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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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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2:24
標題: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夢見獅子
作者:小狐濡尾
【
內容簡介
】:
余飛︰法師,我夢見了一頭青色獅子,當做何解?
恕機︰女施主,不日你將遇見一位高大威猛、雄壯有力的良人。
千里之外的白翡麗打了三個噴嚏︰“???”
大啊啊萌妹男主 X 萬年旗袍顏控人設不崩女主
掃雷︰性向成迷,不喜勿入
文純屬胡扯,獻給江老板,八周年快樂。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2:46
1. 楔子 ‧ 夢見獅子
佛海上從來沒起過這麼大的風浪。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艱辛地撞完鐘——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他悻悻然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還好沒頭髮,不然風中凌亂。」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機的師弟︰
「恕機!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玩!」
恕機一根手指劃拉著屏幕︰「別打擾我幫師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夢”,粉絲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飛了起來。
「……我……靠……你用官微(官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師父知道不打斷你的狗腿!」
恕機飛起一指指向師兄︰「出家人,不惡口!不嗔恚(ㄔㄣ、ㄏㄨㄟˋ生氣)!」
「……」他伸手去搶,恕機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機盯著手機殺雞一樣地叫了起來︰
「我去?斷wifi了?」
「……」
恕機抬起頭四周望了一圈︰「糟了師兄,那根老電線給吹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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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文殊院斷電,繕燈艇也斷了電。
這是座毗鄰文殊院的老戲樓,建在佛海那座龐大的石舫上。
不過,繕燈艇本來就很少用電,艇中戲台,除了一個顯示著中英雙語戲詞的電子屏幕,其餘全用燭火照明,也沒有任何電子擴音設備。
戲樓始建於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餘年,仍然保持著初建時候的樣子。北京城保存下來的古戲樓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這是其中唯一還在正常演出的一個。
佛海上的浪頭「唰」地沖上石舫,一浪緊貼一浪,沖得這青磚素瓦的百年老樓仿佛搖搖欲墜。
戲樓所有門窗緊閉,有穿著對襟夾襖的灑掃老僕提著一盞鐵制氣死風燈走來,昏黃的燈光映照出花木蔥蘢的影子,綠瑩瑩的,濕漉漉的。
然而這麼靜謐的一個處所,卻有格格不入的聲音傳來︰
「啪——」
「啪——」
「啪——」
「這是作什麼呢?一個好好的孩子,不過唱錯了一句詞,怎麼要這樣打呢?」老僕駐足,側耳聽著正廳中傳出來的鞭響,搖搖頭,嘆息著走過。
正廳中跪著一個姑娘,蓬亂地披散著半長不長的頭髮,那清脆鞭響,就是從她身上傳來。
鞭子打在她身,她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長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聳起兩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飛,你仗著現在有一批票友捧著你,就把自己當角兒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裡了是不是?才多大點年紀,就在台子上玩俏頭,你說,該打不該打!」
余飛目光定於虛空,本似靈魂出竅,聽了這句話,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來一星火光,隨即轟然大亮。
她問︰「陳師傅,我唱得如何?」
拿鞭子抽她的教戲先生手下一滯。
艇主呵斥︰「執迷不悟!你那不叫俏頭,叫跑海!叫不守規矩胡唱瞎改!」
余飛不理,又問︰「倪師叔,我唱得如何?」
正廳燭火搖曳,映照出兩側站著的一眾艇中人等。男子著長衫,女子著襖裙,深藍淺白,皆是一樣款式。燭火映著沉默。
余飛此言一出,眾人目光唰地擲向廳柱後站著的一個男子。那男子亦著月白長衫,廳柱投下的陰影中身姿清榮,肖似他身側探向天頂亮瓦的一簇紫竹。
男子冷面不言。
余飛靜了半晌等不到回復,低低嗤笑一聲。
艇主見她這副不思悔改的模樣,大怒︰「楊小樓的身段,程硯秋的水袖,赫蘭田的眼睛,各自獨樹一幟,那是人家天資不凡,又刻苦練了多少年,慢慢琢磨出來的!你算什麼東西!陳師傅,再打二十鞭!」
教戲先生驀地嘆一聲氣︰「余飛!和艇主服個軟,認個錯!再打二十鞭,你這兩天還能上台麼?」
余飛道︰「我今日被打,難道不是因為上面的領導親點我和倪師叔唱《游龍戲鳳》,我露了雌音?」
艇主恨聲道︰「你知道就好!」
「既然領導都說了要看我的戲,難道不是因為我唱得好?」
「……」艇主氣急敗壞,「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她遲早敢自己搞出一個‘余派’來!今天就要讓她看看,繕燈艇沒了她上台唱戲,照樣還是響當當的繕燈艇!」
教戲先生無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鐵不成鋼,揮鞭再起——
余飛反手一抓,穩穩拿住了那根短鞭。她運了一下氣,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熱一冷,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的在背後高抬左手,好似飛天反彈琵琶,指尖輕拽,將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來。
「陳師傅,要打就這樣打,打三十鞭。」
教戲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這鞭子不是簡單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鞭子越短越硬,越韌越細,打在身上越疼。剛才套著皮套,狠抽了二十鞭,也不見余飛薄衫破損,有血滲出——那只是普通的對繕燈艇弟子的懲罰,疼歸疼,不會傷筋動骨,不影響登台演出。
這皮套一抽,底下便見 亮的一段鋼絲,不過火柴粗細,尖頭閃著明晃晃的稜光,像野獸的獠牙。
艇主的臉色變了。「余飛,你這是跟我較勁?你知道不知道,繕燈艇自從建國後,就再沒讓這鞭子見過血?」
旁邊的幾個小弟子有點急,攥緊了拳頭想上前說話,被旁邊年長的幾位丟過來嚴厲的眼色,攔了回去。
廳中岑寂,燭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大浪拍舫的聲音如雷入耳。
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鞭子脫了套,那意思就變了。
那是用來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劇「倪派」大師倪舸開繕燈艇,制刑鞭,立規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鋼絲刑鞭重責三十,無論死活殘疾與否,都與繕燈艇無關。從此繕燈艇家譜之上,「倪派」一門之中,再無此人的名姓。
解放後舊戲班改造,繕燈艇戲班也變作劇團制,舊時期那些吃人的規矩是沒有了,可這刑鞭還是流傳了下來。現如今,繕燈艇是少有的不吃國家飯、自負盈虧的民間劇團,在京城聲名極響。由於繕燈艇仍保留有許多舊日梨園遺風,被許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稱作「戲班活化石」。
「五逆」之規,雖然不曾對外宣明,但進入繕燈艇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懸在頭頂明晃晃的一把劍。
眼見的一廳的氣氛都變得沉悶僵化,教戲先生咳了一聲,說︰ 「余飛,你別意氣用事,艇主也是為你好,打你今朝有過,為你將來成人。只有犯了大過被逐出繕燈艇的弟子才受得起這樣打法,你不過唱錯了一句詞,這樣打你豈不是壞了艇裡規矩?」
他向余飛伸手︰「套子給我。」
余飛一言不發,五指一收,將套子緊攏在了手心。
「唉!這孩子!」教戲先生無奈地一跺腳,轉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板,你來勸勸這孩子!這孩子從來都是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
眾人的目光又聚到那男子身上。余飛的目光顫了顫,卻也晃悠悠地挪了過來。
卻只見他面色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話︰「我只唱戲,不管這些閑事。」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余飛的臉色驀地蒼白,道︰「師叔留步,我有話要說。」她的聲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麼清脆尖細,是低啞沉靜穩穩當當的,這一時,卻有些顫抖。
對著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飛跪地叩首下去,起來時,眼圈赤紅。
她說︰「我有過,有‘五逆’之過。倪麟師叔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在七年前師父去世後,倪麟師叔待我有授業之恩。我本該對倪麟師叔執師徒之禮,報桃李之恩,但我卻大逆不道,早早對師叔動了私情……」
「余飛!」倪麟本來已經走到大廳側門邊上,聞言驚而轉身,闊步走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余飛沒有閉嘴,反而越說越快︰「……師叔並不知曉,都是我一廂情願。如今釀成不幸,都是我的過錯。我已經沒有顏面待在繕燈艇面對師叔和師叔母……」
教戲先生一把抓住余飛︰「別說了!」
梨園行規矩森嚴,俗話說,無祖不立,無師不傳,師徒輩分,那是大過天的事。余飛這些話,不說則已,說了,還有誰能為她辯解!
余飛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扭肩掙開教戲先生︰「請艇主清理家門,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轟然打來,水花高高地濺上窗欞。所有人的臉龐在明滅的燭光裡,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臉色已經徹底地黑了。「余飛,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
余飛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時候又穩了︰「我負責。」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來的,隨著她尾音落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擔什麼後果嗎?」
「逐出繕燈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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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機好不容易修好了電線,回禪房中推閘開燈試wifi,總算都好了。推開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撲來。
「哎呀我的媽……阿彌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團黑影,笑嘻嘻地說,「女施主您今兒怎麼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從來煙酒不沾的嘛……」
硬撐著走了這麼遠,余飛喉嚨裡的那一口氣快泄了,她頂著嗓子,細細地發音︰「幫我把衣服脫了。」
「別啊!」恕機嚇得跳起來,「女施主,我是正經和尚!就算師父不在,咱們也不能……那樣那樣的……」
余飛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嬌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現在沒力氣踹死他那賤樣兒。「是,你是菩薩,你是佛祖,救苦救難,救救我吧。」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紅刺目。
到禪房燈下,看清了余飛一張雪白的臉,咬得稀爛的嘴唇,恕機才覺出余飛是真出事兒了。扶著她俯臥到床上,又幫她脫了那件長至腳踝的黑色羽絨服,看到她的背,恕機不由得大抽一口涼氣。
「余飛,你這是得罪誰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幫我把衣服剪了。」
恕機連忙去拿盆子接水,用乾淨毛巾蘸了溫水,幫她把結了血痂的長衫一點點揭下來。余飛不敢叫,也沒力氣叫,最後連齜牙咧嘴的勁兒也沒了,一灘爛泥一樣地趴著。
從小到大,余飛那臭脾氣,也沒少挨打。繕燈艇和文殊院離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損傷在佛海這片兒是一絕,余飛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機那會兒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樹掏窩,摔斷胳膊剮傷腿也是常有的事兒,兩人便在藥師堂裡混熟了。
恕機拿了文殊院裡最好的傷藥,看著余飛那沒有一寸好皮膚的背發愁。
「余飛妹妹,你這傷,我可沒底兒,還是去醫院吧。」
余飛已經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過你,素雞哥哥。」
恕機︰「……」
恕機︰「打成這樣,怎麼就沒把你打死?」
余飛哎哎呀呀地叫起來。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機,看毛片兒?」
恕機憤怒地大叫起來︰「看個屁!上個星期電腦不是才被你們戒律堂沒收了嗎?隔壁的聲音!」
隔壁禪房的窗子被敲響了。
恕機鬆了口氣,回頭對余飛說︰「你還讓不讓我當和尚了?我啥也不會,被趕出文殊院,只能當街要飯!」
那藥抹上背,清涼的感覺滲進皮膚,余飛才覺得從十八層地獄裡爬上來些,不那麼想死了。
她覺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趕出繕燈艇了。」余飛嘆著氣說,「這傷叫斷情傷。好在打鞭子的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陳師傅,手下留情,不然我連繕燈艇的門都爬不出來。」
恕機手下一抖,余飛「嘶」地一聲。恕機驚訝地問︰「你被趕出了繕燈艇?真的假的?」
「各種意義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戲了。」
「為什麼?」
余飛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說話了。
「因為倪麟?」
余飛笑了起來,挺燦爛的,「不說這個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夢。素雞哥哥,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我有點睏,不想睡過去,怕你佔我便宜。」
「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不嘛。」余飛撒嬌,「我看你官微上在發文殊解夢,你也給我解一個好不好?」
「說。」
余飛悠悠然地望著恕機簡潔的禪房,燈光下,窗邊簡潔的小幾上,放著一個光禿禿的小花盆,也不知道裡面種著什麼。花盆邊是一個文殊菩薩像。
「我夢見了一頭大獅子。」
「什麼顏色的?」
余飛努力回憶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別漂亮,特別的雄壯有力,牠一只爪子就把我舉了起來。」
「哦?」恕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怎樣?我覺得很像文殊菩薩騎的那個,你說,是不是象徵罪惡?是不是要讓我出家懺悔?」
「非也,非也。」恕機給她背上又泥了一層草藥,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
「你會遇見一個人,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他會成為你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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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本文無考據,無現實原型參考,無生活經驗,不接地氣,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痴心妄想、胡編亂造,認真您就輸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2:58
2.愛錯
余飛蹭著水泥電線桿兒。
她最近的腦子很亂,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亂竄。比如現在蹭電線桿兒,腦子裡就會躥過一句話︰我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她愣半秒,「呸」一聲,什麼鬼東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恕機灌輸給她的精神污染。
不過最近她腦子裡反覆循環的卻是這一句詞︰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她腦子裡總會無意識地重復播放一些曲調,大多是她反覆練習,走火入魔的結果。但離開繕燈艇後,她已經許久不唱,為何還有這樣腔調?
再細細一聽,卻又不是京劇,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師傅蘇昆生謅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還有笛子伴奏的聲音,咿咿呀呀,十分淒涼。
余飛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這是怎麼了,學了十六年京劇,難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嗎?
再仔細一想,她想起來了。繕燈艇教戲,有一套獨有的方法。「倪派」認為昆曲是百戲之祖,學京劇之前,得從昆曲學起,也所謂是「京昆不分家」。因為她主攻老生,這套曲子她唱得滾瓜爛熟。
此後十幾年,她再沒唱過。
不曾想,在她退出繕燈艇後的某一天,這調子又一縷幽魂一般地飄了出來。
這一個多月時間,她的確過得像做夢一般。早晨驚醒,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出早功;白日裡恍惚,常以為自己還在佛海之上;在戲台上和師叔倪麟對唱……舊境丟難掉,舊境丟難掉啊。
她生生割斷這層回憶,又痛罵恕機一聲︰說什麼會遇到高富帥如意郎君,現在連個屁都沒有!回Y市這麼多天,除了醫生,她就沒正經和哪個男人說超過三句話。
腰上似乎又癢了起來,她又蹭了蹭電線桿兒,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憐香伴》,其中表現兩個女主角崔箋雲與曹語花之間的情慾,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飛細細回憶著,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著,款擺腰肢,蹭蹭蹭。
「大街上發什麼騷呢?」
余飛回神,面前站著個大高個光膀子的社會青年,額頂揪個飛機頭,戴一墨鏡,很潮的樣子。目光跨過他的肩膀,車站邊上一對年輕情侶正盯著她,隱約有點面熟。
余飛是個很自我的人,戲台上被人盯慣了,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會青年︰「我當街發騷怎麼了?擋著你發財了?」
社會青年拈出一卷兒錢,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進了她旗袍側面的盤扣裡。余飛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雖樸素,卻剪裁合宜,盡顯身段。那扎扎實實一卷百元大鈔就卡在她胸上,將將好掉不下去。
余飛捂住胸口,飛起一雙鳳眼,甩刀子樣地瞪著他︰「謝滌康,你要死啊!」
謝滌康閑閑地雙手插兜,聳聳肩︰「沒擋著我發財,擋著她們了。」
余飛順著謝滌康的目光扭頭一看,那邊馬路牙子上站著幾個穿著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飛說︰「哦。」東倒西歪的身子從電線桿上爬了起來,一聳肩,站得筆直,正氣凜然。
謝滌康︰「……」
余飛問︰「你怎麼把錢全還我了?買不到?還是我給少了?你直說。」
謝滌康說︰「血燕我給你送家裡去了,保證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對我們很好,算是我們哥幾個的一點兒心意。」
余飛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這點錢無論如何不夠買。她硬氣地收了淚意,說︰「那你得少收多少保護費啊!」
「老子不是收保護費的!」
余飛說︰「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將來賺錢還你。」
謝滌康不以為意地嘿笑了一聲︰「我那個叫阿光的哥們——就是當老板做外貿生意的那個,覺得你屁股長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當是還了。」
余飛「哦」了一聲,說︰「你告訴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錢去靈堂幫他唱一個晚上。」
謝滌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討厭聽戲,阿光他媽就每年燒兩個假戲子給他,說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計每年都被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
余飛白了他一眼。
謝滌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會賺錢,對你也是真心的,你考慮下。」
余飛說︰「你讓他死了那條心吧,我有男人了,長得特俊。」
謝滌康說︰「你別吹。之前阿光還跟我打賭你是個雛兒,我跟他說去,他回頭肯定要看是哪個男的膽子那麼大。」
余飛死鴨子嘴硬︰「我說有就有,我怕他?」
謝滌康吹了聲口哨,走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燈亮了起來,宛如星河。余飛目送謝滌康走遠。
謝滌康和她是小時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後來她七歲入京,去了就沒再回來。再後來她每年回Y市,謝滌康偶爾進京,見面不算太多。然而這份情義,卻一直還在。
余飛抬腿往車站走去,意外發現那對年輕情侶還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沒等來車還是怎麼的。她突然想起來,這兩人她之前在醫院見過,沒想到出來吃了頓晚飯,又在這裡踫上。那會她覺得這對情侶打扮新潮入時,男的高大壯實,陽剛帥氣,女的則縴腰一搦,楚楚動人,一對兒看著十分養眼。他兩人還一直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給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對上的時候,余飛卻從那兩人的眼睛裡讀出了鄙棄、獵奇和嫌惡,這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余飛向來除了唱戲,萬事不縈於心,這一個小小插曲,她也沒放在心上。回家的公交車正好過來,她爬了上去。她摸著腰,帶狀皰疹折磨了她半個月時間,現在總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醫院,算是最後拿藥鞏固一下。背後的鞭傷也淡了許多。
她回想過去,身上撓破個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傷疤,現在竟然落了個全不在乎。過去一直蓄著的長髮,現在也剪短了。所謂是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悅己者沒了,她的心思也由濃轉淡。
路上車多,公交車不緊不慢地開。溫度開始下降,余飛從包裡拿了條長長的薄圍巾,繞了兩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馬路緊湊,車來人往,那種紅塵煙火的氣息便尤為濃烈。余飛趴在車窗上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報站︰鐵獅子路口站,到了。
余飛一驚,坐過了。原來這公交車廣播壞了,時靈時不靈的。余飛也沒多想,跳下車去。
這趟公交的路線設置不完全對稱,過來有鐵獅子路口站,反方向卻沒有。這個時點也不好打車,余飛無法,只得順著路往回走。
夜風起,卷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風飛,一時呼啦啦地往這邊去,一時又呼啦啦地被吹回來。
Y市雖然地處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余飛拉緊了圍巾。風一吹,渾身上下就有點神經痛,是過去練功落下的病根子。
從七歲入京,被師父相中收為關門弟子,到現在十六年時間,她沒有一天時間懈怠過練功。
現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廢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舊園子,一夜之間,就長滿了草。
過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為了解脫一段情。
她苦戀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隱而不發,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戲就是《游龍戲鳳》,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鳳姐。正德調戲李鳳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眾人眼前和倪麟調情。她享受這個過程,和倪麟演千遍萬遍,她都不膩。那朵海棠花,她演一萬遍,就能插出一萬遍的新花樣來。
倪麟過生日,她給倪麟送禮物,每年都寫同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她就從來沒想過,《霸王別姬》以悲劇收場,這句話,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四年前,她知道了倪麟決定接受繕燈艇裡空降過來的大青衣師眉卿的追求,她連夜追過去向倪麟陳情,卻被拒之門外。而從此以後,倪麟以鍛煉新人為名,不再和她同台。她哭著去和倪麟求情,這件事卻無法挽回。
如果說那時候,她還沒有心死的話,那天在繕燈艇裡她兩問倪麟,都被冷眼漠視,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趕出繕燈艇永遠不能回來,他也不會挽留她一下。
倪麟並沒有錯。
從頭到尾,都是她愛錯。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3:12
3.筏
余飛的師父說,余飛這孩子沒有叛逆期,因為她從頭到尾就沒有過不叛逆的時候。
余飛深以為然,因為她內心深處就有那麼一種擰巴勁兒。剛被師父帶去繕燈艇的時候,師父抱著她對倪麟說,這孩子額頭高,眼睛亮,腿長,長相和聲音也好,是萬裡挑一的唱老生的料子。她當時雖然不知道老生是什麼,但是知道是很高的誇獎,她很驕傲。
當時十七八歲的倪麟冷冷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話︰駝背,沒戲,送回去吧。
她當時就覺得倪麟看不起她,趁沒人的時候對著牆悄悄哭了一場。然而師父並沒有送她回去,她便賭著氣,用繩子和木板,花了兩年時間,硬是把自己給矯正過來了。
後來她的戲曲天賦漸漸展露出來,十二歲時,拿了北京少兒京劇大賽金獎。她特驕傲,倪麟就兩個字︰呵呵。
這讓人怎麼能不惱火,怎麼能不想和他對著幹。
她心裡很清楚,直到現在,倪麟都看不上她,覺得她歪門邪道,覺得她一心迷戀情情愛愛,唱不出「失空斬」這種戲的鏗鏘大氣。
她又怎麼比得上師眉卿這種京劇世家出身的大青衣端莊秀媚。
想到這裡,她心底一股鬱氣直沖嗓眼,沖得她向前快跑了一段,直到道路兩旁密集閃耀的燈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才恍然發現自己置身於酒吧街中,Y市年輕人夜蒲最愛。
余飛的想法變得很快的,她突然沒那麼想回去了。十六年,她不沾煙酒,不吃辣,少油葷,就為了養著自己的嗓子,現在她忽然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她張著一雙眼睛,四下裡逡巡,鐵獅子路上的酒吧風格各異,頗有嶺南風情,也不輸北京的什剎海。她沒去過酒吧,不知道該怎麼選,走著走著,忽的瞅見一個極狹窄的門臉兒,漆黑的,就掛了一盞老油燈,依稀可見木牌子上寫著一個「筏」字,上面有兩只鴿子。地上有個警示牌倒是極醒目︰
【男士勿入】
咦,這個好,安全,萬一喝醉,也出不了什麼事兒。
余飛摸了摸下巴,抬腳走了進去。
一條完全漆黑的走廊。有聲音提醒她︰「請右手扶牆,往前走。」余飛心想這是什麼鬼地方,等會會有一個喪屍跳出來嚇她嗎?
然後七彎八拐不知道怎麼繞了幾下,聽見那個聲音又在身後說︰「這位先生,請您出門,非常抱歉本店不接待男士。」
這家酒吧還挺有原則。余飛想著,忽然眼前亮了許多,一個開闊的空間呈現了出來。
光線很暗,所有的光源都來自桌上小巧的香薰蠟燭,另外有一個精致的吧台,一個小巧舞台,一個女歌手坐在高凳上緩彈吉他,唱一首晦澀的歌。人很多,但都看不清臉。
余飛想,這酒吧好像也沒什麼特別。
她坐在吧台邊的高腳椅上點酒,一杯又一杯,她不懂酒,也不懂怎麼喝,反正哪種好看就點哪種,換著種類來。半醉半醒間,她打量酒吧裡來來往往的女人,一個個風情各異,身材玲瓏有致,不由得心曠神怡,心想早該來這種地方,怎麼能這麼多美女的。
喝到第五杯的時候,一個非常刺激的覺悟猛然間劃過她的腦海,然而這時候,已經有人挨近了過來。
女人和女人接觸的感覺,很不一樣︰精緻,細膩,柔軟,仿佛每一寸的觸感都被放大。
那只手從她臀上滑了過來,隔著薄薄的、熨帖肌膚的旗袍,款款地扶在了她的腰上。她心裡頭有些瘙癢。
余飛驀地轉頭,順勢勾近她,手掐到她後背腰間凹陷處,低頭在她嘴唇上一吻。
這是個美人。
凡是美的東西,余飛都喜歡。
美人眯起眼睛,眼底滋味更濃。她笑起來︰「我叫關九,你呢?」
「言佩珊。」
「聽名字,是Y市本地人?」
「聽口音,你是外地人。」
關九爽氣地笑。她眉目都生得凌厲,有一種十分鋒利的美,余飛想起虞姬的劍。這一出神,余飛被她攬著腰從凳子上拉了下來。
余飛腿長,個子高,這是她唱坤生的一大優勢。就算是和倪麟飾演的花旦對戲,穿上加厚的官靴,也不會露怯。這個關九和她幾乎差不多高,顯然,關九也有幾分驚訝。
關九迫近來,「我喜歡你……」她清越的聲音壓得很低,十足的曖昧,又有幾分壓迫感,「你是T還是P?」
余飛不懂什麼是T什麼是P,不過她懂得關九的肢體語言。她徐徐伸手,將那吧台上的酒杯拿了起來,關九的目光一直粘著她手——余飛有意無意拈了個「蝶恣」的手勢。這是旦角的手勢,余飛的手指不是縴細飽滿筍尖兒似的,但足夠修長,拈來不似倪麟那般艷,卻也學了個七八分姿色。
關九的眼神有點兒迷戀。
余飛輕抿了口酒,入口是檸檬的香,餘味是苦艾的苦。她不動聲色︰
「是上你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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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九這群人玩得很開,不像其他桌那麼矜持。
聽口音聽得出,這群人中就關九是外地人,其他都是Y市這邊的人,講的是白話。余飛被關九帶過去後,那些女生便七嘴八舌地和她說話,有人問她,你也是Y市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余飛笑,也不說話。關九說這是我的人,你們別打主意。
這一群人圍在桌子前玩骰盅,余飛被關九拉著坐她身邊。關九是這群女孩子裡面最豪爽最打眼的一個,看得出其他女孩都喜歡她,但又像約好了要坑她似的,一開始還說國語,漸漸的國語白話交雜,到真玩起來的時候,基本上就只聽得見白話。
余飛發現,關九的白話非常糟糕,連數字都聽不準,不過她偏偏死要面子硬撐。一開始定罰酒規則,有的說一杯兩次,有的說一杯一次,一個看著特乖巧的蘿莉臉女孩子喊︰「玩大點,兩杯一次!」
關九說︰「猴猴猴(好好好)。」
余飛肘尖戳了關九一下︰「‘兩杯一次’,你知道什麼意思?」
關九望著她嫣然一笑︰「沒聽懂,管它呢。」
余飛被她氣笑︰「‘一杯兩次’是說輸一次喝半杯,‘兩杯一次’說的是輸一次喝兩杯。兩杯一次喝死你吧。」
關九感動地說︰「佩珊,想不到你這麼心疼我。不過沒關係,我酒精過敏,後面這位阿翡會代我喝。」
余飛驀然回頭,果然看見後面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她之前竟一直沒發現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人一身黑衣裳,很隨意地靠坐在沙發角上,手撐著額角在聽那個女歌手唱歌。她整個人都陷在黑暗裡,隱約能看出頭髮很長,輪廓美得像一副油畫。
窗外有車駛過,窄窄長長一道浮光掠過她的臉,驚鴻一瞥中余飛看清了她那雙眼睛。
這一眼,余飛記了許多年。
許多年後,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快要衰退時,去學了油畫。
「九個六!」蘿莉臉女孩豎起拇指,指尖向左一劃。
「十個!」幾個女孩不要命地往上加,關九也稀里糊塗跟著加。
「輸了輸了,九哥喝酒!」
「我怎麼就輸了?」關九無辜地打開手,手裡一把的一點。余飛明白了,這幫女孩子又在拿關九不懂的手勢坑她。蘿莉臉那個女孩的手勢,是「齋」的意思,即一不能變成其他的點數。
關九願賭服輸,端著兩杯酒向後遞過去,那個叫「阿翡」的姑娘一言不發,頭都不仰,輕描淡寫兩杯像喝橙汁一樣地喝了。
如是好幾個回合。兩杯一次,阿翡每次都來者不拒。不過關九也不是蠢貨,就當大家開始擔心阿翡的酒量的時候,關九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連翻好幾盤,桌子上的每個女孩都喝了許多,包括余飛。
「九哥,你帶的這個姐姐好有趣啊!不來和我們一起玩嗎?」見阿翡無聲無息地又喝兩杯,終於有個女孩半醉半醒地說了出來。
「別理她,她腦子有點問題。」關九低聲跟那個女孩說,「我就帶她出來散散心,讓她自己玩兒去。」
「她有女朋友嗎?」女孩還是好奇。
「她啊?之前有,剛被劈了,沒了!」
「哦。」那女孩忍不住又看了阿翡一眼,「這麼美都會被劈啊,這姐姐比九哥你都好看的樣子。」
關九一把擰住女孩的嘟嘟臉,「吃著嘴裡的想著鍋裡的,你要不要臉!別打她主意,聽到沒?」
「哎哎哎哎——」女孩掙扎著,趁著醉意抗議道︰「都像九哥你就好了,到處撩,撩了又不負責。」
「胡說,今天撩的這個我就打算負——」
關九扭頭一看,人沒了。
再回頭一看,余飛已經跪坐到了沙發上,拎著一盞小燈,細細地去照阿翡的臉。
明滅燈光下,長眉如畫,眼橫秋水,美輪美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3:25
4.孤魂艷鬼
余飛艱難地醒了過來。
意識就像一大片混沌不堪的乳濁液,慢慢澄清下來的時候,余飛猛一個激靈——
不對勁。她這是在哪裡?
……
這是一張特別大的床,余飛這輩子都沒睡過這麼大的床。
床上到處都是雪白的被子和枕頭,從被子的面積和枕頭的樣子和數量來看,余飛判斷這是一個豪華酒店。
這個認知讓她的腦門再一緊。
她這是出來開房了?
然而當她仔細感受了一下自己脖子以下身體的存在感時,她所有的疑問一掃而光——
她,的,初,夜。
拱,手,相,讓。
余飛的眼睛都直了。
……昨天去的不是一個僅對女性開放的酒吧嗎?她怎麼就和別人滾床單了?和她滾床單的人是誰?是男是女?……她確信自己喝斷片兒了,她需要恢復一下記憶。
依稀記得她後面坐在了阿翡身上。
當時酒吧中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熱鬧非凡。她卻愈發地忍不住去看那個阿翡。
就像是萬千繁華背後的那麼一絲落寞,濃妝艷抹之下的那麼一縷沉寂,是孤魂,也是艷鬼。
就是這種格格不入的氣質,都市夜譚一般不真實的感覺,讓她心中似有一線猛然抽緊,讓她手提了燈,去找這個午夜的人問路。
她怎麼問,這個人都不說話。一個字都不說。
就在那如豆的燈火中,盯著她看。
她記得那雙眼睛很美,裡面盈盈的都是透亮的水,這個世界那麼黑,就這一雙眼睛又亮又深。水裡面養著的是什麼?是情根。
不知道怎麼就吻上了。
後面似乎關九過來拉她,想把她從這個阿翡的身上拉下來。
關九很生氣的樣子。
關九說︰「我看上的人,怎麼被你搶了?」她指責的對方是阿翡。
她將要被關九拉下來時,之前一直一動不動像個雕像一樣的阿翡,忽然就伸了手,將她的腰肢勾住了。
那一瞬間她覺得阿翡像個妖精。一個她想被它纏住不放的妖精。
關九當時似乎是驚呆了。
余飛無暇去分析當時這幾人的反應,她覺得這情節太離奇了,甚至很瑪麗蘇——這也是恕機精神污染她的詞。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當著她的面爭風吃醋,而她就是被爭風吃醋的對象。
這大約是她做的夢吧?她的幻想?
身邊的大團被子忽然動了一下,被子底下襲來溫暖的人體氣息,屬於男性的呼吸聲微微重了一下。余飛渾身一僵,她想起昨夜後面又鬧騰了一下,關九悻悻然去酒吧的台子上唱歌發泄不滿。她隱約記得關九唱得好聽,又贏得了一票迷妹。而她仍在沙發上與阿翡糾纏。
摸到阿翡身上時,她怔住了。
「你是男的。」她說。
阿翡依然沒說話,卻停了動作。
「唉。」她嘆了口氣,「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是妖怪是鬼我都認了。」
說完又低頭輕薄他。她依稀記得,那時候身體底下的人很硬,是情動了。
再往後的記憶就變得很模糊,看不太清,也聽不太明白。只是隱約記得沒有開燈,大片的落地窗透進滿地的月色,像曠野的薄霜。起初有些疼,但隨即便是快活,很極致而長久的快活,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想到這裡余飛已經羞愧得無法面對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從頭到尾都是她心甘情願,她都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
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勻稱修長,很是秀氣。這只手在摸索著什麼,眼看著這人就要從被子裡爬出來,余飛「嗖」地光著身子跳起來,用被子將他捂得嚴嚴實實。
「別動!」余飛狠狠一壓被子。
被子裡的人還真就沒動了。
余飛飛快地環顧四周。
這真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余飛也不是沒有住過好的酒店,但這間要比尋常客房大出三四倍有餘,余飛土鱉地判斷這應該是一個行政套間之類的客房。
樓層不是一般的高,一整面牆的落地窗下,正對的是Y市最繁華的城景,高樓林立,江水如帶,景色十分壯觀。余飛恐高,看著窗外一陣暈眩的感覺襲來,急忙又把目光收回房中。
整個客房全是清暖色調的實木裝飾,倒也沒什麼個人的東西,就一台電腦,幾個大的旅行箱。
看起來,並不是臨時開的房,而是這個人就寓居在這裡。
住得起這樣的酒店、這樣的房間的人,不是有錢,就是很有錢了。余飛覺得,不應該再和這種人有任何的關聯。
她按著被子,說︰「咱們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別再見面了。等我走了你再起來,成嗎?」
被子底下寂無聲息,像是死了一樣。
余飛說︰「你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房間中靜悄悄的。
余飛從地上撿起衣服來穿上,又說︰「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間,不介意吧?」
仍無回應。
這個人,從昨晚到現在,一個字都沒吐出來過。
余飛想,這人莫不是個啞巴。可她這麼想的時候,昨夜一些聲帶振動發出的聲音卻又浮現在耳邊,令她脊椎一酥,登時中止了這個想法。
這個套間大約有一百六七十坪,除了臥室之外還有一個會客廳,另外有兩個房間,一個開著,一個緊閉著。開著的是個洗手間,緊閉著的那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手寫著幾個字︰
請保持房門緊閉。
字跡鋒銳但是很正,余飛直覺覺得是個女生的筆跡,是這個叫「阿翡」的人寫的嗎?
如果門上沒有掛這幾個字的話,余飛也不會去開這扇門。
然而門上有這幾個字,恰恰就激起了余飛心底的那點逆反勁兒。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那人仍然一動未動,被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也不知是睡回籠覺了還是怎樣。
余飛悄無聲息地扭動把手,推開了房門。
她心中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比如這房間中放著什麼獵奇的玩具、偶人,某些惡趣味的器械,甚至屍體之類。
然而推開門,裡面什麼她臆想中的東西都沒有。
只有一個很普通的,臨窗的大浴缸。窗外正好俯瞰Y市的標志性建築——號稱「嶺南明珠」 的Y市電視塔。晚上一邊在這裡洗澡,一邊觀賞Y市繁華的夜景,不知有多愜意,卻不知為何要在這間浴室的門口掛一個「請保持房門緊閉」的告示牌。
余飛想,也許有錢人都有些怪異的癖好和習性。
她退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
洗手間很寬敞,一個馬桶間和一個淋浴間被隔離出來。洗漱台上整齊地放著各種潔具,余飛看了下,酒店提供的潔具都被收了起來,這個人用的都是自己的東西︰電動牙刷、牙缸、牙線盒、漱口水、消毒液……乾淨清新,擺放整齊。
還有剃鬚刀。這個人真真切切就是個正常的男人無誤了。也不知他為何會出現在「筏」這個酒吧裡,看起來也本不是為了去獵艷。
清醒過來之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余飛都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奇葩。
而且還跟這個奇葩上床了,貢獻出了自己的初夜。
說出去估計都沒人相信。
余飛惱怒地洗著臉。平靜了一些之後,她捫心自問,其實也沒什麼後悔,她也算是求仁得仁。
她用酒店的潔具洗漱完畢,一直到出去之後鎖上房門,那人都沒起來。
看來他也並沒有興趣再和她見面。
就當是一場艷遇吧,余飛寬自己的心,人生中難得的一次經歷。
走出走廊之後,見電梯間沒人,余飛摸出手機來給恕機打了個電話︰
「狗素雞!你給我解的什麼夢!說好的會遇到一個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成為戀人的呢!這麼多天過去了,屁都沒有!辣雞!」
恕機︰「???」
恕機︰「這位施主,您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恕機「啪」地掛了電話。
余飛看著斷線的手機發呆。
這時候一陣小涼風吹來,原來電梯間開了一扇小窗。余飛覺得脖子發涼,才想起來少了一條圍巾,應該是落在那人的房間裡了。
這條圍巾雖然不值錢,卻是母親唯一一次去泰國玩,買給她的禮物,說是泰絲織的。
余飛知道肯定是假的,不過圍巾質地柔軟,圍著也挺舒服,便一直帶在身邊。
她猶豫了一下,憑著記憶又走回那人的房間門口。
正要伸手按門鈴,她忽然聽到裡房間里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快步走來走去,並且在斥責他人。
房間中,年輕男人的聲音清透低沉,像秋色叢林中敲響的石磐,這樣質地的聲音,她未聽過。
那聲音暴躁而嚴厲地說︰
「阿水,你瘋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3:39
5.金剛經
余飛的母親坐在小樓門口曬太陽,小樓臨街,她緩緩地搖著椅子,看門口人來車往。有時有熟悉的老街坊過來,和她打一聲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嗎?」
言佩珊微微地笑,臉上的歲月痕跡和疾病帶來的憔悴也掩飾不住她昔日的風情。
「好多了,勞您掛心。」
言佩玲出來倒中藥渣子,被言佩珊攔住,「佩玲,別倒在路邊。病氣給別人帶去了,不好。」
言佩玲咕噥一聲,「還這麼多講究!帶走了不好嗎?」搖著胖胖的身子進門去了。
言佩珊見余飛拿著《金剛經》,在一旁懨懨欲睡,便提醒道︰「接著念吧,怎麼不念了?」
余飛晃晃腦袋,清醒了些,便接著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言佩珊嘆息了一聲。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念到此處,余飛一個驟停。
這一個「筏」字,太扎眼。
「怎麼又不念了?」言佩珊問。
「呃……」余飛胡謅了一句,「沒看懂。」
「你讀《金剛經》讀得少。雖然你年輕,但也應該多讀讀佛經。」言佩珊諄諄勸誡,「如來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樣,把你從此岸渡到彼岸。紅塵無岸,苦海無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飛想起繕燈艇中,祖師爺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當年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親筆題詞︰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余飛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點著她。但線索有點多,有點亂,她恨自己腦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見她又開始痴痴發愣,便道︰「婉儀,你是不是很睏?」
余飛本名余婉儀,「余飛」是繕燈艇師父收她為徒時,給她改的藝名。師父說,余婉儀這個名字太女氣,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氣魄,於是改名為余飛。
余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抵抗說︰「不睏。」
她當然睏。在「筏」中喝酒到一兩點,去到酒店又是一兩個小時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記得睡的的時候,天邊都開始發白了。
言佩珊說︰「你昨晚去哪裡了?我聽小芾蝶說,早上出門上學看到你剛回來。」
余飛心中一瞬間把小芾蝶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兒,現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點離家上早自習。
余飛是仍然保存著六點起床出早功的遺留習慣,否則今天早上也醒不過來。回到家時,將將好撞上準備出門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樓沒理小芾蝶,沒想到小芾蝶竟是個告狀精。
余飛乾笑了一聲,說︰「昨天下午去醫院,回來跟謝滌康見了一面。他幫我買到了血燕,又約我吃飯,我就出去和他們玩了一宿。」
「謝滌康是個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評論,盯著余飛,問︰「你昨晚date(約會)去了?」
在言佩珊這裡,「date」基本上相當于「和男人上床」。余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說︰「我男友都沒,和誰date?就是和謝滌康他們玩玩大話骰。」
「我聽謝滌康說,你說你有男朋友,還很有型。你怎麼從來沒說過?打算瞞到我死嗎?」
余飛崩潰。
她是應該拱手敬一聲「珊姨您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小女佩服、佩服」,還是應該為有如此致力於出賣她的親友而感動落淚?
余飛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嘆息一聲,道︰「昨晚做了什麼事,你誰都能瞞過,就是瞞不過我。有些事我不反對,你歲數也到了,早該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余飛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這次從醫院回來,你和佩玲都說是因為我好多了,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我沒幾天了,醫生治不好,才讓我回來的。我看得很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輩子,所作所為沒什麼後悔,唯獨有兩件事放不下,估計是要帶憾入土。
「第一件,我對不住你父親一家。再怎麼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雖然你還年輕,我不催你結婚,但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余飛望著遠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飛鳥飛落天際線,散進布滿密集電線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淚意壓下去,翻開書,說︰
「我還是繼續給你念《金剛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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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佩珊上午的情況還好,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劇痛、抽搐、失禁、胡言亂語。
言佩珊在床上翻滾掙扎,用頭去撞牆,意識模糊地說︰「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孽根!都是報應!」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裝廠上班,家裡就余飛照顧母親。余飛紅著眼睛給母親用嗎啡,敷中藥,等她鎮定下來,又給她清洗身體,換洗床單。
言佩珊仍然意識不清,喃喃地問︰「婉儀,繕燈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戲?我聽到手機一直在響。」
可是手機哪裡有響。
余飛含淚說︰「沒有,我請了假。」
言佩珊開始進入藥物作用帶來的昏睡狀態,斷斷續續地說︰「快……回北京去……師父要打……」
余飛抹了一把眼淚。
她是在離開繕燈艇的第三天知曉母親重病這個噩耗的。
原來母親之前早就得了這個病,做了化療,沒有告訴她。這次復發,來勢洶洶,母親怕再也見不著余飛,才讓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顧背上的傷,從恕機那裡摟了一大包藥,揣著唯一一張銀行卡飛回了Y市。
這大概是一種叫做雪上加霜的打擊。
一切事情做完,又給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經接近六點。余飛把母親叫醒,餵了粥和藥,母親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見余飛臉色發青,眼睛通紅呆滯,心疼地勸道︰「婉儀,吃完後早點去睡吧。你回來快一個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媽媽病床邊上,沒睡過一個好覺。聽姨媽的話,快去休息,今晚你媽媽我來盯著。」
余飛說︰「我睡不著。」
言佩玲︰「睡不著出去散散心也行,總之別一天到晚在屋子裡悶著。」
余飛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趕緊把頭埋進了飯碗裡。言佩玲臉上卻沒什麼異樣。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電站值夜班,沒回來吃晚飯。
敢情小芾蝶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
余飛換了個話題︰「姨媽服裝廠也很忙吧?」
言佩玲圓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廠長,廠長有什麼可忙?」言佩玲是一種急火火的作風,甚至形於面相。雖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長相遠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話說,上天是平等的,她雖然沒有姐姐長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飛問︰「最近上善集團也不催著出貨了?」
上善集團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裝集團,在整個華南地區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經營一家小的服裝加工廠,主要是給高檔成衣做一些比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繡、釘鑽、編織等。對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團這家客戶足夠大,每年光他們家的單就足夠吃飽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戶,服侍好這一個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裡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團這個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飛都對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個省的書記夫人穿了上善集團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顆扣子就是她釘的啦;比如上善集團花大價錢請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來做設計總監,日本人對服裝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別煩啦;又比如上善集團新開了家購物中心,急著上貨,催得她連夜趕工,工人們都要暴動啦云云。
然而怨歸怨,上善集團總歸是捨得給錢的。余飛總覺得言佩玲的痛罵中也透著對上善集團的愛意。
果然,余飛見言佩玲眼珠子一轉,閃出八卦的光輝,神秘兮兮地說︰
「上善集團最近可沒心思管我這邊的事。他們老總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來了,大婆氣得發瘋,天天跟他們老總鬧呢。整個公司裡雞飛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頭,天真地問︰「大婆為啥要這樣鬧啊?他們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說︰「這事可就大了,多個私生子,大婆的兒子能分到的財產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鬧?這大婆可是個厲害人,懷了老總的兒子,硬是踩著原配上位的。可憐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殺了。」
余飛臉色一白。言佩玲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道︰「呸呸呸,我在你們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做什麼!婉儀,你別聽姨媽瞎說,別放在心上啊!你媽跟她們不一樣!」
余飛低頭不言。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見余飛這個樣子,索性說開︰「婉儀,我跟你說,你這不叫私生女,你媽媽只不過是未婚生子,頂多,算借了個種,這也沒什麼好羞人的。你長這麼大,有用過你親生爸爸一分錢?受過他半點恩惠?沒有!你現在唱戲,在北京城裡多有名的角兒呀!咱們做人啊,窮不怕,只要沒做虧心事,就活得頂天立地的,你說是不是?」
姨母說了這麼長一大段,余飛沒怎麼聽進去。她腦海中只劃過三個字︰虧心事。
如果不是因為虧心,她會離開繕燈艇嗎?
這頓飯吃完後,姨母打發余飛出門去水電站給姨父還有大表弟送飯,還囑咐余飛,在外面找個朋友玩玩再回來,年輕人總是要有年輕人的生活,母親這邊,今晚就交給她了。
余飛給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飯,看看時間是七點一刻。她手中還攥著兩張戲票,七點半大隱戲樓的粵劇,《帝女花》,本來是和母親約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粵劇,小時候母親帶她看過很多遍。但自從她去了北京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帝女花》。
既然母親看不了了,她就連帶母親的份,一同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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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到達大隱戲樓的時候,戲已開唱。
她躡手躡腳尋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自己和母親的兩個座位,已經被佔了一個。
佔座位的是個矮個老頭兒,一邊看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旁若無人。這種戲迷余飛見得多了,對戲曲非常的執著和迷戀,但也不怎麼守規矩,經常花錢買最便宜的戲票,但是趕在開場之時去搶佔價位最高還沒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員已經在一片鑼鈸聲中登場,余飛無心和老者起口舌之爭,何況母親也不會來,她便由著他坐了,自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大隱戲樓和繕燈艇有幾分相似,都是古戲樓,還保留著古代的那種「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樓,為達官貴人準備。「池座」則是戲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這「池座」和現代劇場還不一樣,不像現代劇場是階梯式的,前排人擋住後排人視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線上。
現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飛和那個老者,都覺得有些麻煩——
前面兩個人有點高。
余飛前面是個男生,脖頸頎長。老者前面是個女生,長髮還高高地束起,愈發擋住視線。
余飛學了十六年戲,如今再看粵劇,早已不是當年圖個熱鬧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樣樣都會琢磨,尤其是粵劇中獨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鬚功、翎子功,她樣樣都要細看。這一擋,這齣戲於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飛出去茶室點了一杯鳳凰單欉,回來尋思能不能找人換個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佔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個穿著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著頭,叼著瓶農夫山泉,玩一個色彩絢爛的手機遊戲。這遊戲畫面變幻迅速,他手指閃動如飛,看得余飛頭暈。
從他那乾淨修長的頸子,余飛武斷地判斷這就是剛才坐她前面的那個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雙白色線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十分詭異。
余飛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驀然發現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點鬱鬱。而這個人一直沉浸於游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余飛。他劉海略長,柔軟地垂在額前。頭髮稍顯凌亂,在頭頂隨性地揪了個小辮,左耳上墜一枚豎立眼睛狀的耳環,瞳孔璀璨。
余飛看了看自己樣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慣了的長衫,判斷這個人和自己處於平行空間。她二指托著茶杯,在這人面前站定。輕輕咳嗽了一下,細言緩語地喚了一聲︰
「先生?」
這人大約是粗心大意,坐錯了位置。師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說破,給人面子。
那人聞聲,暫停了遊戲,拿下礦泉水瓶,抬起頭來看向余飛。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一分鐘的話,余飛絕不會站到這個人的面前,善良謙遜地喚出那兩個字︰先生。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兩小時的話,余飛甚至不會選擇邁入這個戲樓。
然而,時間永遠只會轟然向前流逝,絕不後退。
那一瞬間,余飛心中只有三個字。
見鬼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3:52
6.帝女花
偌大一個Y市,將近一千萬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樣的概率,能讓她昨晚上半夢半醒間胡天胡地一場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個畫風截然不同的場所?
她不會認錯的。
眉如春山,目橫秋水,在這暗處,閃閃發亮。她的心都開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險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見過風浪的,右手探來,穩穩接住,只濺出幾滴茶水。
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後又抬了起來。盯著她,臉上仍未有什麼表情。遠不似她,心中波瀾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幾秒之間驚心動魄一個回合走過,余飛像一塊淬了火的鐵,瞬間冷卻。
昨晚上燈火之下,咫尺相對,再親密的姿勢也有,距離在負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認出來,她就不信他認不出她。
但這人沒露怯,她也不能輸。
余飛左手手指按緊了杯蓋,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一般地說︰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這人目光微微一凜,未待他說話,旁邊一個熟悉的清越女聲已經傳了過來︰
「不好意思,剛才您旁邊的先生說我和我朋友擋住了他的視線,所以我們就和他交換了一下位置,麻煩您坐到前面——」
關九瞬間止住了話語,她是快步走過來,看清了余飛的臉,被驚得。
她顯然也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個大隱戲樓裡,和余飛重新踫面。
她的反應倒是很誠實。
余飛注意到,關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緊身連衣短裙,長而薄的風衣,嘴唇點得殷紅飽滿,配上高束的長髮,顯得十分伶俐幹練。
——這大約才是兩人平時的裝扮,不像學生,但也看不出來他們是從事什麼職業。
想想昨晚三個人之間的曖昧情景,眼下這個高雅清淨的地方,氣氛突然變得尷尬。
那個年輕男人突然開口,問的是余飛︰
「你喜歡這個位置?」
「不喜歡。」
「那你想坐哪裡。」
「前面。」
交涉就這樣迅速高效地結束。三人散開,各自落座,乾淨利落。余飛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曠。
下半場大戲開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在尼庵相遇,幾番試探,終於相認,卻已經是皇城破、清軍立,崇禎自縊,大明氣數竭盡。
余飛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然而當她假裝找人突然扭頭後望時,卻總只見身後那個年輕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肅然。
仿佛一朝之間,這個人的氣質全變了。如果說昨晚的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一種雌雄莫辨的「誘」的氣息的話,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正常的男性,太正常了。雖然他的長相仍顯陰柔,微妙介乎於少年和成年之間,卻不會再讓人有任何女性化的聯想。
舞台上一聲鼓鳴,「咚」的一聲。
余飛心中也「咚」的一聲,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為何要如此在意這個人?
不過一樁露水情緣,就算今晚再見一面,又能改變什麼?
看這個人的反應,根本沒打算承認昨晚曾與她春風一度,她又何必剃頭擔子一頭熱?
這麼一想,余飛的心便靜了。
這一時,那駙馬周世顯在尼庵獨行,聽見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臨梅嶺,曲中弦斷、香銷劫後城。此日紅閣、有誰個悼崇禎?我燈昏夢醒、哭祭茶亭。」
就這一句,余飛入了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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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謝幕完畢,已經是十點半。余飛看了一眼靜音的手機,有兩條未讀信息。打開微信一看,竟然是繕燈艇的一個小師弟蘭庭發來的。這個師弟身體瘦弱,她過去多有照拂。
「飛師姐,你走了之後,繕燈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沒有之前熱鬧了。」
「有好些票友在問你去哪兒了,還說《游龍戲鳳》換了人之後,沒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現在艇裡排什麼戲?」
蘭庭回復得很快︰「《貴妃醉酒》《六月飛霜》《宇宙鋒》。」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經大戲。
繕燈艇挑大樑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師眉卿,都拿過京劇大獎。
余飛心裡頭很不是滋味。這就是艇主說的,沒了她余飛,繕燈艇還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這才是一雙璧人。她余飛,誠如艇主所說,是個只會跑海的、插科打諢的,跳樑小丑。
蘭庭猶猶豫豫地問︰「飛師姐,你還回來嗎?」
她打下四個字︰
「回不來了。」
不是不回來了,是「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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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隱戲樓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隱在一個很大的園林式仿古公園裡。夜晚公園關閉,只有一條狹窄小徑可供戲樓的觀眾走出去,仿佛從世外桃源,走過曲徑通幽,回到繁華市井。據說這也是這個公園的一個獨特設計。
但余飛可不覺得這設計有什麼值得誇贊之處。看戲的有兩三百號人,從這僅容一人的狹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飛在這有如血管栓塞一般的人流中排了一會,回想起那幾條短信,心中那口滯氣愈發濁重,見路邊有一個暫歇的小花圃,便走了進去。
她沒想到的是,這個花圃背後,還別有洞天︰一條小道通往一個花枝疏密橫斜的假山小亭,四圍有高樹厚葉密密遮擋,儼然就是一個用來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飛四下裡看了看,並沒看到有人在此處偷情。月色溶溶,蛩聲淒淒,寂無人聲,只有幽濃花香襲人。
余飛在亭腳邊站了一會兒,月光下兩張票根上「帝女花」三個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風歸去。終於是腿根一軟,月余來的壓力瞬間釋放,癱坐在地上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戲;《香夭》,又是其中母親最愛的曲。
Y市和香港離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為香港影星張國榮和汪明荃的演繹,《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廣為流傳,是個人都能哼上兩句。孩子們甚至把這個調子當做兒歌來唱。
母親喜愛張國榮。張國榮的歌,張國榮唱過的粵劇,她都在家裡反反覆覆地放。余飛小時候聽得多了,便也會唱。
七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北京,為了讓她看一眼父親長什麼樣。然而父親還沒見著,她在佛海公園划船,遠遠地看見景山上那棵崇禎吊死的歪脖子樹,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繕燈艇的師父聽見。
師父說她是唱戲的天才,一個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這麼渾厚,唱京劇更有前途。
母親喜出望外,參觀過繕燈艇,又查明了師父的底細之後,當即決定讓她留下來學戲。
她問母親能不能留下來和她一起。
言佩珊說︰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親一起回家。
然而母親就此消失了。此後五年,她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直到十二歲上,她拿了獎,師父給了她一筆錢,她憑著僅存的模糊記憶,買火車票回了Y市。
再見到母親時,母親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個淚人。
她卻對母親很恨,言佩珊,你怎麼這麼鐵石心腸,說把她丟下就丟下。
余飛的淚落得越來越多,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毫無風度的嚎啕大哭、放聲嘶吼。
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後也是,都是毫無徵兆的。
言佩珊,你怎麼這麼鐵石心腸,說把她丟下就丟下,讓她一個人來看這一場《帝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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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長時候。到最後,她也發不出來聲,疲憊無力地坐在亭腳水邊。水中,她的倒影慘淡頹喪,像一抹游魂。
這時候,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面喊了一聲︰
「阿翡!」
她耳根子一緊,登時渾身緊繃了起來。她凝神諦聽,那人又喊了一聲,她確信自己沒有聽錯,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聲音清越,正是關九。
「去哪兒了?說是等不到廁所就到這裡來就地解決一下的嘛……誰知道我在車裡等了這麼久也不出來,掉坑裡了嗎?……喝那麼多水,中間還嫌洗手間髒不願意去,現在人多找不到地兒了吧,活該!」
關九嘟嘟囔囔的抱怨聲從外面小花圃清晰地傳來,見沒人應,她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八度︰
「你好了嗎?我進來了啊!」
余飛微驚,抱緊雙膝,往亭子的陰影裡縮了縮。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顏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色中非常不顯眼。
關九進來後,四下裡巡視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邊上仔細看了看,都沒發現半個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也沒見他出大門啊,這麼一個大活人,還丟了不成?」
她又向外面花圃走去,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余飛遠遠地看見她撥了個電話。
這時候,余飛只覺得眼角亮光一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4:06
7.農夫山泉
循著一閃而滅的亮光望去,余飛只見距離不遠處,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翹出來反射著銀鱗般月光的枝葉正在無風搖晃。
余飛死死地盯著那片黑暗。她感覺到她在凝望深淵,而深淵正在敵意地與她相望。
良久的僵持過後,她聽到了很輕的一聲別無選擇且無比致鬱的拉鏈聲,黑漆漆的樹叢如水螅一般分裂,一道黑影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瓶農夫山泉。
年輕男人黑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身上有依稀的松柏淺香。他身上的兩只大眼睛,仿佛詭異地乜了她一眼。
余飛抱著臂,不冷不熱地說︰「你挺有公德心啊。」
雖然不在Y市久居,她對Y市卻總有一種歸屬感。對於這人這種污染環境的行為,她非常不齒,更何況是在戲樓這種高潔雅致的地方。
年輕男人本已經走出去幾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和她面對面地站定,手拎著那個農夫山泉的瓶子到她視線平齊處,晃了晃,晃出激蕩的水聲來。
他冷著聲音說︰「你看清了,我的確很有公德心。」
倒是沒想到,原來誤會他了。余飛看著那個滿滿當當的瓶子,月光下折射出不一樣的色彩,竟然想笑。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
「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銀粼粼的月色如水,他臉上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似的,無語地盯了她半天,才說︰
「你剛才也讓我大開眼界。」
余飛的眼色冷了下來,說︰「扯平了,咱們就當誰也沒見過誰。」
他哼了一聲,拎著瓶子快步向外走去,顯然是去追那關九去了。
余飛長這麼大,從來沒在別人面前哭過,更別說是哭得這麼慘絕人寰。但她轉念一想,這麼一個玉琢的人兒,估計也從沒在別人面前丟臉丟到過這種慘不忍睹的地步,他從小樹林裡邁出的那一步,該是花了多大的勇氣!
橫豎都是後會無期的人,都裸裎相見過了,還在乎多出這麼一場醜?
這麼一折騰,余飛心中塊壘略消,鬆快了許多。她胸中自有鼓點、卜魚,隨著那曲調的節奏,一步一步踩著石板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那個年輕男人,清磐似的聲音,連生氣都極是耐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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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超跑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狂奔。
下了高架路之後,就開始挑僻靜空曠的路,蛇行、扭彎、急停、彈射起步……
如此發瘋一樣地玩了快一個小時,終於扭扭捏捏地開進了一個私家車庫。
關九蜘蛛抱卵一樣地緊抱著方向盤,臉緊貼在方向盤的logo上貪婪地呼吸著屬於超跑的氣息,一臉高潮之後的迷醉︰
「啊……原來開超跑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她唱了起來︰「如果要死就讓我死在超跑裡~~~~~~~」
白翡麗探手過去給她拉開車門,把她從方向盤上揪了起來,一腳踹過去︰「滾下去。」
關九抱著車椅乾嚎︰「昂——」
她還沉浸在拜金主義迷幻般的餘韻裡。白翡麗拖著她走出車庫,車鑰匙拋給等候在外面的管家。
管家一臉諂媚地討好︰「阿翡少爺,白總今天早上還問起您,說想您了。」
白翡麗冷冰冰丟過去一個眼神,透著幾分戾氣︰「敢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我弄死你。」
「啊……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管家小心翼翼地說︰「那……阿翡少爺現在住哪?」
「橋洞邊上。」
「……」管家心想那是什麼地方?什麼私人會所高級別墅嗎?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這麼晚了,阿翡少爺怎麼過去?」
「騎馬!別問了!」白翡麗拖著關九,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留管家在原地一臉懵懂狀︰騎馬是什麼情況?!Y市有馬嗎?!
白翡麗來到大街上打車,半天打不到,摸出手機來,用叫車軟件加價叫了一個。夜色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商販騎著輛三輪車路過,車上零星地還有些沒賣完的水果。
白翡麗把他攔下來︰「榴蓮,有嗎?」
老商販︰「有。」
「仲剩幾個?(粵語:還剩幾個?)」
「三個。」
「幾多錢?」
老商販看了看黑漆漆的天上的白月亮,說︰「湊個整吧。」
白翡麗摸出一張一百塊遞過去。老商販收了,問︰「開唔開?(粵語:開榴蓮嗎?)」
「開。」
老商販麻利地拿刀開了榴蓮,用三個塑料袋裝了,遞給他,又塞給他一根甘蔗。
「靚仔,恭喜發財,掂過碌蔗,由頭甜到尾。」
白翡麗把甘蔗遞給關九。
關九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拿著甘蔗,仿佛拿一根打狗棍︰
「???」
白翡麗︰「吉利的,拿好。」
關九︰「……」
車來了,是一輛大眾的黑色轎車。關九終於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咱們坐這個?」
白翡麗拎著榴蓮,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丟給她一個背影︰「等你的布加迪,等到地老天荒。」
關九︰「……」
關九現在感覺看什麼車都像土鱉小破車,深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皺著鼻子上了車,那根甘蔗太長,斜著放,也從車窗探出去一截。關九想丟掉,那司機說︰「靚女,甘蔗在Y市是好意頭,祝你生活平平直直、事業節節高升、愛情甜甜蜜蜜。」
關九聽了,面色一轉,笑眯眯地抱緊甘蔗,愛戀地從上到下一節節摸下來,對白翡麗說︰「喲,這麼好的東西你就給我啊?」
白翡麗︰「你缺。」
關九怒︰「你才缺!」
車裡頭榴蓮飄香,司機和白翡麗一人拿了一塊榴蓮在前面吃。關九一人在後座捂著鼻子絕望︰「理解不了你們Y市人。」她想起來,「我記得前天綾酒跟你攤牌時給你列出了十大罪狀,第七條就是你不愛吃豬腦,而她討厭榴蓮。」
關九嘆道︰「但事實卻是你陪她吃了兩年豬腦,這兩年你沒有吃過一次榴蓮。」
白翡麗眼睛盯著前面的高速路,咬了一口榴蓮,不說話。
「人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那個穿旗袍的姑娘叫言什麼來著?言佩珊?」關九見他不理,湊上前去,在他耳邊悄聲問道︰「你對她到底什麼態度?喜歡還是不喜歡?」
白翡麗繼續吃榴蓮,置若罔聞。
關九唉了一聲,「算了。」又道︰「你說,Y市是不是比北京小太多了?這一轉身就又能遇上,太可怕了。要在北京,哪能有這種事兒。」
白翡麗仍是不理她。
關九戳了他一下︰「噯?男主角,你這麼淡定?富二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設定突然起作用了?」
白翡麗︰「滾。」
「好好好,不說她了,說回綾酒。」關九說,「我就覺得,你家世和能力,哪點不比離恨天強?就除了有那麼點……」她做著手勢,「那麼一咪咪的……怪毛病。」
白翡麗隨著車跨過一條減速帶晃了一下,面無表情。
「現在好了,辛辛苦苦排了幾個月的劇,就因為你和綾酒的那點破事,大伙兒的努力全都要打水漂。白翡麗,咱們工作室留人,靠的是感情。其他人我不圖你來留,但連一個綾酒,你都留不住嗎?」
「要走的人,留也沒用。」
「怎麼沒用?」關九有點生氣,「綾酒這種女生,我算是徹底看透了。當初來勾搭你,就是為了借你上位。現在她出名了,覺得你配不上她,又去勾搭離恨天。我敢賭上我的身家性命說,你現在帶她去你爸的車庫轉一圈,她能立馬甩了離恨天又回來跟你!」
關九兩只手上前按住白翡麗身後的椅背,苦口婆心道︰「尊敬的、親愛的、偉大的阿翡少爺,要讓綾酒回來,還不是您動動手指的事?做人呢,別太清高,曲高者和寡,你也要為工作室的大家著想。」
「她演不好。」
「什麼?」關九愕然地問了一句。
「她現在演不好劉戲蟾。」
「你——」關九斷然沒想到,白翡麗這時候還在考慮綾酒能不能詮釋好劇中角色這件事。關九自然明白,他們排練的這一出古風舞台劇,劉戲蟾雖是女子,卻光風霽月,心胸如海,這樣的開闊氣象,如果說過去綾酒還可以撐一撐,但現在她已經徹底撕破臉,暴露出自己狹隘勢利的一面,又怎麼演得出這樣一個劉戲蟾?
然而距離最終的演出只剩下四天,還是想綾酒合適不合適的時候?劉戲蟾雖然不是主角,卻是個舉足輕重的特殊角色,裡面有一段扮作小生唱戲的戲份,對演員的要求很高。綾酒的特長就是唱古風戲腔,現在沒了她,臨時能去哪裡找一個有這樣能力的頂上?
關九正要和白翡麗爭辯,忽然腦子清靈了一下,轉過彎來了︰「你今晚帶我去看粵劇,難不成是想找個專業戲曲演員?」
「對。」
白翡麗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關九簡直被他的腦洞驚到,瞪圓了眼睛道︰「你做夢吧?有哪個專業戲曲演員願意來演咱們這樣不入流的舞台劇?!」見白翡麗不置可否,又驚訝道︰「難道你想拿錢砸?瘋了你!我們會被黑死的!要我說還不如直接把這一段刪了!」
白翡麗又不說話了。
關九了解白翡麗。別人的沉默意味著默認,白翡麗的沉默,意思就是「不敢苟同」、「懶得理你」。
關九無奈,問道︰「那現在有什麼結果?」
「我仔細想了一晚上,粵劇的腔調還是不合適。」
關九嘆了口氣,「是啊,原著裡本來就寫得是南戲,是吳儂軟語。要是有能唱昆曲或者越劇的就好了,可惜這裡是Y市。」
「繼續找。」
「要是真的找不到呢?」
白翡麗說︰「那就讓弱水去唱。」
「不行!」關九脫口而出地大聲否定。
白翡麗緘默,關九拿出手機來忿忿地刷。刷著刷著,她忽的大叫一聲︰「不是吧?!綾酒和離恨天上熱搜了?」
她翻了幾屏,猛地把手機往車座上一摔︰「不行了,綾酒這個人我越看越噁心!把你一腳踢開還要踩上一腳——虧你這麼能忍!你那個‘關山千重’的微博V號,都好多粉絲在下面刷綠了你知不知道?」
車停了下來,關九寄宿的朋友家的小區到了。
「下車。」白翡麗說。
關九氣呼呼地蹬著高跟鞋下車,下去了,卻又折回走到前門,用甘蔗頭敲著車窗讓白翡麗把車窗搖下來。她把頭探進去,鄭重其事地說道︰
「白翡麗,我以‘鳩白’工作室唯二合伙人的身份鄭重提醒你︰就以昨天為界,請與綾酒小姐老死不相往來,‘鳩白’的‘鳩’,是我關之鳩,不是綾酒,好嗎?」
******************************
余飛打了個車回家。路上百無聊賴拿著手機刷微博,見文殊院的官方微博已經恢復了正常,看來老方丈已經雲遊歸來,嚴肅了寺規。
余飛深感欣慰。
然而往下一刷,看到一個微博自動推薦的橙V號︰恕機解夢。點進去一看微博粉絲,竟然已經有四十萬了!
底下一堆的腦殘粉喊︰好準好準!
另一堆腦殘粉喊︰錦鯉錦鯉!
還有一堆腦殘粉喊︰大師你英俊瀟灑舉世無雙天資聰穎天機神算快翻我牌啊!
余飛好氣啊。
她好想去刷這破和尚空長了一張英俊的臉但其實是個騙紙你們別信啊。
然而過去作為恕機唯一粉絲的她,現在也只會淹沒在每條微博一兩千評論的海洋裡。
余飛沒辦法,又去看熱搜。每天的熱搜也差不多,明星八卦、影視營銷、社會奇聞、心靈雞湯。
不過這時候旁逸斜出地多出了一條︰綾酒加入非我工作室。
綾酒是誰?非我工作室又是什麼?都沒聽說過。
余飛那叛逆勁兒又出來了,隨手點了進去。首先看到的便是這個叫「綾酒」的女孩子的古風cos圖,很華麗,長相也確實漂亮。但她隱約覺得面熟,又多翻了幾張照片,心裡頭忽然一亮︰
這不就是昨天她在醫院和公交車站踫到的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嗎?
再一看,那個非我工作室的老大「離恨天」,正是昨天那個女孩挽著的男人。
咳,這真是,余飛又感慨一遍,真巧,世界真小。
PS技術……也真發達。
再往下,就是各種不堪入目的掐架了,什麼“夭壽啦,狗男女買熱搜上頭條啦!我大古風cos圈又雙叒叕要火了嗎?”“關山千重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綠葉][綠葉][綠葉],看鳩白工作室怎麼翻身。”“非我工作室要炒作,別帶我九哥出場好嗎?抱走九哥。”……余飛根本看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無聊地又關上了手機。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家裡人都睡了。余飛沒有開燈,借著月光躡手躡腳走進母親房中,見姨母果然在母親旁邊的床上睡著,打著呼嚕,母親也難得地睡得安詳。余飛放下心來,下樓去衛生間洗漱。
然而走到衛生間旁邊,竟看見小毛玻璃窗裡閃著幽暗的燭光。
沒錯,是燭光。
慘綠慘綠的燭光。鬼火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4:25
8.劉戲蟾本蟾
這棟小樓已經很老,樓梯走上去,會咯吱咯吱地響。余飛會用這個樓梯來練自己的台步,上上下下,悄無聲息,成了她的一門絕活兒。
洗手間漏水也總是修不好,成天滴滴答答的,只能用水桶接著。衛生間裡潮氣很大,好在姨母言佩玲是個勤快人,家裡總是乾乾淨淨妥妥帖帖。
這些事情,只要不細想,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事情。
但也有所謂的高人前來看過這棟小樓,說陰氣太重,家中男人少,壓不住髒東西,會影響到住的人的運勢。
言佩珊和言佩玲兩姐妹都不信這個邪。
余飛也不大信這些東西。但這大半夜的,幾星綠火在洗手間裡飄,這事兒太瘆人了。余飛從門口揣了個表弟從西藏帶回來的降魔杵,輕手輕腳,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
只見裡面一個小姑娘,穿的綠瑩瑩白慘慘的,屁股上拖著幾幅大葉子似的裙邊,在余飛看來活像一只巨大的草蛉。她手上還拿著一根大草,草頂上有個熒光綠的毛球球,整個衛生間慘綠慘綠的光,就是從這個毛球球裡發出來。
鏡子邊,梳妝台上,點著幾支蠟燭。這小姑娘,借著蠟燭的光,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搔首弄姿。
余飛想好嘛,早上還打我小報告,晚上就讓我踩到尾巴,看我怎麼收拾你。她退出去,把降魔杵放回原處擱好了,又走進去,無聲無息地站到小芾蝶背後。
小芾蝶本來很高興的,穿著漂亮衣服哼著歌,然而照著照著鏡子,猛一眼發現身後幽幽地站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這一眼非同小可,她剎那之間三魂走了七魄,張大嘴就要尖叫。
余飛眼疾手快,在她叫出聲來之前一把把她拽到身前,伸手捂死了她的嘴。
「別叫,是我。」余飛怕驚醒樓上的人,壓低了聲音,低頭在她耳邊說。
小芾蝶瞪大眼睛看清了鏡子裡的人臉,又呆呆地怔了會,才魂魄歸位,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余飛︰「???」
余飛︰「……」
敵人太不能打了,她也很無奈啊。
余飛就這麼兩眼望天地讓小芾蝶靠在她懷裡哭,繼續之前抱著她的姿勢,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手,安撫她。小芾蝶長得挺好看,就是太嬌小,都高三了才到余飛脖子的位置。不過這也不怪小芾蝶,只能怪余飛的爸基因太好,當年言佩珊會對他一見鐘情,不顧一切要和他生個孩子,也不是沒有原因。
小芾蝶嚶嚶地說︰「表姐,你好壞。」
余飛︰「???」
余飛︰「……」
這畫風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小芾蝶揉著眼睛,小鼻子還帶抽的,說︰「表姐,我好像get到了你的酥點。」
余飛︰「???」
余飛︰「小芾蝶,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表姐很古早,不懂你們這些網絡用語。」
小芾蝶說︰「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覺得你好像好像裡面的一個角色哦。」
余飛問︰「什麼書?」
小芾蝶︰「《囚在湖中的大少爺》。」
余飛一聽名字就瘋了︰「這都什麼垃圾書!我告訴你媽去!」
小芾蝶抓緊余飛的手︰「網絡小說取的名字很多都很羞恥的,但你不要被這個名字欺騙啊!表姐,雖然這本書寫得很中二很幼稚,作者也查無此人,但真的很好看哦。表姐,裡面有一個反串演小生的戲子叫劉戲蟾,我覺得簡直就是你嘛!你就是劉戲蟾本蟾。」
余飛很生氣,什麼叫劉戲蟾本蟾?現在年輕人的語法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嗎?蟾蟾蟾蟾你個大烏龜,誰還是個蛤蟆了?現在的網絡小說作者,就是荼毒年輕人的靈魂。恕機也老愛看網絡小說,還總精神污染她,她真是受夠了。
余飛見身後有個塑料凳子,稍稍後退坐了下來。小芾蝶仍捉著她的手沒放,被她帶得往前走了一步。余飛說︰「來,小芾蝶,咱們談談心。」
她手一翻,把小芾蝶的手握在了掌心,右手輕輕地拍了拍,和藹地說︰
「你知道‘小生’,那很好,說明你對京劇有初步的了解。但是——」余飛話鋒一轉,加重了讀音。
「我唱的不是小生,是老生。」
「哈?」小芾蝶懵了一下。
「簡單點說,老生都是要帶髯口的,就那種大鬍子,見過嗎?」余飛捋了把鬚。
「啊啊?」小芾蝶儼然是幻滅了,抖了一下手裡的毛球球,驚訝道︰「表姐,原來你唱的是老頭子的戲?」
余飛心想,也不是戴髯口的都是老頭子啊,也有風流俊秀的青壯年男人啊,比如她的拿手好戲調情高手正德皇帝……但她懶得和小芾蝶科普京劇知識了,乾笑了下︰「呵呵,是啊。」
「這樣啊……」小芾蝶很是失落,抬小手摸摸余飛的臉︰「好可惜,表姐,你這麼美。」
「……」余飛在心中狂吐槽,有什麼可惜的?扮老生就不美了嗎?戴個長鬍子多飄逸啊,還平白無故地比小生多出個髯口功來,可挑可抖可甩可撩,難道不是更美嗎!你小生是美,有鬍子可以玩兒嗎?!大眾對京劇的誤解實在是太大了!
小芾蝶繼續表白︰「我原來還想過,要是表姐你是個男的,我一定要嫁給你。好吧,近親不能結婚,那我也要跟你睡……」
余飛︰「???」
余飛︰「……」
你才高三啊!這都看了些什麼三觀不正的網絡小說會有這種想法啊!余飛正要罵她,忽然腦子裡靈光一閃——不對,這小妮子是在給她糖衣炮彈混淆視線,免得她向姨母言佩玲告狀。
果然,這一層想通了,她的目光頓時犀利起來,瞪向小芾蝶,小芾蝶立馬就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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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余飛最後還是沒有給姨母言佩玲打小報告。不但沒有打小報告,余飛還答應了代姨母幫小芾蝶去學校給她送午飯。
因為她覺得她應該支持一下小芾蝶追求自己的夢想。
事情是這樣的。
過兩天就是漫展了,這是整個華南地區規格最高的漫展,今年正好定在了Y市舉行。基本上國內有點名氣的二次元文化相關的公司、工作室、社團這次都會到來,濟濟一堂,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絕活兒。
小芾蝶不說余飛還不知道,小芾蝶已經偷偷摸摸玩cosplay玩了好幾年。借著言佩玲開服裝加工廠的優勢,她搞定了工廠的幾個小頭頭,自己設計cos服裝,讓他們用邊角料幫她做。
余飛跑去看小芾蝶的微博,她網名叫「Yura丸子_聞不到戀愛的酸臭味」。余飛強迫自己無視那個名字,發現小芾蝶竟然也有兩萬多的粉絲,最新的一條微博是發誓要通過這次漫展衝三萬粉,如果能衝破三萬大關就發福利。
余飛去看了一眼繕燈艇的微博公號,仍然只有三百粉;現在最火的京劇演員,要麼不開微博,開了的,最多也就兩三萬粉。她心中微微一嘆︰京劇果然是不受年輕人關注的藝術。
言佩玲想讓小芾蝶考Y市本地的大學,可以進工廠幫她,以後接手她的廠子。小芾蝶呢,卻一心想考北京服裝學院,說想去大城市歷練歷練,學習服裝設計,正好余飛也在北京,可以照應一下她。
余飛有些不信,因為服裝設計這個專業,珠三角的學校比北京差不到哪裡去,這邊的服裝產業甚至比北京發達很多。
再一逼問,小芾蝶就招了︰說是她想加入北京的一家叫「鳩白」的二次元文化工作室,裡面有她的偶像。這次這家工作室也來參加漫展活動,她想趁這個機會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接觸一下。將來呢,她想做二次元服裝設計。
余飛這晚上就翹著腿坐在衛生間裡,在那個綠毛球的照明下,聽小芾蝶時而可憐巴巴,時而豪氣干雲地講了一遍她的人生規劃,順帶被科普了一遍傳說中的二次元。
余飛覺得接觸到了很多新事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就像小龍女遇到了楊過一樣,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余飛雖然很古墓,到底人是生在新時代的人。她覺得,小芾蝶年紀這麼小,就對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看得這麼清楚,並且付之於行動,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的人生是被規劃好的,從七歲開始她就沒有任何選擇,一舉一動,都必須守規矩。每一次捋鬚,每一次抖帽翅,都有固定不變的程式,她不能違反。因為完全被規劃好,所以她完全沒有想過將來要走怎樣的路,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就這一條直路,是山高水險,也是坦蕩大途,但唯一確定的是,沒有旁逸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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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芾蝶:小生美啊!
余飛:我有鬍子。
小芾蝶:小生帥啊!
余飛:我有鬍子。
小芾蝶:小生最可愛啊!
余飛:我有鬍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4:39
9.鳳凰傳奇
小芾蝶的確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有時候都恨自己的親媽怎麼不重男輕女一點,把精力多擱在親哥哥身上,這樣她就能有更多的個人空間。
可她媽偏不。
言佩玲當著廠長,但每天中午都一定要親自去小芾蝶的高中給她送飯,監督她的學習。言佩玲特精明,小芾蝶說的話她都不信,偏喜歡去學校逮著其他家長、學生聊天,東問西問,看小芾蝶有沒有談戀愛啊、有沒有打遊戲啊、有沒有和社會上不正經的人接觸啊什麼的。這讓小芾蝶非常頭疼,和她媽吵過好多次架,但都不能改變什麼。
所以小芾蝶請余飛送飯,理由就是漫展快開始了,擔心她媽又問七問八的,把她瞞了這麼多年的玩cos的事給問出來。而另一方面,言佩玲總讓余飛多出門溜達溜達,余飛要是說去給小芾蝶送飯,言佩玲肯定會答應。
但小芾蝶告訴了余飛這些事,百分之一百真實,卻沒有告訴余飛,她要逃學去面試。
她的計劃很簡單,余飛來送飯,她讓閨蜜去接,就說她被老師留下來講題,她自己呢,金蟬脫殼,去Y市國際展覽館見鳩白工作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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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漫展很盛大,展示活動也很豐富,國際展覽館提前兩天就開始佈置會場。
小芾蝶在鳩白工作室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了展廳。雖然已經玩cos好幾年,參加的漫展也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但因為言佩玲管得嚴,她主要還是和幾個小伙伴自己獨立地玩,並沒有參加過社團,這次也是第一次提前進入這種大型漫展的幕後。
展廳特別龐大,一眼望不到邊,海藍的主題顏色顯得特別清爽。各個小的展台已經基本搭建了起來,參展方的工作人員都在忙忙碌碌地佈置著,地上到處都是箱子、塑料袋、蛇皮口袋,一片狼藉,泡沫粒漫天飛舞。
接待小芾蝶的是個瘦高個兒的男生,戴著眼鏡,一看就是那種文質彬彬書呆子的類型。他帶著小芾蝶避開各種障礙,問︰「是不是覺得特別亂?」
小芾蝶滿腹心思,懵懵地點了點頭,說︰「是的。」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連擺手︰「不不不!我覺得好有趣啊!看什麼都好新鮮!」
男生笑了起來︰「別緊張啊。我們都以為Yura大大是個大學生呢,沒想到這麼小啊!」
「別……別,我算不上大大……叫我Yura就好了!」小芾蝶心想糟了,她發簡歷郵件的時候,特意隱瞞了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事實,沒想到這個男生一眼就看出來了。
鳩白工作室其實算不上很有影響力的工作室,成立不到三年,勉強算一個後起之秀。
但小芾蝶敏銳地覺得,這家工作室的氣質不太一樣。比起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老牌大型二次元工作室和社團來說,鳩白更低調,更加精致靈動。這三年來,鳩白的核心成員多數時候都以個人名義活躍著,但是一旦合體,出的歌、廣播劇和片子,質量在圈子裡都屬頂尖。
小芾蝶有她自己很精密的考量——她很快就要高三畢業,即將擺脫言佩玲的牢籠式管理。她一個兩萬多粉的獨立小coser,想要有更大的發展的話,自然是要加入一個有影響力的社團才好。
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大社團太大了,內部鬥爭多,商業性也很強,她進去的話不一定好混出頭。其他的小社團吧,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鳩白是最適合她的一個——起步階段,注重品質。更何況,她的偶像也在這家工作室裡。
鳩白工作室過去從來沒有公開招過新人,直到這次漫展才放開了幾個名額,她怎麼可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就算是隱瞞高中生的身份她也要試上一試。但想著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被拒,她還是失落起來。
那個男生像是能讀心似的︰「沒事的,既然都來了,那肯定要見一見。我們關九老板你也知道,自己是清華學霸,也恨不得其他人都是學霸,不喜歡不好好做功課的人。你等會注意一點就好了。」
「面……面我的是關九大大?」小芾蝶驚到了,很意外。
眾所周知,鳩白工作室有兩個合伙人,一個是關九,一個叫關山千重。
關九能唱能演能cos,再加上金光閃閃的學霸人設,獵奇的風流娘T屬性,在圈內的人氣可是一等一的旺。關九的人脈也很廣,現在鳩白工作室的骨幹,基本上都是她的鐵桿好友。
相比之下,那個叫關山千重的就沒什麼名頭了,他從不出現在工作室的任何作品中,據說主要做策劃、導演、制作之類的幕後工作。要不是這次的「綾酒改投非我工作室」事件,圈內幾乎沒人想得起他。
正因為如此,黑鳩白工作室的人,最常用的梗就是嘲笑他們是二次元界的「鳳凰傳奇」——女的承包了99%的主力輸出,男的就跟著「呦呦呦」一下。
小芾蝶本來以為,像她這種級別的獨立小coser,頂多頂多是關山千重來面試一下,沒想到竟是關九親自來!
關九可是她的大大大女神啊!
男生笑著說︰「對呀,九哥看了你的簡歷和作品,挺感興趣的。」
小芾蝶都快感動哭了。激動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這位善解人意的小天使哥哥是誰,於是問︰「你是關九大大的助理嗎?」
男生笑笑︰「不是呀。」
「那你是誰呀?」
「馬放南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芾蝶捂著臉尖叫了起來!
鳩白工作室四大鎮店神獸啊!馬放南山啊!古風圈一流作詞大神啊!她最喜歡的古風歌《流離》的詞就是他寫的啊!他和關九合作的歌,隨便一首在B站都能播放量破百萬啊!
這樣的傳說級大大居然來親自接她進會場!她還以為是工作室的哪個小弟!啊啊啊啊啊她不行了!她現在就只想跪在地上磕頭!!!
神獸馬放南山又看穿了她在想什麼,無奈地攤手說︰「參展嘛,沒我這種幕後工作者什麼事兒,只能幫他們打打雜,叫個外賣、倒點茶水什麼的。」
小芾蝶覺得她要愛死這個馬放南山都只配叫外賣的工作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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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芾蝶在面試過程中一直保持著花痴狀,眼睛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關九的臉。
她在心裡不停地車軲轆說︰我女神怎麼能這麼聰明又好看啊,怎麼能這麼美這麼美呢,我女神的臉能長得這麼好看又英氣呢,我女神長得這麼好看怎麼還能這麼學霸呢,我女神這麼好看這麼學霸怎麼還這麼招人喜歡呢?……唉,我女神真是神之眷顧者啊。
她聽見關九問道︰「你說你想加入我們鳩白工作室,是因為有你的偶像在。你偶像是誰?說來聽聽。」
啊,終於到了面對面表白的時間。小芾蝶剛才還能流利應答,現在突然「唰」的一下臉紅了,說話也變得期期艾艾起來︰
「我……我大女神,就是你……我就是……因為很喜歡你所以想加入的。」她對關九是真心崇拜。
關九爽氣地大笑︰「看出來了。就我一個?」她的眼神變得撩人起來,馬放南山看不下去了,出去倒茶。
小芾蝶到底還是嫩,當然抵擋不住關九這種老司機,登時心裡一酥,像被迷了似的開始全盤招供︰
「還……還有一個。入坑的女神其實是弱水,也就是……初戀……」
關九眼睛一眯,笑意更濃︰「哦?是的,她簽約也在‘鳩白’,只是現在基本不出來了哦。」
「我……我知道,我只要知道她在‘鳩白’就行,雖然……她因為某些原因隱退了,但永遠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某些原因……」關九品著小芾蝶的用語,笑眯眯地說︰「Yura,你知道的八卦挺多嘛。」
小芾蝶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又說漏嘴了,忙擺手道︰「不不不,我不知道呀!」說完更覺得自己欲蓋彌彰,簡直欲哭無淚。
——這片白月光的八卦,就是和眼前這位關九女神有關。如果說關九有什麼黑歷史的話,那就是弱水了。
弱水是五六年前活躍的大神,顏值逆天不說,還有一把好嗓子。關九出道比弱水要晚好幾年,但火得很快。因為圈內像她們這樣知名的女coser本來就不多,加上風格有幾分相似,所以總被拿來比較。
當時大家普遍的評價是,總覺得關九比弱水少了點什麼。弱水到底是資格更老的大神,地位還是很難撼動啊。
後來就有各種傳聞,最流行的說法是,弱水開始追關九了,兩人合作出了一套GL版《櫻花亂》的cos片子,還做了一個mv,兩人翻唱了椎名林檎的《錯亂》。當時片子和mv出來的時候,那叫一個驚艷啊,圈內所有人都瘋魔了。很長一段時間,「等櫻花開了,我就帶你走」都是許多人的簽名檔。
那套片子和mv的質量,哪怕放在現在,都很難被超越。《櫻花亂》的cos徹底穩固了關九在圈中頂級大神的地位,然而誰也沒想到,那也竟是弱水的最後一套作品,從此之後,弱水就神隱了。據說關九利用弱水對她的追求,把弱水簽進了鳩白工作室,然而後來又對弱水始亂終棄,弱水特剛烈一人,一怒之下就退圈了,合同毀不掉,就寧可自己不出作品也不要再和關九再見面。
一直到現在,這件事都是關九身上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一個黑點。
不過小芾蝶倒是很能理解︰貴圈就是很亂嘛,一群好看又有才華的在一起,能不亂嗎?
小芾蝶心虛地再瞅瞅關九,卻見她依然是笑眯眯的,似乎這件事早已對她毫無影響。
小芾蝶趕緊轉移話題︰「還有,鬼燈我也超喜歡,不過……」
她小小地耍了個小心思,關九果然問道︰「不過什麼?」
小芾蝶說︰「其實我覺得弱水比鬼燈更適合演陌上春,反串說不定更有特色。只可惜弱水隱退了。」
關九微訝︰「陌上春?你看過《大少爺》這本小說?」
陌上春正是《囚在湖中的大少爺》這本小說的男主角。小芾蝶還聽過一些小道消息,說綾酒和關山千重這對情侶反目成仇,正是因為關九和關山千重執意選擇這本書做舞台劇。綾酒認為這本書太過冷門,做舞台劇投入又大,做出來鐵定會失敗。後來他們又主要捧鬼燈,只讓綾酒演一個戲份很少的配角劉戲蟾,綾酒就更加不滿意了,一氣之下轉投了花錢砸大IP的非我工作室。
小芾蝶說︰「對呀,我聽說你們在排練這本書的舞台劇,所以就做了點功課。」
關九笑笑,說︰「Yura這麼認真呀,太有心了。」
雖是讚賞,小芾蝶卻隱隱覺得不太妙。她有身為女生最敏銳的第六感,到目前為止,關九覺得她挺好,卻沒有到「有驚喜」的程度。這樣的話……她一個還沒畢業的高中生,被婉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她要先下手為強,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小芾蝶咬咬牙,搓搓手,猶豫著說︰「其實……我聽說你們現在劉戲蟾沒有合適的人演,我有一個表姐……她是專門唱京劇的,樣子也挺符合劉戲蟾,我想……我想,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找她試試……」
關九眼中忽然一亮,「真的?唱得好嗎?」
「真的!很好!」小芾蝶脫口而出。其實她也沒聽余飛唱過,但看關九臉上的神色,顯然她恰好就踩中了關九的點。小芾蝶也顧不得許多了,先吹了再說。她趁機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關九︰「聽說這次試演只演一部分的情節,我把所有人物的舞台服裝都畫了設計圖呢。女神姐姐不要嘲笑我!」
關九細細地翻著,越看越是眉目舒展。小芾蝶輕輕吐了口氣,心中開心得不得了。以她的直覺,這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她這麼多天挑燈夜戰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關九看完,笑著對小芾蝶說︰「非常棒,Yura大大已經很有功底了。不過——」
聽到「不過」兩個字,小芾蝶心頭忽的又一個緊張。
「按照我們工作室一貫的規矩,不簽約在讀學生做設計師,我們希望學生還是把重心放在學習上。但歡迎你加入鳩白工作室,作為興趣愛好參與我們的項目一塊兒學習討論,等你畢業了,想留的話就可以留下來,這樣行嗎?」
「行!」
關九的笑容誘人又燦爛。小芾蝶心花怒放,這已經是她設想的最好結果了!畢竟她打聽到的消息,鳩白工作室都是和專業的設計師合作,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要學的實在太多了。
小芾蝶跳起來,繞過桌子去大膽地抱了關九一下,羞澀地說︰「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關九哈哈地笑︰「可以,小美人兒。」說著大大方方把臉頰送過來。
小芾蝶很害羞地輕輕親了一下。
馬放南山進門,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摔門而出,關九笑得更豪放了。她站起來,拉住小芾蝶的手,說︰「我帶你去看看《大少爺》的排練現場——不過我們改名叫《湖中公子》了,你知道的,那個字,是違禁詞。」
小芾蝶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待遇,又聽見關九邊走邊說︰「大後天晚上我們就要登台表演,時間很緊張,現在對劉戲蟾這個角色,我們也是病急亂投醫的狀態。你剛才說要給我們介紹你表姐,今晚能帶我們見一面嗎?」
小芾蝶一斟酌,滿懷信心地說︰「好!」
關九道︰「那太好了。」她牽著小芾蝶,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小芾蝶被女神牽著,心滿意足心湖蕩漾。穿過幾條大通道,兩人來到展覽館實驗劇場。劇場的大舞台上沒人,關九看看表,「咦」了一聲,又帶著小芾蝶往後台走去,沿路尋找,直到最後一個大門緊閉的房間。
門推開時吱呀作響,徹底洞開時,只見裡面兩撮人,一邊是鳩白工作室,一邊是非我工作室,相向而站,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而中間那堆亂糟糟的箱子和展板前面,一前一後的站著兩個人,正對著離恨天和綾酒。
關九愣了,小芾蝶也呆了。
關九不敢置信地說︰「……言佩珊?關山?」
小芾蝶則完全沒在意關九說了什麼,奔過去大聲喊道︰「表姐!你怎麼在這裡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4:56
10.華容道
余飛沒有小芾蝶想象的那麼好糊弄。她是個盡職盡責的人,可能是在繕燈艇帶過小師弟的緣故,她一直覺得只要答應了小孩子們什麼事,就一定得做好,對他們負起責任來。
中午去到小芾蝶的高中送飯,在校門口是另外一個女生出來接。那女生自稱是小芾蝶的同學,還拿了兩個人的校園卡以證實身份真實。余飛問小芾蝶去哪了,女生說小芾蝶被老師留下來講題。余飛問是什麼老師,講什麼題?那個女生遲疑了一下,余飛就覺得事情有蹊蹺。
小芾蝶的電話無人接聽,余飛便直奔漫展的國際展覽館。她不知道那個工作室是韮白還是蔥花蒜苗抑或別的什麼玩意兒,但這種外地來的人,不靠譜的多了去了,小芾蝶還小,有這種辨別力麼?被人騙了怎麼辦?她幫著小芾蝶欺騙言佩玲,倘若這當頭小芾蝶出了事,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到了展覽館,想要進去時被工作人員攔下,余飛便說自己是過來面試的,面的就是鳩白工作室。她正經起來,身上的那種氣勢、屬於舞台的氣質就展露無遺。再加上她對答如流,理直氣壯,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放了她進去。
余飛一路打聽鳩白工作室的人在哪裡,被指引到了展覽館的實驗劇場。劇場大門緊閉,她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個虛掩的小門,走進去之後,是那個劇場後台一個倉庫樣的房間,雜亂堆放著各種器材、箱子、展板。
余飛正打算踩著這些雜物進去,卻見一群人從房間正門走了進來,領頭一人說︰「非我還在台上排練,我剛才看是帶了妝的,咱們還是避避嫌,先在這里等一等吧。」
有人問︰「關山去哪兒了?今天怎麼這麼晚?」
另一人應道︰「還能去哪兒?去找‘劉戲蟾’了唄。」
「關山去找‘劉戲蟾’?你逗我?物色演員這不是九哥的事嗎?」說話的是個身材瘦高的男生。
「鬼燈,你沒聽九哥撂話了嗎?關山自己捅出來的蔞子,自己糊上,她反正是不管了。」
那個被稱作「鬼燈」的 「唉」了一聲說︰「這也太難為關山了,他在圈子裡有來往的人除了咱們幾個還有誰?再說了,這能算關山捅的蔞子嗎?他明明才是被捅的那個。」
「我說鬼燈,用不著這麼替關山操心。別看他平時跟個悶兔子似的,心裡的道道多著呢。聽說昨天關山和九哥看粵劇去了,我看啊,他們是打算在圈外找。」
「粵劇?!不是吧!」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呼。
那人雙手一攤,道︰「有什麼奇怪的嗎?關山本來就是Y市人,Y市人誰還不會唱兩句粵劇?我看哪,關山在這邊有路子,你們就甭操心了。」
鬼燈驚訝︰「關山是Y市人?他不是北京的嗎?」
「你看看你看看,鬼燈啊,你進鳩白也有一年多了,居然還不知道咱們老板關山千重籍貫Y市。唉,也不怪別人黑咱們鳩白工作室是鳳凰傳奇啊……」
「這也不能怪我啊,他那口音根本聽不出來……」
余飛稍鬆了口氣,這群人就是「鳩白工作室」的人無誤了,看起來氣氛還不錯,不像什麼壞人。
但小芾蝶不在其中,她覺得她應該出去問問他們。
這些人仍然七嘴八舌地聊著,余飛高一腳低一腳踩著地上的廢紙殼走出去,忽的只聽見大門「吱嘎」一聲,有人進來了。
余飛從那幾塊展板交錯的間隙裡,看清的來人的模樣。
就那一眼,就讓她生生地卡在了兩個易拉寶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倘若她現在是在戲台上,那一定是手捧髯口重重一摔,頭一擺腳一跺,「哇呀呀呀——」
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但他們這聚頭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一點?如果說一次叫偶然,兩次叫時運不濟,三次叫什麼?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腐朽又神奇的緣分?
余飛心中仿佛有一萬匹神獸奮蹄而過,風煙萬里。
那群人迎上去,「關山關山」地叫,詢問「劉戲蟾」找得怎麼樣了。這人搖搖頭,也沒什麼多餘的話語。
余飛想,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只要她藏好自己,不被他發現,那麼單方面的撞見,就算不上「第三次」。否則的話,她真要懷疑自己和這個人冥冥之中有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緣份。
那兩個易拉寶鬆鬆垮垮的掛在她身上,像兩句朽壞不堪的枯骨,稍稍一動便會發出聲響來。余飛握緊兩根鋁合金的骨架,靜默等候他們離開。
人在等待時最是無聊。她穿過展板的縫隙觀察他,只見他依然是昨晚那副打扮,一模一樣。她正想吐槽這人隔夜的衣服都不換,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看東西是不是重影了,閉了下眼睛再看時,才發現他那件黑T恤上的兩只眼睛變成了四只。
余飛︰「……」
她無話可說。
再看時,才發現他不光衣服換了,頭髮其實也有變化——那個短短的小辮略略往上揪了一些,瀏海全扎了進去,露出了一張俊美分明的面龐。
余飛還是第一次在大白天裡見到他,注意到他之所以長相陰柔,是因為五官無一處不生得修美精緻。尤其那嘴角眼梢,像極了趙孟頫的書法,如葉發華滋,流麗動人。
余飛輕嘆,可惜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那眼底一痕烏青,雙眼皮異常深刻,分明就是夜夜夜蒲,睡眠不足。那夜風月愉悅,顯然他是箇中高手。這樣不檢點的私生活,想必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小芾蝶倘若加了他這個工作室,只怕會近墨者黑。
她得讓小芾蝶三思。
正想著,又有一群人推門進來,讓這本來就不算大的房間立即顯得擁擠起來。
「我說之前是誰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原來是你們鳩白工作室。」
來的這一群人大多還穿著華麗的古風戲服,有的人甚至連頭套都還沒有摘下來,顯然是剛完成帶妝彩排。余飛想這群人應該是剛才提到的「非我工作室」了吧,來者語氣不善,看這形勢,是網上沒有吵夠,要線下拉架?
關山千重——經歷過的那一夜先入為主,余飛現在還有些不適應這個名字——挑了下眉,一旁的鬼燈已經說道︰「我們預約了十二點半到三點半的實驗劇場排練,你們拖時間我們在這裡等著,給足了你們面子,可別蹬鼻子上臉。」
這鬼燈長相冷峻,長身凜凜,著實是個天生做coser的。余飛想像了一下他著魏晉衣冠,當別有一種風度。
那邊的人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哪裡知道你們是幾點鐘來的。剛才還看到你們家這位——」他手指了下關山千重,「關山老板,趁我們排練時在劇場門口晃悠。嘖嘖,想看我們排練就光明正大看嘛,我們又不小氣,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
余飛心想這人可真夠欠揍的。果然,鳩白這邊的火氣一下就被「啪」地點著了。有脾氣爆的已經握起了拳頭,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住。
「陰度司,這可是你先挑事的。」
「關山剛過來,以為你們早排練完了,進劇場找我們很正常吧,你們血口噴人有意思?」
「仗著人多想搞事情是不是?想打架來啊,老子就沒帶怕的!」
房中一時之間充斥滿了火藥味,余飛愈發對這個一見面就吵架撕逼的圈子沒了好感,正琢磨著怎麼趁亂脫身,又聽見非我那邊一個女生的聲音尖酸地說道︰
「早就聽說關山千重雖然是鳩白的合伙人,卻跟個縮頭烏龜似的。我之前還不信,今天一看啊,還真是跟個小媳婦一樣躲在後面!」
這聲音在這房間裡確實很耀眼,余飛循聲望去,只見是個下巴尖削的女生。這女生大約是演個妖怪神魔之類的角色,臉上厚厚一層雪白的妝容還未洗去。
余飛一眼看出這層妝用的是戲曲專用油彩,好看歸好看,妝帶久了卻會對皮膚造成傷害,戲曲演員一般下了台立馬洗淨,一刻也不想多留。余飛一向慶幸自己唱的是老生,能夠「俊扮」,不用抹那麼多的油彩,而這姑娘,卻還不捨得卸妝。
再看關山千重,他確實仍站在原地沒動。鳩白那群人已經被氣得全部都跨到了前面,只差要擼袖子幹起來。
而他,面對三番兩次這樣的侮辱,似乎仍然無動於衷。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鳩白工作室之前那個領頭的人冷聲說道︰「跟你們這些人說話,還用不著關山出面。」這個人身材高大結實,估計能有一米九,長得也稜角分明,頗是英偉。他拎著一串酒壺,余飛想起來,這人之前被叫做「尹雪艷」。
那女生毫不退讓地冷笑了一聲,把身邊另一個女生拉得往前了兩步︰
「我看他就是心虛了吧,做了虧心事,沒膽子見我們家綾酒!」
余飛心想他恐怕不是沒膽子見,他一直盯著你們家綾酒呢。
這綾酒確實就是余飛那日在醫院門口見到的姑娘,這時再見到真人細細打量,余飛承認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準確說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眼角微紅盈盈含淚,楚楚動人。那些cos圖片,反而把她ps得太不真實了。
但余飛分明覺得綾酒眼中有一股怨氣,而關山千重眼睛裡也沒什麼濃情厚意,這兩人,還真不像一對據說已經在一起兩年的情侶。
那女生又說︰「我們家綾酒之前就跟你關山千重提過好幾次分手,只不過出於一片好心,為了幫你們演完那個舞台劇才忍氣吞聲留在鳩白。她本來就是單身,來見一下我們社長談談事情怎麼了?現在還被人罵劈腿、罵蕩婦,你關山千重他媽的跟個死人一樣一句話都不說,鍋都讓一個柔柔弱弱的女生背,你他媽還是男人嗎?」
那綾酒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那個陰度司又陰陽怪氣地說︰「長得都不像個男人,你還指望他像個男人一樣出頭?可快別做夢了!」
「我操!」尹雪艷終於忍不住罵髒話了,「綾酒,你和離恨天在網上勾勾搭搭的還是我看到的,分手和好都是你提的,想演這個舞台劇也是你自己提的,現在都成關山的鍋了?別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罵你,要點臉吧你!」
「行了。」剛才一直垂著眼沉默著的關山千重突然說話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了過去。只見他眸光微抬,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道︰
「關山千重那個號的密碼我忘了。你要什麼聲明,我給你出一個。」
房間中頓時沉默了下來,仿佛激烈的戰爭驀然間偃旗息鼓。
陡然出現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忽的被突然出現的一個聲音打破——
「有點意思啊!關山千重。」
門乍開,走進來一男的,穿著白T短袖,露出兩條肌肉剛健的胳膊,走的是陽剛那掛。
余飛仔細一瞅,這不就是那個離恨天麼。得,這場鬧劇算是越鬧越大,沒完沒了了。她來這裡,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毫無營養和下限的攻訐謾罵的。也不知小芾蝶現在怎麼樣了,她心中煩躁厭惡,慢慢移開那兩個易拉寶的架子,小心翼翼抽身,準備離開。
離恨天一進來,把綾酒兔子樣地摟進懷裡,寵愛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對關山千重道︰
「之前幾年,我三番兩次約你見面,你都不給我這個面子。怎麼,今兒不還是見到了?」
他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著關山千重,喃喃道︰「像……真像……」
關山千重就像沒看到他一樣。
尹雪艷看了看手機,不耐煩道︰「已經快一點了,你們完事兒了快走,別在這扯些雞毛蒜皮的私事耽擱我們排練。」
陰度司陰笑一聲︰「雞毛蒜皮的私事?不是公事我們還懶得拿出來吵呢!你以為綾酒這是私事?我看什麼賓館視頻都是你們找人cos粉絲偷拍來的吧?想故意黑我們非我工作室。」
鬼燈氣得大罵︰「你邏輯死了!」
尹雪艷罵道︰「傻逼才拿黑自己人的東西來黑你們!」
陰度司冷笑︰「誰下三濫,誰做誰知道。」
尹雪艷冷斥︰「瘋狗才死咬著人不放。」
「死不承認?那我就直說了。」陰度司陰陰笑著,環視一周,望著鳩白的人道︰「這房間裡還藏著人呢,監聽是吧?釣魚是吧?留了一手是吧?真是你們鳩白工作室的作風!」
鳩白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覷,不明就理。關山千重耳尖微動,眉目一凜,快步向那堆雜物走去。然而陰度司就站在那邊,忽的點頭和另一人示意,兩人飛快將一塊廢舊展板往前一推——
展板轟然倒地。余飛狼狽不堪地退開兩步,才沒被展板砸到。
一蓬升起的塵土之中,毫無預兆地、余飛和關山千重的目光就這麼短兵相接,余飛的耳朵裡,都仿佛聽到了「錚」的一聲,像華容道的關雲長鋼刀砍上了白刃,像唱空城計的諸葛亮勾斷了一根鐵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5:20
11.蝶恣
如果說,前兩次相遇,關山千重都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淡定的話,這一次,余飛終於從他臉上看到了大約有兩三秒的怔忡。果然,「偶然」這種事積累到一定程度,也會從量變發展為質變。
「你是誰?」離恨天指著余飛,又問關山千重︰「她是哪個?」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
余飛︰「我是來面試的。」
關山千重︰「走錯地方了。」
眾人︰「???」
余飛雙手抱著胳膊,挺了挺腰,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說︰「是走錯地方了,打擾。」
離恨天兩眼一眯,問關山千重︰「你們認識?」
關山千重道︰「不認識。」
余飛牽著嘴角,冷笑了一聲,「怎麼可能呢。」
眾人臉上都是一副不明就理的神色,就連關山千重都忍不住看了余飛一眼,她這句話到底是在懟他,還是在回答離恨天,恐怕只有余飛自己知道。
綾酒之前委屈的淚水都收了,手指死死地卷著頭髮,盯著余飛看。余飛不用看她,都能感覺到那股涼颼颼的敵意。她心底一嗤。
離恨天看著余飛和關山千重,微眯著眼,臉上也是若有所思。
余飛沒興趣理睬空氣中的這些暗潮涌動,轉身問關山千重︰「你們就是鳩白工作室吧?」
關山千重點頭。
「那你有沒有看到小芾蝶?」余飛想既然是面試,他是工作室合伙人,應該知道。
關山千重遲疑了下,眉頭微蹙︰「我沒看到哪裡有小蝴蝶。」
余飛︰「……」那她是不是還要去外面花壇找找啊?他難道以為她是個傻子嗎?還自動幫她糾正發音?
「那Yura丸子呢?那什麼,‘我沒有聞到戀愛的酸臭味’。」
關山千重︰「???」
眾人︰「???」鳩白這邊望著被問懵了的自家工作室的老板,一個個都是滿臉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的表情,而非我那邊,面對余飛這個突然出現的不走尋常路的攪局者,也都一時間不知所措。
余飛心想這實在是太羞恥了,要不是為了小芾蝶,這輩子她嘴裡都不會蹦出這幾個詞來。正想還能怎麼提示的時候,鬼燈反應過來了,湊過去低聲對關山千重說︰「Yura不就是那個Y市小有名氣的獨立coser嗎?服裝都是自己設計制作的,很有特色。九哥今天面試的好像就是她。」
關山千重點了點頭,余飛耳朵尖,卻已經聽見了,向鬼燈道了句︰「知道了,多謝。」
她轉身便走,離恨天忽然高喊了一聲︰「等一下!——聽了老半天牆角,就這麼走了?」
余飛忽然又折回來,離恨天以為她要和他說話了,還把胸口挺了挺,余飛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向關山千重問道︰「關九在哪裡?」
這樣的行為,一下子就把離恨天惹惱了。還不待關山千重開口,離恨天便輕佻說道︰
「妞兒,你很沒禮貌你知道不?」
這就是明明白白的攻擊了,他以為他是誰?余飛本來就對離恨天毫無好感,前天在公交車站,他和綾酒兩人用那種噁心人的眼神看她她還沒計較呢,現在又來挑釁是幾個意思?剛才他們非我工作室明知道展板後面有人還那樣推,要不是她跑得快現在指不定滿臉是血呢。
思及於此,余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可不是那種忍氣吞聲任人宰割的人,伶俐一轉身,眼睛刀子樣剮了離恨天一眼︰
「你戲很多啊。」余飛說,「你這麼有禮貌,是不是打死個蚊子得說聲對不起,踩死只螞蟻都要給它戴個孝?你去上廁所,是不是還要先敲門,生怕吵到了裡頭借馬桶的鬼?」
離恨天那一瞬間臉都白了。鳩白工作室全體成員忍俊不禁,險些就笑出聲來。非我工作室則氣得集體向前一步,儼然是要動手,關山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余飛面前。關山千重一動,鳩白工作室也全部跟著動。
剛才本已緩和下來的氣氛忽然又變得緊張起來,雙方距離縮短到一步之遙,火藥味濃烈到一觸即發。
啪,啪。離恨天拍了兩下手,臉上已經換了有點邪魅的笑容︰「Y市的‘小姐’,百聞不如一見。長得帶勁不說,‘嘴’上也這麼帶勁。」說這話時,又富含深意地瞄了關山千重一眼。
余飛一聽,火氣「蹭」的一下就起來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小姐’?」
她又要向前逼近一步,被關山千重擋住。
綾酒看著關山千重的動作,咬了咬唇,離恨天也把他的動作收在了眼裡,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
「關山,你說你不認識這位小姐,但是巧了,我和她還真有過兩面之緣。」他有意停了停,吊足眾人胃口,「第一回她在醫院看性病,第二回,她出了醫院,轉身就在路邊拉生意。喏,就是穿成今天這樣兒,腿好,腰好,前凸後翹,別人直接拿一把錢往她胸口塞。嘖嘖,關山,我可給你提個醒兒,記得戴套,別染了髒病。」
余飛聽了離恨天的這一席話,總算是徹徹底底鬧明白了。
當時她去醫院拿帶狀皰疹的藥,去的是皮膚科。而Y市的醫院,皮膚科和性病專科的確就是緊挨著的,患者候診也是在一起。
後來在公交車站,她和謝滌康玩鬧,說的是當地的白話,離恨天和綾酒聽不懂,想必就以為是他們是在做某些交易了,難怪,他們當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余飛氣極反笑,腰肢一擰便帶了揮之不去的風塵味兒,眼神兒和聲音也跟著變了︰
「係啊係啊,我活好唔貴,兩個鐘四百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細你住東方大酒店系咪?間房號幾多,今晚我去搵你,一定比你隔離呢個靚女勁。你戴套,唔怕汙糟。」(粵語)
她一口白話飛快地甩出來,眾人都懵了,於是鳩白工作室便看到他們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合伙人關山千重臉上抽了一下,側過頭去拿手擋了一下臉,回過頭來又恢復了正常的面癱表情。
那邊余飛又連珠炮似的道︰「哦對,我忘了您是外地人聽不懂,我再給您講一遍,我呢,活好不貴,兩小時四百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板您住東方大酒店是不是?房間號多少,今晚我去找您,絕對比您旁邊這姑娘強。您戴套,不怕髒。」
綾酒酒店私會離恨天的照片,那天的熱搜底下一翻就有,余飛當時看到了,她是Y市人,能不一眼看出那就是Y市鼎鼎有名的老牌豪華酒店——東方大酒店?
綾酒一聽自己也被扯進去了,還捅出了「東方大酒店」這個名字,當即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斥道︰「你這女的怎麼這麼不要臉!」
余飛心想自己的生活領域跟他們隔了十萬八千里遠,這裡又沒人知道她真名,她不混這個圈兒,就算得罪個十個八個的,她也沒在怕的。她一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
余飛臉上掛了個耀眼的笑意,雙手叉了腰,道︰「我就一出來賣的,要什麼臉?怕的就是有些人又當又立,心機最多。要做什麼就光明正大做嘛,金主又不小氣,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說著,還嘴角勾著刻薄的笑瞟了陰度司一眼——她就是這麼睚眥必報。
鳩白工作室一聽,這是友軍啊?也不知誰忽然叫了聲︰「好!」
這一下又是火上澆油兵荒馬亂,眼看兩邊真的是要打起來,忽的正門吱嘎一聲,又有人進來了——
見到房間中的陣仗,關九和小芾蝶驚訝無比。關九道︰「……言佩珊?關山?……」離恨天和綾酒的目光立即投了過來。
小芾蝶的關注點卻全在余飛身上。「表姐!你怎麼在這裡呀!」她飛奔過去,余飛看見她,鬆了口氣,抓著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帶,「跟我出去。」
「表姐!」小芾蝶掙扎。然而余飛唱戲,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打」的功底也是扎實的。她拉著小芾蝶走,小芾蝶竟掙脫不開。
那邊離恨天那肯善罷甘休,伸手過來攔著余飛。余飛正要發作,卻見關山千重過來,一把將離恨天的手臂按下。
「讓她們走。」關山千重背對著她,聲音中毫無波瀾地說。
余飛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關山千重。她過去對他的刻板印象,確實有偏離。譬如她會直覺覺得離恨天魁梧有力,關山千重楊柳扶風,離恨天應該更高一些。但現在近在咫尺,關山千重的肩線竟比離恨天還要高上一指。他鉗著離恨天的手腕,衣服底下是隱約的肌肉線條,曲線流暢而並不誇張,有一種隱而不發的美感。
余飛感覺自己又開始不合時宜地想多。她及時打住了自己的妄念,心道這兩人都算不上什麼好東西,誰輸誰贏也和她沒什麼關係,毋須再多停留。這般想著,拖著掙扎嚷嚷個不停的小芾蝶出了這間房的小門。
身後,還隱約聽見綾酒半帶怨憤半帶哽咽的聲音說︰「……我真是瞎了眼……你這樣護著一個妓女……你過去有這樣護著我嗎!……」
小芾蝶好奇地問︰「妓女?綾酒說誰是妓女啊?」
余飛沒好氣地說︰「我!」
「表姐?你怎麼會是妓女呢?」
余飛越聽這兩個字越是刺耳,那火氣就沒忍住,斥道︰「你看看你混的圈子裡都是些什麼人吧!一個兩個嘴上心裡都髒得跟廁所似的!」
小芾蝶一聽這話,登時愣了。
外面正值正午,熾烈的陽光灑得地面一片刺目的炫白,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一切都顯得乾燥而令人心神不寧。
在這片嘈雜的寂靜中,小芾蝶忽然說道︰「表姐,其實你和我媽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余飛一怔。她道︰「怎麼說?」
「其實你也看不起我們玩cos的,是不是?」
余飛有些煩躁,甩了甩頭髮上粘著的蛛網和灰塵,道︰「我沒什麼看不起,我只是覺得這些人怎麼都這麼沒素質。」
小芾蝶說︰「表姐,你是不是覺得京劇是國粹,你們唱京劇的、聽京劇的,都比我們這些玩cos的,看cos的人有素質?有品味?」
余飛感覺小芾蝶這話有點尖刻,讓她聽著渾身不舒服。她冷笑了下,說︰「確實比你們這個圈,有素質有品味多了。你看看那個離恨天,還是個大工作室的老板,怎麼就那麼讓人討厭?」
小芾蝶固執地說︰「現實中有很多人壞,是讓別人覺得他們是好人,但是骨子裡壞透了。這種人最可怕,是衣冠禽獸。我們圈裡也有人不好,但大家其實都很單純,只是想相互爭個高下,就算壞,也是壞在表面上,心眼壞的不多。表姐你說,哪種人更壞?」
余飛想,這真是小孩子的幼稚邏輯,能作為為離恨天開脫的理由?她道︰「小芾蝶,你是活在現實裡的人,不是活在cos裡。你知道京劇為什麼要化那麼濃的妝、做那麼誇張的動作嗎?就是為了讓人知道它是假的,不要陷進去。」
「所以京劇沒人看了!——我為什麼不能活在cos裡!我靠它也能養活我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小芾蝶氣鼓鼓的,扯了扯背包說︰「表姐我不想和你玩了。你回家吧,我回學校了。」
望著小芾蝶消失在展覽館門外的小小身影,余飛疲憊地嘆了口氣。現在的孩子,果然沒有以前好帶了,繕燈艇那幾個小師弟小師妹剛進來的時候,多聽話啊。
有這樣一個想法,她也覺得自己很好笑。師父生前說,她從小就是個小大人樣,活得很老氣。可能是唱老生的緣故吧,要帶著長鬍子大髯口,要去模擬那些老人家的一舉一動,她現在沒有走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吧。
多虧了她對倪麟的那一點春心。
或者說,她成,也那一點春心,毀,也那一點春心。
如今,才是一心荒涼、滿目枯草呢。
她又嘆一口氣,沿著建築物投下的窄窄陰影往外走。走著走著,忽然感覺對面堵上了一個人。她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繞路就走。
關山千重鍥而不捨地站到她面前。
余飛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有——」她抬眸,見他實在太漂亮,讓她生生把那個很不雅的字吞了下去。
關山千重鄭重地伸出一只手︰「我叫白翡麗。翡翠的翡,風和日麗的麗。」
余飛道︰「你家賣錶的嗎?」
白翡麗竟然很是耐心地解釋︰「我家不賣錶。我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他們是退休教師。」
余飛︰「我沒查你戶口。」
白翡麗︰「我覺得你需要了解我多一點。」
余飛︰「我不需要,也並不想。」
白翡麗︰「你可以試一試。」
他很執著地伸著手,手指乾淨修長,輪廓柔和。
余飛開始有些認真地打量他。他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和那一晚上的活色生香宛如兩個極端。
余飛偏著頭問︰「有什麼好處?」
白翡麗道︰「你會知道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余飛「噗」地笑出聲來︰「你是哪種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白翡麗凜了一下眉,道︰「我想請你來演我們的舞台劇。」
余飛望著他,心中大略捋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八成她是被小芾蝶賣給了關九,關九又打發他來遊說她。
余飛很陽光地笑︰「不會演,演不了。」
白翡麗道︰「聽說你會唱京劇。」
余飛果斷地否認︰「一丁點都不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翡麗那只抬起的手上——那只手,惟妙惟肖地做出了一個「蝶恣」的手勢,甚至比她做得還要含蓄柔美——正是那晚她在「筏」中,對關九做出的手勢。
白翡麗望著她,篤定地說︰「你會。」
余飛心中閃過的念頭是︰他當時在觀察她。那時候她還沒有跟著關九坐過去,只是在酒吧的吧台位置。他那時候就在觀察她。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余飛訕笑︰「就算會,也不適合。」
白翡麗道︰「我這兩天看了很多人,如果你會的話,就是最適合的。」
余飛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失去溫度︰「對於你這種人來說,別人要是有用,你就使勁兒巴結,要是對你沒用,就看都不多看一眼,是吧?」
白翡麗靜了一下,說︰「也不是這樣。我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和你合作。」
余飛轉身走掉︰「那我也真心實意地拒絕你。」
白翡麗追上︰「就借用你兩天時間,而且還是週末,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報酬方面,我也會按照行業標準,給你三倍的價格。」
余飛停下來道︰「你只會用錢來留人嗎?」
白翡麗怔了一下,道︰「你希望我對你用感情?」
余飛泄氣地笑了出來,看向一邊,捋了捋頭髮。她記得在「筏」的那個晚上,關九對那個對白翡麗感興趣的女孩說︰「別理他,他腦子有點問題。」
現在,余飛覺得,這個白翡麗的腦子,確實有點問題。
「行了,不說了。白翡麗,你也不用白費力了,我不會演的。」余飛剛想走,又想起點什麼來,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促狹地低聲說︰
「咱們最好……都去做個HIV抗體檢測。」
「不用了,我沒有。」
他回答得很果斷,余飛稍有驚訝,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帶著惡意的笑,道︰「萬一我有呢?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她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春光燦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卻見他昂著頭,清晰地說︰
「你也沒有。」
余飛一下子怔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熱血衝臉。
她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話,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你死心吧,後會無期。」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5:33
12.好色
余飛回到家,總覺得渾身不逮勁,恍恍惚惚的,一時間小芾蝶的話回響在腦海裡,一時間白翡麗那「不用了,我沒有」「你也沒有」又如魔音灌耳,揮之不去。坐在午睡的母親床邊,幫她手抄一份《金剛經》,心中才算寧靜了些。
正抄著經,恕機發過來一條微信語音,大意是他今晚飛抵Y市,準備參加下周Y市召開的「中國佛教與‘一帶一路’」學術研討會,這個周末打算在Y市玩耍,讓她給他規劃好這兩天的日程。
余飛狂吐槽︰你為什麼要來Y市啊?啊啊啊?
恕機︰因為我想你了啊,余飛妹妹
余飛︰可是我一點都不想你啊,素雞哥哥
恕機︰我不管我不管!
余飛︰……
余飛︰這個鬼學術研討會為什麼要在Y市開啊!
恕機很快扔一條回復過來,殘忍地鄙視她︰「一帶一路」的一路是「海上絲綢之路」,你們Y市是發源地之一,你到底有沒有政治覺悟?
余飛︰你這麼有政治覺悟你是要做方丈嗎!
恕機不理她了。余飛嘆了口氣,把經書手卷和筆墨小心地收起來,起身下樓做飯。
謝滌康之前說了要和阿光一起過來吃晚飯。上次的血燕母親已經吃了,他們問過,母親說很好,他們便要再帶一些上好的官燕過來。
其實余飛知道阿光來的意思,但她沒辦法拒絕。
醫院給母親下達死刑判決書之後,余飛問過言佩珊,還有什麼特別想完成的事情,她都盡全力幫她完成。
母親想了下,說她就只剩下兩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想天天吃燕窩,就像那些闊太太、貴小姐一樣。
第二個願望,是想聽余飛登台為她唱一次《香夭》。
繕燈艇是包吃包住包行程的體制,一場演出能拿兩百塊,一個月到頂十來場,也就兩三千。所以余飛唱戲這麼些年,也沒攢下什麼錢來,回Y市給母親看病買藥,沒幾天就花了個精光。
言佩珊想吃燕窩,余飛也能體會這種心理。日子所剩無幾了,她吃燕窩,不是為了滋補,更不是為了養生,要得的就是那種做有錢女人的精致和挑剔。所以余飛給她買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上等的盞燕,有什麼血燕之類的極品,她也想方設法弄來讓言佩珊嚐一嚐。這樣下來,花費自然不菲。
在余飛回Y市之前,母親瞞著病情,醫藥費都是姨母言佩玲一力負擔。現在她手頭緊迫,無論如何不要意思再去找姨母借錢。
余飛本想去銀行借一筆個人貸款,但誰曾想世道這麼難呢,她沒有工作,和母親兩人也沒有任何收入來源,銀行的客戶經理開始還對她笑臉相迎,很快那笑意就漸漸淡去,兩三句話把她打發走了。余飛的腦子還算清醒,沒去借高利貸,見手機微信上有個微利貸,三萬多信用額度且不用信用審核,只是日利息有萬分之五。她咬咬牙,還是都借了來。之前給謝滌康買血燕的錢,就是她剛取出來的,整整齊齊,紅紅彤彤,連號碼都連著。
買血燕阿光出了不少力,這次他又幫她搞到了上好的南洋官燕,卻只肯收她國產貨的錢。余飛雖不知具體價格,卻明白承了人家的人情。阿光想來她家吃頓她做的飯,這個面子不能不給。
余飛在廚房裡殺雞,擰著雞脖子放血的時候望著櫥櫃裡琳瑯滿目的粵酒,想著等會那幾樣菜,配怎樣的酒才好。言佩珊、言佩玲兩姐妹都是嗜酒之人,尤其嗜好地方酒,家中總是不缺酒喝。
看到酒,余飛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筏」,她心情糟透,不管不顧地點了許多酒,存心想放縱一番。所以那晚她到底點了多少錢的酒?最後誰幫她付的錢?她只記得謝滌康還給她的那一扎嶄新的錢,後來還好好的在她旗袍的暗袋裡擱著。
余飛想來想去,不是關九就是白翡麗,更大可能是白翡麗,畢竟是和她睡了一夜的。聽恕機說,酒吧裡男人想要泡女人,酒錢一般都是男人來付。雖然這事兒她始終覺得是她把白翡麗給泡了,但白翡麗付錢,她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這一位看上去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幾杯酒也不過是雁過拔根毛,且當是劫富濟貧。
這時門鈴叮咚作響,余飛跑到窗子邊上瞅了瞅,是謝滌康和阿光提著幾個禮盒已經到了,謝滌康光膀子抱了一大束花,阿光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裝,頭頂仍是光亮的,這兩人站一起,畫風著實清奇。余飛朝他們嚷嚷︰「等一下!」
她匆匆忙忙洗了手,出了廚房,見言佩珊已經穿好了衣裳,下樓來。謝滌康和阿光進來,笑眯眯地向言佩珊問好。謝滌康進廚房瞅了瞅,只見滿目血腥,惶恐退出︰「這塊陣地,還是你來堅守吧!」余飛白了他一眼︰「不想幫忙就別幫,還非得進來裝裝樣子。」謝滌康假裝沒聽見,望著言佩珊說︰「珊姨,您今天氣色不錯!」
言佩珊睡了一覺醒來,見午後的窗外雲淡風輕,火紅的木棉花遮去了大半街巷,身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超脫的輕盈。下樓見到兩個元氣十足的大小伙子,感覺自己的精神也仿佛健旺了許多。她對著旁邊的鏡子照了照,笑道︰「是嘛?我看還是沒什麼血色。」
謝滌康過去扶著言佩珊︰「這個好說,珊姨,您要是信得過我的話,我就來給您化一個。」
言佩珊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笑意,倘若她能有幾分顏色的話,這笑容的耀眼,亦是不輸余飛的。她道︰「呀,阿康這麼多年,手藝還沒生疏嗎?」
謝滌康搖了搖兩條大膀子,活動了下指關節,說︰「都給珊姨留著呢!」他又指著阿光給言佩珊介紹︰「這阿光,秦祖光,上善集團的南洋總代,有錢佬,大老板。」
言佩珊朝阿光點了下頭,和善笑道︰「阿康同我說起過好多次,多虧你了。」
阿光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珊姨就應該多吃點這種補品,瞧瞧現在精神多好。」
謝滌康對言佩珊說︰「珊姨,那我就給您化妝,讓阿光去給阿婉幫忙,什麼殺雞啊殺魚啊,這些粗重活兒就別勞阿婉動手了。」
「好。」言佩珊笑了看了一眼余飛︰「你姨媽待會就回來了,那個花膠煲雞湯是她的拿手好菜,你留給她做吧。」
余飛應了一聲,進了廚房。阿光脫了西服外套,也跟了進來。
謝滌康小時候是個流浪兒,不喜歡被人管著,從收容所裡跑出來,在余飛家小樓底下的雜物房裡睡過兩年,是言佩珊給他一口飯吃。謝滌康當時為了謀生存,學過很多手藝,其中就包括化妝。在他看來,化妝可比修車修手機輕鬆鬆多了,來錢也快,最最重要的,能接觸到很多美女。
現在,謝滌康自然早不化妝了,倒騰各種生意,七七八八賺了不少錢,也認識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阿光就是其中之一。
余飛了解過阿光,知道他老豆死得早,高中讀完就出來混社會。人倒是不壞,否則謝滌康也不會把他介紹給她。
但阿光這人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太色氣。他在她身後摘菜,剝蒜,余飛不用回頭,都知道他在一直盯著她的身材看。
余飛心想她總不能去拿條大棉襖穿著。
但她也沒帶怕的。幹她這行,練的就是個身段,本來就是要讓人看的。好在她過去演老生,私底下也不愛和票友打交道,遇見這種事不多。她師叔倪麟因為唱的是花旦,人長得也好,境況就不一樣了,被騷擾是常有的事。
過了會,阿光剝了一碗豌豆給余飛遞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余飛胳膊上蹭了下。余飛沒說什麼,客氣道︰「謝了光哥,出去歇著吧,廚房熱。」
阿光卻當她默許了,瞅著她繫一條圍裙,伶俐的小碎步在灶台便走來走去,圍裙那一條細細的帶子勒出她縴合度的腰肢,在最細窄處收緊,底下便是緊實挺翹的臀。腰與臀間的這一道曲線起伏得鮮明,她那旗袍的素布在那兒,便被拉成了一道與肌膚之間的空檔。
阿光看著那地兒,看著那素淡的格子布隨著她的走動牽延折展,仿佛能聽見那細碎的與肌膚摩挲的聲音,心中仿佛有千萬砂礫在摩擦,身下一硬,竟是控制不住,把手搭了上去。
余飛卻極是敏銳,稍稍側身一步,在他那只手還沒落實之前,便躲了開去。余飛客氣地笑︰「光哥,這是做什麼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那笑容極是朗朗,點綴著暮夕將至時細碎而婉孌的陽光。但在阿光看來,便只剩下那鍍著一道金邊的起伏曲線,在窗邊探進來的木棉花側,又艷又勾人。他迫近過去,喘著氣說︰「你那男朋友實在不行,要真處得久,哪能讓你敏感成這樣?我稍稍踫你一下,你就一身的雞皮疙瘩。你媽生病,他都不來看上一眼?」
余飛心想,這個阿光,實在難敵。其貌不揚,卻又下流又眼毒,也難怪能混成上善集團在南洋地區的一個總代,謝滌康都肯為他這樣牽線搭橋。
但母親現在病成這樣,她不想在這裡起任何衝突。她繞開阿光,走到砧板邊上,拿了扎在上面的菜刀篤篤地切蔥。她刀法嫻熟,又快又準,細膩如落雨,語聲兒卻是慢悠悠的︰
「光哥,我有個鬼見愁的毛病,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其他什麼的,都不管不顧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5:46
13.榮華酒家
余飛說︰「光哥,我有個鬼見愁的毛病,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其他什麼的,都不管不顧了。」
阿光一聽,咧嘴大笑。他年紀也不算大,不到三十,和謝滌康差不多,但是長得著急些,看著就跟三四十歲混久了生意場的人差不多,
或許是因為在繕燈艇這種百年老戲樓唱戲,從小到大浸淫著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清淨之物、唱念著的,都是倜儻風流的清雅之辭,余飛看人,能看出人身上的那一團氣,是清的,還是濁的,是上升的,還是下沉的。
這個阿光身上的氣,是渾渾然的一種世俗之氣。
阿光搖搖頭,像教導一個不明事理的姑娘︰「想不開,阿婉,你和你媽一樣的想不開。長得好看有什麼用?你媽媽都這樣了,你爸過來看過一眼嗎?問過一句嗎?到頭來,還是錢最穩妥。阿婉,你跟了我,戲也不用唱了,我包你下半輩子舒舒服服地做個闊太太,燕窩這種東西,天天當飯吃都管到你飽。」
余飛低頭甜膩一笑︰「光哥,我是想不開。這樣吧,你再給我些時間,讓我想開點。」
余飛這樣服軟,阿光也無話可說,沒佔到便宜,卻又總覺得有點不甘心,走到余飛身後,雙手撐在余飛身體兩旁的灶台上,鼻子在她後頸深深吸了一口,「阿婉,你真香,香死了。」
余飛只覺得一股濁氣襲來,她緊皺了眉,阿光還在兀自品鑒︰「不是香水香,是美女體香。」這時只聽見外面機車聲響,余飛向窗外一望,見言佩玲正在停車,她展了笑,朗聲道︰「姨媽,您回來啦。」
言佩玲開了外面大門,地放東西。阿光有些掃興,著臉赤裸裸地在她耳邊說︰「阿婉,跟了光哥,光哥讓你夜夜銷魂。」
說著,用身下硬物在余飛身後重重一頂,撒開手,走了。
余飛被頂得撞向灶台,雙手死死扣著厚厚的木砧板,指甲掐進木肉裡去。她緊咬著牙齒,沒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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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飯菜齊備,眾人上桌。因為是週五的晚上,小芾蝶一家人也都齊全了。言佩玲平日裡只開客廳的白熾燈,今晚破天荒的把那一盞水晶吊燈也開了來。亮晶晶的燈光下,言佩珊挽了個精緻的發髻,一襲墨綠緞面的旗袍,綴著手繡的荷葉子和並蒂菡萏,從容而又嫵媚。
余飛拿了個坎肩給言佩珊披上,笑著打趣道︰「媽,你真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言佩珊說︰「你啊,就會有樣學樣,在繕燈艇那會,你師叔愛穿長衫,你就鬧著也要穿長衫。後來你看我愛穿旗袍,你也穿旗袍。淨學別人,能不被別人比下去嗎?」
余飛謙虛受教︰「是是,珊姨教訓得是,以後我穿衣服,務求獨樹一幟。」
小芾蝶白了她一眼︰「切。」她白天的氣,還沒消呢。
言佩珊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吃飯都比平時多。眾人熱熱鬧鬧的,聽阿光講闖南洋的一些奇聞異事。言佩玲聽說他是上善集團的南洋總代,又忍不住向他問上善集團的八卦。
「上善老板的那個私生子,擺平沒有啊?」
「大把撒錢,撒到兩邊滿意。女人嘛,也要知禮節,懂進退,給老公面子。」
言佩玲嘖嘖個不停。
「說點你們可能不曉得的,前兩年打老虎,反腐倡廉,那些做公款吃喝、送禮生意的高端餐飲、高端服飾,死了多少?像湘鄂情、小南國這種上市公司都不行了,為什麼咱上善還能一直屹立不倒?嘖,你們想想吧。」
「不是我吹水,上善這位大老板,對女人的品味非常高明。每次出去和大人物談生意,身邊起碼七八個靚女,那成語怎麼說,環肥燕瘦,非常正點,絕對不是思聰身邊那種網紅。我問過他,老板,帶這麼多累不累?您不累,人家也累。你猜他怎麼說?他臉一黑,我賣衣服,衣服放哪裡最好?難道是衣架上?當然是穿人身上最好!玲姨,你說上善的老板精不精?是不是特別會揣著明白裝糊塗?」
眾人點頭稱是,唯獨小芾蝶埋頭扒飯,一臉的「了不起哦?」的表情。
余飛對上善集團沒什麼興趣,她的審美非常的古典且中式,上善旗下的幾個品牌在北京也有開店,是她絕對不會走進去的那種,也是她的工資絕對搆不著的那種。她所感慨的,是上善集團在Y市果然根深葉茂,路上隨便抓幾個人,恐怕遠遠近近的都能和上善集團扯上關係。
阿光見余飛完全不參與討論,對他那些明著暗著抬舉自己的故事也都興致缺缺,便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轉移到了她身上,誇余飛做的菜好吃。謝滌康也點頭稱贊,說余飛深得言佩珊的真傳。
言佩珊摸摸余飛的背,打趣說︰「婉儀這孩子,好吃懶做,哪得了我的真傳?就學了丁點皮毛。」
阿光說︰「珊姨,我實話實說,阿婉這手藝啊,在咱們Y市開酒樓都成。我看啊,阿婉也別回北京了,就留在這兒吧,我給她開一家美人私房菜,讓她當老板娘,沒興致的時候就在家裡數錢,有興趣的時候去炒兩勺,包管紅紅火火。珊姨,你覺得呢?」
言佩玲喜道︰「這主意好。」
言佩珊笑了笑︰「婉儀,你覺得呢?」
余飛彎起眼睛對阿光笑︰「謝謝你啊光哥,這事以後就別提了,我男朋友知道會不高興。」
阿光笑得深沉︰「阿婉,你‘男朋友’還在呢?」
他這話,其他人聽不大明白,余飛卻明白得很︰他這是嘲笑她呢,他都戳穿她戳穿得那麼明顯了,她現在還在拿這麼一個不存在的「男朋友」當擋箭牌。
然而,他卻低估了余飛死鴨子嘴硬的程度,她扯一個謊,就算是千方百計也要去圓,就算不存在的人,她也能給妄想一個出來,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被打臉。
余飛厚顏無恥地說︰「嗯哼。」
小芾蝶撐著臉嚼著飯盯著余飛,眼神裡寫滿著兩個字︰「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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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眾人散去,言佩珊吃了藥漱了口,又含了枚蔘片,便催著余飛去換衣服。余飛說︰「媽,你不累?」
言佩珊把她往衣櫃邊上推,說︰「我精神好得很,說好今晚去榮華酒家,你給我換件好看點的。」
余飛其實不太想讓言佩珊去榮華酒家。
她知道言佩珊為什麼這麼想和她一塊兒去榮華酒家。
榮華酒家設有粵劇茶座,是粵劇票友常聚的一個地方。通常,是業餘的行家上台表演,偶爾也有名角前來唱上一兩段,這時候往往滿場爆滿,一座難求。
不過,即便是平時,這家茶座也鮮有空座。Y市帶有粵劇表演的茶樓已經不多,但榮華絕對是人氣最旺的一家。因為他們家的老板本身就是資深粵劇迷,舞台設施、樂隊、服飾道具,都算得上業內一流,票友們喜歡的就是這種地道的感覺。
更重要的一點,榮華的粵劇茶座,每晚都有現場的戲迷上台表演的機會。
余飛早該想到,言佩珊想聽她唱《香夭》,哪裡會只是隨便聽聽?定是要讓她上最亮的舞台,著最靚的衫,要讓她的那把嗓子,讓所有人都聽見。言佩珊要讓別人都知道,她女兒余婉儀,能唱最好聽的《香夭》。
余飛不怕上台,但她擔心榮華的喧鬧會讓言佩珊不適,又擔心現在過去買不到好位置坐,言佩珊卻執意要去,說去感受感受氣氛也好,坐在邊邊角角的散座,喝口熱茶,也好。
言佩珊陪余飛在衣櫃裡挑挑揀揀,余飛的衣裳大多是素色,最普通的那種布料,言佩珊總嫌不夠鮮耀,看了半日,帶余飛去她衣櫃拿了件唐草紋的竹布旗袍。余飛見這件顏色花紋精致不濃烈,倒是心儀,只是上了身,卻玲瓏到不行,尤其是窄腰一搦,勒得她險些喘不過來氣。
言佩珊的目光像把尺子,對余飛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滿意,道︰「這件是姐妹送我,尺寸估大了點,你穿倒是正好。」
「正好?」余飛一聲慘叫。
言佩珊的的手指順著余飛身側的邊緣滑下來︰「你看看,全部都剛剛好,一絲兒多餘都沒有。旗袍啊,就該這麼穿。」
余飛費勁地扯著像皮膚一樣緊貼胸腹的布料︰「不是還要唱嗎?這怎麼唱得動?」
言佩珊說︰「唱粵劇不都是捏著嗓子唱。」
余飛嘟著嘴說︰「你不懂,子喉平喉,專業的唱法,那都是要用丹田氣的嘛。尤其唱男聲,更是要運氣了。」
母女兩個鬥著嘴,卻還是這樣子出了門。榮華酒家不算遠,兩人打了個車,十來分鐘就到了。
榮華酒家有三層,上兩層都是酒座,粵劇茶座設在一層。這次四面燈光都已黯淡,獨戲台亮出,台上人錦繡著身,咽珠泣玉,好戲已經開唱了。
余飛放眼一望,戲台前黑壓壓的一片俱是人頭,哪裡還有空位?有服務員過來看到她們,說︰「沒座了,你們來太晚。」
余飛不死心,問能不能加座,服務員有些不耐煩,說不能,卻有領班過來,在黯淡的光線中對著母女兩個上看下看。言佩珊有些失望,但還是樂觀著,說咱們先在旁邊站著看看,說不定待會有人走。
余飛心想,母親這身體,能站著走個十分鐘已經不錯了,哪裡還受得住站著看戲?正想問能不能給把舒服的椅子坐坐,那領班忽的道︰「您等等,我去問下我們經理。」
余飛莫名其妙,沒想到那經理來得倒快,「……加座……是沒有了,但裡面還有空位……」
不由分說,那經理就帶著余飛和言佩珊往茶座裡面走,越走越深,越走離戲台越近,最後竟是在戲台最前面正中的一個四人茶桌前停了下來,收了桌上的「訂座」牌子,躬身請她們落座。余飛滿腹的狐疑,那經理卻很快走了出去。
言佩珊說︰「大約是別人訂了座又說不來,讓咱們給趕上了。」
余飛有些不相信,但看言佩珊臉上的喜色,又打消了退座的心思。還真是別無選擇。余飛想,這麼好的位子,怎麼會沒人坐?也不知是誰給訂的。算了,不管是誰,她自己給錢便是,這位子再貴她也認了,母親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次機會坐這裡,就算讓她傾家蕩產,這一個位置她也願意買。想到這裡,她心定了,執了桌上茶壺,給言佩珊斟茶。
戲台上的戲,如火如荼地演,言佩珊看得入迷。燈光偶爾會旋射到舞台下,她在光影裡,與戲中人同喜悲,大起大落,如一場浮華的夢。余飛沒有看戲,她拿著手機,摁了靜音,趁母親看得入迷時為她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
一齣戲畢,全場燈光亮起,服務員換茶,眾人休息,余飛拿著照片給言佩珊看,冷不防,對面有一人落座。
余飛抬眼,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卻向言佩珊,喊了一聲︰
「阿姨。」
這一聲地道的Y市口音,讓言佩珊也有些吃驚。余飛也有些意外,她記得鳩白工作室說過他是Y市人,之前在「筏」,他明顯也是聽得懂其他人說話。但當他真正說出口時,還是讓余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心裡頭,像是被撓了一下。
他這一句,沒有什麼親熱,卻也不疏離。臉上仍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卻也沒有之前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這個白翡麗,妖孽。
可他今夜穿的,卻又不那麼妖孽。一件白色的棉質襯衣,就頂上領子開一顆扣子。襯衣非常的白,腳上踩的板鞋也非常的白。另外一條水洗磨白的牛仔褲,人高腿長,整個人看著就是異常的乾淨,清潔得無塵無穢。
「你是?……」言佩珊詫異地問。
「你怎麼會在這裡?」余飛幾乎是同時和言佩珊一起問了出來,帶著氣惱。
他默然望著余飛,那一雙眼睛裡,仿佛有靜水流深。
余飛︰「……」言佩珊望了過來。
余飛心想,你就這樣把這個鍋甩給我了?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你不說話就算了,剛才叫一聲「阿姨」又是幾個意思?這是坑我嗎?得,我現在裝不認識母親也不會相信了。
但她應該怎麼和言佩珊介紹她和他的關係?
媽,這就是我的一夜情對象。
她能這樣說嗎?
媽,這是小芾蝶想去的二次元工作室的合伙人。
怪不怪?
余飛惡狠狠地盯著白翡麗,腦門子上火,心頭凶狠一橫,道︰
「媽,我男朋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5:59
14.白公子妙手斟茶
「不是說沒男朋友的嗎?」言佩珊說,言語中都變得警惕起來,「我還以為你扯個謊,應付那個阿光來著。」
余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這個謊扯到底︰「之前吵架,分了,前兩天他又從北京飛過來找我。」
「哦?」言佩珊有些不相信,「北京?口音怎麼是本地的?」
「我是Y市人。」白翡麗忽然道,「但從小學開始就是在北京上的。」
余飛沒想到白翡麗突然說話,嚇了一跳,抬頭只見白翡麗比她還淡定,一臉坦然地面對母親探詢的目光。
這人啊,如果不是腦子有毛病,那就只能解釋為心理素質特好。前天在大隱戲樓遇見他,他跟不認得她似的,臉色變都沒變一下;白天綾酒把他綠成那樣,非我工作室一而再再而三對他出言不遜,他都像個局外人般無動於衷;現在她當著他面胡說八道,說他是她男朋友,他竟然還能一本正經地給母親介紹他在北京上學。
這人的腦子裡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言佩珊打量著白翡麗,笑了起來,和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白翡麗。」余飛搶答。
她想起來,他恐怕直到現在都以為她叫言佩珊。這要是在母親面前穿幫了,還能了得?這個白翡麗,還是讓他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吧。
言佩珊橫了她一眼︰「你把嘴閉上,現在知道說了,之前怎麼不說?」又問白翡麗︰「今年多大了?」
白翡麗道︰「二十三。」
言佩珊滿意地笑︰「原來和我女兒同年。不過你這孩子顯嫩。」
余飛在心裡狂吐槽︰媽你這什麼意思?你是嫌我長得老咯?嫌我和他站一起像姐弟?有這樣嫌棄親生女兒的嗎?就算真的顯老,那也是唱老生唱的!
言佩珊接著問︰「那現在大學畢業了吧?做什麼工作呢?」
「舞台劇制作人。」
言佩珊好奇地「咦」了一聲,「這倒是新鮮,沒聽說過。」
余飛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這要放戲班裡,不就是個班主嘛,受氣包,哪裡新鮮了?
言佩珊又問︰「那爸爸媽媽呢?也在北京嗎?都是做什麼的?」
這問題就開始深了,余飛只覺得越來越尷尬,趕緊打斷言佩珊道︰「媽,你就別查人家戶口了!我都跟你招了吧,他在北京和姥姥、姥爺住,姥姥、姥爺都是退休教師——別人家的家事你問那麼多幹嘛!」
言佩珊很是不悅︰「你半個字不和我說,還不許我自己去問?他既然是你男朋友,就是下半輩子要跟你一起過的人,他的家事難道不就是你的家事?」
言佩珊望著余飛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寫著恨女不成器。她只差沒說出口︰我今天不問清楚,待我死了,還有誰來問?又還有誰來替你操這個心?
余飛現在已經差不多想明白了。白翡麗能巴巴地找到這個地方來,百分之二百五是小芾蝶暗通的消息。但看起來小芾蝶還算有分寸,沒把母親身患絕症這種比較私密的家事告訴他。否則,以他對劉戲蟾這個角色的執著,他現在恐怕會把Y市最好的醫生請到這裡來坐著。
余飛咬著唇,心中忽然十分的泄氣。她會扯這麼一個謊,又何嘗不是有那麼一份私心?言佩珊對她說︰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她還是想,哪怕是個假的,也先讓言佩珊開心開心。只是她沒想到,言佩珊還真就當真了,還當得特別真。
言佩珊又對白翡麗問道︰「北京我去過,你姥姥、姥爺是哪裡的老師呀?住在什麼地方?和我女兒離得近不近?」
余飛深吸一口氣,絕望地把臉埋在了自己的雙手裡。
卻聽見白翡麗說︰「他們之前都是S大中文系的教授,現在住在S大的澹園裡。」
余飛︰「???」他還真是和盤托出啊?這是他希望她了解他的深度嗎?不過她也的確沒想到。他之前說「退休教師」,她便直覺以為是普通的中小學老師,沒想到卻是S大的教授。S大是全國聞名的大學,尤其是中文系,出了不少鼎鼎有名的當代劇作家。這麼一想,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會做舞台劇了。
只是,做二次元舞台劇……這是不是太沒有文化底蘊了?余飛暗自腹誹。
言佩珊很欣慰地點頭︰「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很好。」她顯然非常滿意這樣的家庭背景,又鍥而不捨地問︰「那你的爸爸媽媽呢?你是獨生子女嗎?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眼看這個話題就要沒完沒了了,余飛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來,把言佩珊往旁邊趕,自己坐在了她和白翡麗之間。言佩珊還要說,她抬起一只手擋在了她面前︰「媽,打住,到此為止。你別誤會了,我和他沒到要結婚的那一步。」說著又轉頭痛斥白翡麗︰
「不是讓你死了那條心,別來找我了嗎!你還來這裡幹嘛?做人有點尊嚴好不好?」
她挑眉豎眼,一臉凶相,語帶雙關,是在轟白翡麗走。
她以為,白翡麗能聽懂的。
她還以為,像白翡麗這種富家公子哥兒,應該很在意「尊嚴」這兩個字。
然而,她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白翡麗嘆一口氣,那驕傲又漂亮的雙眉都低垂下來,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低低地垂下來。
他沒有看她,說︰「我追你都追到這裡來了,你還要趕我走嗎?」
那清磐似的聲音低低的,像是雲低,像是水低,像是山林低。
聽得她的心都軟了,像絮雲薄紙,風一吹就散。
余飛︰「我……」
白翡麗說︰「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余飛︰「???」
余飛︰「……」
余飛感覺自己要燃燒,要爆炸,要粉身碎骨,要繚亂成煙霧和火花。
言佩珊現在也摸不著頭腦了,好奇問道︰「他做什麼事對不起你了?」
余飛盯著白翡麗,僵硬地搖頭︰「沒……」
「脾氣不好?性情不和?惹你生氣了?」
余飛︰「沒……」
「你心裡有別人了?不喜歡他了?」
「不是……啊!」余飛抱著頭大叫了一聲,她瘋掉了。
「行了。」言佩珊說,「那就是你矯情。」
余飛︰「……」
「人家都這麼大老遠地來找你了,又沒做錯什麼事,你對人家大喊大叫地叫什麼話?聽媽一句話︰惜取眼前人。再好的感情,作來作去,遲早都給作沒了。」
余飛︰「……」
這時燈光又黯淡下來。高胡一聲弦驚,演員次第上場,一上場便亮絕活,場中爆發出雷鳴一般叫好聲。言佩珊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戲,余飛卻覺得這一切仿佛都是另外一重世界了,眼下,就只有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白翡麗,在一片暗色之中像一只來自異世界的怪物,光怪陸離卻又十分真實。
咫尺之隔,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松柏淺香。這一下又令她憶起前番種種,心火燎原,低聲斥道︰「你要不要臉?」
白翡麗應聲︰「你先的。」
余飛︰「……」
余飛︰「無恥變態!」
白翡麗︰「你逼我的。」
余飛︰「你還有理了!」
白翡麗︰「我真心實意。」
余飛︰「你不是說我讓你做什麼都行嗎?你現在就給我走!」
白翡麗︰「不行。」
余飛︰「為什麼?你說話不算話?」
白翡麗︰「你先答應我。」
余飛︰「……」
她悲憤地把茶杯裡剩下的冷茶一飲而盡。
白翡麗又給她斟滿一杯。
余飛︰「……」
她讀懂了他的潛台詞︰你喝吧,喝多少我都奉陪。我也不逼你,我就靜靜地坐你邊兒上,坐到你答應為止。
現在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這座位就是白翡麗訂的,他硬是耐心地候到她們看完了半場,才不聲不響地出來。
余飛現在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願意耗,那我也陪你耗著吧。你的座我照坐,你的茶我照喝,我就不答應,你怎麼著吧。
她就放鬆了靠著椅背,一杯接一杯地品茶,享受白公子一雙妙手親自斟茶的愜意。現在台上唱的已經是業餘有鑽研的票友了,沒有像專業演員那樣扮起來,重在唱念,倒也有模有樣。好聽的時候余飛便聽兩句看兩眼,不怎麼得勁的時候,余飛便側過頭來賞白翡麗這個美人。
反正現在是你有求於我,我就看你你怎麼著吧。
她目光灼熱。
白翡麗面不改色。
就這麼一杯又一杯,白翡麗續了兩壺茶水,然後道︰「你是不是該去上個廁所了。」
余飛︰「唔?」
白翡麗一揚下巴︰「快結束了。」
余飛抬頭一看,果然正看見演員施禮謝幕,主持人拿著話筒說道︰「照慣例,下面就是現場觀眾秀的時間了。各位看到自己桌上的花枝了嗎?有膽子、有興趣上台來表演的觀眾,請舉起你的花枝!」
言佩珊抽了那瓶中的並蒂菡萏,高高舉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6:18
15.琵琶蝴蝶盤扣
粵劇,南國之紅豆,百粵之明珠。在Y市這個一磚一瓦都透著嶺南風味的老城,凡有人飲水處,便能唱上幾句粵曲。如今雖然年輕人大多已經不怎麼欣賞粵劇,但那些經典的曲調,卻也從不陌生。
一共有三名觀眾自告奮勇上台表演,余飛因為最年輕,被排在了最後。
這種表演本身是玩鬧性質,觀眾們甚至欣賞的就是普通人試唱粵曲時發出的豬叫一樣的聲音,所以底下的樂隊也不會和上台的人做任何排練和溝通。唱的人上台前,只用報一下唱什麼戲,唱中間的哪一段就行了,至於能不能踩中節奏,跟上曲調,那都不重要。
余飛去了趟洗手間,稍稍補了個唇妝。洗手的時候見周圍沒人,深提一口氣,吐氣時念道︰「金葫蘆,銀葫蘆,一口氣數不了二十四個葫蘆。」然後再吸滿氣,飛快念道︰「一個葫蘆兩個葫蘆三個葫蘆四個葫蘆……」
氣竭時,竟然沒有數完二十四個葫蘆,這讓余飛非常之懊惱。以過去的她,一道氣息輕輕鬆鬆數大幾十個葫蘆沒有問題。
她覺得,這段時間疏於練習固然是個問題,但可能最大的障礙,還是這身緊巴巴的旗袍,她連氣都吸不滿。
她想把胸前的盤扣弄鬆些,然而眼看是要把扣子扯掉,也完全無濟於事。她拿紙沾了沾額頭鼻尖沁出來的汗珠兒,有些無所適從地走出洗手間。一掀簾子,只見白翡麗靠牆站在對面,悠悠閑閑地玩手機。
余飛嚇一跳,帶火氣問︰「你站這兒幹嘛?」
白翡麗收起手機,道︰「你這麼久不回去,你媽媽讓我來看看你是丟了金葫蘆,銀葫蘆,還是丟了鐵葫蘆。」
余飛︰「……」她不和他一般見識。
余飛心想我媽走路是不大方便,但是讓你來女廁所看我實在是……算了算了,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找過男朋友的緣故,原來「男朋友」還要負責做這樣的事情……
余飛有些尷尬地在白翡麗身邊走。
白翡麗見她一直在不安地揪著胸口的布料,問︰「你今天的衣服是不是有點緊?」
余飛的臉上騰起火苗,抓緊領口警覺地看向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可笑,畢竟他是比她媽都更清楚這一點的人。這種意識讓她心中又尷尬,又有一種無名的騷動。她放棄掙扎,坦白從寬︰「是啊。」
白翡麗看上去沒她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思想活動,他說︰「你這件衣服上面的扣子可以移位置,你試試。」
余飛一臉的不敢置信︰「怎麼可能?我試過好多次了。」
白翡麗說︰「紐絆下面有幾個藏著的鉤子,你摸摸。」
余飛一臉狐疑地盯著他,手指照著他說的摸了半天,啥也沒摸出來,怒道︰「白翡麗,你是不是玩兒我?」
白翡麗搖搖頭,問︰「你介意我來嘛?」
余飛生氣︰「你行你來啊!」
白翡麗伸出手,快要落到她扣子上時又遲疑了一下︰「你裡面穿襯裙了嗎?」
余飛簡直要咆哮了︰白大公子你到底是有錢人,太講究了,還知道襯裙這個詞兒。她春秋兩季穿自己的旗袍時的確會穿件襯裙,但這件衣服實在太緊,她就放棄了襯裙,只穿了件無痕內衣。
余飛說︰「你就裝吧,我裡面什麼都沒穿。」
白翡麗看了她一眼,目光有點兒深。她隱約覺得他像是臉紅了,從耳朵一直紅到脖子根,但這洗手間外面的燈光不太明亮,又不知是否真切。
他離她離得很近,伸右手去解她胸前的琵琶蝴蝶盤扣。他手指白皙而長,手法很輕,沒有半點踫到她的身體。又聞到他身上的松柏淺香,余飛隱約想起那一晚他也是這樣解她的衣服,不過用的是左手。那晚他解她衣服時,右手捧著她的臉頰和脖頸,是在吻她的,帶著克制的情慾。
余飛覺得喉嚨發乾,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她突然萬分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有著喉結,這個動作未免太明顯。
白翡麗一顆一顆地解扣子,一連解了她胸口五顆扣子。余飛剛忍不住想問你解這麼多做什麼,就算你不裝了,也用不著這樣吧?只見他拈著她右邊半爿衣襟,中指和食指在布料背後摸索了下,輕輕一頂,之前那個紐絆內側又頂出一個細小而精緻的鐵圈來,緊緊貼著布面。白翡麗也不知怎麼弄了一下,就將那紐絆取了下來,扣到了這個新的位置,而之前那個固定紐絆的小鐵圈,被他捏了一下,又看不見了。
他低著頭,認認真真的,睫毛又密又長。眼尾柔潤如上揚蝶翼,輕輕翕動。
他仿佛感覺到她在看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余飛連忙將目光別向別處。
余飛心想,那一晚,她的確不虧。
白翡麗如法炮制,將那五枚紐絆都微調了位置,從頭到尾,也沒踫到她一下。他為她合上衣襟,道︰「你扣上看看,有沒有好一些。」
余飛將信將疑,一邊扣一邊問︰「你怎麼知道這衣服還有這樣的機關?」
白翡麗也不說話。余飛扣好了衣服,奇跡般地覺得真的完全鬆快了,也不憋悶了。但從外面看,布料和她的身體仍是嚴絲合縫,仿佛沒有任何變化。
余飛看白翡麗的目光有了變化。
她想,大約富家公子哥兒,的確就是見多識廣吧。
回到座位上,第二個上台的戲迷還在唱,是個老者,唱得還行,只是手舞足蹈的,動作特別誇張,言佩珊和其他觀眾都是邊聽邊笑。余飛見言佩珊目中仍有神光奕奕,略略放了些心。
她悄聲在言佩珊耳邊問︰「不疼吧?」
言佩珊道︰「不疼,放心。」頓了下,她又問余飛︰「小白不知道吧?」
余飛遲疑了下,說︰「不知道。」
言佩珊似是鬆了口氣︰「那就好。讓我乾乾淨淨地走,別讓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余飛說不出話來。
觀眾上台的唱段都短,一般七八分鐘就結束了。那位老者還對戲台戀戀不捨,在戲台邊上上看看下看看盤桓不去,主持人便上台報了余飛的名字,「下面有請——言小姐為我們演唱《帝女花》之《香夭》!」
余飛之前囑咐過言佩珊,不想用真名。言佩珊只道她是害羞,怕自己本行不是唱粵劇,萬一唱得不好被人嘲笑。她笑話了余飛兩句,報了自己的姓氏上去,她哪裡想得到是余飛不想在白翡麗面前穿幫。
眾茶客一片鼓勵的掌聲,余飛站了起來。那主持人之前以為唱的是言佩珊,一見是余飛,不由得驚訝,道︰「居然是這麼年輕的靚女!咱們榮華酒家,今年還沒有後生仔上台來唱過吧?」
底下茶客也像見了稀罕物兒,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確,現在聽粵劇的年輕人少,更別提會唱的了。
那主持人又道︰「言小姐,這《香夭》是男女對唱,你只有一個人嗎?」
《香夭》是《帝女花》的終場,講的是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相遇之後,不願向清帝屈服,為了求清帝善葬父親崇禎皇帝,兩人在清宮前連理樹下重相交拜,雙雙自殺殉國的故事。
余飛要唱的這一段,便是長平公主和駙馬周世顯在自殺之前的互訴衷腸。
余飛忽然有些頭疼,她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過去她都是一個人從頭到尾唱下來,沒想過這麼多。但在這個場合正式來唱,一人分飾兩角似乎有些奇怪?
主持人見她為難,便知她沒有搭檔,說︰「看來言小姐只有一個人,那要不咱們在場中再找一位朋友與她合唱?有沒有哪位朋友自告奮勇——」
茶座裡面的人都扭頭觀望,然而沒有人舉手,倒是剛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來︰「我!我!」茶客們都哈哈大笑,說︰「好!小公主配上老駙馬!」
余飛也有些覺得不合適,倒不是她嫌棄這位老者,只是這戲裡面,有公主與駙馬合巹交杯、相依相偎的橋段,難免不眉來眼去,肌膚相接。讓她對著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戲,這麼悲戚戚慘惻惻的一出生離死別,只怕被她唱成歡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為難間,余飛聽見白翡麗說︰「你要不介意的話,我來陪你唱。」
他說,我來陪你唱。
余飛確信自己聽聽錯,呆呆地說了聲︰「啊?你會唱?」
白翡麗說︰「會一點,可能沒他唱得好。」他望了一眼那個老者。
「哈?」
「但我不會跳來跳去的。」白翡麗說。
余飛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她說。她覺得既然白翡麗是Y市人,這首曲子的傳唱又那麼廣,他會唱兩句也不奇怪,起碼調子錯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興。
余飛和白翡麗一同上台去。底下的茶客們更興奮了︰「兩個這麼年輕的後生仔!」「會唱嗎?會唱成流行歌曲吧?」「這靚女身材真是好啊。」「靚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臉蛋兒,好到極啊!」「看看人就行了,戲就算了吧。」
《香夭》這出戲是經典中的經典,榮華酒家甚至備有現成的劇本發給他們兩個。余飛略略掃了一眼戲詞,便放在了一邊,白翡麗也擱在了一旁。
余飛低聲問他︰「你記得住?」
白翡麗說︰「記不住了我就念數字。」他斜斜看了台下觀眾一眼,「今晚將近一半是外地人,聽不懂。」
余飛︰「……」
戲台旁的十手棚面樂隊在調弦試音,余飛又問白翡麗︰「你知道從哪裡開始唱嗎?」
白翡麗說︰「憑感覺吧。」
余飛︰「……」
余飛說︰「那你總唱過KTV吧?」
白翡麗︰「唱過。」
余飛說︰「每次該你唱的時候,我給你打三下節拍,你就當是那三個點,節拍打完了就開始唱,好嗎?」
白翡麗老實道︰「好。」
余飛覺得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為她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一次。
不過她還是樂觀地想︰換個人,或許更糟呢。剛才那個老者,雖然知道從哪裡開始唱,但和樂隊就沒合過拍。
那邊樂隊準備就緒,掌板樂師向他們點了一點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6:32
16.香夭
余飛要唱的這一段《香夭》,由兩人的四句念白開場。
第一句,便是長平公主看著宮殿前的連理樹,思及舊日,她和對面的駙馬就是在此處共誓山盟。那時候是金枝玉葉,錦繡良緣,如今卻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棲遲。
此情此景,公主便淒淒長嘆一聲︰「倚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等了半晌,整個場子都靜悄悄的,也不聞白翡麗啟口出聲。她奇怪地望向白翡麗,只見他也正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哎呀。余飛頓時反應過來。她唱老生唱慣了,習慣性的就覺得是自己唱男角,等著白翡麗先唱。
然而,難道要讓白翡麗唱長平公主不成?
余飛到底是專業的,心念遽動之間,已經把角色心態轉換了過來。運了氣,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陰森——奇(ki)——樹雙。」
余飛一字一字,字正腔圓,摒棄了京劇念白中的「湖廣音、中州韻」,換做了標標準準的正統廣府白話。淒婉頓挫,紆徐有情。光這一句,就讓台下那些痴迷於粵劇的票友和行家們,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肅正起來。
「雙」字語音一落,緊隨一聲板響,大鑼「鏗」的一聲。余飛心中稍有擔心,望向白翡麗,但見他雙目平視前方,只手微抬,啟口念道︰
「明珠(ju)——萬(man)顆(kuo)映—花(fa)黃(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頻頻點頭。
白翡麗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渾,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較他平時要低沉寬厚一些,顯而易見有著刻意的控制。
余飛一聽他的腔調和節奏便知有底子,是入過門的,不由得暗暗驚訝,替他懸著的那顆心也稍定了下來。在那板、鑼聲後,余飛緊接著念道︰
「如此斷腸——花——燭—夜。」
「不須侍女——伴——身—旁。」白翡麗翻手道,「下去——」
他沒有著戲裝,沒有作戲裝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個翻手動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氣象。揚琴樂音起,艷艷傷傷溢了上下十方,滿場屏息,是都入了戲了。
余飛——這時已經不是余飛了,是那國破家亡的長平公主,伴著樂聲拈指起了手勢,目中含情有悲,運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滿天蔽月—光——」
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飽滿開合,如珠玉滾於唇舌間,曼節長聲,委婉回復,自不肯一往而盡,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場中聽眾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發出滿堂喝彩︰
「好!」
白翡麗此時目中也是極亮,一雙目光盡注了她身上,隨著她的動作和唱腔移動。待余飛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帶淚、帶淚暗悲傷」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戲中駙馬周世顯。
余飛此時已經入了情,望著他,目中既是愛戀甜蜜,又惶恐不安︰畢竟駙馬他身有何辜,為何要隨我這個亡國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驚聲唱︰
「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樂聲宛然一轉,余飛倏然反應過來︰之前說好給白翡麗打節拍,唱到這動情處竟然忘了。但這時已是來不及,余飛心驚肉跳看向白翡麗,擔心這位粉妝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眾人面前出了醜,終究是不好收場。
然而只見他低頭注視著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卻又煞是動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這低沉中微帶沙啞的平喉唱腔一出,滿場又是一道轟然喝彩︰「好啊!」
恰似壓陣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說旁人,連余飛眼中都是驀然一亮。
她斷斷沒有料到,他會唱,還唱得這麼好。雖然並不專業,但放票友中,無疑堪稱出色。
用專業的眼光來看,他這是一種相對通俗的、並不規範的唱法,發音裡夾雜了許多懶音,可正是因為這種懶洋洋的、隨性的腔調,讓他把原本生硬的廣府白話變得搖曳生姿,溫柔可親。
茶座周圍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些站著的人,有的是榮華酒家的服務員,有的是廚工,都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
眼波牽連,伴著簫鼓,他緊接著唱︰「鴛鴦侶、相偎傍,泉台上再設新房,地府陰司裡再覓那——」聲腔忽然揚起,「平陽門巷(hang)——」竟有了幾分豁朗意氣。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並頭交頸,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陰司之下,我們覓一處尋常宅第,相與合歡,快快活活做一對黃泉夫妻。
「唉、惜——」余飛承著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嘆息一聲,音質細麗,若一線鋼絲高高拋起,「——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看到這裡,全場茶客都已經鴉雀無聲,臉上如痴如醉。這一晚榮華酒家裡約有半數是外來旅人,來這裡體驗粵地風情。他們本對粵劇聽不大懂,不過看個熱鬧,這時竟也都被吸引了過去;有些女孩子,興奮到不行,一會兒看看余飛,一會兒看看白翡麗,竟是不知道該著重挑哪個看好。言佩珊已經驕傲得不行,拿著余飛的手機不斷給他們拍照。
余飛習慣了戲工,這一回雖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卻也難免不點綴進些些細小身段。她雙手若有水袖拂擺,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
白翡麗伸手輕托她臂,身姿標致,竟也是戲中程式。余飛宛轉折身,仰首而望,唱道︰ 「再合巹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贊注駙馬在靈牌上。」
駙馬願與她雙雙赴死,可她,長平公主又能為駙馬做什麼呢?這花燭夜,不能偕白首,卻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駙馬能與她一同被世人所銘記,享受那後世千秋歌贊。
白翡麗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飛只見他嘴角隱約翹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聲腔驟揚,「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徹底開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著,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滿堂驚喜喝彩。
他側過頭來,搖身逼近一步,目光綿柔,注視余飛︰「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余飛心中若有鹿撞。劇本中,這段本有「挑巾介」這麼一個動作,而在種種經典舞台演出中,這一段都是駙馬周世顯手執紅燭,在那柳蔭下挑紅巾,將新婦細細觀,細細賞,悲喜交織,花燭夜斷腸。
自然,白翡麗什麼動作都沒做。然而濁浪滔滔,歡喜悲憂,千情萬意,盡注于那一雙流麗雙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雙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人是她。此後自是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殷殷切切,似實非虛,亦真亦幻。
他未執紅燭,他已目執了紅燭。
他未挑紅巾,他已目挑了紅巾。
那目光綿綿密密,如絲如網。余飛只覺無處可逃,無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合——歡與君醉夢鄉——」
「踫——杯共到夜台上——」
「相擁抱——」
「相偎傍——」
「雙枝有——樹透露帝女香——」
最後「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一句二人合唱聲落,全場極短暫的安靜之後,忽然爆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和喝彩聲。余飛看到,台前的母親,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拼命鼓掌。
余飛抿笑,向白翡麗伸出手,白翡麗也正好伸手過來,兩人拉著手,向台下觀眾鞠了一躬,又向樂隊鞠了一躬。掌板師傅向他們點頭致意,比了個大拇指。
底下的觀眾意猶未盡,有人大聲喊道︰「再來一段!」眾人紛紛附和起來,言佩珊也在台下點頭。主持人也拿話筒勸了︰「兩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難卻,再給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飛看向白翡麗。
白翡麗搖頭。
余飛道︰「為什麼?」
白翡麗道︰「我就會唱這麼一段。」
余飛笑著謝絕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台後,余飛眼神復雜地盯著白翡麗,道︰「手機給我。」
白翡麗眉頭微蹙,手機遞給她。
余飛道︰「微信,Yura的。」
白翡麗倒是坦蕩,開了手機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遞給她看。
余飛看見上面四行對話︰
小芾蝶︰關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她媽媽去榮華酒家,她會給她媽媽唱戲,你可以去鑒定一下。
白翡麗︰唱什麼?
小芾蝶︰應該是《香夭》,她媽媽最喜歡這個。
白翡麗︰謝謝。
余飛掂了掂他的手機,斜飛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臨時練了這麼一段?」
她的眼神掃過他襯衣的衣領,領子底下壓著一條無線耳機。
「對。」
「鑒定結果怎麼樣?」
白翡麗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這一笑就笑得余飛沒了脾氣,把手機扔回給他,氣沖沖地回去了。
那邊,言佩珊正在接受各種歆羨的詢問︰「剛才那是您的女兒女婿嗎?啊唱功好犀利!」「金童玉女!您好有福氣!」「您長這麼靚,難怪阿女身材甘正,樣甘靚……」
言佩珊心情好得不行,余飛站在暗處,慢慢等她身邊人少了,才走過去,扶她起身出門。
言佩珊誇她︰「婉儀,媽多少年沒聽你唱了,現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飛笑笑。粵劇到底不是她本行,也就唱個意思罷了,不過大約在言佩珊心裡,她就算唱得烏鴉似的,也好聽,也是值得誇耀的。
她對母親的感情,總是複雜。
言佩珊嘆道︰「今晚聽你唱了《香夭》,又見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滿意足了——」她忽然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奇道︰「小白呢?」
這時候已經走到榮華酒家的門外,許多人在打車。余飛正想編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忽的看見霓虹夜色下,白翡麗正背靠著一輛車,在她們正對面。
見余飛扶著言佩珊過來,白翡麗給拉開了車門。
余飛︰「……」
言佩珊不明內情,覺得自家女兒的男朋友開車送她們回去,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便和白翡麗打招呼,讓余飛扶她過去。
余飛見榮華酒家幾十號茶客都在路邊打車,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她擔心言佩珊身體撐不住,便咬咬牙,扶著言佩珊上了車。車外,她站在白翡麗面前,低聲道︰「你這像是在包養我,你知道嗎?」
白翡麗眉微蹙,道︰「租的車,別多想。」
余飛仔細一看,的確就是一輛普通的奔馳,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夠不上那種出門溝女的級別。唯一比較特別的就是車內乾淨整潔,還放了一束真花,顯然言佩珊很喜歡。
路上,白翡麗開車,也沒怎麼說話,就問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紀大了,腿腳不好,沒什麼事兒。」
車開到余飛家住的巷子口,余飛不讓白翡麗進去了。白翡麗下車,對余飛道︰「我有話對你說。」
余飛道︰「我先送我媽回家。」
白翡麗點頭︰「那我在這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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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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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08:46:48
17.被木棉花砸中的白翡麗
余飛送母親回家,幫她換了衣服,扶她到床上歇著,又去給她倒水拿藥。
言佩珊催促她︰「小白還在下面等著呢,你快去。」
余飛想起白翡麗脖子上的那條耳機。她完全不用任何奢侈品,包括任何昂貴的電子產品。但因為是唱京劇的,需要經常聽各種錄音資料,她對耳機有些研究。
他這副無線耳機就是一條短繩,掛在脖子上的,磁吸式斷電,非常時尚。是個歐洲的小眾品牌,設計和音質都是一流,價格不下一萬。
一般人誰會花這麼多錢去買個耳機。
他來正式找她之前顯然已經做過了各種準備︰換了普通衣服,摘掉了耳釘,連車都租的是個不打眼的。但這條耳機還是暴露了他。
她想到他訂座、合唱《香夭》、開車送她回家這一連串事情背後那強烈的目的性,心中就不是很舒服。
其 實他白翡麗和阿光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一個有求於她的能力,一個有求於她的身體。都不是她心甘情願做的事情。
母親催得厲害,她終於還是抬起腳步,收斂起自己的脾氣,走出門去。
這是一條老巷,石板路半生苔,習習夜風穿巷而過,涼沁沁的。
余飛走在巷子裡,寂靜無人,聽得見自己的跫跫足音。
沒有圍巾。圍巾還落在白翡麗的酒店房間裡。那天她聽見白翡麗疾言厲色的聲音,就放棄了進去拿的想法。她覺得那樣子的白翡麗很陌生,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她仍然無法把那一晚、那天早晨的白翡麗和眼前這個白翡麗聯繫起來。
身上一陣一陣輕微然而清楚的疼痛傳來,她抱緊了自己光裸的胳膊,心中滯悶。
她的人生,似乎永遠都因為一些她無法控制的事情的發生,被牽著走。
七歲時意外被師父選中,母親將她送入繕燈艇。
本以為會在繕燈艇唱一輩子的戲,師眉卿發現了她對師叔的暗戀,她不得不選擇離開。
為了圓母親臨終前吃上燕窩的願望,她不得不領阿光的情,忍受他的調戲。
而為了給母親唱好最後一齣戲,她又不得不領受白翡麗的恩惠。
她總是被動著。她總以為自己很聰明,卻總走不對人生的路。是因為自己不夠強,還是因為學不會妥協?
燈光稀疏,夜星零落,余飛走到巷子口,見白翡麗那輛租來的車影影綽綽地在外面停著,便出著神走過去,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叫住她︰
「你去哪?」
白翡麗站在斑駁陸離的老牆邊上,旁邊幾棵繁花壓枝的大木棉樹。
廣寒傾倒,水銀瀉地,浸得他一身的月色。
余飛覺得,他要是沒這麼好看,這件事情會變得簡單很多。
甚至都不會開始。
余飛慢吞吞挪步過來,雙臂背在身後,向後一靠,靠在了白翡麗旁邊的那根電線桿上。
她低著頭不說話,腳上的布鞋子在鋪著花崗岩砂礫的地上劃著圈。她足面雪白,看得到縴細的淡青色血管。
兩個人就這麼安靜了一會兒,小巷裡一點聲音都沒有,風吹過木棉樹,大團大團的紅花往下掉。余飛想,她每年都春節時回來,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景致了。小時候看的香港電影,紅花會出場時總是漫天紅花飄舞,大約取的就是此景。
過了很久,余飛仰起頭來看那高高的木棉樹,說︰「這花會不會掉光?」
「會。」
「會啊……」余飛不無遺憾地說。
「會長葉子。」
「唔。」
她望著那探入夜幕的樹杪,上面掛著白瑩瑩的月亮。那月亮依然很圓,她想起前夜十五,今夜十七。其實也不過第三個晚上,但似乎已經和眼前這個人認識很久了。
她轉向白翡麗,笑意燦然︰「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他很鄭重道︰「前天晚上是我沒控制住,對不——」
余飛斷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事,這樣認真的語氣,讓她險些笑出聲來,她擺著手打斷他︰
「不不不,你控制得很好,非常好——」
她看到他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紅到耳根。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白月光下,淺淺暈紅。
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余飛笑笑,她可能對白翡麗確有誤解。他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就是個教養很好的富家公子,和私生活不檢點搭不上邊。那一晚上,大約和她差不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出去喝酒,只不過她是進錯了地方,而他是被關九帶壞了。
余飛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白翡麗掃了她的二維碼,發了加好友申請過來。余飛見他的微信名字就叫「關山」,不由得一笑︰「你和這個名字太不搭了。」
「隨便取的。」他道,看見余飛的微信名就是一個「Y」,隨口道︰「你和‘言佩珊’這個名字也不搭。」
余飛冒出幾顆冷汗,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
翻他的朋友圈——「該用戶尚未開啟朋友圈」。
竟然和她一個德性。
手機一震,他發過來一條信息,是他的手機號。她笑了笑,也回過去一個——是她家的座機號碼。
他回︰「……」
余飛笑出聲來,敲字過去︰「我天天都在家裡。這個比手機號好使。」
他回︰「記下了。」
很快,他又發一條過來︰「把我的手機號還給我。」
余飛笑噴了,把他的手機號原封不動打回去,「還你!」
他發了個「穩穩接住」的表情。
余飛很少用表情包,僅有的幾個都是恕機發給她的。看著這麼一個表情,她感覺這位白公子的內心活動可能遠比他的表情要豐富。
比如這個表情,就委婉地表達了他對她不給手機號的不滿。
她於是敲字︰「阿翡,你是在對我用感情?」
她點了「發送」鍵,抬起頭,注視他的反應。
似乎被觸及了什麼敏感神經,又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他臉上的神情一點一點地凝固起來。似是迷惘,似是彷徨,似是矛盾,又似是厭棄與掙扎。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余飛注視著他的手指,他敲下五個字母,拇指點擊左上角,頓了一下,又點擊右上角兩次。他又敲字,這次敲得長一些,敲完了,頓住,又再次反復點擊右上角,是在刪除。如此反復,也沒發出什麼信息來。
余飛淡淡地笑了笑。
這時一朵很大的木棉花從樹梢掉下來,正正砸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機似乎拿得不是很穩,直接就被這朵花托結實的木棉花給砸掉到了地上。
Y市傳說被木棉花砸中會有桃花運。她小時候雖不懂桃花運是什麼,但曾經站在木棉樹下兩個小時,也沒有被任何一朵木棉花砸中。
余飛淡笑︰「你要走運了。」她彎腰去幫他撿,手指先他一步觸到了手機。她清楚地看見那個對話框中剩著兩個字︰
不是
余飛釋然,像是一個問題終於有了結果。她直起身來,對白翡麗說︰
「咱們把事情弄簡單點。我可以答應你幫你們演舞台劇。」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但是,我有條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7:04
18.你的獅子,我的桃花
白翡麗問︰「什麼條件?」
「第一,」余飛說,「咱們還是拿錢說話,別欠什麼人情債,大家都比較輕鬆。」她看了眼微粒貸的貸款總額,說︰
「我要三萬二。」
「第二,我有別的要緊事要做,不可能兩天時間都給你們。我只能參加兩次你們的排練,明晚一次,後天晚上正式表演之前再一次。」
余飛抱著胳膊,直直地盯著白翡麗的眼楮︰「能答應嗎?不能答應就算了,我不接受討價還價。」
白翡麗一言不發,拿出手機,給余飛轉了一筆錢。
余飛一看,32000。
意料之中。
她當然是漫天要價。在繕燈艇,她一場演出只能拿兩百塊而已,還是從頭唱到尾。
她心中感慨︰這世道。
余飛沒有點收款,笑得燦爛︰「我不是沒講究的人,等第一次排練你們滿意了我再收款。你星期天再轉吧。」
她向白翡麗擺擺手︰「我回家了。明天晚上我有時間了會告訴你。」
風吹過,一地紅花。
*******************************
余飛回到家,幫著言佩珊洗浴完畢,自己也洗漱罷了,在母親旁邊的小床上陪著。她和白翡麗分開之後,就收到了白翡麗在微信上發過來的關於劉戲蟾的劇本,以及他們之前的排練錄像。
余飛慢慢讀著劇本,突然收到了一條微信,是恕機發過來的。
恕機︰我到酒店了嗷。這邊真熱。
余飛想了想,回復道︰素雞大師,我想問一個問題。
恕機︰現在粉絲越來越多了,我在嘗試現在最流行的「知識付費」模式。
恕機︰女施主,我剛開通了「微博問答」,168元一位,你去提問,別人圍觀我的回答你還可以賺錢,阿彌陀佛麼麼噠。
余飛︰(*'Д`)ノ)凸
恕機︰哎呀太羞恥了(# ̄▽ ̄#)你還是個少女呀。
余飛︰我現在是個女人了。
恕機︰What?等等等等,等我從浴缸裡出來先。
恕機︰好了好了,來吧,說出你的故事——你遇到獅子了?
余飛︰[微笑]不收錢了嗎大師?
恕機︰寶貝兒,不收了,我給你錢,你快講給我聽聽。
余飛嘆了口氣,給恕機把經過大概講了一遍,但是隱瞞了是在「筏」酒吧遇到白翡麗的事實。
恕機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問「然後呢?」「結果?」「最後怎麼樣了?」聽完後,他說︰所以你後天晚上要去演那個《湖中公子》的舞台劇了?
余飛無奈地回復︰是啊。戲份倒是不多,就出來一場,但是又要唱又要打還要對一個和尚死纏爛打。
恕機︰和尚?
余飛把劉戲蟾那一場的劇本《梨園鬥》發給了恕機。
恕機讀完,大為興奮︰余飛妹妹,我能去演這個和尚阿羅舍嗎?能嗎能嗎?
余飛忍不了了︰素雞哥哥,你是個和尚啊!
恕機︰對啊?我本色出演啊!你對我投懷送抱,我坐懷不亂一心向佛,這有什麼問題嗎?
余飛要吐血了︰有!
恕機︰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是給你家獅子提了兩個條件嗎?再加一個,說你要帶人進組。
余飛︰……
余飛見母親已經熟睡,便把燈給拉了。黑暗中猛一個激靈,給恕機發信息過 去。
余飛︰你剛才說什麼?你說白翡麗是我家獅子?
恕機︰對呀,誰會在三天裡有這麼深厚的緣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女施主,你有什麼疑問?
余飛︰這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恕機︰馬克思主義唯物論還是我,你選一個。
余飛︰……選你。
恕機︰嘁。
余飛忽的輾轉反側。
她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非常有魅力」,「強壯有力」,白翡麗能佔哪一個?
白翡麗像獅子嗎?
他就是個兔子,還是個特敏感特小心眼的兔子。
但不可否認,她對他動心不止一次兩次。
她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她對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沒有抵抗力。就算白翡麗是個蠟像,她照樣願意把他抱回家,日日睇時時睇,摸到他化。
捫心自問,今晚這一場戲唱罷,她對他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這場戲雖短,但唱得她酣暢淋灕。她為什麼《游龍戲鳳》唱得最出彩?不過是仗著她對倪麟的喜歡罷了。什麼叫對手戲?那一定是棋逢對手,軒輊難分。她拋給倪麟的是真切切的情意,倪麟接得住,靠的是實打實的功力。
但白翡麗不一樣。用專業的眼光看,他唱的處處是瑕疵,可總有一點靈犀絡繹其中,能激得她唱出更好的東西來。這是半點情意欠奉的倪麟所給不了她的。
她不喜歡唱獨角戲。她過去以為,只要對手是倪麟,明知是獨角戲,她也能唱得波瀾起伏,唱得心甘情願。
但現在她知道,她心裡頭的那把火再烈,沒有柴添進來,遲早是把自己燒個乾淨,最後火也滅了,連煙都不剩。
對手戲就是對手戲,沒有對手,哪來的戲?
她只是怕了。
她本是個粗線條的人,但在這一點上,被倪麟十幾年來天天磨日日磨,終究磨得光滑如鏡,細膩如縷,一絲兒的摩擦便能讓她感到疼痛。
余飛心意遷延宛轉,對恕機說︰我試探過他了,他沒打算對我用感情。再說了,他一個富家公子,我算什麼?他玩得起十萬百萬的舞台劇,我就唱我兩百塊的京劇,我能跟他有什麼結果?獅子獅子,獅子個大頭鬼呢。
恕機很快回復過來︰女施主,你這就叫一念無明煩惱。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什麼富家公子、平民百姓,什麼玩舞台劇的,什麼唱京劇的,那都是虛妄的假相。所謂「獅子」,是一種本質。你以為文殊菩薩騎的是獅子嗎?不是,那是佛法。
恕機還在巴拉巴拉巴拉,余飛︰……
恕機︰在文殊院邊上住了一十六年,還是個開不了慧眼的笨蛋,這就是你和貧僧的差距。
余飛怒︰你明天自己玩兒蛋去!
窗口流進明麗月色,床頭櫃上仍靜靜躺著那卷被讀得邊角蜷起的《金剛經》。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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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九看了一眼手機,抱怨道︰「這都十點半了,言佩珊到底來還是不來?咱們這麼多人,不能都在這兒乾耗著等吧?明天就要演了,她還一回都沒來排過,你這找的人到底靠譜不靠譜?」
鬼燈、尹雪艷等一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白翡麗。
白翡麗看了眼手機,微信上,除了晚上七點的時候她來了一條信息︰今天發生了點意外,晚上可能會晚。然後就杳無音信。電話一直在打,一直無人接聽。問小芾蝶,小芾蝶支支吾吾的,向他道歉︰表姐不許我同你說任何一丁點跟她有關的事了,關山哥哥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但小芾蝶後面又補了一句︰但我表姐一定說話算話的,真的。
白翡麗眼底有些深晦的神色,說︰「大家回去吧。後面她來的話,我來和她排。」
「啊?」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疑問。鬼燈心直口快︰「關山,和她有對手戲的人不少,有我,有阿羅舍,尤其是她還和一念成仙演的凌光二品殺手有一場打戲,這些都是糊弄不得的,你怎麼排?你能和她演嗎?」
白翡麗不言語。
關九道︰「我還是那句話,自己捅出來的婁子,自己糊上。既然他都開了金口讓大家走了,那大伙兒就都回去吧。大家這麼多人,有的請了假,有的逃了課,這麼大老遠地來這裡,對這個舞台劇有多重視,我想關山比我們都清楚。」
大家開始地收拾東西,每個人都清楚地聽見了幾聲嘆息,有幾分擔心、幾分惋惜,還有幾分牢騷和不滿。
鬼燈和一念成仙走過來,對關九和白翡麗說︰「要不我們還是留下來等等吧。其他人沒有對手戲,可以先走。」
白翡麗說︰「你們也走吧。」
關九對鬼燈和一念成仙說︰「他讓你們走你們就走吧,鬼燈,你戲份太重,貫穿始終,今晚不好好睡覺養精蓄銳怎麼能行?一念成仙你也是,那麼多打戲的配角都讓你演了,中間還得不斷換裝,一場演下來太耗體力,你也得休息好。」
「那……」鬼燈遲疑著說,「他一個人怎麼搞定?他從來沒演過戲啊?」
關九揮揮手︰「他說行就行,別擔心了啊。」見鬼燈和一念成仙臉上都是全然不信的神色,又補一句︰「他要是搞不定那個姑娘,我讓他給你們以死謝罪。」
鬼燈和一念成仙半信半疑地走了。排練廳中只剩下了關九和白翡麗兩個人。
白翡麗兩眼盯著鏡子,茫然出神。手里無意識地轉著手機,一台plus的新iphone在他修長的五指間像蝴蝶一樣地穿梭。虎口外側白皙的皮膚上,有一小塊青紫。
關九盯著那塊非常不一樣的顏色,問︰「你這手是怎麼了?」
「被花砸的。」
「什麼花這麼厲害?石頭花?水晶花?」
「木棉花。」
關九失聲大笑,「阿翡,別開玩笑了,一朵木棉花就能把你手砸青?」
白翡麗無語地看著她。
關九還是止不住笑︰「得,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覺得這不是花的鍋,是你自己的鍋。你這人,比豌豆公主還豌豆公主,一見血就暈,一挨踫就青,哎呀,我真是把你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白翡麗︰「滾!」
關九當然不滾,不但不滾,還得寸進尺︰「哎,聽說你們這兒都說,被木棉花砸了要交桃花運?我看很準的嘛。」
「什麼桃花運?」
「言佩珊啊!她不就是你的桃花運嗎?」關九拔高了聲調,不無嘲諷地說,「你這好幾年不開尊口的阿翡少爺,都為了她去登台唱戲了;跟綾酒兩年沒做的事,見她第一面都做完了,你還說這不是桃花運?」
白翡麗垂首不言,過了會,說︰「還是算了吧。」
關九說︰「怎麼?一朝被綾酒咬,十年怕女人?」
白翡麗道︰「她要了三萬二。」
關九︰「收款了嗎?」
「沒有。」
「嘖嘖。」關九說,「我覺得啊,以我的感覺,言佩珊是個很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一個唱戲的人,講究的是對手戲,你給他什麼戲,她就接什麼戲。你看前天在大隱戲樓,你裝不認得她,她就裝不認得你。你肯定是給了她什麼暗示,她就給你來這一招獅子大開口。哎,我都是瞎猜的,總之,你看著辦吧,反正這回的舞台劇要是砸了,你還是回家老老實實給你爹做接班人去吧。」
關九拿手捂口,打了個深深的呵欠,起身說︰「我睏死了,先回去睡了。你好好和她練習一下,京劇和舞台劇,差得還是有點遠。」
她想起來什麼,又附在他耳邊神秘地說︰
「阿水很討厭綾酒,但是很喜歡言佩珊。我看啊,你還是尊重一下她吧。」
說著,關九露出一個更加神秘的笑容,眨了一下右眼,高傲優雅得像只黑天鵝一樣地出去了。
白翡麗的手機震了一下,一條信息。他打開,是余飛的︰
「我好了。你在哪?」
他敲字︰你在哪。
她發送了一個實時位置。
白翡麗一看,是Y市第一人民醫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7:17
19.艇仔粥和血豆腐
余飛幾乎一夜沒睡。言佩珊兩點多的時候突然發病,腹部劇痛,身下短時間內大量出血。這癥狀來得又凶又猛,余飛和姨父姨母合力將她送到醫院搶救。言佩珊在救護車上便休克了過去,中間血庫告急,余飛和姨母給血庫各獻了400cc的血,才給言佩珊拿到了一個輸血急救的優先權。
言佩珊在ICU病房一天一夜,直到晚上九點多,情況才穩定下來。余飛又觀察了一個小時,確定她生命無虞之後,才給白翡麗發去了信息。
白翡麗說要開車來接她。余飛去醫院的洗手間洗了把臉,把手上身上的血跡細細地洗了個乾淨。她之前是直接穿睡衣把母親送到醫院的,好在後來小芾蝶有給她送乾淨衣服過來,仍是一身荼白顏色的竹布旗袍,一雙低跟涼鞋。
她走到醫院外面,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下雨。她冒雨小跑到醫院外的小賣部買了個麵包和一瓶礦泉水,想買傘時卻被告知賣完了,新的一批貨還在路上。店員向她推薦雨披,她嫌醜,正猶豫著要不要買的時候,聽到熟悉的聲音︰
「下來。」
白翡麗撐著一把傘,站在小賣部的台階下面。那把傘是透明的,雨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倒映著街道上的霓虹彩燈,暈染出大片艷麗顏色。他的面龐就在這片斑駁光影之後,倒是又恢復了之前的裝束,那枚豎立的眼睛耳環淺淺搖晃,閃爍出星芒一樣的光彩。
余飛撇撇嘴,走下台階去,他適時地把雨傘撐過來,與她遮雨。
「你怎麼在醫院?」
「出了點意外。」
「你怎麼了?」
「失了點血,現在沒事了。」
白翡麗見她臉色蒼白,手裡捏著切片麵包和礦泉水,又問︰「沒吃飯?」
余飛點了點頭。
白翡麗沒再問,帶著她到車邊上,給她開副駕駛的門。
余飛攔住他,說︰「我想坐後面。」
白翡麗很明確地拒絕︰「不行。」
「為什麼?」余飛狐疑地問。
「我不喜歡有人坐我後面。」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為什麼?」
白翡麗淡淡掃過她一眼︰「我膽子小,怕身後有人。」
余飛︰「……」
她鍥而不捨地追問︰「昨晚為什麼可以?」
「昨晚有兩個人。」
余飛覺得這人真是絕了。
遷就他,余飛勉強坐到了副駕駛上。白翡麗提醒她︰「安全帶。」她嘟囔︰「打個車還不用繫安全帶呢。」只見白翡麗稍稍側身,手臂一伸,給她旁邊的安全帶扯了下來,卡在了旁邊的帶扣裡,順手一拉,余飛「嗷」地叫了一聲,那條帶子把余飛鎖了個嚴嚴實實,身上曲線畢露。
余飛叫︰「撲街啦你!」
白翡麗不理她。
過了會,余飛撕開麵包吃。她本來不喜歡在飯桌以外的地方當著別人的面吃東西,這也是她為什麼想坐後面。但現在她著實饑腸轆轆,胃裡頭火燒火燎的,迫切需要用食物墊一墊。
然而白翡麗說︰「別在我車裡吃東西。」
余飛有點生氣了︰「我特地買的沒有氣味的麵包,這都不行?你當你是誰啊?」
白翡麗凜了眼神沒有說話,余飛氣鼓鼓地把麵包扔到一邊,打開礦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忽然她隨著慣性向前衝了一下,好在安全帶夠緊,但她還是險些嗆著。她是真生氣了,剛想發作,只見車在一家路邊粥鋪邊上停了下來。
余飛是土生土長的Y市人,識貨的。這家粥鋪雖小,卻是Y市最好的一家粥鋪。一家子人十幾年就守著這一爿小店,一心一意地做粥。他家的粥全市聞名,還上過中央台的紀錄片,卻從來沒有擴大過店面。
白翡麗拿著傘從車上下來,轉到她這邊,給她開門。余飛見他還是那樣凜著一張臉,沒什麼表情,心裡頭有一種別扭的不情願,又有些難受,又有些不甘心領他的情。
走下車,他給她撐著傘。她故意往邊上走,他便不得不把傘傾過來。她仍別別扭扭地躲,忽的只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煩了,左手拿的傘換到右手,左臂一伸,有些暴戾地扣著她的腰把她扯到了傘底下。
余飛掙扎了兩下,卻沒想到他看似柔柔弱弱芙蓉出水的,那力氣還是不得了,掐死了她那一把腰往前帶,到了粥鋪的門口把她推了進去。他收傘,在門邊抖完了水,把傘立在專門擱傘的角落裡。
十一點過了,粥鋪裡仍然很多人。沒有單桌可以坐了,白翡麗便帶著余飛坐到了那種並排坐的大排檔的地方。余飛面子上仍有些過不去,白翡麗也不理她,徑直扯了點菜的單子,用鉛筆勾了一碗艇仔粥,一盤血豆腐,兩個肉蛋青菜小食,一杯涼茶遞給店員。
艇仔粥上上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在那蒸騰白霧裡,余飛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白翡麗拉了紙巾給她兜著,免得掉到粥裡。他拉紙巾的速度跟不上她掉眼淚的速度,他就一邊拿手兜著一邊去拉紙巾。
余飛「啪」地打掉他的手,白翡麗道︰「你說,你跟我生什麼氣?」
也不是沒有在他面前毫無風度地哭過,余飛這回也不避諱了,一抽一哽地說︰「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麼都不懂。」
白翡麗給她把艇仔粥抽開些,說︰「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余飛扯了一把他的耳環,抽泣著說︰「你還說你沒錢。」
白翡麗被她扯得頭一偏,嘶了一聲,說︰「我有錢我還有錯了?這社會上誰沒有點錢,只能說你實在太窮。」
余飛沒想到他這種時候還刻薄她刻薄得半點面子都不留,但他說得又有什麼錯?她心裡又難過又是受氣,被他氣得要哭,一低頭看見他衣服上的六只眼睛,似乎幸災樂禍地盯著她,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哭著給他找茬︰「你……你這衣服實在太煩了!」
白翡麗︰「……」
「好好好。」他有些不耐煩地說,用手給她抹眼淚,「別哭了,吃飯,吃完飯還要去排練。」
余飛︰「不排了……」
「想都別想。」白翡麗把勺子塞到她手裡,按著她的手給粥里攪了攪,說︰「你都來了,別指望跑得掉。」
余飛一邊哭一邊吃完了粥,吃完了小食,這頓飯著實是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狼狽的一頓飯。她不想吃血豆腐,白翡麗哄她說補鐵補血。她仍不吃,白翡麗便作色了,她竟有些緊張。吃著血豆腐,她控訴白翡麗,沒請到她的時候把她當女菩薩,恨不得燒高香頂禮膜拜;請到了呢,連懟帶恐嚇,把她當奴隸還不如。
白翡麗被她指責得無奈,說︰「你自己說拿錢說話,收錢辦事,現在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你還想怎樣?」
余飛咬著菜心梗子,紅著眼睛說︰「我還沒拿錢。」
白翡麗無語,伸手去拿她手機︰「支付寶給我。」
余飛扣著手機不讓他搶,兩個人雞公一樣大眼對小眼,毫不相讓,店鋪老板笑眯眯端一盤清口糖過來︰
「靚女靚仔,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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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翡麗把余飛帶到了一個臨街的舞蹈培訓班。鳩白在那裡租了練功房做排練。那間練功房有一個戲劇舞台那麼大,四面牆和頂上都是鏡子,燈光開滿,整間房通明剔透。
余飛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太久不練,但她仍然屬於練功房,屬於舞台。
鏡子裡頭,她的眼睛仍然紅紅腫腫的,但心裡舒服多了。她知道哭對她有奇效,每次一哭,心裡頭堵著的東西,都能散去。
只是她沒想到,這短短三個晚上,她已經在白翡麗面前哭了兩次。
是獅子嗎?他真的是她的獅子嗎?
她看見白翡麗拿了兩個盒子進來,放到她跟前的桌子上,道︰「把衣服換了吧。」
余飛有些茫然︰「不是排練嗎?為什麼還要換衣服?」
白翡麗把一柄逼真的三尺青鋒劍拍在了桌子上︰「你給我劈個叉看看。」
余飛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色血紅。她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打開了面前的兩個盒子。
蓋子一開,仿佛有白晃晃的光耀出來,閃她的眼睛。
那是一套嶄新嶄新的小生戲服,一個金色的草王盔,竟還有兩根長約五六尺的翎子。
這套戲服燦白錦繡,在明亮的燈光下宛如珠玉生輝,余飛抖開一看,正是一件白蟒袍。
這件白蟒袍的做工,比她平時見過的類似戲服,不知要精緻繁複到哪裡去了。下擺的海水江崖紋刺繡、裡子暗藏繁花春和景明的顏色,一旦舞動起來,不知是何等驚艷。
余飛一見就愛不釋手。
白翡麗道︰「試一試,尺寸不對還可以改。」
余飛燦燦然一笑,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去隔壁房間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7:31
20.放肆
托小芾蝶的福,余飛這段時間看了不少cosplay的片子,大多修得非常精美。尤其是一些工作室做出來的古風片子,大氣華美,就連她也會贊嘆一聲︰好看。
但一旦去看未經修圖的原片,或者去看動態的錄像諸如一些cosplay舞台劇, 其中服飾、道具、化妝粗制濫造的問題就浮出了水面。
余飛知道這有她眼界過高的問題。玩cosplay的人大多是業餘玩家,年紀輕,經濟實力也有限。要做到她理想中的那種美感,幾乎沒有可能。
也難怪小芾蝶這種單打獨鬥的玩法,也能在這個圈裡玩出一點小小的名氣。因為她依靠言佩玲的廠子做出來的cos服,無論設計還是質感,都比淘寶服強出了太多,在品質上算得上上乘了。
但從小芾蝶展示給她的成果來看,小芾蝶幾乎不涉足古風這一塊的cos,大多是動漫和遊戲類的,服裝相對簡單。
用小芾蝶的話說,做古裝需要的布料太多了!又貴,肯定會被言佩玲發現。
但小芾蝶也說,古風是她一直以來的一個夢想。動漫游戲的cos再多,大多是國外的,只有古風cos是中國土生土長的東西。鳩白工作室現階段重點做古風這一塊兒,很下功夫,這是她想加入鳩白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坦白地講,她對鳩白的舞台劇沒有抱過任何期望。會答應白翡麗來演,也真心是出於報恩,答謝他在榮華酒家給她的幫助,圓了母親最後一個念想。
她離開繕燈艇時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在榮華酒家登台時並沒有扮上,算不得「粉墨登場」;這次恐怕是要扮上了,但不算是唱戲,只談得上一個cosplay的小表演,她自認也算不上「粉墨登場」,便答應了。
但看到這身戲服和那把青鋒劍的時候,她對鳩白的態度稍稍有了些改觀︰起碼在服裝道具上,鳩白的確有「很下功夫」的意思。
余飛慢慢地一層層地穿著這套戲服。
她向來文武昆亂不擋,戲路走得很寬。雖然主攻老生,但其他就算大花臉二花臉,青衣花衫老旦,她也能隨口來上兩段。這跟她好奇心強,喜歡走野路子有關係,什麼都願意學上一點。唱京劇的女老生不算多,但也不罕見,但女小生就幾乎沒有了,和越劇小生大多由女性來扮截然不同。
這和京劇小生的唱腔有關。老生用的是本嗓,小生卻要和旦角一樣用假嗓,真假聲結合,顯出年輕來。這樣一來,倘若是女子唱小生,就很難和旦角唱出區別。
但余飛沒帶怕的。她的嗓音調門本就偏低沉些,嘗試過用青衣的唱腔唱法來唱小生,脫去脂粉氣後,竟也另有一番脫俗風味。
更何況劇本裡設計的唱腔只有五六句,對余飛來說,應付起來綽綽有餘了。
這套戲服上身越多,余飛越覺得不對勁。
她本以為這套戲服是為綾酒量身定制的,畢竟這個角色之前那麼長時間,定的都是綾酒。
戲服嶄新,顯然沒被人上過身,所以她開始穿的時候也不怎麼在意。
她比綾酒高個十厘米左右。她覺得這不是個什麼大問題,戲服這種寬鬆的東西,將就一下怎麼都差不離。畢竟就算是在繕燈艇裡,也不可能為每個人量身定制戲服。別針夾子針線包,這幾樣東西能解決一切問題。
但她越穿越覺得不對,熟稔的穿衣動作都遲滯下來,穿一截停頓一下,停頓一下感覺一下反覆確認上兩眼,然後開始懷疑自己——
這衣服好像太合身了。
合身到了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地步。
這是改良過的一套白蟒,剪裁合宜,更具現代美感。
衣領、肩線、袖子的長度、袍幅長度、腰身寬窄、內襯……無一處不是恰到好處,無一處不妥妥帖帖。
尤其是墊上了剛好合腳的厚底官靴之後,簡直是身姿如篁,搖曳修長。英武之餘,又有十足的風流俊秀。
余飛看鏡子裡的自己,越看越覺得有問題。忽然想通了那一層,腦門子裡「轟」的一聲炸成了一朵煙花。
什麼為綾酒做的,這衣服就是為她,余飛,量身定制的!
她本以為自己喝多了酒,那夜的事情只有個浮光掠影的感覺,白翡麗喝的比她多,應該也是如此,誰料到他記得這麼清清楚楚!
也不知這白公子哪來的通天神功,在這短短一天一夜之中,就給她做成了這麼一套衣服。
余飛腦子裡還在飛著煙火的碎光,溫度很高,一扭身,就拉開門衝了出去,一頭扎進了練功房。那靴底很厚,但她穿慣了,如履平地,行走如飛。
練功房裡,白翡麗正坐在桌子邊上,手撐著頭在想些什麼,見她進來,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眼睛裡有些亮。
余飛本來就只比他矮了差不多半個頭的樣子,穿上這厚底官靴,氣勢更足了,擼起袖子,抓著他的兩邊胳膊狠狠一搖,咬牙切齒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壞啊?思想怎麼這麼下流齷齪啊!」她氣憤地一推,推得他後退兩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余飛緊逼過去,見他還要起來,屈膝便壓在了他腿上,把他壓坐了下去,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居高臨下凶狠地瞪著他。
白翡麗︰「???」
白翡麗懵了好一會兒,可算是反應過來了,梗著脖子道︰「那你想個辦法,讓我忘了。」
「你——」余飛氣得語塞,怎麼想都覺得是自己虧了,掐著他的脖子狠狠用了兩下力,只覺得手底下光滑細膩,喉結硌在虎口,圓潤好看,怎麼都下不了手去。
她恨了一聲,悻悻然站起身來。
白翡麗別過臉去,咳了幾聲,聲音都被掐得啞了。他顧左右而言他,說︰「我給你講講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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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漫展的表演,只能算《湖中公子》的一次試演,統共《入朱門》《拒婚姻》《梨園鬥》和《繩上戰》四幕,演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余飛要演的這一場《梨園鬥》,是整個故事從風平浪靜到疾風驟雨的一個分水嶺,也是故事中的大反派「鳳還樓」,以及男主角真實身份浮出水面的一個開端。
白翡麗點撥她劉戲蟾這個人物︰一個「妖」字,一個「狠」字,卻又坦坦蕩蕩,心胸開闊。
他之所以敢答應她只排練兩場,只因為這個人物所有的走位、打鬥動作、對白都已經嚴格固定下來,余飛只需要記住就行了。
白翡麗先給她順戲,道︰「這出戲前半部分的台詞,都用戲曲中的念白來說。」
余飛說︰「好。」
最前面余飛在戲台上演吳越王錢與王妃那段艷稱千古的《陌上花》的故事,自不在話下。白翡麗現場充當那個王妃,沒有戲詞,單接著吳越王的一邊唱一邊的調情。余飛見劇本上寫︰王妃作思念狀,王妃作嬌羞狀,王妃作落淚狀,便推了一下白翡麗︰「還排戲呢,你能配合一下嗎?」
白翡麗黑著臉盯她︰「這個不行。」
余飛白目。
隨後便是鳳還樓的殺手出現,劉戲蟾與之纏鬥。白翡麗拿了一把長刃,非常慢地和劉戲蟾對招式。
余飛飛身下台,白蟒戲服翻卷如花,三尺青鋒惡狠狠抵上白翡麗飾演的殺手的喉嚨。白翡麗提示她這時候有一句台詞。
余飛倒是記得,這句台詞是「敢在小爺的眼皮底下殺人,活得不耐煩了!」
她作怒色道︰「白翡麗你這個辣雞死撲街,真是太煩人了!」
白翡麗︰「唔?」
須知余飛的這句台詞,全用京劇的「韻白」去念。京劇的「韻白」用的是「中州韻」,是難度最大的一種舞台念白,一般人很難聽懂。余飛想著就算你白翡麗會說粵語,能聽會唱粵劇,這中州韻怎麼著都還是有點門檻的,所以她胡說八道一通,公報私仇。
按照劇本,白翡麗演的這個殺手服毒自殺,臨死前抓住劉戲蟾的戲服。這時他起來,翻腕抖出長刃,扮作又一個撲上來的凌光二品殺手與劉戲蟾廝殺。
和這個殺手利器相交,各個退開三四步,劉戲蟾拿劍半掩嘴唇,翹蘭花指拂過劍刃,妖妖嬈嬈地說︰「連個一品都沒混上,也配跟小爺動手?」
然而余飛說的是︰「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方才白翡麗沒什麼反應,余飛只當他沒聽明白,愈發肆無忌憚。
然而白翡麗這時候卻低了眉眼,嘴角眉梢都染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余飛只當他覺得她念得好玩,心想他可能根本不記得她本來的台詞是什麼,便又自言自語樣地編了一句︰
「咿呀,你要是心愛這個吳越王,莫不是個斷——」
這時只聽見他抬頭說︰「夠了。我只喜歡女的。」
余飛呆若木雞。
白翡麗又說︰「你扮劉戲蟾說話,還是用‘風攪雪’比較好。用韻白太雅,觀眾聽不懂;用京白太俗,又缺乏美感。二者交錯在一起可能好一些。——當然了,我們會打字幕的。」
余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7:47
21.風攪雪
「風攪雪」這個詞,就有點專業了。對京劇沒有涉獵的人,挺少知道這個術語。
京劇的「韻白」是京劇形成早期流傳下來的語言,相對難懂;「京白」則用北京方言,通俗且口語化。
那麼「風攪雪」呢,就是把「韻白」和「京白」糅在一起的一種獨特的念白方式,介於雅俗之間,如風攪雪,這個名兒既雅致又形象。
「風攪雪」很是考驗演員的功夫,倘若是「韻白」和「京白」的底子稍有一樣顯弱,這「風攪雪」,就不大好使。
論道理「風攪雪」不是倪派的特色,但余飛喜歡玩新花樣,這「風攪雪」還真練過——只不過被繕燈艇艇主批得體無完膚就是了。
余飛疑惑問道︰「你還會唱京劇?」
白翡麗道︰「不太會。」
余飛不太相信,又指著身上的戲服問他︰「這衣服是花一天時間做出來的?」
白翡麗道︰「料子之前就備好了,臨時根據你的尺寸修改了一下。」
余飛仍是一臉的狐疑,卻又挑不出什麼毛病。只是後面排練時,老實認真多了。從京劇抽象的程式化表演跨越到更貼近生活的表現,只要跨出了那一步,一切都順理成章。最大的難度,反而是白翡麗的一個特殊要求︰所有的動作都要跟隨背景音樂的節奏來,每一個動作要踩著哪個音樂節點,一點都不能錯。而地面上也被貼滿了定位紙,走位也必須毫厘不爽。
余飛是個悟性很高的人,一旦全神貫注起來,學東西就飛快。《梨園鬥》這一幕戲,從頭到尾順了三遍下來,她就基本上全部銘記在心,胸有成竹。她對白翡麗說︰「正式走一遍。」
白翡麗點頭——他一旦認真起來,身上忽的就多了一種不一樣的氣勢。余飛覺得,是更加執著了。像一支投槍,所有的力量,都貫注在那鋒利的槍尖上。
余飛走得很順,白翡麗也配合得很好,兩個人的眼神,總能接上。余飛古怪地覺得,白翡麗有一種特殊的的能力,他在不同的角色之間交替游走,卻都能一瞬間進入狀態,目光、神情,還有身體姿態,都根據角色本身的設定迅速發生變化。
就像能夠很快忘記自我一樣。
余飛想起來,小芾蝶說過,白翡麗這個「關山千重」,從來不出現在鳩白工作室的任何一個作品裡,不但不登台演出,甚至連個「策劃人」之類的名頭都不掛。
古往今來,有幾個舞文弄墨的人不沽名釣譽?在如今這個重視個人品牌傳播的時代,像他這種人完全不講究「名份」二字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她專門去看過「關山千重」的微博,粉絲七百多個,轉發評論寥寥無幾,直到最新的一條下面,因為綾酒事件才猛然一下增加到了上千個評論。
但他明明很能演。
余飛不會把他歸結為「清高」這一類。她覺得解釋這個問題的原理很顯然︰他應該是被保護得太好,沒有太多機會需要有求於人。看他那些處處不肯容讓的行為,顯然就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身邊也沒什麼兄弟姐妹教他做人。
這次對她,應該是個例外。
這麼一想,余飛心中對他,隱約柔和了一些,覺得之前拿他和那個阿光相提並論,的確是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過分偏激了。
余飛想著,手上便示好地餵了個劍花過去。這個動作不快,把之前他們工作室設計的動作變得更好看了一些,她覺得依白翡麗的反應能力,接住這個動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誰知道白翡麗就真沒接住。
他依然照著之前練好的動作走,余飛那把劍,便在他胳膊上輕輕擦過。
白翡麗穿的是短袖,余飛這次正式試演,把劍鞘拔了。這劍本是個道具,工作室的道具師為了出效果,之前親自給它開了刃。
這輕輕一擦,白翡麗胳膊上一條血道子就出來了。
余飛和白翡麗都怔了下。白翡麗臉色有些蒼白,別著眼睛,後退兩步出了排練的圈子,快步走到牆邊的一個背包旁邊,從側面的一個口袋裡扯出了一大塊紗布,也不看那傷口,胡亂纏了。
余飛心想這如臨大敵的表情是什麼情況?她忙走過去,拿著他的胳膊看了下,只見傷口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長,只是出血有點多。以余飛那皮實挨打的經驗,這點小傷都用不著消毒。她雖然覺得白翡麗一朵嬌花小題大做,但多少還是有點歉疚。把他那紗布重新整齊地折了一遍,給他包扎起來。白翡麗始終別著臉沒有看自己的胳膊,從背包里拿出一卷醫用膠布遞給她,她便用膠布把那紗布給纏緊了。
余飛一邊纏膠布一邊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拿著他的手腕,感覺他的脈門搏動很快。
白翡麗搖頭說沒事,又悶悶說了一句︰「那動作不能隨便改。」
余飛在繕燈艇挨打,就是因為艇主說她「跑海」,喜歡不守規矩胡亂改戲。白翡麗這句話不免有些觸動她的神經,她道︰「怎麼就改不得?我改得很隨便?」
白翡麗說︰「你明天就知道了。你如果一開始就和我們開始練,當然是怎麼好怎麼來。但到現在,已經一丁點都不能變了。我們配合這出戲做了很多燈光投影舞台效果,程序都是事先寫好的,稍微有一點時差或者位移,效果就可能完全出不來。」
余飛這時才恍然明白了白翡麗為什麼會用音樂和地板定位貼來指引她的動作和走位,這倒是個聰明的辦法。
她隱約覺得,白翡麗的這個舞台劇,可能和她想象的那些cosplay舞台劇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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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排戲有些瘋魔,白翡麗竟也是個瘋魔的人。兩個人最後完美無缺的一次排練結束,已經是半夜三點多鐘。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沒有闔眼,母親還在ICU病房接受重症監護,余飛也沒辦法在醫院睡,只能讓白翡麗把她送回家。
到了巷子口,雨仍然下得很大。夜深人靜,沒有一戶人家還亮著燈,竟不知為何連僅有的一兩盞路燈都熄了,整條巷子像被黑色的雨水浸透了,滿耳只聞雨聲,伸手不見五指。
余飛躊躇著要找白翡麗借把傘走回去,他卻已經打著傘下了車,走過來接她。余飛猶豫了一下,還是被他牽著走了下來。
他開著手機的照明燈,燈光在厚重的雨水中格外的慘淡而稀薄。那些雨水仿佛有滂沱而渾濁的顏色,聲勢浩大地擋住去路。
巷子裡的水已經積了起來,地面崎嶇不平卻看不清楚,隱約浮著木棉的殘花。
余飛穿著的涼鞋的細跟時不時就踩進石板的縫隙,一歪一個趔趄,白翡麗只得緊抓著她的手。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得小心但是沉默。
到了一扇門前,余飛停了下來,望著白翡麗。
白翡麗慢慢放開了她的手。他右手去拿撐傘的左手裡拿的手機,一晃之下照明燈便滅了。
無邊黑暗。
無邊雨聲。
余飛伸出手去,摸到了那人還站在自己面前。她順著他的身體一路摸上去,一直摸到他的肩膀和脖頸,然後伸雙臂抱住。她摸索著他的耳垂,貼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阿翡。」
黑暗之中他便吻過來,很精確地,從嘴角到嘴唇,再頂開,更深。
她深深地呼吸。他身上有松柏香氣。
再逼近些,他的右手從她旗袍的開衩處輕輕上來,最後扶在了她的腰間。他稍稍用力,她便覺得腰要斷了。
她伏在他胸前喘息,他低頭吻她的後頸。
她喃喃地說︰
「我有一條圍巾……還在你那裡。」
「明晚記得還我。」
……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7:59
22.救命稻草,夢幻泡影
余飛沾床就著,一直睡到將近中午。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機來看——沒有電話,沒有信息。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好,在她睡著的這段時間裡,母親那邊沒有出什麼狀況。
她身體一鬆,又像具屍體一樣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她真想接著睡,但她不能,她還要去醫院守著母親,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睡懶覺對她來說從來就是件奢侈的事情,即便出了繕燈艇依舊如此。
這時候有一個微信群突然活動了起來,顯示有at她的信息。
這個群的名字叫「人人都愛宋慧喬」,是謝滌康的一個狐朋狗友群,裡面有六七個人,包括阿光。自從余飛回了Y市,找謝滌康幫忙掛醫院專家號和買燕窩,謝滌康就把她拉進了這個群。這裡面的人和謝滌康一樣,亂七八糟背景復雜,但是野路子也挺多。這個群的日常就是分享毛片兒或者拉幫結伙出去夜蒲,再然後就是聊今天我在哪裡跑生意,在當地媾了個女,那女的嗓子眼好窄還是個白虎之類。
有謝滌康在,他們自然不敢調戲余飛。余飛跟謝滌康說要不我還是退了吧,就我一個女的多不好。謝滌康說沒事你屏蔽就行,這些人臉皮厚的很,你剛回Y市沒有工作,這些人在要緊的時候都可以幫襯你。
這段時間母親生病,這些人的確幫襯了不少,她便沒有退群。他們日常發的那些東西,她就只當看不見。
這一回是阿光招呼著所有人今晚出去喝酒,有三四個人應,謝滌康說,你不早講,我今晚在十六鋪陪兩個九龍塘的老坑(老頭)賭錢,返不來了。
十六鋪是澳門的老賭場,那當然不可能今晚返來。阿光又專門at了余飛問她有沒有時間,余飛見沒有謝滌康陪著,自然是不敢同他們一起。
余飛回復說︰「媽媽病重在ICU,我得照顧,大家玩好飲好。」
好在阿光就沒有再糾纏她。
余飛洗澡換衣,隨便吃了點東西,便去了醫院。從ICU的玻璃門,仍然能看到母親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身上插滿了管子。
母親現在不過四十八歲。她熱愛照相,喜歡帶有老式嶺南風情的一切東西。她喜歡看香港電影,王家衛鏡頭底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最愛。
四十八歲在現在的社會裡不算是個很老的年齡,對於女人來說,四十八歲仍然可以風韻猶存,仍然可以活得自信瀟灑。但母親一定沒有想到,她四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站到了死亡的邊緣,活得不像個人了。
ICU不準探視,她就在能看到母親的玻璃牆外坐到下午五點。言佩玲過來了,醫生對言佩玲和余飛說,病人症狀已經穩定了,但是時日所剩無幾,建議不要再在ICU待著了,一天七八千,也治不好病。
言佩玲問︰你們ICU病房的「一天」怎麼算?
醫生說︰按自然日。
言佩玲就說那再觀察一下,我們今晚十二點前把病人帶回家。
余飛沒有反對。在ICU中,總歸讓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余飛離開醫院時,意外在醫院大門口遇見了一個中年貴婦,珠光寶氣,打扮入時,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也不過四十出頭。
她和余飛打了個照面,同時怔了一下。她先喊了出來︰
「余……飛?」
余飛只當沒聽到也沒認出來她,匆忙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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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到達國際展覽館的時候,恕機正在門口等她。余飛兩天都沒有對他盡地主之誼,恕機現在是鐵了心要來和她一起參加晚上這個活動。
恕機穿一件木蘭色僧袍,掛一串木槵子念珠,高高瘦瘦,英俊瀟灑,尤其是臉上還掛著萬分討人喜歡的笑,站在展覽館門口十分惹人注目。
這時候正是閉展時間,人流量特別大,不少人以為恕機是個coser,樂滋滋地過來和他合影。有人問恕機cos的誰啊,恕機一口河北話︰繩命,是入刺的井猜。旁邊的一個女孩子塞給他一只猴子公仔。
余飛把這個招搖撞騙樂不思蜀的破和尚拉走,去對面的小酒樓裡吃了頓晚餐。吃飯的時候竟又踫到離恨天、綾酒、陰度司等非我工作室的一群人。恕機都看出問題來了,問余飛︰「隔壁那桌人是不是和你有什麼過節?」
余飛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答道︰「他們心術不正,別理他們。」
恕機讚嘆︰「余飛妹妹真厲害,這才回來幾天,身上就背了這麼多恩怨情仇。」
余飛心想,那不都怪你算的那個破獅子嗎?
恕機說︰「咦,你怎麼突然在笑?」
余飛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想到一邊去了,但她反應奇快,拿筷子尖指著恕機說︰「你門牙上有棵菜。」
恕機飛快閉上了嘴。
余飛白天的時候不是很想去想白翡麗。她不想否認昨晚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愉悅之中,但她本能地去防備自己想要更多。冷靜下來,她仍覺得昨晚的行為羞恥。或許是因為滂沱大雨,或許是因為遮蓋了一切的黑暗,或許是極度精神緊張與亢奮帶來的迷亂,也或許是母親突然發病給她造成的恐慌和不安。
總之當光線消失的那一剎那,事情突然就失控了。
一個看不見的妖精站在她面前。
她知道那個妖精的名字叫阿翡。
就像在「筏」的那晚一樣,他是她的夢幻泡影,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卻也知道不可久長。
看著恕機吃乾抹淨,她說︰「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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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展覽館的實驗劇場,鳩白工作室在做最後一次排練前的準備。
鬼燈、尹雪艷、一念成仙、馬放南山等人看著白翡麗像一個幽靈一樣從舞台前晃過去,眼睛都直直的︰
「關山今天是不是發瘋了?」
「今天這麼熱穿一件長袖襯衣?扣子還扣到最高一顆?袖扣也扣這麼整齊?」
「我們認識他這麼久,見過他穿這麼正式的襯衣嗎?我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關九雙手插兜踱步過來,問︰「都看什麼呢?一個個火烈鳥兒似的。」
他們紛紛表達了疑問。
關九道︰「你們想聽官方的解釋呢,還是想聽小道消息?」
眾人異口同聲︰「都想聽。」
關九倒是爽快,說︰「官方解釋呢,就是關山發現可能有人在對我們使壞。今晚所有的演出,只有咱們會用到投影。前兩天調試好的投影機器,今天早上關山一查,發現又不能用了。」
尹雪艷很直白︰「操。」
眾人也都默了一默,心裡頭都有了數。
「那怎麼辦?重新調?萬一調完又壞了呢?」鬼燈問。
關九聳聳肩︰「能有什麼辦法?時間這麼緊,難道我們還去查是誰暗中動的手腳?關山用了個最粗暴的辦法,找上這個劇場的負責人,請他出去吃了頓飯。至於吃的什麼你們就不用關心了,總之今晚的音樂、燈光、投影什麼的,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問題。他穿這麼正式,自然是為了表明一下態度——我們不是來玩兒的。」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鬼燈心直口快地來了句︰「那扣子也不用扣上頂吧?」
關九略帶嘲諷地說︰「這就是小道消息了。關山說他昨晚睡覺被鬼壓床,早上起來一看脖子被掐紫了。鬼燈,有個詞叫‘欲蓋彌彰’,儂曉得伐?」
眾人頓時心領神會,紛紛點頭,臉上洋溢著老司機的微笑︰「懂了懂了。」
尹雪艷皺眉︰「真是沒想到,關山這麼快就煥發了第二春。」
馬放南山搖著一根手指︰「nonono,關山這是為了咱們鳩白的未來,為了藝術而獻身,各位需要對他表示出對人民幣一般的尊敬。」
鬼燈仍然一臉困惑︰「關山和那姑娘不是不認識嗎?怎麼突然就獻身了?」
關九抱著胳膊說︰「你們以為那位姑娘好請?那可是尊菩薩。為了能請到,咱們關山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
見眾人目光移向她身邊,關九回頭,看見余飛站在她身後,夕陽的餘暉,沿著她的身體畫出一道修長而優美的淺金色曲線。
余飛燦燦然地拉開一個笑意︰「我沒來晚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8:15
23.湖中公子
Y市漫展兩天時間,兩個晚上從七點到十點,都有舞台劇表演。
但誰都知道,壓軸戲全在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主要是中小型工作室和學生社團的集中展演,時長都不超過十分鐘,主要是走秀、歌舞,和一些經典片段的展現,故事性都不強。
但在第二天晚上,則安排的是非我、花咲、妖刀聯盟、Ashura四大商業社團的舞台劇,外加一個鳩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
一個月前,漫展的主辦方把舞台劇演出名單公布出來的時候,圈子裡便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誰家工作室和社團不希望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第二天?人流量、業界和媒體的關注程度,都和第一天不可同日而語。
四大商團的劇被安排在第二天,沒有人有異議,但鳩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為什麼也能排在第二天?
非我、花咲這些大型工作室成立時間悠久,在圈子裡根基深厚,實力強大,背後都有大金主撐腰。
但鳩白工作室怎麼回事?雖然關九、馬放南山等都是圈子裡的大神,但就鳩白來說,成立沒幾年,作品寥寥,舞台劇甚至從來沒有出過。和非我這些來比,鳩白真的就只能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工作室。
還有舞台劇的內容。非我工作室這次的舞台劇做的是一家大型古風玄幻遊戲的同人,花咲和妖刀聯盟分別改編了日本和國內的兩個知名漫畫,Ashura則慣常和耽美大神合作,做他們耽美作品的舞台劇改編。總而言之拿現在被用濫了的詞來說,都是大神級IP。
但《湖中公子》是什麼玩意兒?
有好事之人去扒了一下原著︰晉江文學城一本非知名言情小說,VIP都沒入,一篇免費文。收藏兩千左右,評論不到三千,這樣的數據,在晉江怎麼看都是撲街貨。
這個事情就有點迷了。
一時之間鳩白工作室成了眾矢之的,嘲笑、質疑、謾罵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
鳩白工作室全體成員集體裝死。
就連原著作者都配合裝死。
最後還是漫展主辦方出了個說明,表示所有的內容篩選都是嚴格按照官方標準而來,沒有任何不公平不公正的內幕操作。
攻擊的聲音消停了會。
然而鳩白工作室的裝死行為還沒有結束。漫展前的半個月,各家工作室理應進入密集的宣傳階段,做做廣告,發歌曲、片花、劇照之類的宣傳物料,以及配合舞台劇出靜態的cos片子來吸引粉絲,製造影響力,然而鳩白徹底裝死,連一張舞台劇人物的定妝照都沒有發。
所有人都再猜這個舞台劇是不是要完蛋。
關九、馬放南山等鳩白大神們的粉絲都覺得心好累。
但《湖中公子》還是頑強地出現在了最終的演出名單上。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開展三天前,突然又爆出了「綾酒轉投非我工作室」事件。《湖中公子》的重要角色劉戲蟾沒了。
鳩白工作室誓將裝死進行到底。
鳩白諸大神的粉絲陷入了新一輪的心塞和絕望之中。
晚上七點,舞台劇演出準時在Y市國際展覽館的實驗劇場開始。
實驗劇場千餘人的座位坐得滿滿當當,主要都是漫展觀眾,以及各大工作室及其IP作品的自帶粉絲。
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劇《九州清晏》爭取到了第一個上演,因為他們的舞台布景非常複雜,第一個上台能夠爭取到足夠的提前布景時間。
《九州清晏》背靠的那款遊戲已經運營了五六年,用戶數量三千萬左右,活躍玩家達八百萬,在漫展玩家中普及度非常高。這一次遊戲公司作為贊助方也下了血本,所有道具和服裝都做到了高度還原。加上這家遊戲公司本來就在Y市隔壁,這次便組織了一個宣傳團隊過來拍照和直播,配合舞台劇做成一個多渠道全方位的事件營銷。
余飛正在化妝間化妝,鳩白的團隊也都在,唯獨沒有白翡麗。恕機對白翡麗感興趣,關九卻說白翡麗去盯道具和聲光程序去了。
化妝間的電視機中播放著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劇表演,看得出華麗大氣,人物眾多,戲服和道具十分精美。主要角色一出場,台下便是激動無比的掌聲和尖叫聲。
馬放南山評價︰今晚的表演,就是一場資本的比拼。
妖刀聯盟是下一場。妖刀的頭兒顧流眄是關九的好友,敲門進了鳩白的化妝室,跟關九開玩笑︰
「九哥,有沒有後悔強行插入今天的演出名單?反正你們最後一場,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關九正咬著橡皮筋在扎頭髮,她客串一個小角色,紫川郡主,一身紫色帶有軍服感的裙裝英姿颯爽。她痛呸了顧流眄一句︰「滾吧!沒聽說過廟小妖風大?我們就是那小廟妖風,待會吹死你們幾個大廟!」
余飛慢悠悠地、細緻緻地化著戲妝。一個月沒怎麼踫過了,竟也不覺得手生,仿佛那些油墨本就長在她臉上,她只是輕輕粉粉刷刷,讓它們顯山露水一樣。
沒有人打擾她,其實也是沒有人理睬她。
她心裡很清楚,鳩白的人對她觀感一般,誰也沒有想到,最後來演劉戲蟾的是她。前天在這個地方第一次和鳩白眾人相見的時候,她雖然算是和鳩白站在一邊,但離恨天對她的攻擊,很顯然大大削弱了鳩白眾人對她的好感。
後來她答應了演出,卻又缺席和他們的排練。剛才的排練,她也沒使足力氣。那戲服難穿,又容易髒,她就換了套隨身帶來的寬鬆練功服和他們排了一遍。結合正式的聲光效果,沒有出紕漏,但是也絕沒有任何彩頭。鳩白的眾人對她沒有失望,但也沒有任何驚喜。
余飛不怎麼在乎其他人對她的觀感,但今天不是和白翡麗對戲,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她懶洋洋的,沒有什麼興趣去盡力。更何況剛到時她聽見關九說的話,雖無惡意,卻讓她心頭隱隱不快。
她便興致缺缺,用油彩慢慢地抹臉,抹得面面俱到,抹得精緻無缺,直到整張臉都白生生光緻緻的。然後便抹紅彩,拿那紅色的油彩,從鼻梁兩側到耳邊,由深到淺細細地敷衍開來,像桃花暈染了春水,像三春景暉天然鋪陳,那一段風流俊俏態度,一瞬便出來了。再自眉攢向上,抹一道細細紅痕遷延向上,直至天靈,便又脫了脂粉氣,那等靈英神氣,也躍然而生。
她慢慢地傅粉描眉,慢慢地染唇繪眼,眼角魚尾處勾勒出細細一條長線,風緻妖嬈。再勒頭,吊眉,完全沉浸其中。她本就是一雙危危上挑的鳳眼,眉一吊起來時,那眼角的長線便完全活了。一雙眼神采奕奕,俊氣之餘,又有一股子劉戲蟾那種誘人的妖氣。
那邊鳩白的人和恕機打成了一片。恕機這人的長相性格本來就討喜,當鳩白的人發現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和尚的時候,更是驚呆了,歡喜得不得了。畢竟真和尚本來就少見,這麼平易近人,可以上手摸上嘴調戲的帥和尚就更是千載難逢的稀罕物兒了。
那個演阿羅舍的夢入神機說什麼也不肯自己演了,他本來就只是個編劇,因為阿羅舍台詞和動作少,和馬放南山拋了一枚硬幣之後,被拉了壯丁。夢入神機跟關九哭訴說頭可斷,頭髮不可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剃個光頭,是對父母的大不孝,既然現在來了個真法師,名字也和他如此有緣,一定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請讓法師本色出演吧。於是恕機就真的白賺了這麼個角色,橫豎他也沒什麼動作戲,就只負責在刀光劍影裡巋然不動,面對劉戲蟾的調戲坐懷不亂,然後喝口茶賣個萌就行了,儼然一個團寵。
余飛換好戲服,戴上盔頭,插上那兩根五六尺長的翎子,外面就一聲喊,「鳩白的兄弟姐妹們浪起來!該我們上場了!」
余飛候在後台的暗處。鳩白的工作人員在緊張兮兮地布置舞台。之前幾場拖了點時間,本來預期表演九點半能開始,現在已經快十點了。余飛悄悄扒著幕布看了看,只見有些觀眾已經起身離開,觀眾席上一片混亂。但前排的舞台邊上又站了不少人,看著依稀是剛剛演出完的非我、花咲等工作室的人。
大多數人臉上掛著看熱鬧的笑意,交頭接耳,動來動去,顯然都是打算不好看就立馬走人了。
余飛看了一圈,仍然沒看到白翡麗。
實驗劇場十點半準時關閉,鳩白的工作人員丁點時間不敢浪費。戲台佈置完,寬大的帷幕緩緩拉開。
隨著舞台佈景全部呈現出來,喧鬧嘈雜的觀眾席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白沙灘,碧水湖,湖邊一塊大石碑,上書「一剎海」三個飛揚跋扈的紅色大字。
白雲在水,游魚在天,活靈活現地相戲。
古剎鐘聲莊嚴,響遏行雲。
湖心一苑,青磚白牆,飛檐斗拱,好似畫境。
光打得很集中,湖心這一片地方,宛如一個清淨琉璃世界,然而舞台四方,卻又一片黑暗,隱約可見彌漫著濃重的妖氛。
這樣乾淨清透的布景,一瞬間便奪人心神。相比於前面四場戲的宏大繁華、濃墨重彩,這一場戲給人的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精緻,簡潔,有一種非常鮮明的幽玄空寂之美,無法言說。
再細細看去,那在半空中靈動游弋的魚,地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都是借助了逼真的投影效果,再加上人造的屏風背景,營造出一種亦真亦幻、虛實相生的感覺。
這一切雖然都是古風的造景,但這些畫面設計,卻分明又融入了現代藝術的抽象感。
觀眾席上已經有人在小聲地說︰「我去,這是cosplay舞台劇嗎?」「那就要看你怎麼定義了。先看吧。」
劇情向前推進,小姑娘深衣進入靖國府,尋找自己的未婚夫婿陌少。
當陌少在位於湖心苑的房門打開時,隨著那兩扇巨大的屏風向兩邊拉去,舞台中的光影瞬息之間又發生了變化。
一間空寂、陰暗、冷清的房子。
一床、一桌,一櫃,俱是暗色;幾根粗大繩索懸在空中,詭異而不知有何用途。
穿著素色道袍的陌少伏在桌上,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襖,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陣一陣地發抖。
光從一角打下來,從背後落於陌少身上,讓他背對光明。那一束光線裡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這樣的舞台呈現既密,又空,雖無邊際,卻讓人分明覺得這是一個監獄。
現場不斷有人在按動著長槍短炮一樣的相機快門。這個舞台畫面一直都有著獨特的美感和質感,乾乾淨淨的,仿佛沒有一絲紅塵雜質。
觀眾席上一直都很安靜。之前空掉的座位,不知不覺什麼時候又被填滿了。後面入口處甚至還站了不少人。
每一個人物出場,每一場戲都帶著自己的音樂。有人驚嘆「這不就是鳩白過去一年陸陸續續出的古風歌嘛!用在這裡面剛剛好呀!」
旁邊有人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很明顯鳩白很早就開始籌備這台劇了,那些曲子都是為這台劇寫的呀,只是之前大家都不知道!」
《入朱門》《拒婚姻》兩場戲很快過去,被囚禁在一剎海這片大湖中的陌少終於決定帶深衣小姑娘出湖,去梨園見劉戲蟾,把這個心愛的小姑娘托付出去,獨自去面對鳳還樓的殺手。
舞台帷幕再拉開,布景已經換做了古色古香的梨園戲樓。正中一個戲台,背對觀眾站著一個身著白蟒的雉尾生,一個服飾美艷的花旦。
只見那雉尾生,喬著身段,以袖掩面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光華流轉,亮得驚人。忽的一落袖,那一張臉便完全露了出來,面若銀玉桃花,艷得驚人!光著一個動作,便襯得那旁邊的花旦失色。所有觀眾的目光,瞬間都聚了過來。
余飛一轉身便看見了台下的白翡麗。
他穿得衣冠楚楚,倚在舞台邊上,儼然一個貴公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不知為何,余飛此時見他,心中隱約有幾分清晰的恨意,也不知道是恨他昨晚與她那般,今日卻又不肯露面,還是恨關九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她心中那股強烈的叛逆勁兒狠狠地抬頭上升,下了決心要演出十二分的彩頭來,驚艷了他,她心中發狠,要讓他這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她雙手拈袖抖腕,一抖,再抖,抖得都是她十六年扎扎實實的功底。那雪白袖口層層疊疊,最後竟是整整齊齊地疊在那手腕上,露出一雙白生生的手來,美到極致。
伴著背景起來的管弦聲,她起嗓開唱︰「……我也曾、箭射萬里潮,我也曾、妙計退黃巢——」
這聲音一出,裂金碎玉,全場觀眾都是一震。
要知道這些觀眾,鮮少有人去京劇院聽過真正的京劇,從電視上聽來,終究不如此時現場聽來那般震撼。這東西不需要有多少事先的修養,真正好聽的東西,一入耳便知。短暫的空白之後,一直安靜的戲場忽然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叫好。「我的天,這是真的在唱戲!」「鳩白臨時從哪裡找的這麼一個人啊?太神了!這簡直秒殺綾酒!」
台下,站在離恨天旁邊的綾酒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離恨天的臉色也很不好。
台上的余飛仍在唱,緊接一道快板︰「……花醉三千客、劍寒十四州,鐵膽雄心、肝腸若雪——」如珠攢玉,如風趕雨,聲色忽而又緩,柔情別轉,「而今時,春色將老,君又何在?」她的眼風瞟向台下的白翡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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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唱的那幾句,說的就是吳越王錢鏐的故事,包括計退黃巢、錢王射潮這兩個典故。吳越王其實是個武人,不大識字,所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句就顯得尤為纏綿。
另外我之前寫《大少爺》的時候沒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把吳越王的角色寫得很娘了,是個文生,這裡修改回武將色彩的雉尾生了。
其實我不確定吳越王用雉尾生是否適當,雉尾生一般適用於武將和番王。不過這裡主要是考慮美感,就不管那麼多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8:26
24.冷艷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一個「矣」字,拖得悠長,一口氣息綿延不絕,竟是反復盤桓低回數次,十足的纏綿動人。台下觀眾不由自主地轟然叫好。
但這聲音動人,又哪有眼色動人。
白翡麗本是一手抱著胳膊,一手撐著下巴,全神貫注地在看,這一道眼風過來,他眼神閃爍了兩下,低下眼去。余飛見他耳畔的耳環璀璨光華,隱約映照出耳根那一抹異樣顏色,嘴角不由得一勾。忽然之間戲台下血光飛起,音樂遽然轉作激烈急促的鼓點,她陡轉目光,提青鋒撲下。
這一場劇變來得突然,觀眾們未曾預料,一個個心頭提起,屏住呼吸,捏了把汗。
之前本來後台看著電視直播的鳩白工作室的成員,也紛紛走到前台,擠到舞台下觀看。
台上人戲服翻飛宛如繁花,雙足移步好似風行水上。整個舞台雖然只有幾個人在演,但配合著投影與燈光,滿場都籠罩著刀光劍影,險象環生,直看得人心驚肉跳。
有認識鳩白的人見尹雪艷幾個戲服還沒脫,就擠過來看,問道︰「艷爺,這個演劉戲蟾的是誰啊?」尹雪艷攤手,「關山臨時找的,我們都不知道是誰。」那哥們給了尹雪艷一拳,說︰「藏著掖著幹嘛?艷爺,你們這回也太不大氣了!」尹雪艷無奈︰「據說叫什麼‘言佩珊’,Y市本地人,我們真不認識啊!」
綾酒和離恨天就站在他們不遠處。綾酒見台上人這一套白蟒錦繡燦爛,舞動起來,身上繁複的金銀線熠熠生輝,好似星河;那一雙翎子仿佛活的,鬥著那凌光二品殺手時,還施施然從他鼻下唇上掃過,配著劉戲蟾那一雙高挑媚眼,不知有多輕佻浮浪,看得人心頭麻麻的。
綾酒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覺得心頭堵得慌。
一年前關九和關山千重不知道怎麼就突然一拍即合,決定做《湖中公子》這個舞台劇。當時她剛知道非我工作室接到了那個很火的遊戲的舞台劇項目。兩相對比,她只覺得高下立判。後面排練《湖中公子》,她打心眼兒裡覺得不痛快,這種感覺越積越深,中間離恨天又主動過來找她,她向離恨天大吐苦水,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和關山千重分手,改投非我工作室這一步。
她一直覺得他們做這個舞台劇做得小里小氣的,沒有大制作,大場面,連演員都只有那麼幾個。她幾次磨著關山千重換別的內容做,爭取大金主的贊助,都被他拒絕,最終鬧得反目。
她看過劉戲蟾這個戲服的設計,算是她最滿意的一點,但是每次找關山千重問戲服做好了嗎?可以試穿了嗎?關山千重都說,這個做起來很慢,再等等,可能要到最後幾天才能做好。
她本來就不大相信他,等到最後,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在離恨天面前,她不知道罵了關山千重多少次「窮鬼」。
但她真的沒有想到,關山千重並沒有騙她。她更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小里小氣的舞台劇,最終做出來會有這麼好的效果。且不說別的,單單從整體的審美和氣質上,那種從頭貫穿至尾的清寂之美,已經翻新了所有觀眾對cosplay舞台劇的認識了。
看看那些如痴如醉不停在抓拍和錄像的業內媒體,還有頻頻點頭的漫展贊助商們,就知道從今夜開始,鳩白工作室火了,這個舞台劇火了。到明天早上,這個晚上的記錄會傳遍整個圈子,成為一個新的經典。
這一切都已經毫無懸念。
但這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
台上,劉戲蟾和凌光二品殺手的拼殺已趨白熱化,殺手一刀眼看就要扎穿劉戲蟾,然而從暗處一縷金線凌厲而至,將殺手的刀激蕩開去。這一瞬生死一線,驚心動魄,劉戲蟾翻身而起,頭頂長翎宛如大花飛旋,銀蛇怒舞,盪到她面前時忽的被她張口叼住,眼神一剎那又妖又艷又冷又狠,手心長劍疾送,正正捅透了那殺手的胸膛。
「我去……看得好爽……」
「演得也太好了吧……她之前排練也是這麼演的?我記得不是啊……」
「之前沒有化妝也沒有戴翎子,哪裡看得出來?」
「我早就讓你別懷疑關山了。你看看一個人站那邊看的關山,他肯定心裡有底。之前還說不認識這個女的,嘖嘖,太能裝了!」
綾酒循著鳩白的人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關山千重獨自站在舞台另一邊,嘴角隱約含笑,目光注視台上的人。再看看台上,劉戲蟾踢了殺手的屍體一腳,抬起眼來,目光卻是飛向台下的關山千重。
眉來眼去,不知廉恥。
這個演劉戲蟾的叫「言佩珊」的女生火定了,恐怕很快就會一步登天,甚至超越她辛辛苦苦經營這麼久的地位。
她之前一直沒有意識到劉戲蟾這個角色能這麼出彩,現在看來,恐怕她的風頭都會壓過兩個主演。
一個舞台劇能捧紅一個人,她想過這種事情,但沒想過這種事會離她這麼近。她原來一直覺得就算能捧紅,也是捧紅鬼燈,讓她演劉戲蟾,是關山千重對她不重視。
這一切本來都該屬於她的。可她現在呢?不但失之交臂,還背上了「劈腿」醜聞這麼一個黑歷史。這個圈和其他的圈不一樣,什麼寫手圈,換個筆名還可以洗白重來,但對於他們coser來說,總不能去換張臉吧?
綾酒越細想這些事情,越覺得煩躁不安,心驚肉跳,轉身想走,離恨天忽然拉住了她︰「寶貝兒,你仔細看看劉戲蟾這身衣服。你看看那肩線,衣服的長度……」
離恨天望著她說︰「你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寶貝兒,這件戲服,根本就不是比著你的尺寸做的。」
綾酒猛一下被點醒。
望著台上戲服寸寸合身的那人,她忽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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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劉戲蟾妖妖艷艷,阿羅舍矜持淡定,陌少知其不可為而必定為之。眾人梨園籌謀,有人蒙在鼓裡,有人算無遺策。無論如何,一場腥風血雨即將來臨。
至此,所有人都已經徹底進入了這個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舞台劇卻在這裡戛然而止。
鳩白的眾演員上台謝幕,台下所有人起立鼓掌,掌聲久久不絕。關九拿了話筒說︰
「今天只演出《湖中公子》的上半部,下半部我們還將做得更好,希望大家繼續關注我們鳩白工作室,謝謝大家!」
底下有女生尖叫︰「那個演阿羅舍的!報上名來!求嫁!」
台上鳩白眾人哄笑,看向恕機。關九說︰「妹妹,這可是個真和尚,咱們的特邀嘉賓。」她把話筒遞給恕機,恕機抱著話筒︰「歡迎關注文殊解夢……」
「啊啊啊啊啊啊......你就是恕機哥哥!」
「請大家多關注佛法……」
「啊啊啊啊啊啊!天哪老公你真人好帥!」「老公我愛死你了!!!」台下忽的一片瘋狂示愛瘋狂拍照。
「……女施主們請控制一下自己……再這樣我回去就要面壁思過了……」
一片混亂。
又有人喊︰「劉戲蟾呢!為什麼沒看見劉戲蟾?!」
鳩白眾人扭頭觀望,竟然真的沒有看到余飛的人影。
**********************************
余飛這時正在後台洗手間飛快地洗臉、換裝。
就在幾分鐘前,她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告知她言佩珊的生命指征突然又出現了不穩定跡象,情況不太好,讓家屬迅速趕來。
她來不及和鳩白的人說了,跑出去的路上給恕機發了一條語音信息︰「素雞哥哥你先回賓館,我媽媽在醫院有點危急,我先趕過去了。」
國際展覽館外面許許多多的人。Cosplay舞台劇剛剛結束,大家都出去打車。同時國際展覽館還有另外一個演出活動,也是剛剛結束,人都堆積在一起了。
余飛眼看著這邊一時半刻打不著車,叫車加價也沒人響應,當機立斷,穿過旁邊的窄巷,往另一頭的大街上去。
Y市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老城。國際展覽館這一片新樓林立,緊挨著的就是一片傳統建築保護區,其中老舊小巷無數,和她家住的那一片很像。余飛對這些地方熟悉,左右穿梭,眼看隱約能看到外面那條大街上閃爍的街燈,忽然被幾個人攔在了前面。
「小妞兒,跑這麼快,害得我們追了這麼久。」
余飛定睛一看,竟然是離恨天、綾酒、陰度司等好幾個非我工作室的人。
余飛念著母親,現在哪裡有心情和他們糾纏?話一說出來就不那麼好聽︰「讓開,好狗不擋路。」
「脾氣還挺大啊。」陰度司說,「不就一站街賣肉的嗎?說話這麼衝。」
余飛臉色一冷︰「你說誰?」
「說你啊,言佩珊!」
「你再說一遍。」
「言佩珊,別以為就你是地頭蛇。我們專門找人查過了,言佩珊,那個特喜歡穿旗袍的,就是你們Y市的本地特產,小姐!前幾年掃黃打非,還進過號子,在公安局的檔案清清楚楚。嘖嘖,厲害了!」
余飛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忽然操起牆邊的一根大竹竿子,惡狠狠地向他們打去。
「我操你老母冚家鏟!」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8:50
25.甦蝦仔
《梨園鬥》這一幕戲還沒演完的時候,陰度司過來拿了手機給離恨天和綾酒看。
是搜索「言佩珊」這個名字被抓取的一些網頁信息。大部分是無關信息,但第六條是一個[doc]文檔格式的附件,能看到幾個關鍵詞︰201X年,Y市,掃黃打非。然後「言佩珊」三個字是搜索界面紅色高亮的。
陰度司說︰「我搜了好幾個同音的名字。‘言佩珊’是這邊用得最多的一個,我估計就是這個了。」
離恨天點點頭說︰「我記得誰說有個師姐在這邊做社會新聞記者的?打個電話問問唄,說不定知道。」
綾酒說︰「月月。」
月月就是那個下巴尖削,之前在關山千重面前站出來給綾酒出頭的女生,綾酒過來非我之後,月月一直挺她,和她關係很好。
月月給那個記者師姐打了個電話,開了免提︰
「……稍等我查一下,這個名字我有印象。」
幾人靜候,過了一會兒,那邊記者說道︰「這女的長啥樣?是不是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好,喜歡穿旗袍?」
月月說︰「對對對,眼睛有點往上挑,化起妝來挺妖艷的,還會唱戲。」
電話裡說︰「那就是言佩珊沒錯了。這女的當小姐好多年了,我聽我師父說,她被抓過好幾回,警察都認得她。聽說為人挺豪爽的,喜歡聽戲,我認得她是因為她替別的小姑娘擋災……」
記者的話沒說完,陰度司那邊就來了信息,他看了一眼,對離恨天說︰「言佩珊換了衣服,從A區的門走了,好像有什麼急事,還用跑的。」
離恨天說︰「走,去會會這人去。」
**********************
余飛那一竹竿子一下子就打在了站在前面的陰度司和離恨天兩個人額頭上,「嘣」的一聲,在這夜色中格外響亮。
陰度司摸了把臉,罵了句︰「我去,流血了!你這娘們還動手!」
余飛現在就像母獅子一樣,拿著竹竿,凶狠地蹬著非我這邊的四男二女六個人。她胸膛上下起伏,喘著氣說︰「是小姐怎麼了?是進過號子怎麼了?比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強!」
陰度司和離恨天這些人,玩cos的,臉都長得還不錯,最是惜容。這時候被余飛打破了相,怒氣騰地沖了起來,要不是看余飛是女的,早就上前動手了。
陰度司摸著一手的血,對余飛說︰「打傷人了,你看著辦吧。咱們去警察局走一趟,理論理論。」
余飛哪裡有空理他們,快步往外面大街上走。陰度司幾人哪肯善罷甘休?本來她頂了劉戲蟾這個位置,幫著鳩白把這出舞台劇頂了起來,就擋了他們非我的路,更何況她現在還動手打傷了人!陰度司等三個男的往余飛面前一站,就把那狹窄的小巷給堵了個死。
余飛的目光抬了起來,月色下有幾分孤冷和毫無退路的狠心。她說︰「你們讓不讓?」
陰度司等人冷笑︰「打了人就想跑?我們倒要看看一個當小姐的有多大能耐。還想演舞台劇洗白自己,一劇成神?當我們這個圈子好混了是不是?」
余飛二話不說,一竹竿就掃了過去,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打臉。那三個人毫無防備,再一次被打得悶哼一聲,臉上腫起高高的血痕。這一回他們徹底暴怒了,動手抓余飛的竹竿,拉她的手臂,把她往沒有粉刷的磚牆上重重推去。
余飛撞上粗硬的牆面,裸露著的胳膊被擦得生疼。身後聽見風聲,他們拿著竹竿朝她打了過來。她一躲,竹竿打在了磚牆上,打得掉下了一坨沙土。
「臭撈仔,夠膽在我地頭打人!」
一聲流氓氣的痛罵,熟悉的聲音,余飛驚得抬頭,竟然是阿光帶著他的一個馬仔走了過來。他們的步伐不算快,但在非我幾個人怔愣的目光中,半步沒停,眼睛裡閃爍著一種令人恐怖的光。
他們直接就操起了路邊那堆雜物中的兩條廢舊鋼筋——余飛剛才沒拿鋼筋,挑了竹竿。
綾酒和月月兩個女生的臉上瞬間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啊——啊——」
棕褐色生銹的鋼筋冷酷無情地落到了非我那四個男的身上。
聲音沒有竹竿打人的聲音那麼大,只是輕輕的「噗」的兩聲。
陰度司幾人鬼哭狼嚎一樣地叫了起來。離恨天開始還忍著,後來發現這兩個男人完全沒有停手的想法,完全是在把他們往死裡打,也大叫起來︰「綾酒!報警啊!」
綾酒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機,一把就被那個馬仔奪走,扔進了旁邊的臭水溝裡。那張臉平平凡凡,毫無表情,像木頭一樣。然而正是因為這樣一張臉,綾酒雙手雙腳都軟了,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余飛緊靠著磚牆。就這麼短短幾十秒的時間,整個場面已經變得十分血腥,陰度司和另外一個男生滿臉是血,暴露在外的手和臉都腫得像豬頭,昏迷在地。離恨天終於意識到這兩人都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在這條老巷子裡,恐怕連個攝像頭都沒有,他這才覺得透心徹骨的恐怖,抱著阿光的腿連聲求饒!綾酒和月月兩個人已經怕瘋了,緊緊地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慘白的月光下,暴行仍在繼續。
余飛終於反應過來,渾身發軟地叫了一聲︰「別打了!」
阿光和他馬仔這才「梆」的一聲,扔下了看不出顏色的鋼筋。阿光看向像團爛泥一樣的離恨天,臉上的肉抖了一下,嫌惡道︰「滾。」
離恨天如蒙大赦,一邊摔倒一邊爬起來,和另外一個沒有昏迷的男生一人拖了一個,那兩個女生相互攙扶著,一同跌跌撞撞地向展覽館那邊落荒而逃。
非我那群人在巷子裡消失得沒了蹤影。
余飛扶著磚牆,慢慢向外移動,有些虛脫無力。
阿光向馬仔使了個眼色,馬仔很快走了。
阿光叫余飛︰「你去哪?」
余飛說︰「醫院。」
阿光道︰「我陪你去。」說著就伸手攬住了她細細的腰。
余飛掙脫他的手,往旁邊躲開︰「光哥,剛才謝謝你了。我自己去吧。」
阿光笑哈哈的︰「你這個小姑娘,就喜歡說一套做一套。之前就說去醫院,結果我問你姨媽你在哪個病房,她說你來展覽館做個表演——你有心思做表演,怎麼不和我們去玩?我開車過來,正好看到你往這裡面跑。這不?還好我來得快。」
他看看余飛,說︰「還是我扶著你吧,你看你都沒力氣了。」
他又靠近過來,直接摸上了余飛的臀。余飛一邊躲一邊往外跑,終於有一下沒有掙扎開,被阿光一把按在了巷口那個老牌坊後面。牌坊外,亮著前燈的車像箭一樣往來掠過,卻沒有一個行人。
阿光氣喘吁吁地扣著她,說︰「我幫了你這麼多,讓我摸一下怎麼了?你唱戲的,你媽做雞的,不都一回事?別裝什麼假清高。」
余飛拼命掙開手,反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阿光瞪大了眼,怒了,「叼你個嗨!」
他這下對余飛沒了任何情面可講,狠狠把余飛往牌坊柱上一下,「哧啦」一聲撕開了余飛的衣裳。
余飛緊咬著牙關,絕不肯放棄抵抗,但眼睛中已經有了絕望的神色。
這時,一只手按上了阿光的胸口。
一只白皙的,修長好看的手。
這只手沒用什麼力氣。但阿光愣了一下,抬起頭。余飛看見他張嘴要罵,可嘴卻沒有合上,一瞬間的遲疑之後,阿光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
阿光望著那人,像是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余飛不用回頭。
光看那一只手,她知道,是白翡麗。
白翡麗站到她面前,看著她,余飛別過臉去。她衣衫凌亂,露出裡面穿著的內衣,還有半爿月色下極是雪白的胸口。
白翡麗伸右手,給她把旗袍的前襟合上。他想給她扣上扣子,卻發現扣子被阿光扯掉了。
他停了一下,左手拿出來,手上是余飛那條圍巾,那條淡藍色的,薄薄的圍巾。白翡麗將圍巾抖開來,輕輕地給她披在了肩膀上,蓋住了胸口。
他望著她。
余飛那一瞬間,眼淚洶涌而出,她猛地扯掉圍巾扔在地上,轉身狂奔了出去。外面正好有一輛閃著空燈的出租車過來,她急急忙忙地攔下,險些被撞到,又急急忙忙地上了車。
她在車裡不停地哭,不停地流眼淚,手機上有微信信息過來,她打開看,是白翡麗。白翡麗說︰「你等我一下。」微信上顯示他正在輸入,但很快,他又沒有輸入了。
余飛看到他這條信息上面還有一條轉賬信息,三萬二,轉賬時間是演出結束後。
她落著眼淚,她想白翡麗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他應該是緊跟著離恨天那一群人過來的。可是離恨天欺負他的時候,他為什麼不出面?
為什麼一定要等到離恨天和阿光他們一次次地侮辱她,侮辱到她最不堪的時候她才肯出面?
他到底想知道什麼呢?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站街女、是不是進過號子?知道她那一層膜到底是不是假的?她難道能現在和他說:言佩珊其實不是我,是我媽?這樣說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現在他滿意了嗎?知道“言佩珊”的確是個站街女的白翡麗,知道她可以任由別的男人侮辱的白翡麗,他滿意了嗎?
她看到那三萬二,覺得無比的刺眼,猛地點進他的資料設置,點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刪除。
這樣真的挺好的。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電話,只要按下這個按鈕,就能夠刪除他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的所有痕跡,哪怕只有五天。
刪除。
***************************
余飛趕到醫院ICU病房,被告知言佩珊已經被移了出去,以便和親人見最後一面。
情況是那麼的急轉直下,之前通知她的時候只是說,生命體證有變。就這麼幾十分鐘時間,他們已經殘忍地告訴她,最後一面。
醫院急診區的病人太多了。連走道上都擱著臨時病床。余飛在護士的指引下狂奔到急診區後門處的一個牆角,那裡是通往太平間的去路。
言佩玲遠遠地看見了她,抓緊言佩珊枯槁的手,落淚笑著說︰「來了來了,婉儀來了。」
余飛撲到言佩珊身上,淚水已經滂沱而下。言佩珊身上的管子都拿掉了,一張臉終於是乾乾淨淨的了。她睜著眼睛,望著余飛,翕動著嘴唇。
余飛將耳朵貼近過去,聽見言佩珊說︰「對不起啊,甦蝦仔……對不起……」
余飛大哭起來。
言佩珊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叫過她甦蝦仔呢?是十六年前,她把她丟在繕燈艇,逃離北京的時候。
她為什麼要把她丟在繕燈艇,是害怕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吧。
可是她的甦蝦仔終究要長大啊,她的甦蝦仔終究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啊。
遠遠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看著伏在言佩珊身上嚎啕大哭的余飛,看著那一只枯槁的、曾經美麗過的手,突然垂落在了狹窄的臨時病床旁。
她對旁邊扶著她的年輕女孩說︰「走吧,去給她們把醫藥費都結了。」
那女孩說︰「憑什麼?她害得你和余叔叔離婚,你還幫她結醫藥費?」
貴婦人說︰「人在做,天在看。宮頸癌,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她的報應已經到了。女人啊,還是應該潔身自愛。」她看了眼年輕女孩,又說︰「但我敬這個言佩珊有兩根硬骨頭,為了把那個家撐起來,把妹妹帶大,寧可去做小姐,也不傍富豪。她偷偷摸摸給老余生了孩子,要不是余飛十歲那年在北京生了大病,她求老余幫忙,我和老余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件事。」
那女孩不滿地「嘁」了一聲,說︰「說得這麼大度,我就不信你一點怨氣都沒有。」
貴婦人微微一笑,十分優雅︰「有,當然有。女人被背叛的感覺,只有報復才能徹底平復。我等到了言佩珊的報應,不過還沒夠。」
她溫溫柔柔地望一眼余飛︰「所以我要給她們結醫藥費呀,雪中送炭,我就是要讓這孩子受我的好,一輩子背著她媽犯下的過錯,抬不起頭來。」
她忽的咬緊了聲音,仿佛一個詛咒︰「永遠害怕,永遠自卑。」
*******************************
《湖中公子》的舞台劇演出圓滿成功,鳩白工作室出去通宵了一個晚上。
白翡麗始終心神不寧。
之前他對余飛說了「等我一下」,本來正想去追她,卻被關九一個電話召了回去︰「這個慶功宴你不來不行。」
他說:「我晚點來。」
關九嚴詞拒絕,說是立即有投資人和很重要的合作方找了過來,想跟鳩白工作室洽談一下今後的合作意向。難得這次正好都聚在了一起,對方也都很興奮,他作為兩個合夥人之一,現在不來說不過去。
鳩白工作室是他的心血,他把握著鳩白工作室的方向。雖然他從來不有求於人,但他心裡也知道,鳩白要走得更遠,必須要有合作方,要有更好的新項目。對於送上門來的優質合作對象,他不可能把人家趕回去。
他想著余飛雖然狼狽,但不會有什麼大事。他印象中,這個女孩子是很頑強的。
所以他還是去了慶功宴。
但這頓慶功宴他還是吃得很不安心。
投資人和合作方走後,已經是十二點多鐘。他看了眼餘飛的微信,沒有回復,轉帳也沒有收款。
他想了一下,還是發了一句:「你怎麼樣了?」
他發現消息發不出去了。
他被余飛刪了好友。
他隱約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又在微信上問小芾蝶︰「你表姐在哪?」小芾蝶一直都沒有回復,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怎樣。
有幾個看起來很靠譜的合作項目有戲,鳩白工作室愈發的興奮,轉戰酒吧,準備狂歡到天明。
白翡麗說:「你們先去,我等會去找你們。」
他直奔Y市第一人民醫院。諮詢處已經沒人,他去急診區。問了好幾個人,終於有一個護士有空搭理他:「言佩珊嗎?好像有這麼一個人,剛剛去世,已經送太平間了。」
他驚道:「怎麼可能?」
那護士不耐煩地看他一眼:「你誰啊?家屬還是什麼?自己打電話問啊!別站在這裡礙事!」
他問:「能看一下這個病人的資料嗎?」
護士開始懷疑他了,把他往外趕:「走走走,醫院對你沒這個義務!再在這裡妨礙我們救人,我就叫保安了!」
他打余飛留的那個電話,無人接聽。他鍥而不捨地打,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有一個中年婦女接聽,聲音非常疲憊:「咁夜打電話,你系邊個?(這麼晚打電話,你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其他人說普通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用普通話問:「言佩珊在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說:「佢去咗賣鹹鴨蛋嘞。」
白翡麗猛地一個激靈,「啊?」
那邊以為他聽不懂白話,不耐煩道:「佢死咗!(她死了!)」
「什麼時候的事?」
「頭先(剛才)。」那邊有些警覺了,「你邊個?差佬?人都死咗點可能打人?唔好問嘞!(你是誰?員警?人都死了怎麼可能打人?別問了!)」重重掛了電話。
白翡麗一向是千杯不醉的人,剛才和那幾個投資人和意向合作方也喝了不少酒,他沒覺得醉,但現在卻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
死咗?
怎麼死的?為什麼要死?
他反復想著「死咗」兩個字的意思。這是一個結果,一個完成時態。問再多為什麼有什麼用處?
想到她背上的傷痕,想到她的兩次痛哭,想到她總要去醫院,他忽的手腕一軟,手機從手裡掉了下來。
死咗。
佢死咗。
他為什麼沒有追過去?
如果幾個小時前他追上了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是不是又一次,眼睜睜地讓一個人死在了他面前?
——【上篇︰飛】完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49:07
26.滄海無心
要給籠子裡的倉鼠吱吱餵食的時候,關九才想起來今天又忘了給蟲子們買新鮮的麵包。
她伸直了頭四面張望了一番,發現小芾蝶面前擱著一袋早上沒吃完的切片麵包。
她過去兩根指頭拎起麵包袋子,伸手擰了一把小芾蝶的臉蛋兒,說:「寶貝兒,你今天的午飯我請,這袋麵包歸我了。」
小芾蝶齜著牙抱著胳膊,「噝——」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指天發誓:「太噁心了,我以後再買麵包就胖十斤。」
關九白了小芾蝶一眼。她翻開座位邊上的小盒子,裡面密密麻麻地蠕動著白花花的蟲子。麵包一覆蓋上去,蟲子們扭動身軀一擁而上。關九挑了三四條餵給吱吱吃。
麵包蟲丟進吱吱的籠子,關九忽的眼珠子一轉,又揀出一條最肥最大的,握在手裡。走到小芾蝶身邊,她俯身,單手摟緊小芾蝶,臉頰貼近小芾蝶的臉頰,溫存地說道:「Yura——」
辦公室裡各個角落裡發出一陣噓聲:「籲——」
小芾蝶面紅心跳,心驚肉跳:「九哥——你想幹嘛?」
關九伸出右拳,張開手心在小芾蝶面前飛快地晃了一下,然後合拳放在了小芾蝶衣領的領口處。
「啊——」小芾蝶淒厲的叫聲瞬間爆發,回蕩在鳩白工作室的整個辦公室裡。
她像快死了一樣地掙扎,關九早有防備,死死地按住她,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寶貝兒,告訴我你表姐在哪裡,我就不把蟲子放進去。」
小芾蝶已經被嚇得失去理智,狂叫:「我不知道啊!九哥!我真的不知道!」
關九拳尾稍稍鬆開一個小孔,露出半截肉蟲,又肥又白,軟軟地在小芾蝶的鎖骨上掙來掙去。小芾蝶感受到那種柔軟又猙獰的觸感,整個人近乎崩潰,眼淚都出來了,哭著喊道:「九哥!我好怕啊!快拿走啊!拿走啊!嗚嗚嗚嗚——”」
關九問:「真的不說?我放了——」
小芾蝶只剩哭了,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下一瞬就要厥倒。
馬放南山捂住了雙眼:「太殘忍了。」
關九收回握著蟲子的手,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逼問小芾蝶也不是一天兩天。起初小芾蝶什麼都不肯說,她使盡渾身解數,小芾蝶才交代她表姐真名叫余婉儀,在北京唱京劇,很少回家。再問其他,就什麼也問不出來。
本能的反應不會騙人。現在來看,小芾蝶是真的對余婉儀知之甚少。
八個月前,四月九號Y市漫展演出完的那晚,白翡麗和余婉儀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
她唯一知曉的是,那晚非我工作室離恨天、陰度司等四個人被打成重傷。非我工作室報警,稱兇手和一個叫言佩珊的年輕女人有關。警方經查證,發現他們所指證的那個叫“言佩珊”的女人,實際年齡四十七歲,在案情發生當晚於Y市第一人民醫院病重去世,不存在犯罪可能。
由於案發所在地是古舊小巷,沒有安裝監控器,無法調出充分有效的監控錄影,所以此案最終不了了之。
那晚的事情,非我工作室的幾人絕口不提,白翡麗也不發一言,其他人於是無從得知。
但她那晚,是從醫院的花壇裡把白翡麗撿回來的。
慶功宴中她便覺得白翡麗心不在焉,隨後他便說有事要出去一下。隨後她便接到了Y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一個電話,通知她速來接走白翡麗,並鄭重警告她,既然你的朋友暈血,以後就不要讓他來醫院急診區,到處都是血淋淋的,他看了怎麼受得了?
她匆匆趕到的時候白翡麗已經不在,急診區外面的大花壇裡密密麻麻種著一米多高的美人蕉,花繁葉茂,氣味香甜,仿佛試圖掩蓋醫院裡散發出來的濃重消毒水味道。
她在這花叢中找到了藏在裡面的白翡麗——他的狀態已經非常不好——這不是簡單的暈血了。她趕走追隨過來的尹雪豔和鬼燈等人,把白翡麗帶了回去。
解鈴還須繫鈴人。她知道這事情肯定和余婉儀有關,但那時候余婉儀已經無法聯繫。恕機除了一個微博,也沒有留下聯繫方式。她去微博上私信恕機,恕機的回復就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四個字:隨緣而行。
線索斷得就剩下了小芾蝶。然而小芾蝶在那段時間失聯,高考結束之後才和她恢復聯繫,說是被母親沒收了手機。但除了余婉儀的真名實姓,小芾蝶也給不出其他有價值的資訊。
她始終不死心,在小芾蝶考上北服來到北京之後,她和小芾蝶勾搭在一起想引余婉儀出來,結果三個多月過去,余婉儀始終沒有出現。余婉儀也並不是沒有去看過小芾蝶,但據小芾蝶交代,余婉儀每次出現都是沒有任何徵兆的突然襲擊,還留給小芾蝶一句話:看到你越來越胖我就放心了。
這句話說得讓她莫名覺得余婉儀是個負心人。
白翡麗那一晚之後閉門休養了一個月,回來時消瘦了許多。她拉著他每天去健身房,吃營養餐,過了許久才恢復回來。
余婉儀徹底失去消息,他也閉口不提這個人。但是《湖中公子》的舞臺劇項目,卻徹徹底底被擱置了下來。微博上的怨念滔滔不絕,至今仍有人天天在鳩白工作室的官方微博下面求出下半部,還揚言要給鳩白工作室寄刀片和死老鼠。
工作室也不是沒想過換人,還推薦了圈內不少人來接替劉戲蟾這個角色。然而白翡麗始終一言不發,其他人也就覺得無趣。那些自薦或者被推薦的人都對這個角色十分感興趣,然而看了她們投遞的試戲視頻之後,工作室的人也便全都一言不發了。
曾經滄海這種事,本來就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滄海不曾意識到自己是滄海。
滄海無心。
小芾蝶還伏在桌上嚶嚶嚶地哭:「我恨你……你再也不是我九哥了……」
關九說:「小美人兒別哭了,我就算不是你九哥,也可以是你九媽呀。」
小芾蝶的哭音放大了一聲,爬起來抱著電腦跑到了馬放南山那邊。
馬放南山點評:「小夫妻吵架氣回娘家的既視感。」說完靈感造訪,啪啪啪敲出了一大段歌詞。
夢入神機來找關九:「九哥,《龍鱗》那邊試演的初步回饋出來了,無論是遊戲公司還是粉絲,評價都很好。這算個階段性的大成果了,咱們中午出去撮一頓大的唄?」
關九看了眼電腦,剛蹦出個郵件提醒,正是《龍鱗》所屬的“王者之翼”遊戲公司發送過來的試演回饋,她粗略掃了一眼,對方的確表示相當驚喜,同時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見,實施起來難度不算太大。
她問夢入神機:「去哪吃?」
夢入神機喜孜孜地說:「地鐵站那邊的購物廣場新開了一家重慶火鍋,我們剛訂了個大桌。」
關九斜了夢入神機一眼:「重慶火鍋?你們問過關山的意見了嗎?」
夢入神機朝排練廳努了努嘴:「虎妞在裡面呢,誰敢進去?」
關九哼了一聲:「別盡拿虎妞當擋箭牌!明明知道關山口味清淡,你們還點重慶火鍋,我看你們就是故意不想讓他去,怕他吃飯的時候念叨你們是不是?」
夢入神機頭都大了,苦著臉說:「九哥,關山不喜歡《龍鱗》這個項目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一開始寫劇本他就不停挑刺,咱們項目上的所有人這幾個月都快被他逼瘋了,還以為接了這個項目能輕鬆些呢,誰知道還是這麼苦!這都已經試演了,他提出來的修改意見比遊戲公司還多!……」
夢入神機一倒苦水就開始滔滔不絕。這也不怪他們,白翡麗從一開始在這個工作室就不怎麼受這些人的待見。只不過那會他還在國外念書,和工作室的人大部分時間都是線上交流,大家感覺還不明顯。去年七月份他回國開始做《湖中公子》的舞臺劇,整個工作室的人才領略到這個人的龜毛。這些人本來都是關九拉進來的人,一個個的都把關九當保護傘,動不動就對著她大吐苦水,對關山千重橫加抱怨。
關九豎起眉毛,說:「要不是關山一開始就挑那麼多刺,現在挑刺的就是咱們的大金主了。你覺得是讓關山挑刺好,還是讓金主挑刺好?」
夢入神機癟著嘴。關九看看窗外,灰色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小雪。她說:「這麼冷,關山估計不想出門。你帶著大夥兒去吧,開開心心吃一頓大的,記關山賬上。我去跟關山談談心,解救一下你們。」
夢入神機歡天喜地,一聲招呼之下,整個辦公室瞬間就空了。
又只剩下關九,和桌子上吱吱吃東西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吱吱已經兩歲了,在倉鼠中已屬年邁,不但開始變瘦脫毛,捧著麵包蟲的兩隻小爪子還不停發抖,肥大的麵包蟲扭動著掉到木屑上。
關九用剪子剪斷面包蟲,用鑷子餵給吱吱吃。
吱吱是鳩白工作室註冊成立的當日,她在工商局外面從一個小販手裡買的。這已經是第三只吱吱,前兩隻沒養多久就夭折了,這一隻吱吱,看來終於能夠壽滿天年。
白翡麗之前說,在辦公室養一隻倉鼠也挺好。一隻倉鼠的壽命,也差不多是現在大多數舞臺劇的壽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這就是週期。看著倉鼠在辦公室裡天天爬輪子,人也應該知道時時刻刻不可懈怠。
她比白翡麗要早兩年畢業。當初就是衝著他這句話,她放棄掉之前學了五年的建築設計,轉而來和白翡麗做這麼一個工作室。
關九拿著剛列印出來的《龍鱗》舞臺劇回饋郵件,進了辦公室旁邊的排練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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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個月前《湖中公子》演出成功之後,鳩白工作室就被好幾家風險投資基金給粘上了。
他們看上鳩白工作室的原因很簡單:如今文娛產業雖然風生水起,但在二次元這個版塊中,符合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的工作室少之又少,股權結構上的混亂,給風險投資的進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但鳩白就有點神奇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掛著工作室的名號,背後卻有著非常清晰的股權結構,儼然就是一家規範的小型文化公司。再加上他們做出來的舞臺劇的水準,有什麼理由不投?
在這些投資基金中,有一家名叫Se的公司鶴立雞群。Se是一家世界級的頂尖風投,能獲得Se的投資,幾乎意味著一種榮譽。不僅會獲得資本界很高的關注度,在公司管理、人脈、商業資源上面都將得到Se很大的幫助。
Se的投資經理很誠心,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的架勢,前後三次拜訪鳩白工作室,和關九、四大神獸等人面談。
Se開出的條件也很豐厚,對鳩白工作室的估值高出每一個人的意料。
關九、四大神獸等核心人物,沒有一個人不想爭取到Se的投資。
但Se唯獨有一個特別的要求:他們要簽對賭協議。
這個對賭協議的大概條款也很簡單:鳩白工作室必須從簽訂協定之日起,連續三年實現盈利,否則Se將有權要求鳩白工作室以30%的溢價回購Se所持有的股權。如果中途有核心成員出走,例如再次發生綾酒那種事件,也將有可能觸發回購條款。
這個對賭協議就像是唐僧取經取到了一大堆經書,但裡面還有一個緊箍咒。
只是這個緊箍咒,看上去也不是那麼緊。雖然鳩白工作室成立三年,就虧損了三年,但只要願意接商業項目,要扭虧為盈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關九於是去和白翡麗商量。
白翡麗那段時間正在閉門療養,很長時間沒有給她回復。最後關九等不及了,帶著投資協定上門去催,追著白翡麗接連講了三個小時其中的利弊,白翡麗把整個瞻園裡的花木都打理了一遍,依然一言不發。
關九最後終於急了,說了句:「就算你不在意名氣和錢,也要為工作室裡的其他人想想吧?他們都年紀輕輕的,賺錢的正經工作不做走上這條路,是想靠這個活一輩的啊!大家有情懷歸有情懷,但誰想當一輩子窮鬼呢!」
白翡麗又把瞻園裡的松鼠洞都檢查了一遍,終於說道:「也好,簽吧。」
關九鬆了口氣。
拿到了Se的投資,也就很快有了《龍鱗》這個商業定制舞臺劇項目。白翡麗回到鳩白工作室後,立即馬不停蹄地開始籌備。
《龍鱗》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遊戲公司“王者之翼”所出的一個大型競技遊戲。“王者之翼”現在在電競這塊推得很猛,為了配合宣傳和擴大影響力,他們找了鳩白工作室來幫他們出官方cos、廣告短片和舞臺劇。
這就是個穩賺不賠的項目。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下旬,關九之前翻了翻工作室財務發給她的簡報,今年要實現盈利幾乎已經毫無懸念。
十月份的時候,因為工作室規模擴張,鳩白搬到了現在這個辦公室,位於市區東部的文化產業園區,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實現Se在對賭協議中要求的盈利,關九心中著實有幾分暗爽。
推開排練廳的門,只見臨窗那邊的捲簾全都放了下來,整個排練廳中都暗暗的。
空蕩蕩的大廳正中放著練功墊,背對著她坐著一人一貓。貓和人對面的投影幕布放了下來,上面正在播放著一個舞臺劇視頻,全日語無字幕,關九聽不懂,但從上面的logo和時間來看,應該是寶塚劇團上個月新出的舞臺劇。
白翡麗穿一件白色T恤,看著是純白的,背後細看卻有一條彩色的小魚,特別小,也不知道放在衣服上有什麼意義。他在練功墊上盤腿而坐,手裡拿一根黃瓜蘸豆瓣醬吃。緊挨在他身邊蹲坐著一隻貓,低頭吃面前小盤子裡的貓糧。這只貓看上去是一隻銀虎斑,但不知為何比一般的貓要大很多,體型十分健壯,四肢和尾巴短粗有力。
一人一貓一起吃得咯吱咯吱的。
感覺到有人進來,那只貓倏然放下嘴裡的貓糧,轉身瞪著關九,渾身散發出濃厚的“生人勿近”的氣勢。
看見那雙飛機耳關九就緊張了。她扒著門框,試圖和它溝通:「噓——虎妞?」
虎妞見她非但不走,還試圖說話,頓時渾身的毛都炸開來,拱起腰身,眼神兇殘,一副隨時準備撲上來將關九撕碎的架勢,嘴裡還發著嗚嗚的低吼聲。
關九嚇得渾身汗毛豎起,叫道:「白翡麗!收好你的貓!」
白翡麗背對著她一勾手,把虎妞拎進了懷中。這貓被他一抱,整個人就溫順了,舒服地在他肚子上蹭。
關九小心翼翼在他身邊坐下,看見他的T恤胸前,是那條小魚的另一面。
關九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不帶虎妞來上班?來了三個月,我倉鼠都被嚇得早衰了。」
白翡麗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投影螢幕,說:「快了,我姥姥、姥爺耶誕節回來。」
關九低頭看了眼手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號,耶誕節是二十五號,也就是說再過兩天,虎妞就可以不用來工作室了。她長長舒了口氣。
這只貓的到來,最早是在九月九號。關於這件事,白翡麗的官方解釋是「姥姥姥爺要去日本某大學做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虎妞一個貓待在家裡會得抑鬱症,所以帶到工作室來上班。」
但鳩白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白翡麗這個人冠冕堂皇的官方解釋之外,必然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真實故事。
大家一致認為,白翡麗此舉是為了婉拒工作室中一個對他展開熱烈追求的姑娘。
那個姑娘是《龍鱗》項目上新來的一個唱見,模樣兒和綾酒不相上下,為人更乖巧可愛些。她每天殷勤地給白翡麗端茶倒水,給他買禮物、送花,還不時拿著劇本去請教他,有一次甚至還在排練中佯裝不經意地抓了白翡麗的手。
工作室裡的每個人都看得出,這個姑娘對白翡麗很有意思。
有老成員心疼這姑娘,隱晦地拿綾酒的前車之鑒去勸這個姑娘不要重蹈覆轍,說當年綾酒剛進鳩白工作室的時候,作為一個新人,也是用這些招數去追白翡麗。那時候白翡麗還在國外念書,綾酒便在網上向他請教很多東西,包括出cos、唱歌、古風戲腔,等等。那時候白翡麗的脾氣還不像現在這麼溫和,為人喜怒無常、忽冷忽熱。但儘管如此,也沒嚇退綾酒。
那一年綾酒過生日,全工作室的人都在YY頻道上給她慶祝,她卻折騰了好大一個意外出來——在她許生日願的時候,她帶著哭腔向白翡麗表了一個很長的、很真心實意的白。
她說話的聲音顫抖,誰都聽得出,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如果白翡麗當時不答應的話,她一定會毫無懸念地哭出來。後面還會有什麼後果,誰都不知道。
那會的氣氛很緊張。YY裡都沒人敢講笑話。
白翡麗沉默了很久,說了一個字:好。
綾酒費盡心思把白翡麗追到手了,但這又怎樣呢?到底是強扭的瓜不甜,最後的分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白翡麗,可不是吃一塹不長一智的人。
老成員勸那個姑娘一句話:「關九一早就說過,鬆關山千重此人,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那姑娘卻偏生不信這個邪,放話稱她和綾酒不一樣,她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相信再冷的冰塊,也能被她給捂化嘍。
見初生牛犢不怕虎,孺子不可教,老成員們搖頭長歎,只能退後一步,作壁上觀。
果然,不出一週,虎妞隆重登場。
這貓極其地粘白翡麗,白翡麗去哪它去哪,連去洗手間也要跟著。十七八斤的巨大一隻,卻身手敏捷,最喜歡往白翡麗肩膀和背上跳。對生人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看到有人靠近白翡麗五米以內就撲。
尹雪豔一開始不信這個邪,根本不在乎這只貓的恐嚇,走過去拍了一下白翡麗的背。結果就在他的手碰到白翡麗的那一瞬,就被那只貓撓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白翡麗背對著他,淡定說我這貓從小打針的不要緊,但還是給了他七百塊去醫院打狂犬疫苗,說算工傷。尹雪豔欲哭無淚。
但尹雪豔那次回來之後,信誓旦旦地說,白翡麗帶這只貓來也很慘,我聞到他身上的味兒都變了,以前是崖柏香氣,現在變成麝香龍骨止痛膏的味兒了。你看他動不動就揉後頸,肯定是被那只貓騎出頸椎病來了。
但無論如何,那個姑娘真的再也沒能靠近過白翡麗。
不光是那姑娘,整個工作室的人都沒能再靠近過白翡麗。
關九抱怨了句:「養這麼一隻貓,就算是余婉儀回來,只怕也會被嚇跑。」
剛才一直盯著螢幕看的白翡麗,這時候忽然橫了她一眼。
這一眼有點深,有點銳利,關九一時間竟覺得有些抵擋不住,拿手遮著臉說:「別這樣看我,大夥兒都看出來了,怕你面子上過不去不跟你說。《湖中公子》下半部也不排了,跑去人家住的地方問不說,還偷偷去把北京戲校和劇團裡所有年齡相符的女演員都查了一遍——偏偏就是查不出來。還記得那天晚上在Y市,我把你從醫院花壇裡撿回來的時候你有多喪嗎?還以為人家真死了,嘖嘖,談個戀愛談得腦子都沒了,丟人!」
白翡麗放出了手中的貓。
關九尖叫一聲,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白翡麗——」
白翡麗又收了神通。
關九坐穩在墊子上。終於有機會把列印出來的郵件拿給他看。白翡麗暫停了視頻,開亮燈,掃了郵件一眼。
關九道:「你看看,‘王者之翼’提的意見都沒你多。你就別對馬放南山他們吹毛求疵了吧?大家都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
白翡麗不置可否,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挺長的一條資訊。過了一會,他問關九:
「繕燈艇是什麼地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0:20
27.唯唯獅子大菩薩
白翡麗把車停在了佛海邊上。
一出車門,佛海上仿佛夾雜著冰碴的寒風迎面割來,白翡麗立即打了個噴嚏。
白天飄了一陣子的雪現在又開始四面亂飛,他拿紙巾擦了擦鼻涕,感覺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沒辦法,老爺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天色一片漆黑,不見星月,佛海周圍處處亮著古樸的燈籠,淺紅連片,映照出飛舞的細小雪片,恍然有一種穿越今古的感覺。
相比什剎海荷花市場、酒吧街的繁華,佛海這片地方雖然也算個文化旅游景點,卻冷清多了。
這裡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的聚集區,周圍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舊胡同和一個王府。古木參天,蒼松翠柏冷香撲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許多鐫著字的古舊斷碑所砌。一切都還保留著最古老的模樣,沒有受到太多現代商業文化的侵蝕。
越過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遠遠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層老戲樓子,卷棚歇山頂,起翹小挑檐,自內而外透著明光,飛雪裡亭亭而立,玲瓏剔透,好似佛海上漂著的一盞青燈。
那便是繕燈艇了。
此時正值好戲散場,三三兩兩看戲的觀眾從佛海邊上的道路上走了出來。白翡麗逆人流而行,衝繕燈艇走去。
白翡麗很少來佛海。他來北京這麼多年,只曉得長安大戲院、梅蘭芳大劇院這些個知名的看京劇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聽說過繕燈艇。
關九跟他說繕燈艇在京城戲曲界的名氣很大時,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之前應該也被姥姥、姥爺提及過很多次,只是聽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劇場的名字,他也沒怎麼上心。
關九在學校的時候上藝術類課程,做過北京戲劇場的研究。繕燈艇作為一個保留著大量梨園遺風的「戲班活化石」,唯一還在不使用電燈和擴音設備的古戲樓中演出的體制外劇團,自然成了她的重點研究對象之一。
關九同他講,繕燈艇這個戲樓有來頭,是光緒年間一群來自廣州府的官員、士紳,還有商號集資興建起來的。她說白翡麗作為Y市人,應該知道那邊唱粵劇的人又被稱作「紅船子弟」,早先粵劇戲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紅色的船。當時興建繕燈艇時,為了體現廣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樣子,並稱之為「繕燈艇」。
白翡麗走上石舫,只見戲樓匾額上題「繕燈艇」三個古樸剛勁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關九所言,匾額題字人是光緒三十一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岑某某。
戲樓門大開,裡頭夾道林立著長長的素紙燈籠,燈籠外隔著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經凋零,只剩了形狀怪異古拙的枝幹。還有些羅漢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蒼勁挺秀。
這一路走過去,草、木、盆、石,無一不透著歲月磨蝕的痕跡。石頭和磚塊砌就的地面顯然反復用水沖刷過,北京灰土那麼大,這裡竟然連地面竟然都能夠一塵不染。石磚被長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層藍色的包漿,溫潤發亮。
走到正廳裡,中堂上掛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關九說過,這個人就是繕燈艇的開山祖師爺,「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畫像中的他容貌豐麗,著西裝領帶,笑容中有倜儻韻味。
倪舸的畫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兩廣總督岑春煊的題詞︰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白翡麗琢磨著這八個字,想到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繕燈艇,隱約覺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過去都不見人,他一直走到里面戲台,才見有兩三個穿著對襟夾襖的中年男子前前後後地收拾戲台,穿著碎花布襖的幾個女孩子則在打掃地面,擺正桌椅。
戲台共有兩層,二層的戲台兩側各有廊橋與二樓過道相連接,一樓的戲台兩側,則有一個類似碼頭一樣的長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個空間裡,點綴著許多燈燭,卻不見一盞電燈。除了一個電子屏幕,也沒有任何擴音設備。
戲台前面的兩座柱子上,則左右掛著一幅對聯,寫著︰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他聽見那幾個女孩子在低聲交談︰
「最近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誰想出門?」
「我覺得還是票價太低,幾十塊就能買到,觀眾想不來就不來了,也不心疼那幾十塊。」
「唉管他們來不來呢?票錢又不會退,賺到了就行。」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我聽朋友說,這幾天天橋劇場演音樂劇《歌劇魅影》、海澱劇院演《開心麻花》的舞台劇,國家大劇院演田導的新話劇,沒有哪場不是爆滿。我看還是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
「就是,現在連《盜墓筆記》和《仙劍奇俠傳》都開始演舞台劇了,什麼人都擠進來搶這碗飯,誰還來看京劇嘛……吃國家飯的都過得不容易,更何況我們……」
白翡麗聽這些女孩子們從京劇聊到話劇,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劇,不由得凝神去聽。忽的聽見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聲音溫沉,好似玉中水色,一聽便知是靠嗓子吃飯的,也不知這嗓子的水色,細細琢磨溫養了多少年。
白翡麗回頭看,只見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著一身月白長衫,身姿瀟灑清榮。
這人看見白翡麗,隱約的眉頭一皺,只是他逆著光,白翡麗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尋常的打扮出了問題,仍然客氣地問道︰「您好,請問這裡有一個叫余飛的人嗎?」
白翡麗來這個繕燈艇,正是為了打聽余飛的事情。
姥爺白天裡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他們買兩張繕燈艇《游龍戲鳳》的戲票,時間越近越好,並指名道姓要余飛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購票網站,發現繕燈艇確實有《游龍戲鳳》的演出在賣,但主演並沒有余飛這個人。
他告知了姥爺,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給他打電話了,說問了認識的票友,道是余飛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姥爺讓白翡麗跑一趟繕燈艇,親自去問問,還特意跟他強調,這個余飛是個女孩子,別弄錯人了。
姥爺是個急性子,說讓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後天跑一趟。
白翡麗下午參加《龍鱗》的排練結束吃完飯,又被關九拉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網球,待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經過了九點,才想起還要給姥爺問余飛的事。
這時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說道︰「你找余飛做什麼?」言語間有幾分隱約的高傲和嚴厲。
白翡麗心想要是還給他解釋姥爺讓他問人這一遭,未免太麻煩了,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姥爺怎麼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聽這個叫「余飛」的人唱的戲。於是他化繁為簡,說︰「之前聽過余飛的《游龍戲鳳》,現在看她不演了,就想來問問。」
那男人「哦」了一聲,說︰「你喜歡她的戲?」
白翡麗心想這人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回答說︰「是的。唱得很好。」
那男人道︰「你喜歡她唱的李鳳姐?」
白翡麗下意識想,這余飛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鳳姐了,他問這麼多做什麼?便點了點頭。
只見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說︰「謊話連篇。余飛早就不在這裡唱戲了,繕燈艇收場不留外人,你走吧。」
白翡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露了破綻,卻仍不放棄地問道︰「她為什麼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兒了麼?」
那男人卻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門。
白翡麗見這男人身上長衫質地甚佳,他出現之後,那幾個灑掃女孩子也登時不敢說話了,都躲得遠遠的,便知道這男人在繕燈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著別的辦法往外走,忽的聽見吱呀一聲,回頭一看,戲台的門關了個嚴實。幾乎是同時,前面的幾扇廳門和廂房門也都關了。這時候一個提著鐵制氣死風燈的老僕人過來,他忙問道︰「老伯,您這兒是不是有一個叫余飛的姑娘?」
老僕人點點頭︰「是啊,但是被艇主趕出去嘍。」
「為什麼?」
「不聽話,犯了艇規唄。」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這我哪知道?」
白翡麗心想起碼是明白怎麼不在了,謝過老僕,準備回去。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問那老僕︰
「老伯,您這兒有一個叫余婉儀的會唱戲的姑娘嗎?二十多歲,喜歡穿旗袍,頭髮這麼短——」他比了個長度。
老僕人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
「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
********************************
白翡麗在風雪中走,一邊走一邊打噴嚏。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開始積起來了,迎風走路都覺得艱難。
他心中覺得失落。起初得知繕燈艇是戲樓的時候,他心中忽的騰起了一線希望。之前他連老舍茶館、梨園劇院這些有京劇表演的地方都查過了,沒有余婉儀的存在。這繕燈艇竟是一條漏網之魚。
然而剛才那個灑掃的老僕,顯然在繕燈艇中已經待了許多年,和夾道兩邊的草木盆石都有融為一體的氣韻。然而他那麼確定地否認了有余婉儀這個人,讓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滅。
他想,緣分這種東西,要是再靈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夠了。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緣份濃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而到最後,就是那麼一念之差,就讓這緣份過去了。
大風呼啦啦地吹著,吹得枯枝乾椏唰喇喇地響。臨著佛海邊上的成串的燈籠隨著狂風大雪上下擺動,沿水道路上空無一人。
他走著走著,忽然遠遠地看到他的車旁邊,站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然後手裡拿了個不知道什麼東西,開始從他的車尾沿著車門向車頭劃。他劃出“嗞——”的聲音,隔這麼老遠白翡麗都能聽到。
「靠——」任白翡麗教養再好、性情再溫和,踫到這種被劃車的倒霉事,還是忍不住罵出了聲。
他朝自己的車飛奔過去。跑了幾十米遠,他忽的頓下了腳步,停了下來。
他看到車邊又跑過去一個穿著長羽絨服的女孩子,拿了書包奮力地砸那個猥瑣的男人,一邊打一邊放聲大罵道︰
「你這個變態!今天又讓我踫到你!你還劃人家車!變態!!!快滾!!!」
這聲音偏低沉,凶惡又憤慨,帶著十足的咒罵和恐嚇的意味。
但在他聽來,竟是悅耳勝過任何一支曲子。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裡,心中只有十個字︰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這時候,文殊院鼓樓的鼓聲敲響,醒鼓敲了鼓邊再敲鼓心,聞見鼓頭和尚頌唱道︰
「佛日增輝——法輪常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他想,他應該去文殊菩薩面前,去還一個願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0:39
28.容身之地
白翡麗看到的那個“女孩子”,的確就是余飛。她正拿了書包,狠勁去砸那個劃車的男人。那書包很沉,看得出裡面裝了不少書,把書包頂出了堅硬的尖角。
那個男人狼狽地用雙手護頭,佝僂著腰躲躲閃閃,看起來特別慫的樣子。突然,他特別雞賊地伸手一拽,把余飛的書包整個兒抱在了懷裡。余飛和他搶奪之間,他扯開書包的拉鍊,抓著裡面的書往外亂扔。
書包裡全是書和一些打印的單頁,四下飛散開來,被盤旋的疾風吹得到處都是。余飛見有幾頁紙眼看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慌忙撒開了抓著書包帶子的手,去追那幾張飛頁。
白翡麗這時候已經跑了過來,一個箭步上去,抓著余飛的書包,又一腳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乾猥瑣,身手卻極是敏捷,見又有人來,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逃。白翡麗還想追,聽見那邊余飛悶哼一聲,扭頭一看,她踩著一塊冰在佛海岸邊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滾下佛海,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一把抓住余飛的胳膊把她拽了上來。
余飛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雙手按著地面抬起頭來。岸邊那一溜兒燈籠黯淡的燈光下,白翡麗只見她這回換了個乖巧的髮型,齊齊的劉海搭在額前,長髮漆黑及腰。只是她的頭髮又多又粗,沒有專門燙過,不怎麼直,怎麼都算不上清湯掛面那種,這會兒亂糟糟的,又像雞窩又像頭被吹散了鬃毛的小獅子。
白翡麗單膝蹲在余飛面前,欣賞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撿起地上剛才被余飛奮力保住的幾頁紙,只見是畢業證和學位證原件,還有加蓋公章的畢業學校成績單。上面的學校白翡麗沒有聽說過,是大專畢業,專升本拿到了學士學位。
另外還有一張打印的準考證,報考中國戲曲學院全日制碩士學位研究生。準考證上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劉海整齊,沒有化妝的面孔十分清秀,甚至還顯出幾分乖巧出來,和他八個月前見到她的囂張勁兒判若兩人,但是那頭叛逆得不聽使喚的長頭髮,還是泄露了她的本質。
余飛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確定她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這人,真真切切的就是黃樑一夢白翡麗。
八個多月不見,他的模樣倒是沒怎麼大變,倒像是更艷麗了一些,眉眼間黛色分明,若含明光。頭髮又長長了不少,索性梳了個偏分扎了起來。長長的半邊劉海染成漸變的顏色,中間又挑出幾縷淺淡到近乎白色的淡藍。這樣的頭髮和配色不會讓人覺得誇張,在他身上反而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他仍然戴著耳環,只不過換成了豎著的小魚,余飛感覺應該是秋刀魚,還是兩條。這兩條秋刀魚雖然小,但魚腹上還嵌著有如教堂彩色花窗一樣的裝飾,配合著他的髮色,極其精巧。
白翡麗的手指擦過準考證上白紙黑字的名字,余、婉、儀。
身份證號開頭的數字和他一模一樣。
他抬頭,拉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意︰「你叫什麼名字啊?」
余飛望著他,一怔,頓時破口大罵︰「白翡麗你個辣雞死撲街!東西給我!」
白翡麗悠悠然然的,看著她,拿韻白說道︰「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他對這話記得深刻,隨口說出來時,或許只是無意。他卻不知道,這句話在余飛聽來,仿佛他當時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隻手,美麗的,不著力的,卻輕輕巧巧地將阿光推開,也轟然一下推開了她塵封著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麗,那個在夜色裡能與她顛龍倒鳳,白天裡卻又能拒她於千里之外的白翡麗。那個明明追過來,卻能看著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著不出面的白翡麗。那個她都已經放下矜持,試探到那種地步他卻還模棱兩可的白翡麗。
白翡麗當然有他玩得起的底氣,她卻還在溫飽線上掙扎,色厲內荏,死守著那一點不怎麼值錢的尊嚴。
余飛這樣想著,眼色漸漸的暗沉下來。雪花落在臉上沁膚的冰涼,讓她一點一點冷靜下來,清醒過來。
好在她的人生計畫中已經沒有白翡麗了。在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五天裡,白翡麗出現,她承認她有那麼幾個瞬間動過心。一片漆黑的大雨之中,她抱緊白翡麗,一廂情願地把他當做一根救命稻草,但很快她就明白這都是一場大夢,夢幻泡影一般虛無。
什麼獅子呀。那只是一個夢。
好在她從來沒有對他們說過真名,更沒有說過“余飛”這個名字。母親去世了,小芾蝶對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幾乎一無所知。
回到北京,她一無所有,連戲都不能唱。她厚著臉皮去找那個從來不和她說一句話的生父借錢,租了一個破舊的小房間臨時棲身,做一些臨時工維持生計。她不想放棄京劇這條路,於是開始申請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因為在繕燈艇長大,她沒有受過正規系統的教育。這條路不好走,但是好在,仍有走出去的希望。
她告訴自己,不過三年而已。她還能從頭開始。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再看白翡麗,四處撿起那些書,裝回書包裡。
白翡麗從她的眼睛裡也感覺到氣氛淡了下來,這讓他有些茫然。他看向那些書,都是考研用的教材。被風吹開的書頁裡被畫得花花綠綠,很顯然,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他問:「你要讀研究生?」
余飛不理他。收好了書和資料,便朝佛海外走去。
白翡麗過去拉住她:「你去哪裡?」
余飛掙開他手,道:「不關你事。」
她的語氣很是冷淡,白翡麗愣了一下,問道:「你這是又在和我生氣?」
余飛說:「我不敢。我不認識你。」
白翡麗說:「你剛才還叫了我名字。」
余飛冷冷撇下兩個字:「幻覺。」她繞開他匆匆向外走去。
幾十米外就是佛海那座古舊的高大牌坊,多年不曾修繕,油漆脫落,露出了木頭和石料本來的顏色。卻也別增了一種歲月剝蝕的味道,和整個佛海的古樸清寒渾然一體。牌坊外就是寬闊的街道,車輛在飛卷的風雪中往來。
余飛伸手攔下一輛空車,拉開車門正要上車時,忽的從背後伸過來一隻手,用力一推便將車門關了個嚴實。
余飛怔忡回頭,那司機從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來,不耐煩地喊道:「你到底坐還是不坐啊?」
白翡麗道:「不坐。」
司機罵了聲操,搖上車窗絕塵而去。
余飛推了白翡麗一把:「你幹嘛呀!」
白翡麗拖著她往自己車那邊走:「我送你回去。」
余飛奮力掙扎,但他衣服穿得不薄,她想咬人都沒地方下口。她嘶著聲音吼道:「我用不著你幫忙!你是我什麼人?別以為跟我睡了一覺就有資格介入我的生活!你想玩女人找別人去,別來惹我!」
白翡麗忽然停下來,說:「你覺得我在‘玩’你?」
余飛的眼睛都紅了,心頭梗得慌,說:「睡也睡了,親也親了,一轉眼便翻臉不認人,連句好話都不對我說,你覺得我就是你三萬塊錢可以打發的人是不是?誰都親得誰都摸得,跟站街女沒什麼兩樣是不是?」
白翡麗聽得胸口起伏,深吸了口氣,雙唇緊抿,扭頭看向另外一邊,那雙眼睛裡波光爍動。
見他這樣反應,也不知是氣惱了還是怎樣,余飛心中更是一涼,像有刀子劃過似的,掙開他手,咬著牙說道:「我現在好得很,不需要你幫忙,真的。那晚上離恨天他們打我的時候你不出來幫忙,現在就算幫我天大的忙,我也——」
他忽然轉過頭,說:「我那時候不是不想幫你——」他定定地望著她,眼睛裡很黑很深,又有那麼一絲的孤注一擲。
他說:「如果我說我有病,精神病,你信嗎?」
余飛冷冷地、不屑地一笑,丟給他一句話:「我看你是真有病。」她轉身走開,又拿手指指住他:
「別跟著我。」
她又攔下了一輛車。白翡麗追過來,她狠命地拳打腳踢,剝開他的手指,鑽進計程車,對司機師傅說:「快走!」
然而車開出去沒多遠,她又下來了。
她在翻書包。
白翡麗本來已經坐回車上,想開車去追,見她匆匆忙忙又跑回佛海邊上,便又下了車。
余飛抱著書包,彎著腰在佛海邊上仔仔細細地搜尋,很是焦急的樣子。
他追過去問道:「你找什麼?」
余飛轉過身來,眼睛紅紅的,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問道:「你有沒有拿我的錢包和手機?」
她的臉上泛著急躁和衝動的紅暈,紅撲撲的。白翡麗一怔,搖了搖頭。
余飛鬆開手,稍稍冷靜下來,洩氣地說:「是了,你也不是這樣的人。」
白翡麗問:「丟了?」
余飛低頭咬牙,抱緊了書包:「一定是剛才那個爛人偷拿的。下次再讓我逮著他,先打個半死,再送警察局。」
她說得咬牙切齒,卻又有十分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兩個人都沉默起來,陷入一種莫名的尷尬。
最終還是白翡麗把手機遞給了她:「銀行卡和電話卡掛個失吧。」
余飛低聲說:「也沒什麼好掛失的。」但還是拿了白翡麗的電話,給銀行和電信運營商各打了一個。
白翡麗說:「報警嗎?」
余飛說:「沒用。」
她內心中是沮喪的。她常聯繫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段時間考前衝刺,更是完全不用手機,就擱在書包底層。
錢包裡沒多少錢就算了,但是有身份證。頂頂重要的,還有一把鑰匙和社區門卡。
白翡麗說:「我送你回去?」
余飛低著頭,這次沒有吭氣。
她覺得自己慫死了,倒楣死了。再多的傲氣和自尊,在白翡麗面前都被摧折成一地的玻璃渣。
她依然下意識去拉後門。白翡麗打了個噴嚏,伸手按死後門:「坐前面。」
余飛想起他之前說的:我不喜歡有人坐我後面。
一切都仿佛還歷歷在目。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還記得那麼清楚。
坐上副駕駛拉上安全帶,余飛聽到後座上有響動。回頭看,見有一個籠子,裡面黑乎乎地蹲著一隻貓。
白翡麗說:「它叫虎妞。」
她問:「母的嗎?」
白翡麗:「公的。」
余飛:「……」
白翡麗開車,余飛看見他白皙的手背上被她的指甲抓出的幾條長長的紅道子,還好沒有出血,但也格外惹眼。
她心中仍然悶著一口氣。這口氣現在似乎消散了些,但她仍然說不出來話。
她指路讓白翡麗開車到了社區門口。社區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住的大多是老人,處處裝著防盜門窗;磚牆高聳,上頭紮著防翻牆的玻璃碎片。
余飛沒有門禁卡,搖了好一會社區門,也不見有保安出來。透過鐵門縫隙仔細看,門房的燈都是滅的。她給雙手呵了呵氣,準備翻大門。對於她這種不走尋常路的行為,白翡麗沉默無言,站旁邊給她搭把手。
大鐵門冰得刺骨。余飛雙手夠到頂,已經感覺要粘在鐵門上了。這時只見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到身上,兩個男人洪亮的聲音穿過紛飛的大雪傳來:「什麼人!」「有賊!」
余飛高高地扒著鐵門,借著路燈的光遠遠瞧見有兩個人跑過來,依稀可見身著制服,手中拎著警棍。最近這片地區入室盜竊事件頻發,她知道是附近巡邏的片兒警,心中大罵一聲:這都是什麼事兒!
她不想進局子,馬上就要考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跳下來,她拖著白翡麗就跑!背後的光柱亂晃,晃得她心驚。好在白翡麗的車就停在幾步路外,兩人爬上車,他發動車子,很快匯入了大路上的車流中。
余飛手按著咚咚直跳的心口,喘息了幾下,說:「白翡麗,遇見你就沒什麼好事兒。」
白翡麗把著方向盤,直視前方,淡著聲音道:「該說這話的是我。」
兩個人又雙雙無言了一會兒。白翡麗說:「要不我再送你回去試一下?說不定有人回來。」
余飛喪氣地搖搖頭:「回去還要找人開鎖換鎖,這麼晚了,又下雪,還指不定找不找得到人。」她頓了下,軟了聲氣,說:「能不能找你借幾百塊錢?我找個賓館將就下,明天就還給你。」
像是怕被他嘲笑似的,她又自嘲般地自言自語:「剛才說不要你幫忙,都是我瞎說,我就跟個傻子一樣。」
白翡麗卻沒有笑話她。過了幾分鐘,她以為他是默拒了,尷尬得無地自容,想要跳車,卻又聽見他問道:
「你沒身份證怎麼入住?」
她一時語塞。
車上了環路的高架橋。車窗外,高低交錯的立交橋宛如長龍一般在鱗次櫛比的建築間盤旋。路燈整齊明亮,來往的車輛為這些長龍點綴上流動著的閃亮鱗片,在飄飛的雪花裡,美得醉人。
余飛趴在車窗上,看著這樣壯觀景色。這座城市她已經待了十六年多,都已經成了她的第二個家。這座城市這麼繁華,晝夜都不曾黑暗冷清過,紅的黃的燈光,大樓上一閃一閃的航空警示燈,明明都是有溫度的,卻也能分分鐘間讓她失去容身之地。
她有些無助了,喃聲道:「你把車借我睡一晚吧。」
白翡麗沒接話,余飛也精疲力竭,閉著眼,懨懨地靠著車窗。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車正在過一個安全崗。紅白相間的起落杆豎起,白翡麗把車開進了一個靜謐的處所。
四面都是高大的樹木,除了公園,餘飛很少在北京看到有這麼多高樹。
樹叢和草坪間,散佈著一座座灰磚小樓,民國時期西洋建築風格,看起來很古老了,牆面上佈滿了乾枯的爬山虎的殘藤。
車在一棟兩層的小樓前停了下來。白翡麗下車,從後座拎出了貓籠子,塞進余飛手裡。余飛手裡一沉,問道:「這是哪裡?」
白翡麗掏出鑰匙來開門:「我姥姥家。」
余飛驚問:「你帶我來這裡幹嘛?」
白翡麗道:「頂上有個閣樓,你將就一晚上吧。」
余飛躊躇。虎妞大約是嗅到了家的氣息,開始在籠子裡亂竄,籠子的重心變來變去,余飛把籠子拎起來,只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充滿好奇。
白翡麗說:「我姥姥姥爺不在家。你要是覺得我住這兒讓你不自在,我就去別處住。」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1:11
29.夜襲白翡麗
門開著,裡面亮著暖黃的橘色燈光,一眼望過去,是一個小巧的會客廳。廳中心鋪著毛茸茸的地毯,圍著幾個胖墩墩的沙發,旁邊是書架和桌子,還有好幾盆蔥蘢的綠植。牆上掛著一些藝術畫作。
暖洋洋的熱氣撲面而來。這種味道余飛很熟悉,是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松柏香氣。她回北京後,有一次去文殊院找恕機,方丈大師送了她一個崖柏的佛珠手串。她聞聞,才知道了那種氣味叫什麼。
這個小樓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反而令人想要親近。余飛手中的籠子一直在騷動,虎妞迫切地想要出去。
余飛咬著牙,低頭望著地上那道門檻。她知道跨過這道門檻意味著什麼——她離白翡麗又近了一步。
一陣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粒子襲來,余飛感覺臉上像被冰刀割了一下。旁邊白翡麗又打了個噴嚏,用紙巾捂住了鼻子。
他穿著一件薄薄的羽絨短外套,李面一件衛衣,沒有圍圍巾。好看雖是好看,卻很難抵御這樣的寒冷。
他嘴角眼梢柔潤流麗,就連雙手捂著紙巾擤鼻涕的樣子都甚是珊珊可愛。余飛這時候無論如何對他怨恨不起來,又是恨自己,又是鄙夷自己,卻隨著手底大貓傳來的那一股向前的勁兒,跨進了那道門檻。
這棟小樓不大,厚實的黑木地板被常年行走磨得十分光滑。兩個人在門口脫了外套和鞋,白翡麗接過貓籠子,把虎妞抱出來,給它繫了一條長長的肩背繩。
余飛說︰「哪有給貓繫繩子的?」
白翡麗像抱孩子樣抱著虎妞,給繩子調試鬆緊,道︰「怕它咬你。」
余飛看到貓就喜歡,揉了揉虎妞搭在白翡麗肩上的毛茸茸的大腦袋,笑嘻嘻說︰「這麼可愛,怎麼會咬人呢?」
虎妞對著余飛虎視眈眈,兩只粗壯的爪子深深地扣進了白翡麗的肩膀裡面去。
小樓就兩層。一樓是會客廳、廚房、儲物間和姥姥姥爺的臥室,二樓是白翡麗的臥室,另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書房,小書房有木梯通往頂上的閣樓。
閣樓挺寬敞,擱著一張大床,就是頂子矮斜,有半邊白翡麗得弓著腰走。閣樓裡只有床邊一個大球一樣的白紗落地燈,直徑大約有一米,像個月亮,發出朦朦朧朧的光。白翡麗從旁邊的櫃子裡抱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床褥給余飛鋪上,又抱了一床蓬鬆的大被子出來。「都是新的。」他說,「我們家沒什麼客人來住。」
余飛默然看著他在床邊走來走去。脫了外衣,他穿著白色的衛衣和白襪子,愈發顯得他整個人乾淨修長。耳朵上那兩條小魚撞來撞去,發出細碎如絲的金屬聲響。
他帶著她下樓,木樓梯咯吱咯吱的,讓她想起在Y市老家的那棟老樓。這座小樓要小很多,但是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讓她有安全感。
他領著她進了姥姥的房間,拿了一套毛巾和一次性洗漱用品給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你要換內衣嗎?」
余飛有點潔癖,習慣每天洗兩次澡,貼身衣物全換,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白翡麗說︰「我家裡沒有適合你的內衣。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姥姥有新買的還沒用過的。你的衣服洗了晾一夜,也就乾了。」他翻了翻,找出一套來。余飛一看,都是那種老式的平角褲。她瞅了一眼床頭牆上姥姥和姥爺的合照,果然,姥姥是長得胖乎乎的、笑起來像個彌勒佛一樣的老太太,那條褲子夠她兩個穿。
余飛很果斷地說︰「還是你給我一件衣服吧。」
於是兩個人又上樓。
白翡麗的衣櫃就大多了。臥室中甚至被單獨隔了一塊出來做衣帽間。只是有半邊是被矇著的,不知道裡面掛著什麼。
余飛說︰「給我一件很大的——」她比劃了一下,「T恤吧。」
白翡麗果然給她找了一件特別寬鬆柔軟的棉T恤出來。T恤胸口印著一個很小的黃色標誌,看起來像是兩支交叉的鋼筆筆尖。余飛不知道有什麼意思,但她已經習慣了白翡麗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著衣風格,見怪不怪了。她想起他那身一天增加一雙眼睛的系列T恤,忍不住又往衣櫃裡看了兩眼。
白翡麗問︰「看什麼?」
余飛如實回答。「一共有幾件?」她沒忍住問。
白翡麗便抽出下面的一個抽屜,翻翻找找,把那一套T恤給找了出來,一共是七件,其中最後一件,已經橫七豎八的全是眼睛了。
滿足了余飛的好奇心,他又放了回去。他沒有把那個抽屜完全拉出來,但蹲在白翡麗的身後,余飛對那個抽屜驚鴻一瞥,意外地看到抽屜最裡面的角落裡,整整齊齊地疊著一條似乎是淡藍色的圍巾。
余飛心中忽然狂跳。
雖然就那麼一眼,但她已經十分確定這就是她那條圍巾。在抽屜的陰影裡,她清晰地看到圍巾薄薄的經緯上有一個被勾壞的小洞,那個小洞的形狀她記得清清楚楚,準確無誤。
那天她把這條圍巾扔在地上便跑了,沒想到他又撿了回來。
但白翡麗沒意識到她看到了,很快又合上了抽屜。
白翡麗臥室旁邊就是浴室。浴室裡一個淋浴間,一個洗臉池,馬桶,還有一個專洗內衣的小型滾筒洗衣機。余飛在這裡洗,白翡麗去到一樓姥姥、姥爺房間裡的浴室去洗。
余飛洗完澡,用那洗衣機洗貼身內衣。她穿著白翡麗那件寬大的白T恤,一邊偏著頭吹頭髮,一邊用白翡麗給她的舊手機給恕機發了幾條信息,告訴他自己的錢包、手機和鑰匙都丟了。
恕機一針見血︰那你現在在哪裡?
余飛猶豫了一下,回信息︰你猜。
恕機說︰等一下,讓我測一下我的算卦水平。
過了一會兒,他發了一張簽圖過來,簽圖上一面飄飛的彩幡,底下兩句小詩︰
「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
余飛問他什麼意思,恕機卻不肯多說。余飛怒敲字︰臭素雞,吊人胃口是太監。
恕機︰呵呵呵,嚇得到我?
余飛︰你就是猜不到唄。
恕機︰不是風起,也不是幡飛,女施主,是你心動了。
余飛「啪」地關上了手機。
一切都打理完,已經快十二點。余飛仰面躺在床上,望著閣樓頂上的天窗。
這個設計其實非常美,斜斜的一大面窗子,如果天氣好的話,可以在這個床上看到大片的星空,應該有壯美的銀河。現在窗子外面應該是亮著一盞燈,窗上結著冰稜。她關了床頭的落地燈,便見窗外那燈透過冰窗灑下滿床的銀輝,宛如清冷月色。
她想這真是太浪漫了,也不知是誰設計的,像童話裡的一樣。如果做夢的話,應該有仙女和愛麗絲,再多的難過,也會被這一床月色治癒。
她聽見白翡麗在閣樓底下問她︰「睡著舒服嗎?」
余飛整個兒窩在鬆軟溫暖的床褥和被子裡,感覺像睡在雲裡。從小到大,她就沒有睡過這麼舒服的床。她真的擔心在這裡睡過了就再也睡不了自己那個小板床了。
她應了聲︰「嗯。」
白翡麗便沒有再多言,關了書房的燈,便走了出去。
小樓很快徹底地陷入了靜謐。余飛閉著眼睛,仿佛聽得到房頂天窗外雪落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正當快要入眠的時候,忽然聽到「嚓嚓嚓」的聲響,像是堅硬的樹枝刷在玻璃上。
她睜開眼,卻見天窗上有什麼東西動來動去,仔細一看,兩只三分細爪,爪印竹葉,原來是一只走來走去的失眠的鳥。
她想,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閣樓。
但她卻怎麼都睡不著了,大睜著雙眼,目光隨著那只鳥的竹葉爪印移來移去,腦子裡似恍惚又似無比清醒。她想很多事情,想繕燈艇,想師父,想戲台上的一舉手一投足,想對著倪麟唱的那一句「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她想母親,想父親,想Y市老房中錄音機裡的帝女花,想母親唯一一次去泰國玩,給她帶回來的那條藍色圍巾——
她猛一下坐了起來。
這幢小樓再好,終究不是她的家。過了這夜,她還是要走。
她得把那條圍巾拿回來。
那晚白翡麗把圍巾還給她,是她當著他的面把圍巾扔到地上的,她沒有臉再向白翡麗開口要。
在床上待坐了許久,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下地。
她光著腳,緊貼著樓梯欄桿,一點一點地往下挪,不發出一點聲響。木製的地板和欄桿有著天然的溫度,房中的暖氣也很足,她沒覺得有半點寒冷。
躡手躡腳走到二層,出了書房,又輕手輕腳走到白翡麗臥室門外——她感覺自己像在做賊——其實她就是在做賊。
白翡麗的門虛掩著。房中沒有開燈,但窗口透進樓外夜燈昏黃的光線,不算太黑。
他睡覺沒有聲音,但偶爾咳嗽一聲,應該是這晚涼著了。余飛在門邊窺視了許久,確定他是睡著了,便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他面朝裡睡著,胳膊在外面抱著被子,身體微微蜷起。長而柔軟的頭髮鋪了一床,像流水一樣,在窗口透進的燈輝下反射著淺淺光澤。臉半埋在枕頭里,閉著的眼睛睫毛奇長,半邊臉乾淨無比。
余飛強迫自己別過目光,走到衣櫃旁邊,極輕極緩地打開櫃門,一點一點地把抽屜開了一條可供手探入的縫隙。
她憑著記憶,伸手進去摸。很快便摸到了她那條圍巾,輕輕地拉了出來。
圍巾質地清爽柔軟,很顯然他洗過了的。
捏著這條闊別許久的舊圍巾,余飛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剪不斷,理還亂。
余飛合上抽屜和櫃門,又站到了白翡麗的床邊。
這大概是一個她不應該觸踫的人吧。但她看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手背上那幾道被她抓出來的傷痕,忍不住把手指探過去,極輕極輕地踫了一下——
就這麼輕輕一下,她尚未食得其中滋味,便看到白翡麗手背一縮。
余飛頭皮一緊,心想要糟。飛快轉身奪門而出,果然躥進小書房時,聽見白翡麗清磐似的聲音警覺地喊了一聲︰
「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1:27
30.大雪壓彎松枝
白翡麗追著那道一閃而過的人影進了小書房,又見那條黑影消失在了閣樓的黑暗中。他抄起小書房桌上那個玩具手電,也追上了閣樓。
閣樓中除了天頂泄下來的燈輝,一片靜謐,了無動靜。
白翡麗屏息。他唯恐有什麼人闖了進來,開了手電,照向床兩側的暗處。
什麼東西也沒有。
床是低箱床,床底自然不可能藏人。他又拉開櫃子檢查了一遍,仍是什麼也沒有。
他的目光落到床上。
這個人整個兒窩在被子裡睡著,被子外只露出了一團飽滿的頭髮。
他望著這一條大魚似的被子,慢慢坐在了她的床邊,伸手去扒她的被子。
他把她的腦袋扒了出來——她緊閉著眼睛,就好像是熟睡著一樣。那一雙鳳眼的眼角危危上挑,臉頰到脖頸白生生光緻緻的。
被子被褥還有她穿的衣服都是雪白的,他卻看見她肩膀下面露著一點淡藍。
他兩根手指夾住那一點藍色,一點一點地往外抽。抽了一截抽不動了,他便更用力地抽。
余飛終於裝不下去了, 猛然睜開眼,兩只爪子死死抱住圍巾,叫道︰「這是我的!我的!」
她長發蓬鬆,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死盯著他,像只凶悍的小老虎一樣。又長又粗的髮絲散落在白生生的臉頰上,說不清是天真還是風情。
白翡麗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低下頭,在她臉頰邊上親了一下。
余飛腦子裡「轟」的一炸。
他挪了挪位置,在她雪白的腮幫子上又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不自然地抬起頭來,目光不敢直視余飛,臉上忽的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余飛死死地瞪著他。
他訕訕的,低著頭,帶著傷痕的右手仍緊抓著圍巾。但他在猶疑,在鬥爭,在不確信。他的手指抓著圍巾,一緊,一鬆,但始終用力抓著,沒有放開。
他忽的頭別向一旁,打了個噴嚏。
余飛突然握住他涼涼的右手,按在了自己胸口。她身上健旺而富於生命力的熱量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了過去,附帶著年輕女人微妙而溫柔的曲線所帶來的觸感。
他呼吸一滯,終於是整個人都俯了下來,左手撐在她枕頭邊,去吻她的頸子。
余飛在那一瞬間忽而想明白了恕機的話,心動的時候幡是落不下來的,你又怎麼拽得住它呢?過去她或許想得太遠太多了。在「筏」的那個晚上才是對的,她喜歡他,那麼不問過去,不思未來,只在當下。
她猛一翻身,把白翡麗壓在了身下。她劃拉著他那雙流麗似春水一注的眼睛,嘴唇與他離得那麼近,低啞纏綿著嗓子說︰「你怎麼這麼涼,是不是感冒了?我給你暖暖呀——」
她的腳趾勾著他的褲腿,很快她的肌膚就熨帖上了他的身體。他似乎不甘心處於被動的位置,很快又翻過來壓住了她。他吻她的嘴唇,吻她如天鵝般仰起的脖頸,吻她潔白的胸膛,如鵝羽般光滑的雙峰。
他很快就渾身滾熱了。余飛的背壓著高高的枕頭,頭頸向下仰去。她緊閉著雙眼,雙手嵌進他緊實的肌體,感受著他肩背的力量。
他的氣息撲灑在她小腹上,他與她摩擦著。真是疼啊,她忽的「嚶」地仰首叫了一聲。他似是嚇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挽著她的頸又吻她。他身上的麝香氣息交織醉人,她失神地緊掐著他後頸的肌肉,他便又試。余飛到底還是第二次,仍是抱緊他輕叫,他卻沒感覺出其中天生撒嬌的意味,有些緊張地又撤了出來。
余飛怨念地望著他,「你做什麼嘛?」她往他身上湊。他已經是忍得不行,被子裡身上大粒的汗滾了出來。余飛握住了他,他便愈發的僵硬,她引著他往裡面入,仍是疼得輕哼,卻不肯讓他後退了。她叫得他渾身都硬,石頭一樣,他愈是裡面她愈叫,他終於是明白了個中味道,挽著她腿,揉著她的腰與她做,她愈是嚶嚶嗚嗚地哭叫,他便愈是狠心。
這是什麼感覺呢?一個看似拗逆到不行的姑娘,身子卻那麼的軟那麼的熱,想要把他融化了似的,他把她頂到底,仍覺得不夠,又把她折起來,想要更進去些,一直鑽到她心裡去。她眼角裡流出眼淚來,他便咬她的眼睛,他從來沒覺得女孩子這麼矛盾而奇特過,她眼睛裡明明是氣恨的眼神,咬著唇的,臉上卻有醉人的艷光,銷魂蝕骨一般的色澤。她明明是頑強的,甚至是強硬而毫不容讓的,卻在埋在他懷中又是痛又是嬌地叫。他忽的緊緊把她壓在自己懷裡,如急雨一般地衝撞,她雙臂纏著他的脖子,胸口緊抵著他的胸口,牙關緊咬,修長脖頸向後折去。他望著她緊閉的雙眼,忽然狠狠咬上她的肩肉,一下子頂了出來。
她顫抖到不行。
他側抱著她躺倒在床上。他稍一動,她便又抱著他瑟瑟發抖。他便不動了,頭埋在她濃密微濕的長發裡,嗅她因為這一場交合所散發出來的獨有的氣息。
低低地喘息了好一會,感覺到她終於松弛下來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從旁邊抽屜裡拉了兩張紙巾,把濕漉漉垂墜墜的避孕套取了下來。
那一處微妙又敏感,她的手卻又軟軟地伸了過來,他倒抽了一口氣,忽的見她半睜了眼,迷離又迷茫地把手指抬起來嗅了嗅,又很混蛋地全擦在了他的嘴唇上。
白翡麗正要作色,忽然聽見她半昏半醒地嘟囔著說︰「阿翡……你的技術怎麼好像退步了……」
……
會客廳中,蜷在一只兩尺來長的大毛拖鞋里睡覺的虎妞忽然伸開兩只短粗的爪子,打了個呵欠,「喵嗚」叫了一聲。
閣樓頂上,大雪壓彎了松枝。松枝簌簌一顫,大團的雪墜落下來,埋住了樓頂的那盞小燈。那只孤獨的失眠的鳥受到驚嚇,撲打著翅膀撲簌簌飛走,落進天窗裡的燈輝頓時少了大半。
寒冷的風仍然呼嘯在瞻園這片遺世獨立的小叢林裡,小樓之中,卻自有一方溫暖天地。
……
余飛感覺被圍巾蒙住了眼,她以為白翡麗在和她開玩笑,笑嘻嘻地去扯,雙腕卻也被長長的圍巾在頭頂縛住,繫在了床頭的獨柱上。她驚了一下,扭動著身體叫道︰「阿翡!」
卻感覺到他整個人壓了上來,嘴唇也被堵住了,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他用舌尖去勾她的舌尖,她只覺得一股微腥的甜味在味蕾上彌散開來。眼前一片漆黑,這種感覺便愈發的清晰細膩。
她腦子裡昏聵到不行,只在想剛才抹在他嘴上的東西,怎麼就突然被餵進了她的嘴裡。
她正要抗議,忽的感覺他的左手從從她高舉的胳膊上一路摸了下來,以一種綺靡的速度和力道,從臂底到腋下,再到胸側,盡摸她平日裡不露在外面,最嫩最敏感的肌膚。最後落到她胸前,擰著她不輕不重地揉,揉得她渾身騷動,緊夾著雙腿不自覺地上下摩擦。
她覺得他好像變了個人,渾然沒有剛才的小心和控制。她不明所以,又無暇思考,只是緊咬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來,調節著呼吸不讓自己輸得太慘。
半邊胸口好不容易適應了,她喘了口氣,像是從水底冒了出來,他的左手卻又換了一邊,捻著她,輕輕重重地揉。她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弄過,險些哭出來。最糟糕的是雙腿間最敏感的肌膚,還夾著他,那種怪異奇特的觸感,又涼又燙,又柔軟又堅硬。空虛感瘋狂上湧,她喘息著,濕漉漉地盤腿夾住他,卻被他分開,推了下來。他勾著她的腰讓她翻了個身,上半身趴在床頭。他那麼的喜歡她縴細又柔韌的腰,雙手掐在她腰肢兩側,去吻她的腰窩。
她擺著腰,小聲而含混地叫著「阿翡,我想要」,叫了兩聲,便覺得他左手兩根手指扣了進來。這多少也算紓解吧,她嗚嗚地嗯叫著,扭著腰去蹭他的手指。他從身後整個兒地俯身抱住了她,右手去揉她的胸,探過頭去和她深深地接吻。吻到她喘不過氣來時,便覺得他毫不客氣地擠進來了,一進來便是狠狠地一撞,撞得她驚叫一聲,撲在床頭上。
她的整個身下都被撐得極為漲疼,像是兩側的肌骨都被強烈地撐開了似的。但這不是之前那一場那種生澀的疼,而是整個身體都被打開了,固然也疼,但那種歡愉感卻像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洶湧而來。
她大聲地叫︰「阿翡!阿翡!」他便愈是放得開了。他終於扯下了她頭上腕上的圍巾,她重獲自由,卻發現什麼都看不見,原來是他把天窗的遮光幕給拉上了。
這一片漆黑中,她終於也無甚矜持可言。手底下盡是他的肌膚,他細長柔軟的頭髮,他們身體上的汗水與粘液。兩具年輕的身體相互深深探索,共盡歡愉,失卻神智處,她喜歡胡亂地叫,「阿翡,阿翡!」他把她柔軟的身體折成各種形狀,在黑暗中用各種姿勢與她交合,她被他弄得疼了,便叫︰「阿翡阿翡,像個麻匪。」她有時候妖妖浪浪的,有時候又像個孩子一樣。他始終不發一言,但她念叨那句時,卻隱約聽到了他清清湛湛的笑聲,他精確地捕捉她的嘴唇,將她吻個不停。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1:43
31.灰姑娘掉下藍圍巾
余飛醒得很早。她醒的時候,頭頂的天窗剛剛漏了一點天光下來。
她回憶了幾十秒,也想不起這個遮光幕到底是什麼時候被白翡麗拉開的。但白翡麗這三個字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腦海中時,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被子裡很軟很暖,麝香香氣混雜著一些微妙的味道。她的手指有那麼一瞬間不敢動,因為她能感覺到白翡麗的身體就在她手指的毫厘之外。是趨向他還是遠離他,她一時間竟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
或許趨向他是一種更好的生活。畢竟昨晚上他一直吻她的時候,她幾乎想說服自己白翡麗真的是很愛她。
是「愛」這個字。
但她現在醒來,又覺得這個字很奢侈,重得她拿不起。
她就著意念中的一股混沌蠻力向左手邊一滾,滾出被子,滾落到了涼颼颼的地板上。這棟小樓暖氣雖然充足,但經過了一夜大雪,還是從屋頂沉下了些些寒氣,積在了閣樓地面。
這種滾下床的做法,是她這麼多年來抵禦床的誘惑,逼迫自己早起的辦法。打從回到北京,下定決心報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把唱戲這條路走到底的時候,她就恢復了早功。
很多事情不能斷,哪怕是斷一天,都會讓人生出懈怠之心。方才她發現自己竟然有想懶在白翡麗身邊的這種想法時,自己都心生惶恐。
地上的寒氣讓她清醒了些,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扶著牆站起來,覺得自己的腰像折掉了一樣,依稀記得練功練得最苦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
腿軟。
她揉著自己大腿內側發酸的肌肉,又覺得那不是肌肉酸,而是從骨頭裡就是麻軟的。上一次從「筏」出來也沒弄成這樣。她覺得昨晚並不是和一個人睡了兩次,簡直就是被兩個人睡了。
這著實是體力活,比她一整場戲唱下來都累。台上唱戲,到底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總有歇息著喘口氣的時候。但昨晚,從頭到尾,她從整個身體到嗓子都沒歇著。
她又撲上床去,張嘴想咬白翡麗,張大了幾次嘴,終於還是沒能下口,猛一口把他露在外面的一大把頭髮咬在了嘴裡,嚼了幾口。他的頭髮細細軟軟,又涼又滑,總讓她有一種濕濕潤潤的感覺,像是被清水浸透了那樣。她像老牛吃草一樣把他的頭髮嚼得亂糟糟的,又吐出來。他又蒙著頭睡覺,只一只耳朵露在外面。她見他睡覺時摘了耳環,飽滿白皙的耳垂上扎著有三個小孔,看著乾淨又柔軟。她從沒見過男的扎耳洞,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到底還是沒有去觸踫。昨晚踫到他手背上的傷痕,就把他驚醒的經歷讓她依然心有餘悸。
她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頭髮,低低罵了一聲︰「白翡麗死撲街。」
她想「白翡麗」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誰給他取的,用白話念起來實在不好聽。
她從床上爬起來,撿起床頭的藍圍巾,走到床頭的折疊晾衣架上去拿衣服。
北京冬季尤為乾燥,剛洗過的衣裳,大半夜就乾透了。她穿上內衣,忽然覺得被肩帶勒著的肩膀劃過一道生疼,低頭一看,兩道深深的牙印,整整齊齊,咬穿了皮膚,凝著血跡。
她考慮了一秒鐘要不要去打個狂犬疫苗。
男人都這樣的嗎?自己爽到的時候還要狠狠咬上她一口。
腦海裡又清清楚楚地劃過昨晚的一些場景,她心口狂跳,脊椎發麻,也不敢多想,抓起書包匆匆向樓下走去。
走下樓梯的時候她輕手輕腳,唯恐驚醒了他。
她回頭望了一眼——如果有緣份的話,也許會再見面吧。
她現在不該想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從明天開始,她要連續考上三整天,從全國統一文化考試到戲曲學院的專業初試。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也沒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選擇,她不喜歡給自己重來的機會,就像上台表演一樣,沒有犯錯誤的餘地。
她今天得去補辦身份證,不,身份證肯定是補辦不下來了,至少得去開一個身份證遺失證明,辦一個臨時身份證,不然明天沒辦法考試。她還要去補辦銀行卡,要找人開鎖,要買一個手機……大堆的瑣事,她深吸口氣,讓自己做好去應對的準備。
走到樓下,她到大門邊拿了掛在門口衣架上的羽絨服穿上,又圍上圍巾。正彎下身來穿鞋時,忽然聽見門外好像有車停下來的聲音。她透過門邊的毛玻璃窗去看,只見一輛SUV在白翡麗的車旁停了下來,一對滿頭銀髮的老夫婦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走下了車。
這一對老夫婦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臉上嚴嚴實實地裹著羊絨圍巾,雖看不清長相,但看他們朝小樓的大門走來,便猜也不用再猜了,一定是白翡麗的姥姥、姥爺。
白翡麗的姥姥和姥爺!
白翡麗不是說他們不在家嗎?怎麼這大清早的突然回來了?!
姥爺的腰似乎不太好,姥姥和一個年輕人一邊一個地攙著他,另一個人拖著行李。
余飛的腦子「嗡」的一下就大了,一時之間懵在門後,不知所措。
之前白翡麗提過,他姥姥、姥爺都是S大中文系的退休教授。看著這滿屋子的書香墨香,一塵不染一絲不苟,再看看白翡麗正經起來時待人接物的教養,便知道這一對老夫婦都是學問很大,極為講究的人。
再看看白翡麗房間的位置、房中的擺設,回想一下他那嬌生慣養的勁兒,毫無疑問,白翡麗就是這對老夫婦擱在心尖尖上的寶貝外孫子。
他們能容忍她這種來路不明的、只有大專學歷的人和他們的獨孫交往嗎?
況且她和白翡麗還算不上交往。他們相識不過五天,彼此不知底細,就莫名其妙地睡了兩次。他不曾向她表白過什麼,她更是連真名都不願意告訴他。這算什麼呢?
如果讓老一輩的人知道的話,她就是典型的水性楊花,輕佻不自愛的女人。
腦子裡飛快地掠過這些,余飛心頭有些怯,愈發的不敢出門和他們打上照面。回頭看,忽的想起白翡麗昨晚告訴過她,這個小樓在廚房背後的儲物室還有一個小後門,處理垃圾用的。
眼看著姥姥姥爺已經走到門口,開始摸鑰匙開門,她心口亂跳,慌亂地向後面的廚房跑去。哪知沒跑兩步,那只大個兒的貓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躥出,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這貓叫虎妞,像個半大的小老虎!凶神惡煞的,余飛猝不及防,被它撲得連退兩步!虎妞被身上的肩背帶束縛住,沒能抓到余飛,卻把余飛脖子上的圍巾拽了半截下來!
余飛被圍巾勒得差點喘不過來氣,只見它兩只爪子死死地抓住圍巾,指甲雖然被剪過,卻還是刺穿了圍巾的絲面。它眼神中分明帶著仇恨,好像和她積怨了很久一樣,還在低聲吼叫,仿佛在威脅她。
余飛心想這一只貓,跟她哪來的什麼仇怨?怎麼就死抓著她不放?這圍巾本來就薄,再和這貓爭奪幾下,鐵定被撕個稀爛。耳聽著鑰匙已經插進鎖孔在轉動,鎖舌彈開,余飛無路可退,連頭也不敢回,將圍巾扯下來丟給貓,顧不得雙腿還發著軟,背著書包一溜煙兒地從後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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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京到北京的航班要三個小時。尚老先生在原定回程日期的前一天,腰椎的老毛病突然發作。大學的文學部那邊本來已經給老先生安排了專家診療,尚老先生卻執意要趕回北京,說是他這老毛病已經快二十年了,從來都是同一個大夫治,熟門熟路的,除了放心,效果也好,在日本這邊語言不通,疾病這個東西,翻譯也說不大清楚,他心裡不踏實。
於是尚、單二老便改簽機票,在學生的陪同下連夜飛回了北京。
然而二老大清早趕回瞻園家中,一開門,就看到一個長頭髮的姑娘落荒而逃,還被虎妞扯掉了一條圍巾。
二老活到七十歲,幾個大時代的風風雨雨都見過了,卻唯獨沒料想還會見到這樣一幕。
他們就看清了姑娘的一張側臉,白白淨淨的,眼睛鼻子嘴都生得好,象牙刻的一樣,只是一頭長髮粗厚蓬鬆,拗逆不羈的模樣。她背著一個沉沉的書包,跑起路來卻十分有力,長髮飛揚宛如風中的白楊。
二老愣著站在門口,兩個學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尚老師,家裡……進來小偷了?」
「我去追!」那個拖著行李進來的男生放下手中的箱子,拔腿就往廚房跑。
「哎!你站住!」尚老先生忙叫住他,那男生愣住,還是停了下來。
尚老先生回頭,確認小樓門口停著的,確實是白翡麗的車。又抬頭向二樓望瞭望,只見白翡麗的臥室門完全敞開,不由得濃眉一皺,對那兩個學生說:
「沒事了,你們回宿舍吧。」
那兩個學生還擔心會出什麼事,二老年紀大了應付不過來,單老太太卻也慈祥地說道:「瞻園進進出出都有保安守著,飛只喜鵲進來還要報導呢,哪來的小偷?我住這兒幾十年也沒有聽說過。你們倆跟著我們兩個老人家,一路上忙前忙後的也累壞了,趕緊回去休息吧。我們家小白子在呢,有他照顧,你們就甭操心了。」
兩個學生將信將疑,一個還是去把後面廚房和儲物間都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人,另一個把二老的行李都搬進來,拆了打包帶,又幫他們把厚厚的外衣和圍巾脫了,兩人才千叮嚀萬囑咐地離開。
二老關上大門,面面相覷。
虎妞「喵嗚」叫了一聲,委委屈屈地小抄手蹲在沙發上,單老太太忙走過去,給它解了牽引繩。她一邊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小白子啥時候給咱虎妞繫過帶子?只怕是怕虎妞撓人。但咱們虎妞哪裡是什麼人都撓的?就撓那些個和小白子走得近的。」
虎妞「嗚嗚」叫著,拿大腦袋使勁兒蹭單老太太。
「房門全開了。」尚老先生說,「小白子膽兒小,睡覺總要留一條門縫,啥時候開這麼大過?」
「難道真的是……」
二老目光對上,神情古怪。尚老先生在單老太太的攙扶下,慢慢走上樓。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1:58
32.閣樓上的審訊
二老上到二樓,走進白翡麗的臥室一看,只見床上被子掀開,卻沒有人。尚老先生看了一眼單老太太:「昨天和小白子通電話,他是不是還說沒有女朋友?」
單老太太也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懵著臉點頭說:「是啊,我們哪次不問?每次他都說沒有。」
尚老先生的臉色頓時黑了。「之前說是談過一個女朋友,見都沒讓我們見過。現在更厲害了,帶回家過夜都不告訴我們,還當我們是親姥姥、親姥爺嗎?」
他撒開單老太太,自己反手按著背,步履蹣跚地走進大書房,撿了個黃花梨的拐杖出來。
單老太太一看就急了,抓著他的胳膊說:「哎呀老尚,小白子能打嗎?細皮嫩肉的一碰就青,你一拐棍還不把他打暈過去!」
尚老先生掙開她,狠狠瞪她一眼:「都是你寵成這樣的!溺愛!」
單老太太過去家裡也是書香世家,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出身,這麼多年都聽不得尚老爺子埋怨她不是,遂關起書房門來吼他︰「好像你沒寵他一樣!看看你這三個月想他想成啥樣了?變著方兒地找事情撩他,讓他同你說話。小白子也是乖,你讓他幹啥他就老老實實幹啥。這回人家學校把醫生都給你安排好了, 讓你安心治好病再回來,你不但不要,還非得提前一天回來,說要給他一個驚喜——哎呀!你看看!現在驚喜大了吧!」
尚老爺子氣鼓鼓的,像只河豚,他拄著拐杖開門走了兩步,突然「哎喲」一聲,拿手扶著腰。單老太太本來同他生氣,不扶他了,又趕緊追過來把他攙著,念叨他︰「就作吧,這麼大年紀還作!」
尚老爺子︰「哎哎,小單,扶我上樓去……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他一頓!」
白翡麗向來晚起,尤其是從國外念書回來之後,不管幾點睡,早上不睡到十一二點不會起床。二老一輩子都在學校中度過,作息極其規律,嚴格按照學校的時間表來。
他們一開始特別看不慣白翡麗這樣,每天七點鐘就把他從床上拖下來。但看著他起來之後,直到坐到餐桌上都還是一副魂飛魄散滿臉恍惚的模樣,又實在忍不住心軟,最後也只能由他去了。
但是今天,尚老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去找白翡麗要個說法了。
尚老爺子千辛萬苦爬到閣樓上,只見白翡麗還在蒙頭大睡,只有長長的頭髮露在外面,亂糟糟的有如一團亂麻,也不知道怎麼弄成了那樣,下面還有幾綹挑染成了淡白色。尚老爺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拉著他的被子一掀,剛要罵,忽的眼睛瞪得溜圓,立即又給他蓋了回去。
單老太太還站在床尾,連忙問道︰「怎麼了老尚?」她也追過來要撩白翡麗的被子。尚老爺子趕緊壓住︰「別看,免得你心疼——哎呀!這孩子,怎麼弄的。」他心疼得要命,頓時忘了自己還是拿著拐杖進來的。
單老太太一聽,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啊」了一聲。一定要自己撩被子看。二老正在角力,白翡麗醒了,頭伸出被子一看,兩張熟悉的臉赫然眼前,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從被子底下爬到了另一邊,揪緊了被子喊:「姥姥姥爺?」
他還懷疑自己在做夢,咬了口被子確信自己醒著,又驚又嚇地問道:「你們不是說明天回來嗎?怎麼現在就到了?」
尚老先生一聽這話,「呵呵」冷笑兩聲,責備說:「還嫌姥姥姥爺回來早了?」
白翡麗忙說:「沒有……」
尚老先生打斷他:「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們三個月不在,你頭髮也留長了,顏色也染了,難怪中間不肯跟我們視頻!剛才去你房間,你日曆上還寫著‘12月23日,剪頭髮’,我們要不是早一天回來,看得到你這副妖豔樣子?」
白翡麗一醒來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裹著被子坐了半天,反應了一下,老老實實認錯,說︰「我這就起床去剪。」
「算啦!」尚老爺子說,「看都看到了!除了亂,也不算太醜!」
白翡麗︰「???」正懵著,尚老爺子又是一通數落︰「你身上花花綠綠的怎麼回事?被人打了?別人打你你不會打回去嗎?!讓你練了這麼多年的跆拳道是白練的嗎?!怎麼還這麼一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樣子?!」
白翡麗︰「……」
他這才忽的想起來床上少了個人!二老回來得太突然,他一時之間沒來得及另做他想,這時候反應過來,有些慌張地四下裡去搜尋,卻不見了余飛蹤影,連對面晾衣架上掛著她的衣服也不見了,整個房間裡又沒了她的痕跡。
她又去哪兒了?她什麼時候走的?她為什麼又要走?昨晚上她難道不高興嗎?親密的時候她便叫他「阿翡」,她叫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但她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他想起她第一次早上醒來,壓著被子對他說:「俺們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別再見面了。」
他又想起她第二次在老巷裡,流著眼淚轉身離開,一走就是八個月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她這個人。
瞻園的這棟小樓,除了生病時關九來找過他一次,他沒向其他任何人提及過,哪怕綾酒都不知道他住在這裡。而就算關九,也沒踏上過二樓以上他的世界。昨晚上,他想留她下來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嗎?為什麼她仍然就這樣消失了?
想著這些,白翡麗心裡頭忽而一涼,眼睛淡淡地望向一邊,又有幾分生氣。
尚老爺子見他一雙艷麗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裡,一會兒看看那裡,就沒個正定,不由得沒好氣說︰「問你話呢!這些賬咱們一筆一筆算,先說你身上怎麼了?」
白翡麗低著頭,把被子掀了條縫兒往裡面瞅,果然只見裡面處處青青紅紅大開染坊,有的是指印子有的是成片的絮雲,心裡頭咕嚕冒出個髒字兒,捂著臉含糊又崩潰地叫了一聲︰「阿水啊——」臉紅到脖子根。
明明上一次還沒有這麼嚴重。
他天生皮膚又白又薄,稍有輕踫就會淤青。小時候姥姥姥爺還以為他有血液病,幾次帶他去醫院檢查血像,然而查來查去都沒有任何問題,醫生讓他盡量避免磕踫和受傷。所以他一直到十來歲,家裡的家俱都還是包著角的。
單老太太以為他真的有什麼事,急了,就走到床另一邊去拉白翡麗的被子︰「到底怎麼回事?小白子,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白翡麗忙拉緊了被子,咳嗽了兩聲,說︰「昨晚上好像夢遊了,從閣樓樓梯上滾了下去——真沒打架。」
尚老爺子狐疑︰「那怎麼會這麼嚴重?」
「不嚴重。」白翡麗雙手合在鼻子前,硬著頭皮想︰好歹姥姥、姥爺沒往那方面想。
然而尚老爺子又問︰「昨天跟給你打電話,你還說沒女朋友?」
白翡麗︰「……」
白翡麗︰「是啊。」
尚老爺子把圍巾往他面前一扔︰「這是哪來的?」
白翡麗看著圍巾上貓爪子勾出來的坑坑洞洞,心中疑惑這圍巾怎麼到了姥爺手裡,嘴上還是應付著姥爺說︰「虎妞從外面撿的?」
虎妞身上還繫著牽引繩呢,怎麼可能從外面撿!這小子胡說八道!尚老先生終於徹底生氣了︰「找一只貓頂鍋,你要不要臉你?我和你姥姥都看見了!那個姑娘!」
白翡麗一邊有被甩的感覺一邊還得接受姥姥姥爺的盤問,心想這事兒算是說不清了,乾脆裝傻到底︰「哪來的姑娘?」
尚老先生氣飛了,伸手就去抽旁邊的抽屜。辦完事之後的證據都還在裡面,哪能讓姥姥姥爺看到?白翡麗一個撲過去按住,尚老先生氣得大叫︰「看看你的手!被誰抓的!」
「貓……」
「胡扯!」
這時候白翡麗枕邊的手機突然來了個電話,白翡麗一看是「白居淵」,時間是早上六點半。
大清早的都來添亂嗎,白翡麗一隻手便給掛了。
他一個骨碌翻身,拖著被子跪在了床上,給尚老先生鞠躬道歉︰
「對不起姥爺,我不該有婚前性行為。」
「我什麼時候說不能有了!」尚老爺子差點沒被他氣暈過去,「我說過不該了嗎?」他簡直恨鐵不成鋼,「都二十四了,我外孫血氣方剛,帶個姑娘回來睡怎麼了?!天經地義!我就問你,為什麼昨天還跟我說沒有女朋友!為什麼一大清早就讓那個姑娘跑了?你是不是不想負責任?!」
白翡麗心情低落,這件事敢情是說反了,是那個姑娘不想對您外孫負責任。
單老太太也語重心長地說︰「這姑娘像是很怕見到我們似的,我們還沒看到她一眼呢,她就從後門跑了。你既然都把人家帶回家了,總歸不是想隨便玩玩吧?我看那姑娘的打扮,應該是個好孩子。姑娘家的心很脆的,你別傷了人家的心。」
白翡麗垂首不言。白居淵又打電話來,他又摁掉。
尚老爺子看到了,問︰「你爸找你做什麼?」
白翡麗搖頭︰「他想和日本的一個大財團合作做一個商業地產專案——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炒房炒房,正經生意不做,整天就惦記著炒房。」尚老爺子不高興,「還想拖你下水。」
「一個賭徒。」單老太太評價說,「小白子,你爸爸也就你的話還算聽得進去,你得拉著他點。」
翡麗低著頭應了一聲。
「不說他了。」尚老先生歎氣,「給你三天時間,把那個姑娘帶回來給我和你姥姥看看。」
白翡麗雙手按著頭,過了一會,才說:「五天行嗎,姥爺?」
「你還跟我討價還價!」尚老先生又一次被氣到了,舉起拐杖,單老太太忙拉住他:
「兩天你們也要爭,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忒不像話!老的下樓躺著去!小的起來幫我整理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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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馬不停蹄一整天,終於在下午四點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她也沒了繼續復習的心情,想起一句閩南語歌詞︰七分靠打拼,三分天註定。
現在她已經打拼完了那七分,準備得很充分,也沒什麼可以讓她臨時抱佛腳的。那麼剩下三分,就看天了。
她打點精神,去了文殊院。
文殊院一般下午五點不再對香客開放,她四點半抵達,在贈香處外,便從山門開始,每一個佛堂一個佛堂地焚香祭拜。
她的心挺靜,直到最後在講經堂門口遇見了恕機。
恕機今天穿了件素色袈裟,拿著個引磬,新剃的頭皮,滿頭青青的。余飛站在石階上,看四周都沒人,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頭頂,笑眯眯說:「呀,素雞哥哥升職加薪了,恭喜恭喜。」
恕機端莊地雙手合十:「女羅剎,別對貧僧動手動腳的,貧僧可不是你家獅子,貧僧心如止水。」
余飛笑得光輝燦爛,卻是皮笑肉不笑,笑完「哼」了一聲,裝作生氣要走。恕機叫住她:「余飛妹妹,我看你面色紅潤,豔若桃花,是陰陽調和之態——」余飛跳起來對他就是一通暴揍。
恕機喊:「方丈在裡面方丈在裡面!」余飛才住了手,恕機又說:「獅子真威武,我英名不倒……」余飛摘下了書包,恕機雙手張開緊緊靠在了講經堂的木門上,余飛才不敢砸他了。
「你說你昨晚上在佛海邊上遇到的他?」
余飛腳尖轉著簷邊水坑,點了點頭。
「你那麼晚了還在佛海邊上溜噠?來找我的嗎?」
「我就是晚上回家路過。」
「真路過?」
余飛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恕機明白過來了,「昨晚上有倪麟的戲,你是提前去趕那個變態了?」
余飛不說話,腳尖繼續在水坑裡面轉,把裡面的小青草給轉了出來。
恕機用引磬的小鐵枹狠狠敲了一下余飛的腦袋:
「啊你,愚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2:10
33.好風憑借力
余飛昨天晚上在佛海邊上打的那個人,她認識。不但認識,還認識很多年。
這個人是倪麟的戲迷——或者不應該叫戲迷。因為他和一般的戲迷不一樣,他迷戀的不僅僅是倪麟的戲,還瘋狂地迷戀倪麟這個人,對倪麟有一種狂熱到扭曲和變態的感情。
如今的梨園行,乾旦已經不多,唱得好的乾旦更是屈指可數。
倪舸所開創的「倪派」,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花旦、青衣、刀馬旦都能唱,而把這幾個旦角行當融合到一起,唱、念、做、打並重的「花衫」,他表演起來則堪稱京城一絕。
正因為如此,倪麟的鐵桿戲迷很多。然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麼多鐵桿戲迷中,總有那麼一兩個奇怪到可怕的人。
這個人自稱叫「劉軍」,大概的發音是這樣,這還是有一次繕燈艇的師傅們把他捉住,扭送進了警察局,他才在警察的盤問下含糊不清地說出來的。
警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也查不出他的住處和真實身份,只能把他當做認知有障礙的流浪人員進行處理。過了不久,他又回來了。
這個人是個跟蹤狂,倪麟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還極其喜歡偷拍倪麟。他曾經有一個博客,放的全都是倪麟的照片。這個博客記錄的全都是他的日記,然而他日記中的每一部分,都有倪麟的存在。他瘋狂地幻想著和倪麟一起的日常生活,甚至生兒育女。字裡行間,透露著他對倪麟強烈至極的獨佔欲,他甚至寫過,「倪麟要是和誰結婚,我就殺了誰!」
余飛曾經讀完過他的博客,讀得毛骨悚然。但因為他沒有做過任何足以進局子的事,繕燈艇也拿他沒有辦法。
十二歲拿了少兒京劇大賽金獎之後,余飛的身骨已經拔了起來。師父心愛她的才能,便讓她小小年紀就開始和倪麟搭戲。那時候倪麟還在學習和排練《鎖麟囊》,飾演大小姐薛湘靈。這出戲的難度極大,倪麟苦練了數年,才開始登台去演。余飛演其中的一個老生配角,和倪麟有一場對手戲。登台時余飛才十四歲,雖然戲份不多,卻演出了靈氣來。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第一次遭到了劉軍的攻擊。第三次演出時,她就被劉軍砸了一大包糞便。
或許是因為她被劉軍發現了是個女孩。
倪麟演的是旦行,和他有較多對手戲的基本上都是男性,這些男演員就從來沒有遭到過劉軍的襲擊。
可她偏偏就是繕燈艇中唯一一個坤生。
余飛不是那種很乖的人。誰欺負她,只要她問心無愧,就一定不會忍氣吞聲,更何況劉軍這種變態?
劉軍被禁止進入繕燈艇,但只要有倪麟的戲,他就會在繕燈艇外面徘徊。
從那時候起,余飛就秘密展開了一場「打夜狗」的行動。她糾集起繕燈艇裡的小弟子,專門在倪麟的戲散場之前去找劉軍,找到之後就把他摁在胡同角落裡暴打一頓。
這一招確實奏效,劉軍出現在繕燈艇的次數確實少了許多。但余飛也因此受到了艇主的重罰——只是她不在乎挨那麼十幾幾十鞭子,反正有恕機嘛。
回北京後,余飛聽蘭亭說,她不在,劉軍又故態復萌了。
她沒有回繕燈艇去看倪麟的想法,她甚至都發過誓不要再見倪麟一面。但或許就是性格里裡那麼一點叛逆和執拗,也或許是心底裡的那麼一點不肯認輸和不甘心,她想要把「守護」這一件事做到底。
她每天晚上都會去區圖書館去準備研究生考試。圖書館離佛海走路十分鐘的路程。每晚圖書館閉館之後,她走路到佛海,一般恰好就是繕燈艇散場的時間。如果有倪麟的戲,她就會重點找一找劉軍有沒有藏在那裡,如果在,她就把他趕到走為止。再然後,她坐夜班公交回家。
有時候她會覺得,她苦戀倪麟的那十來年,也是和劉軍打得難解難分的十來年。她和劉軍,甚至都說不清楚誰更執著。也不知道在倪麟心中,她是不是和那個變態的劉軍一樣,糾纏不清,讓他煩惱。
恕機拿的那一個引磬,在佛家叢林中是龍耳天目,誦經禮佛時敲響,用於警醒有情,驚悟眾生。只是余飛挨了那一小鐵枹,心中衝出來的卻是六個字:
臭和尚,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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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文殊院接待了一群前來問道求法的企業家,其中有幾個企業家和文殊院的方丈大師關係很好,方丈便專門給他們在講經堂開堂講課。恕機要在講經堂中維持秩序,便不能陪余飛用素齋。余飛獨自回家,走出大雄寶殿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了她一聲︰
「余飛。」
除了恕機偶爾會開玩笑似的叫她一聲「余飛妹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有人叫她這個名字。
她回頭,看見了一個熟人。
這個人四十多歲,一身得體的西裝,身材保養極好,風度翩翩。他眼眶很深,上嘴唇極薄,鼻樑挺,帶一點西方人的長相。他拖著一個鋁合金的箱子,看著是出差過來的。
這個人姓樓,大家都叫他樓先生。余飛認得他,是因為他給繕燈艇捐過數額不小的一筆錢。
從劉軍事件之後,余飛便不再以卸妝之後的真面目示人,也幾乎不和戲迷交流。認得出她就是余飛的戲迷屈指可數,樓先生算是一個。
她對樓先生的印象不差。她不清楚樓先生的真實身份,但知道他是個很有背景的人物,見識淵博,交遊甚廣。樓先生其實也是嶺南一帶人,和余飛說話時,常用白話,余飛覺得親切。
樓先生為人親和,喜愛聽戲、收藏。每次來北京,都會到繕燈艇看余飛的一場戲。戲落幕,到後台看余飛卸妝,和她聊聊這一場戲。偶爾看出余飛情緒低落時,也會好言相慰,加以鼓勵。
余飛覺得,要是戲迷都像樓先生這樣,那便也不錯。
「聽說你從繕燈艇走了?」樓先生邀余飛出去吃飯,余飛答應了。
「嗯,犯了艇規。」余飛含糊地回答。
「之前微信上問你,你也沒回復。」
「當時心情不好,所以誰問都沒回復。」余飛道了個歉,樓先生也沒怎麼介意。佛海外面有一家素食館,清雅樸淡,兩人在裡面找了個位置。
菜上來,樓先生簡單問了下余飛的近況,余飛告訴他自己明天就要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樓先生便把她讚賞了一番。
「你十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聽你唱戲,就知道你遲早會成角兒。」樓先生說,「現在就算被趕出了繕燈艇,你還在往前走,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余飛笑笑,給樓先生斟了一杯酒。酒是店家自釀的清酒,用細炭煮過,香氣醇厚溫軟,入口驅寒。兩人踫了一杯,各自飲盡。
樓先生問︰「余飛能喝多少酒?」
余飛想,此前她唯一一次喝酒,便是在「筏」,結果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便道︰「不怎麼能喝,喝多了斷片。」
樓先生笑著說︰「你看起來不像不能喝酒的人。」但就沒有再給她斟酒,讓她多吃菜。
樓先生說︰「你既然出了繕燈艇,那就不算倪派的人了,找一些其他的師父也是應該的。我認識一些京劇名家,以後可以介紹給你,你現在哪個劇團都不靠也是不行,我讓他們推薦一些演出機會給你。」
余飛躊躇了一下,還是說︰「我離開繕燈艇的時候發了個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的話,我還是先在學校裡練著吧。」
樓先生用筷子頭沾著酒,在桌子上寫了十個字︰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京劇也是一門藝術。做藝術的人,都需要一個推手,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說是不是?過去你還有繕燈艇,現在你什麼都沒有,沒有好風借力,你怎麼往上走?」
余飛抿著唇,沉默不言。
樓先生又笑,自己給自己斟一杯酒,姿態老練,有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優雅。些微的白氣伴著醇香從酒盅的小口中蒸騰出來,在空氣中渺然散開。
「不逼你,你還年輕,先琢磨琢磨這句話。」
余飛就著筷子慢慢了吃了一口素肉。
樓先生自己飲盡了杯中酒,把旁邊的箱子拖了過來。他坐在椅子上彎下腰,雙手按開了箱子那一雙設計精密的鎖扣。
余飛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誰知道那鋁框行李箱的蓋子彈開,裡面竟然不是行李。
黃色的軟襯上,擱著一個長形的紫檀木盒,包漿和潤,品相精美,雕刻著梨園始祖李隆基男扮女裝演一出《長命西河女》的傳說故事,這木盒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樓先生說︰「我剛從香港參加佳士得的秋拍回來,拍到了一樣東西。我留著沒用,想送給你。」
他從行李箱中取出一雙手套,打開了紫檀木盒。盒子中,赫然躺著一條京劇盔頭上的翎子。
這翎子看起來已經很老,但依然完整,顏色依稀看得出殘存的鮮亮。
「女老生唱得最好的,百年不過一個孟小冬。1949年,解放前夕,孟小冬隨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去世時,親口叮囑過親朋好友,讓他們照顧好孟小冬,千萬不要再讓她唱戲。人們以為,孟小冬聽從了杜月笙的這句話,晚年就只是賭馬、打麻將,再也沒有到任何票房裡頭唱戲。但她其實私底下給一個票友唱過一次,這條翎子,就是她當時用過的。保存這條翎子的是孟小冬的晚年好友,好友的繼承人今年去世,這條翎子才流到了佳士得手裡。佳士得做了高價擔保,絕對真實。」
樓先生把彎曲的翎子拿了出來,一拿出來,顫巍巍的,登時挺直,仿佛一如昔年的精神奕奕,神采耀人。
他將翎子遞給余飛︰
「你要做‘冬皇’。」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2:24
34.鬱鬱佳城
尚老先生這腰椎病確實來得急迫,下樓去後,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在床上躺著哼哼。
單老太太做了早餐,在床邊餵老先生吃了,白翡麗速速給二老歸置了行李,便開車送二老去豐盛胡同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兩個地方,西醫看積水潭醫院,中醫看豐盛胡同。尚老先生要去看的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親本來就在豐盛胡同有一家中醫理療診所,他自己卻是學西醫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剛查出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毛病,看了好些醫生,病情還是不斷反復。最後經人介紹去積水潭醫院找余清,余清給他治了一次,五年沒有再犯。
後來,老先生教學勞累,偶爾又發作,還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體制外,繼承了父親的中醫診所,專心研究理療,收徒教學,尚、單二老經常會過去做做推拿保健。這麼多年下來,二老和余清已經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診所後面有個幽靜小院,二老經常做完理療後,就在院子裡休憩,曬曬太陽,和余清聊一聊中醫和西醫的話題。
白翡麗對這地方也熟。
虎妞總喜歡爬白翡麗的背,後來越來越沉,有一次直接把白翡麗的頸椎不知道怎麼閃了一下。二老把白翡麗送過來,余清細細摸了一下白翡麗的後頸,就用兩根手指,「喀擦」一下就給白翡麗正了過來。他們這種做骨科理療的,手指極其有勁,這一下讓白翡麗半晌沒回過神來,仿佛臨時失去記憶;回去之後,後頸的青紫過了一週才消。
余清對二老說︰「您二位這外孫,大概是脆筍子做的,我手法重了點,您二位下次再帶他過來,我下手輕點。」
但從此之後,白翡麗再也沒敢靠近余清,每次把二老送到就跑。
這天,白翡麗把車停到余清診所旁邊,尚老先生已經扶不起來了,他便把老先生背了起來。老先生老來體胖,體重可不是輕量級的,老先生又心疼外孫,唉唉呀呀地嚷著要下來。白翡麗托著老先生往上抬了抬,道︰「別鬧!」
老先生一下子閉了嘴。
背到診所門邊,單老太太敲門,前來開門的是余清的一個徒弟,一見老先生是來求治的,十分為難︰
「我們師父……這些天歇診了,要看的話,只能我們這些徒弟來看。」
單老太太訝然問道︰「你們師父怎麼了?生病了嗎?」
徒弟帶著歉意揉揉剪著寸頭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唉,我們師父的小孫子上個星期從國外回來,小孩子特別皮,才兩三歲就爬樹捉鳥上房揭瓦,我們師父被他害得摔折了腿。」
「啊,那要緊嗎?」
「嗨,我們師父自己就是骨科大夫,自己治自己也沒多大事兒,就是估計得有好幾個月行動不便了。」
「那小孫子呢?」
「小孫子上周末就跟他爸媽回美國去了。」
「唉這也真是的。」單老太太埋怨說,「老人家的腿摔壞了也不留下來多照顧幾天,就這麼急急忙忙地走了。」
「工作忙嘛。」徒弟說,「我們照顧師父。」
「那怎麼辦?」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和尚老先生,「咱們要不還是去積水潭?」
這時余清卻拄著雙拐走了出來,「誰來了?」他問著,見到了單老太太,又見尚老先生被白翡麗背著,連忙讓他們進院子,吩咐幾個徒弟把老先生抬進理療室裡去。
「尚老,您過去幾個月肯定又沒聽我的話。不聽話,就該活受罪。」余清脫了外套,換上醫師服,一開口就是毫不客氣的指責。他身材高大,五十多歲接近六十的人了,卻因為常年做骨科治療,顯得十分結實有力。臉上雖有了歲月風霜,冷峻而不苟言笑,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倜儻人物。
「余清,你的腿能行嗎?」尚老先生趴在理療床上,還是擔心著他的腿,白翡麗遠遠地站在一邊瞅著。
「您老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余清一句冷言,又把尚老先生給懟了回去。兩個徒弟扶著余清,余清擼起袖子,洗過手後又用消毒紙巾擦過,開始一節一節地摸尚老先生的腰椎。
眾人屏息凝神的,好一會,余清收了手,白翡麗問道︰「余大夫,我姥爺有事嗎?」
余清撩起眼皮看了白翡麗一眼︰「你姥爺沒事,我看你頸椎有事。」
白翡麗驚悚地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牆上。
余清說︰「貼麝香壯骨貼不如來讓我按一下。」
白翡麗想奪門而出。
余清對尚老先生說︰「沒什麼大事,還是老毛病,但這回您可得苦得久點了,二十天的理療,一天都不能斷,不然的話,您這髓核的病變再嚴重點,就得做手術了。您是想被我整上二十天呢,還是來上一刀圖個痛快,您自己看著辦吧。」
尚老先生這三個月在日本確實有點放飛自我,沒怎麼聽從余清的醫囑堅持保養,現在對著余清心虛得很,唯唯諾諾。
余清又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您老也知道,我每次給您做理療,都會配合飲食調理。不過我這邊請的做飯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我只能給您菜譜,您老回家自己照著做。」
單老太太說沒事,她會給尚老先生做,又問余清他們吃啥,余清道是徒弟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白翡麗離著余清五米遠,陪著尚老爺子做完了理療,開車送二老回家,吃完飯後,才去鳩白工作室。
辦公室裡熱鬧得很,關九穿了件長長的舞姬服,披著長髮在辦公室正中的空地上跳舞,工作室的其他成員都在周圍圍著,一起唱歌︰
「……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鼠魂無斷絕……」
白翡麗回國一年半,還是第一次見到吱吱的葬禮。他臉色綠了一綠,低調貼牆想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誰知道關九眼尖,跳著舞都看見了他。一首歌子跳完,她穿著寬袍大袖的舞姬服跑到白翡麗面前,趴在辦公桌的隔板上望著白翡麗,怨氣十足地說:
「 我為信告訴你吱吱仙去了,你都不表示一下?」
白翡麗瞅了她一眼︰「壽終正寢,是喜喪。」
「喜喪你個大麗麗。」關九罵了一句,正要拿大袖子甩他一下,忽然見他向她伸出手來。
白翡麗手心趴著一個金黃色的小東西,看見關九就懵懵地站了起來,收著兩只前爪,亮出了乳白色的毛肚皮。兩只小耳朵豎了起來,眼睛黑豆子一樣,濕潤的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我的媽呀!金絲熊——」關九一見到這小東西就瘋掉了,繞開辦公桌跑出來,中間還被長裙子絆了一下。關九一下子就跳到了白翡麗身上,雙手雙腿地盤著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大口︰「大麗麗我愛你,愛你一生一世!」
白翡麗一只手嫌棄地撥開她的臉。
關九纏在他身上沒動,低頭一眼看見他衣領裡遮著的顏色,眼睛忽的一閃,低聲貼在他耳邊說︰「什麼情況?我送給你的回國禮物,終於用上啦?」勾著嘴角一笑,又說︰「哦想起來了,人家的保質期是三年呢。」
白翡麗︰「滾下去。」
關九哈哈大笑,飛快跳下地,珍寶一般地接過吱吱四代,說︰「啊,對了,有人找你,我怕他覺得我們吵,就讓他在錄音棚裡等你。」
白翡麗問︰「誰啊?」
關九攤手︰「我也不認識咯,他說是你最愛的人。總之看著是大帥哥,有錢人,我就把人放進來了。」
白翡麗臉色全黑,轉身就往錄音棚走去。
鳩白工作室做廣播劇、錄歌、配音之類,都很頻繁地需要用到錄音棚,所以辦公室專門闢出了很大一塊地,裝修出了這麼一個隔音效果奇好的環境。
白翡麗進錄音棚前敲了敲門。
無人應。
他推門進去,眼前空蕩蕩的只有設備,不見人影。正要回頭,身後閃出一道黑影。他眼見不妙,正要跑出去,那人卻從身後把他抱了個緊。
那人比他還要高出一截兒,抱得他扎扎實實的,白翡麗絕望地想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閉眼咬牙強忍著又被那人在臉上親了一大口。
那人把他捉得緊緊的,生怕他跑了,熱情地用白話混雜著普通話喊道︰
「仔仔,細路仔,我的心肝寶貝兒,阿翡,小麗麗!可算讓我找到你了!我都多久沒見過你了?你都不想我嗎?嗯?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錄音棚牆上的鏡子裡,這人一身銀灰套裝,呢絨大衣,都是時下最潮流的樣式。削短的頭髮,鼻翼上揚而腮骨有力,是一張頗勾人的臉。而那一雙春水般流麗的眼睛,和白翡麗好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堆電話都找不到白翡麗,親自找上門來的、白翡麗的生父,白居淵。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2:41
35.切一片西瓜四五兩
老旗飯莊。
這家窩在西單太僕寺街上的老北京特色菜,每天只開五個小時,一頓飯能吃出兩頓飯的價格,然而只要開張,無論何時都人滿為患。
說是看鳥兒的也好——進門就有八哥大聲地衝你喊上幾聲京片子。進了大廳,處處能見老北京遛鳥的鳥籠子,鳥兒養得好,關鍵是都會叫。等座的時候想摸摸它們的羽毛,牠們也都是不懼的。
說是看老北京文化的也好,飯莊裝修成殘垣斷壁的老胡同模樣,飯桌子都用胡同巷子的門牌命名,各種老北京文化符號被抽象出來,兔兒爺、九龍壁、紙風箏、景泰藍等等,藝術而現代地穿插在飯莊裡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招牌菜裡。
但回頭客更多還是看人——這家飯莊裡的服務員,女的旗袍男的長衫,個個都有點絕活兒,冷不丁給你露一手茶藝,秀一把火技,例如燒上一條「江楓漁火對愁眠」;再不濟的,也能看眼色和你貧上幾句,儼然相聲演員。
花咲的兩個副社長琅嬛和黑柏從杭州來北京做年尾外聯,離恨天約了他們在老旗飯莊吃飯。這天12月27號,恰好是綾酒的生日,花咲便以官方名義訂了鮮花蛋糕送過來。目前非我工作室仍然是四大商團裡面最財大氣粗的一個,各家私底下難免明爭暗鬥,但表面上都還是一團和氣。
「聽說鳩白工作室昨天晚上剛剛拿下了《幻世燈》的舞臺劇版權?」琅嬛問道。她拿下兔兒爺的耳朵,看了會,一口吞掉。
「嘖。」離恨天用鴨皮蘸著白糖,說道,「你們的消息也太靈通了。」
「黑柏和有妖動漫的版權編輯很熟,聽說鳩白從五月份就開始接洽這部漫畫了,不知道為什麼拖到現在才定下來。」琅嬛又吞下另一隻兔兒爺的耳朵,慢悠悠地問,眼睛裡閃動著興味的光。
離恨天知道這個姑娘在套他的資訊。琅嬛和黑柏在花咲是左右護法一樣的存在,琅嬛是把“快劍”,出手快,見血封喉,黑柏則是穩定器。不過關於鳩白的事,離恨天從來不吝於分享。
不可否認的是,Y市漫展一鳴驚人之後,四大商團再也無法無視鳩白這家後起之秀了。
但離恨天從來就沒有無視過鳩白。
「假如你是關九,你願意做《幻世燈》這個漫畫的舞台劇嗎?」離恨天問道,嚼著白糖鴨皮,仿佛完全不覺得味道膩。
琅嬛稍稍皺起了眉。要不是黑柏今天早上告訴她鳩白拿下了《幻世燈》,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部國產動漫。
《幻世燈》簽在有妖動漫上,琅嬛臨時去看了一眼。有妖動漫是國內最大的國漫平臺,沒有之一。平臺上少女漫、熱血漫、奇幻漫……應有盡有,也培育出了許多神級作品。Y市漫展中妖刀聯盟所改編的那部國漫,正是有妖力捧的一個大IP。
但《幻世燈》的風格……實在有點特別。
彩漫當道,它卻是一個黑白漫,版畫一般的畫風粗礪剛烈,想象力卻瑰麗奇崛。背景設定在南北朝這樣一個亂世,講主角葉幻奴踏過成山白骨,穿行陰陽兩界,一盞燈照見幻世人心與萬象的故事。
這漫畫相當的暗黑詭異,在有妖上的訂閱也就一千來人,琅嬛看的時候就在想,鳩白是怎麼把這個小眾漫畫從有妖上成千上萬部作品中挖出來的?黑柏說,有妖的版權編輯來和他說這事時喜孜孜的,覺得這部作品能賣出去就是賺了。
二次元舞台劇,服化道上要麼完全還原遊戲和彩漫中的設定,省時省力;要麼就像《湖中公子》一樣,完全從文字發揮想像,不受束縛。但黑白漫改舞台劇,可就沒那麼輕鬆啊。
「鳩白工作室現在風頭正勁,手頭上有大把《龍鱗》這種穩賺不賠的好項目可以拿。聽說鳩白不是和se簽了對賭協議嘛?我要是關九的話,當然還是先多接這種項目,把前三年穩穩當當走過去再說。」琅嬛斟酌著說道,忽然想到了什麼,望著離恨天,「你的意思是……鳩白工作室內部出現了分歧,所以才拖了這麼久?」
離恨天點頭︰「你別忘了,鳩白的合伙人,是兩個人。」
琅嬛「哈」了一聲,拿湯匙攪了攪碗裡的湯,慢悠悠說「如果這是真的話,那個關山千重,就不只是唱‘呦呦呦’的咯?」
「從來都不是只唱‘呦呦呦’的。」離恨天摟了綾酒一下,看著她愛憐地說,「可憐我這個傻妹妹,就那樣被人騙了兩年。」
「煩死了,老拿出來說。」綾酒不高興地掙開他,「你們先聊著,我出去抽根煙,這裡人太多了。」
綾酒走出去,琅嬛望著她的背影意味深長地一笑:「小姑娘長大了。這大半年來,非我工作室沒少捧綾酒,綾酒的圈中地位,也是扶搖直上。」
離恨天一笑︰「可不是嗎?這姑娘心大得呀,我都快hold不住她了。」
琅嬛敬了離恨天一杯,說:「老離,不是我故意挑撥,這姑娘,能踹了關山千重,就也能踹了你喲。」
離恨天乾了杯中酒,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黑柏忽然說︰「跟離恨天和關山千重這種老江湖比,綾酒還嫩了點。」
琅嬛望了他一眼,說:「你說離恨天是老江湖,我懂。但關山千重怎麼就老江湖了?」
「感覺。」
「你見過他?」
「沒有。」
關山千重不怎麼露面,他們之前的確也沒怎麼注意過。
「嗤。」琅嬛笑了一聲,指著黑柏對著離恨天說,「跟這種人聊天就是聊不下去。」
離恨天拿酒杯和黑柏踫了一下,笑道︰「說我是老江湖,太抬舉我了。」
「你不是老江湖誰是老江湖?」琅嬛說,「咱們這個圈兒吃的也是青春飯,更新換代快,只有咱們這種人二十七、八一大把年紀了還賴著不肯走。綾酒這些新進來不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咱們還能不知道?」
她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湊近離恨天去,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當年追弱水也算是追得轟轟烈烈,結果人家竟是一盤蚊香,還跟關九好上了。你是不是一直耿耿於懷,從此就跟鳩白杠上了?還挖人家牆角?」
正說著,綾酒又回來了,有點煩躁地說︰「怎麼外面也是哪來的人都多呀。」
琅嬛連忙微笑著坐正,說:「週末咯,又是西單,怎麼可能人少。你要是嫌北京人多啊,就來我們花咲呀,杭州人少,風景又美,氣候養人,能讓你美上一個新臺階。」
離恨天一拍桌子︰「當著我的面挖人,你們花咲到底知不知道‘行業道德’幾個字怎麼寫?」
琅嬛對綾酒說:「我們花咲和集英社(日本漫畫出版社)有長期合作關係的哦……”」
離恨天喊︰「結賬結賬!」
「你們瞧瞧九點鐘方向那個服務員。」黑柏沒參與到他們的爭鬥中,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唱得有意思。」
幾人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十人大桌兒,看樣子是一大家子人來給老爺子過生日來了,老壽星穿著紅緞面蝙蝠紋福字襖,面前放著長壽麵。他們這一頓已經吃到了尾聲,開始上果盤了。
黑柏指向的那個服務員是個姑娘,穿著老旗飯莊白底青花的旗袍,把反季的西瓜葡萄哈密瓜果盤放到桌子正中,拈起手指擺著頭唱了兩句︰
「切一片西瓜四五兩,真正的薄皮脆沙瓤——」
這一口京腔京韻唱得中氣十足,她笑得燦然,向客人們鞠了一躬,說︰「請慢用!」
那桌子客人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待她說完了「慢用」,才驀地齊齊鼓掌叫好,「小姑娘唱得好呀,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姑娘也不矜持,笑容愈是耀眼,笑得鳳眼兒眯了起來,她說︰「那唱啥呢?」
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那抱著小兒子的中年男子說︰「老爺子和老太太都喜歡李谷一的歌,要不唱一段《故鄉是北京》吧。」
那姑娘裝模作樣地擼了擼袖子——雖然那旗袍是短袖,根本沒有袖子可擼。她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可就真唱啦,就怕嚇到老壽星。」
老爺子︰「不怕不怕!」
那姑娘便真唱了,跳過了前面的主歌,直接唱副歌︰
「不說那、天壇的明月北海的風,盧溝橋的獅子潭柘寺的松——」那一個「松」字唱得宛轉曲折,搖曳多姿,好似澗轉千流,氣韻悠長,眾人一片叫好。
她接著唱︰「唱不夠、那紅牆碧瓦的太和殿,道不盡、那十里長街——臥彩虹——」
和李谷一的歌不同,她的發聲純是男兒聲,唱到「十里長街——臥——彩——虹」時,那樣的渾厚氣度愈發的淋灕盡致,仿佛揮大椽縱橫捭闔,聽得眾人渾身上下都覺得暢爽無比。
這聲音著實是好,雖是清唱,也沒有用話筒擴音,那聲腔較之她之前說話時的正常腔調,卻帶了極強的穿透力,周圍幾桌的目光全被吸引了過來,其中就包括離恨天旁邊一桌的人。
「這就是你們之前要帶我來看的那個姑娘?」
「對啊,漂亮不?關鍵是讓唱就唱,還不端著,這年頭,這種姑娘可不多了。要不要約出來玩玩?」
問話那個年輕人的眉頭頓時拘了起來,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握緊。
那姑娘還沒唱完︰「……便覺得甜絲絲、脆生生,京腔京韻自多情,京腔京韻——自——多——情——」唱到「脆生生」時,一字一收,便覺得她的嗓子也是脆生生的,新藕一般掐得出水來。而後一句「京腔京韻自多情」,更是一把嗓子龍飛鳳舞,既唱出了男子本嗓的大開大合渾厚有力,又不失女性的綿長細膩。眾人「轟」的一聲可勁兒鼓掌,老爺子開心得不得了,連連直豎大拇指。姑娘又笑著鞠了一躬,禮貌地退下。
那邊離恨天和綾酒看得一點聲兒都沒有,琅嬛筷子點著碗:「哎呀呀,北京真是藏龍臥虎,唱成這樣就當一小服務員?屈才屈才。」
綾酒忽的站起來,拉住旁邊穿馬褂的領班︰
「我們想換一個服務員,可以嗎?7號,對,就是剛才唱歌的那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2:57
36.舍利子
余飛在老旗飯莊打工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不到八個月的時間來完成申請和備考,以她過去的底子來說,還是有些吃力。所以她主要靠打小時工來維持生計,大部分時間用於練功和復習考試。
過去在繕燈艇還不覺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時,才發現自己除了唱戲,其他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去做保潔,人家都嫌她手腳不夠麻利,還說她這副長相,肯定不能踏踏實實幹活,勸她去找份「合適」她的工作。
她咂摸著「合適」這兩個字,感覺有點受到歧視。
她於是換了學生妹的打扮,留長了頭髮,刻意剪成現在這種乖巧樣子。在勞動力市場徒勞無功十來天之後,她綜合考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錢,覺得還是得做老本行相關的活計。
一開始她想給小孩子做京劇培訓,結果發現她不是正規戲曲院校出身,很難獲得家長的信任。踫了好幾次壁之後,她乾脆老實下來去京劇茶館做表演。她不帶妝,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違背之前發過的誓。誰知道唱了兩場下來,有人悄悄地拉住她,問她是不是「余飛」。
她驚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認。
從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後有人介紹她來到老旗飯莊。老旗飯莊特缺她這種能唱戲歌的服務生。她歌兒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開,很討客人們的喜歡。有不少客人甚至為了點她的歌而專門吃回頭飯。
憑著這個本事,她跟飯莊經理爭取到了每晚八點提前回去複習,拿到的時薪也相當豐厚。
她精確計算,到十二月底,工資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貸還有父親的錢就都可以還清了。
研究生考試也考完了,事已謀定,餘下只聽天意
她這一年過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堅持四天,就能有一個完美的終結。從此以後無債一身輕,乾乾淨淨重新開始。
想到這些她就想給每一個人唱歌。
她走路帶風,快活得像一只大鳥。
給那一大家子唱完《故鄉是北京》之後,領班叫住了她︰「百花深處那桌點你過去。他們桌消費水平挺高的,你好好招待,爭取留成回頭客。」
她笑眼一眯:「好啊。」
然而走到百花深處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臉上,隨即消失不見。
自從在佛海邊上遇見白翡麗,她就應該想到,她這一年的債,還沒有了結清楚。冥冥之中仿佛有神靈拿一把算盤,撥珠轉籌,抬頭冷冷對她一笑:年終了,該清算了。
她望著離恨天,他額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綾酒的變化也很大,今天畫了挺濃的妝,眼神了多了些冷。
怕是難善了了。
空氣中流動著奇怪的氣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來了。非我工作室對那件事守口很嚴,除了關九接受過警方的調查知道發生了什麼,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琅嬛忍不住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離恨天皮笑肉不笑,說:「你和黑柏也認識的——還記得鳩白的《湖中公子》嗎?這位就是劉戲蟾哪!」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驚,盯著她上看下看,琅嬛驚訝不已地說:「你真的是?鳩白一直找你呢,你怎麼在這裡做服務員呢?」
余飛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讓領班再給你們換個人。」
「等下!」離恨天拿手指了指額角的傷疤,說:「打了人就跑,還專門照臉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你們今天想怎樣呢?」余飛牽著嘴角笑了下。
「先把盤子換了。」
余飛默不吭聲,傾身過來收拾他們那些湯湯水水滿是油污的盤子,又拿了乾淨的抹布把桌子擦乾淨。綾酒冷冷地瞅著她近在咫尺的那雙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來之後有一股子誘人的妖氣。她探身過來給他們擱上新的骨碟,貼身的旗袍在她後腰上裹出一條凹下去的弧線。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她在哪兒,這種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處嘈雜喧囂。
這種感覺令她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惡劣的酸,還有一種因為望塵莫及而生發的、難以言表的惡毒憎恨。
離恨天說:「你今天給我們唱一首,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吧,便宜你了。」
余飛盯著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體:「唱不了。」
「為什麼?」
「不想唱。」
「哦?這裡還可以討價還價?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讓你唱首歌還不行?」
「不行。」
「領班!——」
那領班匆匆趕過來,「怎麼回事?」
他聽離恨天說了幾句,轉身過來責怪余飛,「你過去不是最省心的嗎……」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綾酒忽然開口道,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妥協,看著對面的桌子說:「那個茶藝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來倒茶肯定更好看,我們想讓她來幫我們倒茶,可以嗎?」
對面的桌子,茶藝師穿著專門的功夫服,拿著壺嘴三尺來長的長流壺,正在表演“龍行十八式”,提壺把盞,翻轉騰挪矯若游龍。
領班看向余飛,余飛道:「我不會。」
茶藝師提著茶壺向他們這桌走過來,綾酒問道:「師傅,您這茶藝好學嗎?我能找您學兩招嗎?」
「這……」茶藝師為難地說,「教您兩招倒是沒問題,不過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開。」綾酒穿了一件繁複的長裙,還穿著一雙牛皮小高跟。
綾酒看看領班,微笑:「您看,不會可以學嘛。」
領班皺起眉,給了余飛一個眼色,示意她敷衍過去得了,別跟客人起衝突。
斟茶比開嗓要可接受一些。於余飛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頭所在,倘將她千刀萬剮、焚為灰燼,最後若有一顆不死不滅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她說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都年底了,離這一年的終結只剩下四天,余飛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她眼色沉了一沉,從茶藝師手中把茶壺拎了起來。
這茶壺沉甸甸的,裡頭的熱水幾乎還是滿的。余飛從小隨師父練功,再痛再累,不許叫苦。就骨子裡的這股子韌勁兒,讓她沒有想著去把滿壺的茶水倒掉一些。而這滿壺的蒙頂茶,也的確貴,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沒了著落。
旁邊那桌的幾人拉著那年輕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學龍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們真地道,瞧瞧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練這一套還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說這龍行十八式要是練好了,盤龍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年輕人忽的站了起來,撂了句話:「尿急,你們先看著。」說完就朝外面走去。
茶藝師教了余飛入門的幾個招式,余飛全神貫注。她有練功的底子,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靈,茶藝師連聲誇讚,領班也連連點頭,笑著說:「你以後乾脆拜師去學茶藝好了!」
本來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卻被她翻盤出彩了。龍行雲動,景馳浪奔,雖非剛健之態,動作間還有生澀,但她身段姣豔,竟又風情別致。
那茶壺沉,水燙,余飛一直聚精會神在那茶壺和身體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舉壺過頂、單足站立時,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隻腳,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她站得離桌子近,動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長長的桌布一垂到底,這一個動作,竟是誰都沒有注意。
余飛只覺得脛骨劇疼,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茶壺歪落,熱燙的茶水當頭澆下,將她半邊臉半邊身子淋了個透徹。
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琅嬛和黑柏都驚得站了起來,茶藝師和領班也一時間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膚到底細嫩,剎那間就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通紅!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擋不住那燙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襯裙,被淋透後,也不至於那麼難堪。
她的反應那麼快,一翻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撲上桌去就給了綾酒清清脆脆一個耳光!
「你敢踢我!」
「誰踢你了!」綾酒哪裡想到她動作這麼快!捂著臉,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眶通紅。
余飛濕漉漉的頭髮全都散了下來,她一把揪住綾酒的衣領向後推去,只聽見椅子傾倒嘩啦啦的聲音,綾酒「砰」地一聲被按到了身後的牆板上!
她半邊臉白得像雪,半邊臉滾燙灼熱,雙目充血,面孔竟然猙獰起來。綾酒嚇得說不出來話,那一晚上徹骨的恐懼忽然又鋪天蓋地襲來,她開始失態地尖叫——
離恨天過來試圖將兩個人分開,領班和茶藝師也慌忙過來拉余飛,「快快快——快去看醫生——」
余飛在一片混亂中被領班和茶藝師架去醫務室,琅嬛和黑柏也緊隨了過去。離恨天拉起綾酒,綾酒還在微微發抖,沒有緩過勁來。
「你是不是過份了?」
「我過份?!」綾酒失聲叫嚷,被離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來打我們的時候往死裡打的!我就踢她一腳,這叫過分?!你別忘了,我們回來還看了心理醫生的,陰度司鼻樑骨都被打斷了!」
離恨天望著余飛消失的地方,眼睛裡泛出陰鬱。
那一晚上是他畢生的恥辱,毋庸置疑。
說到底,都是因為那一個人,關山千重,又或者是……
***************
余飛被帶進了飯莊的醫務室裡,接受緊急的降溫、換衣、上藥、冰敷。年輕的茶藝師一直自責地同她道歉,她說沒事。好在這茶水溫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醫護處理也快,皮膚除了發紅,沒有起燎泡。
她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半邊身子火燒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貼滿了冰袋,才覺得緩和一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她開始笑。
這一年從繕燈艇出來,才知道過去千風萬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紅船為她擋去了多少。
世事如網,萬千因果,人在網中,水裡來泥裡去,好似魚魚蝦蝦。
好在恕機常與她說: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聽得久了,也覺得甚有道理。這一次沒有破相,大不了脫一層皮,她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過了大半個小時,她換了三回冰袋,總算覺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許多。然而女醫師進來,給她蓋上一層薄被單,告訴她有人要來見她。
她以為是飯莊經理。然而那人推門進來時,她著實吃了一驚。
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異母的二哥。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經是一個甚有名氣的骨科醫生。余清和前妻有兩個兒子,長子現在在美國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幫狐朋狗友攢些野路子生意,神龍不見首尾。
這個余洋長相清俊,為人余飛卻再清楚不過——典型的五陵少年、紈絝子弟,對她,尤其的厭憎。
她十歲的那年生了場大病,繕燈艇的師父都束手無策,給言佩珊打電話。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時,給余清的醫院打了電話。
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現在余清的視野裡,也徹底顛覆了余清的人生。
離職。
離婚。
離心。
余清算得上一個妻離子散。
那時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間人事了,明白了母親的一切,父親的一切,還有父母親的一切。
余清盡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裡頭壓抑的怒與恨,那些複雜的情緒。
言佩珊從重病到去世,余清沒有給予半點憐憫和幫助。
後來他也沒有另娶,就在豐盛胡同的那個老宅裡,潛心醫術,行醫授徒。
她知恩情,每年還是會去探望余清一次,禮物放到門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會把禮物扔掉,但她覺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這個次子余洋,卻不是那麼好惹的。他比她大一兩歲,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就經歷了家庭離散的緣故,他遠不像他大哥那麼沉穩冷靜。每次見到余飛,都像條瘋狗一樣對她拳打腳踢,又撕又咬。
但余飛也不是善茬。她在繕燈艇練過功,剛開始大病初癒,氣虛身弱,見了余洋還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兒。
後來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繕燈艇,天寒地凍的,他把她推進剛結冰的佛海裡,趁著月黑風高,想要淹死她。
——那一次她覺得他是真的想要讓她死。慘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滿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沒有一點眼白。
那一剎那她腦後的反骨聳動,渾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緒。她不知哪來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陰最暗處遊去。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從此之後,她和余洋一見面就打,話不多說,誰打服誰算誰贏。打了十幾年,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余飛見余洋進來,臥在被單下抱緊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覺地說:「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余洋大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著一雙眼角上挑的野鳳眼,說:
「看你這個大熟蝦子。」
「看你妹!」
「對啊,看我妹。」余洋妖兒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燙死你活該。」
「你這種人還坐在這裡,就是因為天都懶得收你!」
「是嘛,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咱們這兩個禍害,就看看誰活得久咯。」
「你不是禍害,你是王八。」
「我操你媽!我撕了你這張嘴!」余洋跳過來,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飛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兩個人又廝打起來。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這個騷浪賤,你沒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來教訓你。」
余飛惡狠狠地說:「不來是狗。」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來說:「待會兒經理來跟你結算工資,你拿了錢趕緊滾蛋。」
余飛驀地愕然:「你什麼意思?」
「你浪也別在別人面前浪!我跟飯莊的人說了,以後不許你在這種地方幹!讓我逮著一次砸一次場子。媽的還被人淋開水,要不是那幾個人跑了,我不恁死他們!」
余飛急了眼,吼道:「誰讓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這地方幹不下去,我以後靠什麼賺錢吃飯?」
余洋怒氣衝衝一腳踢翻旁邊的椅子,「我管你靠什麼賺錢吃飯!你來喊我聲爺爺我供你吃飯睡覺也好,總之別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丟人現眼,我還覺得丟不起這個臉呢!」說著就走出去,一勾腳把醫務室的門重重帶上,「砰」的一聲。
余飛重重地癱倒在床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3:11
37.小余兒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趕上了余洋這麼一個人,再加上之前動手打了綾酒,余飛在老旗的這份工作終究還是沒有保住。
她心裡知道,雖然這事兒是綾酒暗中作祟,但服務員打客人,對飯莊來說到底是個忌諱。後來經理也沒跟她說什麼,多半還是余洋在裡頭擺平了。
那晚上十點多,她揣著幾千塊錢的結算工資、賠償金和冰袋打車回家,看見那些高大的購物中心一個兩個地把自己精心裝飾成了大禮盒,點綴上彩燈和花環。
聖誕節剛過,新的一年要來了。但她終究沒有堅持完這一年的最後四天。
但是那又如何?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層美寶燒傷膏,貼著涼涼的冰袋,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
余飛起床,用淋浴把渾身的燒傷膏沖乾淨,發現耳側、鎖骨、胸口這幾個皮膚比較細嫩的地方還是紅的,踫的時候稍覺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拿頭髮遮一遮,出門看不出異樣。
她到底還是要感謝余清和言佩珊給了她這具皮實的身體。
出去練完早功,吃了早餐回來,本來想出去再溜達溜達,開始物色一份全職的工作,卻發現家裡的暖氣管裂了,在漏水。
她心想這破房子,三天兩頭給她找事兒!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頭,她也就忍了,乾脆給自己放一天假,找物業來檢修。折騰到十點多鐘,物業滿頭大汗地說可能不止她一家壞,整棟樓都要停暖氣,緊急搶修一下。
余飛想,大冷天兒的,這可太棒了。
在出租屋裡待著和在外面沒什麼兩樣,她揣上錢,戴上帽子和手套,騎了輛共享單車,去給余清還錢。
騎到余清家門口,只見大門上掛了個「春節前歇診」的牌子,門緊閉著。
余飛有些詫異。余清極少停診,這次一歇要歇上幾個月,讓她覺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姓寧的學徒。她叫了聲「寧師哥」,問︰「余大夫呢?」
「在裡頭給人看病呢。」寧師哥認得她,見她臉上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說,「你怎麼來了?」
「來還錢。」余飛往宅門里頭探,「他不是歇診了嗎?怎麼還給人看病?」
「很熟的老主顧了,年紀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哦。」余飛扒著門框,一只腳踩高高的門檻裡,「那我就進去了啊。」
寧師哥也扒著門不動,說︰「我沒放你進來啊,是你硬擠進來的。」
余飛︰「好的好的。」
余飛敲了敲理療室的門,余清在裡頭答︰「誰啊?進來。」
余飛推門進去,見裡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趴在在理療床上,余清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給他做推拿。理療床邊小沙發上坐著個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看書。
余清看見是她,不驚不動,低下頭去繼續推拿,雙手如鐵杵,老爺子哼哼起來。
余清道︰「來做什麼?」
余飛說︰「給您還錢。」她拿出一個信封。
「放下,出去吧。」
余飛「哦」了一聲,便向外走,關門時又向內瞅了一眼,發現那二老都在盯著她。她卻看見余清一條腿上打著石膏,旁邊擱著一只單拐。
她又開門進來,「您的腿怎麼了?」
「摔斷了。別在這兒嘰嘰喳喳,老人需要安靜。」
余飛於是又出去。
理療室中又陷入安靜,兩個老人家卻在相互交換著眼色。
過了會,單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鏡,問︰「余清,剛才進來的這個姑娘是?……」
余清單腳挪動了一下滑輪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雙手的袖子高高卷起,一雙小臂粗壯有力,筋骨因為用了暗勁兒剛硬地繃起,看著像水泥壘的一樣。
他一張臉愈發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說︰「是我的小女兒。」
這個回答大出單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轉過頭道︰「余清,你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認識你二十年,從來就沒聽說你還有個女兒!還都這麼大了!」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開了那一句的頭,再說後面的就沒那麼難。
「尚老,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犯過錯的。」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尚老先生問︰「那……這孩子現在在做什麼?」
「也沒什麼正事兒,在餐館做服務員。她學唱戲的,在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這孩子叫什麼?」
「余婉儀。」
「哦……」
近十二點,二老的一次理療做完,單老太太攙扶著尚老先生出門,余清拄著拐站起來,問︰「您外孫子今天還是不能來接您二位?」
單老太太說︰「他爸來北京開一個什麼峰會,說要四天,讓他全程陪著。他今晚才能回來呢。」
余清動了下眼睛,說︰「您二老願意讓他們父子這樣相處?」
單老太太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本來就沒了媽媽,能不讓他見他爸嗎?而且他爸這個人……唉,怎麼說呢,這麼多年,對小白子是真好,對我們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難盡,以後咱們再坐下細說。」
余清斂著眉,沒說什麼。
門一推開,一股久違的飯菜香氣迎面襲來,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寧師哥顛顛地跑過來︰「師父,午飯做好了,二老也留下來吃吧,照著師父給二老的食譜做的。」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著他︰「你們做的?」
寧師哥有點懼他,躲著他的目光不敢說話。
余飛背著手站在院子裡廚房前面,背後天高雲淡,風清氣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楊,說︰
「我做的。」
******************************
單老太太的出身是個大小姐,生來不會服侍人。和尚老先生這麼多年下來,勉強學會了做飯,但手藝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時還是吃教工食堂比較多。
這三四天,尚老先生連吃數頓單老太太做的理療營養餐,已經吃得傷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說出來。單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臉直說,就怪余清那個菜譜配得太糟糕。
余清這邊就更糟糕了。骨科診所,只收男徒弟,因為女徒弟沒有正骨和推拿這個力氣。男徒弟做的飯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飽」這一個要求。
尚、單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個徒弟,還有余飛七個人一起吃飯。
三個徒弟簡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單二老和余清年紀大點,矜持一點,但也都是埋頭吃。
余飛也就做了頓便飯,專門照著二老的食譜加了三個菜,也看不懂這三老三少是怎麼回事。她吃得慢點,很多菜就沒了。
她心想,得,她待會回去還得加一頓。站起來跟余清說了句︰「我先走了。聽說阿姨年後才回來,您的腿又斷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後面再來給您做一個月的飯。」
三個徒弟簡直要解脫升天,六雙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余清放下筷子看著她,淡聲問︰「餐館的工作又丟了?」
他說了個「又」字。
余清的敏銳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趕出了繕燈艇。
余飛把羽絨服穿上,低頭拉著拉鏈,隨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給我做?」
過年前的確不好找工作,她也就這麼一說。余清對她向來冷淡,她也沒指望什麼。不料余清開口道︰
「診所缺人,那你就留下來幫工吧。」
「啊?——」
******************************************
余飛接下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二老配營養餐。
這活兒倒不是余清給的,是二老問她︰姑娘,你這菜是嶺南的做法吧?她說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個請求,請她幫忙給他們做營養餐,中午在診所吃,晚上幫忙送到二老家裡。
余清不干涉她的選擇,余飛心想,這樣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飯,做飯賺點外快謀生,還不耽擱自己練功,於是爽快地答應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飛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照著導航去尋二老的家。
二老給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號,很生僻的名字,余飛從來沒聽說過,但手機地圖上竟然有。
走著走著便進了一個大園子,保安也沒攔她。又去尋門牌號,余飛隱約覺得這地方很熟悉——高樹林立,灰磚小樓,四處可見爬山虎的殘藤和跳來跳去的小鳥。
等等,這不就是白翡麗那晚上帶她來的地方嘛?
余飛趕緊打開手機,把地圖打開縮小,果然見到上面寫著兩個字︰
瞻園。
她心中隱約覺得古怪,可是又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巧。她要找的門牌號就在眼前了,她絞盡腦汁思索上一次來的到底是不是這座樓。可是這個院子裡的小樓幾乎都長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沒注意看,實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這座樓。
她正躊躇著,門卻開了,單老太太迎出來,熱情地拉著她進去。
「小余兒來啦,外面冷,快進來坐坐。」
單老太太叫她小余,後面還加了個兒化音,聽起來就像「小魚兒」一樣。余飛心想這倒是從來沒聽過的新鮮叫法。
她滿心警惕地走進去,只見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幾天前見到的一樣,但是擺設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發罩、地毯什麼的,全都變了樣子,房間中擱著許多鮮花,看上去煥然一新,更加鮮亮。
她脫了鞋子,單老太太在她身後把門鎖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發上,轉過身來和她打招呼。
余飛有些茫然,腦子裡覺得有些衝突。她拿著保溫桶,對單老太太說︰「我給您用盤和碗盛出來吧,另外那個湯,得熱一下才好喝。」
單老太太笑眯眯地引她去廚房,回頭向尚老先生使了個眼色。
余飛那天是從廚房和儲物間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沒怎麼注意陳設。她偷偷四下裡張望著,發現那個儲物間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個。
真是太奇怪了。
單老太太的話挺多,不停地和她聊著,不過也都是請教著營養餐怎麼做之類。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飯菜都擱進碗盤裡端了出去,放到會客廳一側的餐桌上時,她看見牆邊的樓梯上有人搖搖晃晃地下來了,睡眼惺忪的樣子。
他穿著間白色的棉T恤,低著頭很不情願地下樓,忽然一道黑影從樓上躍下來,四個爪子緊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那貓的體量實在太大,他被衝得「咚」地一聲撞在了牆上,「嘶」的一聲。
他就是這當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廳邊的余飛,兩眼一直,一腳踏空——
那根翹著的辮子在空中劃了個圈就看不見了。
他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余飛低頭看手中的湯碗。
她想,這大概,真的是叫因緣際會,無處可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3:27
38.夜鳥
單老太太一見白翡麗在樓梯上跌了跤,慌忙把手裡拿著的一大把筷子擱在了餐桌上,急火火地跑了過去。
「小白子!怎麼這麼不小心?摔傷了沒有?有沒有流血?!」
尚老先生也連忙扶著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滿眼擔憂的神色。
余飛心想這白翡麗,果然是二老心尖尖上的大寶貝,寵上天了。
那邊白翡麗已經爬了起來,右手裡還拎著一大坨虎妞。他低頭向單老太太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又對尚老先生說︰「姥爺,坐下。」
單老太太還在盯著他上看下看,生怕他有受傷,不停地埋怨︰「這幾天你爸是怎麼著你了?一回來倒頭就睡,睡得不知道東南西北。」
白翡麗卻還在盯著余飛,余飛也不知如何當著尚、單二老的面開啟和他的對話,就只當沒看到,無聲無息地擺碗。
白翡麗看了會,指著她對單老太太說︰「姥姥,你看得到那裡有個人嗎?我是不是又有幻覺了?」
單老太太嗔怪地拍掉他的手,說︰「別指著人!沒禮貌!那姑娘是余清余大夫的小女兒,給我們送晚餐來的。」
白翡麗把手裡拎著的大貓咪在懷裡抱緊,仿佛這世界上只有這貓是真實的。他那一雙湛澈如水的眼睛裡仍然渾是困惑,低頭極低聲對單老太太說︰
「余大夫有女兒?」
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臉上露出了一個狐疑的表情。她把白翡麗從樓梯上拉下來︰「先吃飯。」
白翡麗走路發飄,仿佛魂魄尚未歸位。他扶著尚老先生在餐桌邊坐下,他坐在了老先生下首,虎妞蹲在了他身邊的高凳子上。
單老太太笑眯眯地對余飛說︰「這是我外孫,姓白,叫白翡麗。」
余飛擺好了菜,說︰「那,您們先吃,我回去了。」
單老太太忙攔住她,說︰「都來了,就一起吃吧。你回家也晚了,我從教工食堂給你和小白子都訂了餐,大家都夠吃。」說著,不由分說把余飛按在了她身邊的椅子上,正好和白翡麗對著,虎妞盯著她,很好地詮釋了什麼叫「虎視眈眈」。
余飛想,現在都這個局面了,她再走未免矯情,於是既來者則安之,向單老太太道了聲謝,拿起了筷子。
她想起在榮華酒家,白翡麗突然在她和母親對面坐下的情景。
那時候,白翡麗是把「坦白」這個事兒甩給她了的。今天既然是他的主場,那麼她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好了。
她於是悶頭不說話。
尚老先生吃著余飛做的營養配餐,不說話,眼風兒卻往白翡麗臉上飄。單老太太給白翡麗舀一勺湯,說︰「今天中午在余大夫家吃了小余兒做的菜,手藝不輸咱們教工食堂那個做了幾十年菜的喬老師傅。你也嚐嚐,嶺南菜,肯定最合你口味。」
白翡麗本來還在茫然中,聽到「嶺南菜」三個字,好像又回過一點神來,拿起了筷子。
尚老先生說︰「今天幾號?」
單老太太說︰「二十七。」
尚老先生說︰「第五天了吧?」他看向白翡麗,語氣忽然嚴厲︰「人呢?」
白翡麗剛夾了一口米飯在嘴裡,聞言一下子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尚老先生不高興了︰「你別又跟我來林妹妹這套。」
白翡麗捂著胸口咳了兩聲,白皙的臉色有些泛紅,他抬起目光來看向余飛,出口的卻是一句白話︰
「點解你喺度?(你怎麼在這裡?)」
余飛反應也是快,白翡麗這是要和她串供啊,她於是也用白話答道︰
「你婆婆、公公呃我過嚟嘅。(你姥姥、姥爺騙我過來的。)」
「我姥姥姥爺怎麼騙你過來的?」
「他們那天看到我了,我沒看清他們。」
「上次為什麼自己走了?」
「我很多事要做啊,還要考試。」
「那為什麼不留聯繫方式?連借你的手機都清乾淨了?」
「你想怎樣?你想和我談戀愛嗎?——」
這一連串的對話說得極快,幾乎都沒有停頓,卻在最後戛然而止。
尚、單二老不懂白話(指粵語),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尚老先生一拍桌子︰「小白子!你——」
白翡麗忽的用普通話說︰「女朋友。」
三個字把尚老先生這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兒裡。
尚老先生沒好氣說︰「22號白天不是還說沒女朋友的嗎?」
白翡麗盯著余飛︰「之前吵架,分了,22號晚上又回來了。」一如余飛當時對著言佩珊的語氣。
余飛心想,這個人真的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
尚老先生︰「你們……」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單老太太勸他︰「年輕人嘛,談戀愛分分合合的,太正常了。」
尚老先生說︰「既然是男女朋友,就大大方方來往,別鬧得我們老人家一驚一乍的,嚇出心臟病來。」
余飛覺得這氣氛有些微妙,竟像是真的拿她當一家人了一樣。她有些臉紅,也不知道當時白翡麗面對母親的淡定是怎麼做到的。她拿頭髮遮了臉,含糊地「嗯」了一聲。
單老太太摸摸她的頭頂,笑眯眯地說︰「小余兒害羞了呢。傻孩子,有什麼好害羞的。以後呢,想在這裡住就在這裡住,別大清早看到我們回來就跑了。」
余飛本來還沒怎麼害羞,被單老太太這麼一說,卻差點把臉都埋進碗裡去。
她說︰「您先別告訴余大夫,我和他關係還不太好。」
單老太太怔了一下︰「好好好,慢慢來。」
接下來尚、單二老又問兩人是怎麼認識的、認識了多久了之類的一些細節,余飛一概只做旁聽者,任由白翡麗回答。白翡麗只說是今年四月份在Y市認識的,到現在八個月了,聽起來完全沒扯謊,卻又巧妙避過了一些老人家會覺得敏感的東西。
吃過飯,餐具都拿進廚房,連同保溫桶的餐格都一並擱進洗碗機裡。白翡麗上樓漱口,余飛在會客廳,見尚老先生懷抱著虎妞,用平板電腦在看一出京劇。
余飛聽著那腔調耳熟,湊過去一看,嚇了一跳——屏幕上的那人,可不就是她自己?
她按著心口壓了壓驚,說︰「尚老師——」
「叫姥爺。」
「……姥爺,您愛聽京劇?」
「我和你姥姥都喜歡聽。聽余清說,你也是學京劇的?」
「是的……」余飛斟酌著,又問︰「您看的這個是……」
「哦,這是繕燈艇一個叫余飛的女老生,我和你姥姥想去聽一場她的戲,但她現在不知道為什麼不演了。讓小白子去打聽,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你聽說過她沒?」
余飛默然想,倘是認了,又要扯出為什麼會離開繕燈艇那些事來,橫豎她現在已經不能回去唱了,不如不說,便道︰「沒有。」
尚老先生嘆了口氣,揮揮手︰「你去和小白子玩去吧,不用管我們老人家的,待會我和你姥姥要出去串門子。」
余飛說︰「那您注意點腰。」
余飛上樓去,姥姥塞了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圓咕隆咚的大隻果給她。
底下的虎妞喵嗚一聲,掙身而起,被姥爺按在了懷裡。
白翡麗站在房間窗子邊上,手伸出窗外,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余飛走進去,慢慢用背靠鎖上了門,斜倚在門邊,說︰
「男朋友。」
白翡麗回頭,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余飛便走過去,只見他在擱鳥食。窗台上落了好幾只鳥,撲稜著翅膀在啄食。這些鳥長得胖胖的,羽毛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在認真過冬。
余飛偏著頭問︰「你養的?」
白翡麗點點頭。
余飛心想你就胡謅吧,又問︰「那你都認識它們咯?」
白翡麗又點頭。
余飛瞅著這幾只鳥還都長得不一樣,她反正認不出是什麼鳥。她手裡頭滴溜溜轉著隻果,偏著頭問他︰
「哪只是在屋頂上瞅著我們做好事兒的那個?」
他忽的轉過頭來看著她,默然的,眼睛漆黑幽深。
她頓時笑得花枝招展︰「就知道你胡說八道。」
沒想到他真的伸出手去,指住了其中一只黑頸灰羽、翅膀和尾巴是灰藍色的鳥兒︰
「這只,灰喜鵲,叫喜田。」
余飛有些傻眼,說︰「你怎麼知道是牠?」
白翡麗雙臂擱在窗台上,目光注視著那些啄食的鳥兒,說︰
「牠的叫聲不一樣,它叫kwi——kwi——kwi——」
他惟妙惟肖地學著鳥叫,余飛心想還真是和那晚上的叫聲一模一樣,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他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胡扯。但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又讓她忍俊不禁。
然後她就聽見白翡麗望著夜色中說︰
「牠說︰親她,親她,親她,我就親了。」
余飛忽的說不出話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3:38
39.摸到他化
他眼尾的樣子長得像一枚精緻的葉,鼻尖落進群林漠漠的夜色裡。鳥兒吃飽了就撲楞著翅膀飛走,這裡像一片孤獨的聖地。
余飛厚顏無恥地想,白翡麗一個人關在這裡太浪費了,就需要她這種人來欣賞。
她轉了轉手中的隻果,問︰「吃嗎?」
白翡麗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余飛環視一周,白翡麗房中沒有水果刀。這隻果雖然被姥姥洗得很乾淨,她還是習慣削皮吃。她說「等我一下」,就開門下樓。
樓下姥姥姥爺已經出門去了,連虎妞都不見了。
余飛去廚房拿了把小水果刀。她自恃刀功好,邊上樓邊削,把隻果皮削成長長的一條,又薄又整齊。然而這刀子比她估算的要鋒利得多——當她在手裡里把隻果切成兩半時,力度沒能把握精確,刀刃過核如吹毛斷髮,一下便割進了她的手心裡,鮮血湧出。
她受這種小傷受慣了,也沒當回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還好沒弄髒隻果。
她把隻果和刀都挪到右手,左手手心向下窩起來,免得血流到地上。
她幾級樓梯上去,站在白翡麗門口叫他︰
「你家的創可貼在哪裡呀?」
白翡麗疾步走過來,「你怎麼了?」
她毫不吝嗇地把左手伸出來給他看︰左手掌心到手掌根部靜脈處一道血口,手心裡已經積了滿滿的一捧血,想一個小小的血泊,殷紅刺目。
她滿不在乎地說︰「劃著手了。」
她看見白翡麗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化作蒼白,白得可怖。他一掌就把她推了出去,力氣大得她險些跌倒。幸好身後就是欄桿,她的後背重重地撞在了欄桿上,房門在她眼前「砰」地一聲合上,依稀聽見他的聲音說︰「茶幾底下的抽屜裡。」
余飛愣了一秒,用力地捶他的房門︰「白翡麗!你搞什麼呀!我受傷了,你幹嘛把我關在外面?!」
門裡沒有回應,隱約聽見很長的、有些吃力的呼吸聲。
眼見傷口還在冒血,余飛怒氣沖沖地下樓,在白翡麗說的抽屜裡翻出了創可貼,正想貼完了就走,腦子裡忽然飛快閃過一個念頭︰
白翡麗是不是暈血?
這個念頭很快在她腦海裡聚集起了許多凌亂的碎片。
母親重病時她在醫院裡見過這種人,抽血時一定得頭朝一邊,緊閉雙眼,見著血就昏迷過去。
白翡麗陪她陪練《湖中公子》的那天晚上,她一不小心用那把開刃的劍劃傷了他的胳膊,本是小傷,他當時的反應就很反常。
隨身帶一堆紗布藥棉、醫用膠布,這是一般人會做的事?
她嘲笑他是一朵嬌花,嬌生慣養,遇風即摧。
吃飯前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尚、單二老都如臨大敵,問的便是「摔傷沒有?有沒有流血?」
她以為尚、單二老是太寵溺他,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但真的是那樣?
想到這裡,她連忙又撕了幾個創可貼,把傷口貼得死死的,又洗乾淨了手,匆匆爬上樓去。
她狠狠地踹他的房門︰
「白翡麗!開門!」
踹了好幾腳,她聽見房中「嘩啦」一聲,像是椅子打翻在地。又有極細小的聲,像是藥丸頂破泡罩鋁膜的聲音,隨後便再沒了動靜。
余飛著急了,她沒有二老的聯繫方式,余清那邊她每次都是登門造訪,從來沒有要過電話,她甚至都不能通過余清來找到二老。
這時候她忽的想起在Y市演出結束後的那一晚,展覽館對面的老巷中,她一竹竿打在了離恨天和陰度司臉上。陰度司當時摸著臉罵了一句︰「我去,流血了!你這娘們還動手!」
白翡麗今天不過看到她手中的血,就差點暈過去——也不知現在暈過去沒有。倘是那時候他出來,看到離恨天和陰度司滿臉是血的樣子,他又會怎樣?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要是真不想,後面阿光欺負她的時候,他又為什麼會站出來?
後面警察來得很快,她應該早就想到,不是離恨天他們叫的,而是白翡麗叫的。
也不知道那種無能為力,是怎樣一種感覺。
余飛繼續敲門,仍沒有任何回應,她愈發的驚慌。她跑進隔壁的洗手間裡去,推開高高的通風窗,只見底下有一個空調台子,正好在兩間房的窗子之間。再底下,便是枯黃的草皮和灌木叢。
不過二層樓高,以她這種皮實的身體,就算掉下去也要不了命的。余飛這時候心裡頭的虎勁兒上來,墊著個凳子就從高窗上翻了出去,輕輕一跳落在了空調台上。
空調台離白翡麗的房間還是有一定距離。她小心翼翼地站在空調台的鐵護欄上,一手抓著空調的管道,一只手夠住了窗台,身體一盪,整個人就懸空在了窗台下。
所幸白翡麗剛才餵鳥,房間窗子還是開著的。更所幸她十幾年來練功不懈,臂力和腰力都甚好。兩只手都扒緊了窗台做引體向上,她像個猴子一樣往上爬。她叫︰
「白翡麗,白翡麗,你還醒著嗎?」
白翡麗扶著牆過來,一看見窗子外面掛著的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蒼白了,忙滑開窗扇,伸出雙手穿過她的腋下,把她用力往上抱,整個人從窗子裡拖了進來。
余飛雙腳一落地,一個沒站穩,就撲著白翡麗壓倒在那張床上。余飛緊靠在白翡麗身上,只覺得他臉頰和脖頸又濕又涼,這時候又沁出薄薄一層冷汗。她去摸他的手,也是涼而無力的,脈搏細微。
余飛拿手把他微濕的頭髮撥到耳後,說︰「你嚇死我了,暈血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白翡麗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半睜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棲息在白皙的皮膚上。
余飛在他耳邊說了句話,眼睜睜看著他的耳朵從根部一直紅到頂上。
余飛摸著他飽滿耳垂上的三個小孔,果然如她想象的一樣乾淨又柔軟,有著奇異美好的觸感。她掛心數日,此刻終於心滿意足,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那我以後來例假可怎麼辦吶?生孩子可怎麼辦吶?」
眼見著他仍是不理她,她貼著他的耳朵,叫︰「阿——」
一個「翡」字沒來得及出口,他翻身壓過來,緊吻住她的嘴唇。
余飛裝模作樣掙扎了兩下,便抱住他親。他的氣息清新,怎麼親都讓她舒服喜愛。他涼沁沁的右手從她毛衣底下探進去,引得她咯咯直笑,但笑聲很快又變成低低的急促的聲息,他環著她削窄的背和腰肢,卻始終不離她的嘴唇,不許她叫出那兩個字來。
余飛的眼睛裡被他的目光注滿春水,正當覺得他完全情動時,聽見他說了句話︰
「趁我現在還清醒著,我送你回去吧。」
現在便是他說什麼她都毫無保留地相信,也不會去思考,她只知道這晚上留宿在這裡確實不太好,趁著二老還沒回來,先回家確實比較適當。
兩人穿好了衣服下樓出門,白翡麗的車停在小樓的另一頭。余飛心想要是停門口,她不就一下認出來了嗎?說不定又是二老趕著白翡麗停到樓後面去的。
白翡麗開車把余飛送回到她的小區裡,余飛下了車,正在猶豫是要和他道別呢,還是邀請他去她那個老破小的公寓裡去坐坐,卻見白翡麗已經鎖了車,跟在了她身邊,只是有點恍恍惚惚的樣子。她往前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她心中竊喜,也不用多說些什麼尷尬的話,就這麼一步步地把他引進了自己的公寓裡。
一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襲來,暖氣還是沒修好。公寓很小,不過四十來平米,一床一桌,一廚一衛。除了一些考研的書,基本上沒什麼東西,收拾得乾淨整潔,看著十分清寒。
余飛拿了一雙超市買的乾淨棉拖鞋給白翡麗穿。還沒待她解釋什麼,白翡麗已經脫了外套,徑直上了床,扯了被子蓋上了。
余飛︰「……」
余飛有些不大明白白翡麗的套路。所以他這是不打算走了?
但是她這裡……沒有安全措施啊。
余飛是個果斷的人,她很快下樓去買了一盒。然後鑽進浴室,開著浴霸洗了個澡。
到床上,白翡麗已經睡得很熟,蜷成一團像個刺蝟。他睡覺倒是安靜,一丁點聲音都沒有。余飛搖了搖他也搖不醒,心想這是什麼情況呢?這個小房子暖氣一直不充足,她是習慣了的。但她怕這個嬌生慣養的大公子覺得冷,給他那邊開了電熱毯,又加了一層厚毛毯。
他是和衣而眠的,余飛擔心他早上起來會冷,想了想,還是把他的衣服都扒光了。這麼一通折騰他還是沒醒,余飛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自己在他旁邊睡下。他卻又像是感覺到了冷似的,貼過來,然後把她抱住。
余飛之前的心中竊喜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她只覺得備受折磨。
如果白翡麗是個蠟像——他現在就是個蠟像。
余飛失眠。
在被他抱了許久之後,她終於反撲過去——摸到他化。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3:51
40.醒來
琅嬛是在一家劇場旁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蒼蠅館子裡找到關九的。
「現在想要約你也太難了吧,九哥。」琅嬛在關九對面坐下來,笑盈盈地說。
關九在吃麵,一大海碗的蓋澆麵。她長髮高束,拉長的眉線和眼線還沒能完全洗乾淨,隱約的寒梅風緻,配上大筷頭粗獷的麵條在她紅唇間出入,頗有種古代不拘小節的俠女當街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味道。
「你能找到這兒來,我也很服氣。」關九右手挑麵,左手向她豎起一根大拇指,又扔了一罐啤酒給她。「來一碗嗎?」她問。
「離恨天請我吃老旗飯莊,你就請我吃沙縣小吃啊?」琅嬛伸手接住啤酒,左右張望了一下,「還是個山寨的。」她笑吟吟地揶揄關九。
「深夜食堂,聆聽人間百態,感受我這種過氣老coser的夜生活——這不比離恨天請你吃老旗有意義多了嗎?要不咱們也吹一瓶白的?」
「不不不——」琅嬛忙擺手,「深更半夜的,吹不起,吹不起。還是你九哥厲害。」
「不是我不想見你啊!琅嬛,我沒那麼大架子!」關九又在點功能表上劃了十來串烤串給服務員,「《龍鱗》元旦就要正式開演了,這幾天關山千重又不在,我真是忙得抽不開身。今天一整天到現在,這是我吃的第一頓正經飯。」她咬著麵條指指自己的碗。
「我還說想見見關山千重呢,聽說《湖中公子》和《龍鱗》都是他親自操刀制作的,你們鳩白,就這樣把一個大牛人藏著掖著啊?」
關九斜斜抬起眼看她,目光中含了一點帶刺兒的深幽︰「喲?我們鳩白出內奸啦?哦,你剛和離恨天他們吃過飯,這準又是他們說的吧?」
琅嬛慢悠悠晃著手裡的啤酒,「其實我也很好奇了,你說你們鳩白也就紅了一個《湖中公子》,論影響力還是比不上其他大社團。你們接下來做《幻世燈》,又不和我們搶項目,離恨天死盯著你們幹嘛?就因為關山千重是他情敵嗎?」
「我說瑯嬛,你不是出來做外聯的嗎?怎麼一開口淨是八卦? 」
「那些冠冕堂皇的外聯,就讓黑柏去做好了。我覺得八卦才是了解這個圈子的精髓。」她低下頭來靠近關九,「比如說你和關山千重從四月份以來身邊就都沒有過妹子,所以《龍鱗》你們肯定都做得非常投入。而這個月你連一次酒吧都沒去過,所以可見你的確是很忙——」
「還讓不讓人活了!」關九叫起來,「我又不是明星,為什麼連這些你們都知道!」
「你不是明星,你是cos圈第一女神,勝似明星啦。」琅嬛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大夥兒都在猜風流如咱們九哥到底還能單身多久。」
關九白了她一眼。
烤串上上來,關九揀出裡面烤得最肥美的幾串骨肉相連的給琅嬛。琅嬛笑吟吟地接過,說: 「啊,有個事兒,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免得你們鳩白更好了,對我們花咲也是威脅。但九哥你這麼體貼,我就還是說吧。」
「什麼事?」
「昨天我們在老旗飯莊,遇到了一個姑娘,聽離恨天說,就是給你們演劉戲蟾的那個。」
「真的假的?」關九驚得登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圓睜著眼睛望著她。
「當然是真的。差點沒和綾酒離恨天打起來。綾酒讓人姑娘被開水淋了一身,那姑娘也是厲害,伸手就把綾酒打了。我說,這姑娘不就給你們演了個劇,怎麼就和非我結了這麼大一個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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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燦爛的陽光照進窗子,白翡麗迷迷瞪瞪地醒過來,感覺身上的被子又重又沉,床也硬得硌得慌。從枕邊摸到手機看了一眼,八點四十五。他本想拉了窗簾接著睡,看清房間裡的陳設時,驀的想起來這是在余飛家裡,然而這小房間他一眼望過去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由得心裡又是一沉。
人又跑了?
他心裡不是滋味,翻身爬起來,才發現身上沒穿衣服,衣服都被疊起來塞在被子下面,被捂得溫熱,穿上時也不覺得冷。
他穿好了衣服,發現旁邊桌子上放著一套新買的洗漱用品,一張紙條上用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出去練早功。
他看了半晌,把紙條揣在了兜裡,去洗手間洗澡洗漱。
余飛回來的時候九點半,拿鑰匙開門開到一半,門自己給開了。
頂門口站著一人兒,盤靚條順,亭亭玉立,再加上四個字,賞心悅目。
余飛咂摸了一下這種破屋藏嬌的感覺,覺得昨晚上死魚蠟像一般的他也可以原諒了。
屋裡的溫度比早晨的戶外還是高上一些。她拉開羽絨服的拉鏈,反手鎖上門,打了個招呼︰「你起來啦?」她把買回來的早餐擱在玄關的櫃子上,撐著牆換了鞋,又站起身來,他還堵在她面前。
這玄關本來就又窄又矮,他個子又挺高,站在那兒,就讓她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了。
余飛抬起頭來,問︰「你還站這兒幹嘛呢?」
他沒說話,又往前走了一步。余飛被逼得背靠上了門,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她剛晨練完,臉上還是紅撲撲的,仿佛還沾著清晨的霜霰,反射著碎金樣的陽光。
他的右手拉住了她的左手,余飛詫異地低下頭去。
他的左手從她羽絨服裡穿進去,攬住她修韌的腰,讓她貼在了自己身前。
余飛︰「……」
余飛︰「???」
他偏頭在她潤澤粉嫩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正著眼睛看她,臉上又有些紅。余飛心想這個人怎麼回事啊,算上昨晚兩個人都一塊兒睡了三夜了,再親密的事都做過了,怎麼還臉紅啊。但在這種氣氛之下,她的臉也不爭氣地紅了起來。這個人就是有這麼一種奇怪的本事,總搞得他們兩個還不熟似的,每一晚都是像是初夜。
但他們倆確實不熟。
每一晚都像是睡了個陌生人。
余飛的臉愈發的紅了起來,低頭避開他的目光。他低頭親她的上唇,她的頭便輕輕向後仰去,配合他的角度。他試探著吻她更多,她便溫順地承受他更多。
但他沒有逾矩,仿佛只是在感受她的存在和真實,吻過她之後,又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去蹭她蓬鬆濃密的頭鬆。
余飛發現白翡麗很喜歡抱她,尤其喜歡穿過她的毛衣和裡衫去摸摸她的腰。他應該是個很喜歡肌膚之親的人。
不過她也喜歡,勝過言語交流。
吃過早餐差不多十點鐘,白翡麗送余飛去余清的診所。去到診所門口,余飛下車,胡同裡還沒有人。白翡麗準備走,余飛敲敲他的車窗,他便又讓車窗降了下來。
「你中午來吃飯嗎?」
白翡麗搖搖頭。
「晚上呢?回家吃飯嗎?」
白翡麗又搖頭︰「元旦前可能都沒時間。」
余飛癟癟嘴,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嗯?」
「昨晚我做的菜,你怎麼一口都沒動?」
白翡麗低了目光,手放在方向盤上,沒說話。
余飛說︰「你是Y市人,我做的菜你應該習慣吃的。你不嚐一嚐,怎麼知道好不好吃呢?」
「不是。」白翡麗忽的說。
「怎麼不是?」余飛的語氣有點急。她對自己做的菜有自信,昨晚單老太太給白翡麗舀的湯,他就擱那裡一口沒動,讓她耿耿於懷了一夜。
白翡麗平視著前方的路,老胡同多少年人來人往的狹路並不平坦,但是耿直地存在在那裡,直通通地通往前方。
「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吃過我喜歡的Y市菜了。」
「我怕吃了會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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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龍鱗》的舞台劇又排練到很晚。試演之後這麼短的幾天裡,白翡麗對劇本和舞台表現又做了大量修改。他在陪父親參加那個峰會的幾天時間里,鳩白的人本以為他不會再管這個劇,然而隨著排練錄像傳過去,修改意見深夜裡還在源源不斷的地傳回來。
臨近元旦的正式演出,這幾天的每一場排練都不能有任何的疏忽。比起《湖中公子》的簡潔精緻,《龍鱗》在人物、場景、台詞、動作設計等方方面面都要複雜更多。二者一致的是都融入了獨特的審美元素,讓整個舞台劇充斥著一種具有震撼力的美感。
關九也不知道《龍鱗》這種獨特的美感白翡麗是怎麼想到並設計出來的,但她知道當初他同意接下這個項目時,就已經有了考慮。雖然他很不喜歡這個商業項目,但並不意味著他會敷衍了事。
排練完十一點多鐘,關九跟白翡麗提議乾脆再去打一個小時的網球,累死算了。白翡麗沒有反對。
關九和工作室附近的網球館的老板是鐵哥們,非營業時間隨時能進去用場子。
打完一個小時,關九和白翡麗坐在場子邊上的長凳上擦汗喝水。這個室內網球場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用綠色的高網分隔開來。這時候整個場子只有他們打的那一塊亮著燈,其他都暗著,燈光與黑暗漸次混合,形成一種茫然而又博大的空曠感。
關九望著這片看不到邊緣的網球場,喝下一大口功能性飲料,說︰
「白翡麗,你記不記得你剛才最後有幾個球,是用左手接的?」
白翡麗愣了一下,說︰「有嗎?」
關九說︰「我就知道你沒這個記性,最後一個我錄到了,你自己看吧。」她把手機遞給他。
手機錄的角度很勉強,但還是看得出關九打出了一個很刁鑽的球,直衝白翡麗的左後方。白翡麗快步後退,然後非常自然地網球拍右手換左手,乾淨利落地抽了回去,而且很快,幾乎是一瞬間,網球拍又換回了右手。
白翡麗自己看著都說不出話來。
「有一種很靈異的感覺。」關九關了手機,靠在身後的牆上。「我等會就把它刪了,看著怕怕的,像有另外一個人附著在你身上一樣。」
白翡麗沉默了好一會,忽然問道︰「你叫我來打球,不停給我發反手球,還錄像,就是為了驗證這個?」
關九說︰「我覺得這幾天,你的狀態又不太穩定。」她望著空曠的網球場說︰「你自己肯定也感覺到了,《幻世燈》決定得太突然了,雖然這個項目我們已經討論過很久,基本已經確定下來,但如果是純粹的你的話,你一定會等到回來,和我說清楚了再做這個最終的決定。」
白翡麗默然不語。
關九說︰「我曾經以為,綾酒和余婉儀對你而言也差不太多,都是可以談個戀愛而已的女孩子嘛。但我現在越來越發現我錯了——」
「現在余婉儀回來了,他又醒了,是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4:05
41.龍鱗
元旦那天晚上,白翡麗帶余飛去看《龍鱗》的正式首演。
路上的時候白翡麗把手機給余飛,讓她大概感受了一下《龍鱗》這個遊戲的風格。余飛從來不玩遊戲,看了兩眼就還給他。
「沒有上次你玩的那個精緻。」她說,「不過是另外一種美。」
「你覺得上次那個精緻,是因為那個遊戲偏女性向,《龍鱗》偏男性向。」
「你都玩?」
「風格特別的都會試一試。」
風格特別,嗯,余飛想起白翡麗家中,二樓有兩間書房,小的那一間是白翡麗的。小書房中有許多大木箱子,一直摞到接近天花板。白翡麗說箱子裡裝著的都是他小時候看過的漫畫、小說和影碟。
那些木箱子上刻著很多台詞和對白,大約是用來提醒他箱子裡裝著的是什麼。
余飛對其中一個箱子印象最深,因為那個箱子最破,上面還刻著四句話,小學生的字跡︰
現在正是向著藍天凱旋而歸之時
絢麗的紙之風雪,鑽入神社牌坊
周波數相同的郵筒和冰箱
命你們擔任前鋒!
余飛雖然沒有受過系統正規的學校教育,但因為要唱戲,也被繕燈艇的師父逼著讀了許多詩詞曲賦、傳奇小說, 對文字有感覺。
她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四句話寫的是什麼東西!
對文字感覺好的人,看到文字腦海中自然而然就會浮現出相應的情境——尤其是這種描述性的語言。但余飛在看著這四句話時,腦海中卻起了異樣的衝突——與她的慣向邏輯起了衝突。
如何向藍天凱旋?
風雪如何絢麗?
郵筒和冰箱的周波數是什麼?又如何擔任前鋒?
但奇怪的是,這段話卻對她形成了很大的衝擊力,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以至於現在她都能回想起來。
白翡麗的書房中有許多這種意義指向不明的東西,她待得越久,發現得越多。發現得越多,越覺得這座小樓中承載著許多關於白翡麗的歷史,不為人知也很難解讀的歷史。
但她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就是白翡麗,白翡麗如果那麼容易被看懂,就不是她所認識的白翡麗了。相比於她的簡單,白翡麗的腦子裡總是裝著各種繁復冗雜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樣的白翡麗,也是一個總令她覺得陌生卻又新鮮喜悅的白翡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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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鱗》雖然是鳩白工作室製作的舞臺劇,白翡麗卻是自己單獨買的票,拉著余飛像普通觀眾一樣排隊檢票入場。
大劇場人坐得很滿,還沒開始時,通過橫幅和燈牌能很清楚地看出哪些是遊戲的粉絲,哪些是舞臺劇演員的粉絲。
這種舞臺劇的秩序遠不像正常話劇那樣井然,每當有知名的coser出場時,滿場都是尖叫,尤其是關九飾演的女將軍出場時,劇場裡的女孩子們都像瘋掉了一樣。
「愛你愛你愛你啊!九哥!」
演《湖中公子》的時候其實也有這樣的陣仗,只不過余飛在後台準備,沒有看到。
余飛小聲問白翡麗︰「關九這麼火的呀。」
白翡麗︰「嗯。」
「我親過她。」余飛得意地說。
白翡麗︰「……」
為了讓余飛看得懂一些,每當有遊戲的經典角色出現時,白翡麗都會給她講解。每每這時,余飛都會注意到她旁邊兩個打扮和髮型都像男孩子的女生都特別激動,有一段遊戲中的經典音樂出現時,其中一個還在邊叫邊抹眼淚。
余飛很驚訝,問白翡麗︰「你們舞臺劇的演出效果都這樣的嗎?」
白翡麗說︰「《龍鱗》這個遊戲做了有十來年了,陪著一代人長大,自然感情很深。」
余飛想想也是,那些老人家,聽著《紅燈記》這樣的樣板戲時,也會抹眼淚。只是現在的年輕人,成長記憶不一樣了。
《龍鱗》的人物還原度很高,看著那些粉墨登場的角色,余飛覺得幾乎和她在遊戲裡看見的沒有兩樣。看她身邊那兩個遊戲粉絲的反應,顯然是一個驚喜緊接著一個驚喜。
余飛不玩遊戲,對劇情的投入不深,更多在看舞臺的空間設計和燈光美術效果——她不斷會聯想京劇的舞臺。
但這個真的無法去比較。
京劇舞臺一桌二椅,方寸之內縱橫萬裡江山,轉瞬之間征伐千秋事業,全憑「寫意」二字。
而《龍鱗》呢,是關九用她五年建築學的底子,大手筆實實在在做出了舞臺空間縱深,是白翡麗借助光影和舞美效果製造出了那樣一個風雲際會、龍蛇起陸的亦真亦幻大世界。
「龍」的意象和美術風格貫穿整個舞臺劇始終。
余飛分辨得出白翡麗是用了一種名叫「飛白」的書法風格來表現這種「龍」的蒼勁渾樸、恣意揮灑。當主要演員在舞臺上表演時,人的身影被投射在背後的大幕上,又被燈光幻化成椽筆揮掃的飛白影跡。那飛白影跡最終又幻化為龍,其勢若飛若舉,形成人、龍合一的舞臺效果。
光是看舞美,就堪稱一場視覺盛宴。
演出結束,掌聲雷動,久久不散。
白翡麗很淡然︰「第一場都是鐵桿粉絲捧場,自然要熱鬧一些。」
買了VIP票的觀眾被留下來和主要角色合影,白翡麗拉著余飛往外走。他護著余飛不被其他觀眾推擠,問︰「你覺得怎樣?」
余飛想了想,說了三個字︰「視覺系。」
白翡麗抿抿唇,低眉笑了。
余飛說︰「難道不是嗎?一種最直觀的視覺喚醒和挑釁,和遊戲本身一樣的直接粗暴。」
白翡麗笑了起來,點點頭,「這就是遊戲廠商的定制需求。」
他們已經走出了劇場,外面人更多,大廳中在銷售《龍鱗》的遊戲周邊和舞臺劇周邊,人頭攢動,走都走不出去。余飛便和白翡麗走到一角的大綠植旁邊等著。
「你知道日本有一種戲劇叫歌舞伎吧?」白翡麗看著那些飛快減少的周邊商品,問道。
余飛點頭︰「知道。」
「歌舞伎最早靠演什麼吸引人你知道嗎?」
余飛搖搖頭。這次考研的時候,為了準備專業課她啃掉了世界戲劇學,其中也包括日本戲劇,但書中沒有介紹得這麼細。
「嫖妓。」
「咦?」余飛吃了一驚,她所知的歌舞伎,和木偶淨琉璃、能樂、狂言一起,並稱日本的四大古典戲劇。
「這種舞蹈輕佻新奇,一開始由許多年輕貌美的妓女和男子來演,靠色相誘人。後來幕府要求只準男性演出,並且要把前頂的頭髮剃光,用中間的一撮頭髮向前結成‘野郎頭’。不能再倚賴色相的吸引力之後,歌舞伎開始追求演技和故事性。」
「所以?」
「所以他不喜歡《龍鱗》,忍了半年多接了個新項目,叫《幻世燈》。」
人未到,聲先至。這聲音清越,帶著幾分鋒利。余飛以為關九現在應該是在和VIP觀眾合影,沒想到她會找到這裡來。
她卸了妝,散著長髮,穿著件時下最流行的睡衣長外套,戴了個口罩。
關九過來打掉白翡麗牽著余飛的手,「人借我一下。」她對白翡麗說。
她抱了一下余飛。這時候她穿了高跟鞋而余飛沒有,她在身高上略略佔了點優勢。抱的時候她貼著余飛的耳廓說︰
「你居然用個假名字騙我。」
余飛扣著她的腰,也貼著她的耳垂說︰「刺激不刺激?」
「差點把人家刺激壞了。」關九以外人聽不見的聲音說,「聽說你被別人燙了,這事兒我去擺平,就別告訴人家了,這種事,不適合他做。」
余飛微微地皺了下眉。
白翡麗在一旁哼了一聲,關九放開余飛。
「你想了三天……這就是你最後做出的決定……」關九看著白翡麗說。
「什麼決定?」余飛望著白翡麗,好奇地問。
「決定帶你來看《龍鱗》。」白翡麗乾脆簡潔地回答。
關九看著白翡麗又拉住余飛的手,哂笑了一聲,「算了。來都來了,不去後台看看大夥兒說不過去吧。」
後台人滿為患。許多VIP觀眾合完影還不想走,在後台轉悠。鳩白工作室人數有限,也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玩法,面對失控的局面,一時也沒有辦法。幾個主演都快被玩壞了。
關九早就明智抽身,帶著白翡麗和余飛徑直去了鳩白工作室的主創團隊所在的那個房間。
「我把你們最討厭的關山帶來了,隨意處置吧!」
夢入神機、馬放南山、尹雪艷、鬼燈、一念成仙等人之前都備受折磨,這時終得超脫,口中齊齊發出「哦——」的幸災樂禍的叫聲,拿著粉絲們送的公仔就猛撲了上去。
然而撲到半途,戛然而止。
他們看到白翡麗身後,站著一個長頭髮齊劉海的姑娘。
愣了半秒,這幫人喊道︰「言佩珊?」「劉戲蟾?」「……」
馬放南山眼尖,看到白翡麗在身後還抓著余飛的手,叫道︰「關山弟妹!」
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倒抽一口涼氣︰「我的天哪……」
尹雪艷仰頭看著天花板︰「我仿佛出現幻覺……」
鬼燈瞪大雙眼,「我們劉戲蟾被製作人潛規則了……」
夢入神機「喀嚓」一聲拍了個照。
余飛︰「……」
白翡麗卻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
關九搭上余飛的肩膀︰「怎麼稱呼呢,那麼?要不,入鄉隨俗,取個花名兒吧?」
余飛看了眼白翡麗,他也正看著她。
余飛倒是挺大方的,用花名總比用真名強。她說︰
「那就叫‘風荷’吧。」
白翡麗那春山一般的眉尖一挑︰
「???」
馬放南山問︰「哪兩個字?」
余飛說︰「‘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風荷’。」
馬放南山和眾人齊齊點頭︰「哦哦哦,好名字好名字。」關九也覺得不錯,正好行政小哥進屋來拿東西,便吩咐小哥去做個新的工牌。
余飛笑︰「九哥,你就這樣忽悠我進你們工作室嗎?套路很深啊。」
關九正色道︰「不簽合同,不發工資,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咱就擱一關山千重在辦公室裡,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你說,這叫不叫忽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4:17
42.遺失之夢
研究生初試的成績要二月底才出來,余飛跑去恕機那裡去求了個簽,出來是上上。恕機看了一眼簽文,說︰「考試必過,甭廢話了,回去準備復試吧。」
余飛樂顛顛的,「我還啥也沒說呢,你怎麼知道我問的是考試?」
恕機瞅了余飛一眼,雙掌一合,「阿彌陀佛」,唸經一樣唸叨了一大段︰
「入門先觀來意,既開言切莫躊躇。
「天來問追欲追貴,追來問天為天憂。
「八問七,喜者欲憑七貴,怨者實為七愁。
「七問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艱難。
「士子問前程,生孫為近古。」
余飛打斷他的叨叨,「什麼天什麼追,什麼七七八八的,你最近研究封建迷信走火入魔了吧?」
「什麼封建迷信?擱現在這會兒叫心理學常識。不過你能聽出天啊追啊,七啊八的, 也算你有慧根。」恕機同她比劃,「‘天’是父母, ‘追’指兒女, ‘七’丈夫‘八’妻子。你看你啊,老余腿斷了,兩個兒子都不理,你過去當個海螺姑娘報恩,也算是和他破冰了。」
「再看你和你家小獅獅,魚水得諧、于飛甚樂,還有什麼可問的?你又不是商人,不問前程還問什麼?」
余飛聽了那什麼魚水、于飛,臉色漲得通紅,上去就是老拳拳捶他胸口︰「問考試就問考試,你幹嘛每次都要嘲笑我!」
「我嫉妒不行嗎?」
「你不是個和尚嗎?!」
打鬧歸打鬧,恕機的話,余飛卻深信不疑。更何況她考完試心中有底,本來來文殊院就只是求一個心理上的安慰。
回去之後,白天去余清的診所幫忙煮煮飯,空餘時間便開始準備四月份的復試。復試就考三樣︰《中國戲曲史》、英語聽力和口語,外加一個專業面試。
白翡麗也很忙,元旦之後就全力投入了《幻世燈》的籌備之中。余飛每天晚上去瞻園給尚、單二老送飯,十次裡也難得見到白翡麗一次。
但白翡麗越來越喜歡晚上跑到余飛這個小破公寓裡來和她擠著。一開始凍得抖抖索索的也來,後來暖氣修好了,他就來得更頻繁了。每次來還帶一堆食材,就擱在她的小廚房裡不說話。一開始余飛以為他是帶過來給她吃的,後來想明白了,這人是在賴著她給他開小灶呢。
不過破屋藏嬌嘛,這美嬌娘是要寵著的。所以只要他帶,她就給做。更何況余飛覺得看著美人兒吃東西本來就是一種享受,勞尚、單二老教導,白翡麗吃相很好,咀嚼不張口,吐刺必掩口,喝湯用湯匙,小口小口地品。每每吃起來,手和臉都生動。余飛覺得,以後要是學畫畫的話,畫得最多的,應該就是他吃東西。
白翡麗的生物鐘和她是錯開的。余飛早睡早起,生物鐘規律,一般給白翡麗開完小灶,再過一個小時她就上床睡覺,那時候白翡麗會到床上來陪她一會兒,直到她睡著為止,然後再起來接著工作。早上,睡到余飛早功回來,再到工作室去。
兩個人都尚年輕,最好的年紀,對彼此都有需求。燈火滅盡,衾被厚暖,年輕的身體仿佛永不知饜足。
有一天晚上,又是兩次。余飛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他還精神很好的樣子。她背靠在他懷裡,就著模糊月色微抬眼瞼,見他左手手指微微曲起,輕輕地撥弄她被汗水粘在頰上和肩上的頭髮。
他的動作有一種妖氣和冶艷,秀氣修長的五指和她濃厚的長髮深深密密地糾纏,漆黑的髮絲纏繞在他白皙的手指之間,余飛恍惚間覺得像山間的青嵐,又似繚繞不散的輕煙。
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和他平時清磐樣的聲音不同,帶著一種空靈美妙︰
他問︰「你愛我嗎?」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兀了,余飛感覺像是在做夢,又像被他撓到了癢癢,嘻嘻嘻嘻地笑個不停。
他勾著手指搔她耳下的脖子,「嗯?」
余飛睏得不行,閉著眼睛笑著扭頭掙扎。
他又問︰「你會一輩子陪著我嗎?」
她迷迷糊糊的,又笑,撅住他的五指不讓他亂動,含混說︰「誰知道明天的事——」
他於是又低頭吻她。脊背的肌膚摩擦著他胸前和小腹上韌實的肌肉,汗粒清晰地從中間滾過。余飛喜歡這種熨帖的肌膚之親,很快沉沉睡去,僅存的一絲清醒隱隱約約聽到「我愛你,我想一輩子陪著你」,她卻覺得這是夢,並且像每個人遺失掉的千萬個夢一樣,她也很快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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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這個名字很快隨著夢入神機的那張照片在圈內傳播開來。夢入神機那張照片很機靈地沒有拍到頭,但反而勾起了更大的好奇心。
畢竟劉戲蟾驚艷一場後消失不見,《龍鱗》演出成功後,關山千重才是鳩白兩出舞臺劇真正的幕後製作人的傳言沸反盈天。
再加上之前關山千重和非我工作室的糾葛,一時間大家都熱情地八卦起來。
白翡麗鄭重跟她提過︰風荷這名字真不適合你。
余飛心想不適合最好了,她也沒打算在這圈子裡待著,為什麼要取一個一眼能把真人和花名聯繫起來的名字呢?嘴上卻反唇相譏︰關山千重更不適合你,咱們兩個半斤八兩,不好嗎?
余飛還見到了小芾蝶,小芾蝶很淡定︰早就感覺到你們倆有一腿。
余飛︰呵呵,白疼你了。
小芾蝶說,你跟關山老爺愛咋樣咋樣,別染指我的關九女神和弱水白月光。
余飛心想你女神我已經親過了,又轉頭問白翡麗︰弱水是誰?
白翡麗嗓子眼兒有點癢,馬放南山代為回答︰我們鳩白工作室的上古神物、鎮店之寶,神龍不見首尾,輕易看不到的。
余飛問︰比你們四大神獸還上古?
馬放南山點頭︰比九哥都骨灰。
余飛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看我把這個白月光染成黑月光。
白翡麗把余飛拉走了。
而綾酒那邊,確實再也沒有找過余飛的麻煩。余飛有一次偶然聽見鬼燈和尹雪艷他們在樓梯間裡說,關九找綾酒談過一次,說你從我們鳩白工作室出道,有多少黑歷史在我們手裡你知道嗎?關山從頭到尾讓著你,一句話也不多說,那是因為他心地光明,但我關九不是這樣的人。這件事和風荷沒有半點關係,你要是再揪著她不放,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能讓你在這個圈子裡一天也混不下去。我關九行得端坐得直,你要跟我硬踫硬,我怕了你就跟你姓。
余飛原本以為,關九想方設法把她拉進鳩白工作室,就是為了讓她回來接著幫忙演劉戲蟾這個角色,或者在《幻世燈》中扮個類似的角色。她甚至覺得白翡麗現在和她保持著這樣的關係,多多少少也有這樣的意思。
她始終記著白翡麗的那句話︰你想讓我對你用感情?
但是一直都沒有。盡管她拿了「風荷」這個工牌,關九也沒有這樣誘引過她,白翡麗也從來沒有對她提出過任何要求。
她開始不知道白翡麗到底對她所求為何。
她後來也想開了。可能他和她一樣,都是一個人睡覺怕冷,一個人吃飯怕無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既然如此「魚水得諧,于飛甚樂」,那麼何樂而不為之呢?
所以她和白翡麗的相處也愈發變得自然而然起來。有些像是應了關九那句話︰「咱就擱一關山千重在辦公室裡,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白翡麗不要求她為鳩白工作室做什麼,反倒是她開始經常往白翡麗身邊跑。
白翡麗雖然名義上只是《幻世燈》的製作人,但也幾乎是半個編劇、導演和舞臺設計者。跟著《幻世燈》這個項目,余飛看到了一個現代的二次元舞臺劇是如何誕生的。她開始理解 「第四堵牆」,瞭解鏡框式舞臺、戲劇空間、舞臺設計、阿披亞與光。
前段時間重點做劇本。《幻世燈》已經完本,分作五個單元故事,舞臺劇需要把整個故事打散重組,然後截取第一個完整的單元故事,做出一個適合舞臺劇表現的劇本。
夢入神機自然是劇本的主筆,但那段時間余飛也經常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坐在夢入神機旁邊奮力敲字,余飛和白翡麗走過時,便會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他們一眼。
余飛發現在鳩白工作室中,問白翡麗一些八卦類的事情遠不如問其他人好使,於是趁那姑娘不在的時候問夢入神機︰「你旁邊那姑娘是誰?跟我和關有仇嗎?」
夢入神機咳嗽了一聲,說︰「嗨呀,說起來,還真是有仇。那姑娘是九哥的朋友,《湖中公子》的原作者小狐。咱們在Y市演出的時候,她去看過的。之前九哥邀請她寫《湖中公子》的劇本她沒答應,但看完演出後,跟九哥打了個賭,說要是你跟關山在一塊兒了呢,她就給九哥寫下一個項目的劇本。這不,托你們的福,她把自己坑進去了,她現在估計巴不得你們趕緊分手呢。」
余飛捂著心口想,啊這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她最不喜歡成人之美了,哪裡是這姑娘想讓他們分開他們就會分開的呢?
余飛雖然沒有參與《幻世燈》的演出,卻玩票一樣地給他們寫並且唱了幾首曲子,其中就包括主題曲《明滅》。而其他的音樂分表、舞臺設計、動作設計……白翡麗許多都是坐在她身邊和其他人合作完成,也少不了聽取她的意見。
這一年四月,草長鶯飛,花亂京城,余飛如期參加戲曲學院的復試,心境澄明,波瀾不驚。
五月,槐花飄香,榴花照眼,鳩白工作室《幻世燈》劇本初稿完成,音樂demo完成,服裝設計打樣完成,舞臺設計方案初步成型,即將進入下一個舞臺體現階段。為了慶祝階段性的成功,鳩白工作室全體出去大喝了一頓,余飛完成了復試,一身輕鬆,便也去了。喝完很晚,各自歸家,白翡麗把半醉的余飛送回公寓,沒想到接到辦公室物業的電話說有一扇玻璃門爆掉了,監控顯示是有人故意打碎的,現在人跑掉了,物業已經報警,讓他這個負責人趕緊來處理一下。
白翡麗無法,只得獨自又回工作室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4:30
43.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余飛洗了個澡,本來打算上床睡覺,忽然馬放南山在鳩白工作室的微信群裡@她,「風荷妹紙,今晚上有鬥歌,快來給我們鳩白壯壯聲威啊!」
余飛疑惑問道︰「什麼是鬥歌?」
馬放南山於是小窗給余飛大概講了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二次元的範疇很大,很多圈子都重疊在一起。像關九和他們四大神獸這五個人, 就是cos圈、古風圈、網配圈等都混的,所以後來才會一拍即合,齊心協力把鳩白工作室做起來,主攻二次元舞臺劇這個綜合性的領域。
今天晚上古風音樂圈的一個大神觀九魚忽然在微博上向關九約架,說「數月來鳳簫輟吹,龍笛韜吟,恍惚青春日將暮,海棠亂紅飛卻,枕冷衾寒,孤影輾轉,思故人細腰皓齒,來鬥一曲無?」
(這幾個月簫也沒吹,笛子也沒耍,時間過得真快啊,春天都快過完了。我半夜一個人睡不著,想起九哥你身材好長得也美,要不要來一起鬥鬥歌呀?)
這觀九魚是個男的,長得蠻帥,聲音是典型的帝王攻,除了主業原創古風歌手,在網配圈也玩的不錯,和非我工作室合作比較多。不過他和關九關係很好,經常沒事去撩關九。撩多了,關九乾脆和他合作了一個強男強女相愛相殺的BE帝后廣播劇(BE︰bad ending),結果BE也沒用,現在網上站「九九乘法表CP」的吃瓜觀眾越來越多,大家都覺得把關九掰直的唯一希望可能就在觀九魚身上了。
關九酒精過敏,今晚沒有喝酒,不過被整個工作室的氣氛所感染,也有點小興奮。再加上之前《明滅》等幾首曲子的demo作為宣傳物料已經在「幻世燈舞臺劇」的官方微博上放了出去,效果非常不錯,她覺得可以借這個機會做個宣傳,於是就在微博上應了觀九魚的約架。不出意外,兩人的微博下面一片歡呼雀躍,乘法表CP粉奔相走告︰發糖了發糖了!活久見系列!
馬放南山向余飛介紹了這麼多,余飛的關注點卻在觀九魚的那條約架微博上,心道此身久曠夜半鬧春也能說得這麼有文化,不虧是古風圈大神。
余飛在馬放南山的指引下進了觀九魚開的多人語音聊天室,只見裡面在線的早已不止觀九魚和關九二人,還有四大神獸和十幾個個她不知道的名字。
馬放南山不斷和她小窗介紹,原來那十幾個人都是古風圈其他一些大神小神,是觀九魚和關九各自的朋友,拉過來以壯聲勢的,當然也不乏一些亂入的騎牆派,都是因為在古風圈頗有名聲而被觀九魚放了進來。來看觀九魚今晚很有興致,要來上一鍋大亂燉了。
當然最興奮的莫過於圈內粉絲,眼看著進來準備鬥歌的神級歌手越來越多,那些做夢的都笑醒了過來,呼朋喚友地來看。誰知道觀九魚大半夜的找關九約架,關九居然會應,還拉出這樣大的一個陣仗來?這些歌手分佈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工作室中,平時哪裡有機會聚在一起鬥歌!除了古風音樂會,現在已經很少見到這樣的陣勢了。聊天室開放旁聽,這時候旁聽的人已經有了萬人之多,還在持續增長。
余飛看了眼觀九魚的賬號,觀九魚用的是個手繪古風頭像,簽名檔是「啊啊觀九魚,你比關九多一魚」。
這個語音頻道軟件很有意思,簽名檔其實是用語音輸入的,賬號開始活躍時系統裡就會放出來,像《三國殺》遊戲裡武將施用技能時候的台詞一樣。
觀九魚念這句話的時候特別賤。
關九的簽名檔臨時改了︰「賣…賣條鹹魚乾。」
余飛進去的時候,關九和觀九魚他們已經唱過了幾輪。觀九魚藝高人膽大,剛唱了關九和馬放南山的歌《流離》。
關九是清越亢亮的御姐音,她同時混跡在好幾個圈,在唱功上雖然算不得最佳,但勝在有特色,那種八月高風般的聲音唱一世流離,更有一種令人扼腕長嘆的蒼涼感。
而觀九魚唱這首《流離》,則在唱功上毫不留情面地拔高,唱出了屬於男人的荒涼大氣。這首歌一唱完,觀九魚的人氣反敗為勝。
關九看見系統彈出一條消息︰【風荷‧鳩白工作室】上線,鬆了口氣樣地說︰「我鳩白又來一名實力唱將!風荷!壓了那條得瑟的臭魚!」
【觀九魚‧五魚二餅工作室】︰「這位就是關山千重的小女友?」他得瑟地大笑︰「怎麼壓我呀?」
風荷這個名字確實小家碧玉,雖然余飛有之前劉戲蟾的舞臺劇視頻在網上流傳,但沒見過她真容的大多還是以為她本人就是個故弄風雅的小丫頭。
【風荷‧鳩白工作室】的頭像在聊天室的介面中動了起來,聊天室系統自動播放了余飛剛剛錄入的簽名檔︰
「唉!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我思嬌愁緒好比度日如年。」
一段五倍速的白話唱段,取自粵劇《客途秋恨》。聊天室中同時有簽名檔文字自動滾動過去,就算聽不懂白話的人也能看懂。
聊天室中一瞬間許多觀眾彈幕飄過︰
「啊,這段好熟悉啊!」
「過去只知道可以念,原來還可以唱啊!」
「童年回憶啊……」
「喂喂前面的,暴露年齡了!」
關九怒叫︰「要不要這樣秀恩愛啊!」
【夢入神機‧鳩白工作室】︰「糊了一臉……」
【馬放南山‧鳩白工作室】︰「不是吧?關山現在不就在你家裡嗎?」
其他人︰「喂喂喂?什麼情況?」
余飛打斷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說︰「唱什麼呀?古風歌嗎?我沒幾首會的呀。」
關九忿忿道︰「隨便唱一個,不是流行歌曲就行,殺殺臭魚的威風!」
余飛的確不會唱古風歌,除了《幻世燈》的幾首,也就一兩首馬放南山給她科普「何為古風歌」的時候教她唱的了。
她想了想,一開頭不能意氣太盛,但是要定調子,顯個性。古風歌其實大多聽來差不多,這時候唱《幻世燈》的主題曲《明滅》,恐怕也會泯然眾人。
她半醉之中,那點肆意揮灑的意氣就上了來,要唱麼,那就唱她最愛的老生腔啊!
余飛唱了一首《嘆世》(元曲˙馬致遠)。
「帶野花,攜村酒,
「煩惱如何到心頭。
「誰能躍馬常食肉?
「二頃田,一具牛,飽後休。
「佐國心,拿雲手,
「命裡無時莫剛求。
「隨時過遣休生受。
「幾葉綿,一片綢,暖後休。」
「戴月行,披星走,
「孤館寒食故鄉秋。
「妻兒胖了咱消瘦。
「枕上憂,馬上愁,死後休。」
這一首迂迴世情,余飛唱得率真自然,慢叩人心。
一曲唱完,觀九魚叫了一聲︰「風荷大哥!給你磕頭!」觀眾嘩啦啦地投擲愛心,鳩白這邊的人氣值蹭蹭蹭往上跳。彈幕中一片「哇哇哇」的驚訝聲,有一條彈幕最亮︰「她不是關山千重的小女友,關山千重是她的男朋友!」後面一片的「+1」「+身份證號碼」。
這一首《嘆世》和觀九魚唱的《流離》,意外燒起了鬥歌這一群人的情緒,大家紛紛覺得,光唱些普通的古風歌有什麼意思,要唱就唱點有難度的、驚艷的、令人拍案驚奇的!
於是一時之間,這個聊天室裡爭奇鬥艷,各人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倒著唱、改著唱、即興唱,拉了拍檔合唱,異彩紛呈、熱火朝天!更可怕的是,不斷還有新的大小神級歌手亂入進來,一個個都號稱「進來見證歷史!」
聊天室的觀眾也越來越多,已經有了五六萬人,尤其是這一段鬥快歌的時候,幾乎是一個爆發性的增長,彈幕出來得又快又厚,密密麻麻的,還好這聊天室是音頻不是視頻,不然估計一張臉都不見。
他們這些圈內大神鬥歌期間,只見【鳩白】【花咲】【妖刀聯盟】【Ashura】【五魚二餅】這些個工作室的後綴名漫天亂飛,各種工作室鬥得狼煙滾地。余飛因為古風歌儲備量不足,趁著這當頭給白翡麗發微信,白翡麗回了一個討飯小人送心心的表情。余飛心想這啥呀,我問你辦公室的門修好沒你發我這樣一個表情幹啥?你以前也沒發過這個表情啊,不過能回表情說明應該沒什麼事兒,她便又給他發了個信息︰「我在參加你們的鬥歌會。」
白翡麗就沒回復了。余飛心想他估計還在折騰那扇門。鳩白工作室在物業那邊留的負責人是他,遇到這種事也是夠麻煩的。
聊天室裡還在亂鬥,有的唱「江水動容山崖輕嘆,世間塵雪忽到眉彎」,又有的唱「無絲之竿,與水問安;一江雪寒,一人闌珊。」余飛戴著耳機聽他們唱,又去看微博,只見各大工作室都已經輪起了話題,借機刷存在感。話題的閱讀量已經有數十萬了,討論量也有了小一萬,話題下最新的一條實時微博就是︰「九九CP有毒吧?這一夜出動了貴圈半壁江山啊!」
余飛看著《幻世燈》舞臺劇走到現在,對這個圈子的微博宣傳套路大略有了點概念。她覺得這也是值得京劇去學習的東西,畢竟要接觸年輕人的話,又怎麼能總是故步自封,總是清高地等著別人來到自己的領域朝拜呢?
余飛看著這些微博討論,忽的感覺到聊天室的嘈雜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陷入了寂靜。
她還以為聊天室掉線了,換出聊天室的窗口,卻見上面的彈幕還在滾動——
「我去——」
「我沒看錯吧???什麼情況???」
「我好方!!!!!!!!!!!!!!」
「真的假的?大神們,說說話呀!」
各種感嘆號問號和表情符號佔據了彈幕的主流。余飛的耳機裡突然傳來高高低低的抽氣聲,還有和彈幕中一樣的「我去……」「有生之年……」
而關九和四大神獸陷入了持續的沉默。
余飛看到系統消息欄滾過一段紅字︰
【弱水‧鳩白工作室】上線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4:49
44.你唱傀儡,還是傀儡翁?
余飛不是這個圈的,還感受不到「弱水」這兩個字對聊天室現場的所有人來說,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
有些人天生爭議,有些人天生與眾不同,有些人天生令人極愛同時極憎,有些人天生有著不屬於自我而共屬他人的光輝。
余飛這時候還未能完全明白這一點,因為她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人。
倪麟身上或許有著這樣的因數,但如今的梨園行,含蓄蘊藉,端莊大氣,那一套戲服收攏了他身上的風流性情,到底不許他走上這樣的自由與極端。
余飛只記得小芾蝶和她說過,弱水是國內較早一批玩cos的人,她出道那會, 綜藝選秀刮起的中性風正盛行,她的出現恰好契合了那一時期的審美。那時候國內日漫風靡,但cosplay的發展還比較早期,假髮、服飾、道具、化妝、修片等各個環節都還沒有跟上。弱水那時候出的片子質量就很高了,是群魔亂舞中的一道清流,在各種社交網絡上瘋傳。
等小芾蝶這一代零零後長到十來歲,用上了微博、百度空間之類,正值弱水的巔峰時期,許許多多的女孩子都是因為看了弱水的cos而入了cosplay的坑,又因為聽了弱水唱歌而入了古風圈和動漫音樂圈。
用白翡麗之前和她一起看《龍鱗》的話說,這就是一代人一群人的記憶和情懷吧。
余飛雖然還不能感同身受,但她看得到聊天室的彈幕中在瘋狂刷著弱水,但弱水進來之後卻很安靜,沒有搶麥說話。觀九魚作為聊天室的主人,估計也是完全沒想到弱水會來,但那個賬號特別短,是個如假包換的老賬號。
觀九魚清了清嗓子,大咧咧地說︰「弱水前輩今晚大駕光臨,我這個聊天室簡直蓬蓽生輝、金碧輝煌、富麗堂皇!」他開始瞎用成語,「弱水前輩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余飛聽著聊天室裡的聲音,低頭看手機,鳩白工作室的微信群像炸掉了一樣。
「弱水多大呀?觀九魚叫她前輩?我記得觀九魚說他今年年方二十八,雲英未嫁。」
「弱水出道都快十二年了,你想想吧。」
「沒呢,九哥說過弱水比她小好幾歲,人家只是出道早好伐?」
余飛聽見耳機裡有系統提示音傳來,是弱水的賬號開始活躍了。
她那個簽名檔竟不是念的,是唱的︰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來る キミの名の下に
余飛心想不愧是正統二次元上古神獸啊,她這種圈外人都聽不懂的。
但是顯然那些圍觀的都被感動到了,彈幕鋪天蓋地︰
「啊啊啊這麼多年弱水的簽名檔都沒有變過!」
「音樂一響起我就淚目了。」
「新人們,接受教育︰恐怖的遊行來了,來到你的名下!」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的女神終於又回來了!嗚嗚嗚嗚嗚嗚……」
余飛趴在床上,托腮看這些人為一句歌詞激動萬分,她翹了翹腳。
難道這就是二次元所謂的「中二」?
弱水發出來的是文字資訊︰
大家好,我是弱水。
多年不見,謝謝大家還記得我。
彩色的文字在聊天室黑色的介面上慢慢滑過,和彈幕逆行。
彈幕裡仍然有人在科普︰
「弱水大大進語音頻道從來不說話,都是唱了就走,很高冷的!」
「所以說今天文字問好已經是例外了是嗎!」
「弱水大大的其他賬號也是啊,上來就直接甩片子,從來不廢話的!」
有人帶頭發了條彈幕︰「弱水大大和九哥唱一個!」
一呼百應。
鳩白的微信群裡有人在甩弱水和關九的同框截圖。
「昔日戀人反目成仇,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接下來是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抑或握手言和,讓我們吃瓜以待——」
「讓一讓抬抬腳啦,瓜子花生礦泉水啦——」
「喂喂喂,信不信九哥削你們啊?當九哥不在群裡嗎?」
「你們聊夠了嗎?聊夠了我要來刷屏啦——」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余飛︰「???」
余飛被小芾蝶的刷屏金箍棒逼得關了微信群,看到關九給她發來了一條微信︰
「阿翡在你旁邊嗎?」
余飛看到「阿翡」這個親昵的稱呼,皺了一下眉,回復︰「物業說有人打爆了你們公司的玻璃門,他回工作室去了。」
關九的回復顯得很驚訝︰「有這種事?」
但她又很快發資訊說︰「謝謝你。」
後面關九沒有再問。
余飛又看了一眼關九那「阿翡」兩個字,仍覺得有些礙眼。可她分明想起,在「筏」中的那一晚,關九也是這樣稱呼白翡麗。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計較這些了,摸了摸心口,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聊天室的彈幕還在瘋狂地刷著讓弱水和關九合唱,連語音頻道中的其他人也都看熱鬧不嫌事大,起哄讓關九和弱水來一首。
耳機中,余飛聽到關九苦笑了一下,像哄孩子似的說︰「弱水啊,寶貝兒,今天我也玩夠了,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點右上角的小叉叉,怎麼樣?」
語音頻道裡大夥兒哄笑︰
「九哥,哪裡有你這樣騙人退出聊天室啊?」
「九哥你太壞了!」
「慫了慫了,九哥慫了!」
鳩白微信群裡一片擔憂︰「九哥別慫啊!」「九哥只怕是做了虧心事……」「快閉嘴!小心九哥開了你!」
彈幕上還在刷︰「新人求問這對CP我應該怎麼站攻受?」「科普︰九哥在弱水面前是御姐受!《櫻花亂》MV一目了然!」
這時候卻也有不和諧的聲音出現︰
「其實弱水早就過氣了吧?一群腦殘粉。」
「弱水已經是上一個年代的人了。你問她有沒有膽子開直播?」
「弱水麼?呵呵,修圖狗修音狗見光死。」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弱水老矣,尚能歌否!」
「ky的滾!」
「你家蒸煮太醜,你隨你家蒸煮,賤婢,快回去給你家蒸煮洗腳去!」
於是彈幕上果然瞬間就打起來了,打得昏天暗地飛沙走石。
余飛看傻了眼,這弱水就出來了一下,一句話都還沒說呢,就吵成這樣了?
語音頻道裡觀九魚嚷嚷著沒有存在感,余飛正要關彈幕,忽然看到弱水又發了三個字,一瞬間終結了彈幕越來越難看的爭吵——
唱什麼
彈幕被各種歌名覆蓋。
余飛看到呼聲最高的是《櫻花亂》中的那首《錯亂》,看起來是之前關九和弱水最經典的一曲合唱。其次就是《牽絲戲》《雁城雪》等等一些古風曲目。
語音頻道裡慫恿著關九快做決定,鳩白微信群裡屏氣凝神,誰知道,主麥到了關九手裡,關九那個賬號閃了一下,灰了。
「不是吧?!九哥慫了!」
「九哥竟然下線了?!啊啊啊啊!九哥到底是有多對不起弱水啊!這麼怕她!」
「太可惜了吧?人弱水帶著咱們‘鳩白工作室’的後綴名出現的,這明顯就是示好啊!大好機會,九哥就這麼放過了!」
鳩白微信群裡一片扼腕嘆息。有人圈四大神獸問個究竟,馬放南山出來哀嚎了一聲︰「別問我!」另外三個果斷躺屍。
余飛覺得這事情有點意思了。她本來不太愛摻和鳩白工作室那個圈子的事情,但今天喝了點小酒,興緻正高。她之前腳踩五魚二餅手打非我花咲,親過女神關九睡過關山千重,現在自我感覺良好飄飄然宛如愛情鏈頂端的女人,她醉眼灼灼,看著聊天室黑色螢幕上的「弱水」那兩個字,趁現在主麥沒人佔,搶過來向弱水發出了一個邀約︰
「我來和你唱。」
聊天室裡一片充滿興味的噓聲。
圍觀的粉絲本來對關九的退出感覺十分失落,一見竟然有人主動撩弱水,頓時又來了精神︰
「咦咦?風荷!」
「哇塞,九哥走了又來一個厲害的!」
「我看過她唱的劉戲蟾,超級超級棒啊!」
「我支持弱水大大挖了關山千重的牆角!掰彎風荷!」
「就是!漂亮的小姐姐就應該在一起,關山千重一邊自己玩去!」
弱水回復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你
想
和
我
唱
?
問號蹦出來,余飛在耳機麥克風裡笑了起來︰「弱水大神不會看不上我這個新人吧?」
唱什麼
「《牽絲戲》。」
其實余飛別無選擇。《錯亂》她不會唱,《牽絲戲》是粉絲們呼聲第二高的歌,也是她除開《幻世燈》外學得最熟練的一首古風歌,不唱這首,她還真不知道該唱什麼了。
弱水居然也沒拒絕。
你唱傀儡,還是傀儡翁?
這首古風單曲曲如其名,講的是傀儡戲人與其牽扯一生的傀儡之間的相伴相離,是一首雙人合唱的曲子。
余飛略一思忖,說︰「大夥兒都是想聽你唱呢,那你唱多的吧,傀儡,我唱傀儡翁。」
弱水沒和她討價還價,很快,這首曲子的前奏伴樂就在聊天室中響了起來。不知為何,余飛心中竟有一種異樣的緊張,她唱了這麼多年戲,已經很少有這種感覺了。但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弱水,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哪一處的弱水,竟然讓她手心微微沁濕。
她想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當眾唱過古風歌。
她的公寓中別無長物,卻攢錢買了這個音質很好的耳機。耳機中的音樂純粹幹淨,前奏告終,她心尖一顫,聽見一個空靈毓秀的女聲響了起來,從容自在,微帶慵懶︰
「嘲笑誰恃美揚威,沒了心如何相配。
「盤鈴聲清脆,帷幕間燈火幽微。
「我和你,最天生一對——」
音準好,氣息好,音色上佳,樂感上佳,余飛一瞬間便判斷出來這個弱水受過專業的訓練,唱功紮實,不是個玩票的古風歌手。
也難怪她的粉絲這麼多。
但其實這些感覺都不重要。她唱這開頭像玩兒似的,起得很輕,收放自若,可余飛卻聽出了其中的多情——這個弱水是活的,靈動的,盈盈若水,水裡養著情根。
她唱「我和你,最天生一對」,眉眼間仿佛都染著笑意——余飛感覺穿透螢幕能看見她眼角眉梢的笑,那一個「對」字,字故意咬得不緊,嘴唇圓起而曼妙拉開,拉出一個輕而不佻的笑。
余飛覺得這個弱水在調戲她。
粉絲們卻激動壞了,剛才一心一意挺弱水的那些人,愈發的揚眉吐氣!
鳩白的群裡也在說,萬萬沒想到弱水五年不出作品,竟然唱得比以前更好了,對聲音的控制能力更強,更重要的是,更自然了。
鬼燈困惑地說︰「怎麼說呢,就像靈魂仿佛落到了實處。」
「大部分人退圈之後就泯然眾人了,這個弱水現在唱古風歌舉重若輕,簡直可怕……」
「你們不覺得弱水和風荷在調情嗎?我仿佛看到九哥和關山頭頂一片鬱鬱青青……」
「不是吧!?那關山也太慘了吧?!兩次都……」
突然看穿了事實真相的眾人頓時顫顫巍巍,心驚膽戰……
「他們迂迴誤會,我卻只由你支配。」
「問世間哪有更完美……」
三段歌詞,層層疊進,弱水愈唱愈誘,愈唱愈艷愈妖,愈像一把手,順著她縴長的脊柱五指微曲地撫摸下來,像撫弄豎琴長長的琴弦,順著她腰肢冶艷的曲線遊走,讓她覺得尾椎上酥酥麻麻的。
那些彈幕都少了,人卻越來越多,仿佛擔心多說一句就擾了這種幽艷如夜空曇花的氣氛。
余飛被勾得欲念迭起,這種欲盤繞在她嗓子裡,隨著弱水的唱愈積愈多,愈積愈厚,到輪到她唱時,一開嗓便是極驚艷的戲腔︰
「蘭花指撚紅塵似水……」
所有人都像是積壓在心底裡的感覺隨著這一句打開而爆發了出來,酣暢淋灕,痛快到極點,彈幕頓時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之類的純語氣詞佔滿,除了叫喚,大家又還說得出什麼!
「三尺紅台,萬事入歌吹。」
「唱別久悲不成悲,十分紅處竟成灰。」
「願誰記得誰,最好的年歲——」
這曲調,這聲腔,光是聽著,便令人眼前清清湛湛現出一個滿頭點翠、盛世霓裳的戲人,十指牽絲,手運傀儡,三尺紅台上演悲歡離合幻海奇情。
間奏完,弱水又唱︰
「你一牽我舞如飛,你一引我懂進退。
「苦樂都跟隨,舉手投足不違背。
「將謙卑,溫柔成絕對——」
仿佛與余飛應和,這一時節奏更快,情緒更張,余飛緊隨著唱「風雪依稀,秋白髮尾」將整個聊天室的氣氛推得更高。當余飛唱到「假如你捨一滴淚,假如老去我能陪」時,忽的聽見弱水疊著聲部唱進來︰「假如我捨一滴淚,假如老去你能陪——」錯落有致,如大珠小珠滾落玉盤,愈撞愈是好聽!
這種天衣無縫突如其來的改編和配合,讓余飛也愈發覺得痛快得勁,她絲毫不受影響,情緒更加高漲︰
「煙波裡成灰,也去得完美——」
弱水聲腔陡然一轉,亦轉作尖細,金聲玉振,緊咬著她的聲腔唱道︰
「風雪依稀,秋白髮尾——」
余飛亦咬著她的字句唱︰
「燈火葳蕤,揉皺你眼眉——」
「假如你捨一滴淚,假如老去我能陪——」
「假如我捨一滴淚,假如老去你能陪——」
「煙波裡成灰,也去得完美——」
兩個人的聲音終於在這最後一句合二為一,余音如交尾飛蛾,渺渺茫茫,散入良夜終不見。
所有人心中生出一種惘然之情。
緩緩吐出口中的一道氣息,平復下來,余飛望著聊天室中那「弱水」兩個字,心裡頭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能和她唱這樣的對手曲。
這和那晚她與白翡麗唱《香夭》還不一樣,白翡麗唱《香夭》大多是防守,這個弱水唱這一首《牽絲戲》卻明顯就是在向她攻城掠地。最後一段本不該她唱,她卻能遊刃其中而毫不喧賓奪主,把這個傀儡與傀儡翁各唱各的的《牽絲戲》,變成了傀儡與傀儡翁間絲線絡繹相連、真正「你一牽我舞如飛」如影相隨的一場戲。
她意猶未盡。
所有人都在喊再來一首。
連頻道內都是一種大家托腮靜靜旁聽的感覺。
但是還能唱什麼呢?余飛絞盡腦汁。
她其實還挺想再唱一首,她想再試一試這個弱水,看看這個「水」,到底有多深。
正躊躇時,聊天室黑色的螢幕上出來了兩個字︰
明滅
是《明滅》。
余飛瞬時反應過來,《幻世燈》的主題曲,《明滅》。
她會唱!
但……弱水……會唱?
余飛沒有得到太多的反應時間,《明滅》的前奏響起來時,余飛強行給了自己一個解釋︰弱水到底是鳩白工作室的人,會唱工作室的新歌,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幻世燈》是一個奇崛吊詭的故事。
《明滅》是一首奇崛吊詭的歌。
這首歌竟然意外的適合弱水。
這首歌是四大神獸中負責作曲的無常公子為余飛量身定制的,余飛的聲音本來偏低沉,適合用來演繹李幻奴這個男性角色。這首歌原本全是說李幻奴,那弱水的聲音在這首歌裡變得愈發的綺麗誘人,像是一個向李幻奴伸出雙手的白骨之妖。
余飛唱︰「大夢當覺,夢醒有三千鴉聲——」
仿佛李幻奴一雙盲眼,手提紙燈在黑暗屍山中踽踽獨行,受那渡鴉叫聲的指引。
白骨之妖飛舞在他四周,對他唱︰「眼枯見骨,枯井即是你影身——」
這種感覺多奇怪——原本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詞句拆分開來,竟然能這樣毫不違和地變成兩個不同的靈魂在交流,從一首歌,變成一首歌劇。
余飛唱︰「白骨執燈——」
弱水應︰「明滅間看萬骨——」
余飛︰「萬骨中見眾生——」
弱水︰「天地無情,你心有蒼生——」
余飛被驚了一下,這一段本是間奏,這八個字的唱腔是弱水臨時加上去的,意外的豐滿,卻也給她出了難題,她要是不接,這中間的間奏便覺得少了點什麼。
她只有幾個節拍的反應時間。
那一瞬,余飛心中暗想,本來是她想試弱水的深淺,誰知被她搶先將了一軍?
但她是什麼人?遇強則強,觸底反彈,她遵從直覺,一句灑脫意氣中帶著醉意的戲韻文腔張口就來︰
「金叵羅、傾倒淋灕兮,千杯未醉——」
這就完全是即興發揮了,然而那調子,卻又契合了這首歌的主調,仿佛是李幻奴憶及往昔,在之前的沉鬱之中翻出一抹亮色。
弱水似是笑了一下,給她把這句和上了︰「玉如意、指揮倜儻兮,一座皆驚——」
節奏和時間掐的剛剛好,余飛接著唱下去︰「一聲幻奴一聲恩,我起死回生……」
「幻世一燈——」
唱完後,所有人的聲音很輕︰「哇喔——」
一片安靜中只有彈幕如閱兵部隊一般大片大片地碾過。
「太刺激了……」
微信群裡躺屍的無常公子突然咕噥了一聲,「還能這麼唱?」
夢入神機也靈魂出竅地發了一句︰「這是讓我改劇本嗎?給李幻奴加上一個女主角?」
馬放南山︰「有點帶感……」
小狐︰「我可以無視這一切嗎?」
余飛還在興奮中,在語音頻道裡喊︰「弱水妹妹,加個微信?」她喝多了酒,嘴上就有些肆無忌憚,姐姐妹妹地亂叫。
弱水沒有回應。彈幕裡粉絲已經玻璃心到以為她要下線了,瘋狂地喊︰「弱水女神!繼續唱不要停!想聽你唱一輩子!」「弱水女神!卡機嘛!」「女神女神!我給你打錢,你不要走!快回來!」
最後一首,給我愛的那個漂亮姑娘
聊天室爆掉了。
「果然……有這一步操作……」鬼燈在鳩白工作室裡說。
「媽的,九哥在哪裡!關鍵時刻,爺們一點好嗎!」尹雪艷咆哮。
觀九魚坐不住了,搶了主麥︰「坦白一下,你愛的是誰!」
無回應。
觀九魚︰「好好好,我換個問法,你今晚就是為了她而來是嗎?」
對
聊天室又爆了一次。彈幕被清空又瞬間爆滿,「九哥那個負心娘!對得起我們弱水嗎!」「女神女神,你不要愛她了,你愛我好不好!」「心疼哭……這麼多年……」「太難受了……」
余飛心想這些粉絲也太誇張了吧?我剛才也唱得很好啊,為什麼沒有我的粉對我這麼愛來愛去愛得死去活來啊?
那首歌的前奏已經響起來了。
非常奇怪的一首歌,前奏中的語聲,聽不出是哪國語言,但歌曲本身是日語的。
彈幕中顯然有弱水的鐵桿粉絲非常熟悉這首歌,在不斷地用彩色彈幕給出即時翻譯︰
遠くの空 回る花の 円陣の喧しさに (遠處的天空回轉的花陣喧鬧萬分)
あの日や あの日に(那一天就在那一天)
超えてきた分岐が目を覚ます(越過岔路口後突然從夢中醒來)
かげろうに身を借りて(跟蜉蝣借了身體)
道を指す娘を追い(追趕著指示道路方向的女孩)
……
這首歌她便唱得安靜而純粹了,聲音又回歸了剛開始唱時候的空靈,乾淨得像流水一般。
余飛不懂日語,但聽得出好壞,就像一個不會粵語的人,也能聽出粵語歌唱得地道不地道一樣。
語言本身的氣質就構成歌曲的氣質的一部分,就像古風歌翻譯成其他語言來唱,也會失去它本來的感覺一樣。
這個弱水唱得就很好。
余飛和所有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這一首歌。彈幕上在刷「不要結束不要結束不要結束!」但這首歌不長,他很快就唱完了。彈幕上一片挽留和哀聲。
余飛還鍥而不捨地想找這個弱水留個聯系方式,正琢磨著怎麼說才不會像剛才一樣被她無視時,看到聊天室的螢幕上出現了三個字
給風荷
隨即,弱水的賬號灰滅。
余飛︰「???」
聊天室中的所有人傻眼了。
余飛也傻眼了。
****************************
坐在電腦前,看著聊天室裡弱水的賬號灰去,離恨天若有所思。
他給綾酒發了一條微信︰
「有一個問題一直忘了問你,關山千重在哪裡念的大學?」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他之前不是你男朋友嗎?」
「那你記得你現在是我男朋友嗎?你是我男朋友還是他男朋友?一天到晚就提他?」
「我錯了寶貝,最後一次問了,好不好?」
「他挺不想我去看他的,所以從來沒說過在哪。」
「你們有時差嗎?」
「好像……沒感覺到。」
「再想想,有沒有別的什麼線索?」
「好像有一次在他書包裡見過他的校徽,全英文的,紅藍色,上面有一個黃色的‘x’號。」
離恨天很快拉出了一大串校徽的清單,從中精準地鎖定了一個徽章似的標志︰
紅藍底色,兩個黃色的鋼筆尖交疊在一起。
Keio University.
日本慶應義塾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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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一下歌單:
《流離》——無
《歎世》——關棟天
《牽絲戲》——銀臨、Aki阿傑
《明滅》——我臨時瞎寫的
“江水動容山崖輕歎,世間塵雪忽到眉彎”——李倦容
“無絲之竿,與水問安;一江雪寒,一人闌珊。”——我臨時瞎寫的
最後弱水唱的那首:《白虎野の娘》是ぶっちぎりP於2008年2月17日投稿至niconico的翻唱作品。「白虎野の娘」是劇場版動畫《Paprika》的主題曲,在電影中作為片尾曲使用,由平沢進作詞作曲並演唱。收錄在《Paprika》的OST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5:07
45.弱水
弱水下線後的幾分鐘內,余飛的微信被小芾蝶狂轟濫炸到閃退。
她就記得小芾蝶重復最多的一句話︰
「弱水從來沒給任何一個人唱過歌你知道嗎?!你知道個屁!」
小芾蝶可能也喝多了。
余飛手扶額角,在幾萬人眼前被表白的那一剎那,她也有今宵酒醒何處的不真實感。
她很快發現自己成了眾矢之的,不知該作何應對,在語音頻道中的一片拷打逼問中退出了聊天室。
她想她認識弱水嗎?不認識。
弱水認識她嗎?答案未知。
她揉揉酒醒脹痛的額角,下意識開了瀏覽器,去搜索弱水。
鋪天蓋地的cos圖。除了cos圖,也沒有別的任何生活照。
和所有cos圖一樣,妝容濃厚、誇張,後期修片的痕跡非常重,營造出強烈的二次元虛構感。
她找了個集大成者的帖子開始從頭看。弱水最早有cos成片在網上開始流傳, 是在05到06年的樣子。那時候明顯看得出她身形縴瘦細弱,以cos蘿莉、三無少女為主。那一時期的代表作是《地獄少女》中的閻魔愛。
在那一系列的成片之中,有一張她著和服坐在開滿彼岸花的水邊,血紅的瞳仁,睫毛是真的,奇長,末端微微翹起,皮膚仿佛比雪還白,吹彈可破。她的小腿和長長的和服下擺全都浸透在水中。那水極清,看得見青綠的水底和斑斕的石子。殷紅的衣服像大片火紅的雲抑或水藻在水中招搖。
那一時期的弱水渾身都散發著孤獨、憂愁、無聊和對整個世界的排斥。但這種感覺不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就仿佛拍這些片子她都不是很情願。
但恰恰契合了那些人物。不顯做作,反而十分自然。十多年前的照片,放到現在看,仍不覺得過時。可想而知,放在cosplay尚未發展起來的當時,又是何等驚艷。
從08年開始,弱水的cos風格就開始變化了,眼睛裡開始有了東西,有了一種遊戲和睥睨的態度。
08年到10年的三年間是她最高產的時期,同時也開始唱歌。歌和cosplay的成片往往一起發,合起來講一個故事——這是她和其他coser最不一樣的地方。
這三年,她cos的角色很多,東方和西方風格的都有,但余飛發現,她從來不cos現代和現實風格的角色,cos最多的,還是背景懸浮、龐大瑰奇的幻想類角色,越妖、越壞、越神秘、越邪門,她越是表現得出色。
這段時間的代表作是霹靂布袋戲系列和大天使系列。霹靂系列中有一個角色,讓余飛印象最深。她一身紅羅大袍,在黑夜的紅梅白雪中或臥或立。濃密縴細的長髮透著金屬色澤的紅,凝結著冰霜,修長入鬢的眉毛和閉著的長睫也都凝了銀白霜雪,皮膚冷白,唯眼角一滴血淚。嘴唇的顏色很淡,晶瑩剔透,下唇中心一道紅痕。她手向後飛起一把長劍,將一隻朱紅蝴蝶劈作兩半。一半的蝶翼仍飛在劍上,另一半的蝶翼如枯葉墜落。
另一張是一個身著紫衣,白髮如羽的大天使,月色朦朧中在森林中行走,款擺腰身,步履搖曳生姿,雖是靜態圖,卻仿佛能感覺到她眼色如煙、裊裊然向你行來,萬千的螢火從她背後生發,如夜空中的飛蛾一般伴隨她向你吹落。
經過了《幻世燈》的洗禮,余飛現在已經能看出來,弱水這一時期的作品越到後期,在布光、構圖、佈景還有攝影上已經爐火純青。她很善於去抓住畫面中的衝突,因為有這衝突在,每一張的cos圖都不僅僅只是表現人物的特色和美感,而是把人物放進一個故事環境中去塑造,讓人感受到人物的歡喜悲憂,聯想到人物令人唏噓嘆息的命運,竟給余飛一種西方敘事性古典油畫的感覺。
就仿佛畫面都不是靜態的,下一秒,長劍就要刺破夜空,飛雪席捲大陸,號角聲即將響起,鳥籠中的貓頭鷹即將拍翅而出。
後面兩年,弱水的作品急劇減少。11年只應邀為一篇紅極一時的帝王權謀網絡小說出了一套cos,背景是壯闊的海水江崖,黑雲壓陣,洶湧波濤前她佇立於黑色的礁石之間,一線金光從濃雲中透出,照落她的背部。
她雙手微張,衣冠隆重,色調清冷大氣,上唇的顏色遠重於下唇,仿佛沒有眉毛。
這一套她始終沒有正面近景出鏡,大多遠景,但看得出,她的身量較之六年前剛出道時,已經變得十分修長,撐得起那厚重的帝皇袞衣了。
更別說這一套cos圖中透出來的挾山倒海一般的威勢了。
真真當得起cos圈第一女神。
後來這部小說被改編為電視劇熱播,其中的人物造型和經典畫面就參考了這套cos,當時弱水的粉絲還聲討過電視劇抄襲。
有人評價︰這套cos比後來的任何一張劇照都要出色。
余飛現在大概能明白,為什麼弱水的地位,能比關九還高了天遠,更是綾酒等新來者所望塵莫及。
再到12年,弱水和關九合作,出了《櫻花亂》的cos和MV。cos圖中,是關九鏡頭分量更重,她更多是充當一個模糊而又迷離勾人的背景。她甚至都缺乏正面的特寫,長長的煙桿,手中的金魚,鎖骨上的小片淤青,粉白後頸上與本來膚色相接處的一朵櫻花,鏡中胭脂勾到一半的嘴唇……但越是這樣,越令人產生想要觸摸到她的欲望。
MV中,弱水的鏡頭多了一些。這個MV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動態的弱水,打破了之前關於「弱水只是一個虛構人物」的流言,也更擊碎了「弱水只能活在精修圖中,真人醜哭」的蜚語。這個MV做得仿佛一個短小精悍的電影,造型cos的是《櫻花亂》的造型,但故事和人物關係做了新的改編,變得更加淒美和震撼。
MV一開頭即是最經典的一幕——「花魁道中」,伴隨著《錯亂》開頭的鼓點和電音,弱水cos的花魁正面全身出鏡,衣飾華麗而濃烈,美得凜然而又張揚。她的眉描得又細又長,高高向上挑起,眼角和嘴角,都向外尖尖細細地拖出一縷,妖嬈又霸氣。踩著六寸高的三枚歯下駄,她扭動腰肢劃足行走宛如金魚游動。
鏡頭自下而上斜斜切起,一個仰視的角度,只見她向觀者的角度看來,唇角緩緩勾起,眸光流轉一絲狡黠,一眨眼便又收了回去。漫不經心,卻仿佛這一瞬間已經將你的心攥在了手裡,勝券在握。
櫻花紛紛,落滿花魁步道。夜色中浸潤著花的甜香,道旁逆向而行的白衣女孩,懷中黑貓跳落。花魁俯身伸手,黑貓識得故人,從她衣袖間一躍而上。花魁低下修長脖頸,白皙的五指插入柔軟而漆黑的貓毛裡,抬眸一笑,有著介乎於孩童和成人之間的曖昧。
弱水的作品到《櫻花亂》這裡就戛然而止。這一階段的作品雖然少,但余飛卻覺得她對作品的掌控力和欲望,相比於前一個階段又抵達了一個新的高度。
她開始不再追求那種流於淺表的華麗。
但所有這些於她都不夠震撼。
她最震撼的一點在於,盡管畫了那麼濃的妝、後期處理修得那麼厲害,她卻覺得這個弱水似乎越來越像白翡麗。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懸空的直覺,細細去看時,卻又有種種的不同,五官上大量的仿妝修飾和情感的投入讓她覺得迷惑。
余飛重啟了手機,微信終於又能打開了。她單刀直入地問小芾蝶︰
「弱水怎麼那麼像關山千重?」
小芾蝶本來還在鍥而不捨地給她發信息,她這一條發過去,小芾蝶的轟炸突然停了下來。但很快,她用語音回了資訊︰「怎麼可能!弱水是女的啊!八、九年前她開始唱歌的時候就在語音頻道默認過了,還不止一次!」
余飛想著那個《櫻花亂》的MV,帖子中有人專門截了圖,是一閃而過弱水的胸前風景。但她仍然困惑,問︰
「你不覺得很像嗎?」
「表姐你別亂說話!這關乎弱水的名譽好嗎!」小芾蝶忽然以非常嚴正的口吻說,「cos圈很忌諱故意隱瞞性別來欺騙粉絲的,男cos女可以,女cos男也可以,但是絕對不能欺瞞粉絲自己的真正性別!」
余飛沉默,又聽小芾蝶說︰「我第一次見到關山的時候也覺得他有點像弱水,還私底下問過九哥,九哥親口否認說不是了。再說了,弱水那麼的妖嬈嫵媚,關山老爺又悶又正經,根本一點都不像啊!」
余飛忽然想起「筏」的那一晚上,心中愈發迷惑不解,小芾蝶還在忿忿不平弱水向她表白的事,余飛無心理她,給白翡麗打了個電話。
無人接聽。
少頃再打,仍無人接聽。她一口氣撥了七八次,一直都無人接聽。
她放下手機。片刻後,給姥姥、姥爺打了一個。姥姥說,白翡麗沒有歸家。
余飛穿衣下樓,去坐地鐵。
輾轉三趟地鐵去到了鳩白工作室。她坐電梯到了工作室的樓層,果然看見工作室有半扇玻璃門整個兒的沒了,玻璃渣已經被掃走,被物業臨時貼上了滿滿的防護條,門口還圍上了隔離欄,提示有「攝像監控,請勿擅闖」。
余飛有門卡,刷開了尚完好的另外半扇玻璃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沒有開燈,只有一個臨時休息室亮著燈。余飛走路很輕,但她怕黑燈瞎火地絆到桌椅,便開了手機燈。走了沒兩步,她看到前面地上倒著個人偶樣的什麼東西。她好奇,走過去用手機燈一照,險些沒嚇得叫出聲來!
是《幻世燈》中的一個鬼面活屍,原本就畫得極為驚悚,被做成真正的真人比例人偶之後,無瞳的空洞眼眶,看起來濕漉漉的遮面長髮,扭曲而大張的嘴,在這深夜裡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能把人嚇到靈魂出竅!
余飛心想這人幹事?!之前籌備《幻世燈》,也沒見著有人做這樣的道具啊!
臨時休息室裡像是有人說話,她摸了摸心口,繞開這個鬼人偶,往那邊走去。
臨時休息室是鳩白設給員工的房間,分男女區,都有床鋪和沙發可供臨時休息。
亮著燈的是男區,門開著,裡頭有人。余飛躡手躡腳站在門邊,向門內探望。
床上躺著的是白翡麗,坐在床邊的是關九,關九一頭漆黑的長髮垂在他胸前。
白翡麗尚睜著眼睛,左手扣著關九的右手手腕垂在床下,關九的左手在解他襯衣衣領的扣子,他一雙眼睛向上直勾勾地盯著她。解了兩顆,她伸手在他頸子上一摸,低聲說︰「你看,全是汗,我還是給你把衣服脫了吧。」
白翡麗的眼睛閉上了。
余飛不想再看下去。她轉過身來,背貼住涼涼的牆壁,雙眼向漆黑的高處望去。
半晌,她揉了揉眼睛,向外走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5:24
46.他的扣子
這一晚上的鬥歌之後,關山千重的微博賬號下又掀起了刷綠風潮。這一次的來勢更加兇猛,許多吃瓜群眾都把這件事看做一個笑話,一連刷了兩三千條,再加上之前的,都上五千的綠油油的評論了。
很快坊間又有一種傳聞甚囂塵上︰一個名叫「cos圈的那些事兒」的營銷號發了一張照片,是一張白翡麗靠在排練廳的鏡子上看劇本的照片,旁邊是一張弱水的側顏對比圖,配的文字含沙射影︰
你們見過自己給自己戴綠帽的嗎?關山千重做到了。
這張照片不知道是誰在鳩白工作室偷拍的,拍得很清晰。白翡麗穿著很隨性的白T和破洞牛仔褲,但因為窄腰長腿,身材秀麗挺拔,看著就是格外的清新美好。照片其實就拍到了他的小半張臉,但他站在乾淨透亮的鏡子前,鏡中人低眉沉思,耳畔銀墜如縷,宛如水邊的那喀索斯。
這是白翡麗流傳到網上去的第一張照片。之前他太低調,沒多少人注意過他。
對比的弱水照片雖然帶著濃妝,但從臉型和五官上看,確實是逃不開的相似。
這條微博一出來,圈中群眾們是懵的,然後,爆了,吵爆的。
只要涉及弱水的地方,就不可能是太平的地方。
底下的評論非常明顯地分了三派︰
懷疑關山千重就是弱水的。
堅決不相信弱水是關山千重的。
還有一派非常自在︰如果關山千重真的長這樣,我不介意舔一舔啊;如果關山千重真的是弱水,那……就站關山和弱水的水仙CP吧……
關九的微博下也淪陷了。
許多隔壁圈的人也過來圍觀,評論就四個字︰貴圈真亂。
然後又是一片混戰……
翌日,鳩白工作室發布了一個正式聲明,詳細敘述了工作室深夜大門遭砸,工作室中被放了一個《幻世燈》詛咒人偶的事情,並公佈了現場照片和監控錄像,宣佈已經報警立案。
關九轉發了這條微博,說︰
「做這件事恐嚇我們的,還有在微博上散佈謠言帶節奏的,希望你們爺們一點,自己站出來道歉。
「我們鳩白工作室一路艱難走到現在,遭受過許多的責難和非議。我們為了生存,接《龍鱗》時,有人指責我們商業化,忘記初心,我們堅持過來了,交出了讓大家滿意的答卷。現在做《幻世燈》,我們只想支持中國優秀的黑白漫,做好中國自己的二次元舞臺劇。鳩白的每一個人都是英雄,我們願意戰死沙場,但不希望死於同行的同室操戈!」
關九的這條微博一出來,終於基本平復了之前一整天的戰火,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鳩白工作室所遭遇的恐嚇事件上來。
人們已經漸漸明白,他們在社交媒體上所看到的事情,往往有藏在背後的操縱者。
這一夜一天所發生的事情,觀九魚為何會向關九邀戰,鳩白工作室中為何會出現神秘的詛咒人偶,弱水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關山千重的照片為什麼會突然在網上傳播開來並和弱水進行對比……所有這些事情,究竟是偶然發生還是幕後有人蓄意為之,圍觀者不得而知。
但這不妨礙他們將所有這些事聯繫起來,然後細思極恐,不妨礙他們提出陰謀論,但陰謀論本身也成其為一種娛樂。但這一道風波,終於在兩三天中淡下去了。
余飛那一晚上從鳩白工作室出來,她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否則面對白翡麗,她會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恰好這幾天繕燈艇有一個處得很好的師姐要去寧夏男方老家辦婚禮,邀請她做伴娘,她問清了倪麟不會去,便買了張火車票過去了。這幾天全國都在下雨,連寧夏這麼乾燥的地方,天都陰沉沉的。
第三天晚上回北京的火車上,余飛接到了姨媽言佩玲的電話。
這一場大暴雨在Y市尤其兇猛持久,降水量達到了十年來最高。他們住的那條老巷排水能力太差,在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活生生把他們那棟又老又破的房子泡成了一座危房。
而言佩珊所在的那片墓地也被沖毀了。
言佩玲的工廠這段時間特別忙,姨父和兒子所在的水電站忙著洩洪排解險情,日夜緊盯,小芾蝶又恰逢期末考試,言佩玲希望余飛能回來幫忙處理一下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
余飛聽言佩玲說完,二話沒說,又買了一張第二天一早的高鐵準備回Y市。
這三天,白翡麗沒有給她發過任何資訊,也沒有打過電話。她想,那就冷一段時間吧。感情這種事情,又豈能強求?
她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裡,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東西。
天氣熱了起來,距離去年那一時期的低谷也越來越遠。她有一種四肢蜷縮緊抱起來,現在又緩緩張開的感覺。
她拉開臨時衣櫃的拉鎖,換上了一身許久不穿的旗袍。鏡子裡,她這一年不懈練習,身材只比過去更好,愈發的縴得中,腰如約素。為了去做伴娘,她又重新剪了頭髮,打薄,拉直,去了瀏海,整個人又朝氣亮堂了起來。
塞了好幾套旗袍到收納袋裡,她收拾好了拉桿箱出門,這老破房子地勢不大平,鎖門時,拉桿箱歪歪滑走。她右手還在鎖著那個不大利索的防盜門,左手一夠沒夠著,只能眼睜睜看著拉桿箱向樓梯滑去。
她心中罵了一聲,眼看那拉桿箱就要滾下樓梯,有人抬足一抵,把那拉桿箱又抵得滾回了她身邊。
「又要去哪?」
老房子沒有電梯,一層兩戶,樓道狹窄。他往那裡一站,就堵住了余飛的去路。
他穿了件襯衣,頭髮紮了起來,看似淩亂卻有一種無序的美感。耳上銀墜細縷,最底下勾一粒細鑽,流光溢彩。
余飛盯著他的衣領,仍是頂上的領子開一顆扣。就在三天之前,有另外一雙手與他解衣扣。
她回來後曾反復地說服自己,那是關九啊,是白翡麗多年的合作夥伴啊,性向是女啊,能和白翡麗怎樣呢?白翡麗那時候是不是病了?關九只是單純地在照顧他?
她有些後悔當時沒有問個清楚。可是或許就是那麼一種屬於女人的直覺,她總覺得關九對白翡麗的感情不同尋常。那一聲「阿翡」,那種毫不避諱的肌膚之親,讓她覺得無法忍受。
她可以接受綾酒的存在,卻無法容忍關九和白翡麗這樣的關係。
所以她沒有再回去問白翡麗。
或許是她的胡亂揣測,但她胸口裡有一道鬱結之氣。她手拄著箱子的拉桿,忍著氣平靜道︰「你今天起很早啊。」
「不起早你不又跑了嗎?」他有些陰沉地說。
余飛摩挲著拉桿,臉淡淡地別向一邊,說︰「無非是回老家一趟,我又能跑去哪裡。」
白翡麗看著她,沉沉地道︰「是不是我不主動找你,你就不會找我了?」
他又補了一句︰「我們就這樣散了是不是?」
一句「散了」,忽的讓余飛湧起滿心滿腹的酸苦,她想,難道這三天他也不理她,就是在試探她嗎?不主動找他?難道她那十幾個電話是白打的嗎?他的工作室,她是白去了嗎?她心中發涼,嗓子裡像是梗了塊石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她不言語,他說︰「過去半年,都是我主動到你這裡來,我每天先給你發資訊。如果我不先聯繫你,你是不是就像這三天一樣,半句話都不會問我一下?我生老病死,你根本就毫不在意?」
余飛萬沒想到他會首先來指責她,氣得渾身發抖,冷笑道︰「你冷了,有關九給你添衣服,你熱了,有關九給你解扣子,哪裡有我什麼事兒!」
他一怔,說︰「我和你之間,和關九有什麼關係?」
「別裝傻了!」余飛尖銳地說,「那天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當時還睜著眼睛,關九用手給你擦汗,給你脫衣服。我不管她直的彎的,我就是不許任何人踫你!」她情緒激動,眼圈都有些發紅。
他怔住,定定地望著她,半晌,余飛拿手指揉了揉眼角,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余飛掙扎︰「別踫我!」
他卻握得更緊,角力間,余飛的眼角更紅了。他不放手,她便對他拳打腳踢。他把她逼到牆邊,壓制住她,拿著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衣領的扣子上。
他肌體的熱力透過薄薄的襯衣透過來,余飛不明所以,有些驚惶地想要掙開,卻聽見他微啞的聲音說︰
「我知道了,以後我衣服上的任何一個扣子,都只有你一個人能解。
「我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也都只有你一個人能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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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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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08:55:47
47.傻白甜
和白翡麗在一起已經五個多月了。
但這五個多月,刨開舞臺劇這種和他工作相關的部分,他和她說過的私心話,或許加起來還沒有看一場《龍鱗》他說的話多。
他偶爾也會開玩笑。
但現在想來,竟然都是有關九在的場合。仿佛有關九在,他就能自在很多、放鬆很多。
他是話少的人嗎?
余飛覺得不是。
他明明可以很多話,他的情感也明明細膩,可他仿佛一直都在克制著自己不要過多表達。
她屢屢見他欲言又止,也不知是為了少說少錯,還是根本覺得無法和她交流。
她過去沒去想太多這些事情。他屬於她已經很好,她不想去細究這些煞風景的事情。
她只想要純粹的快樂,而他身上有她所最貪戀的美麗與溫暖。
這五個月中,她覺得和白翡麗的這種狀態挺好,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你是爸爸,我是媽媽,白天上班,晚上做飯,夜裡睡覺。
小孩子眼裡哪有什麼情啊愛啊,小孩子就知道在一起,沒有為什麼。小孩子眼中的一切除了單純就是美好,沒有任何不和諧的音符。
但現在白翡麗握著她的手按在他的領口,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人一瞬之間都長大了。
畢竟有哪個孩子不會長大呢?
就像她終於明白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樣。
白翡麗說了「以後」,她也終於不得不去面對,她和他,以後究竟應該怎麼走。
白翡麗身上有淡淡的崖柏冷香,一如既往。余飛摸著他領口這顆扣子,堅硬的,半透明的。
她手指頭稍稍一動,就給他解了開來。
這麼熟練。
他微重的氣息拂在她的額頭上,握著她手腕的右手鬆開,左手扶住了她的腰。
余飛翹一根手指,從他兩枚鎖骨間的峽谷劃下來,低著眉眼,硬硬地戳他的心頭骨——
「那以前呢?為什麼、關九、可以、解你的、扣子?」
她堵著氣,頓一下就用力戳他一下。
他定定地看著她︰「我那晚吃了安眠藥,最後都睏得動不了了,擋了她一下,實在擋不動她第二下了。」
余飛想起那晚他睡死在她床上。
她又想起那晚,白翡麗的左手確實扣著關九的右手,關九最後是用左手解他扣子的。
她心中仍然不悅。白翡麗胸口那一小塊被她戳得發紅,她又換個地方戳——
「關九跟你、到底、什麼關系?」
他頓了一下,說︰「我是弱水。」
這完全在余飛的預料之中,她「哦」了一聲,說︰「所以呢?」
「關九過去以為我是女的,追過我。後來發現我是男的,就放棄了。但是因為我們有一樣的想法和追求,就一起做了鳩白工作室。」
余飛嘟噥道︰「她怎麼那麼多講究?男的女的有什麼關係嗎?」但她還是忿忿不平地去戳他︰
「那為什麼大家都說是你追關九?」
「關九那會很難過。她說追我追得那麼真心實意,都追出國去了,結果見到真人發現是個男的,這個說出去是她一生的恥辱。她說我得補償她,以後別人只能知道是弱水追關九,不能是關九追弱水。我覺得她愛怎麼說都沒關係吧,就由她去了。」
余飛白了他一眼。
白翡麗鄭重地說︰「你不信可以去問關九。」
余飛給他把襯衣的第二顆扣子扣上,又惡作劇一般地給他把第一顆扣死,磨著牙齒說︰
「我不問關九。我就問你她追你的時候你喜歡過她嗎?」
樓上有老太太一手拉著買菜的拖輪包,一手牽著去上學的小孫子下來了。一見到他們兩個,忙拉著小孫子轉彎下樓,生怕小孫子多看他們一眼。
白翡麗左手扣著余飛的腰把她抱進懷裡,右手撩開她耳畔的長髮,壓在她毛茸茸的耳邊低低地說︰
「我只喜歡過你一個人阿。」
余飛被這一句話酥化到心裡頭去,耳朵都燥熱了。
她眼角的餘光見那一老一小消失在樓梯拐角,雙手滑到他的脖子上,小聲說︰「我想和你上床。」
白翡麗的耳朵轟的那一下,紅得可以滴出血來。
余飛便咯咯地大笑個不停。
隨便便被壓在牆上吻。他的手滑過她身上的每一條曲線,她覺得他隨時可能把她這件和她的身體嚴絲合縫的旗袍給撕了。
余飛一肚子的壞水,放肆地回吻他,輕輕地擺著腰摩擦著他,存了心要勾引他,勾引他只為她一個人瘋魔。當覺察他想要去摳她手心裡的鑰匙時,她推他︰「要遲到了,我的火車,我家被水淹了。」
他不肯放,含混地說︰「我給你換機票。」
她硬硬地推拒︰「我恐高,暈飛機。回Y市的高鐵上午就這一趟。」
其實不止一趟,但她篤定了白翡麗沒坐過火車,不知道這些事情。
果然,白翡麗只能放開她,定了定神,拉著她的箱子準備往下走。
余飛又展顏笑了起來,燦燦然的,卻笑得不懷好意。
白翡麗抬眉說︰「走啊。」
她靠著牆,一手拈住白翡麗的衣角,嬌嬌地說︰「我腿軟,走不了。」
白翡麗放下箱子,轉身過來看她的腿︰「你怎麼了?」
她這件旗袍高開衩,一雙腿雪白、筆直、修長,不穿高跟鞋,都顯得她身材十分高挑,比例誘人。
她繃著腳尖在地上慢慢地劃,足面也是雪白,血管的淡青色也煞是好看。她記得他的手被木棉花砸中的那晚,他就一直盯著她的腳尖看。
她曼聲說︰「我腿突然很軟,沒力氣。」
「怎麼回事?」他的語氣有些擔憂。
她慢慢抬起頭來︰「被你弄得——我總站不起來。」
白翡麗終於被她玩得不行了,臉色都要黑了。他去掰她緊捏著鑰匙的手指,她死活不給,他便按著她就地解她旗袍的扣子——他解得比她還熟練,余飛只能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我自己走,我這就走——」
她走了兩步,還真軟了一下。
白翡麗拎著箱子站到兩級台階下,道︰「上來。」
余飛這人葉公好龍,狐假虎威,扭捏了兩下,說︰「你還提著箱子呢。」
「不重。」
她這箱子裡只有衣服和一些化妝洗護用品,的確不重。
她倒是羞了︰「露大腿呢,白花花的。」
「知道還穿?」
「勾引你呢。」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萬一來了呢。小芾蝶不是知道了嘛。」
「別廢話了。」
余飛扭扭捏捏地爬上他的肩膀,雙腿夾緊他的腰。他一手兜著她,一手拎著箱子往下走。
「噯……有人的話,就放我下來……」
「沒人。」
「……」
好在余飛的確恐高,住公寓不能高過三層。她這房子就在三層,一路走下去,沒把白翡麗累趴,也沒踫到別人。
白翡麗沒開車來,直接在大街上攔了輛出租車,送她去南站。去到南站,他從她錢包裡摸出身份證來,說︰「你在這裡等著。」
余飛心想你要去給我換票嗎?這麼貼心嗎?便拖著箱子追過去,說︰「等等我,我也去。」
到一台自助售票機前,白翡麗把她的身份證靠上去,她的那趟G字頭的車次便顯示了出來,二等座,歷時9小時43分抵達目的地。
白翡麗點了個勾,余飛以為他要點確認了,沒想到他點了兩下,直接進入了退票流程,余飛都沒來得及阻止!
余飛︰「白翡麗你幹嘛!」
白翡麗沒理她,重新選了一趟車,拿著她和自己的身份證刷卡買了兩張新票。
車票很快打了出來。
新的車次比她那輛晚半個小時,全程時長10小時8分鐘,但是,有臥鋪。他買的就是臥鋪。
余飛瞪著她︰「你幹嘛給自己也買一張?」
白翡麗說︰「我也要回去一趟,有急事。」
余飛依然瞪著她︰「你家也被水淹了?」
白翡麗看著她,摸摸她的頭髮,笑了一下︰「是啊。」便幫她拉著箱子往候車大廳走。
余飛追上去︰「你騙人。」
白翡麗說︰「真的是家裡出了事。」
余飛問︰「嚴重嗎?這車要開十個小時呢。」
她有點擔心這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坐不住。
白翡麗笑笑︰「也許嚴重,也許不嚴重。我也不知道,所以得回去看看。」
余飛這時候卻想起一個十分嚴重的事情來︰
「我還有退票費沒拿呢,六百多塊。」
白翡麗瞅瞅退換票窗口那長長的隊伍,和整個車站攢動的人頭,把她拉走︰
「算了吧。」
火車開得快而平穩。余飛本來以為白翡麗坐不慣火車,便一直陪著他在窗邊看風景。但白翡麗除了嫌床硬,也沒抱怨什麼,中午余飛從餐車給他挑了餐食過來,他也吃了。
余飛兩手撐著臉,笑眯眯地看著他吃,說︰「你也能過苦日子嘛。」
白翡麗瞅了她一眼,低頭吃飯,也沒說什麼。
吃完飯火車在一個大站停了下來,停靠十五分鐘。余飛拉著白翡麗出去透了透氣,車往南一半旅途,熱烘烘的氣息席捲地面。余飛覺得熱,白翡麗倒沒怎麼出汗。余飛見他領子上第一顆扣子仍然緊扣著,便趕緊給他解了,說︰「你說只有我一個人能解,不會連你自己都不包括在內吧?」
他笑︰「嗯。」
月臺上有人發做成小扇子的廣告,余飛拿了一個,呼呼地給他們兩個扇,又白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懶吧。」
他果然就把胳膊抬給她。
余飛一怔,反應過來他是讓她給解袖口、卷袖子呢。她哼了聲作勢要走,他便把她抱住。余飛雖然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眼光,但這時候還是有點羞的,說︰「有好多人啊——」她推開他。
他又把胳膊抬起來,她便老老實實給她解開袖扣,給他一層層卷了起來。
她低著頭時,他便趁機親親她紅潤微汗的臉。
她覺察到了他隱秘的戲弄,忽的就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來︰
「你是弱水?」
白翡麗猛地一驚,表情僵在臉上——
卻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你那天晚上逗我玩玩得很開心是不是!」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6:06
48.半磅蛋糕
白翡麗說︰「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
他嘆了口氣,指指自己的頭,說︰「我這裡有兩個我……」
余飛打斷他︰「披馬甲很好玩嗎?弱水粉絲多了不起嗎?我也有大馬甲,你信不信?」
白翡麗︰「……」
火車開始提醒乘客盡快上車,即將發車。余飛抓著白翡麗跑回車廂裡去,然後坐在下鋪上傻笑。
對面兩個鋪上的人下車了,新客還沒上來。白翡麗捏捏她的臉,問︰「笑什麼?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余飛說︰「帶著一個沒有坐過火車的人乘車,就好像帶著一個傻子,連廁所在哪裡都要找一下。」
白翡麗沒好氣說︰「你笑得才像個傻子。」
余飛脫了鞋子,抱膝坐在鋪上,笑嘻嘻地看著白翡麗。她笑得很是璀璨︰
「癡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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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進嶺南地區,果然鋪天蓋地的雨。抵達Y市時天已經發黑,白翡麗在出站口的商店買了兩把傘,又叫了一輛車,把余飛送了回去。
那條老巷積水太深,車都開不進去。姨媽言佩玲說拿雨靴出來接余飛,讓她在巷子口先等等。
白翡麗撐傘把余飛送到巷子口的那棵木棉樹下,說︰「我家裡也有事,不知道會在這邊待多久,可能……也會很忙。但是你要是有什麼要幫忙的,隨時找我。」
余飛「嗯」了一聲,心想雖然情況是有點糟糕,但也不至於需要他幫忙。她問︰「那你住哪裡呀?」
白翡麗望著她, 說︰「你知道。」
余飛奇怪︰「我怎麼知道?」
白翡麗說︰「你住過。」
余飛頓時羞了個大紅臉,看見姨媽言佩玲打著傘踩著水過來接她了,忙推他︰「你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言佩玲過來時已經只見到白翡麗一個模糊消失的背影。她問︰「婉儀啊,你男朋友還這麼大老遠送你回來?」
余飛點了一下頭,說︰「他也是Y市人,回來有事。」
言佩玲說︰「那估計跟我們情況差不多。唉,這天災人禍的,誰都躲不了。」
余飛本來以為回來兩三天就能把事情搞定,沒想到這一待就待了一週。
余飛本以為回來兩三天就能把事情搞定,沒想到這一呆就呆了一周。
言佩玲叫余飛回來,本來只想讓她幫忙把這棟老樓修修補補,堅持到暴雨結束再重新翻修。
誰知道最新的天氣預報稱這樣的大雨還將持續至少七天。余飛回來的第二個晚上,老巷地面塌陷,出現了一個大坑,有一棟房整個兒地塌掉了一半。
余飛他們這棟老房也好不到哪兒去,臨巷那邊的牆壁出現了巨大的裂縫。政府強制要求所有居民搬出那條老巷,並動員居民接受拆遷補償,搬進已經建好了挺長時間的拆遷房中。
本來言佩玲一家原本安土重遷,捨不得那棟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和周圍的街坊鄰居。但這一回也別無選擇,好在政府再一次提高了拆遷補償,他們也就勉為其難地搬了。
大雨不停,家裡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老舊物事也多,言佩玲啥也不捨得扔。余飛幫姨媽一家搬家就搬了三天,總算把那棟老房子騰空了。
最後一趟搬家的車離開,余飛撐著傘在滂沱大雨中看著那棟空蕩蕩的房子,心中到底有許多不捨。她在這棟房子中生,在這房子中長大,在這房子中與她生命中的那些人相遇,又與這些命中註定的人分別。這一棟老房子承載了她的許多記憶,但也終於要坍塌成一座廢墟。
巷子中的積水已經漫到她的雨靴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跑進這棟空房子裡,進到母親的房間,從牆上的神龕下面,抽出了那一本被翻得古舊到張張頁面卷起的《金剛經》。隨便一翻,便又看見那一句︰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
後面還有兩句:「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這是在告訴她割捨嗎?
余飛想這可能是一個迷信。風吹到這頁,並不是什麼冥冥中的安排,只是因為母親看這一頁看過太多次吧。
接下來,便是給母親物色新的墓地、言佩玲這段時間忙著出門談生意,姨父父子兩人在水電站仍脫不開身,拆遷房的相關手續也委託給余飛辦理。
這一奔走又是三四天。
末了的那天晚上,一家人聚在新房中吃飯。余飛跟言佩玲說,拆遷房的手續辦得比她想像的要快很多,以前沒覺得這些公職部門的辦事效率這麼高。
言佩玲告訴她,前月,省裡突然空降了一個新省委書記,緊接著有一系列的人事變動。Y市在省裡的經濟戰略地位很高,所以毫不意外,從市委書記到下面發改委、國土局、住建委等一系列要害部門的人都出現了大調動。新上任的領導班子雷厲風行,整改得非常厲害,方方面面的政策都有很大變化。市裡老舊房屋的拆遷工作一直是個老大難,拆遷房建好了沒人住,他們能不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解決問題嗎?
言佩玲還是抱怨這麼多年住慣了獨棟的房子,住這火柴盒似的公寓覺得特別憋屈。姨父就說,拿了這麼高的拆遷款你就別抱怨了,現在誰不是住這種公寓樓呢,你問問婉儀在北京是不是住這種房子?
余飛說是。她忽的想起白翡麗的姥姥姥爺住的瞻園,那老式的民國風小樓雖然從來沒有給她富貴豪華的別墅的感覺,反而老而逼仄,但其實想想,在北京,能有多少人能住進瞻園?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瞻園歷史悠久,是上世紀初留存下來的教師住宅區,新文化運動那一時代知識份子的風骨長存其中。到如今,大多數舊樓已經封存保護,只剩下一些年紀很大、聲望很高的老教授、老學者們還住在裡面,其中就包括尚、單二老。
言佩玲又氣哼哼地抱怨說,今年上善集團的單子也給得少了,她不得不每天起早貪黑出去和別人點頭哈腰談生意,現在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姨父就說,你這個人就是不知足,單子少了就少做點唄,又不是活不下去。
言佩玲捶胸長歎說我們家怎麼攤上兩個人男人都這麼沒上進心,要是有上進心,說不定我這個廠子早就成上善第二了。當年人家那個老總,不就是靠著手裡頭的幾個廠子起家的嘛。
姨父冷哼一聲說要真是上善第二了還有你這個原配什麼事。
言佩玲一下就火起了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有這種壞心思?是不是早就想把我這個黃臉婆一腳踹了啊,啊?
余飛很冷靜地看著言佩玲夫婦拌嘴,她早就習慣了,知道人間柴米油鹽的煙火幸福,其實也不過如此,只可惜很多人無福享受。飯吃完,便收拾了一家子的碗筷去廚房洗了。
晚上余飛去床上躺著,和恕機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白翡麗這段時間如他之前所說很忙,微信回復很慢,但到了晚上都會給她打個挺長的電話,陪她聊聊天。余飛問他都忙些什麼事,他說是幫他爸爸打理一些公司的事。余飛好奇說從來沒聽他提過他爸爸啊,白翡麗說他爸爸是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余飛笑說你爸爸這麼壞啊,那你為什麼還幫他,白翡麗說你不也是嗎?余飛說我爸爸明明知道會失去一切,但還是救了我一命啊,做人總是要有恩報恩,有債還債,白翡麗沉默了一會,說,我爸爸和你爸爸不一樣,他同時特別好,又同時特別可憎,我很難形容對他的感覺,但是他有事的時候,我不能放下他不管。余飛笑,你說得你爸爸好像一個特別可憐的糟老頭子。白翡麗也笑起來。
掛了電話,余飛刷了刷微博。之前關九幫她注冊了一個「鳩白風荷」賬號,還順便幫她關注了一大圈鳩白工作室的人,然後給她用。她登錄上去,發現一堆的新消息,各種關於弱水和關山千重的,她隨便看了下,覺得挺好笑,就關了。
到底不是這個圈子的人。
她至今為止,仍然懸浮其上,對其中的種種還是無法感同身受。比如小芾蝶她們對弱水究竟是男是女的永不止息的爭辯,她覺得毫無意義。
她扮老生,倪麟扮花旦,也有很多不熟悉他們的人弄錯他們的性別,尤其余飛這個名字,多少人以為她其實是男生?她也從來沒有專門去說明過。她覺得觀眾們關注她舞臺上的表演就行了,何必要關注她本人呢?就像錢鐘書說的,吃了雞蛋覺得好吃就行了,為什麼還要去認識那只下蛋的老母雞?
所以她覺得白翡麗其實就是弱水這件事情,實在不值得驚詫。她將這件事視同為一隻貓和一隻狗在一起了,現在別人告訴這只貓,你的狗其實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薩摩耶。貓同樣也會無動於衷︰那不還是它的狗嗎?
余飛去刷了刷關九的微博,發現關九在評論中回復了一些熟人。其中顧流眄問︰「這幾天關山是消失了?聽說都不和你們一起排練,我還說想來見見他呢。」
其中顧流眄問:「這幾天關山是消失了?聽說都不和你們一起排練了,你之前還答應帶我見他的呢。」
關九回復說︰「你就甭湊熱鬧了。關山被那個詛咒人偶嚇出了心理陰影,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余飛心想要不是她火力壯,大半夜裡見到那鬼玩意兒也得嚇出病來。更何況她當時見到的時候人偶已經倒了,白翡麗見著的時候,只怕還是豎著的,更恐怖。她那個蘭庭小師弟,曾經就被其他師兄拿戲班的鬼故事嚇得高燒好幾天。
余飛心想原來是這樣麼?看來他說那晚上吃安眠藥、後面三天不來找她,還抱怨她不在乎他,是被那個人偶嚇出毛病來了?看來他之前說怕身後有人還真不是瞎說,除了暈血,看來還怕鬼的。
她也挺能理解,那人偶確實可怖,要不是她火力壯,那人偶當時又已經倒了,大半夜裡見著那鬼玩意兒八成也得嚇出病來。白翡麗一個人跑去工作室的時候,估計那人偶還是站著的呢,怕死人了。
她那個蘭庭小師弟,就曾經被其他師兄拿戲班的鬼故事嚇得高燒了好幾天,最後恕機半真半假地給他做了場“法事”,才把蘭庭給哄好了。用恕機的話說,心病還得心藥醫。
想到這些,余飛覺得對白翡麗多少有些誤解和愧疚。關了燈,躺在床上發了會呆,忽的想起白翡麗的生日馬上到了,就是明天。
這人啥也不說,估計是不想讓她有買禮物的壓力。他的生日,還是那天買火車票時,她從他身份證號上看出來的。
余飛覺得,這次她應該主動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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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天,拆遷房那邊又來了消息,讓補一堆的材料。余飛辦完這些事情,已經快下午四點。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昨晚上在網上訂的蛋糕剛剛好送到。這家網上蛋糕店是她精心物色的,口碑非常好,做得好看又好吃。當然,價格也是不一般的高。
她手頭一直很緊,靠著給余清診所幫工,和給鳩白唱了幾首歌的錢過日子。不過其實她除了房租水電也沒什麼花銷,除了早飯自己買,午飯和晚飯都在余清的診所吃。後來這段時間不在余清的診所幫忙了,飯菜也有白翡麗帶來的食材解決——他每次都帶很多,他自己也吃不完。
前幾天她驚喜地發現火車票的六百多退票費自己回到她帳戶上了,她便一分沒花,全拿來在那個網站上訂了一個最好的生日蛋糕——六百多塊都只能買到0.5磅。
她知道白翡麗對甜食非常挑剔,吃得也不太多,她覺得這個應該是合適的,主要是心意嘛。
她給白翡麗發微信,問他能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飯,白翡麗說現在在開會,今天可能吃不了了。
余飛想那就晚一點吧,能見面也行。
等到九十點,她直接問白翡麗在哪裡,白翡麗說他在一家餐館吃飯。她問是什麼餐館,過了一會,他回復說是枕草居。
余飛心想她在Y市這麼多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家餐館叫枕草居。她用大眾點評搜了一下,發現沒有。她想難道白翡麗還會騙她嗎?又用地圖去搜,發現還真有,就在Y市市中心的一條街道裡,標注是“日式餐廳”,但也沒有其他說明。
還有兩個小時,白翡麗的生日就過去了。余飛覺得不能再等了,直接去找他吧,便坐了個末班公交,拎著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蛋糕,奔枕草居而去。
余飛費了很大勁才找到這家名叫“枕草居”的餐館,門臉很小,什麼牌子都沒有寫,門看起來還很破。余飛心想這是做生意的地方嗎?進了門有穿和服的服務員來迎,普通話很怪,但勉強能聽懂,很顯然是個日本人。
余飛說我找白翡麗。那服務員笑容滿面地“哈伊”了一聲,請她脫了鞋,便挪著小步子引著她往深處走。
這個地方竟然很深。完全是和式的內部裝飾,因為外面尚下著雨,服務員引她在竹木的長廊中行走。長廊只有半邊有牆,另外半邊,看得見一個清幽的院子:古榕蔽天,蒼苔滿地,清冷的燈光從地上的燈柱中散發出來,像放大的螢火。長廊的簷伸得很長,避免雨水飄入,簷角掛著日式的提燈,淡淡的燈光裡只見清漣漣的雨水,落到地上發出空寂的聲音。
愈往裡走,余飛愈覺得奇怪,Y市中竟然還有這種地方,而這種地方居然還是一個餐廳?
長廊終於走到盡頭,兩三間亮著燈光的房間出現在眼前。服務員輕叩左首那間最大的房門,叩了三下,將那扇繪著四季風物的拉門輕輕推開一個口子,讓余飛進去,然後在她身後把門拉上。
余飛進去就後悔了。
那間房裡好多人!
大約有十來個,在榻榻米上圍坐著一個很長的桌子用餐和交談。
她看見了白翡麗,他坐在一個穿著千鳥紋英式西裝的男人身邊,在很中間的位置。那男人很醒目,非常醒目,腮骨有力地收著,眼睛和白翡麗一樣如春水般流麗,卻沒有白翡麗身上的那種柔軟。他的目光如電如梟,和余飛對上時,余飛感覺到一種未知的壓力,她知道自己出現錯了場合,飛快地轉身拉開門,退了出去。
白翡麗很快追了出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6:17
49.刺
余飛沒跑,她就站在外面長廊的拐角上,一陣大風刮得簷下的提燈飛了起來,縱然那竹簷再長,霏霏雨霧還是襲了余飛一身。
白翡麗在她飛起的長髮上捋了一下,手上濕漉漉的。
他說︰「你怎麼來了?」他從襯衣胸口的袋子裡拿出一塊手帕給她把頭髮和身上的水霧擼乾。他沒有像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余飛猜是他的父親——那樣穿那種特別洋氣的西服套裝,但也穿了件修身的襯衣,扣子直扣到領口,打著領帶。他平時在她面前也穿襯衣,但余飛看得出,他今晚穿的襯衣,布料的質感,還有樣式,都和他平時穿的不可同日而語。
余飛把手裡拎著的蛋糕遞給他,說︰「給你這個。」
袋子外面很多水漬,但裡面的盒子還是完好。白翡麗看到牌子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攔腰抱了余飛一下,親了親她的嘴角,沒踫到她嘴唇上的唇釉。
余飛抱著他削窄而韌實的腰身,幾天不見有些躁動和不捨,仰頭問他︰「你今晚……」
白翡麗摸摸她癟癟的肚子,問︰「沒吃飯?」
他過去就喜歡摸她肚子,說是覺得和魚肚皮一樣又軟又滑。他摸一摸就知道她是喝了水還是吃了飯,她也不知道他怎麼摸出來的。
余飛就吃了個蘋果。這晚上言佩玲在外面應酬,姨父父子二人有水電站的加班餐吃,她就犯了回懶,沒有做飯。而且她本以為就算晚一點,也能和白翡麗一起吃晚飯的。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沒吃。白翡麗一手拎著蛋糕,一手拉著她說︰「進去吃點。」
余飛猶豫︰「這是你們工作上的應酬吧?我去不太好。」
白翡麗說︰「有我在,你吃你的,其他人你不用理睬。」
余飛仍然皺著眉︰「你旁邊的是你爸爸吧?」
白翡麗點了下頭,說︰「他已經看到你了——不過你不用管他。」
余飛心想還可以這樣的嗎?父子關係這麼獨立?在這閃神間,便被白翡麗牽了進去。
自然是眾目睽睽。
白翡麗沒有出言解釋,不過他拉著余飛的手,讓余飛坐在了自己身邊,這樣的動作也無需多做解釋。他徑直找房間中跪坐在角落裡拿著小酒壺的服務員要了一份菜單,單獨為於飛點了幾個菜。
於飛發現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日本人。而在另外一半中,她意外地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讓她心中咯噔一聲的人。
余清的前妻,秦風。
秦風做的是商業地產的運營,有一個親哥哥在Y市,當年也是因為這樣的機緣,余清在Y市遇見了言佩珊。
余飛早前便聽說秦風和余清離婚後,連孩子都沒要,向公司總部申請調到珠三角新興城市開拓市場。她很是厲害,積累資源後便出來單幹,在這十年的房地產大浪潮中,她把自己公司做到了上市。
秦風當時放過一句狠話︰余清你就是個累贅,甩掉了你這個累贅,我也算輕鬆了。
秦風揚眉吐氣。
余飛萬沒想到Y市就這麼小,之前在Y市的醫院遇到她,今天竟然又能在白翡麗父親的晚宴中遇見她。
那一次她去醫院開收費單,本來做好了再負債一大筆的準備,卻被告知所有款項已經結清。
她看到了繳費單底下「秦風」那兩個字龍飛鳳舞的簽名。
那兩個字像火一樣灼人,又像一根魚刺深深地刺進了她喉嚨中的軟肉裡,吞不下去,又拔不出來。她都分不清這是欠的債,還是遇的恩,就讓她懸在了那裡,上不去,下不來。
在這樣的場合中遇見秦風,還正坐在她對面,她忽的如坐針氈。
然而秦風卻像沒事人一樣,優雅地向她舉了一下杯,點頭莞爾一笑。
房間中的氣氛很快恢復如常。
日本人比余飛想像中要鬧很多,喝很多酒,吵吵鬧鬧。那幾個中國人身後都坐著翻譯,時不時就湊到他們耳邊,低聲給他們翻譯那些日本人說的話。
余飛注意到白翡麗的父親身後卻沒有翻譯。
白翡麗給她點的菜很快上了上來。之前白翡麗點菜時余飛很快地掃視了一眼菜單,全日文的,她吃過一些日本料理,但這家的菜式她卻都不曾見過,價格卻高得令人咋舌。
上來的菜分量不大,種類卻很多,精緻漂亮得就像一個小花園,所配的調料也有種種。
沒有中國人常用的碗碟,余飛拈著筷子,忽然不知如何下口。
其他人縱聲交談,觥籌往來,卻聽見秦風在對面笑道︰「翡麗幫你把菜都點好了,你就隨便吃吧,不用和他們客氣。」
白翡麗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凜眉︰「風姨,你認識她?」
秦風笑道︰「怎麼會不認識呢。」
白翡麗的眉頭蹙起來。他找服務員要了一雙新的筷子,就著余飛的菜,每一樣蘸什麼料,怎樣搭配怎樣吃法,全都吃了一遍。
余飛默然,拿著筷子慢慢吃了起來。
另外一頭的一個西裝革履的日本人忽然向白翡麗的父親說了一大串不知道什麼,大家都靜聲下來聽,翻譯們各個在中國人的身後低聲解讀。余飛口渴,在桌上找了一大圈沒有找到,只見有幾個陶壺,倒出來是清清亮亮的,也就不管是水還是酒先倒著,卻被白翡麗攔了下來,說是清酒,不許她喝,另外找服務員要水。
余飛心想是酒我就不能喝了嗎?但想想自己總是酒後亂性,也便罷了。她注意到白翡麗給她倒水的時候,神情專注,也是豎著耳朵在聽那個日本人說話的。她記得弱水當時給她唱了首日語歌,心想白翡麗難道聽得懂日語嗎?
然後便見到白翡麗的父親頭偏過來,白翡麗以手掩唇,在他父親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他父親點點頭,又跟他說了兩句。
白翡麗便坐直了身體,開口向那個人說話。
有三個字叫「開口跪」,大約說的就是這種。
這是需要對比的。聽過了那幾個翻譯的日語再聽白翡麗說話,余飛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白父不帶翻譯。
人們往往會對一種陌生的聲腔產生驚艷之感,歌聲也好,語言聲韻也好,就像普通人聽見京劇的中州韻,也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一種美感。
余飛雕琢的就是一副嗓子,自然能解其中味道。就算不懂一門語言,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韻律和節奏、氣息和氣質是否天然契合。
她知道白翡麗是說得好的,他甚至去除了那些日本人嗓音裡本來帶有的嘲哳,帶有一種專業性質的好聽。
白翡麗還在和那個日本人就一個問題進行爭辯,中間在不斷和白父溝通,父子之間甚至都有分歧的樣子。白翡麗的聲音雖然清湛柔和,有時候卻也有她所不曾見過的強硬。
余飛不自覺地認真聽著,忽然聽見對面的秦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笑著說︰「翡麗是在日本的慶應義塾大學念的經濟,日語當然說得好了。你可能沒聽說過慶應大學,這是日本最厲害的一個大學,經濟學部非常厲害,世界排名都是前列。」
她又補了一句︰「翡麗很少跟別人講,你應該也是第一次知道吧?」
余飛低著頭沒說什麼。她從背後伸出手去摸了摸身後的蛋糕,蛋糕盒子已經不涼了,不知道裡面的蛋糕是不是化了。
這一頓飯吃到十一點多鐘去。中間那些日本人似乎知道了這天是白翡麗的生日,讓餐廳送了一個十磅的日式蜂蜜蛋糕過來,特別大的一個,做成了非常現代藝術的樣式,熱熱鬧鬧地給白翡麗祝了一次壽。
他們給余飛切了一大塊,余飛沒吃。
末了,白翡麗說要送余飛回去,讓余飛等他一下。他從洗手間出來,走到一個曲折迂迴處,看見秦風靠在那凹處的窗邊。窗外的提燈照進光來,她脖子上的珠寶閃閃發光。
秦風叫住他︰「翡麗。」
白翡麗駐足︰「風姨有什麼事找我?」
秦風說︰「余婉儀那姑娘,你知道她多少?」
白翡麗看著她,沒說話。
秦風說︰「你知不知道她還有個藝名兒,叫余飛?」
白翡麗忽的眸光一閃,「繕燈艇的余飛?」
秦風笑笑︰「你知道繕燈艇啊。那你應該也知道她現在不在繕燈艇了吧。」
白翡麗蹙眉不言。
「她是被繕燈艇打出去的。你知道嗎?那種鞭子,打了她個半死。」秦風說,「你知道她為什麼該打嗎?」
「插足她師叔的婚姻,她那師叔母的孩子剛懷上啊,就沒了。那可是一條命!」
「她和她媽,本質上是一種人。翡麗,你媽媽是怎麼沒的?你對這種人,難道不應該是最厭恨的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6:47
50.天生驕傲
余飛站在枕草居的門邊角落裡等白翡麗。
門外依然大雨如瀑,客人們在門口穿鞋時,勾肩搭背地做著最後的交流,哈哈大笑著達成一致然後離開,外面許多輛式樣高級的車在等著他們。餐廳的女主人鞠躬向他們道別。
枕草居的門口過道實在太小,余飛已經讓到最邊上,這些人仍然免不了和她擦身而過,衣香鬢影,雨霧空濛,觸手可及,卻是另外一個世界。
無聊中,余飛出神地望著嵌入牆中的玻璃櫥窗,裡面陳列著各種日本的手工藝品,看起來是枕草居主人的收藏。
其中放在最高處的一個巴掌大的手工娃娃吸引了余飛的注意力,娃娃穿著紅黃色的傳統和服,一雙大眼睛瀲灩而有靈性,仿佛靈魂裂開的傷口;黑色的絲做成厚重的齊瀏海和長頭髮,蓬鬆飛起,看起來有點像她之前的樣子。
余飛多看了兩眼,忽的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過來,伸手撥開櫥窗,將那娃娃拿了出來。
余飛吃了一驚,只見那人穿著千鳥紋的西服馬甲,外套拿在手裡,倜儻風流的模樣,不是白翡麗的父親是誰?
他拿著這娃娃和那餐廳的女主人低聲說了什麼,女主人面露難色,余飛勉強聽見了兩個詞︰「珍貴」、「不賣」。白父展顏一笑,湊近過去又說了什麼,嘴角勾起的笑容迷人又勾魂。過了一會,女主人垂首,微微點了一下頭。
白父便走過來,拉起余飛的手,看了她一眼,把娃娃放在了她手心裡。
拿在手裡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這娃娃的身體竟然是瓷做的,涼潤光滑,又帶著一種脆弱,像極了女孩肌膚吹彈可破的感覺。和服雖小,那刺繡和質感,卻極為精美。余飛不自覺地撚了一下,那和服底下,竟隱約還有精細的紋身。
余飛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然而白父未作停留,一語未發,披上西服就出去了,有人撐著傘將他引進一輛車裡。
余飛此刻的感覺難以形容。
她只不過多看了兩眼,就平白無故地得到了一樣別人珍藏已久的東西。
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她過去只知道,她有怎樣的付出,就能有怎樣的回報,沒有什麼是她多看兩眼就能得到的。
她慢慢走過去,把娃娃遞還給那個女主人。女主人連連擺手︰「不不不!」
她又把娃娃放在女主人身邊的桌臺上然後走開,女主人拿著娃娃跑過來,塞進她手裡,非常誠懇地向她深深鞠躬︰
「請您務必收下!它已經是您的了!」
女主人說什麼也不肯收回,她能聽懂漢語,但會說的只限於簡單的交流,她一直說不,余飛也沒有辦法。這時候白翡麗出來,拉著她往外走,說是叫的車已經到了。余飛看著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說這件事,只得先把娃娃收起來。
白翡麗的右手抓著她,走在前面,余飛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她記得他和那些日本人喝了不少清酒,有些是代他父親喝的。據說那清酒後勁特別足,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醉。
走到車邊,余飛躊躇了一下,說︰「阿翡,要不你還是送我回家吧。」
他右手忽然放開她,驀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幽黑幽黑的。
他說︰「嗯?」
余飛說︰「我還是回家吧,我今晚狀態不是很好。」
他左手拉開車門,挑著眉梢看著她,說︰「上去吧。」
余飛有心事,在車上發呆。窗外大雨結成模糊的一片,什麼都看不大分明。白翡麗也沒說話,左手抓著她的手,食指指尖在她手背上慢慢地劃著。
十來分鐘後,車停下來。余飛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到了,推開車門下去一看,卻是白翡麗住的那家五星級大酒店。
余飛詫然,被白翡麗帶著她往裡面走。她叫著他︰「阿翡,你怎麼把我帶這裡來了。」
白翡麗的聲音輕忽空靈,不大像他平時的聲音,像廣播劇中的一樣︰「你不是要給我過生日嗎?」
「剛才大家不是給你過過了嗎?」
他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又亮又深,盈盈然若兩注春水,他說︰「我就想讓你一個人給我過生日。」
這樣的眼神,她印象中除了在“筏”中的那一晚,此後就再沒見過了。但這雙眼睛是鐫刻在她心底裡的,這時候他明明沒有笑,給她的感覺卻是笑著的。余飛忽然覺得他像個妖精,而她被蠱惑,就這樣跟著他往前走。哪怕她坐電梯有著恐高的暈眩,她也忍了下來。
快到他住的行政套間時,廊道上有一個三級的階梯。余飛記得這裡,突然停了下來。
她說︰「阿翡,我……」她心中一團亂麻縷不清楚,總覺得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白翡麗在階梯前轉過身來,說︰「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也是忽然走到這裡,就說什麼也不往前走了。」
余飛訝然抬眸。
白翡麗彎唇笑了起來,沒有笑出聲音︰「你說你不能再跟我走了,因為我只是長得好看,但不是你的獅子。」
余飛怔住,她完全不記得,她那晚醉酒之後還說過這樣的話,有過這樣的舉動。
她說︰「那然後呢?」
「我就問,你的獅子是誰?你不停搖頭。我又問,你的獅子是什麼樣的?你想了半天,說,我的獅子,強壯有力,隻手遮天,一隻手就能把我舉起’。」
余飛聞言羞憤欲死,心想她竟然說著這麼愚蠢可笑的話嗎?可是”獅子說”, 只有恕機和她知道,白翡麗怎麼可能是編出來的呢。
她強忍著羞恥又問:「那再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隻手把你抱進去了。」
余飛雙手捂住了臉。
白翡麗說︰「所以這次,你是還想讓我抱你進去?」
******************************
余飛自然是自己走進去的。
行政套間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有一個房間房門緊鎖,其他的陳設都沒變。只是這次白翡麗沒有帶行李過來,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新買的。進門後房中亮起了朦朧的夜燈,影影綽綽的,勉強能看見人。
余飛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燈的控制開關在哪裡,卻見白翡麗把蛋糕在桌上放下來,開了台燈,微揚起頭,伸手去解自己的領帶。他的喉結天生不是很明顯,只有這樣仰頭時才會有一個秀氣的突出。但男人做這種寬衣解帶的事,天然會有一種誘惑。余飛看著他,心情漸漸好起來。
解了領帶,他又伸雙手去解自己的頭髮。他像是知道她在欣賞他似的,銜著枚一字髮卡斜眸看向她,勾著嘴角笑了一笑。
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這一顧一笑,何其生動可人,在這昏暗光線裡,有一種靜止宛如油畫般的美。
余飛有那麼一瞬的恍神,腳撲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雄雌?
他用手指把頭髮抓順了,些微的淩亂卻又自然。他看了眼床頭的時鐘,說︰「還有十分鐘。」
他說的是距離這一天結束。
他打開那盒蛋糕,裡面的霜淇淋、牛乳和酪坯已經糊成了一團泥濘,看著甚至有些噁心。一小束雛菊也完全蔫掉了。
余飛忙把盒蓋又合上,說︰「別吃了。」
白翡麗沒理她。他抖開蛋糕盒裡的那張乳白色的手工臺布,墊在了桌上,又把蛋糕托盤和雛菊端正地擺放在了上面。
他拿著那個盒蓋,上面有一個腰封,上面鐫印著金屬色澤的文字:
「Birthday is real rebirth/新生之日,是生日」。
他癡癡然地看著那幾個字看了許久,笑了起來。可是余飛分明看見他眼角有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流了下來。他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笑說了一句︰
「好多年,沒有過過生日了。」
他從腰封底下抽出一把造型別致的金屬杓,一口一口的,慢慢把糊掉的蛋糕吃得乾乾淨淨。
兩個人安靜地望著。
坐了好一會,還剩兩分鐘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說︰「我的禮物呢?」
************************
余飛還有什麼可給予的,她自己就是禮物。
她唇上的唇釉在吃飯時早就被擦乾淨了。白翡麗卻把她按在床上,用她隨身帶著的唇釉給她塗上,又用手指給她細細緻地抹勻了。
他做這些的時候,離她那麼近,神情和目光又那麼專注,她光是看著,便情生意動了。到他左手手指抹過來的時候,她咬住他的指尖,他便笑了起來,右手從她後頸撫上去,托住她的後腦勺,左手的食指整根送進了她嘴裡,插她的喉嚨。她反射性地嘔了一下,他便笑得更壞了,收回了食指,指尖從她的舌根一直摸到舌尖。
他的目光這麼的綺靡,他便是對她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的。他的手指挑逗她的舌尖,一顆顆地摸過她整齊如編貝一般的牙齒。白皙的手指在她嫣紅的口唇間滑動,怎麼看都是綺情萬種,充滿了隱喻。
他的手指從她雙唇中抽出來,牽連著透明的液絲,從她眼前經過。她的臉頰上有著動情的暈紅,他手底下撩著她旗袍的下擺,褪去了她的底衣。裹著粘液的指尖尋到那一點時,余飛「啊」了一聲,整個人都像過電似的蜷縮了起來。
他撚著她,她便幾乎要哭了,溺了水一樣垂死掙扎:「阿翡!」
她像一條泥塗裡的魚,掙扎了許久,他便從她背後進來。這樣的姿勢余飛是最怕的,她總是撐不了多久。但他這夜格外熱衷,反反覆覆,弄得余飛最後都沒了聲氣。他中間又開了床邊的頂燈,余飛都能感覺到那熾熱的光灑在她的脊背上。她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體,甚至還看他們的交合之地,這種感覺令她覺得分外羞恥。她終於弄明白了在哪裡控制燈光,掙扎著伸開身體要去按掉那盞燈,卻被他抱緊了半壓在床頭,又鈍又沉地頂了兩下。余飛呻吟出聲,終於服了軟,扶著床頭塌下腰來,方便他入得更深,上半身卻高高地折挺了起來。
她背上還有兩道殘留的鞭痕。起初的兩下實在入肉太深,恕機給得藥再好,也除不掉那兩道疤痕。
濕漉漉的舌尖舐過那窄長的粗糙痕跡,她一陣兒一陣兒地顫慄。
他的聲音空濛,如寂靜山谷的足音。他問:「還疼不疼?」
余飛軟軟地說:「早不疼了。」
「之前那麼多的傷,誰把你打成那樣?」
余飛昏昏沉沉的,心想他竟然還記得那麼久遠之前的事情,她身上痠軟得扶不住了,趴下來伏在了枕頭上。
「戲班打的。」她說。
「你做錯了事嗎,他們要打你?」
「沒有,我沒做錯。我什麼都沒錯。」她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他便按滅了燈,將她翻轉過來,深深淺淺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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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余飛坐火車回了北京。
倒不是有什麼急事,反而是一件喜事——她收到了戲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伴隨而來更大的驚喜是,她不但拿到了獎學金,之前申請的導師也欣然接收了她,讓她有空去見見面,他手頭上有新課題,如果她有興趣的話可以提前參與進來。
她那片荒蕪的園子忽然照進了一片光。
這一年多時間中,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無所有。她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倉皇而行,黑雲沉沉,她被打進了佈滿冰渣的沼澤又艱難地爬出來,現在她終於看到一點亮了。
她心中有些慌慌張張的喜悅,搖搖欲墜的那種,在火車上看著一路向北的風景時她覺得有一些迷亂。
她心裡頭有底了,這才是屬於她自己的世界。她記得恕機曾經念叨過一句話,「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她覺得像她此刻的心境。
白翡麗原本也打算回北京,然而就在他們一起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把余飛送到之後,又匆忙折返回去了。余飛沒問他什麼事情,她覺得不懂的事情,就沒必要再問。
六月下旬的北京,已經徹底步入了酷暑,乾燥又炎熱。出租屋中一個多星期沒住人,雖然門窗緊閉,也積下了許多灰塵。
余飛打掃了一下,小芾蝶來了。她剛考完期末考試,要回家去。之前她迷上了養多肉,馬放南山看她辛辛苦苦地養乙女心,兩三塊錢指頭大小的,養一盆死一盆,實在看得著急,就買了一盆果凍乙女心的老樁給她,可算讓她給養起來了。這次她要回去,就把這一大棵乙女心送到余飛這裡來照顧。
小芾蝶絮絮叨叨地給余飛介紹這盆乙女心怎麼養,注意事項有哪些,末了就加上一句:「這盆老樁已經有好多年了,品相特別好,市場價一兩千呢,表姐你可別給我養死了!」
余飛乜了她一眼:「馬放南山送你這麼貴的花?」
小芾蝶送給她一個鄙視的微笑:「你可別以為他對我有什麼心思。一千多塊錢對他來說就是灑灑水。」見余飛不像是被說服的表情,又說:「其實能把cosplay玩大的,除了我這種家裡有服裝廠的,大多家庭環境不錯啦。當然最厲害的還是你家關山老爺,鳩白一開始沒人投資也沒盈利,啟動資金都是他出的。一出手就是玩二次元舞臺劇的大佬,你說厲害不厲害?」
余飛抬眉,說:「我在鳩白這麼長時間,怎麼也沒聽人說過?」
小芾蝶吐了吐舌頭,說:「鳩白的人大都不知道呢。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前兩天九哥出去和Se的人開會,路上發現有些資料忘記帶了,就打電話讓我給送過去。路上我偷偷看了一眼,誒,我以前經常被我媽逼著看財務報表的,其實我都看得懂。」她又心虛地看了余飛一眼,說:「我也沒和別人說啦,看你是關山老爺的老婆,才跟你說的,我以為你都知道呢。」
小芾蝶走後,余飛從箱子裡把那個和服娃娃拿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床對面的桌子上。
她盤腿坐在床上,披頭散髮,對著那個娃娃看了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過去這半年時間,白翡麗沒有給過她任何東西。
她演《湖中公子》的演出費他一直沒給她,提都沒有再提過。
不但沒給她什麼東西,他還總是到她這裡來蹭吃蹭喝,只不過是自帶食材,而早餐,那一定是要賴著她買的。
他就偶爾請她看個演出,幫她買張車票罷了。
他沒有掩飾過他『富二代』的身份,他穿的用的,耳朵上戴的,都是好的。但這些就像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圓潤而不吵鬧的聲響,你能感覺到他的修養和氣質,卻不會覺得不安和刺激。
這些都是他刻意在控制的。他其實把她看得很穿,看得很透。
只是他精心在她與他之間營造的這樣一種微妙的平衡,被秦風那寥寥的幾句話,被他對這一切毫無知覺的父親,用這一個娃娃打破了。
那晚上是一個偶然,但或許也是一個必然。
她想,白翡麗在佛海邊上,撿起她那幾張專升本的學位證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去Y市的火車上,她笑話他像個沒有坐過火車的傻子的時候,他又是怎麼想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她的身體那麼的柔軟,她的雙手落在了腿上,頭埋進了雙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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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余飛約了蘭庭等幾個繕燈艇和她相熟的師兄弟和師姐妹們吃飯,慶祝她考上戲曲學院。
吃飯的地方就定在佛海邊上的一家老北京爆肚店子裡。這家好吃不貴量又大,過去他們繕燈艇這號人經常來吃,老闆都和他們熟透了。
余飛這天剛見完導師,很是高興,用剛拿的獎學金定了個包間請大夥兒進去吃。余飛這一年來都至多在佛海周圍徘徊,從沒回過繕燈艇,這晚同大夥兒再見面,彼此都覺得親切。吃飯時聊起余飛過去帶著蘭庭這幾個小師弟闖下的禍,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聊到開心處,余飛敲敲桌子:
「正好這幾天繕燈艇在維修停演,大家敢不敢喝點酒!」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誰帶了個頭,爆出一聲「喝!」
這下便熱鬧了。余飛叫了老闆拿酒進來,啤酒白酒都有,讓大家酌情選擇。老闆笑眯眯地說余飛:「你這個壞蛋頭子,盡教唆別人幹壞事!」
余飛毫不在乎地燦燦然一笑,點了點自己的後腦勺:「那可不?艇主應該特後悔沒把我腦袋後面這塊反骨給卸了。」
老闆笑著搖頭:「怕了怕了,我給你們把門關上,你們就偷著喝吧,你們艇主那暴脾氣,我可得罪不起。」說著,讓人送了好幾碟下酒的開花豆和蘿蔔皮進來,真把包廂的門給帶上了。
這一有酒,整張桌子的氣氛就起來了。劃拳,鬥酒,串演逗樂子,定是要串最不擅長的行當,比如蘭庭這種擅閨門旦的,定是要唱架子花臉猛張飛,余飛這種呢,什麼都能張口就來,就只能逼著她演嬌羞小花旦了。
大夥兒酒酣耳熱之際,有一個師姐笑道:「飛師妹,你今晚喝這麼多,待會兒可怎麼回家?你可不像咱們,走兩步就能到繕燈艇睡。」
蘭庭說:「盧師姐,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咱們飛師姐現在看著像單身嗎?」
眾人頓時長長地「哦——」了一聲,眼睛中閃爍著各種各樣充滿興味的光。
蘭庭其實就這麼一試探,余飛是個耿直的人,笑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眾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盧師姐趁熱打鐵:「飛師妹看上的人,那一定帥得天殺地滅的,要不就帶過來給大夥兒看看吧!」她望向桌上眾人,雙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夥兒呼應:「大家說好不好呀?」
大家自然異口同聲:「好!」
余飛轉著手心裡的手機,上午她預訂座位的時候,收到了白翡麗的一條短信,說今天回北京。她說怎麼這麼突然呀,我晚上約了朋友吃飯,隔了半天收到他的回復:想見你。
她那時候心中挺感動的,不知道回復他什麼才好,總覺得這種親密的話,就該當面說才好。
手機在手心裡轉了幾圈,她給白翡麗發去了一條信息:到了嗎?
他竟然很快回復了:剛降落。
余飛想了下,給他發了一個餐館的定位,說:我在這裡吃飯,你可以來嗎?
他說:好。
余飛抬頭望向眾人,笑得坦坦蕩蕩的:「他等會就來。」
眾人一片歡騰,紛紛恭喜她。這些恭喜背後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余飛也明白,但都不挑明。
又喝了幾巡,這裡頭最年長的一個師兄帶著酒意說:「余飛,其實大夥兒都挺羨慕你的。」
余飛愣了一下,說:「我都被趕出來了,三年上不了台,有什麼好羨慕的?」
那個師兄說:「那是你不知道,繕燈艇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艇主雖然沒說過,我自己估算了一下,今年肯定是在吃老底。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師兄的話說出來,大夥兒都沉默了。蘭庭低著頭說:「民營的劇團本來就很難堅持。聽說艇裡那幾個有點名氣的角兒悄摸著都在另謀出路,咱們也不知道還能待多久。飛師姐,你早點出去,現在反而有了著落。」
余飛有些吃驚,問:「艇主他們沒想想辦法嗎?」
盧師姐說:「飛師妹,我現在覺得你當時是對的。很多老戲,太陳舊了,根本不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口味,就說你唱的《游龍戲鳳》,放到現在的角度看,不就是一個花心皇帝強搶民女嗎?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還騙人家姑娘說帶你回去做皇后。現在還有哪個年輕人吃這一套!但咱們艇主就是頑固不化,說倪舸祖師爺當年就是這般演這般唱的,咱們要做的就是傳承,不是創新。」
話說得深了起來,大夥兒又都不言語了。眼看著氣氛變得沉重,蘭庭出來打岔了:「不說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飛師姐,聽說你去年年底那會又在佛海邊上打劉軍?」
余飛訝道:「你怎麼知道?」
旁邊另一個師弟說:「飛師姐,你在那晃了幾個月,總有人看到的吧?你也真是的,在佛海邊上晃著,也不來看我們一下。」
余飛心裡頭卻亂了一下:既然蘭庭他們都知道她那段時間在那裡驅趕劉軍了,倪麟和師眉卿是不是也知道了?會不會又引起什麼誤會?
那個師弟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口誤,余飛不來繕燈艇,還能是因為誰?登時恨不得打自己耳刮子。還是那個大師兄解圍說:「今天余飛不就來了嘛!來來來!喝起來喝起來!」
眾人一片嚷嚷「喝喝喝!」酒很快又沒了,蘭庭出去扒著門框喊老闆送酒進來,轉身又把門帶上,回到座位上摸著肚皮說:「哎呀,喝酒真爽!」
余飛教訓他:「就這一回,以後不許喝了!」
蘭庭喝了點酒膽子也壯了,懟余飛說:「飛師姐,瞧你現在喝酒的爽快樣兒,這一年多肯定沒少喝,你還教訓我來了!」
余飛:「誒你這小豆苗子,現在腰板兒直了不把我這個親師姐擱眼裡了是吧?我當時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蘭庭氣道:「我來的時候都十歲了,誰讓你把屎把尿啦?!」
他們就笑鬧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闆送酒過來,蘭庭又嘟囔著起身去催。開門剛喊了一聲「老闆」,登時被眼前的人嚇得魂飛魄散,後退了兩步,戰戰兢兢地站在牆邊,纖瘦的身板還有點發抖。
整個包廂中都是死寂。
老闆跟在那來人的身後,還伸手伸腳地想要勸上兩句,但見來人冷若冰霜,唉聲歎氣了兩下,又灰溜溜地走了。
倪麟一身薄綢長衫,站在包廂門口。包廂裡酒氣沖天,空的啤酒瓶子和酒杯倒得滿桌都是。
他冷冷地說:「誰讓喝酒的?」
眾人沉默。
余飛坐著,胳膊肘撐在牆上,手指撐著頭,一臉的叛逆和傲慢,說:「我。」
倪麟掃視了眾人一眼,說:「你們都回去。」
眾人面面相覷,遲疑不決。
倪麟說:「不想我告訴艇主,你們就回去。」
余飛說:「大家先走吧,要是讓艇主知道,就是我連累大傢伙兒了。師叔頂多罵我一頓,還能把我怎樣?」她向大家揮了揮手,沒事人一樣:「快走吧,日後再會!」
大夥兒在倪麟身後向她做出了「保重」「小心」「服服軟」之類的口型,魚貫而出。
余飛背靠著牆,手指拿著一根筷子的頂端,懶洋洋地挑了挑碗裡的爆肚,說:「師叔吃了嗎?沒吃坐下來吃點。」
倪麟背著手站著:「你黃湯灌多了,還記得我是你師叔?」
余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不當你是師叔,當你是什麼?」
她這人骨子裡,天生帶三分妖嬈放浪,一喝酒,便更是藏不住。她坐在凳子上,凳子靠著桌子,她的肩背卻向後貼著牆,如此不正經地半仰坐著,修長的身段卻盡顯了出來。
倪麟一言不發走過去,一腳把她坐著的凳子踢飛出一米之外。
余飛也是腰勁練得夠足,凳子飛出去了,人卻沒倒,肩背頂牆,小腿一收腰肢一挺,人便站了起來。
倪麟冷冷地問她:「你這一年多幹什麼去了?」
余飛說:「你早不是我師叔了,沒資格教訓我。」
她還毫無顧忌地反了個酒嗝。
倪麟冷笑了下:「我沒資格,現在還誰有資格?」
余飛恨之入骨地瞪著他,拔高了嗓音吼道:「從我要被趕出繕燈艇,你留都不留我一下開始,你就沒資格了!」
倪麟忽的拿起桌上的一大杯涼水,全潑在了她臉上!
他斥道:「你清醒點行不行!我留你做什麼?倪派擅長的從來就不是老生,是旦行,你師父招你進來,只想讓你做我的陪襯,你留在繕燈艇有什麼前途?!」
余飛腦子裡「轟」地炸開。
她一時之間,竟然無法思索。
有太多的東西,猛然之間湧入她的腦海,顛覆著她所有的記憶,衝擊著她過去感情上的所有根基。
她的身體晃了兩晃,手撐在桌子上勉強站穩。
她想起來,是的啊,倪舸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作為倪家的傳人,自小就練的是唱旦角。小一輩弟子裡被倪麟單獨挑出來教的,也是最會唱閨門旦的蘭庭。
而她呢,從小練扎實了基本功之後,就被安排著和倪麟一起唱。她那時候多高興啊,立志一定要唱到最好,這樣才配得上倪麟。所以在師父教她之外,她不知道又下了多少的功夫,去琢磨和學習老生的唱法,去錘煉她的唱功。
她卻從來沒有想過,繕燈艇從來就沒想讓她成為一朵花,而只需要她做好一片綠葉。
可她偏偏要開出一朵熱忱而熾烈的花來。
「我以為以你的秉性,離開繕燈艇後自己也能走出一條路來。你想去讀戲曲學院,很好,你的導師那邊,我向他推薦過你,說你的根骨非常好。但你後來又在做什麼?」
他「啪」地一聲,把一個套著粉色小熊手機套的手機拍在了桌上,手機裡放出一段錄音,「蘭花指撚紅塵似水……」妖妖豔豔,正是那晚她在語音頻道唱的《牽絲戲》!
「這是你唱的吧!」
倪麟從不曾如此發過怒。
他一向是溫文中帶著冷,余飛從不曾見過他這般生氣。
她被嚇得後退了一步,望著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在繕燈艇聽見一個打雜的女孩子放,別人聽不出,我還能聽不出?!你這唱的什麼東西!我教你唱了十年的戲,是讓你去唱這些狗屁不通的垃圾貨色的嗎?!」
他何時這樣聲色俱厲過。
他何時這樣口出惡言過!
這一句句一聲聲,比當年落在她背上的鋼鞭還要讓她疼、讓她痛苦、讓她羞慚而揪心!
而他還在說!
「你會是棵搖錢樹——要是為了繕燈艇著想,我不會放你走。但你是個能成龍成鳳的人,我不能讓繕燈艇這個淺灘拘著你。你余飛,是要展翅高飛的人,不是一輩子扭扭捏捏唱朵風流海棠花。我望你出去後能唱失空斬,也望你能唱文昭關!但你都在唱些什麼東西!風荷嗎?風荷這名字配得上你嗎!」
余飛在倪麟面前深深低下頭來。
她濃密的長髮垂下,遮住了臉龐。她的十指緊緊地抓著桌布,指根的骨節高高聳起,蒼白而無血色。桌布上鋪著一層塑膠布,也被她盡數摳爛。
倪麟望著她,手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又背了回去。
他冷聲說:「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我就當不認識你。」
他又說:「你好自為之吧。」
他拂袖而去。
余飛自他身後叫住他:「師叔。」
倪麟止住步伐。
余飛自他身後說:「我去年在佛海邊上趕劉軍的事情,你和師叔母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倪麟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說:「知道,你以後不要再去做這種蠢事。」
余飛問:「師叔母沒有不高興吧?」
倪麟說:「她沒事。」
余飛說:「我其實是怕他傷害師叔母,沒別的意思。」
倪麟轉過身來,說:「那個孩子的事情跟你沒關係,你不要總放在心上。」 余飛低下頭,一聲不吭。
「倒是你——」倪麟說,「那個叫什麼弱水的,當著幾萬人的面向你表白,我查過他的照片,想起來去年十二月底,他來繕燈艇找過我,問你去哪兒了。」
「弱水?他去年來找過我?」余飛驚訝道,「他怎麼知道我就是飛?」
倪麟冷冷道:「我怎麼知道?他一嘴的謊話張口就來,你最好少和這種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人來往,他只會毀了你!看看你現在,都墮落成什麼樣子了?一臉的風塵相!」
倪麟離開了。
余飛獨自一人在包廂中怔然許久,終於又抬起頭來,緩緩往外走。
她在收銀台結了賬,走到餐館外面,見那裡停著白翡麗的車,白翡麗抱臂靠著車頭,望著遠處迷茫的夜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余飛叫了他一聲:「白翡麗。」
」
他轉頭看見她,走了過來。他仍然是之前那樣的打扮,只是在燈光下,帶著一種疲憊的蒼白。
她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他說:「剛到。」
「怎麼不告訴我?」
「你這不是出來了?」他給她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余飛坐了進去。她的酒確實喝得有點多,剛才被倪麟一杯水一潑,清醒了些,現在卻有更大的酒勁上來,令她昏昏欲睡。
白翡麗開車把她送到她社區樓下,她已經睡得很沉。白翡麗搖醒她,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搬上了三樓。
進了她的公寓,她便立馬貼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她說:「我也想你的……」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緊閉著雙唇,任由她急迫地吻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子。
他看著她一顆一顆地解開他襯衣的扣子,解到第三顆的時候,他忽然問:「余飛,我是你的獅子嗎?」
她茫然地瞪著一雙微微翹起的鳳眼望著他,十分的無辜又無知。
他又問:「是嗎?」
她「哼」了一聲,不回答,卻去吻他精巧的鎖骨和鎖骨間的峽谷,又解開他的一顆扣子。
「那你把我當你的男朋友嗎?」
她仍是不回答,雙手從他衣下探進去,抱緊他的腰,頭埋進他的胸口,深深地去吸他身上清清冷冷的香氣。
他的雙手漸漸收握了起來。
在她還想進一步動作時,他忽的把她推開,將她按坐在了床上。
「你就這麼耿直,連一句讓我開心一下的謊話都不肯說?」
他離開了她的公寓。
余飛迷惑地坐在床邊,似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對她。然而濃濃的睡意襲來,她很快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
余飛次日醒來,依稀記得白翡麗昨夜把她送回來後便走了,又依稀記得他問過她『獅子』什麼的,她隱約覺得白翡麗有些不對勁,給白翡麗發了一條資訊,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她想和他談一談。
等了一整天等來他的答覆:
最近很忙,回頭再說。
余飛盯著這八個字看了半天,忽的拇指按住白翡麗的資訊欄向左一劃,點了「刪除」。
眼不見為淨。
她這一天,反思過倪麟說的話。倪麟讓她不要和白翡麗在一起,這話她斷然是不會聽的。過去師父和倪麟說的話,她也並非言聽計從,不然也不會總被艇主打得去文殊院拿藥。
但不聽,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壓力。她希望白翡麗能給他一些信心——無論是那已經失卻的平衡,還是倪麟的反對——她希望能證明她是對的,而倪麟是錯的。
然而白翡麗的態度讓她失望。
她樂觀地想或許白翡麗過一段時間會好。反正他的脾氣一向時冷時熱,她習慣之後也就不以為奇了。又或許,他是真的很忙,鳩白工作室和他父親那邊,看起來他都得操心,一個人恨不能分成兩個人用。
臨睡前,她又收到了樓先生的一條微信,祝賀她考上了戲曲學院,並告知她他今天到了北京,會盤桓一段時間,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吃個飯。
她禮貌地表示感謝,又問樓先生是如何知道她考上了的,樓先生道是有朋友認識她的導師,提及說今年新招的學生中有這麼一個梨園遺珠。
樓先生說吃飯的事,余飛沒太放心上。然而幾天之後,她去找導師聊他手底下的新課題時,認識了另外幾位元未來的同學。她無意間聽一個同學說到現在的民間劇團生存現狀堪憂,連曾經獨樹一幟的繕燈艇現在都岌岌可危。
她這才意識到繕燈艇可能真的出了問題。當天下午她去了一趟佛海,約繕燈艇票房的那個大姐喝了杯茶,細細一問,才知道她走後的一年多時間,繕燈艇的收入全靠倪麟一個人的戲撐起來,其他戲目都不盡如人意。中間艇裡重新修繕古戲樓,翻新服裝、道具,做廣告宣傳,大筆的錢投進去,效果卻始終不理想。大姐又喝光一壺茶,說:「再這樣下去,工錢都發不出來,繕燈艇還開著幹啥呀,把樓賣了大家散了算了。」
余飛思前想後一晚上,末了,約樓先生次日吃飯。樓先生欣然應允,但告訴她他有一個重要會議,估計得開上個一整天,讓她到中午來會場找他。
余飛如約而至。樓先生開會的地方在CBD的地標建築裡,和她約在樓底下的一個新粵式餐廳吃。寒暄過後,樓先生便問:「你這回怎麼主動找我吃飯?」
余飛跟樓先生也不拐彎抹角,簡單扼要地說明了來意。她覺得樓先生是見過世面的、有想法的人,希望他能幫繕燈艇出出主意。
樓先生笑笑,說:「就算我出了主意,你們艇主願意聽?」見余飛默然,又道:「我曾經捐助過繕燈艇,和你們艇主還有你師父都聊過,繕燈艇存在的意義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倪派藝術傳承下來。倪派其實是個非常有文化遺產價值的流派,比如那個蹺功——我非常喜歡看,這也是當時我捐助的原因。現在蹺功也就你師叔倪麟會了吧?可惜他很少演。」
「傳承這件事,其實現在只有國家做得了。你們繕燈艇又想傳承,又想賺錢,這本來就是個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能出什麼主意?」
余飛在繕燈艇這麼多年,知道樓先生這句話正中肯綮。艇主一直不許她自作改動,自然正是為了保存倪派原汁原味的東西,是為了傳承。她無從辯駁,沉思著,說道:「繕燈艇過去這麼多年,除了靠票房自給自足,也多虧了您這樣的捐助人。」
樓先生看出了她語氣中的斟酌,笑道:「你是想遊說我再捐一筆錢,幫繕燈艇渡過難關?」
余飛低了頭,道:「那一筆錢對您可能不算什麼,但是也許就足夠讓倪派活下來。」
樓先生的笑聲大了些,也不直接回答她,卻換了個坐姿,身體更傾向余飛,道:「看來你現在,終於想明白了一點:藝術是需要供養的。就如同提奧之於梵古,歐塞維奧·古埃爾之於高迪,Charles Saatchi之於Damien Hirst。沒有供養的藝術,就很難是獨立的、純粹的藝術。你想做藝術家嗎?」
余飛遲疑了一下,說:「這是個更長遠的事情。」
樓先生把筷子放下來,說:「很明確地跟你說,我現在沒有再捐助繕燈艇的想法。繕燈艇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我覺得他們應當先接受一點教訓再說——」他的目光看向余飛,「就當是我的一點私心,為你報個小仇。」他笑了起來,笑紋很深,眼睛裡透出幾分年輕人的玩笑之色。
余飛知道很難說服樓先生了,他說的話也很有道理,繕燈艇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一個艇外人早早來憂慮這件事,確實有些操之過急的感覺。
吃完飯,樓先生送余飛出去,左手禮節性地輕扶在余飛腰間,邊走邊道:「你對繕燈艇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過呢,現在不是你操心的時候。等它真正做不下去了,咱們再來談,好吧?」
余飛點頭,和樓先生道別。快要走出這座大樓時,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喊她:
「余飛。」
白翡麗的聲音。她驚詫回頭,果然是他。
他示意她隨他來。
走到一個無人處,他問她:「你和樓適棠很熟?」他的語氣並不怎麼和善。
這個世界果然很小。余飛訝異了一下,又很快恢復了自然,白翡麗和樓先生都是嶺南人,生意場上認識也沒什麼奇怪的。
她說:「認識,怎麼了?」
白翡麗看著她,緩緩道:「你之前跟我說,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碰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也是一樣的。」
余飛心中忽的像被尖銳的刺刺了一下。就因為被樓先生搭了一下腰?她覺得好諷刺,心中那一股子逆反勁兒上來,冷笑道:「是啊,就算他把我怎樣了,那也是我有求於他。哦,你不是知道我是繕燈艇的余飛的了嗎?你不是家裡很有錢隨手一花就是個舞臺劇嗎?繕燈艇快活不下去了,你能幫幫忙嗎?」
白翡麗面無表情地說:「我幫不了你。」
「那不就得了,本來就沒指望你。」余飛冷冷地說,轉身就走。
「你站住。」白翡麗叫住她。
「你還想怎樣啊?」余飛止步回身,道,「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是余飛,還假裝不知,我都沒計較呢,你還想怎樣?」
白翡麗心寒道:「你師叔說的話,你果然樣樣都聽。我哪裡知道你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還是那天晚上秦風告訴我的。」
余飛心中一下子豁然了,他這些時日以來的古怪表現。她嘲諷地笑:「秦風跟你說的?那秦風還跟你說什麼了?秦風跟你說的話,你還不是樣樣都聽,樣樣都記在心裡?」
所有的話突然就這樣說開了,冰冷刺骨,兩個人都一下子寒到骨子裡去。
余飛冷笑:「秦風是不是還和你說,我和我師叔有一腿,還跟你說,我和我媽一樣,天生下賤?」
白翡麗定定看著她半晌,道:「你和你師叔過去怎樣,我不在乎,誰沒個過去?」
余飛怔住,卻聽白翡麗又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的手指硬梆梆地戳了戳她的心口:「你這裡,恐怕一直都是覺得,我就是個有錢任性玩二次元的富二代,除了一張臉,其餘一無是處。」
——你只是長得好看,但不是我的獅子。余飛心中,忽的閃過他給她重複的這句話。
他冷漠地看著她:「你不是天生下賤,你是天生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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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白翡麗走之前,跟她說他們都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見面。
這一想就想到了九月份。
九月份,余飛開學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部新編大戲——《鼎盛春秋》的試戲邀約。
這部戲不是一般的戲。它背後的製作人是南懷明,一個文化界極富盛名的人,半生致力於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
《鼎盛春秋》完整的折子戲,已經大半個世紀沒有人排演過。南懷明謀劃十年,要把它從廢墟中挖出來,做全新的改編。他這一出手,牽動了整個戲劇界和文化界的人脈,導演、編劇、文學顧問、表演和戲劇顧問,全都是資深的、大音希聲的老藝術家。
這樣一部大戲,千載難逢。余飛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有進入這樣一部戲的機會。
要知道,能進這樣一部戲,哪怕是演個划船撥槳的龍套角色,只要能接觸到那些人,向他們學習,於她都是莫大的助益。
她簡直是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縱酒好還鄉。
她的導師也很高興,讓她全力以赴。一個機會而已,能不能最後拿到裡面的角色,還得經過數月反復的甄選、訓練和淘汰,她一個女老生,確實不佔優勢。
但余飛覺得,讓她破釜沉舟、放棄一切,她都心甘情願。人在這種時候,除了押上所有籌碼,全力一搏,沒有其他任何成全自己的更好的方式。
十月份,天朗氣清,所有的樹葉開始變黃發紅的時候,她去鳩白工作室找了白翡麗。
關九說他在天臺上。
余飛便去了天臺。
天臺上風很大,看得清很遠的地方。白翡麗就站在天臺邊上吹風。
他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更冷靜深沉了些。
余飛走過去,他也沒回頭看她。
她無聲把她的那張鳩白工作室的門卡遞了過去。那張門卡挺簡單,上面是一個手繪的她的漫畫頭像,下面寫著“風荷”二字。
白翡麗拿住了門卡,仍未回頭看她。
余飛說:「那我走了。」
她轉身,與白翡麗背向而走。
「我沒讓你在我的舞臺劇裡演任何角色,那是因為我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他忽然說,「我的舞臺劇,會一直一直地演下去,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人員中途退出的可能——我不想再去像找劉戲蟾那樣再去找一個你。」
「我的舞臺劇,我不會讓它有任何風險,但在感情上,我卻心存僥倖。」
余飛驀然回頭,只見他依然背對著她站在天臺邊上。
他手指一張,大風便將那張寫著“風荷”的卡片刮向空中,很快便不知飛向何處。
他狠聲說:
「滾吧。」
——【中篇︰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與”,是相與,是在一起,但從字形上看,卻也是分道揚鑣,背向而馳。
余飛是天生驕傲,白翡麗就不是天生驕傲嗎?
不管大家如何看待飛白二人的選擇,無論大家對余飛或者白翡麗有多不爽,我還是會按照我的想法寫下去。就算是錯的,也要證明它是錯的,就算是失敗的,也要證明它是失敗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7:02
51.頑石
你可以想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對機會的渴望嗎?
余飛是體會過一無所有的感覺的。
如果有光,她就會死死追著光。
如果是根稻草,她就會死死地抓著稻草,小心翼翼地呵護千萬別讓它斷了。
如果是根點燃的火柴,她就會死死捏著不肯放,快燒到手了,就往後挪一點,挪無可挪了,那也要忍著疼。
她對《鼎盛春秋》就是這樣。
她去接受《鼎盛春秋》的角色選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覆。
她畢竟資歷還淺,又沒什麼家傳或者師從的渾厚背景,倪派雖然知名,到底是以旦行光大於梨園,並沒有什麼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開始工作人員讓她試戲,只是讓她試了一個配角姬光。
然而南懷明聽她唱過之後,皺眉搖頭, 說︰「不適合。」
她當時宛如當頭一桶涼水潑下來。
然而南懷明接下來說的話,卻像炸雷一樣炸在了她耳邊。
南懷明說︰
「讓她試試伍子胥。」
《鼎盛春秋》講什麼?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講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傳統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戰樊城》《長亭會》《文昭關》《蘆中人》《浣紗河》《魚腸劍》《刺王僚》等多個摺子,人物多樣,極重唱功,其中伍子胥是絕對主角。
南懷明竟然讓她試伍子胥。
她想都沒有想過。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範疇的時候,將將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還搆不著,那種感覺,最是焦灼。
後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過的。人們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她覺得她那頭白駒可能是個樹懶托生。
這部新編《鼎盛春秋》,全面啟用年輕演員。余飛試完伍子胥的戲之後,南懷明沒有任何讚賞,也沒說要用她。她回去之後,本來十分沮喪,然而一個月後,南懷明讓她去跟著《鼎盛春秋》的老師學戲。
教戲的是半個多世紀前將《鼎盛春秋》唱到紅極一時的于派傳人。于派的老生,在梨園行是公認的一絕。
讓余飛去學的就是伍子胥的戲。
余飛狂喜,然而去見到於于的老師,她又感覺自己被懸到了半空。
因為一起學習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男老生。一個是京劇院的優秀演員,還有一個家中幾代人都是京劇演員,算得上是家學淵源。余飛察言觀色,看得出無論是南懷明,還是整個團隊,都比較看好京劇院的那位名叫厲少言的人。
從在老師面前第一次開嗓,余飛就看得出,這個厲少言的聲腔沉渾剛勁,在表現男性角色的陽剛之氣時,大開大合,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這是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還是個女人,先天所限。
余飛去問導演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是因為將來會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應對突發狀況的備選演員嗎?
導演很坦誠地告訴她,備選演員都算不上。南懷明覺得她還壓不住伍子胥這個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質又讓他覺得棄之可惜,所以讓她先跟著練,以後看要不要做別的安排;要是她覺得一邊學戲,一邊應對戲曲學院的學業很苦,她也可以選擇退出。
這相當於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麼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為師。她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人,又怎麼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處,一線深刻壓抑的逆反心不死。
她不能嗎?
她真的不能嗎?
這六個月她過得很漫長,一天當做兩天來過。
她過去雖然學戲很刻苦,卻將生活與戲分得很開。但現在,她的生活裡只有戲,或者說,她沒有了生活。
不瘋魔,不成活。
她連睡覺做夢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氣口、歸韻、尺寸,她幾乎是一丁點一丁點地琢磨、嘗試和調整。反正是吃住在戲曲學院,她就算為戲瘋狂,也沒人會把她趕出去。
厲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個家學之人,進來本就是為了和于派的老師搭上關係,學了沒多久,覺得不是一個路數,就退出了。
於是這半年,厲少言和余飛朝夕相對。
厲少言本來就二十八、九歲,長相家庭人品均佳,為人雖然自信而不失謙虛,但在擇偶上向來眼高於頂。
但偏偏余飛這種姑娘,對著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歡她都難,更何況他這個年紀的男人?
厲少言矜持了三個月之後開始追她。整個《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懷明,都覺得這兩人珠聯璧合,天造地設,連導演都忍不住開始撮合。
但余飛打死不從。
厲少言問她為什麼。
余飛說,我想演伍子胥。
厲少言說,這個不矛盾。
余飛直勾勾盯著他說,我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說,好好好,讓給你演。
余飛說,不行!
厲少言問,為什麼又不行啦?
余飛說,你要是有一丁點放水,那就沒勁了。我就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拿她沒轍,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搶得過搶不過,咱們能在一塊兒不?
余飛瞪他一眼,揮了一把鬍子,走了。
這倆人良性競爭,自然是整個《鼎盛春秋》上下樂見其成的。導演給厲少言出主意︰余飛這姑娘腦後有反骨,她越是比不過你,越是不肯放手。這戲的改編和排練還得一年多時間,你就耗著她,時間長了,就算頑石也點頭呢。
厲少言深以為然。
但余飛這塊頑石,不是一般的頑石,她是茅房裡的頑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懷明跟余飛說,你的唱功,現在能讓我滿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這個角色,還差很多東西,你繼續練吧,再給你一年的時間,讓我看到你的變化。
四月初清明節,余飛回到Y市,給母親掃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叢生,一片鬱鬱蔥蔥,余飛說︰「媽,看來你在那邊過得挺好的,我現在過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獎學金,跟著導師做項目,偶爾還有一些外快可以賺。對了,還有《鼎盛春秋》,老師們都對我很好。」
細軟的風吹過來,拂起余飛的頭髮,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飛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淚來,她知道她應該感謝言佩珊。
無論當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繕燈艇時想了些什麼,是不想讓她過早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還是因為害怕帶不好她而將來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戲的才華而不希望她被浪費,她終究是給了她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於她而言,現在來看,或許是最好的一條。因為就算她一窮二白,就算她一無所有,仍能憑著這身本事,橫衝直撞,硬是把這條路闖出來。
畢竟戲這個東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規則標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記得有一次和導師吃飯,導師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輩子,要成功,無非三點。」他掰著指頭數給她看︰
「貴人相助,高人指點,自身努力。」
導師說︰「貴人相助,高人指點,你都佔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夠不夠了。」
余飛想,「高人指點」,說的是于派的師父,這個沒有疑問。「貴人相助」,這個「貴人」指的是誰?她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樓先生。那麼自身努力呢?她已經努力到了現在這個地方,但似乎似乎還是不夠,她應該怎樣去做呢?
余飛坐在言佩珊的墓邊,身邊「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來。火紅的木棉花鋪了一地,但和小時候一樣,仍沒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頭上。
余飛說︰「媽,你是在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嗎?現在那個叫厲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點想法都沒有呢。我好像練老生練太多,現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對誰都一點想法都沒有。」
這種時候她會想起白翡麗。
她想他並不曾經歷過一無所有,她現在對《鼎盛春秋》的狂熱,這種目中無它的孤注一擲,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離開鳩白工作室,他只給她兩個字︰滾吧。
好,那她就滾。
她覺得自己開始有些明白《金剛經》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
清明節後,余飛回到北京。
她開始進入一個漫長的瓶頸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術的提高。南懷明說她差的那些東西,她反覆和師父探討,自己思考,卻參悟不透到底是什麼,又該如何提高。
接下來的四個月,她幾乎毫無進展。
她焦灼、煩惱、狂躁、低落、沮喪,眼看著南懷明說的一年之期已經過去三分之一,她幾乎都要瘋了。
師父說她把自己逼得太緊,太過功利,讓她自己先放鬆下來,多做點別的事情,或許能換換腦子。
厲少言知道余飛恐高,帶她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想故意刺激刺激她,說不定能嚇得抱緊他。
坐完雲霄飛車下來,余飛若無其事,她說,厲少言你打錯算盤了,我恐高也只對三層樓以上的高度恐高,二樓我都能爬呢,一個雲霄飛車算什麼?
厲少言也不是輕易會放棄的人,他說,行,那咱們去太陽神車。
太陽神車是個大擺錘,最高能甩到四十二米的高度,相當於十五層樓的高度,儼然會有一種我與太陽肩並肩的感覺。余飛這段時間也有點神經質,被厲少言忽悠著,排著隊就上了。上去之後才知道自己傻了,短短幾分鐘坐下來,回到地上已經差點暈過去。
她這是一種近乎失憶的狀態,厲少言去拉住她的手,她也沒像過去那樣拒絕。厲少言很高興,拉著她走了一會兒,見她還是暈乎乎的,便開玩笑問她,能抱抱你嗎?
余飛抬起失神的眼睛,說︰你一隻手抱得起我嗎?
厲少言笑著瞅她,余飛身材好,但並不瘦。他說,你得一百多斤吧,一隻手哪裡抱得起來。
余飛這時候忽然就清醒了。她想是啊,那當時白翡麗是怎樣把她一隻手把她抱進去的呢?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一隻手,她又哪裡會從了白翡麗。
她於是垂下眼睛,抽出手來,說︰不能。
*************************
九月初的時候,導師推薦余飛去一個很出名的網絡綜藝《不二大會》。
《不二大會》這名字看著俗,背後卻是一個有著文化深度的優質資深綜藝團隊在做。這個綜藝名為「不二」,基本的模式就是選取非常具有爭議的一些話題,選擇佔有不同立場的兩個人進行辯論,最終決出贏家。這兩個人有業界名人,也有網絡紅人,還有各行各業能說會道具有話題性的素人。這個網綜已經做了有兩三年,在網絡上,尤其是年輕人中間,影響力非常大。
余飛跟著導師做的課題一直就是京劇傳統文化在年輕群體中的傳播。這次是《不二大會》的團隊找到余飛的導師,表示他們想做一期關於主流文化與亞文化之爭的節目,這期節目的對戰嘉賓都是各類主流文化和亞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希望導師能推薦一位京劇方面的代表人物,借此節目在年輕人群體中推廣一下京劇。
導師慎重考慮之後,覺得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便向導演組推薦了余飛。
《不二大會》的團隊和余飛接觸後,對她也非常滿意,無論是形象、口才,還是思維、觀念、舞臺表現力,都很符合這個綜藝的要求。
余飛問,如果美少女偶像團體和虛擬歌姬對戰,傳統文學和網絡小說對戰,那麼京劇和誰對戰?
團隊回答︰cosplay。
三天之後,《不二大會》的團隊給出了與余飛辯論的對方嘉賓的名字——
關山千重。
余飛在微信上怔怔地看著這個名字許久。
團隊的聯絡人說,余飛老師,我給您發一下這位嘉賓的基本介紹。
隨即一個PDF文檔發送了過來。
余飛沒有點開。她問︰你們先找的我還是他?
聯絡人說︰先確定的您呀,不瞞您說,您不太容易找,cosplay的代表就好找多了。
余飛靜了一會,問︰那這位嘉賓知道和他對戰的是我嗎?
知道的。我們先將您的簡介發給他看,他看過之後才做決定的。
余飛陷入了沉默。
聯絡人問︰余飛老師,您看您對這位嘉賓還有什麼問題嗎?
余飛想,她只有一個問題,一個帶髒字兒的問題——
白翡麗,你他媽什麼意思
又或者,她只想對《不二大會》的團隊說兩句話︰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7:16
52.千金買一笑
但余飛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問︰你們是有好幾個備擇嘉賓嗎?
聯絡人問︰您是指cosplay那邊?
余飛︰對。
聯絡人說︰其實關山千重是首選,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磕下他。如果確定他不參與,我們才會另外找其他人。
余飛心中頓覺不解。
為什麼白翡麗是首選?他過去做關山千重的時候那麼低調,別說在網綜露面了,在鳩白工作室之外都很少出現,為什麼會成為《不二大會》的嘉賓首選?她覺得這事情蹊蹺得緊。
她又問︰這位嘉賓知道對戰的是我之後,花了多長時間做出的決定?
聯絡人不明白余飛為什麼要這樣問,但像她這種嘉賓不容易找,能捧著還是捧著,於是回答道︰
一天。
余飛說︰那也給我一天時間吧。
******************************
這天傍晚,余飛上完課買了晚飯回到宿舍,開始上網。研究生宿舍是雙人間,另外那個女孩子在外面和男友同住,很少回來,所以余飛在宿舍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她一邊吃著飯,一邊搜索了一下關山千重。
這不搜則罷,一搜,把她給驚到了。
過去搜關山千重,首頁搜出來都是一堆不相關的詩詞。而這次一搜,竟然搜出無數的針對白翡麗的爭議。
他的視頻和照片滿天飛。隨之而來的,是滾滾如潮的贊揚、爭論、質疑、辱罵。搜索頁面上的很多話都不堪入目,什麼「只想把他往死裡糟蹋」,什麼「看到他,作為女人我都一瞬間長出了幻肢,想正面上他」,什麼「想把他操到哭」。
余飛忍住想砸電腦的衝動,去看她離開後的一整年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前面九個月,一切看起來毫無異樣,風平浪靜。《幻世燈‧I》在去年十一月份正式公演,口碑和人氣都很好。各種宣傳和演出中,白翡麗和過去一樣,隱身於幕後。
今年春節,在《幻世燈‧I》打出品牌和影響力的背景下,鳩白工作室宣佈開始籌備《幻世燈‧II》,並開始與新生代藝人偶像經紀公司合作,選拔更加專業的舞臺劇演員,打造更加優質的二次元舞臺劇。
一切看起來欣欣向榮。同時運作著《龍鱗》、《幻世燈》I和II的鳩白工作室越做越大,越來越專業了,已經徹底發展成能與四大商團相抗衡的一股力量。只是中間的發佈會,參加漫展、行業大會等各種活動時,都是關九或者四大神獸出面。
但到了今年六月份,突然就有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事情的開端仿佛十分自然,毫無波瀾。
B站上有一個百萬粉絲的up主,每週會出一期二次元主題的系列視頻,訂閱量大約在四十萬左右。
六月第一周的週五,這個up主一如既往地放了一期更新。這期更新的題目也很平淡,就叫《帶你走進鳩白工作室舞臺劇的幕後》,完全不像過去的題目那樣吸引眼球。
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平平無奇。
然而粉絲點進去之後,發現裡面有一個人,這個人出現得也很平淡,自我介紹就是在鏡頭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工牌︰
關山千重。
然後就直入正題,帶著這位up主去到舞臺劇《幻世燈》的排練現場和演出現場後台,一邊拍攝一邊給up主講解鳩白工作室的舞臺劇是怎麼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
視頻中的彈幕一條條飛快閃過,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氣氛︰
「我是不是在做夢?」
「突然好想排卵……」
「好像發現了一個寶藏,從來沒有人知道的。」
「媽媽問我為何突然安靜……我被這個人漂亮到說不出話……」
「噓……別出聲,安靜看。」
彈幕很厚,卻有一種十分安靜的感覺。
白翡麗在鏡頭下有著出人意料的冷靜、自然和專業,哪怕是偶然回眸,那眉鋒一動,眼神一牽,都能令人心動神馳。有些個鏡頭的角度那麼刁鑽,都沒把他拍醜。
他每句話都在說舞臺劇,沒什麼廢話。誰都聽得出那個up主的言語中帶著失控的花癡,無論她怎麼挑逗,下套讓白翡麗說一些關於個人的東西,他都能巧妙避開。
反倒襯得這個up主嘰嘰喳喳,十分的業餘。
這個視頻無聲無息地飛快傳播,很快就成了這個up主一百來個投稿中點擊播放量最高的一個。
視頻的力量比之前營銷號放出來的照片的力量大多了,這個視頻很快就出了cos圈。短暫的震驚期過去,之前被關九費勁壓下的關於關山千重是不是弱水、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的爭論又捲土重來,並且比之前在微博上更為兇猛。
除此之外,還有八卦他有沒有整容的,家庭背景是怎麼樣的,兩位前任女友綾酒和風荷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是某某明星的私生子。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沒有到此為止。
也不知是這個視頻火了之後有人去專門邀請他,還是他有意借此機會蹭一波熱度,接下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連上了四個網絡節目。
前兩個是和二次元cosplay相關的,尤其是第二個二次元宅舞真人秀節目,在圈內還挺出名。白翡麗帶了《幻世燈‧I》的幾位主演過去,不參賽,作為嘉賓團隊在特邀表演環節出場。
《幻世燈》的團隊計劃表演一段cos的舞蹈,白翡麗只是帶隊,沒打算下場跳。
然而臨場要表演時,現場觀眾突然大喊︰「關山千重!我們要看你跳!關山千重!我們要看你跳!」
場面一時間不大好收拾。
主持人隨機應變的能力不弱,對白翡麗說︰「關山千重,你這次都來了,不給大家跳一段不好吧?」
白翡麗蹙眉,不願答應。
主持人說︰「你就直說你會不會跳吧。」
白翡麗點頭,說︰「但今天這個舞,只有他們能跳。」他指了指尹雪艷等幾個人。
主持人說︰「你跳個配角的也行呀,看看這些觀眾,你不跳,我們這個節目就進行不下去了。」
白翡麗還在權衡,團隊裡面的那個姑娘已經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把一個稻荷神狐狸面具塞給他,說︰「有了有了,關山老爺,你跳我這個角色就好了!」
《幻世燈》的團隊cos的是日本彥根城410年祭的一段宣傳歌舞,做了適合舞臺呈現的改編。
這段表演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舞臺佈置、燈光音樂投影等種種,卻都是按照鳩白舞臺劇的標準來。
尹雪艷cos城主,是裡面的唱跳主打,白翡麗臨時頂替的是裡面那位穿著白色傳統服飾、一直戴著罩帽和稻荷神狐狸面具的女性角色,不唱,只跳。好在那套服裝本來就很寬大,白翡麗穿也是剛好。
舞臺上充滿現代潮流感的音樂響起,障子門左右拉開,白翡麗頭戴面具,手提一把紅色和傘,在左右兩位黑衣隨從的護送下小碎步慢行而出,台下觀眾已經尖叫不已。
融合著說唱打碟元素的音樂極富節奏感,白翡麗的舞蹈動作剛柔結合,一把和傘在他手中玩得出神入化,時而半開半合,曖昧又誘惑,時而張滿如圓月,又或收攏如利矛,搖曳張揚而有力量。雖然面具擋住面孔,看不到表情,但觀眾無不覺得他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有味道,看得尖叫聲此起彼伏。
這一整段歌舞表演結束,《幻世燈》的演員們聚集到一起,向台下全部站起來的觀眾們鞠躬致意,白翡麗鞠躬起身,慢抬左手將面具取下,自上而下的露出真面孔,他眯起眼睛,微微勾著嘴角笑了一笑,台下的女孩子們尖叫到都快要暈死過去。
B站的這個視頻裡,彈幕在這一段厚到看不清,大多是說這一段慢放看了幾百遍了,越看越是好看,更有人失態地大吼︰那手指、那眼睛、那鼻子那嘴!你們都給我好好品!
參加完這兩個二次元的網絡節目之後,他便出了圈。
接下來的兩個網絡節目,一個相對正常些,是一檔職人向網絡視頻節目,通過采訪各行各業的嘉賓,向觀眾介紹不同職業從業者的生活。他在這個節目中,很誠懇地介紹了二次元舞臺劇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這個節目可能因為相對嚴肅和科普向,覆蓋面並不是很廣。
但第二個節目,就簡直讓人大跌眼鏡。
這個節目很紅,非常紅,是一個素來以犀利和毒舌著稱的微博大V做的網絡脫口秀,每期都有常駐和特邀的許多網紅嘉賓。
白翡麗以關山千重的身份上去之後,立即成為了關注的焦點。盡管他溫和、禮貌,有意避開私人問題,最終的話題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向了他的外貌和取向。
那些網紅臉的女嘉賓一個比一個有攻擊性,直接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其實是女的。
他微笑搖頭。
那個女嘉賓就說︰「那你能讓我——嗶——一下嗎?——嗶——了我就信。」
全場哄笑,連主持人大V都狂笑起來,說某某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們這是公眾節目。
他依然聲色不動,微微笑,說,不——可——以。
女嘉賓毫不客氣地說︰「你個騙子,你不是騙子你就是整容了。」
他笑︰「我體會不到你這種需求。」
全場愣了一下,拍桌狂笑,那個女嘉賓跳起來︰「喂!——」她被大V主持人大笑著按了下去。
大V主持人鎮住全場,問他︰「她們說你是女的,你就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嗎?」
他笑得挺淡的,說︰「習慣了。」
後面節目的底線更低,最後快結束時玩遊戲,甚至有兩個女嘉賓趁著場面混亂往他身上蹭,被他不著痕跡地推開。這些細節都被鏡頭捕捉到,又被節目組包裝成笑點放出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算得上性騷擾了。
余飛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下來,有一種生理上的噁心。她想也沒多想,給小芾蝶打了個電話︰
「關山千重最近怎麼了?為什麼連那種貨色的網絡綜藝也要上?」
小芾蝶被她開門見山咄咄逼人的語氣震了一下,反應過來,說︰「你幹嘛關心一個讓你滾的前男友?」
余飛沒好氣地說︰「就因為是前男友,所以見不得他這樣糟踐自己。」
小芾蝶這兩年跟著關九和馬放南山,成長很快,早已不是剛開始那會兒的跳脫和不淡定。她說︰
「老闆親自上陣做《幻世燈》的宣傳,有啥奇怪的。」
「《幻世燈‧I》的宣傳期怎麼不見他上?」
小芾蝶見怪不怪地說︰「《幻世燈‧II》做得更大,不出圈收不回成本。關山老爺那麼得天獨厚的條件,能用為什麼不用?省多少宣傳費啊。」
小芾蝶說︰「哎,馬上要上課了,掛了啊,表姐。」
小芾蝶掛了電話,余飛仍覺得不可理喻。白翡麗是這種人嗎?她覺得不可思議。
她又去看了一眼關山千重的微博,發現竟然又活躍起來了。這幾個網綜俗氣透頂,卻沒有白上,他的微博已經從幾百粉絲暴漲到了幾百萬粉絲。
這哪裡是當年小芾蝶辛辛苦苦花好幾年拼個三萬粉絲所能比的,就連恕機也比不上這火箭般的速度。
他過去的微博都沒有刪,那個大幾千條嘲諷他的評論還擱在那兒。新微博下時不時有惡毒辱罵他的評論,他也擱那兒不管。
新的微博數量不少,大多是關於鳩白工作室和《幻世燈》舞臺劇的相關宣傳。他發微博偶爾帶表情,從來不寫文字。但只要帶個表情,下面的粉絲就激動得無法自抑了。
余飛翻了下他這三個月新發的微博,發現裡面竟然還有一個直播視頻。
她點進去看了下,整整三十分鐘,他都一直靠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書,偶爾仰著頭看,偶爾低著頭看,一句話沒說,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窩在他懷裡的虎妞。
但即便如此,粉絲們還是看得高潮迭起,各種禮物像不要錢似的砸給他。最後三十秒他看了一眼鏡頭,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十幾個遊艇就飛出來了。
余飛查了一下,一個遊艇1314塊人民幣,十幾個就是兩萬多。
余飛想白翡麗這算是找到了一條致富新路徑。如果這樣笑一下就值兩萬多的話,她那時候豈不是欠了他天價?
過去她一個人看,現在幾十萬人圍著他看。
她覺得挺可笑。
她過去是不是把白翡麗看得太清高了,一朵高嶺之花冰清玉潔,現在呢?忽然就變得廉價起來。
這是一種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更是一種強烈的錯位感。她無法容忍她過去喜歡過的白翡麗,去上那樣惡俗的綜藝,還變成了一個會開直播,玩千金買一笑的把戲的人。
她忽然覺得,面對這樣一個人,她為什麼要慫?既然他膽敢來和她對戰,她又有什麼不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7:33
53.殺神
第二天一早,余飛回復《不二大會》的聯絡人,表示願意與關山千重論戰。
臨近中午,余飛發現自己被拉進了一個小微信群,群裡除了不二團隊的副導演等工作人員,就只有白翡麗。
余飛沒有刪除白翡麗的微信——她之前只退出了鳩白的微信群。橫豎她和白翡麗兩個人都是不發朋友圈的人,只要不對話,兩個人在對方的視野中就毫無存在感。
但這時候看到白翡麗的微信,余飛心中還是泛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二負責聯絡他們的小姑娘熱情地介紹︰「余飛老師,關山老師,你們先在這個群裡相互認識一下。我們鼓勵論戰選手之間多一些溝通和瞭解,這樣節目的效果會更好。節目後續的溝通,咱們就在這個群裡進行。」她圈了余飛和白翡麗兩個人。
關山千重︰謝謝。
余飛︰謝謝。
然後就沒了下文。
余飛想,她和白翡麗之間還需要認識嗎?他們再熟一點就爛了。
後面不二的團隊終於覺察到了他們兩人之間冷若冰霜的關係。於是有一整晚那個負責聯絡的小姑娘都在賣力活躍他們之間的氣氛。
余飛很想勸勸那個小姑娘,別白費力氣了,沒用的。
小姑娘最後都快哭了,圈了余飛和關山千重說︰「余飛老師,關山老師,你們互動一下嘛!你們兩個單獨跟我說話的時候都不這麼高冷的呀!」
余飛忖度著是否要回復,忽的,一條資訊刺入她的眼簾︰
關山千重︰「你希望我和余飛老師表演一個擁抱嗎?」
小姑娘︰「……」
小姑娘︰「也……也不是這個意思……」
余飛︰「那是什麼意思?」
小姑娘要瘋掉了。
錄節目前有彩排,白翡麗那天有事來很晚,兩個人也沒踫上。導演強調,這次請來的七組嘉賓,無論傳統行業還是新興行業,無論主流文化還是亞文化,都是各自領域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所以這一次的「論戰」不同以往,更多在「論」而非「戰」,不會有勝負之分,更不主張相互攻擊與貶低。他希望所有嘉賓都能使出渾身解數,向觀眾展現出自身所代表的文化領域的價值與生命力,讓觀眾在對比中去感受這種文化的踫撞,從而更充分地體會不同文化的魅力。
到正式開錄那天,余飛還是見到了白翡麗。
他是和關九一起來的。但奇怪的是,余飛這次從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中沒有感受到之前那種若有似無的曖昧,而是一種純粹的工作關係。兩人的神情都很嚴肅,關九說得多一些,白翡麗雙眉凜起,大多數時間在側耳傾聽。
余飛隱約只聽見關九說了句什麼「阿翡」,語氣卻不是在叫他。白翡麗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叫。」他們見到余飛和她室友過來,立即不說話了。
過道狹窄,兩人擦身而過,形同陌路。
余飛唱青衣的室友卻一路在盯著白翡麗看。待走過了,她興奮地對余飛說︰「跟你對戰的就是前段時間很火的那個千山千重?我的媽媽!真人更美,皮膚也太好了吧!」她縮著雙肩打著鬥,「我在發肉緊。」
室友是廣西人,之前向余飛科普過,肉緊就是心情激動時渾身緊繃發麻的感覺。
余飛瞥了她一眼︰「別忘了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室友「切」了一聲,白她一眼︰「有男朋友妨礙我喜歡樸燦烈嗎?」
余飛心中一動。室友是在把白翡麗當做那種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偶像來看待的嗎?
而在她心中,白翡麗始終就是白翡麗,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真實而且觸手可及。
所以她才會那麼反感吧?
她對白翡麗的期許,早已不僅僅停留在膚淺的表像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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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和白翡麗被安排在壓軸出場。
導演組這麼安排有考量。無論是京劇還是二次元舞臺劇,作為戲劇種類都屬於各類藝術的集大成者,在表現力上最強。其他的文學、音樂、舞蹈等就相對單一而純粹一些。
更重要的是,導演組敏銳地感覺到,他們這二人之中,有著一種其他組所沒有的張力,暗流湧動千鈞一發的張力。
前面的六組嘉賓,已經將傳統文化和亞文化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共生與互補探討得非常深入,畢竟文學、音樂、舞蹈、繪畫等這些方面,在傳統與亞文化之間並不存在一道天塹,這些亞文化本質上是從傳統主流文化上脫胎而生的。
在余飛和白翡麗上場之前,場上的三名導師首先發生了一場對話︰
「我在想,節目組選擇京劇和二次元舞臺劇來對比,相比其他幾組本身就很不公平。」
「你認為他們本身不是同根同源的東西?」
「不錯。他們的形式載體本身就是存在差距的,節目組選擇話劇都可能好一些,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幾乎是一種碾壓式的存在,你們不覺得嗎?」
「鄙視鏈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我更期待這一場對戰。要麼余飛把關山千重碾壓到灰飛煙滅,要麼關山千重另闢蹊徑鹹魚翻身,我希望他們彼此都不要有所保留。」
余飛是穿著戲服出場的。
而今的余飛,又豈是當年的余飛。
鑼鼓聲中,她身著一身絳紫八卦衣,頭戴八卦巾,佩灰色髯口,手執一柄羽扇,蹺腳方步,從容而出。
她身材本就高挑,蹬上厚底靴,更顯得身材修長,莊重而不失倜儻,一身的文俊風流。
她是俊扮,只簡單在眼上著了胭脂,細細以黑色描了眉毛,勾了眼睛,畫了印堂之後便以網巾勒頭吊眉,簡單而乾淨。
她這樣走出來,一舉手一投足緊踩著鑼鼓經,在這不二大會的錄制現場是有著極強震撼力的。
就仿佛她所到之處,不是步生蓮花,而是顯山露水。她一搖羽扇,身後便是一整座城池,她一抖雪白水袖,面前就是千軍萬馬。
京胡聲響了,她開嗓便唱︰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她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奪人。一瞪一張,威武神氣。那聲音端嚴又厚重,竟是丁點雌聲也聽不出來。
這一開口就把場邊列陣而坐的老辯手給鎮住了,而場下的觀眾少有如此近距離地聽人唱京劇,無論喜好或不喜好,都有一種內心被牽動的感覺。
然而余飛只又唱了一句「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之後,便收了嗓子。
觀眾們剛被吊起了胃口,忽的遭到放空,肚子裡的腸子都在發癢,不由得紛紛不自覺地發出惋惜的抽氣聲。
她偏頭,從耳上取下了髯口,向全場的觀眾鞠了一躬,以本音道︰
「我是余飛,唱老生的余飛。」
一抬頭時,紅唇含笑,紅梅眼梢,萬種風情,又供何人評說。
觀眾們只道是個英俊少年,哪裡想到余飛是個女的,一片的驚呼嘆賞。余飛摘了網巾放了頭髮,又脫了八卦衣換了高跟鞋,露出裡面的旗袍來,底下更是一片傾倒之聲。
余飛做了個師從背景、過往經歷、與導師合作的京劇推廣項目的簡單介紹,一個上兩季以無情開炮著稱的女辯手一臉冷漠,說︰
「關山千重沒希望了,真的,節目結束吧。」
導師們都笑起來,其中一個導師回過頭去笑著說︰「你說話小心點,關山千重的粉絲很多的,你注意安全。」
女辯手攤開雙手,翻了個老娘毫不在乎的白眼。
然而關山千重在這個白眼還沒翻完的時候就出了場。
他出場出得很清淡,沒有音樂也沒有任何預告。他就穿了件合身的白色長衫,雪白緊致的立領,只在領子邊緣和上方的盤扣是一抹殷紅顏色,宛如雪中的血痕。
余飛這才注意到他的頭髮已經長到足以在腦後挽個垂髻了。
現場通過尖叫聲和表情,鮮明地區分出了關山千重的粉、路人和黑。
第一季節目的冠軍辯手開口了。開口就是一把刻薄鋒利的刀——
「關山千重,我發現你真的很娘誒。」
白翡麗剛才的話筒失聲,這時候才拿到工作人員新換的話筒。
他淡淡問道︰「你這個娘是貶義詞嗎?」
冠軍辯手︰「這不用我解釋吧?」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鮮明的「學渣不配和我說話」的意思。
白翡麗說︰「你哪裡看出來我娘了?」
有個美妝出身的女辯手終於按捺不住了,搶過話筒說︰「我以一個專業人士的身份解釋一下,這位關山千重的妝容整個都有仿女妝的嫌疑。且不說他的頭髮,光看眉毛的形狀,眼妝,口紅的塗法,全部都是女性化的!我不得不說這化妝的水準簡直出神入化!所以你們會產生一種他非常‘美’的幻覺!」
這個美妝辯手說了,余飛細細去看他的眉眼,才發現果然如此。他畫了看上去非常自然的眼線,有淺淡的宛如淚後暈紅般的桃花色眼影,乍看上去只覺得十分動人,原來竟都是妝畫出來的。
觀眾大多和余飛同樣,一種被點醒和恍然大悟的感覺,台下登時一片噓聲。
然而只見白翡麗面上神情沒有一丁點的變化,他拿起話筒,毫無感情地說︰
「剛才余飛老師作老生妝,博得滿堂彩。我cos畫一個女性風格的仿妝,怎麼了?」
全場忽然就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所有人忽然明白,白翡麗設了一個陷阱,所有人都掉進去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7:47
54.捨我其誰
《不二大會》這個節目,其實有著一個貫穿始終的價值觀,就是平等、開放,與包容。
《不二大會》邀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腦回路格外清奇的嘉賓參加節目,就是在這種心態之下,去挖掘他們身上獨特的故事、思想上的閃光點。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是造物者的光榮,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白翡麗就是抓住了這樣一個點,讓那幾位老辯手猝不及防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果說一個女孩子扮成男性能得到贊賞的話,那為什麼男性做女性的打扮就會招來諷刺呢?
在那幾位老辯手啞口無言的情況下,坐在右首的導師扇著扇子,悠悠然開口了︰
「我認為關山千重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京劇和cosplay在藝術特徵——如果我們願意將cosplay稱作一門藝術的話——上的一個重要差異。京劇的三大藝術特徵之一就是‘虛擬性’,騎馬無馬,喝酒無酒,上山無山,下水無水。例如剛才余飛表演《空城計》,就那麼寥寥幾個動作,兩句唱詞,我們就能想像諸葛亮坐鎮西城,面對司馬懿千軍萬馬的情景。但這種‘虛擬性’,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不具有。」
這位坐在右首的導師悠悠搖著扇子,看向眾人,接著說道︰「cosplay為什麼被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呢?因為cosplay滿足了他們將自己喜愛的虛擬人物‘現實化’的一種強烈的情感需求,所強調的是一種‘代入感’。你看剛才關山千重出場,我們明明知道長衫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服飾,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感覺——他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放鬆了警惕,沒有意識到他的出場,其實和余飛以戲裝出場是一回事。」
白翡麗用一個短片對二次元舞臺劇做了簡單介紹,播放期間,他下臺去卸了妝回來。洗淨鉛華,他的眉眼愈發細膩,若蘅芷清芬,荼蘼冷翠,依然穿著長衫,和穿著白緞子淡梅花旗袍的余飛站在一起,有著一種十分和諧的古典之美,賞心悅目。
左首的導師轉向另外兩名導師,說︰「突然都不想攻擊他們了,怎麼辦?」
右首的導師笑哈哈︰「那就讓他們自相攻擊。」
這期的規則和往期不同,不能算純粹的辯論︰兩名嘉賓各自以一個問題向對方發起論戰,問題由嘉賓各自與節目組商討決定,對方嘉賓並不知曉。
白翡麗示意女士優先。
余飛問︰「你做綜藝,開直播,做商業化轉型,你做二次元舞臺劇的初心還在嗎?」
白翡麗看著她,笑了笑,說︰「恰恰相反,正因為初心從來沒變過,所以我才一定要推著我的舞臺劇往更大的市場上走。」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這個市場的潛力,蜂擁而至。但他們真正理解ACGN文化嗎?能體會那些小說、動漫、遊戲本身的精神內核嗎?他們賣腐、賣肉、跟風、抄襲,有真正懷著對這種文化的熱愛去創作嗎?反而是真正熱愛這些文化的人,或者因為不專業,或者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又或者因為沒有足夠的資金,慢慢被排擠出了這個市場。」
「很幸運,我有這個能力,也有一個同樣懷著熱情、願意靜下心來做好二次元舞臺劇的團隊。做好這樣一件事很難,但是,捨我其誰?」
余飛問道︰「既然你認為熱愛很重要,為什麼又要和演藝界合作,為你們的舞臺劇挑選更專業的演員?他們熱愛你們的文化嗎?」
底下的觀眾紛紛為這個問題叫好。這個問題,其實也是鳩白飽受同行詬病的一大問題。
白翡麗笑了笑,道︰「我們曾經排過一出名叫《湖中公子》的舞臺劇,其中的一個角色,就是邀請了一個戲曲演員來做特別演出。我覺得,以她的專業性和領悟力,那個角色她詮釋得很好。」
余飛︰「……」
白翡麗又道︰「我認為判斷作品是否商業化只有一個標準——創作意志是否為商業利益左右。我們的團隊創作整個舞臺劇本身,再由專業演員復制後向更廣泛的群體傳播。這是我們的模式,從舞臺劇《龍鱗》就開始嘗試的模式。」
右首的導師搖著摺扇點頭︰「關於商業化與初心的問題,關山千重想得很清楚了。」
輪到白翡麗向余飛發起論戰。
他的問題很簡短︰「藝術需要供養嗎?」
余飛一怔,答道︰「純粹的藝術需要供養。」
白翡麗問︰「純粹的藝術是獨立的嗎?」
余飛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那麼被供養的藝術如何獨立?」
余飛頓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道︰「如你所說,只要藝術的創作意志不被供養者左右,就是獨立的。」
白翡麗道︰「何為供養?神佛才需要供養。供養者對神佛有所求,才會供養。既然有所求,你能不有求必應嗎?」
白翡麗忽然說道︰「真正的藝術不是神佛,不需要供養。」
「打住!關山千重!」正中的導師打斷他們,嚴肅地問道,「你為什麼要臨場換問題?」
白翡麗淡淡道︰「之前那個問題不夠挑戰。」
左首的導師叉著雙手,道︰「我覺得關山千重這個問題很好,很深刻。」
右首的導師呼呼地扇著風︰「深刻到再討論下去,我們這個節目可以被槍斃了。」
左首的導師︰「然而這就是一個事實。」
右首的導師︰「哈哈哈哈哈,你閉嘴吧,小心封殺你啊,你這個香港人。」
正中的導師冷肅道︰「既然你覺得那個問題不夠挑戰,那麼我問你一個挑戰性的問題——
「有一句戲諺,‘不像不是戲,真像不是藝’,這就是為什麼我之前說,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從藝術性上說對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是碾壓式的存在。——關山千重,我很想知道你作為一個二次元舞臺劇製作人,怎麼看待我這句話。」
這個問題擲地有聲。
全場突然就安靜下來。
所有人,包括余飛,都沒有想到這位導師竟然一開口就是這麼尖銳的問題,絲毫不留任何情面。
余飛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一言未發,走到這位導師的座位前,從袖子裡摸出了一張演出票,雙手呈與他。
導師接過,正反面翻著看了看,念道︰「幻——世——燈,哦,你的舞臺劇啊。」
他很疏離地感謝說︰「謝謝你贈票,但這張票給我,恐怕是要浪費了。」
場中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怪異起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非同尋常的窘迫與尷尬。
白翡麗筆直地站在原地,問道︰「為什麼?」
導師道︰「很坦白地說,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
「您沒看過怎麼知道?」
導師說︰「不瞞你說,我今年五十歲,是你的兩倍年齡。我對戲劇的觀賞量,遠遠超過你的想像。國內外的話劇、舞劇、音樂劇等各種形式的戲劇,幾乎沒有我沒看過的。就連你這種二次元舞臺劇,我在日本也看過不少。日本應該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過能讓我稱之為‘藝術’的,難道你做得比他們還好?」
現場的氣氛猛然降至冰點。
這位導師從藝術上徹底否定了二次元舞臺劇,也徹底否定了白翡麗。
在這種場合上來說,近乎於當面侮辱。
別說對前面幾組選手,便是前面幾季節目,這位導師都一向很客氣,幾乎從來沒有這樣親自下場攻擊過。
看得出來,這位導師是在針對白翡麗,針對他之前的膽大,也針對他剛一出場時,對老辯手們的下馬威。
余飛垂下眼瞼。她心中不是沒感覺,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這種感覺有點像這位導師拿起她這把刀,狠狠地捅進了白翡麗的心口。
她記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臺上與白翡麗背向而馳。
他說︰「在感情上,我心存僥倖。」
而在更早之前,他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說︰「你是天生驕傲。」
她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原來被人看不起,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這大約就叫,心有戚戚焉。
她之前所感覺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對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對她所唱的京劇,何人會看不起?
盡管過去人們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但如今,時代不同了,京劇幾乎是盤踞在所有演藝事業的頂端,睥睨眾生。
她身居其中,無知無覺。但在這時候被導師拿出來明明白白地兩相比較,她才忽然意識到,那樣一種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麗何嘗不是天生驕傲呢?
假如她出身優渥如他,從小嬌生慣養如他,性情嬌氣如晴雨錶般多變如他,像這樣被人當眾踩在腳底無情碾壓,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委屈落淚。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這種壓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這位導師在業界地位崇高,見解和學識都是公認的高深。
白翡麗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麗。
全場安靜到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白翡麗的臉色有些蒼白。他低著頭,長髮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緩緩地轉著手裡的話筒,良久,他抬起頭來,眉目收斂,平靜中帶著一根堅硬的骨頭。
「這個世界有一個殘忍的事實︰擁有話語權的人往往畏懼創新與顛覆,所以他們限制他人的自由,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您如果說我做的事情不能稱之為‘藝術’,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從且愚昧。
「我曾經向我喜歡的人講過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當時沒有說完我想說的話。一種純粹依靠色相誘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鎮壓,卻也沒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華,最終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徵。」
「真正有生命力的東西是會進化的,從cosplay到二次元舞臺劇,從空洞的模仿到獲得靈魂與良知。浮誇並不是一種罪惡,而是積攢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這裡,自然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面對現實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臺劇最燦爛輝煌的時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個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藝術的榮光。」
「1790年進京給乾隆賀壽的四大徽班,和當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藝術之名,如何分個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員,就只配給後來的京劇大師提鞋嗎?」
全場有一些安靜。
1790年徽班進京,被認為是京劇孕育的開端。
而當時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後,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來越精細,逐漸脫離大眾,終而被更『俗』的京劇所取代。
安靜了很久。最終還是居中提問的這位導師打破了空氣中的堅冰。他頗無辜地攤開手向左右兩邊的導師說︰「得,被扣了一頂『鎮壓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邊的導師呼呼地扇著扇子,悠悠地評價︰「坑挖得太大了。」
左邊的導師幸災樂禍地笑︰「以為撿了個軟柿子,結果磕到牙了。」
余飛忽然拿起話筒,向白翡麗問道︰「你拿當年盛極而衰、苟延殘喘的昆曲雅部來含沙射影,你覺得合適嗎?」
白翡麗矢口否認︰「我並沒有含沙射影。」幾個導師笑了起來。
余飛沒想到他還能這麼無恥狡詐,惱怒問道︰「那麼你認為當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種必然囉?」
白翡麗的目光閃了閃。他望向幾位導師︰
「我是不是可以做總結陳詞了?」
導師們點點頭。
「我從不敢看輕任何一個在為創新做出努力的人,無論他們的方向是正確,抑或錯誤。我們所害怕的是,沒有在認真為了改變而付出心血的人。只要這樣的人還在,他/她所為之奮鬥的東西就不會死去。」
他低下頭看著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爺,很喜歡看余飛老師的戲。他們托我向余飛老師轉達四個字︰破,然後立。」
余飛訝然,然而白翡麗沒有看向她,接著說道︰
「我也有話想對余飛老師說——
「你做的是真正的藝術,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余飛細細想著這幾個字,忽然像被一記重錘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飛。
你不是任何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8:01
55.覺醒
陰曆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余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是「請」。
艇主親自給余飛打了個電話,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余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裡見面時,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其實余飛的近況,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麼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余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業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裡,密切觀望著。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余飛驚愕,問艇主發生了什麼。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樑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現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余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鬆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休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好。」
余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了你十六年,現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跡,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飛都聽蘭庭說過。
但余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裡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臺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台。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拜了于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余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余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臺就能登臺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余飛提了灑掃老僕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久違的氣息。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余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隻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氣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戲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兩根台柱上的對聯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余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發亮的石階走上了戲台。
她非生於此,卻長於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站在戲臺上,她雙目平視,看清了正對面隱蔽的二樓官座。
低下頭,便是腳底的池座。她的腳背,剛剛好和池座觀眾的頭頂平齊。
她怔怔然看了一會兒,跑下戲台,跑到對面二樓的官座正中,坐下。
繕燈艇的官座從不對外售票。她知道,就連梅蘭芳大劇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上過官座,也從未想過要去官座,因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隱戲樓這種地方看戲,她也坐的是池座。
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個世界不一樣了。
舞臺上,丑末生旦,風雷鼓板,她的視線平平而去,正對上戲中人的眼睛。眉飛色舞,怒罵嬉笑,盡收眼底。
從這裡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戲啊。
一直在池座坐著,習慣了仰望,就以為這戲,天生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都是別人制定的規則。
她唱戲,也是這樣。
過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隨著倪麟的步伐走。就連倪麟喜歡穿月白的長衫,她也跟著穿月白的長衫。她以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樣就是叛逆,其實歸根結底仍是跟從。
過去樓先生對她說,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應,眼底卻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從來都是踞身池座,把頭顱緊貼他人腳踝。雖生反骨,卻從不曾懷疑;蠢蠢欲動,卻是只沒頭蒼蠅。
她就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一生,無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她就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不需要「冬皇」來定義。
于派的師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戲,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學習。然而,師父的發聲方式,就一定適合她嗎?
于派的唱法氣息下沉,音發於口腹之間,極為雄渾寬厚,她在《不二大會》上唱《空城計》,就是在極力模仿這種唱法。外行聽不出,她心裡卻知曉,她的聲音,還是薄了。
這種唱法,源自于派的開山祖師。那一位京劇大師,年少時遭遇「倒倉」 (男性演員在青春期嗓音變低變啞),此後一直未能恢復。但就是在這種先天條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狀態下,他硬是苦練出了一條「雲遮月」的嗓子,初聽幹澀,卻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無窮。
而她的獨特優勢,恰恰就在於嗓子細膩清剛,滿宮滿調,比男演員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氣息翻湧,直沖嗓眼,口一張,吐出的便是《文昭關》中的一句最強音——
「一輪——明月——照——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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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後,余飛陸續拜訪了導師、于派的師父、南懷明等人,與他們探討繕燈艇的救助與文化遺產保護。
十一月中,余飛接到了樓先生的一個電話。樓先生的母親八十大壽,想邀請她去給母親唱一齣戲。樓先生非常客氣,告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別強調,他的母親特別愛聽《帝女花》,也經常聽他說起她的名字,很想聽她唱一次。
余飛想,她的導師會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恐怕多少有樓先生襄助,她得當面問問清楚,表示感謝。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樓先生能如之前約定的那樣,向繕燈艇伸出援手。
她便應了。樓先生讓秘書給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樓先生還要讓秘書為她準備晚裝,被她委婉拒絕了。
樓先生的母親住在Z市,與Y市相鄰,也是所在省的省會。
她化了個妝,到得稍晚了一些。這場生日宴在一個大型中式宴會廳舉行,場面豪華,甚至還有一個管弦樂團在現場演奏。
余飛看得出,這名義上是一場生日宴,實際上更是一場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會友,熱鬧非凡。
樓先生和他母親的座位在最內側,舞臺的正前方。她要走過去,得經過許多桌酒席。
在觥籌交錯聲中,在攢動的人頭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麗。
上一次《不二大會》,白翡麗做完總結陳詞之後便退了場。他無意與她私下見面,等她回到後台,他已經錄完上完節目後的感言,和關九一同離開了。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樓先生見面時與白翡麗的巧遇,他開口便叫出了樓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會》,他又問出了「藝術是否需要供養」,顯然,他和樓先生相識,而且那天她和樓先生吃飯,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麗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時日,白翡麗被他父親帶去參加一個峰會,樓先生也恰好來到北京。白家和樓先生生意上的往來,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遠遠地注視著白翡麗。
他穿著體面修身的商務裝束,儼然一個翩翩貴公子。但他拿著分酒器和酒杯,與其他人交談,勸酒倒酒飲酒避酒,卻又十分的老練從容。他與別人交談時帶著熟練的笑容,但獨自一人時,卻又雙眉緊鎖,思慮重重。
余飛的目光有些離不開他,樓先生卻先一步看到了她,熱情地過來延引她入座。他向母親介紹了余飛,又安排著女兒照應余飛先用些晚餐。
酒宴過半,祝壽程式都過了,余飛找了個樓先生的空檔去給樓先生敬酒,飲畢,她本要開口問樓先生一些事情,樓先生卻帶著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為她引見一些人。
「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好聽京劇。」樓先生道,「上次答應你的資助繕燈艇的事情,我拉了他們一塊兒出力。你過去給他們一起敬個酒,表示一下。」
余飛依言過去敬酒,那些人對她也很是熱情,見著樓先生帶她過來,紛紛舉著酒杯站了起來,紅光滿面。
然而余飛說要一起敬時,這些人就不幹了。
「大美人兒,要敬就一個一個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們說著普通話,聽起來都是北方人,也難怪是聽京劇。
余飛知道她這個人酒後亂性,又是一個人孤身在Z市,遲疑著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樓先生,樓先生卻哈哈一笑︰「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們多喝幾杯,多刮幾層下來。」
她有意拒絕,那些人卻不依不饒︰「這麼著吧,你和我們中間一個人喝一杯酒,那個人就出五十萬捐給繕燈艇,怎麼樣?」
余飛見實在無法脫身,一咬牙,說︰「五十萬太少了,一百萬我就喝。」
她本以為往上抬了個高價,便會有人望而卻步,誰知這些人反而愈發興奮了起來,大聲叫道︰「好!」
余飛騎虎難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頭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數不低,入口雖然不辣,喝下去之後卻是一股熱流湧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線了。一旦逾越那道紅線,後面會做出什麼事來,她也不知道。
她說不喝了不喝了,執意退出,沒想到那些人竟拉著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麼能厚此薄彼呢?」一個人臉上泛著紅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我身上的錢都喊著鬧著想花給美人兒,你怎麼能說不喝就不喝了?」
「對嘛,憑什麼只陪那三個喝,不陪我們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啊,美人兒?」
這些人簇擁過來,一片混亂,不知是誰給她杯子裡酌滿了酒,又握著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邊靠去。
余飛掙扎著想要後退,身後卻又被人擋住了。她這才覺得有些恐慌,眼看著酒液已經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緊緊抿著嘴唇不肯喝。
正她想著要不要橫下心來自衛的時候,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無聲然而堅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余飛感到強加在她身上的力道鬆了。那些人都安靜了下來。
她聽到了白翡麗淡淡地聲音在她身後說︰「我來陪你們喝,雙倍。」
那些人面面相覷,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人說︰「那可不行啊,誰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這點小酒,奈何得了你?」
「不行不行,余大美人這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們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錢就一起出,少了一個都不行!」
「對!」其他人哄鬧著應和。
余飛不曾應付過這種場面,一時之間不知是該與這些人撕破臉,還是曲意逢迎。這時只見白翡麗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經有了些酒意,就著那股酒勁兒扯鬆了之前緊扣的領口。
他微微向前傾身,雙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飛了起來。
他抬起頭來,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幹淨清湛,那一雙流麗雙目中卻前所未見地帶了幾分猙獰的赤紅——
「這麼說吧,今晚誰再讓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麗過不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8:16
56.鼓瑟
整個喧鬧的宴會廳,突然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安靜,只剩下了交響樂隊輕柔而和諧的背景樂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一桌投射過來。
樓先生輕巧舉杯,向眾人笑道︰「沒事啊,大家繼續喝!」
宴會廳又恢復喧鬧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個人嘴角挑起嘲意,說︰「白公子,你和這個余大美女什麼關係?」
白翡麗冷淡道︰「沒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所以白公子是路見不平,出來英雄救美?」那個人愈發的不給面子,「白翡麗,你現在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有閑情出手幫別人吶?」
余飛聞言心中一驚,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白翡麗怎麼泥菩薩過江了?
她望向白翡麗,白翡麗依然敵視著他們,一張秀氣的臉龐竟然不可直視。
她心尖兒都在顫。
樓先生看著他們兩個,笑了笑,化解開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白翡麗,別太認真了。他們也就跟余飛開個玩笑,還能真把她怎麼樣了?余飛是南懷明老先生的愛徒,出了事,我怎麼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麗冷冷地掃過桌上眾人,拿紙巾擦乾淨手,緩緩地站直了起來。
樓先生以長輩的姿態拍拍白翡麗的背,道︰「來,到我桌上去坐坐,我帶你認識一下我母親。——余飛,你也過來。」
他又回頭笑著對那桌人說道︰「你們哪,說話算話,答應人家的錢,明天就要到賬!」
路上,樓先生見余飛悶悶不樂,便道︰「余飛,你既然進了《鼎盛春秋》,在業界的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像這種場面上的應酬,今後還會經常遇到。我今天讓你經歷一下,也是為你好。這回還有我保駕護航,以後可就沒有了。」
余飛看了樓先生一眼,眼角餘光掃到白翡麗臉色漠然,望向別處。
余飛默然,沒有言語。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見樓先生,樓先生在吃飯時問了她一句話︰「余飛能喝多少酒?」她當時就告訴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會斷片。
樓先生是個特別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細節,他都能記得很清楚。
他會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嗎?他不知道她喝多了會出事嗎?
可他剛才說的話,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來Z市找樓先生之前,她找繕燈艇艇主說過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外出演出的邀請,答應的原因又和繕燈艇有關係,她就沒和于派的師父還有南懷明說,只是向艇主請教應該注意些什麼。
艇主告訴她,樓適棠是個專門搞政府關係的人,讓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嬌裝癡,那些男人特別喜歡逗小姑娘玩,佔點嘴上手上的便宜,但只要有樓先生在,他們也不敢喧賓奪主。
艇主說這些話的時候,時不時嘆一口氣,是感激她,卻又有些為她擔憂的意思。
余飛突然意識到,雖然過去繕燈艇只想讓她做綠葉,卻也無形中保護了她。
她印象中過去也有不少這種事情,但都是倪麟親自出去應酬,好幾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人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許進。
從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繕燈艇,再到2008年的梅蘭芳大劇院,前後一百年的時間,從官座到池座,有什麼東西變了嗎?
一百年過去,這個國家翻天覆地地變了,從近代到現代,時代也星移鬥轉地變了。
但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沒有變,也不可能變。
艇主跟她說出樓先生的真實身份時,余飛就明白了樓先生對她的所求為何。
她對樓先生而言,將會是一個絕佳的通往上流社會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養她。
她知道這是事實,也是現實,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認識到的殘酷。但為了養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繕燈艇,她可以忍受這一點。
然而從剛才那第四杯酒開始,她隱約不得不懷疑樓先生對她是否還別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麗,她不知道她現在會是處在怎樣一種境地。她不敢想像。
樓先生的眼睛裡仍然風平浪靜,看不出來什麼。余飛深斂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鋒芒。
余飛和白翡麗都坐到了主桌上。樓先生向老太太介紹了白翡麗︰「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淵的長子,白翡麗。」
老太太抬起老花鏡細細致致地打量白翡麗,「哎呀呀,咁大個仔啦(都這麼大了),生的好靚仔啵(長得好漂亮),仲靚仔過阿爸(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不過都系似阿媽多D(像他媽媽)」
提到他媽媽時,余飛看到白翡麗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余飛之前聽姥姥姥爺說過,白翡麗的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的去世給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創傷,他特別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親,所以在姥姥姥爺家裡,沒有一張他媽媽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沒有再提到他的母親。
又聊了幾句,老太太便說想聽余飛唱戲。
余飛現在只想快些把戲唱完了事,便問老太太想聽什麼,老太太久居嶺南,只聽粵劇,果然點了《香夭》一曲。
余飛道了聲「好」,便起身要上臺去唱,樓先生叫住她,問︰「《香夭》是男女對唱,你一個人唱嗎?」
余飛道︰「男聲女聲我都能唱。」
樓先生笑了起來︰「那多沒勁。我給你找個搭檔。」
余飛正疑惑他要找誰,只見他對白翡麗說︰「我聽你後媽講,你小時候是學過粵劇的。不如你和余飛給咱們唱一首?」
余飛怔了一下,白翡麗道︰「早就忘了怎麼唱了。」
樓先生笑得暢懷︰「那哪能忘呢,我聽說這種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時候會翻跟斗一樣,十幾年不練,長大了照樣會翻。」
余飛看得出來白翡麗神情中明顯的厭惡情緒。這種場合,她這種本來就是演員的,上去做個演出也不算什麼,但白翡麗不是,這就有些像澠池之會上,秦王逼趙王相與鼓瑟為樂的意思了,是一種侮辱。
余飛便道︰「《香夭》這首曲子,講的是夫妻二人雙雙殉情,在老人家的壽宴上唱,會不會不太吉利?我換另一首吧。」
樓先生擺手道︰「我們樓家沒這麼多忌諱。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輕時最愛的就是任劍輝(粵劇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愛聽的就是‘任白(任劍輝x白雪仙)’的《香夭》。你來不唱《香夭》,給老太太賀壽還有什麼意義?」
余飛還想說服他,他已經向白翡麗開口說道︰「你這段時間找我這麼多次,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今天你給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聽得開心了,咱們什麼都好說,坐下來把這件事談成,好不好?」他臉上春風含笑,面向白翡麗說話,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輕叩著桌面,顯得胸有成竹。
白翡麗在躊躇。
余飛蹙著眉看他,她捏著一把汗。她對商務上的事情再愚魯,從剛才樓先生的話裡,她也能聽出來白翡麗來這個晚宴,是有求於樓先生。
樓先生想和他做個交換。
宴會廳中明明很喧嘩,余飛卻覺得異常的安靜,耳畔只聽得見樓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擊聲。
樓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時候,白翡麗站了起來。他沒有看余飛,徑直與余飛擦身而過,走上台去。
余飛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麗,還和上次一樣唱,好嗎?」
白翡麗沒搭理她。
樓先生向臺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交響樂隊退下,換粵劇的專業樂隊上來。
余飛過去和樂隊簡單溝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兩個立架話筒前面。白翡麗已經站在那裡了,雙目望著前面,毫無表情,沒有看她,也沒有跟她說話。
全場都安靜下來。這是給老太太祝壽的曲目,沒人會在這種場合吵吵嚷嚷失了禮數。
余飛給樂隊做了個「起始」的手勢,便以粵音女聲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然而未待白翡麗開口,樓先生叫了一聲︰「停下!」
余飛不解地望向樓先生。
樓先生拿了話筒,道︰「反了。」
余飛問︰「怎麼反了?」
樓先生道︰「你是坤生,本來的行當是老生行,當然要唱駙馬的戲份。」
余飛猶豫了一下,說︰「我都能唱。」
樓先生道︰「老太太最愛的就是任劍輝,所以我才請你來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駙馬,那還有什麼意思?」
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
但這臺上,非她余飛,就是白翡麗,非白翡麗,就是她余飛。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卻也字字直指白翡麗,甚至說,白翡麗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余飛這才意識到人心的凶險。
就因為白翡麗給她解了圍,樓先生就要這樣折騰白翡麗嘛?
她原本以為讓白翡麗上去唱《香夭》,就已經是趙王鼓瑟一般的辱沒了,沒想到真正的辱沒還在後面。
他要讓白翡麗當眾唱女角。
余飛的心腸狠了下來。
倘若白翡麗是趙王,那麼她就不能是藺相如血濺五步嘛?
眾目睽睽,她關了話筒,轉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緊,她被白翡麗重重地拉回了話筒前。
她雙眸中滿是驚愕,對上白翡麗的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紅,卻有情根深種。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說︰
「唱就唱啊,我怕嗎?」
我怕嗎。我何曾怕過。
又一次,他重重地擊在了她的心上。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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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08:58:29
57.香夭
白翡麗並沒有說唱就唱。
他去找樂隊要了一件戲服。樓先生大約一早是想讓余飛扮上後唱的,但余飛後來告訴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場的誓言,樓先生也就放棄了。但樂隊那邊仍然把戲服帶了過來。
余飛見白翡麗將那大紅袍披上,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穿?」
白翡麗低頭抖著長長的水袖,將一雙手露出來,道︰「一輩子就做一次的事情,當然要做好了。」
他之前穿著太現代,披上這一件戲服紅袍之後,果然觀感上順目了許多。
他本來生得眉目柔麗,女相清媚,平日禮因為氣質眼神仍是男性化,並不讓人覺得他女氣。
然而這時候一身大紅盛裝披上,他竟儼然換了一個人。
這種感覺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靠得是濃重的裝扮和精湛的表演,但當他離了戲台,哪怕仍是旦妝,她仍能看出,他還是倪麟,她的師叔。
白翡麗現在沒有化妝,甚至連《不二大會》出場時那種偏女相的妝都沒有化,更沒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給人一種感覺,他現在就在長平公主這個角色裡。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余飛忽然明白了白翡麗的意圖,沒有多言,亦拿了那件駙馬的紅袍披上,又用髮繩將長髮高高結起。她目光轉側,刪繁就簡,眉宇間展開疏疏朗朗的山河畫卷。
白翡麗的頭起得很輕,並不著力。整個宴會廳的燈光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麗抬眼,目光緩緩望向周側及頭上,輕輕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知道他能擬女聲,然而這一聲出來時,若鳴鳳初音,親眼所見和在網上聽著到底不同,還是讓她和其他觀眾一樣,驚艷了一下。
他的聲音本來是清磐似的,如果說上一次唱駙馬周世顯,他是壓著嗓子著往低沉寬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這一次卻是徹底放開了來,更顯天然。
余飛唱男聲,又何嘗不是更自然,隨心而至,游刃有餘。「明珠萬顆映花黃」一句出來,抑揚頓挫,深郁沉渾。
座下人哪裡想到這二人扮唱起來,竟是假鳳虛凰,陰陽顛倒卻又渾然天成?這駙馬周世顯,自有一般男演員所沒有的俊逸風流,而那公主長平,身清骨媚,又豈是一般女演員可擬?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國戲曲中一種特別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東方美感。京劇「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個旦不是乾旦?越劇和粵劇的全女班,哪個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從此往後,時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見。
然而藝術之美不會消失。
當這種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得魚忘筌,忘卻演員本身。
白翡麗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這一聲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圍都是沉沉污濁,唯這一聲跳脫塵埃,斷金裂玉,奪空而來。那一個「花」字,繾綣流連,顫音微微,終究是意難平,道盡這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余飛痴痴然地看著白翡麗。
這是一個她所完全不認識的白翡麗。她與他相識兩年半,有過最親密的半年時光,可她越來越發現,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過去對她克制、矜持、羞澀、有禮節,進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會對她熱情,對她放肆。
但現在她才發現,他的內心之中有一個王國,有一個仙境,有一片奇異恩典。
這個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樣羞答答地向她開放,她卻視而不見。
他的這個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瑩剔透,脆弱而又美麗。
他又唱︰「盼得花燭共諧白髮,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雙手輕挽水袖,一聲聲,一下下,垂首嘆息︰「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
座中都有人垂下淚來。
余飛亦心中黯然。時過境遷,今日她和白翡麗再唱《香夭》,與在榮華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那一時她雖處於低谷,見他時卻也有小歡喜,心地純淨,唱公主時有小小試探,小小甜蜜,小小嬌羞,要說真正的國破家亡的悲憤、隱忍刻骨的愛恨、生死同衾的決絕與無悔,又豈唱得出萬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洶涌情潮席卷而來,終於沖破她心中的那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駙馬周世顯,進不能如袁崇煥抵御外虜,退不能如史可法輔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誅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疇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縷情,手無萬鈞力。
人生之無奈,莫過於此。
然而與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飛苦澀一笑,翻作歡顏,朗氣清聲唱道︰「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右手拿起腳邊的燈燭,左手輕輕隔著衣衫落上白翡麗的手腕,拿那燈燭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觸手處微涼微硬,又令她心中跳盪。她唱︰「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他抽走手腕,避開她直視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余飛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卻又微有哽咽,唱道︰「遞過金杯,慢咽輕嚐,將砒霜帶淚放落葡萄上。」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這一首《香夭》,余飛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覺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過去會唱「香」,哪裡懂得這一個「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過是要把最美的東西打碎給別人看,將那脆弱美麗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這一曲《香夭》,不似他們在榮華酒家唱的那樣,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白翡麗開口唱了之後,整個宴會廳一直鴉雀無聲,一直到一曲唱畢,廳中沉寂片刻,才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白翡麗開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竊笑之聲。但他唱完之後,再沒有人出言嘲笑。余飛想起小時候師父說過的一句話︰戲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將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歡喜悲憂,皆由你一線嗓音攜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麗唱得未必有多好,卻在一個情字。
脫了戲服,白翡麗便下台而去。他從宴會廳的側門走了出去,余飛也拿了手包,追了過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余飛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燈旁,一手撐著燈柱,一只手壓住了額角,陰影中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像是頭疼欲裂。
余飛快步走過去,他看到了她,側抬起頭來,說︰「你走吧。」他說得挺費勁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余飛本來有話想對他說,卻生生被他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聲不吭,轉了個彎,過馬路往對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對面不遠處。
她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往對面馬路上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嚇了一跳,白翡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裡面去了。
余飛心想他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麼辦?
她又跑過去,把白翡麗從綠化帶裡拽出來。
他兩只手拗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借著路燈的燈光,眼睛從指縫中看她。
余飛心想這不是傳說中能看見鬼的手勢嗎?狐狸之窗什麼的。這白翡麗,喝醉了還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說︰「是我啊,蠢貨。」她過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把手伸進被子裡這樣掐他。
他將信將疑地把手放了下來。
余飛問︰「你住哪裡?」
他四下裡望了望,說︰「啊……我不知道。」
余飛心想算了,他這種狀態,能問出來什麼嗎?她拉著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過了個馬路,他便不走了,搖著頭說︰「不回家,我不回家。」
「沒讓你回家。」余飛用力地拽著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飛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白翡麗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飛關了門,白翡麗還站在玄關,探頭探腦地往里面望,問︰「這是哪裡呀?」
余飛說︰「我房間!」
他又回過頭來看她︰「你是誰呀?」
余飛累死了,還得蹲著給他換拖鞋,沒好氣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個習慣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換好一只腳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腳讓余飛換。他說︰「我就只有一個老婆。」
余飛剛給他把鞋和襪子脫掉,一聽他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襪扔一邊去,抬頭吼道︰「你結婚了?」
余飛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臉的氣勢,白翡麗被震了一下,低頭嘀咕︰「我老婆叫余飛。」
余飛哭笑不得,心想我什麼時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還讓我滾嘛。
她給他套好了拖鞋,撐著雙腿慢慢站起來,正面對著他,說︰「我就是余飛。」
他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余飛都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個死緊。
余飛喘不過來氣︰「……」
剛想喊讓他輕點,他一偏頭就把她給親上了。
「……」
余飛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暈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發現雙手都軟得使不出力氣。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他記憶這樣深刻,密密封鎖,卻在再一次被他觸踫時所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僅存的理智把他推進玄關邊上的洗手間裡,說︰「你喝了這麼多酒,先洗個澡……」
誰知他一轉頭,看見身邊的浴缸,忽的臉色刷白,發出了一聲低沉壓抑、又帶著濃烈恐懼的叫聲︰
「啊————」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邊上,雙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頭顱。他臉上的神色,痛苦而又驚恐至極。
他抓著浴缸,一只手伸進空蕩蕩的浴缸中去摸索——
「阿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8:44
58.灰喜鵲
白翡麗在浴缸裡面不停的撈著,好像撈出來了什麼,用兩只手吃力地抱著,又似乎特別沉,他整個人都向後仰去。
可他手裡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越看目光越直,眼睛裡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不停地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彷彿上面沾染了什麼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然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的沖洗。
余飛在之前就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衝進去關上了水龍頭。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持錢用力推開,喊道︰「白翡麗!你怎麼了呀!」
白翡麗呆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於清明了一點,他忽然咬緊牙關,右手抓緊余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余飛只覺得她的手像鐵箍,掐得她皮肉生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的及說什麼,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碰」地關上了門。
余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門口對面的衣櫃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裡面反鎖上,她又搥又雜,喊白翡麗的名字,裡面卻無人理睬她。
余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臥室之前的牆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髮,隱約聽見他在咆嘯:「阿水!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的極度驚恐,他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的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余飛忽然明白了。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發病了。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在之前”筏”,他喝了那麼多酒,又哪裡見他醉過。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衝突,並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鬥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到……關九知道應該怎麼做。
余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繫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台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麼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症狀比較複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的到……。」
余飛照著給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室他意料之外的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分鐘就到。」
余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余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後,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他當發現余飛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裡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余飛猛拍一下玻璃,余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余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牆上的幕簾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余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看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余飛緊貼著玻璃坐著,彷彿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後一點尊嚴的話。
然而在余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麼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她打開白翡麗的病歷。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鬱,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鬱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其母最後的死亡過程。
母親去世後,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老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後,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後開始變得內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裡的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並堅稱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症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
余飛感覺洗手間裡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洗手間裡沒有聲音,安靜的嚇人。
余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洗手間裡仍然沒有聲音,余飛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衝了進來。
余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鬆了下來,險些淚目。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鬍鬚跟頭髮都未作修剪,眼睛裡佈滿血絲。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余飛說:「讓開。」他眼睛裡的光,令人不寒而慄。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洗手間的玻璃上。
就那麼一下,玻璃牆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簾子一下子跳了進去。余飛也緊跟了進去。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鬚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裡,往下滴著血。余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在瘋狂。
他並不想死。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余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余飛:「樓適棠,是嗎?」
余飛說:「是。」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余飛本想跟上,臨時又想起什麼,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乾淨。然後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他給白居淵打電話。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願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電話。
余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她沉默地徘徊在到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病歷掃描。宛如看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此後的病歷紀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治療紀錄中,反覆出現斷斷續續關於在學校受到欺凌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紀錄。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裡十分的孤獨、厭世、不願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覆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願望,但後來白居淵娶了後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在提過。
那段時間裡,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的幻想。他覺得每到夜裡,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成海洋,小樓變成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很大,他驚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師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余飛看到其中的一段,白翡麗說「那隻灰喜鵲知道我晚上睡不著,就每天晚上來陪我聊天。」
醫生問:「那你們聊什麼呢?」
白翡麗:「我問牠,你會不會死阿?你死了,是不是就沒人陪我聊天了?」
醫師:「灰喜鵲怎麼說?」
白翡麗:「牠說,我會死呀,但是我昨天剛剛生了三個蛋,我死了,我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牠說聲和死都是週期,也是規律,你不用著急,也不要害怕。」
醫師:「灰喜鵲說的話,你能給我重複一遍嗎?」
白翡麗:「kwi─ ─kwi─ ─kwi─ ─」
余飛忽然就流下淚來。
她想心理醫師一定不相信白翡麗說的話,就像那晚在瞻園的小樓,她也覺得白翡麗有一點傻呼呼的一樣,她甚至覺得白翡麗那時候是在逗她玩,是給她自己當時親她找一個尷尬的藉口。
座旁那為大姐好奇地朝她看過來,余飛擦了擦眼睛,繼續往後看。
根據病歷上醫師的描述,白翡麗的症狀從06、07年開始好轉,他的敘述語言明顯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能夠區分真實與虛假」,不再試圖向醫師證明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開始上高中,便徹底結束了心理治療。
根據醫生診斷,他在不接觸血液、浴缸、母親、性別歧視、鬼怪驚嚇等強刺激源的情況下,基本與正常人無異,只是能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礙。
余飛將病歷圖片放大,手指輕輕地劃過那一行字。
『基本與正常人無異』
天知道,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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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淵站在醫院外,手中拿著一個單頁夾,高大的身影一半隱藏在夜色裡。
一星紅光在夜色之中晃動,亮到最大之後,熄滅。隨即打火機的火焰騰起,又亮起一星紅光。
他一根接一跟猛抽著菸,一根菸三兩下就抽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怎麼還在這裡站著?」
白居淵向他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將菸蒂摁滅在旁邊垃圾桶上的菸灰缸裡,抬起手中的單頁夾,聲音帶著煙燻火燎的嘶啞:「我真的應該告訴他?」
「這件事本來就是他的心結,要是能解開,對他的恢復也有好處,你不要懷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沒有懷疑過,我擔心的只是他太過聰明,他──」白居淵的話在此處戛然而止,終於頭也不回地向醫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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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敢上的當晚Z市發往北京的最後一趟動車,只剩下了二等座,要坐上十一個小時。但這也讓她感覺比在Z市過一晚,搭第二天一早的高鐵回北京要強。
她一刻也不想在Z市多待。
車上,關九給她發來了信息,說剛演完一場舞台劇,現在才有空和她聯絡,問白翡麗怎麼樣了。
車上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開始睡覺,她去到沒人用的洗手間,鎖上門,打電話向關九說了一遍經過。
車輪滑過鋼軌的聲音,嗚啦啦的,她的語氣格外平靜。
她告訴關九,她已經在回北京的動車上了。
關九聽完,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有點澀。她說:「余飛,怎麼我聽你的語氣,一點都沒有被白翡麗的病嚇倒?」
余飛說:「他沒病阿,他有什麼病?」
關九說:「你不是看了他的病歷了嗎?他有精神──」關久的聲音在這裡古怪地頓住,她說:「我明白了。」
余飛不明白,問:「明白了什麼?」
關九沒有直接回她這問題,關九說:「我給你講一個又好笑又有些悲傷的故事吧。」
關九說:「大前年的時候,也就是15年,我們工作室去長白山團建,那會兒白翡麗和綾酒在一塊兒。那晚上綾酒說身體不舒服,讓白翡麗到房間來一下。白翡麗當時是拉我一塊兒去的。」
關九笑了一下,:「我當然是很不想去啦,綾酒是什麼意思,傻瓜都看得出來。但白翡麗說,女生身體怎麼不舒服,還是女生比較懂,我就抱著一個看熱鬧的心態,和他一塊去了。」
「綾酒這姑娘,腦洞也是比較大的。早些年流行過一個MV,叫作《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老婆在裝死》,她當時就玩了個這樣的cos。她房間門沒鎖,我和白翡麗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她穿女僕裝,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可能是想測試一下白翡麗對她的感情吧,也可能覺得是一種小情趣,結果這一下就把白翡麗嚇得有些不正常了。」
「就像你在大馬路上看到的那樣,白翡麗有一些詭異的行為,不過我即時把白翡裡帶走了。但很可能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綾酒對白翡麗開始有了別的看法,覺得他膽小、軟弱、不男人。後來白翡麗對我說,在對綾酒的整件事上,他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後面有什麼後果,他都擔。」
「我之前一直沒明白的就是,他在感情上掉了那麼大一坑,怎麼敢剛爬起來,又咣噹往你這個坑裡跳下去。」
「像個傻瓜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8:57
59.冷空氣
白翡麗躺在床上。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手機,沒有書,更沒有電腦電視之類其他的東西。
他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又百無聊賴地睜開眼,開始玩自己的頭髮。好在他的頭髮夠長,方便他玩。
白居淵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編了五根小辮子。抬眼見到白居淵, 又把它們散開
。
白居淵說:「阿翡,你醒了?」
白翡麗瞅了他一眼,不說話。
白居淵調整他的病床,讓床頭立了起來,方便白翡麗坐著。
白翡麗穿著淡藍白色的病號服,長長的頭髮柔順地披散在肩背上,就像個乖巧的小姑娘, 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兒。
白居淵坐在床邊望了他一會兒,眼睛漸漸泛紅。他忽的把白翡麗緊緊摟在懷裡,哽咽著說:「我的傻仔仔,我的傻阿翡,不是讓你別去找樓適棠嗎?爸爸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麗一聲沒吭。
良久,白居淵放開白翡麗,從帶過來的單頁夾裡拿出一封信。
他拿得很艱難,就仿佛那封信有千鈞之重一樣。
白翡麗的目光從他的手上落到信封上。是一封掛號信,上面蓋著一個郵戳。
白居淵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向時,手指上還是抖了一下。
「你還記得孔姨嗎?」白居淵問,他的聲音竟然有些不穩,「就是你小時候,和你媽媽一起陪你去上戲曲課音樂課的聲樂老師。」
白翡麗點點頭。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淵說著,把信遞給了白翡麗,「這是她去世之前寄給我的信。」
白翡麗看了一眼白居淵,打開了信封。
信紙很薄,疊在一起的有好幾張,其上是久遠而熟悉的字跡——
「尊敬的白先生……」
白翡麗只看了幾行字,手指一抖,就把那張薄薄的信紙扯成了兩半。
白居淵的大手蓋住了信紙:「阿翡,看不下去就別看了。」
白翡麗沒言語,低著頭,把信紙又從白居淵手底下抽了出來,拼合到一起,慢慢地看。
「白先生……多少惡假愛之名……曾秋害了您的妻子和阿翡,是出於對您狂熱的愛;帶著孩子捲款出國,又何嘗不是因愛生恨,對您背叛她的深刻報復……」
白翡麗看完一張信紙,又看另一張,一張一張,直至最後一張。
他的頭髮越垂越低,漸漸擋住了他的臉龐。
白居淵望著他,臉色一點點地變得蒼白。
房間裡極其安靜,死一般的岑寂,只有紙張抖動的聲音。
忽然,有「啪」的一聲,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紙上。隨即水滴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那信紙都洇濕而潰破了。
「恨我嗎?」白居淵像舉著巨石的西西弗斯,已經不堪重負,嗓子沙啞得完全聽不出本來的聲音。
「你媽媽的抑鬱,是曾秋利用孔姨造成的,孔姨一直都不敢說。你九歲那年說在浴缸看到你媽媽,也是她找孔姨要了我們家的鑰匙,潛入進來假扮嚇你的。」
「而我呢?我一直自詡最疼愛你,卻從來沒有相信過你。你媽媽去世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上善集團做起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開始放縱自己,也接受了曾秋,我竟然和這個殺人犯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我……」
「爸爸——」
一直沉默的白翡麗,忽然打斷了白居淵的話。
白居淵驀然抬頭。
白翡麗說:「我一直很討厭你,風流成性,志得意滿,己之所欲,強加於人。」
白居淵點頭,出了口長氣,說:「你罵我越狠,我越舒服。」
白翡麗閉上了眼睛,睫毛漆黑極長。
他緊攥著信紙,那信紙太薄,太濕,在他修長的手指裡漸漸破碎成一團無法辨認的紙泥,墨蹟將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汙黑。
他又張開眼,雙目流麗,有水色在漾,清澈的乾淨的,至柔卻又至剛。
「你是我父親,不當由我來審判你。」
窗外乍然起了秋風,颯颯有聲。他手指一鬆,紙泥團落在床上的信封上,正好半擋住了郵戳,露出一個“1106”的日期。
他說:「都過去了。」
這一年的這一天,11月14日的晚上,一股強冷空氣自北方南下,翻山越嶺襲向整個嶺南地區,將全省從夏末推進了初秋。
去往北京的列車,與強冷空氣逆向而馳。漆黑的曠野之中,大風呼嘯著擦過動車組堅硬而光滑的車體,車廂內部,仍然溫暖如春。
余飛終於睏得倚著車窗沉沉睡去。她鄰座的人也歪歪倒倒地睡了,手裡還捏著一份車站中流行的、充斥著廣告與花邊新聞的小報。小報上用具有衝擊力的粗大字體寫著:
《天理難容,善惡有報,上善集團“第一夫人”攜款潛逃海外車禍身亡》
新聞正文中寫,據美國新聞網站發佈消息,11月9日亞利桑那州發生一起車禍,一駕車華人女子在鳳凰城避寒渡假期間被撞身亡,肇事者逃逸。然而更不幸的是,該女子十三歲的兒子孤身出來尋找母親,竟意外遭當地流竄的墨西哥匪徒搶劫並殺害。
據悉,這名女子正是上善集團董事長白居淵的現任妻子曾秋,一個研究教育心理學的高級知識份子。今年上半年,上善集團因房地產項目失敗,資金鏈斷裂,集團瀕臨絕境。5月,曾秋見勢不妙,利用身份上的便利和白居淵的信任,捲走巨額資金,攜十三歲的兒子逃往國外,去向不明。報導中還評論說,這正所謂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有報,咎由自取。
車廂中有人夜起上廁所,迷迷糊糊擦過這人身邊,這份小報便掉落地面,很快便被來往的人踐踏得亂七八糟,最終被巡邏的列車員撿起,丟進了漆黑的大垃圾袋裡。
***********************
余飛回北京後,第二天一早依然去晨練。
《鼎盛春秋》的試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一個月後,會有一場非常正式的排演,南懷明要求她試唱全本。
這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余飛從一開始就知道。
《鼎盛春秋》中,伍子胥的唱腔極為繁重。所有唱段接連不斷唱下來,得唱上將近一個小時,還必須保持前後一致的水準,對演員要求極高。這也是這麼多年來,《鼎盛春秋》一直未能完整地重現於舞臺的原因之一。
南懷明說,現在的條件好了,肯像老一輩那些京劇大師們吃苦耐勞的青年演員,也越來越少了。
余飛總覺得南懷明是在點撥她。
她心裡很清楚,南懷明絕不會因為她是個姑娘,就對她放低要求。只要她沒有能夠超越厲少言的地方,哪怕她的水準和厲少言等齊,南懷明都不會用她。
更別說體力上比不上厲少言的情況了。
所以她之前瓶頸期的幾個月,在“唱”上面沒辦法取得突破,她就一直在加強體力訓練:游泳、長跑、練肺活量等等。
經過了繕燈艇那一夜之後,她“破”了唱法的壁壘,並得到了師父的首肯。師父改變了之前對她和厲少言一視同仁的教學方式,給了她更多量身定制的指導,並針對她的唱段做了速度、節奏和調門等各方面的調整。她便練得更勤了。
這天早上她綁著沙袋在操場上跑步,接到了樓先生的電話。
樓先生向她道歉,說他娛母之心太重,只想讓母親聽一次高水準的《香夭》,行為上有些欠考慮;他也希望余飛能理解,他是希望余飛這麼優秀的戲,能讓更多的人聽到。
余飛說沒什麼。
樓先生問她怎麼沒住在那個酒店了?余飛說她已經回北京了。樓先生說那不行,你心裡一定還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來北京,親自當面向你致歉。
余飛掛了電話,繼續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樣。她最後在操場的肋木架邊上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喘氣,汗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很快就把水泥地面打濕了一片。
厲少言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邊,遞了瓶礦物質飲料給她,問:「你這麼拼,就是想超過我,拿到伍子胥這個角色?」
余飛接過飲料,側頭看了他一眼,搖頭。
「那為什麼?」厲少言問。
余飛解掉沙袋,抱著腳擱在肋木架上,壓了個一字。她靠在腿上擰開飲料瓶喝了一口,說:「我現在回想,如果我過去沒有努力過,我大概永遠都沒有機會遇到那個人,和他走到一塊兒。」
厲少言愣了一下,問:「哪個人?」
余飛垂下眼睛:「我喜歡的人。」
她仿佛是不想讓厲少言追問似的,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我又想,如果這一年多來,我沒有像現在這樣努力,我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他。」
厲少言「哦」了一聲說:「那好,咱們一個月後,見真章。」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操場。
余飛靜默地目送厲少言離開。
無論是樓先生,還是厲少言,都不會知道昨天下午,南懷明見了她一面,同她說繕燈艇的事。
南懷明質問她:「聽說你為了給繕燈艇籌款,週末出去走穴了?」
余飛聽他用了“走穴”這個詞,未敢反駁,垂首承認。
「今天有一千萬的款項打到繕燈艇的帳戶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來的之後,就又還了回去。」南懷明說,不無諷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場費有這麼高。」
余飛深吸了口氣,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是不是有樓適棠樓先生的幫助,想過去確認一下。」
「確認到了嗎?」
余飛如實回答:「他沒有正面確認。」
南懷明喝著茶,盯著她連夜趕火車回來、略顯憔悴的臉色,斟酌了半晌,說:
「有一件事,雖然當事人反覆和我強調,不要告訴你,但我現在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余飛不解地望著南懷明。
南懷明道:「向我推薦你的,不是樓適棠,是尚教授和單教授——你認識的吧?」
余飛怔立原地。
「尚、單二老做戲劇研究,我和他們是故交。兩年前我就拜託他們幫我物色合適的《鼎盛春秋》演員人選,但直到去年六月,他們才向我推薦你來演伍子胥。」
「我當時說,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薦你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們說,你腦後有反骨。為什麼我需要這樣一個人?第一自然是因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現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舊,而是大膽突破。」
「二老反復跟我說,不要告訴你是他們推薦的,怕你覺得你是靠關係進門,有心理負擔。」
南懷明鏗鏘有力地說:「這個問題,我看你一直就沒想明白——不管是誰給了你這張門票,都不重要。就算沒有任何人推薦,我遲早也能找到你。」
「我讓你留下來,不是看在誰的面子上,而是因為你一直在向我證明你的實力。你明白了嗎?」
余飛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懷明一拳打過去,碎石炸裂,洪水迸發,奔湧而出一瀉千里。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覺中,菲薄自己。
她說:「我明白了。」
南懷明讓她回去。
她走到門口,忽又折返回來,問道:「南老師,您還記得,尚、單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薦的我?」
南懷明皺了皺眉,還是告訴了她一個日期,道:「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那天很晚了,二老還在給我打電話。他們非常高興,說找了半年多了,終於給找著了。」
余飛對那個日期,記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為那是白翡麗的生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9:17
60.暴風雪
仿佛是一瞬間,天氣就寒冷了下來。
一瞬間,梢頭的葉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間,光禿禿的枝頭就落滿了默不作聲的烏鴉。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漸厚,余飛晨練的運動服沒有變厚,腿上的沙袋卻在變沉。她像那些烏鴉一樣,沉默地又練了半個月。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
十二月初,樓先生回了北京,約余飛在他的俱樂部見面,余飛應了。
這個俱樂部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北面,十分的偏僻。余飛打車過去,司機照著地圖上的導航找了許久,穿過幾個廢舊物品處理廠,才從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找到一條大路,通到那個俱樂部的大門。
余飛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個俱樂部非常之大,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森林,空氣清新,簡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態環境。會所中非常的安靜,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處處都見不到人,也看不到監控儀,路徑、園林等的各種設計給人整飭開闊的感覺,卻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這應該就是樓先生經常用來招待和接見要人的地方了。
余飛照著之前樓先生給的地址信息,找到了那棟名叫「冬宮」的建築。這些建築看著大,神奇的地方卻在於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們。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來就晚,今天又儼然是要下雪的樣子,雲層壓得很低,冬宮裡已經亮起了璀璨華麗的燈光。
余飛走進冬宮,其中是一個很大的水晶大廳,有服務生過來接下她的大衣。樓先生約她見面,在大廳側面的一個很大的包廂裡。包廂裡是一個歐式圖書館的設計,還有一面牆的香檳酒。正中間是一個很長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擺放著巴洛克式的燭台、餐具、鮮花裝飾和食物。
樓先生就坐在桌子對面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紳士,穿著整飭而優雅,像這整個俱樂部的建築一樣,有著一種古典而貴族的氣質。
余飛看人,能看清楚一個人身上是清氣還是濁氣。但她現在知道她的這種感覺在樓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樓先生身上的氣息總是清雅乾淨的,卻讓她心生警惕。
樓先生往自己的酒杯裡倒了威士忌。
「這是四十度的蘇格蘭威士忌,比中國的白酒後勁要足。我就拿它當白酒,自罰三杯,向你負荊請罪。」
餐桌上成簇的燭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鑽石一樣光芒四射,晶瑩剔透。濃烈的焦香氣味彌漫在空氣裡。
樓先生果然照著中式白酒的喝法,連喝了三杯威士忌。余飛估摸著得有六七兩。
余飛端坐著沒有說話。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尋梅的旗袍,梳了個油光水滑的復古髮髻。
樓先生借著燭光端詳余飛︰「才半個月不見,突然覺得你成熟了許多,有漂亮女人的韻味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余飛淡淡道︰「樓先生是想說白翡麗嗎?」
樓先生在桌子底下輕拍了一下掌心,道︰「對啊,就是他。我一直以為,余飛是個清高不群的人,沒想到竟然還是攀上了上善集團的大公子啊。」
樓先生口中吐出『上善集團』這四個字的時候,余飛心中有掠過一絲的驚詫。但這似乎又在她意料之中,並未令她臉上露出不安。
尚、單,弱水。
他熟練地鬆開她緊巴巴的旗袍,一天一夜之間,為她量身定制劉戲蟾的戲服。
一只手退走阿光,一口流利的日語伴隨在白居淵身旁。
她早有過這樣的預期,只是Y市的大企業眾多,沒有刻意往上善去想罷了。
若在過去,樓先生這樣嘲諷她,她一定覺得被戳中痛處,羞恥到無地自容。但這時候,她捫心,竟一片光風霽月。
——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麼都不懂。
——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她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十分的溫馨可愛。那碗艇仔粥,那盤血豆腐,竟是她今生吃過的最好吃的艇仔粥,血豆腐。
余飛低了一下頭,笑意溫然︰「隨您怎麼取笑我。」
樓先生的目光落在她這個笑容上。摯意的笑,會牽動嘴角,臉頰,眼睛,眉毛,和額頭,並不只停留在嘴唇上。
樓先生手中的餐刀,優雅而鋒利地劃過盤中的鵝肝,留下整齊的切面。
他說︰「孟小冬,在戲裡,找的是梅蘭芳這樣的儔侶;戲外,跟的是杜月笙這般的梟雄。相比孟小冬這樣的巨眼巾幗,你這孩子,眼光就差太多了。」
余飛道︰「怎麼講?」
樓先生細嗅著鵝肝肥美的香氣,道︰「你在戲裡,看上的是倪麟這種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極是迂腐無趣之人。繕燈艇都快倒閉了,我給他一千萬,他還能原封不動給我還回來。戲外呢,看中的又是白翡麗這種玩物喪志終日碌碌的富家公子,早些時日他還能靠他那個父親,現在眼看著白居淵就要鋃鐺入獄,這個白翡麗,沒了他父親,沒了上善集團,還算個什麼呢?」
他一邊說,一邊審視著余飛臉上的神情變化。然而余飛除了聽到「鋃鐺入獄」四個字時眉頭一皺,臉上竟是異常的平靜。
他頗為自信地等待著余飛的回答,然而余飛靜了會兒,目光平視著桌上的錦簇團花,微微笑道︰
「樓先生,時代已經變了。」
「孟小冬倘若生於今時今朝,也未必會去嫁梅蘭芳、杜月笙,終身孜孜一個名分。」
「我就是我,余飛,我不需要附麗於任何一個人。」
「我的聲音,已經足夠亮。」
樓先生的臉色,明顯的變化了。
「不需要嗎?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繕燈艇倒?」
「繕燈艇不會倒。」
「那麼上善集團呢?」樓先生忽然站起來,雙手撐住了桌面,「知道白翡麗那天為什麼去找我嗎?為什麼心甘情願上台給我唱戲嗎?」
他指指自己,伸出一只手來︰「他有求於我。現在上善集團的命運,他父親的前途,全都捏在我手心裡。」
樓先生滿意地看到,余飛那一張平靜而美麗的臉龐,終於一點一點地白了下來。
「你和白翡麗,都只不過還是孩子。」樓先生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很美,比我們這種年紀的,行將腐朽的人,要美多了。但你們再美,也都是給我們欣賞的。在我們看來,你們就和小孩子過家家沒有兩樣。」
余飛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慢慢地走到窗邊,從這座華麗的建築向外透出的光線裡,可以看到外面已經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又慢慢走回來,問道︰「樓先生,這是你的宮殿嗎?」
樓先生笑道︰「這叫四季行宮。古時候的皇帝造‘天子明堂’以承天行化,上圓下方,八窗四闥,九室重隅十二堂,不同季節和月份,居住在不同的房間。我這裡,不過擬其一二罷了。」
余飛道︰「您還有當皇帝的心。」
樓先生大笑︰「哪個男人不想做皇帝?我倒是沒那麼大的心,你要做孟小冬,我就做個杜月笙終老江湖便夠了。」
余飛的雙手緩緩地按上了桌面,「杜月笙嗎?冬宮嗎?」
她忽然雙手一抄,將那整張桌布扯了起來!
桌上的東西多重啊,金銀燭台,錫盤銅瓶,錦簇鮮花,美味珍饈,都隨著她那一雙手,飛向空中。
美酒佳肴,汁液潑灑,在這金碧輝煌的空間里劃出優美繁復的水花和弧線。
如果要配上音樂的話,那一定是進行曲吧!
さあ,異臭を放ち來る,キミの影を喰い
來吧,散發著異臭,來吞噬你的影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來る,キミの名の下に
恐怖的遊行來了,來到你的名下!
余飛沒有回頭,一腳踏出這座水晶宮殿,一腳踏進了漫天風雪。
她沒有回去拿她的大衣,就這麼穿著一件踏雪尋梅的旗袍,在這漆黑的夜裡去尋覓她的路。
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鵝毛般的雪片飛上她漆黑的髮髻,她抱緊雙臂,她知道她能出去的。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紅梅花紅得奪目耀眼,周身只餘心口一點溫熱。她漠漠地望向前路,滿眼狂風暴雪中,竟有一個人騎著單車劈開黑暗向她來了。
看清那人的樣子,她終於眉開眼笑,淚如雨下。
曾經以為那座樓、那些人就是她唯一的選擇。
現在終於看清,她將要去向的路,會比來時更寬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9:29
61. 不一樣的星星
白翡麗說︰「我的腰真的要斷了。」
余飛訕訕地鬆了點手,在他後背的衣服上擦了擦鼻涕眼淚。她身上穿著白翡麗的短羽絨服,但兩條腿還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冷。
所以白翡麗騎得很快,這輛他從路邊的廢品處理廠撿來的破自行車,一路嘩啦嘩啦地響,像是隨時要散架。
白翡麗對這個俱樂部很熟悉,帶她走了離冬宮更近的西門。西門外是一片工地,西門被臨時封鎖了起來。白翡麗丟下車,拉著余飛從西門翻了出去。余飛還穿著高跟鞋,趴在門上幾乎是被白翡麗抱下來的,和方才掀桌子的帥氣簡直天壤之別。
她已經很狼狽了,白翡麗把她抱到地上時還拿大拇指擦了一下她鼻子裡冒出來的清鼻涕,然後順勢抹在了她凍得烏青的臉上。
余飛︰「啊——」
走出工地,外面就是廢品處理廠,土路上停著一輛打著雙閃的出租車。白翡麗打車到這裡,車就開不進去了。他給了司機三百塊錢,讓司機在這裡等他。
路上,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挨在一起坐。仿佛剛才的自行車短暫地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之後,出租車的空間和司機的存在,又讓兩個人對彼此的關係清醒了幾分。
大雪的夜晚,路面空曠。司機也想早點回家,車開得很快。到了瞻園的小樓前,白翡麗又給了司機一百塊錢。
進了門,春日一般烘暖,混雜著熟悉的書墨味道和崖柏香氣。白翡麗掩上門,把寒風冷雪都擋在了外面。
距離余飛第一次踏進這座小樓,已經差不多整整兩年了。
小樓中沒有任何變化,就連花瓶中的花朵都依然鮮美。余飛低頭脫鞋,看見地板熟悉如舊的精緻木紋,眼眶不由得一熱。
白翡麗脫了鞋,又蹲下來把鞋子擱在鞋架上放好。他一抬頭,見余飛正低頭看他。
他垂下眸光,微溫的手心覆上了余飛依然冰涼的膝蓋。
「知道要下雪還穿成這樣,以後老了,老寒腿怎麼辦?」
余飛怔怔地盯著他,喉嚨像被卡住了。
他彎著腰慢慢站直起來,一只手撫著她的臉頰,端詳著她,說︰「你已經不年輕了。」
是啊。他們二十三歲初相識,轉瞬間快三年就要過去了,都二十六歲了,就仿佛那季節一樣,一瞬間的變換,他們從小孩子長成了大人。
余飛的眼眶終於還是濕了,她別開眼睛,用手背擋著翕張的鼻翼,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眼淚不由自主地還是潸潸而下。
白翡麗用手指揩過她的淚水,低聲問︰「我去晚了嗎?」
余飛搖頭,卻又垂下頭哽咽著說︰「我可能……要害了你爸爸。」
白翡麗問為什麼,余飛抽噎著給他講了一遍。
他聽完,竟淺淺地笑了起來,伸手將她滿臉的眼淚抹散,看她的睫毛被淚水糊在一起,顯得愈發的漆黑濃密。
白翡麗說:「樓先生進京,我也跟著回來了,過來打探消息。樓先生找你之前,我就知道大局已定。聽他俱樂部的人說他這時候約你,我怕他有什麼不軌的想法,就追了過來。」
他的指背輕輕地踫踫她的臉頰,低聲哄道︰「幸好你變聰明了,沒有被他騙。」
余飛本來還好,聽到這句,「哇」的一聲,撲進他的懷裡大哭起來,「我以前不聰明嗎?……」
白翡麗輕輕抱著她,拍她的背,貼著她的頭髮只是笑。
余飛哭了會,急急地扯掉固定發髻的髮卡和簪子,把頭髮都打散下來,嘴裡叨唸︰「我過去不傻,現在也不老,都是髮型問題,你……」
她驀地抬頭,才發現他正低眉看著她,一雙眼睛中,竟是她從沒見過的情深。可是目光相遇時,他眼中濃情又恍若不曾存在過,只是淡淡溫情。
余飛斂起目光,靜思了半晌,踮起腳尖,輕輕去吻他的嘴唇。
不知為何,她總依稀記得那一個晚上,她向他求歡被他拒絕——過去從未曾有的事。然而就那一次,讓她心有餘悸。她到底是個面薄的女孩子,她終於知道愛情再多也不能任由她無度揮霍,白翡麗性情再好,也得由她珍重尊重。言佩珊說的,惜取眼前人,她那時候哪裡聽得明白?她險些就把白翡麗弄丟了。
她睜著眼睛,去看白翡麗的反應。
白翡麗果然還是把她推開了。
余飛心中有些發涼,原來在Z市酒店的那一晚,他對她的情,不過是他失去理智後的所作所為罷了。他心裡面,還是抗拒著她嗎?
她聽見他說︰「我並不想和你談戀愛。」他淺淺地笑著,語氣卻萬分的鄭重。他指指自己的頭,說︰「我這裡有問題的,你看到了。」
余飛有些垂頭喪氣。關九說,他從綾酒那個坑裡爬出來,又掉了她這個坑。現在,他是已經從她這個坑裡爬出來了嗎?他對誰都很好,綾酒即使那樣對待他,他待綾酒,仍然客氣有禮貌。現在他幫她,把她從樓先生那裡帶回來,都是在盡一個前男友轉變為朋友後的責任嗎?
她背著雙手,泄氣地靠到了旁邊的壁櫃上。她的目光沮喪地垂下來,盯著地面上的木紋,道︰
「我從來沒覺得你有病。梵高看到的星星和我們不一樣,貝多芬還能聽到月光呢,我們也覺得他是個聾子。你可能就是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運氣比較好。」
白翡麗靜靜地聽著她說話,忽然有點冷笑的意思︰「你可能真的是有點傻,拿我和梵高還有貝多芬比。」
余飛辯解說︰「我就是舉個例子,他們比較出名。」她忽然覺得說這些很沒勁,便道︰「算了,我還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鬼呢,他們都說沒有,那就沒有吧,我也不介意。」
她說著,抬腳往沙發那邊走。她問︰「你姥姥、姥爺呢?」
白翡麗說︰「他們又被邀請出去講學了,這一周都不在。」
「虎妞呢?」
「因為我也不在北京,就暫時寄養了。」
「行吧。」余飛說,「來都來了,我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就可以了。」
「余飛。」白翡麗忽然叫住她。余飛「唔」地應了一聲,回頭望著他。
「我想帶你上樓。」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樓上,「可以嗎?」
「啊?——」余飛一臉的困惑,說︰「睡閣樓?那更好啊。」
白翡麗淡淡道︰「不管是閣樓還是二樓,都是我的床。」
「啊?——」余飛更困惑了。
「我說不想和你談戀愛,沒說不想娶你做老婆。」白翡麗平靜地說,余飛聽明白了,宛如五雷轟頂靈魂出竅,囁嚅道︰「我……我不需要想一想嗎?」
「那你現在就想。我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要不要上樓去,睡我的床。不要的話——」他指了指掛衣架上的幾件羽絨服,「隨便拿一件,出去,回你的學校去。」
「我……」余飛急得一跺腳,「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有你這樣逼婚的嗎?」
白翡麗淡然地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這人有病,就這樣。」
余飛一見他說自己有病就有些受不了,撲過去抱住他的腰說︰「我上我上!」
白翡麗看著她淺淺一笑,眉眼如春山一般徐徐展開。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抱住她的雙腿,余飛一個站不穩,趴在了他肩上,就這樣被他扛上了閣樓。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8:59:45
62.雪月光
余飛洗完澡,出來擦頭髮,她走路向來輕手輕腳的沒有聲音,走到白翡麗的房間外,看見他正在窗台上餵那隻灰喜鵲。
他特別開心的樣子,小聲向那只灰喜鵲報喜︰「傻瓜飛回來了,今天給你小魚乾吃。」
余飛︰「……」
去他的傻瓜飛,去他的小魚乾。
白翡麗洗完澡,盤坐在床上,余飛給他吹頭髮。用了點熱風,只覺得他的頭髮拿在手裡又細又軟,羽絨一般的手感,仿佛一踫就斷,只好又換了中風。但是手指插在他微濕的頭髮裡的感覺極好,余飛把手在他頭髮裡摸來摸去,又悄默默把臉埋進去蹭了會。傻瓜飛什麼的,在埋進去的一剎那就被她扔腦後去了。
余飛問︰「你剪過短頭髮嗎?」
白翡麗「嗯」了一聲,「小學的時候剪過。」
余飛放下電吹風,又戀戀不捨地摸了摸他的頭髮,說︰「這麼細軟,不打髮膠,短頭髮應該挺醜。」
白翡麗點點頭,撐著臉望著她跳下床,去把電吹風放回洗手間。
余飛把自己的衣服晾完回來,見整棟小樓的燈已經滅了,白翡麗在房間裡就開了個床頭燈,他靠在枕頭上看書。
余飛有點發愁︰「我睡哪裡?」
白翡麗眼皮都沒抬,翻了一頁書︰「你想睡哪裡就睡哪裡。閣樓上床也鋪好的。」
窗外的大雪已經停了,月亮露了出來,照得地面樹上一片銀光。一隻羽毛豐厚的鳥兒從樹上飛起,枝頭簌簌地掉了一捧雪。
余飛在門口躊躇了半晌,最後咬咬牙,從他床尾爬上去,悉悉索索鑽到床裡側,面朝裡睡下。
床鋪乾燥鬆軟,溫暖無比,被子裡全是他身上崖柏冷香,一聞到她就要化了。余飛背對著他抱緊被子,閉著眼保持著矜持,心中卻已經有隱約的躁動和期待,暗潮一般開始搖動平靜的海面。
她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白翡麗睡,身後只聽見規律的隔幾分鐘,書頁就翻動一聲。她想翻過去問一聲,但還是深吸了幾口氣,生生克制住了。
她心裡還是亂的。白翡麗說想要和她結婚,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是認真的嗎?她到底有什麼特別吸引他的,讓他想和她結婚?是因為她做飯好吃呢,還是因為她身材好呢?她和他都一年多不見了,現在她就穿著一件他的薄汗衫睡在他身邊,他竟然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看書,連翻頁的節奏都這麼穩定?他是已經對她沒有太大的興趣了嗎?只是希望有她的陪伴?這一年多他經歷了太多事情,而她之前卻一無所知……
余飛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到他伸手掠了下她的額髮,輕聲問道︰「睡著了?」
嗯,傻瓜飛睡著了。
余飛緊閉著雙眼,裝睡熟了不理他。
於是聽到他把書本收起來的聲音。雖是閉著眼,眼前的光感也突然沒有了,是他關了燈。
他躺進被子裡,余飛感到屬於男性的體熱從身後襲來。
他的手輕輕地捋起她的頭髮,從她圓潤的肩頭慢慢滑下,順著腰際的曲線慢慢下陷,陷到最低處,又向上而去。
她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就穿了件他的很大的汗衫,鬆垮垮的一直長到大腿,然後便再也沒穿別的了。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往不該去的地方而去,等意識到他想做什麼時,已經晚了,雙腿夾緊時他已經一手濕地拿出來了。余飛在月光下面紅耳赤,羞愧難當,「啊」地大叫了一身,翻過身去以牙還牙地去探他。
然而他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沒讓她得逞。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分開她深深地頂了進去。
什麼前戲都沒有。
他緊緊地按著她的雙肩將她釘死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地重重喘息。余飛的渾身都繃緊了起來,牙關緊咬,一口氣半天也沒出來。半晌,才渾身癱軟下來,簌簌顫抖著發出了一個破碎不堪的聲音。
他撐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地半晌,余飛覺得被他按著的雙肩幾乎都要粉碎,身下更是又深又漲,像滾燙的蛇鑽進她的心裡,帶著風帶著火,帶著無以倫比的勁力。
鑽心的癢。火辣辣的疼。她聳著腰想讓自己從這種折磨中紓解一些,稍一動,她的喉中便溢出一聲她自己都難以控制的低吟。
他猛地抽了出去,翻過去身去從抽屜裡撕了個套戴上。余飛半閉著眼睛,任由他又將自己佔領,她的魂已經掠了出去。
那麼的深啊。她感覺到他一只胳膊著她的背,將她的上半身抱了起來。他隔著薄薄的汗衫吻她的胸,另一隻手從她衣底滑上她的後背,在她因為用力而深凹的脊溝中反復地撫摸。
那薄薄的衣料被他舔得全濕了,幾近透明,他便用牙齒去咬,余飛失神地叫出聲來,那嫣紅的一粒卻愈發地顫巍巍聳立而起,看得他低喘不已,不止歇地撞著她,又向上推開了她的衫子,將她白如象牙色的肌膚全暴露在了月色雪光下。
余飛是長得剛剛好的,胸口並無下墜,卻有著挺拔的、鼓囊囊的曲線。他沿著曲線一路吻上去,余飛便軟軟地抵在他懷中,雙臂掛在他脖子上,失魂落魄的,隨著他一下一下地叫。她叫得這麼好聽,他便忍不住去吻她的喉嚨,去吻她的嘴唇,去掠取她的所有。
他把她翻過來時,余飛驚叫了一聲「別——」他已經從身後將她壓在了牆上,余飛骨酥筋軟,身子陡顫,一股熱流突然涌出,將床上濕了一片。她一時間出不來聲,白翡麗便將她從身後抱在懷裡輕吻輕揉,半晌才將她緩了過來。
白翡麗挽著她的腿,從筆直的小腿一直摸到修長的大腿,盡是結實勻稱的肌肉,緊緊的。只是雪白的肌膚上好幾處青紫,月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讓你去唱伍子胥了。」
余飛躺在他懷裡,軟著嗓子說︰「那不好,那我就不會變,不會像現在一樣和你在一起。」
白翡麗輕輕吻他的髮際,摸她後腦勺那塊硬硬的骨頭,說︰「知道你會變,我才賭的。」
余飛心裡頭忽然有些難過。她想起他在天台上,背對著她的那一聲「滾吧!」他生日那晚,他其實已經預知有一場暴風雨會降臨到上善集團的頭上。他連夜將她是余飛的實情告知了尚、單二老,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
他已經知道他在將她推開。
他知道她一定有能力進《鼎盛春秋》,他也知道她一旦有了《鼎盛春秋》的機會,她心中那片荒蕪已久的園子,又會開始瘋狂而蓬勃地生長。她那麼驕傲,不會囿于他的身邊,更不會囿於風荷這個名字,她終將離他而去。
但他還是告訴了二老。
他在天台上說,他對感情,卻心存僥倖。
他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未來所要面對的一切,只是心底裡還存著一絲絲不切實際的期望,希望她能懂他,能與他一同面對。
但她那時候是真傻。
他那時候說,「滾吧!」
也不知道他那時候是恨他自己,還是恨她。
她又開始無聲無息地流眼淚。
白翡麗揉揉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說︰「傻瓜飛,回來了。」
她轉過頭,流著眼淚,勾著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吻她,又說︰「別哭了,你每哭一次,我就喜歡你多一點,我已經喜歡你夠多了,不要再多了。」
余飛卻哭得更厲害了。
他將她壓伏在床上,動了動,忍耐著輕喘著說︰「真的別哭了,像是我在欺負你一樣。」
余飛用被子擦眼睛,哽咽著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呀。」
他說︰「喜歡你長得漂亮。」
余飛抽泣著說︰「騙人,你身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他湊在她耳邊說︰「你叫得好聽。」
余飛耳根子都紅了,破涕為笑,反手打他︰「你亂講!」
他便弄了她兩下,她果然很好聽地叫了起來,她叫了又覺得無比羞恥,頭埋在被子裡又嚶嚶地哭。
他嘆了口氣,把她撈起來,說︰「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自己都不記得。罰你自己去想,今天先陪我把事兒辦完,不然不許你睡覺。」
她便紅著臉和他辦事。這一年到底沒有白練,體力總算好了許多,便是從背後,也能由他盡興了。
他最後抱著她說︰「讓你去唱伍子胥,也是挺好挺好的。」
她沒有力氣說話,就狠狠地掐他。
瞻園裡,大雪壓得松枝沉沉向下墜去,時不時有鳥兒在銀亮的雪地上撲閃著翅膀低空掠過,一盤白月壓得低低的,靜謐而安詳。
小樓之中,暖意融融,枕邊交纏著漆黑的髮,空氣中彌漫著幽艷的香,像暗夜中盛綻的繁花一樣,愈晚愈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0:02
63.花與劍
余飛這晚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個漫長到讓她覺得再也走不出來的夢。
她看到一個小孩子在曠野中走路,一個人走路,左手裡拿著一朵小白花。
他粉妝玉琢,像個薄胎細瓷的娃娃。曠野四周有狂風,有野獸的吼叫,她擔心無比,然而他就這麼慢慢地走,搖搖擺擺的,仿佛無知無畏。
這孩子慢慢走著走著,就長大了。他手裡拿著的那朵花的花頭,竟然也跟著越長越大,花瓣一層緊疊一層,天香夜染,國色朝酣;隨風搖曳,美妙如極樂淨土。
當他初初長成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時,余飛喊了一聲︰「白翡麗!」
他像是被驚醒了一樣,第一次抬起頭來向四面張望,卻沒有看到余飛。余飛看到他身上開始出現了薄薄的重影。
他繼續向前走,步子慢慢的快了起來,那道重影卻越來越清晰,重影的右手中拿著一樣東西,漸漸的余飛看清楚了,是一柄利劍。
他臉上的稚氣漸漸褪去,從青澀的少年變作一個成人;他身上的重影,也漸漸幻化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翡麗。那兩個白翡麗競步而行,時前時後,最終,卻是執劍的白翡麗走在了前面。
執劍的白翡麗向持花的白翡麗喊道︰「阿水!」
但持花的白翡麗偏過頭去,不願意搭理他。
執劍的白翡麗說︰「阿水,為什麼要生氣呢?他們不喜歡你,害怕你,所以讓你藏起來,這樣不好嗎?」
持花的白翡麗依然很生氣,但是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後。
他們從孤寂的曠野走進了浮華世界。這個世界烏飛兔走,五顏六色的人形宛如浮光掠影,隨波逐流。但余飛總能從漫漫人海中將他們一眼認出來,因為持花的白翡麗雖然始終半閉著眼走在執劍的白翡麗身後,如在夢醒之間,他手中的那朵花卻還在穢土之上逆風生長,長成了一朵奇大的優曇花;而走在前面的執劍白翡麗,他手中那把鋒利的劍也漸漸地藏了起來,隱沒在他的身體裡里。
余飛突然就看見了自己。
午夜時分,大霧茫茫不見前路,她提燈去照白翡麗。
她說︰「唉,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是妖怪是鬼我都認了。」
白翡麗便低下頭,吻她。
余飛看著白翡麗和她自己接吻,將她一步一步,引入他的房中。她忽然就看得清清楚楚,白翡麗背在身後的左手裡,拿著一朵大如華蓋的香花,潔淨如佛法。
後來,執劍白翡麗醒來,他終於生氣,他說︰「阿水,你瘋了!」
持花白翡麗第一次開口,慢慢道︰「我才是白翡麗,我是阿翡,不要叫我阿水。」他的聲音無比的空靈。
執劍白翡麗說︰「她喝醉了,你是在誘騙她你知道嗎?」
持花白翡麗說︰「她無比清醒。」
執劍白翡麗說︰「你會嚇到她的,現在不嚇到,總有一天會嚇壞她。」
持花白翡麗固執地說︰「我看得穿結局,三十年後她只會牽我更緊。」
他們說話的方式都如此不同,持花白翡麗的語言和表情,都帶著一種戲劇性,懸浮於現實之上。
執劍白翡麗陰沉著臉說︰「我會推開她。」
他便向前走,持花白翡麗在他身後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愛她,你遲早也會愛上她。」
再後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榮華酒家那一曲《香夭》唱完,兩人在木棉花樹下相會,余飛看到自己先回家了,白翡麗一個人卻又在木棉花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風吹落一地紅花。
持花的白翡麗懨懨欲睡,執劍的白翡麗卻定定地望著滿地的木棉花。他低低地說︰
「兩個人一生的事情,我怎能不思前想後……瞻前顧後……」
……
第二天清晨,余飛依然早早醒來。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滑開窗子,寒冷而清新的空氣夾雜了雪粒迎面撲來,她一個冷戰,睜開眼,忽然覺得整個世界在她眼中,仿佛都不一樣了,清晰了許多,明亮了許多。
她去洗手間洗漱回來,白翡麗仍在睡覺,一如既往,大半張臉埋在被子裡。
她捏捏白翡麗三個耳洞的耳垂,又湊上去親了親,咬著他的耳朵說︰「我要出去練功了。」
他閉著眼裡「嗯」了一聲,像是癢,把整個頭都埋進被子了,又迷迷糊糊說︰「晚上回家給我做飯。」
「……」
余飛把他滾了個蛋卷,踹進牆角,「你想得真美!」
但她晚上六點還是回來了,她發現小樓外的雪地上除了她早上的足跡外,就只有白翡麗的兩道足跡。瞻園住的人不多,她順著足跡過去看了看,一直走到了瞻園外的小菜店。
余飛︰「……」
這個人看來是真的很認真在等她回家做飯。
後面的十來天時間,她只要晚上沒課,就過來瞻園住。後面尚、單二老回來,她也大大方方就住在這裡。晚上做飯一桌子人吃,尚、單二老甚是開心,就仿佛之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僅有的不高興的就只是虎妞了。
白翡麗大多數時間在家裡看書,在瞻園里裡跑步、餵鳥、打理樹樹草草,連鳩白工作室都沒去過。關九告訴余飛,這是白翡麗的療養期,他每次犯病之後,都需要有一段時間遠離人群,慢慢恢復能正常和人打交道的狀態。
余飛心想她也沒覺得白翡麗這段時間和別人打交道有什麼問題啊,打車買菜都挺順利。
然而中間有一次,她去排練《鼎盛春秋》,例假意外提前到來,把衣服給弄髒了。她那天沒去學校,校園卡和鑰匙都擱在白翡麗那裡。她挺不好意思地給白翡麗打電話,讓他去她寢室幫她拿一套衣服過來。
白翡麗在她寢室找衣服,意外踫到她室友回來。
室友當時看到白翡麗在她們寢室裡,都傻眼了。室友後來和余飛描述,白翡麗當時看到她進來,萬分不自在,也不在衣櫃找了,直接拿了她的空箱子,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腦塞進去,然後推了箱子準備走。室友當時反應過來了,攔著他問跟余飛什麼關係,他一個字都沒說,繞開室友徑直出門,還做了個「別靠近我」的手勢。
室友說,她對白翡麗就三個評價︰脾氣大,有架子,情商低。還告誡余飛︰明星一樣的男朋友要不得,泡一下趕緊分手。
余飛想,泡是早就泡過了……分手怕是分不掉了。不過,白翡麗那晚說過要娶她做老婆的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提過。余飛本來以為接下來的程序就是和姥姥、姥爺,還有她爸爸余清去溝通,結果白翡麗就像完全忘了這回事一樣。
余飛倒是鬆了口氣,她總覺得要和白翡麗談婚論嫁,似乎總還差了那麼一點東西。但差的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好像她心裡頭,還有一個坎兒一樣,她始終沒有邁過去。
繕燈艇那邊,在南懷明、尚單二老,還有她的導師的協力幫助下,開始有了轉機。整個佛海區域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最終得到通過,繕燈艇的運營模式開始向現代化轉變,改為演員簽約制,並且除了演出繕燈艇本身的京劇之外,也開始容納其他風格氣質相符合的演出,打造全新的文化藝術品牌。南懷明甚至邀請到了台灣久負盛名的『水月舞集』前來試演,繕燈艇的名氣,一下子得到了飛速的提高。
余飛的心徹底靜了下來。晚上在瞻園小樓,白翡麗哄著鬧彆扭的虎妞,余飛便和尚、單二老探討京劇表演。
二老一生鶼鰈情深,在戲劇研究上比翼雙飛,同時也都是資深戲迷,尤其尚老先生,業餘還是拉胡琴的一把好手。
現在家裡多了個會唱戲、還唱得好的余飛,二老可不是老來樂無邊?尚老先生拉京胡,單老太太敲單皮鼓,一個文武場便初具雛形。二老還嫌棄白翡麗在旁邊抱貓太閑,又叫他過來打檀板。這樣的配置,尚、單二老頗為得意,往往還叫了系裡的其他老友前來觀賞,無形炫耀。
余飛這段時間為了準備十二月中的正式排演,花最大心思琢磨的,便是《鼎盛春秋》整本戲中的戲核——《文昭關》。而《文昭關》中,光是那一句「一輪明月照窗前」,她就嘗試了無數種表現方式。
就連那一個「一」,她都反復推敲,最終決定借鑒最古老的「十三一」的唱法,將那一個「一」字,連轉十三個小腔,表現伍子胥當時被困文昭關的憂煩苦悶。只是「十三一」這個老腔老調的唱法,失傳幾十年,可借鑒的錄音不多,她幾番嘗試,唱出來都覺得局促,有些手忙腳亂。
二老知曉她有心整理翻新這個老腔,高興得不得了,找了許多資料,和她一塊兒研究怎麼唱這一個「一」字。
白翡麗坐在沙發上,戴著耳機翻翻書,撐臉望著二老和余飛三個人湊在一起,一時討論,一時奏唱,熱火朝天,旁若無人。
身上一重,他低頭,虎妞方便完,心滿意足地爬到他懷裡團好,打起了呼嚕,他雙手叉在虎妞的兩條前腿下把牠舉了起來,對著虎妞無辜的眼睛說︰
「開心了嗎?你現在開——心——了——吧。」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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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09:00:15
64.文昭關
距離這一年的元旦還剩下整整十天。
余飛《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就安排在這一天。
那麼多個折子,余飛唱伍子胥,得從上午到下午,唱上整整一天。
實際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厲少言的那一組,昨兒已經唱畢。余飛昨天去聽了,厲少言的完成度極高,從頭到尾,幾乎挑不出任何破綻。許多他在京劇院的同僚、朋友和關係極好的資深票友來聽,南懷明的小劇場坐得滿滿的,喝彩聲此起彼伏,聽完之後,無不是大加贊賞,就連導演、于派的師父,也都是頻頻點頭。南懷明拍了拍厲少言的背,說了兩個字︰
「很好。」
余飛眼觀著厲少言這一路演下來,心中愈發的覺得自己希望渺茫。
導演對厲少言說︰「演得好!完全沉進去了,你就是伍子胥!」
這樣高的評價。
如果厲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話,這個盾幾乎是牢不可破,她能有什麼矛,能夠攻克之?
余飛苦思冥想,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園,吃不下飯,晚上睡覺也睡不著,她怕影響到白翡麗,就獨自跑到閣樓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點,她都輾轉難眠。這種感覺極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記自己本來是怎麼唱的了。
一種,極其絕望的感覺。
她知道,雖然南懷明說會給她一年的機會,但只要這一次失敗,剩下只有一個季度的時間,中間還有春節,她幾乎就沒有了翻身的機會。
她此前本來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這一天之間,被擊得潰不成軍。
厲少言說,讓我們見真章。
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飛翻來覆去,終於像一條死魚一樣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聲。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閣樓,坐在了她對面。
那個巨大的、圓球一樣的白紗落地燈亮了起來,像是閣樓中升起了一個月亮。
余飛掀起眼皮,說︰「你要來安慰我嗎?」
白翡麗說︰「你覺得我會說什麼?」
余飛說︰「你大概會說,輸了也不要緊,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
白翡麗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錯了,我是來告訴你,你一定要贏。」
余飛悶聲說︰「我怎麼贏厲少言?他已經做到了同輩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沒有辦法超越。」
白翡麗向後靠在欄桿上,說︰
「小時候我媽媽大概是覺得我有藝術天賦,讓我學了很多東西,聲樂,舞蹈,粵劇,到北京之後,這些東西我也沒有落下。後來進二次元,我也把他們當做一種藝術來看。
「我一直覺得藝術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區別就是,它沒有邊界。」
余飛若有所思,白翡麗繼續說道︰
「後來我爸爸送我去慶應念書——其實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為我想學更多關於‘人’的世界的東西。那時候學博弈論,有一個詞,叫‘零和博弈’,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競爭,有一方獲益,必然有另一方損失。
「人類社會時常如此,因為有邊界,就意味著資源有限。但藝術不是這樣的,藝術是創造,是百花齊放,是無邊無垠。」
余飛怔了一下,說︰「你是想說,我沒有必要演得比厲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個不一樣的伍子胥,是嗎?」
白翡麗低眉微笑,點點頭說︰「你是余飛啊,不是厲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麗對她說︰你是余飛,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會上,那名導師對白翡麗說︰不像不成戲,真像不成藝。
三句話,像三道利箭,次第擊穿余飛的心臟。
她忽然明白,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麼意思——那是因為導演心中有一個伍子胥,厲少言完完滿滿地把導演心中的伍子胥給演了出來。
他演得太像了,太純熟了,所以毫無破綻。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厲少言嗎?有多少?
尚、單二老對她說︰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賊,破人心中的預期與成見。不破,哪來的耳目一新,哪來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這出戲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擲!
余飛的一雙眼睛驀地像是暗夜之中點著了火,亮閃閃地望向白翡麗︰「我想通了!」
白翡麗走過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拍拍她坐在地上涼颼颼的屁股說︰「以後別坐地上了,會肚子疼。」
余飛想得遠了一點點,臉上登時紅了,好在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麗把她放在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湊在了她耳邊。余飛以為他要說點什麼甜絲絲的話,卻聽見他低聲說︰
「余飛余飛,自在放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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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的氣,徹底沉了下來。沒有傲慢,沒有興奮,也沒有欲求。雙眸一抬,淡漠的,只是關照內心。
從上一折戲到《文昭關》,伍子胥父兄皆為楚平王所斬,他逃往吳國,卻在昭關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隱士東皋公藏於家內後花園中。《文昭關》,說的便是伍子胥一連數日,無計可施,一夜之間急白鬚髮的故事。
余飛換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繡龍馬褂,頭戴武生巾,腰懸一把寶劍。這一身行頭黑白兩色,極是沉鬱素淨。
余飛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銳利了一些,用網巾勒帶將眉眼吊得更高,愈發顯得器宇軒昂,神氣十足。她沒有畫印堂的紅彩,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緩緩掛上黑三髯,仿佛一種隆重的儀式,佩上長鬚之後,她整個人的氣質登時就變化了︰身材挺拔修長,闊步轉手威武有勢,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極,清冷至極,風骨雋永,方正謹嚴,著實是一種雌雄難辨的美。
上場之前,她想起《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的一句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當年當年伍子胥鞭屍楚平王,被指責殘暴罔極,寡恩猜賊。
伍子胥說,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陽落山時還要行很遠的路,若不顛倒行走、違背天理,我哪裡還來得及呢!
何其絕望而剛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為一個貶義詞,有誰還記得伍子胥昔日一個忠義之臣,被逼上窮途末路之時一夜白頭的痛苦悲愴?
她以年輕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戰,又何嘗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伴著伴奏樂聲,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劇場中並無多少人。今日這場,上場的都是替補演員,共她一同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懷明、導演、于派師父等人之外,並無其他觀眾。
但這時南懷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時,卻見劇場單號門處,南懷明引得一個人進入,往前排行來。那人衣著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飛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雙號門處悄然又進來一人,沒有往前走,就在後排無聲落座,那人便是一個影子她都認得,是白翡麗。
那一剎那,余飛竟有落淚的衝動。
她知道,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從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風浪開始,她為了倪麟被逐出繕燈艇,母親病重將逝,她遇見白翡麗,遇見之後便是分別,重逢之後卻是離心。時間的車輪轟然碾過,將每一個人碾得粉身碎骨,他們拼拼湊湊,搖搖晃晃,艱難存活,生死聚散,最終匯合在這一折《文昭關》。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場中,一帳,一桌,二椅。余飛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嗓子。
她衣無水袖,只有兩枚馬蹄袖,並不適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無太多做工。
這就是《文昭關》這出戲的高難之處,一切的表現,盡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黃慢板,每一個字都拖得奇長無比,一拖三折,淒清孤啼,盤旋回轉。
剛離開繕燈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親病重,她心中一片愁雲慘霧,看不清前路,難道又不是陷於這般的絕望?
那夜在大隱劇院,月下水邊,她大哭一場,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憂悶無助?
只是如今,她終於學會了千情萬緒,蓄於心中,如水壩提一閘口,從那字句音韻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隱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蒼白,泣訴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憐。
她唱「我好比哀哀長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龍游在前沙灘」,唱的是鬱結。
她唱「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絕望。
每一層情感,如洋蔥一般剝開,都是她過去人生的傷痕,卻也是讓她今日唱出這些聲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聲爹娘不能相見,不能見,爹——娘啊!」忽的這一聲鬼腔,聲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鶴唳猿啼,聽得場中每一個人渾身戰慄、毛發豎起!
余飛唱伍子胥,又何嘗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麗。
他們彼此從不提及對方的傷口,卻彼此心知肚明。這世間有那麼多事情不能宣之於口,幸而她還有歌喉。
一唱三嘆,餘音繞樑。
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兩進兩出門帳,髯口由黑變灰,由灰變白!
一夜鬚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誰——言——」
那一個「誰」字拖得極長,餘韻聲中,她手捧雪白長髯,雙手劇烈抖動著張開來,忽的眉一豎眼一瞪,又是一個鬼腔!那雙眼瞪圓了,黑色眼眶中雙瞳若點漆,眸中陡然綻出此前從未有過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渾身一震,被那目光電到。而那目光稍縱即逝,到了那一個「言」字,一雙眼卻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終究是絕望困頓盡化作悲憤決然,二黃原版的節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煙。我對天發下宏誓願,我不殺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後一道鼓點落下,台下久久無聲。
無人站起,無人鼓掌,無人叫好。
余飛沒有看見這些,她已至後台。她眼中蘊滿淚水,卻沒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白翡麗從小到大,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卻還能在穢土上越開越大。
因為他相信一些東西,藝術,勇氣,命運,亦或是因緣。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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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09:00:33
65.春光乍泄
余飛下台之後,南懷明等幾個台下的觀眾站了起來。然而站起來卻又意識到台上已經沒人,也不知道要站起來做什麼,於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麼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
南懷明環視了眾人一眼,導演、編劇、顧問、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眾人都緊蹙著眉,很意外地都沒有說話,不像昨日對厲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勵和誇讚。
一次劍走偏鋒的表演。
和老腔老調,和老一輩傳承下來的表演,有著不少出入。
是定調子的時候了。
說余飛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說余飛不好,那麼《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劇場最後方,白翡麗一動不動地隱匿在陰影裡。
「我想到了一個詞。」南懷明緩緩開口道,「用在這裡其實非常不適當,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詞——」
「春光乍泄。」
「這個詞,怎麼講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聽完余飛的戲是什麼感覺,是不是覺得她處處都是破綻?」
導演點頭道︰「確實,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壓自己的雌聲,而是怎麼自然就怎麼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順著她自己的感覺搞出了些新‘板眼’來,在我們聽來,自然到處都是破綻。」
戲劇顧問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實很有意思,過去唱《文昭關》的兩大流派,要麼強調‘悲憤’,要麼強調‘憂煩傷感’,她卻是先一層一層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絕望,然後置之死地而後生,從絕望中驟然爆發出一種‘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這是咱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因為新,所以我們感覺不習慣,所以我們覺得處處破綻。」
「對——」南懷明突然豎起一根手指,「就是這個點。」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麼感覺?你是過去最了解余飛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無表情道︰「她終於開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領。」
南懷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說悟到這一點,余飛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南懷明面向眾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別與戲中角色之間的隔閡與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時總是含蓄收斂。真正春光乍泄之時,便能驚艷眾生。
「余飛扮伍子胥,精髓處目中蘊怒、眉裡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閃而逝,卻恰恰點亮在情感的急劇轉折爆發之處,所以我們覺得震撼。」
南懷明鄭重道︰
「我認為余飛已經從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雖然她心裡頭還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侷促之處,但有破綻就是還有上升空間,我們可以期待一下三個月之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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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唱完一整天的戲,本來都已經想躺倒,但南懷明向她說了三個字「非常好」,又讓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來,央著白翡麗陪她去吃廣式甜品,犒勞一下自己。
白翡麗養了一個來月,已經完全好了。但聽她說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還是猶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網紅店,人特別多吧?」他說。
「是啊,因為特別地道特別好吃嘛。」余飛挽著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見到那麼多人的話,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買好拿出來。」
白翡麗開車帶她去那家店。余飛已經挺久沒見他開車了,笑眯眯問道︰「你的車還在啊?我還以為賣了呢。」
白翡麗打著方向盤倒車,說︰「房子是都賣光了,車還留著,之前被關九借走了。」
余飛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沒房我不結婚。」
白翡麗說︰「你怎麼這麼勢利?」
余飛說︰「有鑽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夠了。」
白翡麗說︰「我覺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飛說,左手中指從他頭髮挽成的小圈中穿過去,胡亂唱︰「shining shining 閃閃發光有如白翡麗。」
白翡麗笑得眯起了眼睛。
車開在路上,余飛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嶺南小調,都不用白翡麗放車上的歌。
白翡麗中間沉默了一段,開口說道︰「有件事,之前因為你要準備今天的排練,就一直沒跟你說。」
余飛直覺覺得是什麼重要的事,但還是笑眯眯地說︰「正式向我求婚嗎?」
白翡麗說︰「我已經求過並且成功了,該你跟我求了吧。」
「啊?」余飛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驚訝道︰「還有這種說法?」
「你答應了和我結婚,我可沒答應和你結婚。」
余飛︰「……」
她覺得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麗目光注視著前方,說︰「也不是什麼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來瞻園那會,我被我爸爸拉去參加一個峰會,期間我不贊同我爸爸做那個房地產項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會上的那幫有錢人募了點錢,做了個私募基金,準備投一些藝術地產和文化類項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燈》——這也是為什麼當時我有膽子把《幻世燈》項目拿下來,Se投的那點錢肯定是不夠用的。」
「……」
余飛還真沒想到他這麼能折騰。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募了點錢」,余飛雖然不懂這些,但是拿腳趾頭也能想出來,能投藝術地產和文化項目,那不是「一點點錢」。
「後來很多事的發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換帥,項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乾淨,沒讓我受任何牽連。但是那個私募基金讓我壓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這節骨眼上也沒有對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幫他們實現預期回報的話,我會覺得自己特別無能。」
「《幻世燈》系列既然開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鳩白的三年對賭協議,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綢繆,把舞台劇的品牌和票房做起來。」
余飛擰著眉說︰「你這就是走鋼絲。」
白翡麗笑笑︰「你敢像今天這樣唱《文昭關》,我就不敢做《幻世燈》嗎?」
余飛忽然明白他為什麼還耍賴說,要她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表明的是他的態度,但他仍把選擇權交到她手裡。
他告訴她,他仍有可能,一無所有。
余飛說︰「所以你從今年六月份開始拋頭露面參加各種網絡綜藝節目,給《幻世燈》做宣傳。」
車在余飛要去的那家廣式甜品店對面停了下來,白翡麗笑笑,說︰
「我沒想到會在樓適堂那裡遇到你。後面發生的事情,也都在我意料之外。」
「我玩得可能比你想像的還要大,你能接受嗎?」
*******************************
余飛進了那家甜品店去買甜品。
白翡麗坐在車上,看了十來分鐘手機,還不見余飛出來。他有些擔心余飛遇到什麼事情,便下了車。
那家甜品店裡面的空間狹長,人超乎想象的多,隊伍一直排到門口。原來那甜品都是現做,需要的時間有點長。白翡麗見余飛已經結完賬,正在站在那邊等店員給她做甜品,便放下心來,又往外走。
然而剛走到門邊,便被人攔住。
「你是……關山千重?」
白翡麗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竟是個三個人的團隊,二男一女,看起來是做視頻節目的,剛錄完這個網紅甜品店,還在收拾攝影器材。
攔他的是團隊裡的女孩子,另外一個有點胖的男的很敏銳地向他舉起了攝像機。
那個女孩子非常快地進入了採訪模式︰「沒想到在這家網紅甜品店,我們遇了上周在熱門綜藝《新歌曲》中有驚艷表現的二次元歌手關山千重!……」
白翡麗道︰「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接受採訪。」說著便要出門,那三個人卻緊追著他不放,「這一週那麼多媒體都想採訪你,但沒人能聯繫上你,你……」
白翡麗抬手擋住攝像機鏡頭,說︰「別拍了,我還有事。」
這個團隊卻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抓著他說︰「現在網上盛傳你過去以cos女孩子出名,有女裝癖,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人說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幌子,其實早就出櫃了,你能解釋一下嗎?……」
白翡麗緘口不言,往門外走。這時候余飛拿完甜品出來,正好看到他,追過來叫道︰「白——」
她忽的看到了那三個試圖糾纏他的人,登時住了口。
那三個人也發現了余飛,出於做娛樂八卦新聞的敏銳嗅覺,三個人又飛快把鏡頭對準了余飛!
白翡麗反應比余飛快多了,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了余飛面前,拿過余飛手裡的袋子堵在了攝像機鏡頭前,強行關掉了他們的機器,語氣變得十分不善︰
「拍我可以,別拍她。」
那個姑娘又舉起了手機——
白翡麗一伸手就將她手機打了下來,冷著臉說︰「你們別太過分。」
那姑娘趕緊催另外兩個人︰「快拍啊快拍啊,關山千重剛火,就要砸記者的攝像機了!」
白翡麗一把攬過余飛,把她的頭按在自己面前,摟著她往對面車上走去。
余飛掙扎︰「哎呀,你做什麼!」
白翡麗說︰「你還有你的路要走,別跟著我露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1:07
66.明滅
白翡麗要在舞台劇這條路上走到黑。
去年六月,上善集團危機初顯的時候,《幻世燈II》才剛剛開始做劇本和策劃。
那時候他本可以選擇早早停止對《幻世燈II》的投入,後面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壓力。
鳩白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幻世燈I》已經打響了「幻世燈」這個名字,還有《明滅》這首歌,正是把幻世燈這個系列做下去最好的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對於鳩白工作室中的每一個人來說,幻世燈系列對他們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從無到有做成這樣一個系列的國漫舞台劇,於他們而言是理想,是驕傲,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經驗。
都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孩子在做這個舞台劇,許多人都頂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巨大壓力。
《幻世燈》其實做得很苦。不光是關九天天忙到深夜,只有空去蒼蠅館子吃一碗蓋澆麵,也不光是四大神獸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修改劇本、音樂、舞台與表演設計、改到痛哭,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全身心地投入。
他們憑著的就是年輕人初出茅廬,身上尚未泯滅的那一線理想、一腔熱血,和一片稜角。
那可真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純淨的、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知道,他守護著的,就是森林中的這一片微弱光芒。
他只需要做一個簡單的抉擇,繼續,抑或終止。
就他自己的處境而言,毋庸置疑應該選擇終止,這是一個非常理性的、符合邏輯的、顯而易見的選擇。
但其他人呢?他知道這個行業和其他傳統行業不一樣,其他行業,失敗了,仍可以換一家公司再來。但他們呢?或許關九和四大神獸無需擔心太多,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名氣和地位,但其他更多仍還默默無聞的孩子們呢?
許多人,可能會因為幻世燈項目的中止,而不得不從此放棄這一條路,回到父母與社會為他們設計好的道路上去。
這個行業,太需要成就感、自信心,和報答了。
這個行業對失敗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選擇終止,終止的只是他的一個項目,卻是其他人一期一會的夢想。
他只能進,不能退。
余飛輕輕地抱著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解到他第三顆襯衣扣子時,他的臉就有些紅了,按住她的手,又自己把第三顆扣子扣上,「姥姥姥爺快回來了。」他說。沙發旁邊的虎妞虎視眈眈,一觸即發。
「我就想看看你。」余飛低著聲音說,指甲在他兩枚鎖骨間輕輕劃拉。
她想起在佛海邊上吃老北京爆肚的那個晚上,他開車來接她。那就是他做出繼續做《幻世燈II》的決定的時候,燈光下他的臉上有著疲憊的蒼白。
那一個抉擇何其艱難。
其他人不明瞭他的家庭背景,更看不到他將來要面對什麼,如何能理解他內心中火炙雪澆般的煎熬?
而她那時候在做什麼呢?她也許是他那時候唯一一個希冀能求得安慰的所在,她卻在給他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她現在在想這些,看著她的指甲無奈地抱怨道︰「你再刮兩下就破了。」
余飛低頭,果然只見他鎖骨那一片皮膚都被她刮得通紅。
她忙收了手,又給他摸摸。
虎妞發出了威脅一般的低哮聲,豎起了飛機耳。
余飛趁勢整個人貼到白翡麗身上,抱著他脖子,賤賤地向虎妞炫耀︰「哎喲——」
虎妞氣炸了,「嗷」地叫了一聲撲過來,生生被白翡麗伸胳膊擋住,單手抱在身邊安撫了半天,才讓虎妞順過氣來。
白翡麗繼續對余飛無奈︰「唉!——」
余飛「嘻嘻嘻嘻」地傻笑,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卻沒有說什麼。她伸手從茶几上搆到甜品店那個袋子,摸出一個小盒子捧到他眼前︰
「我買了榴蓮班戟,你愛不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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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小芾蝶破天荒地約余飛和白翡麗吃飯。余飛擔心又發生上次甜品店那種事件,便把吃飯的地方定在了瞻園附近一個環境幽靜的小餐館裡。
小芾蝶悶頭不語地吃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口︰是她媽媽逼她來的。
言佩玲想問白翡麗,上善集團拖欠他們的百萬賬款,什麼時候能還,她還要給工人開工資。
余飛覺得挺尷尬的。
白翡麗倒挺淡然,告訴小芾蝶,上善這幾個月都在處置資產,獲取現金流,春節之前一定能把拖欠的賬款都還上,讓工人好好過年。
小芾蝶於是沒有再問,沉默地繼續吃飯。
上善集團,就像一棵野蠻生長的大樹,從一株小樹苗長起,現在被削枝去葉,最終又只剩下服裝這一根主幹。
白居淵幾十年的努力與野心,全部都付之東流。
余飛問過白翡麗他父親現在的處境,他的回答是還在處理集團內部事務,同時等候審訊。白翡麗之前已經想盡辦法,包括上下打通關節,包括去向樓先生低頭,但他回到北京,最終確認,有些躲不過的東西,終究是躲不過,欠下的賬,遲早要還。
「他如果那麼容易垮掉,就不是白居淵。」白翡麗當時望著余飛在枕草居拿的那個和服娃娃,說道,「我走好自己的路,等著他,就行了。」
三個人又默然地吃了一會飯。臨近末了,桌上的餐具收走,服務員送來清口茶,小芾蝶忽然問白翡麗道︰
「你是弱水嗎?」
五個字,直指人心,仿佛整個餐廳都突然靜了下來。
白翡麗怔了一下,很清晰地說了一個字︰
「是。」
小芾蝶的眼圈登時就紅了。
她「唰」地站了起來,「九哥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都知道,是嗎?」她指著余飛。
白翡麗仍然很清晰地回答道︰
「是。」
小芾蝶的聲音裡有著難以抑制的憤怒、難受、委屈和激動,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她大聲說︰「那你之前為什麼要騙我們呢?大家問你是不是女的,你為什麼要默認呢?我們為你辯護了這麼多年,看到有人懷疑你就去為你解釋,頂著多大的壓力你知道嗎?你知道做一個粉絲,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嗎?就是被自己的偶像親手打臉!」
她抓起自己的包,丟下一句話︰「我討厭你,弱水再也不會是我的白月光了。」她頭也不回地、飛快地跑出了餐廳。
余飛看向白翡麗,他怔怔地坐在那裡,眼睛裡有一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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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聲音》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音樂類綜藝,余飛雖然不怎麼看電視,也聽說過這個節目,可見其影響力之廣泛。
余飛上網查了一下,最新一季的《新聲音》,已經連播了六期,白翡麗出現在第一期和第六期,唱了兩首古風歌,用的都是本音。
他在第一期出場,唱的是《流離》,可能因為這首歌在大眾中沒有什麼知名度,又是一首不太適合綜藝節目的抒情古風,相對顯得沒那麼亮眼,沒有評委讓他通過,把他放進了待定名單。
但不得不承認,他唱得的確很好。他的本音純淨、通透,聲樂功底扎實,歌聲有一種感染人的力量。
可能他身上真的是自帶爭議特質。這期節目結束之後,微博上一個知名度極高的獨立樂評人專門針對他這個落選者發布了一條點評微博,稱他是「遺落之珠」,是能在歌聲裡唱出故事的人;並點撥他︰以後參加這種節目,一定要好好選歌,不要再唱古風歌。
這條微博出來,一石激起千層浪。
雖然該樂評人已經表達得非常委婉,但粉絲們還是自行理解出了背後的含義︰古風歌,不受主流認可,在這種大眾電視綜藝上沒有出路。
大量關山千重的粉絲涌去節目的官方微博,指責評委有失偏頗——因為關山千重唱古風歌而對他帶了有色眼鏡,是非常不公正的。
可能有些粉絲言辭激烈,有一名評委終於被激怒,發微博抨擊關山千重的粉絲都只看臉不看唱功,關山千重之所以落選,不光是歌的問題,更重要是唱功相比其他選手要薄弱許多,嗓音也不夠厚重。
這一下,真就吵翻天了。關山千重的粉絲和評委還有節目組吵,古風音樂粉絲和看不起古風音樂的觀眾吵,關注唱功的觀眾和更看重舞台表現力的觀眾吵,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
在這樣大範圍的爭議下,最受益的其實還是節目組——本來最近幾季關注度不如以往的《新聲音》,收視率和網絡播放量在第二期突然迎來了一個高峰。
於是在第一期節目播出後,也就是在樓先生的晚宴前夕,白翡麗又錄制了復活賽環節。
許多他的粉絲都在他微博留言,勸他好好選歌。就連他的許多古風粉絲,都含淚勸他別再唱古風歌了,他們只希望看到他變得更好、走得更遠。
然而上一周,也就是第六期的復活賽環節播出之後,觀眾們驚訝地發現,他還是唱了古風歌。
這次他唱的是《明滅》——《幻世燈》系列舞台劇的主題曲。
白翡麗唱這首歌時,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舞台,呈現出了一種全新的狀態。他仍是長髮,但從側面編成了辮子梳到腦後,帶著雷鬼風,看著便十分的男兒氣。整個人的打扮,也是純男性化的,配著他那一張臉,極其的奪目耀眼,剛一登場,場下觀眾已經尖叫聲不斷。
《明滅》這首歌被他唱出了全新的風格。
余飛離開鳩白工作室時,《明滅》還只是一個demo。在後來馬放南山、無常公子等人的不斷完善之下,這首《明滅》已經徹底成熟。前半段依然保持了原本的吊詭,後半段則變得更加的磅礡,有英雄氣、孤烈氣、灑脫意氣,蕩氣回腸。
這一年,鳩白工作室的制作能力,也在以非同尋常的速度增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孤注一擲,他唱這首歌時,完全沒了第一期時候的拘謹,而是徹底放開了自己。
本來《明滅》這首歌,背後承載著整個幻世燈系列的故事,具有極強的故事性,被他唱來,更是瑰麗奇絕,波瀾壯闊。
這已經不是一首普通水平的古風歌了。
這一首歌,徹底被他唱火了。
鳩白工作室在節目播出當晚,在網上放出了《明滅》的MV,畫面是幻世燈系列舞台劇的故事剪輯,制作十分精良。這個MV的播放量在當晚就破了千萬。
評委們同樣意外他還會有這樣超越性的表演,都有一些尷尬。而現場觀眾的投票數量,都在瘋狂地增長。
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有一個評委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還要唱古風歌?」
他當時剛唱完《明滅》,在溫度極高的聚光燈的照耀下,額頂仍冒著晶瑩的汗珠。
他拿著話筒,簡單回答︰「在哪裡輸的,就在哪裡爬起來。」
「這麼任性,你就不怕我們繼續不讓你過嗎?」
他雙手執著話筒,低眉搖了搖頭。汗水從他鼻尖滑落下來,他的聲音有一些低啞,斷續︰
「我不怕輸,我怕的只是,我唱得還是不夠好,讓你們覺得,二次元古風歌,不過如此。」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1:21
67.出賣靈魂
那一晚,有很多粉絲落淚。
那一晚,也有很多人認識了關山千重,和他背後一直在堅持的國漫舞台劇《幻世燈》。
然而隨之而來的爭議,並沒有隨著他的晉級而有半分減少,反而愈發洶湧。
那一晚被關山千重圈的粉,第二天就受到重重一擊︰一條「關山千重偽娘」的熱搜,赫然出現在了微博搜索框裡,一個關於弱水的科普貼被瘋狂轉發,其中還惡意截出了《櫻花亂》MV「花魁道中」極具女性特質的動圖,稱關山千重有女裝癖,還故意欺騙粉絲說弱水就是女生。
關於關山千重到底是不是弱水、弱水到底是不是女性的戰火,徹底燒到了圈子以外。「偽娘」這個標籤,到底是普羅大眾所鄙棄甚至覺得噁心的。
關山千重的忠實粉絲承受了巨大壓力,都希望他能夠公開發言澄清——關山千重不是弱水。
然而隨著有音樂專業的人發出技術貼,分析關山千重和弱水的唱法有極強的共通之處後,他們的聲音,也漸漸虛弱了。
那個周末,也就是余飛看厲少言演出的那天,關九在緊閉的錄音棚裡焦躁地走來走去。四大神獸坐在邊上,集體喀吱喀吱地吃薯片,聲音宛如交響樂。他們也都焦慮。
白翡麗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言不發。
「這就是推一個代言人的後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九煩躁地說,「這些流言,過去在圈子裡我們還能控制得住,現在徹底傳播開了,我們一個小工作室,哪裡有能力去做公關?!」
「九哥,說話別這麼衝。」夢入神機用力咬了一口黃瓜味薯片,靜靜地說,「關山的壓力比咱們更大。不管怎麼說,就算是負面信息,咱們兩部《幻世燈》的票,現在也都是只要一出來就被一搶而空,凡事總要往好處看。」
「對不起,對不起。」關九重重嘆了口氣,又向白翡麗道歉,「這幾天Se天天對我狂轟亂炸,向我施壓,希望我們能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減少負面影響。他們還說這件事如果造成更大的不良社會影響,關山都有可能被封殺,我真的很急啊!」
「依我看,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關山去發一條微博,矢口否認自己不是弱水,同時又以弱水的身份發聲,堅稱自己和關山千重是兩個人——這樣不就行了嗎?」負責美術設計的四大神獸之一莊生曉蛾子說。
「這樣也不行,反而會有更多人攻擊說關山千重和弱水就是一個人,唱法分析的錘太硬了。」馬放南山思考著說,「我讓做社媒數據挖掘的朋友幫忙調查過了,這次惡意潑髒的源頭,和前幾次都是一樣的,同時——」 他推了推眼鏡,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道︰
「也和‘綾酒轉投非我工作室’上熱搜那次,是同一個推手團隊在操作。也就是說,這次這事兒,還是離恨天幹的。咱們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再讓綾酒爆出些黑料,咱們還真是百口莫辯。」
「不用查我都知道。」關九又嘆息了一聲,帶著咬牙切齒的忿意說,「你們以為離恨天真喜歡綾酒嗎?他一開始就是衝著關山來的。綾酒這個傻孩子,我一早就警告過她,她非不信。上次鬥歌,事後我問過關九魚,他說是離恨天攛掇他向我挑戰,和他打賭我一定會應。雖然我拿不到證據,但那天晚上的鬼人偶,百分之百是離恨天找人塞到咱們工作室的。除了綾酒和我,根本沒別人知道關山對這種東西有心理陰影。」
「我去——」四大神獸異口同聲地罵了出來。
「之前大家都忙著《幻世燈I》,我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就一直壓著沒說。這個離恨天,還真是逮著咱們關山沒完沒了了!」關九說到這裡已經一腔怒火熊熊燃燒。
「那怎麼著?任著非我工作室打壓咱們?」無常公子一急,捏爆了一包薯片。「這都好幾天了,咱們不能一直這麼被動吧!」
關九、夢入神機、馬放南山幾個都無言沉默,本來就密不透風的錄音棚烏雲密布,氣氛壓抑。
「說來說去,離恨天抓著的都是我就是弱水這一個把柄。」一直一言不發的白翡麗終於緩緩地開了口。
「呵——」關九冷笑了下,「還嫌這一個把柄不夠?」
白翡麗淺淺笑了下,說︰「《新聲音》的團隊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四大神獸急切地問道。
「他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炒作點,提出可以保證讓我至少走到半決賽,同時增加幻世燈和鳩白工作室的曝光度,但條件是,我必須公開承認自己就是弱水,配合他們營銷宣傳。」
「我去他媽的!」本來一直淡定的夢入神機第一個罵了出來!另外三個也都暴怒了,「他們的節操呢!」「你難道覺得他們認得節操這兩個字?」「難怪這次的事件甚囂塵上,壓都壓不住,原來背後還有節目組自己在推波助瀾!」「劇本,劇本,都他媽是劇本!」
關九沉沉地說︰「商業化和自炒,在二次元的圈子裡一直都是很敏感的話題。你這次上《新聲音》,圈內已經罵你在炒作自己和幻世燈了。你要是答應節目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在出賣靈魂,你明白的吧。」
四大神獸紛紛點頭,「關山,就算是為了《幻世燈》,為了鳩白,你也沒有必要這樣做。」
「所以你到底答應了沒有?」莊生曉蛾子焦慮地問。
白翡麗站了起來,捋平整了身上的衣服,抬起頭來望著關九和四大神獸五人,很平淡地說了四個字︰
「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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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已經挺久沒見過恕機了,一來她自己一頭扎進了《鼎盛春秋》,沒時間再去懷疑人生;二來恕機也突然忙了起來,據說一整年都在忙一個神秘項目。
這次余飛去到文殊院,恕機身邊多了個一米來高的機器人小和尚。他拍拍小和尚的腦袋,小和尚的電子大眼中放出光芒,說︰
「這位施主,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嗎?」
余飛︰「……」
余飛說︰「這是什麼鬼東西?」
小和尚稚氣的聲音說︰「我叫十方,我懂得許多佛學知識,可以為您答疑解惑。」
余飛飛起鳳眼白了恕機一眼︰「一年不見,看看你都懶成啥樣兒了?」
恕機努努嘴,說︰「你問問他嘛,就當給我做個測試。」
余飛便問︰「何為魔障?」
小和尚說︰「能休塵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余飛︰「哇,聽不懂。」
小和尚循循善誘︰「放下了,了結了,魔障也就沒有了。」
余飛突然像被引磬的小鐵枹敲了一下。恕機拍拍小和尚的腦袋,小和尚便像一個掃地機器人一樣滑走了。
恕機說:「十方是我們這一年和Turing公司合作的人工智慧機器人,能處理佛學知識,還能解夢,不錯吧?」
余飛好奇道︰「怎麼做到的?」
恕機得意道︰「這就多虧了咱們方丈和我,方丈這六七年,在微博上回答了幾萬條問題,我也解了一萬多個夢,Turing公司就找到我們,用這些問答作為文本素材,做語義分析和機器學習,然後就做成了十方。」他驕傲地拍拍胸膛,「十方以後會比方丈和我更厲害,但我是十方他爸爸。」
余飛︰「……」
余飛想,過去的那些年,她看著文殊院的老方丈日復一日地在微博上深入淺出地解答佛學問題,不求任何回報,又看著恕機心血來潮似的解夢,給予那些粉絲們積極生活的希望,同樣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
她曾經看不到他們的這些努力有任何的意義,但最後竟然凝結出了一個十方。
其實老方丈、恕機、白翡麗、她,都是一樣的。時光最終不會辜負任何一個認真行走的人,只要他們足夠相信。
恕機將余飛帶去禪房,給她沏了一杯清茶。余飛瞥見他窗小幾上的花盆裡,長出了一株樹苗,淡淡苦香,原來是一棵小柏樹。
余飛喝完了一杯,自己又續上開水。恕機說︰「余飛妹妹,你好像長大了,都沒有過去那麼活潑可愛了。」
余飛伸出手指頭,「蹦」地彈了一下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像一根彈簧,在那兒暈頭暈腦地晃了半天。
恕機心疼地說︰「快三年才長這麼大,容易嗎?就你長手了是不是!」
余飛看著這棵小柏樹,被勾起了一些小時候的回憶︰「我十歲那年生病,可重可重了,你去醫院問我想要啥,我說特別想聞文殊院的柏樹香。你晚上就偷偷給我砍了一大把側柏枝子過來,上面還結著許多果實,夜裡看像許多藍色的小星星。然後你就被方丈罰了一個月禁閉抄經,可慘可慘了。」
恕機「哼」了一聲︰「我當時以為你快死了。」
余飛︰「……」
恕機說︰「你今天來想問什麼?」
余飛說︰「好像已經不用問了。」
恕機「哦」了一聲,露出一個了然的笑,道︰「我前天在網上看到你了,你家獅子還挺護著你的嘛,硬是沒讓那些記者拍到你的臉。」
余飛低下頭,說︰「他說我現在正在《鼎盛春秋》定角的要緊時期,得愛惜羽毛。」
恕機狡黠一笑,說︰「聽說你家獅子25號要去X市去錄競爭八強的比賽,能幫我弄一張現場票嗎?我那時候正好要帶十方去X市參加Turing的機器人戰略發佈會。」
「聖誕節?那不就是大後天?」余飛有些驚訝,「他還沒跟我說呢!」
恕機咳嗽了一聲,說︰「咱們佛門子弟,只過四月初八的佛誕節。」他又摸摸鼻子,道︰「他都讓你愛惜羽毛了,這種事怎麼會同你說呢?」
余飛不太明白恕機的意思,自己拿出手機來搜了一下。現在網上罵白翡麗的太多,她便眼不見為淨,許久不上微博了。
從大堆的流言蜚語和無理謾罵裡,她終於艱難地翻出了一條微博,是一個消息靈通的音樂綜藝博主預先透露的八強競爭賽嘉賓名單。
八強競爭賽,賽制是每名參賽選手邀請一個或多個音樂搭檔,共同完成一首曲目的表演。
余飛順著嘉賓名單一個個看下來,發現那些參賽選手,找的基本上都是音樂界已經成名的歌手來做搭檔,偶爾有路子廣的,找來跨界歌手,但也是在演藝界為大眾所熟知的人。
唯獨到了最後,關山千重,余飛看清他的音樂搭檔是誰時,心中咯噔一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名單上赫然寫著︰關山千重邀請搭檔——
弱水。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1:35
68.一期一會
《新聲音》是個錄播節目,節目錄制的現場觀眾席不對外售票,而是需要觀眾通過報名系統進行申請,審核通過後方可以參加現場。
八強競爭賽,觀眾報名系統不堪重負,系統垮了。
這正是節目組想要達到的效果,未播先熱。那個嘉賓名單看似是信息泄露,又何嘗不是節目組事先放出的風聲?
經過那一天對關山千重的污名化之戰後,網上對他清一水的罵聲,甚至有人帶出了「偽娘滾出新聲音」的標籤。就連過去打算一致對外的圈內人,以及關山千重和弱水各自的鐵桿粉,大部分都不得不選擇了沉默。
甚至還有倒戈的,粉轉黑的,惡言相向。
用小芾蝶的話說,忠粉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偶像親自下場打他們的臉。
那些曾經在瘋狂的女粉絲口中吐出的「糟蹋」之類的話,如今更多地從男性圍觀者的口中伴隨著唾沫星子噴出來, 侮辱之力,千倍萬倍更甚。
關山千重一直沒有在網上做出回應,所有人都以為他慫了的時候,八強爭奪賽的嘉賓名單出來了。
關山千重和弱水。
這才真真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關山千重怎麼有這個膽子、逆風舉棹!
又或者,關山千重和弱水,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無論是懷著怎樣的心態,只要是關注這件事的人,沒有人不對這個即將到來的八強爭奪賽充滿了期待,又有許多人,生怕節目組到時候對這場比賽動剪子,都去瘋搶現場錄制的入場券。
余飛從文殊院回來這天,白翡麗還是若不經意地告訴了余飛一句︰後天,他要飛往X市去錄新一期的《新聲音》,不能陪她過平安夜了。
再大的事,從他嘴裡說出來,都能輕飄飄一筆帶過。
余飛「哦」了一聲,說《鼎盛春秋》全本正式排練結束後,南懷明的主創團隊又綜合各方面意見,對全本戲又做了大量修改,她也要忙著練戲,不能去X市陪他了。
余飛悄悄瞧著白翡麗的表情,見他像是大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落寞,不由得覺得七分好笑,三分愛憐。
可真是個矛盾的人。
藏著掖著,不希望她被他影響牽累,但是又暗暗地希望她能在他身邊陪伴,這種自相衝突的心態,簡直和他們當初分手時如出一轍。
就死撐著裝吧。
余飛咳了一聲,說︰「希望你能進下一輪四強爭奪賽,這樣我就能去X市看你。」
白翡麗挑起眉毛,「唔?」
余飛告訴他,此前,在南懷明的穿針引線下,繕燈艇和南方擅老生行的齊派合排了一出折子戲《武家坡》,在齊派所在的X市演出三天,她是一定要去捧場的。
余飛查了下日期,《武家坡》首場恰好趕上《新聲音》計劃的四強爭奪賽錄制。X市省電視台和大戲院緊挨著,這樣便趕巧了。
白翡麗撐著臉看余飛︰「那你是看我還是看你師叔?」
余飛笑得眼睛亮亮的︰「那得看你能不能進八強呀,能進,就看你,不能進,可不只能看師叔了。」
白翡麗生氣地從沙發上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勢利眼。」他說,把虎妞抱到了腿上。
虎妞對著余飛張開血盆大口,卷著舌頭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慵懶地蜷在了白翡麗懷中。
余飛對著虎妞「呸」了一聲︰「小人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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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市,是東部沿海的一座大型城市,東南形勝,十朝都會,依江傍海,自古繁華。
十二月二十五日,盡管恰逢節日,X市也已經頗為寒冷,但還是有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聚往這樣一座城市。
鳩白工作室去了整整一個團隊。
關九、四大神獸、鬼燈、尹雪艷、一念成仙等核心成員全都去了。
其他選手,通過《新聲音》脫穎而出,基本上都已經被經紀公司相中,開始了藝人包裝。在這一場八強爭奪戰中,他們背後都有經紀公司或者是拍檔嘉賓的成熟音樂團隊支持。
唯獨白翡麗是一個異類。
《新聲音》背後是一整個造星產業鏈,但白翡麗要在自己的舞台劇之路上一條道走到黑,並無意涉足其中。
這也正是《新聲音》節目組最初並沒有著力挖掘他的原因。直到他們發現白翡麗能夠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流量,在年輕人群體中形成強大影響力,才開始向他伸出橄欖枝。
關九、四大神獸等鳩白的團隊聚在演播大廳外面的大走廊上吃盒飯,身邊的人來來往往,都是其他進入演播廳進行最後一次排練的選手團隊。
因著鳩白這個團隊十分年輕,模樣打扮也都十分的二次元,往來人等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就像是看動物園的動物一樣。
關九咬著一個雞腿問眾人︰「怯場嗎?」
眾人齊齊向她投來輕蔑的目光,夾帶著鼻孔中的哼聲。
鬼燈依然心直口快︰「九哥,你就甭激將了,我們怎麼說也都是當著幾十萬人的面演過舞台劇的人,今天這現場也就一千來號人,我心跳快一下,那就不叫鬼燈。」
關九笑聲清亮,說︰「我是說,怕不怕輸給那些人。」她朝著演播廳裡的其他團隊抬了抬下巴。
馬放南山說︰「這就是長他人志氣了。我願意進鳩白跟大伙兒一起做,就是因為關山做舞台劇,從一開始就是對標著四季來做。六十多年前四季剛成立時,不也就十個大學生嗎?我們現在雖然對比國際水平還差得遠,但在國內舞台劇中,我們絕對已經是一流水平。」
他理直氣壯地說︰
「現在關山要打破次元壁,把咱們往大眾中推,我也沒有半點心虛!」
無常公子低頭扒拉著米飯,從鼻子裡嗡嗡地說︰「《明滅》已經證明了咱們團隊的實力,就看今天這首吧!」
關九淡淡地瞥了一眼正在走廊外的天台獨自吹風的白翡麗,轉過頭向眾人伸出一只手︰
「打仗的是關山千重,也是我們鳩白的每一個人。
「最難的時候,他也沒有放棄過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當然也沒有任何理由放棄他、放棄我們自己。」
「諸位!每一個機會,於我們都是一期一會,請務必、竭盡全力!」
「啪」的一聲,夢入神機的手按了上去。
隨即是馬放南山的手、無常公子的手、鬼燈的手、莊生曉蛾子的手、尹雪艷的手、一念成仙的手!
最終,所有的手都重重地疊在了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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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播廳中,燈光全暗,如同電影開場前的影院,只留著側邊的照明燈和地面的指路燈。
這是一個很大的、設備精良,極具現代感的演播大廳。
觀眾在眾多保安和工作人員的指揮下,經過身份驗證、安檢、隨身物品檢查等一系列嚴格的程序,確保沒有隨身攜帶錄影錄音設備之後,有條不紊地進入演播廳觀眾席就座。
一個身材窈窕、扎著丸子頭的女孩子拿著手機上的電子入場券走過身份驗證區,工作人員有禮貌地說︰「女士,請您摘下口罩,配合拍照。」
女孩摘下了口罩,容貌清麗。
工作人員確認著系統中她的身份證︰「葉靈玖,好的,請您通過。」
這張臉落在了後方不遠處的另一個女孩眼裡。
這個女孩身材嬌小,大眼睛水汪汪的。她也戴著口罩,安安靜靜的,也只有一個人。
她經過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注意到了她帶著的那兩張燈牌。
燈牌不亮的時候,看不太清楚上面寫著的是什麼。
工作人員溫和地問︰「這位小妹妹,方便暫時開一下燈牌,讓我們確認一下是什麼嗎?我們需要保障現場的安全、秩序穩定。」
女孩警惕地向前後望了一眼,拿著燈牌對準一個只有工作人員才能看清的角度,打開了上面的電源開關。
這兩個燈牌,一個是很大的「弱水」,另一個,字小一些、多一些,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向她投來一個笑容,伸手示意她過去。
觀眾們魚貫而入,不多會,又過來一個個子挺高、模樣陽剛帥氣的男人。有人在隊伍中認出了他,連忙擠過來向他求簽名。他很大方地給簽了,那粉絲便問︰「離恨天大人,你也是來看弱水的?」
離恨天說︰「我都看。」
那粉絲很熱情很單純地說:「我聽說妖刀聯盟的老大顧流眄,Ashura的兩個老大長檠、莫曉調也都來了,今天真是太幸運了!」
離恨天乾乾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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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爭奪賽階段之後,整個《新聲音》的舞台效果都往上提升了一個檔次。
不愧是國內頂級的音樂綜藝之一,在現場聆聽,簡直是一場龐大的音樂盛宴。
所有的參賽選手八仙過海,使出渾身解數,來爭這個八強。
這關乎每一個選手的音樂夢想,也更關乎每一個人的未來。越往上走,意味著越大的影響力,意味著更大的商業價值。
於每一個觀眾而言,這是娛樂現場,是耳朵的饗宴;而於每一個選手而言,這是他們的盛大舞台,更是他們的戰場、是修羅場。
這一晚上的比賽異常精彩,無論是評委還是觀眾的情緒都被徹底調動起來,幾個外向型的評委都嗨起來了,甚至站起來敲著椅子大喊︰你給出了迄今為止最好的表演!
倒數第二名選手唱完,全場的氣氛已經趨近於白熱化。無論是評委打分還是觀眾投票,這名選手都被認為最具冠軍相。
舞台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巨大的字︰
「下面出場的是——關山千重,搭檔嘉賓——弱水,鳩白工作室。」
觀眾們驟然高潮,開始尖叫。
「演唱曲目——」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世界上唯一的花)」
現場忽然又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1:52
69.世界上唯一的花
復活賽時,所有人都以為關山千重會聽從那位知名樂評人的建議,不再唱古風歌。
誰知他唱了古風歌《明滅》。
這一場,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把身上「二次元歌手」這個標籤打扎實的時候,他卻沒有繼續選擇古風歌,而是選了《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這一首日本SMAP團體最為知名的歌曲。
所有人心中都打著問號。
這首歌,是SMAP團體的五人合唱曲目,又是日語歌,在國內傳唱度不高,從來沒有選秀歌手在音樂綜藝上翻唱。
關山千重唱這首歌,能有多大勝算?是想主動折戟於此、終結爭議嗎?
整個演播廳的燈光復又暗下。所有的聲音,也一並消失。
在極端的寂靜裡,憑空中驀然響起一個圓潤的昆曲旦腔,念白道︰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一句念白,功力委實太過深厚,場中所有人,無論是懂昆曲抑或不懂的,精神都為之驟然一振,那一個「許」字,如一枚被擲起的紙鳶,愈飛愈高,愈揚愈遠,抑揚婉轉,好似一縷游絲細軟,生生將人拉進一個全新的時空。
這時候音樂前奏響起,人們忽的明白,整首曲子都被做了改編,中式民族樂風的過渡,既亮眼,又與那昆曲《遊園驚夢》接合得渾然一體。
一束燈光強有力地打向場中,出現一個修長秀麗的人的剪影。
他緩緩拿起話筒,又一束光,從前方向他照下。
整個舞台霧氣氤氳,除了他,其他部分仍然沉寂在黑暗裡。
鏡頭拉近,他閉著雙眼,睫毛又密又長,覆蓋在白皙的皮膚上,讓人心底柔軟。
和前兩次出場相比,他這一次的打扮格外的簡單乾淨,就一件質地柔軟單薄的白襯衣,領口微敞,露出兩枚精緻的鎖骨來。細軟的長髮有些隨意地挽在腦後,耳上墜著幾乎是細不可見的銀色耳線,只隨著燈光閃爍出月色般的光芒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露出如此本色的、毫無雕飾的形象。他甚至連眉毛和嘴唇都沒有另外著色,都是天然的淺淡。
像一片月光。
場中鴉雀無聲。
他張開眼時,啟口發出了聲音。
「花屋(はなや)の店先(みせさき)に並(なら)んだ,いろんな花(はな)を見(み)ていた」
(在花店門口並排陳列著,琳瑯滿目五彩繽紛的花朵。)
「ひとそれぞれ好(この)みはあるけど,どれもみんなきれいだね。」
(儘管人們的喜好各有不同,但每一朵花都漂亮地綻放。)
「この中(なか)で誰(だれ)が一番(いちばん)だなんて?爭(あらそ)うこともしないで。」
(「究竟哪一朵是最美麗的呢?」花叢中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比較。)
「バケツの中(なか)誇(ほこ)らしげに,しゃんと胸(むね)を張(は)っている。」
(每朵花都驕傲地在水桶裡,挺胸抬頭朝氣蓬勃地盛開。)
……
他唱日語時,聲音意外的純淨溫和,仿佛完全沒有雜質一般。
《明滅》那一首被他唱得跌宕起伏,情感沉鬱充沛極具感染力,這一首,唱來卻格外的內斂,像蘊在長笛形杯中的酒,氣泡搖曳緩慢上行,錯過幾分,才知香氣濃醇。
觀眾們都在靜謐地聽。
第一段終了,有一小段合唱,合聲從他背後的黑暗中發出,協調而帶起了啟程一般的振奮——
「一番(いちばん)になりたがる,そうさ 仆(ぼく)らは,世界(せかい)に一(ひと)つだけの花(はな)。」
(沒錯的,我們都是,盛開在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ひとり)一人(ひとり)違(ちが)う種(たね)を持(も)つ,その花(はな)を咲(さ)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懸命(いっしょうけんめい)になればいい。」
(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種子,只為了讓自己如花般盛開,我們只要為此而努力就好。)
燈光忽然收束,他整個人又從舞台上的黑暗中隱沒。
音樂間奏聲中,那圓潤的昆曲念白竟又響起——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這念白,沒有半分的幽閨自憐,卻都是「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蘊藉風流。
它極慢,極緩,一韻三折,盤旋往復,細膩無比。那聲腔太美,直直令人覺得仿佛置身於百花深處,放眼望去,各花有各花的姿態,韶華無限。
那一個「年」字,餘韻悠然散盡之時,舞台燈光忽然大亮!
一個人從舞台後方快步走出,整個舞台的氣氛登時濃烈了起來!觀眾席上突然之間爆發出了驚呼和尖叫——
「真的是弱水啊!」
「換裝了!」
真的就是弱水!
之前那個乾淨柔軟、內斂溫和的關山千重仿佛突然之間消失了,這個弱水,仍是一身的白色,卻又多了醒目而艷麗的紅,一步步搖曳生姿,熾烈而又誘人!
在明亮的燈光和高清鏡頭下,他那張面龐終於顯露無遺。長髮散落下來,縴長的眉飛入鬢邊,雙眸若含兩泓秋水,閃著光,水潤而情深。
他在笑,唇色光潤丹暉,啟口時,便是空靈而又自然的女聲︰
「困(こま)ったように笑(わら)いながら,ずっと迷(まよ)ってる人(ひと)がいる。」
(有些人露出了困擾的微笑,也有人迷失在了花叢之中。)
要不是那樣的身高,那樣一張剛剛才看過的沒有化妝的臉龐,聽著這樣的聲音,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貨真價實就是個男生呢?
他其實沒有刻意去模仿女孩子的動作,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並無過多雕飾,更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但這樣的聲音和模樣,真的會讓人忘記性別。
「頑張(がんば)って咲(さ)いた花(はな)はどれも,きれいだから仕方(しかた)ないね。」
(因為每朵花都在努力綻放,漂亮得實在讓人難以抉擇。)
或許是方才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觀眾們竟是在他唱到第二句才意識到,弱水的聲音表現力,比關山千重還要強!
掌聲轟然在歌聲間隙響起,而他拿著話筒的手已經垂下。
順著弱水的目光,所有人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來,眉眼生得凌厲而美,她握著話筒唱道︰
「やっと店(みせ)から出(で)てきた,その人(ひと)が抱(かか)えていた,色(いろ)とりどりの花束(はなたば)と。」
(終於有一個人從花店走出,在他的懷中緊緊抱著,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花束。)
底下的粉絲認了出來,激動地大聲喊道︰「關九!九哥啊!」
關九望著弱水,鋒利的眉眼中,帶著並不掩飾的情意和笑意。
弱水望著她笑,又抬起話筒唱道︰
「うれしそうな橫顏(よこがお),名前(なまえ)も知(し)らなかったけれど,あの日(ひ)仆(ぼく)に笑顏(えがお)をくれた。」
(那人的側臉顯得十分欣喜,僅管我並不知道你的名字,但那天我記住了你的笑容。)
「有生之年啊!」那些粉絲們已經熱淚盈眶,近乎瘋狂,只恨沒有手機在身邊,把這六年才等到的一幕錄下來發出去!
忽然舞台上又一個新的聲音響起,較之關九的清越,她的嗓子要低沉醇厚許多︰
「誰(だれ)も気(き)づかないような場所(ばしょ)で,咲(さ)いてた花(はな)のように,そうさ 仆(ぼく)らも。」
(在誰都不曾留意到的地方,那樣的你也如花一般燦爛。)
這唱功讓在場的觀眾驚了一驚,隨即眼前一亮,看見唱歌的人走了出來——
那是個和關九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卻穿了一襲旗袍。縴腰一搦,卻極有氣場,仿佛從浮塵往事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她長髮漆黑,雙眸明亮,望向弱水的笑容奪目耀眼。
現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弱水在聽清這個姑娘的聲音的那一剎那,整個人都是震驚至僵硬的狀態。而這個姑娘出場,總含著笑,目光也始終纏繞在弱水身上。弱水看到她時,眼睛忽然就紅了,目光很快從她身上移開,拿著話筒的左手手背擋住了臉。
可眾人分明看到,他的嘴角,越翹越高。
「そうさ僕らも,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沒錯的,我們都是,盛開在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一人違う種を持つ,そ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懸命になればいい。」
(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種子,只為了讓自己如花般盛開,我們只要為此而努力就好。)
這合唱的聲音,終是越來越有力量,又有更多的人從舞台背後的黑暗中走到亮光裡,底下認識他們的圈內粉絲越來越難以壓抑自己,激動萬分!
四大神獸。
妖刀聯盟顧流眄。
Ashura長檠、莫曉調。
關九魚。
……
弱水站在最前面,鳩白工作室之外的人走出來,他是完全意外的,只有關九和四大神獸臉上掛著了然的笑。
弱水一直試圖控制情緒,他垂眸,抿笑,可嘴角仍然微顫著彎起,亮閃閃的東西潤濕他的整個眼眶,密長的睫如帶露之葉。
他揚起頭來,面對著觀眾唱︰
「小さい花や大きな花,一つとして同じものはないから。」
(無論是小花朵還是大花朵,我們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
那合唱之聲終於如涓涓細流匯作磅礡大河,大浪滔滔奔騰向海!
「NO.1にならなくてもいい,もともと特別なOnly one!」
(無法成為第一名也無所謂,只要成為絕無僅有的就好!)
音樂與歌聲漸落,合唱者們又悄然在逝去的燈光中消隱。全場岑寂,弱水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來,觀眾席上仍是一片黑暗。
他內心忐忑。
這樣的改編,是否能在這個舞台上被大眾所接受?是否走到底,也僅僅只是一個他自己的、或者圈層中的狂歡?他的聲音,究竟是否能被聽到?
短暫的幾秒之間,他心中劃過無數念頭。
忽然,黑暗的觀眾席上亮起了兩個字︰
「弱水」
隨即又有兩行字亮起——
「你依然是我的白月光」
「永遠都是」
他緊抿著唇,眼睛別向一邊,笑了起來。
那笑中,是釋然,是和解,更是心安。
晚了數秒的掌聲如潮水一般響起來,隨著演播廳中全場亮起的燈光,許多觀眾站了起來,高聲喊道︰「弱水!弱水!弱水!」
主持人走了出來,站到了舞台上,弱水的身邊,先是一句調侃︰
「你的粉絲是壓倒性的,不知道播出來後,他們會有多瘋狂。」
他沒有說話,向著觀眾席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鞠下去時,停頓了很久。
主持人說︰「評委老師們對關山千重今天的表現,有什麼評價?」
評委們相互看了一眼,一個資歷最老的評委開口道︰
「我原來一直以為,你的聲音需要用古風歌這種華麗的詞句、炫麗的高音和旋律來進行包裝,不這樣就體現不出你聲音的力量。
「但今天這首歌,拋棄那些東西,讓我看到了一個純粹的、沒有雜質的你。用心唱歌,用語感和律動來喚起聽眾的共鳴,你做到了,在你這樣的年紀,沒有囿於自己的外表,很棒。」
這位評委純粹從唱歌的角度來評價,雖然無形中又黑了一把古風,但的確評價中肯,觀眾席上的觀眾,都頻頻點頭。關山千重和弱水的那些粉絲,老母親一般地抹了抹眼淚。
主持人又對白翡麗道︰「我現在應該叫你弱水嗎?」
白翡麗把頭髮別向耳後,向觀眾席笑了一笑,觀眾席上一片「我要昏過去了」的抽氣聲。
他說︰「關山千重也好,弱水也好,都是我,不同時期,不同狀態。不過現在,還是叫我關山千重吧。」
主持人說︰「那好的。關山千重,雖然你聲稱請的主嘉賓是弱水,但其實你的合唱團隊中,的確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嘉賓,讓我們把她請出來好不好?」
白翡麗說︰「不好……」
觀眾席上一片哄笑,然而節目組決定的情節,也容不得他說個不字,主持人已經做出了一個「有請」的動作,「有請中國新生代優秀京劇演員,于派第四代弟子,余飛!」
觀眾們看見之前那個穿旗袍的姑娘,大大方方地從舞台後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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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上唯一的花》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更適合的歌曲。這首歌感謝hana之前的長評提醒我。
另外還有群裡的這些讀者給出選擇,非常感謝你們!抹茶拿鐵:Kim Taylor的單曲《I Am You》,花たん的單曲《心做し》,Crystal Kay的單曲《サクラ》牙籤:蔡健雅的《被馴服的象》,《おとなの掟》(日劇《四重奏》主題曲),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麼朵:濱崎步《dearest》 辛巴達:花澤香菜的《戀愛サーキュレーション》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2:07
70.我是余飛,也是風荷
主持人戲謔地問白翡麗︰「關山千重,你為什麼不敢看她?」
白翡麗白皙的臉色泛出紅暈,索性連主持人都不看了,目光落向一邊。
主持人看著余飛,笑著對觀眾說︰「剛才大家可能就看到她唱歌了,但大家可能沒想到,那兩句讓我和大家一起被驚艷到的昆曲念白,也是她現場念的。」
觀眾席上發出了一片「哇」聲。
主持人對余飛說︰「你是個京劇女老生,唱的都是《空城計》《失街亭》《斬馬謖》這種,為什麼連昆曲的花旦念白,也念得這麼好?」
「比起昆曲專業的老師,我還是差遠了。」余飛誠懇地說,「但所謂‘京昆不分家’,我學京劇之前,也學過昆曲,所以也會。昆曲和京劇,都是很美的藝術,希望能有更多的朋友了解它們、喜歡上它們。」
「好的,謝謝余飛!」
余飛向觀眾席鞠了一躬,道︰「謝謝節目組,也謝謝大家。」
終於是要下台了,白翡麗鬆了一口氣,然而又聽見余飛說道︰
「我是余飛,也是風荷。」
說罷,她斜斜向他瞟來一眼,正是真正天生驕傲的模樣!然後她便再也不看他,施施然地走下台去。
觀眾席上,那些他的粉絲坐的地方,聽清了「風荷」那兩個字,已經亂了!
我是余飛,也是風荷。
她真的說了。
她真敢說。
白翡麗低垂著眉眼,終於不再克制地笑了起來。
「好的關山千重,現在就是你現場拉票的時刻了。」主持人看了看手中的植入品牌手機上的信息,說︰
「大家可能比較關注弱水的問題,還有你為什麼選擇《世界上唯一的花》這首歌。」
白翡麗拿起了話筒,沉吟著。
現場,一千多雙眼睛專注地看著他。後台,電視屏幕前,鳩白工作室的團隊,還有其他人,也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屏幕上的他。
余飛站在最後面。
她如今的身上,已經有了一種沉下來的氣質。
她看到屏幕上的白翡麗抬起了頭。他的聲音,一如她最初聽到的那樣,清透低沉,像秋色叢林中敲響的石磐。
這樣的聲音,她過去從未聽過,而今後,將永伴她身側。
他說︰
「我很小的時候,天然是個左撇子。教我的家庭老師,一直都在努力把我矯正到右手。我問她,用左手有什麼錯誤呢?她告訴我說,比如吃飯時,大家都用右手,你用左手,就會影響到其他人,這是很不禮貌的。」他舉了一下右手拿著的話筒,「所以我現在用著右手。」
「我從小到大,長得都像個女孩子。我身邊人一直都想把我變得起碼看起來更男人一點。我問他們,我像女孩子,有什麼不對嗎?女孩子,不美嗎?他們告訴我,你會受到歧視。後來我去做舞台劇,需要和許多人打交道。我漸漸覺得他們說得很對,就把自己變成了關山千重。」
「那時候,我不敢告訴別人我就是弱水,弱水其實是個男的——我很長時間,都在刻意逃避這個事實。」
「我很長時間都是在二次元的圈內活動,直到後來我喜歡上一個圈外的姑娘。這個姑娘讓我去面對一個現實︰二次元舞台劇,放在三次元的世界裡,到底還有沒有價值?」
「困惑了很久,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所謂左與右,男與女,二次元與三次元,橫亙其中的不是牆,而是彼此之間的偏見。」
「要戰勝偏見,除了讓自己變得更好,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很感謝那個姑娘,是她讓我有勇氣帶著自己的舞台劇,走進三次元。我要感謝我的團隊,鳩白工作室,還有所有支持我的人。」
「我知道網上有很多對我的罵聲,我也很感謝你們。如果沒有你們,我今天可能不會站在這裡,和自己,和弱水,握手言和。」
他右手按著左胸心臟的位置,再次深深地向所有人深深鞠下躬去。
「謝謝大家。我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花,很高興,我們每一個人都是。」
********************
白翡麗回到後台,鳩白工作室的團隊一擁而上,圍住了他。關九剛要伸出手去擁抱他,突然想起余飛還站在後面,便回頭道︰「喂,風荷,可以嗎?」
余飛笑得燦燦然的︰「你抱呀,趁他還沒換衣服,換了衣服,就是我的了。」
關九於是不由分說,不給白翡麗機會拒絕,整個兒抱了上去,叫嚷道︰「艾瑪嚇死我們了,生怕你出點什麼岔子,不但洗不白弱水還把關山千重給黑進去了。好怕好怕!我的小心臟!」
白翡麗笑著拍了拍她的背,「我本來就不黑。」
一群人說了會話,白翡麗又去答謝妖刀的顧流眄、Ashura的長檠和莫曉調,還有關九魚等幾個人。
路過余飛時,他伸手抱了一下她的腰,與她貼得極近,周圍的人都陰陽怪氣地叫了起來。
白翡麗微紅著臉,但並沒有把他們的怪叫聲放在眼裡,貼在余飛耳邊輕聲說︰「晚上再來感謝你。」
余飛登時臉上緋紅,忙像燙手的山芋一樣把他推開。
晚上自然又是一次聚餐。鳩白、妖刀、Ashura三家一塊兒吃,中途竟然又遇到了離恨天,長檠這人生性豁達,是個不怕找事的性子,根本不管白翡麗、關九和離恨天之間之前有什麼過節,不由分說把離恨天也拉進了這個飯局。
飯局中,離恨天也不說話,一個人喝悶酒,任其他人熱鬧。
眾人聊得熱鬧時,白翡麗拿了分酒器和酒杯,走到離恨天身邊空座坐下,給他的杯子和自己的都斟滿,道︰
「過去的事,一筆勾銷的話,就喝了這杯。」
離恨天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似乎不太相信這種話,能從他嘴裡說出來。良久,他一仰頭,把杯中酒飲得一乾二淨,橫過來給白翡麗看杯底。
白翡麗也同樣一口淨。
離恨天轉著酒杯,低著頭搖了搖頭,苦笑道︰「真沒想到你是這麼一個人。」
白翡麗又拿分酒器給他杯中斟滿。
他斟酒時,離恨天借著酒勁注視著他。白翡麗不看也知道他在看他,道︰「我老婆在對面盯著我,你給我點面子。」
離恨天又把目光移到酒杯上,笑了笑道︰「那你有姐姐妹妹不?親的那種。」
白翡麗道︰「我七歲的時候我媽就走了。」
離恨天「唔」了一聲,怔住,道︰「那我自罰三杯。」他真就自己喝了三杯。白翡麗也沒攔著他,又陪他喝了一杯。喝完,他站起來,拍拍離恨天的背,走開去。
離恨天看著他兜兜轉轉,又坐回那個穿旗袍的姑娘身邊。穿旗袍的姑娘餵給他一塊薄荷糖,他便張嘴吃了下去。
離恨天笑笑,又自斟自酌,飲下一杯酒。然後他站起身來,終於是精神抖擻的樣子,走到了長檠他們那群人中去。
******************************
晚上回到賓館已是一點多。鎖了門進了房間,余飛還在脫鞋子便被白翡麗抱在了懷裡。
他問︰「你今天來就來了,為什麼還要承認自己是風荷?」
被他這樣親密地抱在懷裡,問出來的話卻意外嚴肅,余飛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責備她還是怎樣。
她想了一下,說︰「來參加這個節目,我跟南老先生說過的。南老先生有認識的朋友在節目組,所以我才有開口的機會,順便宣傳一下昆曲和京劇。」
他不依不饒︰「我是問你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風荷。」
余飛撇撇嘴,說︰「你是怕我承認了,影響到你的女友粉嗎?我其實不是想宣示主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仔細想過,因為知道你不想做偶像明星,而是去做舞台劇的幕後,才會說的。我說風荷,是想讓你知道,我現在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忽的低頭吻了下來。
他的口中清清涼涼,還有白酒纏綿的余香。余飛被他吻得心蕩神搖,待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他抱到了床上,扣子都解了個乾淨。
她推他︰「別……」
他仍貼著她呢喃︰「我們都三天沒見了。」
她費勁地抵抗著他主動起來時渾身散發著的誘惑,躲開他試圖解開她內衣的手,攏著凌亂不堪的衣服坐了起來,「等一下……」
「還有什麼程序?」他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余飛跑去隨身帶的包包裡摸出了一個小盒子,又從行李箱裡拿了個長條形的大盒子出來,回到床上,跪坐在白翡麗身邊。
她又侷促地攏了攏自己被扯得亂七八糟的衣服,覺得這氣氛和環境和她預期的有著太大的不同。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咬咬牙,打開長盒子,裡面是一支新鮮的、花頭很大的紅玫瑰。她拿在左手裡。
白翡麗︰「……」
又打開那個小盒子,裡面是一對銀戒指,非常小巧縴細,兩股銀絲絞纏在一起,但是十分精緻。
余飛有些不好意思,說話都有些不自在。她說︰
「唔,這個……求婚……可以的嗎?」
左手玫瑰,右手戒指。
白翡麗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你求啊。」
余飛︰「……」
沒想到他這麼不要臉……余飛心想,她預期的情節,是到這裡白翡麗就應該十分感動,然後順利結束。
余飛心想好吧,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怕再丟臉。
於是她端端正正地跪坐起來,拿著玫瑰和戒指,鄭重道︰「白翡麗,願意和我結婚嗎?一輩子只能愛我一個。」
白翡麗盯著她︰「那你呢?」
余飛說︰「我也只愛你一個。」
白翡麗便低頭過來親親她臉頰,低聲在她耳邊說︰
「我願意。」
他伸左手輕輕一挑,修長的中指便穿過了那枚戒指。他拿起另外一枚來,給余飛戴上。
「傻瓜飛,我的傻瓜飛,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
他把余飛按倒在床上親吻,右手探進她的衣裳,從後背沿著脊柱一路重重地撫摸下來,激起她渾身的顫慄。他的聲音又低又寵,讓余飛整個人都溺了進去︰
「我當時怎麼撿了你這麼一傻瓜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2:21
71.痛
余飛和白翡麗回到北京,尚、單二老帶著他們兩個去了一趟余清家裡,名義上是年前的拜訪,實際上,就是把倆孩子的事給余清說開了,看看余清的意思。
二老也很坦白,白翡麗這孩子從小沒了媽媽,爸爸現在也前途未卜,極大可能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這孩子自己精神上也有一些創傷,就想問問余清怎麼看待這樁婚事。
余清聽完,也沒說什麼別的,揚起眉來望向白翡麗,向他勾了勾手︰
「你,過來。」
白翡麗嚇了一跳,望著余清身邊的理療床,心有餘悸,說︰「余伯伯,這把椅子坐著挺舒服。」
余清拍了拍理療床︰「這兒更舒服。」
白翡麗︰「……」
余飛不明就裡,看看白翡麗,又看看余清。
余清說︰「你這小子,想娶我女兒,就給我過來趴著。」
白翡麗︰「……」
他還是心驚膽顫地爬上了理療床。
余飛按了按他的肩膀、頸椎和脊椎,對二老說︰「我看您二位這外孫,身體挺健康的,就是思慮過多,伏案過勞,頸椎有問題。最好每三個月,過來讓我給他按按,鬆鬆骨頭活活血。」
他雖然繃著臉,但尚、單二老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答應這門親事的意思,不由得樂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好!好!」又對白翡麗說︰「你聽到沒?!」
白翡麗聽余清說沒事,心中一鬆,肩膀一挺便要坐起來,誰知余清兩根手指一按,便讓他「咚」一聲又跌撲在了理療床上。余清雙手抓著白翡麗的肩膀,鐵鉗子似的,稍稍一按,只聽見「喀嚓」兩聲,白翡麗猝不及防地一聲慘叫︰
「啊——」
余飛「噗」地就笑出了聲。
白翡麗像死了一樣地趴在床上,余清兩根手指點上他的頸椎,又讓他滿是驚恐地抬起眼睛來。
余清按著他的兩節頸椎骨說︰「這個地方很重要,要保護好,很多人頸椎以下癱瘓,壞就壞在這裡。」
他點點白翡麗的那處頸椎,白翡麗油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余清說︰「我這個女兒,從小的日子過得不是很好,跟你也算得上同病相憐。但你是男人,力氣大,也不用生孩子,以後還是要多照顧她些。」
白翡麗點頭。
余清捏著他的後頸,又說︰「我這女兒,脾氣不好,身體倒是挺皮實。你這脆筍子做的身子,一定要多養著,多鍛煉,多來我這裡鬆鬆骨頭,這樣兩個人才能長長久久,白頭偕老。」
白翡麗覺得挺感動的,放鬆了警惕,繼續點頭,說︰「謝謝余——」後面倆字還沒說完,余清手指突然施力,又是骨頭「喀拉」一聲,伴隨著白翡麗一聲絕望的叫喚。
余飛已經笑得不行,不忍心看白翡麗被余清這樣欺負,便走了出去。
余飛在院子裡轉悠了一陣,北京剛下完一場雪,院子 還有不少積雪,水缸表面結了一層冰。余飛無聊,把那圓圓的一大塊冰鑿下來玩,忽的只覺得脖子冷,原來是被人砸了一大團雪。她一回頭,看見院牆上蹲著一個人。目光對上,那人「撲通」從高高的院牆上跳了下來。
不是別人,正是余洋。
余飛把手裡的冰當做飛碟一樣向余洋擲了過去,余洋斜斜地勾起嘴角,待冰盤飛過來時,一重拳砸在了冰盤中心,把冰盤砸得粉碎。
余洋得瑟地說︰「怎麼樣,是不是比你找的那個小白臉兒強多了?不如來跟著你哥哥我吧。」
說著他就往廚房走,說︰「有東西吃沒啊?餓了。」
余飛跑過去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罵道︰「王八蛋!要不要臉啊你!」
余飛的腿勁兒早已今非昔比,這一腳踢得余洋險些撲倒在地。余洋勃然大怒,轉過身來和余飛扭打在地上,他惡狠狠罵道︰「別以為你現在出息了,把老頭子哄好了,認了爸爸還嫁了富二代你就一帆風順了。你師叔母還恨著你呢!你師叔的大兒子,還在地底下睜著眼睛看著你呢!」
余飛登時血紅了眼睛,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把余洋掀翻在地,吼道︰「我師叔說了!那跟我沒關係!」
「呵,有沒有關係你自己心裡清楚。」余洋掀著眼皮吊兒郎當地說,「有道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余飛痴然地坐在地上,白翡麗過來,把余飛扶了起來。「怎麼回事?」他冷冷地問。
余洋嘿嘿一笑︰「小妹夫,別在意,我和她從小打到大,鬧著玩兒的。」說著便晃進了廚房。
白翡麗給余飛拍了拍身上的灰,問︰「怎麼了?」
余飛回神,笑笑︰「沒事。」
***********************
《新聲音》這一季會在新年的一月份結束,只剩下四強爭奪賽和最終決賽兩場。
余飛和白翡麗在元旦期間稍稍休息了一下,白翡麗忙著準備四強爭奪賽,余飛則要練戲和準備理論課的期末考試。
四強爭奪賽的前一天,兩人一同坐高鐵去到了X市。繕燈艇劇團倒是駐扎X市有幾天了,在做首演前的最終排練。這一場《武家坡》本來就是經典名段,倪麟飾演王寶釧,齊派的當家人飾演薛平貴。這倆人都是梨園行裡名聲響當當的人物,票賣得少見的火爆。
這次《新聲音》的四強爭奪賽是在晚上錄制,余飛的計劃是在X市多滯留一天,第一天先去參加白翡麗的四強爭奪賽,次日再去給繕燈艇捧場,反正繕燈艇要連演三天《武家坡》,她不去首演也沒關係。
然而白翡麗錄節目當天下午,繕燈艇的小師弟蘭庭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要動手術。繕燈艇本來來X市的人就不多,這天下午都忙於準備首演,抽不出人手去。
X市這麼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余飛也放不下心讓別人照顧蘭庭,便和白翡麗說了,自己去陪蘭庭做手術。好在醫院就在大戲院和電視台的對面,來來去去非常方便。
蘭庭做完手術回到病房,余飛又陪他待了兩三個小時,看著他輸液,打止痛針,確定他沒什麼事情之後,才離開,留了大戲院幫忙安排的護工看守著,等演出結束後繕燈艇其他師兄弟過來照顧。
她給白翡麗打電話,節目錄制已經開始了,白翡麗在演播廳後台候著,他是倒數第二個上場,中間還隔了好些選手。
電視台管得嚴格,閑雜人等不能隨便進出。白翡麗便親自下樓來接余飛。
這天恰好是周五,晚上六點多下班和用餐時間,路上堵車堵到水泄不通。
余飛出了醫院,從滿是車輛的道路中直接穿到電視台這邊。
她在路邊上看到了師眉卿,倪麟的妻子。
師眉卿應該也是趕過來觀看倪麟《武家坡》的首演。她的孕肚已經很明顯,大衣都能看到隆起的腹部曲線。她沒有化妝,素顏亦是端莊秀麗,雙手護著肚子從一輛出租車上走下來,站在路邊四面張望,看起來是在等倪麟出來接她。
她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師眉卿的孕肚。
師眉卿那十根蔥管兒般精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著腹部,仿佛是保護著最為珍貴的東西。便是她四下裡看著,等著,心思不在孕肚上時,她的一雙手仍在不自覺地輕輕撫摸著。
這是作為母親的本能。
這應該是她的第二胎。
師眉卿的身體不是很好,和倪麟婚後三年,才要上了第一個孩子。然而那孩子未足三個月,竟然流掉了。
余飛並不知道這背後是怎麼一回事,以為是正常流產,誰知道隔了兩天繕燈艇裡的人背著她議論說,師眉卿流產,是因為她。
師眉卿發現了她和倪麟有私情,氣怒攻心,孩子便沒了。
這事情沒人來找她麻煩。
師眉卿沒有,倪麟也沒有。
她想,師眉卿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是因為看到倪麟給她教戲嗎?但倪麟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教她戲了。是因為知道了她過去和倪麟同台,借著《游龍戲鳳》對倪麟眉眼傳情嗎?但她也好多年沒有和倪麟同台過了。
自從倪麟成婚後,她就和倪麟保持著距離,死死地壓抑著感情。
這件事是一個謎。她沒辦法去問倪麟,更不可能去問師眉卿。
就像一個死結,卡死在她心裡,怎麼都解不開。
那個孩子,到底是一條人命。以後呢?師眉卿和倪麟的以後呢?
她如鯁在喉,如刺在背,輾轉難眠了一個月,最終在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浪時,向艇主自請逐出師門。
她現在遠遠看著師眉卿的孕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也許,多少是釋然了些吧。
余飛遠遠地看到倪麟從戲院門口現了身,而白翡麗也從省電視台大樓的大門中出來了——雖然還沒有看到她。
余飛望著白翡麗笑了起來。
一切都過去了吧,她想著,最後再向師眉卿看了一眼。
然而就這一眼,她看到了一個極為面熟的人出現在了師眉卿的身邊。
糟了、糟了!
劉軍——是劉軍!這個變態的跟蹤狂,消失了好久,竟然又出現了,還一直追倪麟追到了X市!
余飛想都沒想,狂奔向師眉卿,把劉軍從她身邊推開。劉軍一眼就認出來她,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是你這個賤人!滾!」
劉軍的目標仍是師眉卿。
師眉卿過去被倪麟保護得很好,從來不知道有劉軍的存在。眼看著師眉卿對著走過來的倪麟笑顏盈盈,雙手護著腹部露出幸福的神色,根本沒有意識到背後危險的存在,余飛死死地抓住了劉軍後背的衣服,把他拽到大馬路上。
劉軍被大大地激怒了,反手對余飛就是一巴掌。余飛偏頭躲過,使出全身氣力,狠狠地把劉軍推到了道路中央。
她只是想著,劉軍離師眉卿越遠越好。
然而這時候,她只覺得腰上一涼,一種尖銳的、酸痛的感覺蔓延開來。
劉軍又向師眉卿衝過去。
余飛回頭看,倪麟已經接到了師眉卿。她大聲喊道︰「師叔,小心劉軍!」
她按著腰側的手已經越來越濕,潮乎乎的,黏黏的,還帶著腥味。
她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件雪白雪白的羽絨服,是要廢掉了。
眼睛的餘光裡,她看到白翡麗正朝她跑過來,萬分的焦慮。
她站在道路看不到頭的車流中央,左手緊捂著腰側,向白翡麗伸出乾淨的右手,她說︰
「白翡麗!別過來!你聽我說,千萬、千萬不要過來!」
她轉身,向對面百米開外的醫院一步一步走過去。
然而下一瞬,那尖銳的疼痛就像千萬根冰稜一樣從內而外刺穿她的肚子和脊背,讓她一下就失卻了力量,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這時候,一直停滯的車流開始了移動。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2:34
72.尾聲
仿佛這個世界向前運作的機器忽然崩掉了一顆細小的螺帽,掉在地上,發出幾不可聞的一丁點聲音,沒有一個人發現異樣。
車輛如同鐵殼怪物,瘋狂地鳴著喇叭,紅色的車燈刺目閃耀。一輛車從余飛身邊繞了過去,白翡麗終究還是飛奔而來,擋在了余飛身邊。那輛車的車頭剛剛好抵上他的身體,把他撞得向前一個踉蹌。
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找死啊?兩個傻逼!」喇叭聲震耳欲聾。
白翡麗在余飛面前單膝蹲下來。余飛的右手也去捂住左腰,急切地說︰「看什麼看!你快走啊!比賽要來不及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極其的微弱。
然而他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她的手。
她的手太小了,又怎麼按得住那朵在她雪白羽絨服上急劇綻放的業火紅蓮?
她看到白翡麗的臉色驟然變化,就連舞台妝都掩蓋不住他此刻臉色的蒼白。
豆大的汗珠瞬間濕透了他漆黑細軟的頭髮,他的身體在顫抖,仿佛不屬於他自己。
他瞪著一雙眼睛,嘴唇咬出血來,一雙手僵硬地向前伸,穿到了她的背下和膝下。
她看見他鼻尖上的汗粒冒出來,用了一下力,然而他的雙臂竟是渾不著力似的,將她稍稍抬起來了一點,卻又泄勁地落了下去。
後面那司機仍把喇叭摁得山響︰「走不走啊?操你媽!」
周圍車輛流動的速度加快了。余飛感覺暈眩,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地靠落在了白翡麗的左臂上。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白翡麗……」
他痛苦地低低鳴泣了一聲,像是極度痛恨自己。
余飛說︰「你別怕……就一點點小傷,真的……」她想伸手去踫他,看見自己滿手的血,又縮了回來。
白翡麗流下淚來,漣漣不止。他的頭別向一邊,忽的從喉嚨中發出一個極壓抑的聲音,就這樣保持著她的姿勢未動,生生將她抱著站了起來。他的手兜著她的身體,沒讓她的傷口動到分毫。
余飛的頭緊靠在他肩頸邊上,感覺到他身上冰冷的汗,將他的衣服都浸透了。
鮮紅的血液順著她的羽絨服沁過來,又順著他雪白襯衣的經緯絲絲縷縷地向上爬,宛如爬山虎的腳。
他昂著頭沒有看她,喉結從脖頸上突了出來。可她知道他能感覺到那種血液的觸感、氣味,他太熟悉了。她聽到了他急促而艱難的呼吸聲,聽到了他牙齒間格格的摩擦聲。
從馬路中穿過綠化帶到對面路邊,不過十來步的距離。
可這十來步,余飛感覺他抱著她走了有好幾年那麼長。車輛在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留下模糊的屬於時間的幻影;寒風吹過,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飄落,路燈發出六芒星般的光。他們仿佛走向漫長的時光深處。
他的心跳聲像重擂的鼓點,急切地響在她的耳邊,余飛的視野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她輕輕地說︰
「阿翡,你是阿翡是嗎?我知道的,每次我叫阿翡,都是你。」
她說︰「我愛你啊,很愛很愛。阿翡,白翡麗,無論哪一個你,無論你的哪種樣子,我都很愛。」
她嘟囔著說︰「你那一櫃子的衣服,很美……」
他忽然停下來,晃了兩晃。余飛仰著頭看到,他那一雙極美的眼睛裡,有許多閃閃發亮的東西紛揚墜落下來,在這黯淡下來的天色裡,像極了漫天的星星。
他的頭髮在暮色中揚起,可不正是她夢中的獅子嗎?
*************************
余飛在滴滴答答的儀器聲中醒了過來,她在一個雪白的病房中,窗外一片漆黑。
傷口處感覺脹脹的,沒那麼疼了。
轉過頭,白翡麗正倚坐在旁邊的空病床上,看一本書。他眸光低垂,臉上被病房的燈光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靜謐而美好。
修長手指按著的書封上,一個老人駕一葉舟,一只鯊魚正高高躍出海面。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一種脫胎換骨、重獲新生的感覺。
白翡麗見她醒來,便從床上下來,坐在了她身邊。
余飛還掛著吊瓶的手被他輕輕覆住,溫暖她因為輸入藥液而變得冰涼的手背。
余飛望了他一會兒,問︰「今晚有沒有鑽綠化帶?」
他垂眸而笑︰「沒有。」
余飛說︰「真的嗎?我會不會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了?」
他把手機上的日期時間給她看,確實還沒有進入新的一天。
余飛又抬起眼睛來看他,他臉上沒有妝,衣服也換了。
「那……你的比賽呢?」
「我退出了。」
余飛「啊」了一聲。
「導演想讓我補錄,我想,我也不是要做明星和歌手,走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不想再去和其他選手爭奪資源。」
余飛還是覺得惋惜。白翡麗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說︰「導演邀請我去做總決賽的返場演唱嘉賓。」
余飛抬起手來踫踫他的臉頰,「你真好。」
他低下頭來吻吻她,問她︰「你睏嗎?」
余飛搖搖頭,說︰「我想喝水。」
白翡麗去拿了一瓶農夫山泉過來。他之前放了好幾瓶在醫院的暖氣片上,被烘得熱乎乎的。
他揭開余飛的被子,看著她包扎起來的傷口,小心翼翼地把病床搖起來了一些,方便她喝水。
白翡麗擰開蓋子,余飛口特別乾,單手拿著瓶子一氣灌了大半瓶。她瞥見他的書擱在旁邊的櫃子上,還放著一支紅色中性筆。
她問︰「你哪來的書呀?」
白翡麗有些訕訕,「一個護士認識我,拿給我看的。」
余飛「哦」了一聲︰「粉絲投餵的呀。」她想起白翡麗之前做直播,直播他看一本書看了半個小時,那本書似乎是叫《乞力馬扎羅的雪》。
她說︰「你的粉絲,還真會投你所好。」
白翡麗︰「……」
余飛賭氣地拿那紅色中性筆在農夫山泉的瓶子上塗塗畫畫。
白翡麗好奇地問︰「你畫什麼呢?」
余飛不給他看。
過了一會兒,余飛畫完了,把瓶子遞給他。
瓶身上「農夫山泉」四個字,已經被她塗塗改改,變成了另外四個字。
白翡麗看清了,「啊——」地叫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臉。
他說︰「你就不能忘了嗎?」
余飛認真地說︰「不會忘的,什麼都不能忘,一輩子都不忘。」
白翡麗放下手,望著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彼此都已經見過了彼此最卑劣的部分,彼此都是彼此的勇氣與鎧甲。
此後的人生,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
他們擠在這一張小小的病床上入眠。
這夜,余飛又夢見獅子。
**********************
當年四月,余飛三年誓言到期,登台演出新《鼎盛春秋》,一唱成名,得名「余老板」。
在此之後,《鼎盛春秋》全世界巡演兩百餘場,成為新一代京劇傳承與創新的標桿。
五月,白居淵因經濟犯罪獲有期徒刑五年,緩期一年執行。樓適棠在準備飛往海外時在機場被檢方緊急抓捕,以介紹賄賂罪、行賄罪、非法經營罪等罪名提起公訴,此後,獲刑二十年,並處罰金,沒收個人財產。
六月,鳩白工作室成功完成Se定下的三年盈利目標,《幻世燈‧II》赴海外展演,大獲成功。《幻世燈》系列舞台劇,最終成功打響了國漫和二次元舞台劇的名號,將更多年輕人吸引入劇場,成為一代人心中的青春記憶。
九月,余飛與白翡麗婚禮。婚禮誓言中,余飛稱呼白翡麗為︰
我的獅子
——【下篇︰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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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很多讀者還是會覺得有些東西我沒有交代清楚。
但其實我覺得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隱晦可能就是我一貫的風格吧。
如果非要我說明的話,他不是雙重人格,更像是一個人的兩面,兩種性格,只是在受到刺激時,會更多體現“弱水”的脆弱的一面。但在最後的這一章,即便是會哭的、脆弱的弱水,仍然是最強壯勇敢的獅子。如果很多讀者仍要深究的話,我回頭會在微博上寫一篇比較全面的後記,也權當是自己做一個記錄。書單和歌單也會做出來。
看來很多人不知道“農夫山泉”這個惡趣味梗啊。“農夫山泉”是可以塗改成“一大口尿”的,這本來就是第二次相遇梗。這麼明說,可能有讀者說我粗俗。但愛情從彼此之間的光環都要走向日常起居的,余飛和白翡麗兩人一開始就彼此之間毫無保留,毫無光環。
紙質書是白馬時光出版,計畫今年11月份上市。
最後,祝各位風荷,都能找到自己的獅子麗麗,天天風和日麗。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2:51
73.番外 ‧ 倪麟
他眼睜睜地看到劉軍把那一把折疊小刀捅進那個孩子的左腰,那個他放在心頭上十六年的孩子。這孩子叫余飛。
他也眼睜睜地看到另外那個年輕人飛奔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擋住了後面飛馳而來的車。他叫白翡麗。
他在他十七歲那年遇見余飛。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的話,他寧可沒有遇到過。
那一年是他叛逆心最重的一年。
憑什麼他姓倪,就一定要傳承倪派?好端端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要扭扭捏捏地去學姑娘戲?
都什麼年代了?還戴著假的木頭小腳,學古代的女人纏足走路?
父親咳嗽著說︰你再不學,倪派就死了!
他向父親大吼︰倪派這種僵屍,怎麼不早點死?!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一大口血嘔出來。
那年的夏天,佛海邊上的知了叫得最響的時候,師兄帶回來一個蓬頭髮的小姑娘,討好似的對他說︰師弟你看,咱們繕燈艇以後不光有乾旦,也有坤生了。這姑娘一看就是個唱老生的好料子,以後,就讓他陪著你唱戲吧。
他冷冷一笑。
陪他唱戲?這樣粗鄙的鄉野丫頭,頭髮一根根又粗壯又雜亂,野草似的,走路還總低著頭,一聳一聳,坐著也不知道並攏雙腿,噁心不噁心?
他嫌惡至極,說︰駝背,沒戲, 送回去吧。
但這孩子沒走。
此後的兩年,他沒正眼瞧過著小姑娘。但這並不妨礙這小姑娘仰慕他。她看向他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親人的緣故,她特別黏他,就算他三番兩次地轟她走,甚至拿鞭子趕,她也是當時跑了,過一會看他氣消了又回來,還總是偷偷在他房間裡塞一些從隔壁文殊院折來的柏枝。
就像一只討好人的野貓。
文殊院的方丈,最是珍愛草木,一花一樹,都不許攀折。
為此,他沒少向老方丈登門道歉。
繕燈艇裡的人很快就看出來了。
這小姑娘性情耿直單純,佛海上的人都愛拿她當開心果,總喜歡逗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最喜歡師叔!」
「為什麼最喜歡師叔呀?」
「他最美!」
每每聽到這樣的對話,他都覺得無地自容、極為羞恥。
他把余飛叫來,拿著戒尺壓著她的手心教訓她︰以後不許說喜歡他。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為什麼不許呀?
因為我是你師叔。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小姑娘似懂非懂,眼淚汪汪地點頭。
後來又聽到有人問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都喜歡!」
他放心地點了點頭,這孩子,還算得上孺子可教。
「那你第二喜歡的人是誰呢?」
「第二喜歡素雞哥哥!」
他嚇了一大跳!這孩子來北京時日不算太長,平舌翹舌還有些分不清楚。
「哈?文殊院的恕機小師父嗎?」
「嗯嗯!」
「為什麼第二喜歡恕機小師父呀?」
「他第二美!」
他頭疼欲裂。
第二天,他讓余飛去文殊院的戒律堂跪了半天。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我覺得素雞哥哥美,所以我喜歡他,有什麼錯呢?
他是僧人,僧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你也不能褻瀆佛門,你知道嗎?
小姑娘抽抽搭搭︰我覺得菩薩低眉最美,我不能喜歡菩薩嗎?
不能。
他當時很是生氣,這小姑娘,小小年紀,就情思太重,長大了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但他後來才知,他一直沒懂這小姑娘的意思。
十歲那年,小姑娘生了一場病。師兄把她送去醫院,他竟然心中竊喜,覺得耳根清淨了。
然而這小姑娘一去不回。
師兄從醫院回來,愁眉苦臉地說,這孩子可能活不下來了。
他心中猛然一陣失落。
後來又有了轉機,小姑娘的生父出現,救了她一命。
他第一次聽說了這孩子父母親的事情,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對這孩子實在不好。
但她竟然沒有不高興過。她好像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還喜歡打架。
小姑娘這次病得真的是很重,很久都沒有回來。
但他也無暇顧及她,父親的病已經苟延殘喘了很久,時日已經不多。
老父親在病榻上憂心忡忡地拉著他的手︰繕燈艇上下,除了你,還能有誰來傳承倪派呢?蹺功這個東西,整個國內還有幾個人會?倪派的東西,又還有幾個人知道?你不傳,難道讓它跟著我進棺材嗎?我不甘心!
二十歲這一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倪姓的意義。
這一年佛海冰封,每天天邊剛剛發白時,他便獨自一人,在佛海的冰面上練習蹺功。
冰面極滑,他穿著木蹺,起初每每剛一站起來,就摔倒下去。
那時候他總記得,繕燈艇的其他弟子練功,都練得直哭,唯獨那小姑娘,總是笑嘻嘻的,小小年紀,揮髯口揮得特別帶勁,一天上千次,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她也不喊累。
別人問︰「飛飛,你這麼喜歡揮髯口?」
小姑娘說︰「美!」
「一小姑娘,戴鬍子有什麼美的?」
她理直氣壯︰「就是很美!」
她就是天生來唱老生的。
他其實有些嫉妒她。為何讓他長了這樣一副唱旦角的樣子,內心卻這麼不認同呢?
但他下了決心的事,也沒有做不到的。
練到最後,他能著木蹺,在冰面上做工,如履平地。
有一天旭日初升之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有點兒陌生的聲音——
「師叔,你真的好美。」
他驀然回首,看到了一個已經出落成小小少女的余飛。
她坐在石舫的邊上,仍然披散著頭髮,蓬鬆不羈,只是長了許多,直至腰間,象牙白的臉龐上還遺留著一絲絲病後的虛弱。
旭日的光芒下,少女的臉上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耿直而單純的,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撞進他的心裡。
他這一天忽然明白,她一直以來說的「美」,並非簡單的與「皮相」相關的美,而是一種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她是真正的一塊璞玉,或許正是因為缺乏嚴謹而正規的教育,她的天性並未受到世俗條條框框的束縛。她生來便追逐「美」,而她對「美」的欣賞,沒有任何偏見,也沒有任何隔閡。
所以她熱愛他扮演旦角的美。
所以她後來會愛上白翡麗。
只是他當時,明白得已經晚了。
父親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得撐起整個倪派,整個繕燈艇。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她是一個真正會欣賞他的所有的人,但他們注定要錯過。
他看到那個叫白翡麗的年輕人試圖在車流中抱起余飛。
他聽南懷明說過那孩子的過去,他知道那孩子暈血。那孩子抱了余飛幾次,都沒有抱起來。暈血的人,看到血,四肢都是軟的。
他看到那孩子落下眼淚來。
旁邊傳來喧嘩的叫喊聲,劉軍被抓住了。
白翡麗與余飛身後的車在拼命地按喇叭,後面好幾輛車追上了尾,一片混亂。
他要過去嗎?
他應該過去嗎?
那一年,余飛連夜追來向他陳情,是他親自把她鎖在門外的。
余飛又哪裡知道,繕燈艇的生存危機,早在那一年,就已經開始了。
他是倪麟,他不來擔這個責,誰來擔?他不來傳承倪派,誰來傳承?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他要了她余飛,倪派就沒了,繕燈艇,也就沒了,而她余飛的未來,也沒了。
他已經錯過一次。
那一年師眉卿初次懷孕,胎像很不穩定,她的情緒也不穩定,他便在家照顧她。繕燈艇中,為了撐住場面,余飛一天兩場地唱,連唱一個月,鐵打的人也要累到散架。
那天他回繕燈艇,艇中無人,他走到化妝間,只見余飛蜷在長凳上睡著了,長髮凌亂,疲憊不堪的樣子。
打從他對余飛動了心開始,他那一顆真心,就捂得嚴嚴實實的,比海還深。十二年來,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表露出來過,沒有任何人知曉。
但那一刻,繕燈艇中一個人都沒有,余飛又睡得極熟,他看著余飛的那一雙鳳眼眼底的淡青色,終於不忍。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頰,拇指指腹滑過她的殷紅的嘴角。
他這一生,妄念過無數次,只觸踫過她這一次。
他踫了,他就大錯了。
那天,恰巧師眉卿臨時有事,也跟了過來。
他又怎麼能同余飛說,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余飛,這件事,是因他而起,與她無關。
他可以說後半句,卻斷不可能說出前半句。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成了余飛心中解不開的死結,成了南懷明口中她的「魔障」。
他看余飛唱伍子胥,唱得再好,心底仍有一絲不自信,一絲的卑怯。
可他要如何做?他什麼都做不了。
那十年,她每年都在他生日的時候給他寫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她戀得有多苦,他忍得就有多苦。
她心底的魔障有多深,他心底的愧疚就有多深。
他聽到身後已經有人在喊︰「倪老板!得進去化妝了!時間很緊了!」
他看見白翡麗把余飛抱了起來。那個暈血的年輕人,那個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把余飛抱了起來,像抱著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抱著余飛,在車流中行走,每一步都像人魚踩在刀刃上,看得他揪心。
他把師眉卿交給身邊的一個弟子照顧,道︰「劉軍捅了她一刀,我過去看看,立即回來。」
他穿過往來的車流,跑到綠化帶邊上,看見白翡麗已經將余飛抱到了醫院門口。
院內立即有人發現了他們,醫護急救人員飛快地衝了出來。
他們將余飛從白翡麗手中接走的那一剎那,白翡麗終於是昏在了地上。
他在綠化帶邊怔立許久,直到一輛救護車開過,尖銳的鳴笛聲將他徹底驚醒。
他轉身往回走,走到馬路對面,師眉卿問他︰「怎麼樣了?」
他淡淡一笑︰「應該沒事了。」
有人喊他︰「倪老板?進去了吧?」
他道︰「好。」
他知道,余飛應該不想讓他去看她了。
放下了,了結了,魔障也就沒有了。
以後,便是一個新的余飛。
他後悔嗎?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不後悔。
他在心裡想。
傳承的人是他,而她,注定要去開闢一條全新的路。
「倪老板,上場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3:05
74.隱藏版結局
「這一眼,余飛記了許多年。
「許多年後,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快要衰退時,去學了油畫。」
為什麼會這麼說?
因為白翡麗先余飛很早就去世了。
所謂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他去世時,余飛的弟子們都記得,他們的師父似乎沒有很明顯的悲傷。
她只是寫了十六個字,燒在了靈位前。
彼蒼天者,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弟子們以為,他們相處了三十年,朝朝暮暮,情分當已經沒那麼濃烈。
然而此後,有弟子親眼看到,余飛深夜在戲台上,獨自一人唱《香夭》。
她唱過了駙馬周世顯,又唱公主長平,唱來唱去,愈唱愈是悽惶,愈唱愈是絕望,唱到最後「帝女花,長伴有心郎,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時,終於哭倒在地,她仰頭,高聲厲喊道︰
「此生無人,再與我唱《香夭》!」
宛如鶴唳。
看見的弟子,無不淒然淚下,卻無人敢去扶她。
只在十歲時大病過一場的余飛,終於在五十四歲這一年,再度重病一場。
然而三個月後,她又再現於戲台之上。再啟嗓時,唱腔已臻化境,前後無人可匹。
此後,她又獨自一人活了二十年。
餘生,只聞她大笑,不聞她大哭。
六十四歲這一年,她發現自己患上了阿茲海默症。
她從此不再唱戲,專心去學油畫。借助繪畫,她與疾病抗爭了十年。
她有一個畫室,從未示人,就連最親近的弟子也不曾進去過。直到她去世之後,那間畫室的門,才被人們打開。
開門的一剎那,所有人都驚呆在那里。
那麼大的一件畫室,兩百來個平方,密密麻麻的,擺滿了畫。畫上全都是同一個人,有著同一雙春水般流麗的眼睛。
畫室正中,是尚在進行中的一幅,已經完成了大半。
畫面上,是一個烏髮蓬鬆的少女,穿著踏雪尋梅的旗袍。她昂首走在風雪之中,頭髮被吹得高高揚起。
她的身後,所有人都無法無視的,是一只龐大的、遮天蔽日的獅子,鬃毛飛揚,剛猛跋扈。
那獅子的眼睛,無比熟悉,眼睛的瞳孔畫得極為細膩,閃爍著金剛一般堅定的光芒。
畫的下方寫著一句話︰
今生,我未再怕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4 09:03:29
75.大夢版結局
余飛這一生,成就卓越。
人人都知道,她後天的成就,全是一分汗水一分血磨煉出來的。似這般的京劇大師,哪怕是余叔岩,在傳業授徒時都難免保留三分。
然而余飛收弟子,不但因材施教,還盡皆傾囊相授。
她這一生,七十四年,七歲時入繕燈艇學戲,二十三歲自請逐出繕燈艇。二十六歲那一年忽然一連突破三層境界,唱新《鼎盛春秋》一舉成名,從此奠定名角兒地位。五十四歲那年,重病一場,再復出時,一把老生嗓子渾然天成,渾身上下無不是戲。那時候,人皆驚嘆,所謂戲人合一,也莫過於此了。
余飛終生未嫁,無有子息。外界猜測極多,有人說她受過情傷,從此不敢再涉足情事,也有人說她有女性情人,只是迫於世俗壓力無法公開。業內更多是說,她將這一生都奉獻給了京劇的傳承、創新和傳播。
但她年長些的親授弟子們知曉,余飛其實患有極為嚴重的妄想症。她時常同他們念及,她有一位獅子愛人,世間無雙。
她的弟子們起初並不適應,但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後來還經常配合她。弟子們本來以為,他們要習慣這件事直至余飛終老,沒想到五十四歲那年,她告訴他們,她的獅子走了。
她認認真真地在靈堂寫了十六個字,然後焚燒,弟子們竟然覺得十分心酸。
後來她在戲台上唱《香夭》,好些弟子心驚膽戰,以為她真的瘋了。然而三個月後,她重新出現在人前,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此後二十年,她再沒有提及過她的獅子,也再沒有出現過任何妄想症症狀。
她的弟子們都已經她徹底病癒了,也正是因為病癒,才讓她的成就抵達巔峰。
然而直至她去世,弟子們打開她的畫室,才真正被徹底震驚。
那些畫像上的畫,那麼的真實,那麼的豐富,光是吃飯飲食,都畫了許多張,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他們已經無法分辨,那個人是真實存在過,還是只存在於余飛的臆想之中。
或許她真的能看到一個尋常人看不到的、更龐大更美麗的世界,所以她才能一再突破自己的藝術境界。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這樣的人,不是嗎?他們在常人的眼中是瘋子,其實他們是更受上帝眷顧的人。
余飛的葬禮上,有一個年事已高的和尚在弟子的攙扶下前來吊唁。余飛的弟子們識得,他是佛海邊文殊院的方丈,恕機大師。
恕機來到余飛靈前,見遺像中人,是她笑得最燦爛的模樣,他亦開懷大笑︰
「你這一生,一場大夢,何嘗又不是真實!」
「他去世之時,你與我說,‘願此生成就,都是與他相關戲份’,你做到了。」
「瘋狂又如何,妄想又如何,都是渡你的筏!獅子是佛,亦是佛法,更是彼岸。」
離開余飛的靈堂,他回到文殊院。那一棵柏樹早已長大,結滿了藍色的、星辰一般的果實。佛海上的清風拂過,柏樹的苦香,仿佛還帶著舊人的音容笑貌。
他盤腿坐在柏樹之下,微微一笑,擷得慧果,緩緩閉上了眼睛。
佛海之上,忽然響起盤旋回復的洪鐘之聲。
「恕機方丈——圓寂了——」
《大悲咒》在文殊院中誦念了起來。
「光明,智慧,世間出離;唯唯獅子大菩薩……」
佛海上又翻騰起巨浪,古樹之梢,響起數聲渡鴉的鳴叫。
繕燈艇中,花木肅寂,那兩句古老的題詞,依然滄桑地落在正廳畫像之下,未曾褪色。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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