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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梁心 -【調戲烈紅妝】《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1:10     標題: 梁心 -【調戲烈紅妝】《全文完》

調戲烈紅妝 作者:梁心

自從經歷爹爹遭人陷害、抑鬱而終,一家人也飽受欺淩後,
沈清就誓言隱姓埋名、忍辱苟活,以待含冤得雪之日!
她甚至情願淪為瘦馬,賣身權貴,也要追查到底,
怎奈天不從人願,竟因而落在漕幫幫主陸長興手上!
他城府極深,絕非善荏,只怕尚未如願,她便無活路可走;
可幫主之位舉足輕重,她必能借此查清真相,又豈容錯過?
事到如今,無論情勢再險惡,她已無法回頭──
只剩這絕無僅有的機會,好壞都要拼一回,哪怕魚死網破!
當年,沈清喬裝混入漕幫,引起天大騷動後又不知所蹤,
那不服輸的性子教人著迷,以至於陸長興不曾放棄尋找她,
未料多年後她卻以瘦馬身分出現,他說什麼都要留住人!
誰教他就好奇,兜兜轉轉又回到他面前,她表情該有多精彩?
更何況這麼有意思的女子天下少有,他可不會輕易放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1:28

第1章(1)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內,圍坐了二十餘人,皆是各分舵的舵主,年紀都在四、五十歲上下,一生見過的大風大浪不知凡幾,此刻卻個個面色凝重,大氣不敢喘一聲,仿佛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架著一把鋼刀似的。

    造成眾人如坐針氈的陸長興不以為意,單手支顎,斜坐在主位上,一雙鷹目漠然地看著立於大廳中間的江嶼圖台,打從啟蒙開始就被外祖父安排在他身邊的部屬,此刻正站在台邊,滔滔不絕地分析著年初的情勢。

    “去年入秋後,雨量就不盡理想,今年春雨又不豐沛,我們開鑿的漕河水量已經下降一尺了,如果到七、八月份還是這情況,恐怕有四十幾條分支,後半河段都會吃沙。”駱冰以銀杆比劃著江嶼圖上,南北縱走的漕河,無計可施地歎了口氣。“若往好處想,就是年年氾濫的厲江有機會消停點,別再改道了,指不定北方航路能順暢些。”

    陸長興頭也沒抬。“厲江問題有三,改道、積泥、多暗流,不改道當然好,萬一水量不足以蓋過暗流裡的突石群,連漕河主要幹道都乾枯,兩道船隻擱淺,相互堵塞,正好大家一起消停,提早回家過年。”

    漕幫內有件事可有名了,某艘糧船由南至北一路暴雨,停停走走行駛了半年才抵目的地,回程竟遇乾旱,兜兜轉轉又花了半年才回來,船夫還來不及回家看一眼妻兒,下一年的糧貨備好了,又得馬上出航,硬生生錯過兩年團圓飯。

    河道瞬息萬變,絲毫不能掉以輕心。老天爺肯賞口飯吃,五天就能順江而下;非天時無地利,五十天連一處省分都過不了,一有鬆懈,貨掉了還可以撈,船壞了還可以造,人沒了,有本事叫他娘再生一個嗎?

    “我不過苦中作樂,老大你犯得著拆我的台嗎?”駱冰苦笑,難怪分舵主見他如見鬼,就怕無意間某句話被老大扭了十七、八段,意思全被曲解了。

    他看著江嶼台,一口氣像要吐掉他半條命似的。

    大樑王朝形如楓葉,地大物博,境內兩條東西流向的大河,北渤河、南厲江,流域遼闊,分流而出的水道如葉脈密密分佈,水運發達,而漕幫正是掌管水運的要樞,半官半商。

    漕幫自前朝便已存在,對水文脈胳知悉透澈,朝廷即便想接手水運,沒有幾十年的時間也難成火候,真要精通,都不曉得是幾代後的事情,便以招撫的方式,冊封每任漕幫幫主為漕運使,正五品官職。

    本該是光宗耀祖的恩典,偏偏傳到陸長興之後就變了調,他說沒見過一個官每年上繳的稅賦是俸祿的千萬倍,當得真窩囊。

    還好沒人敢把這殺頭的話傳出去,樹倒猢猻散,大家都是同條船上的,沒了陸長興,大夥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很好,幫內就缺你這種人,寶應以南六十裡處的魏水河段,泥沙通了三個月尚不能行船,你過去鼓舞士氣,看下個月底前能不能複航。”陸長興態度漫不經心,手指寶應一處,兩、三句話就把他配過去了。

    靠魏水河段運送瓷器的商家紛紛改走陸路,漕幫損失暫且不提,光是瓷器商雇用的車隊就得百尺長,人力、物力不僅得翻倍算,翻山越嶺出了鎮,震裂的、震壞的,都比好的多,最後全哭訴到他這裡來了。

    漕運使吃官糧,得想辦法,這官職根本是條套頸麻繩。

    “老大,你說笑吧?我一個人插科打諢,還遠不及你站在堤坊上,披風飄飄,更能振奮徭役的心呢。”駱冰臉上笑笑,心裡慌得直打鼓,他可沒那個屁股去坐魏水的茅坑,雖然只是一小分支,清個淤泥也得兩萬人力,他哪裡架得住?

    陸長興看了他一眼,對此不再發表意見。人就跟在他身邊,要教訓多的是時候,眼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厘清。

    “程名,這幾個月來,可有日日觀測河段水位?”他點了其中一名分舵主,揉著額角,慢悠悠地問。

    “啟稟幫主,水位日日觀測,不敢落下。”程名立刻站起來,作揖回話。

    “一天觀測幾次?”

    程名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一次。”

    “一次?”陸長興笑了,拍拍膝蓋,揮袍站了起來,走下主座,來到程名面前,高大壯碩的身軀,不怒自威。

    他搭上程名的肩,像哥倆好似的,把人帶到江嶼圖台前,指著他負責的螺州分舵,一條西南流向的分支,大力拍著他的肩膀問:“還記得前年發生了什麼事?”

    “記、記……”程名肩膀被陸長興拍斜一邊,話都說不利索了。

    “駱冰,跟程先生說說發生了什麼事,順便讓在座各位回回神。”陸長興揮了下手就走回主座上,單手抄起蓋杯,飲了口微冷帶苦的茶水,嘴角嘲諷地上揚三分。

    “是。”駱冰領命,在廳堂中大聲講出兩年前的經過。“螺州分水河段位於南端,由於螺州分舵怠忽職守,五天測一次水位,待發現漕河水位與前次所測已有三尺之差時,分水河段已經淤塞,困了官船、私船三百餘艘,最後需以水牛與粗繩拖航,才得以靠岸。”

    “五天就有三尺落差。程名,你一天只測一回,是要如何應變?”陸長興放下蓋杯,手指輕叩,清脆的聲響宛如喪鐘。

    “分支端賴漕河調節,漕河則借渤河、厲江之勢,開閘門還得配合浪潮,倘若河水不足,還得借湖水、泉水,不是想開就能開的,你是我外祖父帶起來的人,還不知道河水連三降就得上報準備開閘嗎?分水河段位於南端,水供不及更要注意,我不是吩咐過你一日觀測三回嗎?連漕河都降了一尺水位了,我怎麼沒看到你上報開閘的文書?”

    “屬下知罪。”程名認錯下跪,身體撲簌簌地抖。

    “前年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現在才知罪?”陸長興嗤笑了聲,兩指挾起杯蓋,繞著杯緣輕刮出聲,聽在旁人耳裡,卻是刮肉的疼。

    “知道你五日觀測一次,我就開始注意你了,留了話之後,我刻意不聞不問幾個月,就是想試試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傢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現在風平浪靜,貨沒少、船沒翻,上頭又不聞不問,一天觀測三次水位自動降為一次,我看再過兩個月,就是三天觀測一次了吧!”

    “屬下不敢!”程名連忙磕頭,仍不忘為自己辯解。“是下邊的人告訴屬下春季水流平穩,一日觀察一次,夏至再增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複航之後,漕運事務眾多,屬下為方便行事,一時糊塗就應下了,請幫主恕罪,屬下回去,必定一日觀測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說話比我還有力,看來我這幫主在螺州一帶,只剩個空架子了。”陸長興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把記錄呈上來。”

    語聲方落,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端著木託盤,從廳外走了進來,盤子上躺了兩本冊子。程名看不出是什麼冊子,但這名少年他認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陸長興接過冊子,隨手翻了翻,就扔給跪在下方的程名。“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程名撿起來一看,差點昏死過去,這是河段水位的記錄,可是怎麼會有兩本?

    “好奇嗎?”陸長興將茶水一飲而盡,命人再沏一杯來。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豈會相信你呈上來的東西沒造假?豐安是我安插到你身邊,測量河段水位的人,現在東西擺到你面前,我給你機會告訴我,為何兩本同時間的記錄,會有一尺以上的落差?為何你自正月過後的記錄,墨蹟顏色會趨近一樣?而且字跡越來越潦草?”

    這回不僅程名鐵青了一張臉,在場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陸長興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線,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運。

    “屬下……屬下……”程名解釋不出來,只能拚命磕頭。“幫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認記錄造假了?”陸長興接過新沏好的茶水,以杯蓋意思意思地撥了杯中懸浮的茶葉,就擱上一旁的桌子。

    “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來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會給你機會爭取我的信任。機會我已經給你了,可惜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請幫主再給屬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見紅了。

    陸長興不為所動。“人人搶著機會立功,我犯得著用你嗎?來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職位,告他怠忽職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數拿下,送理刑司聽候發落,誰敢幫他說一句,我就成全你們兄弟之義,結伴一起走。”

    漕幫事務攸關重大,一個疏失,就可能丟了幾百條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運理刑司,設置理刑主事,專門審理漕幫案件,一律從重量刑。

    幫裡人力從來沒有足夠過,能私下解決的,從不送理刑司,可見陸長興對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幫主饒命,幫主饒命——”程名老淚縱橫,廳內無人敢幫忙說話,全部頭低低的,就怕成了陸長興遷怒的對象。

    “謝典遠。”陸長興喊了個名字,就見本人站了起來,什麼話都還沒說,兩腿撲通地就跪到地上,雙掌伏地,顫聲喊著幫主。他側頭笑了笑。“急什麼?我審你了嗎?還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我這厲鬼找上門?”

    “小的不敢。”謙詞直接從屬下變成小的,可見謝典遠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陸長興撥了撥杯中茶葉,慢悠悠地問。

    湖水不足時,只能鑿井渠引地底水,故須多備一批掘井的人力,稱為泉人。

    “幫主饒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謝典遠想起家中老小,語帶哭聲。

    “嗯,繼續招募,起來吧。”陸長興又點了幾名舵主起來,各自問了幾個問題,口頭訓斥有,但沒再把人拖下去。“你們手上有分支走黃船的,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現在連泉人都找不齊了,萬一河道淤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給我卷起褲管挖泥去。”

    黃船所走的貨物全是當今聖上使用的物品,誰的東西都能誤,獨獨不能晚了皇帝的東西。

    “是!”各分舵舵主齊聲回應。

    “還有,你們要逞老大威風也別挑糧船,為了多貪幾兩通行費,扣著四、五天不給走,北方等著交卸糧食的碼頭各布了幾百名士兵沒事做,伙食費幫裡還出得起,就怕管糧的倉場侍郎等不及,一旦上報戶部,下回坐在這裡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輕叩杯蓋,笑看滿臉尷尬的分舵主們。

    “國庫規定的四百萬石糧,連一半都收不齊,西北軍隊還在吃舊米,你們是有多貪呢?還是欺我年幼,以為我治不住你們?”

    陸長興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風,一會兒戶部、一會兒軍糧,底下的分舵主們早就嚇掉半條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態度面對這位剛接手漕幫不到五年的新幫主。

    想他初接手漕幫時才二十出頭,每回見了面,總是敬他們一句叔叔伯伯,曾幾何時已經成了一頭猛虎,把他們檯面下的齷齪事摸得一乾二淨,卻吊著他們一口氣不急著咬死,教他們如何不膽顫心驚?

    “不管我說的對不對,好歹也吱一聲讓我聽聽,以前你們不是很愛反駁我,怎麼這半年來,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陸長興輕笑一聲,愉悅地看著眾人發黑的臉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陸長興一揖到地。

    “屬下……”他嘴裡苦澀,有些難以開口。“屬下必定全力輔助幫主,放寬糧船通行,盡速讓糧食上京。”

    “屬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著表態,沒多久廳內就只剩陸長興一人坐著。

    “記住你們說的話,只要我陸長興有吃的一天,就不會餓著你們一頓。”陸長興端起蓋杯,就著已經變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屬下遵命!”這一聲,喊得眾人耳朵生疼。

    駱冰看廳內走得只剩下他跟陸長興,這才忿忿開口。“老大,你不是挺恨這幫老賊的?我們又不是沒證據,為何不乘機多換掉幾個舵主?”

    “我才在漕幫站穩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換成我的人,難免會寒了其他幫眾的心,這事要循序漸進才好。”陸長興嗤笑了聲,雙目半斂,喉中潤著苦澀的茶水,從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

    “他們是我外祖父留下來的人,不是沒有能力,壞就壞在不識時務,不懂何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現在吃的是誰的口糧,我殺雞儆猴程名一人,夠他們安分幾個月,如果我這般反覆敲打還淬鏈不出這群人的忠誠,換掉他們是遲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

    “你沒聽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駱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對,我怎麼說自己是太監?我還要傳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幫你物色姑娘家?”駱冰明年就滿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幾個蘿蔔頭,都是跟著他南北闖蕩誤了時間。

    “老大怎麼沒想幫自己物色幾個?”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兒塞到陸長興的後宅裡,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裡只有養雞鴨,他就沒動過成親的念頭嗎?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嗎?”陸長興掃了他一眼,聽到廳外傳來腳步聲,這話題就此打住。

    “幫主。”廳內走進一名長相神似駱冰的男子,虛長他幾歲,氣度更加沈穩,一進來就單膝跪在陸長興面前。

    “駱雨有事稟報。”

    “說了多少次,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起來回話。”陸長興手一揮,要駱雨起來。

    平平兩兄弟,個性南轅北轍。

    “謝幫主。”駱雨知道陸長興對他們兄弟諸多照顧,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輔曹大人托人來說了聲,想看龍磐、號山、碧沙分舵於兩年前的四月到七月,托送貴重物品的清冊。”

    陸長興眉頭一皺。“他想查什麼?”

    “據說丟失了件御賜的南洋紅珊瑚,是兩年前從老家托送上來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於何時托送,好繼續追查。”

    “丟了件御賜的東西,他還敢往外說,不怕殺頭啊?”駱冰吃驚地喳呼一聲,還以為當官的遇上醜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輔居然不怕這件事成了政敵彈劾他的筏子?“再說我們漕幫清冊豈是一句話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還得批文書下來給我們過目呢。”

    “曹大人今年幾歲了?”陸長興突然問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駱雨雖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話。

    “不到六十腦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變成糟大人了嗎?”陸長興嗤笑一聲,拿起杯蓋,扣在指間裡把玩。

    “連駱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龍磐、號山、碧沙加起來起碼有三十條分支,五百多個據點,他連老家在哪兒都記不清楚,人也記不清楚,時間也記不清楚,隨隨便便一個下人就能托送御賜的東西,你說曹大人是個清楚的嗎?”

    “這麼說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清楚了?”駱冰臉色丕變。“老大,你說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們漕幫?”

    “除非他傻了想捅馬蜂窩,才會對漕幫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麼齷齪事,想掐掉證據吧。”他雖然只是個五品漕運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對著幹的,還不出五個人,他手上負責的,可是大樑王朝的命脈。“駱雨,曹大人開了什麼條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還不開條件安撫,光憑他送上來的把柄,陸長興就有把握讓他官場從此不安生。

    “曹大人會請戶部多編列兩萬兩開鑿運河,關中、西南共五萬駐兵可助漕幫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從漕幫下手,幫主便不會拒絕。

    駱冰咋舌。“那件南洋紅珊瑚真值這麼多?萬一找不到該怎麼辦?”

    “他開的條件全是為民生著想,找不到也能成為他的政績,又不蝕本,只是首輔未免小氣,今年戶部為了替皇太后祈福,撥了三十萬兩蓋佛寺,少說也為漕運撥個五萬、十萬才合理。”

    才兩萬兩,怎麼夠撲滅他的好奇心呢?陸長興露齒一笑。“駱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個月內必將清冊送到府上;駱冰,你去查查兩年前,曹大人私下與誰密切來往。”

    “是。”駱家兄弟各自領命,正想離去時,廳外卻傳來打鬥叫囂的聲音。

    “誰膽子這麼大?敢挑老大在的時候鬧事。”駱冰摩拳擦掌,準備教訓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我去會會他們!”

    “等等。”陸長興喚住駱冰,由主座上站了起來,左右扭了下脖子,笑著說:“我也去瞧瞧,說不定有什麼委屈,指著我當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過來還敢鬧出大動靜,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就是鎮江這一帶的幫眾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縱容的!

    再說,也是時候該在普通幫眾面前露露臉了,每回來去匆匆,會見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機亮一亮相,他們還以為幫主仍跟掛在廳裡那幅畫像是同一個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1:48

第1章(2)

    鎮江南分總舵共有三處銜接渤河,各別為東懸、西懸、南懸碼頭,南懸設文書房,專管所有牌牒、文書、通令、人員接待,以及薪餉造冊發放。陸長興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懸碼頭這裡的文書房召見各分舵主。

    姑且不論陸長興在不在此,本來就不該在碼頭聚眾生事,更何況是文書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沈清以此勸誡找他麻煩的幫眾們,卻被一大群男人恥笑,眾人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於外頭受了傷、急著回家找母親哭訴的小毛頭一樣,絲毫不把漕幫規矩放在眼裡,他只能躲在保他進幫的阿牛身後,雙雙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爺,大家都是為幫裡做事的,求你別找阿清麻煩了。”阿牛雙臂大張,護著身後的沈清,一邊注意別失足掉落河道裡。

    “就是為幫裡做事,我才要查查這人是不是帶把的,你知道幫裡不收女人,我總不能讓我舅舅難做。”帶頭人稱三爺的男子,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彈著指甲,狀似無謂,在他麻子臉的映襯下,生生多了幾分噁心。

    “阿清四肢細瘦,講話輕得跟鳥啼似的,臉蛋比姑娘家還秀氣,阿牛,你該不會帶了自家媳婦進來蹭糧吧?”

    “你別胡說!”阿牛臊紅了一張臉。“阿清是男的,是小時候傷了喉嚨,聲音才沒辦法變粗。”

    “我看是傷了下體吧。”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諢話,引起的笑聲都震動了腳下的木棧板。“剛好哥哥懂點歧黃之術,把褲子脫了,讓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著褐色衣服的男子,搓著下巴,笑得淫穢輕浮,阿牛護著沈清想斜退一步,腳上不知道勾住了什麼東西,居然往前跌去,沈清想拉住他,腳上跟著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個觸手可及的東西穩住身形,誰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帶,硬生生把他褲子扯下來。

    沈清閉眼,撇過頭去,仿佛看到什麼髒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阿牛連忙站起來賠不是,雙手慌亂地揮著,這下才看到對方的腰帶還在自己手裡。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這個還你!”

    沈清癟嘴將笑意吞入腹中,拉著阿牛就往後退,看他還傻傻地握著那條腰帶,便一把奪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殺了你們!”褐衣男子提著褲子,雙眼赤紅地朝他們兩人衝撞過來。

    “阿牛小心!”沈清猛地將阿牛往後扯,想避開危險,卻挨不住阿牛後倒的重量,兩人前後跌坐在地,沈清倒下時來不及收回的雙腳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蓋,一絆,就把他絆進河道裡了。

    “好你個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爺放在眼裡!”他氣急敗壞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揮。“來人,給我打!他們沒死,你們也別想待在漕幫!”

    三爺身後的幫眾一擁而上,正當沈清走投無路、想帶阿牛跳河道逃生時,一記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頭幫眾的小腿上,血淋淋的開口讓他吃疼地倒了下來,接著兩、三個小腿也是皮開肉綻,沒人敢動了。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由文書房方向走來的三名男子,個個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漢子,特別是中間那名執鞭男子,氣度尤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後,偷偷觀察,那名男子不論身長、體格,甚至是長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見他濃眉斜飛入鬢,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龍,一舉一動,皆有難以言喻的霸氣。鼻若懸膽,薄唇如葉,輪廓淩厲鮮明,一身赤色勁裝,身後披風飄揚,長髮攏成一束,以碧玉銀扣固定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宛如站在山巔俯視眾人的王者。

    “誰敢壞我三爺的好事?”他氣衝衝地回頭,見三人有些面熟,一時又喊不出名字,加上沖上腦門的憤恨已經燒壞了理智,不及細想就指著他們大罵。“你們是誰?膽敢在漕幫撒野?”

    “老大,他居然說你在漕幫撒野耶!”駱冰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前俯後仰。“就算你想在漕幫撒尿,也——痛!哥,你幹麼打我?”

    “不准對幫——”駱雨正要道出“幫主”二字,陸長興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什麼時候有三爺這號人物了?”他卷起長鞭,掛回腰際,好整以暇地看著自稱三爺的男人。

    “你新來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爺何許人也?”他以拇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完全不把陸長興放在眼裡。

    “說出來嚇死你,我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陳昌銘的外甥林正南,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還不快給我跪下!”

    “陳昌銘的外甥?”陸長興大笑一聲,像在看跳樑小丑。他大手一揮。“駱雨,去叫陳昌銘給我爬過來。”

    “是!”駱雨領命,幾個步伐就不見人影。

    “你……你到底是誰?”以往報出舅舅的名號,就能喝退一群幫眾,連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賣他幾分面子,無往不利的法寶卻在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臉上難免浮現了些許慌亂。

    “不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陸長興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幫眾越圍越多,仿佛這裡有船下貨一樣。

    沈清見他連陳昌銘都不放在眼裡,心裡已有計較,他不是總舵主,便是幫主。以他對漕幫的瞭解,總舵主已是五十開外的男子,這點可以剔除,至於幫主,也就是現任的漕運使,似乎連而立之年都還不到,如此一來就對得上號了。

    他沒想到區區一件小事就引個大人物出來,還是最大的,但願林正南狐假虎威,敗亂漕幫風氣的事,足以讓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別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過人生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你們兩個,過來。”陸長興朝他們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馬集中在他們身上,沈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陸長興看阿牛雙眼清澈,態度坦然,倒沒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觀沈清,縮手縮腳,從頭到尾頭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對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後面,想藉此隱藏自己。

    “何事嚴重到要喊打喊殺的?仔細說來。”這句話,陸長興是看著沈清說的。

    他知道有些人見了他會怕、會躲,不過這人明顯是刻意回避他,通常這種人,暗地裡都是藏著小心思的,要仔細對付。

    “就我跟阿清在碼頭下貨,三爺見阿清臉生,就叫我們給他錢。我錢都給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來第一天,還沒領到工錢,根本沒錢給三爺抽人頭稅,三爺就說阿清長得像個姑娘,講話又細,說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當眾脫衣服,如果他們看得開心,就免了阿清這個月的人頭稅。”阿牛個性憨厚,在不知道陸長興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後果钜細靡遺地交代出來,完全沒想過此舉會不會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沈清本來想暗示他幾句,一抬頭就對上陸長興滿是打量的目光,嚇得他趕緊低下頭去。

    “漕幫什麼時候對幫眾抽人頭稅了?”駱冰氣不過,要不是陸長興伸手攔著,早就沖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頓了。“老大,為什麼不讓我揍他?這口氣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銘是老人了,總要給他機會解釋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別讓他跑了就成。”陸長興露齒一笑,駱冰氣焰馬上消了下去。

    老大說要給林昌銘機會解釋,不過是要他在眾人面前承認錯誤,一舉將他們甥舅打入地獄,他當然坐等好戲。

    陸長興看了眼臉色發白的林正南,還有他的狐党,笑容越發諷刺,不過眼下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個弱不禁風,卻滿身疑點的小夥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沈清。”他不敢抬頭,全程盯著他的腳尖看,刻意壓低的嗓音依舊娟秀。

    “心虛什麼?怕我吃了你?”陸長興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顎,將他整張臉抬了起來。

    沈清雙眼圓瞪地看著陸長興,心跳如擂鼓,卻不敢逃避。

    人已經捏在他手上,這時候更不能輕舉妄動。他是一幫之主,為了漕幫,果斷地捏死一個可疑的人,都好過一時疏失害死一百個人。

    陸長興眯起眼,仔細地看著這副突然撞進他眼裡的容貌,臉上雖然有些髒汙,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細緻,黛眉如掃、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紅,故作鎮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又為他的容貌增添了幾分色彩。

    他不是沒見過男生女相的人,但條件遠不如他,難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趕著戲弄,說不定哪天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陸長興以拇指摩挲他的臉蛋,見他眼底防備更甚,不禁揚起嘴角,惋惜地說:“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長在一個男人身上。”

    沈清嚇得倒退一步,陸長興的手卻還捏在他的下顎,不肯鬆開。

    “老大,你——”駱冰拚命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陸長興對個男的不規矩,就算他長得再像女的,他還是個男的啊!

    難道老大近三十還不娶妻就是好這口?!

    “不要欺負阿清!”阿牛見狀,牛脾氣又上來了,沖上前去想扯開陸長興的手,卻在快要碰上之前,撲了個空。

    就在沈清跟阿牛都對陸長興有些鬆懈的同時,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沈清蓋過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長,兩指寬的粗疤就切過他的脖間。

    “這是?”陸長興眯起眼,以指撫上這道疤。

    “小時候貪玩,讓樹枝劃傷的,沒想到長大後卻長不出喉結,聲音也變不了。”沈清斂下雙目,現在脖子扣在對方手裡,他只能忍一時,以求風平浪靜。

    “沒刺穿你的喉嚨還真是命大,不過聲音變不了?怎麼連個子都長不了?”漕幫不納十六歲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長得像十六歲。

    “家裡窮,時常吃不上飯,個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話像個小娘子了,不過我力氣不小,搬貨、清淤、鑿泉都不成問題,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嗎?我——”陸長興還想多問幾句,就讓一道哭聲砸了。

    “求幫主開恩!”哭聲自圍觀的人群後方傳了過來,不久人群自動自發讓出條路,就在眾人竊竊私語地議論中,爬進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頭髮淩亂。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親舅舅真的一路爬了過來,又聽他喊陸長興幫主,雙腿一時發軟,跪了下去,雙手連撐地的力氣都沒有。“幫、幫主。”

    阿牛跟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鬧事的那群人,個個都跟林正南一樣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來,走回原地,驚魂未定之際就得知這則消息,當場昏死,反觀沈清,表情倒是未變幾分。

    陸長興見狀挑眉,更確信沈清這人不如表面上簡單,不過要處理他也得等手邊的事發落完畢,便鬆開箝制他的手,轉過頭看著駱雨,皺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總比走路耗時。”他一看到陳昌銘就叫他跪下,嚇得連南分總舵主都跟他們一塊兒過來了。

    “陳昌銘,你外甥在這裡自稱三爺,還向幫眾抽人頭稅,動輒打殺,甚至要本幫主向他下跪。”他指著幾欲昏死的林正南,笑著詢問:“你跟我說說,怎麼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還要威風,是不是再過幾年,我就要騰幫主的位置給他坐,雙手奉上漕運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幫主,這……這其中必有誤會,沒有人頭稅的,沒有,決計沒有!”陳昌銘連忙搖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將他射穿個十七、八遍了。

    陸長興隨便指個幫眾問:“人頭稅抽多少錢?”

    “七百文。”被點上的幫眾抖著回話,心裡卻是暗喜能見到陳昌銘甥舅遭殃。

    陸長興又點了幾個,三百文到一兩銀子都有,長相越秀氣的,抽得越少。他眯起眼,十分不悅。“吃相真難看。”

    難怪沈清不依,還叫囂著要脫他的褲子,是把漕幫當成供人取樂的小倌館了?

    “懇請幫主開恩,我以後一定嚴加管教,絕對不會再出這等事!”陳昌銘爬到林正南旁邊,一把將他的頭壓到地上。

    “請幫主開恩!”林正南哭著求情,聲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著求我了,我怎麼能不答應呢?”陸長興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有不信的,有震驚的,有暗暗鄙視的,更有松了一口氣的,沈清也在這裡微微變了臉色。

    他笑了出聲。“可惜我就是答應不下來,怎麼辦?”

    所有人的表情在這瞬間都僵住了,沈清更是腹誹了幾把。

    “漕幫什麼地方?容你歪瓜裂棗都往幫裡倒?還敢私下抽稅、中飽私囊?!不只陳昌銘,連張一強你都難逃干係!”陸長興指著南分總舵主,目色一凜,嚇得他雙膝跪地,頭也不敢抬。

    “駱雨、駱冰,聽我號令,陳昌銘奪副舵主,張一強降副舵主,駱雨暫代南分總舵主一職。一干人等監送理刑司,記得跟主事打聲招呼,我們很缺勞役。”

    充作勞役,這下沒有三、五年是放不回來了。

    “還有,陳昌銘、林正南在幫中的親戚、作保進來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願意,多發一月月錢,全散了。”

    “是。”駱家兄弟抱拳領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時,陸長興又開口了。

    “別急,先讓他們跪著爬鎮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遊街,不就是要民眾看看作惡的下場嗎?他十分樂意效仿。

    爬完膝蓋都壞了,往後天氣變化,可有他們受的。沈清偷偷看了陸長興一眼,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還是用力的打。

    陳昌銘、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黨在眾人的嘲笑與指責聲中,先繞南懸碼頭。

    陸長興眼一掃,正巧看見拍膝站起,一臉死灰的張一強,就指著還在不遠前的陳昌銘,皺眉道:“你也一起去。”

    “這……”爬完他臉面何在?張一強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掙扎過後,還是爬了。

    沈清有些吃驚,他居然用這種羞辱的方式懲罰張一強的包庇,如果陸長興治下手法如此強硬不饒人,不可能在漕幫裡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他上任的這幾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經準備後手可以開始挖爛根了?

    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裡……沈清打了個寒顫,不敢細想。

    “至於你——”結果陸長興馬上把話題繞回他身上。“你實在不適合在碼頭工作,長得太惹眼了。”

    “請幫主不要趕我走。”沈清立馬跪下,雙手伏地。他雖然怕陸長興,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幫的工作。

    “你沒犯什麼錯,說起來你是受委屈的那頭,只是……”陸長興擰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沈清,問:“除非你識字、會書寫,我還能另外安排個文職給你。”

    “這些小人會的!”沈清大聲回應,真怕陸長興大手一揮,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幫主盡可考考我!”

    “你真愛人考你。”陸長興失笑,像是挺滿意他的答覆,就決定把他留了下來,揮袍轉身。“明早到船房來,我讓駱雨找個位置安插你。”

    “謝幫主。”沈清背部汗濕,將身體俯得更低。

    陸長興走遠了之後,又回過頭來,遙望著碼頭這邊的情形。

    沈清跟阿牛站在一塊兒說話。他眼力不錯,雖然讀不到兩人唇語,神色倒是一覽無遺。阿牛表情得意,指著跪爬那行人,像是樂見他們的下場似的,偶爾揮舞著拳頭表達未解的怒意,至於沈清,平靜得不像經歷過一場風波。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就不知道混進漕幫裡有什麼目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2:04

第2章(1)

    駱雨把沈清安排進了記簿的位置,負責記載托運的貨品,一式兩份,由貨主簽名畫押之後,各自留憑,將來丟了貨物,全憑這張單子索賠,記錄不實或刻意隱瞞,嚴重者可得吃上官司,而且價值超過五十兩以上的貨物,還得隨貨再附領單,領貨人必須記名再送回出貨的碼頭一同入清冊,手續繁多。

    沈清上工第一天,就是熟悉法令跟運作細則,他也爭氣,不出三日就能獨立記簿,不需再分人手盯著他。

    鎮江分舵是南方最重要的碼頭,每天進出的貨物沒有萬筆也有千筆,注入新血幫忙固然值得開心,但想到還得另外撥出時間教導,老記簿們心裡又像有蟲在咬,又愛又恨的十分磨人,如果個個都能像沈清一樣舉一反三、一點就通,當真作夢都會笑醒。

    記簿首要條件是會讀寫,真擔了這份工作,才知道光會讀寫沒用,還得寫得快、寫得正確,可是手一快,字難免不工整,時間久了,說不定連寫的人都認不出是什麼意思,所以記簿們還得在碼頭停止收貨後,挑燈重騰入冊,再將有簽名畫押的單據糊上該頁,忙過子時是常有的事。

    後來是記簿一職折損過於嚴重,才劃成早、午兩班以紆解困境,雖然無法全盤避免右手毛筆、左手湯勺、晚膳佐清冊的情形,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沈清還是新人,而且是必須好好呵護的人才,前輩們都十分樂意讓出早班時段,做個順水人情給他,免得把瘦弱的他嚇跑,所以一過午,沈清就進了冊庫騰寫單據,鼻間全是墨香與漿糊的味道。

    冊庫裡除了沈清之外,還有幾十位記簿,由於單字實在太多,大家都沒心思講話,冊庫裡靜悄悄的,人人埋案振筆,由窗戶眺入,真像一班寫著試卷的學子。

    “字挺不錯的。”不知是誰趁著沈清以筆蘸墨時,冷不防抽走桌上的清冊,實打實地讚揚了一句。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熟識的面孔立刻讓他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幫主。”他霍地站起來,暗暗防備著。

    其他記簿聽到他這聲呼喚,手邊的事務再重要也大不過這尊人物,想想南分總舵主跟副舵主一夕變色的事,更不敢怠慢,齊齊站了起來。

    “沒事,我過來放個東西,都坐下忙你們的,不用理會我。”陸長興隨意地揮了揮手,見眾人不敢動作,便笑出聲。

    “看來我得好好反省,怎麼身為幫主,說話卻沒有人聽呢?”

    “小人不敢、不敢。”記簿們活活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坐下,還有人坐得急了,沒注意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沈清不敢忤逆,坐回位子上後,才發現由他記錄的清冊還在陸長興手上。

    “幫主,這冊子……您還要過目嗎?”

    陸長興翻看了兩頁後,攤回他方才書寫的那一頁,擱回桌子,掃上沈清的眼神顯得更為深幽難測。“拿去,好好做,漕幫不會虧待你。”

    “是,多謝幫主。”沈清低下頭,忍住他視線帶來的壓迫,拚命地將陸長興扯下他衣襟的畫面趕出腦海,極力遏止自己抓上衣襟的衝動,微微顫著手,提筆抄錄單據。

    陸長興沒有忽略他隱隱的懼怕,揚起嘴角,朝外吩咐了聲。“把箱子抬進來。”

    幾名大漢魚貫而入,抬入十八隻足以裝入兩名成人的木箱子,在陸長興的指示下,平行置於牆角處,並未堆疊而起。

    還好冊庫夠大,放了這些箱子,空間還夠拉進二十匹馬。

    記簿們好奇歸好奇,也只敢用眼角餘光偷瞄。

    陸長興倒是大方解釋。“你們聽好,這是當今首輔指示要查的清冊,不過這只一小部分,還會陸續送來,你們可得看緊了,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

    “是。”記簿們高聲回應,沈清自然不落人後,也不敢多看箱子幾眼。

    旁人不准動箱子,其中可不包括陸長興。他也不曉得是閑得發慌,還是另有意圖,摒退了抬箱子進來的大漢,就開了其中一隻箱子,抽出清冊,當場翻閱起來。

    記簿頭上的熱汗都結得跟黃豆一樣大了,所以當駱雨出現時,真的是一場救旱的及時雨呀,大夥兒感動得都快哭了。

    “幫主。”駱雨進來後,立刻朝陸長興單膝跪下。“幫內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裁決,此等小事,屬下自認還找得到嘴緊的人為幫主分憂。”

    陸長興默然看了他一眼,此時他正需要立威,不能馬上要駱雨起來,得跪給別人看。

    “你別天真地以為首輔真的掉了東西,不過是尋個理由要我們交出清冊,裡面肯定有幹坤,你就算找了啞巴來,缺了心眼,一樣看不出東西,還是由我親自閱覽得當,看能不能找出幾處問題,跟首輔談談條件。”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故作無奈地歎道:

    “唉,我們漕幫很窮的。”

    窮?!這句話說得一干記簿都要掐斷手中的筆了,光是他們今天謄下的單據,一人身上沒有萬兩也有千兩船資,哪裡窮了?

    相較其他人的激動,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這個,陸長興如此大方地議論首輔,感覺像是故意說給誰聽一樣。

    “幫主,請慎言。”駱雨沈聲提醒。

    “怕什麼?這件事傳出去,削的是首輔的面子,況且這些人都捏在我手裡,回頭有消息傳出去,才幾個人,我會處理不了嗎?我記得漕河挖得夠深才是。”陸長興陰惻惻地笑了,眾人頭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緊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邊抄寫邊忖度,不管首輔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冊,用這樣的方式暗示記簿們心思放乾淨點,看來是有心找理由整頓漕幫人手。

    “這麼多,幫主一個人如何看得完?更別說您明日還要動身回京,與九卿商討後半年的稅收情形。”比起南分總舵主的身分,駱雨更習慣隨侍在陸長興身邊,自然沒有錯過幫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這確實是個問題。”陸長興以指叩了叩箱子,聲音清楚地傳到冊庫每一個角落,語氣甚是遺憾。

    “嘖,難得有機會削首輔一筆,看他今年多用力刪戶部上提的漕運用度,眼下機會多好,卻礙於時間不足。駱雨,你記得兵法當中的三十六計裡,有無中生有一招嗎?”

    “有是有,但請幫主三思,計非好計。”他們還不知道首輔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沈清也為陸長興的大膽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說出要訛詐首輔,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機會啊。”陸長興還在感歎。“算了,與其在這裡翻冊子,不如上京直接誘敵,只要首輔心裡有鬼,坑也能坑出幾千兩吧?”

    駱雨沒有回應,說實在話,換作沈清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該贊他不屈不撓嗎?

    陸長興站了起來,拍了拍依舊跪在地上的駱雨肩膀,語重心長。“幫主不好當,我也不願如此。”

    沈清聞言,手中毛筆差點一撇到南洋,要是陸長興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難怪底下老人當他是顆好拿捏的軟柿子,這麼不著調的幫主,隨便搬弄幾下,還愁沒有好日子過嗎?殊不知是一頭扮豬的老虎,正等著他的牙齒長利呢。

    看著他離開冊庫的背影,沈清攤開握筆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幫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過入了夜,碼頭還是有人忙著,幾乎過了午夜,才會接近無聲。

    儘管如此,河道上仍有船隻往返,不管有沒有人走動,燈火絕不可滅。

    冊庫點起油燈,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數量又多,沈清聞不習慣,眉頭總是皺著,在昏黃的燈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會兒離開記得鎖門。”一名記簿站了起來,扭扭脖子,伸了個懶腰,滿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幹的活。”

    沈清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回去小心點,夜裡路不好走。”

    “這聲音真細,旁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冊庫裡來了個姑娘。”記簿低聲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冊放進腳邊竹籠裡,明早有人會收。

    “午班一堆人趕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趕著跟老陳換,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絕對不會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語,記簿自討沒趣,收拾得差不多後,就摸著鼻子離開了。

    偌大的冊庫裡,只剩沈清一個,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謄完單據,收好清冊,洗了筆,粗略地審視下冊庫的狀況,滅了油燈,鎖好門,像個老頭子似的,縮著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進漕幫幾天,識得的人不多,不過在碼頭待了一個下午,別人認他一個總是簡單多了,走在路上不時有人朝他打招呼,問他一句:“要回去了?”

    他笑著點頭,腳步不急不緩,兜兜繞繞,又走回冊庫,來到窗下。

    外面還有人走動,他沒時間猶豫,踩著牆邊裝滿沙石、用來防洪的麻布袋,蹬上牆壁,俐落地翻進屋裡,以肩著地,順勢在地上滾了半圈,落地如貓無聲無息。

    他躡著腳尖,走到存放清冊的那十八隻箱子旁。

    陸長興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幾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駱雨忙著查陳昌銘的爛帳,陸長興一走,他馬上領著理刑司的人離開,其間還來冊庫點了幾名記簿去問,估計這會兒還沒脫身。

    眼下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

    他取出收在衣袖裡的油罐,在箱子後側的鐵鎖片上,塗了厚厚一層,有了潤漬,開箱幾近無聲。

    怕被人發現,他不敢點燈,幸虧他夜視能力不錯,窗外透進來的燈火與月光,就足夠他看清楚冊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為求神速,專心一意。

    “總算露出你的馬腳了。”

    沈清大驚,不僅為冊庫裡有人感到震撼,最讓他心涼的,莫過於這道攝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由鼻息吐出來的暖意。

    “你是誰?”沈清告訴自己越是緊張越不能亂,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隱在冊庫一隅不教他發現,他都必須沈著應對,尋找脫身的機會。

    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幾分,噴在他頸間的氣息更是濕熱。

    “你清楚我是誰,我卻不清楚你是誰。沈清絕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紹一下,混進漕幫有何目的?”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獸似的,以指輕挑了他的頰肉,語氣饒富興味。

    “還是你更想說說你跟首輔之間,有何過節?”

    沈清知道這人是誰了,他閉了閉眼,像墜入冰窖,顫著開口。“幫主說什麼我聽不懂。”

    陸長興嗤笑一聲。“全身上下都是破錠,你還想裝什麼?”

    “幫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幫您過濾清冊,找出首輔的把柄,看能否疏緩漕幫之憂,並非心有不軌,請幫主明察。”不管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這點可以當藉口,一邊沈著應對以爭取時間,一邊在腦中規劃脫身路線。

    他能進來埋伏,大門的鎖肯定解了,冊庫外多少人等著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從另一扇窗戶跳出去,往西面囤貨的地方,鑽縫逃了。

    “既然是為漕幫好,何須偷偷摸摸,過來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也好請教你,如何找出連我都看不出來的把柄。”陸長興施力往他脖子一壓,冰涼又尖銳的觸感,在沈清已經涼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圈套,而他是網中的魚,他脖子上的刃物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濃息,現在他能運用的手段,只剩承認了陸長興的推測,鬆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居然教陸長興留意上了,他卻沒有發覺。

    “從你推倒阿牛開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擾,他在碼頭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對沈清就特別留意。

    不給他辯駁的機會,陸長興接著說。“會些拳腳的人不足為奇,加上你個子嬌小、偏生女相,又有顆思緒多彎的腦子,少出風頭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讓我覺得你這人絕對有鬼,就是因為你識字。”

    “……幫主如何說?”要說他暗中使壞讓阿牛出頭,替他擋下風雨還情有可原,識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綻?

    “連這點都想不透,看來我是高估你了。”陸長興失望地歎了一聲,手上的劍卻還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頸間。

    “都窮到吃不上飯了,還能念書習字?還能買筆墨硯臺?你的字可不是用樹枝在地上依樣畫葫蘆就能練出來的。”

    “陸幫主果然觀察入微,看來是我大意了。”原來打從第一天開始,他的尾巴就捏在他的虎爪裡。

    “大意是有,不過更多時候是你死得冤。”陸長興幾乎就貼在他的耳邊,低低一笑。

    “首輔突然要查兩年前的清冊,你又在這時候混進漕幫,我就試著把兩件事兜在一塊兒,沒想到真讓我套到一隻小老鼠。說,你到底是誰?”他略微停頓,用著氣聲說:“還是我換個方式問,你是沈閣老什麼人?”

    沈清雙眼倏睜,儘管他極力克制上湧的寒意,勉勉強強只換到語氣平整而已。

    “幫主說笑了,我隨便捏造個名字,你就替我寫族譜了嗎?”

    “我這回可是有憑有據,兩年前與曹大人力爭首輔之位的,就是沈念秋沈閣老,沈閣老呼聲最高,最後卻因為賣官鬻爵一事被揭露而落馬,要不是皇上看在當年回京即位,沈閣老力排眾議宣告大統,恐怕不是下令命他回籍閑住,而是收監抄家了吧。”陸長興清楚感受到面前的沈清身子一僵,呼息變得濃濁,更篤定他這步棋下對了。

    首輔之爭在朝堂上鬧得轟轟烈烈,至今他仍印象深刻,只是駱冰不査,他邐不會往這事聯想。

    “沈閣老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惜沈家族長太過怕事,擔心皇上事後追究,急忙忙將沈閣老一支除族,連帶著沈閣老四名兒子也無顏在朝中立足,紛紛辭官,你想報仇,想捜集首輔的罪證不就是個理由?再想遠一點,說不定放風聲說有人在查兩年前的爛帳,讓首輔心生警惕,進而來漕幫查清冊的事也是你幹的。頂著沈家姓查這些爛帳,卻又不敢承認自己是沈家人,看來沈閣老確實有賣官圖利了。”

    沈清雙眼迸出恨意,牙關一咬,握住長劍劍身就要往脖間按,陸長興一驚,連忙將人推開,抽回長劍。

    鋒利的劍身劃破了沈清的掌心,傷口不淺,鮮血如泉地湧了出來,看著滴落在地面的點點血花,陸長興眯起眼,帶著教訓的狠勁瞪著硬氣的沈清。

    “這麼容易就讓你死了,我又何必費勁兜這一大圈?”陸長興甩了下長劍,留在劍身上的血彙集於劍尖上,又在地上落了兩滴添色。

    沈清知道逃離太難,可是他不想放棄,方才以劍逼頸也是為了賭一把陸長興不服輸的脾氣,刻意以退為進,雖然受了點傷,但是值得。他退了兩步,將另一手握著的清冊扔向陸長興,趁他揮劍格開攻勢,往西側窗戶奔去。

    奈何陸長興的動作更快一分,長劍一掃,就往他胸口劃過來。沈清狼狽側身,長劍還是劃破了他的衣服,胸口緊綑的布條洩漏了他最大的秘密。

    陸長興雙眼一眯。“還真是個女的。”

    他說不上來這感覺是震驚,還是意料之中,手邊動作頓時一滯。

    沈清看著被劃開的衣服,滿臉怒容,屈辱交加,但在這種情形下也容不得她計較,抓著敞開的上衣,轉身幾個借力,就要躍出窗戶離開。

    陸長興根本沒有殺她的意思,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用劍,改以伸手去攔,扯回的只是件破衣服,看她纏著布條躍窗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讓他心裡狠狠一震。

    怎麼會有這種姑娘?

    “傻子才跟你跳窗。”他收了劍,大搖大擺地走出正門。

    沈清不敢相信她真的逃了出來,方才在冊庫裡生死一線的恐懼這時候才上湧,可是她沒有時間驚慌,抱著顫抖的身子,往囤貨的地方走去,好運點,說不定能找個鎖不牢固的貨箱藏進去,明早隨船下漕河,逃離鎮江。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2:19

第2章(2)

    “找到了,在這裡!”

    沈清定眼一看,這還是在碼頭上跟她打過招呼的人,現在正舉著火把,向身後的人通風報信。

    她牙一咬,放棄了逃進囤貨區的打算,現在的她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完全亂了套,只能見機行事,往戒備鬆散的地方逃,藏藏躲躲,幾乎將她的體力耗盡,等她回過神來,眼前已是一片河道。

    “我看你還能掙扎多久?”陸長興帶著笑意的聲音由後傳來,看著她渾身狼狽,倒是有些不忍。“求我,可以給你一線生機。”

    沈清轉過身來,看到身後圍了大批人馬,約有三十幾人,圈出了塊半圓形的空地,留給她做困獸之鬥,她佇在火光中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就見陸長興右手持劍,左手還抓著她那件破衣服,笑容略顯張揚得意,仿佛一伸手就能捉到她這只籠中鳥,現在就看他樂意戲弄她到什麼時候。

    “求你?”沈清側頭,狀似考慮,沒過多久,卻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滾越大。

    她抬起頭來,嘲諷地看著陸長興。“你作夢!”

    她不給陸長興活捉她、羞辱她的機會,後腳一踏,在眾目睽睽之下仰倒進漕河之中,任夜風吹散了她的髮髻,帶著嗤嘲的笑容,落入在暗夜的河道中。

    陸長興離她有段距離,就算洞悉她的意圖,也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河水吞噬,腦海裡僅存的,全是她膂烈的眼神與義無反顧的舉動。

    她就這樣跳下去,心裡就不怕嗎?就連漢子,都不見得有勇氣做出像她一樣的事情來,須臾之間,他像被什麼砸中了心臟,悶悶痛痛的,有些恍惚。

    他默默地站在河道旁,看著與往常無異的河水,瞟了眼左手的破衣,上面沾染的血漬還未幹透,原先穿著這件衣服的主人,已經凶多吉少。

    “真是個倔性子。”他心裡有些空落,明明不是什麼需要費時糾結的事,不知為何,他目光卻遲遲收不回來,直接朝後吩咐。“駱雨,把人帶上來。”

    沒多久,雙手反綁的阿牛被帶了上來。駱雨抱拳說道:“幫主,人已帶到。”

    陸長興回過頭來,望著臉色發白、雙眼發愣的阿牛,心知問不出個所以然,又不能一下子就叫駱雨把人帶下去,只好意思意思過個場。

    “沈清是什麼人?”他用破衣將劍身上的血漬擦乾淨後入鞘,眼神沒再給阿牛一個,但也沒錯過他哆嗦又搞不清楚狀況的答話。

    “沈清?沈清就是沈清呀。”他方才在後面也看到了沈清投水的一幕,但他不懂為什麼沈清變成個女人,也不懂為什麼幫主要追殺她。

    面對這樣的回覆,駱冰相當生氣,正想出言教訓,陸長興卻早一步抬手制止。

    “你跟沈清怎麼認識的?”他不意外阿牛的答案,一看就知道是個心眼直的,沈清說什麼就信什麼。

    “我幫我娘抓藥的時候,在藥鋪認識的,阿清人很好,見藥鋪不讓我賒帳,就幫我把藥錢付了,還請大夫幫我娘診脈,說她孤家寡人一個,不急著用錢,把她的家當都借給了我,只要我能幫她找份差事,我就介紹她進幫裡了,我娘還收她當乾兒子,原來是乾女兒……”

    阿牛怎麼想只有沈清的好處,急巴巴地朝陸長興磕頭。“幫主,阿清人很好的,她不會害人,絕對不會軎人,求您別莉她!”

    “得了,磕死了也沒用,沒看到人已經掉進河裡去了嗎?”陸長興想起這事就煩躁,他沒想過把人逼死,偏偏這姑娘的脾氣是少見的倔強,先是想以他的劍自刎,現在又投河,連她的來意都還搞不清楚,只知道跟首輔有些關聯而已。他沈悶地揮了下手。

    “隨便找個人把他帶下去鬆綁了,別為難他。駱雨、駱冰,你們兩個過來。”

    “幫主。”

    “老大。”

    駱家兄弟近身,離他們三個最近的幫眾大約有七、八步距離。

    陸長興等到阿牛帶下去後,才開口。“駱雨,你從每分舵各調五名記簿過來,重新謄寫要給首輔的清冊,齊了之後,把新的送過去,跟首輔說慢慢查,不急著還。”

    “是。”駱雨領命。

    “駱冰,你待清冊送過去之後,找個時間,放把火全燒了。”陸長興冷聲一笑,想找首輔麻煩的念頭一刻比一刻強。“別讓人看出手腳,做得乾淨些。”

    “老大,這是……”駱冰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接到火燒首輔府的任務。

    “與其讓首輔處理掉有問題的清冊,不如我們先出招,還能談點賠償。”他拍了拍有些呆滯的兄弟倆。“做大事不拘小節,你們要記得,漕幫很窮的。”

    這麼多口人要吃飯,拿個三、五萬兩,分到下麵的人都只剩菜渣了,幫主哪有那麼好當的?

    首輔會心虛來漕幫調清冊想湮滅證據,很有可能沈閣老就是被他誣陷的,既然敢用這種方式上位,算計他的財產,陸長興心安理得。

    三個月後,首輔府書庫走水,燒了曹永祥四百餘冊藏書,還有漕幫一百二十八箱、合計一萬兩千五百二十三本貨物清冊。

    陸長興等這天等很久了,不過他向來耐性足,又多等了幾天才找上曹永祥談賠償,拿漕運法令與御賜之物作文章,詐了首輔現銀三萬兩。

    一出首輔府,在外等候多時的駱冰立刻迎上,帶著小小心虛,好奇結果卻又不敢問,聲音比貓叫還小。“老大……”

    “給我挺直腰杆,大男人腰駝得跟只貓一樣能看嗎?”陸長興大力往他背上拍下去,這點小事就撐不住,以後可有他受的。

    “首輔答應給我們三萬兩,分三次給。半個月後你領人來取頭款,送到魏水河段給鄭邳,他曉得怎麼處理。”

    鄭邳負責清淤工事,是他手底下教出來的人,放出去砥礪個幾年,就要收到身邊來用,然後換這只小猴出去磨練,讓他明白什麼叫必要之惡。

    “首輔真的答應給我們三萬兩?”駱冰信念動搖了,突然覺得他這把火放得值。

    他哪裡不知道漕幫雜處在哪兒,雖然離窮有一大段距離,但只要河道一淤積,銀子都是大把大把往外撒的,魏水河段已經淤積,而他手邊還有好幾條分支有淤積的危險,到時候加起來,三十萬兩也不夠用。

    還有漕船、舵手、粗工、泉夫,記簿等等開支,碼頭也要修繕,越想越覺得三萬兩根本就不足以支應。

    “反正我們沒傷到人,只讓首輔瘦了荷包,目的圓滿達到就好,這世上哪有盡如人意的事,淨花時間琢磨沒用的東西,何苦來哉?”又不是沒事做了,鑽牛角尖有意思?

    “走吧,回去了。”

    “等等,屬下還有一事相告。”駱冰臉色凝重,說明了此事非同小可。

    陸長興留了心神。“什麼事?”

    “方才有人來報,南國公上奏請封世子。”駱冰小心翼翼地觀察陸長興的神情,發現並無異樣,覺得古怪到不行。

    “差不多了,南國公長子已經十六歲,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請封世子正好多了項議親條件。”陸長興挑眉。“不過這事跟我什麼關係?還特地來報我。”

    “就是跟老大有切膚關係。”瞧他事不關已的模樣,駱冰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把情形順一遍。

    “南國公請封世子,言官疏奏有駁正統。南國公爵位雖然五代而斬,卻是世襲,世子該當立嫡立賢。南國公請立之世子是庶非嫡,又無才氣賢名,若南國公不顧正統,恣意為之,爵位必須世襲遞降。”

    “世襲遞降,三代就沒風華了。南國公戎馬一生.自然希望榮耀萬代.惠及耳孫,就算再寵愛偏房兒子,這回也該換立長子,大樑朝誰不知道皇上最在意嫡系正統。”南國公可是陪皇上一路殺回京的,怎麼就忘了這茬呢?

    高宗晚年寵信淑妃,廢太子,改立淑妃所出,僅六歲的十三皇子為儲君,臨終前命淑妃之父為攝政王。萬洪元年,將廢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分藩于滇南,幾次下手欲除之而後快,最後廢太子以歸正統、清君側的名義起兵,歷時六年才奪回皇權.改年號清德,意喻德馨政清,四海歸心。

    現在南國公要廢嫡立庶,嘖嘖,簡直是虎口拔牙的行徑啊。

    “南國公請立的就是長子。”駱冰知道陸長興誤會了。“言官說南國公的長子不是嫡生,真正的嫡長子是……是老大你!”

    “我?!”陸長興嫌惡地皺起眉頭。“他不會真的把摺子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吧?”

    “好像沒有。”駱冰見他完全不吃驚.好像真有這回事似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老大,你真的是……南國公的……”

    陸長興兩歲離了爹,八歲死了娘,基本上是外公帶大的,還真沒幾個人對他父親有印象,而且在他父親拋妻棄子後,前任幫主連提都不讓人提一句,違者幫規處置。沒想到他居然是南國公的嫡長子!

    “重要嗎?我又不稀罕那身份。”陸畏興嗤笑一聲,眼底盛滿不屑。“我們倆同朝為官,他知道我,我知道他,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為什麼他從來不曾找過我?還不是怕我圖他南國公的爵位?殊不知我早就當我爹死了,他還擺什麼款呢!”

    “老大……”駱冰怎麼有種南國公要遭殃的錯覺?

    “駱冰,你替我送份禮給那位言官,說我陸長興謝他為我正名。”他低低一笑,無比狡猾。“然後把這件事,加油添醋傳到南國公耳裡,最好讓朝廷都知道我為此焚香,在陸家宗祠裡跪了三天三夜,跪謝陸家列祖列宗。”

    “老、老大,你這是……所欲何為呀?”不是說不稀罕南國公的爵位嗎?

    “為了噁心他啊。”陸長興回得是理所當然。

    “我表現越激動,陸隨就越不可能為我請封世子,而皇上更不可能立我為世子,我背後的漕幫已經是一大芒刺,還幫我添個世子身分,不怕我翻過天去?不過這點皇上不會明說,他還有嫡庶的考量在,正需要臣子為他解套。陸隨不想立我,就跟言官死磕上;陸隨想立我,換他家婆娘跟他死磕上,她沒了正妻身分,世子怎麼還能拱手讓人呢?不管陸隨立不立我,皇上都不樂見,我只要在原地看他在皇上,言官還有他家婆娘面前兜圈子就行了。”

    駱冰聽得暈乎乎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國公真的遭殃了。

    陸長興不想浪費時間在這點上多琢磨,陸隨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不過想到他左右受制的模樣,心裡還是一陣樂。

    他不想認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卻不在意用兒子的身分噁心噁心他全家人。

    沈清根本不想死,落入河道的時候,就拚了最後一口氣,攀住絞盤上的粗盤,撐到陸長興一行人都離開後,才爬了上岸,可是一上岸她就暈了。

    在她意識消失前、知道有人接近她,她沒有能力反抗,早就做好準備,不是這輩子醒不過來,就是醒來發現自己在地牢或是囚房之類的地方,萬萬沒想到她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居然是阿牛的娘。

    是阿牛發現了她,把她帶回家裡養傷,不過阿牛家裡沒什麼錢,娘親還要吃藥看病,多了她,真是一副不小的重擔,而且萬一陸長興知道她的存在,就算阿牛長了十萬張嘴也沒辦法跟她撇清關係。

    所以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著離開,不過阿牛不肯,阿牛的娘也不肯,硬是將她留了下來,休養了三個多月,總算恢復健康。

    沈清辭了阿牛一家,身無長物的她,只能承諾來日冉報,之後便回老家一趟。

    趕了幾天的路,熟悉的房舍赫立眼前,沈清抿了抿乾裂的雙唇,眼中只有悲愴沒有喜樂,她趁著家裡人都在田間忙活的時候,翻牆進了後宅,躡著腳步進了祠堂。

    堂上,僅有兩座牌位,分別是沈清的父母。

    “爹、娘,女兒發誓,一定會為你們洗刷冤屈,迎回沈家宗祠.”怕被人發現,她不敢燃香,只能伏地叩首,聲若蚊蚋。

    沈清這麼說,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父親過往後,她獨自一人追查了一年多,線索如絮,她只能一點一點慢慢拼湊,拼到最後是死棋的情形也屢見不鮮,就像這次漕幫一線,她就輸得難看。

    明明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她就能找到當年誣陷她父親賣官所收下的貴重物品究竟是誰簽領、源頭在哪兒。

    可惜她失敗了。

    沈清扶撐在地的雙手緩緩成拳,懊悔地捶了好幾下地面,手側都紅腫了,她卻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腦中只想要發洩。

    想到父親一朝失勢,受過父親不少照拂與恩惠的沈家族人,在見到大哥為父親進言而受懲降職,甚至受命在家閉門思過後,他們擔心牽連自個兒家運仕途,自掃門前雪也就罷了,居然串連起來攛掇族長,將父親一系除族——

    父親入閣是沈家的榮耀,多少人因此沾光受惠,攀著親戚的枝幹,說著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的鬼話,硬托父親尋個好職位。他們把父親捧得有多高,父親遭人誣陷時,他們就踩得有多狠。

    父親一生正直嚴謹、為國為民,卻落得抑鬱而終的下場,苦心栽培起來的四個兒子,不想老父名聲遭人踐踏,全數辭宮歸田,曾經執筆的手,現在什麼粗活沒做過?一想起來沈清就滿嘴苦澀,也更堅定了要為父親平反的決心。

    每回好不容易解出來的線索斷了頭.她都會偷偷回來祭拜父母,見到他們兩位老人家的牌位,想起那段艱苦的日子,在外遇到的挫折就不再是挫折了。

    她向父母的牌位扎實地磕了三下頭,又站起來,先摸到門邊探了一下屋外情形,確定沒人靠近,才繞進擺放牌位的後方,從她親手挖的暗格裡,取出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這些都是她用盡方法探聽回來,最後抽絲剝繭得到的線索,她怕損毀遺失,謄寫了好幾份,光是家裡她就藏了至少五處,不過最上面這份抄家物品已經沒用了,清冊送進曹永祥家裡,跟肉包子進狗肚子裡一樣。

    她不敢在祠裡逗留太久,萬一撞上人她肯定走不了。

    她挑了幾件當年自稱向父親買官的名冊揣進袖口,其餘的全都放回暗格中,躡著腳步,貼牆走了出去,準備由後院離開。

    琅琅讀書聲卻遲了她的腳步。

    一群孩子稚嫩的嗓音由菜圃那兒傳來,沈清想走,腳下還是忍不住拐了個彎,背貼著房舍,偷偷觀望菜圃的情形。瓜棚下,三排簡陋的桌椅,十幾名衣服都有補了的窮苫孩子,正在四哥的教導下,搖頭晃腦地背著《百孝經》。

    今天輪到四哥授課了。

    沈清貪婪地看著遊走在桌椅間、背手持卷的男子。

    她四位哥哥們辭官回郷後,即便受到其他沈家族人冷落疏遠,個個進士出身卻是不摻水的,表示願意無償教導貧困孩童向學,嘩啦啦的就送來一十幾個,羡慕死那些裝模作樣的沈姓人。

    哥哥們光風霽月,不像她小肚雞陽,沈姓人把孩子送過來,他們也會盡心盡力教學,實在沒有必要忍受那些酸倒牙的話,什麼罪臣之子,上樑不正下樑歪的。

    他們不該受此污辱!

    沈清握緊拳頭,真想一股腦兒地沖進京城,直接痛打曹永祥一頓。不過她只敢在腦中想個過癮,這種沒腦的事她才不會做。

    “大哥,你回來了。”房舍的另一處有人說話,沈清認出是她二哥的聲音。“有打聽到小妹的消息嗎?”

    大哥沒有回答,沈默了一會兒,沈清想他應該用表情或動作回應了。想到哥哥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是感動又感傷。

    “這孩子是被我們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曉得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頭,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跟爹娘交代了。”沈大哥長歎一聲,語氣是既氣惱又擔憂。

    “當年我們四個合力保駕都鬥不過曹永祥,她一個女孩兒家是能成什麼事?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死諫到底,可我身後一百多條人命,我……唉……”

    “大哥別說了,我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且當初也是父親勸你收手,免得過分激進,反而落進曹永祥的圈套,賠了一家大小。”二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無奈,不是他們不爭,是爭不起。

    “現在只盼爹娘保佑,讓小妹早點死心回來,我們一家好好過日子,粗茶淡飯也是一種福氣。”

    “這孩子……回來看我不收拾她!”大哥怒氣衝天,沈清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看來不成功,就真的得成仁了……

    沈清抿了抿唇,默默地往後院退去。今天回來沒見到三哥,也沒聽到三哥的聲音,實在有些可惜,但情況不容許她繼續流連,只盼來日再聚。

    希望這一天不要太晚到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2:35

第3章(1)

    陸長興雙眼斂成細目,抬頭看了眼燈籠高掛的飛簷式黑瓦閣樓建築,冷冷地笑了聲,遞出帖子,交給集玉閣的門房。

    “我來赴秦王世子的論策宴。”

    “陸大人請進。”門房收下帖子,沒有打開察看,半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將陸長興迎進集玉閣,領上了樓。

    就算沒有帖子,門房也認得陸長興,這兩年來,京城最有名的人物,莫過於這位漕運使大人。

    兩年前,南國公請封世子未果,還扯出了陸長興嫡長子的身分,全朝譁然,南國公夫人為此大為震怒,娘家為了世子之位,也頻頻替她出頭,連番拜會南國公。

    反觀陸長興,據說到現在還不曾踏進國公府一步,不過不是南國公夫人攔得好,是他本人不太樂意,京城裡的人都記得很清楚,他唯二次對南國公請封世子有過回應,就是感謝言官為他正名,南國公的髮妻是他生母于氏。

    南國公前後四次請封世子,四次奏請上的名字都不是他,他像局外人一樣,不再表態,功績卻一件一件傳入京裡,理洪、治旱、防淤、開鑿運河、建造新型漕船,無一不是大功;相較之下,為博賢名而四處興辦詩會、論策宴的南國公次子就失色許多,本來立世子也沒別人家什麼事,現在倒有不少人遊說南國公重視陸長興,以免未來的南國公只剩下一張有名無實的皮。

    “陸大人,世子就在此廂,請待我通報。”門房回頭先向陸長興鞠躬,才轉回來敲了門,在外朗聲。“漕運使陸長興大人到。”

    “快快有請!”廂房內,一名男子的聲音透出門來,十分雀躍,語聲方歇,廂房門就開了,望進去七、八名身著常服,但工藝精細、飛繡華美,極為貴氣的男子正分庭而坐,身後各有小廝隨侍。

    陸長興獨自一人,誰也沒帶,打賞了門房後,就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下走入廂房中,在場的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勳貴後代,身分不同於一般人,卻也在此時紛紛站起,迎向陸長興,待他十分禮遇。

    “我設了這麼多次宴席,總算請到你這尊貴人了。”秦王世子拍了拍陸長興的肩膀,笑著控訴。

    “世子說笑了,別以為陸某不在京裡,不知京中大小事,這是你今年頭回設宴吧?”陸長興倒不覺得兩人身分差距有什麼問題,順手也拍了秦王世子兩下肩膀。

    “我前腳才回京,後腳就來赴你論策宴了,你要指責我,也先給我一杯茶水先。”

    “一來就討喝,要不要再上兩盤搞點給你止饑。”秦王世子笑睨了他一眼。

    “難不成來討打嗎?我沒這麼好興致。”陸長興斜過去一眼,逗得其他看戲的人樂呵呵的,笑聲不斷。

    秦王世子笑意更濃,直接槌了他一記。“你沒興致,難道我就有嗎?誰不知道你這小子最會反手了,該不會準備了什麼手段要整治我吧?”

    “說什麼呢?京裡誰不知道陸某最不會拐彎抹角了。”陸長興一臉無辜,被他坑過錢銀的官員見到此景,八成一口血保不住。

    其中恐怕以首輔大人為最,他的庫房仿佛設在陸家後院似的。

    “還說呢!別跟我講你不知道戶部員外郎送你那兩名男侍是幹什麼用的?瞧你做了什麼事。”另一名世子打趣道,其他人也跟著低低笑了。

    “他沒教我怎麼用,我就照著自己的方式用了。”陸長興面上十分無奈。“這不,我就還他四個了。”

    回想起總管領了兩名男子到他面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話一個比一個細,沒拈蘭花指就不曉得怎麼抬手,講十個字要眨五次眼,像骨頭沒長好似的,個個都想軟倒在他身上,學著女子吐氣如蘭地說想服侍他,好一個戶部員外郎,當真是活膩了!

    他越怒,就笑得越開心,差總管回了員外郎,感謝他送了兩名男侍過來,轉手他就把人送到駱冰手上,幫忙開鑿運河去了。

    戶部員外郎以為他送禮送到心坎上,隔沒幾天就過來攀交情,問他滿不滿意。

    當他說這事得問問他屬下時,員外郎的表情就崩了一條縫;在他說到人被他送到北方開鑿運河時,員外郎表情也跟著裂出一條貫穿南北的運河,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時,陸長興這才恍然大悟,吃驚、惱怒、失望、憤恨全演了一回,一步一步逼近員外郎,把對方嚇得都快跪下了,最後卻一語不發地揮袍離開。

    隔日,陸長興送了四名男侍到員外郎府上,身段、面容無一不是絕色,還大大地賠禮一番,說他並非同道中人,壞了員外郎一番好意,可惜先前送到他府上的兩名男侍已經糙了,只好托人尋來另外四名小倌,不過素質如何他監定不出來,如果不合員外郎的意思,還請多多包涵。

    “你也真夠損的,指示把人送到員外郎妻子面前,擺明瞭要他後院起火,別人還指不了你一句不是。”戶部員外郎好男風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把自己摘了乾淨,還成了吃虧的一方。

    “我就算沒娶妻,也知道男人後宅抬姨娘、收通房也得主母點頭同意,不送到員外郎的妻子面前,就怕他不知道這四名男侍怎麼使。”陸長興低低一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不過很快就收了回來,無奈地道:“我才離京三、五個月,就有人傳我好男風,我都無處說去了,你們還聯手來擠兌我?真羡慕,回頭我也找人挑幾個姿色不錯的小倌送到你們府上去。”

    “別別別,後宅火不好滅,你就別折騰了,真不讓人說,就趕緊定下來,我們一家人就你沒成家。”連通房丫頭都沒有,誰不往他好男風的方向想?不然以他的條件,家裡有閨女的,誰不想嫁進陸家?沾了漕運的好事不說,連帶還攀了南國公府這門親戚,有面子有裡子的,爭破了頭都有,偏偏南國公不能左右他的婚事,想從這條線下手的通通鎩羽而歸,這對父子究竟是血親還是世仇呀?

    “要相處一輩子的,總要找個喜歡的物件,不能娶進門了,發現不合適,回頭把人丟了吧?”外公在世時就想他成家立業,卻怕發生像母親一樣的事,指了個混帳壞了一輩子,便放手讓他自己作主,這麼多年下來,讓他有過不一樣心思的人,卻急著逃離開他,不計任何手段。他無奈一笑,緩緩搖頭。

    “沒有長輩催促,這事我不急。”

    陸長興這話一語雙關,在場誰聽不出來,只能笑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

    “哎喲,說了這麼久,還沒聽到陸二公子來跟陸大人打聲招呼呢。”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引得眾人齊齊望向廂房內某個位置。

    坐在最外側的一名儒生變了臉色,藏不住不情不願的樣子,勉強起來行了個禮。

    “陸大人。”

    “不敢。”陸長興隨便地擺了個手,看著陸隨的兒子面上一點喜色也沒有,心裡是無限快意。他根本不喜歡公子哥兒的聚會,全是為了膈應陸隨兒子才來的。

    瞧,看到他連裝個樣子上來熱絡幾番都不會,還博什麼賢名呢?只怕在別人眼裡,陸揚的行為正好驗證了南國公一家聯手排擠他、恨不得抹煞他身分的事實。

    “陸大人既然到了,我們這就開宴吧。”秦王世子先讓諸位安座,拍了兩下手宣宴,這回他主持宴席,得負責帶帶風向,擺宴的時候,就順勢把這回的主題掀了出來。

    “這次我們來談談國本。國以人為本,那人以何為本?不知哪位願意抛磚引玉?”

    “若各位不嫌棄,就由在下先來吧。”陸揚等這時機很久了,秦王世子手還沒放下,他人就先站起了,誰好意思再駁他的話?便笑著讓他開始。

    陸揚清清嗓子。“國家以百姓為本,百姓以食衣住行為本,要得衣食必先勞力。勞力者,當以時節為——”陸長興躺靠在椅背上,專注地聽著陸揚發表高見,越聽心裡越歡喜,陸隨怎麼生了個這麼沒腦袋的兒子呢?這麼認真不怕別人笑話嗎?家裡怎麼沒人提點他?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日後要承爵的,走尋常的科舉之路,根本就是浪費時間,考上了,背後還會遭人腹誹搶位什麼的,辦論策會不過是為了彰顯他們這群人跟文官一樣忠君愛國,並非單單靠祖蔭而已,哪裡有時間去傳別人什麼賢名?要從文人口中傳出賢名才是賢名呀。

    偏偏陸揚覺得跟一群尚無功名的文人交陪是件自降格調的事。他是誰?南國公的兒子,未來要承爵的,只有被巴結的分,難怪到現在他跟他娘還在原地踏步,離世子之位一點進展都沒有。蠢,當真太蠢了。

    毫無懸念的較勁真無趣,只有在看人笑話時會開心點,過招的時候一點樂趣都沒有。其他人也是一樣,下一步都被他七七八八,只有沈清次次他意料之外,只可惜她出現的時間太短,一點都不過癮,要是時間能倒流,他一定會在她投河的當下,動員所有鎮江分舵的人員打撈!

    這兩年過得實在太平淡、太無奈了,果然吃上了好東西,心頭就會反覆惦念著,這沈清……留下來的餘毒真厲害。

    “這就是我的淺見,敬請諸位指教。”陸揚得意地看了陸長興一眼,每每出席論策會,也沒聽他發表過什麼意見,漕運使的功績,八成是他屬下的智慧。

    陸長興明白他眼中的不屑源自何故,心裡想笑。他有官職在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話肚子裡明白就好,決計不能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陸揚這等性子,以後真要站到朝堂上,被言官參個幾本是必然的,怕是怕以後被人推到風口浪尖當替死鬼,死了還不知道原因呢。

    欸,怎麼辦?他還挺期待的。

    輪著大夥兒都說了幾句對於國本的看法,到了陸長興這邊,就見陸揚像要看他笑話似的,脖子拉得老長,好像在看大人手中糖飴的毛孩子,再次逗樂了陸長興。

    “漕之所運,為國之本。”他只說了這句話。

    從糧食、布疋、瓷器,一路到軍需、馬匹、牛羊,漕運都有經手過,所以漕運事務必萬分小心,說不定一耽擱,就是幾千幾萬人的事。

    “陸大人所言甚是,這要深究,當中恐怕還有許多學問。”秦王世子如此說道,眾人都是論策會的老面孔了,豈會不懂這就是不要深究的意思,陸揚只能摸著鼻子,把話吞了回去。

    “陸二公子別失望,會後有興趣,留下來深論便是。今兒個我還安排了其他節目,一併為陸大人接風洗塵,大夥兒不要客氣。”秦王世子側過身對陸長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多此一舉,不過集玉閣的老闆向我推薦時,我確實第一個想到你。你也別想太多,真看上了,儘管帶走,算我的;沒看上眼,就當雨落屋簷,咚的一聲就沒了。”

    “喔?”陸長興挑眉,不是很感興趣,集玉閣什麼底他還不清楚?他送給戶部員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閣調教出來的小倌,當然這是檯面下的生意。

    “集玉閣的嬤嬤們養了批瘦馬,個個身形曼妙、色藝雙絕,我讓閣主挑了幾個頂尖的,獻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兩下手,撤宴上茶,同時廂房內用來罩住露臺的布幕唰地被人從中拉開,才知道布幕後面的露臺早已向外擴建成戲座,欄杆搭得跟鳥籠似的,護得住臺上戲子,卻擋不住由外灌進來的涼風,這裡有七層樓高,風勢更強。

    要在這等風勢下獻舞,一個失誤就是獻醜了。

    陸長興長指輕叩著小廝端上來的蓋杯茶,不像眾人那般期待瘦馬的成色,易地而處,十次聚會有十次主人家都會安排姑娘們在他面前晃過來晃過去的,明示暗示任他處置,嚼蠟都比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個跟看一百個都一樣,模樣或許不同,可性子都一般無趣得緊,他真的提不起興致。

    絲竹樂聲響起,戲臺上方一名妙齡女子垂著絲綢緩緩降了下來,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風勢,還真有股仙衣飄飄之美,腳步輕盈,點地如點水,如仙之感贏得不少掌聲。

    “好!太好了!有賞!”秦王世子招來小廝,在他手上放了對金錁子,藉機看了陸長興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願閣主安排的瘦馬一個比一個厲害,讓陸長興動個眉毛或手指什麼的都好。

    他擺手。“下一個。”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個上臺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個太過相近,同樣嬤嬤教導出來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氣度外,路數不會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陸長興的神色也知道他臉上端著什麼表情。

    陸長興真覺無聊,又不好意思駁了秦王世子的好意,關係難攀易散,他可不想自個兒拆自個兒的台,只好一手扣著杯蓋,在瓷杯上畫圈,一手支著下顎,木然地看著戲臺上一點勁道都沒有的節目。

    到第四人上場,陸長興的眼睛都快閉上了。這名瘦馬不像前面那幾個,吊絲綢從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讓一群舞姬簇擁進來襯托絕色長相,她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戲臺中間,身著墨色圓領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飛裙,絲巾覆面,束以高髻,發中無任何飾品,裙面在夜風翻飛下,可見長褲束踝,赤足系鈴,鈴聲清澈。

    她扮相無奇、出場低調,正當眾人交頭接耳評論她的不足時,陸長興卻雙眼一亮,坐直身軀,望著臺上幾乎就要乘風而去的纖弱身影。

    她方才掃視台下的眼神像極了他深藏在記憶裡的一幕,堅忍、剛毅,又帶著些許挑釁,然後當著他的面,毫不猶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陸長興的情緒開始不由自主地沸騰,她像極了沈清,這兩年來,他還沒有見過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堅毅,即便情勢居於下風,都沒有服軟的意思,依舊鎮定冷靜,仔細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確實帶給他不小的震撼,本來沒有過分在意,以為很快就消退了,豈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長這麼大,他盯上的人還沒有一個逃出他的掌心,唯獨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屍骨,他命鎮江分舵打撈三天,進港的船隻船身底部都要檢查,卻一無所獲,沒有屍體、沒有殘肢,連碎衣破布都撈不到。彼時他就在想她有沒有可能活下來,如果她沒死,會去哪兒?

    他懷著期望把範圍擴大,派人留意沈家動向,找人混入曹府,卻沒人看見頸間有疤的年輕人,倘若不是這兩年來,沈家長子從未放棄找尋胞妹,送回來的沈家眾人畫像又與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為當初猜錯方向了。

    而駱冰打聽回來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間並沒有疤痕。

    他親手確認過,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為了女扮男裝混入漕幫,企圚掩飾喉結下的狠手;還是為了調查賣官一事,遭人威脅受了傷,他都為此深深震懾著。

    喉間是多麼危險又明顯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會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過來了。

    然而陸長興現在體內正醞釀著一股怒氣,當初在追捕她的時候,不是寧死不屈嗎?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應該知道成為瘦馬名伶之流的姑娘們下場會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來換取線索,她的傲氣呢?倔強呢?他還白白惦念了她兩年。

    他單手扣杯而起,緩緩地飲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準備走上這條路,給了他大大的驚喜,那他是否也該給個回禮,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見見這個人。”陸長興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說道,其間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餘視線都膠著在台間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見有戲,不管表演到哪個程度,先喊停再說,接著吩咐身後小廝,神情著急得很。“趕緊把人帶過來給陸大人瞧瞧,叫下一個補上,去。”

    臺上女子蒙了張紗巾,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是他沒看出來,而讓陸長興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從她表演的戰舞八卦幹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簡單扮相中,推論陸長興偏好有個性的女子。

    可是這麼說也矛盾,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不好針線愛弓箭,是個挺有個性的姑娘,長相不俗,嬌豔大方,隨父回京邂逅陸長興後,就說什麼邊關十萬軍,沒有男兒似長興,要嫁當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沒臉,還是為愛女上門探口風,陸長興一點餘地都不給就直言不可能。

    難道是唐九姑娘太有個性了超出陸長興的底線?秦王世子開始在這點上面糾結。

    “多謝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轉,陸長興知道,但沒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著道謝。

    他能說因為沈清膽大心細、臨危不亂,命都懸在刀口上了,還敢跟他周旋迂回,寧可拚死一搏,也不願落到他手上,最終讓他看走眼而回味了兩年?

    之前沈清出師未捷,栽在他手裡一次,這次捲土重來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見到他的神情會是什麼樣子?

    臺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陸長興斂下雙目,那就算她運氣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2:51

第3章(2)

    打從知道陸長興的另一層身分,沈清就不意外會在集玉閣裡遇見他,豈料竟來得如此快,頭一回上臺就遇上這剋星。

    她藏著、躲著,小心翼翼地避著,忍痛放棄能在宗室勳貴面前露臉的機會,臨時修改主題,從九天羽衣曲改為幹坤戰舞,換掉一身華麗的舞衣,再以紗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壓到最低,眼看就要順利下臺了,陸長興居然在此時說要見她。

    究竟是認出她來了,還是他天生疑心重,見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確認,先發制人?

    她攏了攏頰面上的紗巾,內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著頭,恭敬地跟著小廝來到廂房內。臺上還有演出,她卻明顯地感受到在踏進來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頭皮發麻。

    “世子,人帶到。”小廝將她領到陸長興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後。

    “芙渠見過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廂房裡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體就多僵直一分,陸長興給人的壓迫根本無法忽視。

    “芙渠?”陸長興笑著重複她在集玉閣裡的花名,單手輕叩著小廝才剛端上來不久的蓋杯茶,語氣慵懶地道:“抬起頭來。”

    沈清身軀微微一顫,聽話地挺起上身,眼神卻仍是朝下,不敢與他直視,心裡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陸長興下一句話就是要她解開面紗。

    到時她該怎麼辦?

    “覆面就算了,還戴頸飾,你是狗嗎?”陸長興執起蓋杯,滑了兩下蓋子,看到頸飾,還有這雙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幾乎可以篤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過來的這段時間,他怒氣稍稍平緩,見到她眼神不變,知道她骨子裡還住著那名倔強的姑娘,心裡才好過一些。沒想到被她成為瘦馬一事刺激得險些掉了理智,忘了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著呢。

    “芙渠非狗,但賤命與之無異。”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內心極不情願將自己壓得這麼低,但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來也得忍。

    憤怒與恐懼交織,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還要假裝不受影響,光是面對陸長興這個人就已經快要用盡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脫身的事?

    陸長興輕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說自己是個命賤的,我看你倒是個不服輸的,不然怎麼會選跳戰舞呢?”

    “芙渠身子不夠柔軟,戰舞反而適合。”她淺聲答道,內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戰舞是為了讓陸長興別注意到她,因為她的力道發揮不出戰舞強韌的美感,沒想到最終還是失算了。

    “我要見你,就表示我對你有興趣。”陸長興擱下蓋杯,看著她柔順的模樣,不曉得心裡正在轉著什麼脫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閣主捧上檯面的瘦馬,應該知道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能力將你贖出集玉閣,許你後半輩子錦衣玉食,你進來眼珠子連轉都不轉一下,難得是個懂規矩的,我這人不喜歡別人朝秦暮楚,你算過我第一眼了。”

    臺上歌舞依舊流暢地進行著,可惜席間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上頭,全拉長耳朵關注陸長興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著頭的沈清自然也是大為吃驚,她此刻最擔心的就是陸長興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來想順勢抬舉一下集玉閣裡的伶人每個都是懂規矩的,好顯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陸長興就著她說的話下套,最後把她綑死,已經上過當的她,根本不敢賭,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下。

    “很好,沒讓你開口就不說話,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臉,我馬上趕你出去。”陸長興眯起眼,像對她極為滿意似的,嘴角緩緩上揚。

    他這麼說,沈清更不敢在這時候開口了。她不敢去猜陸長興的意思,不管猜對猜錯,她都討不了好處,好像落入網中、被人拖上岸的魚,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管往哪兒走,都是死路一條。

    “世子,你方才說的話還算數吧?”陸長興轉頭對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悅開懷,指著跪在地上的沈清說:“我要她。”

    連續兩回從他手裡逃脫,這一次,她別想再走,用任何辦法,都不行。

    這一次,他要在她飛翔之前,把她的雙翅折斷。

    沈清險些腳軟,一顆心頓時沈到谷底,當年被一群漕幫幫眾困死在碼頭上時,她還不曾這麼絕望過,難道多年來的努力就要毀在今日了嗎?

    不行,絕對不行!她必須冷靜,必須沈著,陸長興是幹大事的人,不可能隨時盯著她,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肯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前提是……她要能抗得住陸長興的羞辱,這次落到他手上,又是以瘦馬的身分,肯定討不了好,說不定還得連當年舊債一起償還。

    “當、當然算數!”秦王世子差點咬到舌頭,太驚訝了。“不過……你不先看看她的長相嗎?要是不合你的意思……”

    “不用了,這樣才有驚喜。”他還沒看過沈清兩年後的模樣,斷然不會在此刻要她把紗巾拿下來,讓在場眾人看清楚她的容貌。

    “這樣呀……”能讓集玉閣選為瘦馬,又標以高價,容貌必定不俗,這點應該不用擔心,只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又多問了句。“你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啊?”

    等陸長興收了名瘦馬的事情傳開,身為東道主的他,肯定會被無數人套消息,他到現在還沒看出她有什麼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特色。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陸長興端起蓋杯茶,一飲而盡,潤著雙唇,勾起嘴唇笑道:“就她舞跳得特別醜。”

    “……這、這樣啊。”秦王世子勉強湊了這幾個字出來,其他人是完全找不到話。他脾胃也太奇特,難怪孤身這麼久,現在他們也不好意思叫芙渠重現戰舞,看看到底有多醜,醜到能入陸長興法眼。

    沈清默默地歎了口氣,什麼想法也沒了。

    一方帕巾,隔絕了沈清的視線,等她能重新視物之後,這世界就會完全變樣。

    她進了陸府,還成了陸長興的姨娘。

    不管集玉閣底下出來的名伶瘦馬身段有多麼妖嬌,肚子裡存了多少鬥升的墨水,在正經人家眼中,依舊是下九流的女子,上不了檯面,供主子玩樂幾年,年老色衰,給了筆銀子放走還是她們得以善終的命運,不見得人人都有機會抬成姨娘。

    別人羡慕她能得陸長興青睞,一進門就有姨娘身分傍身,後宅又無主母,日子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殊不知她心情忐忑像八月做大水的厲江,一點都不快活。

    她本想著進了陸府之後,走一步算一步,豈知她一坐上粉轎,搖搖晃晃進了小門,就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陸長興讓她摸不著頭緒,她實在不清楚要如何防患未然,而陸長興卻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麼似的,早早守在該處,等她自己送上門。

    咿呀一聲,房門開啟了,沈清交握擱在腿上的雙手猛然一緊,屏息以待,不久便看見一雙黑靴走進她帕巾下。

    “下去吧。”陸長興打賞了守在房內的兩名嬤嬤及兩名丫鬟,揮手要她們退下。

    食指一抬,揭去了沈清臉上的帕巾,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顎,側頭笑了笑。“似曾相識的一幕,嗯?”

    “芙渠不懂爺在說什麼。”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裝傻,打死不認,光腳不怕穿鞋的。

    “不叫沈清了?”陸長興指腹摩挲著她細嫩的臉蛋,兩年不見,她五官又長開了些,少了粗野,多了柔媚,微斂的順服眼眸中,還是有藏不了的倔強,讓他想狠狠地咬上一口,確定她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也咬了,一嘴咬在她臉頰上,不帶遲疑,細細輕齧她的頰肉,舌尖在他咬起的那團粉嫩頰肉上,舔舐打轉,溫熱的氣息毫無阻礙地吹拂著她的臉頰,把她嚇得連呼吸都忘了。

    “呵。”陸長興笑得輕佻,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另一手撫上她的脖間,略覆薄繭的長指順著她頸間的線條,感受她軀體的輕顫,慢慢地將手指繞到頸後,解開將近三指寬的頸飾,以指腹輕撫她喉部的疤痕。

    “你混入漕幫調查曹永祥的事,頂著沈姓不怕叫人發現,怎麼現在連沈姓都沒有了?是打擊過大?還是知道進了集玉閣,等於把沈閣老的臉面踩在地上,不配姓沈了呢?”

    “……”沈清咬牙死忍。陸長興不愧是一幫之主,懂得如何挑別人的軟肋狠狠中傷,她確實覺得愧對父親一世英名,才忍痛將姓氏捨棄,若非她走投無路,何必出此下策?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陸長興有得是辦法讓她難受,就在她決定無視這一切、淡然以對時,一股奇異的熱度襲擊她的胸口,他居然直接將手探進她的肚兜內,罩住她右方胸脯,孟浪揉捏。

    沈清雙眼倏睜,兩手握住他侵略的手腕,又急又羞地看著他。

    “這不是你預料中的事嗎?何必吃驚呢?”陸長興再度笑了,笑容帶著滿滿的嘲諷,沒有收手的意思,舌尖依舊故我地刷過她的臉頰,又掃過她的唇間,钜細靡遺地描繪她的唇形。“你不是瘦馬芙渠嗎?”

    沈清很難受,不只唇瓣上的濕溽,不只胸口上的熱度與放肆,還有她如大石壓頂的心,都教她難受得想尖叫。

    “集玉閣沒教你討好男人的手段嗎?生嫩成這樣,像塊野薑似的,好意思要價兩千兩?”陸長興嘴上不饒人,手上更是沒閑著。

    他原先只想嚇唬嚇唬她,不過在她握住他的手腕後,還真有要了她的衝動。

    不管她讓他多惱怒,畢竟是想了兩年的姑娘家,好不容易尋回來了,豈會再輕易放她離開?稍作懲罰即可,只是這次他要打造個牢籠,讓她看得到外面,卻飛不出去,省得他還得再過個三年、五年才把人找回來。

    想出去,只有藉著他的手臂。

    沈清全身僵直得厲害,被羞辱的難堪與肉體上的折磨衝擊太大,她完全沒辦法思考,頃刻間,本能淩駕在理智上方,她動手想推開他。

    “忍不下去了嗎?”陸長興低頭在她耳邊輕笑,看她矛盾的樣子實在有趣得緊,讓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她。

    “你為了追查沈閣老一案,都甘願拋棄自尊成為瘦馬,以便混入高官或富商的後院內大吹枕邊風,好掌握更多線索跟罪證,怎麼覺悟才這麼一點點?我不過咬了你一口、親了你一下、摸了你一把,你就羞憤得恨不得去死,大宅內多的是無恥下流的房事把戲你又要怎麼忍?忍不過你又要如何爭寵上位,去尋你要的東西?”

    沈清如被雷擊,把她砸得眼冒金星,她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態進集玉閣裡賣弄身段,就像陸長興所說,混至某位官宦人家或是一方富甲的後宅裡,藉著對方的臉面與關係打探消息,找出與曹永祥狼狽為奸的人。

    她已經做好失身的準備,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所謂的準備有多可笑。

    “可惜呀可惜,你現在醒悟也晚了,成為我陸長興的人,還有誰敢動你主意?還有誰敢要你?”他低低一笑,將她推向床鋪,整個人覆了上去。

    “把你會的手段拿出來讓我瞧瞧,把我伺候得開心了,興許我會幫你一把。”

    把她抬回府裡,不管碰不碰她,外界都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就怕哪天她跑了,捨棄了芙渠這個名字,這一頁又被輕輕揭過,試問,他如何甘願?

    憑什麼他要惦記兩年,她卻能雲淡風輕,說走就走?

    “爺說的話,芙渠聽不懂。芙渠只知道進了府,就要全心全意服侍爺。”就算陸長興把她的身分調查清楚了,知道她的來歷,她也絕對不能在這關口承認自己就是沈家人,她葬姓走上這條路,就得走到黑。

    所以她只能撐,就算她只能在陸長興這裡鑽空子,也得繼續前進,她不相信她攀不過陸長興這座山。

    只是要先度過今天晚上……

    “都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裝傻?”要跟他比耐性?呵,他不介意與她玩玩。

    “芙渠沒有裝傻,能服侍爺是芙渠三生有幸,怎麼可能帶著其他算計呢?”沈清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神情算不上自然,為了掩飾,也為了狠下心來把自己推進深淵,她伸出雙手,柔馴地摟上他的脖子,假意埋首在他胸懷內,故作嬌羞,努力壓下快要竄遍她全身的寒意。

    “芙渠沒有伺候過男人,一時懵了,還請爺不要見怪,芙渠會努力學的。”

    就當被狗咬了。

    “原來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爺聽你這麼說,心裡還挺高興的。”全心全意服侍

    他是不是?陸長興笑著勾起她的下顎,淺淺地吻了上去,解開她腰帶的時候,雙眼還直勾勾盯著她,深怕錯過她任何反應。

    “乖,你肯學,爺就努力教你怎麼討好我。”就看她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沈清深呼吸,笑著應下。“芙渠謝過爺。”

    “瞧你這麼乖巧的分上,爺今兒個就溫柔點。”他笑了笑,摟過她柔軟的身子,吸吮她晶潤的耳珠,刻意在她耳邊重喘呼息,享受她藏不住的顫意,心滿意足得好像鑿穿了一條運河。

    差點他懷中這只沈家堂前燕,就要飛入其他人家了,老天何其眷顧他,讓他早一步得手,要是不能將她留下,豈不辜負老天爺一番美意?

    他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一手撐在她臉頰旁,一手褪去她的羅裙與褻褲,霸道地分開她的雙腿,將之貼上他腰側,看著她強作歡喜的模樣,身下燃起的欲火又像潑了桶油似的,越燒越烈。

    今晚,他就折了這小燕子的一隻翅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3:07

第4章(1)

    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唐琳個性如烈馬,放在京裡,尤其是女眷當中的名聲,宛如又鹹又酸的醃菜一樣,不過她有一句話深得女眷們的肯定,流傳出來之後,就成了“京裡男兒十萬名,要嫁當嫁陸長興”。

    陸長興正妻之位未定,後宅沒有侍妾、通房,也沒有置外室,雖然流言不斷,他也不急不惱,只管專注他的本分,說了句沒看中喜歡的姑娘家。

    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聲,就算陸長興有什麼難言之隱,在他的權勢後面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點頭納了自家閨女,往後生不出孩子,陸家不肯,於家難道沒有旁親子嗣願意過繼的嗎?

    所以說,陸長興這塊肉還是很搶手的,只是沒想到會讓一名下九流的瘦馬早一步把筷子伸進碗裡,要是讓她生下庶長子,問題可就大了。可是換個好處想,他這時候心思正活泛,說不定是探親事的好時機,屆時家裡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後宅裡陰陰暗暗多的是,一碗絕子湯灌下去就解決了,也不算麻煩。

    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隨,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麼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麼用就怎麼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隨,就端起老僕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著喝,就端在手裡,滿屋子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音。

    陸隨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將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聽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麼,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隨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隨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裡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樑骨嗎?”

    陸長興支著下顎,看著氣呼呼的陸隨,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樑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擬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隨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麼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禦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隨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眾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於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歎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隨刻進腦海裡,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裡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隨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隨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麼叫也好?他怎麼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隨離開。陸隨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於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隨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顎,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隨聽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隨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隱隱透著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隨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裡。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於。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倖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裡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麼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隨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隨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於氏他再怎麼想,印象裡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麼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於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麼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隨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於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於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麼關係,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著陸隨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隨哪裡聽不出來他的嘲諷,於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著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髮,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裡他是四處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麼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嘖,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隨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僕收下他的茶具,按著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隨怒拍扶手,跟著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陸長興沒有正面回應,表情倒是清楚寫著“來試試”。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國公爺,不管我認不認,我骨子裡流著你的血,這點無庸置疑,只是你說鄒氏是我母親,陸揚是我弟弟,那他們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過一次頭、上過一炷香?”

    陸隨嘴巴張了幾回,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隨便覆手都有千百個機會可以危難你一家子,我沒有出手,任憑你們在我面前踩瓦跳樑,全是看在我母親名字還掛在陸家宗祠內的分上,更勸你手別伸得太長,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別說他刀子已經提在手上了。

    他籲了一口氣,耐性已經耗光。“我稍後有事,不能多陪,國公爺請自便。”

    “我也該走了,今日就先這麼著。”雖然陸長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強硬,但陸隨在這局面下也不知該說什麼,便順勢告辭,總好過在這兒看他一語不發,讓人遍體生寒。

    陸長興揮手喚老僕前來。“權叔,送客。”

    “……”陸隨無言以對,連送都不願送他一程?果然沒外人在,陸長興就不願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裡不滿,也不好表達什麼,只好摸著鼻子跟老僕走了。

    “叫駱雨過來見我。”陸長興眯起眼,對著門外的小廝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陸隨今天過來純粹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鄒氏肯定居中攪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別想睡好覺。

    初進陸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動,乖順地坐在房內,紅著臉看嬤嬤跟丫鬟收拾淩亂的床鋪,看著嬤嬤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紅的床單,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經抬進家裡的姑娘,新婚之夜,都會從嫁妝裡取出白絹墊在身下,向夫君證明貞潔。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沒有難過的資格,雖然昨晚想來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陸長興確實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她敲了一記響鐘,但沒有徹底覺悟是成不了事的。

    現在她該苦惱的是如何尋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剔除了將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曉得是隱姓埋名了,還是遭人滅口。

    剩下兩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學子,家裡有些錢,但沒有門路,聽到賣官風聲,就捧了一筆銀子去換個一官半職,事發之後,有幾個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幾個被打殘,更多的是聽見終生不得應試而發瘋的。她到各家探訪消息,想知道接應他們的對象是誰,但一聽到她的來意,避而不談的有,破口大駡的有,拿掃帚將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跟她說明情況。

    最後她抽絲剝繭,當年買官卻沒有在名單上、現今還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國子監學錄張漢卿及道祿司右覺義彭海。他們能留下來,肯定有什麼條件交換。

    不過這兩個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調,深居簡出,交友不廣,就連家中奴僕都置不超過五個。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鮮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混到兩人身旁。

    既然他們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標放到他們上一層去,可是官越大,家裡就越複雜,在外頭買進的奴僕,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主子,更何況她想接近的人還是一家之主,最終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就是不進主院進後宅。

    如今,她如願進了某位大人的後宅,如果不是陸長興,她故事,先讓人覺得她可憐,後腳便派人尋覓這兩人的下落。

    偏偏是陸長興,他哪會信她的鬼話……

    沈清撫上頸間的脖飾,憶起當年陸長興揭破她的謊言時,意氣風發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陣絞痛,可眼下無路可走,她只能冒險在虎口裡拔牙。

    陸長興或許不會幫她,不過陸長興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卻也是陸長興後宅裡唯一的女人,總會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讓她吹吹枕頭風,說不定還會透過集玉閣跟她搭上線。

    集玉閣的幕後老闆受過大哥恩惠,也是少數在沈家落難之時,依舊不離不棄的人。當年父親淨身出京,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出了京城,就是閣主私下命人一路護送回鄉,才不至於長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閣,閣主一定會幫忙穿針引線。

    她騙不過陸長興,騙騙別人還可以,只要讓奴僕們以為陸長興十分寵愛她,任他治下再嚴,總會有風聲傳出去,尤其與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別人關注,她的機會就來了。

    要是陸長興能進一步被立為世子……

    “在想什麼?”

    陸長興突然出現,俯身看她,幾乎臉貼臉,沈清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爺,您回來了。”沈清很快就鎮定下來,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過相信在他身邊久了之後,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實的胸膛,略略低首側過,嬌媚柔順的模樣,只是為了避開直接面對他的衝擊。

    “怎麼這麼早呢?芙渠以為您會跟國公爺聊上好一段時間呢。”

    “因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寶,就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了。”

    這麼溫馴?是擬好計策了嗎?陸長興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顎,將她精巧的小臉轉了回來,溫熱的唇瓣親昵地貼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我為了你,草草打發了南國公,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我?”

    陸長興的眼神閃過挑釁,似乎想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他早半刻進來,她或許還能博君一笑,不過這時候她巴不得陸長興做盡這些寵愛她的假像。

    “爺——”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尷尬的嬤嬤與丫鬟們,輕輕地推了下陸長興,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才開了口,雙唇立刻被覆上,輾轉舔吮,嘖嘖有聲。

    沈清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受不住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嬤嬤跟丫鬟更是雙雙把頭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視彼此,交流訊息。

    “我怕你不認帳,先討點利錢。”陸長興拉過另一張圓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將她的手包進掌心,擱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纖瘦的肩膀上,像愛侶般呢喃。

    “說說,你該怎麼還本金?”

    看來是想那他作餌了,這丫頭真不安生,不過就是不放棄、不服輸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嘗不願替她將手伸出籠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適應他的親昵,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還要慢慢拿捏好距離主動迎上。她側過頭,甜甜一笑,在他耳邊細語。

    “爺身分高貴,想必見過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學過幾個按蹺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勞累,若爺不嫌棄,芙渠替您按蹺舒緩可好?”

    “原來我的芙渠這麼厲害。”陸長興輕吻上她的臉頰,貼著她的頰畔磨蹭,在她耳邊調笑細語。“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來就乖巧了,想到什麼好辦法了嗎?”

    “爺說什麼呢?芙渠服侍您是應該的。”沈清扶著陸長興的肩膀想站起,腳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來,狠狠地跌進他的懷裡。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斂,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笑得是濃情密意,不過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鬧騰,唯有一件事我不許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爭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你只會白費功夫而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3:28

第4章(2)

    沈清愣了一下,她這想法還未成形,只是起了個頭,他會往這部分猜測,難道是南國公到訪,兩人起了爭執?

    先不管陸長興品性如何,他與南國公之間的事,她在集玉閣沒少聽人說,他們兩人關係形同水火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

    “芙渠當然會以爺的想法為重,這輩子只聽爺一人的話。”沈清輕輕地倚上他,撒嬌地說:“爺可別不要芙渠呢……”

    “說什麼話呢?我只疼你一人。”他抬起她的秀臉,繾綣地吻上她的唇,喉間滾出沉沉的笑意,用氣音小聲地說:“不疼你,怎麼會教你少繞冤枉路呢?我還等著看你做出一番成績呢,不過你也別忘了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找我幫忙。”

    “讓芙渠來服侍爺吧,請爺到床上伏躺好。”沈清當作沒聽見他的話,從他懷裡起身。反正只要讓奴僕們以為她很得寵就行。

    她也得想想如何維持陸長興的喜愛,她或許不能收買陸府下人為她做事,打聽陸長興喜好總該沒問題的吧?

    陸長興挑眉,隨她的指示,褪靴,臥躺到床上。

    “芙渠等會兒再為爺梳頭。”沈清坐上床沿,取下他發上銀扣,鬆開他的束髮,纖指在他的發間穿梭,輕輕地按壓他的頭皮與穴道,因為身體前傾,原先披在她背上的長髮滑到前方,與他披散下來的頭髮混在一塊兒。

    沈清沒注意到,陸長興卻發現了。她長髮如黑墨,他的則有些偏棕,交纏在一起,像是黑暗中透了幾絲陽光似的,令人覺得美好。

    他感受著她適中力道按壓所帶來的舒適,掏起兩人的一綹髮絲,問著站在房間一隅的嬤嬤跟丫鬟們。“今天是誰替姨娘梳頭的?”

    沈清停下動作,看著握在他掌心裡的髮絲,再移到站出一步、顫巍巍的丫鬢身上。

    “按得正好,別停。”他分神囑咐了沈清一句,語氣柔軟,面對丫鬟時,威嚇的模樣全是一家之主的派頭。

    “昨兒個芙姨娘進門,就是你服侍的,早上床鋪也是你同嬤嬤收拾的,怎麼還替姨娘梳姑娘的髮髻,是看姨娘好欺負,不當她是個主子嗎?”

    “奴婢不敢,請大人見諒。”丫鬟嚇得馬上跪下磕頭。“奴婢進府前只服侍過閨中小姐,沒有服侍過夫人跟姨娘,一時疏忽,還請大人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芙姨娘。”

    雖然這裡稱作陸府,卻是陸長興外公留下來的老房子,他過世後才改了門楣,留下來的老僕人,年紀跟外祖父差不多的,喊他一聲孫少爺,伺候過兩代的家生子,年紀大一點叫他少爺,年紀小一點的喚他老爺,新買進來的僕人不曉得要跟誰稱呼,後來他一律要他們改口為大人。

    “奴婢也有錯,沒有及時提點小翠,請大人責罰。”嬤嬤也跟著跪下,聽起來是個厚道人家。

    “孫嬤嬤,你是府裡的老人,兩任主子後宅都沒女眷,所以我才安插個從外頭買進來的丫鬟給你幫把手,沒想倒叫你為難了。”陸長興歎了口氣,沈清這時候正在舒緩他的後頸。“看在孫嬤嬤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芙姨娘不管出身,現在都是你們的主子,以後要好好伺候。起來吧。”

    “謝大人開恩。”孫嬤嬤跟小翠磕頭跪謝,孫嬤嬤畢竟多吃了幾年米飯,並沒有忘記沈清算是屋內第二個主子,朝她磕了個頭才站起來。

    “謝姨娘慈悲。”

    “孫嬤嬤別這麼說,芙渠以後要仰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沈清看著孫嬤嬤,不敢坐大地朝她點了點頭。先不管陸長興所欲為何,她倒是掌握到了些可用訊息。

    小翠是外面買回來的,之前在其他府邸當過差,沈家在落魄之前也是大戶人家,沒有太大的過錯不會發賣奴僕。小翠看起來沒受過什麼重傷,多半是懶散、碎嘴的毛病,不然就是頂罪的,如果她想將陸長興疼寵的消息放出去,勢必得從小翠這裡下手。

    “在想什麼?都出神了。”陸長興從後頸拉下她的手。擱著不放,還以為她起了什麼異心呢。

    “沒什麼,在想爺如此寵溺芙渠,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才好。”她柔柔一笑,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背脊,有些冰涼的指尖令他背上點點顫慄,找到方法的她心情正好,不禁為此發笑。

    “這麼開心?是逼我不得不多寵你嗎?真是貪心的小姑娘。”陸長興猛然翻過身,將她抱進懷裡,笑著捏了下她白嫩的臉頰。“我雖然是朝廷命官,骨子裡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商賈,寧做殺頭生意,不做賠錢買賣,說說,你該如何報答我?”

    他目光不移,直勾勾地盯著她眼底,旁人一看,還真以為他在等什麼回覆。

    “芙渠都聽爺的,爺說該怎麼報答?”沈清毫無運疑地回視他,經過昨夜,她僅存的不必要的堅持全都被他撕碎了,就像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叫她懼怕的?

    陸長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看出她的猶豫及旁徨,但無論他如何細找,看見的只有堅定與明亮。她也真夠堅強,短短時間就重振精神,昨夜在他身下不甘顫抖的好像不是同一人似的,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想起昨晚的她,柔軟的身軀、彈滑的肌膚、壓抑的呼息、淌下眼角的淚水,體內熱氣不禁開始竄流,陸長興眯起眼,沒有克制自己的意思,開始剝除她的衣物腰帶,吸吮她的頸間。

    沈清自然感受到他的欲望,昨晚的疼痛好像又回來了,讓她有些不適,可是現在她卻得靠這件事,一步一步完成她的夢想。

    父親在世,肯定不願見她如此,哥哥們知道她做到這個程度,也會不齒她的行為,可是她沒辦法,她只能劍走偏鋒。

    沈清半推半拒,悄悄地睨了眼孫嬤嬤跟小翠,羞澀地將頭藏進他的頸項,像對交頸鴛鴦,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還有人在呢……”

    陸長興朝外揮了揮,順手解了床簾。“出去吧,別讓其他人過來打擾。”

    “是。”孫嬤嬤跟小翠領命退下,為他倆帶好門,不過腳步聲卻沒有走多遠。

    沈清顫著手解開他的衣服,將她在集玉閣學到的本事悉數用在陸長興身上。

    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對她有助益的男人;她不是沈家五姑娘,而是瘦馬芙渠。

    秦王世子等人對芙渠十分好奇,陸長興現今處理完公事後,就不在外面流連,直接回家,不少人都差人過來問,知道小翠是芙渠的貼身丫鬟,更是塞了不少錢跟她套消息,完全沒有想過為何如此容易就見到芙渠的貼身丫鬟。

    小翠不敢透露太多,跟誰都說一樣的話——陸長興喜愛極了芙渠,有時情之所至,甚至會忘了旁人在場,有見過芙渠為陸長興磨墨、煮茶、彈琴、跳舞,做點下酒菜什麼的,撇去兩人身分,真像一般恩愛的小夫妻。

    秦王世子派來的人在找過小翠之後,又去問了其他家的,發現沒什麼特別的消息,覺得回府拿不到太豐厚的獎賞,又折回來找小翠。

    小翠被她煩得受不了,只好多嘴了句。“有回芙姨娘在荷榭小亭獻舞,大人突然站起來,牢牢地抱住芙姨娘,說芙姨娘面如芙蓉腰似柳,隨便一揚手都像要乘風飛去似的,非緊緊看住不可。”

    這句話像油炸開了鍋,隔天秦王世子親自登門找人,門房接過拜帖,迎他入廳,廳裡已經坐了幾名熟面孔,都是當天論策宴的座上賓,來意為何,就不用多說了。

    世子們到訪的消息,誰也不敢拖延,火速傳到陸長興耳裡。他不疾不徐地換了套月牙色的衣服,取下銀扣發飾,以烏木檀香簪固定束髮,看起來較平常的他多了幾分斯文,才緩步走進大廳。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你們全往我這兒聚,是說好的嗎?”他坐上主位,笑看下方分別而坐的幾位世子。

    秦王世子開口。“真說好,直接通知你辦個宴席還不乾脆?其實我們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才好,大夥兒都很關心你,等會兒問了你不喜歡的事,先說好,可別變臉啊。”

    “明知我不喜歡還要問,到底是誰的問題啊?”陸長興笑著搖了搖頭。

    “知道你們好奇什麼,不就是我跟芙渠嗎?叫她出來讓你們見見不就得了。”

    “這……好嗎?”世子們面面相覷,就他們聽見的傳聞,陸長興把芙渠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會把她喚到他們這群男人面前來?

    “有什麼不好的?那天在集玉閣,除了她的臉,你們還有什麼沒見過的?我一年有好幾個月不在京城,不先把你們的疑惑掐熄了,等我離京你們再找女眷上門,不把芙渠嚇得更慘?”陸長興接過老僕端上來的茶,撥了兩下茶蓋,不急著喝。

    “芙渠出身低了點,我怕有人趁我不在時找她麻煩,到時候我說不定得借幾位眼線跟助手,替她度過難關呢。”

    沈清不相信可以透過他來達到她的目的,只把小翠當棋子,指定她去東家鋪子買水粉,西家鋪子買花露、買阿膠的,他只好扔線頭出來讓她挑著抽,待他離京,她想私下調查或遊走些什麼事,這些人就算不幫忙,至少不會添亂。

    想想他還真夠意思,放眼京城,誰像他這麼大方,把別有貳心的人放在身邊,還處處為她設想、鋪路。

    “這麼說來,不是你賣我們人情,是我們賣你人情了?”見了芙渠的面,得保她一世平安,這買賣聽起來還真不對等。

    “不願意的話,大可就此打住,不過你們各家日後都不得遣女眷過來串門子,除非她們也是從集玉閣裡出來的,聚在一塊兒吐吐苦水,我自然不能拒絕。”陸長興笑著將茶擱到一旁,雙手交握,輕鬆地放在肚腹上。

    “如何?”

    “你真是吃定我們了。”不過是個瘦馬,能惹出多大的麻煩?秦王世子不加考慮就應下了。

    “有你擋在面前,我們不過是個插花的,出來幫忙說幾句話,有什麼困難的?我允了。”

    “我也允了。”其他人陸續跟進,沒有人落下。

    “請芙姨娘出來。”陸長興轉頭吩咐老僕後,又回過頭跟世子們話家常。

    沈清知道陸長興在前廳接待世子貴胄,卻沒想過她會被喚到前頭去。

    不管如何,她現在也算陸長興的臉面之一,面對宗室勳貴,總不能失禮。她換了身簇新的桃花衣裳,對鏡貼花鈿、掃蛾眉、補唇紅、重綰發,綁上頸飾。這些在集玉閣

    還沒領名字前,每天都要練習幾十回,前後下來,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最後以紗巾覆面,在孫嬤嬤及小翠的攙扶下,向前廳走去。

    “大人,芙姨娘到。”孫嬤嬤通知老僕,再由老僕朗聲通報。

    “進來。”陸長興端起蓋杯茶,細細地飲了一口,看著沈清蓮步款款走入廳堂,發上步搖隨之搖擺,姿態婀娜,緩緩地揚起了唇角。

    “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不過今兒個不准你覆面,把紗巾取下。”

    沈清一愣,卻也不敢忤逆。“是。”

    幾名世子好奇芙渠容貌已久,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她的長相,匆匆地瞄了幾眼,雖然無法看得仔細,卻也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不過就算再難得,送到陸長興眼前的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

    “見到人了,好奇心還沒退嗎?”陸長興笑了笑。沈清是美人,不過還沒到國色天香的程度,難怪這些人疑惑越發深了。

    “芙渠,跳一小段《浣紗曲》給各位世子瞧瞧。”

    沈清一僵,忍住抬頭看陸長興表情的想法。就算她只是侍妾,也不是旁人鬧著要看就能出來抛頭露面的,現在又要叫她獻舞,如果陸長興真寵溺她,豈會做出這等自削顏面又將她踩在地上的事?這傳出去,她費心經營的假像就要被捅破了。

    難道她的算計又被他識破了嗎?還是小翠是他特地安排到她身邊的陷阱?

    “這、這不妥吧?”秦王世子面有難色。又不是養在府裡的舞姬,要她獻舞就獻舞,而且就他對陸長興的認知,此舉恐怕是為了換走更大的利益。

    奇妙的是,他居然不覺得排斥,甚至為了陸長興有用到他的地方而開心。

    “哪裡不妥?你可是堂堂秦王世子呢。”陸長興笑著揮手,好像他客氣過了頭。

    “……”沈清不知道方才陸長興在大廳中跟眾位世子說的話,情勢推想岔了路,只知道她拒絕了陸長興,是死棋;答應了陸長興,也是死棋,兩害相權,她真的分不清楚孰輕孰重。

    “怎麼不動?我跟幾位世子還等著呢。”陸長興飲了口茶,看著站在廳中,略略低頭的沈清,支著下顎問:“不會忘了吧?”

    忘?忘什麼?舞步還是身分?沈清諷刺地想著,以為這樣就能毀滅她的決心?

    不可能!

    “沒有絲竹奏樂,爺與各位世子不嫌棄,芙渠這就獻醜了。”她伸手取下其中一支步搖金釵,一半長髮披瀉而下。她將金釵握在手裡,懸墜的玉珠垂在她如蔥白指尖外,

    一手半遮面,一手橫在胸前,右足輕輕前點、後旋,指尖玉珠像是水中沖滌的薄紗,劃出優美的韻味。

    她身段柔軟,舞姿收放自若,浣紗美人在她的詮釋之下,完全不像一個虛構的角色,仿佛有條潺潺溪流在大廳裡沖刷出河床,河道兩側圓石鋪地,她就站在僅有一人寬

    的石頭上,垂紗入水,浣紗於溪,以瞬轉的連績碎花步將薄紗帶起,先是柔美後有勁,最後一個急收,將所有震撼都凝集在這一刻,讓人忘記呼息。

    沈清一曲舞畢,看也不看陸長興一眼,就乖巧退到一旁,準備接受眾人的指點,還有陸長興的冷嘲熱諷。

    他就是在等這一天吧,想讓她看清楚他是一座多難越過的青山,她才不會認輸。

    “這你還說舞跳得醜?你標準是多高啊?”

    秦王世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越簡單的東西越難表演出脫,但是芙渠做到了,難怪會傳出陸長興怕她乘風飛去的消息,要是她今兒個表演的是《羽衣曲》,說不定真會當他們的面化作天女飛回瑤池。

    “這麼精湛的演出,算我們占到便宜了。你放心,你一離京辦事,我便立刻派人留意,別怕會有人趁你不在時找她麻煩。”

    沈清聞言,大吃一驚,訝異地望著坐在主座上的陸長興,見他得意地側了下頭,好像在跟她討賞一樣。他竟不是為了羞辱她才要她獻舞的嗎?

    “是,陸某並非萬能,必要時,也請在場各位護她一把。”陸長興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擱上桌子後,拱手向眾位請托。

    沈清不敢相信自個兒聽見的話,直覺又是陸長興鬆懈她警戒的做法,卻想不透下一步他會出什麼招,從檯面上的條件看來,每件事都是對她有利的,這不可能呀……

    “護什麼護?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有什麼好護的?隨便跳幾段賣弄身子的媚

    舞就把你們的魂勾了去,虧你們還是宗室勳貴,丟不丟人?”一名冶豔明媚的女子急驚風地闖進了大廳,怒氣高揚,尤其對陸長興。

    “幾月不見,沒想到陸郎居然墮落至此,我還以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最後還不是納了偏房?”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裡跟其他男人不同了?你喜歡的不過是你幻想出來的陸長興,與我無關。”陸長興突然冷了下來,表情嚴厲。

    “我看在唐將軍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不代表我次次都不計較。權叔,叫唐府過來領人。”

    沈清垂下眼眸。本朝姓唐的將軍只有一位,姓唐名順,他的小舅子是父親的門生,當年為了幫忙打點關係,書信、禮品不斷,一回京也會過來拜訪,豈知父親一出事,他作壁上觀就算了,居然說父親“疑似”有賣官的情形,舉的還是他小舅子的例子,難道他不知道這句話會害死多少人嗎?

    她就是唐順的女兒?!很好,說她是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是吧?既然陸長興都在世子面前說要保她,不如走一步險棋試試他這句話的真偽。

    “芙渠先向爺請罪,請爺事後再責罰。”沈清站了出來,先向陸長興福了福身,再轉向唐琳,笑著詢問:“敢問唐小姐,什麼才是上得了檯面的才藝呢?”

    “你們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怎麼配得上陸郎?要與他稱對,當然得要騎射倶佳才行。”唐琳憤憤地瞪了沈清一眼,滿臉嫌惡。

    沈清不以為意,笑著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比騎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3:47

第5章(1)

    沈清此言一出,連主座上的陸長興都不由得坐直身子。

    她會武功,並不代表就精通騎射,騎射要掌握的關竅十分複雜,馬術、箭術、對距離及風速的判讀,對臂力、腿力、眼力要求也相當嚴苛,就算她有涉獵,怎麼比得過在草原長大的唐琳?她可是鐵騎將軍手把手教出來的,上不比男子,也是女中精英,去年秋狩,唐順帶她同行,她一手打獵功夫還獲得聖上讚譽。

    果然唐琳一聽,哈哈大笑了起來。“有趣,當真有趣,我還沒遇過要跟我比騎射的女子呢。不管你實力如何,這句話就夠我敬你三分,至於比試,我看就免了吧,老虎跟兔子的比賽,有什麼好看的?”

    “芙渠知道,誰都怕輸。”沈清乖順地低首退下,不再多言。

    陸長興倒是笑了,這丫頭挑釁人的手段真高。

    “你說誰怕輸?”唐琳這人激不得,更何況中意的人還在場——她自認做不出閨閣女子扭捏的模樣,可姑娘家該有的心情她一樣不缺,而且她還多了一分好勝。

    “好,要是你贏過我,我唐琳這輩子不會再找你麻煩。”

    “芙渠謝過唐小姐。”沈清略一福身。“可惜芙渠沒有賭資,還請唐小姐見諒。”

    “誰說沒有?你輸了,就離開陸府。”唐琳一揮手,自信得好像隨著這動作,沈清就會被趕出陸家。

    “這事不是芙渠說了算,一切要問過爺的意思。”沈清很清楚,包括陸長興在內,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能占上風。

    “陸郎,你怎麼看?”唐琳立馬詢問他的意思,十分期待他能點頭說好。

    沈清也望向他,雙眸平靜無波,好像他作什麼決定都無關緊要的樣子。

    就說這丫頭挑釁人的手段很高,現在他也有些怒意橫生了。

    陸長興眯起眼,讓老僕重新換了杯茶,手指輕叩著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好像在所有人心裡敲響鐘。

    “芙渠輸了,那便是輸了,你有什麼資格趕她走?要不是今天芙渠想靠自己掙口氣,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你欺負她嗎?”陸長興嗤笑一聲,完全不給唐琳面子。

    “我不知道芙渠會騎射,倒想見識見識。唐小姐不比,我跟芙渠私下切磋也是情趣。”

    “誰說我不比?”唐琳不甘示弱地瞪了沈清一眼。“就讓你看看什麼才是正統的騎射!”

    “敬請唐小姐指教。”沈清不卑不亢,朝陸長興盈盈跪拜。“芙渠斗膽,請爺安排比試地點。”

    “難得芙渠有求於我,豈會讓你失望?只是這事不好聲張,就低調處理吧,這場比試,我們這群人知道就好。”陸長興寵溺地看著沈清,好似這場比試不過是他拿來討好妾室的手段。

    “就七天后吧,東城外狩圍場,巳時正。”

    東城外的狩圍場是專供皇親國威、重臣名將租賃尋樂的掛牌獵場,小有名氣。

    “好,巳時正,不見不散。”唐琳惡狠狠地瞪了芙渠一眼,不信這狐媚子有力氣拉弓禦馬,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孫嬤嬤,扶姨娘回房休息。”陸長興揮手讓沈清先下去,面露疲態,軟性逐客。

    秦王世子豈會不識相。“叨擾過久,我也該離去了,七天后狩圍場見。”

    “世子慢走。”陸長興起身相送,其他人見狀,也一一離席。

    唐琳雖然想留下,但也知道陸長興不可能單獨招待她,最後也是遣嬤嬤過來當陪客,看了他幾眼後,也領著她帶來的人離開。

    大廳此刻只剩陸長興跟老僕,他才轉頭吩咐。“權叔,暗中找人把唐琳跟芙姨娘比試騎射的事情傳出去,順便把唐琳上門找碴的事推到鄒氏頭上。”

    “是。”老僕恭順領命,心裡有些竊喜,站在陸長興這邊的人,誰會喜歡唐琳跟鄒氏?她們只會給自家主子帶來麻煩而已。

    而陸長興雖好奇沈清此舉,但也不急著問清楚,他知道問出來的答案不見得是真的,替她選匹好馬、覓把好弓才是要緊事。

    陸長興納了一名瘦馬當妾室的風頭還沒過去,又傳出唐琳因為南國公妻子的攛掇,快馬加鞭從北方駐地趕回來,摸不清楚身分就上門理論,甚至大言不慚地說除非那名妾室能在騎射上贏過她,否則就得自動求去。

    根據當天在場的人士透露,陸長興痛斥唐琳,甚至連唐順的面子都不想給了,發話要唐家來把人領走,倒是那名如花似玉、嬌滴滴的妾室站了出來,應下唐琳的挑戰,約定七日之後,東城外狩圍場一決勝負。

    這下京城熱鬧了,誰茶餘飯後不把這些事拿出來談的?講著講著,難免開始評論起唐琳跟鄒氏的所做所為。唐順駐立北方多年的忠誠形象全毀在這名寵壞的幼女身上,不過唐順聽不見這些閒言閒語,不像京裡的南國公陸隨,脊樑骨疼得要命,鄒氏也稱病在家,暫時不敢在女眷間走動。

    大夥兒翹首以盼,這場七日之約還沒到,又傳出鄒氏私下為陸長興說好了一門親事,是工部尚書的嫡親三孫女,因為臉上有塊黑色帶毛的胎記,已經十八歲了還找不到好人家。

    鄒氏敢上門提道門親事,據說是陸長興奏請朝廷在漕運重要樞紐上建蓋小型船塢,讓過路漕船能及時獲得修繕,而不是等航線結束後才處理,或是出了大事直接換船,這樣還能增加船隻使用的年限,工部正在評估這件事,如果陸長興拒絕了這門婚事,小型船塢的事就等著黃了。

    這事透著蹊蹺,鄒氏一內宅婦人,如何知道朝廷尚未決策的國務?這不表明了南國公一家子為了世子之位,緊緊注視著陸長興的一舉一動,想伺機算計他嗎?

    不僅如此,有幾名漕幫老人知道這件事後,仗著年紀長了南國公幾歲,即便一腳都已踏進棺材裡,仍上國公府想為陸長興討公道,誰知道連對方的面都還沒見到就被家丁打出去,一氣之下,在國公府外大聲斥責陸隨狼心狗肺、鄒氏泯滅良知,情緒激動之下,無意說出陸長興生母臉上有兩道疤,好事之人馬上就聯想到鄒氏安排工部尚書這門親事,還帶有諷刺陸隨正妻之意。

    這下鄒氏暫時沒臉在女眷裡走動了,她親生的孩子都沒議親呢,真是自作自受。

    “姨娘,你說過不過分?”小翠把這幾天傳的事說了一遍,邊替沈清更衣邊為陸長興抱不平。

    “嗯,是過分。不過這事別再說了,小心讓爺聽見,壞了他的心情。”沈清整了整衣服,半敷衍地回著小翠,要是今天她不知道陸長興的真面目,興許還會同情他悲慘的遭遇,可惜她已經領教過他扮豬吃老虎的本領。

    有什麼比不解釋而默默承受的受害人還來得讓人義憤填膺?如果小型船塢辦不起來,工部尚書就難逃公報私仇的臆測了,真是可憐了他的嫡親孫女,婚事耽擱了,還在這場鬥爭下被推上火線。

    “姨娘,等會兒就要上場比試了,怕不怕?”小翠為她梳理頭髮,看著身穿竹青色窄袖勁裝仍不減柔媚的沈清,心裡不免犯嘀咕,怎麼會想不開找唐琳比試騎射呢?

    “想著會贏就不怕了。頭髮紮一束就行,緊一點。”沈清指點著,等小翠束好頭髮,準備戴上面紗時,陸長興推門進來了。

    “怕嗎?”他笑看坐在銅鏡前的沈清,乾淨俐落的模樣又是另一種風情。

    沈清起身回頭,柔柔一笑。“有爺在就不怕。”

    “當然,只要你跨得上馬、搭得起弓,我就有本事保住你。”他走上前將她圈入懷裡,在她耳邊低聲囑咐。

    “摔下來的時候悠著點,記得喊我的名字,嗯?”

    他尋了十匹好馬、三十把良弓讓她試手,她也不過騎著馬在府裡繞個兩圈,每把弓拿起來對空中虛射了幾下,不到一個時辰就選好上場的利器,看不出來有重視這種比試的意味。

    難道沈清也跟他一樣,有時候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是為了噁心見不慣的人?

    “爺的叮嚀,芙渠牢記在心。”沈清笑了笑,沒幾分害怕,心裡反而期待著。

    她離家四年,途中挫折不斷,她氣憤過、低潮過、盲目過,卻始終沒有明確的進展,一口氣愁著不上不下的,就等唐琳讓她直泄部分。

    就算唐琳的騎射功夫是唐順親手帶起來的又如何?當年父親為了栽培哥哥,四藝跟騎射可是聘了名師,好巧不巧,這名師傅曾經帶出一名弟子,就叫唐順,而且還不是最出色的徒弟,沈家每個孩子資質都比他高,而沈家資質最上等的,就是她這個跟在哥哥屁股後面有樣學樣的女娃娃。

    父親疼她,隨她折騰,幾名孩子中,就她習藝最久、最精,這門功夫也是在她進入集玉閣前,最有幫助的一環。

    她從來沒有落下過,唐琳跟她誰有贏面還難說。

    “時候不早了,走吧。”陸長興鬆開沈清,捏了她的小臉一把。“車備好了,就等你掙一口氣回來。”

    這口氣是好是壞都不打緊,反正他們是魚幫水、水幫魚,同時又能讓他看場好戲,這種生活過起來才有滋味不是?

    東城外的狩圍場人滿為患,平常租一次場子,看範圍大小,要價從五十兩到五百兩不等,因為此次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女子騎射比試,更是首次開放五文租個可以站著觀賞的地方。

    “回頭問問這狩圍場的主人收了多少租金,不分個幾成,太說不過去了。”陸長興

    坐在三天前搭好的看臺中間,正對靶面。試場共有五面靶,前後錯落,間距各有不同,他看著兩側與箭靶後方黑壓壓一片人頭,不禁眯起眼來,起了斂財心思。

    “我知道,漕幫很窮的。”秦王世子在旁笑著幫腔,笑意裡有些無奈,不難看出他也曾為貧窮的漕幫貢獻過一分心力。

    “還是世子懂我。”陸長興笑了笑,一點愧疚都沒有。

    連箭靶後方的位置都有臉租出去,他哪裡沒臉抽傭?

    “出來了,出來了!”另一名世子指著台下右方,一名身著紅色衣裝搭黑色短褙的女子,自信滿滿地仰起下顎,騎著紅馬步入場中。

    “這挑釁的意味真重。”

    誰都知道姨娘不能用正紅色,唐琳一身紅裝,是兼刺激人的吧?

    陸長興但笑不語,將目光定在右側,果然迎出一名颯爽佳人,面覆紗巾、頸環脖飾,左手駕著一匹額間一點白的棕馬,右手持弓背負箭筒,看起來精神奕奕。

    “不過是個歡場女子,面覆紗巾充作什麼樣子?不覺得可笑嗎?”唐琳嗤了一記,朗聲嘲諷。

    “請唐小姐莫要見怪,芙渠已是陸爺的人,沒有他的吩咐,面目不可示人。”沈清目不斜視,淡然回應,在外人眼中,她看起來更像出身良好的姑娘家。

    陸長興不由得笑了,這丫頭狠起來,講話可真傷人呐。

    “拿弓來。”他朝身後老僕道,目光不離台下淡然從容的沈清,迫不及待想看看她會拚出什麼成績來。

    拿到弓後,陸長興從臺上擺放的箭筒中,隨意抓出一支羽箭,緩步走至前方,帶著歉意向眾人朗道:“陸某已吩咐此事不許聲張,未料還是驚動了各位,不管最終勝負如何,還請各位莫要嚴格對待。”他轉對唐琳說:“唐小姐,你是客人,先後次序就由你決定,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琳神色沉了下來,可又說不出她不是客人的話。“不用浪費時間了,我先來吧,到時候她一箭出去,比試就可以結束了。”

    陸長興看了眼沈清,見她神色未變,只沖著他笑了一下。

    就這麼一下,陸長興似乎見到了她奪勝的可能,意味深長地回視她一眼,旁人看來,全是不容質疑的濃情密意。

    他架箭滿弓,咻地放出箭矢,如風似電地飛向試場最遠的箭靶。著靶後,在箭靶附近的民眾都為這箭的威力而微微顫抖,看著在紅心上抖動的羽箭,耳邊甚至迴響著嗡嗡的聲音。

    “比試開始!”陸長興揚手宣佈,台下一陣激烈掌聲。

    唐琳移開落在陸長興身上的迷戀目光,狠狠地瞪了沈清一眼,駕馬原地繞了兩圈之後,夾起馬腹直線疾奔,抽箭搭弓放矢,速度之快,不過幾個眨眼時間,獻給陸長興的掌聲還未停歇,五座箭靶的靶心上皆可見羽箭,其中一座還並列兩支。

    “如何?服不服氣?”唐琳策馬走到沈清身邊,得意地揚起下顎看她。

    “唐小姐好功夫,這就換芙渠讓唐小姐服氣一回。”沈清淺笑答,眼中無懼色。

    “哼,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唐琳嗤笑一聲。雖然她贏了也無法將這女人趕出陸家,但琴棋書畫、烹飪女紅她都學得零零落落,會的不過是這門騎射,就算外界傳她欺負陸家姨娘她也認了,她就是欺負怎樣?

    沈清目光幽冷,拍了拍棕馬的脖子,行前又檢測了一回弓弦,不理臺上陸長興的殷殷目光,眼中只有這五座錯落不一的箭靶。

    “駕!”她突夾馬腹,棕馬賣力馳奔,疾風揚起她束起的髮絲,戴著皮制指套的素手挾起肩後為了辨識而塗上黃漆的羽箭,似乎沒有見她瞄準,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眾人還在觀望第一靶的結果,第二支箭便已脫弓而出。

    “她射穿了唐琳的箭!”有民眾大叫,驚奇地看著唐琳被一分為二的箭矢,而此時,沈清已經射出第五支箭了。

    “滿靶!她也滿靶,而且靶靶射中唐琳的箭啊!”狩圍場爆出巨大的驚呼聲,看臺都有些抖動了。

    眾人激奮的情緒正在沸騰,沈清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拉著韁繩,將馬轉了個方向,往右側場邊奔去,守在右側的民眾突見有馬疾馳而來,嚇得紛紛走避,臺上的陸長興也為此坐直身軀,想看清楚沈清在搞什麼把戲。

    就見她忽然急彎,身子往地面貼近,宛如鴻鵠展翅一般,從場邊擱放的箭筒當中抽出一支箭矢,在眾人驚詫的眼神之中,在馬背上站了起來,搭弓放箭,射穿了陸長興開場的那支箭矢。

    “太驚人了!”狩圍場的掌聲與驚呼聲如春雷,震起一林飛鳥。

    沈清緩緩垂下舉弓的手,氣息輕喘,一滴香汗沿鼻而下,有些後悔此番行徑。方才射箭的感覺太過美好,她仿佛回到了當年,還是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小姑娘家,竟然一度忘形了,在這麼多人的面前挑戰他的權威與顏面。

    做都做了……她硬著頭皮望向看臺,與陸長興熱切的目光對上,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像被什麼難纏的東西盯上似的,這一瞬間居然動不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4:03

第5章(2)

    陸長興坐在臺上,緊握把手,他掌心出了汗,有些癢,恨不得在她的肌膚上磨蹭,把這磨人的感覺消除掉。沒想到沈閣老一介儒生,居然能教出這麼厲害又耀眼的姑娘。

    在她策馬的當下,馬蹄也像踏在他的心上,俐落的身手像滿天飛櫻般絢麗,在他眼裡劃出一道旖旎,直到她射穿了他的箭,他體內被撐到極致的情感瞬間爆發,恨不得再要她百次、千次,證明如此亮眼的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陸長興忍受不住內心萬蟻攀爬蝕咬,步下了看臺。他要近距離地看看沈清,他要抱抱她,離那麼遠,她跑了怎麼辦?得防,得鎖!

    唐琳見沈清一次又一次射穿她的箭,讓她面上無光已經十分惱怒,又看陸長興激賞的眼神始終膠著在那女人身上,甚至為了她走下看臺,嫉妒燒毀了她僅存不多的理智,她也駕馬沿著場邊賓士,抽出放在一旁的箭矢,搭弓射向沈清。

    她不過是名歡場女子,憑什麼跟她爭!

    沈清雖然注意著陸長興的一舉一動,也沒有忽略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她側身躲避,原本瞄準她眉心的利箭劃過她的雲鬢,射下她覆面的紗巾,正當她想策馬回避時,唐琳射出了另一支箭,目標是她胯下的棕馬。

    她還來不及反應,眼見就要連人帶馬翻摔過去,此時棕馬突然失控,滿場狂奔,唐琳射出來的那箭不僅落了空,削了面子,最後還被捲進披風當中。

    而以披風卸勁、不讓利箭傷人的,就是步下看臺而來的陸長興。

    “輸不起便罷,居然還動手傷人?”陸長興高舉披風,冷冽地看著面色蒼白的唐琳。

    “天子腳下,蓄意傷人,現在人贓倶獲,懇請世子還給陸某一個公道。”

    方才冷箭射向沈清時,他生平頭一回感受到失去的恐懼,害怕沈清像隕星一樣,光芒劃過天際,就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之中。

    兩年前,他找不到沈清的屍身,還可以告訴自己她沒死,倘若今天她在他面前中箭落馬,傷在眉心,一箭一命,他該如何說服自己她還會再回來!

    “必不辜負陸大人所托。”秦王世子在朝中是有領職的,正好負責京防這塊,看到唐琳朝芙榘舉弓,心臟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來人,拿下唐九小姐。”

    “不——”唐琳奮力掙扎著,發束都淩亂了,最終還是被掖下馬,雙手反剪帶了下去,等候審判。

    沈清大難不死,安撫好受驚的棕馬後,主動回到陸長興身邊。雖然陸長興給她的感覺太過虛幻難測,終歸還是在緊要關頭救了她一命。

    她翻身下馬。“謝——”

    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完,人就被陸長興按入懷中,埋首在她脖間猛然吸氣,兩人之間密不可分,隨著他呼息而脹大的胸膛壓得她有點疼。

    “你沒事……快點告訴我你沒事……”陸長興撫著她的發,唇瓣貼著她險些受創的眉心與額鬢,不住地細語著。

    “我沒事。”沈清覺得他的反應有些過火,更讓她摸不透的是他的恐懼與擔憂不像裝出來的,他是真的怕。

    “爺,鬆手吧,周遭太多人了。”

    “也是,待我回去好好看看你。”他的人怎麼能讓旁人欺侮去,回去檢查仔細後,他還得跟唐順理一理帳。

    陸長興輕捏了沈清臉頰一下,再把她抱到馬上,跟著跨坐上去,將她護在懷中,望向臺上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世子們,拱手道:“內人受了點傷,怕延誤救治時機,陸某欲先離去,還請各位世子多加包涵。”

    這話一出,不曉得嚇壞了多少人,居然稱姨娘為內人,陸長興對她究竟喜愛到什麼程度?

    “……”沈清都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了,她少了面紗,馬背上又沒什麼可遮掩的,除了低頭,還能做什麼?

    這下陸長興疼寵她不再是傳言了。

    “應該的,別耽誤——呃……你儘管放心回去,這裡我來處理就行了。”秦王世子不知道該如何稱謂沈清才好,把身分說低了,怕陸長興不高興;擺正了,又怕壞了陸長興的姻緣,誰願意把女兒嫁進來就低姨娘一頭?連世子都替姨娘說話呢。

    “多謝世子。”陸長興一拉韁繩,調轉方向,奔出狩圍場。

    這下京師又有新話題了。

    騎射比試差點比出人命,連聖上都驚動了,先是薄懲了寵倖妾室的陸長興,要他在家反省十日,再召回教女不嚴的唐順,要來辦唐琳的案子。

    陸長興無法出府,不代表旁人不能上門探消息,可惜陸長興這幾天足不出戶就算了,還謝絕訪客,奴僕們都像被下了封口令,連小翠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人。”孫嬤嬤來到書房外。“奴婢有事稟報。”

    “說。”陸長興翻著路冰、路雨送上來的消息,今年雨水增多,不少地方都要防洪、排洪,人手跟資金都是要預先考量起來的事情。

    孫嬤嬤垂首回道:“集玉閣的閣主求見芙姨娘。”

    有人來找姨娘,通常都是回了主母,陸府沒有主母,只能來回陸長興。

    “動作挺快的。允了。”陸長興合上案卷,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累。

    “要門房注意,以後有人來找芙姨娘,切記不可刁難,若我在府,記得報過我再放人入內,若我不在,就把人打發了,也別讓芙姨娘知道。”

    “是。奴婢知道,先退下了。”孫嬤嬤退走兩步,卻發現陸長興站了起來,伸了下腰,意思是要跟她一塊兒離去。

    “大人是?”

    “辦公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勞逸結合,成果才會豐碩。陸長興笑了笑。“我也去見見閣主,總不好客人上門了,我還在書房裝聾作啞吧?”

    “以大人的身分,確實可以。”孫嬤嬤不免說了句,畢竟集玉閣閣主還不夠格由他親自接待。

    陸長興笑而不答。

    沈清有些恍惚,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不出一個月,就有人透過集玉閣想跟她搭上線,本該是件好事,她卻有些不安。

    太順利了,也易生變數。

    “看來你在陸府過得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集玉閣閣主拍了拍沈清的手,偷偷在她的掌心塞了張紙條,手法乾淨俐落,隨侍在旁的小翠完全看不出異樣。

    沒人知道集玉閣閣主的真實姓名,就像她教培出來的瘦馬一樣,領了個名字,叫沈香,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恬靜雍容,氣質穩重,穿著講究卻不華麗,看起來像是個官家太太。

    “多謝閣主關心,不知道其他姊妹如今可好?”沈清飛快地將紙條塞進袖口,替沈香添茶。

    “一如往常,只是浣花晚你幾天,也讓京師裡的董姓布商贖走,我上門求見,被董家主母駁回,也不曉得過得怎樣。”沈香重重地歎了口氣。

    “做我們這行的,一生還沒過完就先看到結局了,你算好命的,陸大人很疼你,就算只有幾年光陰,我也替你高興。”

    “誰說只有幾年光陰?”陸長興掀簾入內,震住了沈清跟沈香的身影。他大方地坐到沈清身旁,摟住她的肩膀往懷裡按。“我可是要疼她一輩子的。”

    “……”沈清實在不懂,她假裝深愛陸長興還挑得出理由,陸長興對她一往情深的模樣卻毫無來由,他到底有什麼陰謀?

    “能得爺的疼愛,是芙渠前輩子燒了高香。”

    “這麼會說話,回頭賞你。”陸長興調情似的捏了把她的鼻子。

    沈清跟沈香在空氣中無聲地交換了一眼。沈香說:“看到大人如此在乎芙渠,我就放心了。我不便打擾太久,這就離去。”

    “閣主不多留一會兒嗎?”沈清顯得有些不舍,想多敘會兒舊。

    “以後有機會再來看你,好好服侍大人。”沈香笑了笑,站起來朝陸長興福身,便隨小翠離去。

    “女人不是一聊就一個時辰嗎?她走得真早。”陸長興挑眉,如此簡明扼要,是目的達成了吧?“她都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問芙渠好不好,也說了其他姊妹的情況。”沈清照實回答,反正他事後去問小翠也是一樣。

    “沒給你什麼東西嗎?”陸長興定定地望著她。

    沈清搖頭,清澈的眼眸回視。“沒有,芙渠在這裡,什麼都不缺。”

    “喔?”陸長興笑了笑,手指撫上她的脖子,慢慢滑下,想親自驗個身,像那日從狩圍場回來後,將她脫個精光。

    沈清感受到他的意圖,有些排斥,卻不敢明目張膽地拒絕他,正想用公事為由將他請回書房,孫嬤嬤就先出現了。

    “大人,奴僕有事稟報,可否請大人移駕?”

    “喔?”陸長興好奇了,孫嬤嬤並非看不起沈清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單獨跟他說?他先一步走出沈清房外,孫嬤嬤在後頭跟隨著他,來到小院的花圃處,孫嬤嬤才說:“後門來個男子想見芙姨娘。”

    “誰?”

    “他自稱沈容燁,長得與芙姨娘有幾分相似。”

    陸長興思考了一會兒。“另外找人去通知芙姨娘,安排他們在後院見面,若芙姨娘問起我,就說漕幫有急事,我與駱冰在書房相商。”

    他是知道沈清一些事,不過都是透過別人的嘴,始終不曾親口聽她解釋,就算握有證據,也不能徹底踏實,萬一沈清不能從他這裡得到她要的線索,恐怕下一步就是想著如何逃離他的身邊。

    他得吊著餌在她面前晃,讓她眼底只有那道高懸的餌,而沒有其他。

    一日內,連續兩人到訪,其中一名還是男子。

    沈清收到消息時,有些想拒絕——她現在還是陸長興的姨娘,讓人撞見她跟一名男子在後院私會,跳到厲江也洗不清。

    但掙扎過後,她還是去了,深怕錯過一絲可以利用的機會。

    一到後院,來通報的奴僕說要去守著,順便替她拖著小翠。來找她的男子站在槐樹

    下,身穿質樸的藏青色長袍,發綰髻,以白色發帶束之,看起來是儒生的打扮,不像一般人家的奴僕。沈清心下一沈,轉頭便想離開。

    “走了四年了,你還想走?”那名男子轉過頭來,四十來歲的臉龐上,有歲月蹉跎的痕跡。他痛心地看著沈清的背影。“你連大哥都不認了嗎?”

    沈清身軀一僵。“……你認錯人了。”

    “我自己的妹妹還會認錯?”沈容燁,也就是沈清的大哥,怒指心窩,沈痛地說:“我聽到有人說漕運使的姨娘騎射了得,能射穿前者留在靶心上的箭矢,還有脖間上的頸飾,我就想到這人是你!當年我們習藝,箭靶上留幾根箭,你就射穿幾根,你頸子上的傷,是為了女扮男裝不受起疑,下狠手自個兒劃的,你還說你不是我妹妹?”

    “我……”沈清的眼眶迅速泛紅,但她沒有哭。

    “公子真的認錯人了,你快走吧,免得旁人嚼舌根,把我們倆攪在一塊兒,陸大人的脾氣我想你不會想領教的。”

    “你都自甘墮落成了姨娘,還怕別人嚼舌根?這事要是傳出去,你把父親的臉面擱哪兒了?你眼裡還有父親、還有兄長嗎?”沈容燁恨不得把沈清帶回老宅,在父親牌位前請出家法。他上前拉住妹妹的手。

    “跟我回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不,我不回去。”沈清閉起眼,咬緊牙關道:“父親冤屈一日未伸,我寢食難安,無法像哥哥們一樣,能把這麼大的屈辱吞下來。”

    “你——你——”沈容燁氣得說不出話。“父親要我們別爭,難道你忘了嗎?”

    “我沒忘,因為我根本沒答應。”沈清撇過頭,想起父親臨終前骨瘦如柴的模樣就難受。他不是病了,他是傷心難過到吃不下飯,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終於撐不住才倒的。

    “姨娘又如何?比起父親受的誣衊根本不算什麼,他為沈氏一族付出這麼多,為什麼死後不能入祖墳?還有大哥你也是,你跟二哥、三哥、四哥的才華根本不該被埋沒,你們應該在朝廷發光發熱,替父親將為國為民的理念延續下去!”

    “父親要我們不爭,就是看盡了世態炎涼,我們什麼辦法沒試過?曹永祥不會放過我們,早晚像拔草一樣,一株一株將我們連根拔起,到時候誰來將父親為國為民的理念傳下去?我們回到民間,就是為了教導下一代,這種事誰來做都可以,不見得非要沈家人。”他們有許多後顧之憂,不是說拚就能拚的,如果可以,誰不想拚?

    “我沒有你們這麼偉大的情操,我只知道父親抑鬱而終,哥哥你們有志不能伸,嫂嫂們從官家小姐成了農家婦,連帶著你們在妻族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憑什麼我們得受這種折磨,始作俑者卻逍遙法外,繼續做他的首輔大人?”沈清氣得握緊拳頭。

    “那你能做什麼?四年了,你做成了什麼?成了陸長興的姨娘之外,你做成了什麼?!”

    沈容燁扯著沈清想往後門拖。“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沈清甩開哥哥的手,終於回頭看他,雙目紅得像使勁揉過一樣。

    “就算我現在一事無成,不代表我一輩子一事無成,就算我只能用這麼卑賤的法子走下去,我也不後悔!”

    “沈蓉清!”沈容燁氣得恨不得甩她一巴掌。“你瘋了嗎?你這麼做,父親在天之靈會高興嗎?你只是讓他蒙羞而已!”

    聽到自己久違的本名,她,度不知該如何反應。從她出來尋訪證據那一天,沈蓉清這個名字就讓她埋葬在老家了,提也不敢提,現在就連沈清她都不敢用了……

    她忍住悲愴,深吸了一口氣。“我只知道不將父親的汙名洗清,日後我們這一脈的子孫,都會因此蒙羞。”

    “你——你——好!好!”沈容燁氣到呼息不順,喘了好幾口氣才緩了過來。

    “你不過是為了面子,我們這一脈是死是活你管嗎?父親做了多大的犠牲才保全我們一家人?換作今天要是國難,拚上全家人的性命也光榮,可你拿命去給曹永祥踐踏哪裡值得?別拿沈姓作文章,你根本不配姓沈!”

    沈容燁盛怒難平,揮袍離去,對沈蓉清的固執與墮落失望透頂。

    沈蓉清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目光有些游離。

    西邊烏雲籠罩,有往此處移動的跡象,沒多久,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臉上,她像大夢初醒般,抬頭看了眼天空。

    “我確實不配姓沈。”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4:25

第6章(1)

    大雨來得又猛又急,陸長興執傘走來時,沈蓉清已渾身濕透。

    陸長興將她遮進傘下,撥去黏在她額上、頰邊的濕發,看著她空洞的眼神,他感受到的不是折翼的快感,而是滿滿的心疼。

    她得不到支持,一個人默默努力了四年,跌得滿身傷痕,其中還有幾道是他親手劃下的,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反而早一步把自己的後路全數掐死。

    為了父兄豁出去一切,但她得到了什麼評價?不配姓沈?

    “回去了。”他抑下怒氣輕聲說。

    沈蓉清恍若未聞,雙眼空洞得像活死人一樣,看也不看他一眼。

    “回去泡個湯浴,喝碗姜湯祛寒,一覺起來,什麼都好了。”他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水痕,恨不得把惹她心情不好的傢伙,統統叫到她跟前來跪。

    沈蓉清還是不為所動,陸長興有些擔憂地覆上她光潔的額頭,並沒有異常的熱燙,他松了口氣。

    “沈清?沈清?”他連續喚了兩次,拍了拍她有些冰凍的臉頰,她再不回應,他就直接把人扛回房了。

    “沈蓉清?”

    他突然想起她的真名,試探地喊了一聲,果然看見她空洞的眸子像填入靈魂一樣,徹底亮了起來。

    “你都聽見了?”她緩緩抬頭,防備地看著他。“你想怎麼做?把我交給曹永祥?”

    “當然不會,我——”陸長興正想解釋,沈蓉清卻不給他時間,直接往他咽喉出拳,奪他命門。“你冷靜點,我怎麼可能把你交出去?”

    沈蓉清不信他的話,只要把她交出去,說他早就懷疑她動機不單純,馬上可以把他摘得乾淨,聖上說他寵愛姨娘的誤會立刻解開,名聲又上了一個層次,這種機會他豈不把握?他不是最會做這種事嗎?

    見到大哥讓她深受打擊,四年來如履薄冰的日子歷歷在目,累得她說不出話來,也無從思考,只能任由無助如狂沙般狠狠將她卷起,直到他喊她一聲沈蓉清,一把將她扯回現實。

    她不能放棄,再辛苦都不能放棄,雖然陸長興早就對她的來歷略知一二,只是兩人遲遲沒有捅破真相,她便硬著頭皮裝了下來,在虎口下謀生,如今什麼事情都攤到太陽底下,沒有任何陰影讓她躲藏,就算機會渺茫,她也得拚出一條生路。

    沈蓉清像不要命似的只知道進攻,陸長興一手執傘、一手抵禦,看她雙眸重新燃焰,不知道自己是歡喜比較多,還是難受比較多。

    第一次失敗,重新振作還有餘力,第二次、第三次,還能找回當初的自信嗎?這四年來,她經歷了多少次把自己毀掉之後,又得咬牙重新站起來的痛苦?

    他還為她成了瘦馬的事而生氣,明知她性情倔強,作出這樣的決定,最痛苦的人肯定是她,他還刻意折辱……

    “別打了,讓我幫你。”陸長興就算沒有喜歡過別人,也知道自己陷下去了。

    沈蓉清招式未停,看他的眼神跟防賊一樣,陸長興百般無奈,這也算他自作自受,平常逗她跟逗小貓一樣,突然好心說要幫她,換作是他也不會信。

    陸長興突然還手,一把將她雙手反制於後,貼在她耳邊,邊舔邊說:“你的容貌在京城裡已經不是秘密,就算換了名字,你也換不掉這張臉,如果你會易容,根本不會以真面目進集玉閣,除了讓我幫你,你已經無路可走。”

    他現在只能使壞讓懷裡的女人放心,說起來還真可悲,想寵她還得繞一大彎。沈蓉清閃躲著,如何都避不開他的唇舌,便怒駡道:“你已經不需要作戲了!”

    “假戲真作也是一種樂趣,不是嗎?”他順著她的頸線細吻而下,剖白了他的心思之後,對她的感情就像漕河大開的閘門,以萬鈞之力暴沖而出,身下的欲望也控制不住地表態了,貼著她磨蹭了兩下。

    “你——”沈蓉清自然感受到了,臉上浮起的紅暈不知是羞還是氣。現在大雨滂沱,兩人又上演武行,他居然還能生起這種念頭。“你到底想做什麼?要就給我個痛快!”

    不上不下地折磨她的心智,幫主有這麼閑嗎?

    “別急,等下一定讓你舒服。”他親了親她的唇,見她閃避,忍不住在她頰邊咬了一口。“過河拆橋。”

    之前為了搭他這座橋千依百順,現在是破罐子破摔了嗎?“乖,你現在還是我陸長興的姨娘,你不會想我到外頭嚷嚷你跟沈閣老的關係吧?就算你當閨女的時候足不出戶,沒道理京裡的沈氏族人沒一個見過你的,你說對不對?”

    沈蓉清雙眼都快燒出火來了。

    “乖,跟著陸爺有肉吃。”他蹭了蹭她的臉頰,極為不舍。“瞧你冷的。先回去梳洗,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都等整頓完了再說。”

    沈蓉清無言以對。

    她真的摸不清楚陸長興的想法,落實了她的身分後,對她說話反而輕聲細語,可她現在雙手還被他反剪在後……

    “我暗中派人護送你大哥,你要乖乖的,不然我不知道會護送他回哪個老家。”陸長興在她耳邊低喃,兩人身軀貼得緊緊的,她身子一僵,他馬上就發現。

    這丫頭的軟肋從來不在她自己身上,真是讓他又氣又嫉。要是沈蓉清在乎他了,也是這種不管不顧的性子嗎?

    萬一是,真讓他心癢難耐;倘若不是……陸長興眯起眼,這個結果他不接受。

    孫嬤嬤差人領沈蓉清到後院,一看西方烏雲籠罩,便馬上轉頭吩咐廚房燒熱水、熬姜湯,以備不時之需。

    這下,還真用上了。

    陸長興抱著沈蓉清走了回來,由懷裡的她撐傘,對於已經濕透的兩人來說,此舉甚是多餘,不過外人看來還是甜蜜得緊。

    一桶桶熱水在孫嬤嬤的指揮下,送入沈蓉清居住的小院淨房內,兩人各喝了一碗熱呼呼的姜湯,等熱水兌好。小翠先替沈蓉清褪去緊貼在身上的濕衣服,只著中衣,身上披了件毯子,卸去一頭髮飾,再以乾淨的布巾包覆長髮,按壓發上的水分,前後更換了三條布巾。

    陸長興披了件布巾,靜靜地坐在房中,地上淌了一灘水。他看沈蓉清像布娃娃一樣被擺弄,淋過雨的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嘴唇都沒血色。

    “大人,熱水兌好一桶了,您先用。姨娘的我已經命人抬另一隻浴桶過來,馬上就好。”孫嬤嬤過來通報,請他移駕淨房。

    “不用了,我與姨娘共用一桶就好,命人多備些熱水到淨房外。”陸長興揮手,看著沈蓉清抬頭望向這裡,朝她笑了笑。“你們下去吧,讓姨娘服侍就好。”

    沈蓉清默默地看了眼陸長興,模樣狼狽,氣勢卻不損,銳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似在嘲笑她不敢拒絕。

    是的,她確實不敢拒絕。

    在孫嬤嬤她們面前,她還是陸長興的姨娘,今早兩人還好好的,下午一場雨打下來就風雲變色,分明是在大哥來找她之後起的禍端,她們會怎麼想?依照大哥那說一不二的頑固個性,肯定是報了本名來找她的,傳出去,當真顏面無存。

    “請讓芙渠為爺寬衣。”沈蓉清走向他,滿懷恭敬,盈盈福身。

    “乖。”他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雙臂大開,等她為他解開腰帶,貼近他胸膛的時候,才低下頭在她耳邊說:“陸長興愛極了他的姨娘,萬一她不見了,肯定茶飯不思、夜不成眠,把京城每寸土地都翻過來找一遍,漕幫每處分舵都會貼滿那姨娘的畫像,如此至情至性的男子,誰不同情感慨?屆時她頂了個新的身分出現,你說,陸長興會不會因為相思成疾,做出更瘋狂的事,只為了把她留在身邊?”

    沈蓉清沒有說話,一層一層地為他褪去濕衣。

    陸長興執意將她留下,利誘、威脅全用上了,一時半刻她確實走不了,也不曉得能否按照她起初的打算,把閣主給她的名單拿出來用。

    還是先拿無關緊要的事情試探他?

    沈蓉清將褪下來的濕衣服交給孫嬤嬤,兩人只著中衣,一前一後走至淨房,裡頭煙霧彌漫,熱氣蒸騰。皂球、黃酒、布巾、衣物都備好放在浴桶旁,還有一簍玫瑰花瓣。陸長興挑了挑眉,面色不改地將整簍花瓣都倒進熱水裡,一股淡淡的香氣飄了出來。

    沈蓉清決定無視他這舉動,上前脫去他的中衣,露出精壯的胸膛與結實的腰線。她目不斜視,搬來矮凳要讓他踩腳。

    “爺請進。”

    “不是應該先把我洗乾淨了,再讓我入桶嗎?”他兩手搭在浴桶邊緣,半倚著身子跟她說話。

    沈蓉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取來皂球,先在掌心發起泡沫,踩上矮凳,從他耳後、頸間一路搓洗下來。

    兩人磨蹭太久,水已經退了熱度,淋在身上有些涼意,好在孫嬤嬤機警,淨房外的熱水半刻鐘就換一輪,陸長興出來添了兩桶水,先替她沖乾淨身子,抱進浴桶,才來解決自己。

    “竟然換我來服侍你。”陸長興正對著她跨入浴桶,人高馬大的他立刻坐出一波水,長腿霸道地夾在她身側,不讓她轉身。

    沈蓉清氣到不想看他,撥著所剩不多的花瓣。“我說過了我自個兒來。”

    “你自個兒來就不會跟我共浴了。”他要是還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底下人都白帶了。陸長興輕撫她水面下的肌膚,像心愛的東西缺了角似的,不斷叨念。

    “怎麼冷成這樣呢?風邪入侵了該如何是好?讓我來暖暖你。”

    “別鬧!”沈蓉清砸了一把花瓣到他胸口,氣呼呼地瞪著他,殊不料卻跌入他如幽潭般的雙眼。他神情嚴謹,與他說出口的話全然不符,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大哥說,這道疤是你自個兒劃的?”撫上她頸間的疤痕,陸長興的心情很複雜,有欣賞,也有心疼,更有怒。這道疤的來歷不出他的猜想,只是他的心情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你就不怕嗎?”

    “怕,我當然怕。”沈蓉清笑了,淡淡的、淺淺的,卻像拿了把柳葉刀,在陸長興的心上片了幾千幾百下。“所以我劃得很輕,很仔細。”

    她比誰都愛惜她這條命,萬一她死了,父親一事就沒人翻案了,可是有時為了活命,她只能拚命,想來還真諷刺。

    “很輕怎麼會留疤?”陸長興皺眉,不信她的話。

    沈蓉清看了他一眼,瞧他一臉深惡痛絕,也不曉得他情緒哪來的。

    不過這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天底下最知道沈蓉清底細的,說不定就是眼前人。

    “我故意把創口劃大,一結痂馬上挑掉,反覆數次,就——”

    陸長興一手捂上她的唇,不敢再聽。

    她要疼上幾回才能留下如此明顯的印記?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你這人,對自己真夠狠。”他失控地將她摟進懷裡,水又潑出桶外一波。他手腳並用地纏住她,緊緊的,不留縫隙,想藉此遏斷他不停冒出來的酸楚。“還有其他傷嗎?當年落水,可有什麼影響?”

    “沒有,都好全了。”天曉得他在發什麼瘋?沈蓉清只能把自己當死人,忽略他熱呼呼的體溫,還有硬邦邦的某處。

    “我不信,我得親自察看察看。”陸長興由她頸後開始向下撫摸,側頭吮上她頸間的疤痕,滿是疼惜地以舌尖描繪,恨不得將之抹平。

    沈蓉清想當死人,卻忘了陸長興最厲害的功夫就是氣死人。“別鬧了,從狩圍場回來那天不是瞧過了嗎?”

    “有嗎?我忘了。”陸長興臉不紅氣不喘地反駁,其實她的身體他已經很熟悉了,但還是摸到他滿意了才收手。

    “嗯,身上沒有其他舊傷。”

    他攤開她曾受過劍傷的掌心,摩挲了數回,才寬慰地說:“這處痕跡也淡了。”

    “……”沈蓉清已經說不動他了,幾回打鬧下來,她有些疲倦,眼睛半合。

    “你當年投河,怎麼活下來的?”陸長興見她有些睡意,手掌便在她背上,輕輕地拍打著。“是誰救了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4:39

第6章(2)

    沈蓉清身子陡然一僵,她還沒報答阿牛母子的恩情,豈能先把麻煩帶給他們。她搖了搖頭。“沒人救我,是我攀在粗繩上,趁人少的時候爬上岸逃掉的。”

    “是嗎?”他似乎不怎麼相信,可等了老半天,遲遲沒有下一句話。

    她累了,睡意不斷上湧,陸長興的手在她背上拍呀拍的,更是讓她難以抵抗,眼皮掉下來了好幾回。

    只是這時候在他面前睡著,醒來也不曉得在什麼地方。沈蓉清咬著下唇想保持清醒,卻抗不過濃濃睡意,最後還是倒在他的懷中,枕著他的胸膛進入夢鄉。

    陸長興輕拍著她的手未停,另一隻手撈起水面上的玫瑰,湊到鼻間嗅聞。

    “好好睡吧。”他以指腹輕抹她眼下青影,幽幽地歎了口氣,將她抱出浴桶,以布巾仔細地裹住她。

    那簍玫瑰花瓣是他特意吩咐孫嬤嬤準備的,裡面灑了安神的香露,對於大悲大喜過後的人,有很好的舒緩效果,只願她能好好地睡上一覺,夜裡不要反側難眠。

    鳥啼聲,聲聲入耳。

    沈蓉清悠悠醒轉,看著頂上繡著百花的棉帳,一時間居然想不起來此為何處。

    她好像睡了很久,骨頭有點酸疼,撐著身子掀帳而出,見是她在陸府暫居的小院房間,陸長興就坐在房內靠窗的羅漢椅上,一手持著卷宗,一手叩著杯蓋,在杯緣繞著圈。

    “醒了?”他從卷宗後方抬頭,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暖了他嘴角的笑容,美好得、讓沈蓉清誤以為她還在夢中。

    他擱下手中的東西,走了過來,溫熱的掌心托著她的臉頰,看著她迷迷糊糊像沒醒透似的,不由得笑了出來。“睡得可好?”

    沈蓉清點點頭,神情有些恍惚。她很長一段時間沒睡好了,如今睡足了反而不習慣。

    其實最不習慣的是他的轉變。

    陸長興坐上床沿,愛憐地摸了摸她披散在身後的長髮。“起來吃點東西,收拾一下,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沈蓉清警戒起來。

    “別緊張,那個地方你去過。”他撩起她一綹髮絲,湊到唇邊一吻,鼻間還有淡淡的玫瑰香氣,深得他的喜愛。

    “放心,我們現在是在同一條船上,我不會棄你而去的。”

    “……”沈蓉清發現這兩天她說不出話來的次數很多,他賣著關子不說,她只能小心再小心了。

    七天后,戴著面紗的沈蓉清下了漕船,看著眼前熟悉中又帶點陌生的地方,感慨無語。

    睽違兩年,她居然又回到了這裡,漕幫鎮江南分總舵。

    “我記得當初這裡有個小夥子,長得異常瘦小,為了求我讓他留下來,直說他力氣大,儘管要我考他。”陸長興走到她身邊,低下頭在她耳邊笑著說。

    沈蓉清暗自腹誹了一把,這人不會閑到腦子壞了,專程帶她南下,只為了嘲笑她當年的失敗吧?

    “可惜呀。”陸長興惋惜歎道。“之後沒再見過這麼有趣的小夥子了。”

    “爺想見,也不是沒辦法。”她套件男裝再進漕幫,他想回味幾回都不是問題。

    “還是算了,相見不如懷念,我還有寶貝芙渠要照顧呢。”他怕一見到她男裝打扮,就想起她投河的那一幕,太椎心。

    陸長興護著沈蓉清,走沒幾步,就有人上前迎接,而且是黑壓壓的一群人。

    “屬下鄭邳率鎮江南分舵幫眾恭迎幫主大駕。”年前就任南分總舵主的鄭邳一見陸長興,立刻拱手作揖,沒有得令,不敢起身。

    這人沈蓉清眼生,不過他身後的張一強,她就有印象了,兩年不見,他蒼老許多,也不復以往盛氣淩人,即便鄭邳小了他二十來歲,氣度還是甩了他很大一截。

    “起來吧,以後別擺這麼大的排場,省得我抓不住偷油腥的小老鼠。”陸長興這麼一說,就看到張一強狠狠地縮了下脖子。

    “我來這裡巡視幾天,你們大可當沒我這個人存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特意表現給我看,平常鄭邳都記著,我只看他呈上來的記錄。”

    他來是要辦正經事的,成天一堆人在他面前晃過來繞過去,光是應付這些人就是一個日落月升,哪來這麼多閒工夫?

    “屬下會多加叮嚀。敢問幫主可要擺宴?”鄭邳恭敬地問道。

    陸長興來訪,也不過是他們下船前才有船夫過來通報而已,事前準備不足,這回還多了女眷,很多人因此慌了手腳,沒想到陸長興如此疼愛新納的姨娘,連外訪都要帶著她,也幸好他平時急件處理多了,這事比起船隻擱淺還不算嚴重,很好應付。

    鄭邳會這麼想,是因為當年鎮江南分總舵一夕間風雲變色時,他人在魏水河段清遊泥,並不清楚這裡的幫眾對陸長興異常敬畏。

    “不用了,剛才才在船上吃過。你也不用費心,照平常作息跟菜色就好,我不是來享福的,什麼奢侈的東西都別上,有閒錢就留著給弟兄們過年過節加菜。你現在是南方所有分舵的頭,要多為幫眾們想想。”漕幫每年都缺人力,新的召不來,舊的還不想方設法留住?

    “是,屬下謹記幫主教導。”鄭邳抱拳,語氣高揚。

    “好了,都下去做事吧,一群人擠在碼頭處,都不用下貨了嗎?”陸長興揮了揮手,護著沈蓉清就要離開,卻見她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覓。

    “想找阿牛?”

    沈蓉清一愣。“沒有。”

    “口是心非。”陸長興笑睨了她一眼,她大概是怕阿牛受她所累,得到嚴懲吧。

    “鄭邳,去把一個叫阿牛的人找來文書房,我要見他。”

    “是。”鄭邳雖然好奇,倒沒有把疑惑顯現在臉上,等幫眾都返回各自崗位,他才去找阿牛過來。

    南分總舵的人不少,像阿牛這種底層的工人,是不會記入舵主腦海裡的,還真費了番功夫才找到人。

    阿牛聽到陸長興要見他,手中的貨差點滾進漕河裡,他在滿是補丁的衣服上擦了擦兩手的汗,抱著赴死的心情,隨著鄭邳來到陸長興面前。

    “幫、幫、幫主。”阿牛嚇得講話三字有兩字抖。

    “別來無恙?”陸長興坐在主座上,目光如鷹,身後掛著一幅五尺長寬的大樑漕運圖,一幫之主的氣勢表露無遺。

    “羊?”阿牛搖搖頭。“我家沒羊。”

    文書房裡頓時靜默。

    坐在下位的沈蓉清默默地撇開了頭,不忍直視,面紗下的唇角卻是上揚的。

    陸長興瞧不見她的笑容,但沒有忽視她眼底流轉的愉悅色彩,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簡單卻又難得。

    他清了清嗓子。“阿牛,你還記得沈清嗎?”

    “阿清?”阿牛扭著衣角,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記得,我娘的乾女兒。”

    “我年初在京師遇見她,說開了誤會,她說我若回鎮江,記得把這東西交給你。”陸長興自懷中取出一錦袋放到桌子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阿牛。

    “她要我謝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阿牛,是你救了沈清的,對吧?”

    沈蓉清驚詫地看了陸長興一眼,他居然在套阿牛的話!

    “是、是……不過這沒什麼,她是我娘的乾女兒,也就是我的妹妹。”阿牛筋很直,想也不想就跳進陸長興挖的坑。

    “幫主,阿清過得好嗎?我跟我娘都很擔心她。我沒錢給她請大夫,害她當年養傷養了三個月才好,我娘說女兒家最怕受寒,她在河裡泡了好久,也不曉得有沒有落下病根。”

    沈蓉清很想開口要阿牛別說了,又不曉得該怎麼跟愣頭青解釋她跟陸長興的關係,只好死死地忍了下來。

    “有機會,你聽她親口說吧。”陸長興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沈蓉清好不好,他當真說不出來。“鄭邳,把這袋東西給他,領人下去吧。”

    “是。”鄭邳得令,上前取走錦袋,帶阿牛離開,出了文書房之後,才將錦袋交給阿牛,囑咐他先收回家放,交給他母親開啟。

    若他猜得不錯,這只錦袋不是沈清託付,而是陸長興贈與的,他拿出手的東西肯定十分貴重,掉了可不好。

    鄭邳與阿牛離開後,文書房僅剩陸長興與沈蓉清兩人。他率先站起,走到她的身邊。

    “正事還沒處理呢,走吧。”

    沈蓉清抬起頭,猶疑了好久才說:“你別為難他。”

    “豈會?”陸長興將她扶了起來,低頭在她頸邊蹭了蹭。“感謝他都來不及了,等我們事情處理完,再登門道謝。”

    “你不為難他就好。”其他的,她當說過就算了。

    陸長興領著她來到冊庫,沈蓉清以為他要推門進去,他卻走到冊庫後方的小屋,敢情這才是他真正要來的地方?

    兩年前這裡有小屋嗎?沈蓉清細細捜尋著記憶,發現她對這座小屋陌生得很。

    “我帶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這屋裡的東西。”陸長興推門入內,屋中擺放單一,全是平凡的木箱子。

    沈蓉清不解地看著他,就見他露齒一笑,得意地說:“這些是四年前龍磐、號山、碧沙分舵四月到七月運送貴重物品的清冊,合計一萬兩千五百二十三本,共一百二十八隻木箱。”

    “這些不是燒了嗎?”沈蓉清不敢相信,來回地看了好幾次。

    “你自己做過記簿,不知道清冊可以重謄的嗎?”他笑了笑,勾了她臉頰一把。

    “我給曹永祥的是謄本。”

    沈蓉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曹永祥府裡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不是我。”陸長興攤手。“是駱冰。”

    “……”還不是一樣嗎?

    “這些清冊裡究竟有什麼幹坤?”陸長興走了進去,隨意打開一隻箱子,取出某本紙張已有些泛黃的清冊,快速地翻了一遍。

    “曹永祥誣陷我爹賣官,抄家的時候,清單上多了許多沈家沒有的東西,庫房卻在此刻拿出一本暗帳,說是我爹收禮的記錄,我沿著這線索慢慢找,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從龍磐、號山、碧沙這三處運出來的,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操作,所以才放出風聲,混入漕幫。”

    “一萬多本,你一個人找得完嗎?”就算沒有遇見他壞事,也很難在清冊運入首輔府前,找出她要的證據來啊。

    沈蓉清斂下目光。“總是機會。”

    “唉。”陸長興歎了口氣,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她的臉、她的脖間。為了她口中的機會,她付出了多少?

    “我幫你找吧,手邊還有禮品的記錄嗎?”

    “你真的要幫我?”她退了一步,戒慎地看他。

    “不然呢?帶你來這裡做什麼?”陸長興不急不惱,一派自然。“眼下你只能信我了,記錄呢?”

    “我進漕幫的時候,縫了一份在衣服裡,就是被你劃開的那一件。”沈蓉清知道說這個也是白搭。

    “我還留了幾份在老家,得回去拿。”

    “不用了,你那件衣服我還留著。”他曾想丟,最後捨不得,就放在此處他休憩的廂房內。他笑著看她。

    “信不信我找了你兩年?”

    “……”沈蓉清回望著他,分不清楚他這句話的真偽。

    “你會信的。”陸長興在她唇邊落下一吻。“總有一天會信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4:58

第7章(1)

    陸長興取出沈蓉清的舊衣,從衣服夾層中拿出的禮品清單,長長一大串,其中一件隨便拿出手,都是富貴榮華的象徵。

    他命主簿們抄寫了二十份,各別交到鄭邳,以及晚了他們一天來到鎮江的駱雨、駱冰,還有其他他親手拉拔的屬下手上,接著便開始翻找這一萬多份的清冊。

    歷經半個月,過濾出了兩個人名。

    “張漢卿、彭海?果然是他們倆。”沈蓉清拿到結果時,神情一緊。

    “誰?”這兩個名字對陸長興來說陌生得緊。

    “國子監學錄。”沈蓉清指著張漢卿的名字。

    “道祿司右覺義。”爾後指向彭海。

    “這兩個人當年有出來指稱向我爹買官,可之後懲處的名單上面,並沒有他們兩人的名字。我一直想接近他們,瞭解當年買官的情況,可惜沒有門路,他們過得非常小心,沒想到誣陷我爹收賄的禮品就是他們兩個操作的,難怪能留下一條命來。”

    陸長興眯起眼,馬上吩咐下去。“駱雨、駱冰,你們去查查這兩人跟曹永祥什麼關係、有何破綻。”

    “是。”

    “差不多該回京了,今日下午動身如何?”陸長興低頭詢問沈蓉清的意見。

    “……嗯。”她點頭應下,能儘早回去當然最好。

    沈蓉清悄悄地觀望陸長興,這半個月下來的進展,遠比她努力了四年還快。或許是她之前就理出了些眉目,只是沒有陸長興,她當真無法把這些點連起來。

    他為什麼突然想幫她?還是這只是他一時的遊戲?

    回京後,陸長興忙了幾天船塢的事,鎮日早出晚歸,沈蓉清因為身分限制,不好外出,只好藉著孫嬤嬤與集玉閣通消息。

    小翠嘴不緊,她是不敢用了。自從提了幾名丫鬟上來讓小翠領著後,整座小院除了孫嬤嬤以外都在她的管領之下,她說話也多了幾分底氣,卻沒發現自個兒已經摸不到主子的邊,這種人處理起來倒不費事,就怕仗著有小聰明心又大的。

    幾乎把所有事情都在陸長興面前剖開來說後,沈蓉清已經不避諱他,還當著他的面大刺刺地將沈香給她的名單攤出來看。

    即便現在已有了明確的目標,多年來養成的小心性子還是會留意一下有沒有可用的線索,而這些請托不外乎是往漕幫安插個位置,引薦個什麼高官或是換個職述,倒是陸長興研究得比她還起勁。

    “你跟閣主通個氣,說這幾件事辦起來不難,只是為什麼不找首輔幫忙?這幾戶人家真要攀關係,跟曹永祥也是遠房親戚。”陸長興正在寫船塢策論,隨手在清單上勾了幾個人名給她。

    “除了在漕幫安人之外,其他的你真有辦法解決?”她不信漕運使有能力影響吏部的決定,照他對付工部的手法看來,他只有樹敵的分。

    陸長興嗤笑一聲。“我不行,背後還有個南國公呢。不看僧面看佛面,總會給功臣一個面子。”

    他雖然與陸隨不對盤,卻也不會把他帶來的好處往外推,在他這位置上,只要大原則不變,其他的小事都可以忽略,而他跟陸隨的破事在大事之前,都不是糾結的重點。

    沈蓉清張嘴欲言,最後還是打住疑問。他們父子間的事,恐怕他們自個兒都拎不清,不用她加進去攪和。

    “你不好奇嗎?不少人追著我問,只為了知道無關緊要的小事。你想知道,我可以說給你聽。”他不介意在她面前示弱,女人總有母性,說不定會因此多眷顧他。

    “你都說了無關緊要,我又何必追問?”外人看已經是一團爛帳,更何況是親身經歷的當事者,怎麼說都不會是愉快的回憶。

    “等你想說的時候,我會聽著,沒必要為了我一句好奇的話,去刨自己的傷口。”

    她也是有舊傷的人。

    陸長興眼波轉深,擱下筆,將她抱至腿上,埋首於她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環抱她腰間的雙臂越縮越緊。

    “以後讓丫鬟替你薰上玫瑰花香。”

    “為何?”她摸不透陸長興的想法。

    “玫瑰安神。”

    “你確實該安神。”沈蓉清變了表情,乖乖地坐在他腿上,不敢亂動。

    陸長興在她耳邊重重呼息,下腹故意頂了她股間兩下。“我等你替我安神。”

    “晚間我替你薰香。”她指著桌上寫了一半的策論,臊紅一張芙蓉般的臉蛋。“你該先忙正經事。”

    “正經忙事也是正經事。”陸長興像吃了一大簍龍眼,體內的火旺得很,吸吮著她玉潤的耳珠,仿佛那是退火的蓮子般捨不得放。“偶爾換個地方才不會膩,今兒個我們就在書案上試試可好。”

    “不要!”沈蓉清想推開他,不過這點掙扎向來不入陸長興的眼,依舊故我地掠取他想要的東西。“別鬧了,快放我起來。這裡不是小院,隨時有人過來的。”

    “過來了再說——”

    “幫主,屬下有事稟報。”

    興頭上的陸長興像被澆了一桶冷水,沈蓉清倒是松了口氣,拍了拍他僵住的手,示意他挪開點,拿起他勾畫過的清單,默默地坐到旁邊,見到他那好事被打斷而不悅的神情,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他哪裡還生得出氣呢?

    “進來吧。”他重新執筆,朝外吩咐,在對方進來之前又寫了幾個字。

    “幫主。”

    “老大。”來人是駱家兄弟。駱雨表情自然,態度恭敬,一進來,目不斜視,就等陸長興問話;反觀駱冰,手腳好像擺哪裡都不自在,扭得跟身上長蟲一樣,眼神總會不由自主地往沈蓉清的方向看去。

    “把你的眼珠子給我收回來。”陸長興先是看了沈蓉清一眼,怕她反感,卻看不出有何異狀,不過這才讓他害怕,天曉得她在心裡把自個兒比得多低。

    “對不起,老大。”駱冰搔了搔頭,不是很習慣這樣的陸長興,他跟人說話,不分男女都是正經語調,偏偏在沈蓉清這裡語尾都會連絲,這也證明了她對自家老大的重要性不是其他人能比擬的。“對不起,嫂子。”

    沈蓉清怔了一下,淡漠的神情有些維持不住。

    “好了,沒事。”陸長興樂了,為了駱冰的稱呼,為了沈蓉清的動搖。“說吧,你們兄弟倆過來有什麼事?”

    “幫主吩咐我們打探的消息已經理出大概了,請幫主過目。”駱雨這才開口,由懷中取出一疊信紙。

    沈蓉清湊過來看,不自覺地念了出來。“張漢卿,貴楊隆慶人,天禧三十四年生,父歿——”

    這當中記載的是張漢卿的生平,一路讀下來,實在沒什麼過人之處,家世也平平。他十六歲開始應試,考了三次才得童生,五回方中秀才,進士屢試不中,不過在鄉

    里間是出了名的孝子,夏日都睡在母親榻下,為她驅趕蚊蟲,嫌妻子對母親照顧不夠周到,還連休兩任,現在四十幾歲了,身邊只跟著一名妾室,無人敢嫁。

    “屢試不中,難怪鋌而走險,動了買官念頭。”陸長興在他的生平上點了點。

    “這人看上去沒什麼背景關係,恐怕是中途被曹永祥策動,成為他的棋子。”

    “利用完了,曹永祥怎沒收拾他?就算他再普通,也是後患。”沈蓉清不解。

    “若不是曹永祥太過自信,覺得這人翻不起風浪,就是張漢卿手上握有曹永祥忌憚的東西,所以才留他一條命。”陸長興嗤笑一聲,往後躺靠在椅背上。

    “也難說曹永祥忘了這個人,畢竟榮華富貴會蝕人腦袋的,你以為糟大人還剩多少?”

    沈蓉清愣了下,才明白過來他所謂的糟大人是誰,低頭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榮華富貴不只會蝕人腦袋,還會害死人。”

    “總會讓他付出代價的。”陸長興握著她的手,望進她沈痛的陣子中。

    駱冰看傻了眼,要不是駱雨機警給了他一拐子,回頭又要遭罵了。

    “看看彭海的吧。”沈蓉清想把手抽回來,可是陸長興不讓,在別人面前為了這點事爭執又不好看,她只好忍了。

    彭海的家世就比張漢卿的好上許多,祖上榨油的,傳到他父親這代,已經是京城有名的油商,每月固定托漕幫運油賣到外地,更有幾名遠親在漕幫中任職,地位僅次於分舵主。

    彭海是他父親這脈獨苗,從小受盡寵愛,也不曉得是疼壞了,還是天生資質駑鈍,文不成、武不就,個性又膽小,進了道祿司後還變得更怕鬼,曾經被鄰人曬在後院的白衣裳嚇得整整病了三天。

    “你怎麼看?”沈蓉清問。

    “與你想的差不多。”這事不難推敲,相信她也有想法。陸長興指著彭海的名字。

    “這人好拿捏,又是獨子,手段運用得當,等於掐住了這家油商,彭家既然有人在漕幫內,那要先從彭海下手嗎?”

    陸長興三兩句話就能把人提過來,要見彭海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以這兩人的條件來看,彭海確實比較好攻破,不過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接朝此人下手,繞太多彎,容易打草驚蛇,我們只能走曹永祥探不到的路。”出其不意方能致勝,最好別讓曹永祥知道這事有陸長興在裡頭攪和,以免他將所有精力都放到對抗他們上頭。

    沈蓉清看著彭海的生平好一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你有什麼辦法?”

    “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攻其要害。”陸長興以指在彭海怕鬼的地方劃了兩圈。“你覺得駱雨跟駱冰,哪個人來扮沈閣老最合適?”

    駱雨聞言十分平靜,駱冰卻想起陸長興要他放火的事情,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你想做什麼?”沈蓉清緊張地問。

    “讓彭海誤以為沈閣老回來向他討公道。”陸長興淡淡地說,細細地拍了拍她緊握的拳頭。“若你覺得此舉冒犯了沈閣老,我們可以另闢蹊徑。”

    沈蓉清顯得猶豫,考慮了一段時間,才定眼打量駱家兄弟幾眼。

    “我父親沒有這般高壯。”她搖了搖頭。駱家兄弟是北方漢子的身量,跟身為儒生的父親差太多了。

    “還是要找鄭邳來?”陸長興斂眉思考。

    “還有一個人。”沈蓉清給出建議。“四位兄長中,就數我三哥最肖父親,無論是身形、長相、氣質、口吻都有八成相似,從背後看,連我母親都不見得能分辨出來,只是不知道三哥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想起大哥來陸府找她的樣子,她實在沒有信心面對其他人。

    陸長興知道她的心結,施力握緊她的手,堅定地望著她。“就像你說的,總是機會,我們就試看看。”

    “……嗯。”沈蓉清點點頭,心裡還是沒底。

    沈家老宅依山傍水,風景秀麗,良田一馬平川,無盡連綿,莊稼人戴笠荷鋤,錯落田野,白鷺展翅,兩兩而過,意境優美,唯一說不上好的地方,就是地處偏遠了些。

    沈家四子,沈容燁、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銓。沈蓉清在來的路上,都跟陸長興講解了遍,除了四哥是母親重病,以為將不久于人世,要求父親納了她陪嫁丫鬟所出,其餘皆是嫡生,父親這輩子也就這兩個女人。

    “父親四十歲才生下我,對我甚是疼寵,有求必應,我吵著要跟哥哥一塊兒學騎射,那年我才五歲吧,小胳膊小腿的,走路還會跌跤,誰放心讓我獨自上馬?可我爹禁不住我哭,隔天就托人到西南找了幾匹矮小的叫嘰馬,回來當我的座騎。”沈蓉清陷入回憶,笑容有些淒苦,又有一點甜絲。

    陸長興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肩頭。叫嘰馬是大樑西南山區裡特有的矮腳馬,要運回京城著實不易,沈閣老對女兒的用心,可見一斑,也難怪沈蓉清用盡一切手段,也要洗脫父親的汙名。

    “現在在外頭,別老想著動手動腳,萬一被人看見了該怎麼辦?”這裡可沒一個人是他漕幫下屬。沈蓉清氣睨他一眼,見他收回手,神色才舒緩些。

    “我很久沒回來了,不曉得家裡變得怎麼樣。在我離開的時候,家裡種了幾畝田,可是哥哥們對農事不瞭解,收成慘澹,起初都得靠嫂嫂們的嫁妝度過難關,三哥怕我們被田地束死,轉作小買賣,每兩天就要跑縣城一回,他在京裡是見過好東西的,幫縣城幾名富豪掌眼,很快就累積了些名氣。”

    “難怪你會帶我來這裡,而不是直接回家。”陸長興笑了笑,躺靠到身後的大樹上,看著一旁板凳上擺著跟竹杯,貼了紅紙,寫上“奉茶”。

    這裡是沈家村落對外聯繫的幹道,他們兩人穿著不算大氣,可擺在這窮鄉僻壤也夠看了,他還以為她故意把他拉到這棵榕樹下來坐,是想讓村民把消息傳回去,引沈家人出來看一下外地來的迷途傻蛋。

    “……我沒臉回去。”沈蓉清低下頭。她連走過正門的勇氣都沒有,大哥來找過她之後,連後院的牆她都不敢跳了。

    陸長興沒說話,拍了拍她因低頭而顯得微彎的背脊,遠遠見到有人駕著牛車過來,便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十分霸氣地擋在路中間。

    “這裡有沒有個人叫沈容堰的?”

    牛車上的人是個憨厚的莊稼人家,五十來歲,看著陸長興的氣勢都能凶過山賊了,差點一骨碌就從牛車上跌下來。

    “我問你話呢!不會說話,手還能比吧?”陸長興皺眉,直接走到牛車旁,此時北方人的身量優勢又顯露出來了,踩地的人是他,還比坐在牛車上的農人高。

    沈蓉清詫異地看著陸長興匪氣的表現,與平時端出來的幫主威嚴全然不同,他究竟有什麼打算?怎麼沒有跟她商量?是臨時起意嗎?

    她摸了摸臉上的紗巾,確定系得牢固,才邁著碎步走向路中間的兩人一牛。

    “你過來做什麼?等會兒又喊頭暈、想吐!嘖,女人家就是麻煩!”陸長興回頭惡狠狠地罵了她一頓,看牛車上的人盯著沈蓉清,就把氣撒到他身上。“看什麼看?老子的女人是你能看的嗎?到底有沒有沈容堰這個人?”

    “你、你找他做什麼?”鄉下人熱情慣了,農人就隨口問了句,見到陸長興瞪來一眼,連忙搖手。

    “我、我沒什麼意思,你就當風大沒聽清,沒事沒事。”

    “什麼沒事?找不到沈容堰,你全家都有事!”

    陸長興虛空揮了一拳,氣憤難平地抱怨著。“這沈容堰找我去北方做筆大買賣,說漕幫近期要在重要分舵蓋船塢,我們也不貪多,分個二十處的建材就夠吃上幾年白米飯。他要我在縣城等他幾天,待他回去跟家人知會一聲,現在都過五日了,連個影子都沒瞧見,我才過來找他。說這麼多,你到底知不知道沈容堰在哪兒?”

    “你們會不會錯過啦?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看他正要去縣城呢。”農人搔了搔頭,沈容堰是這村落生意做最大的人,陸長興的說詞很快就被接受了。

    “他找不著你,應該會折回來,他家就在——”

    “福老爹,出了什麼事嗎?”後面來了輛馬車,有遮篷的,因為陸長興占了道,煞氣又重,駕車的男子只好下來瞭解,一看牛車上的人還是他的老鄰居。

    沈蓉清默默退了一步,將自己完全藏到陸長興的身後。

    “阿堰呀,你回來得正好!”農人雙眼一亮,趕早不如趕巧,臉上登時笑開了花,指著陸長興對沈容堰說:“你朋友來找你了,生意不等人的,你可別耽誤了。”

    “我朋友?”沈容堰疑惑地看向陸長興,越看越不對勁,原本從容爾雅還未完全褪去的儒生氣息馬上變了調。他回頭,笑著對農人說:“福老爹,這確實是我朋友,多謝你了,等會兒路上走好。”

    農人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不用多說,駕著牛車往家裡的路上趕。牛車不快,沈容堰將馬車停到奉茶樹下,拴好馬,陸長興及沈蓉清都坐回原來的石頭上,還能見到牛車在路上搖搖晃晃,不過離這裡也有段距離了。

    沈容堰收回目光,直直地望向陸長興,拱手道:“不知陸大人遠道而來尋訪在下,所欲何為?”

    他在朝為官的時候,見過陸長興幾面,他氣勢雄健、高大俊朗、自信挺拔,即便兩人從未交流過,也對他印象深刻。

    “找你幫忙。”陸長興撫顎一笑,卻沒有方才在農人面前的匪氣。“其實幫我的忙,等於是在幫你自己的忙。”

    “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沈容堰一臉莫名,但他還不至於認為陸長興瘋了,顛簸到這裡只為開他玩笑。“大人需要在下幫什麼忙?”

    陸長興默默看了沈蓉清一眼,以眼神問她,究竟是他來說,還是她來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5:16

第7章(2)

    沈蓉清歎了口氣,如果三哥願意隨他們回京,這秘密遲早守不住,便將面紗取下,弱弱地喊了一聲。“三哥……”

    “小清?!”沈容堰嚇得站起來,這條路上算一算也就他們三個人跟一匹馬,他還是慌張地探看了左右。“你快把面紗戴上,被村民看見就不好了。”

    他們一家兄妹眉宇間長得極為相似,村民也知道他們有個妹妹,為了掩飾她的行蹤,就對外宣稱為了替父母積德,到宗廟裡帶發修行了,萬一被人發現,把消息傳了回去,簡直就是砸石入水。

    沈蓉清把面紗掛回去,低著頭不敢看沈容堰,小媳婦的模樣惹得陸長興心生憐惜,不管兄長在場,伸手就是摟抱,氣得沈蓉清抬起頭來怒瞪著他,示意他別添亂。

    “對我就這麼凶。”陸長興笑著搖頭。算了,他樂得慣她。

    沈容堰就算歷經家變,也禁不起陸長興當面調戲他妹妹,重點是他們怎麼會一塊兒過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哥聽到消息出去找你,回來氣衝衝的,什麼都不講,也不許我們多問一句,一個人在爹娘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發不梳、須不剃,一瞬間像老了五歲。小清,你到底做了什麼事?”

    沈蓉清噎了一下,內心苦澀難當。“我成了陸大人的侍妾。”

    “你!”沈容堰指著自家妹妹,不敢相信自個兒聽見了什麼話。

    “你究竟把爹娘的臉面置於何處了?他們在天之靈——”

    “三哥,你別急著罵她,要不是走投無路,這麼倔的姑娘怎麼會低頭?”

    陸畏興橫出一手隔在他們兩人之間,沈容堰為他這句“三哥”差點岔了氣。

    “我們手邊握有一些線索,是她這四年來賣命賣尊嚴換下的,如果運用得當,就能洗刷沈閣老的冤屈,我只問你一句,你肯不肯跟我們回京?”

    沈容堰面有難色地看著陸長興。他知道這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楚,但也不用省事到什麼都不解釋吧?他改問沈蓉清。

    “你先跟我說說這幾年都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沈蓉清從捜集證據,進入漕幫,四處尋訪買官名單上的人物,到最後依附集玉閣成為瘦馬,再遇陸長興都說了一回。她幾次想把險要的事一語帶過,像投河逃生云云就省略不提,陸長興卻插嘴把一切補上,惹了她好幾個白眼。

    “你一個女孩家……”沈容堰實在說不出訓斥的話,看著從小沒少疼愛的妹妹跌得一身傷回來向他求助,他怎麼狠心往外推呢?

    “好吧,我跟你們上京。”

    “三哥!”沈蓉清喜出望外,她還以為要磨上個三、五天,才有辦法讓他點頭。

    “我開口說要做點小買賣的時候,家裡也是反對,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明白你走的這條路比我困難許多。你一路走來,肯定累了吧?三哥沒什麼本事,最多就扶你走一小段。”沈容堰摸了摸她的頭,像幼時買糖回來哄她一樣。

    “不過我貿然離去,肯定會惹大哥起疑,得想個藉口脫身,最好是能離家十天半個月的。”

    “放心,早就幫你想好了。”陸長興把漕幫船塢的事說了一遍。

    “還有個福老爹當證人呢。”

    沈蓉清這時才心領神會,原來他早就打好主意,故作匪氣也是慎防家裡的人問起,兩相比較之下,就算身量高頭大馬,最終也不會懷疑到陸長興身上。

    “既然如此,我就回家交代一聲,明早在縣城的頭家客棧碰頭。”沈容堰點了點頭。以前就聽聞過漕運使陸長興心思縝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還沒見到他本人就開始佈局了。

    “好,明早巳時,客棧門口等。你人來就好了,其他的路上添購便成。”其實他很想現在直接把人架走,不過對方是沈蓉清的哥哥,他多少得顧忌些。

    陸長興與沈蓉清南下找人,駱家兄弟就負責在京裡佈局。

    彭海不知是虧心事做多了,還是天生膽小如鼠,家裡大門口上就掛個寸長的鎮煞羅盤,每扇窗戶上都吊著金錢劍,每天出門跟回家都要燒一遍黃紙,口中念念有詞,家裡還養了七頭黑犬,輪流取血用。

    “過得這麼辛苦,有意義嗎?”駱冰解了某扇窗上的金錢劍後,迅速躲回牆邊,蹲伏在駱雨身側,拿起石子輕丟彭海家的窗戶。

    “出門要看日子、看方位,哪天我扮成算命先生,說他這輩子只能吃白米飯,你說他會不會照辦?”

    駱雨沒有回他,專心地注視著眼前的變化,一見有人驚醒,馬上鬆開握了一整個晚上的繩索,白衣立刻從窗外飄過。

    “有鬼呀!”房內有人大叫,頃刻間,燭火亮了屋子。

    駱雨拉回白衣,卷了幾卷塞進胸前,領著駱冰翻牆離開,動作一氣呵成。

    “金錢劍又斷了!這個月已經斷七支了!老天爺,我們不會染上什麼穢物了吧?!”彭海家裡哀嚎聲不斷,已經離去的駱家兄弟聽過好幾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老大想這法子還真夠損的,不過怎麼樣都比放火好。”駱冰提起當年的任務仍是心有餘悸,當時儘管臨行前陸長興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傷及無辜,還是有人受傷了。那個人就是他,傷到現在還沒好全。

    “幫主行事有他的考量。”換作是他,也會選擇用火燒,此舉最乾淨俐落,也最無懸念。

    “喔。”駱冰摸摸鼻子,不提了。“對了,哥,你怎麼看老大跟沈清?”

    要是沈閣老沒有失勢,沈清當老大的正妻綽綽有餘,只是現在不上不下的,日後翻案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

    “幫主喜歡就好。只要幫主認她,我就認她。”駱雨終於看向聒噪了一晚的駱冰。“再說這事不是你我可以過問的,以後莫再提。”

    “知道了。”駱冰暗自慶倖,爹娘不是把駱雨那顆頑石腦袋生到他脖子上,不然這日子怎麼過喲?

    駱家兄弟就像這樣,每天造訪彭海家,做點小手腳,在陸長興一行人回到京城後,關節也打通得差不多了,現在彭海草木皆兵,看到影子搖曳都會嚇出一身冷汗。

    決定動手的當晚,駱雨用吹箭迷昏了彭海,將他扛到城外狩圍場內。

    到的時候,駱冰已經在四周用金爐鐵筒燒出濃濃的一陣白煙,並以木板隔了條溝,裡麵點滿蠟燭,看上去真有幾分陰森。

    沈容堰換上閣老官服,染髮貼須,踩上裝有車輪的木板,在彭海藥性還沒褪去前,先讓駱冰拉著繞了狩圍場幾圈,原本木板一動就東倒西歪站不穩,現在負手迎風不是問題,還能在移動的時候跳兩下。

    沈蓉清無事可做,只能在鐵筒裡添水,維持住濃濃大煙。陸長興本想牽著佳人在一旁看戲,見她閑不下來,非得找事情忙碌,也只能挽起袖子一塊兒燒紙。

    準備得差不多後,彭海也漸漸醒轉,迷茫之間,發現入眼不是看了好幾年的床帳,而是荒林野地,手在地上刨呀刨的,確實是濕潤的泥土,嚇得臉色慘白,嘴巴大張了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白霧彌漫,帶著些許刺鼻的焦味,火光微弱,幾乎就集中在腳邊,彭海死死閉眼,再張開還是同樣畫面,不死心地又試了幾回,皆是一樣的結果,嚇得他以為作了個難醒的惡夢,左右開弓,賞了兩個巴掌到自個兒臉上,極為清脆的聲響跟劇烈疼痛讓他心如死灰,因為眼前景物根本沒變。

    “彭海……彭海……”一道影子在白霧中閃過,彭海嚇得雙手亂揮。

    “你是誰?!你想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我可沒害你!你去找別人、去找別人!”

    “你害我抄家眨官,淨身出京,晚年家破,臨老名譽掃地……你還說你沒害我……彭海,你好狠的心……我要你賠命,賠命……”沈容堰伸直兩手,往虛倒在地的彭海滑了過去。

    “沈、沈、沈閣……閣老?”彭海像霜打的茄子,軟得更厲害了。

    “為什麼要害我……你說……你說……”沈容堰想起陸長興交代的事情,開始誘導他回話。“我在黃泉底下好冷……你說,你為什麼要害我……不說我就拖你下來陪我……”

    “我沒有害你!我沒有害你……你不要抓我!你不要抓我……”彭海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縮成一團球。

    “那麼是誰害我的……你說,只要你說……我就原諒你……保你一世平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聽命行事!”彭海的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聽誰的命?行誰的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每次都是送紙箋過來要我準備東西……”彭海頓了一下,開始大叫。“張漢卿說是曹閣老!對,是曹閣老!你去找張漢卿,不然去找曹閣

    老……不要找我!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

    沈容堰看了眼蹲伏在一旁的陸長興,以眼神詢問他是否該繼續詢問下去。

    “大膽小鬼,居然私自潛逃,還不速速束手就擒。”陸長興壓低聲調,朝駱冰揮手,將沈容堰拉向遠處,一旁等候的駱雨馬上向彭海射了一記迷針。

    沈蓉清斂眉,萬分擔憂。“難道誣陷我爹的禮品,都是彭海準備的?如此一來,不就沒過曹永祥的手了嗎?難怪會把他留下來,根本頂罪用的。”

    “再怎麼說,曹永祥也是打滾官場多年的老狐狸,不過是吃胖了點。”陸長興走近昏迷不醒的彭海跟前,冷冷地笑道:“可他卻不知道,吃得胖點容易抓,首輔當了近五年,也該風光夠了。”

    他轉過頭來,笑容添了點溫度。“世子爺,你怎麼看呢?”

    秦王世子像被吊在空中蕩過來又晃過去的,臉色蒼白難看。“這就是你說要給我看的好戲?”

    “是。”陸長興承認得很乾脆。“世子覺得精采嗎?”

    “我頭疼死了。”秦王世子揉著鬢角,頓時生出誤交損友的感慨。

    “難怪你要我替你租借狩圍場,他們聽見我晚上要來,看我的表情好像我發病沒服藥一樣,原來你早就打好主意要拖我下水了?”

    “別這麼說,曹永祥一倒,對你也是有好處的。”陸長興笑了笑,走回來拍了他肩膀幾下。“以你的能力,就算駐守皇城,也該是京營的頭兒。曹老賊不在,你才有辦法升上去,才不至於以世子之名領了個不上不下的羽林。”

    曹永祥屬意秦王之女,想為三子娶妻,媒婆三次登門,都讓秦王回拒。曹永祥懷恨在心,卻不能對秦王如何,只能朝秦王世子的仕途下手,明明有更高更好的職位,全讓其他皇親國戚頂了上去,還大力提拔三子媳婦的娘家人,生生壓了秦王世子一頭。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秦王世子頭更疼了,今晚得知太多消息,芙渠就是沈閣老女兒的事也讓他吞咽了半天,其實他一開始就被陸長興捲進來了吧?想想他下過了什麼承諾?“接下來該做什麼,你先讓我有個底吧。”

    “我這人臨時起意多的是,只能告訴你我最終目的是還沈閣老一個清白而已。”陸長興望著苦惱的沈蓉清,走近牽起她的手,在她掌心畫了幾個圈,舉到她唇邊。

    “我幫你畫了安神符,你快吞下去。”

    沈蓉清用看怪物的神情看著他,其他人亦然。

    “不用擔心,還有張漢卿這條線索。曹永祥沒有跟他們接觸過,張漢卿還能懷疑到他頭上,不是曹永祥露了什麼破錠,就是張漢卿精明,都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陸長興倒是泰然自若,也因為他不急不慌,眾人頓時有了主心骨,也不算多失落了。

    為了讓彭海吐實,陸長興跟沈蓉清先是南下找沈容堰,再讓駱家兄弟裝神弄鬼嚇唬

    對方,末了還將秦王世子捲入,前後費了不少心力,原以為張漢卿會更麻煩,誰知道找一個人就搞定了。

    張漢卿的母親。

    兒子官位是買來的,還為了這個官位害了沈家一門老小,淳樸的張老太太怎麼能接受?差一點被攔路的沈蓉清說到當場昏厥,要不是沈蓉清機警,及時掐了張老太太的人中,說不定此刻她得在衙門內等陸長興過來了。

    張老太太很生氣,二話不說領了沈蓉清回家,當然陸長興及沈容堰都跟著,一是丈夫,一是哥哥,張老太太也沒起疑。

    至於秦王世子及駱家兄弟,則是在張老太太進家門後,迅速帶人在外頭圍了一圈,以防張漢卿脫逃。

    輕輕鬆松地進到張家,沈容堰不免抱怨了句。“這麼簡單,你怎麼不一開始就朝張漢卿下手?”

    “人家說母子連心,你怎麼能確定張老太太不知情?又怎麼能確定她不會包庇兒子,反過來把我們出賣給曹永祥?”陸長興笑了笑。“人數多的時候,先拿聰明人;人數少的時候,要留著最後收拾,以免跑得一個不剩,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可不想賠了你妹妹。”

    說到沈蓉清,沈容堰就蔫了。他看得出來陸長興對她極為用心,不過妹妹的身分實在尷尬,除非陸長興一輩子都不娶妻了,否則幹出寵妾滅妻的事來,不是比他爹還混帳了嗎?

    沈容堰進京有幾天了,沒錯過陸長興與南國公的事情,全都是些糟心的。

    張老太太先替他們倒了茶,再到書房把不肖兒子領到前廳來。張漢卿自然對陸長興不陌生,見他來訪大吃一驚,目光移到沈容堰身上時,眼神頓時冷了下來。

    “你們是為了沈閣老的事情來的吧?”張漢卿歎了口氣。“終於讓我等到這天了,還以為這件事會被我帶進棺材裡,你們等我一下。”

    “我隨你去。”陸長興站了起來,張漢卿又黑又瘦,又有年紀,兩兩相較之下,就顯得更暗淡了。

    雖然外頭有人鎮守,不怕張漢卿竄逃,就怕他躲到無人的角落裡自我了結,他母親還在呢,怎麼撐得住?

    “走吧。”張漢卿沒有反對,回到書房後,從他所坐的木椅中撬出一個布包,拿著就往前廳走,其間沒有看陸長興,也沒有交談。

    回到前廳後,他將布包放到沈容堰面前。“你是沈閣老的兒子,我可以放心把這交給你。裡面有我從彭海那裡拿來的紙箋、送貨的地點路線,還有當初買官時簽的紙契,我還沒畫押,不過當初跟我接洽的人已經署名也按了指印,他說他是沈閣老的學生,叫黎光耀,三十幾歲上下,左邊鼻樑靠近眉心有顆帶毛的痣,當初跟彭海父親接洽的人也是他,不過我想這應該是假名,但字跡還是有用的。”

    “你既然將證據保留下來,可見你也不是自願替曹永祥辦事,你是落了什麼把柄在對方手上?”沈蓉清覺得奇怪極了。“你能不能把事情說得詳細點,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

    張漢卿沈默許久,張老太太看不下去,直接兜頭打了兒子一巴掌。

    “你這什麼死人樣子?我從小教你頂天立地,你是怎麼頂怎麼立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現在人家給你機會改過自新,你還不珍惜?那些破事你真想帶到棺材裡當死人骨頭嗎?你給我說清楚!”張老太太氣到差點又暈了。

    “娘,你別激動,我說就是了!”張漢卿扶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才緩緩將當年的事情,一絲一絲剝了出來。

    “當年我應試,屢試不中,清德十八年,弟弟早我一步登科,放榜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想著不如死了算了,忘了自個兒走到哪兒,就聽見黎光耀在談賣官的事,我就想不如買個官位做做,別再辛苦挑燈,日讀夜讀,還讀不出個進士來,便推門進去問他價格怎麼算,等書契真的推到我面前時,我嚇到酒都醒了。”

    張漢卿抿了些茶水,繼續說:“沈閣老在朝中風評正派,怎麼想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便挑著刺問他,只差沒問他為什麼要陷害沈閣老。對方可能見我無權無勢,便要我為他所用,威脅我說他已經將我的名字登錄在冊,屆時名譽掃地,還得賠上一條命,要我自個兒斟酌。上了賊船,我只能放著暈了。”

    “你知道背後的主使者是誰嗎?”陸長興隨口提了一句。

    “這有什麼難猜的?當今首輔是誰,兇手就是誰。”張漢卿冷哼一聲。

    “當時我以為這輩子就這麼完了,領了這份差事,卻從來沒有用過心,是……是沈閣老跟我說,他看過我的策論,我不是書念不好,是想法過於偏激,考官不能接受而已,要我別灰心喪志,總有天空任我翱翔,可是下個月,沈閣老就入獄了……”他吃痛地閉起眼,眼角有些水氣。

    “我軟弱無能,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留條狗命把這些東西保存下來,期待有朝一日,有人上門找我。”

    沈容堰握緊布包,艱澀地說不出話來;沈蓉清眼眶微紅,直接朝張漢卿下跪。

    “不管如何,小女子謝過張公子大義。”光是這句苟且偷生,就讓她心有戚戚。

    “不敢,姑娘快快請起。”張漢卿臉脹成了豬肝色,沈閣老會獲罪入獄,有一部分是他的關係,他怎敢受此大禮?

    陸長興把沈蓉清扶了起來,心疼死了。他看向張漢卿,對方可能把憋在心裡的秘密說了出來,覺得輕鬆了,背脊比方才直挺許多。“沈閣老一案若沈冤得雪,你恐怕難逃罪責,不過我們會盡力保你一命,當作報答。”

    “無妨,這些年我受夠了,現在反而安心,如果陸大人有能力護我周全,也請護彭海周全,他……比我還要可憐。”張漢卿歎了一口氣,實打實地為彭海感到悲哀。

    “他家境好,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是他喜歡上一個姑娘,對方家裡出了個秀才,非要彭海有一官半職或功名在身不可,彭海才找上他爹幫忙買個小官,後來才知道那名姑娘是對方設的誘館,全因為看上彭家的財力。那名姑娘最後真的對彭海動了感情,據實相告,提醒他當心,卻活生生被勒死在彭海面前。”

    眾人訝然,陸長興眉心緊蹙。

    “我跟彭海本以為死定了,就算不在懲處名單中,早晚也會被滅口,怎知卻奇蹟似地被保了下來。原來是幫著曹永祥運作這件事的人貪圖彭家利益,捨不得砍了彭海這棵搖錢樹;而我被留下來,不過是用來安撫彭海的棋子。只可惜黎光耀不再親自出馬,都是差人來要油水,無法進一步接觸。”

    張漢卿苦笑,搖了搖頭。“不說這些了,先處理沈閣老的事情要緊。”

    “嗯。”

    陸長興看了沈蓉清一眼,神色十分堅定,仿佛離曹永祥倒臺的時日不遠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5:30

第8章(1)

    有了張漢卿給的東西,事情又有新一步的發展。

    原來收到彭海送過來的禮品後,張漢卿會按照指示將禮品裝在米缸中,送到東北方一家寺廟的後院,名為觀心寺,每次接手的小沙彌都不一樣,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小沙彌不是剛剃度的和尚。他曾旁敲側擊,詢問贈送的白米跟醬菜合不合胃口,還有在甕裡放了些香油錢,不知道夠不夠寺廟開銷,小沙彌卻一問三不知,說住持吩咐他們不可妄動。於是他求見住持,卻次次未果。

    沈蓉清說過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出現在沈家,若是運進曹永祥家裡,恐怕要抄家才找得出來,如果曹永祥打起狡兔三窟的主意,很有可能還貯放在四年前的老地方。

    陸長興先找來秦王世子,攤開駱雨沿著觀心寺周圍繪製回來的街道圖,先是鎖定某個範圍,經過幾日的調查,過濾出十七戶平常少有人出入的民房,再探得深入一些,其中有四戶是曹永祥的產業,有三戶是掛在曹家六等親內的名下。

    京師腳下,寸土寸金的地方,曹家還有多少房產呢?陸長興嗤笑了下,開始架起捕鼠的籠子。

    幾日後,漕幫丟了一筆貨物,報案之後,先賠了筆銀子,隔日秦王世子向上提報觀心寺附近活動異常,疑似有人藏匿贓物,要求派下捜索的羽林令。陸長興自己也有打算,他以漕運使的身分,親自到訪這座寺廟,求見住持。

    “阿彌陀佛。貴客前來,有失遠迎,還請漕運使莫要見怪。”觀心寺的住持走了進來,雙手合十,向陸長興鞠躬,掛在他虎口處的佛珠顆顆如珍珠白皙圓潤,每粒有拇指大。

    “住持不用多禮,陸某在此處也是個平凡香客,漕運使一名實不敢當。”陸長興合十回禮,見住持抬頭,他笑眯了雙眼。

    “我見住持頓生親切之感,難怪路過此處會福至心靈,想進來添把香,果然此刻心情平靜許多。”

    這住持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左邊鼻樑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顆長毛的痣。

    “大人有何困擾之處?貧僧或許能為你開解。”住持如是說。

    “還不是船塢的問題——”陸長興林林總總抱怨了一大堆,末了雙手合十,朝大廳上的神佛虔誠一拜。“我別無他法,只能求助神明,願添香油錢五千兩,換船塢順利運行。”

    聽到五千兩,住持眼睛都亮了。“大人如此誠心,佛祖必會助大人一臂之力。”

    五千兩?不讓曹永祥吐出個五十萬兩,就換他陸長興改叫糟大人。

    他朝住持笑了笑,阿彌陀佛幾句佛話,承諾半個月後,帶家眷過來添油斤,踏出觀心寺時,臉色丕變,宛如羅刹。

    沒兩天,秦王世子這邊有了進展,他捜查到清單上的禮品,亮晃晃地擺滿了兩個倉庫,驚動了曹永祥,還親自過來跟秦王世子解釋,半哄半脅迫地要他把這事壓下來,不過秦王世子強調,掉東西的源頭是漕幫,總要讓漕幫過來指認一下,漕運使人還在京城裡,總要給他個面子,順便讓他死了心。

    曹永祥拗不過,只好苦著臉答應。

    集玉閣這裡也有消息傳回來,托著沈香來攀沈蓉清的那些人,不找曹永祥求助,是因為沒有珠寶良田可以說項,雖然占了一方親戚的名字,也不過是比尋常人少拿點出來罷了,他們的底早就被曹永祥掏空。

    往這方向一查,曹永祥真是肚大心大,居然坐擁了厲江以南、渤河以北良田二十四萬畝,都是這幾年才易主的土地,全部交給他兩名兒子打理,囂張的行徑,據說連奴僕都能仗勢欺人,橫暴鄉里,實在讓人氣憤。

    證據收集了十拿九穩,現在該想的是如何爆發出來,才能一舉拉倒曹永祥這座高壇上的石像,成為過街老鼠。

    陸長興把所有人聚集起來,將他的想法開誠佈公。

    “為了防止曹永祥把這件事壓下去,一開始就得把事情鬧大,大到皇上就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會有人呈報到他面前。沈閣老當年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皇上大統的京官,

    對皇上有特殊的情分在,皇上絕不會坐視不管。”

    陸長興閉起眼,支著額角,拇指在太陽穴上揉按著。

    “這份證據,我想分成幾份,陸續寄給跟曹永祥不對盤的言官,讓他們一天咬一口。三哥剛好在京內,你就托人找朝中舊識,就說有人送來份證據,看看誰能幫你上呈?不能幫,也能攪混一池水。”沈蓉清歎了口氣,抹了陸長興要她隨身攜帶的玫瑰香膏,上前替他舒緩穴道。

    這男人為了父親的案子四處奔波,能利用的機會統統不放過,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去試、去闖,原本在她身上的重擔全被他一肩挑起,她又不是石頭,豈能不動容?

    “為了三哥安全,你跟集玉閣閣主打聲招呼,就安排在她那兒會面,請她替我們多留意些。”陸長興握住沈蓉清的手,轉頭對她交代。

    “好。”沈蓉清這次沒有急著抽回手,反而是先安撫他。“我還沒忙完呢。你跟世子還有三哥說吧,別理我。”

    陸長興笑了笑,把手擱回椅把上。“縱然頂了漕運使的封號,我也不過是個管南北交通的,這事我還真沒有權力說什麼,找朝中重臣連表上書一事,恐怕要麻煩世子爺奔走了。”

    秦王世子略顯躊躇,並沒有立刻應下。

    “世子可有難言之處?”陸長興也不急,笑著問。

    秦王世子深吸一口氣。“你可考慮找南國公?”

    陸長興的笑容收了回來,沈蓉清及沈容堰紛紛望向秦王世子。

    “世子以為有幾分可行?”他冷笑。要他去求陸隨,不僅是送上門讓人羞辱,還得接受陸家坐地起價,一下世子,一下成親,一下半路認娘的,他瘋了不成?

    “陸大人,可以單獨跟你說會兒話嗎?”秦王世子帶著歉意及懇求詢問,不料陸長興卻遲遲不發話。

    沈蓉清停下揉按的手勢,看了眼尷尬的沈容堰,歎了一口氣。“我跟三哥先出去,你跟世子好好說,別動氣了。”

    她在陸長興的肩上輕搭了兩下,手又被捉住了。

    “看看孫嬤嬤藥熬好沒有,你記得喝。”他的拇指在她掌心上摩挲兩回便放開,聲音有些疲累。

    “知道了。”沈蓉清跟在哥哥身後走了出去,體貼地替他們帶上門。

    從鎮江回來後,他便請了大夫固定進府診平安脈,每天湯湯水水的進補到她都怕了,甚至回鄉那幾日都沒放過,坐船已經搖盪得很辛苦還得灌藥,苦到她都說不出話來,都怪阿牛把話說得太嚴重,她這幾年也不覺得身子哪裡不適。

    倒是哥哥看她喝藥又笑又皺眉的,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書房內只剩陸長興與秦王世子。

    “世子有話便說。”陸長興比了個請的手勢。

    秦王世子未語先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好插嘴你跟南國公之間的事,只是一直僵在原地也不是辦法,不如趁這機會把話說清楚。你是有底氣跟南國公叫板,但總得替沈五小姐想想,她是沈閣老的女兒不錯,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南國公夫人要端架子,上頭多少刺,沈五小姐都得笑著捧下來,只因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國公是你父親,她要顧你的面子,還要顧沈閣老的面子,沈五小姐的個性我想你比我更瞭解。我答應過你要護沈五小姐在京裡的安危,可這家務事我有那個臉管嗎?”

    陸長興皺眉不語。

    “這幾回下來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把人放到心尖上照顧,不可能委屈人家,既然如此,更該把你家那筆爛帳理理,要是沈五小姐受氣了,心疼的還不是你?我看你又不稀罕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不如拿出去當談資。”他早想跟陸長興說這些話了,事情拖久了,南國公畢竟是長輩,說不定就有另一道聲音出來指責陸長興。

    “這話,怎麼不當著沈家兄妹的面前說,非要把他們支開?”陸長興淡淡地問了句,周身凝重的氣息消退不少。

    “還不是怕你拒絕。”說穿了,他根本沒把握能說服陸長興。

    他聞言笑了下。“世子費心了,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

    “你能跟南國公講清楚,我們也受益,以後設宴只要發帖子給你就好,陸揚太自命不凡,我們受不住。”設宴是取樂,論策是過場,陸播太想給陸長興難堪,結果把場面弄得很難堪,每每讓東道主很麻煩。

    “你這話就不對了。”陸長興笑出聲來,陰霾散盡。“日後陸揚受封南國公世子,就不必再給我帖子了。”

    秦王世子面有難色。“我們還是約狩圍場吧,聽說陸揚騎射不精又怕血,就算要來湊一腳,總不會在馬背上之乎者也吧?”

    “世子爺不妨一試。”他倒是滿想親眼見識下那畫面究竟有多愚蠢。

    不過陸隨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放任鄒氏捧殺自己的兒子吧,南國公的下一代過於優秀,萬一受皇子拉攏,捲入儲君之爭,這片大好河山又要罩上多大片的烏煙瘴氣?陸隨無心插柳,倒是意外保了一命。

    沈蓉清摒退孫嬤嬤等人,坐在梳粧檯前,自己動手解了髮髻,梳開長髮,輕透的襯衣顯得身影柔軟單薄,惹人憐愛。陸長興則披散著發,支頤側臥在床上,攤開本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看著,目光似乎不在頁面上。

    自從大哥來找過她之後,陸長興就夜夜睡在她的小院,盯她盯得很緊。

    “要熄燈了嗎?”沈蓉清走到床邊,彎腰詢問。陸長興卻抬眸,一把扳過她的身子,將她摟進懷裡,埋首在她頸間,髮絲落到她胸前,呼吸有些急促,像為什麼所苦。

    她摸了摸他的頭,頓時有些不忍。“世子說了重話?”

    “也不算,就是給我出了個難題。”陸長興苦笑,抱著她的雙臂箍得更緊。

    “你覺得我對南國公做得過了嗎?”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想法,卻不能不在乎她的想法。

    “南國公是在你幾歲的時候離開的?”沈蓉清側過頭,與他靠在一塊兒,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身後這名男子孤寂得讓人想哭。

    “兩歲的時候,我還是懵懂小兒,對他沒有太多印象,直到八歲,我才看清楚自己的父親長啥樣子,還以為他是我娘說的那種頂天立地、固守河山的好男兒,誰知……”陸長興嗤笑一聲,終究沒在她面前說出太難聽的話。

    “他回來的那一天,我娘頭七,他連一炷香都沒上就走了,進了京,封官拜相,十足威風,卻不敢見我外公一面,只要我外公回京,他總有理由避走。我跟在外公身邊學習漕務,還真的沒在京裡見過陸隨。”

    “那就說不上過不過的,你們不過是有血緣的陌生人。他攤了你父親的身分,卻沒當過一天父親,為什麼你得當個好兒子?你根本不懂怎麼當人兒子,你沒找他麻煩,就是最孝順的事了。”沈蓉清有些氣憤。陸隨管生不管養,難怪陸長興個性難以捉摸,小時候不知道受了多少同輩的嘲諷。他是好運還有個外公能拉拔他、教養他,不然一個八歲的孩子,能靠什麼謀生?不是被賣掉,就是在廟口乞討。

    陸長興低低地笑了起來,心裡暖呼呼的,像天寒地凍的臘月裡灌進一大碗熱湯。

    他牽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親吻細啃,卻還覺得不過癮,直接把人放倒在他懷裡,含住她脖間的疤痕,吸吮舔弄。

    “你割這口子的時候疼不疼?”他撐起身子看她,眼神深幽如蒼穹。

    沈蓉清白了他一眼。“你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只要兩人獨處,他幾乎都要問上一回。

    “那你就多答幾次。”陸長興滿是期盼,沈蓉清實在不懂,卻又不忍拒絕。

    “疼,當然疼,疼到講話都不利索了。”她不知道第幾次這樣回答。

    “傻瓜,疼還對自己下狠手。”他也總是這麼笑話她,可語氣軟得不像樣,不像陸長興該有的樣。

    他躺了下來,反手把她拉到自個兒身上,一手順著她的長髮,一手輕撫她的後腰,雙唇更是緊緊貼著她,在她檀口裡攻城掠地,直到兩人氣息不穩才饒過她。

    “我娘臉上有兩道疤。”

    他在臉上畫出樣子給她看,傷在男人臉上都嫌難看了,更何況是名女子。“也是她自己劃的。有人看不慣我外公,擄走我娘想給他一點教訓,誰知半途起了色心,我娘什麼沒有,就是性子倔強,手起刀落,聽說不帶眨眼的,把對方嚇得半死。我以前也愛問她疼不疼,她可能被我問得煩了,說這問題是她男人該問的,不是我該問的。”

    沈蓉清枕在他的肩上沒說話,素手卻在他的心窩處,輕輕拍打。

    “可她的男人從來不問,反而因此嫌棄她,卻不知道這樣的女子多難得。”陸長興啄吻她的發心。“就像你一樣。”

    沈蓉清身子一僵,不曉得該如何反應。放在以前的陸長興,說出這樣的話來,打死她都不信,現在來看,她是想相信又不敢。

    “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陸長興細吻著她,心裡有了打算。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陸長興卻遞了拜帖進國公府,求見南國公。

    陸隨、鄒氏、陸揚,還有其他幾名子女頓時慌了手腳,拿著拜帖面面相覷,不懂這人怎麼突然找上門?

    猜不出來意,他們也不能把拜帖推了。陸長興首次來國公府就吃了閉門羹,傳出去他們僅存的名聲都沒了。

    “咳,你過來……是有什麼事?”陸隨愧疚太深,明明是自己的地盤,腰杆卻挺不起來,坐在他身旁的鄒氏不悅地皺起眉頭,陸揚也是拉長一張臉。

    倒是陸長興平靜無波,將他帶來的木匣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拿出你很久沒使的國公爺威風,幫我把這東西交給吏部,再找你這一輩的老臣連表上書。”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5:46

第8章(2)

    “那是什麼?”陸隨不解地問。

    “曹永祥的罪證。”陸長興輕描淡寫,其他三人卻變了臉色。

    “還記得當年皇上回宮登基,第一個高呼皇上大統的沈閣老嗎?我要替他平反冤屈,你明早就送過去,開始活動關係,我保證這對你也有利。”

    “這是你求人的態度嗎?”知道陸長興是來請托的,陸揚尾骨立刻翹上天。

    “跟你說話了嗎?”陸長興瞪了過去,像看無知小兒般瞥著陸揚,氣勢完全沒落一分,還穩穩占居上方。

    “你有本事跟吏部通氣?有本事找朝中大臣連表上書?這裡沒有品階的就只有你了。還有,我不是來求你們的,我是來交易的。”

    “交易?你有什麼能交易的?”鄒氏見他怒斥自個兒兒子,火氣也竄了上來。

    陸長興定定看著她,直到她承受不起,眼神開始遊移才說話。“當然有,你們一直想要的世子之位。”

    “笑話,你以為世子之位是你的囊中物嗎?說什麼交易?”陸揚啐了一口。父親已經跟外祖父還有舅舅通好氣,世子身分只能封在他身上。

    “我要爭,早就是我的了。”陸長興雙手交握,後躺在椅背上,笑容滿是自信。“你可知道,為何你遲遲無法立為世子嗎?”

    “你又知道了?”陸揚嗤笑地回視他。

    陸長興不想理他,直接對陸隨說:“你可曾想過皇上要什麼結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陸隨漫天抓不著頭緒。

    “今天請封世子,你愛挑哪個兒子,嫡出、庶出,都是你的事,言官說兩句又能決定什麼?真正作決定的是坐龍椅的那個人。”陸長興搖了搖頭,看著陸隨的眼神帶了些憐憫。“虧你跟在皇上身邊這麼久,連他的意思都揣測不出來,還能被冊封為南國公,皇上當真是念舊情的人,可是也只到你這裡。”

    “你是說……皇上不讓我立揚兒?”陸隨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陸揚更是直接站起來,指著陸長興大罵。“就知道你賊心不死,你以為說兩句話,父親就會改請立你嗎?”

    “你錯了,皇上更不想立我。”陸長興攤手,跟腦筋不靈光的人講話就是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以漕運使的身分襲爵南國公,陸府不出三代必被肅清,漕幫也會提早易主。”

    “你這話兜得我都暈了。”陸隨怎麼想都不明白。“你仔細說,慢慢說。”

    “當年皇上怎麼登基的,你們都清楚,現在皇上最怕的,就是清君側的事情重演,他不想皇子們有樣學樣,所以你們這些將軍出身又拜相封侯的,就是他頭一步肅清的物件,南國公爵位元五代而斬,但是皇上等不了五代,言官在這時候提出立嫡立賢的條件,正好把這事拖住了。”他在木匣子上敲呀敲,敲到這三人臉都綠了。

    “皇上現在就困在君無戲言這四個字上,不能明白表態他屬意你請立陸揚,而且要世襲遞降,除非你主動奏請,讓皇上能順坡而下,不然這事肯定無解,到最後,皇上說不定會安一個名目,直接把南國公的名號廢了。”

    “怎麼會……這、這不可能。”陸隨不信,卻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鄒氏跟陸揚也慌了,著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武將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曉得未來的儲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熔了他嗎?”陸長興輕輕地笑了聲,仿佛預見了南國公府的未來。

    陸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你呢?皇上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沒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幫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過十年,朝廷肯定會安插個人手來分食漕運使的許可權,然後慢慢收編漕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瞧瞧,陸隨跟陸揚就是最好的例子。陸長興笑得更開了。

    “想不透是嗎?你以為沒有當年外公頂著朝堂壓力為你們運送糧草物資,戰爭六年就打得完嗎?一旦發生內亂,誰得到漕運使的支持,誰就有了贏面,皇上豈會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國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樑王朝換誰說話?”

    哐啷一聲,陸隨錯手打破了杯子,但他無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著陸長興。“這些話,你怎麼不早說?”

    “瞧你們幾個轉來轉去,挺好玩的。”他這人不興以德以怨,要不是為了沈蓉清,他寧可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裡一輩子。“別端那張臉給我看,我沒對不起你,這些腦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們花了兩年還參不透我才覺得奇怪呢。”

    他看陸揚滿臉不服,遂冷笑道:“論策的時候不是很會說嗎?連眼前的情勢都分辨不出來,未免可笑。”

    “你——”陸揚本就是好挑撥的火種,馬上燒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說的,你也沒多少好日子過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只知道躲在父親的背後求祖蔭嗎?”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費心磨什麼船塢?不過說給這心智沒長全的孩子聽實在浪費功夫。

    “從我外公開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編漕幫,所以我外公才不讓我改姓於,把漕幫交給一個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權力,說不定皇上看在我識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還會善待我的後人呢。”

    “你……”沒想到他這麼豁達,陸隨一時間說不出話。

    “差不多就這樣,其餘福禍,你們自個兒參詳。”陸長興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過了這事,你們愛稱自己是正妻、長子什麼的,都與我無關,日後朝堂相見,維持個基本的樣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轉呈給曹永祥,這份證據我不只送你這裡,看你要獨善其身,還是與曹永祥同流合污,決定權在你,只是你們要承得起我之後的手段。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喜歡欠人家,會還的。”

    “瞧你這話說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後有機會多提點一下陸揚,他年紀尚輕,涉過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歡陸長興,經過這番談話,說什麼都得把他拴下來,不然等他兩眼一閉,家裡的人又犯糊塗,屆時誰來提點呢?

    “我沒這麼大的福氣,有你們這樣的家人。”陸長興揚唇,揶揄一笑。

    “當年漕幫為皇上運送軍資,不是外公選擇投靠明君,而是母親擔心你的安危才請托外公,為了護你一人周全,母親賭上漕幫數萬人的性命,可我母親死後,你們誰為她上過香?今兒個要不是有沈閣老一案,你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陸隨心頭像壓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絲悔恨,年輕時以貌取人,沒有待於氏好一些。而鄒氏跟陸揚就算不滿陸長興傲慢的態度,也找不到反擊的點。

    “還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們說明白,你們之前處心積慮想壓我一頭,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負到我身後的人,想擺什麼長輩的款,身敗名裂還是最普通的下場。”

    陸長興看了鄒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陰森且寒冷。

    “如果記不住,我不介意幫你們長長記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這裡多待,話說完,東西扔著就離開。

    陸隨看著大兒子大步瀟灑的背影,語重心長地問了句。“揚兒,你在外論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陸揚不想承認這個大哥,卻也不能不回父親的話。“他想法深、手段損,睚皆必報,但見識廣,重然諾,目光高遠,就算態度不冷不熱,想結交他的人還是很多,很給他面子。”

    “你可曾羡慕過他?”陸隨得不到兒子回應,又催了句:“說話!”

    “曾。”陸揚咬牙,帶著恥辱應了下來。

    “我知道你拉不下臉,不過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來往,他對你沒好臉色,但你對他好,他肯定會記在心上,關鍵時刻拉你一把,就夠你受用一生。”

    陸隨走下主座,捧起陸長興留下的木匣。這是大兒子唯一托他的事,辦得好了,對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語氣深且重。

    “等這事塵埃落定,我們就回祖宅,給於氏上炷香吧,這是我們欠她的。”

    “陸長興隨便說說你就信嗎?”鄒氏不悅地撇過頭去。

    “如果你隨便說說也能說服我,我就廢了於氏,如果你說服不了我,我就廢了你!”陸隨已經許久不與妻子動怒,瞧她把陸揚教得一點氣度都沒有,心窩就一把火在燒。

    “瞧你把我南國公的名聲敗成什麼樣,跟死者計較不休,成何體統?我還聽你這無知婦人的話,實在可笑!長興說得對,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著,若皇上猜忌武將,不如我請立朝兒,主動替皇上分憂!”

    陸朝,鄒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陸隨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為你操持家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改立陸朝,是要我們母子倆去死嗎?”鄒氏大哭大鬧,哭得陸隨頭都疼了。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著,還能替你賣把老臉,我若兩腳一伸,這朝中誰能幫你?”陸隨直接對兒子說。他想法雖沒有陸長興沈,但也是個一點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對陸長興的成見。

    陸揚背脊一涼,萬一出了事,他還真找不到可以幫他的人,甚至方才陸長興的身影還一閃而過,若他真的需要協助,最後說不定會托上陸長興……

    “孩兒知道了。”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陸揚此時開了竅,或許身段一時間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陸長興。

    朝堂一夕間風雲變色,飛沙走石,曹永祥由高臺摔落,收監等候判刑。

    在言官彈劾曹永祥誣陷沈閣老當天,陸長興命人抬了五千兩到靜心寺,見住持眉開眼笑、親自點數的當下,立刻命人綑起,抬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無數。

    住持一開始還以為曹永祥會來保他,對衙役說話高高在上,仿佛看螻蟻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卻在見到曹永祥獲罪收押,下場不比他好看多少後,用了幾下刑,就什麼都招了——

    過去他開放寺廟讓上京趕考的學子暫居,放榜之後,開始替曹永祥遊走賣官一事,並嫁禍沈閣老。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包天,全是因為朝堂將興建佛寺替皇太后祈福,曹永祥承諾讓他接掌住持,他一時鬼迷心竅才鑄下大錯,最終杖一百,眨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強佔良田,收受賄賂而罪加一等,奪官、抄家、杖刑後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軍,良田全數歸還於民。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此時又傳出一個消息,陸長興的姨娘竟就是沈閣老唯一的女兒。

    父親蒙難,女兒淪落風塵,一代名臣身後,令人不勝唏噓,感歎不到半日,集玉閣閣主又說出沈五小姐是為了找尋證據,為父洗脫汙名才自薦集玉閣,成為供人取樂的瘦馬,陸長興輾轉知道真相,心生憐惜,故才愛護不已,為求心上人日夜安穩,甚至不惜低聲下氣,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國公。

    南國公請封次子為世子,自願接受降襲,又讓人巧妙地套進了這件事情來。

    原本悲苦的故事衍生出一則佳話,末了竟是讓人最津津樂道的一段,還改編成話本——惡鬥權奸曹永祥。沈蓉清為掩飾頸傷而配戴的頸飾更成了京城仕女的新愛好。

    重臣言官接連上書彈劾曹永祥的這段期間,陸長興並未著墨此事,反而專心處理船塢的案子,近期又入了雨季,雖然去年評估出來的危堤都已事先修繕妥當,可最怕的莫過於意外這種東西。

    陸長興最後沒有攪和進曹永祥的事,卻依然忙得腳不沾地,連新型漕串的草圍都在這時候堆到他案前來。

    忙歸忙,他還是沒把沈蓉清忘了,早飯、晚膳一定要一塊兒吃,每天都要盯著她喝下一碗苦苦的黑藥汁,然後自個兒吃了仙楂片或蜜餞去吻她,耳鬢廝磨了一番,才甘願去處理公務。

    有天,陸長興提早回來,那天下著霪霪細雨,天氣微涼。他要孫嬤嬤替她換身簇新的衣服,梳個高貴漂亮的髮髻,在孫嬤嬤要替她上妝前,把人拉了起來。

    “帶你去個地方。”他摟著她的腰,在她頰邊香了一下。“還是別搽胭脂水粉的好。”

    沈蓉清沒有問他要去什麼地方,這不是他頭一回玩這種把戲,問他也不說,乾脆就跟他一塊兒瘋了。

    結果陸長興把她帶到大廳右側小門的珠簾後方,笑著跟她說:“就是這兒。”

    “這兒?!”沈蓉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等著就是。”陸長興笑著捏了把她的臉蛋,一副包君滿意的模樣。

    過沒多久,宣旨太監來了,雖然來的是陸府,不過找的人是她三哥。

    “沈容堰跪下接旨。”宣旨太監不重不輕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解開聖旨外的錦線,照字朗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沈閣老念秋……”

    沈閣老沈冤得雪,追諡太子太傅,原府發還;沈容燁、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銓官復原職,即日上任。

    沈蓉清跪在簾後,仔細地聽著聖旨的內容,她期盼了四年有餘的事,終在她面前開花結果,即便聖旨不是對她宣讀,在宣旨太監高呼“欽此”之後,仍與簾外的沈容堰同樣跪伏在地,泣不成聲。

    “謝主隆恩……”沈蓉清磕頭在地,久久不起,沈容堰接下聖旨,奉上茶水費,親自送走了宣旨太監,她還是維持原樣,動也不動。

    陸長興心疼死了,把她扶了起來,看她哭得滿臉淚水,眼睛紅通通的不像話,以指腹抹去她的淚水,眼神痛惜,語氣卻是戲龍。“不讓你上妝,就是怕你哭花了一張臉嚇人。”

    “嗚哇——”沈蓉清哭得更大聲,這下真慌了陸長興的手腳。

    他何曾見過沈蓉清大哭?第一次屈辱承歡的時候沒有,唐琳羞辱她的時候沒有,沈容燁來找她的時候更沒有。

    “別哭……你別哭了!”陸長興沒安慰過女人,還是痛哭的女人,只見過婦人哄小孩,只好依樣畫葫蘆,把人摟進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背。

    “乖,不哭不哭……要哭也別哭得這麼用力。”

    “嗚啊——”沈蓉清揪著他的衣服,埋進他的胸膛,哭得更用力了。

    陸長興只能把她摟得更緊,在她耳邊細語安撫得更勒。

    哭聲稍歇,沈蓉清吸著鼻子,不住抽噎,陸長興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半。他扶著她的肩,退開一步,看她哭得腫腫的雙眼,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蓉清,好點了嗎?”陸長興輕喃著她的名字,又逼出了她的眼淚。

    “怎麼又哭了?不是該笑才對嗎?我把你的名字找回來了,什麼沈清、什麼芙渠都能丟了,你是沈蓉清,只能是沈蓉清。”

    她的眼淚掉得更凶,眼睛都哭到瞧不見了。陸長興只能把她再按回懷裡。

    “罷了,反正就這一回,你就哭吧,把這幾年的委屈都哭出來。”他很無奈,生平第一次拿某人沒辦法。

    “我手邊的事情快結束了,再等我幾天,我帶你回鄉,去見你大哥、二哥、四哥,還有嫂嫂跟侄子、侄女們,再把你父母的牌位迎回沈家宗祠供奉。”

    沈蓉清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閉起眼,微笑地應了。

    “嗯。”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6:03

第9章(1)

    卸下心頭重擔,沈蓉清的笑容多了起來,不必再費心苦思下一步路,連帶著皮膚都比以前水亮透光,惹得陸長興愛不釋手,一回家就把她當成小貓小狗往懷裡揣,蹭了蹭之後,又往書房裡鑽。

    為了帶她回沈家祖宅,陸長興可說一天當兩天用,馬不停蹄,只有吃飯時才能放鬆半個時辰,沈蓉清有些過意不去,總會主動替他按蹺舒緩、泡茶磨墨、加衣添食,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繡花、練字或習畫,有時累了,她就擱下針線、毛筆看看他。

    跟在陸長興身邊一段時間了,從總是防他、猜忌他,到最後不得不依賴他,這段心路歷程十分微妙,直到現在,她才有心思好好看他。

    埋首書案後方的陸長興,並無初次見面時給人的威脅感,那股像無形風刃、吹得旁人連骨頭都隱隱作疼的壓力已經消散無蹤,鑽研卷宗的嚴謹神色,仿佛他是個再正經不過的人,什麼歪腦筋都沒有。

    沈蓉清撫上她脖間的疤痕,輕輕地笑了下,如果不動歪腦筋,那他就不是陸長興了,這男人太多面,一時片刻想把他看清楚,真的不是件簡單的事。

    “笑什麼?”陸長興聽見她的笑聲,嘴角不自覺上揚,頭也沒抬地問了句。

    “在想我出去晃了兩圈,是不是每個姑娘的脖子上都有疤了?”沈蓉清打趣地說。小翠替她採辦了些小玩意兒回來讓她解悶,還說外頭多了好幾攤賣頸飾的小販,全是隨她這波大流。

    可惜她這波大流現在不戴頸飾了,陸長興說這道疤好看,不許她遮起來,每天都要看看、摸摸這道疤,有幾回早晨醒來,發現他的唇就貼在這道疤上,睡得她腰酸背疼的,怎麼說都沒用,還讓他占盡了便宜。

    “誰像你這麼狠心?好像自個兒不是肉做的。”陸長興責怪地睨了她一眼,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像拿她沒辦法似的,笑容裡滿是寵溺。

    “就算她們有勇氣拿刀子劃個十七、八道,她們都不是你。”

    沈蓉清怔了一下,心跳聲響到耳際,她飛快地撇過頭,不敢與他對視。“茶涼了,我給你重沏一杯。”

    “不用了。”陸長興淡淡地駁了句。“我是故意擱涼的,我怕燙。”

    沈蓉清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起他喝茶的習慣,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端著茶不喝,叩著杯蓋轉來轉去是因為茶水太燙?”

    “不然呢?”他挑眉。“你以為是什麼?”

    “……我以為你要算計誰。”

    陸長興眯起眼,二話不說擱下卷宗,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抬起她的下顎,居高釀下地凝視。“再說一遍。”

    沈蓉清抿唇,哪敢再說一遍。

    “死到臨頭還敢挑釁本大人?”陸長興嗤笑了一聲,慍怒地低下頭,含住她緊抿的雙唇,開始逗弄,又覺得不夠過癮,單膝跪下,把她整個人抱進懷中,一手罩住她全身最柔軟的地方,放肆挑逗。

    “唔——”沈蓉清怕他在書房逞獸欲,掄拳捶打他,不痛不癢的,反而逗樂了陸長興。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子,屈於弱勢仍不忘抵抗。”陸長興改握住她的小拳頭,看著她緋紅的臉蛋,心情大好,在她屈起的指節上落下一吻。

    “你又胡來?不怕駱雨、駱冰撞見嗎?”他沒皮沒臉,可她要臉要皮!沈蓉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此刻嘴唇紅豔豔、眼陣水靈靈的,怎麼看都像在撒嬌。

    陸長興心猿意馬,又要覆上,就聽她咬牙怒喊。

    “陸——長——興——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他人前人後不一樣就算了,怎麼眨個眼、轉個身都能換個人?他到底有幾張皮呀?

    “好好好,別氣,氣壞了身子也是我著急。”陸長興連忙舉手討饒,瞧她氣呼呼的,好想在她臉頰上啃一口。才剛傾身靠近,沈蓉清就瞪過來了,他有些不甘。“只有生氣的時候才喊我的名字,什麼時候在床笫間也叫一叫我?”

    “我不理你了!”沈蓉清臊紅了臉,難得發起大小姐脾氣,起身就要走。

    “別別別,我說笑的,別當真。”陸長興馬上把人攬進懷裡,死死抱住不讓她離開。“好了,別氣了,聽我說,明天你讓孫嬤嬤整理下,後天我帶你回鄉。”

    沈蓉清雙眼一亮。“你事情都處理好了?”

    “能派下去的都派下去了,接下來要去巡視分舵,每年雨季都有幾個分舵容易做大水,得去看看防災預備得如何。我先帶你回鄉,再沿途巡視回來,算算時間,三哥的信也差不多要到大哥手上了。”陸長興低頭,蹭了蹭她耳鬢。

    “蓉清,替我沏杯新茶來。”

    “你不是怕燙嗎?”沈蓉清側過頭看他。

    “你含涼了喂我也是一種喝茶的方法。”陸長興無辜地瞅著她。

    沈蓉清以為自己耳朵壞了。“你堂堂一名漕運使提這要求像什麼樣子?”

    “在你面前,我不想端漕運使的樣子,太累人了,這裡是我休息的地方。”他歎了口氣,聽起來怪可憐的。

    “那你端這個是什麼樣子呀?”她口氣軟了下來,多了點撒嬌,少了點怨怪。

    “各種陸長興的樣子。”他在她頰邊親了下,滿足的神色像餓了好幾天,終於吃上一口熱飯似的。他閉著眼睛,靠在她的肩匕呢喃。

    “只有你才瞧得見,這世上能容納我喜怒哀樂的人,就只有你了。”

    想起他的遭遇,沈蓉清心裡一陣酸,拍了拍他的手背,整個人依偎在他懷裡。

    陸長興在她面前才能無所忌憚,她又何嘗不是,不管她到什麼地方,終究還是要回到這裡的,她的人生中,沒有人比陸長興更親密。

    滴水穿石,何況是陸長興這股開天闢地的洪流,就算她內心遲疑未消,也無法阻擋自己為他評然心動,骨子裡早就認定了這個庇護她、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

    她現在,只想跟這個男人過一輩子。

    灰瓦白牆竹籬笆,菜圃瓜棚,幾隻雞鴨,門口兩條狗兒,一黑一黃,正趴在屋簷底下,懶懶地曬著陽光。

    沈蓉清艱難地邁著腳步,推開最週邊那扇籬笆門,顫巍巍地朝正門前進,為了走到這裡,她花了四年多的時間,其中辛苦,不提也罷。

    “汪汪汪——”黃狗率先發現了她,站了起來,垂尾激吠,黑犬立刻跟進,甚至有撲上來撕咬的傾向。

    “來福!旺財!”沈蓉清紅著眼眶喊出狗兒的名字,一聽到她的聲音,兩條兇惡的大狗頓時乖得像綿羊,繞到她的身邊,趴坐在地上,拚命搖尾巴。

    “好乖,沒想到你們還記得我。”

    她蹲下來摸了摸來福跟旺財的頭,跟在她身後進來的陸長興這才靠近,原本乖順下來的狗兒又放聲狂吼。“來福,旺財,不可以——”

    “外面是誰呀?”一個婦人的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沒多久,大門也跟著打開。

    “小、小清?!”

    沈蓉清困難地點了點頭,在陸長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喊著:“大嫂。”

    “你這孩子,怎麼現在才回來?你可知我們有多擔心你?”

    沈家大嫂又喜又怒,淚水交織,一時克制不住情緒,大步沖到沈蓉清面前,掮打她的手臂,哭著痛駡她。

    “你這死沒良心的!一點消息都不往家裡帶,害我們成天提心吊膽,聽到有人販賣奴僕女眷,你大哥就一個一個跑去看,聽到有無名女屍,你大哥更是一刻也不敢拖延,不管天色多晚、路有多遠,他馬上就奔出去,深怕他唯一的妹妹客死他鄉無人收殮,你知道你大哥為你急白了多少頭髮嗎?”

    “大嫂……對不起……對不起……”沈蓉清低著頭,想到大哥痛心離去的背影,眼淚是一顆一顆地掉。

    “別罵她了,她這幾年也不好過。”陸長興將她護到身後,心疼極了。

    沈家大嫂這才打量起陸長興。“你是?”

    “我是蓉清的丈夫。”

    沈家大嫂變了臉色,可惜陸長興擋著,她看不見沈蓉清。“難怪你大哥從京裡回來氣成這樣,沒有父兄為你打點親事,怎麼就糊裡糊塗把自己嫁掉了?”

    陸長興臉色冷了下來,看起來怪嚇人的,雖然名義上是一家人,可還不知道對方底細,沈家大嫂也不好意思再數落什麼。

    “都進來吧。”沈家大嫂把他們領進屋,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乾淨。“前幾天三叔來信,說公爹的事平反了,還了我們沈門一個清白,那時候三叔說要到京裡拚一把材料生意,其實是你們回來帶他的吧?”

    沈蓉清點了點頭,不敢再瞞。

    “這事本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何,你大哥展信後就是笑不出來,你二哥、四哥在書房跟他磨了好幾天。我一個婦道人家,你也知道你大哥的個性,問多了他不開心,難得你回來,不如直接進書房跟你幾個哥哥瞭解狀況。”

    “大哥不開心嗎?”沈蓉清惴惴看了眼陸長興,還以為洗脫了父親的冤屈,能讓大哥諒解的,怎麼事情好像不似她所想的那般。

    “去問問就知道。你也別想多了,說不定他只是氣未消,哪有兒子樂見父親被冤枉的?”又不是他。

    “只能如此了。”沈蓉清點點頭,向沈家大嫂打了聲招呼後,就帶著陸長興往書房走去,一顆心是越走越沉,頓生不祥之感。

    沈容燁負手站在書房窗前,在他慣用的書案上,攤著沈容堰由京城捎回的信,前因後果,寫滿了八張信紙,還要他體諒沈蓉清,別過分責備她。

    官復原職,即日進京?沈容燁望著窗外白雲,冷冷地笑了聲。

    “大哥,聖旨已下,我們若再逗留,故作不知,拖累京裡的堰弟不說,連父親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名譽都會受到影響。當務之急,該以大局為重,其他的事,我們再關起門來慢慢算帳不就行了嗎?”行二的沈容柏苦口婆心地勸著沈容燁,這幾天他好話說盡,大哥就是不點頭,到底是什麼事讓他生了這麼久的氣?

    “大哥,小清費盡心思證明父親的清白,面對這樣的結果,難道你不開心嗎?”沈容銓也使盡渾身解數,試著說服沈容燁。

    “父親追封太子太傅,我們兄弟四人官復原職,若不是父親受了極大的委屈,光憑我們四人是自行辭官離京,斷不可能有這些恩典。”

    “銓弟說得有道理。”沈容柏立馬附和。

    “當年父親要我們退一步海闊天空,是擔心我們螳臂擋車,鬥不過曹永祥而把命都賠進去,沈家族長又將我們一支除族,萬一出事,不會保護我們的妻兒,這才忍辱負重活了下來。父親是迫不得已才將尊嚴捨棄,如今朝廷還了父親公道,為什麼我們還要躲在角落,不敢面對世人?”

    “誰說我不敢面對世人?”沈容燁轉過頭來,雙目赤紅地看著兩個弟弟。“我不敢面對的是我自己,我這個無能的沈容燁!”

    “大哥,你怎麼這麼說?難道就因為是小清平反”

    “你知道小清用了什麼手段嗎?”沈容燁逼近二弟,仿佛正承受椎心挖骨之痛,表情猙獰。

    “你可曾想過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扳倒首輔、為父兄正名?她離家出走,直至半年之前,你們可曾聽過朝中有何風浪是撲向曹永祥的?”

    “我……”沈容柏及沈容銓對望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我在外打聽消息,聽到京城有個跟小清很像的女子,出盡了風頭,沒有跟你們細細說明就趕路上京,是因為我不敢跟你們說那名女子是漕運使陸長興的姨娘!”沈容燁痛心地閉起眼。

    “我不想汙了小清的名譽,若那人不是小清最好,就算那人真是她,只要我悄悄把她帶回來,輕輕地把這一頁揭過去,她還是以前的沈蓉清,純如白紙。”

    “你是……你是說小清她……”沈容柏像被鸚鵡叨了舌頭,連句子都講不全。

    “沒錯,她先是進了集玉閣,成為瘦馬,最後被秦王世子當作禮物,送給了漕運使。”

    沈容燁深吸一口氣,胸口還是疼得緊。他咬牙苦撐,悲痛地說:“就算不是陸長興,還有其他男人等著欺淩你們妹妹,甚至有可能她連姨娘都不是,只是個毫無價值的玩物。這就是她的手段!這就是她的辦法!她用血肉換來的,你們說父親在天之靈會開心嗎?”

    “小清怎麼這麼傻!”沈容銓心如刀割,想到沈蓉清居然犠牲至此,情緒一度無處宣洩,只能狠狠地槌牆出氣。

    沈容柏閉目不語,癱坐在椅子上,痛苦萬分。

    “父親追封,是皇上恩典不錯,可是要我官復原職,我實在坐不上那個位置,一想到那是我妹妹賣身換來的,我就想吐!”

    “住口!”陸長興踹門而入,憤恨地盯著沈容燁。“你說夠了沒有?”

    “陸大人?”沈容燁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沈容柏與沈容銓也轉過身來,不過他們率先注意到的,是在陸長興庇護之下,不斷掉淚的沈蓉清。

    “小清!”沈容柏心疼地喊了一聲,趕忙迎上去,想好好看看他受苦的妹妹。

    沈蓉清看到二哥接近,花容慘白,抗拒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像受到驚嚇似地搖頭,眼淚掉得又急又凶,眼神空洞得嚇人,像不認得眼前的人是誰了。

    “小清?”沈容柏著急地想接近她,沈容銓也是,卻把沈蓉清逼得節節退後,撞進了陸長興的懷裡。

    “你還好嗎?”他覺得不對勁,低下頭來看,她像三魂去了七魄,不由得一驚。

    “蓉清,你看著我!別哭,先看著我。”

    叫了好久,沈蓉清才從渾沌中醒過來,怔怔地望著陸長興,還有他身後,滿臉擔憂的二哥跟四哥。

    沒有大哥……以往疼愛她的大哥,已經視她為恥辱,即便父仇得報,也無法修補他們之間的裂縫。

    一想到那是我妹妹賣身換來的,我就想吐!

    原來大哥是這麼看她的!

    沈蓉清瞪大了眼,連帶著沈容柏與沈容銓看她的眼神,仿佛都有幾分鄙視的味道,她已經回不來了,回不了這個家了!

    她承受不住,轉身就跑,灑下幾顆溫熱的淚珠,燙了陸長興的手背。

    他瞪向站在窗邊、雙手握拳的沈容燁,氣得渾身發顫,恨不得沖上前揍他幾拳。他話說得大聲,怎麼不想想沈蓉清背後的苦?若是有人支持她,她何必出此下策?她才是最難過的人,結果她的哥哥居然又當胸給她一刀!

    “你最好一輩子都別後悔今天說過的話!”他揮袍離去,快步追上沈蓉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6:18

第9章(2)

    南方的雨季來得比北方早且時節長,雨量也較多,每年雨季,鎮江南分總舵轉梢公河段,東南三百里處的河間分舵,因地勢較低,幾乎年年發大水。

    水位一旦溢滿,船隻容易走出河道,梢公河段從六年前就在開挖疏洪用的管道,共七條,目前僅有兩條開通,其餘的不是還在規劃,就是進行到一半。

    因為發大水,水要導向何處也是個大問題,總不好為了漕運,把農人賴以維生的田地沖毀吧?所以每年陸長興都得撥空到此巡視,正式進入雨季前,只要水位高了一尺,馬上讓工人搬麻沙袋囤在地勢最低的河道兩旁,暫時增高河面的容載量。

    陸長興帶沈蓉清離開祖宅後,便登船直奔河間分舵。

    每年固定巡視,自然少不了駱雨、駱冰兩兄弟,他們一塊兒離京,只是中途分道,駱家兄弟先過來瞭解分洪管道開拓的情形。

    只是兩人來時,情況有些不對,陸長興餘怒難消,沈蓉清則鬱鬱寡歡。

    原以為兩人起了口角,但看陸長興處處呵護的態度又不像。駱冰幾次想問,都讓駱雨擋了回來,加上河間分舵水位連三漲,午後又有積雲,下了幾場大雨,更讓所有人嚴陣以待,這種無關緊要的心思當然要收回來。

    “這場雨下得久了點。”陸長興看著窗外斜飛而下、如箭陣般的雨勢,烏雲層厚,朝黑如傍晚,不由得皺了眉心。

    這場雨從昨天半夜開始打下,整晚沒有消停。

    他匆匆用完早膳,卻發現沈蓉清根本沒吃幾口,不由得歎了口氣。外面雨勢水位拚命增長,她的食量跟精神卻不斷下修。

    “來,再吃一點。”陸長興端起她那碗粥,撒了幾顆花生米進去,舀了一小口,喂到她唇邊。“乖,別讓我擔心,張嘴。”

    沈蓉清聽話,咽下了這一口,愁眉不展。

    “你這樣叫本大人如何是好?是要逼著你吃?逼著你吃?還是逼著你吃呢?”他正色地看著她。

    “噗哧。”沈蓉清掩嘴一笑。“這有什麼不同?”

    陸長興松了口氣,捏了她臉蛋一把。“還是笑起來好看。”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握住他的手,沈蓉清一臉歉意,眼眶紅紅的像小白兔。

    “知道我擔心還繼續讓我擔心?你這小沒良心的當真記吃不記打。”

    陸長興又喂了她一口粥,以拇指揩去她唇邊沾到的粥未,溫柔地看著她,跟他說出來的話完全不一樣。“別以為我忙就可以混過去了,飯要吃,覺要睡,藥一定要喝,少一頓我就打你十下屁股,還打給孫嬤嬤看。”

    沈蓉清低下頭,愧疚不已。

    她吃不下,睡不好,夜裡輾轉反側,總會把他驚醒,抱著她哄了老半天,她睡不著他便不敢睡。他每天事情多如牛毛,還得巡視碼頭河堤這等危險的地方,怎能不養足精神?所以她開始裝睡,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雖把人哄過去了,可是擋不住人憔悴,他還是擔足了心。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濟,不是還有銀花在嗎?”這次出行,他們沒帶任何人伺候,要不是陸長興擔心她,也不會臨時在河間分舵找來了銀花,要她隨伴在側,看管她的一舉一動。

    “是呀,大人,我會好好看著姨娘的。”銀花往前站了一步,笑著表態。

    陸長興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忘了她是哪個下屬的女兒,雖非奴籍,但小門小戶,也不懂高門裡的規矩,他跟沈蓉清說話,哪裡有她插嘴的分?

    “以後稱呼夫人,別讓我聽見姨娘什麼的。”他目光收了回來,看沈蓉清神色低落,卻拿不出辦法讓她開心,一股氣堵在心間實在難受,他還記得從京城出發時,她臉上的笑容有多美好。

    “別為難銀花,也別亂了規矩,姨娘就是姨娘。”她知道陸長興不想讓她難過,但她更不希望他難做人。

    “我的女人我說了算。”他將她的髮絲攏至耳後,抬起她的臉,笑著說:“太子太傅的女兒,算起來還是我高攀了。”

    沈蓉清苦笑,不過是虛名罷了。

    “漕務正忙,你且忍忍,我說過不會委屈你的。”有外人在場,陸長興不想說得太明白,尤其銀花還拉長耳朵聽。

    他們最久在河間不過待半個月,換人沒有太大意義,只要銀花能看好沈蓉清,讓她三餐正常,續服湯藥,其他的多作苛求也是枉然。

    叩叩——門上傳來聲響,駱雨難得不等陸長興發話,就在門外通報。

    “幫主,河床水位暴漲兩尺十寸,舵主說幫主在此,沒有命令,不敢擅開閘門。”

    “什麼榆木腦袋!”陸長興震怒,站了起來。

    “傳令下去,閘門開三。河面船隻如何?有靠岸縛穩嗎?”

    “河面船隻已陸續靠岸,但有一艘黃船粗繩斷了,險些流出河段,縴夫正在往回拉。”駱雨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看起來情況不是很樂觀。

    “我去看看,順便讓河間舵主滾過來,不想擔責是不是?叫他過來拉船,黃船沒拉回來,他人也不用回來了!”陸長興冷笑一聲,他底下分舵舵主的位置不是拿來養老用的。

    “蓉清,我先忙去,你累了就休息,把腦袋放空,別想些有的沒的。”他附在她耳邊低語。

    “要想就想我。”

    “去吧,外面雨勢大,你千萬小心。”沈蓉清推著他,這人怎麼什麼情況都遊刃有餘,沒見他徹底慌過。她定定地望著他,還是不免為他受怕。

    “你要平安回來。”

    “會的,等我。”陸長興笑了笑,臨行前對銀花囑咐了句,語氣驟冷。

    “好好照顧夫人。”

    “是。”銀花應了聲,有說不出來的憋屈。

    陸長興領著路雨離去,一步一步,踩得又重又急。沈蓉清收回目光,看著窗外大雨如注,雷電交加,天色昏暗如夜,暗暗祈禱這波風雨不會帶來嚴重的災害,陸長興能平平安安。

    “大人如此疼你,夫人真是好命。”銀花語氣滿是欽羨,沈蓉清早膳還沒用完,卻在陸長興離去後,動手收拾。

    “聽說夫人入府前是京中色藝雙全的瘦馬,不知夫人最擅長什麼才藝,能讓大人為你神魂顛倒,許你夫人之位,夫人能教教銀花嗎?”

    沈蓉清看了過來,見銀花故作無辜卻句句帶刺,是見她這幾日神色懨懨,以為她是只好欺負的病貓嗎?

    “我不想跟你計較。”她指著大門。“你出去。”

    “大人要我跟著夫人,我不能離開。”銀花噎了一下,心虛地低下頭,眼神閃過一絲嫌惡。

    “我趕你,或陸長興趕你,你覺得哪個畫面比較難看?”沈蓉清冷冷地瞪著她。

    “我又沒有說錯什麼!你做得,別人就說不得嗎?”從小讓家裡慣大的銀花,何曾受過這等對待?立刻氣紅了眼。

    “好,等陸長興回來,你再親口把剛才的話說一遍,我想由他告訴你更有說服力吧?”現在隨便一個人都能欺負她,拿她瘦馬的身分說話?難怪大哥知道她走上這條路時,會如此氣憤難當。

    就連陸長興,一開始也是生氣的吧?

    沈蓉清笑了笑,開弓沒有回頭箭,更何況這事已蓋棺論定,無法更改。問她後不後悔?能達成她畢生所願,有何悔之?最多最多,莫過於心頭一股消不去的遺憾吧。

    “所以現在,給我出去。”她再次指向大門,要銀花離開。

    她哥哥惱她,她無話可說,銀花算什麼東西?憑什麼瞧不起她?

    “我偏不。”銀花急了,她爹對她期望很深,還盼著她在陸長興面前露臉時提他一頭呢。河間舵主犯了錯,指不定是她爹上位的大好時機,她豈能在這時離開?

    銀花立刻換上一張笑臉。“我剛才是說笑的,你是京裡來的人物,別跟我們地裡的計較。”

    她話說得自貶,眼神可沒幾分愧疚,多的是難平的情緒。沈蓉清比不上陸長興是個人精,但也不是傻子,豈會瞧不出她心口不一?

    “你不走是吧?我走,我騰位置給你。”一方土水養一方人,這塊地養出來的人心真大。沈蓉清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一刻都不想多待。

    銀花慌透了,這女人脾氣也忒大,不過就是個瘦馬,仗著大人寵愛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看她能囂張到幾時!

    不過陸長興剛才說的太子太傅又是什麼東西?她怎麼聽不懂呢?

    河間分舵離京遙遠,消息傳遞不易,很多消息都是轉手再轉手傳過來的,像陸長興迎了個瘦馬的消息,就是有人從鎮江南分總舵過來時提起的。至於沈蓉清是前任閣老沈念秋愛女一事,在這裡還是件秘密。

    沈蓉清走了出去,一出房門,左拐便是分舵議事廳,小小的,約莫能坐十人,廳門大敞,飄進幾縷雨絲,瀟淅的大雨較方才透窗所見已明顯緩和不少。

    河間是處小分舵,坐在議事廳內,就能瞧見碼頭船隻進出的狀況。現在河道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一塊兒隨著河流波動起伏,不少船夫就站在船隻旁互拋繩索,將兩艘船綁在一塊兒,讓河道上無法靠岸而停的船隻能有所依附。

    碼頭上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卻沒有人穿著蓑衣在幹活,更有十一、二歲的毛頭小子將纖繩搭在肩上,奮力將尚未綁妥的船隻往岸邊帶,五官都被雨洗得看不清了。

    不是滿十六歲才能進漕幫嗎?還是雨季人手不足,只能用黑工了?

    “夫人,大夥兒都在忙,你就別添亂了,回房好好待著。”銀花走到她身後,以為她沒見過碼頭忙亂的景象,一時間看傻了眼,偷偷地鄙視了下,便不客氣地拉著她的手,想把她帶回廂房。

    “有吩咐廚房熬姜湯嗎?”沈蓉清在雨中找尋著陸長興的身影,銀花拉扯她的力道幾乎給她忽略不計。

    銀花有些忿然。“這問題也不是頭一遭,當然備好了。”

    沈蓉清回頭看了她一眼,銀花諷刺她惺惺作態的語調真讓人不悅,急難當頭,她也不想花力氣爭辯這些。

    她不理銀花碎念,逕自到門口眺望碼頭情況,髮絲沾上水氣。

    陸長興應該是去處理黃船的事,不在這兒,沈蓉清難掩擔憂,也只能在原地苦等他的身影,此時,她意外瞧見其中一名拉纖的少年力脫,滑倒在地,反覆地想爬起來,沒想到越蹬越後面,竟栽進河道之中。

    他是最後一個,沒人發現他落水。沈蓉清等了好一會兒,沒見少年上岸。落過水的她深知水面下的可怕,若非她執念太深,恐怕也撐不過來,更別說已經頹軟脫力的少年,如何自救?

    沈蓉清腦子一熱,不管不顧地沖進雨中,往河道奔去。

    動用了兩百多人,總算讓黃船靠岸,不至於沖出河堤,開閘之後,水位不再上升,等雨量減緩,就能返船出航,陸長興正想陸續遣人回去休息,登上碼頭往議事廳走去時,赫然發現眼前有兩名女子在雨中爭執,一個執意前進,一個奮力勸阻,而拚命湊近河道的人居然是沈蓉清?!

    陸長興險些急瘋了,如箭矢脫弓般朝她奔去,不懂她為何選在這時做傻事?只因為他分不開身?

    “蓉清!”他大聲嘶吼,不知是四周過於吵雜,還是沈蓉清故意忽略,只見她在他離岸邊還有十來步的距離時,便縱身跳了下去。

    “沈蓉清——”

    陸長興不敢相信她又再次當他面投河,這次水流遠比上回湍急,她是有幾條命可以折騰?他是有幾條命讓她折騰?!

    “沈蓉清,我不許你死!”陸長興如敗獸怒吼,多年前嘗過的恐懼,現在又加倍反撲到他身上。

    沈蓉清怎可如此對他?在他掏心掏肺,就連靈魂都藏了一魄在她身上時,居然用自殘的方式將他抽筋剝骨!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為何能冷血至此?

    “幫主不可!”隨後而來的駱雨攔住要跳下的陸長興,見他雙眼赤紅回瞪,戾氣橫生,許久不見他盛怒模樣,駱雨心下一驚。

    “幫主尚須主持大局,萬萬不可涉險,請由屬下營救。”

    駱雨不敢耽擱,才要接近河道,就有一股力量將他向後拖去,重砸在地,他狼狽地爬了起來,正好瞧見陸長興沒入河水,消失在滾滾洪流之中。

    沈蓉清痛苦極了,像被夾在巨石縫中,連手腳都沒有辦法擺動,胸口疼痛欲裂,口鼻像是覆滿了糟糠。

    她太天真了,以為自己曾在漕河裡轉過生死,就比別人多了一分底氣跟勝算,今兒個要不是河道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漕船,船身擋了河水衝擊,現下她已經不知道被沖往幾百裡外。

    壓在身上的水流強度未變,但打在臉上的雨勢已從細針變成柳絮,再這樣下去,可能沒有多久,就怕她的體力撐不到雨停的時候。

    不曉得剛才落水的少年有沒有她的運氣,被船身擋了下來?

    說是運氣,也得有人發現才是運氣,發現的時候還有氣,那才是頂頂運氣。

    沈蓉清自嘲地笑了,她剛才怎麼回事?瞻前不顧後的,腦子像被氣傻了一樣,說跳就跳,萬一她支撐不住,出了意外,陸長興該怎麼辦?

    有可能這次,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她眼眶一熱,心也跟著痛了起來。背靠船身,隨水漂浮,已經失去掙扎的力量。

    就算只有一絲可能,她也要賭賭看,盡可能保存力氣,撐到有人來救她為止。

    不知道銀花有沒有替她搬救兵,這人野心大但心思淺,不至於害人求上位吧?如果陸長興身邊潛藏著這麼可怕的女子,萬一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拚個魂飛魄散也要把這些魑魅魍魎從他身邊驅逐開。

    她已經開始胡思亂想了嗎?她還能撐多久呢?陸長興……陸長興……

    “沈、蓉、清!”陸長興突然從水面冒出頭來,抓著她的肩膀,如鬼道修羅般怒瞪著她。“睜開眼睛看著我!我叫你看著我!”

    以為耳際的呼喚是她幻想出來的泡影,沈蓉清不想理會,怕睜開眼睛什麼都沒有,反而讓已經身心俱疲的她撐不過下一刻,豈知這聲音越來越真實,越來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張開眼,濕淋淋但活生生的陸長興就在她眼前!

    “你怎麼……怎麼會……”沈蓉清又驚又喜,沒想到真的把他盼來了。

    陸長興冷笑一聲,一手托著她,一手拉著船身纏繞的粗繩往岸邊遊去,途中不發一語,也不看她一眼。

    倒是沈蓉清,目光片刻不離他,見他突然皺眉,稍作停頓,不由得擔心一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陸長興沒有理她,繼續抓著繩索前進,幸好船與船之間距離不遠,兩人也算有驚無險地靠了岸。

    “幫主!”守在岸邊的駱雨都快急白頭發了,一見到陸長興平安無事,立刻伸出手,想搭他一把,不知道何時過來的駱冰同樣貢獻出一臂。

    “接好她。”陸長興先把沈蓉清托上岸,駱家兄弟沒花多少功夫就把她拉了起來,正要回頭去助陸長興的時候,岸邊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幫主——幫主——”駱雨著急地站了起來,平時沉穩如山的他,正慌張地對河面吼?

    沈蓉清背對著河道,一聽也知道壞事了,顫巍巍地轉過頭去,將她從水裡托抱起來的男人去哪兒了?

    她不禁想起他方才在水面莫名停頓,難道是那時出了什麼錯?

    不可能,他不會有事的,他不可能有事的!

    沈蓉清想站起來,卻發現她根本沒有力氣支撐,頹軟地爬到岸邊,仔細捜索她目光所能視及的一切,不管她多謹慎仔細,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人!

    “陸長興……陸長興……”她抖著聲音呼喚著,最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陸長興——”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6:36

第10章(1)

    駱冰馬上跳入河道中找尋陸長興,駱雨緊隨在後,卻見沈蓉清也想入水,不管她是不是幫主穩穩放在心頭上的人,此刻他已經不想跟她客氣,粗魯地將她推倒在碼頭上,痛聲斥責。

    “你跟幫主出了什麼事,我沒有資格過問,可你斷不該尋死覓活,現在幫主為了救你體力透支、生死未卜,你高興了嗎?”如果他們兩人好好的,駱雨根本不會把這些往事掏出來抹鹽巴。

    “你上次投水,幫主明察暗訪找了你兩年,幫主親自提拔的下屬到各分舵,都惦記著要找名頸間有疤的年輕人,不論性別,皆要留人。河道水流湍急,暗潮多,你被捲進河底或是漂流千里之外都有可能,可幫主見不到你的屍首就是不死心,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幫主開心了,你居然又當著他的面尋死?難道幫主待你還不夠好嗎?”

    “我沒——”她沒有尋死的念頭,可她害了陸長興是事實,她沒有臉辯解。“如果他死了,我會去陪他……”

    “死?!”駱雨像聽見什麼笑話般,冷哼一聲。“誰要你這種廉價的承諾?萬一幫主有事,全天下得有多少人陪著他有事?人在眼前的時候不珍惜,現在幫主瞧不見了,你誓言明志給誰看?”

    “那也輪不到你來教訓她。”陸長興偏低微冷的語調震驚了兩人。

    “屬下——”駱雨神情激動,抱手跪了下來,即便遭受責駡,嘴角還是上揚的。

    “屬下知罪,請幫主責罰。”

    “陸長興!”沈蓉清喜出望外,想站起來卻敵不過突然竄上的眩症,閉著眼又坐倒回去。

    放在往常,他肯定過來察看,心焦地問她哪裡不舒服,此刻卻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跟駱雨說話。

    “照顧好他。”陸長興放下肩上一名十歲出頭的小少年。“叫河間舵主明早巳時正到議事廳來見我。駱冰,這裡交給你處理,局面穩定後,就叫弟兄們撤了。”

    駱冰一下水就見到陸長興馱著人回來,也跟在後面上岸了。

    “是。”駱家兄弟各自領命,沒多久,陸長興眼前只留沈蓉清一人。

    他不說話,也不扶她,冷眼俯視著一身狼狽又冷得發顫的沈蓉清,仿佛往日溫情不過鏡花水月,是上輩子孟婆湯沒洗淨的記憶。

    “陸長興……我……”沈蓉清冷極了,一張臉全無血色,泡在水裡的時候還不覺得,現下在他注視中,她只想抱著身子發抖。

    “你就這麼想死嗎?”他往前一步,蹲到她面前,粗暴地支起她的下顎。

    “我沒有……我不是……”她冷到牙關直打顫,看著他疏漠的態度跟眼神,心就一陣擰絞。

    “我就給你個機會。”他指節用力,在她頰面留下了紅痕,接著死死地啃上了她的脖子,如鬼魅般低低地笑出聲來。

    “讓你死在我的床上。”

    沈蓉清被狠狠扔上了床,昏頭轉向的,全身濕透還沿途滴水回來的她,頃刻間就將床上的被褥印出重重的水痕來。

    她撐著床鋪坐起來,雙眼對上落下門閂走過來的陸長興,他戾氣深重,恨意難解,踩著憤怒筆直地朝她走來,嚇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內縮去,直抵至牆。

    “陸長興……”她聲如蚊蚋地喊著他,從沒見過他這麼嚇人的模樣,仿佛兩人之間的羈絆是數十年來水火不容的血恨家仇。

    “陸長興,你聽我說——”

    她想解釋,陸長興卻不給她機會,一腳跪上床鋪,唰的一聲,直接將她的衣服撕開,露出裡面繡著蠟梅的肚兜,俯身隔著布料啃咬結於肚兜之下的成熟紅梅。

    “痛——”沈蓉清滿臉痛楚,使盡力氣想把他推開。

    “痛?!這樣就叫痛?”陸長興揚起嘴角,眼神盡是狠戾,不顧她無用的掙扎,將她的雙手拉過頭上,箝死她纖細的手腕,整個人像發狂的雄獅,亮出他傷人的利爪。

    “才這麼點程度你就受不住了?離死可還遠的呢!”

    他一把掀起她的裙子,單膝頂開她兩條腿,無視她滿臉淚痕,碎了她的褻褲,溫熱掌心貼上她微涼的肌膚,卻感受不到他絲毫溫情,滿布繭子的手指未有任何耐性撫,在她身下毫不留情地肆虐進出。

    “舒服嗎?”他彎腰在她耳邊輕笑,手指忽輕忽重,像揉捏著飽滿盛開的玫瑰花瓣,慢慢地出了水。

    “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我面前投水兩次,你既然這麼想死,我怎麼能不成全你呢?我是這麼的愛你,可惜我下不了手一把捏死你,只好換個方式,讓你爽死在我身下,你道如何?”

    “不要!”她拚命搖頭,哭喊到嗓子都啞了,心底一層一層地泛冷起來。

    “我沒有尋死……陸長興,我沒有要尋死……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她既不是罪人,也不是叛徒,為什麼要這樣懲罰她?沈蓉清像瘋了一樣,幾乎崩潰地大吼大叫。

    “放開你?呵,好讓你當我的面再跳一次河嗎?沈蓉清,我是不是太慣你了?”陸長興換上怒容,抽出已經濕潤的長指,解開腰帶綁住她一雙手,將不住反抗的她翻了過去,抬起她的纖腰,故意沿著她美好的臀縫開始描繪,直至她被迫準備好的地方,感受著她的低嗚與顫抖,猛然一挺。

    “乖,寶貝兒,開心點,你想要的事,我會一件一件替你達成,不會讓你失望的。”

    沈蓉清頭痛欲裂、心疼如絞,完全說不出話來,也找不出什麼話好說,咬著下唇,緊閉雙眼,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

    陸長興坐在議事廳內,捧著一杯茶,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駱家兄弟分別站在他身後兩側,漠然地看著跪伏在廳前、聲淚倶下的河間舵主。

    “幫主開恩,幫主開恩啊!”他死命磕頭,想換一線生機,陸長興卻不看他一眼,一逕地把玩他手上的蓋杯。

    “克扣漕役薪餉中飽私囊,低價招攬不足十六歲的男丁,水位暴漲還敢拒開閘門,送你到理刑司還算便宜你的,換作老子,直接給你一刀扔亂葬崗!”駱冰站了出來,指著河間舵主破口大駡。

    “前任舵主急病驟逝,提你上來暫代舵主,才三個月不到你就整出這麼多麼蛾子?還有臉要老大開恩,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把你做成包子,丟進漕河裡喂魚蝦!”

    “得了。”陸長興出言制止。“魚蝦何辜,最後糟的還不是我們的肚子,快點把他綁出去,擋在這兒我都快吸不到氣了。”

    “是。”駱冰最恨有人挖漕幫的牆角,送到理刑司前還剩多少根毛,就看他的造化了。

    “駱雨,大夫請了嗎?”駱冰把人帶走後,陸長興隔了段時間才開口,茶水已涼,他卻一口也沒喝。

    “派人請了,不知是否路上耽擱,才遲遲未至。”駱雨垂首回應。“不如屬下親自走一趟。”

    “不用了,就等著吧,讓她吃點苦頭也好。”陸長興捧著蓋杯的手緊了緊,臉色依舊淡然,不讓旁人看出他的情緒。

    “新舵主上任前,分舵的事就先由你看著辦,不好拿主意的再來問我。沒有其他的事,你就可以下去了。”

    “是。”駱雨也不是頭一回暫代舵主職位了,陸長興會這麼安排,除了圖便利之外,就是要他乘機清查河間分舵裡還藏著什麼弊端。

    水至清則無魚,但也不能因為一窩蠹蟲而壞了漕幫百年大業。

    駱雨行禮離開,在大門與銀花錯身而過,她端著一盅雞湯,臉上笑意盈盈。

    早上陸長興才吩咐過,在大夫來之前,不許任何人走進沈蓉清的廂房內,銀花當時也在場,這盅雞湯絕對不是為她準備的。

    駱雨留了點心思,走到門旁守著。

    “大人。”銀花嬌羞一笑,將雞湯擱到他旁邊茶几上。“昨日大人淋了雨,又躍入河道救人,勞心勞力,銀花特地熬了碗雞湯要給大人補身子。這裡頭的藥材——”

    “昨天你跟夫人說了什麼,氣得她非投水不可?”陸長興看了她一眼,將她的表情死死釘住,僵在臉上。

    “大人,銀花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夫人亂嚼舌根呀!”她跪了下去,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是夫人不喜歡銀花,還叫銀花滾出去,銀花沒忘記大人的吩咐,死皮賴臉地留了下來,卻觸怒了夫人,銀花真的不知道夫人在一怒之下會投水呀!”

    “我昨天是氣過頭,但沒氣成傻子。她小院裡有個丫鬟,個性跟你差不多,有幾回蓉清煩透了,也沒叫她滾出去,找事把她支開便罷。你說蓉清讓你滾出去,最後卻是她走出了廂房,你一定拿什麼話刺激到她,才不想跟你同處一個屋簷下。”而讓沈蓉清有這麼大反應的事,只有一遭。

    “你是不是拿她瘦馬的身分說項了?”

    陸長興的語調很淡,聽進旁人耳裡卻像催魂令,宣告此人時辰已到一般。

    “我……我沒有……”銀花答得心虛。

    “全京城誰不知道我寵她?為了她,我得罪了鐵騎將軍;為了她,我更向南國公低頭,我捧在手心裡的寶,豈是你能踩在腳底下的?敢拿她的出身作文章。不要跟我說你以為你出身比她好,她的位置更適合你來坐吧?區區一個記簿長的女兒,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個東西了?”

    “奴婢只是隨口一問,沒有輕視夫人的意思,大人饒命,奴婢不敢了!”銀花像走進了絕境,才驚覺一開始就拐錯了彎。

    不管陸長興再氣沈蓉清,不管廂房內傳出來的哭聲有多旁徨無助,不管他今早步出廂房時,臉色有多陰鬱嚇人,都與她說話挑釁沈蓉清是兩碼子事。

    “讓我猜猜你問了什麼。”陸長興輕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是不是問她如何讓一個男人為她死心塌地?問她用了什麼手段讓我專寵她一人?”

    銀花撲簌簌地抖著,不敢回話。

    “你自以為高人一等,想必你父親也這麼覺得,看著別人條件沒你們好,卻享有你們沒有的一切,就想把對方的東西搶過來,可你們知道沈蓉清是什麼來歷嗎?”陸長興嗤笑一聲,語氣越來越冷。

    “除去我不說,你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不是縣主簿就是縣老爺,而沈蓉清已故的父親,可是皇上親自下旨追封的太子太傅,官拜正一品。她四位哥哥全是本朝二甲進士,皆是外放歷練過後回京任官的國之棟樑,隨便一個人放到河間都是縣老爺鞠躬哈腰的對象。沈家受奸人所害,就是沈蓉清犠牲小我才找回沈家滿門榮耀,她若真的要跟你計較,隨便抬一根小指就能把你這小丫頭壓得粉身碎骨,你一個記簿長的爹,扛得起嗎?”

    陸長興敲了敲她端上來、已經浮了一層油花的雞湯。

    “昨日我跟沈蓉清有些不愉快,今兒個你就越過她,眼巴巴地來送補品,不管你在我離去後跟她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諷刺她,光憑這個舉動,我就知道你對她根本毫無敬意。”

    “是奴婢有眼無珠,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開恩!”想起她對沈蓉清的態度,真的把人得罪慘了,銀花不由得後怕起來。

    “你們一個一個都叫我開恩,怎麼做的時候不多動點腦筋,總貪著不屬於你們的東西呢?”陸長興狀似呢喃,突然開口喊了聲。

    “駱雨,你還在吧。”

    “是。”駱雨在外回道。

    “把人帶下去交給她父親,其他的你知道怎麼做。”陸長興顯得有些累了,擺了擺手,便閉上眼睛。

    駱雨帶走銀花之後,約莫半刻鐘,人又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名背著藥箱,灰撲撲但精神奕奕的老大夫。

    “幫主,大夫到了。”駱雨有些心驚,陸長興的動作、神情,都與他方才離去前所看到的最後一幕一模一樣。

    “嗯。”陸長興睜開眼,清亮如無雲的朗空。他看著大夫,擱下蓋杯,起身領他進了廂房。駱雨則在兩人離開議事廳後,自行離去。

    陸長興推開房門,屋內一片狼籍,他卻不以為意,拉過一張圓凳子擺在床鋪旁邊。“大夫,坐。”

    “多謝幫主。”大夫致謝,先把藥箱擱到佈滿殘羹、雜亂的桌上,才撩袍坐到圓凳上。行醫多年,不該問的他絕對不多問一句,不該看的也會裝作沒看見,就像現在,沒有對床帳後方的人露出半點好奇的神情。

    “內人昨天淋了雨,早晨起來,皮膚有些燒熱,怕是病了。”陸長興坐上床邊,從中分開厚重的床帳探了半身進去,將沈蓉清的手從床帳底下拿了出來,並沒有讓大夫看到她的樣子。

    不過從她手腕上一圈已經泛紫的紅痕看來,也知道不只淋雨這麼簡單,怎知道床上的人身上還有什麼其他的外傷?

    大夫眉頭未皺,直接搭上沈蓉清的脈門。陸長興狀似無意,雙眼卻死死盯著大夫的神色,見他一會兒訝異,一會兒苦惱,心也提得慌。

    “可有什麼問題?”陸長興最終還是忍不住,率先開了口。

    “尊夫人最近情緒起伏過大,傷了根本,身子泛虛,昨日又邪寒入體,自然抵擋不住而發病,又有些滑胎的現象……夫人現在不能隨意用藥,怕傷了妊娠,我先開一帖安胎藥,至於其他病症我得回去仔細研妥藥方,再給您送過來,幫主可先讓夫人多喝溫水。”大夫收回手,撫著花白鬍子。

    “你、你是說她……”陸長興瞠目結舌,掀開床帳看著沈睡但神情不穩的沈蓉清,又驚又喜又慌,回頭端著一張八爺臉問大夫,卻不忘把沈蓉清的手收回被下。

    “你說她有滑胎現象?情形可嚴重?”

    “幫主莫慌,夫人身子骨不弱,應該也有服藥調理了一段時間,現在盡可能讓夫人臥床休養,半個月後應當無礙,等胎象穩定且足三個月之後再行房事,但也不可過於猛烈。”大夫起身走到圓桌旁,打開藥箱挑揀他事先備好的藥帖,拿出兩帖安胎藥。“三碗水煮成一碗,若夫人有嘔吐,可加生薑一塊兒熬煮。”

    “多謝大夫。”陸長興接過安胎藥,神情複雜,明明是件開心的事,心頭就是有道烏雲散不了。

    “幫主放心,小心調理,夫人不會有事的。”大夫背起藥箱,準備告辭。“診金等我擬好藥方再一道收取,先走一步了。”

    “我送大夫。”陸長興手持著藥帖,將大夫送到議事廳外,便繞到廚房吩咐廚娘熬藥,再要了一壺熱水。

    聽見幫主後宅有喜,大夥兒開心極了,直道恭喜。陸長興一一謝過,走回廂房的路上,卻一步比一步沉重。

    瞧瞧他昨天幹了什麼混帳事?

    他略帶遲疑地推開房門,將熱水擱到桌上,倒了半碗,再兌冷茶,捧著茶碗放輕腳步來到床鋪旁,深吸了一口氣,才將床帳掀開。

    棉被蓋上了她的脖子,並未蓋去她下顎的指痕,還有受創的嘴角。這些傷都是他造成的,棉被底下的青青紫紫有多嚴重,他比誰都清楚。

    氣消了之後,愧疚便浮了上來,萬一沈蓉清防他,刻意疏遠他,接下來的日子叫他怎麼過下去?

    “蓉清。”他硬著頭皮,故作無事地喚她,坐到床邊,單手將她扶進胸懷裡靠著,見她閉目不醒,睫毛微微抖著,就知道此刻的她已經有意識了。

    “喝點水。”

    他將溫水仔細地喂到她的唇邊,沈蓉清不敢不喝,她的身體跟心靈都留有對他的恐懼。

    “我知道你醒了。”他一開口,便感受到她身子陡然一僵,不由得苦笑。

    “我不逼你回我話,可我說的一字一句,你都要聽清楚了。我陸長興就是這麼個喜怒無常的人,你害怕也好、不屑也罷,這輩子你休想從我身邊逃開,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把你捉回來懲治。只要你乖乖的,你要我為你摘星星、摘月亮,我都給你取下來。”

    在他懷裡的沈蓉清吐出一口濁氣。她身子還疼,嗓子幹啞得緊,昨日遭受的屈辱歷歷在目,絕望的感覺依舊清楚,本來打定主意不回應他,把自己的思緒鎖死在這具殘破的軀殼裡,卻因為他幾句話中掩飾不住的懼意而服軟心疼。

    她身上的傷有多重,他的恐懼就有多深,可這不是傷害她的理由。

    “最艱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我怎麼會尋死?可我太高估自己了,以為自己有本事救人,卻差點賠上我這條命,看到你來救我,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她笑了笑,嘴角有些疼。“卻沒想到我等來的男人,一心心念念的男人、想過一輩子的男人,差點把我玩死在這張床上,就只是為了懲治我。”

    陸長興抱著她的手一緊,臉色沉了下來。

    昨天失去理智傷了她,一早起來他就後悔了,可是見她投水的餘慍未消,他也煩了一個早上,沒想到她是為了救人。

    是他後來救起,然後扔給駱雨照顧的小夥子嗎?

    知道自己誤會了她,還虐了她一身傷,陸長興恨不得給自己幾刀子。

    身體的創口會好,心上那道疤呢?她本已千瘡百孔,而誓言做她避風港的人,又反噬了她一口,吞掉她唯一的那道光。

    他真是畜生。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6:52

第10章(2)

    沈蓉清不知道身後的他思緒百轉千回,早就把自己咒駡了千百遍,低頭看著自個兒手腕上的傷,淡淡地說了句:“你居然拿這方法來懲治我……連你也瞧不起我嗎?”

    “不!”陸長興立馬否認,心疼得要死,像有人拿著帶刺的藤蔓緊緊地綑了他一圈。

    “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失去你,看你投河,我整個人都瘋了。蓉清,我不能沒有你,我會瘋的,我會瘋的!”

    “我知道,當你托我上岸,我回頭瞧不見你,以為你力盡落水時,我也以為我失去你了,要不是路雨阻止我,我真的要跟你去了。”沈蓉清回想起當時絕望的感覺,居然比他加諸在她身上的還要強烈。

    “我也怕失去你,怎麼會想著離開你呢?”

    “蓉清……對不起……”陸長興埋首在她頸邊,緊緊地抱著她,又怕勒疼她,一下松、一下緊的,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是氣極了才這樣,尋常不會的,你在我身邊這麼久,肯定知道,下次不會了——不對,是沒有下回了!”

    “隨便你怎麼發誓。”沈蓉清忿忿地說。“真有下回,說不定真的被你玩死了!”

    都不曉得她是怎麼撐過來的,原本沒有尋死的念頭,在他的肆虐逼迫下,都想自行了斷了,誰能接受前一刻還處處呵疼的枕邊人,一下子變成從深淵爬出來的惡鬼,不聽任何解釋,只知道傷害她?

    “不會的!你別胡說,別講什麼死不死的。”光用說的也讓他心驚膽顫。陸長興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肚皮。

    “以後我們一家三口要好好的,指不定還有四口、五口。蓉清,你說我們生幾個好?跟你手足一樣的數嗎?”

    “等等,什麼一家三口?”沈蓉清動了一下,疼得她直吸氣。

    “你小心,悠著點來,別說你現在病了,肚子裡還揣著一個呢。”陸長興現在可以放膽高興了,把她的手舉到唇邊,在她腕上心疼一吻。

    “我們要當爹娘了。”

    “真的?”沈蓉清掩不住開心,笑了起來,隨後又陰沉了下去。

    “昨天我淋雨又落水,你還在我身上逞獸欲,孩子會有事嗎?”

    “咳——”什麼逞獸欲?陸長興難得臉紅了。“大夫說好好調理,半個月就好,這半個月可得委屈你多躺床了,我們也得在河間多留一陣子。”

    “那就好,希望這孩子平平安安,人生沒我們倆這麼波折。”她撫上肚子,卻發現他兩手穩穩地貼在那兒,沒留個縫給她,索性就放他的掌上了。

    “有我們倆撐著,怎麼會呢?”陸長興在她頰邊落下一吻,看到她臉側的指痕,都想把自己剁了。“蓉清,你不氣了吧?”

    “氣,當然氣!你以為這麼容易就消了嗎?想想你昨天都幹了什麼好事?”沈蓉清使勁地捏了他的手背一把,聽到他濃重的呼息聲,才覺得解氣些。

    “我錯了,寶貝兒,你要我怎麼做才會消氣?你說,我一定辦到!”陸長興恨不得傾盡所有來換回她的信任,要他掏心掏肺都可以。

    “這話可是你說的?”沈蓉清斂下雙眼,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要求不多,你躺下讓我來一次就行。”

    “什麼叫我躺下讓你來一次?”陸長興背脊開始發涼。

    “你昨天怎麼來,我就怎麼來,一人一次很公平,只是你這麼大一個我難翻身,到時候就請漕運使大人自個兒轉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聽她輕哼兩聲,他額上都冒冷汗了。“你要來?你有東西來嗎?”

    “這就不勞大人費心了。”沈蓉清在他面前伸出兩指。“小歸小,還是能用的。”

    “一定得這樣嗎?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就當為孩子積德,別做這種陰損的事了。”陸長興軟言相勸。說起來他也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傢伙,都忘了她一旦步上絕境,做出來的事都是驚天動地的。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想讓她疼,讓她長記性?他是不是該疼一下?“你說只要我乖乖的,我要摘星星摘月亮,你都給我取下來,可我不想摘星星摘月亮,我只想摘你,你說出口的話到底作不作數?”

    “這……不如等你病好了,胎位穩了,我們再來說好嗎?這事不及旁人,我們很好商量的。”這輩子頭一回用上緩兵之計。陸長興呀陸長興,你真栽到她手上了。

    梢公河段屬於支線,河道上行走的船隻沒有漕河主幹上的多,每日停靠在河間分舵的漕船最多不過百來艘,多是運貨,少運人,不過今天卻有一班船是專門載人過來,而且一船都是官。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兵部武選清吏司員外郎、工部營繕清吏司員外郎、翰林院侍講,一字排開,縣老爺嚇得差點爬過來。

    陸長興也接到消息,笑著放下卷宗,迎了出來。

    “各位沈大人風塵僕僕地趕來河間這處小分舵,是有什麼急事要找陸某呢?”陸長興拱手一揖,笑容帶著揶揄。“我還以為禦史大人辭官了。”

    沈容燁變了臉色,不過還是忍了下來。“晚點再跟陸大人敘舊,小清人在哪兒?”

    “小清?”陸長興面帶疑惑,氣死人不償命地說:“沈大人找誰呢?這裡沒有小清,只有被兄長遺棄的瘦馬芙渠。”

    “你——”沈容燁氣極,就要衝上前理論。

    “大哥,冷靜點。”沈容堰連忙攔住他,對陸長興動之以情。

    “陸大人,我知道你替小清抱屈,不過大哥都親自過來了,你意思意思刁難一下就行。你不知道我們聽見小清自盡的消息時有多震驚,已經好幾日沒睡好了,才起複不到半個月就告假離京,我想小清也不願見你跟我們翻臉吧?”

    他留在京裡,等了大半個月,見到了一堆牛鬼蛇神,就是沒見到自家兄弟,家書寫了不知道幾封通通石沈大海,結果傳進耳裡的消息居然是漕運使陸長興滯留河間分舵,除了治水之外,也讓自盡未果的姨娘能寬心休養。

    聽到沈蓉清自盡,沈容堰整個人都不好了,雖然京裡流傳的消息是沈蓉清跪拜父母牌位之後,自覺瘦馬身分有辱家風,投江自盡,以死明志,可他們兩人離京前來跟他辭行,有說有笑的,哪裡有尋短的可能?絕對是回家受了什麼氣才讓妹妹想不開。

    他立馬修了封信,急遞回家,要他們速速上京,不消幾日就把人盼到了。

    從二哥跟四弟口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沈容堰差點一口血梗死現場,把沈蓉清這幾年的辛苦說了一回,兄弟四人只差沒抱頭痛哭,隔日到吏部述職,取文書、官印和朝服,回到崗位轉個幾圈後,立刻上書告假。

    京裡誰不知道陸長興的姨娘是誰,所以沈家兄弟的假條遞送得相當順利,當天下午就批下來了,立刻聯絡離京最近的龍泉北分總舵,表示要搭最近的船班到河間分舵,貨船也無妨。

    北分總舵主早就得了陸長興的密函,先一步備好快船,還得裝模作樣地說正好有批安胎養身的藥材要送到河間分舵,就搭這一班。

    沈蓉清懷孕又落水,沈家兄弟還沒上船就先暈了,一路提心吊膽,終於來到河間分舵,懊悔都能糊滿一面牆了。

    “三哥都開了這口,陸某能不給面子嗎?這裡請。”對沈容堰稱三哥,對沈容燁稱御史大夫,這親疏遠近真夠沈家人喝一壺的。

    陸長興招呼四人進屋,直接領到廂房內,一打開門,濃濃的藥汁味撲鼻而來,沈家四子紛紛皺起眉頭。

    “蓉清,你瞧瞧誰來了。”陸長興率先入內,坐到床邊,將她扶了起來,將卷好的棉被墊在她的後腰處。

    她這陣子孕吐得厲害,已經沒幾兩肉的身子又消瘦了一圈,臉色有些蠟黃,頭髮更是褪去光澤,眼睛水泡泡的,有些浮腫,看上去十分令人擔憂。

    “小清!”沈容堰看到妹妹黃花憔悴,與她離京時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里,忍不住一聲驚呼,奔到她床邊來。“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下巴還有些紫青,是落水時跌出來的傷嗎?”

    陸長興默默撇過頭。

    “三哥,你怎麼來了?”沈蓉清訝異極了,難道是陸長興通知他的嗎?她想撐起上身招呼,卻有些吃力。“長興,幫我一把。”

    她知道三哥提起她下顎的傷,無意間觸及了陸長興最在意的事,每天替她上藥兩回,回回都是苦著一張臉,末了就抱著她直說對不起、他混帳什麼的,聽得她直揪心,氣也沒有一開始旺盛了。

    加上懷孕後,她突然變得很愛哭,連窗外吹進來一片落葉,都能讓她感傷地掉兩滴淚水,陸長興一說他自個兒錯,她馬上紅眼眶,只是嘴上還不饒他而已,心裡早就軟得一塌糊塗了。

    “不只我來了。”沈容堰心疼地扶起妹妹,卻讓陸長興制止。

    “大夫說她有滑胎現象,至少要臥床半個月,你讓她靠著就好,別讓她坐起來。”陸長興草木皆兵,仿佛她腳一沾地就會見紅似的。

    沈蓉清氣呼呼地打掉他的手。“又不差這兩天,我躺到都快生病了,我要下床走路!”

    “不行!”陸長興沉了臉,看她一臉沉鬱樣,又敗下陣來,軟言相勸。“你懷孕又落水,差點一屍兩命,在大夫說你能下床前,你都得乖乖躺著。都要做娘了,你不聽話,孩子以後怎麼聽話?”

    沈蓉清撇過頭去,不想跟陸長興說話,又發現她轉錯邊,看不到沈容堰,又轉了回來,卻瞧見他身後站了三名男子,神色緊張地瞧著她。

    “大哥……”沈蓉清不自覺地往床上縮,眼眶立刻蓄淚,在沈容燁開口前掉了下來,虛弱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懷孕,反而像久病纏身。

    “小清,你……”沈容燁被沈容柏推了一把,踉蹌來到床邊,是既心疼又愧疚,偏偏他這人就是學不會道歉,只好生硬地說:“我回京述職了。”

    “哼!”陸長興冷諷一聲,坐在床邊,溫柔地揩去沈蓉清流下的淚水。

    沈容燁額角一抽。別人覺得陸長興是門好親事,可若交給他安排,絕對不會把妹妹嫁給這頭豺狼,滿滿心眼。

    “以後這人欺負你,儘管回來跟大哥說,大哥給你作主。”沈容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上她清瘦的臉龐,瞧她瘦成這樣,心裡難受極了。

    “以前的事都別說了,你好好養身子,倘若陸大人錯待你,未來迎娶的正妻容不下你,儘管把孩子帶回沈家,大哥替你養老。”

    陸長興眯起眼,怒極反笑。“不勞沈大人掛心。蓉清是我心頭肉,割了我就沒命了,怎麼捨得讓她受罪?而且我已經聯繫陸家宗老,等蓉清胎象穩定了,就要回宗祠上牒,將她扶正,蓉清豈會自個兒容不下自個兒?”

    眾人震驚。

    “這事你怎麼沒告訴我?”沈蓉清啞著聲問,心裡一陣暖和。

    “瞧你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說。你快把身子養好,後頭的事還多著呢。”她就算只是亮個相、過個場,其他事情都由典儀負責,也是需要體力站著讓人擺弄的。

    “這事南國公知道嗎?”沈容柏多嘴問了句。

    “關他何事?他自己也有老婆孩子熱炕頭,我吱過什麼聲了?”提到陸隨,陸長興就沒好臉色。

    沈蓉清拍了拍震怒的陸長興,回頭向沈容柏賠罪。“二哥你別介意,最近南國公走訪得勤,長興挺不習慣的,眼下南國公世子還在河間分舵裡呢。”

    “啊?他都承世子了,還來找你做什麼?”沈容堰相當錯愕,他在陸府住過一段時間,從來沒見過陸隨、陸長興私下有什麼往來,更別提陸揚了,秦王世子還說過他對陸長興成見頗深,怎麼會跑來這小分舵?

    “我也不曉得他們父子倆在發什麼瘋,鬼話連篇又趕不走。”陸長興實在不想多談,臉臭得跟什麼似的。“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我不會多寫幾筆嗎?”

    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大抵是南國公想認回兒子,陸長興卻不想認這個爹吧而南國公世子在朝堂人脈尚淺,一有動靜就全散了,不如傍棵大樹好乘涼,陸長興這棵樹就挺穩的。

    連他們都看得出來,陸長興豈會不知?

    “幫主。”房外傳來消息,是駱雨的聲音。“縣太爺前來拜見諸位大人,正在議事廳候著,請問是否接見?”

    “請縣太爺候著,我隨後就到。”陸長興朝門外吩咐了句,隨後對沈家四個兄弟笑了笑。“縣太爺可是沖著四位妻舅來的,不如你們先請?”

    “你呢?”相較于其他兄弟被陸長興一句“妻舅”定了魂,已經受過三哥之稱的沈容堰還能自在開口。

    “蓉清該喝藥了,算算時間也該送過來。”陸長興皺眉望向門外,故意大聲地說:“銀花還沒來嗎?”

    “來了來了!”銀花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知道裡面都是京官,每個都是沈蓉清的哥哥,嚇得不敢進去,就怕被人知道她曾輕視過沈蓉清。

    銀花把藥端了進去,交給陸長興後,一刻也不敢多待就退了出來,縮得像只耗子似的。

    沈蓉清歎了口氣,責怪地看了陸長興一眼。“跟個女流之輩計較,你羞不羞?”

    “人貴自知,我只是幫她認清自己斤兩。”見她真的生氣,陸長興只好求饒。

    “我也沒多刁難她,只要她安分,我何必時時敲打?來,你先喝藥,別多想。”

    沈蓉清接過藥碗,皺著眉頭,邊喝邊吐舌,見他從懷裡拿出用油紙包裹的蜜餞,撚了一塊含進嘴裡,就瞪著眼警告他。

    “這藥看起來苦,蓉清喝不快的。大哥,我看我們先出去吧,別讓縣太爺久等,以為我們沈家人眼睛長在頭頂上。”沈容堰搭著兄弟的肩膀往外走。他就算沒見過陸長興的把戲,也聽過沈蓉清院子裡的丫鬟碎嘴大人是怎麼消藥汁苦味的。

    “多謝三哥。”陸長興對沈容堰的上道滿意極了,笑著目送他們四人步出廂房,又眼巴巴地回來盯著沈蓉清喝藥。“乖,快喝,藥汁冷了更苦。”

    “你真的是——都不知道怎麼說你才好。”沈蓉清捧著藥碗,低下了紅撲撲的臉龐,藥汁雖苦,她心卻是甜的。

    她喝完藥汁,籲出一口氣,見陸長興湊過來就要索吻,連忙抬手制止他,巧笑情兮。

    “再過兩天,我就躺足半個月了,等大夫說我胎象穩定,敢問陸大人何時可摘?”

    陸長興差點一咕嚕就把含在嘴裡的蜜餞核吞下去。

    “一定得摘?”

    “我還問過你才摘呢。”表示他沒過問就辣手摧花,她本人算客氣的。

    “……唉。”陸長興歎了口氣,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就、就大夫說你胎象穩定的那天,我自綑雙手送你床上,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吧。”

    “真的?”沈蓉清雙眼晶亮,看著他猶如壯士斷腕的神色,笑得更開心了。

    她當然不可能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如果他真的自綑雙手,不用送到床上,她就會原諒他了,以後也不會再提這件事。

    也不曉得是不是跟他處久了,她居然對這件事情頗為期待。

    “那我等著了。”沈蓉清招手要他靠近,捧著他苦苦的一張臉,笑著把自個兒充滿苦藥味的唇親了上去。

    苦盡甘來就是這等滋味吧,真好。

    【全書完】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9-9 00:17:20

後記

    您餘額不足
梁心

    因為內文字數太多的關係,沒什麼篇幅可以寫後記了,所以接下來的雜談,梁大心決定不斷句不換行不按空白鍵(才怪)。

    會想出這個故事,原因很簡單,就是梁大心想寫一個變態……(捂臉)

    不過梁大心的功力太淺了,總覺得變態得不夠味,未來有機會,我一定要再寫一個變態(喂)。

    因為這本隔了三個月,梁大心有很多事想跟各位愛卿們分享,可是餘額不足,我只能挑最短的說。

    今年成大場,梁大心照例跟朋友一塊兒參加,而饅頭——就是《有貓貴妃》的女主角胡芷吟(撒花)——也從澳洲回來了,根本是我們魔境夢遊的年度盛事呀!

    但是梁大心卻發現了一件悲傷的事,我老了——

    剛開始跑場的時候,早上九點我們就出現在會場,最晚十點半就整裝完畢,一路玩到下午五點精神還是好得跟吃了藥(?)一樣,如今一點整裝,拖拖拉拉到三點多才滾到會場,一路玩耍打鬧下來都快脫力了,拿出手機一看,天呀!

    怎麼還沒四點?O(∩_∩)O

    因為活動有兩天,第二天我根本就是整裝完之後,就蹲到湖邊發呆呀……

    不過這次看到了梁大心很喜歡的布袋戲角色,因為角色贊不說,連ccser的條件都是難得一見的好貨色,而且是男的喲~~男的喲~~(喂),我就拉著饅頭,沖過去跟對方合照,沒想到太過興奮,我居然脫口而出——

    “請問我可以抱你嗎?”

    真是老公不在家,紅杏長出牆……

    隔天大熊就來盯場了,不過饅頭說大熊對我很放心,他應該是來看著家裡猛獸以免傷人的TT-TT

    後記額度用完了,大家平安,下次見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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