙就好。

    “太太,時辰差不多了。”杏兒在門口喊道。

    童芸香用一塊布包住木盒,並在上頭綁個結,捧在手上,這才走出房門。才跨出門檻,就見一只黑橘相間毛

    色的貓兒在腳邊打轉,現在家裡不只養了兔子繡球,還有這只不請自來的小東西圓滿,不過得要隔開牠們,否則兔子只有被欺負的分。

    “要乖乖在家等我回家。”她蹲下來,伸手摸了摸牠的下巴。

    名叫圓滿的貓兒很享受主人的撫摸,喵喵兩聲。

    “太太要出門?”正在外頭掃地的趙大娘問。

    她頷下螓首。“我要去八珍齋,很快就回來。”

    趙大娘連忙囑咐小丫頭。“杏兒,你可要好好跟著太太。”

    “我知道。”杏兒雖然有張稚氣的臉蛋,但生得手長腳長,個子比一般姑娘來得高,走在童芸香身後,足足多了半個頭。“我絕不會把太太跟丟的。”

    “太太慢走。”趙大娘送主僕倆到門口。

    踏出大門,童芸香看了看天空,氣候已經漸暖,想到丈夫出門工作這些日子,其間只捎過一次信回來報平安,裡頭提到師父染上一點小風寒,不過幸好已經痊癒,才讓她放下心。

    杏兒笑吟吟地問:“太太又在想爺了?”

    “我才不是在想他。”童芸香嘴硬地回道。

    “爺和太太感情一定很好。”她被買進府時,主子已經去了揚州,還沒見過,但看太太一天總要想上好幾回,便這麼覺得。

    童芸香揚了揚唇角。“我跟他一開始可不是這樣。”

    “那是怎麼樣?”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很好奇。

    她但笑不語。

    “爺不是說會去兩個月,應該快回來了吧?”見太太不說,杏兒也不以為意,又換了個話題。

    “嗯。”童芸香算了下日子,約莫月中就會回來,總算歸期將至。有好幾個晚上,她夢到姚錦杉在外地出了事,有人前來通知,要她去將屍首領回家安葬,她總是哭著醒來,從來不知思念是如此煎熬。

    杏兒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雖然有些吵,不過開朗活潑的個性倒是幫了她不少忙,否則家裡太安靜了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主僕倆來到八珍齋,熟稔地和坐在櫃台後面的方老板寒暄。

    “我還在想二姑娘今日不知會不會來,沒想到真的來了!”方老板笑容滿面地道。

    “這些是剛刻好的,麻煩方老板了。”童芸香從木箱裡拿出一只只雕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小貓、兔子和小豬。

    他一面欣賞,一面稱贊。“最近二姑娘刻的這些小動物,表情比過去都要細膩生動,不只小孩子,連大人都想要收藏。”

    童芸香聽了滿心歡喜。“只要客人喜歡就好。”

    “那我就收下了。”方老板又將一只錢袋遞給她。“這是上回的分……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二姑娘。”

    說著,他走到門口,東張西望,仿佛在找什麼人,最後沒有找到,又走回來。“有人在跟我打聽二姑娘的事。”

    她怔了一下。“打聽我的事?”

    “就在上個月初,二姑娘前腳剛走,那個男人後腳就進門問二姑娘來做什麼,是不是常來……”他收起職業笑容,換上關心的面容。“因為客人都不知道這些木雕是出自二姑娘之手,所以我就問對方有什麼事。”

    “那人怎麼說?”童芸香機警地問。

    方老板搖了搖頭。“就說只是隨便問問,對方大概四十來歲,看那打扮,不是哪戶人家的奴僕,就是游手好閑的混混,光看眼神就知道心術不正,還有上個月底二姑娘來這裡,離開後,我看到那人偷偷摸摸跟在你身後,這下可以確定是衝著二姑娘來的,才趕緊跟你說。”

    “會是誰呢?”她低喃。

    “我看二姑娘還是盡量少出門,要是不方便,我可以讓鋪子裡的夥計上門去跟你拿刻好的木雕,你也不必親自走一趟路。”方老板不禁替她的安危擔憂。

    童芸香心想也好,於是訂了一個日期,請方老板派人到家裡來,然後就帶著杏兒離開八珍齋。

    走了幾步路,她本能地回頭,想看看有沒有人跟在後頭。

    “萬一真的有人跟著咱們怎麼辦?”杏兒也緊張地往後看。

    小丫頭只是個子高,其實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童芸香不想嚇到她。“咱們只要表情自然,當作沒發現,一路往前走,對方總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擄人吧,不要怕。”

    杏兒點頭如搗蒜。“是。”

    童芸香想到被人跟蹤了兩次,自己絲毫沒有發現,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想必是一出門就被盯上,肯定連她住在哪裡都很清楚。會干出這種鬼鬼祟祟的行徑,絕非善類,只是會是誰呢?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身後,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暫時吁了口氣,就這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返回家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5:30

第7章(2)

    過了兩天,童芸香要杏兒把銀子送去郭氏義莊。

    “奴婢一個人送去?”她最怕去義莊了。

    童芸香一臉失笑,知道小丫頭最怕鬼,第一次帶她去,看到棺材還嚇暈過去,把後腦勺撞出一個腫包。“怕什麼?又沒要你進去,你就站在外頭,張伯看到自然會出來招呼,你若不肯,那我送去好了。”

    “奴婢送去就是了。”杏兒只好勉為其難地接下錢袋。

    她送到大門,叮嚀道:“快去快回。”

    “是。”說完杏兒便轉身走了。

    童芸香左右張望,確定一切如常才把大門關上。

    時光飛逝,半個月過去了。

    童芸香在房裡畫著圖稿,忍不住嘆了口氣。今天已經是二十五,還沒見到姚錦杉的身影,該不會真的出事了?

    才這麼想,就聽到趙大娘在外頭喊著,她手上的筆一滑,貓兒的左眼上多了一撇粗眉,頗為逗趣。

    “太太,爺回來了!快點出來!”趙大娘見到站在大門外的男人,臉上一喜,連喊了好幾聲。

    姚錦杉風塵僕僕地跨進大門,才往寢房走去,就見到有只貓兒朝他喵喵叫,像是在警告陌生人不要進來。“這是哪來的?”他伸手想要摸牠。

    圓滿立刻弓起背,發出警告。

    “牠叫圓滿,也不知是附近哪戶人家養的,某天就跑進家裡來不走了。”童芸香按捺住雀躍的心情。“不認識的人摸牠,可是會被抓傷的。”

    他望著妻子,兩個月不見,明明有很多話要說,現下見了面卻又不自在。

    “我回來了……”姚錦杉清了下喉嚨說。

    童芸香看著他臉上多了青色的胡渣,既熟悉又陌生,好想碰碰他、摸摸他,確定丈夫真的回來了。“你回來了……”

    兩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接著噗哧一笑,化解尷尬。

    姚錦杉將手上的包袱遞給她,就見個小丫頭來到面前。

    “奴婢見過爺!”終於見到當家主子,杏兒緊張地福身見禮。

    姚錦杉頷了下首,想起之前請表弟找個丫鬟過來,應該就是她了。

    “相公若要沐浴淨身,我讓杏兒去燒熱水。”童芸香就要吩咐下去。

    “不用,我在澡堂子洗過,拿些吃的過來就好。”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在腳邊繞來繞去的貓兒,似乎正在熟悉主人的氣味,覺得有趣。

    童芸香馬上吩咐身旁的杏兒。“快去端些吃的。”

    杏兒轉身就去准備。

    接著,姚錦杉便牽起妻子的手走進寢房。“因為先送師父回蘇州,又見了幫裡的幾位主事,談了些事,拖到今天才回來,讓你擔心了。”

    “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將包袱擱在椅上,又去倒了杯水過來。

    他一臉失落地接過茶杯。“我還以為你會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想說回來之後要怎麼跟你賠罪。”

    “賠什麼罪?你又不是故意的,我是那麼不明事理的人嗎?”童芸香不由得嗔瞪他一眼。“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所以你就安心出門,家裡的事交給我。”

    姚錦杉頓時覺得窩心,一把抱住她。

    她倚在丈夫胸前輕呼,“別把手上的茶杯打翻了……”

    聞言,他只好先把茶杯擱在桌上,才收攏臂彎,將童芸香用力抱緊。“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一定會平安回來。”

    “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敢食言的話,我這輩子……不,就算到了下輩子也絕不會原諒你。”她把醜話說在前頭。

    他低笑。“好。”

    沒過多久,趙大娘和杏兒把熱好的飯菜端進來,然後退了出去。

    “先喝點湯。”童芸香盛了一碗魚湯給他。

    姚錦杉喝了半碗才開始用飯吃菜,沒再說話,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喝起茶來,童芸香才開口說出近來被人跟蹤的事。

    “你想會是誰?”雖然大概猜得出來,她還是想聽聽丈夫的想法。

    “除了錦柏,不會有別人。”姚錦杉兩手握住茶杯,輕哼一聲。“他肯定是聽到風聲,得知我在杭州,暗中派人監視,再伺機而動,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就不能安心,怕我跟他爭奪家產,揭穿他買凶殺人的陰謀。”

    她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我早料到他會這麼做,所以拜托郭晉幫忙做了一些安排,姚家的名聲不比從前,若再姑息下去,只怕連重振旗鼓的機會都沒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不禁握成拳狀,內心的沉痛可見一斑。

    童芸香又幫他倒了杯茶,試探地問:“你真的狠得下心?”

    “換作以前的我肯定做不到,別說手下留情,說不定還會替他說話,但是菩薩用這種離奇的方式讓我認清他的真面目,若我還顧念兄弟之情,下一次真的會連命都丟了。”姚錦杉抽緊下顎回道。

    “你能這麼想就好。”她就怕丈夫心軟,最後還是放過對方。

    他目光一凜。“傻子當一次就夠了。”

    見丈夫滿臉憤慨,童芸香覆住他放在桌上的拳頭,讓他知道自己永遠會站在他這一邊。

    姚錦杉口氣多了慎重。“既然這樣,往後你就盡量少出門,有事就交給趙大娘她們去辦。”

    “我知道。”對方跟蹤自己,一定是想從她身上下手,她自然不能給對方機會。

    當晚,姚錦杉早早便就寢了,雖然東家提供食宿,還是比不上在自己家安穩,才一沾枕便睡著了。

    童芸香把燭火吹熄,讓丈夫睡個好覺,自己也跟著就寢。

    一直到半夜,她又發出夢囈。

    姚錦杉蹙了幾下眉頭,微掀開眼。雖然這種情況幾乎每晚都會發生,但仍覺得太過頻繁,幸好只要叫醒她,重新入睡,就能一覺到天亮。

    “醒一醒!芸香!”他推了推睡在身畔的妻子。

    連叫了好幾聲,童芸香才擺脫夢魘,幽幽醒轉。“我又說夢話了?沒事了……你睡……還是我到其他房裡睡,才不會吵到你?”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並沒有吵到我,只是你都夢到什麼?每晚都是同樣的情況,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這個夢打從我出生開始就有了……”她將夢境形容給他聽。“我可以感覺到那名少婦跟我很親近,偏偏想不起是誰,不過會恨到詛咒我,一定是我前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今生臉上才會多了塊胎記,醜到見不得人,就連算命的都說我今生沒有姻緣,注定嫁不出去。”

    “誰說你嫁不出去?你不是嫁給我了嗎?”姚錦杉不以為然地低斥。“還有你一點都不醜,跟你三妹相比,可比她美多了,我真同情娶到她的男人。”最後一句聽來惡毒,卻是事實。

    童芸香噗哧地笑了。“要是讓三妹聽到,絕對會氣死。”

    “她氣死也與我無關,我說的是真話。”他摟了摟她。“只要我這個當丈夫的不在意,你不必去管其他人的眼光,也用不著自卑。”

    她往他懷裡鑽去。“我想過了,其實算命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今生或許真的沒有姻緣,但是菩薩讓你來到三十年後與我相遇,兩人得以結為夫妻,若沒有你,我也得不到這份幸福,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

    “咳,既然咱們都醒了……”姚錦杉無法形容內心的波動,只能用行動表示,便翻身覆上她,吻上妻子的小嘴。

    不用多說,她自然明白丈夫想做什麼。兩人久別勝新婚,也就格外熱情。

    夜盡天明,姚錦杉一早醒來,才踏出房門,圓滿馬上纏著他,似乎已經承認他是自己的主人。

    “你叫圓滿?”他蹲下來摸摸牠的頭。

    “喵!”圓滿馬上昂頭回應。

    他穿過天井,走向灶房,圓滿也跟在後面。

    正在煮飯的趙大娘哎呀一聲。“爺餓了是不是?就快好了!”

    “我來幫忙。”他卷起袖子說。

    趙大娘想要阻止,不過姚錦杉並不介意,幫忙煮好飯菜,還端進房裡伺候晏起的妻子,誰教自己昨晚真的太折騰她了。

    “爺對太太真是體貼。”杏兒羨慕地說。

    聞言,趙大娘不禁豎起大拇指。“那是當然了,就因為爺的眼光獨具,才會娶了太太,其他男人只看重美醜,其實太太人真的很好。”

    杏兒聽了頻頻點頭。

    蘇州姚家

    “那批貨都送往京城了?”姚錦柏手上拿著水煙壺,問著次子。

    姚敬真咬了口荷花酥,一面嚼著,一面口齒不清地回道:“已經送出去了,我辦事,爹盡管放心。”

    “真是多虧爹想出來的好辦法,而且找到的匠人手藝也不算太差,只要說那些桌椅、家具是香山幫的匠人做的,馬上價格飆漲。”姚敬平呵呵笑道。“我要跟爹多學一學。”

    要知道做生意得看實力、門路和手段,兩個兒子都不及自己一半,實在令姚錦柏擔心。“姚家以後就是你們的,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否則就是跟錢過不去,只要有銀子,連官府都得給你三分薄面。”

    兩個兒子異口同聲地回道:“是,爹。”

    他吸了一口水煙。“杭州那邊怎麼樣?”

    姚敬平拍去手上的糕餅屑。“我找了一個熟門熟路的當地人,要他盯著伯父位在小河直街上的那座宅子,聽說兩個月前他跟著香山幫的匠人出門,家裡就剩下他娶的那個媳婦,還有一個大娘和丫頭。”

    “他那個媳婦是哪戶人家的閨女?”姚錦柏問。

    “娘家姓童,是做茶葉買賣的,因為她臉上有塊胎記,在家並不得寵。也虧得伯父不嫌棄,換作是我,半夜醒來看到躺在身邊的女人准會嚇死。”姚敬平惡毒地道。

    姚敬真哼笑一聲。“要我娶個醜女,那還不如出家當和尚。”

    “要不是爹逼我娶,還可以挑到一個更美的。”姚敬平不滿地抱怨。

    他瞪了長子一眼。“你那個媳婦要是能早點幫我生個孫子,就再好不過了,總之要除掉姚錦杉,就得從他媳婦身上下手,想辦法收買她身邊的人——”才說到這兒,他就聽到大門外似乎有動靜。“誰在外頭?”

    外頭的人一驚,連忙應道:“奴才送茶水來給老爺和少爺。”

    姚錦柏板起臉孔大罵。“那就進來,在外頭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是。”保興躬著身進門,一一送上茶水,然後退出廳外,還能聽到屋內傳來老爺罵了一句狗奴才。跟了這種小氣的主子真是倒楣,天天做牛做馬,卻動不動就扣錢,不禁氣得牙癢癢。

    到了下午,保興心情還是很不好,因他平日有在幫管事跑腿辦事,就算出去,也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到位在平江路上的郭家。

    “誰?”專門讓奴僕出入的小門內傳出聲音。

    “我是保興,大柱子在嗎?”大柱子跟他是同鄉,大概兩個月前在街上不期而遇,從此只要有空就會跑來串串門子。

    小門開了。“大柱子在裡頭,進來。”

    保興向門房道了聲謝。

    “保興,過來吃酒釀餅!”大柱子朝他熱絡地招手。他奉了主子之命,想辦法跟對方套交情,看來頗有成效,對方完全沒有起疑。

    保興也不客氣地抓了兩塊來吃。“我真的很羨慕你,主子為人慷慨,當下人的就有福氣,哪像我……唉!”

    大柱子狀似不經心地問:“又挨罵了?”

    “哼!”保興一臉不齒。“我家老爺自己干缺德事,也不怕將來有報應,對府裡的奴僕又很刻薄、吝嗇,只要一個不高興就扣錢,良心都被狗吃了。”

    “你家老爺做了什麼?快說出來聽聽。”大柱子拉他到房裡,還倒茶給保興,雖然不是多好的茶葉,但在姚家可是連粗茶都沒得喝,姚家還怕下人手腳不干淨,不管吃的喝的用的都要記錄。

    於是,保興將不小心聽到的對話通通告訴大柱子。“……你說缺不缺德?以為賣到京城就沒事,要是讓買家發現受騙上當,肯定會去衙門告他。”

    “做生意就要講求誠信,可不能騙人,你家老爺為了錢,還真是什麼事都干得出來,竟然連假貨都賣。”大柱子不禁咋舌。

    保興哼了哼。“我家老爺為了錢,恐怕連殺人都敢。”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大柱子送他一壺酒,保興便帶回去孝敬管事,往後偷溜出門被抓到,也會替他掩蓋。

    沒過多久,姚錦柏賣假貨的消息漸漸在蘇州大戶人家的奴僕之間流傳,可不要小看下人們的八卦能力,只要在主子面前嘀咕兩句,其影響力不容小覷,至於到底是誰傳出來的,眾說紛紜,沒有人承認。

    四月中,姚錦杉返家才半個月,又要出門了。

    “大師兄自從接了幫主之位,忙得分不開身,師父只好派我去,南通很近,只要寺廟修復的工作順利,不到三個月左右就可以回來了。”他對著正在幫自己打包細軟的妻子道。

    童芸香將包袱綁好,遞給丈夫,就算再不舍也得忍耐,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兩人的將來,以及重振姚家的名聲。“路上要小心。”

    “我知道。”姚錦杉將包袱綁在身上,才轉過身,就差點踩到在房裡蹦蹦跳跳的繡球。

    “怎麼越養越胖?”真沒看過兔子圓得像顆球,要是落在老饕手中,鐵定馬上被宰來吃。

    童芸香失笑。“大概是喂太多了,看來不節制不行。”

    姚錦杉走出房門,原本正在追麻雀的圓滿立刻奔到他腳邊磨蹭,嘴裡喵喵叫著,於是他彎下身,將貓兒抱在懷中輕撫,比跟她還要依依不舍。

    “時辰不早了,快上路吧。”童芸香忍不住吃起醋。

    他佯嘆一聲。“人家當娘子的都巴不得把丈夫多留在身邊片刻,只有你會催我早點出門。”

    聽他這麼抱怨,童芸香眼眶紅了紅,覺得委屈。“是啊!我就是這麼狠心,你去找別的女人,不用管我。”

    姚錦杉放下圓滿,改環住她的肩頭。“我是跟你說笑的,我知道你心裡其實很舍不得,只是嘴巴上喜歡逞強。”

    她掄拳搥他。“誰舍不得你了?”

    “好,是我舍不得離開你。”他緊抱一下,趕忙放開,就怕放不下她。“那我走了,若沒要緊的事,盡量別出門。”

    童芸香頷首。“我知道。”

    她送丈夫到大門口,看著高大身影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才抹去眼角的淚意,回到房內。

    一見到屋裡的狀況,她嚇得失聲大叫。

    “不要抓繡球……你會嚇死牠的……杏兒,快把圓滿抓出去……”她急著救起在貓爪下拚命發抖的兔子。

    杏兒聽見叫聲衝進來,追著圓滿,好不容易才把牠趕出去,站在房門外頭,兩手插在腰上告誡。“繡球很怕你,你不能進去!”

    “喵喵!”我想跟牠玩。

    她揮手驅趕。“去別的地方玩。”

    圓滿喵了一聲,只好去找別的樂子。

    為了安撫受驚的繡球,童芸香又喂牠吃了喜歡的東西,繡球的情緒才總算穩定下來。她告誡自己,下次記得別再讓牠跟圓滿共處一室。

    姚錦杉一路從杭州來到蘇州,跟參與這次修復工作的匠人們會合,再一起前往南通。

    想到這次要去的是位於狼山山頂的寺廟,舊地重游,心情也特別復雜。

    如果那天掉下山溝,沒有跨越三十年,是不是一切都會跟現在完全不同?

    如果沒有發生那段離奇的經歷,他順利返回家中,見著父親最後一面,並且揭穿錦柏的陰謀,最後娶了玉嫻為妻,對自己來說會不會是最好的結局?

    偶爾他還是會忍不住這麼想。

    他知道不該有這種念頭,他和妻子相處融洽,感情倍增,身邊又有程家和郭家的人在,還有師父以及香山幫,已經擁有太多太多,應該知足才對。

    “我太貪心了……”他自嘲地喃道。

    他甩掉心中的雜念,在蟲鳴鳥叫聲中,跟著匠人們上了狼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5:53

第8章(1)

    大雄寶殿裡,姚錦杉仰頭看著在屋頂工作的彩繪匠,提醒他們小心腳下,由於這次修復工作非常重要,還要顧及香客的安全,廟方將整座大殿封起,不讓閑雜人等出入,也讓大家可以專心做事。

    “請各位施主用齋飯。”幾個廟裡的小師父送吃的過來。

    匠人們開心地進入大殿用飯休息。用過齋飯後,姚錦杉見天氣好,便決定出去走走,他沿著小徑往山下走,當他來到某處,赫然想起那天他就是在這個地方遇到山賊,命運從此有了巨大的改變。

    “記得我是往那一頭跑……”他穿過樹叢,雙腳像有自己的意識般,不斷地前進,居然找到了當初掉下山溝的地方。“就是這裡……”

    他蹲下身,往下頭張望,確定那天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雖然這處山溝看來並不太深,沒准還是會要人命,是菩薩救了自己,應該知足、感恩。

    “對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徐老爺,也沒有人來幫那位大叔移葬,不如待會兒去給他上個香,問他願不願意由我代為處理後事。”才這麼說著,姚錦杉便站起身來,不過一個轉身,他竟鞋底一滑,整個人跟著往後仰。

    他大叫,卻無法阻止下墜的衝力。

    直到姚錦杉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又躺在山溝底下,四周布滿了大小石子,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竟然又掉下來一次。他翻身坐起,檢查手腳,幸好只有擦傷和輕微挫傷,並沒有大礙,放心之余,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背著包袱,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敢相信地打開包袱,裡頭有幾件長袍,還有那封要給徐老爺的信,他再低頭看看身上穿的,就跟那天一樣。

    “難道……我回到三十年前了?我真的回來了嗎?!”

    姚錦杉跌跌撞撞地衝下山,只要見到路人就抓過來問現在是哪位皇帝在位,聽到是康熙帝,簡直不敢相信。經過一間當鋪,他賣掉隨身玉佩,問了朝奉,也得到同樣的答案。

    他可以確定他真的回來了……

    他要回家!

    他必須快點回家!

    當姚錦杉趕回家中,見到門房是熟悉的面孔,證明自己不是在作夢。

    接著,他看到庶弟慌張失措地奔來,冷冷一笑。“怎麼嚇成這樣?”

    “我……只是沒想到大哥這麼快就回來。”姚錦柏擠出笑臉回道。

    他沒有直接拆穿他的謊言,現在還不到時候。他進房見到臥病在床的父親,不禁跪在床前痛哭失聲,心中一直遺憾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終於如願了。

    從那天起,他天天侍奉湯藥,不過父親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沒過多久便去世了,等到後事辦完,姚錦杉便把陸姨娘和庶弟逐出家門。

    姚錦柏哭著喊冤。“大哥為何要趕我走?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山賊是你們花錢請來殺我的。”他恨恨地說道。“你雖是庶出,可還是姚家的子孫,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卻為了霸占家產,還有玉嫻,想出如此歹毒的手段。”

    聽到兄長連他喜歡玉嫻的事都知道,姚錦柏臉色頓時刷白。

    陸姨娘哭著否認有這回事。“大少爺冤枉啊——”

    他大吼。“把他們趕出去!”

    “大哥……我錯了……一切都是她想出來的主意……”姚錦柏指著生母,把責任都推到生母身上。

    “求大少爺看在死去的老爺分上……饒了我這一次……大少爺……”陸姨娘沒想到事跡會敗露,不禁悔不當初。

    奴僕們把兩人拉出去,關上大門,任憑他們在外哭鬧。

    由於父親過世,必須守孝三年,三年後,他終於用花轎迎娶玉嫻進門。洞房花燭夜,頭戴鳳冠、容貌溫婉秀麗的新婚妻子就坐在面前,姚錦杉卻有些恍惚,因為他看到的是另一張女子的臉孔。

    “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

    嗓音的主人臉上的胎記宛如一朵鮮紅色的血花,她的個性喜歡逞強,總是故意說反話來掩飾心中的脆弱,就是不想讓人可憐、同情她,他們都喜愛木雕,只要提到木雕就有聊不完的話,那是兩人平日最大的樂趣。

    芸香……他在心中喚著這個名。

    “相公說什麼?”挺著六個月圓腹的妻子問他。

    不知何時,場景又變了……

    姚錦杉看著已經懷了身孕的妻子,有些錯愕,不禁甩了甩有些混沌的腦袋,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這是他想要的結局不是嗎?那麼為何要懷疑?

    他撫著額頭。“沒什麼……”

    數月後,長子出生了,又過了三年,長女也跟著來報到,人生夫復何求,可他的內心卻有個角落是空虛的,就算一家和樂、事業有成,也無法填滿它,他想自己真的太貪心了。

    這不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結局嗎?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他因為前往杭州辦事,經過八珍齋門口,無比激動地走進鋪子,見到方老板,卻是那位方老板的父親,還見到了正好來訪的童家老太太,也就是童芸香的祖母。祖孫倆的五官輪廓、神韻和姿態都十分神似,姚錦杉近乎無禮地瞪著對方,久久不能自已。

    待他回過神來,連忙道歉,並自我介紹。

    “我與蒯老爺子有過一面之緣,十分仰慕他精湛的手藝,能在這兒與他的高徒見面,也算是種緣分。”她和氣地回道。

    他止不住內心的顫抖,向對方提出要求。“姚某有個不情之請,等您的長子將來生下次女,若要為她置辦嫁妝、制作衣櫃等日常用品,請務必交給姚某。”這是他唯一能為芸香做的事。

    對方雖然不解,還是微笑應允。

    幾年後,聽聞童家大房所生的次女出生,姚錦杉准備了賀禮托人送去,老太太也遵守當日的承諾,請他為剛出生的孫女制作一具衣櫃,長大之後當作嫁妝,他懷著一顆祝福的心情親手打造,希望能給她帶來好運。

    接下來,他又想盡辦法結識郭家的人,藉此打聽童家的事,知道童芸香因為臉上的胎記,從小遭父母冷落,除了祖母,得不到其他親人的疼愛,雖然自己早就知曉,還是心如刀割。

    “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回來為止……”

    這句話一直在姚錦杉耳邊回響,仿佛下了道咒語,綁縛住他的心。

    既然回到三十年前,他和童芸香原本就不曾相識,更不可能結為夫妻,那麼兩人只是陌生人,各有各的人生和命運,他幫不上忙,也無法插手,就算知道她在家人的嫌棄中長大,日子不好過又如何?

    “我應該放下……”可說得簡單,做起來卻很困難。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他對童芸香用情有多深,又有多愛她,如果能早點親口告訴她,相信她一定會很高興,只是嘴巴上肯定會說就算不愛她也無妨,她才不在乎,反正人都嫁了,也只有認了。想到這兒,姚錦杉忍不住笑出聲。

    時光荏冉,飛逝而過。

    得知童芸香在出嫁前一天逃婚,令童家人顏面盡失,正派人到處尋找的消息,他馬上趕往杭州,希望能在童家人找到她之前見上一面,如果真對婚事不滿意,他可以想辦法安排她逃往外地。

    他要幫她,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他來到杭州,便聽說人已經找到,當他正透過郭家的關系得知更多細節時,噩耗突然傳來。

    “不會的!她怎麼會死了?”他發瘋似的問著身為表哥的郭晉。

    郭晉紅著眼眶。“童家說她昨晚懸梁了……”

    不!不!不!他崩潰地跪倒在地,大聲吼叫。

    懸梁?不可能!她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傻事,再如何惡劣的困境,她一定會想辦法找出活路,絕不會尋短……

    不過數日,他從郭晉口中得知真相。

    “不是懸梁?那她是怎麼死的?”

    “因為這次逃婚,讓童家丟臉,她爹在盛怒之下拿棍子痛打她一頓,結果失手把人打死了……為了隱瞞真相,才說是懸梁……”

    姚錦杉簡直痛不欲生,用拳頭搥著心口,聲聲吶喊。“芸香……芸香……”

    “我今生或許真的沒有姻緣,但是菩薩讓你來到三十年後與我相遇,兩人得以結為夫妻,若沒有你,我也得不到這份幸福,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

    就因為他又回到三十年前,讓彼此的人生走回原本的命運,芸香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但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結局。

    突然,天外有道莊嚴又溫柔、聽不出是男是女的嗓音傳來——

    那麼你想要什麼?

    “姚爺!姚爺!”有人在耳邊叫他。

    姚錦杉倏地驚醒,愣愣地看著蹲在面前的石雕匠,接著又望向四周,原來自己還在大雄寶殿內,只是不知何時靠在神桌旁睡著了。

    “是夢……”可是太真實了,真實到令人覺得可怕。

    石雕匠笑了笑。“姚爺是作了什麼夢,居然哭了?”

    “我哭了?”他摸向臉龐,確實沾著淚水,想起在夢裡得知童芸香落得慘死的下場,胸口依舊陣陣抽痛,痛到連呼吸都難受。

    姚錦杉扶著神桌站起來,才抬頭,正好和大殿內的菩薩四目相視,見祂臉上露出慈悲的笑容,看在他眼底卻是意味深遠。

    “那麼你想要什麼?”

    腦袋裡的那道聲音又重復一次。

    頓時,姚錦杉宛如醍醐灌頂,之所以會作這個夢,一定是菩薩要他去找出答案,好消除心中的罣礙。

    他不由得雙手合十,虔誠地行了個禮。

    “感謝菩薩指點,弟子明白了。”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定會留下不舍和遺憾,因此更要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

    在這一刻,他好想見到妻子。

    於是,姚錦杉將工作暫時交托給一位老匠人,他是幫裡的主事,他打算事後再跟師父請罪,接著便跟廟方要了干糧和水,然後連夜下山,迫不及待地趕回家中。

    連趕了幾天的路,他在這天清晨回到了杭州。

    “爺?”杏兒前來應門,嚇了一大跳。

    姚錦杉越過她,直奔寢房,連圓滿在腳邊打轉都沒空理會。“芸香!”

    屋裡的童芸香見他一身狼狽,馬上聯想到不好的事,臉色登時發白。“你怎麼回來了?發生什麼事?你被打劫了嗎?有沒有受傷?讓我看看……”

    還沒說完,就被他狠狠地抱住。

    “你別嚇我!到底怎麼回事?”她輕拍他的背,急得六神無主。“你慢慢說,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他想哭又想笑。“我沒有受傷……”

    “那是遇上什麼麻煩嗎?”童芸香撫著他沾滿灰塵的俊臉問道。

    “只是有些話想要告訴你。”

    童芸香心想肯定是很嚴重的事。“什麼話?”

    “我打從心底感謝菩薩讓我來到三十年後與你結為夫妻,”他捧著妻子怔愕的臉蛋,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意。“我對你不只是喜歡,而是比喜歡還要喜歡,你是我今生今世最重要的人,我絕不能失去你。”

    聞言,淚水不聽使喚地滑下童芸香的面頰。“你回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

    “對。”姚錦杉咧嘴一笑。

    她哽著聲罵道:“你瘋了是不是?大老遠的從南通趕回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些話,要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姚錦杉也覺得自己真的瘋了,但就是壓抑不住在胸口翻騰的情緒。“我就是想要早點告訴你。”

    “可以等你回來再說,我又不會消失,不管多久,都會一直守在這兒,這兒可是咱們的家……”說到這兒,童芸香聲音再度哽咽。

    “何況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在意,你願意接受我,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其實她真的好開心,開心得快要飛上天了,簡直不敢相信。

    他抱住她大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但是我不想再留下任何遺憾,還是想要盡快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姚錦杉終於徹底放下過去。過去的遺憾已經造成,無法補救,再懊悔也沒用,那麼就不要再讓遺憾發生,要更加珍惜現在和將來。

    童芸香將淚濕的臉蛋埋在他胸前,已經說不出話來。

    “咱們要一起白頭到老。”他不想再嚐到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了。

    她在他胸前拚命點頭。

    夫妻倆沒空繼續情話綿綿,在飽餐一頓又小睡片刻之後,姚錦杉又匆匆趕回南通,但這事足以讓童芸香在接

    下來幾天總是抱著圓滿發呆,然後又一個人在那兒偷笑,連趙大娘和杏兒都感染到她的好心情。

    “爺和太太也成親好幾個月了,只要再生個胖娃娃,一切就圓滿了。”趙大娘也一起坐在天井,一面閑聊,一面逗弄著貓兒。

    圓滿以為是在叫自己,喵喵回應。

    “如果能幫相公生個胖娃娃當然是最好了。”童芸香撫著平坦的小腹,可惜到目前為止就是沒有消息。

    “等爺下次回來,希望能多留個把月,不然老不在家,要怎麼有孩子。”趙大娘也替童芸香著急。

    “孩子要來的時候自然就會來,急也沒用。”童芸香覺得自己已經擁有太多,要是再不知足,會有報應的。

    趙大娘喂圓滿吃搗碎的魚肉,話鋒一轉,還是決定說出來,否則心裡總是不踏實。“前陣子出門,有個姓江的婦人跑來跟我搭話,說是以前的老街坊,但我怎麼也想不起有這樣一個人。她知道我兒子和媳婦搬到外地,把我一個人丟在杭州,很同情我的遭遇,兩人就聊了幾句,結果前幾天又遇到,還問我想不想過去跟他們一家團聚,我說媳婦討厭我,不可能接我過去住,她說只要身上有幾個錢,兒子和媳婦定會像伺候皇太後一樣,不敢忤逆我。”

    “那你怎麼回答?”童芸香隨口問道。

    “我聽了有點心動,不過我要去哪裡生銀子出來?她卻說只要照她的話去做,就有五十兩銀子可以拿。”趙大娘比了個數目。

    她有些驚訝。“五十兩可不少,到底要你做什麼?”

    “她先問了一些有關太太的事,像是爺對太太好不好、夫妻之間會不會吵架,我起初也沒想太多,就老實回答,說爺和太太感情好得很,光這樣就給了十兩,然後她要我不管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只要是有關爺和太太的事都告訴她……”趙大娘面有難色地說。“回來之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對勁,為何要偷偷打聽爺和太太的事,可又怕是自己太多心了。”

    “謝謝你告訴我。”童芸香心裡已經有底了,先是派人偷偷跟蹤,接下來就要收買她身邊的人。

    趙大娘整張臉都脹紅了。“太太待我好,從來沒把我當下人看,我怎能貪圖那些銀子就出賣太太。”

    “你下次出門若再遇到她,就說五十兩太少了,至少要再多二十兩才夠,然後跟她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她要讓對方知道不要白費心機了。

    於是,幾天之後,趙大娘出去買東西,果然又遇到江婦,她照著童芸香的意思說要七十兩才肯做,對方不滿地咋了咋舌,說要回去想一想,便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詳談。

    又過了好幾天,約莫傍晚左右,天色漸暗,江婦來到天水橋等待趙大娘出現,等了半天,終於看到了人。

    “還以為你不來了。”

    “這兒不方便說話……跟我來。”趙大娘朝她招手。

    江婦不疑有他,跟著她走。

    趙大娘一路將她帶進郭氏義莊,當江婦踏進大廳,就被擺在裡頭的幾具棺材給嚇得兩腿發軟。

    “這……這裡怎麼……有那麼多棺材?”

    “這裡是義莊,當然有棺材了。”童芸香走到她面前。

    “你……”江婦這才明白自己上當了。

    童芸香嬌喝:“張伯,把門關上!”

    早已等在一旁的張伯立刻關上門,瞬間屋內一片昏暗,只有燭火搖晃,陰風慘慘,加上周圍的棺材,氣氛陰森恐怖。

    江婦驚恐地喊:“你、你們想做什麼?”

    “是誰派你來打聽我和相公的事?”童芸香一步步逼近她。

    江婦否認到底。“沒、沒有人……”

    “真的嗎?”童芸香指著身後。“好,那麼你敢不敢當著這些人的面發誓,若你說的是實話,自然不會有事,要是有半句謊言,它們今晚絕對會去找你。”

    “嗚哇!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江婦嚇破了膽,跌坐在地。

    童芸香接過趙大娘手上的白蠟燭,蹲下來看著她。“快說!”

    “我只知道……是一位住在蘇州的老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江婦看著燭光映照下的女子面容,臉上那塊胎記看來更是猙獰,宛如從陰間來的女鬼一樣可怕,哭哭啼啼地招認。“我也是受人之托……”

    童芸香輕頷下首,果然是姚錦柏干的好事。“受誰之托?”

    “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巷子一個叫張勇的,給了我二十兩……要我收買趙大娘,還說事成之後,蘇州那位老爺還有後謝。”她把知道的都說了。

    童芸香問了地址,這才讓張伯開門。“你可以走了。”

    江婦馬上連滾帶爬的逃出郭氏義莊。

    “虧你想出這個辦法。”郭晉噙著笑意從暗處走出來。

    “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只有這麼做才能逼她說實話。”童芸香旋即點了一把香,為利用這些亡者又驚擾到它們的安寧而道歉。

    郭晉甚感欣慰。“表妹夫早就猜到對方定會從你身上下手,幸好你有來找我,而不是想一個人去應付。”

    “我也不想麻煩表哥,但茲事體大,一個弄不好,反而會連累相公,我不能過於逞強。”要是對方拿自己來威脅丈夫,反而會弄巧成拙。

    他贊許地道:“你做得很好。”

    “表哥先別誇我,得先找到那個叫張勇的,或許他就是跟蹤我的人。”童芸香有八成的把握。

    郭晉帶了幾名家僕前往張勇所住的地方,卻撲了個空,連找了好幾天不見蹤影,最後卻聽說對方因為詐賭,被賭坊的人打死了。

    “……被人打死了?”這一頭,姚錦柏用手上的水煙壺指著長子,氣急敗壞地罵道:“你是怎麼辦事的?居然找了那種人來,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姚敬平被罵得灰頭土臉,不敢吭聲。

    “最重要的是現在流言滿天飛,全蘇州都在謠傳咱們賣假貨的事,不管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原本要下訂的客人全都收手了。”姚敬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爹,這該怎麼辦?”

    “一定是府裡的人傳出去的,外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奴才,非宰了他不可!”姚敬平趕緊轉移話題。

    長子的話確實有道理,姚錦柏吐了口白煙。“去把管事叫來!”

    管事匆匆忙忙地來到大廳。“老爺有何吩咐?”

    “去查一查最近府裡有誰經常往外跑,而且行徑可疑,要是找不出來,就算在你頭上。”姚錦柏惡狠狠地說。

    “是……”管事硬著頭皮去查,奴僕們為了自保,全都指向保興,大家都知道他最常偷溜出去。

    於是保興被抓到大廳。“老爺……小的出門是替管事辦事,不是偷懶……”

    “是不是你把賣假貨的事傳出去的?”他斥問。

    “小的什麼都沒說,小的不知道!”保興跪在地上,兩手亂揮。

    姚錦柏馬上命管事拿板子來,打到他招為止。

    最後,保興被打到屁股皮開肉綻,真的受不了了,終於坦承。“小的是一時說溜了嘴,真的不是故意的……老爺饒命!”

    “你這個狗奴才!給我用力打!”姚錦柏破口大罵。

    動手的奴才不敢停,打到保興只剩下一口氣才拖下去。

    姚錦柏雖不斷地對外澄清,全因家僕不滿被扣錢,懷恨在心,才會故意造謠,並非事實,可非但沒有止住流言散播,還有幾位買家不甘受騙,告上知府衙門,要求鑒定真偽,此事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6:11

第8章(2)

    十月,眼看又到了年底,盡管夫妻聚少離多,但也更加珍惜相處的時光。

    只要在家有空,姚錦杉便會親手制作桌椅,甚至還打算幫繡球和圓滿各做一個家。

    像是知道那是自己以後要住的地方,圓滿在主人腳邊繞來繞去,不停地喵喵叫,十分開心。

    “不要吵。”他蹲下來摸了摸,又繼續打磨,直到告一段落,才抹著額頭上的汗,走進房裡喝水。

    正在畫圖的童芸香連忙把跟在後面的圓滿趕出去,免得又嚇到繡球。“你不能進來,快到外面去玩!”

    “喵喵——”被拒於門外的圓滿發出抗議聲。

    童芸香見丈夫喝完水,拿起自己畫的圖稿來看,想到他這幾天都是心事重重,晚上一個人呆坐在天井,如今終於知道所為何事。

    “昨天才聽表哥說姚家因為賣假貨的事被好幾個人告,知府大人還傳了你大師兄前去問話,他看過姚家賣的那些家具,確定不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還說香山幫和姚家老早就沒有生意往來。”丈夫的心情肯定不好受。

    姚錦杉放下圖稿。“確實如此。”

    “不知衙門會怎麼判?”

    他輕哼一聲。“姚家的名聲已經毀在他們手上,就算不用坐牢,也要賠上一大筆銀子,是他們咎由自取。”

    “你嘴巴上說得冷酷無情,但想到同父異母的弟弟要被關進牢裡,還是會於心不忍。”童芸香一針見血地道。

    “被你看出來了。”姚錦杉苦笑了下。“我只是沒想到錦柏會墮落到這個地步,貪字真是害人不淺,爹若還在世,不知會有多心痛。”想到庶弟幼時可愛調皮的模樣,不禁感慨。

    “不是還有相公嗎?公爹一定會把振興家業的希望寄托在相公身上,你可要好好地干。”她揶揄地笑說。

    他佯哼。“別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你這個做媳婦的也要幫忙。”

    “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能幫什麼忙?”

    姚錦杉咧嘴笑了笑。“早點幫我生個兒子,讓姚家開枝散葉。”

    “兒子是說有就有的嗎?”童芸香紅著臉嗔罵,假裝畫圖。

    見到妻子兩只手腕都空空的,他有些疑惑地問:“怎麼把鐲子拿下來了?”

    聞言,童芸香從鏡奩的抽屜裡取出一只翡翠鐲子。“我是擔心不小心碰壞了,會對不起婆母。”

    “娘都說要給媳婦,就是你的東西,不會怪你的。”他很高興妻子珍惜母親的遺物,但他相信母親希望她戴在身上。

    童芸香硬塞給他。“還是不要,你快收起來。”

    “那就留給咱們媳婦。”

    “哪來的媳婦?”她嗔瞪他一眼。

    “當然是先求菩薩快點給咱們一個兒子,媳婦不就有了?”姚錦杉一邊笑,一邊打開四件櫃的門,將東西收進首飾盒,又見到那封被自己遺忘許久的信,便拿了起來,想著該怎麼處置。

    “那是什麼?”童芸香湊過來問。

    “我到狼山去替爹上香祈福那天,在途中遇到一個被毒蛇咬傷的大叔,他托我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家老爺後就斷氣了,我只知對方姓徐,卻不知住在何處,就一直放到現在,都過了三十年,對方恐怕早就不在人世。”姚錦杉嘆道。

    童芸香看了下有些泛黃的信封,正反面都沒有署名,也沒有封口。“可有看過信上寫些什麼?”

    “不曾。”

    她沉吟了下。“說不定信上有寫。”

    “那就拿出來看吧。”事到如今也只好這麼做。

    於是,童芸香抽出裡頭的信紙,將對摺的地方攤開。

    “寫些什麼?”他湊過來,瞥見上頭娟秀的字跡,可以斷定是女子所寫,很自然地念起信上的內容。“妾身先走一步,老爺無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就只有這幾字,還是不知道是誰。”

    他說完,卻沒聽到妻子的回應,不禁抬頭問:“怎麼了?”

    童芸香依然低頭看著信紙。

    “芸香?”他喚了好幾聲,見妻子都沒有反應,只好伸手輕碰了下她的肩頭。“你在想什麼?”

    這時,童芸香才緩緩地抬起螓首,口中低喃。“我必須回去……”

    “什麼?”姚錦杉困惑地看著妻子,發現她看著自己,但又不像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她依舊喃道。

    姚錦杉皺起眉。“你在說什麼?”

    “回去……我要回去……”

    他口氣多了抹焦急。“看著我!”

    童芸香失神地輕喃:“我必須回去……”

    “要回去哪裡?”

    “京城……薛家……”說完,她就昏過去了。

    “芸香!”姚錦杉趕緊將妻子抱到床上,伸手按她的人中。

    片刻之後,童芸香漸漸蘇醒過來,卻是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你昏倒了。”

    她一臉錯愕。“我昏倒了?”

    “你看了信之後,整個人變得有些恍恍惚惚,嘴巴一直喃喃自語,說你必須回去,我問你要回哪裡去,你說京城薛家。”他盯著妻子,卻只看到茫然。

    “京城薛家?那是誰?”自己並不認識姓薛的人家。

    姚錦杉搖了搖頭。“我才想問,你就昏倒了。”

    “我真的這麼說?”

    他點頭。“是我親耳聽見的,你真的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

    “我只記得在看信,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你說我昏倒了,可我真的不記得有開口說過話。”童芸香還是想不起來。

    於是,姚錦杉把掉在地上的信撿起來。“你再看看。”

    “妾身先走一步,老爺無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她念著信上的內容,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無奈湧上心頭,還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用指腹輕撫著上頭的娟秀字跡。“這封信究竟是誰寫的?”

    “京城薛家……薛……”姚錦杉想到妻子是在看到信之後才說出這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詫異地低呼。“該不會是姓薛,不是姓徐?”

    童芸香抬起螓首。“你是說……”

    “會不會我打從一開始就聽錯,把薛聽成徐?難怪找不到那位“徐老爺”,其實應該是“薛老爺”才對,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他再次回想當時的狀況,確實有這個可能性。“可是為何會從你口中說出來?難道上頭有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想起妻子失神的模樣,真的很不尋常。

    她重新盯著手上的信。“有沒有不干淨的東西我不清楚,只是有種感覺,咱們必須找到這位薛老爺,親手交給他。”

    “京城姓薛的人家何其多,宛如大海撈針,要怎麼找呢?”姚錦杉嘆道。

    當晚,童芸香又作夢了,只是夢境跟過去不同,是之前不曾有過的,她夢到自己走在一座帶後花園的四進四合院裡,裡頭的一磚一瓦、一牆一木都覺得眼熟,仿佛她曾經住在裡頭。

    這是什麼地方?她才這麼想,便看到豎立在眼前的朱色大門上方掛了塊匾額,上頭寫著“薛府”,心裡猛地打了個突。

    薛府!難道會是……?

    下一刻,有人朝她丟擲杯子,熱茶潑到臉上,她這才發現場景變了。

    “我不該讓你進門的……”挺著圓腹的少婦哭著罵她。

    她感覺到自己嘴巴在動。“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接著,就見少婦倒在地上,下半身染滿鮮血……

    “芸香!醒一醒!”姚錦杉被妻子的尖叫聲嚇醒。

    她迷迷糊糊地嚷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姚錦杉抱住她,拍哄道:“你在作夢,只不過是夢……”

    在丈夫的安撫之下,童芸香喘著氣,過了半晌,神智才逐漸清醒,回想起方才的夢境,她不禁震驚地坐起身來。“我夢到……夢到大門上的匾額寫著薛府,原來經常在夢中出現的少婦是薛家的人。”

    “薛家?”他錯愕地問。

    她輕輕地吐出四個字。“……京城薛家。”

    “怎麼可能?”姚錦杉沒想到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居然有所關聯。

    童芸香腦子一團混亂。“那封信該不會跟我的前世有關吧?”

    “這話怎麼說?”他問。

    “我也說不上來……”童芸香還沒理出頭緒。

    “應該只是正好都姓薛罷了。”天底下有這麼湊巧的事嗎?

    “不過我終於知道那名少婦為何這麼恨我,是我害她失去腹中的孩子,都是我的錯。”她握緊雙手。

    姚錦杉安慰道:“那跟你無關。”

    “當然有關,那是我的前世……”

    “前世歸前世,今生的你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反而做了不少善事,幫助很多人。”他口氣堅定地說。

    “可為何我會覺得內疚?”童芸香哽咽地喃道。

    姚錦杉無法回答妻子提出的疑惑,只能輕拍著她的背。“已經很晚了,快點睡吧,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

    接下來幾日,童芸香還是重復作著這個夢,她下定決心要找出答案,可是該從何找起呢?

    香山位在太湖之濱,也是香山幫的發源地。

    這座蘇派建築的百年老宅是蒯家所有,蒯亮今天心情很不好,坐在廳裡的他怒瞪著跪在眼前的姚家兄弟。

    “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平嗚咽道。“您跟知府大人有深交,只要肯為家父說情,定能免去兩年的牢獄之災!”

    姚敬真也磕著頭。“蒯老爺子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咱們這一次……”

    “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還有這個臉來求老夫!”蒯亮拍著桌子罵道。

    “咱們把銀子退還,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真痛哭流涕地說著,失去父親這座靠山,姚家就真的完了。

    姚敬平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請蒯老爺子看在過世祖父的面子上,救救咱們姚家。”

    “你們用那些粗制濫造的東西冒充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要不是看在跟你們祖父多年的交情上,老夫早就去告官,讓你們姚家吃不完兜著走了。”他按著胸口,喘著氣道。“滾!通通滾出去!”

    “那就看在伯父是您愛徒的分上,原諒咱們這一次吧!”姚敬平索性連姚錦杉都搬出來當救兵。

    不提還好,一提到姚錦杉,蒯亮就氣到老臉通紅。“你們父子還真是不知羞恥,要不是錦杉命大,有菩薩保佑,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你那個爹害死了,居然還有臉提他?來人!把他們轟出去!”

    兄弟倆哭得更大聲。“蒯老爺子——”

    幾個僕役擁上來,將這對死皮賴臉的姚家兄弟扔出大門。

    蒯亮又坐回圈椅上,喘了幾口氣,還是怒氣未消。“家裡出了這種不肖子孫,你爹地下有知,想必連頭都抬不起來。”

    “家教不嚴,才會做出這等醜事,讓師父費心了。”姚錦杉從屏風後頭踱了出來,滿臉羞愧地說。

    他橫了愛徒一眼。“又不是你的錯,只不過姚家闖下的禍,連帶著也讓香山幫深受其害,京裡傳來消息,有不少客人請咱們去鑒定他們跟姚家訂購的東西是否真是假貨。”

    京城?姚錦杉心中一動,想到這是個好機會,便主動請纓。“請交給徒兒。”

    “你要去京城?”由於香山幫的營造技藝都是依靠言傳身教,所以才把愛徒叫到蘇州來。

    姚錦杉身為姚家嫡子,必須負起收拾殘局的責任。“大師兄、二師兄和幾位主事都很忙,只有徒兒能走這一趟。”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蒯亮嘆了口氣,也不得不同意。

    待姚錦杉回到杭州,便將要前往京城的事告知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童芸香馬上回道。

    他微微一哂。“我也正有此意。”

    “到了京城之後,說不定就可以找到薛家,解開多年的疑惑。”她好累,真的不想再作那個夢了。

    “但願能找到。”姚錦杉跟她有同樣的想法。

    由於夫妻倆即將前往京城,杏兒自然要跟在身邊伺候,而趙大娘便帶著繡球以及圓滿暫住到程家,小芝麻看到兔子和貓兒,開心到滿場追著跑。

    兩天後,姚錦杉夫妻出發前往京城,究竟能否找到薛家,他們都沒有把握,只能祈求菩薩幫忙,了卻他們的心願。

    京城

    夫妻倆落腳在南鑼鼓巷的一處胡同內,據說這座宅子還是前朝皇帝賞賜給蒯亮先祖的,蒯亮的先祖便是當年設計紫禁城的工匠,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之後便成了在此地討生活的香山幫匠人食宿之處。

    這半個月下來,只要丈夫出門,童芸香也沒有閑著,拜托足以信任的鄰居大娘帶她四處走走,順便跟人打聽有關姓薛的大戶人家,可說也奇怪,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夢裡頭的那戶宅子。

    “只要讓我看到在夢裡出現的“薛府”,我一定馬上認出來,但就是找不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沮喪地道。

    姚錦杉吃過飯,坐到她身邊安慰道:“慢慢來,不要急,如果有緣的話,一定會找到的。”

    “我知道。”童芸香抬頭看他。“你呢?事情還順利嗎?”

    他輕嘆了口氣。“看了幾件,其中有兩件是假的,得知買到假貨,對方又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只好拜托我不要說出去,以免成為笑柄。”

    “他們肯定很生氣。”她道。

    “那是當然,不過最後只能自認倒楣,也不願到處張揚。”姚錦杉心情也很復雜。“明天若是沒事,我就陪你去找。”

    童芸香一臉驚喜。“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隔日姚錦杉便陪著妻子走遍大街小巷,尋找夢中的那座“薛府”,兩人走到腳都發酸,太陽也下山了,還是一無所獲。

    眼看一天又過一天,來到京城快一個月,正事都辦完了,夫妻倆也准備返回杭州。就在這天,一張名帖送到童芸香面前。

    “太太,這是門房剛剛收到的,”杏兒將手上的名帖遞給她。“說是他們家大人有請爺過府一趟。”

    童芸香看著名帖。“營繕清吏司郎中……薛如海?”

    “門房有問送名帖過來的奴才,那奴才說他們家大人這幾天才聽說爺來到京城的事,想請香山幫負責修繕事宜。”

    “姓薛……”童芸香心髒陡地跳得好快。

    杏兒也“啊”了一聲。“會不會是太太要找的薛姓人家?”

    “人呢?”她忙問。

    “還在外頭等。”杏兒也跟著緊張起來。

    童芸香頷了下首。“去問對方何時有空,爺會親自登門拜訪。”

    “是。”杏兒馬上出去告訴對方。

    “營繕清吏司郎中……”她十指緊緊攥著名帖,這些日子找了不少姓薛的大戶人家,偏偏沒有半點線索,就在他們決定放棄之際,對方卻自己找上門,她越來越相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當天稍晚,姚錦杉從外頭回來,童芸香馬上將名帖拿給他看。

    “營繕清吏司郎中可是個正五品官,真會是咱們要找的人嗎?”他不想妻子抱太大的期待,否則失望也會更大。

    “薛家的奴才說他們家大人後天休沐,會在府裡等候,到時便知道了。”她有種預感,絕不會錯的。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但願真的找到了。”

    有了丈夫的支持,童芸香更具信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6:32

第9章(1)

    這一天,夫妻倆不到午時便出門了。

    他們沒想到那位薛大人的府第也位在南鑼鼓巷內,這裡是大富大貴之地,住的都是些達官顯貴,呈南北走向,東西各有八條胡同。

    “我走過這兒好幾次,為何都沒有發現呢?”童芸香萬分不解。“何況跟那麼多人打聽,總該有人想到這位薛大人,卻都不曾提起。”

    姚錦杉也一樣納悶。“是啊,記得前幾天我也來過,卻沒有注意到,真是太奇怪了,簡直像是菩薩不想讓咱們太快找到。”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也許是要等對方主動找上咱們,否則依薛大人的身分,不是普通老百姓想見就見得到,突然登門拜訪,還扯出前世今生的說法,肯定會吃閉門羹,說不定還會被當作瘋子。”姚錦杉分析原因。“如今接到邀請,便可光明正大的進門,待咱們進門之後再見機行事。”

    童芸香也覺得合情合理。“相公說得對。”

    “應該就在前頭。”他這兩天也打聽了不少關於薛家的事,這位薛大人今年不到三十,父親生前擔任工部侍郎一職,漢人能夠入朝為官,可見本事不小,由於祖上留下不少田產,即便只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不是肥缺,也能過著安穩日子。

    她深吸了口氣,跟著丈夫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當夫妻倆終於站在“薛府”大門前,她仰頭看著門上的匾額,居然跟夢境裡看到的不謀而合。

    姚錦杉上前敲門,門房出來應門,先上下打量來客。“敢問是姚爺嗎?”

    “正是姚某。”姚錦杉回道。

    “請進。”門房馬上開門。

    姚錦杉回頭輕喚:“芸香!”

    “就是這裡不會錯……”她有種好懷念的感覺。

    他突然不大確定要不要進去,萬一結果不好,她又是否能夠承受得了?“你確定真是這裡?”

    在這一刻,童芸香可以聽到耳邊傳來丈夫的聲音,但卻無法控制手腳,仿佛有另一個她在指使著自己的行動,漸漸的,意識也變得模糊。

    童芸香聽到自己在說話。“我回來了……”

    “芸香?”看著妻子走進大門,姚錦杉只能跟在後頭。

    門房找來了奴才,要帶他們到大廳稍坐。“請往這邊走。”

    夫妻倆就這麼跟在該名奴才身後,往大廳的方向走,姚錦杉一路上都在留意妻子的狀況,好隨時應變。

    奴才帶他們來到大廳。“請!”

    “夫人在瑤園嗎?”童芸香問著奴才。

    對方愣了一下。

    她口中輕喃:“我要去見她……”

    “芸香!”姚錦杉連忙拉住她。

    “我必須去見她……”童芸香對著他說。

    這時,薛如海得知香山幫老幫主的愛徒來了,便從書房出來招呼,只見他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唇下蓄了短胡,有雙濃眉,頗有官老爺的架勢,看到他們尚未入內喝茶,便瞪著奴才。“你是怎麼招呼客人的?”

    “是薛大人嗎?敝姓姚……”不等奴才回答,姚錦杉朝對方拱手。“這位是內人,其實……這事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童芸香看到薛如海的臉龐,有些恍惚地啟唇。“老爺……”

    不只姚錦杉怔住,薛如海更是不明所以。

    “姊姊對老爺一片真心,老爺萬萬不可辜負。”她緊盯著薛如海,柔聲地請求。“我必須去見姊姊,求姊姊原諒。”

    說著,童芸香逕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姚錦杉看著妻子的背影,卻覺得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但走路的姿態卻判若兩人。

    薛如海用錯愕不解的表情看向姚錦杉。“姚爺可否跟本官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內人絕無惡意,只因她從小到大一直作著同樣的夢……”姚錦杉盡可能簡短地向對方說明原委。“她想見的有

    可能是令堂。”

    他一面傾聽,一面和姚錦杉跟在後面,見童芸香宛如在自家院子走動似的,非常熟悉,不禁暗暗吃驚。

    “她曾經來過?”薛如海訝然地問。

    姚錦杉想不相信都難。“應該不曾,莫非這兒真是內人前世住的地方?”

    “本官可不信真有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地回道。“何況我娘近來身體微恙,不見外客。”母親這麼多年來雖未生過大病,但是小病不斷,加上情緒總是郁郁寡歡,很少與人交往。大夫說這是心病,要知道心病尚且要心藥來醫,只是不知這藥引要上哪兒找才好。

    “還望薛大人通融,成全內人的心願,姚某保證不會叨擾太久的。”姚錦杉語帶懇求。

    見他態度誠懇,不似造假說謊,加上又是蒯老爺子的愛徒,薛如海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趕緊叫來婢女先去跟母親稟告有客來訪的事。

    “芸香!”姚錦杉喚著走在前頭的妻子。

    童芸香恍若未聞。

    兩個男人相視一眼,只能繼續跟著走向位在這座宅第更深處的院落。

    “這兒就是家母住的瑤園了,本官先走一步。”

    姚錦杉拱了下手。“有勞了!”

    於是,薛如海先一步趕到母親身邊,大致說明原因。

    盧氏兩鬢霜白,輕咳幾聲。“你說她夢到自己的前世?”

    “她的夫婿是這麼說的。”他恭謹地回道。“而且口口聲聲說要見娘,孩兒雖然不信,但又覺得不像是在騙人,所以才會答允。”

    她又咳了一聲。“這倒是有意思,就讓他們進來吧。”

    “是。”薛如海出去開門。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來者是客,盧氏讓婢女更衣,才步出內房,端坐在椅上,就等著對方過來。

    當童芸香來到房門外,薛如海正好打開了門。

    “我娘願意見你們。”他對姚錦杉說。

    姚錦杉吁了口氣。“多謝大人。”

    坐在薰著檀香的屋內,盧氏望向走進來的纖細身影,見到她臉上的醜陋胎記,不由得愣住了,接著便看著童芸香一步步來到跟前。

    “……姊姊!”

    這聲“姊姊”讓盧氏端著茶碗的手震了一下,險些打翻,身旁的婢女見狀,連忙伸手接過去。

    “你、你叫我什麼?”

    童芸香抽泣了聲。“我叫你姊姊……你是我姊姊,永遠都是……”

    “你……你是誰?”她顫聲問。

    “我是湘雲……姊姊別不認我……”童芸香跪在她腳邊哭道。“我從來沒有想要跟姊姊搶,我可以對天發誓……”

    盧氏一口氣快喘不過來了。“你說……你是湘雲?”

    “我沒有要跟姊姊搶老爺,真的沒有……”她哭得委屈。“老爺是姊姊一個人的,我是真的這麼想……”

    “你……咳咳……”盧氏太過激動,咳了起來。

    薛如海擔憂地問:“娘要不要緊?”

    “不礙事。”她兩眼須臾不離童芸香的陌生臉蛋,和已經過世三十年的妹妹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你真的是湘雲?”

    童芸香流下兩行淚。“害姊姊失去腹中的孩子,並非我的本意,但此事卻是因我而起,我從來無意傷害姊姊……”

    聽她提起當年小產的事,盧氏眼眶中頓時淚光閃爍。“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連如海都不知情。”

    薛如海也很訝異,原來他曾經有過兄長或大姊。

    “姊姊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就這麼沒了,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當初沒有答應進門就好了。”這分內疚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對不起,姊姊,請你原諒我。”

    盧氏伸出手,輕觸她的淚顏。“你真的是湘雲?”

    “記得姊姊出嫁那一天,我抱著姊姊一直哭,”童芸香覆上盧氏貼在臉上的手掌。“姊姊是最疼我的,我不要姊姊嫁人……”

    聽到這兒,盧氏也跟著掉下眼淚。“是啊,我還記得自己也哭得好慘,連妝都花掉了,然後娘就氣得把你拉走。”

    童芸香吸著氣。“姊姊一定不知道我一路追著花轎,哭著叫姊姊……”

    “我好像有聽到你在叫我,又以為是聽錯了。”她回憶起往事的點點滴滴,又哭又笑。“湘雲……你真的是湘雲……”

    “姊姊!”童芸香撲進她的懷裡。“我沒有背叛姊姊,我絕對沒有跟姊姊搶老爺,對我來說他只是姊夫,這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盧氏淚流滿面地點頭,聽到這兒,已經相信眼前這名少婦確實就是妹妹轉世投胎的,否則不可能知道這些私事。“你死了之後、老爺才跟我說,說你親口告訴他,一點都不愛他,還一直拜托他要好好待我,可是當時我真的聽不進去……我嫉妒到失去理智,整個人都瘋了……咳咳……”

    薛如海連忙幫母親拍背、遞茶水,忍不住又望向童芸香,想到母親曾經說過自己與父親年輕時的模樣十分神似,難怪對方剛剛會喚他一聲“老爺”,想必是把他看成父親了。

    “我以為是在幫姊姊,沒想到卻讓姊姊這麼痛苦。”童芸香自責地道。“只要姊姊一天不原諒我,就算到了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不會得到幸福……”

    盧氏一面流淚,一面搖頭。“你真是個傻妹妹!姊姊應該相信你才對,但我終究只是個女人,一個想要得到丈夫的心的平凡女人。看到老爺迷戀你的美貌,為你添置衣裳首飾、天天噓寒問暖,那麼溫柔的眼神和聲音從

    來沒用在我身上過,就連肚子裡的孩子也沒有你來得重要……我好害怕,只有詛咒你……希望你也跟我一樣痛苦,才能平息心中的不安和妒忌……”

    童芸香抽噎了聲。“姊姊肯原諒我了?”

    “是我該求你原諒才對,”盧氏掏出手巾擦干淚水。“我天天罵你、咒你,你才會無緣無故生病,走得那麼突然,當我知道冤枉了你,真的好後悔,好希望能當面跟你道歉……”

    她哽咽地道:“我從來沒有怪過姊姊。”

    “原諒姊姊……”

    “只要姊姊不再生我的氣就好。”童芸香露出欣慰的笑靨。

    盧氏抱住她,喉頭又梗住。“姊姊早就不氣了,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妹。”

    “謝謝姊姊……”她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驀地,童芸香身子一軟,慢慢地倒下來。

    “芸香!”姚錦杉有過一次經驗,立刻上前扶住她。

    就連盧氏也很著急。“她怎麼樣了?”

    “內人沒事……芸香!”他輕拍妻子的臉。

    聽到叫喚,童芸香掙扎了兩下,這才張開眼睛,怔怔地看著眼前幾張面孔,最後望著熟悉的男性俊臉。“我怎麼了?”

    姚錦杉確定眼前的是他的妻子。“你不記得了嗎?”

    “我只記得進了薛府大門,接下來的事就不大清楚了……發生什麼事?”她被扶到椅子上坐下,滿頭霧水地問。

    “湘雲?”盧氏看著她。

    她看著丈夫。“相公,這位是……?”

    “她是薛大人的母親。”姚錦杉回道。

    童芸香有禮地打招呼。“芸香見過老夫人。”

    “看來湘雲已經走了……咳咳……”雖然有些失落,但能了卻這段恩怨,盧氏郁結三十年的胸口似乎也跟著打開了。

    薛如海在母親身邊的座椅坐下。“孩兒怎麼從沒聽娘提起之前曾有過孩子,就連爹也沒說過?”

    “娘不提是怕難過,你爹……是心裡愧疚才不說。”她端起茶碗,潤了潤喉。“這件事放在心裡三十年了,你若真想知道,娘就告訴你。”

    “是。”薛如海確實想聽。

    盧氏看著姚錦杉夫妻,娓娓道來。“當年老爺一直到二十八歲都尚未娶妻,除了眼光高,也是希望能夠娶到心儀的女子,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可惜都沒有找到中意的對像,最後實在不能再拖下去,才經由媒妁之言與我訂親,也結為夫妻。只是我嫁進薛家整整五年,卻一直沒有傳出喜訊……咳……畢竟老爺年紀不小,又是獨

    子,雙親雖然不在,但家族裡的長輩非常擔心。”

    “所以老夫人最後決定為丈夫納妾?”童芸香也是女人,可以理解。

    盧氏頷了下首。“沒錯,與其讓別的女人來跟自己爭寵,還不如讓妹妹進門,將來生下孩子,也能當作親生骨肉般疼愛,於是湘雲就成了老爺的妾。沒想到不到半年,我居然有喜了,卻也在這時發現老爺愛上湘雲……咳……可想而知我受到的打擊有多大……畢竟當初是我說服老爺讓她進門……咳咳……”

    “娘。”薛如海將茶碗遞到母親唇畔。

    待盧氏喝了口茶,歇息了片刻,才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繼續說。

    “那時我很後悔自己的決定,認定湘雲想要鳩占鵲巢,趁我有孕在身無法伺候老爺,想要搶走老爺的心,全然忘了姊妹之情,把她當作敵人,指責她、刁難她,希望她從眼前消失……不管湘雲如何否認,也聽不進去……直到那一天,老爺因我的無理取鬧而大發雷霆,衝口而出湘雲才是他等待一輩子的意中人,他真恨沒有早點遇到,卻先娶了我這個不通情理的女人……我在悲憤之余不慎動了胎氣,孩子就這麼沒了……”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

    盧氏拭著眼角。“失去孩子,我也瘋了,每天詛咒湘雲,用各種難聽惡毒的話來數落她,只要有我在,她別想跟老爺雙宿雙飛,沒過多久她就死了,大夫說是心疾,可她還那麼年輕,怎會得了心疾呢?”

    一旁的童芸香聽了也跟著落淚。

    “湘雲死了以後,老爺非常傷心,我這才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一樣……”她嘆了好長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老爺說自從我有了身孕,湘雲就不讓他再踏進房門半步,每次都趕他出去,還要他多陪陪我,甚至說她是為了姊姊才進門,只把他當作姊夫看待,從來沒愛過他……我從頭到尾都錯怪湘雲了……但已經太遲了……我連跟她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童芸香含淚笑睇。“她從來沒有怪過老夫人。”

    “湘雲從小就跟我特別親近,所以我也很疼愛她,沒想到連投胎轉世了都還放不下……”盧氏越想越心疼。“當年我讓她受了那麼多委屈,她還覺得是自己的錯,一直求我原諒,我不是個好姊姊……”

    薛如海不舍母親難過,低聲安慰。

    原來是這麼回事,童芸香終於明白為何從小到大會一直作同樣的夢,雖然前世的她並非有意要傷害對方,但事情卻因自己而起,才會有罪惡感,如果沒有得到原諒,就不會有姻緣出現,那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今天真要感謝老夫人成全,了卻內人多年的心願。”姚錦杉和妻子相視一笑,更慶幸結果是好的。

    “不過你們居然能夠找到這兒來,著實不容易。”盧氏感嘆道。

    經她一說,姚錦杉才想到帶在身上的這封信。“這是有原因的……老夫人可認得這是誰寫的?”

    薛如海接過信,再轉交給母親。

    盧氏抽出裡頭的信紙來看,立刻大吃一驚。“這是……湘雲的字跡,不會錯的!就算過了三十年,我還是認得出來。”

    聞言,姚錦杉和妻子面面相覷。童芸香簡直不敢置信,這封信居然是自己的前世所寫,直到這一刻,所有的事連在一起,原來一切都注定好了。

    盧氏連忙問道,“姚爺這封信是從哪兒來的?”

    “這是姚某在三十年前無意中得到的……”姚錦杉萬萬沒想到他和妻子的緣分早在那天就結下了。

    薛如海聽了不禁覺得好笑。“看姚爺不過二十多歲,怎麼可能在三十年前就得到這封信呢?”

    “這事說來話長……”他將只有香山幫,以及程、郭兩家等少數人才知道的奇特際遇告訴薛大人母子。“那位大叔應該是貴府的僕從,在狼山遭蛇吻不幸過世,而我又聽錯了,把薛聽成徐,直到前陣子把這封信拿給內人看,她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口口聲聲地說要回京城薛家,咱們才會來這一趟,也幸好薛大人昨天派人遞名帖過來,否則恐怕會錯過。”

    盧氏不由得發出驚嘆。“緣分真是奇妙,居然會以這麼離奇的方式將你們牽在一塊兒……記得老爺那時是在都水清吏司當差,我又正好小產,偏偏他為了皇上出巡核銷費用的事宜必須前往江南,或許也是有意逃避心中的愧疚,才找了個名目出一趟遠門,之後是曾聽他提過有去廟裡為夭折的孩子祈福,沒想到是到狼山……咳咳……倒是湘雲曾經派人送信給老爺的事,我真的不知道,當時府裡一團混亂,我根本無心去管,想不到最後會落在姚爺手上。”

    “姚某也沒想到,更沒想到會認識內人,兩人還結為夫妻,若非如此,也無法解開這段前世恩怨。”姚錦杉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這一切都是菩薩的安排。”盧氏雙手合十,感激地說。

    薛如海聽得一愣一愣的。“若非事實就擺在眼前,本官還真的不相信天底下有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

    姚錦杉已經很習慣對方的這種反應了。“起初姚某也很難接受,但漸漸相信菩薩這麼安排,必定有祂的用意,如今證實一點都沒錯。”

    之後盧氏覺得有些累了,想要躺下來休息,不過還是拉著童芸香的手,要她多來陪陪自己,童芸香馬上答應了。

    原本只在京城待一個月,卻因為薛如海當面請托修繕一事,姚錦杉便同意留下來監督,同時也負責施工,在這裡的期間,薛如海還引薦他給工部幾位大人認識,雙方相談甚歡,對姚錦杉為人不逢迎巴結也不唯唯諾諾,態度坦蕩、說話中肯,留下相當好的印像。

    數日後

    “天氣變冷了,小心著涼。”童芸香拿了件琵琶襟馬褂過來。

    姚錦杉讓她幫自己穿上。“你今天也要跟我去薛府?”

    “雖然我不是湘雲,湘雲也不曾再出現過,但是老夫人見了我,就像見到自己的親妹妹似的,拉著我聊起小時候的事,只要她開心,我也跟著開心。”她停頓了下。“說也奇怪,自從那天去了薛府,晚上我都沒有再作夢。”

    他驚奇地問:“真的嗎?”

    童芸香非常肯定。“嗯,已經連著好幾天都是一覺到天亮,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我想一定是得到姊姊的原諒,前世的我心願已了,安心地走了。”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姚錦杉也不想再看到妻子夜夜受盡煎熬。

    “謝謝你,相公。”她說。

    “謝什麼?”

    她握住丈夫的手。“如果不是相公帶著那封信來到三十年後和我相遇,這輩子我都會受夢境所苦。”

    姚錦杉擁著她,不約而同地感激菩薩的安排。

    當夫妻倆來到薛府,童芸香便去了瑤園,陪盧氏說話、喝茶。

    “咦?”盧氏盯著她的臉,有些疑惑。

    “我臉上有沾到髒東西嗎?”童芸香不解地問。

    她左右端詳。“不是,只是覺得你臉上的胎記……是不是變淡了?”

    童芸香莞爾一笑。“定是老夫人看錯了。”

    “不、不!我真的確定變淡了。”盧氏想到自己無心的詛咒,竟會害得妹妹轉世投胎之後,臉上生了塊見不得人的胎記,還差點找不到婆家,很是過意不去,打算找京城裡最有名的大夫過來,看有沒有辦法醫好。

    不過童芸香並沒有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只要丈夫不在意,那麼她臉上有沒有胎記根本不重要。

    但是接下來的日子,就連姚錦杉也注意到了。

    “你臉上抹了粉?”他問。

    她白了他一眼。“我從來不抹粉的。”

    “但你臉上的胎記似乎變淡了,”因為房裡沒有銅鏡,姚錦杉還特地去借了一面。“你自己看。”

    於是,童芸香認真地打量自己的臉蛋,用手輕撫著原本被胎記盤踞的左臉,確實不再那麼明顯。“是真的變淡了。”

    姚錦杉咧嘴一笑。“我說得沒錯吧。”

    “怎麼可能……”她又驚又喜。

    他思前想後,做出一番結論。“也許是因為化解了前世的恩怨,得到對方的原諒,胎記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6:56

第9章(2)

    就如同姚錦杉所言,等到他們夫妻倆准備離開京城時,童芸香臉上那塊醜陋的胎記已經消失,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

    夫妻倆從京城回到杭州,已經是隔年三月,他們在返回家門之前,先到程家報平安。

    程家人看到童芸香,全都目瞪口呆。

    “這……”劉氏趨近兩步,看個仔細,見童芸香的臉蛋不只變得光滑細膩,更仿佛脫胎換骨般,綻放出美麗的姿態。“你臉上的胎記真的不見了,剛剛我還差點認不出來。”

    程子浩哇哇地叫著。“這是變什麼戲法?”

    聞言,夫妻倆相視一笑。

    “到底是怎麼回事?”程承波連忙追問。“難道在京城遇到神醫,竟然可以把臉上的胎記除掉?”

    姚錦杉見程家人盯著他們,等待下文,這才把妻子從小作的夢、他當年在狼山拿到的信,以及到京城之後所發生的事,盡可能詳細的敘述一遍,其間童芸香也做了補充,花了不少時間才說完。

    “這麼說起來,你們之間的緣分早在三十年前就結下了?”劉氏先是驚嘆,接著便是感動。

    “表哥在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而表嫂則是從前世來到今生,才得以讓你們結為夫妻,這要有多大的福分才辦得到?”活了大半輩子,程承波以為見多了也聽多了,不過跟這件事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夫妻倆比任何人都有深刻體會,決定做更多善事,無論捐棺助葬,還是救災、濟貧、養老、扶幼,只要他們辦得到的,都願意盡力去做。

    童芸香臉上胎記消失的消息傳遍杭州,見過當事者的人還到處宣傳,原本人人嫌棄的醜女,如今變得美若天仙,比童家三姑娘更勝一籌,許多婦人紛紛前往打聽是服用了何種偏方,還是找了哪位大夫來醫治,不少名門大戶的女眷還發了帖子,邀請她去喝茶賞花,頓時之間,童芸香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對於這種結果,夫妻倆都有些哭笑不得。

    童芸香自是婉拒那些邀約,若遇到有人問起,便說“只要保有一顆善心,相信菩薩會做最好的安排”來回應,但眾人還是不信,認為她故意藏私,就連趙大娘和杏兒出門一樣被人追著跑,躲也躲不掉。

    這件事自然也傳到童家人耳中,童友春夫妻聽了也是半信半疑,便命人去請二姑娘和二姑爺回府作客。由於姚錦杉去了蘇州,童芸香便以這個當藉口,表示要等丈夫返家再一起回去,但是即將出嫁的童玉繡可就等不及了。

    這天早上,她在婢女和奴僕的保護之下,乘坐轎子來到姚家。

    “請進!”趙大娘得知對方的身分,馬上開門。

    正在做木雕的童芸香聽到杏兒進來稟告,不免驚訝。她回杭州之後便聽說三妹已經訂親的喜事,照理說不該隨便出門,但這個妹妹一向任性,又被寵壞了,只得把她請進屋裡來坐。

    “二、二姊?”童玉繡才踏進房門,便張口結舌地瞪著眼前的美麗少婦,不敢相信就是她那個以醜出名的胞姊。

    童芸香輕扯了下唇角。“三妹!”

    童玉繡又走近幾步。“你的臉真的好了,我還以為只是傳聞……”

    “是真的好了。”童芸香態度不冷不熱。“坐吧!”

    “是請京城的大夫治好的嗎?二姊快告訴我!”

    “不是大夫治好的,是自然而然就消失了。”見三妹擺明了不相信,她接著道。“我沒必要騙你,這是真的。”其他的事就不需要多說了。

    “我才不信,一定是二姊不肯告訴我。”童玉繡撇著嘴坐下。

    杏兒送了茶點進來,接著便關上門出去了。

    “你不替二姊感到高興嗎?”童芸香幫她倒了杯茶,她們是親姊妹,從小一起長大,她對三妹這種反應並不意外。

    只見童玉繡想要裝出高興的樣子,但是失敗了。“現在外頭的人都在說我被二姊比了下去,真是討厭。”

    “美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淡淡地問。

    童玉繡忿忿然地回道:“當然重要!”

    “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童芸香拿起雕刻刀,繼續忙起自己的事。

    見狀,她嗔惱。“二姊一點都不關心我!”

    “你就快出嫁了,沒事的話就早點回去。”童芸香下起逐客令。

    “可是人家好害怕……”童玉繡垂下姣好的螓首喃道。

    “怕什麼?”童芸香終究於心不忍,放下雕刻刀,轉過頭來問道。

    “山西平遙真的好遠,爹說那兒的風土民情跟江南完全不一樣……”她十指抓著手巾,“我還聽說對方家教甚嚴,處處講究規矩。”

    童芸香不是不明白三妹內心的恐懼,但是個性已經養成,現在要她改未免太遲了,“你是童家的女兒,爹娘向來寵你,自然也放縱,可是出嫁之後就不同了,既然成了人家的媳婦,凡事就不要太任性,收起你的嬌貴脾氣,學著伺候公婆,努力相夫教子,如此一來便能得到疼愛。”

    “我連見都沒見過對方,萬一不喜歡怎麼辦?要是他待我不好,娘家遠在杭州,又該怎麼辦?”童玉繡半句話也聽不進去。“我又不像二姊,能夠嫁得這麼近,想回去就能回去……”

    見三妹根本沒在聽,她臉一沉。“我可從來沒有回去向娘家求助過,既然嫁出門,遇到困難只有想辦法解決,無法依賴別人。”

    童玉繡自顧自地說道:“前陣子娘才在說二姊的肚子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萬一不能生,二姊夫肯定要納妾,心裡一定也很後悔娶了你,當初若是來跟我提親該有多好,我絕對會幫二姊夫生好多孩子……”

    童芸香語重心長地說:“你已經擁有太多東西,更要懂得珍惜。”

    “想要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有什麼不對?”童玉繡理直氣壯地回道。“二姊是怕我搶走二姊夫吧?我的年紀比你小,一定可以生得出孩子,到時二姊就得把正室的位置讓給我。”

    童芸香在心裡嘆氣。“你二姊夫只是個匠人,可請不起太多奴僕來伺候你,也無法天天陪在你身邊。”

    “只要他疼我、愛我,自然就會想辦法解決,況且還有爹娘幫他。”她可是有娘家做後盾。

    聽見三妹如此幼稚無知的發言,她也不免為她的將來擔憂,想到這兒,童芸香走出房門,朝外頭的婢女吩咐道:“桂花,送三姑娘回去。”

    桂花急急忙忙地跑進屋內。“三姑娘,咱們回去吧!”

    “二姊……”她跺著蓮足不肯走。

    費了好大的勁把三妹送走後,童芸香搖頭輕嘆,只盼在得到幾次教訓之後,能學著長大,希望她好自為之。

    姚錦杉到蘇州見過師父,跟在他身邊學習,接著又抽了個空前往南通狼山,來到那位大叔的墳前。根據盧氏事後回憶,又翻出三十年前的帳冊,也詢問了府裡的幾位老僕,還找到當年的管事,總算確定對方的身分,也幸好埋葬的地點並未遭到人為或野獸破壞,於是他請來道士誦經招魂,並將裝了白骨的金甕托人帶回京城,交由薛家下葬。

    事情辦妥後,姚錦杉便在客舍住一晚,打算天亮之後再返回蘇州。

    到了半夜,他不知被什麼給驚醒,掀開眼皮,卻見床頭站了個人影,著實嚇了一大跳。“你是誰?”

    那人跪下來向他磕了個頭。

    姚錦杉掀被坐起,這才看清對方的五官,不就是他在狼山遇到的薛家僕人?“……大叔?真的是你!”

    對方點頭。

    “你快起來,我擔不起這個大禮。”他有些愧疚。“都怪我把薛聽成徐,才會讓你這一等就是三十年,不過我已經把你送回京城,到時薛大人會好好將你安葬,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它站起身,嘴巴一開一合。

    “大叔想說什麼?”他套上鞋子走向對方。

    “快……回杭州……快回杭州……”

    他愣怔了下。“你是說要我快點回杭州?”

    “危險……有危險……”它焦急地說。

    姚錦杉努力想聽清楚。“你是說危險?什麼意思?”

    “……快點回去……”

    “大叔!”他伸手想抓對方,可是對方已經不見了。

    驀地,姚錦杉驚醒過來,才知道是夢。“剛剛的事是真的嗎?或者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叔說的危險又是指什麼?”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就是覺得心驚肉跳,似乎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難道大叔是特地前來示警,告訴他家裡出事了?

    這天下午,郭晉來到姚家。

    “表哥請坐。”童芸香在廳裡招呼。

    杏兒奉上茶水後,便站在她身邊。

    “你的臉真的好了,堂姑婆在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替你高興。”郭晉可是很清楚這個表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童芸香看著身邊的人比她還要開心,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擁有這麼多的關心。“表哥今天來有什麼事嗎?”

    “還不是表妹夫出門前千拜托、萬拜托,要我有空就過來看看,看在他待你是真心的好,我也就不刻意刁難……”郭晉語帶戲謔。“自從姚錦柏被關進牢裡,姚家也賠了不少銀子,聽說他那兩個兒子到處借錢度日,可惜姚家父子如今成了過街老鼠,要是真借他們銀子,肯定拿不回來,所以沒人願意搭理,看到他們就像見了鬼似的,就連府裡的奴僕都養不起。”

    她輕哼一聲。“這就是報應,不值得同情。”

    郭晉收起笑臉,一臉正經。“就因為這樣,才要小心門戶。”

    “表哥是怕他們會找上門來?”

    “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狗急也會跳牆,還是要多加留意。”這座宅子都是女人,郭晉想要安排幾個奴僕住進來也實在不方便,若真的出事,後果可不堪設想。

    表哥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童芸香自然記在心裡,也吩咐趙大娘和杏兒,若是有人來敲門,得先確認清楚對方的身分再開門。

    又過了好幾天,這天晚上,戌時過了快一半,她把繡球關進籠子裡,卻找不到圓滿,才想到今天都沒聽到圓滿的叫聲,該不會是溜到外頭去了?

    杏兒搖了搖頭。“太太,到處都找不到。”

    “只希望牠記得回家的路。”都這麼晚了,童芸香也不能出去找,只好等牠自己回來。

    趙大娘打著呵欠,從灶房走過來。“太太,那我去睡了。”

    “好。”她心裡還記掛著自己養的貓。“杏兒,你也下去睡吧。”

    “太太還不歇著嗎?”

    “我還不困……”才說到這兒,外頭就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都這個時辰了,會是誰呢?”

    正要回房的趙大娘又回頭。“我去看看是誰來了。”

    杏兒打趣地笑道:“會不會是爺想太太,又跑回來了?”

    “那我一定馬上趕他回蘇州!不認真學習,豈不辜負師父的期待和美意?”童芸香笑著嗔罵。

    “太太真的舍得?”杏兒擠眉弄眼地問。

    童芸香哼了哼。“那是當然。”

    主僕倆說到這兒,就見趙大娘走回來。

    “太太,門外的人說是程家派來的。”

    “程家派來的?”童芸香心想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快讓他進來!”

    趙大娘前去開了門,童芸香主僕倆也跟在後頭。

    誰也沒想到當門閂才稍微拉開,就被外頭的人一腳粗魯地踹開,趙大娘一個沒站穩,摔坐在地上,哎哎地叫著。

    接著,一道男人身影衝進門內,右手還握了把刀子,惡狠狠地吼道:“姚錦杉呢?把姚錦杉叫出來!”

    杏兒尖叫一聲。“你要干什麼?”

    “姚錦杉!”姚敬平腦後的辮子松松垮垮,面容狼狽地大喊。

    “你是什麼人?找我相公做什麼?”童芸香伸手要把杏兒拉到身後,不過杏兒堅持不讓,死命護在她身前。

    姚敬平瞪著她,接著獰笑一聲。“原來是他那個醜媳婦,沒想到傳聞是真的,臉上的胎記真的不見了,人也變美了……既然他不在,找你也一樣。”

    “你不要過來!”杏兒嚇得全身發抖,但還是拚命保護主子。

    姚敬平揮舞著手上的刀子。“滾開!”

    杏兒哇的一聲,本能地閉上眼,僵在原地,接下來就被狠狠地推開。

    “太太!”趙大娘扶著腰叫道。

    “誰敢再叫就殺了她!”姚敬平將刀子抵在童芸香脖子上。

    見狀,杏兒連忙摀住自己的嘴巴。

    童芸香已經大概猜出對方是誰。“你是……姚家那對兄弟的其中一個?”雖然早有預防,但還是百密一疏,上了對方的當。

    “他為什麼不乖乖去死?都三十年了,為什麼要回來?”姚敬平把一切都怪在姚錦杉身上。“都是他害的!”

    她冷笑一聲。“你們沒聽過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嗎?我相公可沒有要你們父子賣假貨,這是老天有眼。”

    “做生意為的就是要賺錢,究竟錯在哪裡?一定是他聯合香山幫來對付咱們父子,想要奪回家產……哈哈……他別作夢!”妻子丟下他回娘家,爹又被關在牢裡,弟弟成天發酒瘋,什麼都不管,跟了十幾年的老帳房把僅剩的銀子卷走,姚家真的完了!幸好還有那座宅子可以遮風避雨,他絕不會還給姚錦杉。

    聽他還不知悔悟,童芸香說再多也沒用。“你就算殺了我也救不了姚家,只會跟著你爹一起坐牢。”

    “我要讓姚錦杉後悔活在世上……”姚敬平兩眼布滿血絲地吼道。

    “喵!喵!”突來的貓叫打斷他的話。

    不期然的,小小的身影撲到姚敬平身上,他嚇得舉起刀子亂揮。“什麼東西?!”

    圓滿跳到地上,弓起背叫了兩聲,接著又縱身一躍。

    “該死的貓!”姚敬平用力一劃。

    聽到圓滿吐出哀鳴,倒在地上,童芸香想要過去察看,又被抓回去,刀子又抵在了脖子上。

    姚敬平拖著童芸香往大門口走。“誰都不准靠近!”

    “太太!”趙大娘焦急地喚道。

    姚敬平威嚇道:“誰敢大聲嚷嚷,我就殺了這個女人!”

    聞言,趙大娘和杏兒都不敢大叫救命,只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快走!”他低聲催促。

    童芸香只能被迫跟著他步出家門。

    “喵!”雖然右前肢受了傷,圓滿還是努力站起來,想去救主人。

    這個時辰,小河直街上不見半個人影。

    “走快一點!”姚敬平略帶壓抑地催促。

    童芸香要自己保持冷靜。“你要帶我上哪兒去?”

    “當然是去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好好跟你溫存一番……”他發出獰惡的笑聲。“嘿嘿,姚錦杉若是知道他妻子的清白被毀了,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真是等不及想看到……”

    她怕到連心都在顫抖。“我寧可咬舌自盡。”

    “就算死了,也可以奸屍。”姚敬平喪心病狂地哼笑。“我要讓姚錦杉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這個人真的瘋了!童芸香全身發冷,不行,她必須想辦法逃走,若清白被毀,她也沒臉去見丈夫了。

    這麼一想,她便鼓起勇氣,兩手抓住姚敬平握刀的手腕,用力一咬,咬得好狠,只差沒把肉咬下來。

    姚敬平慘叫。“哇啊——”

    趁刀子從脖子上移開,童芸香推開他就跑。

    “你這個賤女人找死!”他齜牙咧嘴地罵道。

    她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扶著牆,聽到身後傳來跑步聲,心髒差點停止,但還是不敢停下腳步,等察覺到對方已經逼近,趕緊去敲某戶人家的門。

    “救命啊!有沒有人在?快開門!救命……”

    “看你往哪兒跑!”姚敬平表情凶惡,就要伸手抓她。

    童芸香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淚水在眼眶中凝聚,就在這當口,好幾道模糊身影憑空出現。

    “喝!”姚敬平倒抽了口涼氣,伸出的左手又縮回去。

    那幾道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看不清五官長相,但卻紛紛擋在童芸香和他之間,姚敬平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正憤怒地瞪著自己。

    “呃……你們……”他退後兩步,模糊身影也一一朝他飄近。

    “啊!鬼、有鬼啊……”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驚恐地叫道。

    只見它們散發出陰森鬼氣,全撲到姚敬平身上,輪流上他的身,他慘叫連連,宛如中邪般在地上打滾。

    看著眼前詭異的畫面,童芸香也呆住了。

    突然,姚敬平被人從地上拎起。

    “你這個畜生,姚家沒有你這種子孫!”匆匆趕回家中,得知真的出事的姚錦杉馬上尋了過來,握緊拳頭,就往他的臉連揮好幾下,最後將人打倒在地。

    負責帶路的圓滿在旁邊喵喵叫著,仿佛在附和主子的話。

    童芸香直到這時才哭出聲來。“相公!”

    “芸香!”姚錦杉轉身看著妻子。“有沒有怎麼樣?”

    她投進丈夫懷中,驚魂未定地道:“我沒事……”

    “你都嚇得全身發抖了,怎麼會沒事?”他摟緊妻子,一顆心同樣跳得飛快,就怕自己來不及趕到。“我已經盡量趕回來,還是晚了一步,讓你受驚了……”

    姚敬平依舊被輪流上身惡整,倒在地上哀嚎。“啊——啊啊——”

    “多虧它們救了我。”童芸香吸了吸氣。

    看著那幾道忽隱忽現的模糊身影,姚錦杉認出其中一個拄著柺杖的老婦,還有一個兩手抱著木雕兔子的女童身影,終於明白它們全是受過妻子恩惠的亡者,在最危急之際,顯靈救人。

    “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妻子,真的謝謝你們。”

    它們轉頭看著夫妻倆,然後漸漸消失了。

    當天一亮,姚敬平被五花大綁的送進知府衙門,他被那些鬼給折騰怕了,什麼都招,不敢有半句謊言。

    “這次最大的功臣就是圓滿,不枉咱們養牠這麼久。”姚錦杉賞了牠一大碗搗碎的魚肉,讓受傷的牠滿足地大快朵頤。

    童芸香摸著牠的頭。“多吃一點,傷才會好得快。”

    “喵!”圓滿開心地叫道。

    不到中午,程承波和郭晉都趕來關心,一致希望姚敬平能多關個幾年,免得又出來害人,但不到半個月,卻傳出他在牢裡天天喊著“有鬼!有鬼!”,之後就突然暴斃身亡,至於真正的死因就不得而知了。

    待事情告一段落,姚錦杉又回到蘇州,這才聽說三天前的深夜姚家失火的消息,據逃出來的奴才說是二少爺發酒瘋,放火燒房子,大火一發不可收拾,根本來不及滅火,最後連自己也燒死了,屍首就停放在衙門裡,等著親人認領。

    他趕到家門前,走進半掩的大門,裡頭已被燒得面目全非,還能聞到明顯的燒焦味,不禁流下兩行男兒淚。

    “爹,不論要花多少年,孩兒一定會將它重建起來……”

    姚錦杉對著燒毀的斷垣殘壁發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7-8-22 00:27:11

尾聲

    三年後

    今天是父親的忌日,也是姚錦杉第一次帶著妻子來到位於蘇州的祖墳祭拜,只見祖墳旁還有座小墳,那便是姚錦柏父子三人埋骨之處。由於平日養尊處優,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得知兩個兒子死於非命,萬念俱灰之下,撐不到一年,姚錦柏也跟著病死。人既然死了,再怎麼不肖,也是姚家子孫,姚錦杉便燒香請示列祖列宗,只同意讓他們葬在祖墳旁,算是對父子三人的懲罰。

    “爹、娘,她就是你們的媳婦。”他手持三炷清香,志得意滿地介紹。“因為有她在,孩兒才能安心地出遠門,是個人美心更美的賢內助,真的幫了孩兒不少忙,你們一定也會喜歡她。”

    童芸香瞋瞪他一眼。“哪有人這麼誇的,也不怕公爹和婆母取笑?”

    “我說的都是實話,爹娘怎會取笑呢?”姚錦杉咧嘴笑了笑。“我娶的女人當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她偏頭想了下。“如果菩薩讓咱們回到初見面那一天,要是又被我威脅,相公還願意娶我嗎?”

    姚錦杉看著她,然後搖頭。

    “不願意?”童芸香有些訝異,也有些……小小的傷心。

    他揚了下唇角,目光真誠。“不是不願意,而是不希望菩薩又讓咱們回到初見面那一天,我想要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以及將來。”努力不要讓遺憾發生,往前看,才是他最想得到的結果。

    童芸香明白他的意思。“你說得對。”

    “請爹娘保佑。”姚錦杉持香拜了拜。

    接著,童芸香也舉起三炷清香,朝姚家祖墳拜了拜。“媳婦今日才來拜見,還請公爹、婆母和列祖列宗原諒……”接下來的話說得很小聲,仿佛不想讓身邊的丈夫聽見似的,過了片刻才將香插好。

    當夫妻倆把香插在香爐上,又點了一束清香,祭拜姚錦柏父子,然後同樣燒了紙錢。看著冉冉上升的黑煙,只希望它們能痛改前非,下輩子可以好好做人。

    姚錦杉不免好奇。“你剛才偷偷跟爹娘說了什麼?”

    “當然是跟他們告狀。”童芸香煞有介事地回道。

    他挑了下眉。“告狀?我若哪裡做不好,你盡管說,何必跟爹娘告狀?”

    “當然是要公爹和婆母念你幾句,不要工作起來就忘了吃飯,該休息就要休息,不要累壞身子。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那就只好請兩位老人家出馬。”她昂起下巴,嬌哼一聲。“說不定今晚就會到相公的夢裡去罵人了。”

    “爹、娘,孩兒知道錯了,以後會注意的。”姚錦杉趕緊合掌認錯道。

    童芸香掩唇偷笑。“另外還跟公爹和婆母說一件事……”

    “什麼事?”他疑惑地問。

    她伸手撫著小腹。“希望它們保佑真的有了。”

    姚錦杉緊張地握著妻子的肩。“你是說……”

    “只是懷疑,還沒有讓大夫看過。”童芸香很怕又失望了。

    他微惱。“怎麼不早說呢?”

    “要是說了,你一定不讓我跟來蘇州,何況只是猜測,萬一不是,不就白高興一場了。雖然相公嘴巴上不說,但一直想要有個兒子,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所以才來祈求公爹和婆母保佑。”她說出原因。

    “我自然想要兒子,但若真的沒有福分,也不會強求。”姚錦杉圈抱著她,經歷過這麼多事,早已學會知福、惜福。“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童芸香眼眶紅紅的。“謝謝你,相公。”

    這次因為有妻子陪同,他們暫住在平江路上的郭家,這個郭家才算是已故童家老太太的娘家,兩人也見著了不少親戚,等祭拜完畢回到郭家,郭家人聽說了童芸香的身子狀況,馬上命人去請大夫。

    大夫來了,仔細把脈。

    “如何?”姚錦杉屏息問道。

    “恭喜姚爺!”大夫拱手道賀。

    頓時之間,他眼眶發熱,詳細的問了些事後才送對方出去。

    而郭家人也跟著沾了喜氣,馬上讓廚房煮些補品來給童芸香吃。

    她還有些不敢相信。“我真的有了?”

    “是真的,咱們要當爹娘了。”姚錦杉哽咽地道。

    夫妻倆高興到抱頭痛哭。

    他們真的盼了好久,差點就要放棄了……感謝菩薩成全!

    又過了五年,夫妻倆又帶著孩子來到蘇州祭祖,回到姚家老宅,裡頭有不少香山幫的匠人在裡頭忙進忙出,因為手頭上能使的銀子不多,修建工程也就斷斷續續,但正一點一滴的恢復舊觀。

    “麟兒,這座宅子是你的爺爺還有曾爺爺、曾曾爺爺他們住的地方,以後咱們也要住在這裡,”姚錦杉牽著兒子的小手,對著他說。“這兒是咱們姚家的根,絕對不能忘記。”

    男童認真凝聽,用力點頭。“是,爹。”

    “巧兒,你看有鳥兒在飛。”童芸香懷中抱著才剛滿一歲的女兒,指著樹梢給她看,聽見女兒興奮地格格笑著,忍不住親親她圓嘟嘟的粉頰。

    這時,有石匠在遠處大聲叫喚:“姚爺!”

    姚錦杉將兒子交給妻子。“我去做事了,你們就在附近走走看看就好,別靠太近,麟兒,娘和妹妹交給你了。”

    “孩兒會照顧娘和妹妹的。”男童崇拜地看著父親。

    他贊許地點頭。“好。”

    看著丈夫的背影,童芸香有著無比的驕傲,雖然匠人的工作辛苦,工資微薄,但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心中只有感恩,別無他求。

    經過數年,姚錦杉在三十八歲這一年當上香山幫幫主,率領三千多名匠人,繼續將蘇派建築工藝技術傳承下去,而經歷過的那段神奇際遇也在市井之間悄悄流傳開來,令他成為一代傳奇人物。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