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列印本頁]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3:07
標題: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本帖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17-9-14 10:15 編輯
霸官
作者:清楓聆心
【
內容簡介
】:
桑家惡霸,死了五隻,剩一隻,人稱報應不爽。
她這只剩下的,當然不能服氣,堅決霸下去,看老天爺狠,還是她狠。
只是當她手刃仇人,走出大王嶺,以為從此小富則安……
哪知這局大王棋才開始下,高手隨她紛紛落子,她要不當下棋的,就只能當棋子被下……
喂喂,她是惡霸,她是惡霸,她是惡霸,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騙個高手就能笑到最後……
一句話:這是一個霸氣女把一個高能男引上官道,力求官運平平,卻莫名稱霸的故事。
(本文架空歷史,聆子懶無骨,借用南宋時期的諧音,歷史考古黨請無聲鄙視之,感激不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3:2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一引 鳳來鬧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清寂冷早,探出牆外的數枝梅,簌簌驚雪。
麻雀轟飛一大群,撲楞撲楞落瓦攀枝,聳著短脖兒的腦袋亂轉,啾啾抗議。
鼓聲倔憤,咚得綿長悠遠,傳不到鳳來縣的每個角落,也能讓方圓半里內的人們聽個遍。
只是,當初總能激起大家奔走相告的大快鼓聲,如今已引不起他們半分好奇。
雖然少數人還會遙望那方向一眼,但以玩笑似的語氣道句「又來了」便告結束,而多數人則連說笑話的興致也沒有,該幹嘛幹嘛唄。
再精彩的戲碼,經過了大半年,來來回回,隔三岔五,總是那樣老腔老調地唱,誰能熱情不減,一場不缺當著看客呢?又不是閒散人。
約摸過了一炷香,寥落寂冷的街口,出現一抹紅色,紅到刺目,紅到扎眼,那般矚目。
這道鮮亮的影子,由遠緩進,行得悠悠。
豔紅風雪袍,從脖到腳,遮得嚴嚴實實,難知袍下是臃腫還是纖巧。
袍領上方那顆頭顱倒不大,一頂攏髮黑耳帽將面架子更削得蒼瘦,眼窩下兩團聚散不去的昏青,目光游離無神,嘴唇翻起了乾裂死皮,雙手收在舊羊皮筒子裡。
一群孩子跑過來,圍著那人嘻嘻哈哈,唱道,「鳳來一窩霸王龜,天打雷劈漏了隻,不是老天不報應,到了時候翹屁屁。」
唱完了,又向那人腳下啪啪丟著爛菜葉子臭雞蛋。
那人眼珠子轉都不轉,腳下跟踩了雲似的,低一下高一下,將步子拖過去了,黏兩鞋底的臭爛物,卻也不看一眼。
但有路人朝著吐口水,一律落在那件紅袍子上,很快沉入,鮮色不變,那人臉色不變。
不多會兒,人來到縣衙門口,一腳踩過門檻,忽然身形頓了頓,倒退回去,斜睨那片尚白尚亮的鼓。
那雙青窩無神目,本來就睜不太開,頃刻眯成了兩道利線,眼角吊上天去,刻薄無比。
「桑六娘來啦?快快上堂——」有人喊一嗓子。
桑家六娘,閨名節南。
那絲兒刻薄氣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眼皮子迅速往上抬耷,腳步卻仍是踩雲般虛飄,慢蕩蕩,晃過斷板敷苔的前庭路,站上了這間縣衙大堂。
不用看她都知道,堂上兩邊各一個歪拄著殺威棒的差官,一張小桌子後邊坐著鯰魚鬚烏龜眼的老師爺,沒了縣老爺的那張大又寬的審案上,白灰肯定厚得跟絨子一樣,除了蜘蛛暗猝猝在底下暗角結網,連蟑螂屎也找不見一粒。
上一任升了官,下一任沒見影,如今一縣衙就這麼三個人,要不是那面鳴鼓,要不是那塊衙牌,看上去和破落戶別無二致,窮得那個叫寒酸。
然後,她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尖聲,帶著作天作地的假哭腔——
「師爺,您可得為俺做主啊。俺家貧如洗,就那麼一隻生錢的盆兒,還給這人砸了,俺上有老下有小,今後咋過日子哪?」
節南的眼皮掀了掀,終於抬起頭來,青眼窩上的目光也射不出什麼神氣,但藏慵懶,將對面那位拿袖子點眼淚的,叫安姑的婦人,看住了。
安姑這時穿得很窮,一身補丁大大小小,補丁蓋補丁。
前兩日看見她把這件棉衣洗曬在院子裡,節南就猜到七八分了,所以對她也沒啥怨氣。
要怨,就怨桌後那位鯰魚師爺,上回明明說好了的,他直接結案,不用自己多跑一趟。
不過,話說回來,安姑家裡還有聚寶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怎麼就沒這好命?
代理著縣太爺的記簿,本地稱之師爺,姓商。
一對烏龜眼豎瞪,拍響驚堂木,「桑六娘,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一般的罪好知,但這回可是聚寶盆哪!知罪容易,賠罪難,她上哪兒賠隻聚寶盆給人?
因此,節南決定「頑劣」一會兒,垂著腦瓜兒答道,「六娘不知何罪之有,還望師爺呈明詳情,容六娘回想回想。」
她的聲音微沙微沉,不似一般姑娘家,不帶半點嬌細氣。
師爺怔了怔,不知這姑娘今日怎麼突然頑固起來了,心想就這麼點兒屁大的事,呈明個鳥,趕緊招認趕緊結案。只是他也不好再撂驚堂木,怕真把對方惹毛,一拍兩散,最後搞得他活不下去。
於是,他擺著一張公正無私的臉,卻到底從善如流,「安姑家的雞窩窩,原本有母雞六隻,今早成了五隻。」
節南慢慢抬平視線,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商師爺繼續說,眉梢不為察覺得往上微挑,「恕六娘愚鈍,聚寶盆和母雞有何干係?」
「呃?」商師爺覺著自己挺清明的腦袋一下子被搗成八寶粥,「聚寶盆?」
「正是。」節南烏黑的眼仁沉沉無底,「適才安姑訴狀,說她家生財的盆兒讓人砸了?」
商師爺啞然。
安姑但渾然不覺,醞釀已久的潑婦狀開始發散,幾步上前,要不是差人擋住,新染的丹紅指甲能刮到桑節南的鼻尖。
此婦大叫,「不是讓人砸了,就是讓你砸了。你桑六小姐眼睛長在腦門上,瞧不上窮人家一隻雞,可你還真說對了,你砸得就是俺家一隻聚寶盆。俺家小花,從蛋殼裡孵出來第一眼見得就是俺,跟俺親閨女一樣。俺一把屎一把尿給帶大了,小花也爭氣,每日一蛋,從不讓俺空望過。結果呢……」嘰裡咕嚕,咕嚕嘰裡,那是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清的音量,又陡然尖銳起來,「你還俺小花!」
砸聚寶盆案,頓時還原成偷雞案。
削青的面容,上一刻還毫無神情變化,下一刻卻融冰化雪,笑出一對皓玉兔兒牙。俏麗,也不僅是俏麗。漂亮,也不僅是漂亮。介乎於少女和女人之間,介乎於陰氣和陽氣之間,一種絕對不令人感覺乏味的氣質。
這種氣質,讓商師爺抖了抖頸脖子,只覺得一股陰風吹後腦兒,那個邪乎啊。
「安姑告我偷雞啊——」既然沒人能說明白話,就由她桑節南來說吧,幾個字的事。
「不但偷了,肯定還吃了,要不俺能在你家牆根下找到一根小花的雞毛?」安姑挺著腰板說話直,隨即衝著抖脖子的師爺嚷嚷,「師爺,求您給俺可憐的小花伸冤哪。」
節南剛張開口——
「本師爺下判,桑六娘偷雞一案,人證物證俱在,罪立確鑿,但念其謹姿誠態,乖巧伏安,故免牢獄之刑,賠安姑一百文傷心錢罷。」
安姑喜笑顏開,眼裡飛著百枚銅錢板,「師爺明察秋毫,是俺們鳳縣的青天大老爺啊。謝師爺!謝各位差爺!」眼珠子再轉盯在桑節南身上,「快賠我一百文!」
節南眉眼不動,上下唇淡淡抿住,將雙袖從羊皮筒子中抽出,表明她兩手空空,嘴角卻似笑非笑,「商師爺。」
那雙袖色,與鮮豔紅袍截然不同,鴉青青,煙烏烏,透著白灰絲縷,一點兒不像姑娘家會選得衣色。
安姑以為桑節南不願意,不由冷笑,「喲,你喊老天爺都沒用,誰叫你偏偏姓桑呢?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當不上好人家的女兒。」
節南也笑,只是面上病氣頗深,顯得蒼慘,「安姑說的是,你且放寬心,聚寶盆六娘不知如何賠,一隻生蛋雞還不至於賴你。六娘喊商師爺,是因為六娘那點家底都交給縣衙保管著呢,要請他取一百文出來。」
安姑那眼角拉吊高了,「別當俺不認字就是好騙,上回你偷了俺家公鴨,上上回你偷了俺家毛驢,都要賠錢,你還不是老老實實從家裡扛了銅板來麼?」
瞧瞧,她多罪大惡極,驢子公鴨母雞,越偷越不值錢。
節南愈發笑得氣弱,「托鄉親們的福,六娘這不學乖了?與其一回回扛得累,不若就放在衙門裡。如此一來,像安姑這般三天兩頭跑來喊青天的,不耽誤你幹活的工夫,馬上就能拿著錢了不是?」
她那雙抬不起眼皮的眼睛一睨,自有衙差看眼色幹活,往後腰上卸下一隻布袋子,遞給安姑。
安姑立刻拿手掂了掂,雖說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但到底手心傳來的重量讓她滿心喜悅,什麼也顧不得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3:37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引 桑家霸女
安姑來之前早盤算過,一隻雞拉到集市上賣,也就七八十文,何時賣得掉還說不準。這下多好,雞沒少,錢落袋,天下掉餡餅,一張嘴就接了個正好,得來全不費功夫。
想到這兒,安姑將錢袋往兜裡一揣,眼笑臉不笑,即便心裡滿意的不得了,也不能讓對面那姑娘好過,仍然尖牙利齒,「桑小姐今後真要好好做人,老天長著眼,如你這般的,這輩子也還不清債,得繼續積福十輩子,方能投胎到正經好人家,哼!」
節南垂眼一笑,聲音追那道搖臀扭腰的身影而去,「六娘謹記著了。」
但待安姑走出衙門,她也走了,不過不是往外走,而是往裡走,駕輕就熟,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就停在後衙裡。
一座小花園,一眼看盡,花圃漏磚裂石,荷池乾涸長草,四圍的屋廂陷瓦塌簷,就那麼一棵老梅樹旺盛了寒冬,各處顯盡荒涼,毫無人氣。
節南走上涼亭,也不介意石椅多髒,大剌剌就著紅袍一墊坐,等著身後那人湊到自己跟前來。
那人,正是剛才對節南吹鬍子瞪眼,大拍驚堂木的商師爺。穿著九品官衣,彎背踱步的樣子卻半點沒有官威,倒像疲命陀螺,一見那身龐大的紅袍坐定,他立馬拈著嘴上灰白鯰魚鬚,討好般笑起來。
「小山欸——」
「商師爺。」毫無對方喊她乳名的親近意,節南的聲音平穩,右手從羊皮筒子裡伸出來。
那隻手,不同於臉色蒼敗,尚潤白,但她摘下遮耳帽,劉海亂分時,乍現額頭一條寸長的淡色疤,幾入眉心,平添三分猙獰。
自打節南回來,商師爺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條疤,詫異道,「喲,自古額滿福滿,我記得你小時候長得老飽滿的福氣模樣,怎生破了相貌?」
節南稍微撥弄一下頭髮,那道疤就讓厚厚的劉海掩去了。
她眼睛笑眯起,青削面容竟剎那流露幾分恬美,又剎那消隱,也消隱了眉頭一絲不耐,淡道,「小時候剛開始跟師父學藝時,不小心磕了一跤。商師爺,您說過好幾回不用我再來了,會自己瞧著辦,上回更是起了誓。可今日聽到鼓聲,反反復復又喚著我,讓我不得不來一趟。您老說話不算話,是想跟縣裡百姓一道欺我,也置縣衙地契不顧了麼?」
告她的人太多,縣衙的官差太少,為了省時省力,代管全縣的商師爺乾脆專門設立了一種鼓點,貼在衙門口告牌之上,明著寫好,凡告桑家女娘之人,必須照著鼓點敲。同時又私下跟住在隔街的她通氣,聽到這種鼓點反覆三遍,就請自己上堂,省了衙差來去。
商師爺聽節南這般道,當然要叫屈,「小山哪,我要是欺你,何必等到今時今日。我早跟你說過,靠縣衙包庇只能過得了一時,不如讓大夥兒出出氣。你到底不是你爹,離家那麼些年,誰還能真恨上你?而且你沒覺著,近來告你的人越來越少,讓你安生多了?」
節南嘴角往上一翹,譏誚轉瞬而逝。安生啊,真是安生,安生到心裡生不出煙,直接一把燒成飛灰了!
商師爺從來讀不出這姑娘的心思。
全縣有一大半地,包括縣衙在內,曾經歸桑節南她爹桑大天,現在歸桑節南。
按南頌法令,女子也是合法繼承者,若父母兄弟皆不在,財產自然由女兒繼承。不過,五年內若無人認領,財產視為無主,由官衙代收分配。以土地為例,現租戶無需費一分一毫,優先獲得所有權。
誰知桑家ㄠ女突然回來了,好死不死正踩中五年這個點,順理成章,成為鳳來縣最大的地主。
商師爺這才不得不小心伺候著。
他不像安姑那些眼皮子淺的東西,明明佔著桑家地,卻以為老天庇佑,更見桑節南沒脾氣沒膽氣,能為了那麼點小便宜,滿足那麼點好勝心,把偷雞摸狗那麼點屁大的事往人頭上扣,就覺著洩憤了。
南頌以法治國,他懂法,所以明白,只要眼前這姑娘認真追究,鳳來縣老百姓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南頌法最厲害的一條,就叫「父母罪,不及子女」。
也就是說,哪怕這姑娘的爹禍害天下,跟這姑娘卻沒有半個子兒的關係。
桑節南看商師爺眼珠子亂轉,彷彿知曉他那盤算珠子怎麼撥,瞭然一撇嘴,「罷了,小山也不過說些氣話,師爺莫往心裡去。若非您的照拂,真按平常案子來審,別說偷一隻雞,就是偷安姑院裡一根雜草,一旦接了狀訴,那都得送到成翔府推司官手裡去了。雖說最終必然審得小山無辜,卻也煩不勝煩。」
商師爺嘴角就笑翹了起來,「可不就是這麼說嘛。咱這會兒縣太爺從缺,本該設著推官,也無人擔當,要不是山高皇帝遠,加上邊境戰事吃緊,知府大人臨時授我便宜處置全權,哪是我一句話就能判定的呢。」
同時,他心中暗道,這姑娘不愧是自小出去的,慶倖自己一開始就沒怠慢她。
南頌任何一樁案子,不分大小,一旦確立,程序十分複雜。然而鳳來縣讓群山隔斷,並不富裕,雖屬南頌,又鄰大今北燎,處於三不管地帶,民眾多文盲法盲,對時事變化冷漠。
「不過,一百文一隻雞,著實貴了些。小山的家底,師爺您最清楚不過,桑家本是交稅大戶,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我又偏生沒用,手裡拿著那麼多的地契,卻是好看不好用,自己吃飽都不易……」錢,她是一文不會出的。
商師爺想都沒想,「嘿,小山,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不提我跟你爹的老交情,我知你心寬,回來快一年了,沒問一家要過地租房租,也不把那麼大的家宅收回去,讓大家隨便住著,分文不取的,手裡哪有半文閒錢?這一百文錢怎麼也不能由你來掏。老規矩,我用稅補了,算衙裡支出。」
節南微微躬身,權表謝意。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3:5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引 東隅桑榆
商師爺再道,「至於今年要上交的稅,那些愛佔小便宜的傢伙,能白住你的房,白佔你的地,還想不交朝廷的稅,哪有這麼好的事?自從五年前你家那場天火,年稅都是這麼湊,再不用桑家承擔,所以安心吧。」
節南漆暗的眸瞳裡壓住一道劍芒,話到嘴邊,反覆咀嚼,出口只是平淡,「師爺辛苦,小山這就告辭了。」
商師爺鬆口氣,以為這姑娘今日必有一場脾氣,想不到就此太平相安了,「那行,這番折騰,你又病著,必是疲累極了,好好休息。只是,年關將近,衙門人手少事務多,又少不得要在人前做戲,還得委屈你受累。」
這是要繼續使喚她的意思?節南站起身,微微作禮,「花小山那點薄蓄,實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望鳴冤鼓消停些,還一個耳根清淨。至於我這病麼,舊疾而已,看著臉色差些罷了。」
商師爺的笑就有些發僵,拿別人說事,「像安姑這等刁鑽婦人,畢竟不多。」
「是了。」節南順著商師爺的話說,「不過,有時真想眼不見為淨,寧可幫衙裡跑上一趟遠差,也是好的。聽說南集勾欄院今年打算參加府城年會,組了一台四五十人的雜曲歌舞大戲,特意不在縣裡頭演,就想一舉奪魁呢,羨煞我這等短腿兀子。」
商師爺幫節南打開園子的小門,目送她走遠了,這才回到公房裡。兩個差人早候著他,迎上前來,皆愁眉苦臉,問聲師爺如何是好。
原來,鳳來縣的年稅早收齊月餘了,遲遲未繳去府城,只因和府城之間隔了一脈山。
此山名為大王嶺,有大小山峰十來座。
雖然縣城在西北,府城在東南,隔了幾座山頭,但早就修著官道,擱在桑大天活著的時候,快馬加鞭一日夜即可抵達。
可如今,大王嶺裡小鬼稱王,山峰幾座,山寨就幾座,集著約摸上千賊,他們各佔一片地界,你想要過一山,定要剝你一層皮,以至於鳳來縣這幾年的稅都積在庫裡。
早年知府大人還會派兵剿一剿,即便每回都無功而返,好歹換上十天半個月安寧,只是如今大軍都壓在金州襄州一線,對抗大今,上官們有心也無力。
偏這年成翔府新官上任,一道公文嚴命將幾年的稅一齊繳足。商師爺回執,稟明山賊猖獗。知府竟不理會,讓商師爺自己想辦法,否則要辦他一個瀆職之罪,有生之年都回不到鳳來縣養老了。
因此,這些日子,商師爺愁得都快把鬍子都拈光了,仍想不出一個安然過大王嶺的法子來。
忽然,他想起節南適才提到的事來,忙問屬下,「南集勾欄組了隊要去府城參演年會,你二人可曾聽聞此事?」
鳳來縣不像大城名府,好玩的地方就那麼一處,兩人均是南集勾欄院的常客,皆點頭道正是。
「他們倒不怕山賊劫財。」商師爺又開始拈鬚。
一個較為嘴活的衙差道,「他們一窮二白的,行李箱裡儘是些破銅爛鐵,雜耍唱戲的玩意兒,能值幾個錢?且又有五六十號人,不乏會些拳腳的壯漢,自是不怕。要我說,真藏了值錢東西也沒人瞧得出來。」
商師爺拈著拈著,倏地眼睛一亮,讓兩人快去把勾欄舍頭和鏢局的人找來。
倆衙差急忙走出衙門,往南集的方向去了。只是誰也沒留意,不遠的拐角下立著一襲豔紅色,在瞧清他們的去處之後,這人才慢悠悠轉了身。
這人不是桑家六娘,又是誰?
她專挑僻靜小巷,鮮紅身影漸漸於潔雪白牆虛渺,又漸漸於雜瓦茅牆顯形,就在縣衙不遠處的街後,拖著彷彿虛浮的腳步,跨入一道高牆銅門。
那道銅門,不可思議的,仍保留著懾力。上方兩座銅獅,銅眼銅齒銅爪已被人挖去,只剩殘缺不全的獅面,但顯得更可怖,怒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門上本有「桑府」的泉木匾,據說讓人踩碎了,扔火裡燒了。
待等進了大門,也全不是節南童年的印象。她爹請了江南園林師特地打造的花園,此時分隔成一座座小院子,就著廊道,或就著廳堂,用磚或木加蓋成了大小不等的屋子,把花磚都掀了,在院裡開起菜田,而曬竿林立,雞鴨鵝遍地走,鍋瓦瓢盆到處攤,從高高的門庭看下,真是讓人眼花繚亂,一派尋常百姓家,再難瞧出半點昔日氣派。
而節南一出現,那些一邊曬太陽做針線,一邊爭家裡長短的婦人們立刻同心協力,腦袋湊得親近,低低論起她來。那安姑,儼然是個領頭,嘰呱嘰呱,滿面歡喜,還掏出那隻錢袋炫給婦人們看。
不是說她,才有鬼!
節南目不斜視,從狹窄的走道裡慢然踱過,忽略一路相似的雜院,最後來到一座黑鐵拱門前,推門而入。
不像路經的院子那麼擠窄,這裡面很寬敞,寬敞到寒風呼嘯芳草瑟瑟的地步。除了遠在北牆邊上的半排廂屋尚且完整,到處都是焦木斷垣。即使經年累月,園子荒蕪作廢已久,也不難想像五年前那場大火熊熊。
這裡的一切,太渴望控訴那樣可怕的災劫,風雨皆不能消除的煙味,鑽地三尺,無孔不入,誓要永久待下去。
那些不請自來的「鄰居」沒有打園子的主意,因桑家人全死在這裡。他們儘管對桑家恨之入骨,到底更怕鬼祟作怪,故而將此地當作禁區,不敢進佔半寸,這才讓她能有白住的地方。
桑家大宅名存實亡,讓鳳來縣的百姓們瓜分了,成為他們舒適的家園。而那場讓節南家破人亡的莫名大火,被歡欣鼓舞得說成天火,是老天爺對她家裡人的懲罰,為民除害。沒人悲傷,沒人流淚,沒人唏噓,甚至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上任知縣只得將那場天火中的全部死者草草埋在這園子裡,拿一塊現成的假山石頭當墓碑。
這會兒,節南徑直走到石頭前,彎腰,燃火信,點著爐中半根剩香,不拜不躬,轉身就算盡力。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4:0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引 加菜有理
桑節南,哪怕從小離家,難得回家,很多人根本不記得桑家還有這麼一個女兒,但她一回來仍立刻背負了「惡霸之女」的駡名,讓全縣人同仇敵愾。因此,就有很多動輒翻舊賬造新帳,只求出一口當年之氣,也有安姑這般,趁火打劫貪小便宜的人。
「呀,呀,一園子幾十號孤魂野鬼,好不容易盼來你這麼一個親人,好歹把禮數做全。」
原本光溜溜的墓石上立了一個人。
一個,圓溜溜的人。
臉如銀盤,脖子以下膝關節以上,像一隻超級大餅,穿一身翠綠欲滴的鮮豔長襖,襖面上繡著「福」字,腦袋一邊頂一個饅頭髻,用紅綢布包了。
整一個「大阿福娃娃」!
而且,這位已經胖成滿月的姑娘,一手捉著兩根炸豆腐串,一手扒著仨糖葫蘆,一口鹹一口甜,吃得滿嘴亮晶晶,一點不擔心這麼吃下去是否會爆。
節南病容懨懨中有了一絲難掩的自然表情,語氣卻仍淡,「少吃點,今晚上加菜。」
「大阿福」姑娘一聽,就好像雙手抓得不是食物,嘴裡吃得也不是食物,眼睛直發餓光,「加什麼菜?加什麼菜?」
「你跟我胡攪蠻纏好幾日,吵著鬧著要吃的菜。」節南往北廂走去。
眨眼之間,大阿福已落在節南身前,龐圓身軀倒退著,動作之間竟全無笨重,興奮地重複又重複,「真麼?真麼?隔壁家的?隔壁家的?我不信。不能信你。你之前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來著,否則要打我。」只有她一胳膊腿粗的節南,卻是她的剋星。
節南笑了笑,「之前說的和現在說的,自是聽後者。不過我可先同你說好,你想吃的東西,你自己動手捉去,且別隻就不行,只能要那隻花的。」手裡突然拈出一根羽毛,正是剛才安姑的呈堂證物,「給我瞧仔細了,不然弄錯了,我仍要打你。」
大阿福姑娘將糖葫蘆並到羊肉串那隻手裡去,空手往綠襖上擦擦,伸出香腸手指,卻無比輕巧取過雞毛,看了又看,突然再問,「不對,你哪有那麼好,無緣無故讓我捉雞吃?莫不是想把霉運轉給我?要我說,橫豎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你就繼續認命吧,誰讓你姓桑。」
「自然有緣故。」眉不跳,眼不眨,節南似未聽進最後一句,「我向安姑花一百文買的,你要是不去,那我就把錢要回來了?」
大阿福姑娘跳了半丈高,已然全信,「別啊,我馬上去!」轉身要跑,又扭過頭來,「可是你虧啦,那隻小花最瘦,蛋都下不出來,雞毛稀里耷拉。」
虧不虧這等事,不到最後,是瞧不出來的。節南想說,但轉成輕咳,最終看著大阿福壓過牆頭,滾入鄰居家去了。她這才進了屋,打開暖龕,拿出一盅漆黑烏亮的湯汁,一口氣喝了,鑽進被窩睡大覺。
等到節南讓一股蘆葉香氣熏醒,屋內已全暗。
「什麼時辰了?」她問。
大阿福姑娘的聲音傳進來,「吃晚飯的時辰了,你倒是狗鼻子,一聞一個飯點。快起!快起!不然別怪我一塊肉不留!」
節南披了襖子到外屋,端起面前的菜盆子,撥一些到自己那碗白飯上,又從蘆葉上夾隻雞腿。大阿福姑娘這才將白飯按進那隻菜盆,又把少了一條腿的雞拖到手邊。
兩人一起開吃,一個慢條斯理,一個狼吞虎嚥。只是間中節南那隻碗裡的菜沒了,大阿福的筷子就到,往她碗裡夾一筷菜,又多添半隻雞翅膀。節南再把雞翅膀送回去,大阿福頭也不抬,接收到自己嘴裡。
直至盆碗空了,全都收拾乾淨,兩人這才端了板凳推開窗,用同一個角度,抬頭盯著天上那半輪月亮,各捧一茶碗,說話。
「我捉拿小花時,聽安姑正跟她丈夫說起今早的事。她搖著那隻錢袋子,樂得眼都睜不開,好似那裡頭不是銅子,是金子。要不是做這道菜花工夫,我真想等瞧她找不見小花的模樣。」大阿福姑娘嘴裡不閒著,在窗臺上放了把南瓜子,吧唧吧唧得磕,「愛佔便宜的安潑婦若知,這一百文不是白得的,更不是你出的,豈非氣死?」
「你又知不是我出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苦藥,只是這回,節南喝得很慢,一口一皺眉,藥味實在太苦。
「你要出得起,早幹嘛去了?」大阿福垂涎蘆葉雞已久,但節南的錢袋對她,一直都是癟的,窮得叮噹亂響。
鳳來縣的人自然不知桑節南的真性情,大阿福卻是從小與其一起長大的,特別事關吃食,很分得清這人何時真話何時假話。
「不管我出不出得起,總算解了你的嘴饞。」喝下半碗黑汁,節南原本病青的神色更澀冷幾分,「柒小柒,吃飽喝足好辦事,該動一動你那身快懶出油來的肉了。」
柒小柒,閨名小柒。
柒小柒居然半點不介意節南說她胖,反倒雙眼放光,「好極,好極,如今吃也吃過癮了,正手癢。我都瞧好了,這屁大點兒地方,能用得上我的,只有賭坊。要大絕不小,要小絕不大,雙一雙六隨便通殺。如何?要我贏多少盤纏?」
節南睨這位胖妞一眼,嘴角微翹,「不勞師姐幹這等精細活兒,只需幫我盯緊商師爺。」
這二位,同出一門,師姐妹。
柒小柒大失所望,「就這事?」
「就這事。待瞧見張正和老舍頭進衙,聽清他們和商師爺說什麼話,就能回來了。」別看柒小柒愛吃,倒不是貪吃,辦事可靠。
柒小柒肥掌掃過窗臺,將南瓜子一粒不剩收進袖袋,「知道了。藥在我屋裡,記得準時煎服,師妹你那麼會算會計,千萬不要到了最後,讓自己搞得前功盡棄。」
節南這會兒的臉色好了些許,白裡青紅,眼兒彎彎,只是無神無亮,「稍安勿躁,這事若真搞砸了,那我也一定會讓它砸在你手裡的。」
一個說一個肥肉多,一個說一個算計多,原來不是不報仇,而是報仇十年不晚。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4:2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引 搧風壓火
柒小柒朝天翻白眼,偏生知道對方有這等刁鑽本事,說多不如做多,讓她挑不出刺來就好。
柒小柒走後,節南重回廚房,將吃剩的雞骨頭丟進瓦罐,拎了小爐加了水,再把雞毛堆在爐邊,就著廊下煮起骨頭湯來。她還拿著一把芭蕉扇,扇啊扇,都經過仔細算計,連味兒帶毛,全往對牆扇去。
柒小柒瞧不見安姑氣急敗壞的模樣,她卻可以瞧個過癮。
果不其然,片刻不到,牆頭就探出安姑兩隻狐疑的賊眼兮兮,看清某人佈置出來的「謀殺現場」,頓時跳起來大罵——
「你個天殺的女霸兀子,快還我家小花的命來!唉喲,我的心肝花兒欸,今早你還給娘生了熱乎乎的蛋喂,哪知今晚就進惡人肚子裡去了。阿彌陀佛,花兒,花兒,來世千萬別投雞胎……」
安姑沖節南蹬起急眼,「桑六娘,這事沒完,俺要告你去!」
節南要笑不笑,看安姑握著繡花拳頭捶心,恨不能念上百遍經,就地幫小花作一場法事,最後仍逃不脫利益熏心,那樣子好不假惺惺。
「安姑這話,六娘怎地聽不明白?這事不是早完了麼?是你忘性大,還是我記性不好,今早安姑莫非不是為了小花上衙門喊冤?而我出的那一百文,難道賠得不是小花命?」
同一人告她桑節南?有一有二,可能有三,不能有四。
安姑一下子愣住了。起初自家男人把驢子賣了,正好是大家三天兩頭告桑六娘的時候。她看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能討到好處,也起了佔便宜的心思,將驢子說丟了,算到桑六娘頭上去,誰知官府判得容易,真讓她多拿到一份子錢。她嘗到甜頭後,這才有了丟鴨丟雞的事,但皆非真丟。
「這個……」她腦子胡轉,「……我弄錯了,早上丟得是小紅,你……你連偷我兩隻……雞!」對,就這麼說,橫豎全縣人都恨姓桑的!沒人同情桑六娘!
這婦人敢情還有點急智?節南笑聲森森,皮燈下面青牙白,哪怕說話仍是有氣無力的。
「安姑,你且信我一句,再貪得無厭下去,明早你的雞舍裡連根雞毛都找不到了。沒有雞毛,就沒有物證,單憑你空口白話,誰能斷六娘之罪?再說,沒準買你家驢子的林村阿張,買你家鴨子的大興館子,都會上衙門給六娘作證,到時便要清算你的誣告之罪了。我也不要你賠錢,只要你吃百棒打,折骨斷筋就罷。」
安姑打個激靈,看著那道風中搖曳的病弱影子,心中發顫。
桑六娘知道驢子鴨子的去向!
「安姑莫懼,六娘只道沒準而已。這不,今日花一百文買你這隻雞,毫不嫌棄地捉了吃了,又把你熏過來,就想好心提醒安姑一聲——」小柒點她一條,越到最後越不能出岔子,這個鄰居的囂焰該撲滅了,不然老是突來一齣,徒讓自己分心,「你好歇歇氣了,因為老天有眼,大惡小惡皆挨報。你不是說親眼瞧見的麼?天火無情,作孽太多的我的全家,如何被燒成焦炭,一個也逃不過去。」
「桑……桑六小姐,您別說了,俺們錯了,今後這婆娘要再敢亂來,俺先打折了她的腿……您好好吃著,這雞肉特別鮮嫩,俺餵的是上好油草種籽。」安家男人平時不吭氣,大事不含糊,一把將嚇呆的老婆拽下牆去。
太平了。
節南笑意漸弱,一腳踹倒爐上瓦罐,看它滾落,雞骨頭隨灑,雙眼收起冷芒,入屋加一件灰色風袍,戴上風帽,攏手入袖,出門一路向南。
南集有勾欄,是鳳來縣入夜之後仍熱鬧的好消遣。勾欄院舍裡不僅有雜耍戲臺美人窩,還有一條商街,每月十五上下必開七日夜市。鳳來縣小歸小,但南頌風尚如此,富者富玩,窮者窮玩,愛花錢買閒樂。
這夜,月兒逢圓,天冷也擋不住愛玩的心性,南集人來人往。節南穿得灰素,又撿陰影底下走,別說沒人認得出她,連是男是女都瞧不出,任她悄然無息拐進一條小巷後門。
給她開門的是位中年人,年紀三十七八,一身文士布衫,相貌挺斯文,語氣有點怨,「怎麼才來?」
節南的笑模樣全不似之前病冷,滑頭唧唧,「伍師傅真嚴厲,都不問我病安否,就管遲不遲的,嚇跑了我,到哪兒再找這般乖巧的學徒呢?」
「小山,別怪伍師傅,誰讓他攤上一份糟心活兒。」門邊還有一人,比伍師傅年輕些,身材魁梧,一身匠衣短打,叫秦江。
節南哦了一聲,「什麼糟心活兒?」
這裡是一家雕版工坊,外有商舖,做些天南地北的雜貨中轉買賣。工坊主造民間版畫,供給方圓百里大鄉小村。共有掌櫃和版匠三名,學徒兼夥計四名。
伍師傅手藝雖然出眾,但脾氣古怪,和誰都不好相與,而節南之前,已許久無人願意跟他學藝。所以,儘管節南是姑娘家,伍師傅最終接受了她。
至於節南能進這家小工坊做工,則因它是外鄉人設立的分鋪,版匠和管事都由總鋪派下,學徒來自偏遠鄉郊,無人深究本地家喻戶曉的桑家事,也不關心桑節南出身,平時只喚小山,當她無父無母的孤女。
「還不是怪你。」伍師傅哼道,「趕緊拿好東西,糟心地糟心事,早去早了。」
節南看看滿臉好笑的秦江,越發好奇,問伍師傅去哪兒。
「別聽你師傅的,是個好地方,好的讓我眼紅。」伍師傅沒答,秦師傅答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好地方。」
伍師傅罵聲放屁,「那你怎麼不去?」
節南哈哈笑道,邊笑邊咳,「果然好地方。早聽說春金樓燕子姑娘的赫赫聲名,更聽說她為這回府城年會練就一支奇舞,或可拔得頭籌。小山知道了,定是春金樓要請咱們雕制燕子姑娘的美人版,到了府城人手一張,先以美圖奪人心。」
春金樓,她早想進去逛逛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4:3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引 春樓千金
秦江豎起大拇指,「小山就是不一般,一猜就中。陳掌櫃還說小山是姑娘家,你們師徒倆進出春金樓啊,立刻省心一半。」
「還真是怪我。」也怨不得伍師傅發火,以他的古板性情,還有一手木刻黑白版畫的高超工藝,怎能「淪落」美人圖?
節南心思陡轉,「伍師傅若信得過小山,讓小山一人去,足矣。」
版畫頭一步,好似繡花,如果沒有現成的花樣子,那就得先繪花樣子。所以,刻美人,就得先畫美人。
畫畫,多簡單,筆墨紙硯,再加一隻手。一隻手,她還是騰得出來的嘛。而且,她有幫手。
才誇節南不一般的秦師傅卻質疑,「就你?」
反倒是伍師傅,一副謝天謝地甩了燙手山芋的表情,扭頭就往工坊裡面走,「跟我大半年,正好讓我瞧瞧你學得怎麼樣。」
秦江傻了眼,連忙追去,「伍師傅,她平時就是幹幹雜活,連刻刀都拿不像,畫功如何我們不曾見過,你怎能放她一人去?」
卸下來的重擔,伍師傅哪肯再背上身,轉身對著節南直揮手,讓她趕緊走,「天下美人一張像,小山你去露個面,隨便裝裝樣子,應付了樓裡周媽媽就是。」
節南拎著小包袱就走,聽見秦師傅「使不得,使不得」的話語飄遠,不由露出笑來。如果一直這麼過日子,倒也挺好,小打小鬧,雞毛蒜皮,易應付,少操心。
再說春金樓。
獨霸鳳來縣的桑家一倒,讓原本屈居桑家之下的中等富戶撿了現成,很快瓜分掉這座數千人口的縣城。春金樓原是桑大郎開的青樓,讓管事的周媽媽低價買下,改頭換面,成為本地最興旺的伎館,吸引了全縣最有錢的一批人。
節南回來的這一年,找她麻煩的完全不包括這批人。桑大天的死與不死,於這批人,只是利益多與少的差別,他們再不用顧忌桑家。因此,在春金樓外讓安姑這些百姓當成箭靶子的桑家六娘,踏進春金樓裡,竟無一人認出她來。
「咦,春金樓裡的姑娘怎生穿得這般寒酸,哥哥我為你添妝買衣可好?」即便招了人眼,也只因為她是女的。
耳畔生風,節南往旁邊輕輕一讓,冷眼瞧那隻冒失豬手落空,而她回頭時姿態已畏縮,屈頸收肩往後退兩步。
豬手的主人「驚鴻一瞥」,立時比節南退得還遠,拉著他的同伴,嚇拍心口,「媽呀,哪兒來的青面女鬼?」
但等他同伴看去,只見一道灰暗背影走進內廊去,就嘲笑他酒量太淺,幾杯下肚就犯暈,錯把男人當女人。
不過,別說這兩名醉客,連周媽媽都差點將節南看著小子。可她到底眼辣,第二眼就瞧出這人陋色中的女容來,當下不再多疑,卻對伍師傅缺席相當不滿。
「真是豈有此理,收我五貫錢,師傅也不來一個,就派了你這瘦皮包骨的假小子。敢情瞧不起我春金樓,是麼?」周媽媽四十出頭,這行當再老也得賣俏,塗粉抹紅,穿紗披綢,怎麼都要留住那一抹妙麗的杏花色。
節南嘴角朝上抿了抿,很像恭敬的笑樣子,「周媽媽莫惱,版畫分繪畫,雕畫,印畫,各司其職。兩位師傅雖是雕畫的好手,繪畫卻未必及得上我。」
周媽媽狐疑,「你是畫師?」
節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似是謙虛,「周媽媽,我既然已經來了,不如讓我先繪了,免得耽誤燕子姑娘見客。等師傅們雕出來,你若不滿,再跟我家掌櫃抱怨不遲。」
周媽媽一想也是,就領了節南進後花園,停在二樓一間正屋前喚,「寶寶,畫師來了,你準備停當了麼?」
門開了,站著一個粉琢琢的小丫頭,甜笑盈盈,「媽媽快請,姑娘早收拾好了,正道您怎麼還不來。今晚劉二公子生辰,要接了姑娘去的。」
周媽媽往裡走,揚了聲笑,「娘怎能忘了正事!時辰還早,寶寶莫急。再說,讓劉二公子多等等,才顯得寶寶你金貴呢。」
「娘說得不對。約為誠信,不能守誠守信,反以自抬身價沾沾自喜,燕娘不齒為之。」燕子姑娘音色如珠,清脆落玉。
節南聽這話,暗暗點頭,想這位姑娘似明理之人。再繞過雙層珠簾,看清倚在窗邊那女子的模樣,心中驚嘆。
青眉黛山,煙煙。秋水夏鏡,剪眸。霓羽瑬絲攜雲飛,凡塵不落花仙。春金樓的燕子姑娘,名不虛傳,是真美人。美人,美在外,俗麗,美在內,出塵。別說小小春金樓,平乏鳳來縣,便是成翔府城也襯不起,如此出塵的大美人。
節南覺著自己這遭來得魯莽了,以她那點畫畫的破本事,實在難繪這等美顏半分。
燕娘見畫師是一個衣著樸寒的女子,並無驚乍,「娘費心了,女畫師倒是更方便些。」
一句話掃清周媽媽心中不滿,笑說可不是,又道,「別說費心不費心的,寶寶今後只要過得好,娘就算沒白疼你了。」
「但等女兒一朝富貴,定要接娘養老,到時可不許您不來。」美人一笑,很傾城。
周媽媽笑得眼睛都沒了。
節南看來,要不是外頭有人喊媽媽,娘兒倆這客氣話大概能說上三天三夜。不過,她聽出些內情來。燕子姑娘這是讓人贖身了麼?不然,這對母女言語間儘是依依不捨卻惜別,雖然她聽來是客套更多些。
「請問你當如何稱呼?」燕娘已經坐下,讓小丫頭倒茶。
節南回神,「叫我小山即可。」
「小山姑娘。」燕娘柔音柔語,比起剛才對待周媽媽的樣子,卻略抬高了姿態,「燕娘今夜還要赴客人之席,請你從速些吧。」
畫匠刻匠,有用不講貴,客人為尊為上,燕娘自不會拿她當了娘來孝敬。節南絲毫不在意,打開包袱,取筆墨紙硯,一件件擺上桌案。
「請姑娘擺一個水袖舞姿。」節南道。
今日只能混過,但混也不是隨便混。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4:4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引 喪家犬吠
「不必,就照現在的姿勢畫罷。」燕娘坐著沒動,手裡多了一本書,香腮半托,認真的模樣。
節南一怔,隨即要笑,「我以為姑娘的畫像是府城年會壓軸舞之用。」雕印一位書香門第愛詩詞的小姐,誰能驚豔?誰能好奇?
「將燕娘容貌畫清楚即可,何必搔首弄姿故作輕佻?」
節南暗道這姑娘多半真是尋到了更好的去處,才要這般把住矜持,不再情願高調示人,而府城這場年會,大概也是她拋頭露臉的最後一舞,故而與出五貫錢置版畫的周媽媽不齊心,全無好好配合之意。
不過,節南心裡清楚得很,出錢的是周媽媽,又不是燕子姑娘,最後出來的圖樣子若不符周媽媽的心意,可不行。
「正值隆冬,披著袍子坐,顯得臃腫。可否請燕娘倚窗立案,手裡捉書這般,讓我畫準姑娘纖美身段?」再問周媽媽借一件燕娘的舞衣,如此,她便能把握三分像。
燕娘不知節南真心思,只覺不妨事,就依言立到窗邊去了。但一回頭,見節南將紙夾在一塊木板架子上,然後人往架子後面一坐,若不探出眼來,或磨墨調色蘸筆,根本瞧不見她在幹什麼,更瞧不見她在畫什麼。好不稀奇的畫畫架勢。
「哪有你這麼作畫的?」燕娘按捺不住,脫口問道。
節南的兩隻烏青眼窩從木板上方露出來,微微一眯,似笑似傲,「姑娘不知,我有腰酸的老毛病,所以不能照尋常的畫法彎腰傾桌來繪。不過這般作畫並非小山獨創,壁畫窟畫都是立式畫法。」
還真是如此。燕娘想了想,不再覺得大驚小怪,靜靜看起手中書來。
過了半個時辰,小丫頭邊跑進屋邊喊,「劉府的馬車到了,媽媽請姑娘快快去呢。」
燕娘微嗔,「這個媽媽,適才還說讓客人等等顯得金貴,這會兒卻讓我快快去,說到底還是最心疼銀子。」放下書,便往節南那兒走,「小山姑娘,你畫得如何了?」
她才到畫板前,還不及繞過去看上一眼,節南就猛地抖出一大張油布,將整塊板子包了起來,麻溜得綁繩打結。
節南蒼白的面容一抹嫣紅,髮鬢竟有些濕亮,雙手往裙上擦了兩下,說不出得一股子疲累。
「差不多了,燕姑娘自管去,待我明日交畫給師傅,三日便能出樣。」
這位女畫師居然出了一頭一手的汗,累至如此?燕娘不由好奇起她將自己畫成了怎生模樣,於是不肯走,「別忙,先讓我瞧一瞧。」
節南卻自顧自收拾包袱,左手拎起板子,彷彿充耳不聞,「燕姑娘,這雕版與紙上作畫大為不同,為雕版而打得紙樣因此也不同,一般人瞧得很古怪很黜陋,卻未必印出來不好,十分講究刀法線條,而非用墨皴筆。」
燕娘確實對雕版印畫一竅不通,只是心裡不舒服。她一向自覺聰明伶俐,卻好似讓這位窮酸女子小瞧了,一時無比執拗。
「無妨,但讓我瞧上一眼,就當開一回眼界長一回見識,絕不評說。」
節南仍要笑不笑的,對方執拗,她卻是橫行無忌,搖晃幾步,讓過擋在她前面的燕娘和小丫鬟,一腳踏出門檻,「我師傅的製版也算獨到,打樣的獨技不可落他人眼,對不住燕姑娘,小山只能就此告辭了。」
燕娘氣急,「你給我站住!」她在鳳來縣紅得發紫,富家子弟無一不追從,幾曾讓人輕忽至此?
節南哪能聽她的,笑哼一記,另一隻腳收過門檻去。
誰知,門廊外站了數人,樓梯口更守著兩名魁梧大漢,攔得密不透隙。
「你什麼東西,敢讓燕姑娘生氣著急?」為首一名裘袍錦衣的年輕公子,拿眼角欺人,「燕姑娘要看你的畫,是給你面子,還不給本公子滾進去,乖乖把畫鋪好。」
節南的眉頭都不皺,更何況認出來者是誰,連假笑也吝嗇了,「姓劉的,你愛滾不滾,管得著我麼?」
劉公子一聽這語氣語調,倒沒立刻上火,反而打量起眼前人來,然後啊了一聲,「桑……六娘!」
劉公子這麼一喊,在他身後那三人馬上開始交頭接耳,隱隱發出嬉笑。
劉公子卻笑不出來,僵冷著那張養尊處優的面孔,「你一個姑娘家,跑春金樓來作甚?」一聽說她回來,他就到縣衙旁聽過。
「掙錢。」節南張手往一旁扇著,沒啥耐性,「滾開。」
劉公子臉色悻悻,當真要讓開,但後面有人作亂。
「雲謙,你怕她怎地?桑家差不多死絕了,她雖也姓桑,今非昔比,沒有爹爹兄長姐姐為她撐腰,她可再不是千金姑娘,而是討飯吃的喪家狗才對。」
節南連看都不看那人是誰,「就像當年你爹娘是仗著桑家勢欺人的狗一樣。咱鳳來縣別的不多,就多狗。遍地躥,欠扁的,桑家的狗。如今沒了主人,成了一群沒皮沒臉的野狗,然後狗養的狗,自以為擺個人模就不是狗樣了。」
「桑六娘,你……」陰影中眼看有狗要瘋躥。
劉雲謙忽然說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馮三弟,莫讓十二公子久等。」
那條叫馮三的狗居然就此忍耐住了,儘管很不情願,終於跟著劉雲謙往旁邊讓。
桑節南撇撇嘴,從這群人面前昂頭昂氣走過去,只當沒聽清馮三嘴裡的罵罵咧咧。這些人,她其實並不熟悉,不過每回歸家時,常看到他們在兩個兄長跟前跟後拍馬諂媚,勾肩搭背口口聲聲的「換命」兄弟。至於劉家麼——
她就快穿出後花園,卻聽一陣腳步匆匆來,當然回頭瞪,看清來人立時不悅,「劉二公子還有何指教?」
劉雲謙在離節南一丈遠的地方停住,神情顯然有些怕她,聲音發悶,「明知回來是自取其辱,你究竟為甚麼?」
節南輕笑,滿滿嘲諷的歡暢意,令她的病顏明亮起來,卻突然急咳,半晌才緩順,一字一字慢吐出,「若是你全家死光了,你回來作甚?」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4:5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引 娃娃親家
劉雲謙臉色難看之極,「你不是一直厭惡那個家麼?」
「是,我厭惡。不過,我再如何厭惡我爹我哥哥我姐姐,那也是家務事。身為桑家女,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若任他們慘死,就是不孝不敬。我實在背負不起那麼大的罪名,自然要回來看看,哪怕只是上一炷香立塊字碑。」節南的聲音越發低沉了。
「可你已經住了一年。」不知能上多少炷香,立多少塊碑。
眼眯起,節南勾一角笑,「這話說的——」語氣一頓,森冷,「你怕什麼?」
劉雲謙終是沉不住氣,「怕你舊事重提,怕你死纏不放,怕你毀了他大好前程,也毀了我劉家期望。所以求你趕緊離開鳳來,再不回轉,你若手裡周轉不開,我可贈你一筆銀兩……」
節南笑得彎了腰,「怪不得你見我如蛇蠍,原來還有這麼一層淵源,我差點忘了。」
劉雲謙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另一面卻不可置信,「你忘了?這等大事,你竟會忘了?」
「確實忘了。」節南滿不在乎答道,「與你大哥的婚約,本就是我爹自做主張與你家訂下的。過了這麼些年,我連你大哥長什麼樣都已不記得。」
劉家兄弟,不屬於她兄長們的跟班,頗有傲性。而她幾年才回一趟家,待不了幾日必和父兄吵翻,來去匆匆,能見那位寒窗苦讀的劉家長兄幾面?還不如愛玩的劉雲謙,上街就碰得著面。
「既然如此,你把訂親信物還來,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劉雲謙說著退親,卻似替他大哥委屈。
「你自己去找唄。」節南的語氣卻似極無賴,「劉二公子,笑不笑得死人,別說我不知道信物為何,就算知道,那也由我爹收著。桑家如今什麼情形,你比我清楚,東西都被搶,房子都被佔,我一日賺個百文錢養活自己都算好過,除了現在住的焦園子,手裡再無一件桑家物。其實,聰明點兒的,就知道這樁婚約已可不作數。」
劉雲謙哼道,「誰知道你是不是不想還?明年恢復科舉大比,我兄長必定高中,你不會打算賴他,好當個官夫人?」
節南想笑,怕咳,不敢笑,「是,是,祝你兄長考上狀元,步步高陞。衝著咱們兩家的老交情,我給他出個主意,煩你一定轉告。他最好趕緊高中,趕緊成親,找個丞相之女,保準能絕了我當官夫人的念頭。畢竟,當初訂的是娃娃親,我這邊沒了家人又沒了信物,他那邊只要是明媒正娶的,還是權貴之女,怕什麼將來我給他出麼蛾子?若我誠信實在靠不住,也可由你家那邊直接退親,將我爹送的訂親禮還給我,也是一途。不過,最好年前辦好,讓你爹娘從速。」
唉,師父說得沒錯,她就是喜歡——打腫臉充胖,作死得要面子啊,明明存著一份不想讓劉家好過的惡劣心。
劉家,在桑家遭難後,撈得好處應是不少。
劉雲謙呆呆望著節南消失在春金樓外那片綵燈中,自言自語道,「她真忘了麼?」
她忘了!絕對忘了!什麼狗屁婚約!吃飽了撐得,她會抓住不放?!
天下男人何其多,一樣俊跳她的小心肝,怎會留戀一枝花?更何況,那是朵什麼花她壓根沒有關心過,是那位說一不二的爹一頭熱,怕她跟兩個姐姐似的,相貌不出色,只能搶丈夫。可她桑節南,不說人見人愛,嵯峨的終南山上出色的桃花也開過幾朵,她不屑得摘罷了。
離開春金樓,節南已將劉家再度忘記,來到縣城南邊一戶人家。
來開門的,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大冬天只穿一件棉布單衣,抱臂瑟瑟抖,一見節南就往屋裡跑。
「一猜就是你,進來吧。」
屋裡又小又亂,一堆書一堆畫,一堆紙一堆筆,節南早就習慣,跟中年男子一道圍爐烤了會兒手,才緩過冷勁來,不緊不慢打開裹板的油布,將畫紙鋪到那張舊而結實的船木案上。
不用她說明來意,中年男子已知,抬眉瞟一眼,衝著銀子的面子忍著笑,「有些日子不見,小山姑娘的畫功長進不少,至少看得出畫得是個人了。」
節南反而笑了出來,當仁不讓,「謝林先生誇獎,這人您一定認識,大名鼎鼎燕子姑娘。她家媽媽要印她的畫像,秦師傅不肯去,小山只好硬著頭皮充數。麻煩您給添幾筆,價錢好說。」
「燕姑娘啊——」美人無相,只有面廓衣廓,各種輪廓的勾筆,線條潦草又粗細不勻,但別說,佈局和體例卻拿捏得相當好,一看就是美人起舞圖。
只是這樣一幅圖,是拿不出手的。
林先生是縣學的先生,平時愛畫幾筆,與桑家素無往來,對桑節南也就無怨,對她作弊更無心管閒事,「不難,照老價錢給罷。」
節南忙謝過,又主動攬活做,「我幫您磨墨。」說著就走到格物架後,卻不小心瞥見臥榻上側躺一人。
那人背朝著她,整個腦袋套在大耳帽裡,身裹一件毛氈白袍,腳上還穿著牛皮靴,身形一動也不動。
「您有客人?」節南端著硯臺回到桌前,奇道。
林先生呵呵一笑,「一位小友途經鳳來,在我家借住幾日。」
節南這回住了一年,認識林先生更久,從不曾見過他有什麼友人來訪,不過他既然這麼說,她也不再好奇,只是磨了墨,看林先生一筆一筆將她的畫繪出細緻。
同樣用了半個時辰,她便是滿頭大汗,也只能完成輪廓,而林先生手下已出現一幅頗具韻味的人物圖。但她並無任何慚愧或羨慕之色,淡然付過報酬,將畫紙收進竹筒中。
「小山哪,我看你臉色實在不太好,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林先生說著,已開始動手沏茶,「讓大夫瞧過沒有?」
節南不好推拒這般真誠善意,捧過茶杯,垂目靜答,「瞧過了,正吃著藥,不礙事。倒是林先生您,聽聞因病閉館了好幾日,小山還怕今夜請不了你幫忙呢。」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5:1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九引 虎穴狼窩
林先生的視線往臥榻那邊拐了拐,聲音刻意揚起兩分,「病是假,招待遊山玩水的朋友是真。正好,小山,你來說說,大王嶺上是否有風景可瞧?我說沒有,偏有人不信,非讓我帶著上山觀雪,任我磨破嘴皮子也無用。」
大王嶺上觀雪景?節南但笑,「雪景確實可觀,只是不下雪又如何觀雪?」
林先生一拍案,「沒錯!今年雪影子尚不見,上了山只能觀虎觀狼,老弟啊老弟,你還是去府城看雪吧。」
「虎狼之景,比雪景更稀罕些。林兄,我們找個黃道吉日就出發,可好?」燭影搖曳,人影不晃,語氣張狂。
咦,敢情那人醒著?節南看過去一眼,又收了回來,將手中熱茶飲盡,「林先生,多謝您的熱茶,小山身上已暖,這就告辭罷。」
虎狼之景更稀罕麼?自大乎?蠢大乎?
林先生客氣著把節南送出屋門,隨即關緊,對那假寐之人又惱又憂,「你這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說的你不信,別人說的你也不信,到底要如何,方能打消你的主意?大王嶺山賊成患,上千號的人,別人只知其一,我卻知其二。告訴你件事,你道鳳來縣老爺為何遲遲不到任?不是朝廷不派官,而是過山丟了命。」
那人仍背臥,「五年前的舊聞,有何新鮮意?林老兄也不必說政事,那些實在無趣得很。何謂以天下之憂而憂?終歸不過一群高高在上的人之憂,取了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
林先生嗔目結舌,「可你……你既知此事,為何還要……」
「我若不走大王嶺,如何脫得了身?」那人居然長長嘆了口氣,「無論如何,請林老兄幫我這個忙。倘若這般走法都逃不掉,我便認命,乖乖家去了。」
過了一會兒,林家小院的門打開,剛從裡面走出一人,四周就圍來七八人,皆謹首小心。那人閒庭信步,那些人卻如臨大敵一般,不敢過近,也不能過遠,前後左右擁護著而去。
夜色雖濃似墨,氣死風燈的芒光微弱,但立在屋頂青瓦上,節南自高而下俯視,觀得一清二楚,挑了挑秀氣的細劍眉,輕悄無聲踩著瓦片,一路跟他們至劉府前,眼望著人進門,這才返身落地,往桑家大宅的方向,走得其慢無比。
她回到家,一推房門,就看到柒小柒胖乎乎的身軀填滿整張床,正打輕鼾。
節南走過去,毫無良心得拍打那張圓滾滾的臉蛋,待柒小柒一睜眼就問,「商師爺怎麼說?」
柒小柒揉著眼罵,「挫小山,臭小山,等我睡醒你會死啊。」
「你先死。」節南往另一張床上一躺,翹起二郎腿,「說。」
「能想到把稅錢藏在參加年會的隊伍裡過大王嶺,說服了勾欄大院的老舍頭和鏢局張,商師爺原來還有點像樣的主意……」柒小柒突然翻過身來,不管床架子嘎吱亂響,「不對,又是你在背後搞鬼吧?」
節南不答,閉眼想睡了。
柒小柒卻有好多疑問,「我怎麼想不明白你要做什麼呢?」
「你笨啊。」節南回一句。
「對,你聰明,師父也聰明,你倆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只要我聽你們話。可是,師父那麼聰明,死得那麼嘎嘣脆。你也小心。我想不明白,有人想得明白,越是聰明的人,死得越快。」發出嗤聲,柒小柒轟隆背過身去。
寒涼冰夜,凝不住心中那片脆裂記憶。
「小柒——」幽幽微沙的嘆息。
「幹嘛?」悶在被窩裡的回應。
「我絕不會死在你前頭的。」再一回,允諾。
上一回,還是在師父嚥氣前。
「……」被窩裡的大山聳動,「那你就要壞要狠,要非常歹毒。這樣軟趴趴被人告被人坑,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看你會短命。」
「嗯,我會非常壞非常狠非常歹毒,保準對你也一視同仁。」她的親人所剩無幾了啊,必須活千年,才能護得住,「你這幾日可以去賭坊了,往各張耳朵裡扇搧風,說萬貫稅錢要從官道過,能者得之。」
被子一掀,大山起,柒小柒睜圓眼,「然後呢?」
「然後,總有一個山頭的賊動心,到時稅錢搶空,人命死傷,知府大人怒火中燒,新仇舊恨一起算。如今境線暫時安定,可以抽調大批兵力來圍剿大王嶺,將此地匪患清除一淨。到時,我們便能離開這裡去都安,春暖花開之時,必定能趕到。」
都安,是南頌的都城。
「知府大人?」柒小柒發出一聲嘲笑,「隨你編派胡扯,我只知道,要是開春你還不走,我就打昏你。赤朱毒,可不是鬧著玩的。」
青白臉色,淤浮眼,不是病,而是毒,暫時靠藥吊著。
「我心裡有數。」但赤朱毒是可以解也可以拖的,節南並不怕,「對了,你在城裡四處走,可知春金樓的燕子姑娘是否讓人贖了身?」
兩人分工合作,一個賺家用,一個扮吃貨。
「沒有的事,不過那姑娘讓都城洛水園重金買下,算是飛離了雞窩窩,要衝鳳凰枝啦。」柒小柒仰天躺著,神情已安。
「師叔曾待過的那個洛水園?」節南瞭然,「難怪那姑娘得意,師叔信上說洛水園是官營的歌舞館,上可入宮廷,下可入貴家,只要用心,一生富貴亦不難。」
「師叔不就是這麼攀上一個好夫君的麼?」柒小柒嘟嘟嘴,「我倆真得小心,怕她把你我也往洛水園一送——」
節南睡意眷濃時嘴不把門,笑到猛咳,「尤其你那齣美人壓,誰也扛不住,別說屈屈一個妾位,正妻都信手拈來。先說好,本姑娘可不要喊半截入土的老頭姐夫,非俊郎才子的姐夫不可。」
柒小柒也哈笑,「那是。壓我,還是被我壓,生死之間只能選一樣。其實,我最佩服你兩個姐姐了,想找好看郎君,本縣沒有,就到外頭搶來。這種事,若男方真不情願,誰能強迫得了,還住一起那麼久?外人懂個屁,就知道張嘴亂噴糞。」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5:2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引 有風南來
節南把臉埋進被子裡,滾笑出淚。
小柒不知,她有兩個姐姐,姐夫卻不止兩個。逃了的,姐姐們不再稀罕去追回;不逃的,當真有了好好過日子的心,可惜卻是給桑家陪葬的悲命。
第二日一早,柒小柒弄好早飯,「我想了整晚,都說大王嶺前地獄門,這三百里大山雖是南頌土地,成翔府卻幾乎無實治權,人和貨有去無回,老舍頭為何還組了隊去參加年會?不怕死麼?」
節南早想過這事,「大王嶺珍林異木何其多,方圓數百里天生天長著南方罕見的藥材香料,不怕死想發財的人總歸有。再說那千把賊人各自劃分山頭,平時還算安守現狀,互不干擾。各寨拿著那麼大的地盤,也撒不了那麼大的網,運氣好就能安然來去。至於一群雜戲獻舞的藝倌兒,去時雙手空空,誰會圖他們的錢袋子?」
「小錢那夥賊也看不上,不如讓他們來回方便,有空還能進城看個戲耍個樂,不然這麼個小城縣,真一點玩地兒也沒了。」柒小柒突然通覺。
節南卻嘆,鳳來縣的百姓就不曾想過桑家的好處。
當年她爹桑大天領兩兒子,養著縣兵上千,個個勇猛彪悍,山賊怕得要死,山路暢通,南北貨通,鄉村都富裕。但等桑家這個閻羅沒了,山賊那群小鬼囂張,鳳來也窮了,鳥都不願飛過。
再看如今,富人開始吃老本,窮人尚不知災,成翔那邊三不管,山賊搶村搶鄉,進而搶城,再來大今蠢蠢欲動,這三百里肥地,將因戰禍貧瘠。
不過,不曾想就不曾想吧,她來,只為盡女兒之責,查明全家人的真正死因,若有餘力,報報仇而已。
送走了小柒,節南拎著包袱去工坊,日日生計日日做,自覺很是勤勞。
伍師傅看過那幅美人圖,並不知她找人代筆,點頭還道不算差,就趕忙去雕畫了。
節南也無心真拜師學匠,見伍師傅不派她用場,就到陳掌櫃那裡討活幹,結果被分到一塊抹布擦貨櫃。貨櫃有一半空著,南北雜貨不齊,看著有今日沒明日的那個意思。
陳掌櫃一邊撥算盤一邊唉聲嘆氣,已經不管夥計聽去會如何,「再這麼下去,我只能給東家送信求關門了。這年送來二十車貨,竟被劫了十車。大王嶺是一年比一年搶得黑,為了保本,只好漲了物價,但漲了這麼些,誰還買得起?沒能保本,東家就不肯再發貨,眼看鋪子空了,客人也不來了。」
節南按日算酬,不覺得如何,只道,「也不是咱們一家不好做,我一路過來瞧見都這樣,咱們鋪子裡的東西還最齊全些。」
鳳來縣,街街吹西風,蕭條何止今日。
陳掌櫃剛想繼續吐苦水,突然變出一張大笑臉,忙不迭跑向門口,「劉二公子,可有些日子不見您了,還以為您去了府城。」
劉雲謙沒瞧出擦角落的夥計是誰,對陳掌櫃笑笑,但給後面的人讓身,「楚風兄請。這家鋪子是成翔府楊家的分鋪,後面開著雕版坊,您要的松香,若這家沒有上好的,別家就不必去了。」
節南心想,難得到前頭來幫忙,一來就碰上晦氣東西。但她也不自找晦氣,悶聲不吭低頭擦她的貨架。那個叫楚風的人也沒說話,她只聽劉雲謙和陳掌櫃你一言我一語,將櫃上擺著的香全都說過了一遍。
然後,一道溫煦的聲音吹出滿鋪春風,「可有南山松香?」
楚風,南地之風,所以暖得沁人心脾?
節南一回頭,烏青淤眼頓然發光,哦——哦——上好的桃花料啊。
也許是她姐姐們搶親的名聲太響亮,除了劉家借與桑節南的娃娃親保住那哥倆,鳳來縣壓根沒有好看的男子,但凡和俊字沾邊,絕對跑得遠遠的,再不敢回鄉。雖然,已經過了五年,後遺症明顯嚴重,連柒小柒這麼沒要求的,都說此地無豔遇。
但看這位南風般的男子,玉面明瞳,雅髻書巾,唇色若蓮鼻若山,微笑謙謙相,而那身織著錦雁戲冬水的潔白雪袍,還有腰上繫得那顆斗大明珠,與他頭上那根白玉簪相映,富貴逼人又脫了俗氣,且君子輕步,令簡室生輝,令別人發灰。
因為瞧得順心舒服,當陳掌櫃說沒有南山松香時,節南很不「節南」地說,「有。」
節南,本曰嵯峨終南山,那種比大王嶺更巍峨更氣派的擎天山頭。所以,小名小山,那也不是普通的小小山。
南風般的美男子只對節南一笑而過。
那在節南看來,恰到好處,恰如其分,是一位君子與窈窕淑女的初會,一點沒有太淺或浮誇的表現。
但劉家二公子修養差得遠,咋咋呼呼道,「怎麼又是你?」
節南回美男子也是淡淡淺笑,目光停到劉雲謙臉上,笑意就斂淨,也不理會他,只對陳掌櫃道,「工坊上回進了南山松香,前兩日我看到還有不少。」
生意不好做,能做就要做,陳掌櫃來不及去想劉二公子和自家夥計有啥關係,忙讓節南端茶待客,自己跑到後面找松香去了。
節南上完茶也不走,抱著茶盤,立在名喚楚風的男子身側,好整以暇——賞美。
不知楚風沒留意,還是留意了也裝沒留意,端杯慢飲,又與劉雲謙說話,語氣十分自在,「大王嶺那麼多傳言,劉二公子生於斯長於斯,不知如何看?是否當真閻王殿地獄門,有來無回?」
「……咳咳!」正瞪節南的劉雲謙清清嗓子,終於一心招待貴客,「大王嶺縱長橫深,幾夥貪財怕死的山賊其實就跟耗子差不多,不足為懼。只要楚風兄一句話,有我劉家護送,必可平安抵達府城。」
楚風公子再飲小口,「那地獄門之名從何得來?」
劉雲謙答得倒巧妙,「恃強淩弱,欺善怕惡,由此得來。然,我劉氏本家乃百年書香門第,又不通商經貨,從來只走仕途或為師為學,無暴富無巨財,山賊無可貪無可搶。」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5:3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一引 安陽王氏
楚風公子點點頭,「不懷財,心坦蕩,則無懼死。如此說來,大王嶺上並無窮凶極惡之徒,不過為財而已。」
「正是。原本也只道財去人平安,可後來以訛傳訛,才冒出閻王殿地獄門這一說法來,十分誇大其辭。但凡知道些局勢的,便可明白,如今哪裡還有好走的路,尤其鳳來縣地處邊境,不管是直走大王嶺下的官道,還是繞越崇山峻嶺,皆可能遭遇兇險,但至少官道便捷些。」
楚風淡道一聲不錯,就放下茶杯,走到另一邊去看貨架上的東西。
劉雲謙這才找到機會,壓低了聲,嗤笑目光不離楚風的節南,「別瞧了,瞧到眼珠子掉出來,哈拉子掉出來,你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桑家倆大姐喜歡俏郎君,全縣皆知,敢情桑家老麼也一副德行。他越想,越替自家兄長不值,本來對她回來後遭遇的那些鬧劇還有一點點同情,經過昨夜今日,完全煙消雲散。
節南定定看著美男,目光不帶拐劉雲謙一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高潔,那我等看你娶個醜婦回家。」眼睛長在她身上,她看誰,關他鳥事,不過——「我沒有雜念,你卻滿腦子雜念。說什麼你劉家無暴富無巨財,山賊無可貪無可搶?真是滿嘴噴糞。」
鳳來劉家雖只是小小一個旁支,南方本家卻出官宦名臣,什麼時候都能靠本家罩著。當年,桑大天也不盡看中劉家長兄的皮相,重中之重就在於那隻罩子。
劉雲謙急忙往楚風那邊看,見他沒在意這邊,鬆口氣,但輕斥節南,「你嘴巴才要放放乾淨。」
桑六娘小時候是這樣子的麼?軟白軟白的麵團女娃娃,漂亮乖巧甜甜嘴,可以讓他不介意她那粗暴的老爹和兄長,和她一塊兒玩。
「我嘴巴不乾淨,好歹沒想著把人往閻王殿裡帶。劉雲謙,你家該不會和大王嶺的山賊沆瀣一氣吧?大王嶺下麻雀沒幾隻,油水越來越難撈,怕山賊最終打你家銀庫的主意,你騙人送孝敬去。」大王嶺,沒有那麼恐怖,也絕沒有劉雲謙說得那麼輕鬆,情勢盤根錯節,十分複雜,否則她不會還在這裡晃蕩。
劉雲謙啞口半天,又好氣又好笑,「你若知那位公子的來歷,就不敢說得如此輕易。行了,過大王嶺也罷,不過大王嶺也罷,跟你有何干係?你落葉歸了根的本縣人,大王嶺便是有上萬的山賊,也擔心不著。」
落葉歸了根?節南挑眉,不知他從何得出此論,卻向那邊努努下巴,「那位是何來歷?讓你這般如忠犬,鞍前馬後?」
「一門三相,安陽王氏……你!」這才對忠犬二字表現怒氣。
節南微愕,「當今宰相崔珋所出的母系王氏?」
劉雲謙把頭抬得高高的,彷彿王家是他親戚,「不錯。讓你看直了眼的那位,排行十二,是王平洲之嫡三子。你說,你是不是看也白看?」
節南卻笑了,「天賜這雙眼,不就是用來白看的麼?你這麼清高,那就戳瞎自己好了。」不過,說歸說,她終究收回了目光,而且說收就收,並無真正眷戀。
王氏公子,確實是天上的雲,夜空的星,但最亮的一顆已經隕落,這個姓氏自然再沒有璀璨的光芒,值得她久望。
這時,十二公子走回來,兩手空空,顯然看不中別的貨品,卻招了守在外面的隨從,耳語幾句。
那隨從去了一小會兒,站在鋪子外往裡問,「可有鳳來縣誌的版書?」
劉雲謙哈哈笑道,「鳳來縣地疏人稀,平時無大事,衙裡只有三名小吏,哪有工夫記載縣——」
「有的。」
節南沙沙的音色很平,但劉雲謙想挖地洞。
他無法相信,「何人所載?」
節南從櫃檯下面取出一本薄薄的皮面書,謹奉到王楚風面前,「這是小山閒來整理的一些鳳來誌事,並附一幅大王嶺地經,若十二公子不嫌棄,就送與你罷。」
王楚風略翻了翻,那雙有些淡漠的遠山眉聚成了川,只是也未多說,將那本縣誌交給隨從,再等陳掌櫃拿了松香出來,結帳出去了。
劉雲謙仍然很不服氣地瞪著節南,「當誰稚子?隨便什麼人整理出來的東西就能叫縣誌?」
「我不是隨便什麼人,而是鳳來縣現役衙前,每月之中有半個月立衙門聽命,多在文庫裡做事,按商師爺要求,編理出了這本縣誌,經師爺讀閱確認,書底亦蓋官印憑信。你不信,問陳掌櫃就是。」這小子以前也這般囉里囉唆麼?節南冷笑含譏。
「衙前?」劉雲謙愕然,又看向一旁陳掌櫃。
陳掌櫃雖不明白這位公子為何為了本縣誌就跟缺根骨頭咬的小狗似的,但點頭,「的確,小山在衙門前立役,而鳳來縣誌是商師爺命我們雕製成版的。就印了十來冊,除了鋪子裡的留樣,其餘都由縣衙保存在文庫。」隨即他又咧嘴樂,「我以為十來冊都算多印了,想不到還真有人討來看。劉二公子,您那位客人與常人不一般哪,就是那南山松香,也並非能從普通人嘴裡說得出來的上品。」
劉雲謙抿直了嘴,卻非得意,幾乎甩袖而走。
陳掌櫃這點眼力界還是有的,奇怪地問節南,「你與劉二公子有過節?」
節南做了個懵懂無辜的表情,聳聳肩,接著擦櫃子去。
陳掌櫃歪腦袋想,自然是想不明白,正好又有客人來,就一股腦兒拋後,再不好奇這茬了。
這麼混完半日的活兒,節南領過工錢,一身樸素到煙灰的著裝,悠悠穿出南集。在一處很小的飯鋪子裡,數五文錢買了桶油菜飯,坐在角落抱著,也不用碗筷,直接拿木勺慢慢挖著吃。
桑家六娘,總以紅色亮相,很冷,很傲,目中無人,跟桑大天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故而,這般混跡於貧人中的桑節南,再次成功的,被人無視了過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5:4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二引 謊話廢話
節南一邊吃,還一邊聽鋪裡鋪外的忙鬧,饒有興味。眼看一桶飯挖到底,她準備起身時,忽然察覺了飯鋪中的變化。
鴉雀無聲。
相較於日漸荒下去的南北佳貨,綢緞鋪子,珠寶鋪子這些奢侈買賣,就在這片方圓地討生活的人們,仍需平價量大的飯鋪子,因此生意很旺。腳伕們,管事們,夥計們,貨郎們,農人們,各色人等,有直接給錢的,也有以物易食的,雙方談妥即可。又因年關將近,多聊年貨年慶這些事,節南聽上去平乏,他們說得卻起勁。
但這時,埋首飯桶的節南,耳裡確實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所以,她抬起了頭,看到一人站在鋪門內。潤玉一般,明珠一般,那身白,似雪,卻為簡陋的鋪子帶來一陣溫暖南風。
王氏十二子,楚風公子?
然而這一回,節南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頭吃她最後幾口飯去了。
對方雖是上好的桃花料,她亦是喜歡看俊郎的姑娘,卻絕不至於自以為這朵桃花該是她的桃花。儘管這飯鋪裡就她一個姑娘,誰也不能說王十二郎就是找她來的,沒準他找管事幫工呢,又沒準他欽慕那位煮飯超香的大嬸呢?
「這位姑娘。」楚風公子的聲音卻近在節南頭頂。
節南沒抬頭,還差兩口飯就刮乾淨了,抬頭又低頭,低頭又抬頭,脖子累得荒。再說誰又知道那位楚風公子是不是分不清女子的年齡,錯把大嬸喊成姑娘。
「夥計姑娘。」
節南兩口並作一口吞下飯,因為嘴裡塞太多,一下子嚥著了,抬頭時鼓起兩隻眼珠子,原本就淤青嚴重,蒼白得不像活人,這會兒凸爆著眼,雙手掐著喉嚨,樣子頓時化成了惡鬼。
王楚風有點驚到,倒退一步才覺此舉不夠君子,勉為其難停住,卻看這鬼樣子的姑娘突然伸出左手,直指旁桌那吊大茶壺。
他沒動。
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沒有意願去動。
節南只好自己動手,半踉蹌衝到旁桌,想撞開那裡正在用飯的人,一口氣居然上不來了,整個人跪到地上。
所幸鄰桌不是那麼沒人性,拎起大茶壺湊到她嘴邊,接濟這口救命水,讓她好不容易緩了過來。
她對好人說聲謝,然後眼睛惡狠狠地,反反復復地,刮過那位王家十二郎的臉皮,神情便冷了,從他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出了飯鋪子。
誰知,沒一會兒,一輛馬車驅近節南身旁,車簾一掀,還是王楚風。
「姑娘留步。」
更加高高在上了啊!節南瞥去一眼,雙手收在羊皮筒裡捏拳頭,嘴角抽抽的模樣卻讓她看起來跟惡霸差不離,「十二公子說話這麼吞吞吐吐,大概噎死不少人了吧。請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然那點君子風度十分膚淺,只在兩片嘴皮子上。」
王楚風幾曾讓人這般對待過,瞬間薄紅了臉,慍惱之下,甩了窗簾,馬車立時飆出去兩丈,卻立時又停了,在原地期期艾艾等著節南走上來。
連節南都好奇了,什麼事,讓名門子弟一而再再而三顧她?
但更高高高在上的是,這回王楚風壓根不露面。
「請教小山姑娘,這本縣誌記載皆屬實否?」
節南原本已踏過去的腳步,輕輕收了回來,就停在車窗外。
窗簾是厚棉布,全然看不見裡面,只有一線縫隙,將那道聲音壓沉了,也壓下了對方的貴公子傲氣,多了些不羈和散漫。
「屬實。」對於乾脆的問法,節南的回應也乾脆。
車裡的聲音笑得好不直接,「謊話。」
節南也笑,哼笑,「廢話。」
裡頭傳出的笑聲忽冷,「姑娘說的是,某還真說得是廢話,以為此地民風淳樸,人心誠厚。」
「哈哈,公子若真如此以為,請恕小山冒犯了這等品性高潔。」節南腳步不前不進,若非帶了咳啞音,語氣會更加刁鑽,「那麼小山也得給公子一句誠厚大實話。鳳來縣誌五分真五分假,你想相信的,就是真,你不想相信的,就是假。」
車裡半晌無聲,似讓這般刁鑽氣煞,但隨後那道聲音不緊不慢從簾縫中傳出,「照姑娘的意思,某不願相信二十頁縣誌中十二頁的大王嶺故事,那些事就是假的?」
節南垂眼盯著羊皮筒子,「這些是故事還是故實,到底有何要緊?小山只知,大王嶺久遭匪患,近年更是鳥飛絕獸無蹤,連鳳來新任知縣都被……」舌尖及時打轉,「……攔在大王嶺那頭。」
「不過也並非絕路,官道仍有來去的客,大王嶺已安定數月,否則劉府大公子去不了府城,勾欄舍院的人也不敢組隊獻藝。」車中人再道。
節南不抬頭,「大王嶺的小鬼們雖窮凶極惡,倒是不笨也不蠢,知道誰人該搶誰人該放,故而逍遙自在至今,成為這方圓數百里的實在統管者。小山但問公子一句,禽獸何時捕食最兇猛?」
「……」那聲音終於顯出頹意,「饑不擇食。」
節南雙眉一挑,但保持語調沉穩,不洩半分心思,「正是,而且快過年了。小山將心比心,餓得頭昏眼花,突然有塊大肥肉落到嘴裡,是一定要吞的。」
笑聲少了冷氣,多了打趣,「是,姑娘面青顏醜,眉心晦氣不淺,確實要多吃些肉補些潤色才是。某領會得。這裡二兩銀子,謝姑娘指點迷津,也就當給姑娘過年添道菜了。」
呃?節南立時抬起眼來,看到一隻手從車窗裡伸出來,掌心托一錠銀子。她性子向來謹慎,對於突如其來的好處,先抱懷疑態度,因此沒動。更何況——
「小山姑娘,不要麼?」
越來越動人心弦的聲音,為何越來越討她得厭呢?
節南輕笑,雙手蜷在羊皮筒子裡,紋絲不露,音色沙沙,「公子真是,這銀子要讓小山拿了,豈非承認自己是醜女了麼?我心雖貪,卻偏偏自認一身皮相美也,故而伸不了這手。小山看來,公子要安然過大王嶺,只要閉緊一張臭嘴,定保大家無憂。不然,得罪大鬼小鬼,還連累同行之人。切記!切記!」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5:5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三引 百年無憂
節南說完,走過馬車,逕自轉入巷中去了。
車仍停著,車裡人在笑,也不管節南還聽不聽得到,「但願有朝一日,某有幸得見姑娘康健之後的容貌,瞧瞧皮相美至何如。」
那般狂氣,哪裡還有半分南風之溫。
節南突然停步,悠悠轉身看了看。
巷靜無人。
她彎腰拂了拂鞋面,順便撿起一顆石子,直起身來,彷彿讓穿堂的冷風凍到了,往後甩甩左手。
馬發出一聲受驚得嘶鳴,嘚嘚嘚,帶著王氏高貴公子所坐的馬車,剎那向前狂奔,隨車伕怎麼拽喊。
節南聽著那串亂了套的馬蹄聲,單眉挑高,嘴邊噙住一絲可笑,眼神剛要得意,卻是一陣猛咳,咳得撕心裂肺,好一會兒才平息。
但她挺高興。
吃飽喝足,還有飯後消食的隨興和餘興,從未想能過這般愜意的日子,哪怕轉瞬即逝,聊勝於無了。
過了兩日,商師爺傳節南進衙,將運稅的計劃同她說了,一邊觀察著她的神色,一邊又道,「小山,你上回說煩了縣裡這些事,想跑一趟遠差。雖說府城不遠,聊勝於無嘛,又比咱們縣熱鬧得多,你就當散散心。」
這本就是節南預設的繩套,又早知道商師爺已鑽了進來,她卻完全不動聲色,面露猶豫。
「商師爺,小山是說想跑遠差,可是——過大王嶺?你莫開玩笑,小山回縣時就遭遇過山匪,好在身無分文,藏也容易,可是押送幾車的稅金,還和那麼多人一起過山,如何藏得過去?」
商師爺忙道,「如此秘密行事,誰能知曉這支窮得叮噹響的隊伍裡混著錢箱?張鏢頭和他的鏢師們喬裝混在其中,而你只需到府城繳納。此計天衣無縫,絕對出不了事。」
節南不以為然,「師爺可不是頭一回誆小山,這件差事責任太大,萬一讓那群山匪把錢搶了,知府大人豈非問小山死罪?小山不敢,除非——」
「除非什麼?」商師爺讓節南操縱而不自知。
「請商師爺滿足小山先前所求,毀去桑家戶籍文本和所有記載。小山已不求官府重理桑家血案,只求讓桑氏沉眠地底,任何他人問及,不過一方尋常地主罷了。」她總想活得簡單些,只是夜路走多之後,要很費心才能活到高夀。
「這……」商師爺一開始沒答應,如今仍有同樣的顧慮,「小山,如此做法,有何意義呢?縣裡這麼多知情人,一問就知你家情形了。」
節南淡淡一笑,「這倒無須商師爺操心,山匪如此猖獗,說不準……」
商師爺沒明白過來,「說不準如何?」
節南搖頭,不語。有些事,她可以瞎猜,卻不可以亂說。而她,更是沒好心去多管閒事,尤其明知管了也沒用,還反過來惹一身腥。
「商師爺,且容小山說句實話,此去大王嶺,小山說不準就回不來了,如此你都不能答應麼?」她出生鳳來,但親人亡故,再無半縷鄉念。
商師爺愕然,卻也並非沒有最壞的打算。
他不斷拈著鯰魚鬚,心裡有了衡量,「也罷,我都應了你,文庫年久失修,少些文錄籍本也非難事。不過,你走之前,要能將縣衙地契交予我保管……」
節南才笑,「小山代桑家所有先亡人,多謝商師爺相幫。至於地契,別說縣衙的,小山願悉數交給官府保管。」
商師爺樂得眼睛都沒了,拍胸脯就允諾,「放心,三日後待你一出發,我立刻辦。小山,我早知你是孝順孩子,如此可保百年之後桑氏無惡名。」
百年之後?饒了她吧,想這輩子的活法就累得半死了。
節南面上卻神情不動,「商師爺近來與知府大人通信,可曾聽他論起戰事?」
幫商師爺記載往來公文,也是節南的差事之一,不過最近沒來上方公函,閒得無趣。
「不知怎麼,十月裡知府大人催我繳稅那封公函之後,再無隻字片語。不過,聽北燎商客提到咱南頌派了使臣前往同州,要與大今北燎兩國議和,故而邊境稍安,還特為年節開通了關閉已久的榷市。我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那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每回來函均無好事,動輒責我辦事不力。他怎麼沒想想,他自己亦是無能,不然何至於大王嶺山匪猖獗,就連知縣都過不來一位。七品的不來主事,我九品的,如何擔待得起?鳳來縣雖不大,管轄的村村落落卻不少,離邊關金鎮只有百里之遙,說軍事要地並不誇張,偏那知府大人屁也不懂,哪天金鎮失守……」
節南心中微沉,嘴上卻打著哈哈,打斷商師爺的碎念,「商師爺所言極是。小山孤身一人,金鎮失守,大不了就跑,不似師爺兒孫三代,一家子都在縣裡。」點到即止,也算她仁至義盡。
商師爺本是信口開河,聽節南接茬,不由認真思慮起來,且越想越怕,「小山,咱隨便聊聊,你覺著金鎮能失守嗎?十萬天馬軍壓著,又由我朝第一大將夏長河統領,大今曾派過天豹將軍呼兒納來攻,結果吃足了苦頭,想來如今應是不敢盤算的。」
節南淡笑,「小山雖不知天馬軍究竟多厲害,只知若非趙大將軍陣亡,第一大將輪不到夏長河,而趙大將軍一敗,我南頌拱手讓出半壁江山,北燎更早被拔牙卸爪。然,你我不妨想想當初,大今不過關外一支小小牧族,有誰料得到今日他們能氣吞山河,足以一併天下之強勢?」
商師爺開始點頭,暗道不錯。
「商師爺今年過六十了吧?平常人若到您這歲數,已在家養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節南又似不經意,「我要是您,才不受新任知府的氣,賦稅交齊也算功勞一件,趁勢告老南下,找一處遠離戰亂的平安地,從此安居。」
商師爺真是上了心,一反往常細瑣,任節南早退也不知,兀自沉浸兩難,亦沒對一個女子這般瞭解時勢而生任何疑慮。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6:0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四引 買定離手
早退的節南出了衙門,走進順北賭場,站在柒小柒旁邊,看她玩骰子。
小柒拋出一個四六,莊家拋出二三,她買自己小,立馬輸了幾枚錢。她直罵晦氣,不玩了,將為數不多的幾個銅板收回兜裡,咬起一根糖娃娃來。
「你倒是老實,輸了這麼多還不出歪招。」節南反身往裡面走。
小柒跟著節南,「你不懂了吧?賭局好玩的地方就在於有輸有贏拼運氣,明知自己會贏還賭,多沒意思。再說,我便是贏了這點錢,大師妹你也瞧不上,對也不對?」
節南挑挑眉,正要回小柒,卻聽一人喚她六姑娘。
她回頭就對那人笑笑,「李掌櫃在就好,我前頭沒瞧見你,還以為自己白跑了一趟。」
李掌櫃,大名李羊,四十出頭,長相身材五大三粗,是鳳來縣出了名的混棒子,無人知其來歷,也無人敢問其來歷。不過,能開出賭場來的人,多屬三教九流,否則怎麼混。
但這位黑白皆敢通殺的混棒子,在節南面前卻跟綿羊似的,恭謹順從,「這幾日瞧見七姑娘一直在,我就估摸著六姑娘也快來了,不敢擅離職守。」
「……」柒小柒嘴裡吃著東西,因此咕噥不清,但鼓著眼珠子,不詫異李羊怎麼認識自己,而在於那聲七姑娘。
節南對李羊淡然頷首,「剛從衙門那兒來,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就這幾日要出發,所以過來跟李掌櫃說一聲,順便再最後瞧一瞧,我才心安。」
李羊忙道都妥當著呢,遂帶節南走過賭場的後院,進了一間柴房。他拉開灶門,竟露出一人大小的洞口。
節南不驚,順著土梯下去。
下面有一間很大的地室,火把照得通明,立起二十來人,紛喊六姑娘。
節南點頭回應過,走了一圈,仔細拉過捆物的繩索,又查看擔貨木架是否結實,才對李羊笑道,「做得好。」
李羊見到節南滿意的表情,不由也高興,「六姑娘吩咐的事,咱可不敢不做好。」
柒小柒坐在土梯上,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大把酥糖塊,讓大夥來領。她不管節南做什麼事,只管自己要做什麼事。土梯一佔,沒節南的話,上去下來,都要踩過她的大胖塊頭。
節南並不囉嗦,和李羊說完事,又把尾賬結清,就要走。
倒是平時很爽快的李羊有些期期艾艾,將節南喊住,「六姑娘這回一走,可是不回來了?」
節南微愕,但也不瞞他,「李掌櫃不愧當家之名。」
「這是天爺給六姑娘備下的產業,我擔不起。六姑娘不肯拿回去,我心裡就明白了,鳳來這麼個小地方,是留不住六姑娘的。六姑娘這回準備了大半年才動身,這一去必有長遠打算。李羊跟隨天爺雖然不久,但牢記天爺一句話,桑家唯六姑娘存高志。」
原來,順北賭坊是桑大天一份暗業,而李羊夠義氣,桑節南一回來,就想將賭坊交還給她。
節南雖然不要,卻見李羊可信任,派了他一份用場。
節南聞言但笑,「我只記得小時候爹爹罵我不像女娃,將來嫁不出去,何來高志之說?」
李羊不笑,目光炯炯,「李羊願跟隨六姑娘,請六姑娘允我將順北結業,一同南下。」
節南有些意外。她以為李羊在鳳來根基不淺,自身有膽有謀,沒有了主僕這層約束,應當很能逍遙自在。至於他幫她的這件事,不過是還她爹的恩義。而且,不像她找到的一大疊老地契,順北賭場,因她爹之死,已經和桑家脫離乾淨。
「李掌櫃……」之前沒當李羊是家僕,之後也對李羊無打算,「順北賭場已歸你所有,將來我絕不會以任何藉口討回。此言不虛,我可發誓。」
李羊苦笑,「六姑娘誤會了,李羊絕無懷疑之意,只是真心想追隨姑娘。六姑娘此去都城,客鄉異土,必然需要可信之人打點事務,而咱自認還有些混混本事,可為六姑娘解憂。天爺待李羊恩重如山,李羊曾發誓追隨他一輩子,哪知……」他神情倏地黯淡,又倏地明朗,「慶倖六姑娘仍安然,還能讓李羊有機會報答。」
節南很欣賞這份義氣,若擱在一兩年前,她二話不說,定然收歸己用,只是,如今卻大不同了。
「李掌櫃,你才是真誤會了。六娘此去都安,並不存任何高志遠志,但痛失父兄依靠,不得不投靠一位遠親長輩,將就過日子罷了。而以李掌櫃的本事,到哪兒不能混得自在,實在不必屈居他人之下。」她婉拒了他,將胸口那陣咳氣死死壓住。
李羊濃眉一緊又一鬆,好不痛快的豪爽脾氣,「六姑娘的話,李羊聽懂了,不打緊,先把姑娘吩咐的差事做好。」
柒小柒見節南走過來,李羊卻召了其他人聚在一角密議,她便起身讓出臺階,「賭完了?」
節南重新將手攏進羊皮筒子裡,輕笑,「買定離手。」
兩人走上地面,再從後門靜巷中穿出。
風吹碎了兩旁屋頂上的山雪,猶如銀塵粉金,灑在節南身畔,微微映亮了那身灰舊風袍。
叮鈴,叮鈴,不遠處,巷口那棵大槐樹掛滿冰棱,隨風搖擺,奏出冬日最美的妙音來。
巷外有座小橋,橋下有個小集市,此時過了午,鋪子攤子都冷清,路人三三兩兩。
柒小柒手一撩,給節南扣上蓋耳低沿帽,掩好這位的真容,免得引起群情激憤,連累到自己,又終究管不住一張嘴,「瞧瞧,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對方沒頭沒尾,節南卻答得分明,「若不是你胖得惹人注目,誰能認得出我來?」
柒小柒撇嘴,一臉你笨的表情,「我可不是說幫你戴帽子的事。」
節南哦了一聲,聳肩耷腦,上橋。
柒小柒跟緊,壓低聲音,「說什麼知府大人出兵,新仇舊恨一起算,把大王嶺的山賊都滅乾淨?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幹大義凜然的好事。」
哼!哼!哼!
小柒又眯眼,「原來耗命一年,皆是為了那間地屋裡的東西。」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6:2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五引 枝節亂竄
節南半張臉悶入袍領子裡,咳彎半身,深吸氣才能說話,「今日方知那位知府大人指望不上,但我這點私仇,既然查出了眉目,不報豈非不孝?至於讓李羊辦的事麼,順道而已。」
如小柒所言,她耗命一年,不明不白告她的訴案靜靜全收,二十四孝般奉陪到底,要不多拿些好處,桑節南三個字倒過來寫。
小柒半條眉毛聳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很快不以為然,和節南走過橋就想拐另一條路,買零嘴去。
「早去早回,三日後就走。」節南輕送一句。
小柒猛地轉過身來,圓眼珠子溜溜驚訝,氣罵道,「臭小山,我催你多少回,你當耳旁風,好不容易我決心在這破落縣過個安心年,你剛剛卻道什麼?」
節南的眼笑彎了,「哪回不是揀師姐愛聽的說?敢情那隻小花吃到肚裡就拉……」
小柒咬牙,「臭小山,模樣就算成了鬼,可也別忘了咱從小學到大的,可以不要命,不可以不要臉。」
這個臉,指得是儀態氣質風韻,所有往外張顯,給人瞧的東西。
節南呵呵亂笑,直搖身,「是,是,即便討飯,也絕對不能沒了它,還指望著幫咱翻身。」
小柒又罵臭小山,揉揉鼻子,一摸口袋卻發現空了,頓覺腹中也空了,用一根手指將節南戳戳開,匆匆忙忙買吃食去。
節南看看日頭,剛過晌午,回家也無事可做,不如去作坊裡瞧師傅製版。誰知她腳趾頭才踮進伍師傅的作屋,就被他塞進一個布包。
「你來得正好,這是桃塢巷劉家夫人定製的觀音版畫,趕緊送去。」伍師傅說完,又喊秦江。
秦江帶著學徒跑出來,捧著一大摞的木版模子往院中堆。
節南心念一動,就道,「雖說雪霽出日,還冷著呢,不著急曬版吧。」
「小山來得正好。」陳掌櫃走到後頭來,身後也跟著夥計抱著東西。
節南笑得沒有心思的模樣,「連我自己都覺著來巧了,本來這會兒應該還在衙門裡打瞌睡呢。莫非這就是鬼使神差?」
秦江哈哈一樂,「不知怎地,剛才我的心還沒著落,讓小山滑嘴一句,立刻就能睡安穩覺了。既有鬼使神差,想來會得老天爺庇佑。」
「行了,都別貧了。」陳掌櫃本來掛心,這時卻也露出一絲笑臉,「今早收到東家的信,終於允我把鋪子和作坊收了,雖然信中說可等到開春,但我知老舍頭三日後要進府城獻藝,就同老舍頭商量好,湊一起趕他們這趟了。鋪子裡的貨不多,小東西只要能保本,該賣就賣。價值重些的,實在賣不掉,就裝箱運回去。版模子我不管,你們兩位師傅看著辦,上好的版子也可以帶走,那些冗沉的普通版子便送東城雜貨舖子吧。」
節南到底還是詫異了一下。陳掌櫃說了大半年的關鋪子,想不到還真要關。關鋪子也罷了,居然也要湊勾欄舍院那一行?
「掌櫃的何必如此倉促?待開了春,自能等到賣皮貨馬匹的北燎商隊。他們人強馬壯,動輒上百的隊伍,比老舍頭那群繡花架子勝過許多。」
她一步步計算,眼看事情也照著計算一步步走,臨到出發,突然枝節橫生。劉家那根枝節,她還不知是否已經修剪掉,陳掌櫃又冒出來,直打她後腦勺。
個個要過大王嶺?
這一切是否表明,她那點本事,隨著師父的一敗塗地,再也恢復不到從前,不能再意氣風發,無往不利?
陳掌櫃心意已決,「往年確實如此,但如今北燎讓大今逼退至西原,商隊能否入我南頌尚且難料,還是早作打算為好。好在咱這盤買賣也做得七七八八了,統共就這幾個人,除了原本跟著我來的,都願意到府城去。除了小山你。」
節南頓覺所有的目光都看過來,有點彆扭。
這麼看她作甚?
她不過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這個小作坊小鋪子裡混日子的懶散夥計,為何對她會有期待?
她嘻嘻笑,開口竟是大半實話,「我說鬼使神差吧,今早師爺派我一件差事,讓我去府城一趟。既然你們也要走,我乾脆就等上三日,同你們一道。」
眾人的表情明顯皆大歡喜。
一向坦率的秦江還道,「要我說,到了府城就別回來了,便是服役,作一年的衙前也滿了期。咱東家的瀚霖書局總缺製版學徒,更何況你還是伍師傅唯一的徒弟……」
伍枰插言打斷,「自己的事,還得自己拿主意,他人莫要指手畫腳。」
秦江眼珠子一鼓,正要反駁。
伍枰卻催節南,「別愣著了,趕緊把東西送到就回來,離開之前還有一大堆的事要做,沒工夫讓你偷懶。」
節南嘿應著出了作坊,嬉笑的神情驟淡。但她轉念又想,那些山賊若真為財不為命,只要到時拿足錢財,陳掌櫃伍師傅他們自會安然。
最麻煩的,還是劉家。
劉家過山不招賊,如果這個傳聞為真,她就白忙活一場,或者至少,半場。
走進桃塢巷,節南望著高臺階高門檻的某府大門,搖頭自笑。
真是糊塗,桃塢巷劉家,不是劉雲謙他家,還能是哪家?
但她倒不至於躲這一家子,上前扣響門環,對著劉雲謙提及過的那位門房老僕說明來意,送上包袱就道告辭。
老僕卻不肯放節南走,嘮哩著這東西重要,夫人交待,定要領人進去。
若非聽說這老僕昏花眼,未必認得出她來,節南興許會想是劉夫人故意候著自己。她仍可以堅持要走,且篤定老僕無力擋得住,可略微一想,便順從跟入了。
劉府不奢,但老屋陳瓦中的書香門第,只在悠遠而去的一年年裡,越發顯得沉雅。經過洗墨的池,曬紙的場,門窗敞開,隨見排排整齊的書卷,令人望之舒暢。
她甚少踏進劉家門,每回都是父親硬拽了來,所以好不蒼白的童年記憶,全然想不起一絲往昔的好惡感,此刻但覺名不虛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6:3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六引 婆家一遊
老僕換成婆子,將節南引至後院女宅。那婆子雖知節南為何來,卻不時打眼偷瞥她,瞧著瞧著,一雙精利眼就愕睜開來。
「常媽媽不必驚,我當真是送觀音版畫來的。」
常婆子這回連下巴都掉耷了,「桑……桑六姑娘好記性,還能道準老婆子的姓。」
節南眉眼不動,「常媽媽數十年如一日忠守內宅門,容貌又不曾老,自然記得清楚。」
常婆子聽得喜逐顏開,語氣陡然親近不少,「哎呀,六姑娘真會說話,婆子老多了,倒是瞧著六姑娘比小時候更漂亮些,特別是一雙眼睛啊——」
節南咳了咳,似無意,實有心,打斷對方,「病了些時日,氣色說不上好。」
常婆子欸欸順應,「今年特別冷,六姑娘要保重身體。只是您來得不巧,大公子要留在成翔府過年,不然見上一面多好。」
節南想一笑而過,卻不料這婆子還有後話。
「您可別告訴人是婆子多嘴的,其實劉家就要搬了,二公子先走,等天氣再和暖些,老爺夫人也會走。聽說啊,大公子讀書好極了,明年必能高中,安平本家就想讓他住過去。本家老爺是咱老爺的兄長,雖非一母同胞,看在大公子光耀門楣的份上,也要比從前親近得多,幾回來信催咱老爺回本家。正好,鳳來這兩年一直不大太平,還有大王嶺患山匪,老爺和夫人才最終決定順了本家的意思。」
節南卻不詫異,反說,「如今朝廷南遷,定都安為帝都,安陽和安平又與新都相鄰,名族望族多遷入,往南走確實大勢所趨。」
常婆子覺得這姑娘是缺心眼還怎麼,居然煞有其事論遷都和大勢所趨的,不由苦笑,「哎喲,我的好姑娘欸,這一家子遷走了,你該找誰完婚去啊?」
節南彷彿才醒悟,輕蹙眉黛,淡然一聲是啊。
似自問,又似問人。
常婆子嘆道,「婆子看六姑娘不似外頭傳得那般惡,對我這等卑賤僕婦還能如此禮待,故而不忍瞧你孤苦。等會兒到了夫人那兒,無論扮可憐也好,苦求人也好,一定要拿緊當年的訂親之約,請夫人帶你一塊兒走。夫人心慈,老爺又重禮徳,即便這親事定得不甘願,那也是早約下的。」
節南病青的面容微微一笑,「謝常媽媽點醒,但道姻緣自有天定,六娘信命。」
常婆子只覺不解此話含意,可等她想問,主院的丫頭已經打開門,將桑六娘迎了進去。她守了多年仍是個看門的,自沒有討巧主子的本事,怏怏嘆口氣,掉頭走了。
丫頭不識節南,只對她那身鴉黑滲蒼絲的袍子略嫌棄,也以為是作坊裡來送貨的夥計,沒那麼些好奇,就讓她在大屋門外候著,自己掀簾去報。
簾子抬高的那一片刻,節南聽到笑聲。
「姨母可要為季兒做主……」
「才道儷娘渾說,轉頭卻要我娘做主,季姐姐到底樂意還是不樂意,做儷娘的大嫂嘛?」
不同的聲音,相同的嬌氣,在簾子落下後,仍隱約顯揚。
劉府是人口比較簡單的大戶,劉老爺只娶一妻,劉夫人生養兩兒一女,一家和睦。而ㄠ女劉儷娘,年方十五,性情天真爛漫,深得父母和兩位兄長的寵愛。這會兒,劉儷娘問那位季兒姑娘樂意不樂意當大嫂——
節南垂眸,嘴角微翹,真當她死人了不成?
不一會兒,小丫頭和一個穿戴更體面些的大丫頭走出來,小丫頭去了,大丫頭打量著節南。
「東西呢?」大丫頭問。
節南奉上佈包。
「咦,你是姑娘家?」大丫頭的聲音挑高,顯然詫異。第一眼就瞧見烏七抹黑,方才注意長衣下露三寸裙邊。
節南抬頭,讓對方看清自己,才應是。
「如此倒也不用避嫌,你且稍待。」大丫頭打起簾,抬聲往裡通傳,「稟夫人,陳掌櫃遣來一位姑娘送貨,可要奴婢請進來?」
「陳掌櫃倒是通曉世故,快把那位姑娘請進來吧。」劉夫人聲音含笑,似仍為適才的歡樂而樂。
大丫頭穩穩走進門裡,對節南挑眉抬頸,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禮,同時壓聲吩咐,「我家小姐和表小姐也在,你切記不可說粗言鄙語。至於夫人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不必多嘴饒舌,想多得幾個賞錢。」
節南身姿不低頭不屈,一言不發走進屋去,立時見到紅木榻上坐著的三個女子。
劉夫人隨年月愈發端莊,劉儷娘再不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另有一位年輕姑娘,齊眉海,流雲髻,面如月盤,膚凝脂,一對笑眼兒,櫻唇俏鼻。不說美得如何如何,也是秀外慧中的俏佳人。想必就是叫做季兒的那一位了。
節南也不自報家門,靜然奉上觀音雕版,在一旁待劉夫人細細端詳。
劉夫人瞧了又瞧,漸漸顯出愛不釋手的表情,嘖嘖稱讚,「伍師傅的製版手藝真是絕了,便是府城,我也找不出比他更好功夫的版匠來。」
儷娘卻噘噘漂亮的小嘴,「那位版匠的手藝要是那麼好,何至於到鳳來縣做活兒。要我說,是娘心慈,幾曾說過一句別人的不是?即便對桑家那樣的——」
節南心道,鳳來縣得多無趣,讓眾口一致,只會提桑家這樣那樣的。
「儷娘。」劉夫人心慈,但也不寵女兒上天,極注重教養,「難得說笑一回也還罷了,卻不可背後論他人是非。」
儷娘嘴一癟,有些不快。
那位表小姐眼尖,偏幫委屈的表妹,「姨母說得是,不過儷妹並不存壞心,只是就事論事罷了。桑家之惡,更不僅僅是道聽途說,姨母家還深受其害,令大表兄的婚事耽擱至今。」
劉夫人雖能嚴厲管教女兒,對這位侄女卻多一分待客之道,但笑了笑,沒有說教的打算,轉眼望向節南。
起先,她瞅得漫不經心。然後,就坐正了,神情中詫異和尷尬交織,甚至忘了應該讓兩位年輕的姑娘迴避,怔怔然脫口而出——
「六娘。」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6:4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七引 催婚逼婚
節南對儷娘和季姑娘震驚的目光全不在意,微微福身,對長輩作禮,「經年未見,夫人可安好?」
劉夫人無意識點著頭,「好……安好。」
「你!你怎生變成了這副模樣?」儷娘是見過節南的,最後一回要往前數五年,雖然很久不見,但可以肯定那位桑六娘絕不是這副病怏怏的瘦醜樣子。
節南無意與不識人間煙火的小嬌娘多說,仍只同劉夫人說話,「夫人若對這幅觀音雕版滿意,就請結了賬。我家掌櫃還讓我轉告,鋪子和作坊這幾日內就要收了,謝您這幾年的照拂。」
劉夫人這時哪裡還顧得上誰家鋪子開關的閒事,只是愕然盯瞧了節南半晌,在榻上伸展雙臂,「可憐的兒,怎病得如此削瘦,竟也不來找我們?」
節南一步不前,輕飄飄回道,「謝夫人掛懷,日子其實過得還能將就,就沒來勞煩。」
慈母心,就是好人心了麼?她不信這位夫人不知道她回鄉,但這會兒瞧見了自己,這麼熱忱卻又是為了哪般?
她不言人性本惡,只是不輕信所謂的良善,別人待她客氣,她不可仗著不客氣,如此而已。
劉夫人的笑容有些發乾,訕訕收起雙臂,「適才我們說起你家……」
節南反笑得輕鬆,「夫人並非不知,我與父親向來說不了幾句平順話,更對家中事無半點關心,稍稍懂事的年紀就自拜了師父離開鳳來。桑家惡名在外,乃是人盡皆知之事,我不以此喜怒於人。」
「話雖如此……」劉夫人不知雙手該怎麼放,忽然看到身旁的倆姑娘,「儷娘,季兒,你二人下去吧,讓我同六娘好好說會兒話。」
儷娘卻想,這不正好?乾脆直接把話說開,幫大哥解決這門羞辱的娃娃親,同時又能安穩表姐的心,促成一樁美滿姻緣。
「桑六娘,既然你在,又深明大義,就請恕我無禮,為我長兄退了這門不妥當的親事。」
劉夫人神色大驚,「荒唐!此事怎能由你一個小輩多言,還不快快與六娘賠罪?」
節南不看別人,但看那位季兒姑娘垂了頭,乖巧無比得坐著不動,心裡樂哼,真是個聰明的,坐山觀虎鬥。
她的目光睨過儷娘,就對劉夫人道,「夫人,無妨。儷娘今日不提,我過兩日也打算再登門拜訪的。既然這會兒就說起了此事,那就擇日不如撞日。這門親雖訂得早,當年也是正正經經換了禮的,全縣人皆知。如今父親亡故,桑家沒剩一個能作主之人,好在我是女兒,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
她真不能講太多的話,一口抑氣直往喉頭沖,想要咳出來。
但她強忍住,「劉府書香卻盛如既往,還請劉老爺劉夫人為大公子選個吉日,儘早幫他完婚吧。」眼角瞥見季兒姑娘猛抬起來的面容,可憐哦,嚇得煞白煞白。
而儷娘瞠目,「桑六娘,你知不知廉恥,哪有自己為自己催婚的?」
節南隨眼望著大丫環手中的茶壺,蓮步輕挪,不請自坐,翻開几上茶杯,纖白素指撥轉了那抹玉色,「夫人且容我討杯茶。」
劉夫人眼若沉水,面貌卻未驚變,對身側丫環頷首示意倒茶,再命,「儷娘,季兒,你倆下去。」
女兒總要恃寵些,「娘,你便要心軟,也得為大哥多多著想,他若與惡人之女成了親,非但有損仕途,又讓他那般潔身自好的君子如何自處。」
「夠了!」劉夫人拍響了桌,「給我回屋自省去,想想平日裡你讀得那些聖賢書,誰教得你如此盛氣淩人,不通道理!」
儷娘驚失顏色,眼底浮起兩泓屈水盈盈,衝出屋去的樣子,全無讀過聖賢書的氣質。
倒是季兒姑娘,臉色差歸差,禮數不失,輕搖嬌美的細身段而退走,好不柔弱,但叫人瞧著即生堪憐。
劉夫人就那般望著自家侄女,若有所思。
節南低頭啜茶,及時掩住嘴角冷笑。
「六娘,這麼些年你雖難得回來,但我劉家可曾虧待過你一回?」
「眾所周知,這門親事是桑家強加於劉家,而我當時雖然年幼,卻記得夫人待我甚好。」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想跟她算桑家留下的舊賬,不知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虛與委蛇已成本能,表裡不一亦成本色。
「不,你不記得了。你若記得,又怎會將我們劉家玩弄於股掌?」心善的劉夫人沒有笑。
節南慢慢放下茶杯,一雙眼一對眸,黑白清澈分明,「夫人言重了,我天性便是如此頑劣,別人越想讓我不要做的事,我偏要死撐著去做,即便心裡是極不情願做的。」
劉夫人肅色,「因儷娘說了退婚,所以你反而催婚,是這道理麼?」
「這會兒只有夫人與我,我自不敢狡辯。」節南不否認。
「你這般的頑皮性子,我還以為只是對你爹一人而已。」剎那,劉夫人心中大石落下,神情舒緩不少,「我聽雲謙說了,你要我們退還訂親信物。」她差點以為,是桑六娘後了悔,想要劉家履行婚約。
說到這份上,節南也無意再耍壞心眼,「正是。」
她爹到底拿什麼給劉家當訂親信物,她太好奇了。若是值錢,又馬上能夠換成現錢的物什,那她回去就給爹上足一支香,也可對全家留給她的臭攤子少憤恨一些。
劉夫人走進裡屋,不一會兒就捧了一隻小小的寶藍錦盒出來,送到節南手邊,「六娘,今日你若收回這盒子,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今後反悔亦不能了。」
節南微蹙葉眉,心裡猜著盒裡能裝得下什麼值錢物什,應得便有些漫不經心,「夫人果真慈心大善,莫非我不收回這件東西,我與大公子的婚約還能作數不成?」
劉夫人淡言,「那是自然。當年這樁婚約情不情願且不說,我家老爺一言九鼎,重諾甚於重命,你回來之時,他又堅持道絕無可能由劉家退婚。」
原來,就苦苦候著她呢。
節南指尖一挑,盒蓋跳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7:0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八引 魚塘密聽
水仙玉瓣金蕊,任一縷綠帶點著水波,一圈圈輕漾。
風不冷,冬陽捎著暖,積雪似遠,這日幾聞春近。
節南在一座小小曲橋上立定,望著園中幽景。
不知劉夫人是疏忽了,還是高興忘了,居然沒遣個婆子丫頭送送客,讓她如入無人之境,剛剛察覺自己走岔了路。
可她不慌不忙,心想橫豎就是最後一趟來,當作遊園亦不錯。因此,不但不返回去找路,乾脆反客為主,到亭下抄出一包魚食,背靠一塊大岸石,安然餵起魚來。
一邊餵,一邊還說話,「你們究竟是什麼魚,每瞧你們一回,都能比上回胖一圈。我身邊倒有個跟你們挺像的,不過她是人,你們是魚,養她胖一圈,累瘦我兩圈。」
魚兒越聚越多,沸騰了她腳下的水。
「不用搶,今日我也不做小氣之人,盡餵了你們就是。」她說得大方,投食姿態卻半點不大方,捉一把魚食,要倒回袋子好幾回,掂量來去的。
「你們覺得我好,是麼?真是呢,我自覺還能討人喜歡,只要我花些心思。打從出了鳳來,不說人見人愛,那也是被喻過仙女的。唯有這裡,待得鬱悶極了,霸王烏龜惡之女,砸得我滿頭包。」一聲長又長的嘆息,忽聞動靜,見不過是一隻麻雀跳梅枝,便安心繼續,「你們說,這能怨我麼?娘胎不能選,出生就有說一不二,還自以為諸葛亮的爹,兩個唯老子命是從的笨蛋兄長,還有兩個不愛往腦袋裡裝稻草以外東西的騷包姐姐,是我的錯麼?」
「對嘛,不是嘛。」她將魚兒的歡騰當作鼓舞,「所以,這麼個地方,我能常回來麼?不能回來,在外漂零,父母兄姐全不可靠,自己想要混些舒服日子過,又談何容易?一不小心,長成了如今這副口是心非的樣貌,改不了,去不掉,我又能跟誰哭一哭,訴一訴?」
麻雀撲楞撲楞,飛走了。
她只望腳下忠心的魚,兩耳不聞麻雀,「你們可知,今日最讓我心悶的,是何事?不,自然不是被退了親,而是當初那份訂親的禮啊——恨不能將我爹從墳裡拽出來,再大吵一架,方能解氣。」
說著,把魚食袋子往石頭邊放,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來,「他喜歡拿銀子砸人,怎不拿銀子砸劉家人?我當什麼值錢東西,厚著臉皮討回來,卻不過一塊木頭疙瘩。」
拋上拋下,並不在意那件東西可能會讓她失手掉進水裡,「我爹居然還騙,說是我親手做給你們大公子的。可能麼?他擅作主張訂這門親時,我不過六歲,鎮日為了洗刷出生就帶的惡名,心力交瘁,自覺必然短命。等到好不容易騙,呃,不,贏得了眾人一丁點好感,卻叫我爹硬生生搞砸,讓師父揀現成便宜,被哄離了家,一走兩年,何來閒情做定親信物與人?」
她是真心鬱悶,但她爹狡猾,一死百了。
重新拿起食袋,「吃吧,吃完算數,我這回走了,就再不回來了,從此你們要同我一般,自生自滅,自取自足……」
「儷娘莫急。」
季兒姑娘的聲音。
節南閉聲,餵魚的動作沒斷,耳朵悄豎起來。
「怎能不急?我娘心腸可軟了,又事事聽從我爹,而我爹最講家聲。想桑家遭天火已五年,而桑六娘回縣亦近一年,你道我家為何還不退婚?」儷娘的聲音嘰喳如雀。
「姨母雖然心慈,卻並非沒有主見,你想想看,她若要姨父改的主意,何曾改不成過?不過凡事講究時機,時機准了,便無往而不利。」
節南眉一挑,這位姑娘倒更像劉夫人的親女兒,知心知面的。聽說劉夫人也出身書香,果然讀書多了就是不一般哪。
「我還擔心那份訂親禮。」只是儷娘不像讀了很多書的,擔心得沒完沒了,「我爹是庶出,成婚後就被本家分了出來,因分到鳳來的田地才遷到這兒,不過略有薄產。而我爹又不善理財,家裡曾有拮據的時候,連兩位兄長的束修都湊不出。但我大哥同桑六娘訂親後,家中境況一下好轉,我思來想去,多半桑家與我們家很多好處,不然哪能突然衣食無憂,至今也不愁自家田薄。」
岸岩那邊靜了半晌,季兒姑娘的聲音才幽幽來,「我的好妹妹欸,這話在自家說說也還罷了,等咱們到了安平,切記慎言,免得惹他人閒話,說姨父姨母欺人孤女,忘恩負義,諸如此類的。」
「明明是桑家逞惡強逼,害我大哥不得不與惡女訂親,多年來鬱鬱寡歡,成了如今的沉悶性子……」
節南有點按捺不住了。
如此胡說八道,過份了啊。那個劉睿,是以悶葫蘆之形態,降生到世上的,還要產婆拍哭,好麼?
她有他親弟弟的親口證言,還有她的親身經歷。每回與他待不過一刻時,她就開始覺得鬱鬱寡歡了。
誰知道,季兒姑娘先打斷,不過,不是不幫表妹,而是一致對外,「給公子見禮了。」
然後儷娘驚出結巴,「姓王的……你……你……別嚇人啊,這般憑空冒出來……」
一道沙笑,一個男聲,「今日暖陽,想是看書的好天氣,一不小心卻睡了過去,若非聽見二位姑娘的聲音,一時半會兒肯定醒不了。在下雖知這麼繞出來,興許會嚇到姑娘們,不過總比悄匿某處,聽了不該聽的,這般沒風度得好。」
住在劉家,又是姓王的?
王楚風?!
節南眯起眼,手中不再投食餵魚。
儷娘聲調陡高,「你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了?」
「劉小姐似乎不明白,在下卻看薛姑娘已經明白了,不如你們姐妹回後宅去慢慢說?這裡離客居太近,時有管事小廝們出入,徒惹了不中聽的閒言碎語。」
慵懶,溫吞,不覺犀利,卻似蔑冷,較之那日馬車前的對話,更涼薄一層。
腳步聲悉悉索索,漸遠漸悄,然,節南眼眸冷斂,目光若雙柄寒劍出芒。
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嗯?
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7:1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九引 見者有份
小園,如前,似靜。然而,一旦警覺的獵物,就會變得敏銳無比,節南這回清晰聽到了那人的呼吸。
而她早該聽見的,只是一時受了心思干擾。
他還在。
那說明,他聽了很多不該聽的,不止適才一對表姐妹的話,還包括她的。
但他不動,卻是為何?
節南把魚食袋子倒空,丟進池子,無聲抹淨手掌,自岸石躍下,踏回花園的彩磚路,目光冷然一掃,很快找到了人。
就在她餵魚的岸石旁,一棵樹後。
一片衣角輕飄。一方雕紋鏤金的玉玦,讓蘭花絛帶之微蕩。
她見過,這方紅玉金玦,就佩在楚風腰間。
可是,不怪她起先不察。他因大樹背後好睡午,她又恰恰選了一塊巢石,各自藏得太好,連視線一塊兒擋了。
樹與石,相鄰。
如此近的距離,她即便只是自言自語,恐也逃不過「鄰居」的耳朵,除非那是聾子。
節南眼裡壓著一絲火氣,懊惱自洩過多心底事,但輕笑出聲,彷彿不以為意,「十……」想說十二公子碰上真巧。
「這位姑娘,你我既然素不相識,又無人引見,這般私下見面並不合禮數。」紅玉垂蕩,樹後之人沒有轉出來會面之意。
呃?節南剎時想到,她以小山的身份與王楚風結識,非桑家六娘的身份,而知道桑小山就是桑六娘的人寥寥無幾。
她立即背過身去,低眼訕笑,悄改了說話音色,「公子說的是,不過六娘方才餵魚時的胡言亂語,怕擾了公子小憩。」
王楚風話音裡帶絲絲笑氣,無熱絡,也無嘲諷,只是儒雅到懶,「在下之前睡得極沉,直至讓劉家表姐妹說話鬧醒,方察覺有人在旁餵魚,因此不曾聽聞姑娘所言半字,姑娘大可安心。」
「……」節南一怔,半晌回道,「那就好。」
運氣這種事,雖說她遇得不多,倒也不是完全沒有。
「公子繼續睡,六娘告辭了。」不過,今日這運氣,有點搖擺不定。
她往來路上走出幾步,又陡然轉了身,目近凶光,狠狠盯著那棵大樹幹,好一會兒。
那裡,那人,始終只給她,一片衣角一方玦。
她還是狐疑得很,但又一想,若繼續問下去,倒成自己瞎糾纏,這才作罷,加快了腳步離去。
不過節南沒瞧見,那人並未再睡,且在她踏出園子的同時,他就從樹後走了出來,滿目好笑,一抬手,竟拋玩起一塊琉璃。
琉璃打造光滑,映著園中景色。
「終南節節望登高,豈知大山是小山。」
有人過來,聽得正好,笑嘖嘖,「我為如何過大王嶺頭疼,你居然還能跑得出詩興,登什麼終南山的?」
他的語氣立刻頑劣起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如你這般靈秀物,當撐天地四方,甘為擎柱,任我等不肖子弟逍遙自在。」
對方沒好氣,道聲去,「我剛與劉老爺相談,若能合他家之力,再並我們所帶隨護,可有二百力壯。劉老爺因而悅允,原本讓雲謙先走,如今還是全家一道遷離。如此,三日之後便走得了大王嶺。」
他卻皺了眉,「你也讀過那本縣誌,大王嶺兇險非常,即便有了地經,也難保沒有偏差,只要那些各自為寨的山匪聯合,別說二百力壯,一千力壯也難保全身而退。聽我一句勸,寧可出西關,再走水路過中原回江南。」
「大王嶺山匪從未聯過手。」對方自然聽不進他所言,「若又出西關,豈非趁了你心意,你再能一跑了之?」
他無聲笑著,「我既應你回家,自當守信。」
「臨行前,我爹你爹一起叮嚀,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可信。」
他看對方頭也不回得進了客居,好像多跟他說一句,就會落入他的陷阱之中。他抬了抬眉,轉身,卻坐上節南餵魚的那塊山石。
魚兒未散,一見他,聚得更緊。
他的心情,因獵物已落入陷阱而好得很,有耐心學人同魚說話,「我可沒東西餵你們……」
話音未落,目光停在石上某處。
那是一架鳳尾琴,不過掌心大小,沒有任何花紋雕飾,甚至沒有上漆,弦鬆垮,琴身糙制。乍眼看去,只以為很普通的小玩意兒,連拿起的願望也不會有——如果這件小東西放在貨郎擔上的話。
他拿起來,「作為定親之物,確實寒酸了些。」
一手拉緊一根弦,另一手撥了一下。
這個動作本來無意,卻讓他愣了愣。
弦竟是真弦,出真音,且音色美極。
「公子,劉二公子來了,想請您過去。」
他抬眼看看立在柳樹幹上的灰衣人,可見這處巢石委實藏不得身,如此輕易讓人發現。但他手掌一翻,當著灰衣人的面,讓那件小東西落進袖中,從石後走出,往客居去。
灰衣人自樹上躍下,略一猶豫,開口道,「那件東西並非公子之物。」
他閒庭信步,飛起的柳目捎著賴皮笑意,將那身雲朗風清的光華拋墜了俗地,卻仍能令人嘆美,「棄之可惜,見者有份。」
「……」灰衣人啞然。
「先到先得。」他再補一四字箴言。
「……」灰衣人不敢說自己沒那麼厚顏,把撿到的東西當成自己的。
兩人走了不久,一個身影匆匆跑來,在同一塊巢石的上下左右兜來轉去。
正是節南,去而復返。
她怎麼也找不見那件定親信物,最後往池裡飄著的魚食袋子看了又看,就和魚兒們打起商量,「我當真把那塊木頭疙瘩扔池裡了,是麼?罷了,大冬日的,讓我下水撈它,自是不甘心。看在我餵了你們一頓飽餐,幫我將那疙瘩藏得永不見天日,上天就有好生之德,沒了主人,也會讓你們吃飽喝足的。」
她雙手合十,似虔誠,但走時乾脆,一眼不回望。
信物,為信約而存,如今信約已解,縱然價值連城,也沒了存在的意義。而劉家棄之,她若撿了,豈非同乞丐無異。
那塊木頭疙瘩,掉得好,掉得妙,劉家要搬了,她也要走了,也回來找了它一遍,對得起她爹她全家,然後,桑劉再不相干,從此對面敢說認識她試試。
魚兒繞啊繞啊,待至日頭偏西,風起冷,方沉入池中,不復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7:2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引 杏花待兔
駒馬峰,鳳來通往府城的官道上,第一個經過的大王嶺峰。然而,它並不險,只是縱深,一叢叢灌木,自官道往上,由稀漸密,再轉成高大杉樹,集為一大片暗海。
大王嶺山寨十來座,都藏在無路可循的深山,即便土生土長的山中獵戶,也很難探到他們的巢穴。這些賊人也許各佔山頭,各搶各錢,實力互有懸殊,家底互有厚薄,但他們藏身的手法卻一致高明,讓官府的圍剿總是一無所獲。
不過,既然說到實力懸殊,就再說回這駒馬峰。
駒馬峰上有一寨,名曰杏花寨。
且不論這寨名不威不武,山裡地形雖和其他山頭一樣複雜難追,與官道相銜的山界卻視野開闊。用柒小柒最粗魯的話來說,稀稀拉拉的野灌爬葛還擋不住她半隻屁股,真是欲遮還羞。
故而,平日打劫,早先十之五六,如今十之九九,必定打草驚蛇。離官道還遠著呢,就把過山的客們嚇跑了,追都別想追得上。
為何早先還能成功十之四五,如今十回劫不成一回?
山賊何來義氣之說。手腳稍微麻利些的,腦袋稍微會轉轉的,本來都是吃著這山頭望著那山頭,更遑論杏花寨先天地缺。於是,有點本事的,都靠別的山頭去了。剩下的,已經是想靠也沒人收,乾脆好死不如賴活,霸住駒馬峰,抱著守株待兔撞大運的念頭,打劫打空,打劫打空,一頓饑,一頓飽,年復一年。
以至於杏花寨,除了地缺,還成了手缺,腳缺,特別腦缺。
杏花寨的缺們曾以為,打劫了,但讓人跑了,這是最壞的結果了。
直到他們遇到兩個人。
那一晚,早春。野藤上的小紫花開得燦爛之極。他們衝下山去,把那兩人圍住時,還覺得超大運,居然能一下子逮到倆兔子。
結果,一胖一瘦兩兔子,跟他們說——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打此路過,跪下叫奶奶。
他們,被打劫了。
就算脫褲子上交,也換不到一個銅板的窮法,倆兔子就押他們回寨,瘦兔子和老大關起門來說話,胖兔子一個人待在灶間。
待兔子們離開後,他們正沮喪灶間裡一點兒入嘴的東西都找不到,但見老大捧著一錠銀元寶,坐在門檻上傻嘿嘿樂,說從今往後有財路了。
財路跟打劫完全就是兩碼事。每月兩回,由他們送三四個挑夫過大王嶺。後來變成腳伕,推獨輪車。送一回平安,得一回銀子。
十回打劫九回空,為啥兩頓當中還能有一頓飽?
因為杏花寨裡的人雖然四缺,就不缺人脈。寨寨都有從他們那裡出去的弟兄,沒義氣,也重利氣,時不時為他們找些打下手的活計,分上一杯羹。
不過幾個挑夫腳伕,不足二十擔的山貨皮草,小鬼們就能作主的蠅頭小利,很快讓杏花寨在密密森森的大王嶺裡,打通了一條尋常人找不到的螞蟻路,可以暢通無阻直達府城。
如此,在千馬千賊的鼻息下,來來回回,無聲無息搬運了近一年。
這一夜,是這一年最末一個月圓。
從來見錢眼開的杏花寨老大,頭一回無視了眼前的元寶,看著瘦兔子身後三十名壯漢和滿載麻袋的兩輪車,濃黑雜眉皺緊起來。
「俺的小奶奶欸,這也……那啥……」他煩躁揪揪腦袋上的亂毛髻子,「平時小打小鬧也還罷了,偏偏這大年關下,一下子過這大批貨,如何使得?」
瘦兔小奶奶戴著兔兒爺的面具,面具後面只露眼瞳大小的倆洞,裡面幽黑涼涼。
她聲音沙啞,「如何使不得?」
「小奶奶可能不知,這仗打了一年多,如今過山肥鳥幾乎絕跡。眼看快過年了,各寨肚裡都荒著哪,平時不巡山的傢伙也被派出來巡山,見一點油膘星子就能急了眼皮子。俺也怕咱寨從前那些兄弟扛不住,一旦走漏風聲,峰頂上的大傢伙們可不會看在俺的面子上放行。」
瘦兔子發出一聲哼氣,不知道是笑,還是惱,說話倒是平靜無波,「幾十車麻袋,重且不說,貨換不了錢,就只是東西而已,不能吃,你們也不會用。」
杏花寨老大連連稱是,表情仍難為,「不過確實人多了點兒,車大了點兒,東西也比上回多得多。要不,您把它們分一分,一半留到開春。」
瘦兔子嗤笑,「開了春,誰還買過冬之物?你只管收錢,我多給你打點銀子就是。再說,你一向消息靈通,這回怎地眼盲耳聾?此時大概除了杏花寨,各寨都在集結人馬準備幹一大票,哪裡還有餘力派去巡山。」
「欸?」杏花寨老大當真無所聽聞,可參與的態度亦不高漲,反而眼睛一亮,心裡一輕,「小奶奶這話要是真真的,俺就放心了。」
瘦兔子沉默片刻,再道,「你不問問是何大買賣?」
杏花寨老大回頭,對兄弟們說聲準備出發,才回道,「嗨,跑了這些趟,俺們這幾個笨人也算有點明白了,咱就適合幹這順當的體力活。不昧良心傷人搶財,也不用得罪自家兄弟,與大家方便,與自己方便。大買賣,不是咱能巴望的。常人云,肚子裡沒墨水,不作那文章事。」
瘦兔子又靜了半晌,輕咳兩記,「你能明白過來,倒也不易。」她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實不相瞞,這也是請各位幫我送的最後一趟。」
杏花寨老大先因銀票上的面值,高興得直拉自己的鬍子,再聽得這是最後一趟,不由詫異,「小奶奶這是要轉行做別的了?」
瘦兔子眯眼,透過面具似像兩粒烏豆,「我一向倒貨謀生,南來北往,東流西入。只是我很快就要往南遷家,今後不方便再收貨,故而才決心運足了這批。」
杏花寨老大的正方大臉頓時有些發苦,「咱們多虧了兩位奶奶才過上吃得飽飯的日子,您二位一走,今後可怎麼辦哪?」
「這張銀票上夠你們再吃一年飽飯的。」瘦兔子的語氣突然散漫起來,輕飄飄沒根兒。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7:4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一引 規不驚劉
「你們從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擔心一年之後作甚?」散漫到冷漠,繞千山萬水,終歸關心自己,「如若不然,我可與你指兩條路。」
「小奶奶別賣關子。」杏花寨老大卻當真操心明年。
「大寨吃大魚,小寨吃蝦米,好歹餓不著。這回他們有大買賣做,必缺人手,你無需多想,閉著眼睛跟著衝就是。這第二麼——」瘦兔子稍頓,「你把虎王寨的老巢告訴我,我給你一筆銀兩,數目夠你帶兄弟到水鄉富縣置辦田地,當個地主了。」
杏花寨老大便沮喪了臉,「小奶奶不知,逼急了兔子還咬人……俺不是說您,就說大王嶺那些急赤白咧的。這麼久才來一隻肥鳥,就怕他們手底下沒分寸,鬧出太多人命來。您別看我杏花寨從前幹得買賣也差不多,但從不殺人。」
瘦兔子輕呵,說得直白,「你便有那膽子,也沒那本事。」
杏花寨老大不惱,嘿嘿道了兩聲是,「大王嶺上的人命官司,多犯在虎王寨手裡,劫財要命,絕不手軟。但也是奇,除了一些聳人聽聞的傳言,官府那邊卻沒追究過,以至於投奔來不少亡命之徒,把這兒當了安樂窩。俺還聽幾個好兄弟說,從前互不來往的幾個大寨如今常聚頭,以虎王寨千眼蠍王之命馬首是瞻,大有合併山頭的勢勁。」
瘦兔子微微側過耳的動作,顯得她極其專心。
杏花寨老大不自覺讓對方引得囉嗦了些,「小奶奶您是不知道,大王嶺最早一批山賊本是良民,就跟我老爹一樣,窮得活不下去了,本質不惡。山寨如同村落,各家守各家,後來更出現了七不規。」
「哪七不?」瘦兔子奇道。
「不傷命,不搶窮,不劫色,不貪富,不侵鄰,不擾官,不驚劉。」
瘦兔子聲音帶笑,「前六不我還算明白,最後一個卻聽不太懂。」
「我爹這麼傳給我的,就是不要碰劉家人一根手指頭。」杏花寨老大咧開嘴,「雖然我也不懂為啥,不過就連虎王寨還守著這條規矩呢。要不然,劉家那個很會讀書的大兒子能來去自如的?」
瘦兔子怔住,想不到最後來一趟,居然還解開了劉家不遭搶之謎。難道不是劉家和山賊有勾結,或向山賊施了小恩小惠,卻當真因著這條莫名其妙的規矩?
「七不規自何時出現?」她突然多問一句。
「俺不清楚,小時候雖然常聽,但沒一次全乎,直到俺爹嚥氣之前,才聽全了。」
這時突然上來一個糟鼻老頭,給了杏花寨老大一毛栗子,「笨蛋阿大,不是七不規,而是六不規。最後那個不驚劉,是桑大天跟各寨打了招呼,硬給加上去的,當誰不知道劉家有他女婿。」
瘦兔子不自禁往後倒了一步,胸口那個悶啊。早知她爹比山賊還厲害,不知她爹跟山賊頭子差不多,居然能隨便給山賊們加規矩。
好一個不驚劉!
她冷聲道,「桑大天已死,這條規矩大可不必再守。」
糟鼻子老頭是杏花寨的廚子兼幹雜活兒的,自打杏花寨落在兩隻兔子爪下,還不曾吱過聲,今日才開口,且一開口就不像個四缺。
「你頭一回進這寨子,就問過虎王寨在哪兒,如今又問,是打算直搗虎穴?」
她心頭微愕,但也不驚老頭猜對,年老者多大慧,「是又如何?」
「聽你年紀輕輕,想不到膽恁老。小老兒不如何,不過給你提個醒,自五年前虎王寨換了當家,連桑大天也鬥他不過,最後全家死光光。而虎王多狡,老寨雖然還在,卻又建了新寨,只有他親信才能進出,我等寨外寨的外人,怎麼可能知道地方?」
老頭兒說完,就拍了杏花寨老大後腦勺一記,「別婆婆媽媽,趕緊上路,笨人幹笨活,拿錢就走人。我跟你說多少回,你那兒巴巴得湊人抬舉,人家心眼百孔,瞧著放手讓你磨麵,不知啥時候就卸磨殺驢了。」
杏花寨老大沒心眼地笑笑,吆喝一聲出發。
獨輪車們,腳伕們,山賊們,很快鑽進山中那條隱道裡去了。
小老兒被留下,跛著一條腿,卻能毫不客氣攆錢主兒走,「滾啦,滾啦,當俺不知道你沒安好心,一點兒破銀子就驅人捨命。要不是這活兒算不得險,俺才不會讓阿大接。最後一趟也好,今後別想著再來了。」
不過,隨那小老兒怎麼趕,就是近不得瘦兔子身側。他看她跳得雜亂無章,但輕得跟身體沒份量一般,漸漸心驚。
「你!」
瘦兔子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木簪,悠悠轉著它,語氣淡若煙絲,有氣無力的,「老人家,你一直忍著當啞巴多好,不知道說得多錯得多麼?」
沒了頭上簪子,老頭頭髮披散成顛,他就算不知道江湖有句話叫藝高人膽大,也看過幾個拳腳厲害的傢伙施展。
對方能拿到他腦袋上的東西,就能直接摘了他的腦袋。
他原本對阿大他們唯兩兔子是從很有些怨氣,這時方才體會到他們的苦衷。
「小奶奶饒命!」他是沒臉沒皮的老棍子,絕不是不怕死的英雄漢。
煙絲氣兒中帶咳氣,「老人家真有意思,不過揀起了你的木簪,不必感激涕零。當然,你要真想報答,就跟我再多說些虎王的事。我才知道你比杏花寨裡任何人都人緣好,莫不成虎王寨裡缺能幹廚子,讓你去幫過忙?」
小老兒這時哪敢想這人是撿到了簪子,還是到自己腦袋上扒拉的,半點不敢說謊,「山裡哪來好廚子,俺手藝算得上好的,但俺去時眼睛上綁了布條,根本不識得路,只知在一處大山洞。大王嶺有多少山洞,俺也只去過兩回,實在不敢欺瞞小奶奶。」
算不算意外之喜?瘦兔子半晌沒吭聲,將木簪扔回小老頭懷裡,再道,「好,我可以信你不知道地方。我來問你,桑家火劫確是虎王寨主所為?」
查了一年,抓到些細微線索,都指向五年前虎王寨易主。然而,虎王寨藏頭不露尾,她才打算請君入甕,親自問個水落石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7:5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二引 一龍一虎
小老頭接了木簪,知道自己約摸能保住性命,鬆了口氣,「俺在外面捧菜,親耳聽他炫耀。他道桑大天愚蠢,不知桑家打手被買通,裡應外合抄了桑家家財,殺得好不痛快。他還道,可惜桑家不如外傳那般富裕,幾千兩銀子眨眼就花完了。」
幾千兩銀子?怎麼可能這麼少!
小老頭瞧不見對方變臉,自顧自道,「俺也聽說了小奶奶適才提的大買賣。俺沒跟阿大說,就怕他腦袋一熱想分好處,卻不曉得好處要用命拼的。」
說到這兒,自覺這瘦兔子雖也不屬良善之輩,好歹讓阿大他們安分守己。
他歇口氣又道,「鳳來縣幾年的稅入,春金樓的燕子娘,劉府全家大搬遷,不但有金銀珠寶可搶,還有幾位貌美如花的姑娘,這麼多好處加在一塊兒,便是劉府養了不少家院,也阻止不了虎王貪心。但他也很謹慎,原本只是嘴上說說要聯合,這回卻真把幾大寨的頭目召集起來密議。俺自是聽不到什麼,卻瞧那幾個頭目出來時摩拳擦掌,直道要大幹一場。」
真要聯手?!她本不以為然,這時卻心中一凜。
她的佈置,是以虎王寨獨大,強壓其他寨,絕對要獨食的假設之下。那麼,她就趁著虎王寨打劫的混亂,找出千眼蠍王,將其拿下。即便失手,對付一個寨的烏合之眾,她和小七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是,若最強的幾個寨聯手,等同大王嶺山賊傾巢而出,且遠不止劫財如此簡單,那就不是請君入甕,而是自尋死路了。
瘦兔子下了駒馬峰,沿官道來到一條河邊,找到等她的胖兔子。
胖兔子先是警覺,等看清來人拿下面具,這才摘下自己的,一臉饑餓不滿,「吃什麼好吃的去了,這麼久才返?」
覺得世上沒有比吃東西更吸引人的事,這是柒小柒。
面具下的臉色青惻惻,圓月明光也敷不上粉潤,但節南雙眼比圓月還亮,難得發出火來,「豈有此理,劉府那家子必與我八字不合,大過節的搬什麼家,無端端壞我的事!」
沒有劉家搬遷,就沒有大王嶺聯手。
柒小柒聳聳福氣的眉毛,沒有感同身受的半點火,嘖嘖嘴巴,「我就愛看你這本性,平時壓啊忍啊,跟造福眾生佛像似的,其實還不是個小心眼?人家不要你當媳婦了,還瞧上別家姑娘了,心裡可不是滋味吧?」
節南失笑,裹緊身上的冬袍,就著火堆躺下,「讓你這盆冷水一潑,我倒覺著自己冤枉劉家人了。劉家有貴客那麼想看大王嶺雪景,不過,能攛掇了主人全家不要命得護送,這手腕也是了得……」心思掂掂,想起幾番與那位王公子之間的對話,愈發確信。
柒小柒聽節南說起過楚風公子,不由起勁,「那敢情好,一路有明琅君子可勾引,我說不準還能把終身定下。我既然先說了,你可不要同我搶。」
吃之外,俊哥兒第二重要。
「明琅君子?」節南不自禁抖一抖,「那人雖生一副好相貌,人前如君子流風,人後卻散漫冷淡,心思深沉,不似好相與的。你自管耍著一樂也罷,切不可當了真。」
「是那麼聰明的人麼?那就算了,我怕到後來誰耍誰樂都不知道。」柒小七第一怕,聰明人。「聽起來你這回的算盤又白打了?我想想,自打師父死後,你那點聰明勁就沒派上過用場。難得也聽聽我的,如何?」
「好,就由你說後日走不走。」節南要睡不睡之間,放柒小柒去賭。
「我只是說難得,不是說馬上。」柒小柒卻讓這顆突然拋來的骰子驚清醒了,一骨碌爬起來,「你不就想把殺你全家的仇人引出來嗎?劉府搬家也好,明琅君子看雪景也好,人多人少都是過山,有何不同?」
「大王嶺山寨雖多,只要虎王寨想要劫的東西,別寨就不敢動手。我本來只想用肥點的魚引貓來撲,再瞧瞧這會兒,豈止肥魚,簡直如同一條龍過山,一隻虎下山,不來場龍虎鬥,不拚個你死我活,就沒法善了。你說有何不同?唉——」
「你居然會嘆氣?!」柒小柒又是幸災樂禍的調調,「要我說,沒什麼不同,你我仍能來去自如,實在找不到那千眼蠍王,殺得幾個是幾個,問師叔拿著解藥再說。等我們東山再起,還怕不能踏平大王嶺?」
那一瞬,福娃娃臉上殺氣森森,化為青面羅煞。
「這麼說,後日照樣過山?」節南聲音卻平得乏味。
「過啊,為何不過?路是咱鋪的,山是咱選的,縱然——」柒小柒嘴巴一咧,又成了樂哈哈福娃,「臭小山,唱我聽聽,我想念咱師父的唱腔了。」
月將圓,冬夜星遠,火光霍霍映著兩道荒影,傳起一道沙美宛轉的吟唱——
縱然吾獨戰敵營,血濺紅目,刃削白骨,不死便不休……
----------------------------------------------
雲雁飛山,轉眼兩日。
這日,如暖春破冰,早陽逬著火,曬得官道蒸蒸,遠處山頭的白雪也消融不少,出現斑斑褐跡。
鳳來縣城外。
車子候著出發,竟有一里長,貨車四十餘駕,人車十餘駕。
人就更多了,真獻藝的四五十,假獻藝的三四十,真搬家的百來人,幫搬家的百來人。只有陳掌櫃這一行,把節南和柒小柒都數進去,才勉強湊成九個。
節南單腳立在板車上,一邊檢查遮貨物的油布,一邊讓馬呼嚕驢叫喚弄得心煩氣躁。
這浩浩蕩蕩的一里長隊,悠哉哉不急著出發,還嘻嘻嘿嘿笑聲連天,真把此行當遊山賞雪麼?到底誰說的,大王三百里,小鬼死難纏?又是誰說的,兔跑不蹲窩,鳥過不拉屎,一條難生易死路?
「小山,小心!」
節南回神,感到悄風從身後襲頭來,不動聲色往下一蹲。
啪!一隻蹴鞠撞到麻袋彈開去。
節南若沒躲,撞得就是她的腦袋了。
秦江撿了蹴鞠,踢回玩球的那群漢子中去,並喊仔細莫傷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8:0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三引 各道出動
秦江對節南道,「掌櫃怎還不回來?」
節南笑而不答,冷眼望那群漢子皆一色紮腳褲,藏青衫,掛王家衛士腰牌,氣勢較常人不知得意多少。
「還不是張鏢頭和劉府護院隊長爭著該由誰帶隊,該在哪裡過夜,該走哪條山道,是趕兩日一夜,還是照顧女眷,走三日歇兩晚。就為這些瑣碎事宜,吵到我走還沒定呢。」
說曹操,曹操到,陳掌櫃從車後繞了出來。
他又道,「橫豎咱就九個人兩輛車,頭尾都挨不上,跟著大隊前行便罷,故而我才能脫身。」
「無論如何,有張家一隊鏢師,還有劉府家院,舍院眾多壯漢,他們引前押後,便是大王嶺的山匪全下山來,咱也不用怕了。」秦江拍拍脯心,吐口氣,當真安然的模樣。
陳掌櫃卻覺晦氣,呸呸咄聲,「嚇得山匪不敢下山才是。如若賊心不死,再有人護著,恐也要見血光之災,仍是凶煞。」
秦江不甚在意,跑一邊同伍枰講話去。
節南從車上跳下,「掌櫃的,油布都已罩妥當了,只是這天青雲白,又不過三兩日山路,落不下雨雪。」
陳掌櫃敲敲他的膝蓋,「我這腿一痠疼,兩日內就會下雨落雪,老毛病,而且包靈。」四下再望了望,好心問,「小山,怎不見你那位表親?我估摸他們再吵,也不能拖到晌午去,多半就要出發。若這會兒掉了隊,只怕舍院劉府那些人是不肯等咱們的。」
「掌櫃放心,她在車裡躲懶呢。」節南自然不會明說柒小柒和自己的關係,只道遠方表親,請陳掌櫃捎帶一路。
「那就好。別人我是管不了,只求咱同進同出,一個都別落在大王嶺中。所幸咱人少車輕,到時真有啥事,擰成一股跑出去也方便。」
「掌櫃莫嚇小山,小山聽聞劉家人過山從未遇匪,再瞧嚴陣以待的兩家陣仗,山賊當真不敢來罷。」節南暗忖,平日只覺這位掌櫃嘮叨精明,這回撤鋪子居然顯出不少義勇血性。
陳掌櫃才應但願太平,就見一匹馬從城門旁溜躂出來。
上頭的騎士是一名鏢師,這時換了雜耍人的百拼襖,身後腰側不見任何兵刃,一邊催馬小跑,一邊喊,「勾欄舍院先行,瀚霖鋪子中接,劉府車隊墊後,請各位抓緊列隊就位,一刻便要出發。」
節南熟記張家鏢局每一個鏢師的長相,自然認得出喊話者的身份。而這日,張家鏢局可不止派了一小隊鏢師,應是全域人馬混藏於舍院之中。
話是喊完了,人鬆鬆散散動著,還有驢馬倔頭強蹄不肯挪的,引發更響亮的吵嚷笑駡。別說一刻,一炷香都開不了大鑼唱不了戲。
節南實在按捺不住,同陳掌櫃說了一聲,就往城門下走。她無意催前面正費力「圈羊」的老舍頭,橫豎真正領隊的是張正張鏢頭,而到了這會兒,她還沒瞧見這位了不起的鏢頭的身影。
前頭一群粗雜細藝的五色人不受圈,後頭金貴嬌氣的富大戶講究細,等節南經過十里亭,瞧見劉夫人和那對表姐妹使喚著婆子丫頭媳婦子,又是烹茶,又是端點心,就怪不得旁邊那場蹴鞠打得仍酣了。
「小山姑娘。」有人喊住了節南。
節南側目瞧去,有些意外,「林先生?」
縣學林先生,也是幫她改畫之人,此刻立於一駕馬車前。
這輛馬車與鳳來本地造大為不同,木輕質美,輪裝遠途鐵齒,車廓寬高以增加舒適,四馬拉車,皆駿蹄驍彪。節南曾見過一輛相似的,那位楚風公子的座駕,漆色不同,卻刻有同樣徽案。
「想不到小山姑娘也與我們同行。」林先生知道節南姓桑,但他自始至終只喚小山,不為她惹來他人的無端嫌惡,「甚好,甚好。」
節南微福禮,「先生也去府城?」
「受劉老爺之請,擔了二公子的先生,我便辭去縣學,與他們同往安平府。」林先生捉拈簇鬚,「邊境不寧,也是堪憂。」
兩人正說話間,王楚風,張正和老舍頭一齊走過來。
節南心道來得好,對他們淺淺一福,問道,「不知大鏢頭是領路還是押路?小山瞧前頭忙亂無序,恐怕過了晌午也未必動得身,就想來問問可需多些人手幫忙。」
張鏢頭是唯一知曉節南擔當交稅之責的人,當然不覺得她多事,對王楚風搓手嘆道,「舍院人懶心雜,不受舍頭老好人拘束,在下那些局裡人偏生老實,看來討不得公子一杯好酒,這就得過去了。」
老舍頭不語,只是嘿嘿憨笑。
節南暗眯了眼,心道這會兒還有閒情討酒喝?
她哪裡容得,「是啊,老舍頭老好人,還得大鏢頭親自出馬,方能震得住那群無拘無束遊方人。」
張鏢頭得一句諂媚捧贊,飄飄然,和老舍頭忙不迭去了。
張鏢頭聽不出的馬屁,王楚風卻瞭然,但見長髮隨意紮成一束,一身夥計短衫打扮的節南,這才想起她是何人。
他緩緩道,「你是瀚霖鋪子的夥計,還整理了縣誌,繪了大王嶺地經的那一位。」
嘿,這算是貴人多忘事,亦或是她相貌太不起眼,連名字都不喚一聲?
節南垂眸,擺袖要走。
「想來小山姑娘對大王嶺熟悉非常,一路還請幫忙當著心。」
聲音不慍不火,恰似和煦,輕輕追到節南耳中。
她腳步不由一頓,忽而轉身看去,見那位十二公子溫潤淡笑,已同林先生說話。
再瞧馬車周圍,似散漫似漠然的數名王家衛士,其實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否則也不會她這裡一回頭,他們就齊齊衝她射出惕冷目光。
節南裝作沒在意,再經十里亭往回走,聽到劉老爺讓眾僕快快收拾,心想總算有人長著點智慧。
「桑……」
一聲驚,幾聲疾步。
節南不理,腳下略略提勁,無聲將劉家二公子的影子甩遠了,跳上瀚霖的貨車,翻簾子鑽進去。
「古怪……」她合緊門簾,暗掀窗簾,一瞬不瞬,密瞅著不遠處的兩駕王氏馬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8:2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四引 林畔水清
感覺身後震動,再感覺一股熱力貼上背脊,節南要笑不笑,「柒小柒,你這張嘴若再不節制,真會壓死人。」
柒小柒趴窗縫,學節南往外瞄,「你偷偷摸摸瞧什麼呢?哪裡有古怪?」隨即眼一亮,「有位公子,立洛水畔,如玉如琅,流風流雲,正是南邊吹來的風否?」
節南從龐大的身軀下擠到角落去,「正是楚風,王家十二郎。」
柒小柒目不轉睛,「長得真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不似呼兒納一臂擎天,儀錶堂堂。」
「楚風公子是文人,呼兒納那廝是野人。」節南忽然神情挑剔之極,「根本比不得。」
柒小柒反身坐下來,嬉笑連連,「你這是輸人還輸公允,眼高於頂的沉香師妹都甘願傾心獻身的大今第一兒郎,怎生到你嘴裡就成野人了?」
節南蔑之,「小人傾心野人,這才般配。柒小柒,愛看俊哥兒不妨事,但不可失了自身氣節。」
柒小柒吐舌,「我的名字裡沒有氣,也沒有節,自然不怕弄丟。倒是你,一定管好自身之名,丟一個,就真成了小山。」
節南笑過了才正經顏色,「今晚你進山探風,小心莫驚動王家衛士,他們個個身手不淺,且十分警覺。」
柒小柒但奇道,「我探我的風,他們守他們的車,你又想到什麼常人想不到的?」
「就是覺著有些古怪罷了。」節南也說不上來。
忽然,馬車動起來,秦江在車外喊出發了。
車隊行得篤悠悠,走一個時辰歇半個時辰,似乎是抱定了三日兩夜的主意,不出三十里地,太陽才落山,居然就停在一處山坳裡,生火架鍋,準備過夜。劉府家丁還來請陳掌櫃,說他們一行人少,老爺夫人照顧,讓他們一道過去用些熱湯熱食。
陳掌櫃樂得說好,一個也不落,都叫著要帶上。
節南的心,躁到極致也疲了,而且對王家衛士那般警覺的守車模樣既生好奇,就不介意再去一探究竟。
劉老爺劉夫人似與陳掌櫃很熟,並不止疏遠的客氣,還請他和兩位製版師傅坐在他們身旁。
劉老爺劉夫人看到了節南,大概早知她會同行,神情十分自然。反倒是劉家那對寶兄妹,一見她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棄神色,讓她裝模做樣收斂一下,挑了離這些人遠的位置坐。
但這個位置,其實,離王家那兩輛馬車近,才正中她的下懷。
節南心不在焉吃了點東西,就開始往馬車那邊挪動,眼瞅著接近無礙,一伸手便能挑起窗簾——
她忽然轉身,背手在後,望見了一道影子。她的眼那麼沉,知道那道影子一直在,但她的神情卻驚,似被它的憑空出現嚇到。
「姑娘何事?」那人一身灰衣勁裝,火光映著他的腰牌,圖案隱隱同那些王家衛士一樣。
「腳突然扭了一下,伸手扶車而已。」節南不慌不忙,反問,「倒是你,跟冤鬼似的,嚇去我半條命。」
那人背著光,五官不清,但似乎把眉毛扭了,對冤鬼之說並不滿,「我一直在這裡,只是姑娘沒留心。」
「我只能說你要是希望別人留心自己,就絕不會裝神弄鬼了。」節南從車旁走過去,直上官道。
那人又被罵了一回鬼,腦袋就低得有些懊喪,掀車簾,張嘴正想抱怨幾句,卻詫異得合不上了。
這,這,這,人呢?
身後傳來一些騷動,走在官道上的節南往回瞧瞧,見火光急晃,十幾條人影迅速彙集中,卻沒引發更遠的不安。
她笑了笑,從官道走下去,轉進山腳林子。
剛才就站在車窗旁,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已經知道里面無人。如果是她,她會穿官道,入密林,更多機會躲藏。
當她在林中溪道邊,看見大石上側躺著一人曬月光,就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
不過,對方的悠然自得,讓她覺得又猜錯了。
「你也姓王?」她在石下,望溪水,淡問。
他翻了個身,借月光瞧她,「小山姑娘。」
王家公子,原來,一直,是兩位。
一位楚風,排行十二,叫不出她的小名,只知道她是夥計,因此說話總是淡淡和氣。另一位不知名,在林先生那裡就這般沒骨頭躺著,賴看虎狼雪景,故而知道她叫小山。他還特地讓楚風來問縣誌的事,後來又借王楚風,在馬車裡直接跟她對話。
她覺得楚風公子性情不一,人前溫文有禮,人後傲慢不羈,但又覺得哪裡不對,直到今日才突然想明白了。
節南仰頭望去。
月出雲,風矯捷,顏如玉雕,眸若星辰,眉似墨山,半唇豔蓮色,青髮未梳,披一肩雪瀑。他的雙目,比月光還明亮,比溪水還清澈。不是俊或美能形容的男子,那般高遠,如冬山之雲,可望,不可及。
這人怎能是王楚風?
不能是王楚風!
她驚得倒抽氣,蹬退兩步,看清那張臉,卻如同看清了鬼!
「王……王……」她發不出第二個音。
「在下確實姓王,字泮林,家中排行第九。」他見她眼神這般驚恐,玉色的面顏反露出一絲淡然笑意,「小山姑娘將我和楚風當作同一人,而他人將桑六娘與桑小山當作不同的兩人,其實皆是誤會,何必如此驚惶失措?」
「王……泮林……」她囈語,一開始盯著他的臉,慢慢垂下視線,左手捉了僵冷的右手,再抬頭卻眯緊眸子,「……只是你同楚風公子的聲音實在太像……」
她不再驚,只是腳下悄然再退幾步,轉身要走,又似不甘,半轉了頭回來,「泮林公子貴庚?」
王泮林並不習慣看人背影回話,漠然反問,「不如小山姑娘先報芳齡?」
節南沒再說話,匆匆往林外走去,與領著王家那群衛士的灰衣人擦肩而過,也不多望一眼。
她受到的驚嚇,遠比她自己以為的,還要大。
連灰衣來拍她,她都沒當心,直接閃開去,那麼得失魂落魄。
灰衣看看自己的手掌,再往遠去的身影深深望一眼,聽得手下喊找到公子了,這才大步奔到溪邊,見石上盤膝而坐的男子,方敢鬆口氣。
------------------------------------
泮:音同判,一、撯獻冰解凍。詩經.邶風.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二、玨分開、分別。史記.卷九十七.陸賈傳:「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
三、著獻古代天子、諸侯舉行宴會的宮殿。詩經.魯頌.泮水:「魯侯戾止,在泮飲酒。」
四、古代的學校。如:「泮宮」。聊齋誌異.卷二.嬰寧:「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惠,十四入泮。」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8:3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五引 王氏九郎
等王泮林隨衛士們回到宿地,見火光仍盛,卻已經分成好幾堆,而前頭的人跑到後頭來,聽著更加吵鬧。
劉老爺和陳掌櫃就星空下棋,林先生觀戰。劉雲謙同王楚風一道,聽張總鏢頭說什麼,面似專心,目光卻有些游離。女眷們圍坐一堆,除了劉夫人和她的女兒侄女,居然還有春金樓的燕子姑娘,正撥一張鳳尾琴。
王楚風已得衛士通報,就怕某人又跑成功,在自己手裡弄丟了,回家不好跟長輩交差。這會兒瞧見了那人,哪肯再放回馬車,張手就喚他過去。
「九哥,今夜不冷,一同烤火觀星如何?」
王泮林豈會不知堂弟心思,但涼笑著走過去,「烤火就烤火,觀星就觀星,火色沖星色,如何一同法?」
他又淡然吩咐身後,「堇燊,我聞著劉夫人那邊的米糕甚是饞人,你幫我去討一碟來,再請燕子姑娘奏一曲能配著下酒的,大冬日裡,再聽清水之音著實凍耳。」
灰衣人堇燊,面無表情,轉身就去執行。
王楚風神情無奈,「主家便是好客,客亦不可喧賓奪主,九哥莫由著性子來。」
王泮林卻絲毫不理會,繼續使喚另一衛士提水過來,洗手,烘手,「十二弟太過客氣,反而辜負主家一番美意,顯得生分了。」
那邊,琴音換了一曲戰國詞,鏗鏘著力,不知是彈者有氣,亦或是詞曲熱鬧,倒也真激起眾人心中熱意,摩拳擦掌吆喝酒來。
堇燊一手跨刀一手托糕,箭步送來甜香,在一片新拍開的酒香中,全然不突兀。
劉雲謙怔忡,過了好半晌才反應,「十二公子,這位是你九哥?」
原來,王楚風在劉府作客這段時日,不曾提及王泮林半點事,加之王泮林又甚少露面,劉家人只知他姓王,不知他也是王氏直系,故而沒有慇勤招待。
「正是。」王楚風略一頷首,神色泰然,既不覺得隱瞞有何不妥,也無意願解釋清楚。
王氏子孫,貴如王孫。
這一點傲質,不論是君子明琅的王十二,還是冷雲寒水的王九,都天生具備,十成十。
被這般傲慢對待的劉雲謙,也因此不覺自己遭怠慢,還好奇十成十的,「九公子與十二公子是親兄弟?」
楚風傲,至少給人有問有答的面子,不似身旁用挑剔眼神捏起米糕的那一位,「非也,九哥是我二伯王沙川之子。」
劉雲謙對王氏枝枝節節恁熟,聞言忙起身作禮,「雲謙失敬,見過九公子。父親久仰中書大人之名,他若知九公子也在家中做客,定然不敢怠慢。」
王沙川,安陽王氏嫡二子,也是中書省尚書令,官拜正一品,與宰相崔珋齊名平位。
人人云,崔左王右,官家無憂。
多虧崔王二人力排眾議,在大今勢如破竹攻克北都之前,已遷都南安,擁戴新帝,同時保住前方士氣,奮力拚殺,方才阻止大今鐵蹄,護得南面半刄江山。
如今戰事時消時長,仍不太平,大今亦傷元氣,又要穩固新土,百廢待興,原本談崩的和議,也在崔王努力下,重新開啟,並有望開春歇戰。
不過,這些事,於王泮林無尤,他只是忽然對米糕感興趣起來,一口一口,慢吞吞,細緻吃,到最後連手指頭都一根根舔了乾淨。
這回,不待王泮林吩咐,自有人遞上漱口金盞,洗手潔面清水盆,一條絲絹白帕子。
劉雲謙目瞪口呆。這些講究,在家中自是應該,在野外卻過於矯情吧?
還是王楚風打圓場,「劉二公子不必在意,我九哥一向做一事專一事。別人以為他傲慢,實則不過心無旁騖罷了,且他非常好潔——」
王泮林接過話去,「十二弟莫誇張,我不過適才爬了石頭,又怕嘴裡有味睡不著……」
王楚風乾咳一聲,「九哥,好潔並非壞事。」
王泮林卻非要爭個分明,「但十二弟急於分辯之語氣,似我有難言怪癖。」
「……」王楚風撫額,每每對著這位堂兄超過一刻時,必發頭痛症,沒一回逃過。
劉雲謙見狀,插言道,「雲謙這就去告知父親……」
王泮林卻起了身,「我再向劉夫人討一碟點心去,劉二公子與我十二弟自聽張總鏢頭說江湖事,無須理會得。」
他一去,堇燊也去,周圍那群似是隨時拔刀斬的衛士全都跟了去,頃刻火光黯淡。
張總鏢頭粗漢子,說話不打轉,嘿喲一聲,「乖乖的,這位九公子好大的排場,還是十二公子好脾性。」
王楚風淡笑,「總鏢頭不知,這哪裡是排場,皆因我九哥滑如泥鰍,一不當心就不知會溜到何處,弄得家中長輩無奈,才派了這麼些衛士寸步不離,此回是一定要帶回家的。」
劉雲謙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這些人守著客居感覺戒備森嚴,原來是防九公子逃——」說逃跑,又覺不妥,轉而問,「九公子為何不肯回家?」
「九哥自幼離家,自在慣了,一向討厭家裡規矩多。不過,他終究為我王氏子孫,有些責任是不得不擔的。」王楚風說得一派輕鬆。
然而這話裡的意思,明白得連張總鏢頭都懂,「可不是嘛。文有相,武有將,皆從天命。俺雖是老粗,一雙招子卻特能看人,一瞧九公子和十二公子,那都是文曲星官的面相。」
幾分真心,幾分奉承,王楚風十分清楚。但他神色溫和,始終不失君子之容。
王泮林則當真給劉夫人見了禮,還不忘討了糕,坐在一群女人堆裡也面不改色,聽琴吃糕,簡直自得其樂。
劉儷娘嘟著嘴,以袖掩口,對表姐嘀咕,「我娘又亂發善心,來個春金樓的女姬裝才女還不夠,又禮待一個不知安什麼心的賴子。便是他也姓王,王氏旁支多少子孫,分到他嘴裡已無羹湯,不過仰賴那點血脈相系,大樹底下好乘涼罷了。」
薛季淑也拿帕掩了嘴,因大表兄的娃娃親告吹,心情舒暢不少,言辭顯得大膽,「多半姨母喜他清朗容貌,要幫你相一相夫婿。」
-----------------------------------
燊:音同深,熾盛、興盛。說文解字:「燊,盛貌。」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8:4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六引 醜顏醜心
山風動,戰曲錚,儷娘搖。
劉儷娘驚得差點沒跳起來,「姐姐再開這等玩笑,儷娘就不認你當嫂子了。」
薛季淑如今可是吃了定心丸的,不怕未來小姑的要挾,但笑眯了眼,「好儷娘,你可瞧瞧仔細,他到底姓王,雖是孤傲不馴了些,相貌卻一等一得好。」
劉儷娘作勢去掐薛季淑的嘴,嬌嗔道,「要死了,敢情你是有了靠山就有恃無恐,什麼話都敢說,還論別家男子長相。不過,他哪裡相貌好了?全身冒寒氣兒的,對上一眼,就能把人凍住。不像十二公子……」
「平時我問你十二公子如何,你從來裝傻,今日一著急,終於說心裡話了吧。」薛季淑顯然就在這兒候著呢。
劉儷娘頓時雙腮緋紅,「什麼心裡話?實話罷了。有眼睛的都會瞧,十二公子人中龍鳳,君子……」
「君子明琅,溫如南風,但願為他腰際玡墜,日日晃在他眸中,便此生無憾了。」
劉儷娘正兀自沉浸在小女兒情長裡,這話如同描述她深藏的心聲,一時不覺有異,只是幽幽舒嘆,「正是。」
薛季淑卻駭然,暗道兩人說悄悄話,怎被人聽了去,立刻回過頭,就被眼前一張圓不溜丟的阿福大臉嚇得尖叫——
「啊!」
緊接著,劉儷娘也回過神來,跟著表姐驚呼。
劉夫人剛想問怎麼回事。
那張大臉的主人就站了起來,龐大的身軀從抖瑟的劉儷娘上方躍過,無視眾人驚愕的神色,走到王泮林身前。
堇燊大步跨出,卻讓王泮林伸手一擋。
王泮林笑了笑,「這位姑娘可是找某喝酒?」
福臉屬於柒小柒。
她一臂抱一酒罈,一手點王泮林,打一個酒嗝,腳下就搖一搖,「那邊兩隻麻雀嘰嘰喳喳論你好不好看,我但覺太遠,便過來瞧瞧清楚。」
隨後,柒小柒回頭,沖劉儷娘和薛季淑那邊笑道,「別說楚風公子,我瞧這位公子也不是你們配得起的。自身一無是處,還以家世論人長短,醜顏醜心,讓人瞧不下去,誰瞎了眼,能娶你們為妻?」
琴聲,嘎然而止。
這堆火,還好圍得多是劉家僕娘,未波及到別堆火去。
然而,即便只讓這些人聽見,也夠劉儷娘羞到臉色蒼白,薛季淑驚到撫面輕泣,劉夫人怒到雙目起火。
跟著燕子姑娘來的小丫頭嘻嘻輕笑,「說得好。適才姑娘前來獻藝,明明是劉夫人相請,奴婢卻瞧那二位小姐面色輕慢,好不自以為是。這會兒讓人揭穿思春綺念,原來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當真可笑。」
燕子姑娘手指無聲擦過琴絃,低眸未語,嘴角但勾一抹冷笑。
不錯,這兩位自視甚高的千金姑娘,面對楚風公子那般人物,和她卻是一樣高低的。劉家雖也富貴,富不過王氏,貴更是不如。而說不準,她才藝出色,反比這些蠢極的小姐們,更容易得到他的注目。
燕子姑娘悄抬眼,望著讓火光襯得峻拔的那道和風身影,芳心又跳快起來。
劉夫人但鎮定,吩咐丫頭們,「扶兩位姑娘回車。」後面的話卻是說給大家聽的了,「今後姑娘們不可隨便拋頭露面,免受閒人閒話中傷。也是我疏忽了,以為難得可外宿賞夜,便放任了些,未料及人言處處可畏。」
柒小柒渾然未聽見一般,仍笑瞅著王泮林,「此處酒香誘我來,卻就屬公子週遭不受臭屁熏擾,請公子容我坐你身側,借你潔氣,清清我的鼻子。」
王泮林不語,但作一請勢,竟然許了。
劉夫人見柒小柒旁若無人坐下喝酒,本也想回車不理,可再一想,終是忍不下這口氣,更何況還有女兒的名節要護。
「王公子,燕娘,我瞧這位姑娘醉得不清,與我們劉府又素不相識,想來是誤聽了,才生出如此難堪的誤會。」
燕娘起身敬福,「燕娘也這般以為。夫人平素為人善心仁慈,鳳來縣人盡皆知,兩位姑娘由夫人教養,自然也是仁心仁性,怎會說出任何不堪之言。夫人放心,燕娘絕不會亂說的。」
劉夫人安心一半,再看王泮林。
王泮林簡直唯恐天下不亂,「燕子姑娘這話過了。便是這位姑娘……」他瞧瞧柒小柒,「所說句句實情,也無甚不堪。自古男論女,女論男,實屬天性。能得姑娘們相論,也是某之榮幸。若過於著緊,反倒顯得小氣了。」
他對著燕娘說話,卻其實也是對著劉夫人說話。
燕娘喏喏掩笑。
劉夫人心裡懊惱,面上卻不得不裝大方,「王公子睿智,自能判斷分明,卻不知世上居心叵測之人也多,本不著緊的話,卻成毀人清白之言了。」
「怪不得劉夫人要退了大兒的親事。」柒小柒改為雙臂抱酒,下巴磕在壇口緣,醉眼嘻嘻,「原本的親家名聲太惡,便是劉家得了親家諸多好處方能有今日富貴,也不得不忘恩負義了。人言可畏嘛!」
劉夫人立時站起來,煙眉倒豎,「滿嘴胡言亂語,休怪我著人趕你!」
很快就跑上幾個粗手壯腳的僕婦,要把柒小柒拎走。
「夫人息怒。」
咳聲,比話音先到。
一人慢吞吞走進火光裡,「本是酒後胡言亂語,鬧大便成大實話。」
燕娘看清來人,愕然道,「是你。」
「燕子姑娘,對我師傅那幅版畫還滿意否?」來者節南,慢步如老牛拖車。
燕娘不知節南身份,只輕輕點頭。
劉夫人氣得呼吸不勻,「你……」莫不是冤有頭債有主?甩不開這個喪門星!
節南卻不再理劉夫人,走到柒小柒面前,目光不拐王泮林,左手拎起柒小柒一隻耳,「我說怎得到處找不見你,原來又勾出酒蟲,跑來偷酒還不夠,咋咋呼呼也不怕招人揍。」
王泮林卻不甘被無視,「哦,此姑娘和彼姑娘乃是一家?怪不得。」
節南仍一眼不望,邊咳邊拎福娃娃,音色沙得厲害,「還不快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8:5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七引 桑氏嫁妝
「我酒還沒喝完呢,走哪裡去?」柒小柒一揮胳膊,竟把節南甩得直退。
節南重心不穩,跌跌撞撞中看到一隻手伸來,便捉住了,借力站好。隨即發現是王泮林的手,又連忙放開,還無意識往自己棉袍上擦了擦。
王泮林嗤笑,以眾人聽不見的低聲,道,「上回在飯鋪子裡某遞水給小山姑娘,小山姑娘怎麼能喝得下去呢?」
節南驚目,立時想起王楚風到飯鋪子找她,害她噎到,鄰座之人遞她一碗水,救她緩過了氣。
那人居然是王泮林?
「六……」劉夫人又想挑明。
「劉夫人且信,今夜沒人想挑事,真有挑事的人,我亦不會忍。」節南顧不上眼前這一個,聽到「六」字就轉回身,對劉夫人說道。
鳳來縣人人可以對她桑六娘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但出了鳳來,就得給她把手指頭都收好了。
劉夫人哼了一聲,張張嘴,卻讓節南那雙幽潭烏深的眸子瞧沒了聲。她熟知這姑娘的性子,能讓桑大天頭疼的女兒,自然不會讓別人太舒坦。這回若不是這姑娘自己提出退婚,她還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呢。這不,她一字沒說,這姑娘就咄咄逼人,好像拿捏著劉家什麼,她這兒心虛理虧的。
但,劉家確實,理虧。
節南回身叉腰,對著不動如山的大阿福,咬牙切齒,「柒小柒,你找打啊你!」
柒小柒醉眼笑眯眯,似才認出節南來,拍響肉掌,「小山——小山——你來啦——」
「小山姑娘要不要幫忙?」
王泮林的聲音無孔不入,明明語氣相當斯文,鑽到耳裡就成屎!
節南冷聲道不用,走到柒小柒身前,捉了她手臂,一個背身弓身,用肩膀將那麼胖圓的身軀頂站起來,一步一拐走出火光。
劉夫人懊惱得沒氣力,無心招呼客人,讓婆子丫頭扶回馬車去。
「堇燊,你去給小山姑娘搭把手,我怕她讓阿福姑娘壓扁了,弄出人命會耽誤行程。」王泮林叫第三盤糕點,沒有要歇息的打算。
堇燊未動,「那位姑娘氣力不弱,只是右手……」
「不知王公子可還要點曲?若是沒有,奴家便告退了。」燕娘隔火福禮,身姿纖美,如蓮落池。
夜已深,燕娘客氣,實則告辭,一般的人不會挽留。
偏王泮林不是一般人。
「也好,經剛才一鬧,我正覺得不盡興,還請燕娘再撫一曲詠春雷,盼個新春快至罷。」他是難伺候的人。
燕娘微怔,隨即婉婉曲膝,重新跪坐下去,撥響琴絃,十指蔥蔥,帶著一股子氣,竟將春雷聲仿足了九分,隆隆震盪人心。
堇燊見王泮林沒再讓他給誰搭手,便也不提,一直靜立身後。
再說節南,把醉醺醺的柒小柒推進車裡,還沒喘好一口氣,柒小柒就坐了起來,一張嬉皮笑臉,哪裡還有醉瘋的模樣。
節南好笑,「居然連我都讓你騙過去了,差點摔個倒栽蔥。說吧,你裝瘋賣傻為哪般?」
柒小柒好不得意,卻故意賣關子,「要不是我逼真一摔你,你有俊公子的手來攙麼?嘖嘖——」大臉微仰,眯眼陶醉,「那隻手當真好看,手指節節修長潤瑩,跟玉笛似的。」
節南拍被子要躺,任柒小柒痴語,反正知道她也就饞這麼片刻,光說不練。
柒小柒伸手拉住節南,「別睡啊,你還沒看我在劉夫人馬車裡翻到的東西呢。」
裝醉,總有理由。而柒小柒學得最精的,是探查和搜尋,幾乎沒有她進不去的地方,也沒有她打不開的鎖。
柒小柒從懷袋裡掏出一本窄小冊子,往節南手裡一放,「你定然料不到,這本小東西在《頌刑統》全書裡,還有七星連環鎖,小得我兩個手指頭差點捏不住。」
捏不住,但打得開,這叫本領神奇。
節南速翻一遍,神情漸涼,目光譏嘲,「我說我爹不能送人這麼寒磣的訂親之物,但也料不到他竟如此信任劉家,將桑家大部分現銀都交託給他們了。」
這是桑大天親筆記載的賬本,從兩家訂親之時起,到五年前為止,一筆筆數目不等,但總額巨大的銀子,從桑家出,進劉府裡,每一頁都清楚寫明「入愛女桑氏嫁妝銀,足齡二十可取」。
「不是交託給劉府,而是給你的嫁妝哪。」柒小柒抱臂枕被,「怪不得你即便討厭你父兄作為,也要替他們報仇了。」
節南合上賬冊,垂眼半晌,將冊子丟回給柒小柒,要下車去。
柒小柒抱緊冊子,「沒錯,就該找那對裝模作樣的夫妻,把汙進自家口袋的,你的銀子,吐出來!師妹只要記得是誰的頭功,分得一成半成的,我也就滿足了。」
節南不語,一下車就借夜色疾行起來。她的身形快如風,又隱蔽靈巧,沒驚動到任何人,已抵達劉夫人歇息的大車旁。但她到底身體不佳,忍不住輕咳了半聲出來。
一個婆子正側坐車伕座上打盹,絲毫不覺近處立了個人,等她似聽到什麼而眯睜開眼,往車旁望了望,卻又瞧不見可疑,將棉被拎拎高,打算再睡。
這時,忽聽劉夫人一聲驚呼,婆子忙要掀簾。
「沒事……我沒事……這裡不用你守了,你離遠點兒,也別讓任何人靠近,有礙我歇息。」劉夫人的聲音輕顫,可還算穩。
婆子本睡得迷糊,半夢半醒之間雖有些莫名所以,但全然未料及車裡情形,只訥訥領命而去。
劉夫人驚瞪著突然出現在車裡的不速之客,又面沉若水。
不速之客就笑,「夫人的眼神和表情能截然透出不同心境,前者慌神,後者安神,這是如何做到的?」
劉夫人蹙起娥眉,面色終於難掩厭棄,「六娘,我便是知你自小不服長輩管束,也料不到你成了輕柳浮楊。一個姑娘家,居然深更半夜闖人馬車,今日是我的車,明日就不知道入誰的車了。」
節南盤腿安坐,「夫人莫急,聽我道明原委。」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9:0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八引 鬼祟問祟
劉夫人冷哼,「劉家與你已一刀兩斷,且你自己非要斷不可,如今卻又死纏爛打,當真不知所謂。」
節南笑,「誰說善人就沒脾氣?」
劉夫人氣沖頭,客氣都懶得裝了,「適才那女子惡意中傷我兒,亦是你暗中安排?儷娘雖待你不善,但你不看僧面,也該看佛面。」
「我那位表親一醉就喜歡替人打抱不平,想什麼便說什麼,您覺著她惡意,我卻只好道她實心實意,誰讓我和她有些血脈相繫。不過夫人應該瞧見,我拉她走也是真使了力。」節南面不改色。
劉夫人的臉色卻沒好看多少,但確實也沒法怎麼說節南。女兒的小性子和喜惡脾氣,她這個娘親最清楚不過。
「你既然已經拉她走了,這會兒又來作甚?莫非才退親又後了悔?我告訴你……」一睜眼,這姑娘就盤坐在自己身旁,臉白眼青,模樣跟鬼似的,嚇得她魂飛出竅,差點以為桑家鬼魂作祟。
「夫人無須多慮,退親這麼大的事,我哪怕再任性,也不至於隨意說說,確實是慎重所作的決定。」節南看著自己右掌,慢慢張又握,「我來,只想討句夫人實話而已。畢竟,今後我大概不會跟你們劉家保持來往,在我們各奔前程之前,把一些事交待清楚為好。」
劉夫人眸瞳緊黯,「定親信物我已退還給你,還有何事需要交待?」
節南也不著急,反覆做著張握右手的動作,「比如載著托劉府保管的,我的嫁妝銀子,我爹親筆記的一本賬本,為何會在劉夫人這裡?」
劉夫人渾身一震,立刻打開書箱,將《頌刑統》抱出來,翻開卻見裡面只躺著一支打開的鎖,東西已不翼而飛。
她臉色發白,噩噩望向節南,「你偷……」
「賬冊如何落到我手裡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爹的賬本為何會在夫人的箱子裡?」和柒小柒的想法有出入,節南看出這本賬原來的主人是她爹。
劉夫人再端不住書香門第的主母架子,頹然靠著車壁,「我知你懷疑什麼。」
節南淺扯嘴角,要笑不笑,「我懷疑什麼?」
「你一直懷疑我們劉府同你家滅門慘禍有牽繫,不是麼?」劉夫人面顯蒼老。
「這可是夫人自己說的。」節南冷眼鋒銳,「似乎夫人知道不少,桑家遭遇得不是天譴天火,而是滅門慘禍,借天命從人事。」
劉夫人忽然睜直目光,「我雖自私,若非為了家計,根本不情願與你桑家攀親,但我能發毒誓,劉家與此禍絕無半點干係,我亦不清楚是何人所為,只能猜測天火人為。我之所以這麼猜,皆因在火災發生的前一晚,你爹突然來訪,將這本冊子交與我,而第二晚你家就出了事,實在太過巧合。」
「我爹為何要將賬本交給你?」節南半信半疑。
「因你爹將所有託管給我的銀票都取走了,以此賬冊為據,等你和軒兒成親時再備嫁妝過來。」劉夫人緩緩道。
節南呵呵笑,「並非我小人之心,只是夫人要同桑家撇清之情總過於急躁,以至漏洞百出。安平劉氏縱然書香名門,劉老爺來鳳來縣落戶之時不過百畝貧田,我小時候同劉睿劉珂玩耍,劉府不過巴掌大,前後兩院的農莊子,而夫人為了補貼家計,甚至瞞著劉老爺偷教春金樓的姑娘們鳳尾琴。再看如今,家大業大,萬金不貴。鳳來縣裡關於你們劉府的謠傳也不少,不過桑家惡貫滿盈,而夫人恰恰又勤於善事,聰明壓下去了而已。」
劉夫人目光幽幽,倒也承認了,「不錯,你爹確實與我劉府不少好處,但既不屬訂親禮,也沒你想得那麼多好處罷了。起先說親時,老爺誓死不肯,他的脾氣想你也知道,只關心讀書,不關心旁的。」
節南隱約有數,劉府看似劉老爺當家,但真正作主的,可能是劉夫人。
「但我貪那些好處,便想辦法勸服了老爺,而老爺至今還不知實情。自那時起,借桑家的便利,我汲汲營生,購良田買鋪面,與你爹合作過不少買賣,才讓劉家有今日的好光景。不過,你的嫁妝銀子我沒汙半分,真是你爹取走了。」
劉夫人說著,從腕上褪下一隻管鐲,一擰分開,露出一截捲紙,倒出來遞給節南,「這是你爹手跡,你自個兒瞧。」
節南捲開讀了。
確實是她爹的筆跡落款,只短短寫著一句:事出有因,今日取走我兒妝銀,他日憑冊再添妝。
她沉靜片刻,將捲紙收進自己袖子,「賬冊既在我那兒,這捲紙也無需留夫人手中,否則反說不清。從今往後,桑劉當真再無半點瓜葛了。」
劉夫人眼中靜寧,默許之,「你爹雖霸道無理,卻無論如何與我劉家有再造之恩,只是桑家之惡,又實難令我甘心為軒兒娶桑氏女。你退親,讓我著實鬆了口氣,哪怕虧欠了你。六娘,對不住,劉家欠你的,仍欠著,若有一日你用得著我們,我能幫忙就一定幫,若不然,我讓謙兒娶你……」
「劉夫人切莫誤會。」節南連連擺手,「我對您家兩位優秀的兒子不敢生半點造次之心,您說欠著桑家恩,那就接著欠,除了當您兒媳婦,我覺著萬事都可商量。」
當她桑節南找不到更好的夫家,只能嫁為劉家婦麼?
千萬別以此羞辱她!
劉夫人聽得出節南的傲氣,也以為姑娘家臉皮薄,就未往心裡去,「今夜雖鬧得有些不愉快,趁此機會說開了倒也是好事。」
「正是。」節南知道何時應該順著毛捋,「劉夫人苦心經營這個家,實屬不易,若無非凡智慧,恐怕根本做不到。以夫人之目光敏銳,對我家之事,可曾看出任何端倪?」
她爹在出事前取走那麼多銀子,而山賊所劫不過數千兩,那大筆銀子到哪裡去了?
節南一直追著大王嶺這條線,也曾以為劉府有牽連,卻不料她爹似乎對劉夫人還挺信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9:2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二十九引 分食美男
劉夫人頓了頓,「六娘,我知你心情難平,但你一個失沽女子,即便知道全家被害,找到了兇手,又能如何?我勸你把這些都忘了,找個好人家依傍,太太平平度日吧。」
「劉夫人……」節南垂下眼,再抬卻笑,「劉夫人說得是。」
轉身掀簾子,節南要下車去。
「六娘……」劉夫人叫住她。
節南回眼,輕聲回是。
「這事你可能知道……但我也怕你爹耿耿於懷,不曾對你提及……」劉夫人期期艾艾,「死者已矣,生者何哀。相信你爹也會如此希望。你真不必難以釋懷,與其追著死者不放,不若去尋一下……你娘。」
節南是妾生子。
節南聞言就笑,「我以為除了父親兄長,還有早逝的母親,應無他人知曉,連我兩個姐姐都不知道,只當我同她們一母同胞,料想不到夫人也知道此事。至今鳳來縣無人提及我是妾生子,夫人能守口如瓶,我也該對劉家放心了。」
至於劉夫人那點為娘的私願,她只有羨慕劉家仨兄妹的份。
「你娘在桑家雖只待了一年,但我與她頗談得來,你來我往過幾回,直到……」那是個神秘美麗的女子,劉夫人至今不曾忘懷。
「直到她拋夫棄女,一生下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節南從來知道,她爹自她懂事起就告訴她了,如今想來,離家之心也自那時始,「劉夫人說你倆談得來,她可曾說過她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劉夫人搖首,「不曾。我與她都愛鳳尾琴,寥寥幾回見面也僅說琴彈琴罷了。她琴藝極高,對音律十分通曉,天生一雙靈巧好手,十指比常人纖長。你爹與我皆以為,他雖救了你娘,你娘卻不甘流落偏僻山縣,報恩之後便走了。你不知,你娘她……與我這等尋常婦人大不同……你爹與她並不匹配。」
節南呵笑,「夫人過謙,今夜我才知夫人不但是當家撐樑,還是女中丈夫,不居功,但重諾,比薄情女子不凡得多。」
劉夫人以為節南說反話,只輕輕嘆息,「待你到我這般年紀,操持一大家子,自會明白我的難處。退親一事我百口莫辯,不過在你心裡擔個自私偽善之名。」
若沒有這樁她爹一廂情願的娃娃親,或許她還能和這位夫人攀交,而今卻處之尷尬。節南道聲珍重,抬簾鑽出去了。
山風長冷,刀針般刺進單薄棉衣中去,紮骨寒。
今夜所獲,並不能打消她原本的復仇之計。
誰手刃了她的親人,她就手刃了誰。
至於未解的,尚不知的,不會使她焦躁。
師父教導:巧謀如棋,一步望三,算也,故而一步望三,解之,且記起手無回。
第二日,隊伍一路長驅,行得比第一日快,近黃昏時,八重過了五重山,照眾人計劃的,明午穩穩能到府城。
節南坐在車棚頂上啃乾糧,不論陳掌櫃怎麼喊,她都不去劉家那邊了,只遠望著王姓公子,眉頭飽皺,吃一口,看一眼,嘆一口。
柒小柒爬上來,弄出要把馬車坐翻過去的巨大震動,順著節南的目光瞧,嘻嘻笑道,「小山,今晚咱倆不如把那二位王家公子分一分——食了?本來只有一位,我還不好意思搶在你前頭,哪知有兩位,簡直天賜良機。」
節南聽小柒扯,就跟著扯,「你要食哪一個?」
「明琅公子我要不起,就要那個好玩的遠親公子。」食之,調戲之。
「遠親?」節南笑勾嘴角,「我看非也。明琅公子對他畢恭畢敬,週遭衛士二十餘名,守他如守珍寶,什麼遠親能有如此待遇?」
「我怎麼看著像軟禁?」柒小柒不是白傻。
「也許因他有軟禁的價值。」節南突然轉頭問小柒,「你可覺得他面善?」
柒小柒嘟嘴想想,「不覺。」
「是麼?」節南那雙眯眼漸漸放自然,「當真只是相像罷。」
王泮林和那人,怎能是同一個呢?
那般刁傲的聲音,那般遠冷的目光,與那人的溫文爾雅天壤之別。
而那人是隕落的光,也許升仙了,也許輪迴了,她今生無緣,當然絕無可能再會。
「遠親公子像你認識的人?」柒小柒開始好奇,「稀奇!我倆秤不離砣,砣不離秤,還有什麼人,你認識,我卻不認識的?」
節南淡笑,「你忘了而已,不過也是我錯認的緣故。若論記臉,你過目不忘,我卻不行。」
柒小柒好不得意,還想起從前的事來,「正是。有一回,你把二師兄和掃地僕人混淆了,二師兄可是門中公認美男子,為此找你比劍,輸了又不認。」
節南撇撇嘴,「他算甚美男子,呱噪得跟女人似的。」
柒小柒難得贊同,「沒錯,脂粉氣重,還小心眼,咱們都認輸了,師父都自決了,他還攛掇門主,把你手筋挑斷……」
節南卻沒聽進耳。
她嗅到風中一絲幾不可聞的異味,也留意到不遠處飲水的馬兒,有幾匹突然踏蹄嘶鳴。
「柒小柒,下車!」她沉聲,手捉腰帶,往下一跳。
柒小柒立刻睜圓眼,隨即跳下,鑽進車裡。她再出來時,背上多了一個巨長包袱,並扔給節南一件黑袍子,和節南背對背而立。
「好大的膽,天還沒黑呢。」柒小柒丟一把梅子進嘴,速速吐核,慢慢嚼肉。
「今日趕路太緊,人疲馬乏,還餓得慌。一旦吃飽喝足,入夜之後鏢局的人和衛士們反而防衛森嚴……」
「兄弟們,今日放開了殺,不計人命,只計銀子!」
節南還沒說完,密林裡衝出無數惡形惡狀莽漢子,有人領頭一聲喊,看似無章法,卻急攻勇猛,也不自報家門,分明打算速戰速決。
相較於山賊的亂中有序,自以為是的人們卻驚慌失措,飯鍋扣火,馬沒上鞍,各自逃命,鏢師們還沒防守到位,衛士們只顧護主,但聞尖叫慘呼此起彼伏,眨眼間濺出血光,把人驚飛了魂。
節南和柒小柒卻也早有預謀,節節退靠,靜觀其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6 09:39:3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引 見錢眼閉
果不其然,山賊們這種氣魄洶洶的殺勢並沒有持續太久,張正,劉府,王家,三股擰成一股,同心協力圍護隊伍,擊退幾次暴攻,令山賊們一時難進,只能隔開幾丈,團團圍住。
就此,對峙。
上千對三百,山賊固然占人數之優,但張正劉老爺這邊眾多好手,以一當三,以一當四,未必示弱。更何況,還有實力難測的王家衛士。
橫觀的柒小柒悄聲道,「王家衛士十分了得,人人面色慼慼,唯他們神情如一。」
節南也是冷望,但道,「看來今日你食不成王家公子了。」
柒小柒欸嘆一聲,「你倒還有心思幫我惦記。奇怪,這些山賊藏得又不深,張正前頭探路的,居然一點沒有察覺,好死不死選這裡紮營。」
節南目閃精光,「自然有細鬼。」
並不是一步她不曾料到的棋。
誰下得?
不是劉家,肯定也不能是王家,那就是張正麼?
非也。
柒小柒馬上反應過來,皺起胖臉,「啊呀,難道是張正?」
這時,張正的喊聲嘹喨,「請大王嶺當家的們上前說話!我等過山只求平安,願花錢買路。」顯然早料到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事先已經有所準備。
山賊們人頭攢動,雖然暫時按兵不動,真要一湧而上,就會如同節南所料,不血流成河,不龍爭虎鬥,就不能善罷甘休。
但有三四人,山賊們為他們讓開道路。
柒小柒說,「虎王寨那隻蠍子應在其中。」
節南冷眼冷望,不語。
其中一彪形大漢,身材足足高另外幾人兩個頭,大剌剌將關公刀往地上一插,氣勢十足,「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俺乃虎王寨千眼蠍王,你等要花多少錢買俺們的山路?」
柒小柒咕噥,「你倒開座山種棵樹讓我瞧瞧,我才甘心買不是?」
節南好笑。帶著這位姐姐,日子不無聊。
張正往兩方中間投擲一團紙。
有賊子取了,小步快跑,送到大漢面前。
大漢擼開一看,眼睛亮亮,大聲報出,「三千兩啊——」
和大漢一起站前的幾人點點頭,烏壓壓的賊子們拍兵器跺腳,吱哇亂叫,個個眼皮子挺著急。
但等大漢眼珠子在某個方向定一定,卻將紙團往地上一扔,用腳憤踩幾下,聲音打著轉兒,「太——少——打發叫花子哪!」
賊子們見風使舵,立馬齊聲喊少。
張正再扔一團。
節南心想,這麼過山法,也算開了眼。
大漢那裡,聲音環山徹響,報出,「五千兩——」眼珠子轉一圈,又變了腔調,「沒誠意——」
柒小柒悄拉節南的袖子,「這銀子恐怕是劉王兩家湊的,我看楚風公子皺眉,劉老爺快昏過去了。」
節南這時突然往陳掌櫃一干人那邊挪去,「掌櫃的,我看情形不妙,你們趕緊上車,準備跑吧。」
陳掌櫃瑟瑟發抖,一個字都答不出來。秦江也傻了眼。倒是伍枰,一直冷臉也冷靜的模樣,對節南重重點下頭。
節南要走。
伍枰沉聲問,「那你呢?」
節南調頭,「伍師傅忘了,我要幫衙門跑差,公務在身的。」
「這時候還講個屁公務!保命要緊!」秦江不敢相信這姑娘的想法。
「放心,我最在乎自己的小命了。你們只管走,今後一定還會見面的。」
節南走回柒小柒背後,再望瀚霖鋪子一行人,見他們一個個上了車,淡淡吐口氣,扣起黑色長袍,掩住全身。
柒小柒也瞟過去一眼,又瞟回來,「要動手了麼?」
張正那邊顯然談不攏,直問千眼蠍王到底要多少。
節南頭一點,柒小柒道聲悠著點,便頭也不回走了。
師姐妹一向分頭行事。
此刻,千眼蠍王放肆大笑,豎起第一根手指,「張大鏢頭將縣衙稅金銀留下。」
豎第二根指,「劉家老爺將值錢家當全部留下。」
豎第三根指,「久聞燕子姑娘,劉家二位小姐貌美,給俺們幾個寨頭作壓寨夫人。只要你們答應這三個條件,俺們立馬回山,其他人光屁股洗澡,在大王嶺玩上十天半個月,俺們也絕不多看一眼。」
千賊笑聲震天。
張正說,「那就沒得談——」
勾欄大院裡的一個雜耍,突然揮舞大刀,竄起,向張正背心砍去。
有人驚呼,卻被山賊們的吵嚷聲牢牢鎮住,眼看那柄大刀要將張正砍成兩截,張正卻不愧是鳳來鏢局第一好手,聞著後風不對,一回頭,擦著刀刃就落了馬。他性命雖是無憂,手臂卻硬生生被削掉塊肉。剎那,額流冷汗。
這要是苦肉計,對自己也真夠狠得了。節南如是想。
張正暴喝,「好你個細鬼!」
但他只來得及喝這一聲,勾欄院裡眾多漢子突然反殺起週遭人來。
誰能料到自己人中混入這麼多山賊,哪裡還管得了別人,只顧自己逃命,衝破了三家原本說好的合力齊心,而鐵箍一般的內圈一崩散,千賊湧來,以一當百也無用。
張正一邊急喊不要慌,一邊卻讓十來個小賊逼得脫不開身,見劉王兩家都已各顧各殺了起來,他也只好謹記自己的使命,讓鏢師催馬護稅銀車。
老舍頭嚇得蹲在銀車旁發抖,張正正要上前扶他一起走,忽聽一聲冷哼——
「我要是你,可不濫施好心,倒把自己送入黃泉。」
銀車之上,一隻兔子,不,一個帶著兔面的人,居高臨下,兩眼洞若幽火,周身殺氣凜凜。
張正大驚,不知這又是何方神聖,但動作比腦子轉得快,立朝兔子劈刀,「哪兒來的小賊,藏頭縮尾說大話,以為我就灰溜溜自顧逃命不成?一群烏合之眾,有本事只管動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千萬別夾尾巴跑了。」
兔子正是節南,聞言暗奇張正膽色不錯,寡不敵眾,氣勢倒十分驚人。
然而不由她多想,老舍頭一抬臉,目中賊光大放,自袖中抽出半柄短劍,惡狠狠往張正背脊撞來。
節南躍下車,一腳踢向老舍頭的腦瓜。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3:1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一引 天馬大王
不明所以的張正卻以為老舍頭有難,施展一招成名功夫「雷打老鐵樹」,向節南後背急襲取命。
節南躲了張正,老舍頭也躲了她。
節南氣罵張正,「你眼瞎啦!我救了你的——」
「命」字未出口,一道響風,嗖得釘在她的鞋尖不遠。
節南迴頭一瞧,自成翔府方向,一片馬蹄踏出的濃煙囂塵,旗旌隱隱揚揚,上繡一匹金黑戰馬,大字曰「孟」。
箭,從一邊山林射出,並速速竄出數十名神弓先鋒,面色無懼還傲。其中領頭的,不是戰甲從頭包到腳的將軍,而是一名青錦長衣的文官兒。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天馬軍在此!爾等山賊還不束手就擒!」那是一群人異口同聲喊出來的,威武四面八方。
山賊們怔住,原已不凝心的鏢師們,劉家護院,王家衛,忽然反吃了定心丸,再次擰成一股繩,氣勢暴漲。
節南也怔住。
天馬軍!守在金鎮的孟長河的軍隊!怎會出現在百里外大王嶺?!
「撤!」
「快撤!」
山賊們嚇得魂不附體,多少錢財美女也不迷心,在各家寨頭的慌喊中,狼狽往山中逃竄。
節南回神,發現老舍頭居然不見了,心中懊惱之極。所幸上天還算給運,四下一望,重新找到老舍頭往官道下悄撤的身影。
當下,她疾追而去。
倒霉的張正添倒霉,衝她吼一嗓子,「兔賊還敢濫殺無辜!」
節南絲毫不理。
走了誰,也不能走了老舍頭!
一箭來,她閃。
二箭來,她再閃,眼看要入林去。
「小賊膽敢再動,此箭穿腦!」
節南頓住。
箭尖森意,閃在她眼角餘光之內,連同那身青錦。
她心嘆,這文官兒跑得好快!
他,與她站的地方,原本該有十多丈。
「我眼花了嗎?瞧著大人像坐堂的官兒,怎麼跑來捉山賊了?」她足尖一轉,竟筆直朝那官走去,「不勞大人動手,我自己降了。」
文官兒聞那笑聲相當輕蔑,不由來氣,但見她越發淩厲的身影,眼眸眯冷,沉聲警告,「小賊還不站住,再敢靠前,休怪本官無情——」
扣弩箭出,卻射了空。
他不知那兔賊怎麼閃得開,但覺得手上吃痛,再捉不住弩弓,同時,見一柄青劍彈顫在他肩上。
密雲浮一邊夕色,映得他眼底著焰,手背熱暖,不知流出多少血。
文官兒頓悟,此賊功夫驚人,劍術了得,大概還能隨時削斷他的脖子。
「大人切記小心,雖然都是來捉賊,拖累我的人,也是要死的。」
那聲音微弱,氣嘶嘶,寒得他心冷,再看脖上劍光一劃,以為對方要取他性命。他眼一閉,卻等不到動靜,睜眼猛轉身,那兔賊的身影已經遠出射程,撿地上箭袋再出手,也來不及了。
兔賊,從一開始,目標就是他的箭袋,而已。
思及兔賊最後那句話,文官兒反而更憋了一口氣,提步欲追進深山。
不料司務官慌裡慌張跑來,兀自攔喊,「崔大人,您受傷啦,就求您別亂跑,萬一真出點什麼事……」
節南耳力極佳,雖然隔得遠了,仍能捕捉到隻字片語。
姓崔啊,又一了不得的姓——
山外烏雲遮日,山裡昏暗無天。
雪如香灰,自沉沉的雲裡飄落,陳掌櫃的腿病真能預料天情,眼看將有一場暴雪。
割風如刀,削掀了老樹枯皮,無月無星,遠處半天蒼灰,但比暗雲還沉的昏林中,一點微弱金火,令狂枝野杈猙獰出影,槁爪肆伸。
「這張地經該不會是假的吧?」金火旁邊一張臉。
那是王泮林的臉。
一身黑,背上一隻大包,要走遠途的簡精打扮,哪裡還有半分貴公子模樣。一手火摺子,一手大王嶺地圖,皺著眉心,雖然迷失方向,但神情並不驚慌,顯然習慣獨行。
忽聞前方林地一聲吆喝,王泮林連忙弄去火,捲好地經,潛進,伏地,撥草,悄望。
不遠處,一前一後來兩人。
一個居然是他見過的,這次領隊的老舍頭,還有一個戴著奇怪兔面具的瘦挑個兒,半邊夕色照映下份外妖異。
王泮林暗暗吃驚,本能告訴自己莫多管閒事,心中卻實在好奇,目光緊盯不放。
老舍頭看似有些狼狽,氣喘吁吁,「兔崽子究竟什麼人,為何緊追不捨?」
「該說說你究竟是誰,讓我緊追不捨才對。」瘦兔子左手一柄劍,銀光丈芒,犀利無比。
老舍頭神色駭然,「我……小老兒不過一個舍頭,幫著管管玩雜唱曲的那些遊方人。」
瘦兔子聲音沙沉,「虎王寨主,千眼蠍王,你就別裝了。」
雪,鵝毛般大了,風稍息,兩人站定,離王泮林非常近。
王泮林不察,只想在縣誌上讀過虎王寨,怎麼也想不到彎腰駝背的老舍頭能是惡名昭彰的虎王寨主,又心中詫異——
這是要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麼?
手禁不住握拳,眼發亮,他興致盎然。
老舍頭哆哆嗦嗦跪了地,結巴得厲害,「小……小老兒怎……怎能是虎王寨……寨主……」
王泮林連點頭,不錯,這個小老頭看起來的確沒有半點大賊頭的面貌。
瘦兔子忽然長嘆一聲,劍尖直指王泮林藏身處,「那邊趴著的,愛熱鬧就靜靜瞧,弄那麼大動靜出來幹什麼?害得老賊到這時還要裝無辜。」
王泮林立時屏息,調了頭就要走。
「這會兒不喘氣也沒用,」瘦兔子劍鋒突轉,竟削向了跪著的老舍頭。
雪捲劍身,憑空湛出一道月芒。
王泮林不及驚豔,卻見老舍頭的身影陡帶一股疾勁撲面而來。
他心道不妙,遂感覺脖子讓老頭兒鷹爪手用力一箍,自己就已經被提直了。
老舍頭戰戰兢兢的聲音變得無比冷殺,「格老子的!你敢再靠前一步,老子就先宰這隻弱雞。」
王泮林被勒得呼吸不暢,卻是半聲不討饒,右手掏袖,眸光鎮定得很。
瘦兔子照舊逼近,目不斜視,對老舍頭冷哼,「你把自己的命留留住,至於旁的,任請自便。」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3:2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二引 飛仙之劍
節南哼歸哼,看清王泮林的剎那,心裡開始冒煙。
這位看著很閒的九公子到底要幹什麼?
起先,他讓林先生帶他上大王嶺看雪景,她就覺得古怪。結果,不但他自己來,還帶一大群跟班,就差浩浩蕩蕩,把山賊全部給勾了出來。還算好,造成慘重傷亡之前,天馬軍及時趕到……
面具下的鳳眼眯了又眯,節南突然道,「原來是你。」
老舍頭以為節南同自己說話,有些莫名所以,鷹爪微鬆,也怕把手裡那隻弱雞一下子掐死。
他問,「什麼是我?」
王泮林大口大口呼吸,手卻慢慢從袖中抽了出來,緊蜷著。
節南留意到王泮林的動作,見他指縫間烏黑,心念一轉,答老舍頭,「原來,你弄了這一齣府城獻藝的戲,搞得人盡皆知,其實也是打著稅金的主意。」
老舍頭既不打算再裝無辜,賊相畢露,將白頭髻子扯掉,現出野僧開戒頭,一張老皮下則是兇惡刀疤面,橫肉疙瘩頰。
這張臉,同杏花寨小老頭兒形容得一般無二。
「是又怎麼樣?」蠍王猙笑獰獰,「我就弄了這一齣,引那蠢蛋師爺急巴巴送錢來,連劉家也趕著我這趟搬出全部家當,附贈美人三名。」
「可惜你算不如他算。」節南一指王泮林。
「什麼意思?」蠍王豎眉。
王泮林的頭往哪邊閃,兔面具就往哪邊轉,蠍子眼珠也往哪邊移。
王泮林一驚,又一笑,輕喘,「正是,兔爺何意啊?」
「蠍王千眼,舍院這台戲幾乎盡插你的人,恐怕連官差也叫你買通了。按說一切比你料想得順利,偏偏節骨眼上來了天馬軍,讓你功虧一簣。」節南把面具轉得靈活,雙眸卻死死盯住千眼蠍王,「你以為除了這隻姓王的弱雞,誰能有那麼大的本事遣得動軍鎮守兵?」
蠍王立將王泮林轉向自己,揪著他的衣前襟,尖刀抵住那位的高貴脖頸,目射殺光,「對了,老子遠遠瞧見過你,數十衛緊跟,比劉家貴客王十二郎的排場還大,當時就覺不祥。老子千算萬算,算不著天馬軍到。說!是不是你?橫豎你也逃不過一死,不如說實話,老子能給你一記痛快的。否則將你的肉一片片剮下來,生生疼死你!」
「二位誤會,我不過一介布衣,怎能差使得動天馬軍?」王泮林右拳再往蠍王眼皮底下湊了湊。
蠍王自恃武功高強,又想對方不會功夫,故而未在意王泮林那隻看似無力的拳頭。
「還磨蹭什麼?真等人剮肉?」
蠍王聽到瘦兔子冷冷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黑壓壓一隻手掌拍到自己臉上,頃刻眼睛劇痛無比,什麼都瞧不見了。
他連忙扒拉著臉,回神雖快,再去抓弱雞,卻抓了個空,才知自己大意。
又惱又怒,他咆哮,「有種就別跑,老子便是瞎了眼,也能輕鬆取你們性命!」
他叫囂得雖厲害,其實心中沒底,但終究是老江湖,提起腰上酒葫蘆,摘了塞子把酒往臉上一澆,再睜眼——
嘿!能瞧見了!
「怎麼就剩你?那隻混帳弱雞呢?」蠍王耳朵一搖,再聽不到第三個人的動靜。
節南發出「嘖」的一聲,「還以為他能有什麼好東西,毒瞎你,刺瞎你,再不濟也可以讓你失明一會兒,我好安安穩穩把你殺了……」長嘆,長長嘆,「看來,只好做得難看些了。」
她的手一抖,劍錚錚,彈出雪花銀花片片花。
蠍王窄眼,見那柄細長的青劍薄如月光,劍紋似蜻蜓羽翼,頓想起江湖十大名劍譜。
他咄聲厲喝,「這柄劍不可能是你的!蜻螭劍主已死!」
節南輕輕掂劍,「我撿的。」
但她即刻斂寒神情,左手出劍,先慢後快,到蠍王跟前已出千瓣雪。蠍王不停往後退,不停侖刀劃圈,雪影仍捲了他周身。
風稍息,鵝毛悠轉,蜻翅尖垂指雪地,錚錚嗡鳴,蠍王身上棉袍出現數不盡的割口。
蠍王開始顫慄,心中尚有不信!
「桑大天是你殺的。」節南陳述。
蠍王瞠目,終於知道對方為何而來,「你是桑大天什麼人?」
節南摘下兔面具,臉色難看,不是情緒化,而是體內毒性有些抑制不住,「你瞧呢?」
蠍王倒抽一口冷氣,「桑六娘!你怎能……」有如此本事!
「我八歲離家學藝,但沒人知道我學什麼,蠍王要不要猜猜看?」劍一挑,節南耐性還足。
「劍……」
江湖傳聞,蜻蜓翅,月上仙,一見升天。
但可能麼?
桑家兒女個個平庸,桑大天能養出這樣了不得的女兒?再說,這女人說劍是她撿的……
「猜對了一半。」節南薄雪上輕走,不成足跡,「蠍王再猜猜,小女子能和蠍王對上幾招而取你性命?」
蠍王的短刀微顫。他自認江湖老道,與大王嶺一群烏合之眾大不同,但適才對了一招,他連劍樣子都瞧不清。不過,也許對方虛張聲勢,又是雪大迷眼,就此膽怯反受她的騙。
他果斷想要速戰速決,惡念一起,突地爬跪了,急磕頭,「六姑娘饒命!六姑娘饒命!你爹雖是我殺的,但我也只是聽命行事,不得已才動得手啊!」
「不是為了我家的銀子。」節南又是陳述。
蠍王不抬頭,一直磕,「不敢瞞六姑娘,下令者只要我殺人,說桑家銀子都歸我,我是有些財迷心竅,可事後一清點,統共不過幾千兩銀子而已。」
「下令者是誰?」節南情緒不高,問得也十分淡氣。
「我沒瞧見,他蒙著面。」蠍王這時抬眼,額頭發紅,好不可憐的卑微貌。
「蠍王,我見識了你的千眼,還沒見識你的毒尾。你別藏著掖著那小東西,不如正經跟我過過招拼拚命,這樣我良心也好……」聽多廢話,耳發悶,節南剛想去掏耳朵——
蠍王陡喝,擲出三枚發紅的鐵藜子。
節南一甩手,劍花朵朵,正想將毒藜子撞開,眼尖瞥見蠍王面上奸笑,立即變了招式,彈劍離手,同時身形速退數丈開外,揮袖遮住自己面門。
生,死,不過一念。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3:4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三引 此仇已報
毒藜子遇劍身就炸裂開來,同時疾射數十根烏黑尖針。三個鐵藜,上百枚針,四面八方,若以節南剛才站立的點,劍法再精妙也做不到周身密不透針。
節南動了,所以躲開了。
至少,躲開了大多數。
蠍王見蜻螭劍飛回節南手中,雖不知她如何做到的,但轉身欲縱,心想好歹逃命的機會來了。
肩膀突然劇疼,他呆呆垂眼,望著蜻蜓翅尖,滴滴答答全是他的血。那抹月光般的寒光,好似雪色,從肩頭滲入心頭,令他心思恍然,當真有升天之感。
劍光淡淡收入節南手中,眼望半身浸血的蠍王,她那張病容卻毫無血色,青面若鬼。
「蠍王識得蜻螭劍,又能大王嶺上稱老大,果然還是有些真本事的。」她自手背拔下三根毒針。
蠍王感覺自己的左臂要掉了,但見對方中了針,不由大喜,一招雁過平沙,縱刀往節南心口插去,「小娘們,名劍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撿著耍的,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節南不閃不躲,迎面而戰,身形如魅影,將她的劍貼著蠍王的刀,到刀柄處,突然一反手,折腰仰面,輕巧自刀光下穿過。
那把蜻螭劍切刀磨刃,震得蠍王手麻,差點握不住他的刀。
蠍王再一看,他的刀竟被蜻螭劍切出一道深口子,似他半隻肩膀一般。他心頭懼顫,但對手下一劍式又到,讓他只得被動招架。等他察覺對方招招式式只在磨同一處刀口時,已經太遲,刀身撲地,他手中只有可憐巴巴一刀柄。
「為何……」蠍王懼到全身抖,「……明明中了蠍毒……」
節南不答,面色似鬼,眼神專心,動作輕巧,每一招都快又狠,切斷了刀身,就切肉身。
如果有高手觀戰,就能看出她現在的每一劍,都照剛才蜻螭劍在蠍王棉袍上割出的口子,原封不動,淡定劃深了而已。
當然,蠍王完全沒注意到,只知自己就像砧板上那塊肉,怎麼也躲不過那柄輕翼細劍漫不經心得一劃,而自己的痛呼越發像被殺的豬,直到頭暈目眩,徒勞瘋砍一陣,仰面躺下,發現周身一片血雪。
全是他的血。
他恐喘,驚瞪,看蜻之翅尖停在自己咽喉一寸外,只是雪夜無月仙,僅有地獄鬼。
他方才明白,桑六娘摘下面具的剎那,只有一個意思——
自己必死無疑!
可他不甘心,「要殺你全家的人真不是我!殺了我,你再也找不到主謀!」
節南呵笑,將咳音混在其中,「小女子目光短淺,只知你和虎王寨一窩山賊滅了我桑氏滿門,是也不是?」
「那人借刀殺人,也是他安排內應,我到桑府時,那些打手護院個個睡得跟死豬一樣,桑大天在正院擺宴吃酒,人人醉得不清,我們不過手起刀落……」蠍王也意識到不能再耍無謂小聰明,對方根本不吃這一套,「可是只有我聽過那人聲音,若我死了……」
月光,落雪,劍入喉,他親見自己的死法。
「我……說真……」女人頭髮長見識短,他都說受人指使了,她為何不問究竟?
蠍王的喉頭發出哢哢聲,字不成音,死也不能閉眼。他最後一念,如果他是桑大天,一定會被這個女兒的愚蠢氣得再死一回。
節南拔出劍,終於不用再忍胸腔咳氣,咳得站不住,單膝跪地,更噴出一大口血。但等她重新站起來,不過用袖子隨意抹過沾血雙唇,臉色不再發青,反倒蒼白泛紅,有了些好看顏色。
她解開身上包袱,拿出一個漆黑金字木牌位,搓土燃香,不言不語,不哭不忿,只是長久伏跪不起。
漫天飄沉的大雪,在她那身黑袍上鋪了厚厚一層,漆夜中,如一小小鼓起的土包,似與牌位紅香化為新造的一座孤墳。
突然,有人一聲長嘆——
「六姑娘若想隨家人長眠,泮林不會多管閒事,只請六姑娘上路之前,記得有人無辜受了牽連,你去之後心中定會過意不去。」
草叢中一雙墨眼,望土包不動而再度長嘆,「也罷,只怪我自己不識好歹,若乖乖聽話回家,也不會捲入姑娘的復仇之中。不過,泮林好奇問一聲,那蠍王臨終說了一句話,可是將真正的殺親仇人告訴了六姑娘?」
土包一掀,纖影拔長,但背對著草叢那雙眼。
「恐怕讓九公子失望,我沒聽清那句話,不若我送九公子下去問問本人。」聲音雖森然,手中無劍,慢慢收起包袱來。
「六姑娘要想殺我,泮林早已沒命。」原來,他讓她一腳踢進雜草叢中,封了穴道,並非跑得快。
「可惜,太可惜,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那蠍王雖歹毒,極可能說出真兇,六姑娘要是湊近些就好了。」他身上好沉,雪有寸厚了吧?
「九公子莫多想,殺我全家的人是虎王寨和千眼蠍王,我已手刃仇人,何來又一個真兇?」包袱收好,重新背回身上,節南往密林跨一步。
報仇這種事,她心中自有一個度。能查的,能報的,力盡所能。查不到的,報不到的,也無執念。
「六姑娘好寬的心,既然這般大而化之,自欺……自信十足,想來明辨善惡是非。我亦能明白六姑娘背負血仇,雙手染血實屬無奈,再說虎王寨惡膽寒心,個個都是十惡不赦之人,死有餘辜。我絕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多言一個字,請六姑娘放心。」他以為她頂多是脾性古怪些,不會真得心狠手辣,要滅他的口?
節南又咳了一陣,這回帶笑,「九公子,你我之前一直聞聲不見面,如今明知對方身份長相卻還如此,可見是有默契的。很好。」語氣稍歇,又問,「敢問九公子何時知道小山就是桑六娘?」
草叢靜下片刻,聲音再起,也攜了一絲笑,「就在劉府裡。」
「謊話。」節南腳下一轉,往草叢走來。
「廢話。」王泮林看得清那雙黑靴近了,目光卻絲毫不慌。
黑靴停住,節南輕咳輕笑,「九公子。」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3:5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四引 後會無期
大雪刷了天地一白。
王泮林沉眸,看節南咳彎的身影,「六姑娘請說。」
「那幅大王嶺地經是真的,只不過九公子弄反了方向,等會兒朝你來路上往回走,遇岔路就靠左,便能翻過山出南頌。」
節南再轉一圈,重新背對了王泮林。
她再道,「這條路原本常有山賊,只是這時他們自顧不暇,九公子謀得大好時候。」
「怪不得我覺得不對勁,多謝六姑娘指點迷津。要說大好時候,是你,我,還有那蠍王共同謀成的,我不敢獨自居功。」
早在林先生家時,王泮林已對節南生出好奇。
一個不會作畫的姑娘,卻在版畫鋪子裡學雕版,還花銀子讓人代筆,沒有故事也是奇事。
打聽之下,才知她是桑家六娘,連帶她家的事一串拎。
真是了不起的一家子,尤其鳳來縣土皇帝桑大天,其人其事罄竹難書。一場天火,詭異離奇。幾乎讓人忘卻的桑家ㄠ女,突然回鄉,空領著大地主的名,受全縣百姓厭惡,還被他們聯手欺壓,日日衙門報到,住焦垣殘壁慘案地,靠一份微薄工錢度日。
不過,他沒受過桑家害,對霸王無怨,只是逢巧,自己與這姑娘遇來遇去的,但覺她不同一般人。回來收屍殮葬上香,是情理是孝道;待著不走,替父兄挨駡受氣,是隱忍是籌謀。
他覺得,她正是忍一時謀復仇。
然而,他不知她打算如何復仇,也不知她的籌謀與自己的籌謀都在這片大王嶺。如今謀已成事,他謀十二郎過大王嶺,引賊心蠢動,自己趁亂而走。她是謀蠍王下山,能手刃賊子,報滅門之恨。外加扮成老舍頭的賊頭,裡應外合,想發一大筆橫財。
只是這姑娘是自信,還是眼淺,竟不在意蠍王臨終之言?
然而,此時的王泮林,自知不應多管閒事,哪怕他不怕被滅口,被滅之前,也要先解決被凍。
「六姑娘,我尚動彈不得——」
「九公子不必謝我,我瞧得出來,你是自在之人,受不得半點拘束,我與你絕非同道。所以,你若能忘了剛才之事就最好,還要記得我算救過你半條小命,遇到我千萬裝成不認識,否則別怨我……」
鞋鞘讓雪掩遠,大風颳散似是而非的回應,人不見了。
片刻不及,王泮林突覺自己能動了,爬起來搓手跺腳,把雪抖落,也不著急走,反而來到蠍王身前,垂眸望著這具已僵的屍體,居然彎腰搜起身來。
非但無懼,還氣定神閒。
「一枚也不留啊——」
他嘆著直起身,再四下張望半晌,最後發現寶貝似的,撿了兩片鐵藜瓣,拿汗帕小心包了,這才看起地圖來。
好一會兒,將東南西北繞了幾圈,王泮林仍就地打轉,沒再踏出一步。
剛才,那姑娘說照著來路走回去,可來路又是哪條路?
「小山……山……哪……啊……」
風中傳音,斷斷續續,唯能將小山二字聽清楚,他心中微喜,循聲入林,眼見一小簇火點忽隱忽現,不由跑了起來。
嘎吱嘎吱,靴子踩得雪地亂叫,原本方向不明的火光忽然朝他這邊轉來,且飛快迎來一道胖大的黑影。
「什麼人?」黑影吆喝。
王泮林正覺那聲音森煞,就感到胳膊讓人用力拽了一把,整個人往下摔,眼前儘是漆黑。
他的嘴被人用手捂了,嗅到一絲難明的藥香。
那是小名小山,桑家六姑娘的手。
他突然靜下。
他才瞧見她殺了一個人,但他並不懼她。
等柒小柒過去,節南才將王泮林拽出野灌叢,好笑道,「適才瞧九公子團團轉,不如由我送你一程?」
「……有勞。」王泮林略一猶豫,皆因那句「送你一程」有點要送他見閻王的意思。
節南走過王泮林身旁,也不管他跟不跟上,沒有回頭瞧一眼。
王泮林想著落開一段距離,逃起來興許容易些,慢慢跟上,「剛剛過去那人似是你表姐,六姑娘為何不應?」
「我若應了,九公子這會兒就是死人了。」節南答。
王泮林呃了一聲,「……」
「今夜此時,我表姐不會留人活命。」節南再答。
王泮林默然片刻,才道,「本以為六姑娘也不會留我活命。」
節南未語,一直領著王泮林穿出整片密林,走過一條蜿蜒山路,最終在岔口停下,「往左走,雖然高高低低,讓人覺著不像盤山路,但以九公子不多疑的性子,定能一走到底。」
王泮林走上節南指引的那條路,回頭卻見節南已轉身走出幾步,不禁道,「泮林起誓,從今往後,再不識桑氏六娘。」
節南停步,側眸斜睨,「之前九公子讓我放心,說絕不在人前多言一個字,原來是騙我的?」
王泮林微露一絲笑意,「只能說我沒那麼放在心上罷了。」
節南忽地回過身來,那身黑袍鼓足了風,黑髮千絲盪開,雙眸幽暗如夜,笑出皓齒勝雪。
王泮林定眸。
「巧了,九公子言與不言,我也未放在心上,只瞧著公子好俊,下不去手罷了。不過,我這人善變,這會兒瞧著好,等會兒瞧著醜,手起刀落。」
「好在我這副皮相還能討姑娘一時好,你我後會……」王泮林跑上了盤山小徑,風聲送他聲,「……無期。」
節南轉身也走,邊走邊咳,再咳出一掌心的血。
她並不願自欺欺人,但身體將撐到極限。
千眼蠍王也許是聽了誰的命令行事,她爹那晚宴請的客人,還有那一大筆銀兩,也許都和滅門有關,可她先要自救。
再者,為復仇而活,是件很蠢的事。
師父的死告訴她,再如何圖謀將來,卻最該把眼下的路走好,腳踏實地,一步步踩結實了。
她只能查到虎王寨和勾欄舍院,只能發現老舍頭身份有異,只能知道殺她全家的直凶,那麼這一夜,就只能找這些人算帳。
至於真相,她清楚千眼蠍王是在糊弄自己,以此換他一條活命罷了。
一年時間,她追查到這個地步而決意動手,正是因為已經查無可查。
她知道的,遠比蠍王以為她知道的,多得多。
因此,將蠍王的計就自己的計。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4:0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五引 改投羅網
大王嶺這年沉寂已久,官道上鮮有行客。
巧了,賊也鮮少出沒。
節南當然懷疑鳳來有山賊眼線,一直暗中查訪,最後盯住勾欄舍院。那裡魚龍混雜,外鄉人能輕易隱藏身份,即便流露出窮凶極惡的本性,也不過被人當成市井粗鄙,不引疑心。
盯足一年,她才找定幾張賊臉,知道他們打著稅金的主意。
他們在買通官差,節南就順水推舟,讓師爺乖乖鑽入對方的圈套之中。
賊圖銀子,她圖蠍王。
老實說,若不是今日假蠍王一直往老舍頭的方向對眼,她根本想不到老舍頭就是蠍王。而一旦想到,一通百通。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兒,打理著混有山賊的舍院,要能鎮得住,自是有不為人知的本事或震懾他人的身份。
如此沉得住氣的狡猾賊頭,知道蜻螭劍的名,仍打得出毒蠍針,攻勢不減淩厲,她若當真聽信他所謂的真兇實情,動作稍稍拖延,死得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殺她爹的刀,是蠍王的刀。
殺光她全家的人,是虎王寨的人。
她爹做了那麼多沒良心的事,最終死在山賊的手裡,而不是老百姓手裡,能讓她毫不猶豫地報仇,同時保全自己,將桑氏這本厚厚的案冊徹底埋葬鳳來縣,已經實屬萬幸。
因此,無論別人怎麼看,對她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不遠處,小柒的身形明目得龐大,火把燒出的黑煙寥寥清楚,節南加快腳步,心緒轉為平寧。
「我在這鬼林子裡兜了半個時辰,連千眼蠍王臉上幾條疤都數個門清,你卻上哪兒轉悠去了?」柒小柒一見節南,劈頭就問。
「我聽見你喚我時,忽見一條漏網之魚。」節南這般回著,沒啥良心感。
「莫不是我瞅見的那條?好不滑溜,我差點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柒小柒想起來。
「正是。」節南不多說細節,輕身往山下走,「你那兒可還順利?」
「我一路跟著假蠍王,已知虎王寨藏在哪座岩洞,不但畫下位置,也順手宰光了裡面彰頭鼠目的東西,送下去給你爹使喚使喚。」
柒小柒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遞給節南。
擒賊先擒王,樹倒猢猻散,世間不會再有一座隱藏的虎王寨。
節南借火光瞧過羊皮紙,收進自己懷袋,「虎王寨竟在西暮崖下,難怪咱們找不到。」
柒小柒笑嘻嘻,「我來與你會合時,山下正數人頭,那些神弓手往這邊搜山,張正為首,個個呼著小山。」
節南腳下漸快漸輕,「無妨。等他們找不著人,就以為死於山賊之手。」
「就算給咱們扣屎盆子,把王家不見的某公子說成是咱們綁了,咱也不怕。再說,一個遠親還弄得這般著緊,真是——」
節南陡地停步,回頭瞪瞧這位師姐,「柒小柒,你給我乾脆點,把話說仔細了。」
「我瞧見王家衛士在喊九公子,有個青衣文官兒和十二公子站一處,說兔賊功夫了得,希望九公子千萬別落到兔賊手裡。文官還說,兔賊與山賊可能不是一夥人,之前說不準就混在此行中,只要把大夥找齊,看看缺了誰,或許就能知道兔賊樣貌。」柒小柒耳朵天生靈,「除了遠親公子與咱無關,這個官兒料咱們還挺準的,是不是?」
風雪撲面,節南長吁一口氣,「看來裝不得死,要先回去。」
「欸?」轉述的人雖是柒小柒,但完全不明白其中變故。
「就怕當官的自以為是,非以為我們綁了王家人,又知你我長相,張榜通緝,那我們還不被師姑罵死?別說不能在都安落戶,多半連解藥也不會給。反正沒了師父的徒弟就是喪家犬,再沒了用處,留著作甚?」節南卻清楚得很。
原本趁著兩方混戰,少些死人活人,又是各顧各的,誰能留意她和小柒死活?
哪知來了天馬軍,立刻把賊嚇退,死傷不大,數得清人頭。
這是意外中的意外,始料不及,有點麻煩。
但等節南重回官道,看到火光遠不及想像中的密集,孟字大旗東倒西歪,旗杆數竟和士兵的數目差不多。
守著劉家人的,還是劉府那些護院。勾欄舍院出來的,多數是真山賊,早跑了個鳥散,只剩春金樓的燕子姑娘和小丫環,還有十來個真藝人。王家衛士寥寥無幾,就有三四人隨在王楚風身旁。
一邊山腳下,幾個兵正抬屍。風中傷者呻吟,女子抽泣。火光晃影,一張張無辜的面孔,慼慼然,驚惶色,聞著血腥氣,眸光游離,恨不得插翅逃開這片鬼山嶺。
連柒小柒都注意到一件事,「天馬軍到底來了多少,怎得瞧不見幾個兵坨子,難道都進山找賊去了?」
張正在前頭領路,聞此言而笑,「兩位姑娘有所不知,這是崔大人的妙計,來得不過成翔幾百府兵,裝作天馬軍和神弓隊罷了。」
冒充的?
節南也想笑兩聲,噴噴血。
張正又道,「師爺為以防萬一,特地給知府大人寫了信,但知府大人沒有回音。本以為又讓我們自生自滅,想不到知府大人不但派了崔大人來,還施展如此妙計,區區數百府兵就嚇得山賊縮回老巢。」
不,不,那位知府大人只是撿了一大便宜。
要不是她桑節南斬了賊頭蠍王,小柒踏平了虎王寨,還有那位九公子身邊的眾多高手隨護,打亂眾賊一鼓作氣的決心,她敢肯定這招「掃地裝天馬」會很快被蠍王識破,從而引起另一波更殘酷的殺戮。
不過,這樣瞧來,王泮林當時否認與天馬軍有關聯,並非撒謊。
是她冤枉他了。
原本以為三人謀,真相卻是四人謀。結果,蠍王全敗,她半贏半輸,王泮林逃贏,府尹派來的崔大人領全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給他人做嫁衣裳。
氣——氣死她也!
但節南面色慘青,瞧不出半點火氣,只乾笑一聲,「計雖妙,此處卻久留不得,萬一山賊再殺回來。」
只能恫嚇恫嚇,出氣。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4:1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六引 觀察推官
「崔大人堅持不落下一個無辜百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十分愛民如子。」張正感慨。
「張大鏢頭似乎忘記了,大王嶺山賊成患,正是這位大人和他的上官們撒手不管的緣故。」節南對柒小柒使個眼色,柒小柒自覺磨蹭腳步,落到後頭去了。
張正往後看了看,只覺那胖姑娘身形太好認,不會是崔大人描述的瘦兔賊,就沒在意,但道,「這事不能盡怪府城大人們。邊境危機重重,外患大敵可能滅國,如何還分得出兵力剿山賊?」
鏢師來報,「舍院細賊盡滅,除了老舍頭,點齊了。而劉府也是一人不少。」
張正點頭,揮手讓手下幫忙整隊伍去,「加上二位姑娘無恙,這會兒大概就剩老舍頭和王九公子下落不明。」
「崔大人身任何職?」眼見那身文官青服越來越清晰,節南稍低了頭。
「崔大人乃觀察推官。」張正道。
之前天色太暗,她未看清文官兒的模樣,但聽聲音年紀不大,想不到居然還是個推官。這等年紀,崔姓,必是世家出來的子弟。
「崔大人說但凡從山裡找回來的人,都要讓他認一認臉,以免兔兒賊膽大包天,再混進來。我覺得誰都有可能,卻絕不可能是小山姑娘,且不說你是衙門前立役,替官府辦差,又是文靜的姑娘家。」張正哈笑。
節南在鳳來縣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全家死光的惡霸女兒,身著鮮紅,高調高傲,受人唾駡,活該抵罪。一個是衙門和鋪子兩頭走動的役人夥計,比普通百姓還默默,讓人記不住長相。
所以,一說小山,只要沒有知情人刻意揭穿,就不會聯想到桑六娘身上去。即便張正是鳳來縣幾十年的老戶頭,也想不到。
「崔大人,這位就是衙前服役的小山姑娘,稅錢箱的鑰匙由她保管。她和她表姐混亂間逃進山中,好在沒遇上山匪,讓府兵們找回來了。」張正謹首抱拳。
節南垂眼,福身,雙手奉上鑰匙,「謝大人解難救命,能將鑰匙交到大人手上,小山總算不負商師爺所托。」
「姑娘辛苦。」文官兒的聲音清冷帶威,「這鑰匙就由本官保管了。」
節南巴不得他趕緊拿走,感覺手上一輕,忙又福了福身,再等他讓她退下。
「姑娘在山裡可曾見過——」楚風溫潤,只是說了半句話,就沒下文了。
節南打定主意少說話,垂著頭,靜立無聲。
文官兒接了話,「十二郎怎不問下去?」
王楚風輕嘆,「衍知,是我急糊塗了,這姑娘並不認得我九哥,如何知道九哥的下落呢?」
節南悄悄抬眉。
衍知?
這兩人認識?
文官兒語氣有些不以為然,「那也未必,她若在山中見到與你眉眼相似,氣魄相類之人,便是你九哥了吧。」
「衍知錯了,我那位堂兄與我無半分相似相類,因自小在外長大,個性十分不拘一格,這些年始終不肯歸家,令長輩們頭痛不已。」王楚風再嘆,「你是沒瞧見,他穿短衫紮褲腳時,與一般市井之徒無異,哪有半點讀書人的模樣。」
節南暗道,沒錯,沒錯。
文官兒話音帶笑,「便是十二郎這般說,我思來轉去,只得中書令大人不苟言笑那張古板面孔。但你九堂兄既然如此灑脫,只怕不是讓人綁去了,而是自己跑了。」
大人英明!節南真想這麼說。
「誰說不是呢。」王楚風一開始不好意思承認,現在這是順水推舟。
「大人,這會兒就差了老舍頭和九公子,九公子若自己走脫,而老舍頭凶多吉少,繼續逗留此處,只怕山賊們得知了消息,再捲土重來,到時候咱們可招架不住。」
節南覺得,這是張正最懂事理的一回。
她趁機,咳了幾聲。
張正果然腦子大為好使,「商師爺關照過,小山姑娘身體不適,請我照看著。大人要是問完話,可否讓小山姑娘下去休息?」
文官兒呼出一口長氣,似沉吟。
王楚風道,「衍知不必顧慮我,有堇燊他們找人,我可隨你先回府城等消息。」
文官兒仍猶豫,「但還少了一個老舍頭,雖說凶多吉少——」
忽聽一邊喧譁,從節南出來的林子裡,跑出十來名裝成神弓手的府兵。
其中,有人大喊,「大人,找到一個穿著舍頭衣服的死人。」
文官,王楚風,張正三人一齊跨步上前,節南正想退走,那個叫做崔衍知的文官兒突然回頭瞧住了她。
「姑娘也算辦官差的人,一塊兒看看吧。」
節南又咳兩聲,但見崔衍知不為所動,只好跟了上去。
前面的人越圍越多,崔衍知卻越走越慢,最後和節南齊平步子,居然有心閒聊,「姑娘在鳳來縣衙服了多久差役?」
節南不是不疑心,只是不知道疑什麼,實話實說,「一年不足。」
「平時做些什麼差事?」崔衍知再問。
難道懷疑她是兔兒賊?節南心頭一凜,不知自己哪裡顯得可疑,走一步看一步。
「無甚要緊差事,不過幫師爺管管文庫,整理一些公文案冊。」
「可曾整理過桑家天火案?」
節南大怔,一抬頭,不知如何作答,卻望進了崔衍知的眼。
火把照不亮那文官兒的面容,卻將一雙眸底燒燎,或怒,或恨,或惱,或魘。
節南讀不懂,平靜回道,「有是有,但此案簡單,不過一句話。落雷霹靂,大火三日,惡人天誅,無一倖免,查無可查,化骨成灰,就地掩埋。」
「天火?」崔衍知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還是昏官無腦,並非查無可查,而是根本查也不查,就結了案?」
「……」節南接不了這話。
崔衍知見她面上疑惑,意識到自己暴露過多心切,緩了緩聲,「我近來翻看舊案,只覺桑家案結得莫名倉促,故而問問你罷了。你既不知情,大可不必在意。」
當真如張正所言,愛民如子的好官麼?
節南暗暗冷笑一記,淡然道是。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4:2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七引 文官的心
兩人還沒走出幾步,崔衍知竟又開口,「桑家一父二子三女,當真無一倖免?」
節南就想,這文官兒要找死人算帳還怎地?
好不容易才讓商師爺答應掩埋自家那些破爛事,並不願意任何人再去翻出來,但她亦不能漫天扯謊,反而引火上身,把自己搭進去。
所以,她這麼回,「稟大人,桑家ㄠ女離鄉已久,天火之時並不在家中。」
文官兒稍默,再道,「桑家遭遇這等慘禍,桑六娘可曾回鄉造墳上香?」
「對桑家來說是慘禍,對鳳來縣百姓來說是大快人心。」節南有些奇了,「崔大人知道得真是不少,桑家本有六兒,有一子早夭,故而ㄠ女排行第六。」
崔衍知步子一頓,「桑氏惡跡斑斑,本官在府城當然也有所聞。」又走起,「你尚未回答本官提問。」
節南無聲笑了笑,看來這人肯定不是替她家覺得冤枉的,反問他,「桑氏惡跡斑斑,若大人是桑六娘,還願意回鄉麼?」
「可本官怎麼聽說桑六娘正在鳳來縣服孝?」那邊張正開罵格老子的,崔衍知卻仍不慌不忙。
服孝?
節南笑開了皓齒雪白,「大人聽說得乃是一則舊聞,桑六娘已離開鳳來。」
她一說完,留意到這文官兒的手蜷成了拳,實在忍不住問道,「大人莫非認得桑六娘?」
「不知道的事,姑娘最好不要亂猜,本官不過循例問案罷了。」崔衍知突然大步走起。
人們紛紛讓官,但將節南擋在外面。
老舍頭的真面目,她是第一個知道的,自然毫無興趣再擠熱鬧,也樂得沒人再在意自己,回頭找小柒去了。
柒小柒用龐大的體格,成功佔領了一輛烏篷馬車。
幾個丫頭婆子從節南身旁匆匆跑過,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卻拿身後胖女子沒奈何。
節南一臉坦然跳上車,和柒小柒擠在車伕座上,眉毛挑挑,故作小得意,「文官兒很關心我。」
柒小柒嗤笑,「對著一張沒有血色的死人臉,誰都會關心你,要是你死在旁邊,多晦氣。」
「你別不信。」將崔衍知的問話說給柒小柒聽,節南眨眨眼,「他兜來繞去,不就是問桑六娘,也就是我麼?」
柒小柒沒好氣,「我看你真白長了一雙眼珠子,他那麼問,顯然和桑六娘,也就是師妹你,有過節。你認不出他來,想不起他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反被他認出你來,卻沾沾自喜個什麼勁兒。就你這會兒一副死樣子,要還能招蜂惹蝶,我便立即節食。」
節南忍俊不止,「看你心煩,逗逗你而已。蠍王說,我爹我哥他們醉得不省人事,外邊的護院則被人下了藥。」
她咳幾聲,拿帕子吐了血出來,不動聲色,折起,收回。
「狗屁!明明你爹他們中了劇毒,骨頭漆黑。你沒聽他胡說八道,還以為能從他嘴裡套出什麼來吧?這種人,狡兔三窟,膽子小得要命,躲鬼似得。若真和誰合謀殺人,何至於縮頭藏尾怕人找上門?」
柒小柒說到這兒,從藥瓷瓶裡倒出一粒豆大綠丸,粗魯地拍進節南嘴裡,「你不想我心煩,就別給我看這張死煩的臉。只要一到都安,我立刻找間香火鼎盛的廟,磕上一萬個頭,轉轉諸事不順的鳥運氣。」
「我連他臨終遺言也沒聽……」節南正說,忽見張正跑來。
「這就出發了,小山姑娘快進車裡去吧。」
「老舍頭……」節南說出半句。
張正就道,「嘿,甭提了,那個老剮刀天殺的鬼東西,竟然易容,混在咱眼皮底下,實則長一臉刀疤橫肉,看著就是山賊一夥的。我這條命,其實叫兔兒賊救了。不過,那兔兒賊的劍法好不淩厲,老剮刀死前受了不少活罪,連眼都閉不上,跟硬生生嚇死了一般。」
「那兔兒既然救人殺賊,崔大人應該不會再追究下去?」她哪裡淩厲了?對一個殺人如麻的大賊頭,對一個殺了她全家的仇人,不讓他死得太痛快而已。
「這還不好說。崔大人說國有國法,老舍頭縱是十惡不赦,也該送官法辦,而不是私下處置。更何況兔兒賊膽敢襲官,若再讓他瞧見,定要捉拿歸案。」
「當誰不知他是提刑司的官。」節南冷冷一笑。
好在她面無血色,怎麼笑都詭異,張正因此全然不覺。
「總之兔兒賊暫時擱一邊了,咱先去府城再說。小山姑娘大概還不知道,劉家小姐差點讓山賊搶進山,雖說大人來得及時,把人救了下來,但那姑娘嚇傻了,乾瞪眼躺著,不哭不鬧,餵什麼吐什麼,不大妙呢。」
「一張嘴像刀子,還能被嚇傻?」柒小柒看張正跑到前頭去,才撇了撇嘴,眼神十分懷疑,突然往車下跳,「我去給她把把脈,看她是不是裝的。」
節南伸手想攔,卻連小柒的衣服都沒碰著,眼睜睜瞧這位姐姐找麻煩去了。
沒一會兒,一名小司官跑過來,往空車裡瞧上一眼,問都不問節南一聲,朝身後喊,「崔大人,十二公子,這裡有空車,快請上車休息吧。」
青衣襯文儒,從黑暗中走到光下的文官兒,身影如竹,面若金玉,唇蒼白。節南這才發現,崔衍知不僅右手包了白布,肩衣上一大團血漬,還在往外滲紅。
她自然清楚他右手的傷是她的手筆,莫非肩傷是為了救劉儷娘?
「你!」司官趕節南,「到別處擠一擠,這車我們府衙徵用。」
節南偏不動,笑得倒是和氣,「我瞧著王家的馬車又大又舒服。」
知道她是誰麼?
惡霸之女!
最討厭聽人指手畫腳!
相較節南假和氣,王楚風語氣真和暖,「不瞞姑娘,一輛馬車讓賊砍壞,還有一輛騰出來給劉家女眷用了。」
節南對王楚風還是有三分好感的,尤其在知道王楚風和王泮林是兩個人之後,用更柔和的聲音說道,「只是別處也都滿了,還請容我同二位擠一擠。」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4:4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八引 同車同食
司官鼓蛙眼,「豈有此理,你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避嫌。」
節南不以為意,「如若不然,由我來趕車罷。」
一般姑娘家是要避嫌,可她不是一般姑娘家。
她只知道,文官兒對桑六娘有意無意的關心,作為桑六娘本人,必須順理成章關心一下,打探一下,爭取找出兩人是否真有過節,她也好早作打算,先下手為強。
「不……」司官想說不行。
「趕車不必,姑娘不嫌就好。」崔衍知揮揮手,讓司官趕緊去領隊伍出發,自己先上了車。
王楚風緊隨其後。
王楚風的隨從等在車下,準備隨時接過節南手中韁繩。
於是,節南也鑽進車去,盤膝坐在王楚風和崔衍知對面,一邊盤算怎麼關心才順利成章,一邊悄眼打量崔衍知。但出發後好一會兒,把那身青衣上的鯉魚紋都心描了三遍,她仍想不出和文官兒能有啥過節。
難道,要追溯到她年少無知的時候?
那她也絕對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除非是小到記不得的歲數——
三歲以前?
不過,追究她三歲前做錯的事,這文官兒未免太小心眼了吧?
「十二公子一直往窗外瞧,莫不是擔心你那位堂兄?」想問,也不能直接問,先聊起來再說。
王楚風調轉目光,呃了一聲,竟有些不好意思,「我剛剛只在賞雪,要不是姑娘提及,幾乎忘了九哥的事。大王嶺若非山賊成患,實在不失為一處好景。」
「……」這哥倆到底是一家出來的,都以賞景為畢生之願似的,節南呵笑,「如此說來,十二公子當初問我要鳳來縣誌,也是為了找好景?」
「那是九哥問的……啊——」王楚風突然想起來,對一旁閉目養神的崔衍知說,「衍知兄,我九哥手上應有一幅大王嶺地經。」
崔衍知睜開雙眼,「這倒是好消息,至少不必擔心他迷路。」
前提是,那人分得清東南西北。節南心想。
「鳳來還有縣誌?」崔衍知又問。
哼哼,篩子罩麻雀,節南暗自高興,搶道一聲是。
「還是小山姑娘整理的。」
王楚風簡直就是她的順風。
車簾外的火光投來一線,將崔衍知雙眸映得微閃,只是聲音無波,「鳳來縣誌多半就是桑家事和大王嶺事吧?」
「大人可曾到過鳳來?」節南引他透露一絲半縷的線索給自己。
崔衍知語氣突生硬,「我出生封都,長於安陽,怎會到過鳳來這種窮鄉僻壤?只能說桑家惡名遠播,在府城亦是耳熟能詳。」
節南心想,看著很聰明的人,說話反反覆覆,都在撇清和桑家的關係。
王楚風溫雅一笑,「某還記得,衍知兄雖長在安陽,每兩年就要返一趟封都,順帶遊山玩水,羨煞我們這些出不了遠門的。」
節南就想,這人沒準真到過鳳來。
她爹之厲害,能讓惡名出不了鳳來。而且和她爹一起霸橫的,不止縣衙和地主鄉紳,還延及上上任知府,整個府衙和府城的富賈豪紳。
知府是三年一換,衙官小吏卻雷打不動,多出自本地,個個受過桑家好處,她爹一死更省心,誰來提告訴仇,不過一句人死不能問罪而已,沒人會傻到重審舊案,把自己搭進去。
她爹就是利用一環扣一環的勾結鏈,自自在在,安於一座小縣城,稱霸了一輩子。
崔衍知是推官,推官有獨立查案權,可越級直諫,提刑司更是朝廷最囂張的官部,但他問的那些話,節南卻感受不到他辦得是公差。
不在替百姓翻案,也不在替桑家尋凶,只在他自身。
然而,就算崔衍知到過鳳來,又如何?
她早年離家,待在鳳來的日子屈指可數,一直跟全家作對,本縣都不認識幾個人,更別說外來的了。
誰知道呢?也許崔衍知吃過桑家的啞巴虧,也許他見她跟她爹當街吵架,喜歡她那時漂亮伶俐的模樣——
車子猛地一沉,聽得外面哎呀呀叫喚,簾子一跳,鵝毛的雪像箭羽般疾入,又被柒小柒胖乎乎的身段兒堵了風,悠悠落在三人身上。
「明……這不是十二公子嗎?還以為表妹找了個蠻橫的車伕刁難我,一巴掌給拍下了車,十二公子還請見諒。」柒小柒差點直呼明琅,不由分說往王楚風那兒一坐。
結果,王楚風為了給胖姑娘讓座,把崔衍知給擠到節南旁邊去了。
王楚風對車外怒衝衝的隨從輕搖首,讓他繼續趕車,對著朝自己傾軋不少體重的柒小柒一面煦暖容色,「不知者不罪。」
節南看胖胳膊挨著細胳膊,只覺慘不忍睹,但她自己原本的座位也被柒小柒用來擱腳,要很小心才能不和崔衍知挨著身,又當著外人的面,不好說柒小柒什麼。
柒小柒本意想看明琅公子上火,誰知對方風度翩翩,被她擠到角落去了,受著她半身重量,還是斯文有禮的,她的目光不禁有些驚奇新鮮。
節南和柒小柒一塊兒長大,都不受男女拘束,但也不似其他同門那般隨意,平時嘴皮子上說得好玩,眼睛裡面瞧得熱鬧,卻從不曾對男子真動過什麼邪心歪思。
於是,節南輕咳一聲。
柒小柒立刻斜了眼,對節南挑挑眉,往車門那兒一挪,不再擠著王楚風。
節南同時也挪,離開崔衍知半尺。
她暫不想探究這文官兒和桑家有過節,還是和她有過節。既然是記不得的人和事,又和桑家有關,就算結仇結怨,也肯定不是了不得的仇怨。
「劉儷娘這病難治了。」這一趟終於壓過俊哥哥的身,柒小柒神情安之若素,開始和節南閒話。
節南不應,只覺疲累。
「為何這麼說?」崔衍知問道,那位劉小姐好歹是他救下的。
柒小柒之前眼裡只看進明琅君子,這時才發現崔衍知肩上有傷,難得大方,拋給他一個玉竹小管,「裡頭是止血丹,每半個時辰服兩顆,不然你撐不到府城。」
王楚風問,「姑娘既懂醫術,可知劉小姐病因?」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4:5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三十九引 金銀之引
「嬌生慣養出來的病,吃什麼藥都沒用,今後多遇遇山賊就好了。」柒小柒瞧向王楚風,打開一包桃酥片,笑眼遞過去,「我親手做的點心,十二公子嘗嘗?」
王楚風要推辭,但見崔衍知碰都不碰玉竹管,就改了主意,拿一片放進嘴裡,和氣道聲好吃。
崔衍知仍不動。
節南看在眼裡,伸手拿過玉竹管,倒四粒藥丸出來,自己吞服兩粒,再扔給崔衍知兩粒,將玉竹管還給小柒。
柒小柒哼了哼,咕噥一句,「好心當作驢肝肺。」
崔衍知神色晦闇莫名,最終服下藥丸,「多謝。」
「二位姑娘莫怪,衍知曾遭遇歹人下藥,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故而對入口之物十分當心。」王楚風為崔衍知解釋。
「楚風不必多言。」大概不想讓人知道那件事,崔衍知並未領情。
王楚風從善如流,默了嘴,閉了目,睡覺。
一夜再無話。
天亮之後,崔衍知肩膀止了血,立刻改騎馬去,匆匆忙忙的樣子,有點對某姐妹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王楚風卻相反,好言好語請柒小柒給劉儷娘看病。
柒小柒眉開眼笑,完全忘了她師妹和劉家的恩怨,高高興興去給王楚風做好事。
節南也沒力氣理會,蜷在車裡睡大覺,直到一陣冷風吹醒了她。
她一睜眼,即看到崔衍知的臉。
「進城了。」他道。
節南連忙撩開布簾,見一片繁華的夜市燈河,幻真不明,但問,「小柒呢?」
「柒姑娘在前頭的馬車裡幫忙看顧劉小姐,不過劉家已去請大夫,應不會耽擱她太久。我會安頓你們住官驛,明日一早你隨我去見知府大人,待稅錢入庫載冊,就能回鳳來交差。」崔衍知並非特意來關心,只說公務。
節南也無意多聊,點頭道是。
官驛在運河邊上,即使入了夜,也能見過往船隻忙碌。同住官驛的,還有張正和倖存的鏢師們,不過一路過來有死有傷,令他們無心逛玩,早早就歇了。
節南安頓好之後,並不擔心遲遲未歸的小柒,花了幾個錢讓夥計去送信,然後直奔運河碼頭,找到一家叫「天福館」的酒鋪子。
酒鋪子裡沒有夥計,只有一個客人,還背對著節南。
掌櫃五十出頭,一見節南進來,連忙上前招待,「可盼著姑娘了,還怕大王嶺山匪不長眼,阻了姑娘的道。」
節南滿飲一碗酒,終於能鬆口氣之感,「東西都上船了麼?」
「都上了,就等姑娘來。」說話的,卻不是掌櫃。
節南立回頭,原來那個坐得遠的客人和掌櫃並肩立,正是順北賭場大當家的,李羊。
她眉頭一皺,「李掌櫃?」立即也想得明白,嘆口氣,「你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跟著我?」
李羊坐到一桌來,給節南添酒,大咧咧笑,「請六姑娘收容。」
節南沉吟半晌,為李羊倒了碗酒,端自己的碗,碰碰他的碗,「行,李掌櫃能到這兒等我,想來已經把順北賭場甩出了手,我自不好再勸。不過,我得先說好,咱不說收不收容的,咱就講交情。我出錢你辦事,你不願辦的,我就把錢捂著,萬事可商可量。你自己想辦的事,只要不牽扯上我,大可隨你心意,不必經過我。」
李羊爽氣端碗,嘿應一聲,仰頭飲盡,「一切聽憑六姑娘吩咐。」
節南也飲了滿碗,算是立約。
天福掌櫃眉開眼笑,親自奉茶上菜,忙前忙後,直到節南這飯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說拿東西去,進櫃後的屋子裡去了。
李羊就有機會好好說上話,「六姑娘,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您往府城裡運得是啥東西,只負責騰地方囤貨,這回跟來才瞧清楚。還請姑娘恕我愚鈍,問一問。」
節南用人不疑,點頭,讓他問。
李羊問,「這些東西朝廷明令禁止自主買賣,堂而皇之走水路進安陽大城,十之八九遇上巡檢的官兵,要不要早些登陸,轉走小道?」
節南笑道,「李掌櫃把我想得膽大包天,偏生我沒出息,是打算正兒八經買和賣的。」
李羊連氣都不歇,馬上就道,「看來姑娘要走榷務司這關,那也上船早了些。按說所有入榷場的貨,要由榷務官查點評等,準備一應文書,再等姑娘憑引取貨,又要出貨,備下憑證,領收條,發長引,至少費上好幾日的工夫。」
「除非——」節南故意賣個關子。
天福掌櫃捧了一個盒子出來,交到節南手上,「這季共七份,六份香藥引,一份礬引,賬冊和銀票也在裡頭,請姑娘點收。」
節南一一細數,看過賬冊,點了銀票,道聲數目不錯,抽出一張銀票給天福掌櫃。
天福掌櫃忙推,「姑娘已給足小的酬勞。」
「收著吧,大王嶺形勢難料,說不準這買賣還能接著做,萬一我那兒銀子到得慢,要讓你先幫掂。」節南自有主張,說完就起身,往酒館外走,「勞你多等幾個時辰,就不勞你送我了,趕緊打烊吧。」
天福掌櫃收好銀票,謹首目送,一直等到瞧不見節南了,才下門板關鋪子。
李羊對眼前的事漸漸有些眉目,「原來姑娘手頭有交引,不過——」必須從榷務司出貨才行。
節南夾著盒子,走得不緊不慢,但朝向碼頭,「天福掌櫃是我母親出嫁時跟過來的,在府城為我母親打理酒館,平時只以書信往來。」
李羊陡然明白這是節南對自己的信任,正經了神色,微耷了腦袋,認真聽。
「成翔府是朝廷指定的榷貨點之一,交易以香藥明礬石鹽為主,但同大今開戰以來,府城榷務司根本收不到多少貨。朝廷為籌軍餉,賤發鹽引礬引香藥引,再經豪商抬價,幾經輾轉到直接做買賣的商戶手裡,卻不知貴了多少。可你知道,我用什麼價收引?」
李羊沒答,也不用答。
「一般大商用七成的價跟朝廷收,我比他們再便宜一些。」因為節南沒讓他久等。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5:0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引 珍寶水路
節南點透,「那些香藥商來成翔府買貨,想不到榷務司沒貨。他們長途跋涉,比起白跑一趟,有些人急於換現錢,所以我讓天福掌櫃幫我收引。」
「皆因近年大王嶺山賊猖獗,貨根本到不了成翔府。」李羊頓悟。
「大王嶺綿延三百里,盛產獨有珍香寶藥,到南方堪比金銀,然而北面戰事不斷,南面山賊不斷,自從我爹沒了之後,鳳來縣再無人能幫榷務司擔起收貨事務,榷務司倉庫空很久了。你說,如果我能把這船的貨運到安陽一帶,我可否給自己添些嫁妝銀子?」節南止步,輕輕一笑。
李羊隨之止步,抬眼瞧見不遠處停齊的一艘船。
船櫞比水面高不過三尺,吃水沉沉,不知船肚子裡有多少好東西。只是黑漆漆的夜,但描水面上的窄船艙,顯得渺小。正如他之前眼皮子淺,僅窺一斑,還自以為能幹,幫可憐的少主排憂解難,報老主之恩。結果,桑家六姑娘比他會賺錢。
「莫非六姑娘為此才回鳳來縣?」這會兒,才瞧清是豹不是貓。
鳳來地處大王嶺要隘,往府城要經官道,必須跟山賊買路,但往反方向去盛產山珍的鄉和村收貨,易如反掌。他當然知道這姑娘在縣裡受著怎樣的委屈,也勸過她離開,卻原來萬般隱忍皆有所圖。
「我當然是給我爹他們守孝來的。可即便守孝,也得想想一年後怎麼活。不能兩手空空去投奔親戚不是?」節南淡然一句。
李羊果斷道是是是,這事就不能細究。
「李羊,等會兒辦完事,你帶轎子裡的人去吃個飯圖個樂,咱做買賣講究好聚好散。」
節南才說完,李羊就見一頂小轎吱呀呀得來。
一人下轎,一身官衣,手裡抱一大包袱,對節南有些怨腔,「六姑娘就不能等明早嗎?大晚上把本官叫出來,晚膳都沒吃完哪。」
節南迎上去,幫那人拎包袱,「大人知道,我能等,貨不能等,實在趕早不趕晚。再說,大王嶺山賊惹事,我怕明日起大人事多。」
李羊再明白不過來就白混了,擺明這人是榷務官。他趕緊上前把節南手上的包袱拎過來,並不動聲色地將榷務官往船上推。
榷務官不由自主就跟節南上了甲板,「也是,我剛接到消息,崔推官帶府兵回城,好像還死傷不少,這會兒衙門裡重新點了亮堂,知府大人也不能清閒哪。」
隨後,李羊陪榷務官下艙驗貨,節南到甲板艙磨墨置筆,沒等一會兒,兩人就進來了。
榷務官拿著節南早備妥的明細簿子,往榷司公簿上抄,對所收的貨皆評了上等,又寫收取多少引單,貨物產地,可在哪些區域售賣,弄好了官憑等等的必要文書,蓋官府大印。至於那些官樣紋漆的貨袋,是一到府城就換上的。
節南則把引單上交,又把年初榷務官發放的證明收貨的身份銅牌交還,當中還夾著榷務官的辛苦費。
榷務官的臉色可不怎麼樂,「六姑娘,本官幫你可謂盡心盡力,誰來都拿不著的貨,全讓你一人包攬,你這表示的卻有些小氣了。」
節南不急不忙,「大人,這回才一船子東西,冬天又收不到值錢貨。」
榷務官哼了哼,「你別以為我不懂。聽說南方這些香藥市面上找不見,但求的人卻肯大把大把花銀子。冬天才好呢,越冷越缺貨,你這船運過去,還不翻幾番?」
節南唉喲一聲,「那是他們沒說越缺貨香引越貴,大商手中加價,買這一船香引要多花五成的銀子,運到地方還要找買家,自己又沒鋪子。山裡收貨累得半死,運途暈船吐得半死,加上囤貨租倉,倒來倒去能賺幾個錢?大人也替我想想,況且我可比我爹給得多……」
提到桑大天,榷務官的貪念就往回收,「算了算了,你別到處亂說,我跟你爹並沒有半點牽扯。」
「那是。」節南作個福禮,「謝大人照顧我一個可憐孤女。皇上一向恤民,大人如此遵從上意,今後必定節節高昇。我既要請大人多多照拂,怎又會壞了大人前程?」
榷務官讓節南幾句話說得徹底消怨,原本繁瑣的手續,一個多時辰就交割完畢。
李羊看在眼裡,佩服在心裡,正要下船陪榷務官吃酒,卻被節南拉住。
「你送完榷務官,就立刻讓船老大出發,你跟船,不必等我。到了安陽,船老大會告訴你把貨囤哪兒,你到碼頭客棧住下,等我找你。我明日能出發的話,大概和你錯不開幾日。」節南叮嚀一遍。
李羊聲聲應下,伺候著那位官大人,麻利跟轎走了。
第二日,節南要出官驛時,才和柒小柒碰了面。兩人一旦分開就會各自作暗記,不怕找不到對方。
節南嘖嘖。
柒小柒斜眼過來,「嘖什麼嘖?你當我如沐春風之時,且看我面皮浮腫兩眼發黑,一夜沒能闔眼。」她搖頭晃腦的,又說,「明琅公子就住對廂,都提不起我的勁。我可不比你那麼好命,睡足一覺,死人臉上迴光返照的。」
節南搖頭好笑,「你中計了。」
柒小柒挺虛心,求教,「什麼計?」
「美男計。」節南一腳踏門裡,一腳踏門外,「我估摸啊,明琅公子知道你愛瞧他的臉,故意住在對廂。不然劉家別業有水有園不算小,他一個外客怎能住到劉家小姐的對面?你是不是辭了好幾回要走?是不是每回一辭,王楚風就會到你跟前晃?」
柒小柒恍然大悟,「真是。」
她隨即就嘆,「我就說自己應付不了聰明人,不知不覺中了計,傻傻給人當丫頭。氣死我了!我告訴你啊,這會兒我就睡覺,天不黑就絕不起,你別叫醒我,明琅公子來請,你也讓他滾,不然我跟你沒完!」
身軀震著大地,柒小柒進屋砰門。
節南邊走邊笑,想不到崔衍知居然來了,在前院同張正說著話。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5:1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一引 切斷前塵
雪停風息,晨光清亮,誰還能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血夜。
張正瞧見節南的笑容,也笑,「小山姑娘今早氣色不錯啊。」
張正手下也死了幾個,但活著的他,還得繼續過日子,不可能一直悲悲慼戚。
「托二位的福。」節南上前,盈盈一禮,「崔大人怎麼也來了?」
大王嶺這局棋,四人下。
王泮林,千眼蠍王,崔衍知,還有她自己。
贏家有三,這會兒面對著面,就有兩個。不過對面這個崔衍知,尚且不知她是對局的人。
張正搶答,「崔大人忙了一夜未闔眼,還特意送柒姑娘回來。」
節南心道,這張正改當官了還怎麼,馬屁拍個不停,想他在鳳來縣那個小地方還挺神氣活現的,商師爺面前還拿拿喬。
但她也是人精,順著韁繩摸驢腦袋,再對崔衍知福一福身,「辛苦大人。」
崔衍知確實一夜未眠的模樣,短髭泛淺青,眼中血絲根根,官服還是這幾日一直穿著的那套,皺巴巴的,包紮傷口的布都沒換。
「不過,大人也別忘了照顧自己,我瞧你這傷口挺深,還有新血滲出,要小心才——」突然回過神來的節南,發現自己關心得多了一點點,連忙收尾,「——是。」
崔衍知冷冷的眼鋒掃過節南,原本一張沒啥表情的臉,陡然疏遠又防備起來,甚至向後退開一步,「本官省得,不勞姑娘費心。」
節南納悶,這文官兒幹嘛躲遠?她瞧張正拍馬屁是拍在馬腳,難道她還不如張正,一不當心,給人以要砍馬腳的錯覺?
張正因此也留意到崔衍知的傷,一個勁兒湊跟前,勸崔衍知回去休息。
但崔衍知紋絲不動。
節南瞧在眼裡,故意往崔衍知身前靠近一步,見他果然又退了一步,心覺文官兒只是躲她。
她轉念一拐,柒小柒說得不錯,多半是自己這張死人臉,讓人一看就覺晦氣。
節南一旦想通,不管真相為何,心裡就會完全放下,「不費心,當真不費心,就是客套話,大人儘管放自在些。」
崔衍知想不到她不但看穿了自己,還毫不掩飾地說出來,不禁微惱,「姑娘這是什麼話,本官有何不自在?」
張正愣嘎嘎,本來沒覺著,讓節南一說,滿腦瓜也冒出疑問來,再瞧崔衍知的樣子,分明是讓那姑娘說中了得惱羞成怒。
他訕笑,打起圓場,「小山姑娘,大人守禮而已。對了,剛剛大人說,只需我跟他走一遭,你不必去見知府大人。」
崔衍知拿出一封牛皮紅貼的官函,「知府大人昨夜已查點過稅數,與賬冊無誤,故而簽了回執蓋了官印,你這樁差事就算辦完了。」
節南接過,仔細看過公文上的每個字,連官印都瞧了半晌,才點點頭,「無誤就好,只不知張大鏢頭何時能出發回鳳來?」
崔衍知不明就裡,「大王嶺上死傷不少無辜者,知府大人要親自問這樁匪襲案,張鏢頭是重要證人,少不得要耽擱幾日。」
張正道,「大王嶺山賊太猖獗,這回不僅劫財,還傷人害命。可憐的劉小姐,受得驚嚇可不輕。現有崔大人和劉老爺兩位力訴,加上我一份,若能讓知府大人下決心清剿,對我們鳳來百姓可是一件大喜事。小山姑娘且安心等幾日,咱到時一道給師爺報喜去。」
「張大鏢頭今日何時回來?」
崔衍知眼裡就有些不耐煩,只想女子實在多嘮叨,但轉了身要走。
「這不好說,沒準要到晚上。」張正畢竟是同鄉,耐心些,但見節南把知府大人簽發的公文回執遞過來,不禁奇怪,「小山姑娘,這是——」
節南一笑,「張大鏢頭擔負著全縣百姓的安危,小山不好耽誤,這封回執還請您帶給商師爺。」說著話,掏出一封信來,「這裡有給張大鏢頭的信,還有解役公文。商師爺說我辦完這件大差事,衙前立役就滿一年,可以不必再立,從今往後來去自如。而我本來在鳳來縣也沒什麼親人,所以和表姐商量了去南方投親,故而師爺先備下公文,只要差事辦好,就讓我交給張大鏢頭。」
張正拆閱之後,把信收進自己懷裡,又把解役公文還給節南,對望向自己的崔衍知點點頭,道聲正是如此。
崔衍知朝節南伸出手,不容商量的語氣,「把公文拿來讓本官瞧瞧。」
衙前立役是法令,他是專究法令的推官,對待人和事,一律存疑。
官比民大,節南都懶得爭,直接放進崔衍知手裡。
崔衍知確認之後,還給節南,漠然道,「公文無錯,只不過沒有這般草率辦事的衙門,解役公文除非病死老死,都該由本人到衙門候著,當場簽字畫押上官印,才算生效。」
節南終是管不住嘴,「照崔大人這麼說,知府衙門更是草率,鳳來沒有縣令五年了,商師爺領著那點薪俸,辦著縣令的差,做得好領不著功,做得不好卻被說草率。」
她也不是幫商師爺,就是這位大人的官氣兒太重,不愛瞧。
崔衍知一時反駁不出。
到任快三年,他何嘗不知鳳來沒有縣令,但自從五年前接任的縣令死在大王嶺,沒有一個官願意接受鳳來縣的委派。
只是這等絕密,他也不能隨便說與誰聽,只能悶在心裡。
崔衍知走了。
張正只好跟節南匆匆道聲珍重,上馬催鞭,很快趕上崔衍知。
崔衍知望張正一眼,「張鏢頭以為如何?」
張正已不知這位大人問得是什麼,一臉白相。
崔衍知就道,「那位小山姑娘突然說不回鳳來縣,張鏢頭不覺有異?」
「哦——大人問這事啊。」張正對節南就地解役的事,確實一點懷疑也不生,「要說起先,草民倒是顧慮過由一姑娘家掌管錢箱鑰匙是否草率,只是一路看來小山姑娘性子沉穩,遇險不慌,且如今稅錢一文不少上交府衙,又有師爺親筆信和文書……」
至於投親的說辭,也是合情合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5:3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二引 良心鋪子
「既然如此,就隨她去罷。」崔衍知心裡總覺哪裡說不上來的怪異,但又實在找不到明顯的漏處,「眼下最緊要還是大王嶺剿匪之事。知府大人很想做些大政績,又值同洲議和戰事消止,或可分得出兵力來。」
「草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等會兒見了知府大人,還請崔大人您在一旁幫襯幫襯。」張正有自知之明。
崔衍知道聲自然。
再說節南,抬手揉了揉笑僵的臉,這才慢騰騰走進館堂裡,向驛臣打聽遠途客船的船期,又問就近哪兒有藥鋪子。
然後她出了驛館,向早食小販買倆熱騰騰的全肉包,邊咬邊尋藥鋪子。
結果真的很就近,一隻包子才吃完,就已站在鋪子裡了。
「姑娘……」本想問節南有沒有藥方子的夥計,一看她那張病人臉,立即改口,「……看病的話,坐堂大夫就快來了,你稍坐。」
節南遞去小柒開的方子,「照著抓,二十副,要走水路,給我包紮實。」
夥計訥訥拿過方子瞧上一遍,臉色就很尷尬,「姑娘稍待,這裡頭有幾味藥我不識得,我去請掌櫃來。」
很快,掌櫃出來了,見到節南的面色也愣了愣,但轉眼就笑得和氣。
「這位姑娘,咱家大夫馬上回來了,要不你等他把個脈,再讓他瞧瞧這方子?要是他也覺著行,我立馬幫你抓藥。」
「不用勞煩,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但要是你家藥不齊,我可以去別家。」節南伸手要方子。
掌櫃有些難為,「這位姑娘,我跟你說句實話吧,這方子不對。」
敢情她進了一家良心鋪子?
節南要笑不笑,「哪兒不對?」
「不但不治病,還大毒啊……」掌櫃打算從藥理說起。
節南哪有這耐性,「掌櫃的,你家若是鋪子小藥材不齊,不妨直說。毒與不毒,治與不治,得看開這方子的人醫術高不高明。依我瞧來,掌櫃只捉藥,不開方,說什麼都是白費唇舌。」
她拿過藥方子就走。
掌櫃一下子啞了,可是心裡來氣,想他也是為了她好啊。
「行,行,是我多嘴,不過姑娘不用去別家,咱這兒的藥材不齊,全城你就找不著更齊的地方了。方子拿來,我給你抓,保證一味不錯一味不少。二十副,防水油紙包,是吧?」眼看節南要走出去,掌櫃忙把她叫回來。
節南很聽話,轉回櫃前,眯著笑眼,「和氣生財就對了。」
掌櫃氣笑,「是,姑娘說得都對。不過勞你耐心等上一會兒,二十多味的藥材,多相剋,份量上可出不得一丁點兒差錯。姑娘要嫌悶,自管去辦別的事,一個時辰後再來取。」
「我在這兒等著。」其實,她還真怕他出錯,寧可親眼盯住。
掌櫃吩咐夥計上茶,節南坐在鋪門邊的桌前,就著茶,吃起第二個包子來。
才過了片刻工夫,門前進來兩人。
一老一少。
少年背著出診的醫箱,老者顯然是大夫。
兩人神情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老者,憤憤然的模樣。
夥計上來喊老東家受累,結果只得一甩袖。
少年悄悄把夥計拉住,「今日師父不坐堂了,要是病重的,你請人去回春堂,小毛小病就到後頭叫我。」
夥計問,「老東家去劉府時還挺好,說和好友許久不見的,結果一晚上沒回來,回來了還這麼氣衝衝?」
「本以為劉小姐沒大礙,誰知病得極重,除了受驚,卻又診不出別因。師父開了方子,還應劉老爺之請住下,但從昨晚到今早,吃了兩劑藥下去也不見好轉。劉小姐身邊有個看顧的胖姑娘,一直吃個不停,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卻大言不慚說這病吃藥治不好,要施針。施針我師父也會,可聽胖姑娘要紮的幾個穴位都是要命的,故而當著劉家人的面就爭了起來。劉老爺說讓師父先試試,胖姑娘不樂意了,一走了之。只是師父施針之後,劉小姐竟然出氣多入氣少。」
怪不得一大早回來,柒小柒就跟爆竹似的。節南微側了頭,細聽著。
夥計說,「那也未必是老東家的錯,沒準就是人不成了。」
「我也這麼想,可劉家大公子就說要不要把胖姑娘請回來。」少年撇撇嘴,「這不擺明是怪咱們嗎?所以師父才氣得不行,說和劉老爺絕交了,竟信一個丫頭片子的話,不信他的診斷。」
劉大公子?
節南吞下最後一口肉包,才想到自己的前未婚夫也在這座城裡。
「囉嗦什麼!」老大夫來拎少年的耳朵,忽見門邊的節南,神情一肅,盯著她好半晌,「姑娘病入眉心滿面青,待老夫幫你把把脈,或還有法子可治。」
「多謝大夫,我正吃藥呢,慢慢能調養好。」節南心道這老大夫也不算庸醫,真不知劉儷娘是怎麼回事,讓山賊扛一回就丟了魂。
照老大夫原來的脾性,可能會執拗得多,但剛在劉家吃了憋,又聽節南婉拒,當下只是冷哼幾聲,拎著徒弟的耳朵進後面去了。
再過一會兒,掌櫃送來二十副藥包,節南結帳,還想拿回方子。
掌櫃拽在手裡不放,「姑娘聽咱家一句,我剛才讓老東家看過這方子,確實兇猛,即便不得已,也絕不能長期服用。」
節南好不容易將方子抽出掌櫃的手,「替我謝謝你們老東家,吃完這些藥,我就不再需要服用了。」
掌櫃鬆口氣,「那就好,請姑娘自己多保重吧。」
節南走出鋪子,抬頭看看鋪名——
濟世堂。
倒是名符其實。
晌午時分,節南回驛館,準備把柒小柒叫起來。
「我不去。十二公子,這話不是對你說的。如果是你妹妹病了,我一定捨命相救。」
節南貼著走廊拐角,聞小柒的聲音,立刻停住,腦袋往外探,見房門前的園子裡站著四個人。
體格最大的,當然是她的好師姐。
另外三個都是年輕男子,外表從俊到非常俊。
不過,捨命相救?
節南無聲呵呵。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5:4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三引 凶禍之初
三男,由俊到非常俊的次序來排,分別為劉二公子,劉大公子,十二公子。
節南之所以認出劉睿劉大公子來,皆因他那張面癱臉,說冷不冷,說傲不傲,就是一本正經的書呆樣子,看得心裡鬱鬱寡歡。
節南跟劉夫人撂過話,今後見面當彼此不認識,於是決定貼壁虎,聽個熱鬧就完事。
王楚風聽著柒小柒的話,溫溫笑,不語,也不知道是否聽出裡頭的敷衍之意。
劉睿聲音板硬,「舍妹多得柒姑娘兩日無微不至的照顧,在下感激不盡。」
柒小柒嗤笑,「我要你感激作甚麼?劉家上下都是自私不要臉的東西。」
劉雲謙急脾氣,「我們帶了厚禮重金,低聲下氣來求你。可你說什麼?我們劉家怎麼自私了!」
「為了前程悔婚的人家,不是自私,難道還是無私不成?」柒小柒不耐煩得揮了揮手,「而且,是誰說我野郎中,只想騙吃騙喝?怎麼樣?我說那個老大夫規規矩矩搬醫書不行吧?這會兒想到來求我。」
「什麼悔婚?」劉睿的表情完全沒變,但這聲問得有些錯愕。
節南聽了,也錯愕。
這人在裝傻?
以他開不得玩笑的正經性子,可能嗎?
劉雲謙搶話,似要就此糊弄過去,「柒姑娘,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我剛才一來就認了錯,你大人有大量。要不,我給你跪下,求你施針,行不行?」
「行啊。」柒小柒才不會受不起,「你兄弟倆一塊兒給我磕三個頭,再叫三聲柒姑奶奶,我就考慮考慮。」
劉雲謙真跪。
王楚風一看,不由拉住要磕頭的劉雲謙,這才開口,「明軒與我兄弟相稱,他的妹妹自然就是我的妹妹,請柒姑娘賣楚風一個薄面,楚風也會記得姑娘這份人情,今後定當厚報。」
明軒是劉睿的字。
柒小柒隨眼一瞥,發現探頭探腦的節南,馬上衝著她那邊大聲喊,「我能不能去啊?」
節南忙縮了頭,有點煩柒小柒招惹到自己,但又清楚她不善罷甘休的臭脾氣,只好回,「等你兩個時辰。」
劉雲謙聽出這是誰的聲音,看自家老哥眉頭緊鎖,怕他追問不休,又和那誰碰面,趕緊拽著他哥,不讓他東張西望,一邊好聲好氣請柒小柒走。
王楚風也聽出來了,但他這樣的世家公子,自然不知道怎麼嚼舌根。
等人走光了,節南才轉出來。
比起小柒對劉家退婚的怨,她當真已沒感覺。
雖然,要說她沒有想過和劉睿成婚後的日子,肯定是騙人的。
畢竟她爹在世時,娃娃親訂得死牢死牢,傻吧拉嘰的自己沒搞明白娃娃親之前,劉家兄弟倆算是她僅有的玩伴,待等她知道避嫌,多多少少因為這份熟悉感,又跟她爹抗爭無用時,認命般的想過將來。
她曾覺得,和劉睿在一起的話,日子無聊歸無聊,書呆子管不住自己,就能讓她隨心所欲過喜歡的生活。那樣的話,至少比當桑家女好。
由於這種想法,她還特意約束了一下自己在劉睿面前的言行舉止。
不過,隨著她在外學藝的日子越久,遇到的事越多,對鳳來的感覺越淡,連同劉睿這個未婚夫一起。直至今日,近在咫尺,看著眼熟的書呆面,心中就非常清楚——
她和他,永遠也過不到一起。
收拾好行李,給小柒留下客船名號和出發時辰,節南一人先上了船。
她不想再看到熟人,姓劉的,姓王的,還是姓崔的,任何一個臉熟的。
她只想在這艘不著陸的大客船上,對將要遇見的人,揣摩仔細,打算周到,為她和小柒能在那裡生根立命做足準備,而不是為了這座即將成為過往的城,再多耗費一分心力。
節南坐在自己的艙室裡,鑽研都城和安陽的地經沒一會兒,聽到甲板上連串的腳步聲。
起初她沒在意,以為一兩個船伕跑動而已,但隨著腳步聲劈里啪啦得沒完沒了,並感覺自己頭頂上掉足一層蜘蛛灰時,她受不了了。
節南走上甲板,看見靠岸的船櫞那裡站著密密幾排人,對著岸上指手畫腳,一些聲音驚嚷不斷地傳進她耳裡。
「那人還活著嗎?」
「全身都是血,活不了吧?」
「還抓著韁繩!活著!肯定活著!」
「看見他身上那支箭沒?箭頭帶鐵鉤的。挨這一箭,還能有命啊?」
人們忽然齊聲驚呼,齊聲抽氣。
節南一聽箭頭帶鐵鉤,目光凜冷,四下一看沒人注意,提氣就躍上了艙樓,舉目也往岸上瞧。
午陽照著門樓上皚皚銀邊,那一場大雪洗得蒼空如海。這艘江船很快就要出發,所以停在碼頭最邊,緊靠城門大道。
大道高堤兩排柳,柔枝無葉風不起。
但有一人一馬,馬蹄已乏,人坐馬背,弓身耷腦,一箭當胸,烏沉沉閃著鐵光。
大道上的百姓似一群麻雀,又想啄米糠,又怕被篩子兜,只圍著跳來蹦去,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哄散。
這時,節南忽覺身後來人,左手搭腰,沒回頭。
「哎喲,夫君,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發生命案,咱趕緊下去瞧瞧。」
說話的是女子,但來得有兩人。
節南等人來到身邊,才瞥去一眼。
新做的百鳥緞面長褙帶子,素紅夾棉厚綢裙,鑲黑兔兒毛的高領,梳著牡丹髻,膚如雪蓉,杏眼微銳,描青眉微嬌,五官說不上美不美,但話裡倒是有主見有膽識的,讓人立覺幹練。
少婦的夫君亦歲數不大,穿著青錦廣袖大袍,相貌中平,身高中平,唯一雙濃眉顯得智沉。
他搖頭晃腦,語氣認真,「梅清又粗心大意。你瞧他灰土蒙面,血污染衣,馬背橫半截長槍,顯然與他人激戰過。再看那支穿身箭,箭頭無鮮血滴出,胸前血漬深暗,臉上血跡已乾,可見凶禍並非剛剛發生。」
少婦微微嘟嘴,服氣,又不甘心服氣的模樣。
節南瞧在眼裡,覺得這對小夫妻挺好玩的。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5:5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四引 鳳來起風
男子似也知道妻子不服氣,笑瞧著她,耐心待她說話來頂。
少婦直望堤道,沒在意丈夫的目光,突然輕拍手,「我想到了,北城門通往大王嶺,這人既然從北城門進來,肯定遭遇了山賊。這回,你總不能反駁我了吧?」
忽而少婦又呼,「那人從馬上摔下來了!不會死了吧?」
「死沒死,要湊近了看才知。」男子牽起妻子的手往樓梯口走,真要依她下船之意。
少婦一聲小小歡呼,原本跟著丈夫的步子很快邁開,到甲板上時,就變成她拉著丈夫走了。
旁若無人的夫妻倆,正好給節南開道。她灰襖灰影,無聲跟在他們後面,穿過一堆堆圍觀的人群,一直走到落馬人身前,也沒引起任何注目。
男子俯身捉那人的手脈。少婦膽色不一般,急問如何。
節南只盯那支帶鉤的箭。
箭,新月雉羽尾,後段楊木,前段精鐵,三角鑽尖,角上造反鉤,一旦入體,即便強行取出,也能鉤下人的半兩肉,由點鋼箭改造而成。
節南不禁靠近,蹲下身,抬眼往太陽下看,見反鉤上有一些極小的凸點,頓時斂眸。
少婦的夫君不但思維縝密,見識也挺廣,說道,「這叫點鋼鉤箭,雖說打造起來比普通點鋼箭繁瑣,但殺傷力較強,各國軍中用得普遍,江湖草寇的私藏量也不小。」
不,不是點鋼鉤箭,而是點鋼蜂箭,節南再清楚不過。
「這人氣息雖弱,但箭穿肩胛骨之下,未及心脈,或許還有得救。梅清,這裡離濟世堂最近,我去請大夫,你在這兒看著。」男子這般交待妻子,隨即就跑出了人群。
丈夫不在,少婦卻穩坐軍中一般,指揮著圍觀的老百姓,「大家別擠過來,小心壓到傷者,要是有誰能幫忙去報官的,那就謝謝了。」
她這麼一說,立刻有人大聲應著,還一下子跑出三四個,突然願意多管閒事,報官去也。
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事做,少婦才發現蹲在傷者身側的節南。
她性子本身好動,從小的喜好就跟一般女兒家不一樣,女紅不通,琴棋書畫不通,詩詞歌賦不通,獨愛騎射蹴鞠,皆是男子喜好的技戲,所以很難在女兒家中找同好。最好的朋友就是青梅竹馬的夫君,交往的也儘是夫君的友人。故而,對不驚不懼直勾勾瞧著傷者的節南,頓生莫名好感。
少婦學節南的姿勢,蹲身朝陽也往箭頭上瞧,但卻瞧不出名堂,就問,「這位姑娘,你不怕血嗎?」
節南重新立直,笑了笑,對她爽朗的性子也頗欣賞,「夫人不也不怕嗎?」
「見多了自然不怕。」少婦也站直了。
節南正想說的確如此,側身倒地的傷者突然抽搐起來。
少婦有點不知所措,但見節南壓住那人的腿,她一下子也反應過來,用力拽捉那人的肩,不讓那人翻過身去,免得碰到箭傷。適才隔著點距離,那人又昏迷了,她不覺得多可怕。這會兒卻是面對面,讓他一雙血煞氣的眼珠子瞪住,再看他張口就往外冒血水,濺了她一手。
少婦終究於心不忍,將眼瞥開,暗急夫君怎麼還不回。
節南則認出那人是誰,由不得低呼出聲,「馮三!」
上回她去春金樓,比劉雲謙還叫囂得兇狠的傢伙。
馮三以前還是她哥哥們的跟班,仗著有些拳腳功夫,沒少欺負過人,所以要說品性,也十足不是什麼好東西。
節南自然看不上這人,只是他以這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出現,沒法子幸災樂禍罷了。
畢竟,是同鄉人。
馮三一聽有人叫他的名,眼珠子咯咯咯轉找著,最後停在節南臉上。
「……六……六……」他發不出全桑六娘三個字,眼白多,瞳孔縮,血泡無數。
節南見狀,心一狠,左手暗輸馮三一股真氣,直運腦門心,借拍帶點幾個大穴。
少婦只看到節南拍傷者太用力,伸手想阻止,卻不料讓節南左手揮開,立刻覺得自己半條胳膊麻了。但她壓根沒往節南會武的方向想,就以為這姑娘力氣大。
少婦對節南的好感一掃而空,「人都已經這樣了,如何禁得起你這麼拍法?」
節南沒工夫解釋,雙手夾住馮三的太陽穴,再暗中運氣,只在留住他最後一絲清明,冷聲喝道,「說清楚!」
少婦氣道,「你到底要幹甚麼?」
「想聽遺言,夫人還請安靜些。」節南頭也不抬,長吐長吸,管對面的少婦臉色多難看,只是狠狠盯著雙掌之間那張將死的面孔,「馮三,你壞事做得太多,好歹贖回罪,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馮三眼裡的凶光弱了下去,一字一字吐出,「山賊佔了鳳來,快救……」
話說到這兒,頭一歪,翹了。
「他娘的!」節南罵,馮三斷氣的剎那,就甩手站了起來,轉身要走。
少婦一顫,跳起來拽住節南,「你把人害死了,不能走!」
看走眼了!自己怎麼能對這種粗魯女子攀交,竟然罵娘欸!
節南本要再揮開少婦,轉念之間就收斂了氣,冷然睨著她,「這位夫人別亂說話,他本來就必死無疑,要不是我……」
不能說衝穴聚命這樣的事,她語氣略頓,含糊過去,「……讓他打起精神來,他一句話都說不全。」
她也想了,到底是嫁得好的嬌婦,和自己不能成一路人。
「呃?」少婦有點糊塗,但很快又固執起來,緊拽著節南的襖子不放,「那可不一定!我夫君剛剛說他還有得救,怎麼到你手上就成必死無疑了?」
「你夫君說得是或者還有得救,可是剛才那人的樣子,你看著像能活的嗎?」節南急著要找小柒,偏這少婦不依不饒,自己又不能較真,畢竟對方不懂醫也不懂武。
少婦執拗,「我看著就是像能活的。你是大夫嗎?你就算是大夫,也得等另一個大夫到——」鳳眼倏地俏亮,「夫君!」
節南回頭一看,果真,少婦的夫君和濟世堂那位老大夫來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6:1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五引 又見文官
節南反而心定,這二位總不會像無知少婦,把她說成殺人兇手。
「大夫,就是這人。」年輕男子說著話,就發現馮三不對勁,彎身一探鼻息,神情微變,「大夫,這……」
少婦告狀,「夫君,人本來還有氣,哪知讓這姑娘猛拍好幾下,只說出一句『山賊佔了鳳來,快救!』就死了。雖說這姑娘不認帳,可沒準就是死在她手上的。」
年輕男子一怔,「山賊佔了鳳來?夫人沒聽錯麼?」
少婦舉起節南的袖子,一直拽著沒肯放,「這姑娘也聽見了。」
她似乎剎那失憶了「害死人」這段,還問節南,「我沒聽錯吧?」
節南只覺這少婦說風就是雨,有些自說自話,卻沒什麼心眼的樣子,於是也不惱了,點頭道聲沒錯。
年輕男子的表情轉為驚訝,垂著腦袋盯著地,喃喃道,「怎麼可能?雖然大王嶺山賊成患,可鳳來縣也算千戶縣有城牆防禦,即便不能公養縣兵,平時也會分配里長自練民防……」
節南耳力好,聽得一字不漏,悄然挑眉,心道這個男子懂得不少。
老大夫可不管他人嘀咕甚麼,自管捉起馮三的腕子,摸不著脈動也未就此斷人沒命,掀開馮三的上衣看了箭傷,還看了其他幾處傷口和馮三嘴邊的血色,最後背起沒打開過的藥箱。
他搖搖頭,「此人中箭少說已有一日,失血過多,神仙難救,並非讓這位姑娘拍死。」
節南立刻屈一屈膝,「多謝大夫還我清白。」
老大夫一看節南,對死人臉印象頗深,「是你啊。」
節南淡笑頷首,就對一旁少婦道,「夫人可以放開我了吧?」
少婦咬咬唇,竟不肯放手,「就算人不是讓你拍死的,你喚他馮三,他也是瞧清了你才說出臨終之言,你二人分明交情匪淺,可他一死,你慌張就走,難道不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要不是馮三那張慘死的臉尚在眼皮底下晃,節南不想對死者大不敬,定然會笑少婦心眼用得全不是對的地方。
少婦喊聲夫君。
年輕男子回過神來,聽妻子複述她的猜疑,就先讓妻子放開手,然後對節南這般道,「姑娘似略通醫術,否則死者大概也吊不住最後一口氣。不過,姑娘不僅同內人一起聽到了死者臨終所言,又認識死者,茲事體大,無論如何要請姑娘與我們一道,去府衙做個旁證。」
少婦附和,「不錯,你若不心虛,就同我們去見知府大人,等仵作驗屍,查明真正死因。」
「梅清。」男子眉頭皺得更深,對妻子的執拗也頗無奈,「剛才大夫說了,死者傷勢過重而亡。」
老大夫這兩日連著讓人挑釁他的醫術,一股氣正出不來,就道,「既然夫人懷疑老夫的診斷,老夫也隨幾位去一趟府衙,看看仵作能否斷出不同的死因。」
然而,節南心知男子說得比他的妻要明理。馮三死時,只有少婦和自己聽清遺言,又是求救遺言,自己自然會被當作重要人證。怪只怪,她不該對帶鉤鐵箭產生好奇,又沒察覺事態多嚴重,以至於被牽扯進來,不好再一走了之。
「我還要趕船。」藉口無力,節南卻也不得不拿來一用。
「姑娘與我二人同船吧?」男子原來早注意節南從船上跟他們下來,「無妨,我這就去請船家晚些啟程,姑娘放心。」
節南暗道這人一雙利眼,她要再推脫,就真成了心虛,於是便答應下來。
一行人加一屍體,才到府衙,守門衙役居然對年輕男子行禮,直稱宋大人。
宋姓男子簡言有人命官司,官差急忙進去通傳。
老大夫就要行禮,「看您年紀輕輕,還以為是正讀書的學子,想不到已經是位大人。」
宋姓男子扶住老大夫,謙笑道,「不過剛得八品縣令補,開春才要赴都安聽正式任命,近日攜妻拜謝恩師,順道一遊,仍算布衣,老人家無需多禮。」
節南心中不奇,因那對夫妻倆適才表現得與尋常富家不同。宋姓男子,思慮縝密,目光獨具,言行不凡。即便是那個叫梅清的少婦,雖說魯莽了些,亦有股子巾幗不讓鬚眉的直爽之氣。
這時,門裡出來了她的熟人崔衍知。
他一見她,愕然攏眉,「你還沒走?」
節南立刻從容福禮,「說來話長,我也是被拉來的。」
鳳來縣這趟,她也是順道來的,想不到拖了一年脫不開身。好不容易出了鳳來上了船,雙腳都離開陸地了,竟還能出現意外,再度捲進鳳來的麻煩。鳳來這地方,好像她越想擺脫,就越纏牢了她,如同沼澤。她突然覺得,自己可能也遭了桑家「天譴」,沒準要死回鳳來,才算完事。
「衍知同這位姑娘相識?」宋姓男子抬抬眉。
崔衍知這才看向宋姓男子,沒有作答,只道,「子安大概不知,知府大人正為大王嶺山賊襲民一案傷腦筋,故而派我一人受理此樁命案。」
男子姓宋,名子安,顯然與崔衍知認識。
在節南眼裡,就是官官相護的那點意思。
崔衍知隨即瞧一眼板車。因馮三屍身讓草蓆蓋著,他只見一雙黑靴,神情故而不沉不緊。
宋子安不及開口,活潑的妻子搶言——
「這樁命案可比山賊襲民的案子嚴重得多,鳳來縣讓山賊攻佔,崔大人要不讓我們見知府大人,整個鳳來縣就成山賊寨了。」
崔衍知大吃一驚,馬上問宋子安,「此話當真?」
宋子安神情肅然,「衍知,此事確實萬分緊急,死者拚死趕來報信,不過來得及說一句鳳來被山賊佔了。死者慘狀已經嚇壞北門百姓,只怕很快就會傳出危言聳聽。情勢雖不明朗,卻也不宜耽擱,應儘快同知府大人稟報。」
崔衍知當下也不猶豫,直接帶宋子安去見知府,讓其他人在衙院裡等著。
梅清等了片刻就開始不耐煩,在板車前來回蹭起小碎步。
老大夫瞧了梅清兩眼,撫過他的長白鬚,「夫人還是稍安勿躁,免得動了胎氣。」
節南嚇一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6:2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六引 久旱逢甘
節南微微睜圓眼,就在不久前,自己很想拂翻了她,難道差點造成一屍兩命?
梅清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她往丈夫去的方向防賊般瞄兩眼,手指豎唇上,嘻嘻笑著,對老大夫雙手呈拜,「老人家千萬別說與我相公聽,他若知曉,就再不肯帶我出門。」
懷了身孕還亂蹦亂跳,死人血光統統不避諱,而瞞著她丈夫的理由竟是為了出門?哪有這麼隨便對待懷孕的女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節南即便沒經歷過,卻瞧見過那是女子身上多重多沉的擔子,出嫁的師姐妹失寵得寵皆在此。
想不到原來也可以不那麼沉的——
只要嫁一個宋子安那樣的夫君?
老大夫大不讚同,「少夫人即將成為娘親,怎可像未出閣的姑娘家那般率性?少夫人覺著初胎得來毫不費工夫是吧?我瞧你應有三個月的身孕,行動確實勝過一般女子姣健,不過百無禁忌也是萬萬不可的。」突然指指節南,「少夫人看這姑娘病入膏肓相,定然覺得自己身體比她強,是麼?」
節南要笑不笑,嘴就活了起來,「大夫您自管說教那大了肚子的,好端端,怎地扯到我身上?」
老大夫橫節南一眼,哼了哼,對眨巴著眼,一臉糊塗的梅清說道,「老夫的意思,就是說看著病入膏肓,未必身體底子差,而看著活潑好動,未必就底子好。少夫人其實體質纖弱,骨盆又長得不好,若不小心養胎,恐會難......」
「不能說。」
「烏鴉嘴。」
梅清和節南齊齊出聲。
老大夫搖著頭,背手走到角落的梅樹下,賞梅,也是離「難養」的女子遠一點。
梅清沖節南感激笑了笑,竟還聊起來,「我娘就是難產,生我時好不容易救回來,但生我弟弟時就沒撐過去,所以我爹我弟和我夫君都緊張得很。他們偷偷商量好,等我一有身孕,就禁我的足,別說不能出門,還要躺著靜養。十個月啊,痤瘡都躺得出來了吧?」
節南不知該如何回應,但看梅清等她開口的熱切眼神,只好敷衍一下,「老是躺著也不好。」
「我也這麼說了,但他們不聽。其實,最害怕生孩子的人是我,從小盼著嫁他,總不能成親一年多就死了。只要想到自己花了這麼多心血教出來的溫柔夫君,會便宜別的女人去,我就恨不得化成厲鬼——」
節南對著惡狠狠,活力十足的那對厲眼珠子,不自覺嚥一口,再道,「你絕不是短命相。」
「那是。大夥都說我像我爹,想我爹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身子骨就跟鐵打似的,從沒吃過藥。」梅清重重點一點頭。
節南看來,那是梅清餵自己吃定心丸而已,並非真需要陌生人的安慰。
也正好,宋子安出來了。
節南想著不用應付這位少夫人了,欲退到她身後去,卻覺袖上一沉,低頭瞧見梅清那隻緊緊捉住自己袖子的拳頭。
拳頭小小的,卻和它主人的性子一樣,握有倔毅。
節南突然明白,梅清是當真害怕的,怕過早離開她的心上人,但又甘願為之生子,哪怕可能要犧牲她自己的命。至於她瞞著夫君,說什麼不能出門玩,其實只是不想讓夫君擔心罷了。
節南再望那一身身榮華官衣,那一張張岸然道貌,為首一人四品官衣,鬍子修得有名堂,民間戲稱龍王鬚,定是她聽過無數回,久仰了的新知府大人。
喝!他肚子大得腰帶都拽不住,要雙手拎著腰帶走,還得裝著是上官的派頭,欲同油水撇清關係。
而他後面跟著的,是一溜串留著鯰魚鬚的下官兒,其中就有她參與餵油的榷務司官。再想想,商師爺的鯰魚鬚也是拜見知府後留起來的。個個都知道投其所好!
走在其中,半個布衣宋子安和獨立推官崔衍知,兩張乾乾淨淨的臉,真是太讓她瞧著舒服了。
節南耳力又好,聽到知府和宋子安崔衍知說什麼。
知府對宋子安道,「宋大人你臨危授命,自願前去鳳來暫代縣令,本官一定會向皇上和吏部報你高風亮節,且大功一件。說不準不用熬三年,就直接破格提升了。」
知府又哈哈哈,這回說給眾官聽,「崔大人年輕有為,足智多謀,幾百府兵能嚇退上千山賊,以少勝多,而宋大人又是太上皇欽點狀元郎,不知多少學子羨仰之。由你二人聯手,帶我成翔五千精兵去鳳來解圍,對付的不過區區千賊之數,本官可是自信滿滿,與各位同僚靜待佳音了。」
眾人附議。
宋子安道,「下官定然不負知府大人重望。」
崔衍知傲慢些,僅道聲是。
節南心想,敢情鳳來縣久旱逢甘露,終於要有一位知縣了?
不過,她為何只覺得可笑?
放著這麼多鯰魚官兒不派,卻讓一個應該到吏部去領分派,尚算半個布衣的縣令補臨危授命?知府說什麼五千對一千,還能破格提升。這般好請的功,人人會搶著解圍去才對,分明一群怕死鼠輩。
節南看著笑眼盼君的梅清,卻知她心中忐忑好日子不長久,頓時決心管上一回閒事。
所以,宋子安一近梅清身前,節南就道,「恭喜宋大人,賀喜宋大人,尊夫人有喜了,不過老大夫擔心你夫人體質纖弱,骨盆長得不好,需要好好養胎,不然恐怕難產。」
梅清半張著嘴,完全沒料到節南不但洩密,還將老大夫的話原封不動搬出。
節南靜靜退到一邊,聽著宋子安又驚又喜對妻子的溫柔笑語,又聽他心急慌忙得請老大夫開方安胎,再悄望那群了不起的官大人,呆若木雞者有之,神情譏誚者有之,不以為然者有之,大覺憂慮者更有之。
不過,這就對了!
鳳來沒有縣令,可以。妻子沒了丈夫,不可以。憑什麼,女子就要隱忍大度,不以「事小」惹君煩憂?男子掛在嘴上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她桑節南只覺得是藉口!
像臨危授命穩贏的,這麼好的差事,就該由知府大人親自出馬,才叫天理循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6:3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七引 崇高理想
節南垂眼撇嘴,無聲冷笑,卻聽見崔衍知的聲音,
「你怎麼挑這個時候說?」崔衍知明顯就是不以為然的人。
節南這時則唯恐天下不亂,「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而且鳳來既然有大難,說出來衝衝喜也好。」
「狡辯!」崔衍知氣結。
不知怎麼,他就是瞭然這姑娘搗亂的心思。
「好吧,崔大人與我有過同車之誼,我就給大人說句實話。我瞧知府大人對著宋大人說個不停,有點要宋大人臨危授命的樣子,但宋夫人才懷有身孕,所以說出來讓宋大人掂量掂量,到底是仕途重要,還是妻兒重要。」節南點著腳尖,挑磚縫裡的泥。
「你這也叫實話?」還同車之誼呢?一個姑娘家家的,也好意思說出口!
「總不能說我瞧商師爺向知府大人求助剿匪無果,好不容易見到府兵,崔大人卻只帶數百人,好在山賊一時沒回過神,群龍無首,我們實在是僥倖才逃脫的。總不能說送信的馮三引出那麼大動靜,北門卻沒有一個守城的官兵出來問訊,反弄得人心渙散。總不能說這麼多官兒裡,知府大人派不出一個能去鳳來的,卻讓一個未到吏部報到的八品縣令補,一個不歸他直管,半條胳膊差點讓人卸掉的觀察推官,領一份驚動皇上的大功。」實話多著呢。
崔衍知雙眉豎攏,才有些驚奇,再想到她常在縣衙走動,也怪不得要比普通姑娘家懂得多,心中疑惑平平消去。
但崔衍知亦十分清楚,成翔地方官以知府為首抱成一團,其中多黑多汙,三年來他已見怪不怪。本以為這任知府會改一改以往風氣,想不到鬆散貪懶變本加厲。
他仍只能獨善其身,不同流,亦不作對。
他要完成的,只是自己本職之內政績圓滿,一開春回提刑司述職,之後便能升入都城司庭,上見聖顏,直領天子之命行事。
仕途早定,被成翔府所有官員孤立也無妨,橫豎只敢背後論他是非,而他也不過是熬資歷。
節南對崔衍知說實話,也是瞧出他與這群府官格格不入。
崔衍知不再找節南麻煩,轉而同面色不快的知府提議,「知府大人,宋大人初為人父,可喜可賀,且宋夫人胎氣不穩,還是讓宋大人陪伴夫人為好。鳳來之事,可另派其他大人隨我同往解決。」
才說完,崔衍知就見他的同僚們個個避開他的目光,彷彿怕他點到名似的。
他嘴角不經意撇冷一勾。
知府抖抖臉上肥頰肉,「本就是宋大人毛遂自薦,本官原無意派往,如今事已至此,再說去不得,叫本官十分為難啊。」
梅清這才知道宋子安自動請纓到鳳來去,神情變了又變,顧不得旁人在場,伸手搭上丈夫的胳膊,目光好不可憐兮兮,想以此打消丈夫的念頭。
宋子安輕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寬心,卻並未動搖自己的心,但道,「知府大人,下官既然自薦,又承蒙您看重,鳳來是一定要去的。只待下官安頓好拙荊,就立刻與崔大人起程。」
眾官鬆口氣,紛紛虛誇宋子安。
節南暗嘆,傻子。
知府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果真初生牛犢……」大概覺著自己用詞不當,他哈哈改口,「好!就是要有這股子幹勁!咱十年寒窗苦讀,求什麼啊?」
「不是求出人頭地嗎?」節南自言自語,卻說得人人聽見,立引幾十道目光責難。
知府才看到一身灰不溜秋的節南,趾高氣昂,鼻孔朝天,「學子千萬,考官身卻要從百裡挑一,千裡挑一,非才華出眾者不中,非鶴立雞群者不取,遠非無知小民可攀。」
節南抬起頭,青白面孔翻白眼,篤定那位明顯嫌棄她長相的知府大人瞧不出來,「大人說得可是白話?」
搬弄個鳥!
詞不達意,莫名其妙!
知府全然不知肚裡那點墨水讓人瞧盡,還牛鼻子哼哼,「女子恁地沒見識!本官說得是,我們為官者與普通百姓天地高低,我等志向天下,捨己為公,為朝廷出力,為君主分憂,否則你們這些無知平民哪兒來好日子過?」
「哦,小女子總算明白了,大人是說你們寒窗苦讀,辛苦考官,不求什麼,但求天下太平。」節南恍然大悟,但瞧宋子安和崔衍知的尷尬相,在一群庸碌無為又把自身劃分為天的官員們之中,他倆才叫鶴立雞群。
她朗朗吟道,「為天地立心,為生命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吟完,一笑,「大人剛才要能這麼說,好聽又好懂,小女子不會見識短得以為大人求取功名不過為了出人頭地。普通百姓也罷,無知平民也罷,更不至於曲解了大人為天地立心為生命請命的志向。」
崔衍知聞此言而抬高了眉,借這段真正的文人崇高理想,這姑娘不動聲色諷刺了知府的庸俗私求,好漂亮的一擊!
讓節南諷刺一己私慾,知府愣沒聽出來,繼續端著官架子,「本官怕你更加聽不明白。」
節南單眼眯銳了,正要再來一段聖賢大言,羞臊羞臊這個白讀十年書的蠢官——
「知府大人,鳳來之事不可多耽擱,下官這就去做些安置,一個時辰之後與崔大人北門會合。」宋子安上前幾步。
好巧不巧,宋子安一過來,就把節南從知府的視線擋了出去。
知府把正經事想起來,得趕緊遣走自願湊倒霉去的宋子安,免得又生枝節,「你說得對,確實要儘快出發。本官也事務繁忙,就不送你們出城了,但等你們捷報。」
知府去得匆匆,其他官員也跟得匆匆。
老大夫嘟囔著,「還驗不驗屍了?」
因丈夫要去危險的地方而心中鬱鬱不歡的梅清,突然轉過念來,「對啊,知府大人不問我們半句事情經過,也不叫仵作驗屍查證死因,還有……」
她但指節南,「……這姑娘與死者的關係為何。這些統統不問,就定了夫君你去鳳來當代知縣,算完事啦?」早知道,根本不該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6:5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八引 狀元夫妻
節南心想,看來自己主動交代為好,「我與死者馮三都是鳳來縣人,崔大人應該想得到。」
崔衍知點了點頭,眼不望她,「事出非常,鳳來告急,知府大人決定先發兵。」
接著,他對宋子安一拱手,「子安,我這就去點五千兵到北門等你。這一發則動全身,城裡恐怕會人心浮動,沒準還要出亂子,你送你夫人時繞些路也不妨,不必急趕。」
宋子安連忙拱手回道,「多謝衍知,有勞你了。」
老大夫問明宋子安打算將妻子安頓在哪處,就允回頭讓徒弟把安胎藥送過去,然後出乎意表地推起板車,竟說要找仵作驗屍,非要搞明白人是怎麼死的才行。
卻原來,大夫和仵作老相識。
節南隨宋氏夫妻出了府衙,雖然很想跟這些麻煩的人分道揚鑣,可因為都要去碼頭,不得不走同一條路。
宋子安這才笑道,「姑娘適才用張載先生的關學之說,矯正知府大人失言,實在不凡。」
梅清對知府相當不滿,所以聽夫君誇別的女子也不嫉妒,微噘著嘴,「都是考取的功名,可我瞧著那位知府大人,真懷疑他是不是考場帶小抄了。上回咱們去拜訪他,我就覺得聽不懂他說話,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但夫君一派相談甚歡的模樣,我便以為是自己讀書少。」
節南撲哧噴出一聲笑。
宋子安則想笑也不能笑,「這個嘛,讀書各人各法,考場上又講究天時地利,且知府大人已為官多年。」
「哦——」梅清頓然想通,「我明白了,想是知府當官以後就不怎麼讀書,把從前學過的又都忘了,所以一用文縐縐的詞,就顛三倒四不著邊。」
不管這位少夫人魯莽不魯莽,性情率真得緊。節南暗笑著,一邊聽宋子安轉開話題,開始叮囑梅清安心養胎,絕不能出城,熱鬧地方絕不能去,萬萬不可亂蹦亂跳,還讓她趕緊寫信通知家裡,云云。
梅清應得倒是乾脆,可節南聽著敷衍。
等三人回到船上,因為突然的變故,宋子安要作許多安排,一時照顧不了妻子,就讓她回艙休息一會兒。
梅清不但不肯,還非拉著節南不讓走,說聊天不累。
宋子安沒辦法,只好拜託節南照看一下,趕緊去忙了。
節南等宋子安一走,就作勢扒了扒梅清的手指頭,「宋夫人不要用那麼大的力,扯壞我這件襖子,就沒得換了。」
梅清的神情與她夫君在時截然不同,怏怏鬆了手,「剛剛多謝你。要不是你說出我有身孕,恐怕這會兒他已經出城,沒有心思親自打理這些瑣事。」
「別謝。我哪兒知道知府能讓宋大人去代鳳來的知縣?只是撞了巧。原本想看你夫妻鬧架,結果反而成全了你。」節南嘴上愛耍壞。
梅清並不糊塗,「你要真那麼想看夫妻打架,幹嘛不說我早知道自己懷孕,為了出門玩兒才瞞著哪?」
節南忽然被點通透的懊惱表情,「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梅清瞪著節南好一會兒,失笑,「好吧,你這人實在讓我說不上來,忽而好忽而壞。不過,我決定還是交你這個朋友了。我娘家姓玉,美玉的玉。我叫梅清。梅花清冽的梅清。你呢?」
節南靜了片刻,「叫我小山即可。」
梅清很仰望的俏皮模樣,「你爹娘給你取名的時候,是不是你還沒出世,所以當你是男孩子了?按說,男子為山,女子為水,小山不像女兒家的名字。」
「一個名字罷了,沒那麼多講究。」對她爹怎麼給她取了這個名,節南從未關心過。
這時,城道上不斷跑來一隊隊的府兵,很快就在北門前集成一片密雲。
如果馮三的死不過是一顆石子投入湖心,百姓們的好奇乍驚就平,此刻這般罕見的景象卻似大石投井,濺濕了每個人。越來越多的圍觀者,議論紛紛,揣測紛紛,亦有打聽到蛛絲馬跡就四散報信去的。估摸不出半個時辰,便會驚動全城。
「雖然知府大人說山賊只有千餘,拿回鳳來不難,可我不知為何,這心裡頭七上八下的。你說,要是山賊真那麼好打,大王嶺匪患不早就除乾淨了嗎?何至於拖到今日,弄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連個縣令都過不去。而且,現在那夥山賊把一個縣打下來了,說不定個個以一擋十,力大無窮,我看應該把所有府兵派上才有打勝仗的把握。」梅清說著說著就發急,完全忘掉丈夫的叮嚀,拎裙小跑找他去了。
節南無心攔她,見船下上來幾個水巡小吏和船老大說話,眉頭蹙得更緊。她這心裡,不是七上八下,而在拚命往下沉呢。
「前封都武王,今都安大都督,就姓玉,聽聞他的掌上明珠嫁給了連慶年間最後一個狀元郎。你說天下又能有幾個玉氏女子嫁狀元郎的?」
連慶,是先帝年號,眨眼已是陳年舊事。
節南回頭,看著柒小柒走來。
那麼重的一個人,踩著老船老木,全無聲息,全無動靜。
節南就道,「一直等你不來,還以為你打算混上劉家的船走,畢竟那家富裕,肯定好吃好喝伺候著你。卻不料你早來了,跟到府衙我都沒察覺。」
柒小柒砸吧砸吧嘴,嘴裡有東西吃,「讓你察覺,我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我把劉儷娘弄醒之後,馬上趕過來找你,誰知船老大說你去了府衙,其他的事一問三不知,我只好自己跑一趟。想想從前,我哪需要幹這種跑腿的勾當。」
節南不愛提從前。師父一死,她就大徹大悟。從前也沒什麼好。命都攢在別人手裡,呼風喚雨都不過是拿旗聽差的小鬼。
「不過你奇怪啊,無端下船管人閒事?」柒小柒自有她的一分智慧。
「那人是馮三,中點鋼蜂箭而死。」節南道。
「點鋼蜂箭?」
柒小柒識人有過目不忘之能,節南一說馮三,她就知道是哪一個,所以,驚的是「點鋼蜂箭」四個字。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7:07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九引 真之真相
「我得承認,咱太小看大王嶺那夥山賊了,點鋼蜂箭都能弄到手。」不過,驚完之後表情很愉悅,「這個消息真讓我痛快。」
節南呵笑,「比弄傻了劉儷娘都痛快?」
柒小柒眨著眼,大阿福裝起無辜來很真很誠,「不懂你說什麼。」
節南挑挑眉,「那晚你突然要去看劉儷娘傷得如何,我就覺得奇怪。再一想,自打你照顧劉儷娘起,那姑娘就沒能回過魂來。我去濟世堂抓藥,聽老大夫說你提議施針,結果他施針反而加重劉儷娘的病情,我心裡就有數了。要不是你先做手腳,哪有別人施針卻病情加重的道理?」
柒小柒丟一粒花生入口,笑嘻嘻,也不裝了。
「那晚上劉儷娘的馬車,她混混噩噩著,正好車裡沒別人,我就拿了塊點心吃。誰知她竟回過神來,罵我無恥肥賊。我一生氣,就給她紮了喪魂針。人在氣頭上,難免下手重些,解針就需要多花些工夫,我只好招了自己會些醫術,留在劉儷娘身邊,想趁夜裡慢慢解。結果劉夫人一進城,就請那白鬍子老郎中來開方子,施針也讓老郎中來。好了,逆血衝脈,劉儷娘差點真成傻子。」
「差點,就是沒傻?」節南問。
「沒,不過誰讓劉夫人想得太多呢?本來我一人能治的病,非要瞎折騰。折騰來,折騰去,還不是她女兒受罪……」柒小柒的眼神有些鬼祟。
「沒傻,但落下病根?」節南眯了眼。
「師妹就是聰明,可也別想成多嚴重——」柒小柒咧開笑,「今後你瞧見她就知道了。」
呃?!節南啞然。
柒小柒怕節南不信,「我發誓,絕沒留後手,人已經一切如常,眼珠子轉起來溜得很。我覺著可能也是現世報,誰讓那張嘴不留德。」
發誓歸發誓,她可一點不內疚,「咱和劉家的恩怨從此兩清,再了一樁心事。」
節南就更不內疚了,只是氣笑,「我早跟劉家兩清,是你自己貪吃惹出來的,沒有咱。」
柒小柒聳聳肩,「其實,劉儷娘沒準是讓山賊嚇出來的病根。我該做的都做了,氣血通暢,脈象正常,她跳起來摔碗摔杯的力氣,打得死老虎。」
節南沒刨根問底,小柒的性子她很清楚,說什麼今後就知道,便是不打算直接告訴她。不嚴重就不嚴重,人活著,又沒真成傻子,可以了。她這會兒最關心水巡小吏對船大說了什麼,讓船大無可奈何的。
等小吏們走了,節南過去一問,原來知府下令全城戒嚴,即時關閉水陸城門,所有船隻停發,到底何時能走,要等官府通告。
柒小柒撇撇嘴,「叫你做事拖泥帶水,明知咱如今老招倒霉,還不學乖。早知道要封城,早點到城外另找船隻,不是就走得了麼?」
節南心裡也火,不客氣頂回去,「你早知道要封城,那你怎麼不早點出城?留個標識給我,我就跟著你走了。」而且因為柒小柒,多等兩個時辰,不然能趕上另一班早船。
只是,姐妹吵架,不能較真。
柒小柒嘟噥,「也是,誰知道昏官還能辦明事,居然未雨綢繆,防起城來了?」
節南心道可不是。
下縣被山賊佔領,離這兒又不算遠,戒嚴,下城門,都是身為一府長官該採取的行動。不過,成翔知府辦案那般草率,問都不問,驗都不驗,只是急著把兩個不合他眼的官派出去,戒嚴防城這樣的事,還真不像他的風格。
宋子安聽說了,卻是欣喜,「知府大人做得太好了。我之前與他提及,他並未同意,我還擔心府城防範過於鬆懈,一旦有意外,來不及應對。」
梅清也欣喜,不過和夫君欣喜的事情不同,同節南道,「既然封城了,還不知道這船何時能出發,你們姐妹倆不如給我作個伴,同我一起到客棧住下吧。」
節南推辭,「也許明日一早城門就開了,在船上過夜才安心些。」
柒小柒直勾勾瞧著梅清手裡的話梅盒子,「這是蘇城記的?」
梅清眼珠兒轉啊轉,笑道,「小柒姑娘也知道蘇城記啊。我特別愛吃他們做的零嘴兒,這回出門久,就買了好多。柒姑娘要是喜歡,我送你一些。」
梅清的聰明處在於,她不提條件,但讓柒小柒自己懂得鉤子在哪兒。
柒小柒果然懂得,「我不能白拿你的,可我也沒銀子跟你買。」一雙似要流出口水來的眼,轉而直勾勾瞅節南。
節南暗嘆這就是冤家,只好答應,「就住一晚。」
梅清立刻帶雀躍的小柒挑零食去了。
宋子安看得出妻子耍小聰明,對著節南就有些郝然,「我夫人讓桑姑娘為難了,對不住。她只是想找些事分分心,就不用一直為我擔驚受怕,且她也難得能找到投契的女子。」
固然一路過來已習慣冷眼看人,不過自己不討厭這對夫妻亦是事實,節南平心靜氣,「尊夫人的心思不難懂,宋大人定要平安歸來。這是小山自繪的大王嶺地經,宋大人要是不嫌棄,拿著備個心安罷。」
因為不討厭,還願意說些好話,送件紀念。
宋子安謝過,應道一定。
夜入成翔,風燈慘照,時而犬吠鴉聲,好似一座死城。
夫君已經出城四個時辰,梅清拉著節南姐妹倆大玩飛行棋,居然還不盡興,又湊起一桌葉子牌,好不容易倦睡了下去。
柒小柒本也要回屋睡覺,卻見節南望著屋頂,「深更半夜不睡覺,你又想幹嘛?」
節南回頭笑得挺歡。
柒小柒就以為自己猜對,哼一哼,「知不知道甚麼是做多錯多?我勸你少想想少做做多歇歇腦子,說不準歇過這一陣,你又能神機妙算了。」
節南走進屋門,「也不知道是誰該歇腦子,我抬頭瞧個星星,還能扯這麼些有的沒的。」
柒小柒自拍一巴掌嘴,順便搧風熄燈,「我賤。」
節南躺平,「你就不好奇為何馮三死於點鋼蜂箭下?」
柒小柒背過去,擺明不搭理。
節南也側了身,睡覺。
真睡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7:1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引 神弓暗司
鑄火融融,石勺舀起,細金如絲,流入特製的模器中,嗞嗞冒煙,急速冷卻出一根根外黑內紅的針。
節南抬袖拭了拭額頭的汗,長吁一口氣,目不轉睛,穩穩夾起一根細如髮絲的針,接到點鋼鉤上,又極快捉起特製的小釘鎚,精確敲打,直至針與鉤成為一體。
鑄室四季如夏,儘管衣裙用得是南方最好的輕涼絲料,袖包腕,裙及踝,仍令她滿頭大汗。男子可以一年到頭打赤膊紮褲腳,但女子卻無論多熱都要穿得整整齊齊的。哪怕,這是她一個人專用的鑄室。
她反覆著同樣的動作,不可思議得精準,又不可思議得靈巧,將最後一根針放上打鐵石,才敲了兩下——
「桑節南!」一聲怒氣衝衝。
節南的手不禁一哆嗦,鎚子失了準心,不但沒把最後那根針裝上,連帶剛才裝上的那些全部歪了,白費半日工。
不過,也表明這個造法不可用。
節南無聲嘆呼。
鑄室的門砰然蹦開,一隻腳用力踩進來的同時,節南抓起一大片油布罩住工作臺。
進來的是男子,個頭雖不高,五官拼湊起來還不算難看,鷹高鼻寒星眼的樣子甚至迷倒了好些女門人,甘心為他暖床。
不過,節南看起來,金利泰和,她這位二師兄,只是一個鼻子像鉤子,眼白多到陰騖,偏偏皮膚跟敷了粉似的膩歪男人。
「金利泰和,我又怎麼你了?」再瞧金利泰和單手反提一柄劍,她眼中悄沉,暗掃牆上佩劍,「近日我閉關造新箭,壓根沒出過這個院子,如此若還能招惹到你,我可真要佩服自己。」
「聽說你把新來掃地的小廝看成是我?」金利泰和兩眼噴火。
「那是因為我三日沒跨出房門一步,突然走出門時眼前金光萬丈,一時半會兒沒瞧清楚而已。」至於嗎?至於嗎?「再說,這也要怪二師兄你常到我門前晃,我當然會以為你又來偷瞧我造……」
「桑節南,你少自以為是。說到偷,正好,點鋼蜂箭原是沉香想出來的,結果給你搶去,害得沉香哭了好幾日,到底誰偷誰的?!」金利泰和一冷笑,嘴唇削薄又紅豔。
「我沒搶,是你妹妹設計不夠精良,造出的樣箭一支竟重十二兩。我問你,那是不是輕弓用箭?二十支箭裝備,弓箭手就要負重二十四斤,還沒計算射程。若非我提出這個設計有可取之處,司主才讓我接手改進,否則早批廢了。」節南又冷不防脫口而出,「二師兄,你平日吃什麼了,臉白得那麼女人相?還是——其實是偷偷敷了粉?」
「桑節南,你還不給我閉嘴!」金利泰和氣得面紅耳赤,「看小爺我挖了你這對白瞎的死魚目珠子!」
一劍,先泛本色青,再夾雜一抹火燒雲色,惡狠狠刺來。
節南猛地睜開眼,發現眼前漆黑如墨。
夢乎?憶乎?
無論是夢也罷,回憶也罷,金利泰和的臉這般闖進來,可沒甚麼令她高興的。
同門不同師,她和金利泰和作為門中兩大長老的親傳弟子,當然各以師父馬首是瞻。最被看好的她的師父沒當上門主,自絕而亡。她被廢右手,同小柒被踢出器胄司,一年前更被貶至南方打雜,無望得志,也無望脫離師門。而金利泰和和金利沉香,一朝報得十年恥,再不用屈居她和小柒之下,一個成為得意的掌門大弟子,一個成為天豹將軍呼兒納的女人。
不過,這場敗,敗得太不讓她甘心了!
師門本為北燎皇帝密設的神弓門,專責暗探,收集情報,密造武器等不為人知的要務,只需向皇帝負責。
她師父柒珍神機妙算,一手機關術幻化無窮,對老門主敬愛有加,對北燎皇帝盡心盡責,為人恩怨分明,本是門主接任的不二人選。
不料金利撻芳那個陰險女人,一邊要挾老門主,一邊投靠大今王爺,出賣北燎機密,令北燎在同大今的作戰中節節敗退。金利撻芳甚至還將她師父柒珍耗費數年才打造成功的浮屠戰甲,當作自己所造,交給了大今。有了浮屠戰甲護身,呼兒納和他的天豹軍更加所向披靡,最後決戰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下北燎都城。
老門主帶神弓門向大今投誠,大今朝廷因此保留神弓門,並讓金利撻芳和柒珍公平一戰,由勝者繼任門主,誰知文韜武略一向勝過金利撻芳的柒珍失手落敗,金利撻芳擔當門主。
三年後,柒珍要領門下支持他的人分出去獨立,金利撻芳表面答應,半夜借呼兒納的兵力封了整個神弓門,清洗反對她的勢力。柒珍戰到最後一刻,願用自己的命換節南和柒小柒兩個弟子的命。金利撻芳發完誓,柒珍立即自盡。
那是一場節南不願去回想的殘酷之戰。
那一戰,她失去了像父親一樣的師父。也是那一戰,她被金利撻芳斷右手脈,再不能使力,別說用劍,別說造弓,連拿筆構圖都畫不像,讓金利泰和,金利沉香等同門弟子嘲笑成廢物。
日子一久,新進神弓門的弟子都知道,門中有兩個沒了師父的廢物。
她死拽著柒小柒熬住,從別人的眼中釘,漸漸變成誰也不關心的打雜門人,忍氣吞聲兩年,終於等到南下的調令,活著離開了大今都城,才能順道拜祭早就亡故的親爹親兄親姐,順道行孝,順道報仇。
嘚啦啦啦,外頭傳來小石頭滾磚的聲音。
節南輕輕吐息,起身披了襖子,躡手躡腳走過熟睡的小柒身邊,來到院子裡。
斗轉星移,草木拂拂,隱隱風嘯,嗒嗒梆子,燈芯爆花,無一不落入她的耳中。看似寂冷的一更天,蠢蠢欲動,卻離天明尚早。那片並不高的牆頂上,站著一個人,那般分明。
節南從不驚懼鬼魅,反衝那人笑了笑,「閣下等誰?」
客棧裡節省廊燈,僅有的一隻大燈籠照到那人半身,節南亦能看到他的手悠悠往她身上一點。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7:3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一引 夜半伴林
對方那般客氣,節南就放下心來,至少此刻不必同門相殺。
「等我?」
她原是傲氣性子,即便惡霸之女,那也當得掌上明珠,拜得師又相當不一般。
神弓門擅造神兵利器,以至於北燎兵器一度天下聞名。她師父更是文武兼備,年輕時仗劍蜻螭挑戰江湖四方,引一時大波大瀾之後隱入神弓門,安心鑽研兵器防禦,對治國又深具見地,燎帝都曾稱他為師。
而她能讓柒珍看中,除卻天賦,還有很不一般的韌性,再經大起大落,心眼百竅,口才要滑就滑,行事要狠就狠,千面可施展萬種玲瓏。
然而,她如今也就一個願望,那是答應過師父的,一定要和柒小柒活好活久。
這時,節南嘴角勾出一絲俏刁,比常人不知機靈多少的那雙眼,沉靜盯住那人腰帶上的墜牌,「天寒地凍的,勞你久等。」
那塊牌子,她見過。
那人一言不發,轉身朝外跳下牆去,等著。
但等好半晌,哪個方向都沒來人,他只好重新跳上牆,卻見節南竟然坐在石桌前,壓根沒有跟上來的打算。
他失笑,只好開聲,「姑娘為何不跟來?」
節南才要笑,「閣下得改改自己這身鬼氣,還有半夜嚇人的毛病,也別因為自己像鬼,就把別人都當了鬼,以為能跟你似的,飄來飄去不著地。我是一文文靜靜姑娘家,跳不上這麼高的牆頭,但以我走路的速度,恐怕跟不上閣下的鬼步,還是算了。」
那人躍下,也不避著燈籠光了,直直走到節南跟前,一抱拳,「姑娘能認出在下,難說文靜。姑娘曾避過在下一抓,輕功了得。」
節南一聽就瞪起眼,「你不止是鬼,還是鬼差,抓得不是我,是我的魂魄吧。否則,我自己怎不記得這回事?還輕功了得?」
那人棱角堅毅的四方臉,笑起來都是棱的,無奈得要命,「姑娘想要走著去,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只是事情緊急,還請走得快些。」手臂往院門那裡一擺,還是少說話為妙,「姑娘請。」
節南要笑不笑,「今日緊急的事情真是多,都趕著要命呢。這麼吧,鬼差你走前面,能低就別走高,實在不行再飄,我這會兒稍微走快些,都可能會死在半道上的。」
四方臉想起來,是了,這姑娘的臉色確實有點像——呃——等著蓋棺的死人。
「……」他考慮再三,「……若姑娘不介意,在下可以扶你走。」
「背著我走不是更快?」她介意好事不做到底。
「……」他沉默一會兒,蹲下身,寬背以待。
於是,一個鬼魅高的影子,踩高如梟空,踏低如嫋水,不出兩刻就落進一間小院之中。四周無樹無草,青磚白井,井上搭一個木蓬,吊曬著些棉白布條。院中唯一的小屋下了板窗,只露一隙昏黃燈色。
節南雙腳才著地,旁邊立時躥出兩人,對四方臉謹首抱拳。
四方臉問,「裡頭可有異動?」
一人答,「沒有。」
四方臉就道,「開鎖。」
節南瞧著那人去打開屋門上的銅鎖,眼睛圓了圓,「你們原來就是府衙官差,還是自說自話把這地方佔為己用了?」
當她不知道這是知府衙門麼?
白日裡才在前頭衙院待過,所以四方臉一上府衙的屋頂,她就認出來了。只是她定力好,雙腳落地心落地,不慌不忙。
「事非得已。」四方臉不奇節南怎麼知道這裡是官府,但推開了屋門,「姑娘請進。」
儘管節南猜到屋裡有誰,老實說,她私心裡壓根不願意來見這一位,但親眼瞧見他的樣子時,不由自主就撲哧笑了出來。
那人全身捲著寬布條,不說綁得有多緊,可也絕對甩不開胳膊邁不開步子,再逃亦難。
這位可真夠能折騰的,節南想。
「小山姑娘。」
叫她小山的人之中,他的語氣最為獨特。那種明知她是誰,又明知她不願當誰,在名字上做花樣,卻其實覺著多餘的,不以為然。
「這不是九公子嘛?」節南語氣則誇張,全不遮掩諷刺意味,「那聲後會無期言猶在耳,恍若昨日,想不到這麼快就再會了。」
王泮林原本彎著腰板在瞧什麼,聽節南笑得好不幸災樂禍,不禁直起身來,笑眼望進她眼中,「姑娘的風采一如前夜,我也本以為有生之年再難重逢,偏生造化弄人。」
堇燊乾咳一記,很受不了兩人如此惺惺的招呼法。
王泮林卻樂在其中。
他被包成了粽子,光華竟絲毫不損,傲然之氣自骨透散。墨山的眉,秋葉的目,那般雲高天遠的神魄,又那般勾人傾折的笑容,似火如冰,奇異得融合。
節南沒有傾折,反而斂了眸子眯了眼,背對堇燊無聲動唇——
怎麼回事?
王泮林深不可測的雙目突然湛湛起輝,似心中忽悅,「雖是我請小山姑娘來的,堇燊就不肯鬆綁,只好以這副狼狽模樣相見,倒讓小山姑娘見笑了。」
堇燊再咳一記,「公子,正經事要緊。」
王泮林再笑,卻淡淡復冷,「請小山姑娘為我作個證,告訴堇大先生,你是否送我到一條不為人知的盤山道口,是否親眼瞧著我走上山道,又有幾分可能會迷路,重新繞回官道山腳。」
節南雖然猜王泮林不透,但對堇燊說道,「九公子說得不錯,是我指他一條過山密道,那條路到底就能翻過大王嶺,怎麼都不能繞回官道。」
堇燊眉攏成川,沉眼瞧了節南好一會兒,朝王泮林拱了拱手,「公子見諒,是堇燊多疑,堇燊這就送小山姑娘回客棧。」
「且慢。」節南對堇燊請她出屋的動作視而不見,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還好奇得很,「九公子明明走得脫,為何繞回來讓堇大先生抓住?又為何對馮三如此好奇?」
王泮林彎腰正看的,是馮三的屍體。而這裡,是仵作驗屍的屋子。
堇燊聽節南都改稱自己大先生了,開始揉腦門,暗嘆這回任務好不艱巨,早知是這麼難對付的人,真不該答應接下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7:4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二引 此地無匪
「還是小山姑娘冰雪聰明,一瞧就知道我是自己繞回來的。這麼簡單的事,偏有人怎麼都想不明白,一根腦筋通腸子,真是——」
堇燊粗聲飽氣,「公子和姑娘自管說個痛快,在下外頭等。」眼不見為淨,免得忍不住想掐自己脖子。
王泮林卻還不讓他走,「堇大先生,我同小山姑娘說話,你也一併聽了罷。」
堇燊便一動不動了。
這下,輪到節南皺了眉。
「下城門之前,我被堇燊押進了城,還見五千府兵出了城。堇燊不信我自己回來,故而我說什麼他都以為狡辯,不過小山姑娘卻是不同的。」王泮林一上來,居然是誇節南。
節南瞥一眼僵立的堇燊,嘴角雖笑翹,語調平平無波,「九公子到底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何人,碰見了何事,不但連逃跑都顧不上,還能自投羅網?」
堇燊的雙眼瞪起,讓節南的話驚到。因她料得一點也不錯,公子讓他撞上時,正是如此道來。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人,碰見了事,以至於不得不回頭找他。而他壓根不信,只當公子沒逃得了。
王泮林也瞥一眼堇燊,似笑非笑,「我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大今兵馬,碰見了他們正往山道急行軍。我便是再想求自在,那番景象在眼前時,總不能只顧自己逍遙。所以——」語調嘻嘻兮兮,「我回來報信。」
節南短歎,搖搖頭,「九公子這般語氣說重大軍情,又有幾人能信?」
單她瞧見的,這位就曾落單兩回。
第一回也許只是耍人玩,第二回卻是精心籌劃。
「小山姑娘卻信我。」王泮林篤定。
「那是自然。」節南走到王泮林身旁,同看氣絕已久的馮三,壓低了聲,「九公子還得幫我守密,若我說不信,豈不是要我滅口?」
他並沒有對堇燊說她用劍殺人,她姑且還信他。
王泮林神色從容,「其實,我讓小山姑娘來,不僅為我作證,還有一不情之請。」
「別。」節南往門口退一大步,「既然是不情之請,還是不用請了,我已耽擱一日行程,明日定要離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去都安!
「只怕眼下的情形,任何人都離不開這座城。」王泮林抬起眼,似乎望著節南,目光卻延伸出門,投向無止無休的夜色中,令他那雙眸子更漆黑冷峭。
節南看怔,喃喃道,「九公子此話何意?」
王泮林往那支射殺了馮三的利箭努努下巴,「馮三並非死於山賊之手,而是死於大今軍的點鋼蜂箭之下。點鋼蜂箭原為北燎所造,勾尾帶蜂針,入體就斷開,蜂針一旦穿進血脈鑽破了心,即便當時不死,大羅神仙也難救。北燎不及應用,被大今逼撤至西原。後來,點鋼蜂箭就成為大今秘密武器之一,因製作不易,為天豹軍呼兒納帳下奇箭隊專用。我買通仵作才問出來。據仵作所言,還是同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大夫一起驗明,絕無可能出錯。」
節南起先聽得心驚,以為他不過一個閒遊四方的公子哥兒,想不到見地如此之廣,畢竟這等消息,可不是隨便市井裡轉一轉就能聽到的。而後再聽得他買通仵作,方才鬆口氣。
王泮林瞧瞧節南,只覺她的臉慘青又慘白的,不知她心裡起落,接著道,「馮三被此箭穿肩,可見弓箭手就在近處,但因何不一箭取他性命,反而放他逃走?」
節南暗想,就算王泮林看得出點鋼蜂箭的來歷,也不至於懷疑到她的來歷,更加安下心來,但道不知。
她一心只想裝傻,卻不知覺間小看了王泮林。在他眼裡,桑家女娘早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姑娘家。這樣一個不普通的女子,刻意不動腦子,把一件很明顯的事情答成不知道,反顯得突兀。
王泮林雖一時想不出為何,心裡就起了一點點疑惑。而他的性子,一旦起了疑,不解惑是不可能的,即便不是這會兒就解。
面不露惑,他自問自答,「點鋼蜂箭可拖延馮三的命,讓他將假消息報過來。也因脫落蜂針後的點鋼箭與一般點鋼箭無異,不會令人懷疑是大今軍所為。只恐怕,鳳來縣不是讓山賊占了,而是讓大今占了。」
節南自然想得到,「倘若九公子說得都對,鳳來被大今佔領,為何裝成山賊,驚動府城……」她倏地睜圓了眼,脫口而出,「調虎離山!」
王泮林道聲不錯,「成翔府兵不過七千,調走五千,就剩兩千,大今若打來,可不費吹灰之力。我進城後,好不容易說動堇燊,讓他帶我先見了知府大人,呈明此事。」
節南點點頭,「怪不得突然下了城門。知府大人既已得知,那不就好了?」還要請她作甚?
「但知府大人同堇燊一樣,不信我,還把我趕出衙門。」
王泮林轉了一折,節南心裡轉了三折,然後再瞪眼,「他不信你,所以沒有把五千兵叫回來,但他既然不信你,卻下了城門戒了嚴……」她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難道知府他……他已向大今投誠?」
雖然,知府派出去打鳳來的那兩官兒,仔細一想就像排除異己。不過,這可是通敵叛國啊?看他長得豬一樣,吃得是熊心豹子膽?
她看走了眼哪!
堇燊陡地轉過身來,神情大駭,「九公子!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相較於兩人驚詫的表情,王泮林半點不著急,「我說那知府長得豬一樣,腦子可不是豬腦子,心知不妙,還能跟我打哈哈,膽子恁大,沒有當堂撕破臉,而我一走,他立刻放下城門,誰也別想壞了他升官發財的大事。這不就是說他投誠的意思麼?」
堇燊氣結,誰能知道是這意思?
節南開始同情堇燊,反白王泮林一眼,「其實也未必。知府不信你胡言亂語,故而沒有派人追回府兵。至於下城門麼,本就是應該做的。鳳來縣離府城不過數十里,萬一山賊分股鬧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7:5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三引 哪面楚歌
節南還記得,宋子安勸過知府關城門,所以她也想,雖然知府當時沒回過味兒來,沒准後來改了主意。
堇燊重重一點頭。
王泮林垂眸望地,又偏眼看向一旁上了蓋的簡板棺木,想要過去瞧,卻又實在不想像蝦子一樣跳著走,神情間少不得自嘲。
「即便知府真投誠,知道你可能看穿一切,他能輕易放你走?」節南與一昧不信的堇燊又不同,對知府的不作為抱持正反兩種想法,只是有些拿不定而已。
「大概怕打草驚蛇,只是派人盯著我們,不過堇燊則以為那是幫我脫身的人。若不是我和堇燊進城時皆瞧見了船上的小山姑娘,我後來就想到你能還我清白,堇燊也知姑娘一二分,否則他哪裡肯去請你。他若不與小山姑娘一道聽我說,我一人說什麼他也不會信的。」
有一種人訴委屈,從容不迫,拉人幫兇,實質可惡。
節南順著王泮林的視線,盯上棺木,看他要瞧不瞧得,心裡就好奇起來。她當下快步走了過去,動作俐落得把棺蓋抬起,打眼往裡一瞧,立刻驚住。
棺材板裡歪躺著一個死人,讓人割斷了喉管,一刀斃命。
「仵作精瘦,鯰魚鬚,右眼下一顆豆大黑痣,今日穿的是黑襖灰褲。」王泮林聲音冷清,「棺材裡躺著的,可是他?」
是!節南猛回頭。
四目交匯。
明朗的,更明朗;猶豫的,不猶豫。
堇燊見狀,兩大步也到了棺木前,看清仵作死狀,濃眉兩道恨不能皺攏成一道。仵作之死,只表明一件事——王泮林這回當真沒有騙他。成翔府,已是一座即將淪落的危城。
「恕我愚鈍!」堇燊拱手告罪,即刻解開了王泮林身上綁束。
手腳終獲自由的王泮林不慌不忙捋袖子平衣角,把別人燎急了,他卻越發淡然,走到棺木邊看了仵作屍體,還伸手摸按仵作血肉模糊的脖子,最後從死人肩上拽下一個包袱,打開翻翻瞧瞧。
「仵作察覺了,但想走,卻遭滅口。屍身尚有餘溫,應是剛死不久。」他看著節南說道。
節南心道看她幹嘛,乾笑著,邊回邊退,腦門後面長著眼睛似的,眨眼已出了門。
「九公子,我幫你重新獲取了堇大先生的信任,如今你能走能跑,我總可以走了吧?」要命,要命,得趕緊叫上小柒,趁著大今軍還沒到,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小山姑娘且留步。」王泮林說完,堇燊一記輕哨,節南脖子上就叉了兩柄寒刀雪刃。
節南背著左手摸住腰帶,看似身形未動,但笑出顆顆珍珠小牙,相比她的死人臉色,好不漂亮耀眼,「九公子莫忘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為何留步?
「某剛才說過,有個不情之請。」王泮林也在笑,騙死人不償命那種笑法。
當她看不出來麼?節南無聲磨著牙,咬字出音,「九公子真會說笑,您身邊,論武有堇大先生,論文有十二公子,論財力有劉氏一家,論勢力有王氏後盾。我一個孤苦無依,重病在身的女兒家,能幫九公子什麼?」
「請小山姑娘前去金鎮搬救兵。」王泮林不依不饒,把話說清楚了。
敢情不管她說甚麼,都是放屁!
節南沉下臉,不再費力氣裝客氣,「可笑!」
「有何可笑?」王泮林自覺挺客氣。
節南一指身前堇燊,二指身後兩刀手,「九公子捨不得自家人的性命,管外人去死麼?」
王泮林走過來,在門檻這邊站定,左手扶門,微微朝節南那邊傾身。
節南連忙挺腰往後,感覺脖子讓刀刃蹭得發熱,左手不由抓緊腰帶,眯眼冷笑,等著對方再進一步,就動手。
然而,王泮林只是伸出另一隻手,將那兩柄刀輕悄悄彈開,隨即半身收回門檻裡,立得筆直。
「我初來成翔,人生地不熟。此其一。」
「知府已戒備我和堇燊這行人,我因此沒去劉府找十二弟,免得累及無辜。此其二。」
「我們一動,知府也會動,到時極可能只有殺出城去。如此一鬧,恐怕引發大今軍提前攻城。此其三。」
「我尾隨那些從盤山道進來的大今軍,見他們朝鳳來方向去,而非直奔府城,可見他們欲前後夾擊滅殺府兵主力。於是,我就想他們為何這麼做。」王泮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就著門板鋪開。
節南一看,是她所繪的大王嶺地經,不過上面作著好多她看不懂的標記符號,有點面目全非。
「大王嶺一線共設軍鎮五處,其中金鎮離鳳來和成翔最近,由孟長河守著,大軍十萬,守衛嚴密。因而,我猜能藏身大王嶺的大今兵力相當有限,加上攻佔鳳來的,約摸萬餘眾,所以分身乏術,必須鞏固戰果。而我們求救也只能趁著今夜此時,若我估算不錯,明日午後大今就會攻來,從此成翔府便成大今軍前鋒營。這是小山姑娘畫的地經,可瞧出什麼來了麼?」
節南斂目輕哼,不由讓王泮林帶著走,「成翔鳳來依山傍水,進可攻,退可守,而大今軍這回行動如此隱秘,又扮山賊,又有內應,拿下一城一縣,卻可瞞住天下人的眼,哪怕瞞得了一時也好。悄聲蟄伏,伺機大用。」
呼兒納用兵,一向詭詐,想他人不能想。
王泮林一聲說得好,節南暗暗驚汗,自覺說得太多,掩飾般哼了哼,「九公子不是都繪明了?」
「我沒想到蟄伏伺機,但無論如何,一城一縣一旦讓大今得手,如嵌體毒牙,後患無窮。」王泮林的眼鋒無意掃過節南垂下的眼,只是反問一句,「事到如今,小山姑娘還以為我能找別人搬救兵去麼?」
節南神弓門出身,歷經北燎大今兩國主,軍機軍器伴她長大,陰謀陽謀如影隨形,怎能聽不懂王泮林這席話。
他道其一,其二,其三,皆是他動不得己身,也信不得他人。再道大今險惡用心,點出此時求救迫在眉睫。再晚,求救無用,金鎮大軍甚至難以自保。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8:0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四引 為國為民
節南心想,自己或許是王泮林眼下能挑的,最合適的,人選。
王泮林見過她用劍,知道她會功夫,出城不難。只不過,王泮林不知道的是,她的複雜身世。
她出生南頌,隨師北燎學藝,大今後來居主,以至於她不知道自己屬哪一國。如今她不得不聽命神弓門,要到南頌都城去,雖還不清楚師叔會讓她做什麼,但肯定脫不了細作身份。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
她到金鎮求救,對南頌就是居功,對大今就是背叛。她要不去金鎮,明日呼兒納的先鋒軍打過來時,要麼亮出神弓門身份,從此只能明晃晃當大今人,斷了自己的後路。要麼裝當地人,冒著被屠的可能性,求渺茫生機。
呼兒納要瞞住一時,必定關起門來屠城,屠到人心瑟賤,讓人再不敢說一個真字。
節南心思百轉,「堇大先生設明樁暗樁守著九公子,即便知府盯著,也不能全盯住,抽兩人出來綽綽有餘。九公子說不能去劉府見十二公子。這話也虛。你既能把我找來,難道就不能暗中通知十二公子,讓他派人出城?」
王泮林漆眸暗無邊,瞧不出心思,「小山姑娘雖然句句在理,卻不知堇大先生不是我或十二差遣得動的。他不肯調派,我亦無法可想。」
節南偏頭去看堇燊。
堇燊神情不動,「我不過負責將九公子安然送回,至於其他人其他事,我不好管,而十二公子自有他自己的隨從相護。」
節南聽出來了,就是說關鍵時候,這位只會救王泮林出城。
節南的目光重落王泮林的眼,冷道,「這不就好了麼?大王嶺那夜,我可瞧不出九公子還是為國為民之人。」
王泮林愕了愕,隨即嗤笑,他哪裡看起來像為國為民的人了?
「小山姑娘誤會。為國為民的,是我那十二弟。我自己離城雖容易,但十二會困於此城,大半原因在我,我若不想辦法解決,十二就絕不會抽身。故而我此時所做的,不過為我兄弟而已。再給姑娘一句實話,我非官身,卻出王氏,若請孟大將軍用兵,也許一時事從權宜,待等事畢,讓有心人一掰,恐成仗勢欺官之嫌,知府原本板上釘釘的通敵叛國大罪,都可能出現變數。」
他語氣略頓,再道,「小山姑娘所住的客棧已由官差暗中接管。」
節南脫口而出,「怕宋大人回來,挾宋夫人為人質!」
「小山姑娘聰明。」他的漆眸輕轉,泛泛生輝,手一提,將腰間那塊紅玉拿到節南眼皮下,「這麼吧,安陽王氏請小山姑娘幫忙,以玉玦為憑,將來姑娘可討回此情。」
節南望著紅玉玦。
和王楚風同車過,她才知這對堂兄弟的玉玦雖然都鑲著相同的金紋掛墜,玉卻截然不似。
王楚風的玉玦雕著麒麟,她眼前這玉卻不曾雕過,玉中一幅秋水伴紅葉林,渾然天成,歎為觀止。
玉的主人,恰似玉,絕物珍寶,光芒天生,卻也似雲上水天上仙,與其說不屑與俗,不如說冷漠無情。黨爭權奪這些陰險的東西,經他說來,顯得很遙遠,可句句話裡卻精於此道。
午後就進城,他半夜才找她,所知所述無疑有備而來,連她和玉梅清的萍水相逢都算了進去。結果,他自己絲毫力氣不出,都是別人幫辦事,讓安陽王氏還人情——
剎那,節南的心思通直。
其實困在城中的,不也有她自己麼?
這城裡,除了玉梅清,還有她雖未見到,卻同張正確認過平安的陳掌櫃,伍師傅,秦師傅等人。雖然小柒和她對師父起過誓,萬般不得已時,必以自己性命為重。不過,這還沒到萬般不得已呢,而安陽王氏當頭罩,往她吉凶難料的前方打進一道強光。
危局,可變活局。
心思通了,節南卻不急著拿好處,「九公子不妨說說這個忙到底要小山怎麼幫。難不成我趕幾十里路,跟孟長河說成翔知府變節,他就能信了我,大兵殺到?」
「這好辦。」王泮林的清冷收放自如,暖風涼風顯然憑他心情,「姑娘帶著仵作的屍體一起去就是。」
節南瞠目,竟不遑多讓得吹起暖風,笑道,「行啊,請堇大先生幫我一道搬出城。」
堇燊不明就裡,「我說過,只管保護九公子……」
王泮林卻笑出了聲,「堇大先生,小山姑娘跟你鬧著玩兒的。」
節南呵呵,「堇大先生,那也是因為你家九公子先跟我鬧著玩兒。」
左一聲堇大先生,右一聲堇大先生,堇燊覺得自己腦袋都大成兩個了,輕喝,「二位適可而止!」
王泮林看著節南,「姑娘可瞧見了,我差遣不動他吧?」
節南點頭,「我瞧見九公子被綁成粽子時,大概就知道了。」堇燊是何身份,今後若有機會,她很想瞭解一下,「九公子——」誰說迫在眉睫!
「小山姑娘拿好。」王泮林一手玉玦,一手——
信封?
節南打開看,原來是知府寫給天豹前鋒大將葛隆的一封信,說他投誠之事可能已經暴露,請葛隆立刻帶人過來接收成翔,以免中途生變。
「只要有了知府這封通敵賣國的親筆憑證,孟長河應該會信。」節南把信收進懷裡,反倒對那塊玉玦比較隨意,胡亂塞進她的舊襖袖袋,不再多話,縱上屋頂。
堇燊步出屋去,但見節南的身影已成一個黑點,回頭對屋中的王泮林道,「那姑娘果然會輕功。」
王泮林也不說那姑娘不止會輕功,坐在窗下,趴上了木桌,眼睛半閉不閉,看著要睡覺的樣子。
木桌上,幾份攤開的文書,一塊老硯一塊磨,墨半乾筆半乾,墨香尚存。
堇燊卻還有疑問,不依不饒,「公子何時,又如何拿得到知府通敵的親筆信?」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他就心驚,因為這日他並不曾離開過王泮林半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手下人出了問題。這位王九公子,說服人的本事相當了得。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8:2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五引 各耍精明
王泮林轉個臉,朝著窗下牆,「我說那是知府親筆了麼?」
堇燊呃了一聲,變成木頭臉。
「是九公子——」他想起來,王泮林一進屋就要求練字,害他一會兒綁一會兒鬆,好不麻煩,原來王泮林不是為練字而寫字,卻是偽造知府書函。
王泮林伏桌不動,「好在知府那一手故作正經的小楷極容易模仿,不然還要傷些腦筋。」
「可是,那姑娘拿著偽信去求援,萬一讓孟將軍看出來,軍鎮軍法,莫說生殺予奪,就是隨便罰幾十軍棍,一般人也受不住。」堇燊濃眉飽鎖。
「這卻不能怪我。」他什麼也沒說,是那姑娘自以為,「而且要怪,就怪你固執己見,不肯自己跑一趟,我只好求了那姑娘。她若死在孟將軍的軍棍下,我會讓她的冤魂來纏你。」
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無人聽得出他聲氣中的悶愉。
堇燊圓睜雙目,受氣多了終要飆一飆,「我未見九公子求人,九公子也不曾要我跑一趟。我如今既信公子所言,自然也分得清輕重,派人去軍鎮送信也無妨。只不過公子不提,而那姑娘說走就走,根本沒等我問一聲。」
王泮林突然支起頭來。
那張面顏好不冷清,非但不再讓人覺得俊,反而心底生寒。
他一笑,不知怎麼,更無情,「我捨不得自己人的性命,管外人去死。」
堇燊神情大震。這話,他記得是那姑娘指摘王泮林的,然後王泮林其一其二其三,分析得頭頭是道。
「那姑娘說得一點不錯。」王泮林自然覺察堇燊的震驚,「不過堇大先生也不必濫抱不平,那姑娘並非如你所想的天真,她最終去金鎮,一半是中意我許她的好處,另一半也是出於自身,不過讓我引出她的真心,她順其道而行罷了。」
堇燊苦笑,「是麼?我全然瞧不出來。」
「你是武人,心思應當豁達。」王泮林說得輕巧,變本加厲還原自己本色,「明日若孟長河的兵馬趕不及,楚風與我只能靠堇大先生和區區百衛殺出城去,少一人就少一分把握,我可不願拿自己人一滴血染他人嫁衣裳。天豹軍前鋒葛隆,乃呼兒納親信,行軍用兵無一不學呼兒納,哪怕不費一兵一卒進得城,為了威嚇人心,必先大屠殺一番。」
所以,護他的人,大戰之前,個個命貴。
「好了,既然你說已經信我,我就請你辦件事。派人將王楚風帶到這兒來,不要驚動劉家人。」自己人當然辦自己的事,「我說那位兄弟為國為民,倒也並非虛言,若不先安排妥當,他定然不肯隨我躲起。」
敢情要把府衙當避難所?堇燊張張口,最終拱手嘿應。這回要能把這位抓回去,真是天保佑,他直不隆咚一老粗,怎麼算得過對方信手拈來的一步步暈棋。
話分兩頭,節南雙腳一落府衙後宅花園,小柒的龐大身影就蓋住她的影子。
柒小柒平時話嘮愛嘀咕,這會兒卻不言不語,福氣的圓臉肅正,對比她矮一個頭的節南屈頸謹首。
節南掏出藥瓶子,吞下一顆丸子,連同胸口的咳氣一道嚥了,隨即淡淡吩咐,「你去濟世堂,能救幾個就救幾個。」
和仵作一起驗屍的,還有濟世堂老大夫。仵作已死,這時知府如驚弓之鳥,怎會放過其他知情的人。
「玉梅清怎麼辦?」柒小柒討主意。
「明日午時若我沒回來,你就帶她南下,與我都安會合。」節南道。
「她要不肯?」小柒問。
節南挑眉,「這還要問我?」當然自己走自己的——她突地凜目,「柒小柒,你總讓我再狠點兒,自己怎麼也發起善心來了?」
柒小柒撇撇嘴,「難得遇到一個不做作的直爽女子。敲昏她也不費多大勁。而且她雖然成了寡婦,肚子裡不還有個小娃娃嘛?再狠也不能對一個未出世的娃娃狠。」
「宋子安未必死定,玉梅清未必寡婦。」柒小柒無章法的話,節南聽得很分明,「總之,你儘量把她放在安全地,她再要何去何從,就不歸咱們管了。」
一切盡人事聽天命。
柒小柒聳聳肩,卻是一句順風平安的話也不送節南,胖乎乎的身軀轉動無聲,且快。
但柒小柒才飄出一丈,肩膀就讓節南拍住。她連忙轉回頭,歪腦袋瞧著肩上的東西,拿下來一看,是她交給節南的虎王寨地圖。
「你要真管不住自己的閒手,西暮崖是個可進可退,能翻屍體,能救活人,能藏數日的好地方。」
這世上,沒有惡到底的人,只有自私到底的人。而自私到底之前,有很大的變數,連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好比她現在去金鎮,好比柒小柒可能幫玉梅清找丈夫,都還沒碰到底,都還有餘力。
柒小柒笑了笑,收好一件東西,又塞節南一件東西,道聲,「一日一顆,保你不死,我要是路上耽擱了,師叔那裡幫我兜著,都安再會。」
節南倒出瓷瓶裡的藥丸,看得眼亮,對小柒的背影氣笑,「臭師姐,害我白擔心自己會死在半路上。」
說罷一轉身,雙袖如蜻翅,人朝花園深處掠去。
-----------------------------------
金鎮,又稱天馬鎮,是南頌和大今交界的最邊緣。北城牆前方平原五十里,黃土沙丘,貧無人居,然而一旦這片土壤受大今兵馬踩踏一步,就是進犯南頌國土,天馬軍誓死保衛。
不過,入秋以來,日子難得太平。
大今終於願意談和,這時兩國使臣正在同洲相會,也許過了這個年節,一開春就能迎來徹底停戰的好消息。
「大將軍,今日天晴雪霽,一目瞭然,肯定又是個平安無事的好日子,還說不準同洲也會傳來喜訊,再不用打仗,咱就能回家了。」督軍司官常莫雙手橫在額首,眺望遠空,笑得眼珠子不見。
孟長河沒有笑,褐臉上皺紋似石棱,又似刀疤,深刻猙橫,「不用打仗算什麼喜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8:3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六引 牛刀難請
孟長河守了金鎮五年。
五年多前,告別自己最尊敬的趙老將軍,放棄死守的北都,一旨之下,他護送新帝到都安去。他本以為有機會重返北境,想不到沒多久就傳來趙老將軍的死訊,北地全部失守。他只能打落了牙,把傷心往肚裡吞,拚死守住南北交界處的金鎮。
日日夜夜,他坐南朝北,每仗豁出去命,只想等到新帝聖旨,打回北方,替趙老將軍報仇,一洗巨大難堪的國恥。
聽到和談的消息時,孟長河身上憋足的勁兒,突然跟鼓氣皮囊破了風似的,怎麼出法也是徒勞,比拿刀砍他還難受。
他不相信大今那些荒漠蠻子會誠意談和,他也不相信兩國真能談出什麼名堂。此時大今勢頭正盛,所謂談和,大概也只是他們南頌一面吃虧。
孟長河當了武官多年,即便不擅長文人政治,心裡也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南頌已有過臣服的先例。然而,他深深認為,戰敗失去的東西,只要靠戰勝才能重新拿回來,別無他法。
孟長河算是戰將中性子沉靜的文將,但在這些等待和談結果的日子裡,他的情緒變得暴躁,對手下將士管得愈發嚴厲,稍有觸犯就動用軍法。
常莫是朝廷派下的督軍,照理不用怕孟長河,這時都不好倒毛捋,只是擦擦鼻子不吭聲。
「報——」南門守將疾步奔來,抱拳,「一女子求見大將軍,說有要緊軍情稟告,末將已讓人帶她去了將軍府。」
常莫馬上露出不可輕信的神情,「女子從何弄來要緊軍情?恐怕無事生非。大將軍還是不見得好,派個副將把人打發走便罷了。」
孟長河卻道去看看,大步走下城樓。
常莫心裡犯嘀咕,可到底不失好奇,跟到將軍府,打從會客堂門前往裡一看,一女子正坐著喝茶,穿得雖是灰舊襖子,身姿卻頗美,年紀也應該不大。不過,待那女子上前行過禮,他打算好好看一看她的容貌,卻只見青瑟瑟慘白白,瘦出削骨雙頰,眼珠子滾圓溜動——
媽呀,女鬼!
常莫頭一低,特意挪開好幾步,繞過去坐在主位左下首。
孟長河倒不怎麼介意女子的悽慘病色,大耄袍往後面一撩,上座,「敢問姑娘何方人氏,叫什麼,又從哪兒來,有何要緊事?」
那女子,除了節南,沒別人。
節南重新坐好,喝完一整杯熱茶,也不急著回話,但往門口那個偷瞄自己的站堂小兵舉舉杯子,「請再倒一杯,要燙的。」
面對病姑娘,小兵眼中充滿憐憫,拎起銅茶壺,哧溜跑走,燒燙水去了。
常莫覺得節南輕慢,重咳一聲,「姑娘可知這裡是軍鎮,行軍令軍法,無事生非者,輕則軍棍,重則斬立決。你道緊急軍情,卻究竟所為何來?莫非是細作?」
節南瞅瞅常莫,暗道這督軍是不會問話呢,還是眼神太好呢,居然一下子就翻開了她老底?
她當然不會真以為對方知道自己的底細,慢條斯里拿出信來,並道,「小山自成翔趕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給大將軍送一封信。」
孟長河展閱,先驚,後皺眉,再後來神情冷極。
常莫催問寫什麼。
孟長河大手一拋,那封信就飄到常莫腳下,他一眼不拐,如同適才看得只是一張白紙,但神情冷冷,銳利目光直逼節南。
節南蹙眉,一封親筆投誠的信居然不夠份量?
常莫撿起信,眼珠子上上下下滾動,大驚失色,「什麼?!成翔知府投靠了大今?!這!這!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常莫的反應倒是節南預料之中的,但她很明白,這裡只有一個人說話算數,所以她只盯著那個人。
「姑娘還未答我。」軍營沙場,磨礪出得是硬棱鐵血,而非圓融刁猾。
節南八歲隨師父出入北燎軍器司,軍帳等同她半個家,太熟悉這種威殺強烈的環境,絲毫不懼。而且,這裡不是鳳來,不但不需要她裝孬,還恰恰相反,輸人都絕不能輸了陣。
她因此氣定神閒,「六娘從成翔府來。昨日有人到府城報信,大今軍以大王嶺山賊之名攻占鳳來,知府派兩位大人率府兵五千前去解圍,隨即關下水陸城門,不許任何人出——」
節南或小山,這兩個名字都用不得。
孟長河打斷,「知府大人怎知攻打鳳來的是大今軍,而非山賊?」
大王嶺匪患由來已久,他亦有所聞,不過軍鎮與各府獨立自治,內憂當然由知府解決。再者,殺雞焉用牛刀。
「報信者是鳳來縣人,他肩中點鋼蜂箭,表面看起來失血而亡,但仵作驗出鉤尾帶蜂針,其實是針入心脈而亡。」
孟長河稍稍斂起沉冷的目光。不錯,點鋼蜂箭屬天豹軍獨用兵器之一,中箭者受盡折磨也不能治,必死無疑的狠毒物。蜂箭看似不難打造,但南頌兵器司至今仍仿不成。
「就當姑娘所言都是實情——」
節南勾一抹輕笑,「六娘所言皆屬實情。然而,六娘也知道大將軍有何顧慮。於大將軍而言,六娘不過一介女子,身份不明,只有一件物證,卻無人證。知情的仵作,已被知府滅殺。府城中不同流合污的崔推官,臨時被拉去代縣令的宋大人,毫不知情趕赴鳳來,卻不知可能有去無回。如今成翔府當官的,大概皆以知府馬首是瞻,即便到時有不甘心賣國之人,區區兩千府兵,面對上萬混入後方的敵軍,根本螳臂擋車。」
常莫實在按捺不住,顫巍巍站起來,「大將軍,要是鳳來成翔落入大今之手,金鎮也等同陷落!不可坐視不理!」
孟長河沉吟半晌才道,「常督軍莫慌,你能想到的,本將軍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要先辨明這姑娘有沒有說謊才好。」
常莫欸地一聲,不明所以。
孟長河呵呵,「常督軍適才道這姑娘可能是細作,本將軍也認為茲事體大,總不能糊裡糊塗調兵,冒著違抗聖命的危險,結果反中敵人陰計。」
固然,大今前鋒潛入大王嶺這樣的事,他心裡已掀起驚濤駭浪。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8:4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七引 軍法辯真
軍鎮對內府調兵,需持虎符,除非確實十萬緊急,方可先兵後奏。不過事後朝廷調查若不符實,重則謀叛論處,輕則降職貶官。
孟長河不怕丟官解職,但想得是南頌存亡。當年北土還在,卻是一關破關關破,大軍一潰千里,迅速丟掉一半疆土,讓他心有餘悸,不敢半點鬆懈。
至於眼前這姑娘麼,說話條理分明,目光無懼無藏,並無前後矛盾之處。而她若說得都是真話,鳳來和成翔一線落入大今之手,對於朝廷,將會成為又一場滅國之禍。只是這回,已經沒有另一大片富饒南地容得他們再建頌朝。
這時,常莫幾乎立刻就換上狐疑的表情,一邊拿眼角擠睨節南,一邊點著頭坐下去。
節南心頭暗笑這人牆頭草,雙眼與孟長河對正,「大將軍,六娘只是一個傳信之人,信既傳到,六娘就想告辭了。」
「哪怕信是假的。」孟長河說了出來。沒錯,這姑娘說話雖挑不出毛病,但從一開始,她交給他這封信時,就已經失去了他的信任。
「什麼?」節南拍案,右掌落得那麼重,竟沒拍出聲響,只是她人猛地站起,撞到打算倒茶的小兵。
鐵壺哐當著地,蒸出一片白汽。
信是假的?!節南張口結舌望著孟長河,滿腦子回想得是王泮林交給她信時的情形。
「本將軍與成翔知府有不少書信往來,他的字我算得上熟悉。」孟長河見節南的驚訝不像假裝,心裡為難三分,語氣就沒之前嚴厲,「這信上字跡仿得一般無二,不過大概事出倉促或手頭的親筆文書不夠足,造信之人只照小楷仿那些找不到的字,才讓我瞧出端倪。鳳來的鳳字,裡面鳥,知府卻一向寫成烏字。」
節南聽了,心想就那個詞不達意的蠢知府,別說把鳥寫成烏,把天寫成地,大概都沒什麼奇怪的。
等等——
現在不是知府蠢不蠢的事,而是王泮林偽造了書信,居然騙她!啊——
不,沒騙她。
只是她說知府親筆的時候,他沒吭聲而已。
豈有此理。
難道這就叫夜路走多要小心,騙人多了被人騙麼?
節南想著想著,怒著怒著,聽常莫一吼,撲哧笑了。
常莫吼,「來人!把這個謊報軍情的奸細給我拿下!送後校場,軍棍伺候!」
來時空落落的將軍府,此時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七八個全副武裝的精兵,將會客堂擠得滿滿,更上來兩個壯漢子,左右架著節南,出堂,跨院,到一處寬闊庭場,押立中央。
那裡本有好些校練武技的將領,見到這般情形,立刻聚攏圍觀,也有直接問孟長河怎麼回事的,一看就知道地位不低的將軍。
孟長河不語。
常莫雖有些越俎代庖,但他也想瞧瞧,除了一封偽造的信,並不像說謊的姑娘到底有沒有別的辦法證實她自己的話。他亦相信,嚴刑拷真心。
「大將軍,我只是受人之——」好你個姓王的,把她當盾(鈍),不顧她死活,是麼?
節南才說到這兒,雙膝就讓押她的兵士踢跪了地,腿上沒多疼,卻震得她體內氣息亂流,咳得七葷八素。
她咬緊牙關,抬起頭來,眼中無畏,聲音沙沙卻有節,「那封信是別人交給我的,我未能辨明真假,確實是我自己疏忽。然而,鳳來縣報信者死於天豹蜂箭是實情,仵作死於府衙也是實情,且六娘親眼所見。有人看見大今士兵從大王嶺盤山密徑潛入,亦是千真萬確的消息。知府派出府兵主力去解鳳來危局,但此時此刻府城只剩兩千兵,即便知府沒有通敵叛國,也防不住大今這支兵馬突襲。大將軍,你拘泥一封偽信,無視六娘的話,打算不作為,莫非與知府沆瀣一氣,也已經投靠了大今不成?」
這時在場的,都是久經沙場的戰將,聞寥寥數語就能得知事態,一齊驚愕。
孟長河身邊那員親信大將又驚又怒,「女子休要胡言亂語!大將軍頂天立地,力挽狂瀾,殺了多少敵兵,斬了多少敵將,豈容你妄加詆毀!」
那員大將欲再言,卻讓孟長河擋住。
孟長河道,「姑娘你言之鑿鑿,卻無任何旁證,反而讓我辨出一封並非知府親筆的偽投誠信,即便你當著我十萬將士說我投敵,恐怕也無人信你。但是,本將軍還想給你一個證明自身的機會。」
孟長河給下方兵士比劃一個手勢,原本押著節南的兩人,到兵器架子上抄起兩根一丈長,比拳頭還粗的軍棍。
「二十軍棍。」他目光掃過校場一圈,滿意眾將贊同的神情,「只要姑娘受二十軍棍還能堅持方才所言,本將軍就相信姑娘,立刻發兵成翔。」
別說二十軍棍,一棍子就能打掉她半條命。
節南面露譏誚,「敢情大將軍膀大腰圓,挨棍子不吃力。還是你明知我挨不過,也好名正言順殺了我滅口?」
孟長河卻不為所動,「姑娘巧言令色,當眾離間,只會讓本將軍更懷疑你居心叵測。」
他喝道,「執棒士聽令,仗——」
軍令如山,一旦說全了,二十棍子就挨定了。
節南豈能不知!
她高喊,「且慢!大將軍且慢!」
喊完,猛噴一口鮮血。
節南眼梢狹鋒,肩一掙,瞪開左邊兵士壓她的手掌,舉袖緩緩擦過嘴角。她就不信了,孟長河比千眼蠍王還毒辣,這樣都能堅決執行。
別說兩旁的兵士舉不動棍子,連督軍常莫也嚇一跳,湊著孟長河的耳朵勸,「大將軍,我瞧這姑娘病得不輕,臉色跟死人沒兩樣,一棍子下去打嚥了氣,可怎生是好?說實在的,她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說奸細還真是抬舉。」
其實不用常莫勸,孟長河亦有住手之心。
作為鎮守邊關的大將,他的任何決定都關係到全軍生死,所以他固然不得不時刻存疑,可他心裡卻又是有些信的。
畢竟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謊話,並非信口能謅。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9:0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八引 不仁不義
大王嶺又長又深,上古森林猶如天然屏障,北面背陽,除了幾處軍鎮守著峽口,根本無路可攀,就算有不怕死的闖進去,不是迷路,就是讓毒蛇猛獸吃了。
孟長河初到金鎮那年,因為擔心敵軍潛入大王嶺,令他腹背受敵,所以屢次進行大規模探山,直到確信自己管轄的這片山區連僥倖通過的機會都不會有。
不但敵軍潛不進去,孟長河明知南面山賊猖獗,也不能翻山清剿。他要去大王嶺匪患區,只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官道,而且必須出金鎮轄區方可行。
眾所周知,軍鎮看似可怕,沒有虎符,沒有聖旨,也不過是座把球的石獅子而已。
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這些都是克服了天險的傳世之說,因此當孟長河聽說大今軍開出盤山密道潛入了大王嶺,頭一個反應竟不是荒謬。更何況,大今如果同熟悉地形的山賊勾結起來,便事半功倍,還恰恰印證他這幾年對匪患的憂心並非多慮。
孟長河再一想,他每回與成翔知府談及剿匪,知府都粉飾太平,如今這姑娘說知府變節,那就太說得通了。
不用看地圖,孟長河也很明白,鳳來和成翔若失守,對金鎮意味著什麼,對南頌又意味著什麼。這樣一個戰術,需要萬無一失的佈置,打通內外人脈,以及持久戰的耐性。成翔官員貪腐,大王嶺匪患猖獗,鳳來沒有知縣,正是這個戰術成功的要素。
此戰術太高明太厲害,不是眼下這個病重的姑娘可以編得出來的,而他回顧以往,又能想到不少端倪,硬生生驚出他一背脊冷汗。
也正因為慌,他急切需要一個確鑿萬分的證據。
他的臉色幾近陰沉,他的目光幾近噬人,「本將軍再容姑娘說一回話,若還只是狡辯,就不止二十軍棍這麼好過了。」
地氣冰寒刺骨,節南並不甘心跪著,掙脫另一兵士的箝制就站了起來,甩甩眼前讓風吹亂的散髮,連額頭那條破相的疤也不介意顯露,笑得爽朗,「大將軍能如此光明正大處置六娘,六娘就放心了。」
人人怔住,不懂節南的意思。
節南再道,「其實不管六娘交給大將軍的信是真是假,不過用來試探大將軍而已。六娘來金鎮之前,受人再三囑託,要用此計確認大將軍忠心。軍鎮忠將如雲,總不見得所有人都和大將軍一條心。大將軍若與知府串通一氣,見信就知事蹟敗露,必然花言巧語安撫,卻暗中殺六娘滅口。然而大將軍沒有這麼做,反將六娘帶到眾將面前公開審理,可見心思坦蕩,忠節未變。如此一來,六娘就能放心呈上真正的證物了。」
果然,果然,留一手是絕對必要的。
節南脫去笨重的舊襖,眾將才瞧見她肩上斜背了一小包袱。
常莫恍然大悟,「這般謹慎小心,甚至對大將軍你都抱有懷疑,不輕易拿出證據,恐怕此事是千真萬確的了。」
「還是要看她拿出何物方可斷言。」孟長河說歸說,心裡狐疑已卸七分。
節南從包袱裡拿出一封褐皮金帖,雙手捧高,放聲道,「大將軍請看仔細了,此乃大今統用官書,裡面授予成翔知府正二品官階,賜寶賞珍,只待成翔歸大今,便能到大今都城任朝官大員,半個成翔的良田沃土賞給他,作為日後告老的返鄉之地。此官書不但有呼兒納的帥印,還有盛親王的王印,若有半點弄虛作假,斬了六娘也無妨。」
孟長河這回親自接過,看了足足三遍,又傳下去,讓在場每個將領看了。他們守關數年,與大今軍常戰常談,不知接過對方多少官樣文書,自然對褐皮書十分熟悉。
孟長河甚至還去了書房,翻出從前大今的勸降書和宣戰書等等,來比較真假,最後確認褐皮書無疑,帥印無疑,王印無疑。
等孟長河回到校場,不再與節南多言一句,只是立刻召將點兵,無比神速的動了起來。
常莫不懂帶兵打仗,自覺負責招待節南,不但將她領到暖和的花廳,還讓人送來食物。
一旦放下心防,常莫就很能嘮叨,說了好些讓她放心,天馬軍所向披靡之類的空話,然後道,「我說這位姑娘,你還真是膽大包天,軍棍差點打下去才拿出看家寶啊。」
節南笑笑,「六娘也是聽人吩咐。」
「適才不及問你,到底聽何人吩咐?」孟長河走了進來,顯然已經佈置完畢。
節南表情有些為難,「這個麼,六娘不太好直說。雖然在六娘看來,能覺察這麼大一件事,即便不算立功,也實在不必隱瞞身份。不過,可能是小女子眼皮子淺,不懂世家名門的大人物們想什麼。」
常莫心中越發好奇,旁敲側擊地問,「看不出來姑娘還認得大人物?」
節南吃著暖和的飯,喝著暖和的湯,心裡可一點沒暖和意,溫涼涼笑著,「別看六娘這般窮酸,若論及祖上,與當朝二相的祖上也算直親呢。」
姓王的,排九的,騙她,是不是?
很好。
常莫怎會不知崔王二相,忙問,「姑娘貴姓?」
節南垂眸,十根瘦峋手指轉碗,再放下,一手在袖裡掏了一會兒,掌心攤開,「六娘王氏。」
紅玉金墜,流光溢彩。
孟長河認出金紋之中的王氏族徽。
常莫也認得,神情立刻起敬,「小姐竟是王氏千金。若早說出自己的身份,就不至於受大將軍懷疑了。」
牆頭草,哪邊有好處就往哪邊倒,明明他最先說節南奸細,這會兒卻撇得乾淨。
節南並無所謂,「六娘這輩已同本家疏遠,不敢以千金自居,恰好本家兄弟途經成翔,代長輩來家中拜訪,不料遇到這等事。本家家規甚為嚴厲,尚未入仕的子弟不可隨便涉足朝堂,但茲事體大,關係一城百姓的性命,六娘才自請跑這一趟。」
怕黨爭?怕惹嫌?某人怕給自家招什麼,她就偏給某人家裡引什麼,哪怕稍稍打擊一下安陽王氏的囂張。
他不仁,她不義。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9:1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九引 匪臨城下
「二位可能也瞧出來了,六娘痼疾纏身,不知還有多久的命,便是豁出去,也不過早走幾日。」節南嘴上短嘆,心裡長嘆。
其實,她並不好過,還要咒自己早死。
常莫苦笑,「六姑娘別這麼說——」
「姑娘既非王氏本家人,這塊玉玦想來也不是姑娘的。」孟長河卻看著那塊紅玉。
「這玉玦乃本家兄弟借我護身之用,非到萬不得已,六娘可不想抬出本家來壓大將軍的威。」節南將玉玦推到孟長河眼前,一下子抽回手,彷彿那是燙手山芋,「府城情勢不明,也不知六娘能否再見到本家兄弟,就等大將軍回朝呈情,代六娘轉交給玉玦主人。若能不驚動本家長輩,自然最好,實在瞞不住,還請大將軍為我本家兄弟美言幾句,免了家規處罰。」
什麼破玩意兒!
她還不稀罕了!
孟長河沒瞧出節南的怨念深深,直接收了玉玦,正好多一憑證,「姑娘一路奔波勞碌,身體又不適,暫且在府中休養幾日,等成翔太平之後,本將軍再送姑娘回去吧。」
節南應下。
半個時辰後,孟長河遣騎兵三千急行先探,又佈置兩萬開拔到軍鎮轄界邊上待命,自己親率兩萬兵馬,浩浩蕩蕩往成翔去了。
走了一半兵力,金鎮也空了一半,常莫這個不會打仗的督軍都不得不到北城門上盯著,以防大今趁虛而入,所以誰也沒工夫顧上將軍府裡休養的病姑娘。
等孟長河回到軍鎮,已經過去七八日,只找到一紙類似訣別的悲涼辭信,皆猜王氏六娘自知不久人世便黯然離去。
至於後來,孟長河和常莫又見節南,節南的模樣卻已大改,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此姑娘就是彼姑娘了。
且說成翔府這日也是好天光,雖然官府仍不開城門,城裡的百姓還得照常過日子。不過,這其中,也有覺得異常的人。
「小山姑娘瞧起來不像睡懶覺的人。」不願好好待在客棧的玉梅清跑到集市上逛。
「她昨晚做賊去了。」柒小柒咬著糖葫蘆,說得真話,但沒人能信就是了。
玉梅清呵然,也當玩笑,忽而咦了一聲,「濟世堂今日怎麼沒開門?」
正好經過,濟世堂大門緊閉。
柒小柒眼裡閃了閃,「說不定老頭自己病了。」倔老頭總算沒讓昨夜的事嚇丟了魂,聽得進她的話,躲起來了。
隨即,她拿眼角瞥瞥兩道鬼祟人影,再看天上日頭,拉玉梅清往碼頭走,「我餓了,你買飯給我吃吧。」
碼頭離城門近,可以趁亂出城。
玉梅清笑道,「小柒,你若不亂吃那麼多東西,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真沒見過一刻都吃不停的人。
柒小柒沒聽進耳,只是四下張望,拉著玉梅清在集市中擠來擠去,輕鬆擺脫了跟蹤的傢伙,坐進一家不起眼的飯鋪子裡。
她還給玉梅清披上一件灰斗篷,「天冷,小心肚子。」
玉梅清全然不知自身有危險,只覺感激得很,「這回跟子安出來,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你們姐妹倆了,感覺特別親近。不如,我同你們結拜吧?」
柒小柒嘖吧嘖吧嘴,「不要,我只是喜歡你肚裡的小娃娃,保它平平安安出世就好。」
玉梅清奇怪,自己本該覺得難受,偏對方那麼直爽,心裡便一絲芥蒂也沒有了。於是,她笑著嗯了一聲,叫夥計過來點菜。
快吃完的時候,玉梅清忽然聽到一大片吵鬧的聲音,回頭去看,只見城門那裡人影晃動得厲害,就好像炸了鍋一樣。她性子好動好奇的,很想去瞧瞧,但不等她開口,柒小柒就站了起來。
「瞧瞧去。」柒小柒道。
玉梅清神情興奮,忙不迭跟著,邊跟邊說,「小柒,你真不願跟我結拜?我可以把蘇城記鋪子裡的好吃東西都買下來給你!」
柒小柒福福的身子一頓,回過眼亮閃閃盯著玉梅清,半晌,亮光倏地全滅,蔫兒了臉色道,「你得問臭小山。」
玉梅清眉毛跳跳,哈,至少一個點了頭。
但等玉梅清聽到人們吵鬧什麼時,卻顧不得結拜不結拜的事了,震得差點魂飛魄散。
好多人在喊,「山賊打來啦!」
玉梅清死死拽住柒小柒,臉色煞白,聲音發顫地問道,「小柒,他們喊什麼,我怎麼突然聽不懂?山賊怎麼會打到成翔呢?子安……夫君他……不是已經帶兵繳去了麼?」
柒小柒垂頭望著這個神情哀淒的女子,張張口,想說她丈夫可能身遭不測,但怎麼努力,也說不出這話。
她看著玉梅清尚未凸出的小腹才能發聲,「我帶你出城——」到安全地方去。
誰知關鍵時刻,舌頭打了彎,「——找你夫君去。」
讓臭小山料到了,她沒法丟下一個大肚婆,任之傷心欲絕,看這女子不止寡婦命,還是短命,帶著未出世的娃娃,一家三口黃泉相會去也。
只要想到新生娃娃的粉手粉腳粉團兒臉,柒小柒心都化成水了。
玉梅清擦去眼淚,原本悽楚的表情一下子堅毅,「小柒姑娘,拜託你!」
柒小柒將玉梅清背起來,聲音帶厲氣,「閉緊眼,千萬別出聲,否則我可不管你死活。」
玉梅清直點頭。
人們慌亂往城裡跑,柒小柒則反其道行之,胖乎乎的身子不但不笨拙,簡直能追風之感,又看得極準,避過城樓上為數不多的守兵,投出早準備好的爪鏈,向城樓外一躍而下。
玉梅清但聽耳邊風聲呼呼,心裡跳得像小鹿蹄子,卻牢記著柒小柒的話,始終閉住眼。
等柒小柒說可以了,玉梅清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半人高的草窩中,同時聽到紛雜的腳步聲。她一抬頭,驚見十丈開外,一排排走向成翔的「山賊」。
那些人穿得衣服雖亂七八糟,但個個強壯彪悍,手裡皆拿一樣的長鉤槍,手臂上綁一色布條,一點不像匪類。
玉梅清出身武將之家,性子再魯莽,也看得出那根本不可能是山賊,倒抽口氣要驚呼,卻讓柒小柒的手摀住。
「走。」柒小柒的聲音,沒有吃零嘴時的半分福甜。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9:2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引 美人禍水
「知府大人,城下來了好多手持長槍長弓的人,看不出來歷,氣勢洶洶喊著讓咱們開城門!」
守城兵士來報,悄眼卻瞧見公務堂中幾乎坐滿了,心中不由暗忖難道有人比他還快,大人們已經得知消息,才濟濟一堂的?
「終於來了。」知府長得雖肥頭大耳,此時神情卻不顯庸碌,雙目炯炯喊出通判,「你先去問明來歷,到了這會兒,可不能掉以輕心。」
通判領著雲裡霧裡的兵士去了。
知府沉眼望著滿堂的同謀,其中不少面色忡忡者,便吩咐上酒,舉杯笑道,「諸位,此時兵臨城下,已沒有回頭路了,但前方等著諸位的,乃是繁華京師明主帝都的陞官發財路。本官敬自己同諸位一杯,祝我們步步高陞青雲直上。滿飲了它,本官再給諸位看一回戰神呼兒納親筆所寫的封官書,諸位就放寬心,坐領頭功。」
他這番話難得有條理,還頗能穩定軍心。
隨後,知府親自轉到後宅去拿官書匣子,卻見一美人怔怔坐在地上,匣子讓她失神抱在懷裡,裡頭只有黃錦紅綢,官書不翼而飛。
「哎呀我的心肝肉!」知府不哭官書,但心疼扶起美人,「沒跌疼了你吧?」
美人竟抬腳踹知府的肥腰,柳眉倒豎,「沒用的東西!知府大人的家裡進了賊,竟然沒一個人知道!」
知府痛得哼哼,卻一字不敢怨,陪著笑臉,「一封官書而已,丟便丟了罷。你是呼兒納將軍重用之人,為夫有你幫襯,還怕將軍不發為夫的功勞麼?」
聽那聲為夫,美人神情冷峭輕蔑,「其他東西都沒丟,偏偏丟了將軍所寫的官書,只怕不是普通小賊,萬一壞將軍的大事——對了,那個來報官的小子有何動靜?我讓你好好派人盯著,你沒偷懶吧?」
知府直點腦袋瓜,「盯著呢,不過一個被寵壞的紈褲子弟,一直懶在客棧裡。」
「殺掉。」官書不見了,美人突覺不安,怕生枝節。
「葛將軍已到城下,還是先把他接進來,再將那小子交將軍處置。」知府卻覺多此一舉。
「葛隆算什麼東西,我讓你動手就動手,囉嗦!」美人將匣子往知府腦門上一扣。
管家跑進來,對主家老爺的狼狽相習以為常,以為就是怕美妾,「老爺,劉老爺,劉家二位公子,還有幾位大里長求見。」
知府摘下木匣子,只見美人已走出門的妖嬈背影。
他自己抓不住一絲香風,就對管家撒氣,「見個屁!不見!」
管家為難,「老爺,劉老爺說他家貴客突然不見了,怕有意外,還說您也也知道那位客人的身份,想請您幫忙找找,不看僧面看佛面——」
知府如今已投靠大今,哪裡還會在乎一個南頌名門的子弟,不耐煩道,「知府衙門是王家開的嗎?滾!」
管家受主家的氣,到外頭拒客也沒好氣,只說老爺忙於公務,就讓僕人們把這些平日裡他得罪不起的老爺們送出門。
劉雲謙還被門房小廝推了一下,差點沒從臺階上滑摔下去,不禁怒怨,「知府大人是怎麼回事?全城百姓都在嚷山賊打來了,本該由他主動向父親和里長們說明,我們才好幫忙澄清謠言。結果咱們到衙門他不見,到他家居然也不見,當叫花子打發還怎地?」
劉老爺沒應,讓里長們回去等消息,就上馬車回別業了。
父子仨一進庭院,原本踱著急步的劉夫人,由侄女季淑扶著上前來問,「城外是怎麼回事?知府大人可願幫忙找十二公子?」
劉老爺搖搖頭。
劉睿代父親言道,「府衙門前聚著好些打聽消息的人,卻是大門緊閉,想來知府大人已知城外事態,故而解決此務最要緊,暫時分不出心幫我們尋人了。」
劉雲謙卻不粉飾太平,「兄長不必幫知府說好話。依我看,不止知府縮頭不出,所有的官員都縮在衙門裡,沒一個出面的,情形大為不妙。可氣的是,我又不能到城樓上去親眼瞧個清楚。」
劉夫人能瞞著劉老爺經商,自不是沒見識的婦人,心中越發不安,「老爺,咱還是想個辦法趕緊出城吧。」
劉老爺皺眉,「夫人稍安勿躁,山賊打來這等話實在無稽,即便是真,城內還有兩千府兵,各裡亦有自練民團,待在城裡更安全些。」
劉夫人仍覺不妥。
劉睿道,「母親且寬心,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在一道呢。」
季淑也幫著安撫,柔聲道,「姨母,姨父和大表兄說得不錯,還是待在城裡好,而且儷娘的身子也不適合奔波。」
劉睿見季淑瞧向自己,便客氣頷首,「母親和小妹還要請表妹多照看了。」
季淑面頰起紅雲,「大表兄不必客氣,都是一家人,季淑應該的。」
劉雲謙突然想起一人來,「呀,咱一家人一起留一起逃,無甚可怕,不過桑六娘只得她表姐,又住客棧那種混雜地方,恐怕是非多。娘,要不要接她們過來?」
劉睿一板一眼的優秀模樣頓時破功,神色愕然,「桑六娘如何會到府城?她又是何時回鳳來的?你們為何不曾告訴我?」
劉夫人心裡氣得呀。她在大兒子面前瞞得那麼小心翼翼,好嘛,老二沒心沒肺就給抖出來了。
她暗吐一口氣,語氣如常,「軒兒,桑六娘已同咱劉家退了婚,娘本想等你大考之後再說。」
劉睿目光大異,「什麼?退婚?」
劉雲謙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但他性格大而化之,心想說便說了,「娘,要不我去客棧瞧瞧?」
劉夫人鐵了心是不想同桑節南再有牽扯的,聽小兒子這麼說,真的光火,但同時,她也深知大兒子認死理的脾氣,不好直接罵小兒子。
「你這孩子瞎操心什麼?六娘表姐不是說要趕船?那會兒還沒下城門,肯定已經出城去了。」劉夫人瞧大兒子的臉色,斟酌自己的用字遣句,「倒比咱們幸運些。」
「夫人不必擔心。」
劉家人循聲一瞧,竟是王楚風回來了。
也該劉夫人好命。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9:3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一引 以色事人
王楚風同劉家人解釋的是,心血來潮想吃豆腐花,天不亮就出去了,害得隨護們以為他失蹤,急著找他,卻都忘了跟劉家人說一聲,後來城外出了大動靜,他就逗留碼頭想多探些消息,所以弄到這會兒才回來。
王楚風同劉老爺他們說完話,讓他們安心靜待,便回到客居廂房中。
一進屋,看到專心吃著點心的那位,王楚風失笑,「劉家的點心有那般好吃麼?」
「好吃啊。十二弟討女子喜歡,不如問問劉府做點心的廚娘,若能請得動她到我們王家,我就當真不逃了。」那位正是王泮林,身上沒再綁著,但身後立著堇燊。
王楚風卻不把這話當真,「九哥,家裡有洪水猛獸麼?你避這麼多年,仍不願家去。」
王泮林吃罷點心,伸手就有人遞上帕子,他仔細擦過,眼裡噙了涼笑,「十二弟莫如此形容自己,哪怕我還就是怕你這般的,事事以家族為重,這節骨眼上都不想著自己的命,反而不忘籠絡劉氏。怎麼,劉氏本家那位了不得的嫡大千金到出閣的年紀了,眾子弟聞風而動,你則打算旁敲側擊?」
王泮林本意想要留在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哪知王楚風怎麼都不肯,非要保劉家平安。他煩楚風喋喋不休,心裡又算得篤定,這才同意回來。
王楚風暗奇堂兄消息靈通,卻搖頭笑答,「我幫五哥敲而已。」
王泮林有些笑不動,想不到自己瞎掰卻能料中,「人道王氏子弟如白蓮君子,焉知我等亦要以色事人之悲哀。」
王楚風一口茶噴出,氣喊,「九哥!」
「若我死於此城,就是你王十二郎濫施好心的緣故。」王泮林和衣躺到臥榻上,「我要睡半個時辰。」
王楚風和堇燊互看一眼,一起走出了屋子。
「堇大先生,依你之見,知府大人乃至府城所有官員都反了麼?」王楚風不是不想相信,但真的很難盡信。
堇燊人如其名,謹慎道,「究竟反沒反,就看知府會否真把人放進城來。十二公子還是隨時做好撤走的準備,必要時恐怕也顧不得別人。」
王楚風長長一嘆,「我豈能不知?只不過不到最後,還下不了狠心罷了。」
堇燊表示明白,「如今只能寄望小山姑娘。」
王楚風知道小山姑娘是誰,自然詫異之極,「此話怎講?」
「堇大先生有這嚼舌頭的工夫,不如派人去找船,等城門一開,我們就從水路走。」門裡卻傳來淡淡一聲吩咐。
堇燊默然走了。他雖然不必聽從王泮林,但他也知,王泮林與那位小山姑娘之間是有某種承諾的。因為承諾了,兩個爭鋒相對的人才能配合得起來。而他,尊重承諾。
王泮林說睡卻不睡,摸出袖裡那隻手掌大的琴,一撥一撥調著琴音,忽然自己輕笑,「那樣一個呆裡呆氣的郎官,確實不要也罷。」
不多時,有人叩門,王泮林隔著門問何事。
那人是堇燊手下,回道,「稟九公子,知府果然派了殺手潛入客棧,已照您吩咐解決。您所說的,知府剛到任時娶了城中一青樓女子為妾,且市井中流傳知府懼內寵妾滅妻的謠言,屬下已查實確有此事。而知府動用的殺手精於迷香毒物,其中有一半是女子,恐怕公子懷疑不錯,那女子或許是大今派來的密探,也可能是策反知府的主謀。」
窗開了,王泮林坐在窗後,饒有興致的表情,「堇大先生這麼讓你報的?」
那人抬起頭,一張不起眼的方正臉,「不是,堇大讓我直接同公子說,公子有什麼要我去做的,也可以直接吩咐。」
「難得堇大先生放下心防。你叫什麼名字?」王泮林笑問。
「吉平。」
「吉平,你去幫我把知府大人的那位美妾請來吧。」讓他吩咐,他就吩咐。
吉平垂眼又抬,應聲而去。
堇燊其實就在院外,無須吉平重複贅言,當即點了幾個好手,讓吉平速去速回。
半個時辰後——
本該在知府宅邸裡的美人,讓一盆冷水澆醒,狼狽又驚愕得發覺自己處境微妙。
身上只剩一件裡衣裡裙,雙手雙腳被綁,還好有火盆,烤暖她半邊身子。
她畢竟是訓練有素之人,見屋裡全靠火光照亮,又聽外頭不甚清晰的吵嚷,心裡連忙算了算時辰,暗籲口氣,冷靜下來。
她衝著跟前那排站得筆直的灰衣漢子冷喝,「你們好大的膽,知道我是誰嗎?」
一聲沉哼,卻從那排漢子身後發出,「若不知道你是誰,為何要請你來?」
美人看不到說話人,但覺那聲音粗狠,心裡就有些煩躁,「有這麼請人的麼?」
「誰讓你得罪了大夫人呢?我等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我說,能從良到知府大人家裡已經是天大的福分,實在不該有非分之想才是。」
美人一聽,是知府家的黃臉婆搞鬼?
幾乎毫不遲疑,她就信了。
那個老女人整日擺著吃齋唸佛的恭順樣子,她卻一直覺得假,果然老女人還是會對付自己。不過,挑得日子不對。再者,只要這些人拿錢辦事,她反而可以放心。
「你們不怕麼?」她心中有了計較,行動迅速,「外頭兵荒馬亂,你們還有工夫解決別人家的事?」
「怕也沒辦法,山賊突然換上大今兵服,城門自己開了,連個抵擋的官兵都沒有,他們就跟潮水一般就湧了進來。那個大今將軍叫什麼來著,讓大家待在家裡別出來,否則見一個殺一個,眼看咱府城變成大今的城了。不過,咱們這些人本來就是混老鼠道的,這座城是南頌的也好,是大今的也好,只要能讓咱吃飽飯,服誰都一樣。」
「如此甚好。」美人突然揚聲,「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本姑娘乃大今戰神呼兒納帳下前探簪珠兒,如今我們已經順利攻入,葛隆將軍必定血洗此城,管你們貓道鼠道,凡成年男子,都命不久矣。但只要你們歸降於我,我就保你等不死,還有榮華富貴可享。」
寂靜,不過一瞬。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09:5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二引 戰神在此
「簪姑娘口說無憑,葛將軍卻殺威震天。」
簪珠兒急於跟外頭會合,不察那聲音與之前不同,「我髮髻內有呼兒納親頒的無阻令,即便葛隆想要殺光全城人,也絕不敢動我要保的人。」
一漢子上前來,從簪珠兒髮髻裡搜出令牌,去交給坐在屋角的人。
簪珠兒想看那人模樣,卻沒來得及,只能繼續道,「你們要是以為拿了令牌就能暢通無阻,只怕會死得很難看。沒有我,令牌只是一件死物。」
「簪姑娘也是如此擔保棄守城門的知府大人麼?」聲音已成明琅錚美。
簪珠兒聽外面動靜近了不少,一時得意,「別說知府,整個府衙的官都是我大今的官。你們好好想想,為何城門自己打開?又為何沒有府兵抵抗?自然是有內應的。而你們非要幫一個蠢女人幹蠢活,不受更大的好處,殺了我交差卻也無妨。本姑娘可不怕死,橫豎有一城子的人陪著我。不過,知府夫人這會兒有沒有命,很難說。我交待過葛隆,幫我殺了那個囉嗦的老女人呢。」
「各位聽清了麼?」
簪珠兒一愣,忽然幾道明光打進屋裡,才知根本還沒到晚上。窗開了,門開了,院子裡一大群面色震駭的士紳,她還認出不少實權的里長。
她立刻回頭瞪向角落,見那裡走出一位相貌清俊氣質明暖的公子,也方知自己上了當。
葛隆還沒有攻入,成翔還沒有淪陷。
她同知府一起設宴招待過這位,還曾為他的俊美起過誘意,「王楚風?!」
王楚風未看簪珠兒一眼,走出這間柴屋,溫雅的語調難得沉重,「降也屠城,戰也屠城,而我城中五萬人,城外不過一萬兵,各位覺得該戰還是該降呢?」
人人胸中怒濤衝天,齊聲道戰,先拿知府。
簪珠兒奮力跳起來,讓大漢們擋在門裡,她照樣大笑張狂,「就憑你們,也敢宵想擋住我大今戰神的烈風刀?還是乖乖受死,至少給你們一個痛快的!」
府兵主力已經離城,剩餘府兵大多數聽命知府,那群變節投誠的官員沒有回頭路可走,城外即將集整完畢,就算她中了計提前說出了一些事,以至於那群平時只知享受的鄉紳土商突然聯手,抵抗之力也不過杯水車薪,根本無礙呼兒納的大勝之局!
她大喊大笑,看那排漢子走出去,門窗重新關上,屋裡又只剩下火光,才喘著氣住了口。
「來的明明是葛隆,姑娘卻道烈風刀,原來貴國戰神親上前陣。」
簪珠兒一嚇,想不到屋裡還有人,轉身驚瞪。
屋裡兩人,一個坐,一個站。
坐著的那人,也俊也雅,卻一身漠遠,在笑,「身為戰神前探,還拿無阻令牌,想來比誰都清楚他的動向。姑娘,坐下喝杯茶,同某說道說道你家戰神的傳奇。」
簪珠兒咬住銀牙,身體沉喘起伏,不知為何,覺得眼前這人可怕。
片刻後,柴門一開又一合,王泮林和堇燊走了出來。
吉平來問裡頭的細作如何處置。
堇燊看看王泮林,沉眸沉聲,「待拿下城樓,立刻處決此女,震懾敵軍。」
吉平斬釘截鐵應下。
「堇大先生身手卓絕,想來醫術也高明,幫我診診聽力如何?」王泮林神情不動,彷彿沒聽見殺令,彷彿久經沙場。
「我不懂醫。」堇燊想,身手和醫術有關係麼?「九公子也不必多疑,那姑娘說戰神在鳳來,我亦聽得分明。」
「話雖如此,呼兒納去鳳來作甚?想不通啊想不通。」王泮林走過劉府主堂,視而不見那些裡正們匆忙而出的身影,自己踩著悠哉悠哉的步子。
堇燊說錯了,他並不寄望於小山還是大山的某姑娘,而是寄望於很多人。
寄望一個人,一件事,或一樣東西,是很可笑的。
所以,他竭盡所能去策計謀局,調用一切可調用之力,只想確保他自己達成最終的目的。
僅此而已。
「想不通就不用想了,九公子一向只為自己籌謀,此時此刻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想要趕緊離開此地。呼兒納遠在鳳來,無論如何也與九公子無尤。」堇燊說出心中盤桓已久的話,覺得那個爽氣。
王泮林絲毫不難堪,還道不錯,「不過,我會好奇。」
怎能不好奇?
這些年他四處遊蕩,又沒正經事可做,自然養出道聽途說的喜好來。他甚至想過,有朝一日被抓回家裡的話,拿著編史的藉口寫傳奇,大概還能本份待上一兩年,等長輩們放鬆戒備,再跑。
「好奇到想再去鳳來瞧一瞧?」堇燊說反話。
王泮林站在劉府大門高階上,望著寒風呼嘯的慌街,還有那些拎背了行李卻不知往何處逃的百姓,神情漸漸淡到雲高,「我只是好奇呼兒納看中鳳來哪裡好,卻不好奇鳳來的情形。比起那塊死地,這裡至少還有命可逃。」
堇燊靜了半晌,「希望公子這回言不中。」
「不知小山姑娘聽了,會作何感想。」王泮林這話,乍聽風馬牛不相及。
堇燊就道,「不管天馬軍來不來救,小山姑娘應該不會再回鳳來或這座城。至於她那位表姐,城門外才有異動,她就帶著宋夫人離了城,那身不驚動人的好功夫不知從哪兒學得。」
王泮林心不在焉,「兩個姑娘一個孕婦都走得脫,堇大先生卻不要弄出個驕兵必敗,拉我和十二弟當了陪葬。」
堇燊喝,「不能!」
王泮林無聲笑,從容轉身,回劉府之中。
----------------------------------
殘陽出駒馬,寒峰耀冷雪。
銀光與血地沉在節南眼底,紅白交織,慼慼陰森。
一樣的路程,去時拖拖拉拉走了兩日,來時只用了大半日。然而趕得再急,用得時日再短,也改變不了這幅血流成河橫屍遍野的地獄圖。
節南一下馬,馬就累趴了。
她慢吞吞卸掉馬鞍,倒出一粒藥丸,嚼得嘎嘣脆響,湊著腳邊撿了一柄刀,漠然掃過刀旁的染血死人臉,拖著刀尖,踩進屍海。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0:05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三引 屍場挖生
風,腥臭。
哈出來的白氣,立刻就能被映成紅色。
走一步,便冷上一冷,身上的舊襖根本抵不住心底的寒。
她撿刀,本來要防死人中還有活人,突然跳起來給她一背心紮,結果,已經走過屍海的一半,沒有一具死屍詐活,她反而覺得顫慄失望。
五千個活人!
他們出發時,可曾想過那是一條不歸路,可曾同家人好好道別,死的那一刻又有多少怨忿,多少不甘,多少委屈。
烏鴉卑鄙,不以屍體飽腹為恥,一隻隻跳躍其中,歡快饗宴。
節南聽到自己牙齒打格的聲音,胸臆之間,自入冬以來,難得沒有咳氣,噁心取而代之。她見過死人,但也沒見過這麼多死人,縱望無際,橫望連綿,恍然還有身旁是一座屍山的錯覺。
她有些喘不過氣,想找一塊乾淨不腥的地方,轉了兩圈,卻也找不到。還好,小柒的藥香仍留了一絲,勉力能撐得下去。她抬腳再要走,忽然耳中聽到極細的一聲悶哼。
人聲!
節南危急關頭從不猶豫,身形速動,敏捷且精準地,躍上側旁不醒目的山岩上。
她沒考慮在那裡歇腳換氣,是因為那塊山岩太小,藏不下一個站直的人。然而,等她站上山岩,望下去,就知道站直不行,坐著卻是可以的。
坐著的那人從頭盔到鞋靴都是血,但稍加分辨之後,節南就知道大多數只不過是濺上去的。那人盔甲之下露青色衣片,身旁一張讓她眼熟的勁弩。它曾對準過她的腦袋。
「喂。」她出聲。
這個文官兒,頗有武將血性。
那人仰面,臉上都是血,完全掩去他清秀的本貌,一對眸子卻明俊非凡,見頭頂有人,驚而不懼,立刻爬轉身來,弓弩抓在胸前,狠狠與之對望。
「又是你!」
「又是大人。」
節南戴著兔子面具,崔衍知瞧不見她要笑不笑的冷眼。
「你到底什麼人?」崔衍知慢慢站直。
「大人終於懂事了啊,不說我山賊麼?」節南語氣輕飄,淡然掃過他正面,發現他身上受傷多處,應是皮肉傷,但他左腿似乎使不上力,可能傷筋動骨。
崔衍知哼了哼,「就算你不是山賊,也是身份可疑之人。」居然拿懂事二字論他,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比如說?」節南跳下岩石,朝崔衍知踏出一步。
崔衍知立即後退,「比如說,你是假冒山賊的大今軍一員。」
節南嬉笑,再近一步,「大人挺本事的,居然瞧出山賊乃大今軍假扮。還有呢?」
崔衍知退得有些狼狽不穩,怒道,「你給我站住,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節南耳畔聞遠風,聲音和步子卻穩穩沉沉,向崔衍知靠近,「大人傷得不輕,我幫你看看如何?」
崔衍知繼續退,一扣弩,才發現弩上沒有箭,暗恨自己慌張。他本來想撿些箭備用,哪知遠遠看見一人,以為是來收拾的大今兵,連忙躲起。
「兔兒賊,你——」他話音未落,驚見兔子臉撲過來,而且不知用得什麼勁道,害他掙也掙不脫,連翻帶滾,只覺灌木刺臉,一時暈天黑地的。
等不翻不滾了,崔衍知睜開眼看清楚,卻差點沒背過氣去。
但見兔兒賊整個撲在他身上,他的嘴讓這個可惡的小賊摀住,只要他一想掙扎,他的左腿就疼得撕筋拔肉,因為叫兔兒賊另一隻手摁住了。然後,兔兒賊在他腰裡一點,他身體僵住,張開嘴也發不出聲。
被點穴了。
這時,他又聽到人聲。
原來是這樣,崔衍知立刻好過得多。
節南不再壓著崔衍知,輕巧翻落到一旁,心無旁騖伏草靜聽,絲毫未知這位大人因為她自己的「當機立斷」,經歷了一個由生到死再復生的複雜心境。
「這麼多死人,就我們幾十個人收拾,要弄到猴年馬月?」
「沒辦法,鳳來說不準就成咱的前方大營啦,如果不收拾乾淨,進出很麻煩的。」
「我不是嫌麻煩,不過分派給咱的人也太少。」
「慢慢弄唄,也沒說咱要什麼時候收拾好。說實在的,這仗打了好多年,近來才有點消停,只要大將軍不讓我上陣衝鋒,我寧可日日打掃戰場。」
「也是,先把兵器拾掇……」
不一會兒,那兩個聲音遠了。
節南走出灌木叢看了看,回來解開崔衍知的穴道,「兩人進山林子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大人要走就趁現在。」
崔衍知心裡愈發清楚,這兔兒賊不是山賊也不是大今人,但也實在不像好人,「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是啊,她桑節南意欲何為呢?
她出了城,報了信,離開了軍鎮,本來無事一身輕,誰知在成翔鳳來兩地的叉路口,不由自主朝鳳來走了。
「……大人是唯一倖存者?」她來找宋子安吧?
或者,在她回鄉替父報仇這一年間,沒本事解開的一些疑惑,本來打算混過去的謎端,終於,好像,可以解開了,接上了。
只要,她再回一趟鳳來。
「不是。」崔衍知簡單答道,再問,「你為何殺老舍頭?」
「因為他是作惡多端的虎王寨寨主,正巧讓我碰上,就替天行道。」節南輕笑,覺得自己鬼扯過了頭,「如此想,大人是不是肯放過我?」
崔衍知皺著眉,「好,這件事上我姑且不論,那你為何又出現?」
「把好事做到底啊。」節南不糾結自己又出現的理由。
她事前的心思或許很重,不過一旦動起來,就隨心所欲,變化難料,偏偏還死倔。
「江湖正道上的規矩,大人能文能武,應該也懂得吧。」
懂才怪!
戴的兔子面具妖裡妖氣,說話的調子不男不女,殺人的方式狠辣非常,這些統統和正道不沾邊,說是那種隨心所欲的歪門邪道還差不多。
崔衍知知道,自己不該和這傢伙糾纏下去,他必須趕緊找匹馬,到軍鎮報信,解府城危急。
「敢問代縣令大人安在否?」節南幫自家師姐關心下。
崔衍知這步子邁不動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0:1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四引 今日杏花
節南跟著崔衍知七彎八繞,沒多久,就瞧出他要去哪兒,暗道自己給的那張地圖還是派上了用場。
穿過不見天日的老林子,撥開一處瀑布般的野藤,走出山洞,眼前便出現一片寬闊峽谷,四面環山,溪流地泉,到處都是果樹,正中幾處竹子木頭搭起來的樓屋,就是杏花寨。
節南這一年常來,今日杏花寨卻大變樣。
山洞裡就有人守衛,谷口也有人問暗語,這會兒她進到谷中,滿眼都是人影晃動,挖壕豎防,敲打尖木樁子,削箭的,磨刀的,大冬寒日裡幹得熱火朝天,也瞧見了張正領一群人練武。本來就極不像山賊寨,這下一點匪氣不見,而是一處紀律嚴明的軍寨了。
「我還以為全軍覆沒。」上一刻地獄,下一刻人間,即便她冷血冷肺,瞧見這幅生命力旺盛的景象,心也會熱上一會兒。
「逃進山中兩千餘人,但逃進寨裡千餘人,同全軍覆沒差不多。」領兵如同領命,對崔衍知而言,這結果是失責,也是失敗,內心打擊之大,旁人無法感同身受。
節南只能道,「大王嶺深,他們若逃進山裡,就多五分生機,而且等風波平息,大人還可以搜救。」
崔衍知瞥節南一眼,「照你之前所言,孟大將軍那裡已獲悉大今潛入之情,定然發兵,府城將有驚無險。如果真那麼順利,自然最好。不過,也難保沒有意外。」
兔子臉說自己從府城來,而且軍鎮也動了,崔衍知才打消報信的念頭,重新回到杏花寨來。不過,他並不完全仰賴兔子臉的話計劃下一步。
「哦?大人以為呢?」節南怎能瞧不出崔衍知的半信半疑。
「天馬軍若能及時將大今軍攔在府城外,這仗確實好打。可是,若大今軍已進城,就成了攻防戰,勝負十分難料。即便我方能奪回府城,恐怕也要經過一場血戰,沒有餘力再解鳳來危難。」
節南卻笑,「這麼說來,被迫困在大王嶺的大人只能落草為寇,加入山賊行伍了?」
崔衍知沒好氣,正要言她無稽,忽聽此起彼伏「小奶奶」。
寨門前匆匆出來幾個人,神情皆又驚又喜又敬畏。
走在頭前的魁梧大漢,也是杏花寨老大,倆銅鈴大眼好不激動,忘了敵視鳩佔鵲巢的崔衍知,衝著節南就半跪了膝。
「小奶奶,您到底是惦記咱們的。」
杏花老大沒能全跪。
節南踹過去一腳,把他踢跳起來,「別隨便軟了骨頭,我這回過來,可跟你們絲毫不相干。宋大人呢?」
杏花老大被虐慣了,居然咧著大嘴還樂,「能再瞧見小奶奶,那就是咱的福分。」
他身後的幾個腦袋,雞啄米。
「宋大人在俺屋裡躺著呢,小奶奶跟俺來。」杏花老大恭敬請著節南。
崔衍知看傻了眼,見節南要走,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橫眉冷對,「你……」
想到她是個女的,又連忙鬆開手,退遠些,他哼了哼,「還不承認自己是山賊?!」山賊都對她跪了。
節南回頭來,又見崔衍知退開的厭嫌表情,再回想之前種種,心頭一動,不由試探,「大人莫非怕女子近身?」
崔衍知神情震駭,猛一甩袖,「胡說!荒唐!」
隨即,他頭也不回,走進寨門去了。
節南斂了笑意,問杏花老大,「大今軍假扮山賊攻占鳳來,你可事先聞了風聲?」
杏花老大的腦袋搖如撥浪鼓,「半絲兒不聞。只是出事後,虎王寨的兔崽子們皆投靠大今,成了兵蛋子。」
「其他寨呢?」盤山道就開在虎王寨的地盤上,千眼蠍王那般底氣十足的跋扈樣子,投靠才是正理,節南聽到也不驚訝。
「縮起來了。」杏花老大消息靈通,「怕只怕也睡不了安穩覺。雖說官兵一進大王嶺就成了瞎子聾子,各寨之間卻有來往,要是虎王寨撇開大王嶺的規矩,把各寨位置說出來,大今軍立馬能一鍋端了咱。」
「虎王寨做事何時照你們的規矩了?」從殺人到投誠,不講「六不七不」。
杏花老大翻眼皮子瞧瞧走在前面的崔衍知,壓低聲道,「小奶奶,俺就跟你一人說,虎王寨老二給各寨寨主送了信,只要他們順服大今,便仍能在自己的山頭當老大,還要幫大今清剿過路過山的南頌官兵,敢放跑一個,就用全寨人頭相抵。」
「你也收到信了?」節南問。
「小奶奶欸,您看俺這兒,都成南頌對戰大今的前鋒營了。」杏花老大苦笑搖頭,「俺從前覺得自己沒出息,不能把俺爹的寨子做大,如今卻慶倖寨小沒人理,喪門星想報也找不到門。」
意思是,他這地方仍隱秘。
「那條往府城的山路還通麼?」節南在屋外停步,也低了聲。
杏花老大連忙搖頭,「要是還通著,俺早把這些人送走了,也不至於讓他們在俺這兒安營紮寨,搞得俺提心吊膽。小奶奶,您本事大,跟俺說說,這事兒能善了麼?」
節南瞧杏花老大垂頭喪氣的樣子,說不出空話,更說不出是她把這些人引到杏花寨的,只好道,「你跟我進來。」
屋裡,宋子安倚牆坐著,雖然腹部和肩部受兩處箭傷,臉色因大量失血而慘白,眼睛卻還亮,和崔衍知說話也有聲氣。
節南和杏花老大一進屋,兩人立刻不再對話。
不像崔衍知這官當得孤寡,宋子安很親民,「適才崔大人同我說了,多謝姑娘帶來府城的消息。」
節南沉了聲,「兩位大人有何打算?」
杏花老大不知道怎麼辦,她其實也不知道。她來確認宋子安是否還活著,現在親眼瞧見了,也算了一樁心事,而她很不相信那些防禦工事能護住自己的命,所以打算就走。
宋子安瞧瞧崔衍知,再看回節南,好不平心靜氣,「崔大人提議攻打鳳來,我正在想要不要附議。」
崔衍知急道,「子安,此兔賊不可信!」
話一出口,崔衍知就知自己有些偏激,畢竟這人是他心甘情願帶來的。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0:5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五引 西暮密崖
她不可信?
她要是沒在地圖上標出杏花寨的路徑,他們能躲過死劫?
攻打鳳來?
嫌活得不夠久,著急送死去麼?
節南呵笑,「兩位大人哪兒來的自信,覺得此戰必勝?」
宋子安沒在意崔衍知的喝止,他相信這時多一份力就多一份生機,而且在兔臉之下,他亦感覺不到敵意。
故而,宋子安開口,「夾攻我們的大今軍約有萬餘——」
崔衍知突然打斷宋子安,「鳳來方向為兩千人,從後面來襲的,約八九千人。將我們擊潰之後,主力就去攻打府城,所以鳳來防衛空虛。而他們定然料不到我們還能攻過去,出其不意,勝算極大。」
兩番交手下來,崔衍知何嘗不明白,這個兔子賊不是真賊,也不是真敵,而此人功夫不錯。
「是大人這邊全軍覆沒的勝算罷。」節南潑冷水。
「你懂用兵嗎?」崔衍知撇出一抹輕忽的笑。
「我不懂用兵,既不知鳳來有多少兵力,也不知府城有沒有淪陷。可我看兩位大人都不是能親自上陣殺敵的,外頭儘是些殘兵傷兵,能數出八百打仗的人就很不錯了,且不論他們是否還有打仗的志氣。」節南譏諷。
宋子安往節南那邊「倒戈」,「衍知,這位姑娘說得不錯,攻打鳳來有點勉強,不若先等上幾日再說。」
「那也是等死!」
有人喝。
節南一看,嘿,杏花寨裡不四缺的糟鼻子老頭又來了。
「你乃何人?」崔衍知身處賊寨不安心,態度自然也不好。
節南輕笑,「大人客氣點兒,這個老頭可是鎮寨之寶。」
杏花老大一聽,傻不愣登摸著腦袋,「一個伙房燒飯老頭,仗著比俺爹年紀大,平日不把俺放在眼裡,小奶奶說什麼鎮寨之寶。」
糟鼻子老頭給杏花老大一毛栗子,「你要有小兔奶奶的聰明勁兒,大王嶺上稱大王都行了。」
節南笑眯了眼,「我沒那志氣。」
崔衍知再聽不得「小兔奶奶」四個字,好看的兩道俊眉鎖老了,「有話快說。為何待多幾日就是等死?」
「對啊,為啥?」杏花老大嚷嚷,「咱寨沒幾人知道,知道的都是夠義氣的。」
老頭不看自家阿大,卻看節南,「小兔奶奶最明白,啥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人要都講義氣,杏花寨也不會成了今日的樣子。」
杏花寨本來人不少,跑了一大半而已。說得好聽是為了混飯吃,說的難聽就是為了撈發財。
節南很明白,點點頭,「你怕知道杏花寨的那些人裡會有告密的。」
「今日阿大去打探消息,難保別人不反過來探他。他那實心眼子,露餡了自己都不知道。虎王寨可是說得清楚,抓一個南頌兵,可以換賞錢。大王嶺上多得是為財死不要命的傢伙。」
杏花老大嘟噥他沒露餡。
沒人睬他,因為都知道老頭不腦缺,說得清楚分明。
宋子安最不恥下問,「依老人家之見,我們還有更好的地方去麼?」
老頭答得意外乾脆,「有。西暮崖。」
「虎王寨?」別人不知道西暮崖,節南卻是知道的,同時她突然沖老頭冷笑一聲,「那日我問你,你卻說不知道。」
老頭訕笑嘿嘿,「俺可不敢騙小兔奶奶,當日確實不知,後來大王嶺亂鬨哄的,讓俺鑽了空子,連蒙帶騙找著了。結果您猜怎麼著?西暮崖下沒活人了,不知道讓誰殺得一乾二淨。昨夜裡俺又去瞧了瞧,連隻兔子……耗子也沒有。大概是蠍王藏得深,二當家和老寨的人都不知道。」
老頭所說與節南所知銜接無縫,她因此也沒追究,還暗忖倒是巧,自己對小柒也提過西暮崖下好藏身。
這兩人知道西暮崖和虎王寨的關聯,屋裡其他三人卻懵懂。
杏花老大奇道,「虎王寨不是在金剛峰嗎?西暮崖又是什麼鬼?」
節南望向宋子安和崔衍知,「蠍王在西暮崖下建了虎王暗寨,進出之人都要蒙眼,位置極其隱秘……」想了想,不太願意招出小柒清理西暮崖的事,「……如果老頭兒說得是實情,可能要比此處安全。」
崔衍知興致不高,「即便安全,上千人要吃飯,山崖下能藏得了多久,最終還是要另謀出路。駒馬峰離鳳來最近,只要奪回……」
「大人才說防守容易攻城難,即便兵力相當,你這邊也不佔優勢,更何況還是殘兵敗將。」節南越想越覺西暮崖不錯,說不準還能夫妻重逢。
「官大人可別自說自話,西暮崖下藏了好多糧食,少說能熬一年半載。」老頭不太樂,有點無可奈何才招出來的表情,「要不是咱山寨落在大人們手裡,又怕各寨很快打咱的主意,俺根本不想說出這個好地方來。」
「僅憑你二人之言?」崔衍知不是鑽牛角尖,而是不輕易聽信人言,「我方兵力如何,我自心裡有數,攻城也非蠻攻,可以調虎離山。」
節南嗤笑,「又是調虎離山。大人以為大今將領都傻瓜麼?輕易就能被你調來調去?莫忘了,被調出府城的,恰恰是大人你自己。」
崔衍知氣得說不出話來。
已經沉默半晌的宋子安,終於開口,「衍知既然聽我上了駒馬蜂,不若再聽我一回。」他望著屋裡每個人,「就去西暮崖。」
老頭笑咧黃牙。杏花老大沒主心骨,自覺這些人個個厲害,輪不著他說三道四。
崔衍知和宋子安對瞪好一會兒,有些挾著不服氣,「你是鳳來代縣令,要奪回還是要棄攻,隨你。」
宋子安的目光不容質疑,「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還請衍知幫忙整隊,大家儘快出發為好。」
崔衍知叫上杏花老大和糟鼻子老頭,出屋去了。
節南這才打開包袱,從裡面挑出一隻藥瓶子,遞給宋子文,「大人若信我,可服此藥止血療傷。」
宋子安不但接過去,還立刻服了一丸。
節南重新背好包袱,「大人不怕死?」
崔衍知太謹慎,宋子安太不謹慎。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1:1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六引 代天接官
「原本不怕,如今怕。傷口很深,血流不止,也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故而病急亂投醫,索性放膽。」宋子安很清楚自己的傷勢,「不瞞姑娘,我要當爹了。」
節南心道,就是這個緣故,她才又送地圖又跑一趟,想儘量保他的命。
不過,這話不好說明白。
「說起來,我們能僥倖逃出,多虧一位姑娘所贈的地經,上面杏花寨的這條路標示得意外清晰,否則以駒馬峰錯綜複雜的古林迷道,我們哪能順利找到這兒來呢?」
那是當然。她自用的嘛。節南但想,不語。
「古言貴人天賜,既然如此,我信老天不薄,順天意而為,必有後福。」宋子安長抒一口氣,「多謝姑娘的藥,竟感覺好多了。」
節南呵呵一笑,「大人能知道老天爺的心意,老天爺自然不負你。」
也好,這般率性不謹慎,皆因鴻運當頭。
「我也這麼想。所以,我代了鳳來知縣,鳳來是必定要去的。姑娘若經過府城,請代我去興福客棧一趟,轉告我夫人玉氏,我今生來世但求她一人平安福康,誰也換不得她。」宋子安亦笑呵呵。
節南正要踏出門的腳步一頓,「喲,對不住大人了。我這人吧,別人讓我幹什麼,我就偏不幹什麼。你道我去成翔,我還偏偏不去,有什麼話,還是你自己跟你夫人說罷。」
再出了屋子,節南爬到寨門瞭望樓上,乾乾坐著。
崔衍知把人整合好了,從門下經過,聽得頭頂上有人喊大人。
他一抬頭,不由就扯冷笑,「喊我作甚?」
節南雙手趴著木頭欄杆,兔子嘴始終咧開嘲笑,「大人不是曾問我意欲何為?我這會兒想到了。」
崔衍知只覺這兔子一身謎團,一面信她不惡,一面怕她不善,這種自危岌岌的情形下,又不得不按捺疑心,沒好氣道,「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事到如今,我就幫鳳來接一回官,如何?」她是鳳來人,她是惡霸之女,她來報完仇雪完恨,準備走了,卻總有老天爺不讓她走的放不下之感。
方才,她突然想通。
鳳來以前有她爹這個地霸,山賊安份,縣城富強,誰敢欺上鳳來?她爹死了五年,鳳來窮了,山賊狂了,誰不欺上鳳來?
終歸結底,鳳來需要一個當家之人,不管是霸王也好,縣官也好。
崔衍知是代縣令,那也是正正經經八品主。她把他接去鳳來,鳳來也許能恢復以往小富則安的一方水土,她爹的執拗放下,老天的執拗放下,她就坦然走自己的大道了。
所以,節南決定,接官。
崔衍知哪能想得到這麼拐來拐去的心思,只覺莫名奇妙,可又沒法子回應,嗤笑一聲隨你。到了這般窘境危地,當真無心管一個怪傢伙的去留。
---------------------------------------------
西暮崖下,天地嶄新。
已是清晨。
崔衍知看著裝滿糧草的大深洞,終於相信倖存的可能要比之前大得多,只是他並未像兵士們那般雀躍歡喜,反而將這處虎王暗寨裡外瞧得仔仔細細。
巧了,躺在暖和獸皮上的宋子安也不貪安逸,見到崔衍知過來,就問,「蠍王如何存得如此多的糧草?」
「不瞞子安兄,我也覺此處大有文章。這裡藏有大量糧草兵器,少說可供數千人一年不愁。我可以假定千眼蠍王早受大今招安,雖然他被兔兒賊殺了,虎王寨照舊歸降也說得通。只是大今顯然不知此地,這卻為何?」
崔衍知難得欣賞別人,只聞宋子安狀元之名時,亦不生攀交之心,但此行下來,發覺他與自己雖然個性不同,做事卻極其認真,因此還能讓他尊一聲子安兄。
「早知如此,應該讓那姑娘同我們一道走,也好問她為何殺了蠍王。」宋子安笑笑。
節南不在這兒。
崔衍知聽宋子安客氣,不以為然,「一個藐視律法,殺人洩憤的小賊罷了,子安不必高看她,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子安低眼瞧瞧自己已經止血的傷,「她不但給我傷藥,還要接我去鳳來,我怎能不高看她一眼?而江湖本就是個奇妙的地方,快意恩仇,瀟灑來去,不似我等拘束。」
崔衍知哼了哼,無意多說兔兒賊。
宋子安也不多說節南,「大今不知此地,那只能往自私裡想了,也許是千眼蠍王留著自己用。」
「大人說得一點沒錯,就是留著自用的。」糟鼻子老頭走進洞室,「不過這些糧草兵器是早就有的。」
宋子安正要謝他,「多虧老人家帶路,我等感激不盡。」
「別跟小老兒說客套話。小老兒看你倆算得當官裡似模似樣的,給咱杏花寨謀條好出路而已。」糟鼻子老頭有自己的大主意,「兩位大人要能脫險,給咱發個賞,吃公家糧也罷,派一塊農地也罷,能養活咱一輩子就行。要是不行,就把西暮崖劃給咱,今後都別剿到這兒來。」
跟著老頭進來的杏花老大一聽,激動喊聲老叔。
糟鼻子老頭沒理睬,跟宋子安和崔衍知說,「二位大人也瞧見了,這小子缺得可不止是心眼兒,當賊也會餓死。」
宋子安和崔衍知都看得出來,杏花寨的山賊絕對有辱大王嶺猖獗匪名,老頭兒提得要求也不過份,便點頭允諾良民身份和田地賞功。
老頭這才兜底,「二位大人,還有一事,雖是蠍王醉得不清時所說,我也一併說與你們聽。這洞是桑大天的洞,這些好東西,也是桑大天的好東西。」
宋子安不知桑大天。
崔衍知卻大驚。
這時,門外傳來女子的聲音。
「別推!要是傷了小娃娃,我要你們統統賠命!」
「小柒,你確定他們不是壞人?」
「穿著府兵的衣服,還一臉吃了敗仗的晦氣相……」
這下,輪到宋子安變了臉色,急衝衝想下石榻,同時大喊,「梅清!」
門口出現兩個女子。
其中一個慌裡慌張看進來,見到宋子安的臉,竟立刻軟坐了下去,大哭,「姓宋的,你欺負人,我要告我爹去……」
哎喲!
那個鬧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1:44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七引 人參柒柒
等玉梅清稀里嘩啦哭爽氣了,卻怎麼都不肯到別處休息,非要和宋子安待在一起,說是說照顧,又是弄裂宋子安的傷口,又是打翻了水,離石壁一丈多遠,竟然還能撞到後腦勺,哪裡是來避難的,簡直跟來過年的。
宋子安大概習慣了,一片雞飛狗跳中衣不亂冠不歪,反過來照顧他那位越幫越忙的夫人,還能哄她睡了過去。
崔衍知看得一愣一愣的,連鄙夷都來不及,就成欽佩了。
「子安兄真本事,氣定神閒平外安內,要是我——」及時住口,訕笑掩過。
宋子安任小柒包紮傷口,面上赫然,「讓衍知看笑話了,我這位夫人雖非秀外慧中,貴在努力不懈,認真起來的那股勁可力拔山河。」
崔衍知少聽男子這般論妻,加之這對小夫妻都城聞名,難免好奇,「皆傳你娶得不情不願,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宋子安抬抬眉,「從小一起長起來的兄妹情份,一朝突然訂下親,我有些無所適從,逃避了一段時日,而今想來只覺年輕氣盛,慶倖她一直等我,否則人生大憾也。」
柒小柒忽然往宋子安傷口上一拍,看似重,包紮的裹布上卻沒再溢血,「行了,別兒女情長了,我問你,這藥瓶哪兒來的?」
沒人會輕易忘記柒小柒,因為阿福般的身段太罕見。崔衍知自然也記得清楚,且一見到她,還會想起她那位病得面色發青的表妹。
崔衍知反問,「柒姑娘為何帶宋夫人出城?」
柒小柒心裡自有計較。
她先看到自己給節南的藥瓶,再瞧這兩人的神色,立即知道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見機行事。同時,她睨一旁直眼瞪著自己的杏花老大和糟鼻子老頭,就以兇惡眼神瞪回,示意他們給她老實待著。
柒小柒這麼說道,「你們一走,就關了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府城,誰知是山賊還是什麼人,突然冒出來,在城外集結一大片。我和玉梅清正好在城門附近,一見不妙,就趁亂混出了城,可她非要找相公。」
她的說法,與節南的說法,是銜接得上的。
但崔衍知可不好打發,眼底冷然,「柒姑娘怎知西暮崖?」
柒小柒的語氣卻大不以為然,「我怎能知道山崖下藏著這麼個好地方?還不是看到你們拖拖拉拉鬼鬼祟祟,又穿著府兵的衣服,想著宋大人是不是在前頭,就跟來了唄。」
崔衍知只挑出一個語病,「你們沒走官道?」
「整條官道都是山賊,傻子才走官道。」柒小柒不耐煩起來,「我不過看玉梅清挺可憐的,幫她來尋夫,即便見不到活的,也能尋著屍身好好殮葬。你這個文官兒追問不休,安得什麼心思?」
宋子安打圓場,「多謝柒姑娘熱心相幫,不但助我夫妻二人團聚,還幫我療傷,大恩大德無以言報。」
柒小柒一擺手,往洞室外走,「別白費唇舌,說得再好聽,本姑娘也不受用。我做事就憑高興,這回全看在你未出世的娃娃面上,連我表妹都給扔在府城了。」
柒小柒走了,糟鼻子老頭和杏花老大也走了。
崔衍知深鎖眉頭,「子安不覺這姑娘來得古怪?」
身旁的妻子睡得極為不安,宋子安握住她的手,見她終於神情安穩,他也稍稍寬心,一轉頭見崔衍知古怪盯著自己,不禁笑了笑,但面色絲毫無尷尬,不介意人前護妻。
「我知你心中所惑所疑,我亦覺其中不少古怪之處,無論是兔兒姑娘,還是柒姑娘,皆有謎團。不過非常時刻非常辦法,只要與我們無害,甚至是有利的,就不必過於尋根究底,且當作一場巧緣罷。」
崔衍知長吐口氣,「你倒是想得開。」
宋子安拿出地圖來,「我一八品文官,而你乃提刑司推官,重責在身,自然是你難為。罷了,莫想旁的,還是看看如何奪回鳳來吧。」
崔衍知把頭一點,讓人將地圖釘在石壁上,專注起眼前大事。
兩人在奪回鳳來這點上十分默契,出自同一種文人傲骨,即便已經慘敗一場,回過頭來發現尚不是一敗塗地,就不失守護國土的決心,就堅守此回出戰的職責。
柒小柒可不管什麼決心責任的。她照節南所說,把玉梅清帶到西暮崖,本來還頭疼怎麼在幾千個死人裡找一具屍身出來,還好宋子安沒死。這人雖然傷得夠嗆,但先有節南贈藥,後有她親自看顧,算是把命撿回來了。哪怕本人還沒回過味來,剛從鬼門關前逛一圈,差點進去排隊等輪迴了。
「你小兔奶奶呢?」四下無生人,柒小柒回身,拍下胖巴掌。
杏花老大朝左躲,看到巴掌過來,朝右再躲,還是看得到巴掌,連連退了幾步,聽到自己腦袋發出啪一聲,疼得他呲牙。
邪了門兒了,小兔奶奶也罷了,大兔奶奶到底吃啥了,這體格兒還能蹦得跟人參精似的。
「小奶奶到鳳來去了。」杏花老大和這兩位兔奶奶打了一年交道,總結出一條寶貴「體驗」——回答問題一定要直不隆咚——千萬別繞。
柒小柒呼呼吐白氣,罵道,「臭——」想到不能當著杏花老大的面罵節南的小名,改罵,「臭丫頭!」
杏花老大討好,「就是說嘛。小奶奶要去鳳來時,俺還苦苦勸來著,她非不聽,只讓俺給大奶奶您捎話,叫您別亂跑。俺那會兒想,大奶奶怎麼知道這地方。小奶奶真是人參精啊。」
柒小柒叉腰看著堆得老高的糧袋,「給我小心你那張不紮口的嘴,要敢跟誰提起我和你小兔奶奶認識,我把你打成白木精。」
白木就是白痴。白木精就是白痴精。
杏花老大嘿嘿撓頭,「剛才俺差點叫大兔奶奶,還好俺老叔揪了俺一把。」
柒小柒翻白眼,不用她動手,這傢伙已經白痴成精了。她一邊想,一邊打量著這個存糧的大洞,漸漸斂起了眸子。
不是吧?
臭小山也料不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2:0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八引 燈謎藏陣
洞壁洞頂不少刻著大字的石火盆,一般人看來火盆的位置鑿得毫無章序,字刻得也無意無義,但柒小柒學得是機關,而且還學得精深,第一眼瞧不出來,第二眼,第三眼,只要有名堂,很難逃過她這雙眼。
更何況,這些石火盆擺放的暗陣由她師父自創。
這叫燈謎陣。
「對了,大兔奶奶,您不知道,這個洞其實不是千眼蠍王第一個佔住的。這些糧草,旁邊那洞裡的兵器,都是桑大天存放的。桑大天,桑大老爺,鳳來縣,不,大王嶺第一霸,他還活著的時候,虎王寨算個鳥,咱下山都得事先跟他報備。」杏花老大瞧不出柒小柒神情變化,也不知小兔奶奶桑節南的真正身份,還當新鮮事兒來說,「俺要是長得聰明點兒,一定跟著桑大老爺混,災年打仗都不怕,往這兒一躲,照當逍遙的山大王。」
「是不用怕,你要是跟著桑大天,這會兒只剩一架子白骨頭。」柒小柒並非不尊重師妹的爹,事實如此而已。
不過,也虧得杏花老大一說,柒小柒就明白了師父的燈謎陣為何出現在這裡。
小山是師父的徒弟,小山的爹擺師父的燈謎陣,並非不可能。
「你到外頭守著,有人來就告訴我。」柒小柒打發杏花老大。
杏花老大立刻跑向洞口。
這人最好用的地方,在於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至於燈謎陣,最終的意圖只有一個。
藏東西。
也就是說,這個洞裡,除了這些糧草袋子,還有桑大天不想旁人看到的東西。
半柱香之後,在洞中踱個不停的柒小柒突然立定,抬頭望著正前方洞頂和洞壁折角銜邊的一處火盆,
謎面為「蕭丞相月下追韓信,楚霸王烏江別虞姬」,解為「何求美人折」。
找到「斤」字火盆,立在下方,不折腰不折目,仰直望對面,正對著自己的唯有一隻「是」字火盆,實則「提」字,柒小柒就確定那是藏東西的地方了。
回眼瞧瞧乖乖背對著自己的杏花老大,胖乎乎的身子無聲點上糧草袋子,眨眼就飛高了,單手捉住沒生火的石盆緣,另一手疾快敲打著石壁,耳中忽聞空洞一聲。
柒小柒連氣都不喘,胖似蘿蔔的五指靈活變換推拉的動作,竟在那片石頭上弄了一處拳頭大的凹洞,從裡面摸出一隻細長匣子來。
嘻嘻,不愧是桑大爹啊,老奸巨猾,把好多好多銀票收在匣子裡了吧。
發財啦。
她要獨吞,不告訴臭小山。
-------------------------------------------
且說回這日,天不亮時分。
鳳來土城樓上,天蒼燈幽火冥,照得一排守兵臉青眼白,似地獄小鬼。輪值的一列兵上樓來換,也許吃了勝仗的緣故,幹著苦差事還有笑鬧心情,嘻嘻哈哈彼此打趣,沒人察覺一道影子溜下了城樓。
影子到了城樓底,見一群睡得東倒西歪的兵士反而不鬼祟,大大方方從他們身體的間隙中踩過,眼看就要出城樓——
「不睡覺,出去晃什麼鬼?」聲音咕嚕不清。
影子卻準確找到聲音的方向。那是從一張木床上發出來的。能睡床的,必定當著小官。
影子沉笑,聲音飽粗,「老大,我不知吃了什麼,肚子裡鬧騰得厲害,找個兄弟們聞不著味兒的地方拉屎去。」
床上的人動了動,到底沒翻過身來,「怪不得我覺著臭呢,原來是你小子放屁。快滾!不拉乾淨就別回來!」
影子欸應一聲,打開門。
頓時,寒風灌了進來,一屋子人,邊縮被窩,邊罵兔崽子。
「等等!今日換班的暗號是什麼來著?」床上人卻很小心。
影子笑滑了,「大王嶺上沒老虎,鳳來縣裡有閻王。」
床上人沒再吭聲,怎麼也想不到有誰那麼大本事,能從縣城外頭進來。
假扮大今士兵的節南鑽出門縫,攏了攏身上過大的男子襖衣,拽拽皮帽耳,將自己那張病白的臉罩得更小,把脖上的三角布巾提到嘴上,迎風往縣衙走去。
大街無人,小巷無人,沿著護河柳堤走了好一會兒,節南漸覺不對。
雖然她明白被大今佔領的鳳來不可能再像平常,也清楚這座窮極的縣城每到夜裡特別靜寂,但絕不似今日這般死寂。此刻,家家門戶多敞著,鋪子館子的門板七倒八歪,走一路狼藉一路,沒有一處明燈,只能借天上殘月的微亮,以及她絕佳的目力,行得無阻。
鳳來,好像一夜之間搬空了。
走上縣衙前的大街,這一年裡來來去去,節南最常聞到爛菜葉和臭雞蛋的味道,這日卻充斥著淡淡卻令人煩躁的焦煙味。
離衙門越近,煙味越重。
大紅聞登鼓停在眼眸裡,節南往後回望,發現自己竟然會懷念那些追著她唱童謠的頑童,還有人聲沸拂,目光怒灼。
沒有這些聲音,沒有這些目光,節南站在鼓下,聽著縣衙裡面的挖坑聲,更難以邁開步子踏進縣衙去。
她怕,怕一進去,就會看見一座燒成焦炭的屍山。
「天快亮了。」
節南忽聽人聲,忙閃到鼓架子後面,從狹縫裡眯眼冷盯。
門裡走出兩員將,各著護身軟甲,腰跨彎刀,伸臂展背,都打著大呵欠。
「挖了一晚上,什麼都沒有,還是稟報大將軍吧。」一將道。
另一將嘆,「最怕是讓混帳師爺燒了,雖然大將軍拷問之後說那師爺並不知情,我卻不大信。」
「若真知情,直說燒了那東西不就得了,何必死不承認?我也不信師爺,但信大將軍,他的判斷總是不錯的。」一將說罷,嘆口氣,「就怕大將軍罵咱倆沒用。」
「你怕的,跟我怕的,半點不一樣。咱盡力了,挖不出東西來,就說明東西不在這兒,即便跟大將軍說,又有什麼好怕的。要怪就怪桑大天,這麼大的縣城他佔一大半的地,一一挖找的話,十天半個月都不夠。」另一將說得上火。
兩人說著話就走遠了,身後跟兩列紮著豹字巾的兵。
節南對此時的所聞所見,又驚又惑,大感意外。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2:1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六十九引 鄉音已改
節南第一驚,兩將反覆提及的大將軍,除了呼兒納,不作第二人想;第二驚,他們找的東西居然跟她爹扯得上關係。
呼兒納真的來了麼?
堂堂一個統領三十萬大軍的帥將,偷偷潛過大王嶺來攻打一個縣城?
即便是為了找東西,節南也覺得不合常理。
除非,那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能令呼兒納親自過來取。
以一個大今神弓門廢物的眼光來看,這件東西的重要程度或關係到大今吞併天下的野心,否則呼兒納這般讓大今百姓愛戴成戰神的傢伙,是不屑於攻打鳳來的,更遑論扮山賊如此貶低身價的貧窮計策了。
可是,她爹土裡土氣一個大地主,一輩子就有一個心願,生是鳳來人,死是鳳來鬼。
他比任何人都愛鳳來,將這塊地方的一草一木都當成他的,霸道執拗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守護。
他一生下來就是富家少爺,不知體恤佃農租戶和貧民,已經坐在鳳來最高,又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打交道,從不往下施捨,讓無數人背後罵成了大惡人而不無所謂。
他用心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一家子舒舒服服生活在這片土地,保住桑家後代子孫無憂的根基,凡是破壞他這一心願的,他下手清理起來絕不容情。
所以,人稱桑大天霸王。
節南並非大善人,她只是看不慣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蠻橫霸道,認為這是一個笨辦法,明明可以用聰明方式達成目的,非要搞得天怒人怨。而她爹常罵她自作聰明,自家土地上過日子還要瞻前顧後,怕東怕西的,沒出息。
無論如何,節南覺得沒出息的人是她爹,平生無大志,守著那麼多財產,當了一個吆五喝六的小縣地主就沾沾自喜。也因此,她想來想去,想不出她爹會藏了什麼重要東西,能把呼兒納那廝引到鳳來掘地三尺。她同時還想到,或許因為這樣東西,才引來滅門之禍。
節南一咬牙,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儘是冷光。
她怎麼都能繞回鳳來,莫非她爹陰魂不散,不讓她裝糊塗,殺了一個行刑的劊子手還不夠,要她揭開東西的秘密?
思及此,她突覺脖後寒毛直豎,不由往後瞧了瞧,心裡暗道,爹欸哥欸姐姐欸,她又不是不查了,只不過不著急查到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橫豎不報此仇誓不罷休,千萬別催她,弄到最後仇沒報成,她小命先丟了。
縱身一躍,節南上了牆頭,見到縣衙裡的情形,微微怔住。
沒有她怕見的屍山,只有每一塊地磚被撬開的狼藉。本來就窮得沒錢維護的縣衙大堂這會兒跟破廟差不多,師爺拍驚堂木的桌案都被拆成一塊塊,沒有整件物什。牆也敲成了殘垣,裂縫中隱隱透出火光,人影閃動,叮叮噹噹的聲音一刻不歇。顯然那倆將軍雖想放棄,但只要某位大將軍未同意,就得繼續挖下去。
但最讓她怔的,坐落偏院的文庫房已完全付之一炬,一片紙角不見。
原來,煙味從那裡散出來。
商師爺終於守信。
節南本想跟那兩員大將走,此時卻因商師爺暫消了念頭,靜悄悄落地,往縣衙大牢走去,順眼瞧見幾個挖地的人百姓裝束,暗鬆口氣。
還好有活人,不用像駒馬峰下,再讓她噁心一回。
衙牢前沒人守,節南並不因此大意,推開一條門縫,打眼往裡面瞧著。果然,廊底有好幾個兵士守衛。她低眸一轉,走開去,但很快又回到門前,把門整個推敞了。
那幾個兵士先是一驚,但看清她的衣著和袖臂上的天豹巾,立刻穩住。
一兵士喝,「大王嶺上無老虎。」
節南答,「鳳來縣裡有閻王。」
兵士們更安下心,問節南是誰,為何而來。
節南舉舉手裡一酒罈,同時大拇指往旁邊橫一橫,粗聲嘎氣道,「我這不剛要過去換崗,想起各位辛苦守牢的兄弟們,就給你們送點好東西來。要是不要?」
她穿著沒問題,個頭頂細頂瘦,一點威脅感也無,還知道接頭暗語,兵士們更是見酒就饞,連忙喊要要要。
節南不請自入,將酒罈子往迎來的兵士手裡一塞,神情似好奇,笑哈哈走到廊底,「聽說大將軍親審都還沒招?」
隨眼一瞥最後那間刑室,變了臉色,她抬手揉揉鼻下,才重新換上嬉皮笑臉的表情,聽那幾個兵士三言兩語笑著說大將軍如何片下人皮,又如何挖筋卸骨,刀功精湛,令人欽佩云云。
節南保持著笑模樣,眯縫了眼湊上木柵,裝作看不清,「昏糊糊的,光瞧見血了,讓我進去仔細看上一看,行不?像咱這些小兵,平時哪有機會見識大將軍的刀法,我好回去跟兄弟們炫耀炫耀。」
兵士們一口酒下去就乾脆,直讓節南自己進去看,反正刑室沒下鎖。
節南踏上乾草堆,兵士們爽喝酒的笑聲就遠了。
商師爺在木架子上吊著,披頭散髮,一身血污。他的雙手十指已經沒有肉,只剩下指節骨頭。他上身沒有衣物,也沒有了皮,血紅帶粉色的肉隨微弱呼吸起伏。他膝蓋以下沒有小腿,卻包紮得極好,隱透出兩團血色。被砍下來的小腿刮去了一半的肉,白骨一側陰森,就掛在他面前,彷彿是為了折磨心智。
節南眼底發熱,雙手不自覺捏起了拳頭,終究還是要再經受一回噁心,只不知道能不能壓抑得住。
她不怕死人,但恨極這種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卑鄙做法。偏偏呼兒納引以為傲,說什麼這世上沒有氣節這東西,誰也抵抗不住他的刑求。至於那個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金利沉香,她覺得也是有病。一個連人性都沒有的畜生,難道會珍惜身邊人?
「商師爺,是我。」她摀住了嘴,一邊壓制胸口的嘔意,一邊將自己的聲音傳進商師爺的耳裡。
商師爺殘缺的身軀一震,本來垂著腦袋緊閉的雙眼,陡然撐得大大的,似乎剎那充滿了生氣。
哪怕,節南只見他的命燭飄搖。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2:3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引 救人太難
看守們開始暈乎乎,大著舌頭說話卻不自知,料不到酒裡讓人加了料。這種料並非迷藥,只會混亂一時的記憶,令他們沒法專注眼前之外的東西,事後又不會起疑。
節南冷冷掃去一眼,確定藥效起來了,連忙走到商師爺身旁,啪啪啪點了他幾處穴道。
和失血過多回天乏術的馮三不同,呼兒納顯然還需要商師爺多活幾日,雖毫無人性削皮剝肉,但將流血的大傷口都包紮得妥妥噹噹。
故而,在節南的急救下,商師爺兩眼的精神氣竟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他嘴唇蒼白,嗓子眼裡似乎沉痰,聲音渾濁,「我本來還替你慶倖,你怎麼又回來了?」
節南面對商師爺,明眸望著,「怕師爺說話不算話。」
看著那對亮晶晶的眸子,商師爺居然笑了笑,「是,我為著自己確實常常誆你。原本這回也是打算含混過去的,可大今兵衝破城門時,我突然明白這就是天報應,才趕緊燒文庫。可惜,悔悟得太遲……」
聲音陡斷,商師爺五官揪作一團,雙眼發凸,十隻白骨指在鐐銬裡咯咯地動,沒有了小腿的腿突然抽搐。再如何分心,也不能治癒這具殘缺的身軀。
彷彿眼前仍是那個安好的商師爺,節南紋絲不動,神情如常,只有眼底淡淡浮著不為人察覺的憫意。
「對你用刑的人可叫呼兒納?」她必須加緊了。
商師爺點點頭。
「他要找什麼?」一旦確認呼兒納在此,節南全副心神都戒備起來。
「北燎四王子……讓你爹密造武器,私囤糧草,意欲謀逆的書……函……」商師爺再露出痛苦淒厲的神情,「……小山……我當真不知道……你爹他怎麼會……」
節南身形禁不住搖了搖,閉了好一會兒眼,再睜開,仍掩不住眼裡的震驚!
她爹,那個土霸,從沒到過大王嶺以外的地方,和他打交道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成翔這麼些年來的知府。
現在,呼兒納卻要找什麼?
她爹和北燎王子勾結謀逆的書函?
王子謀逆,就是要當皇帝!她爹參與,就是要當功臣!
怎麼?她爹原來有當王侯將相的野心?
這!這!這簡直——
節南想大笑,但咧開嘴,卻又抿得緊緊。
「師爺可還有什麼話要告訴小山麼?」轉頭瞧瞧那幾個看守開始東張西望,她得走了。
商師爺臉上死灰一片,「求……小山你幫我……兩件事。」
打心眼裡,他怕這姑娘,不僅因她是桑大天的女兒,還因她總帶一股子霸狠,令他常感覺她比桑大天還惡霸。
而他這一年裡誆哄著她受了老百姓的刁蠻氣,連他自己都曾佩服過自己的膽大,如今想來,並非他膽大,是這姑娘能忍,不同他計較罷了。
他若求她,縱然死乞白賴,以她不同常人的心性,也許會幫他一幫。
「師爺只管說說看,做不做在小山,如何?」自從商師爺睜開眼,節南始終與之直視,一絲同情嫌棄厭惡畏懼的情緒也沒有。
以至於商師爺突覺自己也可以無所畏懼。
「我全家十餘口人,最小的孫子才週歲,小山你若顧得及……」他喘了喘,又像嘆息,似乎自知這個請求有些過份,轉而求道,「我這樣子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只是這後半句,不是沒力氣說,而是猶豫說不出口。
但凡有一線生機,誰情願求死?
節南等著,總不能無緣無故由她奪了別人的生願。
商師爺翻著眼皮,就瞧見自己血淋林的小腿,再想到呼兒納那張令人膽寒的臉,頓時咬住了牙關,「求小山你給我個痛快。」
節南原本等著這話,但商師爺真說出來,她反而下不了手。
鳳來是她的故鄉,商師爺是她的故鄉人。早年她尚未離家時,商師爺就跟她爹的師爺似的,跟前跟後,出入桑家大宅。她分不清好壞的幼年,還甜牙齒兒得叫商伯伯,津津有味吃他給她的糖麥芽。
懂事後,知曉這些表面的友善不過是所謂的利益關係,她才冷淡了。即使待了一年,因著過去的利害關係,彼此也算互相利用,她並不覺得虧欠了商師爺什麼。
然而,商師爺此時讓她殺他,她以為不過手起刀落,心頭卻忽然泛起早年喊商伯伯的回憶來。
「師爺切莫說喪氣話。」她做不到,即使商師爺的模樣讓她不寒而慄,亦替他覺得生不如死,可是她這會兒真心希望商師爺能撐得下去。
商師爺已然心灰意冷,正要再求一死,卻覺嘴裡多了一粒藥丸,嚼下去漸覺身體內湧出暖流。
「想想您的小孫子。」節南餵了商師爺一顆補氣護心丸,握拳轉身,走出刑室。
外頭的看守們笑哈哈,問她瞧仔細大將軍神乎其技的刀法了沒。
節南含糊對付過去,腳步不再猶豫拖延。
可她才走到牢廊那頭,就聽後面一聲大吼——
「老頭尋死啦!」
節南驚回頭,見那幾個守衛衝進刑室,沒一會兒傳出一片罵罵咧咧,道什麼這鬼德行還有力氣咬舌頭,又道什麼老頭運氣真不錯,死得挺痛快,早死早超生了。
她立在門外,放目冷望著灰煙雲的天,長長吐息,直到感覺胸口再無一絲氣,連帶那簇怒不可遏的心火一道封湮,握緊了拳疾步而去。
殺人容易,救人難。
殺別人容易,救自己難。
節南一到前衙門,就看到那兩個將軍模樣的人又回來了,急忙翻身上牆,卻也不走,伏在牆頭大膽探聽。
倆將站在堂前,自有小兵傳令,很快,從後衙匆匆跑出幾個軍官。
其中一將神色厲茬道,「大將軍有令,此地可以棄了,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
軍官們得令,捉上腰間刀柄,殺人去。
這時牢裡看守慌不迭來報,「稟二位將軍,師爺咬舌自盡了。」
倆將同時眉眼一凜,即刻往衙牢那邊走。
節南輕悄落地,耳聞此起彼伏的慘呼驚叫,沒再回頭望一眼。
寒風嘶淒,朝日將出,這方土地瀕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2:4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一引 神仙日子
節南自然知道,「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是何意。
呼兒納輕忽人命,天豹軍亦沙場囂狠,所到之處必然血流成河。若如商師爺所言,呼兒納來此只為找一些書信文函,那麼鳳來百姓不過是供他驅使的牛馬,一旦用不著了,眼都不眨就可以殺掉。別說一個小小鳳來,即便有著上萬人口的成翔府,對呼兒納來說不過上萬隻螻蟻罷了。
她沒有回頭,並非畏懼天豹軍的狠,只是當年跟著師父爭門主,戰同門,委曲求全,又眼睜睜看師父為保她和小柒的命而瀟灑自絕,她從此心如鐵,血如冰,知道什麼叫做明哲保身,什麼叫做死得其所。
這裡雖然是修羅場,閻王殿,九層地獄,卻非她該死的地方,她需要明哲保身。
節南穿過巷子,過家門而不入,直接繞到側面,走進巷底一間用木頭簡易拼搭起來的屋子。
屋裡無人,只有一張木板床,一些破被爛絮,一張不高不矮的碗櫥靠牆放。整間屋子,充斥嗆鼻的臭味。
節南目不斜視,走到對面牆下,推開那張碗櫥,用肩膀一頂,牆面就裂開了縫。
竟是一道半人高的磚門。
她撥開枯野的爬山虎藤,閃身鑽過。
這裡原是桑家側廊花園,讓後來佔居的人們剷平當了曬衣場,只是無論怎麼都清理不掉爬山虎,每到春夏日就瘋滿一牆,所以也沒人瞧出這道磚門。而外頭的人當這破屋子是流浪漢的,被氣味熏得不願靠近,卻不知是節南防患於未然的佈置。
曬衣場上也沒人,或者該說,沒有活人。地上到處坑坑窪窪,紅一塊褐一塊的,顯然被掘了一遍。大概沒找到呼兒納要找的東西,又不再需要勞力,殺了之後堆在不遠處的角落。
節南迅速瞥過那堆死人,因為沒看清,還能儘量把它當成一個土堆,腳下不停,來到她住了一年的院子外面。
無聲撐上牆頭,又竄到老榕樹主幹窩杈,蹲坐著往下望。
這裡果真是重搜地,不單單掘磚就了事,也不單單拆了她棲息的屋子,她桑家人的每根遺骨都叫呼兒納給翻出了土。院裡已經沒有人影,骨頭慘白慘白曝著,就等日頭出來好曬乾。
節南咬牙,呼兒納那廝,既然喜歡把屍體整齊堆起,就該把骨頭重新埋下去才是,這麼馬虎了事,她沒瞧見也還罷了——
死氣沉沉的一道太陽光曬進院子,姓桑的姑娘行孝完畢,家人的骨頭,也許還有別人的骨頭,也不分了,統統埋回土下,還慢條斯理從廢墟中翻找出三根香來,奉上。
桑大天生前罵了這個女兒多少遍不孝,恐怕怎麼也料不到,這個女兒在他死後五年再回來,幾乎執拗地,奉孝守孝,為他,為桑家,決定要一一做全了,不讓家人變成孤鬼。
咯咯咯——咯咯——
節南挑起眉,走到矮牆,往鄰家無人的小院裡一瞧——
嘿,安姑家最肥的一隻母雞,咯咯咯從籬笆洞裡鑽進來,雞毛發油光!
轉轉眼珠子,趕了一晚上的路,挖了一早上的土,自己應該餓了吧?節南眯起眼,張開十指,雙腳一蹬,空中翻騰一圈,朝肥雞撲去。
師父啊,爹啊,別怪她窮凶極惡,這破身子骨,熬不住餓啊!
話說,她該烤雞呢?還是燉雞湯呢?
吃完再睡一覺,神仙日子!
哪怕,神仙日子只能過到日上三竿。
-------------------------------------
晌午。
西暮崖下。
崔衍知三眼兩眼把手裡這卷帛紙看完了,立即瞪向柒小柒,「你一早找到的,這時才說出來?」
柒小柒正給宋子安和玉梅清煎藥,一鍋補血,一鍋養胎,雖然眼前這位姓崔的文官兒也該吃些藥,但瞧他精力過剩,可以先等它發散。
柒小柒看看宋子安。
宋子安知道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將帛紙從崔衍知手裡抽出來,還給柒小柒,又對崔衍知道,「衍知,我怎麼覺著這才是大今攻占鳳來的真正用意呢?十年前的書信,北燎四王子讓桑大天私購糧草兵器,只明列一回交易的數目,表明——」
崔衍知可不笨,「表明四王子私自囤養了一支軍隊。繼位北燎王呼聲最高的這位殿下,一旦不能上位,就極可能篡位。」
宋子安點頭,「正是如此。然而,我聽聞四王子禮賢下士,聰穎不凡,雖非燎王后親生,卻受王室重臣以及燎民擁戴,他何須冒險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崔衍知冷笑,「因他勢在必得,不容半點差錯。不過比起野心勃勃的四王子,我更驚訝桑大天能同意為之效勞。別看桑大天行事霸橫野蠻,其實就是一守舊的,只想桑家子子孫孫如何的土地主,已經家財萬貫,一般好處根本遣不動他做這種大膽的事。」
「哦?聽衍知的語氣,倒似桑家熟識一般。」宋子安只是說笑。
崔衍知的臉色變得極難看,「我不識得,桑大天惡名遠播罷了。」
柒小柒瞧在眼裡,暗忖這文官兒,肯定,肯定,肯定,和桑家有過節。嘻嘻,遲早會搞清楚是啥過節的,不知為何,就覺得好玩好玩。
宋子安就算聽出什麼也不多問。
崔衍知正色,「對大今而言,燎四王子繼位可不是好事。北燎比我們輸得還慘,如今退守西原,喪失三分之二國土,但國仍在王仍在,就怕出現一位明君。」
「的確。」宋子安完全同意,所以才覺事態嚴重,急忙找崔衍知來商量,「大今只要拿到這些信函,就能挑撥北燎王室內鬥。四王子一旦背負謀逆大罪,別說他的性命難保,北燎將無明主,即便不亡,也不過成為大今的屬地。」
原本在一旁挺安靜的玉梅清,突然開口,「大今北燎合氣,對我們豈不是很不利?」
宋子安對妻子笑笑,「所以大今很在意誰繼燎王之位。」
崔衍知卻另有打算,「還請宋夫人和柒姑娘暫時迴避,我與宋大人說些要緊話。」
玉梅清很不願意,卻讓柒小柒拉了出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3:0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二引 陰謀詭計
玉梅清嘟嘴道,「柒姑娘你不懂,這些當官的,一說要我們女子迴避,必定是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我夫君為人向來堂堂正正,我可不想他被人帶壞了。」
柒小柒抓了把炒米吃,這種境況下,她也沒地兒買好吃的去,有東西吃就不錯了,「我瞧你夫君沒那麼容易讓人帶壞。」
玉梅清卻一臉緊張兮兮的模樣,耳朵一個勁地往洞門伸,偏偏聽不見。
洞室裡,崔衍知如此道,「大今不想讓四王子繼任燎王,我覺得對我南頌亦是利大於弊。子安可明白我的意思麼?」
宋子安怎能不明白,但微微一笑,「那位四王子也是雄心壯志之輩,即便此時能同我朝同仇敵愾,或能結盟共同抗擊大今兇猛之勢,說不準一回轉身,我們又引狼入室,反受它的侵噬。」
崔衍知道聲正是,「如今朝廷與大今同洲議和,我們大可利用此函,當作談判籌碼,爭取長久休戰,南土不失,與大今公平共處的機會。」他要犧牲北燎。
宋子安沉吟不語。
崔衍知又道,「要說大今是猛虎,難道當年的北燎就是善類?他們一直壓著我們北方邊境,時不時侵擾,我軍死了多少將士,就為將他們趕出關去。」
「並非我優柔寡斷,不瞞衍知,我此時不擔心旁的遠的那些事,只擔心鳳來和府城兩地的無辜性命。」宋子安如此說道,「我以為,與其救遠火,不如撲近火,應該拿此函去換鳳來縣百姓的平安。即便大今不肯撤出鳳來,至少也能拖延一時,堅持到孟大將軍來支援。」
換作崔衍知沉吟半晌,「不是我不想救鳳來百姓,只怕天豹軍嗜殺,拖到今日再救為時已晚。」離他決意攻打鳳來又過去了整整一日。
戰場之上,一刻工夫都可能改變整個大局,所以他也變。
「不過,子安你說得也對。」崔衍知並非一意孤行者,「這樣,我們先派人到鳳來送信,看看對方是否願意談。」
宋子安也算鬆口氣,崔門一姓從來圖大局謀大事,崔相力排主戰派文武大員的不滿,開啟和談,被人罵不惜南頌子民的血肉,他還真怕自己說不服這一位。
崔衍知的話卻未說完,「只是我有一個條件,要宋大人允諾——」
洞室外,玉梅清怎麼伸長耳朵都聽不見,柒小柒卻聽得自在,直到崔衍知突然提到有一個條件,才聽不清。她大眼眯小,有點後悔把東西給宋子安看,可後悔也沒用,姓崔的文官兒心眼多,那就得防著。
柒小柒發現盒子裡裝的是這些文書信函時,之所以沒有馬上找宋子安和崔衍知商量,是因為這些東西涉及到了她的師妹。
這裡要是北燎,二話不說,柒小柒根本不可能拿出來。桑家參與謀逆,這麼大的罪,恐怕不會因桑家滅門而告終。但這裡是南頌,桑家頂多算走私,不是株連九族的罪。
柒小柒不知節南這時在鳳來的處境,可她很清楚節南和她不能直接出面做事,必須利用這兩個當官的,而手上這東西顯然能吊起他們的積極性。
至於可能引起的不良後果,柒小柒不管。到了時候,自有臭小山負責收拾。
鳳來縣人人知曉桑家有個六娘,卻無人知曉桑六娘有個了不起的大名桑節南。神弓門人人知曉原掌門長老柒珍的得意弟子叫桑節南,卻無人知曉桑節南老家在鳳來,桑節南老爹是土霸。所以,只要鳳來縣有關桑家的文書和戶本載冊全部處置掉,就算桑老爹犯了南頌的謀逆罪,桑節南也能照樣逍遙,二者無牽扯關聯。
沒一會兒,宋子安喊玉梅清進去吃藥,又和崔衍知商量著如何寫信。
一封寫給鳳來縣大今軍將,一封寫給天豹軍孟大將軍。其中給大今軍的那一封,如同談和,不但措辭要謹而又慎,送信之人也等同使者,必須有膽有謀,還有從容赴死的決心。
崔衍知就道,「我去鳳來。」
柒小柒本討厭崔衍知高官腔調太重,這會兒聽見他的話,又覺看不太懂了。想棄小局圖大局的是他,可能有去無回,卻要求擔信使的也是他,很難說這人功利熏心。
柒小柒不知的是,崔衍知雖非急功近利之人,對自己卻極有自信。他自小從名師習武,弱冠之年考取功名,二十歲不到考上提刑推官,文武雙全也不誇大。而且他既然同意宋子安的提議,暫時別無他想,衡量之下,認為自己是擔當信使的最佳人選,理所當然主動提出。
「衍知你的腿傷……」宋子安自己站都站不動,可也擔心崔衍知的傷。
「服藥之後已無大礙。」藥是瘦兔子給的,一向特別忌口的崔衍知到底服用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信那張可惡的兔子臉,「我會些武藝,即便大今小人,不講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亦足以自保。不過——」
崔衍知看向柒小柒,伸手一攤掌心,「柒姑娘,請拿來。」
柒小柒抬眉鼓眼,「拿來什麼?」
「請將木匣子交給我。」崔衍知神色耐心。
柒小柒忽然想起小山對此人的描述。
小山說崔文官,看上去實在不像武人,不是王楚風那種如玉明琅的俊美公子,也不是宋子安那種斯斯文文的謙和君子,但有一股子倔強孺氣,行有風,立若松,長相明明雋秀,偏一雙劍眉顯得颯颯,令他與文官們大大不同,又非正經武官。
小山還說,崔衍知這人說好聽些是別具一格,不好聽些,就是文武官兩邊都融不入,孤獨的一個執法官。
正因為如此,和這種人打交道要存一萬個小心,太我行我素,不達目的不罷休。
「不交。」柒小柒儘量將崔衍知那張臉虛化成白紙皮。
不知為何,崔衍知已料到沒那麼容易,也不說話,只是淡淡看了宋子安一眼。
柒小柒那般非要將木匣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堅持,宋子安其實早覺奇怪。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3:17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三引 無敵之軍
按理,這些書函信件,於柒小柒毫無用處。
宋子安就道,「柒姑娘,沒有北燎四王子和桑大天定約書,口說無憑,我們就無法說服大今軍放過鳳來百姓,更遑論撤出鳳來。」
柒小柒拿出適才給崔衍知讀過的那一捲紙,「那也不用整個匣子拿走,這份就足夠了。」
宋子安接過去,稍稍又瀏覽了一遍,遞給崔衍知,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衍知,此函上面寫得確鑿分明。況且,我們也不能一下子讓人看到箱底,要防範他們拿了東西就翻臉不認人。」
崔衍知將那捲紙握在手中,「孟大將軍那邊又當如何?還請柒姑娘再拿一份出來。」
柒小柒嘻嘻一笑,「不用,我跑一趟不就行了?」
崔衍知立刻和宋子安對換一眼,「你去?」
柒小柒理所當然的笑模樣,「我本就是送人夫妻團聚來的,人送到,就沒我的事了。呀,對了,我表妹還在府城裡頭,突然找不著我,她自己就落了單,估計會急得哇哇大哭。」
喝完藥的玉梅清開口道,「小山姑娘連死人都不怕,怎會因落單而哇哇哭呢?」
柒小柒踩自己師妹是樂此不疲的興趣,「你們別瞧她一副病蔫蔫,怎麼都能豁出去的死樣子,其實沒了我啥都做不成。」
宋子安和玉梅清皆笑,知柒小柒隨口說說。崔衍知卻皺了眉,沒法消受姐姐把妹妹說死的玩笑。
「而且你們這裡有誰比我的腳力更快?我吃那麼多,可不是白白長肉,背著宋夫人,照樣跑得起來,呼呼生風。」如果眼前這倆官兒不可信,她必須要到府城找另一個人。
結果,玉梅清力證柒小柒力氣大跑得快之後,崔衍知做出讓步,由一名司官隨同,柒小柒就可以帶著木匣子走。
出了西暮崖,崔衍知和柒小柒走上官道,分道揚鑣。
走了不出半個時辰,隨同柒小柒的司官就懊惱發現,任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跟不上那位胖姑娘的步子,而且她壓根就不理他的呼慢聲,自顧自走。
再半個時辰之後,荒山野嶺就剩了他一個。
他簡直欲哭無淚,只能暗暗祈求千萬別招來山賊。
-------------------------------------------------
夕陽荼沉。
成翔府。
城門外數里開外,一大片紮起的軍帳大營,猶如一座座覆雪的山丘,孟字天馬的大旗讓大風吹得啪啪直響。
營外,士兵們正打掃戰場,儘管臉色疲憊,神色卻亮,再苦再難的戰鬥,打贏了,還倖存了,就好。
忽有百騎,背上插天馬旗,出了大營,分成兩列,縱入城門。
城下聚集著無數人,一見那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立刻歡呼了起來。
起先,呼聲不齊,然後很快就凝成一個聲音——
「安吾頌土!吾可死,不可敗!」
「守吾頌民!吾可死,不可降!」
「複吾頌都!吾可死,不可棄!」
三句話,反反復復,流流轉轉,夾雜著「天馬無敵」,震耳欲聾。
這是孟長河當年退守大王嶺,面臨二十萬大今軍,為了鼓舞將士們,慷慨陳詞中最激勵人心的三句呼喊,後來流傳開來,成為大王嶺一線所有軍鎮的軍號,也為附近城鎮縣鄉的百姓廣知。
就憑著這股士氣,天馬軍成功抗擊了敵人,令大今勢如破竹的攻勢緩滯下來,直至今日,分嶺分水分南北而治,甚至可能完全結束這場持久經年的戰爭。
孟長河飛身下馬,百位騎士皆下馬。
他抱拳,面向人群,足足轉了三圈,嗓音洪亮,「這場仗是咱一塊兒打勝的,鄉親們,長河在此給大夥兒作揖了,多謝!」
隨即,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他乾脆俐落作了四個長揖。
他這麼一躬,百士皆躬身。
孟長河朝著成千上萬的百姓們大喝,「謝謝大夥兒了!」
誰見過當官的給老百姓作揖,誰見過當兵的給老百姓垂頭,人們難得一心,一齊長躬回禮。作完禮,一齊抬起頭來,軍民相視,忽然爆出更歡樂的笑聲,心情沸騰。
就在昨日,傳聞城外殺來山賊,人人自危性命,還以為要被破城了,可是府衙大門緊閉,城門又不開,不知官府有何對策,也逃不出去。
人心惶惶之時,出了更惶惶的事。
眾里長臨時聚起兩千人的自民團,居然和兩千府兵們起了大衝突,城外還沒有動作,城內先打起仗來。
城中謠言滿天,已經分不出真假,只有少嚇人和多嚇人之別。少嚇人的一則謠言是,打來的不是山賊,而是扮作山賊的大今軍,而府衙的官員們多已變節投誠,只等開門歡迎。多嚇人的一則謠言是,大今一進來就會屠城。
因為這些嚇煞人的謠言,自願加入民團的百姓猛增,很快頂替府兵控制了所有城門,不管城外怎麼叫駡要挾攻城,民團就是死守不開。攻城梯子都架上牆了,人們還在怒喊,開城也是死,不開也是死,不如戰死。
那時,天馬軍突然殺到。
孟長河也不著急開打,讓士兵們紮營,造爐,生火,吃飯,精神奕奕瞧著對面,瞧得大今軍撤掉梯子,縮回營地,看似平和地過了整晚。
以為孟長河自大的前鋒將軍葛隆,其實很會審時度勢,暗暗突圍。哪知,管他往哪兒突,都會冒出來一支彪悍的天馬兵。等他終於搞明白天馬軍已將他們團團包圍,天也亮了。
日頭升到三竿,孟長河發力全攻。
已知四面楚歌的葛隆,早就陷入恐慌的大今軍,士氣上雖輸了一大籌,但大今武士彪悍著稱,更何況還是名震天下的戰神前鋒,明知大勢已去,亦不肯投降,拚命廝殺。
直至葛隆全軍覆沒,自己戰死,天馬軍亦傷了元氣,傷亡不小,這場戰才算罷休。
勝得並不輕鬆,甚至可謂不體面,以多勝少,但此時沒有人會再計較這些,包括原本痛惜亡了那麼多兵的孟長河。他看著百姓們劫後逢生的笑臉,看著老人婦人孩子們的笑臉,覺得至少沒有白白犧牲,救了一城人的性命。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3:2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四引 柒玖拾貳
岸上人頭攢動,歡呼如雷;河上船頭碰尾,水聲如雨。
甲板上,王泮林坐在一張寬背的黃梨木椅子裡,姿勢絕對稱不上端正,但也不是懶到無骨,只讓人覺著這付德性就叫事不關己,全城才死裡逃生,他怎能半點狼狽得緊張感也沒有。
至少,堇燊如此覺著。
「你派個人去問問何時能開城門了。」
王泮林冷眼望著岸上的情形,一絲笑寒。
有何可高興呢?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算不如天算。成翔不到淪落的時候,知府不到陞官的時候,百姓不到命絕的時候,僅此而已。悲歡喜憂,根本不隨己願,奮鬥也罷,努力也罷,心情隨著結果而起落,卻不過庸人自擾。
「即便此刻就開城門,也要等十二公子上船。」自打這位九公子成功從他眼皮底下溜掉之後,堇燊決定改一改默默寡言的態度。
「那你就派人去提醒一下王楚風,是時候避嫌了。」這話並非玩笑。
王氏門閥,沒有官身的子弟若與官場要員交往叢密,即便只是應酬,別人卻會看到其身後的巨大父影,代表其父輩黨朋,一不小心就會把整個家族捲進朝務中去。
「無需九哥提醒,十二自是明白的。」
王楚風上得船來。
從昨日晌午起,他就同劉老爺和眾里長等人在一起。橫豎都是沒有官身的一群人,劉老爺沒說透,別人就只當王楚風是個幫忙的文士,相處簡單。
不過,比起只顧開發自身逃路的王泮林,王楚風並不特別在意王泮林在意的。他和王泮林不是親兄弟,而來抓人之前,他甚至從未見過這位堂兄弟。王氏大族大家,即便是本家嫡親,從沒見過面的堂兄弟也同陌生人無異。
「九哥多年在外,十二以為應該心胸更加豁達,不會似家中長輩那般動輒拘束言行,豈知不然。大敵當前,性命交關,自己人之間還要顧忌猜度,怕誰給誰穿小鞋。」
王泮林一笑可惡,「十二弟在家裡待得過於安逸,應該學我到處走走才是。」不經歷煉的豁達,才叫天真。
王楚風聽得懂,可他風度絕佳,不喜與人爭是非曲直,一笑則過,「劉老爺答應我,會請孟大將軍儘快重開城門,只是最快也要明日。孟大將軍要審知府等人,雖捕有簪珠兒,又有劉老爺和里長們親證,只怕知府等人不輕易認罪,畢竟一認就是死罪了。」
簪珠兒是一活證,眾里長一致決意暫留她性命,雖然吊上城頭,也是活吊。
「他們敢拿萬條性命換自己前程,掉腦袋的覺悟總該有的。」王泮林這話又是殘酷。
王楚風皺皺眉,正要張口再跟這位九哥論道,忽覺甲板顫動,回頭竟見那位胖福的柒姑娘走上來,立即換上和風溫煦的表情。
「數日不見,柒姑娘可好?」
哪知柒小柒彷彿沒瞧見他似的,就從他身邊捲著風過去了,還聽她老大不客氣對九哥喊聲姓王的。
九哥和他,莫非前者更討姑娘的喜歡?
王楚風暗暗搖頭,笑自己怎會有如此稚幼的想法,何必與誰比較這個呢?
「柒姑娘回來了。」王泮林記得大王嶺下要同他一道坐的醉姑娘,也記得她和那位小山姑娘姐妹相稱,更記得堇燊說過她已經出城了。既然是聰明小山的姐姐,又一身跳得過城牆的好功夫,當然就有她的過人之處。
柒小柒沒那麼細心,對王泮林那句話全不多想,只打眼瞧瞧四周,「咱到艙裡說。」
說罷,她就進客艙去了。
王泮林跟入,堇燊也跟入。
王楚風沒動,只是轉過身背了手,望向岸堤。他看見孟長河重新上了馬,劉老爺和里長們的轎子緊隨,一長列隊伍往府衙行進。
就近軍鎮可在緊急之下接管府城,但必須理由充分,不容半點馬虎差池。知府帶頭叛節雖然顯而易見,等到朝廷派下監察官,若知府他們拒不承認,也是很麻煩的。此時的功臣,明日便可能被反咬一口。
王楚風想到這兒,又不由想到王泮林身上去了。
這個堂兄看似閒雲野鶴,做起事來卻顧得極全,出逃也罷,審簪珠兒也罷,好像只為著他自己,卻用了全域之計。給軍鎮報信,民團替下府兵,控制府衙官員,樁樁佈置到位。這座城能守住,別人毫無所察,他則明白王泮林當居首功。而他以為的,這麼一個討厭回家的人,似不經心得走出一步步,居然還很小心不讓家裡捲入。
王楚風有些明白了,家裡非要把王泮林抓回去,不是考不考功名入不入仕這般簡單的,而是有更大更高的期待。
就像當年,寄望於希孟那樣。
王氏一族,嫡系固然高貴,不過輪到家主更替,就是重新劃分嫡庶的時候。目前由王楚風和王泮林的祖父當家主,但祖父兄弟眾多,若族中長老最後決定下任家主不由祖父這一支的子孫繼承,他們這些嫡孫就統統變成旁支了。
在旁人看來,都是一家親,可王楚風很清楚裡頭的勾心鬥角。
父輩中原來最有能力的大伯,喪子之後已心灰意冷,跟皇上討了個二品的閒差,與世無爭。眼看他們這支再無能人,想不到遷都之後,泮林之父王沙川突然官運發達,升到正一品,但他拒絕接任家主,祖父也拿他沒辦法。
孫輩之中,要麼當了官卻作為平平,要麼就是還沒入仕,尚無作為,像他和九哥這樣的。反觀祖父兄弟們,野心勃勃者大有人在,而且小家一鼓作氣奮鬥,比他們這些所謂的嫡孫強勝得多。
這等情勢下,喪妻多年的二伯父王沙川突然提及他其實有個兒子,只不過因為算命的說孩子命格太硬,十二歲之前不能放在身邊,故而一直養在了外頭。
本已無望的祖父,連那孩子的生母是誰都不管了,只是急盼著見上一面。而且,因二伯說那孩子脾氣強,怎麼都接不回,祖父才親自請了文心閣堇大先生,押也得押回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3:5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五引 一片好心
王楚風突然回頭,往船艙那邊望了一眼。
窗子開著,隱隱看得清裡面三人。
王楚風想起自己第一眼見到九哥時,差點以為七哥復生。兩人相貌長得太像,若撇開九哥的孤冷怪氣,說是孿生子恐怕也有人信。不過大伯和二伯本就頗相似,畢竟一母同胞,再待他和九哥相處幾日後,又覺還好只是相像。
九哥,無論如何,也不能是七哥,不可能是七哥。
這世上,再無一人,驚世神才卻不傲,品行高潔卻不浮,為人光明又溫和謙謙。
有人說,他王楚風謙和溫潤的脾性與七哥也像,卻不知他虛有其表,根本不可與真正君子的七哥相比。七哥死後,沒了榜樣,他就更學得敷衍,有時候連自己都搞不清到底臉上是否還端著親切。
「柒姑娘有事請講。」
王楚風從船頭回望王泮林,王泮林也望了那位十二弟半晌,才收回目光,對柒小柒道。
「我雖然不知道你和小山怎麼認識的,更不知道你哪裡值得她信任,讓我有難處就找你……」
王泮林淡淡打斷柒小柒,「某聽不進奉承話,而依小山姑娘的性子,不可能說出信任我的話來。」
有難處找他?呵呵。
柒小柒不耐地揮揮手,「這位公子,是你認識小山久,還是我認識她久啊?她什麼性子,我比你知道得多。來來,我告訴你啊,小山是一個吃什麼都不吃虧的人,別人欠她,她統統都會討回來,除非那人是她爹,是她師父。」
堇燊聽了,聳起濃眉,只知那姑娘是個嘴巴不輸,看著挺隨意的主。
王泮林要笑不笑,「這樣麼?」
柒小柒點頭,「沒錯。她確實沒說可以信任你,不過說了我能找你幫忙。你既然隨便使喚她做事,她絕不可能白幹。所以,我來幫她討人情了。」
王泮林哦了一聲,也不多爭,「不如柒姑娘先說說何事。」
「你讓孟長河趕緊發兵鳳來,救小山去。」柒小柒道。
堇燊的眉毛又跳了跳,暗想說得倒容易,孟長河擅自發兵府城,一個弄不好,將軍帽都保不住。再說剛打完一場仗,人疲馬乏,怎麼可能立刻再打鳳來?
「小山姑娘應該已經離開成翔府地界。」堇燊就道。
柒小柒眼睛忽然一亮,走到桌前,指指一盤片糕,瞧著王泮林。
王泮林大方,「柒姑娘自便。只是王某不明白,你想救小山姑娘,卻為何找我?」
柒小柒一巴掌下去,抬起來時盤子就空了,一邊開吃一邊道,「當誰不知道沒有虎符就不能任意發兵,便是求救,也得看誰出面求。你們王姓不是很了不起麼?比一般人說話頂用。」
王泮林覺得這姑娘比她妹妹爽直,意味著——
好打發。
「柒姑娘能找上我,還知道我找小山姑娘去報信,就該知道天馬軍和孟長河是誰求來的。」
「憑知府一封投誠信?」因為「爽直」,被人打發也不知道,柒小柒從身後拿出布包,拎出匣子,完全不像西暮崖下護犢子的小心,表情嫌棄得將東西推推遠,「我也有憑證,但我不是病得要死的臭小山,我怕死。」
王泮林讓柒小柒說笑了,「怕死是樁好事。」
「而且我還笨。」柒小柒見王泮林站在窗邊不動,就拾起匣子給他送過去。
堇燊瞧著,感覺王九公子又哄人當隨從。他和他帶來的那些武衛,個個給王九端過臉盆遞過漱口水,還心甘情願的。那張臉就好像天生一副哄人樣,只要王九想哄。
堇燊又瞧著,柒小柒打開匣蓋,王泮林才伸出手,手指在匣子裡撥了撥,最後挑起一卷紮好的帛書,他的好奇心就完全被勾了起來。
是什麼呢?
王泮林打開帛書,垂眼讀著,神情一絲不變,然後將帛書捲好放回匣中,對柒小柒道,「柒姑娘的憑證果然了不得,某還奇怪大今戰神潛進來到底為了甚麼,如此倒也明瞭。」
柒小柒驚目,「呼兒納?」
很多人都怕大今戰神,王泮林見柒小柒如此表情也沒在意,「呼兒納就在鳳來。」
當然,柒小柒不是怕,純粹驚訝而已。她又一想,小山這時一定已經遇到呼兒納了,鳳來雖小,對小山一人來說,藏身的地方不少,實在不行就跑唄。所以,她很快安下了心。
「這不是更好麼?若孟長河能活捉呼兒納,等於折斷大今南下雙翼,你們……」柒小柒想起自己這會兒算頌人,「我們就不用怕大今打過來了。」
王泮林坐了下來,不但坐,還把整個匣子拿過去,這回看得極仔細,一卷不漏。無論柒小柒怎麼催問,他置若罔聞一般,整整半個時辰不發一言。
柒小柒一盤糕吃完,王泮林方才抬起眼,墨眸無底,「柒姑娘真想讓某幫忙?」
柒小柒吹鼓大眼睛,皺鼻子皺眉,好一會兒,用力點點頭,「比起當官的,你要可信一些。」
王泮林轉頭問堇燊,「煩請你將火盆端過來。」
等堇燊搬好火盆,才發覺自己又讓王九差遣一回,但他還不及懊惱,就被王泮林接下來的動作驚得無以復加。
王泮林袖子一掃桌,裝著那些帛書紙卷的木匣子就掉進了火盆,瞬時被火焰包覆。
柒小柒怔住,本來想去撈匣子,手又突然停在火盆上方,神色陰沉,聲音狠冷,「說理由,不然我會非常生氣。」
她一生氣,對方哪怕漂亮得像神仙,也得死。
王泮林在大王嶺那夜聽過柒小柒煞氣森然的聲音,知道她並非說笑,可他一點不怕,「無論誰送這匣子給孟長河都沒用,因為鳳來縣已是死地了。孟長河得了這匣子,不會派兵,卻會知道勾結北燎王子的桑大天是誰。到時候,柒姑娘莫非以為小山姑娘能置身其外麼?」
「留著它,救不了鳳來任何人,卻可能讓小山姑娘遭罪。我瞧你們姐妹感情不錯,你說燒還是不燒呢?」
他完完全全出自一片好心。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4:0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六引 天意難違
桑大天原本只是一個土霸,身為女兒的某小山不過背個惡霸之女的臭名,但桑家差不多死乾淨了,無論桑大天作了什麼遭當地百姓怨恨的事,朝廷不可能關心,某小山今後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然而,桑大天若跟人謀逆,哪怕是幫別國王子,必引起南頌朝堂重視,人變成骨頭都得挖出祖宗十八代,更何況桑家還有遺孤。
還是不明白?
這些帛書文函是北燎四王子讓桑大天購買糧草和兵器的憑證,大今想要拿它對付北燎,南頌也會拿它換取對自身有利的條件,北燎四王子難道就會輕易認了這頂私自屯兵的謀逆大帽子?這事,大到國與國的交往。物證之外,肯定還要人證。桑家有一女倖存,又不是年幼孩童,已經成年的女兒怎可能半點不知父親所做之事?就算她不知道,別人也不會信。
明白了麼?
桑節南在鳳來以兩種身份行走。這種小伎倆,騙得過小老百姓,卻根本騙不過朝廷那些鬼祟心。而作為桑家唯一倖存者,南頌和大今威逼利誘她,北燎四王子則會想方設法讓她永遠開不了口。她想過太平日子,得下輩子。
鳳來又為何是死縣?
照大今這回偷襲的計策來走,呼兒納先奪鳳來找東西,同時說服了成翔官員們叛節,大膽藉機攻佔成翔。如果作戰皆成功,鳳來成翔一線,南頌就嵌入大今的獠牙,拔之不易,不拔長痛,依傍大王嶺可進可退。不過,呼兒納這人一向多謀,不可能只一條路到底,必給自己留著後路。
好比,要是成翔打不下來,怎麼辦?
很簡單,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如今,正是這種情形。
成翔官員叛節之事洩露,孟長河及時趕到,滅掉呼兒納八千餘人,痛斬他座下一員前鋒將軍。
王泮林知道,孟長河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
孟長河冒險發兵成翔,事後麻煩一大堆,再打鳳來,又要另外一個萬不得已調兵的理由,所以他按兵不動,只是放跑了十來個大今兵,讓他們給呼兒納報信去。
呼兒納打鳳來不需要太多兵力,而這八千兵的損失,足以令呼兒納撤出鳳來。
鳳來西邊接燎土,呼兒納不可能不分青紅皂白往那兒撤,只能再從大王嶺翻回大本營。
如此一來,鳳來的危機不攻自解,無需孟長河費一兵一卒。
當然,如果呼兒納犯傻,非要在鳳來安窩,待孟長河的急報抵都,朝廷派下虎符,天馬君就能名正言順攻打鳳來,只不過等上一兩個月而已。
至於鳳來縣裡的老百姓能不能等一兩個月?
呼兒納嗜殺,即便還沒殺,天馬軍圍攻,也會刺激得呼兒納開殺,最終仍是悲局。
所謂死地,是那個縣裡的人命已經被老天爺捨棄了的意思。
對王泮林而言,花片刻工夫就能想得明明白白的事,他卻沒有這般一一說得明明白白。他知道柒小柒大而化之的性子,說大道理就不如說大情理。柒小柒絕不會捨下桑小山,如同桑小山又跑回鳳來。恐怕一開始,桑小山就是為了找柒小柒才往回繞的,只不過橫生了枝節。
果然,如王泮林所料,柒小柒一聽小山會因這匣子裡的東西遭罪,馬上就轉過腦子來了。
柒小柒道,「燒得好。」隨即變臉,「呀,糟了,還有一封書函讓姓崔的文官兒拿到鳳來去了,要用它換老百姓的命。這可如何是好?」
王泮林早聽說崔衍知和宋子安,適才又從柒小柒口中得知兩人帶著一些府兵逃進大王嶺,不過,他對陌生人更是一點關心意也沒有。
「柒姑娘要是立刻趕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王泮林才說完,柒小柒就跑出去了。
堇燊望出窗,看著那位胖乎乎的傻姑娘腳踩風火輪似的,但他轉回眼來再瞧王泮林在做的事,簡直太——太讓他覺著自己蠢了。
王泮林拿著鐵鉗,居然將那隻匣子從火盆夾了出來。
「……」堇燊想沉默,默了又默,到底默不住,「公子在做什麼?」
「依你所見呢?」
王泮林神情自得,雙手捏袖,挪開冒煙的匣蓋,倒出匣子裡的東西,對它們的完好無缺表示滿意。這種時候誰都不用代勞,他一個人就能不亦樂乎。
「……」堇燊心頭的無力感又起來了,「公子這麼做豈不是騙了柒姑娘?」
人道,安陽王氏,兒郎皆為君子蓮。遇到這位,他怎麼盡瞧見刁心壞眼,還君子蓮?
「我沒騙她。匣子燒不起來,光生濃煙,難道我就活該受熏麼?」王泮林一一收拾起帛書,放進自己的箱子裡去,堂而皇之。
堇燊眉毛跳,「帛紙好燒。」提醒那一位,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什麼。
王泮林合上箱蓋,在旁邊銅盆裡洗了手,取潔白巾子擦乾,回過身,笑得愉悅,「這話就不對了。」
怎麼不對?堇燊眉毛再跳,難道王泮林又要說出「見者有份,先到先得」這話,就跟當初收了小山姑娘的訂親信物那樣?
「方才我有心燒,哪知匣子燒不著,這就叫天意。天意難違,我只好為難收著。」王泮林笑意更深,那雙眯刁的眼彷彿已知堇燊心中所想,「你說吉平這時候到哪兒了呢?。」
這什麼人哪!
堇燊瞧著那張放肆的笑臉,從後脖根速速爬上來一層寒氣,分明得告訴自己,此人可畏。他現在亦能猜到,大概這匣子做過某種阻燃處理,故而丟入火盆卻不會立刻燒著,而那姑娘則心思簡單,被算計了還不知道,輕易丟下如此重要的東西。
堇燊最看不透的卻是,如同收了那件訂親信物,收了這些東西,不是官不在學的王泮林到底為甚麼?
「吉平腳下利索,不會把人跟丟的,這時應該快到駒馬峰。」堇燊說罷,掉頭走出船艙,需要到外面透個氣。
王泮林走回窗旁坐下,單手撐住下巴,望著窗外,臉上一絲笑也沒了,長長嘆出一聲,「怎麼偏偏不會泅水——不對,就算會,隆冬下水也是傻子才做的事——」
這回,可能跑不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4:2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七引 你我一心
夕陽似火,大風吹。
鳳來,城牆上。
一個小兵擋眼遮眉,張手望著前方,發出咦一聲,然後大喊,「官道上來人了。」
隊長讓大夥兒打起精神來,趕緊去通知上方。士兵們鬧哄哄的,誰也沒注意拐角站廊下有個兄弟出奇得安靜。
那人,壓在棉帽耳朵下的雙眼眯得狹細。
守將率眾來了。
官道上的人也走到城門下。
守將一揮手,弓箭手齊刷刷開弓朝下。
守將這才喊話,「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城下之人抬起臉,塵土蒙了膚色,黃一塊黑一塊,雙目卻十分明澈,「我乃成翔府推官,特來求見你們首官大將,你們快去通報,讓他單槍匹馬出來見我!」
拐角站廊下的士兵正是節南,本想趁人不注意下城牆去,哪知聽到崔衍知的聲音,一面覺著有些耳熟,一面又想成翔府有幾個推官。
節南頓時往前湊,一見真是崔衍知,眼睛就瞪大了。這傢伙送死來得麼?
守將倒也不含糊,急忙遣人通報大將軍。
節南既好奇崔衍知的意圖,對方又是自己認識的人,就想稍稍停留一會兒,看之後的情形再決定。
不一會兒,士兵回報,大將軍同意開城門,不過讓他出城不可能,他只保證不斬來者,來者要是有膽色,自管進來,而來得既然是推官大人,大家絕不可怠慢,必須禮待,否則軍法論處。
崔衍知考慮半晌,居然同意了,還下馬。
於是,守將開城門,半恭敬半警惕的將人請入,前後左右弄出二十個士兵的列陣,又和護送的小隊長喋喋叨叨好一陣工夫。
崔衍知透過那些看管自己的腦袋瓜,瞧見到處都是空蕩蕩的,門板趴鋪子空,不像人們躲在家裡閉門不出,而是人去樓空的死氣沉沉,不由攏起眉山。可是,他並不打算現在發問,只冷眼記在了心裡。
說是說禮遇,與囚犯無異,領隊的人吼聲出發,崔衍知不走都不行。
過了一會兒,他耳裡鑽進一個聲音。
「這位大人,您來幹什麼的呀?」
崔衍知幾乎立刻知道這是誰的聲音。
那個陰陽怪氣的兔兒賊!
崔衍知馬上往旁邊瞧,就見一個讓帽耳擋住大半張臉的傢伙,駝著背,居然還能對他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
小隊長往崔衍知這邊瞧過來,「誰說話哪?不准說話!」
節南笑得嘿嘿嘿,臉蛋壓得愈發低了,「老大,我不好奇嘛。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自己跑來求見咱戰神,要麼就是不想活了,要麼就是有好東西貢獻。難道老大你不想開開眼?再說,等會兒把人送到,還有咱開眼的份兒嗎?兄弟們,你們說說。」
有幾個好奇著,平時就膽子大的,趁機起鬨。
小隊長讓節南說得心頭活絡了,乾咳一聲,調過頭去,沒再說什麼。
節南用胳膊頂頂崔衍知,「說呀,大人。」
這要是別人,崔衍知肯定一個字不說,但他很明白兔兒賊的意思。
本來說好宋子安和他先到西暮崖,兔兒賊到鳳來縣打探一下,而後同他們會合。他出現在這裡,兔兒賊當然會有疑問。她混在大今士兵裡,甘冒曝露身份的危險而發問,自然是急切想得到答案。
他並不信任這隻兔賊,可他決定告訴她,因她先給了他一個重要情報。
呼兒納在此。
呼兒納是戰神,也是殺神,性子暴躁無常,雖然運得一手好兵法,卻喜歡用恐懼控制人心。稱他為戰神的人,一半盲目崇拜他,一半無奈臣服他。
呼兒納在此,崔衍知就知道,他這條命的倖存機會大大減少。兔兒賊也是個性詭異,喜怒難料的怪胎,可至少不是呼兒納那邊的人,不論他自己的喜惡,他這時需要爭取她。
所以,崔衍知就說了,「我手上有你們大將軍要找的重要文書。」
別人聽不懂,節南當然一聽就懂。崔衍知手上有北燎四王子和她爹的約憑。
節南知道這樣東西不但對呼兒納很重要,與自己也切身相關,心中不禁大驚。眼看就要經過一個小巷口,頃刻之間,她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舉動——
一手拽住崔衍知的胳膊,一腳踹開旁邊士兵,跑進了巷子裡。
崔衍知但聞身後士兵呼哨怒喊,同時也氣兔兒賊壞了他的大計,腳下卻莫名停不住,跟著兔兒賊穿街鑽巷,進一間破屋,過一道磚牆。
這時,四周才完全靜謐。
不再跑了,崔衍知才能惱火得沖眼前人低咆,「兔兒賊,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尾音的怒氣消失在那張回過臉來的兔子面具上。
這傢伙什麼時候戴上的面具?真是——
節南急喘一會兒,拍拍心口,長吁道,「到底誰做蠢事還不一定。大人,麻煩你,把那東西拿出來讓我瞧瞧。」
告訴她,和把東西給她,重要性完全不同。
崔衍知不動,只道,「因你魯莽行動,呼兒納會全力搜捕你我,更有理由殺了原本作為來使的我,而我們又根本出不了縣城。不是你蠢,誰蠢?」
節南往不遠處的牆下努努下巴,「大人瞧見沒?呼兒納殺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守信。你自己把自己當來使,在呼兒納眼裡,就算你是南頌皇帝,手持玉璽也沒用。」
崔衍知順節南的目光看過去,瞧清牆下都是屍體,立時沉痛閉了閉眼,吃力開口,「城中所有人都……」問不下去。
「還有約摸五百人,在當年桑大郎開的春金樓,挖找你手裡的東西。顯然,呼兒納認為那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比哪兒都找得細緻。」節南的手掌仍攤開著,「大人,此時此刻,整個鳳來縣,只有你我一心,而我可不想為了一件假東西豁出命去。」
崔衍知想到還有一匣子的物證,心中頗定,從懷裡掏出帛卷,放進節南掌中。
節南打開看過,忽然背過身去。
崔衍知一時不明白何意,稍愣片刻,卻聞到了煙味。
他猛地撥轉兔兒賊的肩膀——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4:3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八引 都是舊地
崔衍知的動作不慢,但有人的動作更快。
他乾瞪著,眼裡映著起火的帛卷,心火也隨之而起,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搶。
兔兒賊的動作還是快過崔衍知,足尖一點,倒退躲開了崔衍知的爪抓。那身子,輕盈閃靈,哪有半死不活的病樣子。再一點地,人就轉身過去,那些矮籬笆間幾個縱躍,眨眼不見了。
崔衍知真是氣得快吐血。他腿上有傷,不可能像兔兒賊上躥下跳,卻又不甘心這麼放跑了人,瞅準方向跑著去追。
追著追著,就發現不對勁了。
滿眼都是籬笆和小院子,排布亂七八糟。看著一條死路,走到底卻突現另一條路。以為走得通,又發覺是死路。磚地泥地石子地,草屋石屋木屋,上一刻才是貧民窟,下一刻卻見華麗堂,只是華麗的堂屋廂樓裡滿滿噹噹都顯窮。
起初,崔衍知感覺掉進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迷陣中,然而漸漸地,卻開始冒冷汗。
除卻生硬搭起來的屋,除卻蠻橫開出來的路,除卻破壞式分割的牆,這裡本來是很貴很富的大戶人家,九曲折廊,紅木香樓,與這座西北小縣城全然不相稱,江南暖廂的格局,這一切,縈繞在他的夢裡。
噩夢裡!
一直刻意忽略的腿傷,這時候突然跑出來,折磨得他咬牙,很快弄出一額頭的汗珠子。穿堂的風吹過一陣,令他不由打了個冷顫。
這裡是桑府!
崔衍知呼吸急促,腿上疼得一時站不住,連忙一手扶住了牆,一手撐膝蓋,彎下腰,一口一口深換著氣,好讓自己鎮定。
在成翔府作了三年推官,他沒到過鳳來。不是因為山賊,也不是因為鳳來縣小,只是避之不及而已。至於這一回,情形特殊,無可推脫,可他絕無半點舊地重遊的打算,抱著很大的僥倖心理。
「該死的!居然還能回到這鬼地方!」
他火大低咒,忽覺脖子一疼,眼前就黑了。
----------------------------------------------
崔衍知是聞著鮮味兒醒來的。
他摸摸痠疼的脖頸,吃力坐起,打量眼前的屋子。
屋門插栓,桐油紙糊窗,地爐一堆火在跳。火舌舔一隻瓦罐底,瓦罐吊在架子上,罐口直冒白氣。顯而易見,鮮味兒就是從罐子裡飄出來的。
崔衍知轉頭看另一邊,火光照出門檻裡面的床,還有一團拱起的黑影。他頓時打個激靈想要站起來,哪知腿上全然使不出力氣,根本動彈不得。
「兔子賊,你用的什麼下三濫手法,還不快給我解開!」他吼。
黑影倒沒有拖三慢四,從裡屋走出來,跨過崔衍知兩條癱腿,坐到地爐前,拿著木勺攪罐子,又從身後搬來兩隻碗,瞧都不瞧死死瞪著自己的文官兒。
崔衍知冷眼看兔兒賊用一根很長的樹杈將碗推到自己手邊,看她兔子臉笑,聽她聲音笑。
「普通點穴而已,一會兒就自己解了。大人運氣挺好,我本來想烤全雞來著,怕自己吃不完,結果就留了半隻。咱人多,乾脆改煮湯了啊。」
人多?
崔衍知正想哼她,卻見她從肩上扒下一隻老大的包袱,然後,又見她拎出一小娃娃來?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要找她算帳,只記起之前就覺著她的背弓得不大尋常,但以為是一種喬裝,心裡還奇怪大今招兵還帶招駝背的,哪裡猜得到她背了個男娃娃。
火光在兔子面具上交映,崔衍知覺得樣子詭異,偏那娃娃一點不怕,站得搖搖晃晃,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笑咯咯去摸那面具。兔兒賊也不惱,只是把娃娃按坐了,餵雞湯吃。
崔衍知看得有些呆,這會兒瞧兔兒賊餵娃娃吃東西,雖不至於精細溫柔,可也委實不像惡的。
「你兒子?」他難得好奇。
節南拿勺的右手一抖,連湯帶雞肉絲都掉在她衣服上。小娃娃眼明手快來撿,吃得巴咂巴咂歡。她好笑,這算不算孺子可教?
節南乾脆把整個碗都放到娃娃面前,換了只小一點的木勺,任他自己餵自己,也不管他玩得比吃得多。
她這才有工夫回話,「商師爺家的最後一棵獨苗苗。」
崔衍知一愕,立即又明白商師爺已凶多吉少。看那娃娃吃和玩都極乖巧,自己要還鬧意氣,豈不是不如一個孩子?
他拿起碗,大口大口吃了個底朝天,才好聲好氣地問,「你究竟圖什麼?」
節南一邊盯著娃娃,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那夜山賊突襲,我曾跟大人說過,都是來捉賊的。至於現在麼,我很閒,有工夫接送二位官大人,可否?」
崔衍知聽著就來氣,「很閒?我可不覺得你管的是閒事,倒像自己的事。否則怎會燒了帛書?分明心裡有鬼!」
節南唉呀一聲,挺無辜的語氣,「我那可是不小心的。大人莫瞧我裝得很神氣,其實十分笨手笨腳。當時太陽不是要下山了麼,我瞧不太清上頭寫了什麼,就想用火摺子照一下,哪知——」
崔衍知冷笑,「不是你笨手笨腳,而是我看起來像蠢人,連搪塞的理由都不必你費心編。」太陽下山看不清,火摺子照一下?
火摺子是燈籠嗎?!
節南呵然,一點兒心虛也沒有,「只要大人明白我的難處就好。」
「……」他不明白!
崔衍知自打碰見這兔子臉,就開始心堵,再沒遇見過好事。
「大人做事的理由也不儘是光明正大的。」
「我如何?」崔衍知發誓,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一定要把這隻兔子送到大牢裡去,管她捉賊還接官的,她殺人就是犯了法!
「大人到過鳳來,來過桑府,與桑家人有過節吧。」節南瞧著那張咬牙切齒的臉龐,再憶及那年十六的美少年,真是歲月催人悲。
崔衍知立刻縮眸,「休要胡說!我堂堂一個朝廷推官,外派成翔三載,如果當真到過鳳來,有何不能承認?」
節南兔子面具擋著,有恃無恐,「適才大人親口說居然還能回到這鬼地方,不是麼?」
兔子耳朵長,聽得可清楚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4:48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九引 姐夫姐夫
「大人睡覺的時候,我閒來無事就猜了猜。」
「要說原本的桑府,能進來的,除了桑家自己人,就分兩類。一類是幸運客,一類是倒霉客。大人肯定就是倒霉那堆裡的了。」
「倒霉客再分上一分,也是兩類。一類是俊的倒霉客,一類是醜的倒霉客。大人顯然屬於前者。」
「桑家女兒喜歡俊郎,名聲在外,眾所周知。所以,我就猜大人莫非讓桑家女娘瞧中,硬給抓進桑府成了親?」
怪不得感覺莫名「親切」,這是叫作姐夫的人哪——
節南之前打暈崔衍知,拖他回屋時,倒看著那張昏迷不醒的臉,就讓她想起一樁往事來。
那是桑家還沒出事的前一年,師父特別催緊她回家過年,哪知她一到家門口,就見張燈結綵,原來五娘又要成親。
倆姐姐長得母大蟲似的,好在投胎投得好,但凡她們喜歡的,她們有錢有勢的老爹都會想法子給她們弄來。
小時候搶人家玩具也還罷,大了就喜歡美男子,而且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別人越不順從,她們就偏要弄到手,心心唸唸非搶不可,還要搞得很熱鬧,一點不怕人們議論。
可是,真得大費周章,擺平各方,搶進府逼人拜了天地,好日子卻過不了倆月,姐姐們就會覺得沒意思,又跑出外頭重新物色,也不管舊人休了還是跑了,如此週而復始,樂此不疲。
然而,對節南而言,家門口一旦掛紅燈籠,根本就是丟人。
於是乎,她繞到桑府的後牆,跳進自己的院子,卻抓到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少年看到她,就給她暈過去了。事後知道,那是他服用過多桑氏秘製迷藥的緣故。
那時院子外頭鬧得厲害,家丁丫頭們直嚷嚷新郎官跑了,但誰也不敢到她院子來找人。
桑家上下皆知,桑六娘的脾氣比她爹還大,她不在家時,連她爹都不能擅自進她的院子她的屋。
更何況,桑六娘院子的圍牆特別加高,兩扇石門千斤重,還有很沉的鐵鎖,新郎實在不太可能逃得進去。
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新郎逃跑的事,不過跑到她院子裡來的,少年是第一個。
她本來對哥哥姐姐們的事嗤之以鼻,卻還不至於幫了外人,那回真是難得好心,不但藏了少年幾日,讓五娘的喜堂白擺,還給他飽飯吃。
只是她告訴少年自己是桑六娘的剎那,少年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她甚至記得分明,少年罵桑家欺民霸市,罔顧國法,天理難容,只要讓他逃出去,他一定會為大家討回公道,將桑家繩之以法,云云。
那個時候,她就覺得少年長大會出息的,只是話多了點,不相信她沒有搶人當新郎的癖好,關他柴房,不過因她家那幾隻霸王正滿縣城找他,他出得了這院子,也不出了縣城門,而且要偷解藥還挺費工夫。
約摸關了三四日,等風聲一過,她把他送出了鳳來,附贈一錠十兩金和她哥哥們新制的幾套衣物,算是幫家裡消消怨念。
等她走出老遠回頭看,發現少年仍一臉怒氣立原地,怨念難消的樣子,自己問心無愧也莫可奈何。
回家後,她沒特意問逃跑的新郎官姓甚名誰,所以才對崔衍知這個名字勾不起半點回憶。
想不到,少年長老後,便成了這副官架子,怪不得她認不出。
本來就對人的長相不太上心,卻也不至於沒有能入眼的。
少年的樣子,她仍記得清楚,只是眼前這人完全對不上那張秀氣傲氣,還粉嫩嫩的臉,那麼為官精明,思慮穩重,被眾官孤立卻還能遊刃有餘,接最苦最累的差事亦踏實得做到底。
節南笑眼盯著崔衍知,看他因自己的「猜猜」而神情大變,心裡但嘆,這人若一直如此為官,必定會照他期望的那樣,平步青雲。
沒錯,他期望的,也許藏得很巧妙,她卻看得分明。
她桑節南,八歲以後身處北燎最高權力場學習,看過官員無數,十三歲便獨立執行任務,從南頌朝堂成功引出一位大學士。
那位原本默默編史的無名六品官,如今已是北燎官場紅極的太子太傅大人。
只是從南頌回來之後,師父就開始爭門主之位,她離開不得。
崔衍知哪裡知道兔子臉的真心思,只覺她猜得太準,驚出他又一身冷汗,但嘴上自然死不承認,斥道,「兔賊休要左顧而言他,明明是你故意銷毀證物,何故扯進別人?」
「大人明鑑,我也給大人一句實話,桑大天與我有恩,在別人眼裡他是惡霸,我只知自己不可忘恩負義。更何況人死燈滅,何必再作死人文章?」
節南早料到崔衍知不會承認,不承認便罷,她也無意拿下面具,來一場「姐夫和小姨子」淚汪汪相認。
想到這兒,節南就嘆,五姐差點當上推官夫人哪!泉下有知就好好投胎去,千萬別再跟爹一起來纏她了!她現在,運氣好背啊!
崔衍知突然聯想到一件事,「莫非你殺千眼蠍王也是為了桑大天?」
他得承認一點,這兔子不是殺人狂。
節南偏不想說太多,嘿嘿笑了兩聲,靠牆瞧著娃娃吃好玩好,又一頭栽進棉布包裡睡了,她才拿了娃娃用過的碗給自己盛一碗雞肉湯吃。
兔子賊沉默,崔衍知也不自討沒趣,只是冷眼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想要防備,卻又不知從何防備起。
節南吃完了,就將碗丟進地爐中。
那動作是帶著某種決意的,又輕飄飄丟來一句——
「敢問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要是雙腿能動的話,崔衍知毫不懷疑自己會跳過去揍那張可惡的兔子臉一拳,哪怕兔子面具下是個女子。
他火腔火調得反扔一句,「你燒了唯一可以換鳳來老百姓性命的東西之後,我還能有何打算,全聽你的安排就是。」
節南很仔細地包好小娃娃,重新背到身後去,笑音回道,「這裡沒有大人的同僚,大人不必打官腔,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5:01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引 山人之計
「不管拿什麼來換,到最後不過多救幾條僥倖的性命。」
在馮三來報信之時,也許更早,桑家所有人死於天火時,鳳來縣就已經註定要經受這場大災劫。
別怪她這麼想,她到底姓桑。
「像你這等手起刀落的人,不把人命當回事,自然說得輕巧。」崔衍知冷哼,「我卻多救得一條是一條。」或者至少,他站在鳳來城門下的時候,是如此決定的。
「大人到底聽不聽我的?」沒錯,她桑節南是惡霸的女兒,就做惡霸的事兒。捨身取義,那是當官該做的。
崔衍知眯起眼,牙縫裡擠出一字,「說。」
「呼兒納這時為了找大人,正挨家挨戶搜得凶。我混進春金樓伺機行事,大人也別再耽擱,趕緊見呼兒納去,免得他沒了耐性就聽不進大人的話了。」
節南站起來,一腳踢翻吊罐架子,眼線兒斜狹,低睨著瓦罐倒滾在地爐裡,砸弱了火花。
崔衍知懷疑自己是否錯聽,騰地撐手立直,「是誰把我拉到這鬼地方來?又是誰燒了和呼兒納談判的重要物件?你可知,我本想用它引大今軍去西暮崖,宋大人已經在那裡做好準備,我們打算擒賊先擒王,然後奪回鳳來。」
拔了老虎鬚,又慫恿他往虎口湊?虧他把這人當成幫手,結果簡直比大今人還要可惡。
「大人莫惱,聽我把話說完。」節南蹲下來,拿了把小鏟子,用泥灰填爐,直至旺火變成幽苗。
節南做得那麼仔細,好似這破屋子裡還有值錢東西,要小心火燭一樣。
崔衍知卻感覺自己嘴巴裡就要噴出火來了。
「沒有那件東西,大人仍可以說服呼兒納離開鳳來。」屋裡已經十分昏暗,兔子面具模糊不清,「大人別忘了,呼兒納這回的行動失算半局。他料不到孟長河迅速發兵,甚至不知他的鋒將葛隆和前鋒主軍已經戰敗。」
崔衍知沉吟著,片刻後只是冷哼,「我已說過,孟大將軍就算發兵,若葛隆已入城內,勝負就十分難料。府城此時此刻到底是何情形,並不由你一人胡猜。」
「我敢拿人頭擔保,成翔府不會輕易陷落大今之手。」
押得份量雖重,說話人有惡霸習氣,沒啥信用罷了。
「大人不是想救剩下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嗎?只要你把這消息跟呼兒納一說,再用桑大天和北燎四王子勾結的物證一引,想那呼兒納既不可能往西入燎,又不可能以兩千兵孤守鳳來,唯有一途——」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崔衍知沒說話,卻很明白兔子賊要說什麼。
「當然,最終是否能說服呼兒納撤兵,全靠大人隨機應變,臨危不亂,當上提刑司推官的好口才了,更何況還有老天爺幫忙。」
崔衍知覺得兔賊敷衍,「你連老天爺的心意都能猜麼?」
節南笑笑,「府城皆知鳳來陷落,孟長河肯定也會知道。呼兒納行動用意如此明顯,一旦拿不下府城,他必定不會冒險留在大王嶺,而孟長河故意放跑幾個大今兵應該不難。大人一覺睡飽,又吃飽喝足,我想報信的也快到了。」
崔衍知對兔子賊實無好感,因而對這番話亦不以為然,「照你這麼說,你燒了呼兒納要找的東西,還是為我好。說不定呼兒納根本不圖物證多,拿了一件就心滿意足,不但可以放心屠縣,連我這個送上門來的南頌官員也可照殺不誤。再看現如今,我只需說東西在西暮崖,呼兒納就不得不靠我帶路,匆忙撤兵之餘,沒工夫殺光鳳來所有人,我甚至有機會活捉大今戰神?」
節南丟下鏟子,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那雙本就很刁鑽的狹葉目笑成了線,「不愧是推官大人,我只想攪活了這灘死水,趁亂鑽空子,大人卻隨便想想,一條活捉戰神的妙計就信手拈來。橫豎都是說謊,乾脆說知府大人本想獻誠,哪知孟長河殺到,你見勢不妙,幫知府跑出來送西暮崖這條情報。」
崔衍知不知他那些同僚暗中勾當,聞言又是皺眉,不懂兔子賊怎麼那麼能扯。
節南卻不想再耗下去,「你我分頭行事,能不能會合,還看我自己的八字,到時崔大人不必惦記我。」
西暮崖還有她爹幫四王子購買糧草和兵器的書函!
小柒在西暮崖,所以節南只希望這位姐姐機靈些,能明白那些東西對她大有後患。思及此,她打開屋門,道聲再會,就走進了茫茫夜色。
崔衍知眼睜睜望兔子賊離去,低頭再看自己站著,才察覺腿腳早活絡了。奇怪的是,他無意攔下兔子賊,但想她背上那小娃娃一哭鬧,她還如何假扮大今士兵。她死了也罷,橫豎桑大天救的人好不到哪兒去,只可惜小生命無辜。
顧及她?他可沒那麼好心!
崔衍知跨出門。
夜空沉著風暴烏雲,院裡沒有風,空氣卻僵冷如冰,不遠處傳來踹門踏板的喧譁動靜。
有人大喝,「稟大將軍,此處無人!」
崔衍知顧不得再探究,想著呼兒納倒是來得巧,定了定神,大步往鬧出動靜的方向去。也許真是睡飽吃飽,感覺手腳靈活不少,還有力氣攀簷上瓦,選了一個臨街制高點,俯視這群鬧哄哄正搜他的人。
他這才高喊,「本官在此,有勞大將軍費心了。」
底下的兵士們紛紛拔刀提槍,不停轉著腦袋找人。
然後,一員銀袍大將抬頭仰面,目光與崔衍知對上,笑聲朗朗,「這位就是崔大人吧,久仰久仰。不過既然崔大人主動求見,怎麼中途跑了,讓呼兒納好找。」
崔衍知眸光湛湛,借士兵們的火把,將呼兒納打量清楚。
身著莽麟風袍,不穿鐵甲就身板赫赫,腰間束寬金帶,紮緊身後一對八寶烏塔鐵鞭。腳蹬金菊盤雲牛皮靴,一手搭在馬背的長弓上。再看面貌,髮束玉珠牙冠,看神氣也不過二十多歲,半點沒有殺人狂的煞色,反而五官端俊,儀表堂堂,顯出如日中天的英雄氣魄。
無怪乎,大今呼他戰神。
崔衍知聽呼兒納喚出自己的姓,心思輾轉之間,原本鬧哄哄的腦袋忽然清明,明白自己該怎麼說怎麼做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5:12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一引 第三道力
寅時。
鳳來縣外。
正是黎明前黑暗最猖獗的時辰。
城樓上的火光照不出城下幾丈方圓,更別說百丈開外,讓大王嶺山影壓合成無底深淵的官道了。
張正無聲吐出一口氣,還不敢正臉呼吸,將凍白的氣哈藏了地面,身形極快,從官道滑下,鑽進枯草叢中,匍匐貼地。
白日下掩不住身形的枯草,這時卻憑仗夜色,穩穩當當偽裝得一片茂盛。
張正恭謹低聲道,「宋大人,草民已摸清,城樓每半個時辰換崗,每隊百人,城樓里約莫四百衛。只要能騙他們馬上開城門,咱就可以殺個措手不及。」
宋子安的臉色在黑暗中微微發白,傷雖重,卻堅持親自過來。
他轉頭看看伏在身旁之人,「若一切照計劃那般順利,能夠重新奪回鳳來,壯士當居頭功。」
那人相貌平平,方正臉,皮膚隨夜漆黑,說話間就展露一口白牙,「在下江湖草莽,可也是頌人,經過大王嶺,竟然碰上這等狗屁倒灶的事,理當盡一份力,大人不用論在下的功勞。」
此人叫吉平,其實奉命行事。
宋子安不在意吉平粗口,但頷首表示感謝,隨即對張正重重一點頭,「張大鏢頭,我行動不便,就請你和這位壯士一起擔待,按計劃行事罷!切記,若遇勁敵,萬萬不可硬拚,一定要平安撤進大王嶺。」
張正嘿應,揚手一揮,瞬時從草叢中貓起烏壓壓數百近千條的身影。若湊到鼻子尖看,人人戴著天豹巾,其中好些還穿大今兵服。不幸之幸,這些東西在府兵被葛隆偷襲的駒馬峰下隨找找,畢竟也奮力廝殺過一場。
等這一大批人過去,吉平矯捷爬起,跟去。
宋子安身邊還留著十來人,是張正堅持保護他的。
宋子安本該在西暮崖等消息,但他哪是坐著乾等的人,崔衍知和柒小柒離開不過一個時辰,他就請張正帶了一小支身手好的人到官道要隘打探。
誰知張正真有收穫,在吉平的幫助下抓了十來個從府城方向往鳳來報信的大今兵。
宋子安聽說府城安然,一面鬆了口氣,一面也覺孟大將軍不會輕易再發兵。
吉平獻計,讓西暮崖的府兵們假裝被擊潰的大今兵,騙鳳來縣打開城門,如此就能不攻而破,勝算大得多。
宋子安想到孤身前往鳳來的崔衍知,亦認為吉平的計策雖然是險中求勝,只要運用得當,做到出其不意,委實不失為一條妙計,化攻城的不可能為可能了。
當然,這要是崔衍知在,恐怕會很懷疑吉平的話,但宋子安的為人卻與那位仁兄大不同。他早年雲遊天下書院,遇到不少江湖奇人異士,自身心胸坦蕩,處事磊落。後來被欽點為狀元,戰事發生,新帝遷都,朝堂重設,推遲數年才要踏上仕途,故而完全沒有崔衍知那種規矩老道的官腔。他非常相信,江湖有義士,民間有忠民,只在於自己如何分辨而已。
吉平曾說,他自己想幫忙,也正好遇到高人指點,特來獻計。
這話,宋子安信。
鳳來數千人,府城上萬人,縱然地處西北,又由兇險的大王嶺阻滯了消息擴散,誰能說這些人中沒有高人,三百里方圓半點不存在江湖?更何況,孟大將軍已經大勝。
現下宋子安只希望一切不出意外。
忽然,聽到不遠處城樓那裡人聲乍喧,宋子安凜目再瞧,火光霍霍亮出一片,頓然照亮了城樓上下。他握緊拳頭,屏息,不敢移開視線一寸。
------------------------------------------------
大風吹,飛簷尖上的銅鈴叮叮亂響。
屋頂上站著崔衍知,馬上坐著呼兒納,數百兵圍在屋下,還有數十張弓瞄準崔衍知,就等呼兒納一聲令下。
崔衍知已經說完該說的,面對此情此景,神色不動,冷眼瞧著沉吟的呼兒納。
呼兒納撩眼往上,嘴角一撇,「葛隆偷襲成翔兵敗,孟長河已控制局面,西暮崖下有桑大天與燎四王子串通勾結的確鑿物證,只剩本將軍在此獨自支撐。崔大人特意趕來為本將軍帶路,至少讓本將軍辦成一件事,只要本將軍許崔大人不再亂殺人?」
崔衍知淡答,「正是。」
呼兒納撇出笑來,「崔大人要是沒說謊,本將軍已經折了前鋒大將和八千人馬,確實孤掌難鳴,不可能久留。而崔大人言辭鑿鑿,能說得出何年何月何日桑大天交給燎四王子多少兵器糧草,又道西暮崖下藏密洞,實在似模似樣。」
崔衍知也撇撇嘴角,「你不信便罷,本官不過希望你放過餘下百姓的性命。」
呼兒納抬眉,語氣好不遺憾,「那崔大人來得有些遲,餘下也沒多少條命了。對了,崔大人適才還說你讓一個混在我大今兵裡的小賊打懵,所以等到這會兒方能出現?」
崔衍知想到兔子賊還不知道在哪兒逍遙,咬牙道,「是本官疏忽著了小人的道,也不知大將軍治軍如此不嚴,混入了北燎奸細,讓他盜走大將軍急找的東西。不過本官自己認栽,還能立到你跟前說話,信不信皆由你。」
呼兒納讓他諷了,眼底落寒潭,卻仔細觀察崔衍知咬牙的神情,心中去掉一些懷疑,「此事本將軍自會查證,只是崔大人若真心帶路,該下屋頂來,才顯誠意,而不是讓本將軍抬脖子說話了。」
崔衍知冷下神情,「大將軍喜歡殺人懾陣,只怕我下得去上不來。還是這樣罷,大將軍整合隊伍,開出鳳來縣,為本官準備一匹好馬,保持安全距離,本官自然守信帶路。」
呼兒納眯起眼。簪珠兒是神弓門派去的,他自然十分清楚成翔哪些官員已投靠大今,這個姓崔的不在其內,但簪珠兒信中曾道崔衍知出身名門,規矩做官,金錢美人都難以動搖。所以,崔衍知此時說為鳳來百姓而來,並不像是說謊。
可是,葛隆戰敗?
隨他征戰南北,像他親叔一樣,曾教他武藝,指點他兵法的戰場老將?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5:2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二引 攻心之戰
呼兒納自覺他的計天衣無縫,卻還不至於傲慢到不認輸的程度,也心知戰場上的變數難以預料。
但憑崔衍知一人所言?
還是不肯投靠大今的南頌官員?
呼兒納一時拿不定主意。
「報——大將軍,東門外逃回來幾十號兄弟,說是成翔事敗,天馬軍突然殺到,葛隆將軍和大多數兄弟戰亡!」
僵持之際,信兵奔來急報。
呼兒納雙目暴斂,「什麼!」
屋頂上的崔衍知大大鬆口氣,想到兔子賊還真掐得挺準,拖到此時才讓他來見呼兒納,增強他剛才一番話的說服力。
但呼兒納馬上又問,「逃回來的是誰?」
信兵報,「押在陣後的燕真。」
燕真是葛隆的表侄。呼兒納放心,「立刻讓燕真來見我!」
這是可以開城門的意思。
信兵即刻領命而去。
呼兒納再望崔衍知,這回過半晌才開口,「崔大人,本將軍信你七分了,待等虎王寨副寨主來,證實他不知暗寨所在,本將軍或會給崔大人面子。」
呼兒納心裡迅速重整戰術。難過葛隆戰死是一回事,完成自己的使命又是另一回事。他很快明瞭,不管西暮崖的密洞和他所要找的書函真不真,鳳來是必須棄守的,而且情勢不等人。
崔衍知垂眼不言,把臂一抱,「好,大將軍等得起,本官更等得起。」
呼兒納是十分果斷之人,拿定主意之後,心思不為外力所動搖,朗顏呵然,「本將軍手裡有崔大人愛護非常的鳳來百姓,自然等得起。」
崔衍知懂得呼兒納準備用剩餘百姓的命拿捏著他,但他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穩紮穩打。
「大將軍找俺啥事?」虎王副寨主林虎來了,一見呼兒納就跪膝,戰兢怕煞的慫樣。
這個林虎,也是率賊夜襲,帶頭要買路錢,假充蠍王大吼大叫的漢子。
呼兒納不廢話,「林虎,你到底知不知道蠍王將暗寨設在何處?」又指著上方崔衍知,「這位大人說暗寨在西暮崖,還是聽杏花寨的老廚頭所講。你跟了蠍王五年,竟半點不察覺麼?」廢物!
林虎一臉白相,「啟稟大將軍,蠍王萬分怕死,要不是到了動手之日,俺都不知道他在鳳來縣裡裝老舍頭。他自帶親信,平時只差遣我們做外圍的事。俺半個字都不敢撒謊。」
林虎隨即好像動起腦子似的,嗯嗯啊啊點頭,「俺去過暗寨,就是蒙著眼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是一個大山洞。不過,杏花寨老廚頭能找到暗寨,俺不驚訝。那老頭鼻子比狗還靈,肯定暗中留了心眼子。怪不得。就在不多會兒前,俺收到嶺上兄弟的消息,說杏花寨空了,沒準躲進暗寨。可……」
林虎搔頭,「大將軍,西暮崖沒路可走啊——」
說一千道一萬,呼兒納最清楚的一點是千眼蠍王表面配合大今,卻也留足了心眼。直到呼兒納佔領鳳來,從林虎嘴裡聽說蠍王弄暗寨的事,才知蠍王有多狡猾,拿了大今那麼些好處,只搞定一條羊腸盤山道,隱瞞了最重要的——桑大天的密洞。
崔衍知的出現,將呼兒納心裡斷斷續續的疑惑一條順鏈解開,不信都不行。
於是呼兒納不耐了,揮手讓林虎把春金樓那些百姓帶到東城門聚合,又讓親兵牽出一匹好駒,放到大街另一頭,這才笑望屋頂上的崔衍知。
「崔大人,本將軍就同你合作一回吧。」他很乾脆地拋給崔衍知一樣物什,拽轉馬頭,舉馬鞭往東門一揚,「拿著這道通行令,守門士兵自會放大人出鳳來,還請大人在縣外稍等一會兒,本將軍說話算話,這就整兵撤縣。」
崔衍知不再多言,往大街那頭點瓦直竄,再一躍,落上馬背,向東催行。
眼瞧著大半路走完了,崔衍知忽聽前方異動。金鐵急撞鏗鏘,人聲譁浪捲來,似喊殺喊打。他加緊催馬,很快看清東門大開,人影光影搖動,分明兩方廝殺在一起。又有幾條身影,往他的方向氣洶洶跑來。
崔衍知眨眼領通會悟,知道來得不是從戰場逃生的大今兵,而是自己人,不由大喜,抽出腰間寶劍,衝向那幾個想要給呼兒納報信的人,數招之內就全滅了。
「崔大人!」張正看清來人,立刻咧嘴,「您沒事就好!」
崔衍知點頭喝道,「張鏢頭來得大好!這裡由我率領,儘量拖住呼兒納,你趕緊調兩百人,到春金樓救老百姓!」
張正急應,點了二百兵就走。
幾柄長槍狠厲,迎面刺來,身後也有勁風。崔衍知往旁邊閃去,卻又見橫來一根尖槍。他陡然發汗,手中劍不慢,傷腿卻有些遲滯,但覺這根槍必中無疑。
忽然那根尖槍乏力垂了下去,使這柄槍的士兵撲在崔衍知腳下,讓人一刀砍歪了脖子。
崔衍知趁勢解決其他人,回眼一瞧,沒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只見一道非常矯捷的身影衝上城樓,都等不及他一聲謝。
崔衍知也不糾結這事,大呼一聲速戰速決。
眾府兵平時很服崔衍知,這會兒見到他,頓覺勇氣倍增,拚殺也變得更強悍起來。
東城殺得天昏地暗,南城卻死寂沉沉。
走上春金二樓,節南選了正對後花園的一間屋子,推了推門,竟然沒上栓。
裡間真是銷魂。
一個光背光腚子的胖漢正與一對白皙長腿兒激烈酣戰,呼嚕呼嚕的公豬叫喚壓過嬌柔輾轉的天降媚音,硬生生破壞本該挺春天的畫面。
節南經過桌子,扯下桌布。
酒壺和瓷碟叮叮噹噹落地。
胖漢沒注意,但長腿兒女子趴住胖漢的肩頭,探出紅彤彤的臉蛋,一邊喘吟一邊瞪大了眼,瞧著一隻拎大刀的兔子飛快靠近。
節南豎食指在兔子嘴上,示意噤聲。
女子驚恐,倒也識時務,雙唇抿緊。
胖漢感覺女子突然僵硬,這才對之前的叮叮噹噹聲有了反應,才回頭,眼前卻是一黑,脖子被箍緊了,喊不出半個字,只聽見一個沙寒啞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5:39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三引 又來天馬
「美人身上死,做鬼也風流,好好投胎去吧。」
隔著桌布,節南一刀抽過胖漢脖子。
胖漢無力趴倒。
虎王寨每個山賊,都參與過桑家滅門,節南下手絕不容情。
女子推開死人,連滾帶爬掉下地去,顧不得穿衣服,對著節南磕頭,「兔奶奶饒命,兔奶奶饒命,我也是被逼著伺候這賊兀子的。」
節南自然知道,踢下一床綢被,「滾角落裡待著,敢叫一個字,就別怪我狠。」
女子裹起被子,縮進角落,哼都不敢哼。
節南推開半扇窗戶,冷眼睨下,瞧著挖得很勤快的眾鄉人。
挖地的,四五百。盯著挖地的,兩百不足。人數雖然相差得大,但一方囂張,一方卻認命。
虎王寨投靠大今,眾山賊紮著天豹巾,辦小鬼的差事,卻趾高氣昂的。不多久前,林虎讓呼兒納喊去,眾賊就興高采烈,以為老大要加官進爵,他們也要跟著雞犬升天了。所以,沒人留意不知何時混進來的節南,更沒人留意此時居高臨下的節南。
當然,像胖賊這種,也算大頭目,等到留意,命也沒了。
節南剛才跟林虎走了一趟,不僅聽到呼兒納答應崔衍知撤縣,還知道東門來了報信的,成翔府城已經解圍。這麼一來,她就篤定呼兒納必撤無疑,而且還會很匆忙很著急。孤立無援之下,孟長河一旦殺到,這裡兩千人統統只有等死的份,不管戰神還是豹子,架不住上萬天馬跺蹄子。
故而,節南大膽生出一個念頭。
她將胖賊拖至窗棱,用力踹了出去。
屍身轟隆落地。
虎王寨眾賊看清那是誰,驚得又是急嚷嚷又拿火把往上照。
節南一腳踩著窗棱,揚聲道,「全縣幾千號人,就你們還在喘活氣,差不多都被大今殺光了。我看你們挖自己墳墓真是盡心盡力,從未見過如此貪生怕死卻又自掘墳墓的奇事,說出去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信。」
火光亂晃,節南居然看到安姑那張驚慌的臉閃了過去。
呵,這算是蠢婦作怪還命長?
一賊喊,「兄弟們,把兔子臉給我揪下來。」
眨眼,幾十人往春金樓裡衝。
節南半點不慌,掰著手指,繼續對那些神情漸漸明白過來的同鄉道,「我算過,你們四百多人,這夥投靠了大今的叛國賊一百多號,這會兒又讓我引上樓幾十號,你們能五六個對付一個。叛國可是死罪,殺得越多功勞越大,祖上生輝了。」
山賊們不再往樓裡衝,還喊「快回來」,紛紛拔刀擋在胸前,警惕盯著園子裡密密麻麻的百姓。。
節南冷笑,「孟大將軍和天馬軍很快殺到,大今這就要撤,等林虎回來便開始殺你們填坑。你們拿出點兒報復桑氏惡霸女兒的氣魄,行麼?聽說桑大天養了一縣虎豹豺狼,我卻只見綿羊。我要是你們,哪怕是吐口唾沫,也不算白死——」
「俺不想死——」一人大喊,舉著鋤頭衝向山賊,「大夥兒,咱拼了!」
一人動,幾十人動,幾百人動。
山賊們哪裡擋得住這股子玩命的齊心協力,眼看就要潰散。然而林虎趕到,還多帶了一大隊大今兵。
原本還能靠人數佔優的鳳來百姓,一面要對付窮凶極惡的山賊,一面又要與久經沙場的士兵廝殺,優勢不再明顯,反陷入令他們惶恐不安的肅寒殺氣之中。
節南輕輕躍出窗子,右手雖廢,卻拎著刀,只在動刀取命前才換成左手。她的刀下,沒有一個活口,也就沒有人知道她左右手的瞬間轉換。
節南一刀一個,每殺一個就大喝,「你死!我活!」
她喊得那般無畏,殺得那麼精準,往每個鳳來人心裡注入一股生力,原本有些退縮的心重新堅定,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她喊——
「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
張正趕來了。
節南靈機一動,「天馬軍來了!」
那一扯,頓時化作起死回生的源源靈氣,把紙老虎吹成真老虎,人人興奮大喊——
「天馬!」
「天馬!」
張正也算明白人,也跟著扯嗓子吼起來。
兩百人的加入,兩百個吼聲的加入,集結成一個不停的巨吼,沖上雲霄,又讓大風捲到縣城每個角落。
呼兒納聽見吼聲,立刻豎目,正要往春金樓調兵,卻又聽見東城那邊爆發出陣陣歡呼——
「天馬!」
「天馬!」
……
等不到燕真來見的呼兒納,本已有了疑心,此刻聽著東面歡呼南面吼,又驚又怒,雙眼掙出血絲,死死拽住韁繩,不甘心,又要保持冷靜。
下一瞬,呼兒納暴喝,「立刻鳴金,且傳令下去,所有人從西門撤出!快!」
崔衍知正剿最後一股大今兵,忽聞一片鳴金聲,就見大今兵不打了,一個個調頭往縣裡急跑,他立刻明白這是呼兒納要撤兵。
他一舉上臂,用力捏出拳頭,大喊,「窮寇莫追,守住東門。」
崔衍知亦想到張正,雖不能立即支援,但能聲援,於是,「大夥給我繼續扯開嗓子喊天馬!」
頓時「天馬來了」的號子囂翻夜空,東方一抹白,如潮水撲雲。
東門獲勝,春金樓的混戰卻已蔓延至整個南集。急促的鳴金之聲鏘鏘刺耳,兵和賊想撤也撤不了,索性發了玩命的狠,而百姓中還有老弱婦孺,兵賊下手不管不顧,張正這些人卻不能不顧及,以至於輸勢不弱贏勢不顯。
要說林虎這廝,十足得欺軟怕硬,呼兒納面前裝孫子,這時為了保命,居然弄出一聰明招,隨手抓了一個婦人,大刀橫在婦人的脖上,阻止張正淩厲的攻勢。
林虎喊,「格老子的,誰敢再靠過來!」
眾賊兵有樣學樣,能抓人質就絕不空手。
這些人質,都是誰家的爹娘,誰家的妻兒。
鳳來縣眾人上一刻還殺紅了眼,這一刻立即「平和」。
哪知「平和」之後,金鑼鏘鏘聲更加清晰可聞,還能聽到有人嘶聲力竭大喊——
「大將軍有令,我軍速撤西門。」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5:5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四引 雞湯的債
眾賊眾兵這下都聽清了,一個個看向西方,面目發怔。他們本來巴望著同伴趕來支援,突如其來的大將軍令卻是撤兵?
節南隱在一角屋簷下。張正一來,她就不再首當其衝,由明化暗,只負責減少山賊數量而已。這處戰場將近收尾,她則無意打掃到最後。
忽然,她又瞧見安姑。
那媳婦,倒霉催的,讓一賊兵拽著胳膊架著刀,兩隻腳還掉在一口鹹菜缸裡。
節南特別佩服的是,安姑幹的事常常出人意表,蠻橫不講理,又各種醜怪,偏生本人皮厚,刀槍不入,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還把自己當作很聰明。
就說那口缸,頂多裝下七八歲的孩童,節南絕對明白不了,安姑到底憑什麼覺得她自己那個塊頭能塞進去呢?
節南移開目光,這麼告訴自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安姑作死,誰管得著。
而敵人要撤的消息,簡直給張正餵了人參。
他哈哈大笑,「領軍的將軍們都要跑了,你們還等什麼?放開人,趕緊跑,我答應你們絕不追趕!」
節南知道張正虛張聲勢,不過眾賊兵不知道。
林虎顯然猶豫。
不過,大今那邊帶隊的軍官還是頗狠厲的,和烏合之眾的山賊全然不同,聽到撤軍的命令也不慌亂,喝道,「兄弟們,殺一個沒白來,殺兩個賺一個,要走也不能空手走!」
那軍官一說完,手上的刀刃橫抽,賺到一條人命。
大今兵們個個發狠,殺了人質。
張正他們眼睜睜看街上多躺一批屍體,卻是措手不及。
林虎也有樣學樣,號令群賊,「也算給大將軍立功!殺!」
節南沒看安姑,但聽得到安姑的尖聲細嗓,那麼淒厲地喊救命。她眼見張正重新動手救人,而離她最近的,還就是安姑了。
她略頓之間,背後的娃娃打了個大飽嗝。
雞鮮味兒!
節南不得不承認,天有道,命有數,有些孽緣註定避不開。
她沒事吃什麼雞啊!還是安姑家的雞!這不欠人一百文錢了麼?
欸,她才是倒霉催的那個——
節南這口氣沒嘆完,人飛出,一刀插進安姑身後的賊脖子。
賊倒了,連同安姑一塊兒帶倒。
節南悄悄退入巷中,往西門走去。
回都回了,來都來了,總不能不看上呼兒納大將軍一眼就離開。
堵著耳朵,將安姑不分青紅皂白的尖叫聲擋在外面,直到張正那股子憋屈了好幾日的抑氣長嘯而出,鳳來百姓和府兵們綿延不絕的歡呼,與東門呼聲再度遙應,連成一大片勝嘯,她才放開堵耳朵的手。
節南心裡難得許願,希望和安姑的孽緣到此為止,否則要是下回還能再見,恐怕自己會忍不住把那媳婦徹底弄啞。
「什麼人?」
零星十來個撤兵,與節南在拐角口陡然碰上,被她那張兔子臉驚到,不分青紅皂白舉槍就刺。
「想活命的就趕緊滾。」節南沉聲。
一旦和她交手,她就不得不取對方性命,因為她若留情,便給自己留下後患。
呼兒納身邊有金利沉香,只要這些人提及鳳來縣裡有高手,繪聲繪影形容一番,難保金利沉香察覺到蛛絲馬跡。
節南自進入鳳來起就不敢使出蜻螭劍,亦是這個緣故。
她的劍術,完全承繼師父,一直保留真正實力,仍排神弓門同輩第一,後來被廢了右手,無人知她左手劍更強,但她並不想冒一點風險。
只要一日不脫離神弓門,就要藏住左手劍一日,一出劍必絕殺。
節南這時雙手空空,但轉身讓完一支槍,那支槍就到了她左手中。在士兵手裡是一桿普通長槍,在她手裡卻成了一道雷光,連瞧都不瞧身後驚訝的士兵一眼,隨手一甩,那士兵不及眨眼,槍頭穿胸,立即斃命。
也許是節南太快,也許一切太不真實,也許士兵的殺勢來不及收住,幾桿槍七零八落,還繼續招呼節南。
節南眉頭一皺,踩著那具尚未倒下的士兵屍身,整個人輕盈躍上半空,極快極狠,用槍頭掃出半圈圓弧,眨眼劃開倆脖子。
半圈外的幾個兵這才恍然大悟,自己這是遇到喪門星了,但眼前兔子臉已經不見,嚇得慌忙回頭亂找。於是,一士兵的槍「誤」紮死了身旁同伴,驚訝的表情還沒換上,這兵就撲到同伴槍頭上尋死去也。最後兩個傢伙終於跑出一步兩步,撲撲摔地,撲下時還喘氣,砰地時喘不動了。
節南筆直立在撲地的士兵身上,兔面下雙眸似寒星,手鬆開,望著豎在屍體上的槍桿振停,才跌到一家鋪子門板邊,蹲靠著咳了半刻,倒出藥丸嘎巴嘎巴乾嚼,居然又往西門走去。
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撞到南牆也要給它撞塌的脾氣,不親眼看到呼兒納滾蛋,節南就覺著心裡不爽氣,不解氣,不霸氣。
西門已經集結大今兵一千餘人,過了兩千的一半,不過對於呼兒納而言,絕對是他軍戎生涯中的慘敗,更別提他折損了八千前鋒精銳和得力大將,卻連一件事都沒辦成。
「大將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大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
原本在縣衙挖地的兩將,大概明白呼兒納臉黑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語,就跟節南嚼藥丸一樣,乾巴巴地勸。
呼兒納果然不領情,冷哼,「閉嘴!」
他在聽,聽那些歡呼聲中的虛實,正生懷疑。
自己到西門已三刻,除了自己的兵馬之外,為何一個敵人不見?
呼兒納在聽,節南在望。
呼兒納戰神之名甚囂塵上時,她和小柒名聲下沉;呼兒納喜歡金利沉香,常出入神弓門時,她和小柒邊邊角打雜。
呼兒納俊勇,是大今姑娘們熱切仰慕的戰神,然而節南望他,只是透過他望另一個人而已。她很明白,真正的戰神是誰,真正的對手是誰,呼兒納不過是那人手中戲耍的皮影。
那人今日要是在這裡,仗可不會如此玩法!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6:16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五引 空身而去
節南在屋頂上眺望。她就是好奇,呼兒納會不會撤得義無反顧,可不可能縱觀橫觀全域,把她,張正,崔衍知,宋子安,甚至遠在成翔那位王氏九郎,巧合湊起來的默契,多多少少看穿一些,能抓住反敗為勝的一線機會。
這局,大今本該十拿九穩。
節南冷眼望西門大開,大今軍士氣低迷,多數蠢蠢要退,而呼兒納坐馬上,面朝東,並不慌撤。她心想這傢伙到底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不至於愚鈍。
不過,也活該是呼兒納運氣不好。一直遙遙的呼聲,忽然化作上千條身影,從東面大街湧了出來,一下子爆發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呼兒納的懷疑立刻變成中計的慌亂,高聲呼走,率領千餘人奔出鳳來西門。
片刻之後,西門轟隆關上,殺聲全轉成歡聲,雷雨暴風般捲起。
節南雖覺自己算是半個旁觀者,看著此情此景,亦不由心情振奮,在屋上與眾同樂,無聲大笑,也著實鬆了口氣。
她轉身要下屋頂去,忽聞一聲傲喝——
「兔兒賊,哪裡走!」
節南回頭,一點不意外得瞧見崔文官兒。他是領軍,這時卻直往她這兒飛奔,將眾部甩在城門前。
說來也有意思,大家只顧歡慶這場好不容易的勝利,沒人特意關注領軍的推官大人為啥激動掉隊了。
節南哈哈一笑,沙聲回答,「大人別白費力氣,你跑也跑不過我,打也打不過我,可我不但幫你保了幾百條性命,喊天馬喊得嗓子都破了,按理該論功行賞才對。」
崔衍知腳步不停,聽清了節南的話,知道「天馬來了」的呼聲從何而起,不過必須承認,確實是極聰明的一招計策。
他一咬牙,但道,「好,你把面具摘了,光明正大請功,本官就考慮。」
節南心算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有說一句話的工夫,抱拳,作淺揖,當風而立,瀟灑道,「小女子江湖無名,心血來潮助大人一臂之力,如今既然為鳳來接到縣官,大功告成,這就告辭了。」
崔衍知一聽,頓時蹬步上牆,往屋頂躍去,卻忽見一包物什拋來。
「我思來想去,商師爺的獨苗苗還是請官家人照顧更妥當些。」
崔衍知大驚失色,忙不迭伸手去撈。待他撈進懷裡,定眼瞧住,那個週歲的小兒郎咯咯喜笑。他立將兔兒賊的功勞拋卻,只覺小賊奸詐狡猾,手段又邪得很。
他抬頭恨道,「你……」
屋頂上哪兒還有可惡兔子臉。
崔衍知要追,忽被小兒郎拍了一下臉,惹得他無力跨出步子,目放長空吐一口忿然氣,調頭往城門的人群走去。
節南跳上一匹馬,再也不停,直出了東門,忽而瞥見讓人扶著過來的宋子安,頓拽韁繩,下馬。
府兵們看著兔子臉就戒備,宋子安卻道無妨。
宋子安瞧節南一身血污,忽然獨身而立,整理官衣,戴上官帽,向節南鞠長揖,聲音朗然明清,「多謝姑娘為民接官。」
東日一躍而出,才經血戰的大地湛亮,大王嶺群山美不可言。
節南冷薄的心,剎那讓晨光照得微暖。她想說,她不為民。她也想說,她不喜歡當官的人。然而,因宋子安那一長揖那一字謝,化為一句真心祝福——
「願宋大人能讓鳳來百姓安居樂業。」
節南重新上馬,在宋子安的目送下,馳離了鳳來。
她這回走,才是真輕鬆,再不必顧盼張望,牽扯不清,總想回首。她爹惡也罷,桑家霸也罷,百姓刁也罷,鳳來已經讓鮮血洗煉,重建之後必將不復以往。
她空身而來,空身而去,應該什麼也不欠了!
只有別人欠她的!
當節南半路遇柒小柒,聽這位師姐得意說自己多聰明,沒有把節南她爹藏得一匣子同謀造反的證物交給宋子安和崔衍知,反而交給了更聰明的王九公子,然後九公子銷毀了對節南將來會十分晦氣的這些東西,她則緊趕著來攔截崔文官兒——
劈里啪啦!
節南就聞出誰欠她的味道來了。
「等等,是那位九公子親自把匣子掃火盆裡的?」節南心眼兒多。
「對啊,我本來想揍他來著,但他說這東西留著對你有後患,畢竟你爹這是幫人造反哪——」柒小柒眨著眼睛,看節南神情不善,馬上自省一遍,臉色惡人化,「難道他說謊?」
「他說得也不算錯,崔衍知手裡那封書函就給我燒了。」默契這種東西,不儘是讓人愉快的,節南自覺噎得慌。
「那就好,我不用找他算帳。」柒小柒反而舒口氣。
節南話還沒問完,「你親眼看見匣子裡的東西燒完了麼?」
柒小柒一愣,蹙眉表示糊塗,「都掉進火盆裡了,不燒完還能如何?」
節南磨牙抿笑,擠出一句,「我問你有沒有看著東西燒成灰?也問你,是匣子燒起來了呢,還是裡頭的書函燒起來了呢?」
柒小柒嚼出味兒來,「你又轉多腦袋瓜了吧?難道人家堂堂王氏九郎還能用障眼法,把我哄走,重新把匣子從火盆裡夾出來不成?」
「為什麼不能?我爹可不傻,藏在山洞裡的木匣子,自然做得防火防水。」節南知道王泮林心思極深,「所以我問你,你到底瞧清了沒有?」
柒小柒噘噘嘴,老實承認,「沒有。我走的時候,火盆直冒煙,瞧不清楚。不過,姓王的要這些東西作何用處?他和我們無冤無仇的……會不會是你腦袋魔障了,看見個聰明相的,就覺著要跟你鬥腦子?」
節南氣結,「你吃那麼多,光長肚子肉了,是不是?那麼重要的物證,姓王的說燒就燒,也太奇怪。哪裡是跟我們有仇,鍾情咱姐妹倆,所以急吼吼討好咱呢。」
柒小柒當真,「他要是對我有意思,我應該瞧得出來——啊!臭小山,你打哪兒都不能打我頭!頭上肉少,特別疼!」
節南轉轉右手腕,兩眼翻天,懶得看柒小柒耍寶,喝駕一聲。
柒小柒追著喊,「去哪兒啊?」
節南眯眼藏銳,咳兩聲,「找九公子問個清楚明白,到底喜歡咱姐妹中哪一個,省得我這會兒小爪撓心得上火,跟你直接撕扯吃醋……」
姓王的,仗著長得好看,敢耍她桑節南?
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6:30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六引 除夕除舊
炮竹震天,成翔好不熱鬧,彷彿整個城都成了集市,到處人山人海。
大年三十。
這一年的最後一日,人們比往年慶祝得更加誠心實意,劫後餘生的喜悅和痛楚得到盡情宣洩。
柒小柒脖子裡掛一大包吃食,省得十根手指拿太多東西費勁,也能把阿福身材縮減縮減,在人群中好走動些。她邊吃邊找吃的,忙得不亦樂乎,就算天上掉下十個俊哥哥來,恐怕不會太留心,更別說幫節南什麼忙了。
節南狐疑,「我爹在洞裡還藏了銀子吧?」
這些日子各忙各的,節南沒給過小柒半個子兒,可瞧柒小柒付銅子付到手抽,那一擲千金的氣勢,實在很詭異。
柒小柒咬著肉串,嗚哩嗚哩說道,「我本來也以為你爹把家財都藏在洞裡,還想著自己發財,哪知除了那匣子,再沒別的了。」
節南拍拍柒小柒腰間鼓囊囊的一串錢樣子,「哪兒來的?」
柒小柒嘿嘿得意,「我送人一家三口團聚,賺來的唄。我離開西暮崖時,小玉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知道多捨不得我,還說要買零嘴鋪子專供我吃,讓我一定要回去找她。哪像你,小氣吧啦的……」
那意思,就是宋子安或玉梅清給的。
節南知道了錢的來路,便完全放任小柒一個人嘀咕,往碼頭走去。
柒小柒卻一把抓住節南的肩,「桑小山,你給我聽好,明日天亮之前,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地方,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這叫什麼事!百里地走了快半個月,來來回回,那條官道都讓她們踩寬不少!
柒小柒卻不想,她自己也夠熱心的。
節南苦笑,「所以我去找船。」
柒小柒不放手,腮幫子鼓鼓,不知是食物撐的,還是有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那瓶藥丸子當蠶豆嚼,那是一日一顆的量。而且,我說可以保你的命一個月,半點沒瞎扯,跟你盤算賺錢一樣,我弄藥從來也盤算得厲害,你應該最清楚。」
節南嘆氣,「你看不出我心急如焚麼?」
柒小柒無聲罵屁,「我只看出來你要找誰倒霉。」努努嘴,繼續往最香處逛。
姐妹倆,不省油時,皆能獨自放彩的大大燈,誰也不比誰遜色。
碼頭上,根據小柒的形容,節南很快找到王家包下的那艘客船。適才進城時,城衛檢查雖森嚴,她還擔心王泮林已經走了。
節南走到甲板邊,正想怎麼上去才神不知鬼不覺,忽見一道黑影衝下,趕緊往旁邊讓開。
「是你。」身影停住,聲音驚訝。
節南抬眼一瞧,嘴角彎起,笑如月牙,「堇大先生。」再往他身後瞥了瞥,見那串氣急敗壞的衛士,頓時瞭然,「那位——又跑了?」
堇燊蒼眉飽皺,形成火勢,直衝面梁,禁不住嗯了一聲,然後又覺不該對節南說實情,神情有點懊惱。
節南作了個請勢,「堇大先生只管忙去,我經過而已。」
堇燊走出幾步,突然回頭看著笑嘻嘻的節南,又走了回來,「……小山姑娘,我是文心閣的武先生。」
節南眨眨眼,嘴型哦圓,神情很白,「對不住,原來堇大先生真是先生。」
堇燊眉毛一跳,但他知道這姑娘遠不是看起來得那般好應付,「文心閣是什麼地方,小山姑娘以後可以打聽。」他從腰間的墜串上分出一顆樟木珠,「小山姑娘若能幫我找到人,就可憑這顆珠子請文心閣做件事。事無大小,文心閣必盡全力。」
節南不伸手接那珠子,反背起雙手,氣定神閒,「堇大先生是學九公子,以為用這樣的好處就可收買我麼?」
「不錯。」堇燊坦言,「讓小山姑娘見笑。只是九公子狡……計多。」
節南哈哈笑出聲,將手心攤到堇燊眼前,「不錯,所以我決定還是收堇大先生的好處實在些。」
安陽王氏的紅玉燙手,她來不及甩。
節南接過珠子,又道,「可我先說好,不能保證一定找得到人。」
堇燊點點頭,「自然。姑娘找不到人,弄碎珠子即可,不必還我。我先行謝過!」
堇燊呼聲走,幾十人身形矯健,飛快走進人群中去。
節南抬眼望著船櫞邊傻瞪的船伕,問道,「船上確定找不到人麼?」
船伕剛才瞧見堇燊同節南說話,也不隱瞞,「連船尾搖櫓小艙都找過了,一隻耗子也翻不出來。」
節南想了想,「也許泅水了?」
船伕搖手,「這天寒地凍的,普通人怎麼下得去水?」
節南幾乎立即再問,「你們怎麼下水?」
船伕答,「我們靠水吃飯,自有一套活命傢伙。」突然想起來似的,「欸,那位公子也問過我這話,付我一兩銀子,讓我下水給他瞧新鮮呢。不過,我們這水下功夫也不是隨便看一看就學得像的,又只能輕身下水,帶不得重物,出水立刻要換厚衣,不然會凍傷。」
節南極其耐心,「他還說了些什麼?」
「沒啥了。」船伕肯定。
「那就麻煩去瞧瞧你們活命的傢伙有沒有少。」節南說完,船伕就去了。
節南走到視野開闊處,目測哪些地方適合泅水上岸,又可避人耳目。還好,水城門還沒開,絕對不可能直接遊出城。
很快,船伕跑來,一臉又驚又佩服,「真讓姑娘料中,少了一套水牛皮。」
節南不語,眯眼望著河對岸的一條狹窄曲折水巷,對船伕拱拱手表示謝過,隨即跳上一葉無人小舟,左手將套在樁上的攬繩收起,撐篙不過三下兩下,就駛進了水巷。
小舟分水悠悠,節南的眼睛卻忙碌,轉左轉右瞧兩岸,直到一家成衣鋪子出現,又有水階上岸,她才笑了起來。
就是這裡了。
節南輕輕一躍,跳上石階,走到鋪子前,一招手將夥計引出來,問他話。夥計點幾個頭,她便不著急了,靠著街邊石欄,數頭髮。
不一會兒,鋪子裡走出一個人。冬耳帽,灰棉袍,一雙棉布鞋,手攏在大袖裡,一身暖適,不急不緩。帽沿壓沒了眉架,帽耳拍窄了面龐,五官被擠在一起,眸裡光華未減。
節南咳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6:43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八十七引 再送一程
那人步子頓滯,看到節南時一愕,又漾漾笑開。
「小山姑娘。」
「泮林公子。」
為了對應王泮林對她的四字稱呼,節南自覺也算得上絞盡腦汁。
她雙腳收起,在三寸寬的岸欄上輕巧立直,俯(鄙)視(睨)之,「這身縮頭縮腦的行頭當真不適合你。」
王泮林手攏袖的姿勢不換,笑目欣悅,「某還擔心小山姑娘鳳來遭險,如今姑娘能安然回返,實在慶倖。」
她說東,他道西。
節南偏頭一笑,又正眸譏誚,「我也很慶倖自己能活著見到九公子。孟長河的軍棍即將打到我身上的那瞬間,還以為死定了。那時候的我啊,真希望拉著九公子一塊兒死。」
王泮林清朗的臉龐毫無愧疚之色,「小山姑娘過謙,以你的能耐,別說天馬軍,就算百萬大軍對陣,亦可進退自如。」
哈?!節南笑露白牙,「敢情在公子看來,我是活該的。」
「欸?小山姑娘千萬別如此曲解,某不過是對姑娘極有信心罷了。你瞧,事實勝於雄辯,姑娘不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麼?」
「……我要是再沒出現在你面前?」
「那該是你我緣分不夠,各走各路,我當遙祝小山姑娘一生平安。」
「……也可能是上了你的當,被你害死的。」
「小山姑娘切莫拿已經過去的事詛咒自己。」
「……」
節南這輩子還沒活得很長,但以為自己已經遇足形形色色的人群,能做到不驚不奇,應付自如,想不到眼前這位居然讓她無言以對。
「也對,都怪我,怎麼這麼命大呢,真是——」想了一會兒,節南重整旗鼓,「那就同九公子說說如今的事情?」
王泮林居然走到節南身旁,靠欄而坐,「好。」
節南則蹲了欄,目光與王泮林的雙眼齊平,不能讓這狡猾的傢伙躲在自己視線看不見的死角,「我聽小柒說,九公子保管著我爹的遺物。現下我既然回來了,就請公子還給我吧。」
王泮林望著節南的眼神就好像多稀有,「小山姑娘說的話,王某聽不懂。我何曾保管過你爹的遺物,明明是燒燬了你爹的遺物,柒姑娘親眼所見。否則,你找堇大先生也可。他亦在場。」
節南撇笑,「九公子,小柒是個貪吃鬼,吃起東西來眼睛裡就瞧不清別的,更何況還煙薰火燎,遮了她的眼。」
「小山姑娘,抱歉,已經化為灰燼的東西,我無法還給你。」王泮林微笑,總是幽幽帶冷的墨眸,在陽光映下呈現不可思議的金澈,面龐那般高潔無瑕。
節南怔了怔,一眨眼,王泮林還是那副難以捉摸的樣貌。
「九公子既是安陽王氏子弟,可知……」她說到一半,閉起嘴,笑得些微苦澀。
問什麼呢?這人五官酷似,身材同高,分明得王家兒郎。即便長得如此相像,也許還一起長大,知道那人很多事,但就算王泮林肯說,與她又有何用處?
節南回神,與王泮林的視線對個正著,沒察覺他眼中一絲探究,就瞥開了自己的眼。還是少看看王泮林為妙,這人似乎很能惑心,哪怕散發著「我在使壞,你別上當」的刁氣。
「小山姑娘喜歡我十二弟?」王泮林歪接節南的話。
節南長吁一口氣,「誰能不喜歡十二公子呢?」
她還是離王家兒郎們遠一點好。他們血脈相連,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處,王楚風溫雅謙謙,王泮林雲玉朗容,還不知安陽那邊有幾位數字王郎,或也風度翩翩,或也才華洋溢,或也虛懷若谷。
那就太可怕了。
節南慶倖都安是大城,城大,才遇不上。
突然,節南想起自己來找王泮林的目的,暗嘆差點又給這張臉騙過去了,乾咳一聲,「九公子,明人不說暗話,你當真不還我麼?」
王泮林漫不經心,「小山姑娘,我當真燒了。」
節南沉眸,轉過頭來,目光灼灼看著王泮林——的腦袋瓜,「我且再信你一回。不過,若讓我知道九公子又騙我,到時我一定揍得你面目全非,沒臉見人。」像這種拿一張好看臉孔招搖撞騙的傢伙,最好面子。
「好是好——」王泮林應得逍遙無事,「不過,聽小山姑娘的口氣,好似能隨時找到某一樣,可惜某居無定所——」
節南笑了,卻眯起葉子眼來,「不,九公子是要回家去的。」
王泮林愕然,才覺節南話裡有話,肩上卻是一沉。他看過去,見一隻細美素手搭在自己肩膀。
「小山姑娘——」
話未說完,王泮林突然讓節南的左手輕鬆一掰。
兩個人同時朝後倒,眼看都要掉進河裡,節南雙腳勾住來舟櫞,伸手抓住王泮林的背心,就跟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人拎到舟上。
身體隨小舟亂晃,蕩上來的河水弄濕了新買的棉袍,王泮林又好氣又好笑。他張口要說話,迎面卻來一團布,堵得他噎氣。他的霉運到此卻不算完,不講道義突襲他的小山姑娘,還拿繩子繞了他幾圈,將他綁得結結實實。
然後,臉色青得像冤鬼,功夫好得像仙靈,做事蠻得像惡霸的某姑娘,非常悠哉地撐開竹篙,沙沙的嗓子好不宛轉動人,「讓我送九公子一程。」
那刻,王泮林彷彿瞧見一座巍峨大山,當頭壓下,不但動彈不得,還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回到包船甲板上。
王泮林跳轉身來,俊臉因嘴裡塞滿佈團而變得滑稽,眼睛卻笑朗開來。
節南抬起一腳,將王泮林踹上甲板,毫不留情地回答了某人的最後一點不死心,揚長而去。
等堇燊收到消息趕回船上,看王泮林五花大綁歪髻散髮的狼狽樣子,才知屬下說法並不誇大,那位小山姑娘真本事,真下得去手。
堇燊拿掉王泮林嘴裡的布團,並不打算鬆綁。
「鬆綁。」王泮林涼笑道。
堇燊不動。
王泮林垂眼,嘴角撇出一絲興味,「如今不是你們要我回去,而是我自己要回去了。」
堇燊沉吟,半晌後為王泮林鬆綁。
王泮林瞧著肩頭上的腳印,抬手,緩緩拍淨,眸深似海。
成翔內湖上,各路藝人正演精彩絕活。忽然燃起一大朵繽紛煙火,燕子姑娘坐在花韆之上,飛蕩至湖心船臺,一支絕妙無比的輕歌曼舞,美得令人驚嘆。
群情激奮,歡呼如潮。
節南攀上樹,對坐在樹杈上的小柒輕聲道,「明日一早的船。」
柒小柒晃晃腿,從脖袋裡掏出一根糖人,遞給節南。
就等新年到。
(第一卷,完)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6:57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八十八引 都安趙府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唐李煜)
頌都二月的這個清早,漁市繁曉,酒家鮮香,河上管樂宛轉,行人鬥袍競步,忙也閒。
城東的平蕪坊卻另一番景象。寬大的街道青石微濕,靜靜泛晨光。湖畔連著幾座高宅深院,大門慵懶未開。湖船遠遠不敢靠,只有楊柳奮力抽拔新葉新芽,欲與春光比顏色。
清寂的晨色露沐中,徐徐走來兩個人。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皆穿紅衣。
胖的那位福氣加身,五官其實精緻,一張吃不停的嘴把好好的臉弄成餅,讓人無法記住她真正的模樣。瘦的那位鬼氣沉沉,面青皮瘦,眼珠子凸出,雙頰削掉兩塊肉一般,要不是福氣姑娘撐住她大半身重量,她恐怕站都站不直。再看鬼氣姑娘的手,原本還瑩潤,到了這時如同枯爪嶙峋。
福氣姑娘叫柒小柒,鬼氣姑娘叫桑節南,兩人一年前受神弓門派遣,一年後的今日終於抵達目的地。雖然拖拖拉拉大半年,一個愈發福,一個愈發病,神態倒是泰然。
柒小柒抬眼瞧著趙府門匾,問道,「一路過來家家高階大門,這家怎麼小氣得緊,一步臺階一片門板,牆也矮三寸。」
節南吊起眼皮,不甚在意,「都城寸金寸土,好些當官的只能租宅子住,好歹師叔這個家還是真金白銀買下來的。當多大的官,就住多大的房,一個從六品的軍器少監,又無大祖宗厚家底,能同相爺將軍同住一個坊,足見善於經營。」
柒小柒從不研究官銜品階,只是掀掀眼,「六品官還小麼?成翔府那群六七八九品的官,耀武揚威,還敢叛變呢!」
節南嘴角一撇,目光淡淡,彷彿兩個月前的事是兩百年前的事,「天子腳下,皇族宗地,三四品就跟八九品一般無二,有什麼稀奇。等會兒見到師叔,你少開口,免得讓師叔抓了把柄,無端給自己找不痛快。」
柒小柒哈一聲,得意,「是姑母才對,喊師叔還得了。」
節南不置可否,推推小柒,讓她去敲門。
柒小柒將沾了碎屑的手擦擦裙側,拿起水皮囊喝水漱口,這才上前拍門。
師父教導,女兒家要注重外在氣質,不在臉好不好看,但在舉止修養。
門開了,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門童,上下打量柒小柒,又看看桑節南,目光疑惑,神情倒也和善。
「請問二位姑娘找誰?」
節南看在眼裡,暗道教養不錯。
柒小柒早有準備,拿出一封書信遞給門童,「我們是趙二夫人桑氏的侄女,奉父母遺命,特來投奔姨母。」
門童態度更恭敬,連忙接過書信,說聲稍待,關門傳訊去了。
柒小柒過來,小聲嘟囔,「看來姑母地位不低,我方才瞧這宅子小氣,還擔心她說大話,信中光撿好聽的報,其實有口難言。」
節南笑笑,「姑母在南頌多年,從普通歌姬到洛水園名花,再入官家升為側夫人,行事一直穩健,哪裡需要你我擔心她。我反而擔心她太能幹,什麼都讓她看穿了,我們才該傷腦筋呢。」
關於誰更能幹,柒小柒顯然只有一個答案,「那是你沒在這兒,你要是處在她的位置,別說官家側夫人,王妃世子妃恐怕都信手拈來。別忘了,你十三歲就進北都學士閣,看見過皇太后逛御花園。」
節南搖頭咳笑,不任由柒小柒胡說,「那時完全由師父開道,我可沒那麼大本事——」
忽然聽見腳步聲聲,她豎指,示意噤聲。
不一會兒,門又開了,門童後面多了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她先是上下眼得瞧瞧節南和柒小柒,被兩人奇異的相貌怔詫,隨即掩飾過去,淡然福禮。
「婢子淺夏,見過二位表姑娘。」
柒小柒立刻退到節南身後。她專負責幹敲門送信的雜活,這種面子活兒,總是節南披掛上陣。哪怕節南如今披得是鬼掛,那也比她嘴皮子利索。
節南淡笑,耷垂眼皮子,聲音沙沙,「勞煩你帶路了。」
淺夏聽那磨沙子的嗓音,又是一蹙眉,顯然對節南又鬼又病的氣質十分意外,但也不再多說,轉身走進門。
節南看柒小柒衝自己吐舌,笑了笑,就跟著淺夏往裡走。
趙府裡面倒不似大門簡單,前庭正樓皆造得用心。內外隔了鏤空磚牆,卻以芭蕉果樹擋住視線,十分雅緻。
淺夏走得婷婷,跨進內園拱門時,對門婆道,「兩位姑娘是二夫人的侄女,以後就住在家裡了,你可得認仔細,別又鬧笑話。」
門婆兩鬢全白,身材高壯,竟比柒小柒還高半個頭,眯著老眼打量節南她們,笑道,「喲,二夫人長得如花似玉,倆侄女怎麼差了那麼多?果真是窮窩窩裡出來的金鳳凰,稀罕啊。」
淺夏正要斥婆子沒大沒小,卻聽節南笑聲,不由好奇回頭看。
節南雙眼如月,「要是我們像姑母那般出息,也就不用來投奔了,今後還有勞婆婆多照應。」
門婆雞蛋裡挑不出骨頭,嗤笑一聲哼哼過去。
待三人離門婆遠了,淺夏才道,「孫婆子是大夫人的家婢,如今大夫人身體不好,讓二夫人管事。孫婆子年歲大了,本該出府頤養天年,可就是死賴著不走,硬搶看門的活兒做。二夫人心好,沒跟她計較。」
節南聽在耳裡,篤定師叔這是媳婦熬成婆,將要修成正果,但笑不語。
繞出偏廂小園,就見幾畝大一個小荷塘。綠萍浮水,荷枝還枯,兩名僕婦坐菱船,正拿網子撈來撈去。荷塘那邊兩個穿著粉黃粉青的姑娘,四五個齊整丫頭,笑聲比麻雀叫喚還鬧,不知期盼塘裡撈出什麼寶貝。
淺夏見狀,又道,「那是長姑娘和二姑娘。兩位表姑娘可能知道,二娘是二夫人所出。不過二夫人待兩位姑娘是一樣的,都真心疼惜。」
對於這種像是粉飾太平的話,節南不置可否。親不親,疼不疼,不需要聽別人說,只有本人能感受。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7:10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八十九引 姑母師叔
柒小柒則好奇,「她們在撈什麼好吃的?」
淺夏答,「二姑娘養了一隻貓,這幾日病懨懨不吃東西,大姑娘就提到弄些新鮮幼魚苗來喂。」
節南想,這倆姑娘的日子過得相當無聊啊。
柒小柒一聽,沒了興致,「記得今年多買些藕菱種塘裡,比魚長得快,種一回就一勞永逸,每年都有收穫,而且可以翻好多花樣。」
淺夏轉不過彎來,怔著,不知道柒小柒這是在表達對主食肉食的興趣遠遠低於零嘴。
節南暗地掐柒小柒的胖腰一記,對淺夏笑道,「我們還是快走吧,別讓姑母等急了。」
淺夏這才想起正事,連忙帶兩人走過池塘,進了一處沿牆種滿美人蕉的寬敞院落,在大屋門外停住。
淺夏道,「夫人,兩位表姑娘來了。」
裡頭有人笑,「快進來。」
綢簾打開,淺夏偏頭入內,轉身又幫節南和柒小柒打高了簾子。
節南進屋,聞一股清冽花香,抬眼就見一位身穿綠蘿襦裙紫藤繡花無袖褙衫,眉眼妝相精緻,又非濃妝豔抹,氣質端良大方,保養得宜的美婦人。
多年前,節南頭回見到這婦人,她還只是美人將遲暮的歌姬,但那時她毫無對前途的擔憂,目光儘是自信。如今嫁入官家,有夫有子女,雖為側室,與正室無異,安居亂糟糟世道的一隅。哪怕只是表面安然,也足以讓自己欽佩。
節南福身行禮,「姑母。」
柒小柒的禮做得敷衍不少,「姑母。」
這位師叔,姓桑名浣,門裡地位不高,一直在外圍打探,參與不到重大事務,也不熱衷培養直系勢力,處於比較中立的位置。
巧得是,她也姓桑,省得節南改姓。
將插好的花瓶交給一旁丫頭,桑氏過來扶起節南,笑眼中目光沉厲,一手暗中搭上節南的手脈,眼神立刻明瞭。
「你是六娘吧,這臉色瞧著讓我心肝疼,肯定舊疾又犯了。我早讓你爹娘把你送來,好好調養就能治好的小毛病,可他們就是捨不得。瞧瞧,都瘦成皮包骨了。」豈止皮包骨,簡直骨抽魂,快沒氣兒了。
節南淡笑,「好些年沒犯,爹娘相繼亡故之後,守孝中難免傷心,才又犯了。」
「當初接到你爹娘病故的噩耗,我差點哭得暈死過去,接著就只有一個念頭,要盡我的力好好照顧你。偏你這孩子固執,怎麼催都不肯動身,非要守孝一年。你若再不到,我都準備派人去接了。只要一想到我可憐的兄嫂——」桑氏拿袖子拭眼角,神情悲痛。
「我這不是來了麼?」節南扶桑氏坐回榻上,「姑母不用再傷心。出發前,我做了個好夢,爹娘腳踩五色雲朵而去。」
桑氏哭笑,「那就好。」
桑氏再看柒小柒,張口又合,合了再張,想要把戲演足,「柒娘,你……」但難度太大。
「……還沒用早膳吧?」一出口,就懊惱,暗道都是那副胖身材能招自己說吃食。
桑氏清清嗓子,吩咐身旁大丫頭,「淺春,你和淺夏下去備膳,囑咐廚子用心思做好,比照自家姑娘們的。你倆也盯著些,我要和六娘七娘好好說會兒話,不用著急趕回來服侍。」
丫頭們道是,轉眼撤出屋去。
屋裡一空,桑氏親切的臉頓然冷下,起身走進一扇門。
節南和柒小柒對視一眼,一前一後,也走進那扇門。
門裡是一間不大的中屋,再關上通外通裡的兩扇門,沒有窗子的屋就會變成密不透聲,人人眼皮底下照樣走獨木橋。
「姑母果真了得——」
節南好話沒說完,忽見一巴掌,本來衝著自己的臉扇過來,半空轉向,化成拳頭,打向她的胸口。她張臂攔住要來護自己的小柒,任拳頭落在身上。
神弓門分四技:器胄,武技,謀術,藥醫。不過,基本人人學武,謀術堂出身的桑浣自然也不會例外。
所以,這一拳不輕。
節南悶哼一聲蹲下去,雙手環肩,猛咳了一陣。
血點子滴滴答答,驚現繪花青磚上。
桑浣冷眼瞧著節南咳血,手肘抬高,往節南咳彎的背脊砸下。
柒小柒要出手。
桑浣冷道,「你要是想讓她受更多的罪,只管來擋我試試。」
節南讓那一肘子砸得雙手雙膝著地,偏過頭,死人般的臉色泛起驚紅,氣息斷斷續續,「小柒……沒你的事……一邊待著。」
桑浣一頓打,直到節南蜷縮在地動彈不得,才收起動作,神情冷清。
「門主有令,只要你活著來見我,代她仗你二十棍。我用拳腳,是怕打死了你,還要白養柒小柒這等廢物。」
節南趴那兒不動,「不,是師叔憐憫我們姐妹,手下留情。」
桑浣哼了哼,「算你知道好歹。」她轉身從架子上取了一隻匣子,又從匣子裡取出一白玉淨水瓶,倒出六粒烏眼丸,扔在地上,「半年份。一年不吃解藥,也虧你能支撐到今日,我是真以為你已經死在外頭。」
節南沒動,柒小柒一一揀起解藥。
節南有氣無力,還笑,「我就算爬,也得來給師叔問聲好。師父臨走時,很惦記師叔,怕你受到他連累。如今見師叔日子過得滋潤,我也好請師父安心了。」
桑浣臉色變來變去,陰晴反覆,最後啐了一聲,「柒珍倒霉,憑什麼會拖累我?我可不管誰當門主,只為神弓門做事。不像他,野心勃勃,到頭來搭上性命。你倆也是蠢烏珠子,跟著一落千丈。柒珍死了乾淨,留你們走不脫又活不順。」
柒小柒死死咬唇,兩胖拳頭捏出青筋
節南咳一聲,看不見小柒,卻彷彿知道小柒要暴走,「小柒,把磚面擦乾淨,別讓人疑心了姑母。」
桑浣拿眼角睨著柒小柒擦地,眼中漸漸鬆了狠勁。
節南又說,「師叔家的廚子做菜快不快?」
桑浣想起之前的藉口,打開通往內屋的門,對著銅鏡,慢條斯理補容妝,將衣裙重新捋順了。
「柒小柒,扶你師妹起來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0:17:27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引 小小意思
柒小柒將節南攔腰提起,又支著節南的胳膊,把她扶直了。
節南掏出袖中的帕子,緩緩擦去唇上的血漬,笑得樣子竟堪稱美。
桑浣沒瞧見節南笑。
柒小柒瞧見了,微噘嘴,斜一眼桑浣。那眼神,就好像桑浣才是可憐挨打的那個。因為,她知道桑浣擺脫不了神弓門,節南可以,她可以。只要身在神弓門一日,桑浣此時棲身的舒適之家隨時可能化為灰燼。
神弓門用毒控制門下不聽話的廢物,同樣也用另一種桎梏控制其他門人。對桑浣而言,這個家,一雙兒女,自然就是軟肋。桑浣的身份只要暴露,便沒活路了。
連柒小柒都明白的事,節南更是清楚。桑浣說了,代門主懲罰。而她在決定回鳳來時,就已經有接受懲罰的覺悟。拖延足足一年,不過挨頓打,比她原先預料的,輕得多。
「師叔打算派我和小柒哪裡用處?」
可是,桑浣手段應該也不至於這麼柔,留了自己一身整骨頭。
是急需她和小柒出力吧。
節南想。
「著什麼急?你這會兒的死人樣子能派哪裡去?暫時養著吧。」桑浣走過來,打開另一扇門,頓時滿室明光。
節南眸瞳頓縮。
桑浣走到外屋,坐回榻上,優雅喝起茶來,「趁這段時日,也把你這年孝中到底怎麼過的,跟姑母我仔細說說,不然這個月的家信又要讓大姐笑乏味了。」
大姐,金利撻芳,神弓門門主。
節南抓著小柒的腕子,坐在榻桌對面,從腰帶上解下一個手掌大,很不起眼的灰香包,推向桑浣,「姑母當初一人獨闖,覺得最缺什麼,我這一年就在圖什麼。」
桑浣皺眉,眯眼瞧了瞧節南,眸子閃過精光,指尖挑開香包口。
一摞銀票。
節南虛弱笑笑,「姑母知道我和小柒的處境,出門時一無所有,怎好意思來投奔親戚?便是姑母好心收容,我們也不能厚臉皮白賴沒,所以一點小意思,請姑母笑納。」
桑浣保養光潤的手優雅撫過銀票一角,並未掩飾喜愛的目光,嘴角彎翹起來,有一絲當年最風光時的妖嬈顏色。
「你這丫頭,少說好聽的,明明是一出牢籠就撒丫子跑歡了,哪裡還聽誰的命令?要是我沒猜錯,你還想找赤朱毒的解藥。如果找到,你我這輩子大概也見不著了吧?」
節南神情不變,「如果找不到,我和姑母也是死別了。姑母說得對,我與那位有殺師之仇,但我答應過師父,不尋仇不報仇,能離開大今,確實心裡痛快得多。」
桑浣目光沉下,審視了節南半晌,似在判斷她話中真假,最後嘴笑眼不笑,「你真那麼想就好,別自以為聰明,像柒珍一樣,反被聰明誤。自古成王敗寇,勝者居上。學學我,有些自知之明,只跟著強者過好了便罷。」
節南垂眸,咳了咳,「姑母說得都對。」
桑浣終於滿意,點點頭,「無論如何,我這兒的日子要比你原來的好過些,平時只把我吩咐的事辦好就行。而且,這裡遠不像那裡,做什麼,做多少,不由大姐說了算。」
「山高皇帝遠。」柒小柒嘟囔。
桑浣瞥小柒一眼,「行了,在我面前,你就少擺聰明樣了。柒小柒,我剛才一瞧見你,比瞧見桑節南那張死人臉還來氣,不過看你這一身肥肉,又不似你師妹被廢了武功,怕打你也只是疼我的手。」
柒小柒照樣嘟囔,「難道要我說謝謝你麼?」
桑浣豎起杏眼,「你真當我要你們姐妹倆作這家的表姑娘?以你原本的容貌,進洛水園輕而易舉,再有節南從旁出主意,自然謀嫁高門名族,你就能和我一樣。」
柒小柒剝開桃酥糕紙,胖手指挑出酥心放進嘴裡,閉眼含了一會兒,再睜眼,瞧見桑浣一臉氣惱神色,笑嘻嘻道,「姑母拿我開心吧?師父死後,我中了金利沉香的毒蠱,後來雖然解開,卻胖成這樣,肚子老覺得餓,片刻不吃點東西就發瘋癲。」
桑浣一驚,隨即冷下臉,「沉香眼紅你長得美也不是一日兩日,大姐目光如此短視,任自己女兒為所欲為,卻不想想你可以為神弓門貢獻多少。」
柒小柒置若罔聞,節南就笑著回應,「小柒雖美,心思卻遠不及姑母,未必適合洛水園。」
桑浣冷冷看著開心吃糕的柒小柒,想到數年前見到柒小柒時,這姑娘確實也不顯得伶俐,空長漂亮臉蛋的感覺,於是嘆口氣。
「她沒聰明心思,不還有你麼?罷了罷了,缺一而不可為。所幸,洛水園那頭我已有頂替小柒的人選,不用你們給我丟人現眼去。」
三人靜了片刻,門外便傳來淺春的腳步和聲音。
「夫人,膳食都備妥了,是擺在夫人屋,還是別處?」
桑浣瞧一眼節南滿身皺巴巴死氣沉沉的模樣,心裡知道不好這麼留在自己屋裡用膳,便揚聲道,「擺青杏居吧,好讓六娘七娘吃完了歇息,一路舟車勞頓的。」
淺春應聲而去。
桑浣聽著外頭沒了動靜,才開口,「這家裡沒有神弓門的人,淺春淺夏雖受我看重,亦不知我的身份。人都在外頭,一面打理我的嫁妝鋪子,一面為門中辦差。都城遷了沒幾年,從前經營的人脈幾乎全毀,一切要從頭開始。目前只是彙集各方消息,每兩個月往上報一回,除非上面另下指令。」
「我明白了。」節南想,就是清閒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和小柒又是初來乍到,還請姑母允准我們出入方便,熟悉一下都城。」
桑浣點點頭,遞給節南一塊竹牌,「你要想逃,只管逃,橫豎不是我自找死路。你也別以為那麼清閒,過一陣,我自會派事給你們。」
節南將竹牌收好,「姑母聰明人,知道我正是不想自找死路,才來請您收留的。」
桑浣揚聲喚人,就有一個小丫頭跑簾外聽差。
「領兩位表姑娘去青杏居。」
小丫頭脆生生道聲是。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5:34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一引 桑劉爭鋒
小丫頭連忙抬門簾。
柒小柒扶節南走出去。
桑浣聽著腳步遠了,目光調回桌上的銀票,伸手拿起,一張張數過,眉一挑,眼一笑,「死丫頭,繳給我三千兩銀子,還不知道她私下藏了多少。不過本事算不錯,沒本錢還能做得起買賣。」
桑浣說著話,起身走到中屋,隨手拿下一個匣子,將銀票裝了進去。
那隻錢匣子滿得,都快合不上蓋了。
桑浣再研墨鋪紙,開始寫起信來——
大姐,新年春好,萬物初發,身體可好些了?三妹這裡一切安好,還有喜訊報之。大姐一直惦念掛心的六娘七娘終於抵三妹家中,兩人雖身疲神乏,總算平安。三妹代大姐教訓了兩人,讓她們不可再讓長輩擔憂。兩人千錯萬錯,就是孝心太重,但也是人之常理,請大姐莫再多責。愛之深,責之切,三妹亦明白大姐苦心,今後自當用心教導二人,也可慰藉兄嫂在天之靈……
寫完信,封好,連同其他的信放一起。
淺春進外屋,淺夏跟後。
淺春道,「稟夫人,已經在青杏居擺下早膳,二位姑娘正吃著,說不需婢子們伺候,婢子就回來了。」
桑浣點頭表示知道了,將所有的信交給淺夏。
淺夏接了信就走。
淺春才問,「表姑娘們那裡要派幾名丫頭服侍,還請夫人示下。」
桑浣沒想,心中早拿捏過,「她倆雖是我的親侄女,但這裡畢竟是趙府,頭日來當然待得貴重些,今後卻不必。無需調去一等丫環,派一個二等的領事丫頭,兩個三等的雜事丫頭便罷了。」
淺春微愕,「這……是不是少了些?以夫人今日的地位,您便是把兩位表小姐當親女兒照顧,誰還能說閒話?」
桑浣笑笑,「不能這麼說。我這主事,也是大夫人養病,暫時代她管著的,而且雪蘭一日大一日,遲早要接管過去,我還是照著規矩做事好。」
淺春是桑浣心腹,所思所想皆為桑浣,聽到這話就不樂意,「大夫人的病難好,如今只巴望著大小姐能許一門好親事,而老爺如今全聽夫人的話,夫人不必這般委屈求全。」
這番推心置腹,桑浣自然不會惱火,捏捏淺春的臉蛋,「你懂什麼?百煉才成鋼,越到最後越要伏低做小,我是絕不會讓人尾局翻盤的。至於六娘七娘,不必你圍著瞎著急,她們和你一樣,都是對我有利的人。」
淺春恍然大悟,卻有點想像不出,「本來以為兩位小姐和夫人似的,一定如花似玉。這麼一來,只要嫁得好,夫人更有體面……」
一提這個,桑浣就不由想起柒小柒福娃娃的身材板,痛惜道,「本來我以為至少能給……七娘……謀一門好親事,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淺春眼前浮現柒小柒吃東西的窮凶模樣,想笑不敢笑。
再說淺夏拿了一疊信,交給一跑腿僕婦,讓她送到信局去。
僕婦這頭答應得爽快,轉頭就把信送到一處清靜的院子裡。
院中青竹婆娑,佛香伴誦經,木魚聲聲敲心。側旁造著一座家廟,隱隱可見廟中觀音像,沉眼垂憐,兩名小姑子跪了拜,拜了起,起了再跪。正屋古樸莊肅,敲木魚的婆子,念心經的婆子,各一名,似專心侍佛。
僕婦見慣不怪,直接進了裡堂。
窗旁一張雕千座觀音普渡眾生的梨木榻架,上面坐躺一位婦人。婦人老相,看著似五十多歲,眼皮耷拉,削瘦的臉架子撐不飽一張臉皮,臉皮層層褶皺,面色黃瘦。但她看向僕婦時一雙睜明的眼,仍有一種沉穩慧覺。
僕婦奉上那疊信。
婦人一封封信皮瞧過,交給隨著僕婦跟入的唸經婆子,「拆。」
婆子拆一封,婦人看一封,隨後重新封好。
讀完桑浣寫給大姐的家信,婦人問僕婦,「桑氏的侄女們相貌生得如何?」
僕婦就笑,「大夫人不問,我也正要說呢。本以為桑氏成日盼著她的侄女們來,即便不如她,也該有幾分好姿色,豈料一個病瘦鬼,一個胖福娃,穿著好不寒磣。」
大夫人,自然是趙老爺的正室,娘家姓劉。
劉氏並未因此跟著笑,「桑氏大姐嫁得商戶,夫家富裕,兩姑娘為何不投奔桑氏大姐,反而投奔桑氏?許是你們看走了眼,今後還是看看仔細。」
僕婦道是。
一旁婆子把信都恢復原樣,交還僕婦,等僕婦出去,才安慰劉氏道,「桑氏雖有心機,面上做得一直還不錯。再說,大小姐的婚事,最著緊的還是老爺。老爺難道寵桑氏寵得會拿官階去換?大小姐貌美賢良,都城哪家官太太會不喜歡,二小姐還是小丫頭片子,大夫人且放寬心。」
劉氏嘆,「我呀,是虧心事做多了,自己站不直腰。當初桑氏進門,沒多久懷了身孕,我攛掇著老爺,說那是桑氏從前的風流債,所以老爺讓桑氏打了胎。生生一男胎。我近日總想起那時桑氏的眼神,如同要生吞活剝了我一樣。這些年,桑氏盡心盡力服侍我,我對她做什麼,她都不抱怨,甚至還瞞著老爺,所以我才逐漸待她好了。如今病得要死,驚覺她那麼聰明的女子,那麼能忍耐,不可能就此放過我的。我還有什麼剩下?不知不覺,全都是她的了。她的女兒,老爺捧在手裡怕化了。她的兒子,老爺走到哪兒帶到哪兒。而我的雪蘭,除了陪著我這個病母的孝名,年過二十的姑娘居然連婚事都沒說定。」
婆子苦笑,「也是大小姐倔強,拒絕了不少好婚事。」
劉氏搖頭,陰冷的臉上雙眸閃寒慄,「不,不,其實皆是桑氏所為。不動聲色,不知不覺,騙了我,騙了老爺。待我醒悟,已不能拿她如何了。不過,我什麼都可以讓給桑氏,唯獨女兒的幸福不能任她毀去,一定要看著雪蘭嫁到好人家,我才會閉眼。」
婆子握住劉氏的手,「大夫人別胡思亂想,您的身子會好的,不但能看大小姐出嫁,還能抱到外孫,看外孫小少爺長大,給您娶回孫媳婦來。」
劉氏勉強一笑,臉色卻始終青白,泛不起半點靈氣。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5:45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二引 霸安青杏
青杏居,杏葉尚幼,一個個小芽子風裡笑。
居處不大,五六間雅緻屋子,勝在坐落得清靜,靠著趙府的外牆和偏門,離荷塘有段距離,也不會出個門就讓人撞見。
服過解藥,節南一覺醒來就神清氣爽不少,離恢復原有的模樣仍遠,損耗了一年的身體,也是不可能一晚上補回來的。睡得早,起得也早,她走出寢屋,卻見柒小柒比自己起得更早。
柒小柒一瞧節南的臉色,卻沒有開心,「這解藥裡的成分我已琢磨出七八分,到底還缺了哪幾味,服前服後差那麼多。」
節南望望不遠處丫頭們休息的屋子。
柒小柒難得細心,或者這方面特別細心,「一碗夢湯下肚,不到時辰絕對起不來。」
節南便放心說話,「姑母不是才給了藥?你都拿去,慢慢琢磨。」
柒小柒沒好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到這會兒還能活著,今後也可以如此,解藥可有可無,靠自己撐下去?」
節南則是難得糊塗,「不是麼?」
柒小柒閉起眼深呼吸,隨後一腳踹來,「桑節南,赤朱毒不會馬上要你的命,但只要不服解藥超過一年,體內損傷的臟器就很難恢復正常。一直不服解藥,原本的壽命就會大大縮減,三年五年之後,解藥都回天乏術,未老先衰,衰竭而死,明白不明白?」
節南一笑一讓,「我原本壽命五百歲,減一兩年也不怕。」
「去你的。」
柒小柒說著去,卻一把捉住節南的手腕,搭上把脈,半晌後認真的表情稍稍輕鬆,「還好,你底子從來比常人強盛,恢復得也快。」
「所以讓你別多想。」節南眨眨眼,「我像我爹,霸橫體質。」
柒小柒翻個白眼,「姑母這兒清閒,你別沒事找事瞎轉腦子,先專心把身子養回來吧。」
節南作揖,「謹遵柒姑娘之命。我就在姑母家溜躂,誰讓我出門,我跟誰拚命。」一抬頭,一攤手,手裡一把銅子兒,「你自管玩兒去,離洛水園遠些,免得不小心兜進去,還要我贖你。」
柒小柒皺皺鼻子,「洛水園敢收我,我就敢進去,正好放開了猛吃,再打個滾兒,把所有人壓死。」老大不客氣刮走銅子兒,一轉身,紅衣如彩霞,躍過兩人高的牆頭,搜刮好吃的去也。
節南笑不動,回屋,繼續睡覺。
那三個睡昏過去的丫頭醒來,發現自己起晚,卻見兩位姑娘的房門緊閉,連忙合夥串了供,全然不知是讓其中一位表姑娘給弄暈的,只道僥倖。
日落黃昏時,淺夏來請節南和柒小柒過去用膳,才知節南仍在睡。
「碧雲,六姑娘七姑娘這會兒還沒起,你就傻傻等著麼?要是病了當如何,要是暈了又當如何?」淺夏站在節南的房門口,神情不滿。
叫碧雲的,原是服侍桑氏的二等丫環,年紀不過十五,臉蛋還肥嘟嘟的,女娃娃相。
「淺夏姐姐,要病要暈哪有兩個姑娘一起的?多半是累過去了。」年紀小歸小,還有一點慧心。
淺夏卻道,「那也不能憑自己瞎猜。這種時候,你可以進屋看一眼,確定姑娘睡得安好,再悄悄退出來便是。」
碧雲答得也不笨,「兩位姑娘新到,我還不知她們的性子,萬一她們不喜被打擾,我偷偷跑進跑出的,豈不是冒失?」
淺夏就此讓碧雲堵沒了聲。她心想,碧雲平時不這樣啊,怎麼主管一處青杏居腰板就硬了?
這時,門開了,節南一身整齊,淡笑著站在門裡,「確實冒失,我和小柒都是隨意的人,睡到自然醒就起身,不習慣丫頭們跑進跑出。不過我們一般起得早,趕路趕得乏了才如此。」
淺夏和碧雲連忙福身道是。
淺夏說正事,「老爺聽說兩位表姑娘來了,十分高興,想見見六姑娘和七姑娘,夫人就讓婢子來告知今晚都在她那兒擺膳,也讓長姑娘和二姑娘她們認一認,從今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節南點頭道聲知道了,看淺夏走出居園,就讓碧雲幫自己梳頭。
碧雲也不說話,手挺巧,很快梳好流雲髻,只用一根銀蝶簪子固定。
她端看著,正得意,忽然驚覺自己踰矩,很不好意思地補救,「婢子自說自話梳了個適合六姑娘的髮式,忘了姑娘要見長輩,該正式一些。六姑娘想要梳什麼頭,婢子馬上重新梳。」
「這樣就挺好。」節南覺得夠正式了。
碧雲直覺這是對自己的誇獎,笑得高興,又給節南梳梳齊眉穗兒,卻驚見額頭那道疤,不由唉喲一聲。
節南自己拿過梳子弄齊整,淡淡笑道,「不用驚,我從前頂頑皮的。」
碧雲神情惋惜,但也沒多問。
節南方才在屋裡就聽到碧雲和淺夏的對話,覺得這個小丫頭蠻機靈,話也不多,心思不重,能做實事,故而有心近乎。
「聽說大夫人病著?」
碧雲乖答,「是,病了三四年,越發不好。前些日子,二夫人請來醫術高明的老太醫,結果連他都束手無策。」
「那就只好由我和小柒去探望了。」節南一邊懷疑這病或古怪,一邊又覺驕傲如桑浣,不至於用這等手段來達到升作主母的目的,「昨日經過荷塘,遠遠見了長姑娘一面,看著很沉穩端莊,想來大夫人很放心。」
碧雲嘆一嘆,「沉穩端莊是不錯,可大小姐已過二十,親事尚無著落,大夫人焦心著呢。婢子家裡有個大姑,二十多了還沒嫁,最後讓官府給配得親事。大姑丈要大十來歲,還是當兵的。這年頭到處打仗,也不知大姑什麼時候就成寡婦了。所以我就決心,千萬要在官府出面之前,找個喜歡的人嫁了。」
節南聽得直笑,也不說她自己和趙雪蘭的年紀差不多,說別人的事不腰疼,「你個小丫頭,一臉娃娃肉,說嫁人也不害臊。話說回來,長姑娘怎麼還沒許親呢?看長姑娘的模樣,不會不討人喜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5:59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三引 雪蘭表姐
碧雲搖頭表示不清楚,「起初是大夫人捨不得讓大小姐嫁太早,後來是大小姐捨不得病身的大夫人,堅持跟前照顧著。這兩年全家都替大小姐著急了,老爺和二夫人都給大小姐相過郎君,大小姐瞧不上,就一年拖過一年了唄。」
節南明白了,「所以,如今這家裡頭最要緊的,就是長姑娘的婚事。」
碧雲嗯嗯點頭。
節南突然預感到,該不會,自己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趙雪蘭嫁出去吧?
不管桑浣對趙大夫人有沒有敵意,一個性命垂危的病人已經做不了什麼事,可趙雪蘭如果嫁不出去,對桑浣絕對構成大麻煩。
桑浣是歌姬出身,名份上很難扶正。相較而言,嫡長女的趙雪蘭掌管趙府家事卻算名正言順。
桑浣之子趙摯雖為趙家獨子,才六歲,又是庶子。當然,趙老爺寒門出身,可能對嫡庶不太介意,但總要顧忌人言可畏,在趙摯能夠撐起趙家之前,不會過份偏心。
更何況,桑浣曾報,趙老爺還是很疼長女的。
趙府看似人口簡單,一夫二妻三子女,家事卻不簡單。
「賊啊!」
忽然一聲驚呼。
碧雲跑得很快,衝到院中,就見小丫頭們嚇得抱作一團,手哆嗦指著牆頭一個龐大身影。身影背對著她們,紅彤彤的衣裙有瞬間熟悉感,但她顧不上,一口氣跑到廚房門口,抄起一根通火棍。
碧雲面有懼色,聲音卻高揚,「我姑丈乃天馬軍校尉,小賊有本事下地試試。」
節南一聽,嘿,這是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她也是天馬軍中走過一遭的,沒準碧雲姑丈還見過自己校場吐血的「英勇」模樣。
那身影屬於柒小柒,雖然施展輕功上得牆頭,卻不能在丫頭們面前瀟灑一跳,所以才背過去。碧雲乾巴巴的要挾對她毫無作用,照舊趴著牆頭往下探腳。
碧雲兩眼珠子瞪白,當真高舉通火棍,要衝過去揍人。
節南這才出聲,「碧雲別慌,那是咱們的七姑娘。」
碧雲立刻呆定,見那人轉過身來,不是七姑娘,又是誰?
柒小柒看看抄著棍子的碧雲,從脖袋上摸一把梅子遞過去,「勇氣可嘉。要不要吃?」
碧雲愣愣接過梅子,愣愣放進嘴巴一顆,愣愣嚼巴嚼巴,「……好吃。」
柒小柒顯擺,「那是。蘇城記的。」
節南見狀,好笑得很,「碧雲,你這是被小賊用一顆梅子打倒了麼?」
碧雲回過神來,腮幫子含鼓,臉通紅,「不是小賊,是七姑娘。」
柒小柒笑嘻嘻喊乖。
碧雲又走到兩個小丫頭跟前,將梅子分給她們,「橙夕,橙晚,七姑娘賞的,吃了就趕緊端水給七姑娘洗面,別大驚小怪的出去亂說話。」
小丫頭們很聽碧雲的話,吃著梅子就忘了柒小柒爬牆的事,笑眯眯幹活去了。
節南全看在眼裡,暗道碧雲不錯,又有些疑問,「碧雲,你說的天馬校尉姑丈可是官府配給你大姑的那位?」
碧雲點頭,「正是。」
「聽起來你家境尚可。」節南感覺得出。
「爹娘雖在南城有個肉攤的小營生,算上三個姑姑,我底下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大家子人要我爹娘養。餓不著,但日子也過得緊巴。我娘就託人給我謀了這份活兒,能自己養活自己,還有體面。等到姑姑們都嫁出去,弟弟們長大,家裡日子過開了,我便會辭工回去。」碧雲眼睛亮亮,答道。
難怪碧雲身上有股子不卑不亢,性情也直率真實,原來有家人撐腰。
節南笑了笑,「離家近就是好。」
碧雲說要幫七姑娘梳頭裝扮。
柒小柒連忙閃進屋去,正想關門,卻不料碧雲鑽得也快。
節南聽小柒的屋子劈啪響,心道這初來乍到倒是開了一個不錯的頭。
天色全黑時,節南和柒小柒去主院,眼看就要到門前,忽見五六個小丫頭打著燈,將廊道照得明晃晃,四個身高一致著裝齊美的大丫頭擁著趙雪蘭過來。
柒小柒湊著節南的耳邊笑道,「這是公主來了。」
節南挑挑眉,眼中所見卻和小柒不同。
白日帶著妹妹撈魚苗的趙雪蘭很清麗,晚上來和父親吃飯的趙雪蘭很華美。何故?
而且,不過六品的少監大人,沒有家底支撐,這位大小姐身邊和身上的配備卻堪比華族千金,莫非大夫人娘家了不得?
「前面誰在擋道?」
得,桑節南頓時成狗。
節南不爭,一邊讓碧雲讓開,一邊笑打招呼,「雪蘭表姐。」
趙雪蘭停步,打量節南和柒小柒,眉心立刻深蹙,「你倆雖是桑氏侄女,於我非親非故,今後只可喚我大姑娘或大小姐。」
柒小柒哼一記,節南卻道好。
趙雪蘭一群人捲著風過去了。
碧雲扶直燈籠,一聲不吭繼續照路。
節南卻問,「大夫人是哪家名門之女麼?」
「大夫人娘家是安平劉氏,書香門第,出了幾個大學士。」碧雲是問一問才答一答,聰明做法,「大夫人的長兄嫂極喜愛大小姐,那四個大丫頭是劉府送給大小姐的生辰禮,從小一道長起來的。」
安平劉氏?節南還不及反應,聽得柒小柒一聲笑。
節南自然知道小柒笑什麼,不過拜這聲笑所賜,她反而不以為意了,拐進門去。
晚膳擺在正堂,一大圓桌,男女不分,只分主次。趙老爺是個四十出頭的人,相貌普通,身高普通,方頭大耳卻顯官福。桑浣為他介紹了節南和柒小柒,他並沒仔細打量,只是說了句遠道而來辛苦,以後把趙府當作自己家。然後接著問趙摯功課,又問趙雨蘭今日玩了什麼。
節南聽著統統是些家常話,卻看得出趙老爺極疼愛這對小兒女,反而對趙雪蘭不聞不問。
用完晚膳,撤下席面,換上茶點,趙雨蘭和趙摯被帶下去睡了,節南還以為趙老爺偏庶出偏得離譜,趙老爺卻突然甩出一句話——
「雪蘭,明日我請了林侍郎來手談,林二公子也來,你就留在家中吧。」
相親?
大家一起豎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6:10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四引 寒門高門
春夜本寧好,暖風初會,蕊燈驚。
「我明日要到安平大舅家住。」飯桌上一直安靜,自顧自吃飯的趙雪蘭,對父親遲遲才到的關愛,婉約拒絕。
趙老爺皺眉,「晚一日再去。」
趙雪蘭語氣仍淡,「恐怕不行,後日彩凝妹妹做生辰,舅母會很忙,我晚一日才到的話,就是給舅母添麻煩了。」
趙老爺眉頭不開,「那就乾脆過了彩凝的生辰再去。她生辰年年做,卻又不是你的生辰,你巴巴趕去作甚麼?對方是林侍郎嫡次子,比你還小三歲,太學學生,前途不可限量。為父能說動林侍郎,請他帶兒子到府相看,你以為很輕巧?」
趙雪蘭居然笑了笑,「有什麼不輕巧的。林侍郎出身寒門,他夫人根本是一介村婦,林侍郎出仕時,林家那位二公子還在家裡下地幫活呢。父親,您覺得這樣的人家配得上雪蘭麼?」
節南心中叫聲唉喲喂,即刻明白趙雪蘭大齡未嫁的癥結所在。她眼一拐,見桑浣含笑隱隱,絕不是和趙老爺同仇敵愾的模樣,又奇桑浣的真心思。難道桑浣想趙雪蘭嫁不出去?為什麼?
趙老爺氣得拍桌子,「你這什麼話?寒門如何?你爹我就是寒門,小時候幫你祖父母幹農活,卻憑自己本事走到今日。」
趙雪蘭垂下頸子,纖手端起茶杯,啜飲一口。
節南瞧著,趙雪蘭的模樣雖不是極美,氣質卻清高,有點梅花傲骨之感。
趙老爺火還沒發完,「自隋朝開科舉,到如今官員多的是寒門子弟,自己見識淺薄,還道什麼這樣的人家配不上你。你倒是說說你哪裡配得上林侍郎之子!」
「父親何必對雪蘭說教,該對大舅舅大舅母去說才是。向彩凝妹妹求親的人家中,他們最終選了安陽王氏,而王氏五郎尚未入仕,比不過那些已經得了官身的寒門弟子。父親認為,這是為何?」趙雪蘭抬起頭來,目光清雅,就好像趙老爺不是她父親,而是一個陌生人。
趙老爺鼻孔都噴大了,「我不管劉家怎麼挑女婿,我只管自己怎麼挑!而且,你不是劉彩凝,你姓趙,是趙雪蘭!你爹我是寒門子弟,你更是寒門女兒,瞧低了寒門,就是瞧低了你自己!」
趙雪蘭的臉漸漸緋紅,「我怎麼就成寒門女兒了?我娘姓劉,我外祖世代書香門第,我身上一半血脈出自劉氏,我亦是書香門第的女兒,不比彩凝妹妹差——」
趙老爺一巴掌扇了過去。
趙雪蘭整個人被扇下椅子,雲鬢都歪到一邊,抬頭怒瞪她父親。
眾人眼瞧著趙雪蘭半張臉鮮紅高腫起來,除了那四個大丫頭齊齊伸手扶趙雪蘭,其他人都在看桑浣的臉色。
趙老爺本來有些後悔,見大女兒怒瞪自己,不由心火難消,舉起巴掌又要扇,「我看你就是去劉家太勤快了,眼裡沒了你親爹,從今日起,給我老實在家待著,再不准到劉家去。」
桑浣這才勸道,「老爺這是何苦呢?打在兒身,痛在我們這些當爹娘的身上。有話好好說,您要覺著雪蘭想得不對,慢慢教就是了,切不可再動手。萬一讓大姐知道,還不要傷心得哭昏過去。」
趙老爺怏怏摔下胳膊。
趙雪蘭聽到不能再去劉家,眼中驚駭,就跟突然看不著光似的,清高優美的面具就此崩裂,陡地尖哭喊叫出來。
「你要是這般不介意寒門,為何休了原配,改娶我娘為妻?你不讓我去舅舅家,可知我在這裡一日都不願意多待。一個歌姬假惺惺待我親生,一對歌姬的兒女叫我姐姐,桑氏一邊裝好人,一邊毀我婚事,真令我作嘔。要不是我娘還在,我早搬去大舅舅家了。」
趙老爺顫巍巍指著趙雪蘭,「你……你……你個不孝的東西!」
桑浣扶住趙老爺坐下,神情嚴厲,「雪蘭,你不喜歡我並不要緊,卻不要沒了教養。我自掏腰包,給你找的是都城中最貴的官媒,那些人選也給老爺過目過,和趙家門當戶對,說給任何人聽都不會寒磣,只是你對我有偏見,我怎麼做你都看不上就是了。可老爺是你親爹,他為你的婚事發愁,得知林家有好兒郎,特意拉下老臉與林侍郎攀交,明日相見也是好不容易才定下的。」
趙雪蘭此時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大喊,「我不用你們幫我發愁,大舅舅答應過我,等彩凝出嫁,他自會替我張羅。」
趙老爺臉色涼白,突然平靜下來,「你連自己的親爹都不信,劉府才是你的家,是不是?好,你給我滾!滾出我趙家!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趙雪蘭慘淡一笑,推開身旁的丫頭們,噗通跪地,連嗑三個響頭,「爹,是你老糊塗了,讓這個女人哄得不識真心,我娘也肯定是被她毒害,女兒不過苦無證據。女兒今日不孝,但等日後你省悟,女兒便認回父親,給你養老送終。至於我娘那裡,能瞞多久就瞞多久罷,只要我娘還活著一日,我自會常回來探望,除非你讓我帶我娘走。」
趙老爺咬緊牙關,「你娘自從嫁我,不曾有過一刻後悔,不信,你自己去問你娘。你想走,我自認是個沒出息的爹,女兒要往高處走,當爹的絆不住你的手腳,你還是自己去吧。我會和你大舅商量,將你戶口遷入劉府,我也等著瞧你嫁世家名族,榮耀加身,讓我慚愧看低了自己女兒。」
趙雪蘭起了身,由四個丫頭扶走。
伺候的眾僕噤若寒蟬,沒料到一頓飯吃到最後,父女斷絕關係了。
別說熟悉這個家的僕人們吃驚,連一貫從容霸道的節南都看呆了眼,不知怎麼能從相親不相親演變到這麼激烈的地步。無論如何,今日這麼一鬧,昨日那般姐妹友愛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一陣虛暖大風而已。
趙雪蘭走後,趙老爺也走了。
桑浣也不攔丈夫,只對眾人道一句把牢自己的嘴,人人退散,就剩節南姐妹和春夏丫頭。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6:21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五引 李代桃僵
「明日相看,就由六娘代替雪蘭,淺夏你身旁伺候,到時候機靈些。」
桑浣這話一出口,淺春淺夏嚇得抽回氣,柒小柒直接就走了,節南微微一笑。
桑浣瞧柒小柒走得突兀,對節南道,「她那我行我素的脾氣,總有一日撩火了我,我會狠狠教訓她一頓。」
節南眉眼仍帶著笑意,「姑母,姑丈和長姑娘鬧得這麼僵,戶籍都要遷出了,您還惦記明日相看?」這世上,多的是逞口舌之強的人,等桑浣真要對小柒動手,她才會動腦筋,否則只當冷笑話聽聽。
「剛才不是說了麼?好不容易才請到林侍郎和林二公子來趙府,只有他們不要雪蘭的份,哪有我們慢待他們的。總不能說,不好意思,我家女兒嫌令郎小時候幹過農活,一言不合就同親爹斷絕關係,跑她大舅家去了?」桑浣厲害歸厲害,並非乏味的性情。
節南又正好古靈精怪,待人不分敵友,一頓揍也就記一頓,所以噗嗤一聲,「這樣的話自然不能說,但姑母可說長姑娘身子不適。」
桑浣勾一抹冷誚,「林家人又不傻,明明是我們先主動提的,來了,姑娘卻病了,那不就是看不上林家的意思麼?」
「就算由我李代桃僵,距離遠,林家分不清真假,萬一回頭提親,您打算找誰代新娘子啊?先說好,我是不代的。」節南篤悠悠道。
淺春淺夏兩對眼珠子在桑浣和節南之間轉來轉去,能和夫人這麼不相上下對著話的人,她們還是頭一回見。
桑浣嗤笑,「我只讓你混過明日,你倒是想得長遠。我要是林二公子,看你瘦巴巴的背影就喜歡不起來了,還回頭提親?」
「所以才說萬一啊。」節南絲毫不被桑浣的嘲笑打擊。
「真有萬一,那可是雪蘭的福氣。林家如果看中雪蘭,絕對是我們趙府高攀。」桑浣對淺春淺夏揮揮手,「你倆外頭候著。」
節南看兩丫頭退出去,這才自己動手倒了杯茶喝,之前得端著姑娘架子,「姑母到底怎麼想的?恕我看不明白。趙雪蘭今日這麼鬧,似十足認真,你這頭給她定了親事,劉家如果也給她定,如何得了?」
桑浣眼角眯出精光,「你才到都城幾日,自然看不明白,不過,連自命不凡的趙雪蘭也看不明白,還發著自己要嫁名門弟子的春秋大夢呢。趙雪蘭可不姓劉。」
節南馬上懂三分,「姑母的意思是劉家不會真替趙雪蘭找一門好親事。」
「瞧,這就是你我同那些千金姑娘的差別之處了,她們再聰明再算計,眼界都不過針眼大小,因為她們平時來來去去也就接觸同一些人,手段反覆使,不知道新鮮的。」
節南淡然,「出身好卻是一種幸運。」
桑浣亦知,道聲不錯,「既是幸運,那就乖乖珍惜,繼續這種幸運,別亂用小聰明。趙雪蘭之母劉氏,就很小家子氣。當初趙琦納我進門,她怕我爭寵,死勁兒對付我。其實劉氏是明媒正娶的嫡妻,我是洛水園的官姬,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地位上越過去。劉氏大可裝好人,十年二十年跟我耗,等我年老色衰,老爺寵愛自然淡去,我的兒子要叫她母親,對她奉孝。」
節南哦一聲,「劉氏病重與姑母無關?」
桑浣氣瞪節南,「我用得著下手害她麼?劉氏害了我一回又一回,我只需讓趙琦瞧清劉氏為人,漸漸對劉氏失望,又讓趙琦覺得內疚,對我和孩子們一心一意補足。劉氏如今這樣子,是她心中鬼祟太多,自己害了自己。我本無意爭,她雙手奉送上來。」
節南哦哦兩聲,「也是。姑母嫁入趙府之前,才叫步步為營呢。」
桑浣神情剎那有些淩厲,隨即展顏,「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就說趙雪蘭。她有那麼一個小家子氣的母親,她當然也大氣不到哪兒去,從小時候起就常往劉府去,與劉彩凝好似親姐妹,所以跟劉彩凝有樣學樣,對夫婿的人選眼高於頂。然而,趙雪蘭根本不知道的是,劉彩凝有一對好爹娘,早早為女兒經營,先以名畫匠一幅采仙圖將女兒繪成仙女,引無數公子競相詠詩,再借趙雪蘭襯高了自家女兒,讓人以為清高冷美如趙雪蘭,也甘心侍奉劉彩凝身側。」
節南禁不住驚訝,「劉家只是利用趙雪蘭抬高自己女兒?」
桑浣眼眸閃寒,「不然呢?明明趙雪蘭美貌不輸劉彩凝,才情更勝劉彩凝,為何眾公子只詠劉彩凝?又為何那幅采仙圖上沒有趙雪蘭?大可繪成比蒂蓮雙株花呀。」
節南明白十分十,點了點頭。
桑浣就流露一絲嘲笑,「你明白得很快,趙雪蘭卻怎麼都明白不過來,還一心以為她的大舅舅大舅母視她己出,會給她也尋一位王氏五郎般的夫婿呢。可憐,也不想想她大了劉彩凝兩歲,為何舅家不先想著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此簡單的道理,趙雪蘭就算知道,也無法想得透徹。」
「因為趙雪蘭有一個心心唸唸說娘家好的親娘。」節南淡淡笑道。
「正是如此。故而趙雪蘭眼界窄。她要走,我就讓她走,等她沒了爹娘依靠,真正遷入親舅舅家裡,自己吃過苦頭,懂得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她就會很後悔。等她後悔到想回來,她的親事就由我說了算,只不過到時候好兒郎都給她拒絕得差不多了,只好遷就。趙雪蘭,劉氏當眼珠子來疼的寶貝女兒,好容貌好才情,最終也就是一名普通人家的普通媳婦。」
節南聽到此處,沒接話。
桑浣瞥節南一眼,「怎麼,覺得我到底還是狠?」
節南搖頭,「只能說因果循環罷了。不過姑母明日讓我裝趙雪蘭,並不是神弓門的差事,那就算成我給姑母的一個人情?」
桑浣怔了怔,呵笑出聲,「對。是我請你幫忙,行麼?」
節南笑起來,真心愉快,「行。那姑母是想我光背對林家父子坐著,還是搞些怪,保證林家父子瞧不上趙雪蘭呢?」
桑浣挑眉反問,「你說呢?」
節南領會,「搞怪。我一定搞怪。」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6:34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六引 暢春墨葉
等節南回到青杏居,柒小柒正好弄了五碗甜羹出來。
碧雲帶橙夕橙晚到另一邊吃去,留節南和柒小柒好說話。
節南瞅碧雲催倆小丫頭的背影,嘆道,「碧雲這丫頭也是要出息的。」
柒小柒凡事唱反調,這回卻點頭,「我瞧著她比你可能還更出息,腦子都用在對的地方,不像你淨整些沒用的。」
節南笑嘻嘻,吃一勺羹,差點吐出來,「苦!不是甜羹麼?」
「別人吃甜羹,你只能吃藥羹。傷心吧?難受吧?沒辦法,你自找的。」柒小柒一勺一勺吃得有滋有味,「你要是敢剩一口,明日甜羹更苦。」
節南苦笑,一聲不吭,乖乖吃乾淨,跟柒小柒詢問起來,「你說怎麼能讓男子討厭咱們呢?」
「咱人見人愛的,沒法子。」柒小柒答得很自信。
節南也很自信,「是啊,我剛聽姑母說起一個了不得的美女才女,叫劉彩凝。名門公子紛紛作詩讚美她,還有畫像流傳民間,可她也就許了個王五。」
柒小柒很自然接口,「別的不好說,肯定比九公子和十二公子差。」
「還沒考出進士。」節南對接完美。
柒小柒接得順溜,「排行老五,少說老三歲以上,由此可見劉彩凝也並不是太出眾。真正的好姑娘,也不靠什麼詩詞和畫像吸引好兒郎,太輕浮。」
節南看看柒小柒,柒小柒看看節南,同時點點頭,同時哈哈笑。
碧雲打眼遠瞧著兩位自信得意的新主,對懵白白的橙夕和橙晚教道,「咱們仨是跟對好姑娘了,切記勤快做事,守好本份,全心全意。」
橙夕橙晚「嗯嗯嗯」腦袋啄米。
第二日,淺夏拿來趙雪蘭的衣服首飾。
節南換上後,柒小柒笑得前搖後晃。
「原本亭亭玉立的清高美人,不但縮了一大圈,背影還特別寒磣。我瞧你乾脆弄個舞劍,就在荷塘邊上的亭子裡歪七八扭使一通,割了袖子,踩了裙子,摔個狗吃屎。林二公子肯定說自己不會下棋,腳底抹油就走了。」
淺夏是桑浣教出來的,聽了柒小柒的話當然覺得不妥,「聽老爺說林家家風嚴謹,林二公子應該不會如此沒有君子風度。到時候究竟如何做,夫人會讓淺春傳達的。而且,老爺也在場,要顧全他的面子,請六姑娘謹言慎行。」
淺夏並不知桑浣的真心意,以為夫人還有促成這門親事的念頭,但節南卻清楚,林二公子配趙雪蘭,趙雪蘭福氣太好,桑浣可不樂見其成。
這時淺春碎步跑進青杏居,老遠就急道,「六姑娘,林夫人剛剛接了夫人走,說今日晴爽,不要看老爺他們下棋了,暢春園前幾日開始開放,不如一道遊玩去。」
淺夏發懵,「咦?這麼突然?夫人也不等我們一起走麼?」
節南垂眼再抬,十分瞭然,「林夫人來接,姑母如何等,難道讓林夫人面對面盯著我瞧?肯定要我自己過去了。」
淺春詫異一下,心想夫人的這個侄女雖病顏醜瘦,卻是心思玲瓏,但道,「夫人正是那麼說的,請大姑娘到暢春園與她會合。夫人說換穿那身開春新做的鵝黃孺裙,還有她送給大姑娘的玉蘭花金步搖。」
淺夏沒想透,「要我們同夫人她們會合,林夫人不就能瞧清六姑娘的容貌了麼?」
節南且笑,「暢春園是皇家花園,繞一圈要一個時辰,會合不了也有說辭。」
柒小柒就道,「乾脆就不用去了。」
「那卻不行。林夫人見不到我不要緊,林二公子腳程比他母親快得多,大可繞園子找我,所以姑母才指定衣色和金步搖的。」節南瞧著淺春,「你別愣著了,趕緊追夫人去,看清林二公子的模樣再到……暢春園幾處門?」
淺春答,「一處正東門,西偏門,南偏門,還有四個角門。」
節南一想,「好,你就到西偏門等我。這會兒只能看誰快一步,是林二公子快一步找到我,還是我快一步拉遠距離,只給林二公子看個模糊影子。」
淺春連忙應聲退,等到跑出青杏居,心想人不可貌相。
淺夏幫節南打扮停當,聽節南吩咐碧雲帶一套衣裙,便好奇地問為什麼。
節南回,「第一,免得和林二公子一遇再遇。第二,我自己就可以安心逛一逛皇帝的花園。」
好季節的時候,南頌宮廷中的幾處殿宇和御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任大家遊玩觀賞,節南早就心癢了。
淺夏啞然。
柒小柒不喜歡湊這場鬧騰,沒跟來,節南只帶著淺夏和碧雲,一路暢通無阻,到了暢春園西門。
淺春等在門旁,看到三人就湊過來,對節南是畢恭畢敬,「林二公子今日和朋友們一道來逛,適才跟林夫人和咱們夫人請了安。林夫人請林二公子到正門口接您,六姑娘讓我到西門等,運氣實在好。林二公子穿一襲青衫,上有松枝明紋,頭上是象牙簪,比六姑娘高一個半頭。」
不,不是運氣。節南也不說破,淡淡笑過,「淺春,你可以回夫人那兒去了,裝作若無其事就好。」
淺春又趕著跑開了。
節南跨進門檻,對身後的淺夏和碧雲道,「你倆離我稍微遠些,如有穿松紋青衫頭上象牙簪的年輕公子,看清他來的方向,立刻報給我知道。」
淺夏和碧雲急忙遵照吩咐,轉著腦袋,不敢半點疏忽。
下這個吩咐的節南卻身姿悠然,散漫地走走停停,與普通的遊客一般無二,欣賞著滿園春色,對於隨時可能撞上來相看的林二公子,彷彿可以推得一乾二淨。
所以,節南沒注意,湖廊那邊,一位身著海棠墨葉衣衫的男子,視線在她身上停了好一會兒,開始朝她邁步而來。
節南沒注意,兩個丫頭更沒注意,直到那男子近至咫尺,皺著一對劍眉,反覆盯著她的側面,神情遲疑著開口——
「趙大姑娘?」
同一瞬,節南轉過眼來,看向那男子,笑到一半凍住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6:45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七引 姐夫來啦
有一種文官兒,相貌出類拔萃,胸壑詩谷文濤,但那一雙眉,那一雙眼,英氣逼人,戰魂閃耀,不禁讓人暗讚一聲「好男兒當如是」。
這種文官兒,節南只認得一個。
一個本該在千里之外,不可能近在咫尺的人。
「崔大人。」
節南的笑雖然凍了一下子,卻又一下子解了凍,快得令人感覺不出她凍過。
崔衍知卻沒遮掩他的詫異,一雙推官眼將節南從頭打量到腳,隨後撇笑,彷彿看穿了她那身不搭襯衣裙的秘密,「你投靠的親戚原來就是趙大人?」
節南表裡不一的功夫很是厲害,看崔衍知笑,她也笑,還悠悠點頭,「……是。」
崔衍知長長哦了一聲,兩眼忽然轉看周圍,掃過不遠處期期艾艾的淺夏,以及快步走來的碧雲,目光重新落在節南眼中,「所以,小山姑娘姓趙?」
問完,崔衍知自己卻是一愣,居然還記得這姑娘的名字。
節南笑模樣全然不變動,「……我陪大表姐遊園。」
「你是什麼人?不要和我們大小姐站得這麼近!我們老爺可是軍器少監大人。」碧雲張開雙臂,擋在節南和崔衍知中間,胳膊扇得像母雞翅膀。
一定會越來越聰明的碧雲,將來可能有出息的碧雲,此時此刻,跑來保護節南,卻不知道自己幫了倒忙,反而將節南推入崔衍知尚未織好的網中。
崔衍知不笑了,認真收網,眸漆漆,神情不悅,「小山姑娘不姓趙,但卻裝作是趙大姑娘。傳聞趙大姑娘姿容才情皆不錯,在病母床前盡孝道,才耽誤了終身大事,不過也有人說趙大姑娘眼高於頂,一般官家的兒郎是看不上的。今日我親眼所見,原來第二種說法才真。趙大姑娘瞧不上林溫,趙大人卻想同林家攀親,就讓你李代桃僵。」
碧雲啊一聲,雙手捂嘴,兩眼瞪大。
節南眼睛眨了眨,「崔大人錯了。」
世上任何壞事都不是桑節南幹的,打死也不是。
「我怎麼錯了?」崔衍知更加不悅。
「趙大人是我姑丈,我大表姐當然就是趙大姑娘。至於這丫頭——」節南將碧雲推到一旁,「小糊塗蛋一個。我和大表姐穿了差不多顏色的衣裙,她沒看清楚就亂喊一氣,不知大表姐嫌我走得慢,先找我姑母去了。」
「狡辯。」崔衍知眯眼,「你明知今日為何來暢春園,卻與趙大姑娘穿同色衣裙,巧合可是說不通的。」
節南笑眯眼,「我和大表姐來暢春園遊玩啊,還能為何?大表姐也並非外界傳言那般清高,性子頗為活潑可愛,讓我穿得跟她相似,只是一時玩心而已。崔大人才是,說得我糊裡糊塗,什麼大表姐瞧不上林溫,姑丈想同林家攀親的。林溫又是誰?」
崔衍知一時噎住,這樣的狡辯無可挑剔。
「想不到今日巧遇崔大人,可惜姑母還在等小山,小山不能多聊,就此告辭了。」節南趁勢要繞過崔衍知身側去。
時運,這日屬於崔衍知。
崔衍知突然往節南身前跨一步,擋住不讓走,又看向節南身後,揚聲,「林溫,這裡。」
節南回頭的剎那,還抱著一絲不死心,希望崔衍知只是虛張聲勢,不料真見一名身著青衫紮高髻的年輕男子帶一名小廝。青衫男子看到她就眼睛一亮,大步而來。
節南趕緊轉過頭,心下盤算林溫距離自己有二三十丈,要是讓林溫看清自己,她就不能裝成趙雪蘭了。
節南自認是不痛不癢,林家卻會和崔衍知一樣,懷疑趙家沒有誠意,輕則就當沒有這場相看,重則影響趙琦與林侍郎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要是趙琦今後不能陞官,桑浣把錯都算到她頭上——
她才剛到都城,什麼都還沒動手做,已經挨了一頓打,卻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是絕對不行的!
節南之所以想這麼多,皆因她有一手對付崔衍知的好棋,原本打算用在後局定勝負。
崔衍知低眼瞧著節南,見她神色變幻,就知她在想辦法。不過,她對他可以狡辯,但如果讓林溫看清她的容貌,最後的人心浮搖自然勝於雄辯,林家一旦認定趙家不誠,就不會關心事實到底如何。她根本不可能想出辦法,除非說服他放她一馬——也是絕對不可——
「姐夫,是我。」
崔衍知渾身一僵,胸膛開始起伏,目光緩緩落在那隻抓著他袖子的手上,又陡然驚駭地轉移到那張青白面孔。
「姐夫,我是桑六娘啊!你一定要幫我,做人不可忘恩負義。」
手,捉袖就放;眼,狡猾閃耀。
崔衍知止住呼吸,身體微微後仰,彷彿這麼做,就能讓眼前這姑娘消失。
節南要的就是這個反應,笑著拉起早就石化的碧雲,頭也不回跑進園林去了。
「哎呀,怎麼跑了?」林溫急匆匆趕上來,「衍知,你也不幫我攔著,我還沒看清趙大姑娘的模樣呢。」
崔衍知一動不動。
林溫還沒察覺,只踮著腳尖往園林裡瞧,「背影看著有些單薄,不知容貌如何。」說到這兒才留意崔衍知不尋常的樣子,「衍知?衍知?」
林溫往崔衍知肩上用力一拍。
崔衍知震回了魂,目光凜冽看林溫。
林溫狐疑,「呃——你等等,先別說,讓我猜一猜。」他豎起手掌,皺眉皺臉,「趙大姑娘太醜,嚇到你了?」
崔衍知眼皮一眨,神情稍稍回溫。
林溫馬上又道,「那就是趙大姑娘太美,你想跟我搶?」
崔衍知嗤笑一記。
林溫雙手抱頭,苦著臉瓜,吐兩口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毅然決然,「好,還是你說吧,雖然我覺得容貌美醜不重要,最重要還是性情,不過有個心理準備,等會兒見著面就不會失禮。」
那根本不是趙大姑娘。這句話就壓在崔衍知的舌尖上,但一開口,「長得不醜——」看林溫鬆口氣,轉而又道,「也不算頂級美人,就那樣吧。」
字字磨牙。
林溫臉上並沒出現失望的表情,「不醜就行……我的意思是不用長得太好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6:58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八引 萬德茶樓
崔衍知忽然嘆口氣,心裡說不上是懊惱還是震驚,橫豎心慌意亂,再沒有心思和其他人逗林溫玩,轉身就想走了。而且,他現在急切的要去查明一件事,那姑娘到底是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別走啊!你還沒說趙大姑娘性情如何……」林溫連忙跟上。
崔衍知身形一頓,猛地瞪向好友,「是我相看,還是你相看?我要是覺得那姑娘蠻橫霸道,狡猾得像江湖騙子,比狀元還要伶牙俐齒,娶回去不知道要跟她鬥多少腦汁。萬一你看不上她,她卻看上了你,她沒準就能打你後腦勺,把你五花大綁直接拜堂。所以,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家,不要讓她瞧見,才是正道理。你信不信我的話?」
林溫呆住,半晌之後,追著崔衍知的大步子跑,「我信你!可我覺得這性子多好玩啊。原本煩我爹娘安排,我才換到暢春園來,橫豎賴到你們身上,就說你們不肯放我,所以錯過了趙大姑娘。這會兒卻一定要過過眼了。」
崔衍知睨一眼林溫,「……其實我說笑罷了。」
何必跟好友撒氣?
「那姑娘的丫頭跟我問路,她自己卻沒有開口,我從何得知她的性情?我看到你就喊你,那姑娘突然跑了,我才想她可能就是趙大姑娘。至少十分守禮,舉止不顯輕浮。」
林溫態度反倒淡下,腳步放緩,「什麼嘛,害我還以為遇到了獨一無二的命定女子,原來只是一般無二的大家閨秀。」
面對好友,崔衍知促狹心起,「你獨一無二才是。」
林溫聳聳肩,「紅顏知己若能為妻,該多好。」
崔衍知笑,「林家才子若能為官,該多好。」
林溫立刻一本不正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本才子甘當陶公。」
崔衍知卻一本正經,「孟大將軍已在城外等了五日,官家遲遲不肯召見,你做何事想?」
官家即是皇上。
「莫與我論時事,不過我可推薦你去一處地方,那裡人人各抒己見,或可幫你解惑。」林溫似說笑,眼中卻再認真不過。
崔衍知則大不以為然,「你說的可是萬德茶樓?汲汲經營的精明商,虎視眈眈的尋利鬼,無所事事的書呆客,我要是嫌錢多得沒處花,倒可以一去,必然銷金費銀,卻換不到一句有用的話。」
林溫笑了。
林溫不笑的時候,五官平常,笑起來卻是睿俊,光華耀眼。
「你離開三年,回來卻不過幾日,自然不知今日的萬德茶樓已與往日有些不同。」
崔衍知就問,「如何不同?」
「萬德茶樓換了主人。」
林溫走過崔衍知身旁,「這個主人改了些舊規矩,立了些新規矩,還是挺有意思的。」
萬德茶樓是什麼地方?
首先,它和普通茶樓一樣,都是喝茶吃飯,順便會友聊天的地方。只不過它可能更大一些,更高一些,座落在新皇宮邊上,是新帝特准的,官員們也可以隨意請宴赴宴,痛快暢飲的地方。
要知道,南頌對官員有規定,一般公職期間不可出入民間酒館,被抓住或被舉報,會影響年底考績,嚴重的,就跟陞官無緣了。這一規定,遷都之後也沒改。
至於暢春園這類的皇家地方,既然對所有人開放,對官員也屬特例,崔衍知就可以來逛園吃酒會友。
所以,有了這個特准,萬德茶樓就遠遠超出了普通茶樓的定義。在它那裡坐著,就可能遇到當官的,各種官,從九品往上數到一品,皆有可能。
遇到又如何?
考官無望的,可以露臉,謀個差事。尚為學子的,可以露臉,拜個恩師。還是小官的,可以露臉,傍個上官。已經挺高階的,可以交友,成群結黨,無事樂呵樂呵,有事就抱作一團唄。總之,好處多多,看你會不會經營,懂不懂做官。
萬德茶樓的四座樓之一叫高懷鴻志,只招待官員,白日裡空桌空包間多得是,但桌桌放著留座的牌子,包間門上都貼有客,無人引薦,無憑引入,對不住,換別樓坐坐吧。
雖然來得都是高懷鴻志的官老爺們,但喝多了酒,難免忘了高談闊論,高瞻遠矚,高風亮節,難免就跟普通酒樓的客人一樣,撒潑耍賴,放肆不拘,任性率真,萬德茶樓就必須保護官員們的高大形象不是?混入雜客是絕不被允許的。
高懷鴻志樓雖然只能招待官員,不過官員要坐別樓也不受限制,反正規矩是明的,人也不是死的,萬德茶樓的範圍內,當官的隨便坐,穿官服也好,穿便裝也好,告訴身份也好,不告訴身份也好,不吃霸王飯就好。
高懷鴻志樓之外,另二樓分別為墨筆青書和雲金沙淨,臨街主樓就叫萬德茶樓,人人簡稱官樓,士樓,商樓,前樓。士樓商樓顧名思義,就是學子們和商人們多喜歡聚會的專樓。
萬德茶樓設計巧妙處在於,各樓雖有出入上下的獨立門面和樓梯,其實卻是四樓一體,口字型的大整樓。只要打開每層的幾扇鐵牆門,分坐四個樓的堂客就會發現他們皆圍繞一座略高起的大方台,也能看到另三面客人。每月十五,萬德樓的規矩,會打開四棟樓的底層鐵牆門,在方臺上呈一齣名伶大戲,或名姬歌舞,或幻術表演,花樣常翻常新。然而,二層三層從不曾連接過。
因為萬德茶樓的特殊性,不成文的規矩雜多,如官樓無引不可入,商樓士樓女子不可入,入商樓先付百兩押金,入士樓至少生徒鄉貢,等等,三個樓的客人們成團成社亂添規矩,三個樓的掌事夥計們見毛變色,收受小恩小惠成風,互相比較傾軋,久而久之累積各種詬病,為崔衍知林溫等人所不恥。
不過,萬德茶樓名聲實在太響,根本不缺客,還專招初來乍到的土包子。
好比有個叫桑節南的土包子,就認為萬德茶樓是自己非來不可的地方,慕名已久,嚮往已久,無可抵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9-7 11:37:08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九十九引 你是女的
從暢春園換了自己的衣服跑出來,節南望著「雲金沙淨」的牌匾,不見藍天白雲,只覺前方一條金光大道,不枉自己跋山涉水來一趟。
她笑得眼閃精光,一腳跨進大堂門檻,卻覺身後一股拽力,將自己那一腳又拔回門檻外。
「六姑娘,您幹嘛去?」
節南問萬德茶樓在哪兒時,碧雲只以為她想觀賞一下都城名勝,自告奮勇領路。誰知,到了萬德茶樓,節南又問商樓在哪兒,然後繞到商樓門前,連氣都不換,直接往裡踩,碧雲當然忙不迭拉住人。
「來茶樓能幹嘛?」節南好笑看著碧雲,「口渴了,喝茶啊。」
碧雲指指臨街的「萬德茶樓」招牌,又想拉著節南挪動,「您要喝茶,我們到前樓大堂喝。」
節南卻紋絲不動,「前樓大堂的茶沒滋味,要喝好茶當屬雲金沙淨樓,你是本地人,居然不知道?」
碧雲慢慢眨兩下眼,又看看商樓門口,好似那是一張怪物的血盆大口,神情防範,同時繼續不懈地拉著節南,哪怕挪一寸也好,「我……我不清楚,商樓不是普通人能進的,我也沒進去過。我的好姑娘,咱們快走吧,別人開始留心咱們了。」
節南環顧左右,真見不少行人往她們這兒瞧。
節南想了想,就拍拍腰間荷袋,「進商樓需有百兩押金,如果你擔心這個,大可放心,我帶著呢。」柒小柒挖不出她口袋的銀子,那是因為沒到掏銀子的時候。
碧雲稍愣,暗想原來表姑娘還知道這條規矩,手上便鬆開了,「您知道規矩就好……」
話音未落,驚見節南已經邁進商樓,碧雲看看左右那些同樣驚訝且開始議論的路人,不由蹬一下腳。可她又想,夫人讓她照顧表姑娘,表姑娘初來乍到,她要是怯了,萬一惹出事來,豈不都是她一個人的責任?早知道,就不該聽六姑娘的,把淺夏甩開了跑出來。
無論如何,碧雲握起兩拳頭,打算豁出去了,埋著腦袋就往裡衝。
節南聞身後的腳步而閃,一把捉住碧雲的腰帶,笑道,「不知道你這丫頭慌什麼,這兒看著雖大,也不至於同我走散了。」
碧雲回頭卻急催,「六姑娘,咱們出去再……」
「兩位客官,對不住,對不住,今日樓上缺人手,讓你們久等——」一個夥計匆忙跑下樓梯,看清節南和碧雲的剎那,神情立即變得很古怪,「喲——二位是姑娘啊。」
節南聽出夥計怪裡怪氣的調調,再聯想碧雲阻止自己進樓的舉動,立即有些明白,但還是笑著問,「是姑娘啊。姑娘的一百兩難道不算銀子?」
碧雲本來在節南前頭,這會兒退到節南身後,湊她耳旁說,「六姑娘不知道,萬德商樓不招待女客,還是快走吧。」
夥計也聽得清碧雲說什麼,笑嘻嘻道,「沒錯,二位是外地來的吧?咱這樓不招待女客,若是喝茶請到前樓,若是赴官樓的宴,請拿好帖子,沒帖子也進不得。」
碧雲哼了哼,「我家姑娘不知道這兒的規矩,不行麼?當誰沒去過官樓似的。」
夥計只以為碧雲是找說辭,加上節南一身衣裙素色,笑裡摻進譏諷,「是,二位這是走錯了樓,把商樓當了官樓,我說二位從外地來也是錯了。不好意思,這會兒實在忙,不能送二位出門口,請便吧。」
夥計說完這話卻沒走,站那兒雙手抱臂,睨著兩人,趕狗那眼神。
碧雲扭過半個身子,要走——
「小二哥尊姓大名?」
碧雲聽到節南微沙的聲音,臉頓時一垮,暗道夥計都那樣瞧扁了她們,還問他名字做什麼?
夥計噘著一邊嘴角,「幹嘛?」
節南笑得眯狹了眼,「下回我再來,好指名道姓請小二哥招呼,賠罪賠禮這些我不愛受用,就不給小二哥領桌的賞錢了。」
賞錢就是小費。
夥計呵笑一聲,「姑娘沒聽清麼?那我再告訴你一回,你聽聽好,萬德商樓不招待女客。」
節南的笑就斂了起來,葉眸冷淡,「好一個老狗吠新主,夥計都敢這麼厲害。你這會兒就算求我進去,我也不待了。我倒想看看,萬德茶樓的新主人是不是窩囊廢,連個規矩都立不住。如若這般,萬德茶樓離關門大吉也不遠了。」
夥計立變臉色。
節南卻不再理會,轉身走出去。
樓梯後站著一人,將此情此景全看入眼中,等節南一走,夥計上樓,他才轉出來,一手拿簿子,一手拿硃筆。那本簿子上,連同新添的,正好滿一頁的豎槓槓。
碧雲追得氣喘吁吁,經過萬德前樓時,都來不及問節南是否還要喝茶,直到上了馬車,聽節南說回趙府,她反而耿耿於懷起來。
「難得出來一趟,六姑娘其實應該嘗嘗今春新茶。萬德雖然不是每個樓都能讓女子入內,前樓還是有不少好茶的。我爹喜歡品茶,我小時候他老拿我當藉口,說是帶著我上街玩,卻瞞我娘到處喝茶,所以我也能品出些名堂。」碧雲一邊說著,一邊悄悄看節南,見她已沒有方才那般淩厲的氣勢,心中稱奇。
節南回道,「我對茶葉分不太清好壞,口渴就解渴而已,不過萬德從前是有女子不得入商樓士樓的規矩,如今這條規矩卻沒有了。」否則,她會女扮男裝。
「欸?這條規矩沒有了?」碧雲完全不知道。
節南如此答,「我聽說,半個月前就沒了。」
而她,十日前也到了,先到安陽,再到安平,將鄰近兩座繁華大城逛得差不多了,才到趙府投親,所以說是聽說,也並非撒謊,只不過是她讓李羊提前打探清楚的。
碧雲仍不太相信,萬德茶樓遠近馳名,她自然不會疑心節南什麼,「也許只是謠傳。萬德商樓可了不得,出入皆為各地豪商巨賈,自從建好至今,就一直不准女子入內,怎會突然改沒了呢?」
碧雲土生土長,一般而言,強龍難壓地頭蛇,然而節南不是強龍,她出身惡霸之家,懂得所有地頭規矩。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