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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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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5 21:52:36
標題: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17-10-19 00:34 編輯
紅顏風華錄
作者:華飛白
【
內容簡介
】:
無論是前世或是今生,李遐玉的生命中似乎都充滿了悲傷。然而,前世她只能鬱鬱而亡,今生卻決不能讓命運擺佈自己。失去父母又如何?失去心愛的夫君又如何?她依然能夠按照自己的信念,堅定地走下去。只是,她卻從未想過,當信念崩潰,死去的夫君再度復活且充滿了秘密,她又該如何面對。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5 21:52:54
第一章 雪夜相遇
甫進入十月,位於塞北的夏州境內便降下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白雪不僅蓋住了已然枯黃的草場,亦令長澤縣城這座邊關城鎮增添了幾分雄渾之外的景色。然而,伴隨著蕭蕭風雪而來的,並不僅僅是令人難耐的酷寒烈風,還有驛道堵塞、胡族異動等消息。當然,作為鎮邊城鎮,幾乎每年都會傳來這些消息。只要沒有戰事,這一切便與長澤縣城內的百姓們無關。而自從東突厥頡利可汗被俘,率部降大唐之後,夏州已經十年未曾燃起烽火了。
入夜之後,風雪依舊呼嘯,長澤縣城諸裡坊內漸次亮起了萬家燈火。雖然宵禁之時未至,但行人無不加快腳步,匆匆往溫暖且明亮的家宅中而去。在這種時節,若非有要事在身,誰會頂著刺骨的寒風大雪在外頭流連?
不多時,街道上便已是空無一人。然而,在這人人都趕緊家去的時刻,卻有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悄悄地離開了自家宅院,一步一步往外挪去。此人雖然穿得很暖和,但因身量幼小的緣故,在這蕭蕭風雪中走得尤為辛苦。過了許久,他才堪堪離開坊門,來到外頭的大街上。
風雪呼嘯而來,捲起的雪花盡數撲打在他身上。由於視線受到遮擋,昔日熟悉的高大坊門、坊牆也彷彿陌生了許多。且此時已是黑夜,週遭除了積雪之外便是烏壓壓的一片。定睛看去,彷彿這些暗影都有些張牙舞爪起來,無數魑魅魍魎隱藏其中。
油然而生的些許怯意,讓此人禁不住退了幾步。不過,他僅僅猶豫了片刻,便又繼續往前走去。走了不多時,就遠遠看見武侯夜巡的燈火,他心中微微一跳,轉身四處找地方躲藏——雖說眼下並未到宵禁的時刻,但他年紀太小,孤身出行難免引來武侯盤問。而此時此刻,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引起他人注意。
然而,一行人越來越近了,他不斷左右張望,卻始終未能尋著合適的躲藏之地。正焦急之時,一雙手從坊牆邊的雪堆裡伸了出來,猛地將他拉了進去。
風聲如嗚咽,送走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雪洞裡頭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相視一笑。他們這才有餘裕互相打量對方,靠著雪光依稀辨別彼此的面容。先至者是個穿著兔皮長襖、戴著小帽,年約十一二的小少年,後至者則是個穿著狐裘、覆著兜帽的八九歲小少女。
「方才真是失禮了。不過,快要宵禁了,小娘子怎麼不家去?」小少年問道,頗為彬彬有禮。而且,他聲音中含著幾分笑意,令人聞之尤為親切。
「郎君為何在此?」小少女幾乎是同時問道,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著他,充滿了警惕。
「我與叔父走散了,身無長物,正愁無處可去。」小少年答道,「本想找一戶人家投宿,卻因沒有過所而無人收留。」他從未想過,這些邊關的民眾竟然如此謹慎。因懼怕他是薛延陀人的細作,即使見他完全是漢人長相也不敢隨意留下他。風雪肆虐,他實在無處可去,這才只能自己悄悄築個結實些的雪洞暫時棲身。
小少女略作思索,道:「郎君的官話聽起來沒有任何口音,應當不是薛延陀人。這裡的百姓說話都帶著夏州音,無法辨別長安官話,才覺得你甚為可疑。」
「小娘子的官話也說得很不錯。」小少年誇讚道。
「我家祖父祖母曾在長安生活過,一向只說官話。」小少女回道,微微探出首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焦躁又有些沮喪,「快要宵禁了,恐怕今夜出不得縣城了。」其實,她出門時便覺得自己走不了多遠,只是不試試難免有些遺憾罷了。
「小娘子獨自出縣城作甚?城外危險得很,說不得便有野狼群與馬賊呢?」小少年道。
「今日我突覺心中不安,擔憂阿爺的安危,很想去探望他。」小少女嘆了口氣,「不過,阿爺所在的營地離得遠,便是坐牛車,也須得走至少一日。」她此舉確實有些過於衝動了,但卻不曾後悔。只是,心中的擔憂只能暫時放下,待明日再說了。
若是過了宵禁還在外頭,便是違律了。小少女並不打算冒險,便鑽出了雪堆,舉步往回走。不過,走了兩步,她便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首望向仍然藏在雪堆中的小少年:「風雪這般大,你若當真在此過夜,恐怕會凍壞。」
小少年噙著笑容:「小娘子可願收留我?」
「隨我來罷。」
悄悄出了一趟門,又帶了一個人回來,宅院裡卻沒有任何人發覺。小少女將院門關上插好,既有幾分慶幸又有些擔心。阿娘並不懂得如何管束僕婢,也不願細思細想,一心只顧唸著如何親手照料阿爺與他們姊弟二人。若不是身邊還有祖母賜下的婢女守著,恐怕這宅院裡早就亂成一團了。但,這樣其實也並無不妥。能得到阿娘的親手照料,每日聽著她溫聲細語的叮囑,她與阿弟不知有多幸福呢。阿娘不擅長做的事,便交給她來做就是了。
雖然宅院軒闊得很,但到底也不過是座二進的小院子而已。小少女對自家下人的行跡瞭如指掌,躲躲藏藏地穿過幾道門,避開兩三個粗使僕婢之後,便成功地帶著小少年回到了她所住的內院東廂房。她的貼身婢女阿長正一臉蒼白地坐在榻邊,見她回來了,猛地跳將起來,哭泣道:「元娘終於回來了……嚇壞奴了……」話音未落,她便瞧見後頭的少年郎,淚流得更是洶湧:「元娘怎麼隨隨便便就將外人帶回家來了?」
「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無處可去,我們收留他一夜又何妨。」小少女道,「你且去將阿弟喚來,就說家裡來了客人,讓他過來待客。」
「可是……娘子還不知情呢。」
「阿娘今日心情不佳,不必教她煩惱了。」小少女道,「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她身為長女,一向早熟,又曾得祖母的悉心教導,頗通曉些中饋之事。因而,她在僕婢當中的威望,素來也比母親孫氏更高些。
阿長猶豫片刻,覺得這少年郎生得唇紅齒白,並不像什麼壞人,便推門出去了。
小少年規規矩矩地立在門邊,雙目微垂,並不隨意探看打量。他雖然穿得很普通,但舉止做派有禮有節,顯然並不是平民子弟,而是官家子。小少女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幾眼,坦然道:「郎君請坐。」
小少年便在榻邊的茵褥上坐下來,背脊挺直。他雖然意欲盡力放鬆,不教尋常人看出什麼不對之處,卻因長年累月所受教養之故,依舊隱約可見風骨斐然。
小少女依稀覺得彷彿在何處見過這種人物,細細一想,卻只能心中一哂。恐怕是記岔了罷。以她日常的交際,怎麼可能遇到這樣的人?恐怕尋常官家子都沒有這般氣度教養,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等出身。「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我姓謝,名琰,族中行三。」謝琰答道。
「我姓李。」李遐玉道。
謝琰也知道,她是女娘,不便告知他人自己的名字,便微微笑道:「多謝李娘子相助。」
李遐玉搖搖首:「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而且,眼下我阿爺不在家中,恐怕留不得謝郎君太久。」
「能得李娘子收留一夜,已經是萬幸了。」謝琰道,「明日一早,我便會離開。」
「我會遣家中部曲陪著你去打聽叔父的下落。」李遐玉道,「長澤縣城並不大,一日下來應該會有些消息。若不儘早與叔父團聚,你身無分文又沒有過所,恐怕很難在長澤縣城中生活。」
「多謝李娘子。」謝琰行了個叉手禮。能養得起部曲的人家,一家之主又在軍營之中,大抵應該是附近折衝府的武官了。不過,眼前這位小娘子的儀容舉止、言行氣度,卻並不似是尋常人家能養得出來的。他心念微動,並未再細想下去。畢竟,這位李家小娘子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揣摩過甚反而是唐突無禮。
這時,一個梳著雙髻的五六歲小童推門而入,好奇地瞧了謝琰一眼,朝他行了禮。
謝琰還禮,並不因他年紀幼小而心生輕視,笑道:「我是謝琰謝三郎,小郎君如何稱呼?」
「李遐齡,謝郎君喚我玉郎便是。」小傢伙看著穩重得很,完全不像尋常小郎君那般跳脫。他聽了阿長帶的話之後,原本還有些擔憂,因而急匆匆地便趕了過來。但一見謝琰的姿容氣度,便覺得這位阿兄應當是個不錯的人。不過,東廂房是阿姊的閨房,畢竟不方便待客,他便引著謝琰往外走:「謝郎君隨著我去西廂房吧,咱們今晚一起睡。」家中並無客房,兩人也只能擠一擠將就一晚了。
「多謝玉郎盛情。」謝琰笑道。這小傢伙生得玉雪可愛,確實當得起玉郎之名。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李遐玉又吩咐阿長讓廚下熬些薑湯,與她驅寒:「西廂房也送去些,讓客人和玉郎都暖一暖身子。」阿長奉命去了,李遐玉獨坐在房內,垂目靜思。忽而,外頭傳來宵禁的打更聲,她抬起首,突然覺得胸間一窒,便似喘不過氣來一般。
很快,這一陣心悸便過去了,李遐玉卻越來越覺得不安。剛入夜的時候,她也曾如此心痛過,一時焦急才不管不顧地奔了出去尋阿爺,不親眼見著他便總覺得不安心。眼下這陣心悸卻比方才更甚,難不成是阿爺當真出了什麼事?
想到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披上狐裘就往正房而去。
正房是三間四架的大屋子,平日總是十分安寧,此時亦是一片靜寂。李遐玉進門的時候,孫氏的貼身侍婢威娘便迎了上來,有些無奈地低聲道:「娘子將自己關在寢房裡,不讓奴進去服侍,也不讓奴通報元娘和玉郎。」
李遐玉頷首,輕聲道:「無妨,我去勸一勸阿娘。」前兩日,母親孫氏應邀去宴飲,結果因出身蓬門小戶而受了奚落,回來便悶悶不樂。今日聽聞旁人宴飲卻沒有人叫上她的消息,更是難受之極。她性情溫軟又敏感,想來是受不住那些人的輕視,所以才鑽了牛角尖罷。
「阿娘。」李遐玉走進寢房,就見孫氏正斜倚在榻邊垂淚。
孫氏也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雙目都有些發腫,見她來了,趕緊拭淚道:「我……我只是想著風雪這般大,也不知阿郎在外頭是不是受了苦……」這倒也並非是託詞,受了委屈之後,她自然想讓自家郎君回來與她主持公道,卻不曾想過這內宅中事,男子又如何能插手。
李遐玉見狀,也不好再提方才心悸之事,便順勢接道:「我也想念阿爺了。不如明日便讓部曲去軍營裡探一探阿爺,給他送些皮襖、裘衣與木炭?」到時候,她便將家裡十來個部曲都遣過去,讓他們一直留在軍營裡保護阿爺。不然,她實在放不下心。
「還是元娘想得周到。」孫氏勉強打起了精神,「近日我正好給阿郎新做了件皮襖,再多收拾幾件,都讓人帶過去。也不知阿郎什麼時候能休沐幾日,也好家來。」邊鎮折衝府對武官的要求甚為嚴格,不到休沐之日斷不會放人歸家。軍營離長澤縣城有些距離,李遐玉、李遐齡之父李信又是個自律甚嚴之人,只在休長假時才會回家。
「算一算日子,阿爺歸家,大概須得到冬至了罷。」李遐玉道。冬至休沐七日,阿爺在家中住上五六日也是使得的。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了東西,將給李信捎帶之物都收到照袋與箱籠中去。正忙碌著,突然覺得地上震顫起來,榻上、長案上擺放的物件都震得微微跳動,轟隆隆的聲響由遠及近,沉悶而又無比可怕。
李遐玉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小娘子,從未遇見過這等境況,有些不知所措。而孫氏已經呆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地龍翻身!」
「真是地龍翻身!!還不趕緊出來!!」
「娘子!元娘!玉郎!」
外頭傳來僕婢們鬧哄哄的哭喊聲,李遐玉猛然回過神,拉著孫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5 21:53:07
第二章 禍從天降
舉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邊緣泛著火紅色,猶如鮮血逐漸噴湧;耳邊充溢著淒惶的叫喊聲,嘈雜且尖銳的哭鬧聲,完全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腳下的大地震顫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動崩裂。平常還勉強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裡,如今到處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僕婢。旁邊的鄰家亦是一片混亂,尖叫、哭喊延綿不絕,彷彿響徹了整座長澤縣城,令本來便不安穩的人心更加驚慌不已。
李遐玉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原以為在暗夜中獨行已經是足夠可怕之事了,卻料不到遇上天災竟然這般令人畏懼。她勉強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聲喚道:「玉郎!玉郎在何處?!」因擔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嚇住了,並未及時跑出來,她便想暫時放開孫氏,去西廂房裡尋人。
孫氏卻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滿了恐懼,也跟著哭喊道:「玉郎我兒!!」
她們二人的聲音湮沒在眾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回應。兩人都急了,互相攙扶著便要進西廂房探看,不料卻被護主心切的威娘攔了下來:「娘子和元娘萬萬不能冒險!讓奴進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說罷,她便衝了進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手下出的忠婢。西廂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個孩童應該不難。若不是她還有阿娘要顧著,必定須得親眼得見阿弟安全無虞,才能徹底放心。正在她心焦無比的時候,院門處忽而湧進來十幾名部曲。他們本該在外院守著,此時卻盡數入了內院。
「阿姊!」領著部曲進來的,正是李遐齡與謝琰。
李遐玉見他安然無事,微微鬆了口氣。孫氏也顧不得理會謝琰這個陌生的少年郎,忙將李遐齡摟入懷中,察看他是否受傷。李遐齡性情溫和,不忍她憂心,便輕聲寬慰著她。謝琰望著母子二人,眸光輕輕動了動。
「元娘。」部曲的頭領李甲大步走過來,沉聲道,「這並非地龍翻身,而是馬蹄聲。」
「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驚失色,「是薛延陀人來攻城了?」夏州與薛延陀人中間隔著東/厥降部。這兩部在陰山附近搶奪遊牧之地,素來便是互相劫掠,兩相損耗。誰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過了東突厥降部所在地,來強攻夏州?若不是邊關承平十載有餘,長澤縣城的民眾又何至於連馬蹄聲與地動都一時分辨不出來?
她顧不得再想其他,急聲問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離得多遠?阿爺……阿爺……即刻去城門附近看看情況!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軍營中找到阿爺!!」如此聲勢浩大,猶如地動,那該有多少馬匹?!
「是。某帶兩人去,剩下的都留下來保護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帶幾人,城外畢竟危險。」李遐玉搖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來的想法,恨不得將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憑她的力量,卻不足以守護柔弱的阿娘、年幼的阿弟。阿爺既然不在家,她便須得替他做出最適合的選擇。
目送李甲幾人動身離開,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了幾步。她心底已經暗暗升起了惶惑與恐懼——方才幾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況,已經讓她有了不詳的預感。但她不願意去想,哪怕一絲一毫失去阿爺的可能。
謝琰發覺她攥緊的雙拳正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生憐惜。像她這般年紀的小娘子,正應該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尋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無非是宴飲玩樂或者琴棋書畫、德言容功。然而,從今往後,她卻需要代替父親背負起一個家庭,照顧弱母幼弟——最近的折衝府順化府,正在長澤縣城以北。若是折衝府將士尚在,斷不會放薛延陀人前來攻打長澤縣城。此時此刻,只怕那千餘府兵都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聲喚道。
李遐玉回過首,帶著茫然、驚惶的雙眸在望見他的那一剎那,便漸漸鎮定下來。
「事有輕重緩急。」謝琰提醒道。
李遐玉微微點頭,謝過了他,面容一派肅然,吩咐部曲道:「將方才那些四處亂竄,趁人不注意悄悄偷盜財物的僕婢都捆起來!!」幸而這些部曲將宅院中的門戶都仔細地看守得很妥當,才不至於令那些起了壞心思的僕婢藉機盜得財物奔逃出去。她很清楚,自家阿弟尚且年幼,必定不可能立即想到這些。這應當是謝琰的功勞。
虎背熊腰的部曲們很快就將因心虛而嚷嚷起來的幾個僕婢捆得結結實實,他們方才趁亂拿取的物品錢財也都搜了出來。剩下的人因這一出而受了驚嚇,一時竟忘了哭喊,均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約而同地望向自家小主人。
李遐玉環視週遭,冷聲喝道:「背主之僕,原本不應再留,合該送到縣廨去當作盜匪處置!杖七十,流放三千里!不過,眼下薛延陀人攻城,你們若能戴罪立功,我非但既往不咎,還會按照功勞給你們獎賞!」
原本因「盜匪」、「流放」等字眼而瑟瑟發抖的幾人眼中掠過亮光,忙不迭接道:「方才都是奴一時糊塗!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娘子饒奴一命!奴一定好好立功!!」「小娘子仁慈!」
「你們幾人,立即都去廚下燒滾油、開水,以備守宅之用。」李遐玉道。她的祖父是折衝府一府長官折衝都尉,阿爺是折衝府領三百軍士的校尉,自小便對戰事耳濡目染,多少也通曉些守城之事,心中早已經有了替阿爺守住家的念頭。「剩下之人,即刻去察看門戶,用重物將門抵住。」
她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眾僕婢便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只顧著驚惶失措,而是匆匆地領命而去。然而,她心中卻並無半點放鬆。長澤縣地處長城之外,周圍並無險要關隘,只有一個折衝府,很難及時請得救兵解圍。而且,區區縣城,畢竟不比得守備森嚴的夏州州城,沒有甕城,城牆也不過比尋常縣城厚一些而已。若是薛延陀人不計代價攻城,兩三千騎兵便足夠橫掃這座縣城了。而縣城一旦攻破,自家的小宅院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恐怕頃刻間便會翻覆。
「李娘子,我去城門附近探看情況。」謝琰道,「你……且找找家中可有隱蔽的地窖。」
「城門附近太危險。」李遐玉搖首,「謝郎君不可輕易涉險。李甲幾人已經去了,若探得消息,定會讓人回來通報。」
「他們或許也有顧不上的時候。」謝琰道,「讓我去罷,李娘子盡快做好準備。」
李遐玉略作思索,這才答應道:「謝郎君萬事小心。」
謝琰匆匆朝她行了一禮,轉身便飛奔而去。李遐玉看他靈敏的身手,知道他必定從小習武,心中也便稍稍放心了。
「元娘,這小郎君定是撇下咱們走了。」從方才起便不見人影的阿長突然出現,抹著淚湊過來,「他一人悄悄躲起來,總比咱們這一群人更容易逃過這一劫。」
「謝郎君不是那樣的人。」李遐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何況,萍水相逢,即使他獨自離開,也在情理之中。」她只不過將他帶到家中,甚至來不及讓他喝一碗熱薑湯驅寒,於他並沒有什麼恩情,也無顏讓他報答什麼。若是他一人能逃脫,倒也是件好事。
「元娘,眼下該如何是好?」孫氏抱著李遐齡哭夠了,遂六神無主地問道。
「阿娘,家中可有什麼隱秘的地窖?」李遐玉問。
孫氏慌慌張張,如何能想起來。而且她一向不理會中饋之事,對這些也一知半解:「問問威娘罷!威娘在何處?威娘!」
威娘已經用照袋簡單地收拾了幾個包袱,聞聲匆匆而出,瞥了瞥阿長與周圍的僕婢,低聲道:「家中只有一個貯藏冬菜的菜窖,就在廚房旁邊。前一陣為了過冬,裡頭已經塞滿了菘菜(白菜)和蘿蔔,眼下必須盡快清理出來,才能入內躲避。」
「趕緊些。」李遐玉望著已經被著火的房屋燒得半壁通紅的夜空,催道,「恐怕縣城和宅院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關係到身家性命,僕婢們立刻動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去將菜窖搬空。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威娘將幾個小香囊塞進李遐玉懷裡,輕聲道:「元娘,那菜窖並不大,裝不下這麼多人。而且,半截露出地面,很容易引起蠻族注意。」
李遐玉知道,她方才言辭十分小心,便是暗示這些僕婢未必忠誠,應該提防他們背叛。不過,既然她公然說出了菜窖,想必仍有餘地。於是,她低聲問:「除了菜窖,家中可還有藏身之地?」確實,方才不過以為是地動,就出了幾個背主盜財的奴婢。眼下面臨著性命危急,誰知道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噓,別急。」威娘淡定地將另外幾個香囊塞進李遐齡衣物中,「背主僕婢,留不得。」
她的言行讓李遐玉不由得想起遠在幾百里之外的靈州的祖母。若是祖母在此,定然也只會靜靜觀察這些奴婢的舉止,然後給他們每人一個最適合的結局。此時此刻,確實不宜有什麼婦人之仁。不然,受難的便是他們了。
想到此處,她眉頭微蹙,銀牙輕咬,眼圈紅了起來:阿爺若不在了,阿弟尚未長大,她便是一家之主。為了保護阿娘與阿弟,她應該像祖母一樣,永遠挺直脊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擊垮。小郎君能做到的事,她都必須做到。小郎君能做下的決斷,她也必須做下!
「拿出些剩餘的散錢,待會兒看著給。讓李丙幾個不必巡邏察看了,都回內院來。」她們幾人勢弱,只有深得祖父、阿爺信重的部曲都在旁邊,才能鎮得住那些心懷不軌的僕婢。
「是。」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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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5 21:53:18
第三章 長澤城破
離開李家之後,謝琰便發現,長澤縣城如今的境況可能比他預想的更加淒慘。數千馬匹奔馳帶來的地動轟鳴越來越輕,說明薛延陀人已經來到城門底下——取而代之的,則是幾乎清晰可聞的鳴鏑聲。縣城正北的城門便是薛延陀人的目標,城樓附近已然是一片火海。
長澤縣的百姓們畢竟曾經歷過國朝初建時那些慘烈無比的戰事,此時也都已經漸漸反應過來。除了惶惶然想要奔逃而走的人之外,許多青壯男子甚至老丈都默默地拿起了已經生鏽的橫刀、柴刀,聚集起來匆匆朝著北城門而去。常年被塞北風沙吹得黧黑的粗糙面龐上充滿了堅毅,亦展露出了屬於大唐子民的血性。薛延陀人又如何?當初突厥人如此強橫,肆虐整個北方,如今不也成了大唐降部?自今上登基以來,大唐雄師連戰連勝,伐突厥,破吐谷渾,征高昌,令兒郎們早便已經豪氣干雲,對任何膽敢前來劫掠家園的胡人都毫無畏懼。縱然此去大抵不過是赴死,他們也相信這些敵人在不久的將來必會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
謝琰望著他們的背影,只覺得胸臆間熱血沸騰:這才是錚錚鐵骨!這才是真正的男兒!那些只會躲在家中傷春悲秋者,抱著祖宗昔日榮光死死不放者,甚至於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者,連這些最尋常的平民百姓亦遠遠不如。
一時間,保家衛國的情懷令這位小少年郎心中激盪不已,只覺得連日來的顛沛流離彷彿都算不得什麼了。他並沒有猶豫,拔足便小跑著跟了上去,混入了隊伍當中。
他年紀尚幼,隨在這隊人後頭,顯得尤為醒目。一個鬚髮斑白的老漢忍不住喝道:「哪裡來的黃毛小兒!還不趕緊滾回家去!」
謝琰微微抬起首,道:「我習武多年,老丈與各位大兄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
「呔!快滾!有俺們在,哪裡輪得上你這小兒逞能?!」旁邊一臉橫肉的大漢不耐煩地將他拎起來,「趕緊找個地方窩著!別礙老子們的事!」
謝琰使巧勁微微一掙,便靈活地脫離了大漢的掌握。他知道這些人看起來凶惡,實則是不忍他小小年紀便去送死。但他已經答應李家小娘子,去城門附近探看敵情。就算只是為了完成諾言,他也必須去:「我絕不會礙事!」
見他如此固執,這群漢子便不再驅趕他。畢竟,這般膽大的少年郎總比那些只知道哭鬧的混小子們強多了。而且,若是不見見血,多經歷這種刀光劍影,也磨礪不出邊塞的悍勇男兒。他們夏州漢子的血性,也只有這般才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到得北城門前時,城樓、民宅早已經被薛延陀人射入的火箭點燃了。火光映紅了暗沉的黑夜,照在那些大吼著沖上城牆的漢子們身上,彷彿給他們印上了一層血色。謝琰避過幾個驚惶失措、四散奔逃的人,撿起角落裡屍首抱著的弓箭,也跟著爬上城牆。他極力讓自己忘記方才那具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屍體,然而甫登上去,一支箭便貫穿了身前那個老漢的頭顱。
謝琰烏黑的雙瞳微微一縮,無數慘烈的嘶嚎吼叫一瞬間彷彿都離得遠了,只剩下老漢喉嚨間沉重而嘶啞的呼吸聲,以及箭頭上那些紅紅白白之物。他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老漢卻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推倒在地上,自己摔下了城牆。
幾支箭堪堪擦過謝琰的頭頂,射入城內。他有些呆怔地望著老漢方才站立的地方,心中升起了複雜的情緒——既有對薛延陀人的憎恨,報仇雪恨的堅定,亦有對老漢的感激,更有對生命無常、生生死死的恐懼。
他從來都很清楚,每一場戰事都意味著無數條人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便是如此。然而,書上看來的慘烈,卻遠遠比不過親身的見聞。他生在貞觀年間,故鄉遠在安定繁華的中原,年紀又尚小,何嘗經歷過這樣如佛家地獄一般的景象?
然而,無數心念轉過,都不過只是剎那之間罷了。謝琰很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眼下又該做什麼。他咬著牙站了起來,尋了個合適的隱蔽處之後,便舉弓抽箭。藉著城樓燃燒的火光,他望向城外,意圖瞄準敵人。不過,這一眼看過去,他的心便徹底地沉了下去:底下烏壓壓一片薛延陀騎兵,足足有三四千之眾!區區一座長澤縣城,必定守不住!何況,既然派兵攻打長澤縣城,為了取得足夠的戰果,薛延陀人必定也盯上了夏州州城。若是州城被困,必定多方救援,誰還顧得上旁邊的一座小縣城?
心中雖然頗有幾分絕望之意,但謝琰射箭時卻異常冷靜。若是此時有人注意到他,必會發現他小小年紀,竟然能做到箭無虛發。不過,數千薛延陀人,只在城牆稀稀落落的箭雨中倒下了幾十人,自然絲毫未能引起旁人矚目。
謝琰很快便將周圍能蒐集到的箭都用光了,也勉強挨過了薛延陀人的幾輪箭雨。城牆上仍然安然無恙活著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完全無法壓制試圖攀援城牆的敵人。不多時,便有些身手靈敏的薛延陀人爬了上來,與大唐的兒郎們展開了肉搏戰。
謝琰隨手拿起一柄已經生鏽的橫刀,用盡力氣斬落了兩三人。溫熱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沾濕了他的兔皮長襖,而後迅速變得冰冷。他心底也從剛開始的滿懷忿恨,逐漸變得悸動不安,最終只剩下一片麻木。
砍殺,砍殺,砍殺。
直到雙臂痠疼得快要抬不起來的時候,謝琰才停了下來。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再戰,便丟下橫刀,轉身離去。然而,在奔下城牆時,到底仍有幾分愧疚,彷彿自己當了逃兵一般。只是,想到或許仍然在等他傳消息的李家小娘子,他便覺得依舊身負著重任,決不能輕易死在此處。
「城門破了!!」
「薛延陀人殺進來了!!」
「快逃!!」
謝琰跌跌撞撞地穿過惶恐躲避的人們,好不容易才回到李家。因門戶都已經被堵住了,他不得不跳牆而入。正要往內院走,卻見幾個粗使僕婢匆匆地拎著包袱躲進了下人所居的倒座房。隨後,濃重的血腥味便傳了過來,令他想起了城牆頭上那片血肉橫飛的景象。回過神,他不禁擰起了眉:如此異象,李家必定是出了什麼事。李家小娘子、小郎君不知可安然無恙?
當他循著血腥味來到廚房邊時,便見李家幾個部曲正將三四具屍首藏到旁邊的樹叢後。孫氏嚇得渾身戰抖,摟著李遐齡輕聲哽咽。李遐玉的臉色亦有些蒼白,卻已經將恐懼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雙瞳之中。而母子三人身邊,只剩下威娘一個侍婢。
「李娘子,三四千薛延陀人已經破開了城門。」謝琰道。
李遐玉循聲望去,一瞬間,那張白玉般的臉龐竟像是有些無悲無喜——彷彿已經因經歷得太多反而超脫於外,又似乎是看穿世間生死的出家者。這般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年幼的小娘子身上,委實有些奇異,卻越發令人憐惜。不過,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微微一動,上前一步:「謝郎君可曾受傷?」
謝琰恍然,抬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我無妨,只是濺上去的而已。」說罷,他看向那個被緊緊關住的菜窖:「世母、李娘子、玉郎,趕緊進這地窖裡躲一躲罷。薛延陀人只為了劫掠而來,或許搶得糧食、牛羊和金銀之後,便會很快離開。」即使這地窖看起來並不隱蔽,也總比躲在房間中好些。
「裡頭有人,且堵住了門。」李遐玉道。方才那些個搬空菜窖的僕婢有大半都背主了——眼看著即刻便要完全騰空的時候,七八個人磨磨蹭蹭地留在裡頭,忽然將菜窖關上,死死抵住,不讓其他人進入。另外幾人狗急跳牆意欲挾持李遐齡取得錢財逃亡,被部曲處置了。只剩下區區幾人還算老實聽話,威娘便分了些錢財與他們,讓他們逕自去尋地方躲藏,各安天命。
她曾經覺得自己主持中饋尚且算是得法,如今卻連貼身婢女阿長都背叛了她,真是諷刺得很。到頭來,她所能依賴的,也只有祖父和阿爺留下的部曲,與祖母手下的威娘而已。不過,生死關頭,也怨不得這些未經收服的人做出這種選擇。無非是他們並不將主人放在眼裡,認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罷了。
部曲們正要去撞菜窖的門,遠遠地便已經傳來了馬蹄聲。
李遐玉、謝琰均是一凜,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些許焦急之色。
「罷了,眼下已經遲了。」李遐玉搖了搖首,向威娘使了個眼色。威娘略帶懷疑地看了幾眼謝琰,便攙扶著孫氏,低聲道:「在左耳房中,隨奴來罷。」
位於正房西側的左耳房,是前些年李信為了生性好潔的李遐玉而改建的浴房。裡頭十分寬敞,不僅擺放著一個偌大的浴斛,旁邊還挖了一個小浴池。威娘將那浴池一角的青石磚取了下來,露出裡頭一方小小的烏黑空間:「這浴池郎君從未用過,只是障眼之法。而這個密室,也僅僅留作這種時候使用。」
在昏黃的燈火下,那處暗室看起來實在小得有些可憐。李遐玉心知,恐怕阿爺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才匆匆做了這番準備。只是,他當初從未將自己也考慮進去,僅僅想護住他們母子三人,又成日忙碌無暇顧及,所以才建得如此狹小。如今她與玉郎身量已經增長,孫氏又豐腴了些,恐怕連裝下他們母子三人都很勉強。思及此,她便將李遐齡推進去,又去推孫氏。
孫氏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將她按了進去。
這間暗室實在是太狹小了,李遐玉與李遐齡縮在一處,尚且不能伸展身體。而略顯豐腴的孫氏若想入內的話,恐怕已經不可能。李遐玉掙紮著想出來,卻不料孫氏又冷不防地將謝琰推到她身上,而後便命部曲與威娘將青石磚重新砌起來。
「阿娘……阿娘……」李遐齡彷彿察覺到什麼,終於忍不住哀哀哭泣起來。
「阿娘,讓我出去!你進來!」李遐玉高聲道。她想要掙扎,卻因謝琰擠在她身後而動彈不得。
「李家世母,我自己找個地方躲著便夠了……」謝琰也道,倒退著便要出去。
「別動!!」孫氏低低地喊道,一向柔弱的臉孔上竟多了些許決然之色。她便像是突然從沉睡中醒過來的母獅,一雙眼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一時間竟將扭過頭看向她的李遐玉與謝琰都震懾住了。
「謝小郎君,你是個好孩子,幫我照顧元娘、玉郎幾日罷。你在今夜來到我們李家,也算是與我們有緣了。便是不讓你進去躲藏,我也鑽不進去,所以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元娘,護好阿弟。阿娘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和你阿爺失望。」
「玉郎,不許哭!你是小郎君,往後長大了還要保護阿姊,決不能軟弱。」
孫氏一口氣說完,部曲與威娘也砌上了最後一塊青磚,只留出了一道縫隙作為通氣口。而後,他們又將浴斛蓋在浴池上,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李遐玉聽著腳步聲遠去,心中充滿了懼怕與恐慌,又恨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漫天神佛,信女求求你們,保佑我的阿爺和阿娘。於信女而言,他們是這世間最好的爺娘,信女絕不能失去他們。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5 21:53:28
第四章 痛失怙恃
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刺耳的笑聲穿過宅邸,伴隨著憤怒的低吼與遍野的哀鴻。李遐玉將李遐齡緊緊地摟在懷中,摀住他的雙耳。分明身前依偎著阿弟,身後還有謝琰,她卻覺得自己的血肉筋骨都已經被寒風與噩耗凍得寸寸成冰。
世間一切彷彿都已經遠去,只餘下他們三人仍然活在這個漆黑的小密室當中。只要想到或許長澤縣城內如今已是十不存一,甚至僅剩下他們,她便覺得冰冷刺骨、心痛難當。念及生死不知的阿爺與阿娘,她既驚惶恐懼,又忿恨之極。然而,無論情緒如何激烈,她都不能再表露出半分,反倒要強作鎮定,安撫年幼的阿弟。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不過是片刻之間,夾雜著猖狂大笑、慘嚎哭喊的聲音終於漸漸遠去。謝琰靜靜聽了半晌,直至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這才微微動了動,低聲道:「薛延陀人許是已經走了,咱們出去看看?」
「算算時辰,大概已經過去一日一夜,我們也不應該僅僅只是躲在此處空等。」李遐玉回道。她憂心孫氏的安危,若不是顧唸著她留下的話,早便忍耐不住了。
兩人因許久不曾飲食的緣故,聲音都有些低啞。李遐齡則並未發聲,似是已經昏過去了。
謝琰試著挪動身子,卻發覺因太久不曾動,渾身早已是麻木不堪。他擰起眉,索性忍痛往後一撞,將青石磚都撞飛出去,自己也倒在浴池底部,掙紮了許久才坐起來。這番動靜雖然並不小,卻似乎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遐玉仔細聽了聽,方小心翼翼地鑽出密室。
因著長時間都只能保持同一姿勢,她亦覺得身子痠痛得很,已經沒有氣力將李遐齡也抱出來了。不過,不待她請謝琰相助,他便已經再度躬身進入密室,將李遐齡夾帶而出。他們在小浴池中休息了片刻,確定宅院裡確實沒有動靜之後,這才推開頭頂的浴斛。
外頭果然已經入夜,一片靜謐。恍然間,李遐玉甚至覺得,他們所經歷的那一夜都只是個噩夢而已。然而,被踢壞的門在寒風中輕輕擺動,發出吱呀的聲響;院子裡滿是髒污,白雪覆蓋之處皆已經被踐踏成了泥水;濃重的血腥味瀰漫,完全掩蓋住了昔日家中溫暖的熏香氣息——這一切都提醒著她:城破家亡,才是事實。
耳房內空無一人,李遐玉猛然清醒過來,喚著「阿娘」便奔向正房。然而,甫踏進正房,她便瞧見威娘倒臥在床榻前,身下血泊已經凝結成冰。她仍懷著一絲希望,將威娘翻過來,試了試她的鼻息。然而,這個臉色青白的忠婢卻已經不可能再度站起來了。
希望落空之後的不祥之感令李遐玉抽泣起來:「阿娘!阿娘!」
她打開儲藏衣物的櫥櫃,奔進臥房鑽進床底下,四處尋找,卻仍不見孫氏的蹤影。而後,她又跑向東廂房,在堂屋中便發現了幾個部曲肢體不全的屍首。這些勇武的大漢在臨死之前與薛延陀人展開了殊死搏鬥,身上滿是傷痕,還被敵人砍下了頭顱帶走作為報復。她看著眼前的慘狀,渾身發軟,幾乎要昏厥過去。
然而,她到底克制住了恐懼與失措——沒有尋得孫氏,她便不可能放棄。不錯,她心裡仍然存著一線微弱的希望:哪怕漫天神佛有一絲憐憫……也必定不會讓她與阿弟成為失去怙恃的孤兒罷!!
「阿娘!我是元娘!阿娘,你在何處?!」忍著強烈的不適感,她跌跌撞撞地越過堂屋,走入寢房內。而後,她一眼就看見插在櫥櫃上那把彎刀。刀身上的血、櫥櫃裡流出的血匯成了涓流,都早已經凝住了。裡頭……裡頭……
分明知道孫氏或許就在這櫥櫃裡,李遐玉卻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強烈的心悸突然襲來,她眼前一黑,摀住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
再度醒來的時候,李遐玉便發現,自己與李遐齡正睡在廚房角落裡的柴堆邊。謝琰藉著廚下灶膛裡未燃盡的木炭燒起了火,火光躍動著映在他們身上,照得渾身暖和起來,一度冷到骨子裡的寒氣也彷彿被驅散了。他依舊坐得脊背挺直,風骨凜然,卻隱約多了些許曾經殺過人、染過血的悍然之氣。
「李娘子,用點吃食罷。」發覺她醒了,謝琰推過來一個破碗,裡頭裝著半碗粟米粥。廚房內的糧食、肉菜等物幾乎都已經被薛延陀人搶走了,碗碟陶罐等器具則被砸光了,一片狼藉。他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些許粗糧,卻也只能供得他們一頓所食而已。
李遐玉確實餓得狠了,腹部隱隱作痛,但此刻她卻無心吃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
「李家世母的遺體,我已經放到了之前藏身的密室中。」謝琰道,「那位婢女與幾位忠義之士,也都放在了小浴池中。」他注視著李遐玉,聲音輕了些:「方才玉郎醒過來後,也用了些吃食。你是阿姊,更應該照顧好自個兒,別教他小小年紀還須得為你擔心。」他並不認為,李遐玉能安然面對母親的遺體。而且,有些事,她毫不知情反而更好些。
「……謝郎君說得是,多謝。」李遐玉沉默半晌後,便坐了下來,強迫自己將那半碗粗糙的粟米粥喝下去。這種未曾脫殼的粟米,平日裡連僕婢都不願意食用,買來大約也放了許久,不但有種奇怪的異味,亦刮得她的喉嚨疼痛不已。不過,不論如何這也是糧食,吃了半碗居然也飽了,渾身多了些氣力。
想到謝琰與李遐齡都吃了這粟米粥,她忍不住心生擔憂,伸手試了試自家阿弟額頭的溫度。直到確定他並未受寒發熱,用了這種吃食似乎也沒有出現什麼異狀,這才略放下心來。
見她冷靜許多,謝琰便帶著她又去了浴房。他早已經將浴池填了土石,因而只能看見一抔新土。李遐玉跪地叩首,行了稽首大禮之後,又默默地祈禱了許久,這才離開。眼下長澤縣城並不安穩,她也無法為阿娘舉辦喪禮,只能暫時將她留在這方土地之中,改日再為她遷葬了。
兩人舉著火,在正房、廂房裡搜尋多時,好不容易尋了些用得上的物事,裝了幾個包袱,回到廚房。經過菜窖時,李遐玉瞥了一眼。裡頭依稀倒臥的屍首並未讓她有任何動容,彷彿見到屍體已經是再尋常不過之事。謝琰亦是眼不見為淨,只合上了門便罷了。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與那一夜的恐懼絕望相較,整座長澤縣城彷彿多了些許生氣,隱約能聽見細碎的人聲。謝琰側耳靜聽,低聲問:「李娘子有何打算?」
李遐玉沉默了許久,才道:「我要去順化府軍營,找我阿爺。」
「……令尊恐怕已經凶多吉少。」謝琰直率地道,「且不說薛延陀人很可能還在附近遊蕩劫掠,並未走遠。我仍依稀記得,順化府軍營很是靠近昭武九姓胡人、六胡州粟特人聚居之處,離突厥降部所在的順州、化州亦不遠,很是危險。你帶著玉郎隻身前去,也只是有去無回而已。李娘子不如再斟酌一二罷。」
「便是阿爺已經戰死,我與玉郎也須得為他收斂遺體。」李遐玉有些固執地回道。她心裡其實很清楚,李信已經不可能生還,她此去順化府軍營也未必能尋得著他的遺體。但尋不著與不去尋卻是兩回事。
「尋著遺體之後呢?」謝琰又問。
李遐玉道:「祖父在靈州任河間府折衝都尉。我與阿弟會去靈州投奔祖父、祖母,替阿爺阿娘盡孝。」其實,他們離開河間府來到長澤縣城也不過是這兩年之事。阿爺李信是獨子,本應世襲祖父折衝都尉之職,他卻不願受此蔭護,轉而去了夏州順化府任校尉。他原本打算將妻兒都留在靈州弘靜縣侍奉父母,但因孫氏與阿家柴氏難以相處,後來便以照顧阿郎為藉口帶著兒女遷了過來。故而,她其實是在靈州長大的,對於弘靜縣比長澤縣還更熟悉些。
謝琰到底對這些邊鎮縣城並不瞭解,又問:「弘靜縣離長澤縣多遠?在長城之內或是之外?」
「附近便是賀蘭山,並未修築長城。」李遐玉回道。至於距離,她亦有些不確定:「此去弘靜縣,約莫五六百里?當初阿娘帶著我們來長澤縣,繞過了胡人聚居之處,牛車行了十日方到。」
謝琰道:「牛車行十日,恐怕憑著雙足行走,至少須得二十幾日。畢竟,你們人小力孤,不可能一直不眠不休。而且,就算繞過胡人聚居之處,此時動盪不安,仍然十分危險。倒不如先入關,從寧朔縣往靈州而去,總能安穩一些。」
李遐玉垂下眼:「最安穩之法,莫過於就在此等著。祖父若得知長澤縣被薛延陀人攻破,定會派遣部曲前來找尋我們。」
「確實如此。」謝琰道,「離開長澤縣城,反倒處處危險。而且,令祖父遣部曲前來,反而方便去順化府軍營找尋令尊之遺體。」
李遐玉不得不承認,他所言確實很有道理。倘若因一時衝動而冒險,讓自己與阿弟陷入險境之中,反倒是對不住阿娘臨終前的託付。「罷了,就在此等著罷。待天亮之後,再去尋些糧食,也好熬過這些日子。不知……謝郎君又有何打算?」
「我也有些擔心叔父的安危。不過,他武藝高強,應當無事。所以,我反倒是有些不放心你們姊弟二人。待令祖父派人來接走你們,我才能放心去找叔父。」謝琰道。
李遐玉望著眼前這個少年郎,目光柔和了幾分:「謝郎君高義。若是祖父遣人前來,不如讓他們也幫著你找尋令叔父,總比你獨自一人更快些。而且,你若不能與叔父團聚,我與玉郎也不可能安心離開。」若是沒有謝琰在,她與阿弟大概早已經受不住這番打擊了罷。
「我到底仍是看著年幼了些,所以你們都不放心。」謝琰微微彎起嘴角,「罷了,便是我說獨自一人亦無妨,你也不會信。到時候再說罷。」
兩人說定之後,心中都覺得安穩了幾分。李遐玉便又道:「我和玉郎身上還有些錢財,待會兒倒是可去南市的糧行中看一看。倘若糧行已經被搶光,也總該有些人家藏了糧食罷。」
謝琰略作沉吟:「如今城內紛亂,還是不露財為好。我們外出之時,也儘量找些僕婢的衣物穿著,才不引人矚目。否則,有人趁亂將咱們擄去賣了,也不無可能。」他一路自故鄉行來,對於世情比李遐玉清楚多了,也知道戰亂之後才更應該提防旁人。縱然昔日是同城之人,甚至熟識之人,今日為了能活命的糧食或者錢財,便保不準會做出什麼事。
李遐玉咬了咬唇:「那玉郎應該跟著我們,將他一人留在這裡也不妥。」更何況,這宅院裡到處都是屍首,他年紀幼小,恐怕會嚇著。
謝琰頷首:「我們一起去便是。」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7:47
第五章 破城之內
天色已然大亮,卻依舊顯得略有些昏暗。飄飛的風雪零零星星地從空中落下,再度漸漸覆蓋長澤縣城。然而,與昔日的繁華熱鬧、人流如織相比,如今這座縣城已經幾成廢墟。北城門附近的裡坊皆已經燃成了灰燼,眼下仍在斷斷續續地冒出陣陣青煙。其餘裡坊也有不少宅院因抵抗的緣故,被薛延陀人縱火燒燬。街道上四處是倒臥的屍首,被白雪淺淺地蓋住,遮掩了猙獰的傷口與凍結的血流。遠遠隱約傳來無知稚童的悲泣,時而有人踉踉蹌蹌地在廢墟中穿行,而後爆發出悲愴的哭喊聲。
長澤縣到底不過是區區一地而已。薛延陀人為了過冬而劫掠,不知攻破了多少大唐邊塞城鎮,使得多少大唐子民家破人亡。這次兵禍造成的結果,比天災更加慘烈,也愈發令人恐懼,愈發令人充滿了憎恨。
謝琰、李遐玉與李遐齡緩緩地沿著街道往南市行去。他們三人罩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髮髻凌亂,臉上滿是髒污,看上去就像流浪的乞兒,並未引起路上那些臉色驚惶、步伐匆忙的行人的注意。舉目望去,長澤縣城早已不復舊日模樣。若非確定足下的街道確實是那條貫穿縣城南北的中軸大道,李遐玉甚至生出了一種置身他處的錯覺。
隨處可見的屍首與痛苦呻吟的傷者,令年幼的李遐齡再也不敢抬眼多看,忍不住緊緊地握住身邊阿姊的手。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低聲寬慰道:「玉郎莫怕,有阿姊在呢。」
李遐齡用力地搖搖首:「阿姊,我不怕……我不怕……」阿姊是小娘子都不懼怕,他可是小郎君,怎麼可能覺得害怕呢?想到此,他抬起首,迅速地看了周圍一眼,然後努力地移開注意力,專注地看向謝琰的衣角:「謝家阿兄在懷裡放了什麼?鼓鼓囊囊的。」
臨出門的時候,為了以防萬一,李遐玉和謝琰再度仔細地挑選了一些應該隨身攜帶的物品。錢財自不必說,李遐玉分成了四份,每人裡衣中都足足縫了十幾金,剩下些散碎制錢由她收了起來。另外,謝琰從僕婢住的房裡找出幾個已經凍得僵硬如石的蒸餅,也每人懷裡揣上了兩個。
謝琰微笑著瞥了他一眼:「家去之後再給你瞧瞧。」
李遐齡不過是隨口一問,也並不強求他回答,便點點頭。李遐玉也隨意地瞧了一眼,從那物事隱約的輪廓,便看出那必定是一柄西域短刀。看長短大小,應該並非殺害孫氏的那柄彎刀,而是他自己所有之物。如今城內紛亂,再如何小心謹慎亦不過分,帶著刀出行也是應當的。
徒步走了半個多時辰之後,他們終於來到南市。按照大唐的規矩,天下城郭中所有的「市」,皆只在午後開放做生意。此時尚是上午,按理說,坊門本應該緊緊關閉才是,他們也早便做好了等兩個時辰的打算。但是,眼前的南市不但坊門大開,且裡頭還有些正在搜取物品的人。
不問而取,謂之盜。謝琰與李遐玉都皺起眉。他們自然不願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但糧食關係到三人的生計,卻不得不搜尋。略作猶豫之後,他們也走進了南市,一家一家行店看過去。所有行店的淒慘景象無不觸目驚心,鋪面中通常只見屍首,不見任何貨物。尤其是金銀首飾行、糧行裡,更是早已一掃而空。便是布行鞋帽行等店舖,亦是空空如也。
李遐玉、謝琰在麩行、米行、粳米行、穀麥行、米面行等幾處糧行裡都轉了轉,皆一無所獲。他們又去了酒肆、食肆,挨家挨戶查看,最後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廚房中尋得了一小袋粳米,還有些散落在地上的粗麵。
將粳米與粗麵都收起來後,李遐玉暗暗記下了這家酒肆的名字,打算日後再過來償還這家主人的恩情。畢竟,這些糧食若是省著些吃,大概也能讓他們堅持十來天了。只要再去尋些糧食,配上家中散落的菘菜、蘿蔔,應該便能使他們熬到靈州祖父遣人過來的時候。
謝琰細心地將粳米分成了幾小袋,分別塞進三人的懷裡,只提著粗面袋子往外走。果然,就在他們踏出酒肆的時候,幾個尖嘴猴腮的男子忽然躥出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之人打量著他們,惡狠狠道:「哪裡來的乞兒!竟敢闖入老子的店中偷盜!還不趕緊將你們偷的東西都交出來!不然,老子便是將你們就地打死,也是佔足了道理!」
「你說這家小酒肆是你家的?那你姓什麼?可認得旌旗上酒肆的名字?」謝琰擋在李家姊弟身前,冷冷地問道。方才他就瞧見這幾人在各類行店中穿梭,顯然也正在搜尋值錢之物,並不是什麼店主掌櫃。此時攔住他們,無非是瞧見他們尋著了糧食,便想搶過去而已。
那男子自然不識字,也說不出酒肆的名字,惱羞成怒,舉拳便衝了過來。其他幾人嘻嘻笑著在旁邊看熱鬧,擠眉弄眼地嘲諷這三個小乞兒不識抬舉。
「畜生之輩,要搶便搶,找什麼藉口?!」謝琰放下粗面袋子,一閃一避,再利落地轉身飛踢,就將那男子狠狠地踹了出去。圍觀的幾人大驚失色,想不到這年幼的乞兒竟然像是習過武,臉上不禁多了些懼意。
「不過是個小乞兒!你們怕什麼?!給老子圍上去!狠狠地打!!」被踢飛的男子一邊抱著腹部哀嚎,一邊咬牙切齒,「將他們打個半死,然後賣給粟特人,咱們每個人都能賺上好幾金!!」
聽得買賣乞兒能賺幾金,這群人互相瞧了瞧,瞬間便滿面皆是貪婪之色。他們往日就是走街串巷的無賴兒,仗著有幾分力氣橫行鄉里,靠著敲詐勒索過活。如今官衙武侯、差役幾乎都死光了,他們喜出望外,覺得正是四處搜刮錢財的好時候,也好供得日後揮霍度日。不過,縣城中的大戶、商行幾乎都已經被薛延陀人搶空了,他們找了大半日也沒能尋得多少好東西,一時難免失落。如今這個主意卻讓他們很是心動,將城中那些孤兒都賣與粟特人做奴隸,錢財豈不是滾滾而來?
於是,幾人紛紛撲了上去,與謝琰打成一團。
李遐玉牽著李遐齡,躲在酒肆內焦急地看著謝琰與那些男子搏鬥。一方只是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另一方卻是好幾個青壯男子。便是他武藝再高強,沒有拔出那柄西域短刀,一時也分不出勝負。
李遐玉知道,謝琰並不認為這些人罪可致死,所以才不忍心殺人。但是若不能盡快分出勝負,以他疲累了這幾日所剩餘的體力,極有可能會落敗。她想了想,帶著李遐齡回到酒肆的廚房裡,找到了一柄沉重的柴刀,又讓李遐齡拿著菜刀護身,這才又奔了出去。
「玉郎,你躲在櫃檯後頭,若是阿姊沒有喚你,絕不許出來。」
「阿姊……」
「聽話。」
說罷,李遐玉便提著柴刀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出其不意地襲向那群無賴兒。只是,她畢竟從未傷過人,柴刀又沉重,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卻並未擊中。那躲開的無賴兒反而一拳就把她打開了。
李遐玉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辣,耳中嗡鳴不止。她捂著迅速青腫起來的臉頰,心中又羞又辱又怒。連家中長輩們都不曾責打過她,這群市井無賴居然膽敢動手?!而且,她自幼習騎射,如今居然淪落到被街邊無賴兒打傷的地步,簡直是給祖父祖母和阿爺丟臉!!心中激憤之下,她咬牙再度爬了起來,轉身去酒肆中拿了李遐齡的菜刀,又沖了過去。
「李……」謝琰見她受傷,心中大覺慚愧。他一時不忍,換來的卻可能是三人都受重傷,被這些無賴賣作胡人奴婢的下場。既然這群人毫無悲憫之心,他又何必心存善念?思及此,他拔出懷中的西域短刀,痛下了殺手。
那些無賴兒想不到他居然身懷利器,想要逃走時卻已經遲了。謝琰乾脆利落地殺了幾人,又挑斷了剩下幾人的一手一腳筋脈,留下一地的屍首與重傷者。
李遐玉眼睜睜地看著他殺人,緊握著菜刀,臉色絲毫不變。若是她的武藝更高些,同樣不會婦人之仁留下這些無賴兒的性命。倒是李遐齡,無聲無息地從櫃檯後鑽出來,遠遠看著那些躺倒一地的人,小臉頓時慘白無比。
「咱們回去罷。」謝琰沉聲道,「剩下的時日都不必再出來了。十幾天後,想來附近也該派來軍隊收復縣城。到了那時候,規矩秩序都會漸漸恢復,咱們也可用錢財去換取糧食度日。」
李遐玉搖搖首:「這些人在此處流連許久,想必已經收集了不少糧食。為了以防萬一,咱們多拿些糧食家去,剩下的便留待其他人來取用便是。」
謝琰略作思索,點頭道:「你說得是。說不得還會出什麼意外,準備充足些也好。」
這群無賴兒大概已經驅逐了不少尋常百姓,南市內發生了這麼一場血肉橫飛的鬥毆,竟然也絲毫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謝琰、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往方才無賴兒們出沒的地方尋去,很快就找著了不少糧食。他們只取了一袋粟米、一小袋粗面,便匆匆離開了。
回李家宅院的路上,他們好心地告知幾個行人南市內有些糧食。那些行人面露感激之色,急急忙忙地奔過去。兩人的心情這才好了不少,李遐齡的神色也略微好轉了些,看了看謝琰,又瞧了瞧自家阿姊,低聲道:「我也想學武藝。」
「當真想學?」李遐玉問,「可不許叫苦叫累。」李遐齡有些先天不足,幼時孱弱得天天喝苦藥湯,好不容易才養成了如今這般健健康康的模樣。孫氏生怕他吃苦受累損壞身子,便不許他習武。而且,他自己對習武其實也並不感興趣。
「我……也想保護阿姊。」李遐齡道,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家阿姊青腫的臉頰。
李遐玉微微笑起來,卻免不了扯疼了受傷的臉,只能捂著半邊臉頰道:「那便讓祖父教你罷。阿爺的武藝,也是祖父教的。」
「謝家阿兄能教我麼?」李遐齡又問。
謝琰看了李遐玉一眼,笑道:「你阿姊答應了,我就教。」
「阿姊,謝家阿兄武藝高強,他也能教我。如此就不必浪費這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幾日經歷了太多事,三人皆是既痛苦不堪又驚惶疲憊,難得如此輕鬆。謝琰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李遐玉也勾起了嘴角。因看著李遐齡焦急央求的模樣甚覺有趣,她故作思考了半晌,這才頷首道:「好罷。不過,你既然認了謝郎君為先生,咱們可得給他一些束修才好。」
「家裡沒有肉了,過些日子再給如何?」李遐齡又央道,「謝家阿兄,束修絕不會少的!」
謝琰有些繃不住想笑了,正要答應,便聽見熟悉的大地震動聲傳來。三人大驚,趕緊往宅院裡跑去。
謝琰道:「也許是大唐的騎兵!」
李遐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回道:「這個時候來,已經遲了。」她的阿爺阿娘,再也不可能復生。她的家,亦再不可能恢復過去那般模樣了。
然而,未等他們到達宅院裡,已經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中,就再度響起了驚惶的吼聲:「薛延陀人又來了!!快躲起來!!快跑啊!!」
「快跑!!薛延陀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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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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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38:01
第六章 離開長澤
時隔兩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來犯。只是,這一回,再也沒有厚重的城門擋住薛延陀人的鐵蹄;這一回,再也沒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馬蹄聲很快由遠及近,伴隨著胡語笑罵,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徑直闖入了長澤縣城中。
已經來不及回李家了!謝琰提起李遐齡,與李遐玉鑽進旁邊的廢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梁底下。廢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許還更安全些,畢竟薛延陀人闖入城中只為了劫掠,斷不可能進入廢墟細細搜尋。不過,三個孩子都仍然有些緊張,緊緊依偎在一起,睜大烏黑的眼眸,盯著外頭不斷打馬而過的胡人身影。
「不是潰兵。」李遐玉幾乎是自言自語道,透著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來便是漢家邊疆重鎮,昔年漢武帝設朔方郡,視其為長安正北之門戶。十六國時,赫連勃勃建胡夏國,築統萬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與突厥連年征戰時,夏州、靈州等皆為軍事要沖,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長澤縣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師居然毫無動靜?任憑這些北狄猖狂?難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勢竟然那般危急?以至於無法分兵來救長澤縣?
「不是薛延陀人。」謝琰緊接著低聲道,仔細觀察這群人的裝扮。他曾在城門上殺過幾個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記得其人的說話語調與配飾,幾乎能夠斷定這些人絕非上回攻城的敵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個部落?」薛延陀人乃鐵勒諸部之一,由薛部與陀部合併而成,不同部落或許話音、配飾皆不相同。但這更令人費解——為何這個部落會在此時再度進入長澤縣城劫掠?如今的長澤縣城如同廢墟,貴重金銀器物、糧食、牛羊馬匹皆已經被搶光了。他們難不成不知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再來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內恐怕什麼像樣之物都尋不出來。
「不……」謝琰略作思索,隱晦地提醒道,「我曾聽聞,鐵勒諸部與突厥風俗相類。」在突厥強盛之時,鐵勒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驅策。待突厥勢弱,薛延陀部這才順勢崛起。大唐與薛延陀人為共驅突厥,曾短暫交好,迫使東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遠走西域。而後,薛延陀人勢大,遂成為了大唐邊患。
李遐玉驚訝之極:「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來劫掠?他們怎麼敢?!」東突厥降大唐之後,餘部安置在靈州、夏州以北、陰山以南放牧。後來,今上以陰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場更豐饒為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眾前往。從此,東突厥降部便成為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損耗。突厥降部也成為橫亙在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緩衝,致使夏州十年無戰事。然而,誰會想到,這群已經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膽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計,又有何不敢?」謝琰道,「此次暴風雪或許比我們所想的更嚴重,影響了遊牧諸部,他們亦可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既然膽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們已經豁出去了,長澤縣城接下來都不可能安穩。若是突厥人走後,再來一群馬賊……」他們三人畢竟勢單力孤,一旦被這些人發現,不但連僅剩的糧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憂。
「我們……我們不能留下來了?」李遐齡聽得懵懵懂懂,卻敏銳地抓住了關鍵。
謝琰與李遐玉都沉默下來。長澤縣城確實不安全,不可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待上一個月。但,一旦出了縣城,何處又是安全之地呢?往東去夏州州府?恐怕那裡正是激戰的戰場。往南去寧朔縣?長城關隘在這種緊要關頭會讓沒有過所的他們通過麼?往西去往靈州投奔祖父祖母?四處遊蕩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馬賊實在太危險了。
一瞬間,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無處可去」的悲涼之感。
廢墟外,隱約再度傳來悲泣痛哭之聲,又有不知幾座宅院被點燃了,衝天的火光與黑煙令僥倖躲過一劫的長澤縣百姓們不禁心生絕望。日復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來了又走了,突厥人來了又走了,也許還會有馬賊趁火打劫——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遲早會淪為一座只餘屍首廢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馬蹄聲才從長澤縣城四處彙集起來,往北城門處離開。
透過藏身之處的空隙,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沉默地看著這群突厥人捆著數十幼童離去。或許是實在尋不著什麼財物糧食了,他們只剩下擄人的選擇。又或許,擄人本來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虜漢人作為奴隸鞭撻,如今他們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張膽,也不敢掠走可能認破他們身份的青壯男女。不過,這些幼童的下場,恐怕也並不會太好。無論男女,他們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來與粟特人交換糧食,成為粟特人的貨物,被帶到西域或者更遠之地販賣。
「謝郎君,長澤縣城被攻破,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來,卻只能淪為奴隸?區別只在於,買賣他們的是同為大唐人的無賴兒,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現卻仍在伺機搶奪的馬賊?」李遐玉沉聲問。物傷其類,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險些淪為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覺得不寒而慄。
謝琰垂下雙眸:「如今我們無能為力,連自保都只能勉強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將報仇雪恥。」李遐玉接過話,「謝郎君,咱們往西走,去靈州罷。長澤縣城,已經待不得了。」與其躲在廢墟裡,日夜擔心被人出賣,被人當作奴隸販賣,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畢竟,外頭天地闊達,或許同樣危機重重,卻總有他們能躲避之處。
「好。我們且回去好生準備,連夜就走。」謝琰道。
三人鑽出廢墟,手牽著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儘管他們年紀尚幼,儘管他們幾日幾夜間便經歷了許多人從未品嚐過的苦痛與悲傷,但他們仍然充滿了勇氣與希冀。然而,在瞧見已被燒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後,他們卻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齡眼眶紅了,低聲抽噎起來。
李遐玉也從未想過,自家的宅院居然會付之一炬。即使這個滿地屍首的家,早已不復昔日的溫馨,但她畢竟在此處生活了兩年有餘,留下了許多想起來仍讓她倍覺幸福的記憶。如今,卻連這座宅子都不復存在了。
謝琰看了姊弟倆一眼,低低一嘆:「也罷。李娘子、玉郎,拜祭過李家世母之後,咱們就走。眼下咱們有糧食有錢財,一時倒也不必擔心了。」
李遐玉回過神,垂首匆匆將眼角的淚光輕輕拭去,微微頷首:「咱們已經一日不曾吃喝了,將懷裡的蒸餅吃了罷。」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簡單拜祭了孫氏,而後便躲在已經搖搖欲墜的正房廢墟角落裡,升起了火,將蒸餅與乾淨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麵糊湯,囫圇著喝下。蒸餅是白麵做的,雖然不新鮮,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個孩子拿破碗吃著麵糊湯,盡力保持禮儀,卻因腹中太飢餓的緣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過,因糧食實在是太少,他們就算是再餓也不能多吃,又將剩下幾個發硬的蒸餅收了起來。
之後,三人便分散在廢墟裡尋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備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尋出半個照袋,以及幾件尚未完全燒燬的粗布衣衫。這些衣衫、幾個破碗、兩袋粗麵、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錢財,便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了。與那些一無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許尚稱得上有些家當,但錢財、粳米等物,卻是絕不能輕易露出來的。
當他們踏出李家宅院廢墟的時候,李遐齡邊走邊回首,目光中充滿了留戀。李遐玉卻強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謝琰見狀,輕聲道:「李娘子、玉郎,我們一定會再回來,安心罷。」
李遐齡點點頭,李遐玉則道:「謝郎君,一路西去幾百里,若你不嫌棄,我們不如以兄妹相稱罷。你喚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喚你阿兄。以謝郎君待我們姊弟之恩情,足以當得起這一聲『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長,大約也不會比謝郎君更好。」以謝琰的禮儀教養,論出身,說不得還是他們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並不曾想過當真認他為「義兄」,只是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聽她喚著「阿兄」,謝琰心中微微一動,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並無弟妹,從來不曾當過兄長,也不覺得當別人的兄長有何特別之處。卻想不到,頭一次聽人喚「阿兄」,竟然渾身上下無處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齡頭頂上揉了揉,淺笑道,「玉郎。」
李遐齡高興極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見面時,便對這位謝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認了阿兄,比先生更親近,自然覺得激動不已。
而後,謝琰又看向李遐玉,彷彿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瞧見了信任與依賴,頓時生出了幾分豪氣:「元娘。」思及七歲不同席的禮節,他略作猶豫,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拍了拍:「我們有緣共患難,只以兄妹相稱未免太過生分了,不如就認了義兄妹罷。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將所有事都自己扛著,若是累了,儘管交給我便是。我虛長你幾歲,又是郎君,一定會護住你們。」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制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帶著些哽咽應道:「嗯。」她當然不會放棄應該屬於自己的責任。但在這一剎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護阿弟之責所累積的重擔,確實像是輕了一些。不會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亦不會再壓得她顫顫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門的緣故,他們打算自那裡出城,一路沿著水澤、綠洲,前往靈州弘靜縣。或許途中需要穿越沙地與荒漠,或許會遇見許多未知的危險,但他們必須前行。也是在這個時刻,在這三個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堅韌與主動的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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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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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38:16
第七章 前狼後虎
長夜漫漫,風雪淒淒。
蕭蕭寒風掠過湖泊邊緣的樹林,帶來彷彿獸吼一般的風聲。葉冠早已落盡的樹林只餘下光禿禿的枝椏,看上去毫無生氣,森森而立。隱藏在林子深處的暗影重重,時不時幾道綠光閃過,卻是飢餓的狼群正在虎視眈眈。
李遐玉有些憂慮地看了一眼樹林深處,那些晃來晃去的綠幽幽的狼眼就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利刃,讓她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警惕。身前的火堆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她垂首望著依偎在她身側沉睡的李遐齡,輕聲道:「阿兄,狼群恐怕不會罷休。」冬日的餓狼,哪裡捨得放棄近在眼前的肥美獵物?這些狼跟了他們大半天,大概已經快要忍耐不住了罷。
謝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舊微微含笑:「不過是幾頭狼而已,安心罷。若是十幾頭狼,我們大概會成為它們過冬的儲糧。而如今,就當它們是咱們養著的牛羊便是。元娘,我們已經有好些天不曾吃過肉了,你可想嘗嘗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謝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雖說按禮制,她與阿弟應當為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飢寒交迫,又在趕路之中,食肉能彌補身子的虧損,倒也沒有必要拘泥這些禮法規矩。
謝琰勾起嘴唇,弓著腰站起身來:「你帶著弓箭,在此處守著,我去將狼群引過來。」他自然知道禮法規矩,不過更喜「事急從權」之說,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齡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時仍死守孝期茹素禮法,恐怕熬不過這漫漫風雪和幾百里路途。
他們歇息之處,是個林間巨石上開鑿的洞窟。許是經常作為路人歇腳之地,裡頭收拾得很乾淨平整,還鋪著乾茅草。洞窟外狹內寬,易守難攻,且能遮擋寒風,確實是最佳的過夜之地。若不是四五頭狼一直跟著他們,伺機而動,他們也確實會安心在這洞窟中輪流休息。
謝琰頂著風雪,走出了洞窟,徑直向那群餓狼隱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緊手中的弓,穩穩地拔出箭,蓄勢待發。她自幼修習騎射,而且頗有天賦,曾得祖父和阿爺的誇讚。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驕傲的「戰績」,也無非是跟著阿爺出門狩獵的時候,獨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類的小獵物而已。如今,她為了掩護謝琰,要射的是餓狼,這令她既興奮又擔憂——因能幫得上謝琰的忙而興奮,同樣因擔心氣力不足以射傷餓狼而擔憂。
然而,此時已經容不得她多想了。隨著一聲彷彿響徹整座樹林的狼嚎,謝琰握著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間飛躍而出,他身後則是四頭幾近瘋狂的狼。一個照面,他便將頭狼殺掉了,看起來也並未受傷,李遐玉不禁鬆了口氣。而後,她專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飛射而出,正中一頭狼的前腿。
原本瞄準的是眼睛,射中的卻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惱。不過,謝琰卻緊緊抓住了這個機會,反手一刀,便刺向那頭因為腿傷而步伐略慢的狼。兩人事前並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卻敏銳地抓中了時機,讓李遐玉雙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顧後,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將箭袋中的十幾枚箭都射光了。
謝琰藉著她的箭勢繼續攻擊,迅速將剩下的三頭狼都利落地殺死,然後一箭一箭幫她拔下來。他們自西城門而出時,好不容易才拾得這些完整的箭簇,斷不能用過就丟了。
李遐玉高興之下,走出洞穴與他一起將幾頭狼拖到洞口邊。狼血汩汩流出,散發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風雪掩蓋。
「可惜是幾頭餓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沒有多少肉。」李遐玉一邊用雪擦著自己的箭,一邊惋惜道。謝琰珍重地將自己的短刀擦得乾乾淨淨,聞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幾斤肉罷,夠我們吃幾天了。」
「玉郎醒來後,定會歡喜極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罷,由我來守夜。若有什麼動靜,我會及時叫醒你。」見謝琰仍有些猶豫,她又勸道:「阿兄接連幾天都沒有睡,方才又殺狼耗費了氣力,恐怕已經很是疲憊了。若是不好好休息,萬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謝琰這才答應了,又道:「這個山洞很安全,咱們不如在這裡多休整一兩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說得是。總不能讓這些狼肉都浪費了。」
聞言,謝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見的氣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計較吃食,恐怕連她的阿爺阿娘九泉下有知,也不會相信罷。說起來,他亦是完全變了模樣。幾日之前,他的雙手還從未沾過血腥,也不會相信自己居然敢殺人,亦敢殺餓狼——人都殺得,狼又如何殺不得呢?只是,倘若如今再見到故人,他們可能認得出他?
雖然思緒紛紛,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時謝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著弓箭,時不時瞧瞧左邊的李遐齡,又看看右邊的謝琰,再給身前的火堆填點柴火。許是因狼血震懾的緣故,一夜安然無恙,並未發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將明的時候,謝琰才醒了過來。
李遐玉雖然雙目酸澀,卻並不覺得睏倦,目送謝琰拖著狼去了湖邊。她想了想,無論如何料理狼肉,都需鹽來調味,便在洞**裡仔細找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裡發現一個裝鹽的陶罐,許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於是,三個小傢伙總算吃上了有鹹味的狼肉。以他們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廚藝,烤肉實在是失敗得很。幸而燉肉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加適量的鹽便夠了。因著許久不曾食肉,也沒吃什麼有油水的吃食,他們竟覺得這清燉狼肉簡直是人間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脹,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飽食一頓後,謝琰便讓李遐玉去休息,他帶著李遐齡守在洞口附近學習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縣城戰場附近撿到的兩石弓。也虧得她自幼習騎射,臂力比尋常小娘子大上許多,才能拉得動這兩石弓。年紀更幼小且從未習過武的李遐齡拿著這張弓練習,自是連弓弦都拉不動。
謝琰見小傢伙十分沮喪,便笑道:「氣力可以慢慢練,不急。倒是準頭,咱們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應當頑過投壺之戲罷。我在十五步外畫一個圈,你將這些石頭都投進裡頭去,如何?」
「好。」李遐齡便拿著石子,認真地扔了起來。他雖對武藝並不那麼感興趣,卻勝在執著較真。便是這樣簡單的投壺之戲,他也視同真正習箭,不斷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標: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謝琰滿意地微微笑起來。時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細想了想如何處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齡道:「玉郎且在這裡守著,我去湖邊將這幾頭狼都解了。」與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著眼下正安靜的時候,將剩下幾頭狼都料理乾淨,以防萬一。
「阿兄儘管去。」李遐齡道,「若發現什麼動靜,我會叫醒阿姊。」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妄動。」謝琰又叮囑道,這才再度去了湖邊。
昔日碧波粼粼的綠洲湖泊,如今已經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謝琰將薄冰砸開,正要分解狼時,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馬蹄聲。他猛然抬起首,就見兩騎從湖泊另一邊衝了過來。那兩匹馬的馬蹄許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並未發出什麼聲響,待他發現敵情時,已經晚了。轉瞬間,穿得十分嚴實的兩個虯髯漢子便縱馬奔至他面前,拔刀相向。
「嘿嘿!黃毛小兒,你那柄刀像是不錯!還不趕緊給老子拿過來!」一人惡狠狠道。
「與他多說作甚,一刀砍過去,什麼都是俺們的了!!」另一人卻像是有些不耐煩。
謝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覺得他們看面貌並不像是胡人,打扮卻也不像是尋常漢人。他想起曾聽說過的關於馬賊的傳聞,握緊了西域短刀,故作緊張道:「兩位好漢什麼寶貝不曾見過,這不過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馬賊從來都是成群結隊出沒,殺這兩人或許不難,但絕不能引起其他馬賊注意。否則,便是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幾十個馬賊甚至上百個馬賊的追殺。他們到底是斥候?還是僅僅只是被派出來尋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給?!真是活膩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麼?四頭狼?!小子,那都是你殺的?」
「這是我家阿爺、叔父獵的。」謝琰答道,「他們都是長澤縣中鼎鼎有名的獵手,若見我遲遲不歸,一定馬上就會尋過來。兩位好漢若不嫌棄,便將這幾頭狼帶走就是了。」
一個馬賊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膽氣倒是不弱!居然還敢與俺們討價還價?!不過是幾個獵人而已,殺了你們之後,什麼取不得?!」另一個馬賊卻道:「你說你們是長澤縣的?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謝琰道,「我們莊子離縣城不遠,幾天前還聽見喊殺聲,看見縣城的火光衝天。」看來,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隊馬賊想必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乾脆利落地將他們殺了,必定不會引起其他馬賊的注意。
聽了他的話,兩個馬賊忍不住抱怨起來:「不過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領究竟打算做什麼?薛延陀人都去過了,還會給俺們留下什麼好東西不成?」「首領如何想,與老子何干?!俺們只管回去如實稟報就是!」「那俺們到底還去不去長澤縣城看看?」「把這小畜生抓回去,讓他與首領說就是了!」
兩人言語間並未將謝琰放在眼中,但卻十分警惕他的動作。謝琰只能立在原地不動,尋找著合適的時機。就在這時候,一支箭無聲無息地自林間射來,正中一個馬賊的胸口。說時遲那時快,謝琰立即暴起,舉刀劃破了另一個馬賊的喉嚨。
兩個馬賊連一聲都未出,便都從馬上栽倒下來,血流滿地。謝琰給兩人分別又補了一刀,確定他們都死透了,這才起身看向林內:「元娘,多虧有你。」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從樹叢中走出來,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屍首。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原本以為能夠平淡面對,不料心裡卻極其複雜。原來,獵殺動物、激憤反抗傷人,到底和殺人不同。親手奪取同類的性命,便是對方再十惡不赦,也會覺得難受。
謝琰也曾經歷過這種痛苦,自是能夠理解她此時的不安,便微笑著開解道:「他們都是馬賊,手上不知有多少條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當成是用馬賊一命換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唇,上前將她的箭拔出來,用積雪擦乾淨上頭的血:「阿兄放心,我沒事。」她看了看身邊的李遐齡:「阿弟,你沒事罷?」
李遐齡搖了搖首,故作平靜道:「阿兄說得對,他們死有餘辜。我……我一點也不怕!」
謝琰道:「他們雖是斥候,但大群馬賊或許離得並不遠。咱們恐怕在此處留不得了,趕緊收拾一番,騎馬走罷!他們是從北面而來,咱們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這群馬賊了。所幸,他們給咱們留了兩匹馬,也能讓我們能快些到靈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態緊急,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離開!」
謝琰將馬賊屍首與狼屍都拖到一棵倒臥的枯樹邊,用雪淺淺將他們掩埋了,又將湖岸邊的血跡都清理乾淨。不過,畢竟行事匆忙,又沒有經驗,仍然留下許多零星的痕跡。李遐玉、李遐齡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顧不上繼續善後了,趕緊帶著他們策馬離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8:30
第八章 粟特行商
時近傍晚,天色已然昏黑下來,風夾著沙與雪席捲而至,在默然矗立的風化砂石林中穿梭,發出陣陣猶如鬼哭狼嚎般的聲音。這一片荒蕪的砂石地,被當地人敬畏地稱之為「鬼域」。由於唯恐觸怒荒漠中的鬼神,向來甚少人經過。然而,此時卻有馬蹄聲響起,由疾而緩,漸行漸近。
不多時,便見兩騎出現在砂石林邊緣。因著道路崎嶇的緣故,兩匹馬跑得並不快,而且看著已經是十分疲倦了。謝琰輕輕地拍了拍馬的腦袋,引得它發出低低的嘶鳴聲:「也罷,就到此處罷。辛苦你們半日,也該讓你們好好歇一歇了。」說著,他便帶著李遐齡跳下馬。
李遐玉的動作稍有些遲緩,也翻身下馬,溫和地摟住馬的脖頸:「去罷。」
兩匹馬雖不是什麼上等駿馬,卻也頗通人性。有些戀戀不捨地蹭了蹭這三位臨時的主人之後,便漫步小跑著離開了此處。謝琰、李遐玉、李遐齡目送它們離去,而後便在砂石林中尋了個能遮蔽風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取暖。
謝琰有些懊惱道:「都怪我太大意了。早就該將這兩匹馬放走,不然也不會洩露咱們的行蹤,讓那群馬賊追了上來。如今咱們慌不擇路來到荒漠中,恐怕會迷失方向。最緊要的,便是早些尋著綠洲。」
「阿兄不必自責。」李遐玉笑道,「咱們三人平安無事,便已經是大幸了。眼下馬已經放走了,只要避過今夜,想來馬賊也尋不著我們。我曾聽阿爺說過,荒漠沙地十分危險,夜裡恐怕更不該趕路。咱們且在此休整一晚再說罷。」
「我正有此意。此處荒涼得緊,還是謹慎些為好。」謝琰回道。
「我們有水袋,阿兄阿姊放心。」李遐齡拍了拍綁在身上的牛皮水囊,寬慰他們。水囊一共有四個,先前被那兩個馬賊掛在馬的兩側,可謂是眼下最要緊、最實用之物了。而且,裡頭的水裝得很滿,應該足夠他們支撐幾日。至於其他物品,謝琰與李遐玉都沒有取用,以防上頭有什麼特別的標記,不慎便會被馬賊發現。
荒漠中的夜晚實在太冷,無法生火的三個小傢伙根本睡不著,只能一起活動腿腳。謝琰索性教李遐玉、李遐齡打拳,看他們有模有樣地模仿他的動作,他心中的憂慮與愧疚也稍稍減輕了幾分。
又是一夜過去,謝琰背起昏昏欲睡的李遐齡,帶著李遐玉往回走:「元娘,我仔細想過了,咱們還是回到草澤附近為好。一則可隨時飲水,二則不至於過於容易迷失方向。貿然進入沙地,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只會有去無回。」
「阿兄說得是,我也覺得應該離沙地遠些。」李遐玉回首,看了一眼遠方起伏延綿的金色沙地。彷彿望不到盡頭的沙地,確實是夏州、靈州附近最可怕之處。她曾無數次聽阿爺提過,自古以來行軍打戰,素來最不喜的便是沙地荒漠。偏偏這些地方又最容易迷失方向,一旦尋不著水源,數萬大軍熬不過幾日便會全軍覆沒。當然,這片沙地因臨近無定河,邊緣地帶遍佈著水澤、綠洲、湖泊,尚且算不得什麼。西域那片無邊無際的沙地則更令人畏懼,據說只有知道該如何尋找綠洲的粟特行商,才敢在那些散落在沙漠中的西域諸城之間來往。
三個孩子相互扶持,足足又走了一日,才堪堪來到這片荒漠邊緣。
因只帶著糧食,並未來得及做成乾糧,他們已經將近兩日不曾進食了,眼下早便餓得頭昏眼花。然而,尚未尋見綠洲,沒有柴火和水便不能造飯,他們亦毫無辦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遐玉的意識已經有些迷離了。她幾乎無法思考,只能麻木地跟著謝琰一步一步往前行。而她的雙腿早就已經感覺不到痠痛,彷彿完全不屬於自己了。
「元娘、玉郎,別睡。口渴了麼?喝些水便是。咱們明天一定能找見綠洲,不必吝惜這些水。」「阿兄,我不渴。阿姊喝罷,你的嘴唇都裂開了。」
李遐玉想要回應他們,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輕輕地握了握謝琰的手。謝琰立刻張開手掌,緊緊地將她冰冷的小手包裹起來:「元娘,打起精神,我一定將你們帶回靈州去。再堅持片刻就好,說不得再走幾步,咱們就能看見綠洲了。」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謝琰與李遐齡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音色越來越沙啞。李遐玉時而能聽見他們正在說些年幼時的趣事,時而卻像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響。過了一陣,李遐齡似是累得狠了,便不再說話,只餘下謝琰獨自一人自言自語。
或許,他們會死在這片荒漠中?李遐玉心中想著。
「死」,一度曾經離他們太近。全憑著孫氏、威娘和部曲們以命換命,才讓他們三人得以安然無恙。她原以為有阿爺阿娘的護佑,自己一定能夠活下去,為父母報仇雪恨,照顧阿弟長大成人。卻原來,「死」其實一直並未離開他們太遠。
她不甘心。
她不想死。大仇未報,家業未振,怎麼能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在荒漠中?祖父祖母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娘,若是再失去他們,無人奉養膝下,晚年又該是如何淒涼?不錯,她絕不能死!玉郎、謝琰也都不能死!!
心中正在激烈掙扎間,李遐玉忽然聽見謝琰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元娘!元娘醒醒!我們有救了!你看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支駝隊!」
駝隊?李遐玉努力集中精神,望向不遠處的篝火。溫暖的火光輕輕跳動,吸引著他們上前汲取那難得的暖意。圍繞在篝火旁邊的,是數十個形容並不清晰的人。看衣著打扮,卻並不像是漢人。風獵獵掠過,駝鈴叮噹作響,此刻聽來,宛如寺廟塔上傳來的佛音,既飄渺悠長,又莊嚴慈悲。許是絕處逢生覺得安心,又實在太疲倦的緣故,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當李遐玉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睡在一個簡陋的牛皮帳篷中。旁邊坐著一位身著銀紅色翻領窄袖胡服,金發碧眼雪膚的胡人女子。她身上雖沾了些風沙塵土,但那胡服所用毛皮、寶相花繡紋都甚是精緻,顯然地位並不低。
見她睜開眼,那胡女微微一笑:「小娘子可算是醒了,你阿兄和阿弟都嚇壞了呢,唯恐你生了重病。隨行的醫者給你診治,說你只是又累又餓,他們才鬆了口氣。」她說的並非胡語,竟是一口極為地道的長安官話。
李遐玉眨了眨眼:「多謝諸位收留我們,也勞煩娘子照顧我了。」
「客氣什麼?」胡女抿嘴笑起來,「在荒野之中遇見,也是有緣之人,哪裡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且你們小小年紀,便獨自遠行投親,可真是不容易呢。」說著,她倒了一碗香濃的羊奶羹:「光顧著與你說話,倒是忘了你已經好些天不曾進食了。且將這羊奶羹喝了罷,墊一墊,你的兩個兄弟正在給你熬粥。」
李遐玉早已經餓得狠了,接過那羊奶羹,很快便一飲而盡。方才餓得幾乎沒有知覺,但這溫熱的羊奶羹暖了暖胃後,頓時覺得腹部空空,彷彿不論什麼都能吃得下。
胡女笑盈盈地望著她,柔聲道:「莫急,莫急,還多得很呢。」
李遐玉不禁面上微紅:「失禮了。說起來,娘子所在的駝隊,可是昭武九姓商人?」昭武九姓,其實便是歸附大唐的粟特胡商。他們在前朝時,陸續從故鄉遷移至甘州(張掖郡)昭武縣附近,並建立了十來個小國。後來這些小國王族遺留下九姓: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世人便稱他們為「昭武九姓胡人」。這些胡人擅長商賈之事,大都為豪商富戶,在西域商道上赫赫有名。
「正是。我們家便住在靈州,常年來往於靈州、長安與西域。」胡女道,「這回本是想順道去突厥部落,不料行至半途卻聽說薛延陀人南下,只得匆匆改道回靈州。聽說你們是從長澤縣城逃出來的?」
「長澤縣城被薛延陀人攻破了。」李遐玉頷首道,「我們無處可去,只能前往靈州投親。卻不料在這荒漠中迷失了方向……」
「正好順路,咱們一道走便是。」胡女道,「我現在就去與阿郎說一說。整個駝隊中只我一個女子,一路都乏味得緊。若你能留下來陪我說說話,那可是再好不過了。」說著,她便興致勃勃地鑽出了帳篷。
李遐玉捏了捏縫在裡衣中的十幾金,若有所思。若能與這些昭武九姓胡商一道回靈州,自是再妥當不過了。不必再苦惱迷失方向,更不必擔憂馬賊、餓狼襲擊,還能睡帳篷、用熱騰騰的吃食。如果他們覺得三個孩童有些累贅,便花費十幾金權作路費就是了。在商言商,粟特人逐利而生,應當不會拒絕這個好生意。
她正想著,謝琰與李遐齡便提著煮粥的陶罐進了帳篷。兩人見她果然醒了,均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趕緊將粳米粥喝了。」謝琰道,「你睡了一天一夜,若是再睡下去,恐怕咱們都到靈州了。」李遐齡也撅起嘴:「我們本來一直都守在阿姊身邊,想不到只是出去熬了一會兒粥,阿姊就醒過來了。」他本想著,定要讓阿姊睜開眼便能見著他們,才不至於會擔心。
李遐玉見他們倆看起來臉色紅潤,便眉眼彎彎地笑道:「熬粥可比空守著我更重要。若是我餓得醒了過來,卻沒有吃食可用,豈不是很可憐麼?」
聞言,李遐齡這才神色微霽,高興了幾分。謝琰將熬得細滑粘稠的粥倒出來,看她慢慢喝下,輕聲道:「元娘,這一行昭武胡商姓康,住在靈州州城,倒是可信之人。若隨著他們前往靈州,咱們就不必一路風餐露宿了。」
「阿兄與我想到了一處。」李遐玉壓低聲音道,「我還想著取些錢財出來,作為路費報答他們呢。」
謝琰搖了搖首:「且不忙。待你身子好些,我們再一同去問一問。」
經他提醒,李遐玉才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冒失了。他們三個年紀幼小,身負幾十金,足可供尋常人家吃用十幾載,實在是筆不小的資財,如何能輕易顯露?若是這群行商中有人見財起意,在這前後皆難見人影的荒漠裡,他們恐怕連性命都無法保全。
「這樣罷。我們許他們路費,但只說讓祖父祖母出面致謝,如何?」
「這倒是個好法子。」謝琰頷首,「你不必著急,好好休息。我們改日再找這商隊的主事商量便是。」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8:44
第九章 順利西行
一連數日顛沛流離,如今總算暫時安定下來,三個孩子言行舉止間都放鬆了許多。李遐玉望著坐在她身側談笑晏晏的謝琰、李遐齡,恍惚中彷彿回到了平淡安寧的往昔。然而,很快她便回過神來,含笑接過他們的話。縱然那些過往充滿了喜悅與幸福,他們也永遠回不去了。從今往後,便只管往前看就是。
說了好些話,李遐齡有些昏昏欲睡了,李遐玉便讓他進衾被中安睡。橫豎他年紀還小,也不必拘泥什麼男女之別。而她一邊輕輕撫著他的頭髮,一邊問道:「阿兄,眼下駝隊正往西行?徑直去靈州州府?」
謝琰頷首:「以康郎君所言,確實是直接家去,不會再繞道了。畢竟眼下薛延陀之亂尚未平定,他們也不願意冒險。」雖說粟特商人逐利而生,但若是事態緊急,他們也不會貪婪到冒性命之危的地步。
「靈州州府治所在回樂縣,再往東北行幾十里便到弘靜縣了。」李遐玉神色越發緩和,「並不算遠,咱們只需在州府雇一輛馬車,一日即到。」到了靈州後,至少他們可將那些散錢拿出來花用。
謝琰見她雙目透著亮光,難得流露出期盼之態,不禁也勾起嘴角:「所以,你大可安心養身子就是。也是我這做阿兄的未能保護好你,才教你既疲累又思慮過甚。若是因此而損壞了身子……」
「阿兄很不必自責。我這不是安然無恙麼?而且,阿兄若總是將我當成那些柔弱的小娘子,我才不樂意呢。」李遐玉道,刻意抬起手臂:「尋常小娘子可能同我一樣,拉得動兩石弓?射得了餓狼?」
謝琰失笑:「是我錯了。元娘巾幗不讓鬚眉,一向厲害得很。」
李遐玉抬了抬下頜,做出驕傲之狀。謝琰覺得她這般神態尤為可愛,不禁笑出了聲。兩人正低聲談論著往後的打算,帳篷卻突然被掀了起來。他們回首看去,便見方才那位胡女躬身而入,衝著他們嫣然一笑。她身後,一位年約而立之歲的胡人亦彎腰跟了進來。那胡人生得眉目深邃,唇上蓄著兩抹翹起的小鬍子,襯著含笑的面容,顯得格外親切近人。
「康郎君。」謝琰行了叉手禮,又對李遐玉低聲道,「這便是這一行商隊的主事。」
因李遐玉半坐半躺,不便行禮,便也只是拱了拱手:「多謝康郎君相救。」
這位康郎君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番,笑著回禮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謝小郎先前便說這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某卻是不敢當的。」顯然,他言辭之間並不當他們是孩童,而是待他們如成人一般彬彬有禮。
「若無康郎君收留,我們兄妹三人早便成了這荒漠中的孤魂野鬼。這救命之恩,康郎君不敢當,我們卻不能不報。」謝琰接道,朝著李遐玉使了個眼色。李遐玉微微頷首:他們原本打算徐徐圖之,稍緩之後再提出同去靈州,但既然人已經來了,就此趁機說明白也好。
康郎君假作沒瞧見他們的神態,也無視了自家娘子不斷扯他袖子的小動作:「某在家中行五,謝小郎、李小娘子喚某康五郎便是了。」他的妻子見他毫無反應,有些不滿地輕輕哼了一聲,接道:「我還未與李小娘子通過名姓呢。我姓石,你只管叫我石娘子便是。」
李遐玉淺淺一笑,順水推舟地喚了聲「石娘子」,便接著道:「康郎君或許已從我阿兄那裡得知,我們正要去靈州投親。不瞞二位,我們人小力孤,很想隨著貴商隊一同去靈州。蒙康郎君相救,我們無力相報,原本很不該如此得寸進尺。不過,我家祖父正是河間府折衝都尉。若是貴商隊將我們帶到靈州,祖父定會傾力相報。」
聞言,康五郎雙目瞬間便亮了起來,捻了捻唇邊的小鬍子,笑得格外熱情:「原本某便覺得,謝小郎、李小娘子與李小郎皆儀態不凡,定是出身高貴。想不到,你們居然是折衝都尉之後,果然是官家子弟。咳咳,李小娘子莫擔心。方才某便與娘子商量過了,帶你們一同去靈州。而且,說什麼報答,實在是太見外了些。咱們如此有緣,能相互認識也是佛祖保佑,又何必在意其他呢?」
石氏也驚訝地撫掌笑道:「真想不到,李小娘子居然是官家娘子。我一直以為,官家的小娘子都是高高在上,看不起我們這些胡商女子呢。想來,如李小娘子這般平易近人,才是真正的名門風範。」
「石娘子謬讚了。」李遐玉可受不起「名門風範」這四個字。他們家雖然姓李,但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等世家大族毫無關係,頂多只能算是個積累軍功而起的暴發寒門而已。倒是謝琰——她不由得瞥了瞥他:說不得便是什麼世家大族或者官宦門第出身。
「康郎君真是高義之輩。」謝琰依然面不改色,將康五郎讚了又贊,「若有機會,真該與康郎君不醉不歸才好。」康五郎朗聲大笑:「謝小郎若有意,還等什麼機會呢?正好我從長安帶了好些美酒家來,咱們這便去痛飲一番就是!!」
兩人勾肩搭背地出去了,石氏輕嗔一聲:「李小娘子莫怪。他這人,興致一起便不管不顧了。謝小郎年紀還小,哪裡喝得酒呢。」李遐玉回道:「阿兄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很不小了,就讓他也嘗一嘗醉酒頭疼的滋味罷。」話音方落,兩人便相視一笑。
這一夜,李遐玉摟著李遐齡,睡得格外安心。一覺到天明,醒來之後,她便覺得渾身都輕便許多。或許前些時日壓在心頭的事確實是太多了些罷。暫且將那些紛紛擾擾放下之後,彷彿所見的一切都多了幾抹亮色。
姊弟二人以青鹽漱口,又用濕巾擦乾淨臉,堪堪洗漱完畢,謝琰便端著肉糜粥、羊奶羹、酪漿以及肉脯、酢菜等吃食走了進來。
李遐齡睜著圓溜溜的眼,驚詫道:「怎麼今日的朝食竟然如此豐盛?阿兄也起得太早了些。」光看這些吃食,謝琰的廚藝簡直是突飛猛進。小傢伙實在有些好奇:先前還只會熬粥、煮麵片湯的人,是怎麼做到無師自通的?
謝琰笑道:「我也是剛醒不久。這幾樣吃食都是商隊準備的,石娘子特地讓我們跟著一起吃。想想咱們也該好好補一補身子,我便不與他們客氣了。」
「這商隊的人可真好。」李遐齡不由得感嘆道,「不但救了咱們,收留咱們,還給咱們這麼好的吃食。阿兄、阿姊,不如我們也幫他們做些事罷。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呢。又何況他們既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恩,還有施飯之恩呢。」
李遐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若想盡力報恩,便須得及時給一些他們需要之物。只是幫他們做些事,誰都做得,又如何能稱得上是『報恩』呢?玉郎,你不妨想想,康郎君、石娘子他們需要些什麼,我們又該如何報恩才好。」
李遐齡皺起眉,果然苦思冥想起來。
謝琰無奈一笑:「玉郎別急,且用了朝食再說罷。若不趁熱吃了,放涼便不妥了。」
於是,三人圍坐在一起,享用起了朝食。肉糜粥中許是放了西域的香料,嘗起來絲毫不油膩,反而隱約有種獨特的香味;羊奶羹一如既往地柔滑香濃,沒有尋常羊奶那般腥羶;酪漿的酸味亦是恰到好處;肉脯、酢菜因是醃製之物,味道略有些重,謝琰、李遐齡吃著正好,李遐玉卻有些不習慣。
用完朝食之後,李遐玉姊弟倆便跟著謝琰出了帳篷。
昨夜駝隊在一片綠洲裡夜宿,舉目望去,既可瞧見旁邊蕭瑟的草木與結冰的湖泊,也能看見不遠處如山坡似的沙丘。在龐大沙丘的重重包圍之下,這處綠洲竟然還能留存下來,實在可堪稱是神佛護佑的奇蹟了。
商隊正在拆卸帳篷、收拾東西,三個小傢伙便都上前去幫忙。石氏見狀嘆道:「原本都是些金貴人兒,做起這些雜務卻都利落得很,也是吃了不少苦罷,看著便教人憐惜。」
康五郎挑起眉:「這三個孩童可不簡單。尋常官家子弟,恐怕也逃不出長澤縣城。無論如何,能認識他們,說不得便是我們的運道了。你可知河間府的折衝都尉是多大的官?正四品上——往常咱們便是想去送禮攀交情,他們家也絕不可能搭理。」
石氏道:「別說是正四品的大官了,便是那些個縣丞、縣尉,也都是斜著眼看人呢。放心罷,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好別教這份善緣斷了,與他們常來常往才好。李小娘子看著便是個好相處的,陪著她說話,我也覺著高興呢。」
李遐玉三人自是不知他們夫婦說了些什麼,幫著幹了些活之後,便都微微地出了些汗。
謝琰道:「元娘,若是不舒服,便儘管說就是。你昨夜剛醒過來,不必太過勉強自己。啟程的時候,你與石娘子一起騎駱駝,也好節省些體力。」
「阿兄放心,我不會逞強。」李遐玉道,「何況,我從來沒有騎過駱駝,也很想試試呢。」
李遐齡踮起腳尖,努力地在兄姊中間增加自己的存在感:「阿姊,阿姊,昨天我便騎了駱駝。坐在兩個駝峰之間,晃晃悠悠地,比騎馬舒服多了。坐累了,還可往後靠一靠,騎一整天也不覺著累。」
「當真?玉郎今天也想騎駱駝麼?」
「今天不騎。我想和阿兄一起走,練一練體力。」
見他十分認真,李遐玉便笑道:「也好。待你累了再騎也不遲。」
說話間,商隊已經收拾妥當,準備啟程了。石氏果然立在一頭駱駝邊,朝著李遐玉揮手:「李家小娘子,過來罷,咱們正好坐在一起聊天。我去過長安、靈州,但不曾到過夏州,想聽你講講夏州州府之事。你可想聽聽長安的風情?」
「當然。」李遐玉笑著上前,「不知為何,我從小就很嚮往長安。可惜祖父祖母離開長安十來年了,也不知他們所說的那些景像是不是早就已經變了。石娘子可得好好與我說一說,他日我也好去長安看一看。」
兩人戴好遮蔽風沙的羃離,這才坐上墊著柔軟錦毯的駱駝。待她們都坐穩了之後,那頭馴順的駱駝慢吞吞地起身,緩步加入到駝隊當中。駝鈴再一次悠悠響起,長長的隊伍走進了沙漠深處,繼續往西行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8:57
第十章 終至靈州
夏州與靈州地處大唐北疆,皆為戍邊重城。雖則兩州鄰近,治所相距不過數百里,但因轄區內地形複雜多變,沙地、荒漠、丘澤、草原相間,又時有馬賊出沒,交通來往並不便利。謝琰、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出長澤縣城時,認為以他們之力,彎彎繞繞到達靈州弘靜縣,須得費時月餘。然而,跟隨熟悉路途的昭武胡商駝隊西行,卻一路順利得很。
駝隊走得並不快,朝行暮歇,十分規律。他們越過延綿起伏的沙丘,穿過空曠荒涼的戈壁,時而可見靜謐如畫的綠洲,時而可見藉著地下河水而生的草澤。雖然曾隨著孫氏自靈州去往夏州,但那時坐的是牛車,行的是長城內的驛道。先前逃出長澤縣時,心神惶惶,也無暇顧及周圍風景。故而,李遐玉是頭一次領略沿途的景緻,幾乎被它們的壯闊蒼涼徹底迷住了。
在她看來,沙漠戈壁固然險惡,但也別有一種獨到的美感。其間綠洲點綴,更有「死與生」的強烈落差,令人不禁心生喟嘆。天地造化之功何其偉大,這般景象若讓人來營造,即便窮盡人力物力,想必也難以為繼。而遼闊的大唐疆域中,又該有多少天地蒼茫的大氣景緻呢?
駝隊日行不過七八十里路,卻因取了幾乎最短的路途,只走了幾日,便到達了靈州境內。
與夏州相似,靈州亦是傳承數百年的古城,昔年曾是漢朝北地郡所轄之地。後來獨設靈武郡,至大唐時恢復舊稱「靈州」。黃河自它境內流過,又有賀蘭山作為西北憑仗,因而州治所附近的平原地區素來便有「塞上江南」的美稱,物產十分豐富。州府所在的回樂縣就在黃河河畔,水澤豐饒、湖泊眾多,更是風光秀美。
眼下連日來的風雪剛過去,碧空如洗,金烏普照,一路銀裝素裹,亦是格外妖嬈。
李遐玉坐在駱駝上,透過羃離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周圍的行人。據她連日來的觀察,靈州中部似乎並未遭到薛延陀人侵襲,人們的神情都甚是安寧。不過,亦有傳言說,薛延陀人曾突襲靈州最北端的懷遠縣。這讓她有些憂心,因河間府就在弘靜縣與懷遠縣之間。若當真有敵人來襲,祖父必定要領軍出戰。更何況,懷遠縣是外祖孫家的故鄉,也不知他們是否都安好。倘若……不,不會的……她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娘,再也經不起失去其他親人的噩耗了。
「李小娘子,約莫傍晚時分,咱們就要到靈州了。」石氏敏銳地發現了她的心情變換,笑道,「你們且在我家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們便送你們家去。令祖所在的弘靜縣離州府不遠,乘著牛車,一天便到了。」
李遐玉知道他們只想結個善緣,認識祖父祖母,以後也好拜訪走動,便並未推拒:「想來祖父祖母也一定希望能見一見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是,我們三人都沒有過所,能進去靈州州府麼?」
「李小娘子不必擔心。你家阿兄早便與阿郎提過了。咱們入靈州的時候,不是曾在一個村莊中歇腳麼?因那裡的裡正與我們相熟,便給你們申辦了過所牒文。雖然不曾上呈州府勘驗,但你們不過是幼小孩童,瞧起來並非什麼壞人,門卒也不會輕易攔下你們。拿了過所牒文,也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石氏道。
李遐玉笑道:「還是阿兄細心。康郎君與石娘子也不知為我們費了多少心,如今我連道謝都覺得有些臉紅呢。」
石氏抿唇笑了,亦真亦假道:「我們也是覺得與你們投契,只當是為朋友幫個忙便是了。李小娘子若不嫌棄我這胡商婦人粗鄙,不如往後便與我們多多來往罷。別的不說,你若想買些長安的綾羅綢緞裁衣衫,我們一定給你帶最漂亮的。」
李遐玉道:「那可是再好不過了。祖父、祖母也時常懷念長安風物,石娘子若能再帶些長安美酒,他們定會按捺不住全部買下。」她也算是委婉地提醒石氏與康五郎,與他們家來往不必準備什麼貴重禮物,就像尋常人家那般有來有往送一送節禮便足夠了。
石氏自然領她的情,清脆地笑了起來:「阿郎每回去長安都必帶美酒,我可得讓他好好地挑一挑。哎呀,該不會他一路上都將那些酒喝光了罷?那可不成,我去問一問他。」她的性子有些風風火火,說話間便跳下駱駝,去尋康五郎了。
李遐玉抬眸遠眺,前方已經依稀可見靈州城雄偉的輪廓。
靈州曾是大唐與東突/厥征戰的要地,經歷了多年烽火。作為邊關重城,它自然是修築得固若金湯。這座城池分為內城、外城兩個部分,外城幾大城門之外還建有厚實的甕城。其中,內城為刺史府、靈州都督府等官衙所在,不得隨意出入;外城則為普通百姓居住之地,繁華熱鬧。
駝隊安然過了城門,沿著街道行至外城東南的利人市,在一家布行旁邊停了下來。幾個胡人夥計匆忙過來卸貨,掌櫃亦聞聲而出,與康五郎寒暄幾句。李遐玉隨意看過去,覺得那掌櫃與康五郎生得很相像,便問:「這家布行是康家所有?」
石氏笑道:「不錯。我們家在靈州城內有三個布行,分別賣綾羅綢緞、夾纈、絞纈,偶爾也會賣些西域運來的地衣(地毯)、掛毯、織錦。另外還經營著一個酒肆,天南海北的美酒都能在那裡找見。阿郎在家中排行最小,專門走長安商路。他上頭的幾位兄長掌著這些鋪子並西域商路。」
將貨卸完後,駝隊便四散而去。商隊中將近一半人都是康五郎在靈州召集的小行商,他們隨著康家去長安進貨,將一半貨物折價賣給康家商舖,剩下的貨物便可交由自己處置。還有些人是康家僱傭的夥計,拿了豐厚的工錢後,便能暫時在家歇息一段時間。康五郎則帶著剩下幾頭駱駝以及四五個奴僕,往利人市旁邊的裡坊行去。
因李遐玉將散錢取了出來,謝琰帶著李遐齡一路在街邊看了又看,買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待到得康家所居的裡坊中時,李遐齡手中已經抱滿了各種玩物,獻寶似的捧到李遐玉面前:「阿姊你看!你喜歡什麼,儘管拿去頑。」
李遐玉發現裡頭有個小彈弓,故意挑了出來:「就這個罷,其他的你自己留著。」
李遐齡睜大眼,想不到自家阿姊居然一眼便挑中了他最喜歡的東西。不過,他絲毫沒有猶豫,也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捨之色,便點頭笑道:「好。我也想學彈弓,到時候阿姊教我怎麼頑。」待李遐玉拿著那小彈弓把玩的時候,他才悄悄地苦著臉對謝琰道:「阿兄,咱們過會兒回市集裡再買一個彈弓,還來得及麼?」
謝琰用力地揉亂了他的頭髮,笑道:「沒事,我給你做一個就是了。」
小傢伙喜得笑眯了眼:「當真?阿兄居然會做彈弓?」
「不會做。」謝琰道,看他又瞪圓了烏黑的眼瞳,刻意頓了頓,才接著道,「但看著很簡單,試一試也無妨。往後我還想自己做弓箭、/弩/箭/呢,眼下拿彈弓練練手也好。」
李遐齡便連連點頭:「那我跟著阿兄一起做。」他用全然信賴的目光看著謝琰,根本不曾想過他們都是從未做過手藝活的人,很可能會遇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情形。
李遐玉本想逗一逗他,待他有些著急了,便將彈弓還給他。但聽到這裡之後,她便索性作罷了。小傢伙能自己做個彈弓,或者拿到謝琰給他做的彈弓,總會比隨便買來的更珍惜一些。
說話間,康五郎便領著眾人來到了一座兩進的小宅院前:「這便到了。謝小郎、李小娘子、李小郎,裡邊請罷。」石氏也笑道:「我這便吩咐僕從去將客房收拾出來。我們家宅院小,只能委屈你們住一晚了。」
「宅院雖小,卻處處都很精緻,可見石娘子平常一直很用心。」李遐玉接道,「若是住在這樣的宅子裡還覺得委屈,恐怕我們尋遍整個靈州,都找不出地方住了。」她所言確實並非誇張,康家的宅子看著並不富貴,但細節之處卻很是舒適。
石氏聽了她的話,眉開眼笑地把著她的手臂往裡走:「說起來,這幾日都只能讓你穿著我的舊衣裳,真是失禮。雖說你穿什麼衣裳都顯得好看,但到底還須得新做兩身才是。來,隨我來,我讓婢女給你量一量,今天晚上便趕出幾件衣裳來。對了,我們不太會做漢人袍服,你不介意穿胡服罷?」
「當然不介意。多謝石娘子的好意。」李遐玉道,「還是石娘子想得周到。」去見祖父祖母,總不能穿得太過破舊,免得讓兩位老人家多想,白白令他們又傷心一場。
謝琰看她們進了內院,便對康五郎道:「我們兄妹三人冒昧打擾,應當拜見長輩才是。」
康五郎搖搖首:「這宅子裡就住著我們夫婦,謝小郎不必拘禮,就當是在自家便是了。我家爺娘與兄長一同住,雖說就在隔壁,但也很不用在意這些小節。」
謝琰謝過了他,便牽著李遐齡,隨著康家的僕人去了外院客房。進入客房之後,兄弟倆互相瞧了瞧,不約而同地讓僕從去備下熱水,將渾身風塵都清洗乾淨。而後,兩人都換了身新衣裳,看起來精神許多。
用夕食的時候,同樣洗濯完的李遐玉見他們精神煥發,不由得微微一笑,挨著他們坐下來。胡人並不喜分案而食,通常都坐在一張方形大桌邊,熱熱鬧鬧地一起吃。謝琰從未見過胡床(靠背椅),只當是另一種榻,照舊跽坐。李遐齡忍不住笑了半晌,給他示範如何垂足而坐。
「沒想到,還有阿兄不知道的事……」
「我當然有許多東西都不懂。靈州、夏州的風物,在我看來都很新鮮。」
「阿兄故鄉的人,都不用胡床?」李遐齡又問。
「我在中原地區一直都不曾見過這種胡床。」謝琰道,「這樣坐著確實舒服。而且,只要坐得端正,看起來也並無不雅之處。」他說罷,看了看李遐玉,覺得她坐姿雖然隨意,但自有風儀。
「不過是坐下來而已,你們這些官宦子弟還須得時時刻刻注意禮儀,到底累是不累?」石氏嗔道,命僕婢將巨大的古樓子、烤全羊均切成小份,以便大家取食。
「初學時自是有些累,但只要習慣便無妨了。」李遐玉笑著回道。習慣之後,禮儀便像是刻進了骨子裡,無論如何掩蓋,不經意之間總會透出幾分來。
於是,諸人一邊聊天說話,一邊享用吃食,直到夜色漸深,才依依不捨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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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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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39:13
第十一章 親人相聚
時隔十餘日,終於再次躺在柔軟乾淨的床榻上,李遐玉本以為自己很快便會沉沉睡去。然而,蓋著溫暖的衾被,嗅著似有似無的陌生熏香的氣味,她的雙眼卻漸漸酸澀起來。是的,她和阿弟還活著,但阿爺阿娘卻死了,數百里之外的家也已成為廢墟。她和阿弟還能擁有許多個安寧的日日夜夜,阿爺阿娘卻只能永遠沉睡在地下。甚至他們在逝去之前,或許還掛唸著姊弟二人的安危,還懷著憂懼與絕望。
那個既悲傷又恐懼的夜晚過後,她心中其實一直藏著兩個聲音,互相吵吵嚷嚷,無數念頭都因它們而起。一則痛苦不堪,始終沉浸在父母身亡的悲哀之中,只恨不得時光能倒流;一則勉強平靜,只因自覺身負重任,報仇雪恨、照顧幼弟、奉養祖父祖母。身處險境中時,她無暇悲傷,便盡力思考如何方能承擔那些責任;如今已經安全了,心中的悲痛就再也無法遮掩地浮了上來,難以克制。
輾轉反側,低低哀泣,嗚咽時斷時續。李遐玉並不想驚動他人,但一牆之隔的謝琰卻聽得清清楚楚。他長嘆了一聲,側首看了看蜷縮在他身邊的李遐齡。至親離去的哀傷,怎可能短短十餘日便會緩解?他很清楚,姊弟倆都不過是將悲痛強壓在心底罷了。為了不讓彼此擔憂,他們不但不能隨意流露出任何哀痛的端倪,便是哭泣也須得躲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體貼懂事得讓人越發心疼。作為義兄,他能保護他們、守著他們,卻並沒有立場去撫慰他們的痛楚,也不知該如何撫慰是好。
於是,謝琰只能靜靜聆聽著,心中猛然想起了那些故人,不由得泛起了些許澀意。
也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天色由暗漸漸轉明,李遐玉才止住了淚水。此時,她的雙眼已經紅腫得幾乎睜不開了。前來服侍她洗漱的康家婢女見狀,特地拿薄紗裹了些冰塊來與她敷上。足足敷了半個時辰,她才勉強能出去見人。但一雙眸中依然充滿了血絲,昨夜曾哭泣之事,卻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了。
康五郎與石氏一向很知趣,自然不會提起此事,只作並未瞧見;謝琰也僅是默默地看了看她,亦不曾多言;李遐齡卻放棄了騎馬的念頭,特地提出想與她一同坐牛車。李遐玉自是答應了,她也有些話想叮囑他。
於是,待用過朝食後,姊弟倆便上了牛車,康五郎、謝琰與石氏皆騎馬隨行。一行人很快便自靈州州城東門而出,再轉向東北而去。
弘靜縣位於州城以北,離州城僅六十里。縣城位於東北方向,稍稍遠些,也約莫只在七八十里之外。一條驛道貫通兩城之間,交通很是便利。因邊關常年調兵遣將,同時需要運大量糧草,驛道修得十分寬敞,但也由於經常使用的緣故,並不十分平整。牛車雖然行走得很穩當,卻仍有些顛簸。
弘靜縣西倚峰巒疊嶂、雄壯奇瑰的賀蘭山,中有黃河穿越而過,東部則是肥沃的田地與草場。李遐玉雖是坐在封閉溫暖的牛車中,卻也能想像出外頭那片廣袤的沃野如今冰封千里的景象。隔著牛車遙遙西望時,也彷彿能瞧見那座一直默然矗立,白雪皚皚、巍峨奇峻的賀蘭山脈。
「玉郎,你可還記得賀蘭山?可還記得咱們家老宅外的水渠?可還記得在後花園中,祖父親手栽種的胡瓜(黃瓜)、崑崙瓜(茄子)、波棱菜(菠菜)與千金菜(萵苣)?」她有些感慨地問道。
「阿姊,咱們離開靈州時,我都四歲了,自然記得很清楚。祖父侍弄的菜園子,輕易不讓人進去。有一回阿姊你澆太多水,將一畦崑崙瓜秧苗毀了大半,他險些將鬍子都拔光了,還是捨不得處罰你。」李遐齡回道,「我還記得祖父經常帶咱們去賀蘭山呢。阿姊也總是騎馬去那裡射灘羊。阿娘還用阿姊獵來的灘羊皮給我做了襖子。那個冬天我每日都穿著它,一直捨不得換下。」
「原來你都記著呢。」李遐玉微微笑起來,「那咱們家去見祖父祖母,你可會緊張?」在老宅中也曾經有過許多讓人幸福愉快的回憶,這讓她忽然覺得「家」其實一直都在,從未被毀去,心中也好受許多。
「見自家的祖父祖母,又何必緊張?」李遐齡認真道,「阿姊放心罷,我絕不會與祖父祖母生疏。而且,這些日子的事我也不會多說,免得教他們難受。」
「咱們就說,出了長澤縣城,沿著綠洲趕了幾日路,在又累又餓的時候,便遇見了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狼群與馬賊都不必提。」
「我明白。」
「至於阿兄之事,若祖父祖母能認下他為義孫,當然最好。若他們顧慮太多不能認,咱們也照舊尊他為兄長便是了。阿兄的叔父或許仍在夏州尋找他,也很該早些讓他與親人相聚才是。」因謝琰家世不凡,李遐玉方覺得祖父祖母可能會心生顧忌。不過,這與李遐齡無關,也不必與他細說。
「我省得。一日為兄,終身為兄。」李遐齡點頭道,「咱們能遇到阿兄,也是這些時日裡唯一的好事了。阿兄教會了我許多事,我恨不得往後一直能跟著阿兄才好。」
「你居然如此仰慕阿兄?」李遐玉挑眉,「怎麼不見你如此仰慕我?」
李遐齡眨了眨眼,趕緊補充道:「我也仰慕阿姊!」
「罷了。」李遐玉笑道,「仰慕便仰慕罷。阿兄什麼都會,你也很該好好向他學一學。只是,別因你的事過於煩勞阿兄。」
「我省得。」李遐齡趕緊點頭,又加了一句,「像阿兄這樣厲害的人,來到邊關定是有要事在身。我不會輕易打擾他,妨礙他做事。阿姊儘管放心。」
以謝琰的出身與才能,自然心懷遠大抱負。李遐玉想道:只是他並未流露出任何意思,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他的忙。話說回來,她一介女流,年紀尚小,又如何能幫得上他?頂多也只能依靠祖父的力量罷了。
而後,姊弟倆終於沉默下來。李遐玉因昨夜休息得不夠,便開始閉目養神。不過,坐在她對面的小傢伙卻頻頻地看向她,欲言又止。李遐玉似笑非笑地張開眼:「怎麼了?玉郎,你想與我說什麼?」
「阿姊,你昨晚想起阿爺阿娘了?」李遐齡低聲問。
「突然有些想念他們。」李遐玉道,「不過,你安心就是了,咱們家的部曲一定會將他們帶回來。到時候,咱們便能……再見到他們了。」
「我倒是不擔心這個……」李遐齡緊緊地望著她,「阿姊下回若是想哭,不許瞞著我。我也……我也想……和阿姊一起懷念阿爺阿娘。」
「好,我答應你就是。」李遐玉柔聲應道。
因康五郎一早便已經遣僕從騎快馬去李家通稟消息,因此他們趕路並不算急。一行人在路旁驛站之側的小食肆中用了午食,這才接著往弘靜縣而去。剛進入弘靜縣境內不久,遠遠便見幾十騎迎面飛奔而來。
康五郎忙命眾人讓出道來,將牛車趕到一旁,他們策馬繞著車而立,以免衝撞了軍中之人,或者阻礙了驛道快馬傳遞消息。
這數十人的馬術相當出眾,騎著駿馬瞬息即至。謝琰不著痕跡地望過去,發現為首的竟是一位頭髮花白、身著窄袖胡服的婦人。她十分敏銳,發覺他的視線之後,便側目而視,銳利的目光掠過他,竟比寒風還更加凜冽幾分。謝琰心中微凜,明白這位婦人絕非尋常之輩。要知道,他即使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馬賊亦不會變色,而這婦人隨意的一眼就讓他心中生出了危機重重之感。
婦人又看了他們幾眼,忽而策馬在牛車邊停了下來,高聲道:「你們可是自靈州而來的康郎君等人?吾家元娘、玉郎,可是在這牛車之中?」
謝琰微微一怔,康五郎與石氏也十分吃驚。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便聽牛車內李遐玉驚喜道:「祖母?!」
聽得自家祖母的聲音,李家姊弟立刻探出了小腦袋。當望見祖母柴氏熟悉的面容時,李遐玉禁不住紅了眼眶,如**燕般跳下牛車,投入她懷中:「祖母!兒終於……終於見到您了!」李遐齡雖覺得祖母這般模樣比記憶中還更嚴厲幾分,卻並不覺得懼怕,亦是忍不住哭泣道:「孫兒……孫兒見過祖母!」
焦急等待了這麼多天,總算見到了孫女與孫兒,柴氏亦是十分動情,將他們都攬進了懷裡:「我的兒!你們總算是安然無事!前些日子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我便派了部曲去尋找你們。但他們尋了這麼些天,卻一直沒有傳來什麼好消息。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們已經……」
李和與柴氏只得了李信一個獨子,對他既嚴厲又縱容。他想擺脫父蔭,離開靈州去夏州任職校尉,他們便是再捨不得,也痛快地答應了。而後兒媳以侍奉兒子為藉口,帶了孫兒孫女同去夏州,他們亦並未阻攔。只是,別離這兩年來,每每見著空蕩蕩的宅子,心中難免思念兒孫罷了。
此番聽說薛延陀人襲擊長澤縣城的消息時,他們簡直如五雷轟頂。李和常年駐守邊關,柴氏素來巾幗不讓鬚眉,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延陀人的殘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獨子的信念與執著。雖說已經盡快派了部曲前去找尋,但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他們,卻仍是早早地便做好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準備。已經這般年紀,驟然失去了心愛的兒孫,他們心中的哀傷與痛苦自然無須贅言。
因而,乍然得知孫女、孫兒安好的消息,柴氏難免狂喜不已。她一向便是坐不住的性子,不願再耗費時間等待,就親自領著部曲過來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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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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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39:27
第十二章 終於歸家
卻說李遐玉與李遐齡好不容易與祖母柴氏相聚,依偎在她懷中低低啜泣,彷彿要將連日來所受的委屈與恐懼都徹底哭出來。謝琰靜靜地望著祖孫三人,只覺得姊弟倆似乎瞬間便變得年幼了不少,再也不復一路上的成熟穩重。尤其是李遐玉,一直充滿信賴與濡慕地望著柴氏,怎麼也止不住淚水,柔弱得就像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小娘子似的。這讓謝琰既鬆了口氣,替她安心許多,又隱約多了幾分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失落之感。
「好孩子,都是祖父祖母思慮不周,才教你們受苦了。」柴氏憐惜道。
「我們能得見祖母,全憑義兄一路護送,又有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相助。只是,阿爺與阿娘……阿爺那時仍在軍營中,毫無音訊……阿娘已經……已經不在了。」李遐玉悲從中來,哭泣不止;李遐齡更是哇哇大哭,毫不顧及往日懂事的形象。自從柴氏出現在面前之後,他們就有了能夠依賴的長輩,再也無須克制自己的痛苦悲傷,再也無須讓自己冷靜穩重了。
「莫哭了,莫哭了……別教他們走得不安穩。」柴氏拍著他們的背,含淚道。從兩個孩子這裡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失去了獨子與兒媳,她又何嘗不傷懷呢?
「祖母盡快讓部曲將阿爺阿娘帶回靈州來罷!每每想起他們孤零零地待在外鄉,兒心中便覺得難受之極。都是兒不孝,不能親手將他們帶回家來。」
「祖母,我想阿爺、想阿娘了。」
「好,好,好。他們一定會歸家的,你們放心就是了。」
柴氏見到孫女與孫兒之後,一時間亦是心情激盪不已。但她到底並非尋常老嫗,雖是情緒大起大伏,一度落淚不止,卻始終未曾忘記旁邊尚有其他人。從康五郎遣來的僕從處,她已經大抵知道了李遐玉姊弟二人遇上駝隊的始末。如今攜著心愛的孫女孫兒,她便鄭重地向康五郎、石氏道謝:「幸而有賢伉儷施以援手,救命之恩,我李家必不會忘。」
康五郎是極為知趣之人,忙不迭實心實意地推辭幾句:「荒漠之中,任是誰見到三個孩童落難,都會出手相救。某也不過是做了該做之事罷了。」石氏也趕緊接道:「實在當不得郡君的謝意。奴還須得謝謝李小娘子與兩位小郎君,一路行來幫了許多忙呢。」
「賢伉儷實在太過謙虛了。若說落難相救尚可稱之為義舉,將孩兒們護送歸家便更可見兩位之仁善。」柴氏笑道,「眼下已經到了弘靜縣境內,若是賢伉儷不嫌棄,便在李家小住幾日,稍作歇息,如何?」
康五郎略作猶豫,頷首答應了:「打擾郡君了。」石氏亦是欣喜不已,與李遐玉交好固然不錯,但能得這位四品命婦的青睞,便更是意外之喜了。當然,他們並沒有挾恩圖報的心思,僅僅也只是想結個善緣,往後也好有個依仗罷了。這也並非意味著他們待李遐玉幾人毫無真心,只是粟特人一向重利,純屬本性而已。
略微寒暄幾句之後,柴氏便棄了馬,帶著李遐玉、李遐齡踏上牛車。謝琰本應上前問候這位長輩,但始終未能尋著時機,見他們正要上牛車,忙上前相扶。柴氏瞧了瞧他,目光比方才和藹多了:「謝小郎也上來罷。」
謝琰略作猶豫,頷首道:「是。」他始終覺得李家祖孫三人團聚,自己湊上前去有些奇怪。但到底是李家長輩的吩咐,他也不能違逆,遂答應了。
牛車是康五郎與石氏精心準備的,只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坐著自然寬敞。如今多了柴氏與謝琰,卻顯得略有些逼仄。柴氏坐於正位上,李家姊弟二人分別眷戀地倚在她身側,謝琰則坐在她對面。
「晚輩謝琰,見過李家祖母。」謝琰頂著柴氏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禮問候。
他那行雲流水般的禮儀舉止令柴氏雙目微微一動,心中不斷盤旋著「謝」這個姓。她是見多識廣之人,雖說出身卑微,但也因過往經歷的緣故,知曉之事比尋常官家主母更多了幾分。其中,當然便有大唐諸一流世家的淵源起伏,以及它們如今的地位。
若以貴論,眼下當屬山東郡姓地位最為超然。卓異者便是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這五姓七家。其中,博陵崔氏隱隱為天下第一門戶,卻被今上以重修《氏族志》為名打壓下去。而當今皇室自認是隴西李氏之後,卻也有傳聞他們其實是趙郡李氏支脈。
若以權論,則以有從龍之功的關中郡姓與代北虜姓更有實權。關中郡姓的豪門便是京兆韋氏、京兆杜氏、弘農楊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而代北虜姓這樣的胡人高門則既有北朝皇室元氏、宇文氏,又有當朝後戚長孫氏、竇氏,以及于氏、陸氏、源氏。
起於當年三國之東吳並雄霸東南的吳姓,都出自吳郡,以顧陸朱張為大,但卻始終在長安沒有多少影響力。因五胡亂華而隨著東晉皇室過江的著姓則稱之為「僑姓」,以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蘭陵蕭氏為尊。不過,僑姓世家說來也十分高貴,如今尚在朝中的卻僅有蘭陵蕭氏一門而已。蓋因他們家在前朝出了一位蕭皇后,如今又有開國功臣宋國公蕭瑀支撐門戶的緣故。
琅琊王氏、陳郡謝氏,說起來都是一等一的高門。提起世族,誰不知王謝?然而,當年在東晉風頭一時無兩,權傾天下,不知出過多少風流人物的王謝二家,卻因曾被侯景大肆屠戮,人丁凋零,早就敗落下去。在前朝與本朝當中,他們於仕途一道上亦並無任何拿得出手的人物。琅琊王氏還偶爾會與五姓七家聯姻,多少有些存在感。陳郡謝氏卻是就此沉寂,早已經是毫無音訊了。
「謝」一姓,其實並非什麼少見的姓氏。但柴氏很清楚世家子弟的教養如何嚴苛,其禮儀風骨又是如何優雅。因而,謝琰舉止雖儘量豪爽,卻仍然遮不住他的出身。昔日光彩奪目的豪門子弟,如今雖然流落在外,卻仍舊不減風度,也令她心生出幾分激賞與憐惜。
「好孩子,你一路悉心照料元娘與玉郎,委實辛苦了。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有擔當,實在是不容易。」她放柔了聲音,拍了拍謝琰的手。
李遐玉接道:「祖母有所不知,義兄武藝出眾,又頗通世情。若非義兄相護,我們也不可能安然離開長澤縣城,更不可能遇見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來到靈州。」而後,她便挑揀著說了謝琰為了回護他們,殺無賴兒、下廚熬粥、背著李遐齡帶著她行走荒漠等事。自然,殺狼與馬賊的事被她有意地略過去了。
李遐齡也補充了些謝琰如何教他射箭、做彈弓等之類的小事。說到動情之處,他難掩親近之情,望著謝琰時,雙目都是亮閃閃的。
謝琰雖然清楚,經過這一路的共患難,李遐玉、李遐齡姊弟二人確實將他當成了兄長,他也已經將他們視為嫡親的弟妹。但是,三人之間並未說過什麼情誼之類的話,他自是不知兩位阿妹、阿弟居然如此尊重、喜愛自己,不禁心中大為感動。「我們既然是兄妹、兄弟,作為兄長,照顧你們便是應該的。而且,你們只顧著說我如何待你們好,怎麼也不說說你們又是如何關心我的呢?」
柴氏見他們如此友愛,笑道:「謝小郎,老身既然是長輩,便稱你為三郎罷。三郎,你已經是他們的義兄,那可願意認下老身這個祖母?」她也並不提起正式結義親之事,僅僅只是順著孩子們的關係出言表明態度而已。畢竟,從謝琰的家世來說,頂級世族出身的世家子,未必會正式認寒門為親。世庶之間那幾乎不可踰越的鴻溝,她心中十分清楚。何況,李家還遠遠稱不上權勢滔天,能達到世族也不得不俯就的地步。
謝琰其實並不在意世庶之分,但想起那些個故人平素的做派,他不得不謹慎幾分,以免牽累他與李家之間難得的善緣。於是,他便順著柴氏的意思,向她行了稽首大禮:「祖母在上,請受孫兒謝琰一拜。」
柴氏含笑將他扶起來,李遐玉與李遐齡亦都高興不已。
「祖母,祖父可安好?」思及自己進入靈州時聽說的那些傳聞,李遐玉禁不住有些擔心,「聽說薛延陀人也劫掠了懷遠縣,祖父可去參戰了?不曾受傷罷?懷遠縣城眼下如何?」
柴氏道:「原來消息都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不錯,薛延陀人的確劫掠了懷遠縣,但你祖父及時前往救援,很快便將他們趕跑了。那時,懷遠縣城並未被攻破,你外祖家亦是安然無事。至於你祖父,許是年老體衰不經事了,胳膊上挨了一箭,卻是不妨事。」
李遐玉放心了些:「如今兒與玉郎都家來了,正好給祖父侍疾。」
「侍什麼疾?」柴氏嗔道,「他素來皮糙肉厚,一刻都不得安閒。如今便是養著傷,還嚷嚷著要去夏州找你們呢。直到接到你們的消息,我才好不容易將他的念頭掐滅了。都已經是老胳膊老腿了,可得好好將養一陣。也只有他還當自己仍是年輕的時候,真以為養幾天,箭傷就能痊癒。眼下,他大概正眼巴巴盼著你們回來,也好尋些事情做。所以,你們也很不必理會他,更無須聽他閒得無聊撩撥什麼。」
李遐玉道:「正因如此,我們才很該侍疾呢,也好幫著祖母看顧祖父。若是有我們在一旁守著,祖母也不必擔心祖父不會安安穩穩地養傷。」
柴氏沉吟道:「這倒是。還是元娘想得周到,就這樣罷。」
李遐齡接道:「我和阿姊輪流去給祖父侍疾,阿姊單日去,我雙日去。」
「你居然將時間都安排好了,還擔心我不讓你親近祖父不成?」李遐玉笑道,戳了戳他的臉,又嫣然望向謝琰,「阿兄若是對戰事感興趣,儘管去問祖父便是了。他征戰沙場多年,作戰經驗很是豐富,兵書也耐著性子讀了幾本。」
謝琰頷首:「不如我也跟著你們一同為祖父侍疾就是了。」
「你一個半大的少年郎,正是該每天都好好動一動筋骨的時候,哪裡能拘著你去侍什麼疾?」柴氏道,「就當是出門瞧一瞧這北地風光也好。你已經去了夏州,可曾來過靈州?就算來過靈州,可曾去過賀蘭山、青銅峽附近?」
謝琰搖了搖首:「我從未來過靈州,祖母所說的賀蘭山、青銅峽,也只是聽聞過而已。」
「你便時常帶著元娘、玉郎四處走一走也好。尤其是玉郎,恐怕這些靈州風物,他早就已經不熟悉了。」柴氏輕輕地揉了揉李遐齡的小腦袋,「至於你的叔父,我會讓部曲去尋他。你若是一人孤身再前往夏州,恐怕十分不妥,我們心裡也都會擔心。」
謝琰垂下眸,思索了一會兒,方道:「我與叔父本便打算遊覽北地風光,就在靈州等著他也好。且眼下已經入冬,恐怕再去別的地方亦不合適了。那便……須得叨擾一段時日了。」
「咱們如今都已經是祖孫了,你還客氣些什麼?」柴氏道,「別見外,就當成在自家便是。」
謝琰遂微微一笑:「是。」
說話間,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一行人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入了弘靜縣城。
李家的老宅就在弘靜縣縣廨附近,是一座三路四進的大宅院。第一進是外院,中路是一間十分軒闊的正堂與書房,左路有演武場、馬廄,右路則是幾個小客院;第二進是內院,中路是李和、柴氏所居的正院內堂,左路是李信、孫氏以前所居的信義堂,右路則是一座空著的大院子;第三進的幾座院落都空著;第四進則是個花園,大部分都被李和開墾成了菜地,只留下一片桃林、杏林、梨林、梅林,形成「香雪之海」,內中還有些樓台亭閣。老宅一側的院牆外,有條彎彎曲曲的水渠,與宅子中的溪流、小湖泊相連,如今水面上皆已經結了一層冰。
李遐玉放眼望去,只覺得一切皆如記憶當中那般,絲毫未變,不由得心中再次酸澀起來。李遐齡則拉著謝琰一邊走一邊介紹家中的景物,使謝琰對這個宅院也逐漸不再陌生。
柴氏帶著三個孩子、康五郎、石氏等來到內院,就見垂花門下,一位滿頭銀發卻精神矍鑠的魁梧老漢正昂然而立。見到孫女與孫兒,他眼中掠過了心疼之色,在外人面前卻依舊保持著威嚴。
然而,當李遐玉與李遐齡雙雙奔了過去,撲入他懷中,喚著:「祖父!!」李和便再也繃不住了,用滿是繭子的大手輕輕地拍了拍他們柔弱的脊背,連連嘆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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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9:42
第十三章 守喪生活
冬日晨光來得格外遲,已經將近辰時初,天色卻依然昏暗如夜。幾盞燈籠沿著正院右側的九曲迴廊緩緩行來,彷彿正漸漸穿過無邊無際的沉沉夜色,為蕭瑟的清晨增添了些許暖意。
掌著燈籠之人,正是李遐玉與李遐齡的貼身婢女,思娘、念娘與珍娘、惜娘。身著斬衰重孝的李遐玉、李遐齡隨在她們身後,舉手投足間悄無聲息。昏黃的燈光在寒風中左右搖晃,瑩瑩光暈彷彿即將滅去,卻又掙紮著繼續燃下去。光影交錯之間,姊弟倆的神色均顯得格外沉重。
李遐齡偷偷地瞧了一眼身側的阿姊,輕聲道:「阿姊,你瞧,下雪了。」
聞言,李遐玉停下腳步,往迴廊外看去。果然,隨著撲簌簌的聲音響起,無數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落下,覆蓋住了地面。偶有幾片雪隨風吹拂在她臉上,帶來了沁人的寒意,讓人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庭院中松濤壑壑,天地間風雪飄飄,所見與所聞交織成了一片逸然出塵的好景緻,令人禁不住駐足觀賞。
「阿姊,風雪這般大,今日我和阿兄便不去青銅峽了,陪著你一起給祖父侍疾罷。」
「你昨天便與阿兄說好了罷?怎能不守諾言?」
「但這樣的天氣,確實不適合出行。」李遐齡微微撅起嘴,難得流露出幾分孩童的稚氣,「阿姊就不怕我們染上風寒?或者被暴風雪困在郊外麼?」總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不想出門,就是想陪著自家阿姊。
李遐玉眸光柔和:「這風雪並不大,哪裡至於困在路上?何況,有阿兄在,我什麼都不擔心。不過,你若是能坦白地道出不想外出的原因,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自從回到老宅之後,李和與柴氏心疼姊弟倆的遭遇,待他們簡直是百依百順,恨不得將這全天下最好的物件都捧到他們面前來。謝琰也對他們越發好了,寵溺起他們來亦毫不遜色。李遐玉擔心他們縱容得太過分了,於是對李遐齡的要求越發嚴格,才勉強維持住了平衡。若是此事讓祖父祖母與謝琰得知,必定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但她卻不願助長他不守諾言的習氣,堅持一切行為舉止都必須合情合理。
李遐齡臉頰微微一紅:「阿姊這些時日都不與我們一同出門,我擔心你在家裡悶壞了,想多陪一陪你。雖說每回我們都給你帶了些小玩意,你也收得很高興,但我總覺得你最近很是低落。阿姊,你還在想阿爺阿娘麼?他們很快就要回家了,別擔心。」
聽了他的話,李遐玉心裡一軟。往日裡阿爺便常說:她的性情像祖母,爽利果斷、冷靜非常;阿弟卻有些像阿娘,細心而又體貼,但固執之處卻與他無異。她略微平復了有些起伏的心緒,這才道:「弘靜縣哪有我沒去過的地方?你不必一心顧念我,儘管去頑便是了。說不得阿兄還能領著你發現些有趣之處,待開春之後咱們再一同去。至於阿爺阿娘,咱們都一樣思念,不是麼?無妨,我不會因哀傷過甚而生病的。我還須得侍奉祖父祖母,照顧你呢。」
「阿姊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我仍然很擔心你。要是在從前,你哪裡會一直悶在家中?可見你最近確實有些不對勁。」李遐齡堅持道:「而且,我既然已經道出了原因,阿姊就該許我今日留下。」
李遐玉知道這孩子性情中一向有幾分執拗,還待再勸幾句,卻聽見有人笑道:「玉郎說得是。風雪漫天,合該在家中賞雪,何必冒著嚴寒外出?橫豎也不少這麼一日。」
姊弟倆循聲望去,便見從松林之中走出一人來,可不正是謝琰麼?他似是剛從演武場過來,穿了件有些單薄的淡青色圓領窄袖胡服,渾身都冒著絲絲白氣:「我前兩日陪著祖父對弈,他似是很感興趣。元娘、玉郎不妨在旁邊再開一局。」
得到他的支持,李遐齡立即眉開眼笑:「阿兄說得很是。不過,我與祖父都剛開始學弈棋,肯定不是阿兄和阿姊的對手。不如我與祖父一戰,阿兄與阿姊一戰?」他以前與自家阿姊下棋,總是被阿姊玩弄於鼓掌之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雖說一直在心中鼓勵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取勝,但無論如何心裡都有幾分陰影在。說白了,他也想嘗嘗勝利的滋味。
「正因你們剛開始學弈棋,才需仔細指導。」謝琰道,看了看李遐玉,「不過,我和元娘倒是可以換一換,免得你心裡發怵。」
「我才不怕阿姊呢。」李遐齡辯解道。但謝琰與李遐玉都只是望著他,笑而不語。
小傢伙轉了轉眼眸,不再多說了:他既然已經達到了目標,又何必在意這些細節呢?李遐玉亦不想再糾結此事,便道:「已經下雪了,天氣更寒冷。阿兄穿得如此單薄,可需小心些才是。」
「習武之人素來陽氣旺盛,無妨。」謝琰道,側了側身,替她擋住吹來的風雪。
李遐齡低頭瞧了瞧裹成了圓球狀的自己,又望向身姿挺拔的阿兄、纖細有致的阿姊,抿了抿嘴唇:「阿兄,我們對弈之後,再頑投壺罷?或者在內堂裡豎起靶子,咱們練習射箭。祖父祖母都擅射,我們可不能給他們丟臉。」
謝琰自是微微頷首,轉而念及李遐玉最近的心情,又覺得不該讓她強顏歡笑。畢竟,他們眼下已經回到家中,又正處於熱孝期間。然而,換而言之,正因為元娘心中悲傷,才更應該轉移她的注意力才是。他心中有些矛盾,禁不住不動聲色地看了身畔的小少女好幾眼。
眼下,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住在宅院第二進右路的大院落中。李遐玉搬入了院子中央的小樓,李遐齡則住進了正房。兩人既是比鄰而居,晨昏定省均同進同出,平常見面的機會也很是不少。倒是謝琰,堅持住在第一進右路的客院裡,見到她卻並不那麼容易,私下相處的時間更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望著李遐玉白嫩嬌美的側臉,忽然想起他們相遇的夜晚,以及之後許多個相依為命的時刻。他一直見證著這位小少女的蛻變與成長,也以為自己是最瞭解她的人之一。然而,彷彿不經意之間,原本熟悉的她像是又變了——更加穩重、更加內斂,更多了幾分常見的官宦貴女的模樣,而不再是那個即使手染鮮血亦仍然熠熠生輝的小少女。
不知為何,他心裡隱隱生出幾分失落,總覺得似乎錯過了什麼,又似乎在惋惜著什麼。當然,他也能夠理解她的變化。畢竟,她須得協助祖母打理中饋諸事,不得不逼著自己成長起來。而且,無論是殺狼或是殺人,都並不是什麼好的回憶。
「阿兄?」李遐玉察覺了他的目光,疑惑地喚著他。
謝琰回過神,淺淺地勾了勾嘴角:「元娘,你確實在家中悶得太久了。再過些時日,等天氣好些,不如奉著祖母去城外的寺觀走一走,也可為世父世母做一做道場,點兩盞長明燈。」在他記憶當中,女子應當都喜歡去寺廟散一散心。
李遐玉點點頭,道:「阿兄說得是。我最近一直在抄佛經,在寺廟裡供上一些時日也好。」每當思念阿爺阿娘,悲痛無法紓解時,她便不斷地抄《地藏經》、《阿彌陀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為他們祈福,希冀他們能夠免受厄苦轉生。以前她僅僅只是跟著孫氏拜佛而已,並不算誠心信仰。然而,如今她卻無比希望佛祖菩薩不會責怪她之前的不誠心。只有阿爺阿娘能夠輪迴之後再過得幸福,她才會覺得心中略微開懷。
說話間,他們便到了正院內堂之中。
李和與柴氏素來起得很早,也時常會去演武場活動活動筋骨。不過,如今年紀漸長受不得嚴寒,李和又箭傷未癒,他們便暫且留在了內堂中。三個孩子進門時,李和正在單手耍橫刀。只見一絲銀光上下飛舞,毫無花哨漂亮的動作,卻帶著鋪天蓋地般的殺氣,令人不知不覺間便被震懾得一步也不敢挪動。
柴氏端坐在長榻上,抬了抬眼,向孩子們使了個眼色。於是,在謝琰的帶領下,李遐玉、李遐齡幾乎是貼著牆繞到了她跟前。柴氏看著謝琰小心翼翼地護著姊弟二人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三郎很不必將他們護得那般緊。他們可是李家的孩兒,哪裡會如此弱不禁風?何況,阿郎耍了這麼多年橫刀,必是不會失手的。」
謝琰躬身行禮:「祖母說得是。不過,孩兒一時之間……忘了。」
李遐齡清脆地向柴氏問安,接著道:「祖母,孩兒確實嚇住了。祖父這般模樣,不像是在練武,倒像是在戰場上殺敵似的。」說著,他又拍了拍胸膛:「不過,這都是孩兒見識太少的緣故。如果能經常觀摩祖父練刀,必定不會像今日這般不中用。」
李遐玉嗔道:「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你且跟著阿兄學射箭罷,想拿橫刀,也須得有足夠的臂力才成。便是我,如今舞橫刀也覺得很是費力呢。」當然,祖父總是以小娘子耍橫刀不像樣為藉口,一直不肯教她。
聞言,李和哈哈大笑地停了下來,渾身汗出如漿,精神卻十分健旺。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三個孩子,撫了撫已經被汗水打濕的長鬚:「你們倆暫且不說,三郎卻是能學的。待我箭傷痊癒之後,三郎便隨著我去演武場!」
「是!祖父!」謝琰行禮道,聲音中隱隱帶著幾分激動之意。他的武藝都是向自家部曲學來的,論襲擊、刺殺、護衛等固然有不少高明之處,但畢竟並非戰場之上千錘百煉而來。自從來到李家之後,他便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十分稚嫩,更加珍惜與李和相處的機會。這位老將軍不經意間的指點,便足夠他受益了。想不到,他竟然還會將刀法傳授給他,讓他更覺得十分驚喜。
柴氏望著他們,微微一笑:「你活動筋骨也夠了罷?還不趕緊坐下。孩兒們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千萬餓不得。這便開始用朝食罷。」
她話音剛落下,李和便將橫刀往身旁一摜,大步走過來坐下,拍了拍膝蓋:「三郎將食案挪到我左邊,玉郎挪到我右邊,元娘和你祖母一起吃。這些個婢女真是沒眼色,每天早晨都須得來這麼一遭。」
他只不過抱怨一句,柴氏便笑吟吟地斜眼睇了過去。李和輕咳了一聲,立即收起了不滿之色:「罷了罷了,分案而食,我知道,我知道。只是,總覺得不如那些胡人圍著一張桌子一起吃來得親熱。」
「……你素來愛吃那些葷腥之物,味道奇重無比,我和元娘都受不得。」柴氏道,「或者,咱們分成兩張桌子吃飯罷。三郎、玉郎若也受不得他了,便到我們的桌上吃。」
李和忙道:「那便就這樣罷!每人都能用喜歡的吃食也好!很好!非常好!」
李遐玉、李遐齡與謝琰對視一眼,禁不住皆輕輕笑了起來。兩位長輩隔三差五便要相爭一回,初時他們還有些不習慣,總擔心兩人吵起來。但眼下,他們已經很是淡定了,就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什麼也不曾看見便是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39:56
第十四章 父母治喪
一家人之間溫馨而又平淡的日子,對於熱孝當中的李遐玉而言,便如同春風一般漸漸化去她內心中沉重的悲傷。然而,她到底不可能因親情的溫暖,便忘記失去阿爺阿娘的哀痛。更多的時候,她都在默默地抄經祈福,並悉心打理父母的喪事。雖說眼下他們的棺槨尚在回靈州的路途中,但一場白事所需的事務何其繁雜,皆須得她一一過問,仔細籌備起來。祖父祖母都是長輩,不可能出面主持晚輩的喪事,家中也沒有旁的親戚。也只有她,才能一肩將這些瑣碎而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擔起來。
許是太過繁忙的緣故,李遐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便消瘦下去,那張白玉般的小臉更是瘦得有些脫了形。縱使柴氏與李和皆不許她守孝茹素,每日湯湯水水地補養著,也依然未能將她補回來。謝琰、李遐齡心中擔憂不已,恨不得將這些事都替她分擔了,她卻只給了他們一些需要外出的雜務,其他事都不許他們沾手。
這一日,謝琰聽得李家部曲傳話,說李信與孫氏的棺槨快要到弘靜縣城了,轉身便往第二進左路的信義堂而去。因家中長輩尚在,靈堂不方便設在外院正堂之中,李遐玉便索性將父母以前所居的信義堂佈置成了靈堂。
昔日花草繁茂、生機勃勃的院落,如今不但滿目蕭索,而且已經被一片素白所覆蓋。李遐玉立在飄飛的白幡下,穿著一身斬衰,顯得格外單薄脆弱。謝琰走到她身側,低聲道:「世父世母的棺槨快到了,不久之後便會入縣城。」
李遐玉微微頷首:「多謝阿兄傳話,我這便去城門接他們。」算起來,眼下已經是十一月了。她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不曾見阿爺阿娘,如今只能見著棺槨,心裡既難過又安心。且不提生死,葉落歸根,總歸是件好事罷。
謝琰搖搖頭:「你不必去,玉郎已經動身了。他才是家中支撐門戶的郎君。」以禮制來說,也該由李遐齡出面扶棺才是。李遐玉是女兒,只須在靈堂中守孝哭靈便可,而主持喪事就已經算是有些踰矩了。
李遐玉怔了怔,抬起首,用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地望著他,輕輕道:「……不錯,我是女子,連給阿爺阿娘摔盆的資格也沒有。」
「元娘,我並無此意。」謝琰皺起眉,「只是覺得你近日有些過於操勞了。你為何不能更信任我和玉郎一些?讓我們替你分擔更多雜務?若你一直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樁白事做得再盡善盡美又有何用?世父世母地下有靈,恐怕也不會覺得安穩。而且,祖父祖母都已經上了年紀,你還想讓他們為你傷懷憂心麼?」
李遐玉抿了抿唇:「我只是……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替他們盡心了……想親力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謝琰一雙烏黑的眼瞳輕輕動了動:「元娘,世父世母下葬之後,你便不打算理會他們了麼?每一年的祭祀、做道場,都不算是盡心?只要你和玉郎好好活著,便還有無數次為他們盡孝的機會。」
李遐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是我想岔了,阿兄說得是。」
「我跟著玉郎去看看,你不必擔心。」謝琰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叮囑道:「接下來這些時日,你們須得連續哭靈守靈,只會更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如果再胡來,我必不會再由著你。」說罷,他便大步離開了。
李遐玉望著他的背影,思緒有些紛亂複雜。自從認了這位義兄之後,他確實就像一位她所能想像出的最好的兄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幾乎讓她覺得,她能全心全意依賴著他。當然,不過是「幾乎」而已。他畢竟並不是她的兄長,或許他遲早都會離去,李家的一切還須她穩穩地擔負起來。
且不說李遐玉如何吩咐僕婢繼續打理靈堂,另一邊,謝琰帶著李遐齡策馬奔向縣城城門。因風雪交加的緣故,這幾日出行之人並不多,兩人很快便來到城門邊守候。當遠遠看見載著棺槨的車隊時,李遐齡便不聲不響地跪倒在地,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淹沒在風雪之中。
謝琰有些懊悔出門時沒有讓他穿得更厚實一些。但此時此刻,說什麼都不合適。他也並非正經的李家義子,不能上前與他一同跪著,只能退後幾步,靜靜地守望。
李信與孫氏的棺槨終於來到城門前的時候,李遐齡已經凍得臉上一片通紅。他有些僵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起身相迎,而後蹣跚著走到裝著兩具烏木棺槨的牛車邊,扶棺前行。謝琰沒有尋著機會勸他,只能默默目送他扶棺而歸。
小傢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風雪中走著,固執地跟了一路、哭了一路。到得家中時,他大約是實在受不住了,身體晃了晃,便栽倒在雪地中,徹底昏了過去。正立在內院垂花門前等候的李遐玉目睹之後,臉色霎時間一片蒼白。然而,棺槨不能無人相迎,白事不可中斷,她無法上前探看,只能趕緊低聲吩咐僕婢去喚醫者。
謝琰立即抱起李遐齡,向她使了個眼色,讓她放心。待棺槨通過垂花門後,他便將小傢伙送回房中歇息。柴氏聞訊匆匆趕來,兩人靜靜守著他,直到醫者前來診治開藥,說是略感風寒又過於疲憊,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然而,風寒對於體弱的孩童來說也並不是什麼小症候,稍不注意便可能病勢更加沉重,仍須得仔細用藥才好。
「玉郎畢竟體弱,經不得寒氣。」柴氏輕輕一嘆,「如今兩人都須得好好養一養,可不能因為喪禮而損了身子骨。不過,他們姊弟倆都像阿爺,骨子裡便執拗得很,想來必定是不願安生躺在床上的。」
「祖母不如請一位醫者留在府中,也好隨時照顧元娘和玉郎。」謝琰道,「守靈亦是成全他們的盡孝之心,若不讓他們安心送世父世母離開,反而可能會思慮更甚,平白耗了心神。倒不如茵褥準備得厚實些,多燃些火盆,讓他們撐過這些時日便是了。喪禮之後,再好好地給他們調養。」
「你這孩子,素來便想得周到。」柴氏點頭道,「方才那位周醫者的醫術便不錯,我去問一問他。」說罷,她將自己的管事娘子田娘子留下,又吩咐李遐齡的貼身婢女珍娘、惜娘仔細照料,便出去了。
謝琰見小傢伙睡得安穩了不少,也放心了許多。略作沉吟之後,他便徑直去了靈堂。
靈堂中,李和默默地立在兩具棺槨邊,粗糙的手撫在光滑的棺槨上,雙目沉鬱無比。這一刻,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無比清晰地浮上了他飽經風霜的臉龐,彷彿瞬間便蒼老了許多,再也不復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樣。
李遐玉站在他身側,攥緊拳頭,而又緩緩鬆開。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卻遲遲未落下,連哽咽聲亦是似有似無,彷彿擔心驚擾了誰的安眠。
良久,李和方艱澀地張口道:「開棺。」
守衛在旁邊的部曲們怔了怔,為首一人躬身行禮:「郎主,郎君與孫娘子都已經裝殮妥當,開棺恐怕不合規矩……」又有一位年約半百的老嫗從陰影中走出來:「郎主,郎君與娘子的裝殮之事,都是奴親自做的,未曾假任何人之手。」
李和長長一嘆:「你是娘子最信賴的人,我自然信得過你。不過,我已經有些時日不曾見大郎了,只想最後看一看他罷了。」說到此處,他又對李遐玉道:「元娘,你且去外頭守著罷。」孫女畢竟年幼,且又是小娘子,並不適合一直待在這裡。
「不,祖父。」李遐玉紅著眼搖首,堅定地道,「我也想見阿爺阿娘最後一面。」她知道父母如今的形容可能有些恐怖,但那又如何?他們始終是她記憶中的阿爺阿娘,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記住他們臨終時的模樣,也能讓她變得更加堅強一些。
李和見她如此執著,便不再勸她:「開棺。」
長長的棺釘被一顆一顆取了出來,發出了沉悶的敲擊聲。李和定定地看著棺木,單手緩緩地推開棺蓋,往裡看去。李遐玉抿緊嘴唇,屏住呼吸,也認真地望過去。當看見阿爺李信的遺容之後,她雙目微微翕張,終於痛哭出聲。光是臉上便有好幾道皮肉翻捲的傷痕,她簡直無法想像,阿爺身上還有多少傷口,他臨終之前又經歷了多麼激烈的戰鬥與廝殺。
李和卻比孫女知道得更清楚。部曲們找到李信的遺體時,他的肢體已經有些殘缺不全了,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了如今完整的模樣。薛延陀人原本有割下頭顱領功炫耀的習俗,這次幸而因奇襲的緣故,無暇顧及。不然,恐怕李信連完整的屍首都不可能留下。不過,這些,他都不打算與孫兒孫女提起。此外,孫氏不堪受辱而亡,也無需讓孩子們知曉。這些仇恨,由他這把老骨頭慢慢討回來,便足夠了。
熟悉的哭聲傳出靈堂,謝琰的步伐頓了頓,這才快步踏了進去。
掛滿白幡的靈堂中,數十部曲靜靜地圍在棺槨邊。他們身量高大,又站得極為緊密,謝琰甚至無法瞧見李和,更看不見李遐玉,只能聽見她毫不掩飾的大哭聲,牽扯得他心中隱隱發疼。他無言地聽了半晌,在靈位前跪拜之後,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家服侍的僕婢並不多,且如今尚未有客人前來弔唁,靈堂內顯得有些空曠。謝琰垂著首,有些心事重重地離開信義堂,回到李遐齡身邊繼續守著。面對重病的李遐齡與悲傷的李遐玉,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無力,不知該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顧他們,讓他們盡快從失去怙恃的痛苦中走出來。
然而,走出來之後呢?
他們恢復平靜的生活,他便能安然離開麼?姊弟倆如何能撐得起這個家?他們又會如何報仇雪恨?他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找薛延陀人報復?看著他們身陷危險?他難道能開口勸服他們放棄心中的仇恨?為父母報仇,是律法之中都不計較的孝行。即使會讓他們身染血腥,也只能全力支持。
那麼,他又該如何支持他們?而他自己的志向,又該如何實現?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0:30
第十五章 謝琰之志
天色將晚,靈堂方向傳來了做道場唸經的聲響。謝琰卻依稀覺得,能從這些毫無起伏的唸經聲中,聽見李遐玉的哭泣。他有些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繼續守在李遐齡床邊,心思卻已經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直到臨近宵禁的時刻,匆匆前來弔唁的賓客才紛紛散去。李家人丁稀少,沒有任何親眷,且並不經常與弘靜縣中的官宦家族來往。但李和畢竟是正四品的河間府折衝都尉,柴氏亦是得到朝廷冊封的四品郡君。單以官職地位來論,他們便是弘靜縣中品階最高者。那些個背地裡再如何嫌棄他們家粗鄙的世家支脈,也不得不過來應一應景。不過,弔唁者雖然看起來並不少,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河間府的武官以及尋常府兵。他們皆是李和的下屬,不少人與李信也頗有交情,哀思與仇恨都真切許多。便是笨拙地說著安慰的話,也令人覺得更加真實。
謝琰立在靈堂外,遠遠望著李遐玉瘦弱的背影,垂眸靜思半晌,這才旋踵離開。
他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道:「三郎君。」
謝琰猛然抬起首,警覺地循聲看去。濤壑起伏的松林當中,走出一位身著粗布衣衫的魁梧大漢。他風塵僕僕,滿臉鬍鬚,似是許久都不曾打理過自己。但謝琰藉著附近垂掛的燈籠的微光,仍是一眼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見到謝琰,這大漢竟是虎目微紅,難掩驚喜與激動之情:「某可算尋著三郎君了!三郎君果然平安無事!!否則……否則某便是自盡謝罪,去了地下也無顏見郎主!」
「這裡不便說話,去客院罷。」謝琰打斷了他,回首看了看靈堂,心神微定。見到此人之後,他心裡也生出了些久別重逢的欣喜之情。原先他還有些擔心,這人出現之後會對眼下的生活產生影響。但仔細想想,倘若他心念已定,又有何懼呢?
李家外院右路有好幾個小客院,看起來略有些擁擠。柴氏與李遐玉給謝琰挑了個最大的院落,安排得十分舒適妥帖。這個院落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正房作了寢房,左右廂房分別是書房以及供他試著製作武器的工坊。
謝琰將大漢帶進客院之後,便讓灑掃的僕從去廚下要了些溫熱的吃食。就在他與僕從說話的時候,大漢格外敏捷地在院落中走了一圈,透過打開的窗戶不著痕跡地觀察著每間房裡的陳設,顯得很是警覺。
謝琰皺起眉,淡淡地道:「李家與我有善緣,待我如同家人,馮四師傅很不必如此。」
大漢馮四聽出了他的不悅之意,嘆道:「某隨著他們家部曲一路來到這裡,聽說三郎君已經認作了他們的義孫。眼下看來,確實是某多想了。李家人信義非常,果然很看重三郎君。這院落雖然有些狹小,但位置僻靜,陳設精心,比起家中也算不得太差了。」
謝琰道:「他們本想留我住在內院,是我堅持住客院便足夠了。」他本來覺得自己遲早會走,不如稍微保持些許距離得好。不過,便是如今志向已經變了,住在此處也無妨。這個客院小而精緻,又安靜,很符合他的喜好。
兩人來到書房中,長案上正鋪著謝琰新近描繪的弘靜縣輿圖。他畫得格外細緻清晰,輿圖上仍留有許多待填補的空白。馮四隻是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在長案邊盤腿趺坐下來。
此時,僕從已經送來了吃食,謝琰看著馮四狼吞虎嚥地將所有吃食都吃了個精光,這才與他說起了正事:「我與元娘、玉郎如何來到靈州,想必馮四師傅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這些日子,不知你又過得如何?」
馮四回道:「那日在長澤縣城中失散,某便挨家挨戶地找尋三郎君的下落。原本已經打探到三郎君投宿的消息,卻不料遇上薛延陀人攻城。當夜實在太亂,某隻能暫且夾在人流當中躲藏起來。次日再去尋三郎君時,又遇上薛延陀人前來劫掠幼童。某在城中遍尋不著三郎君,以為教薛延陀人抓了去,便一路追蹤尾隨他們,想伺機營救。」
謝琰神色微動:「我們那時已經出城去了。你所說的薛延陀人,應該是突厥降部冒充。」
馮四疑惑道:「三郎君怎會知曉?!那夜該不會是去了城樓附近殺薛延陀人罷!」他猛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眼前的小少年。他是守護謝琰的部曲,從小便教他修習武藝,對他自是再瞭解不過。分別之前,謝琰不過是個武藝不錯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卻隱隱多了幾分收斂起來的煞氣。沾過血腥之人,畢竟與尋常人並不相同。何況他年紀尚小,再如何掩飾,眉宇間的氣息也已經改變了不少。
謝琰對於他的反應並不覺得驚訝,只是淡淡地道:「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遲早都有這麼一日。」頓了頓,他便又接著方才的話問:「馮四師傅跟著去了突厥降部?將他們部落的名字告知我罷。」當時那些突厥人也趁亂殺了不少人,絕不能教他們就這麼矇混過去。
馮四發出幾個艱澀的突厥語音節,低聲道:「那些突厥人就在靈州、夏州之間放牧,中途還想將他們擄去的孩童賣給粟特人。某趁亂燒了些他們過冬的糧食,這才救下了十幾個孩童,送回了長澤縣。可惜這些孩童早便成了孤兒,便是送回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或許還會被其他人賣出去。」
謝琰道:「那便將他們接到靈州來,好生訓練,他日正好能當我的親兵。」
馮四怔了怔:「三郎君當真要從軍?」他知道李和是河間府折衝都尉,征戰經驗十分豐富,應該能教給謝琰許多行軍打戰之道。然而,因幾十年來被謝家教得有些頑固,他卻本能地認為此事不妥,強烈反對道:「便是從軍,李家恐怕也不會讓三郎君一開始便做武官。以三郎君的身份,怎麼能從府兵一路往上熬?何況,若要博得軍功,便必須上戰場。時刻冒著性命之憂,又說不準能得什麼武勳軍功,想要陞遷還不知須得耗費多少年!!」
謝琰挑起眉,嘴邊浮起諷刺的笑容:「我是什麼身份?父祖皆是白身,又有何金貴之處?旁人能當得府兵,我又如何當不得?李家祖父尚且能從小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正四品,我又怎麼可能做不到?」
馮四噎住了,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他心目中,謝家自是千好萬好,不知比這些寒門庶族高貴多少。然而,已經三代無人出仕的謝家,在尋常人眼中,確實不過是空有些許田莊商舖的破落戶罷了。甚至,為了維持自家所剩無幾的體面,這些田莊商舖也不知還能經營多久。如今的主母出身高貴,卻格外在意世家顏面,又不擅長打理中饋與家產。日久天長,或許謝家連生計都可能維持不下去。
謝琰接著道:「當初我離開家來到邊關,便是想從軍,重振自家聲名。馮四師傅該不會以為,我只是一時意氣罷。」當他踏出家門的那一剎那,便很清楚自己該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但那時畢竟幼稚,只覺得憑著自己的武藝便能闖出一條通途。直到真正經歷了鮮血,經歷了殺戮與戰爭,他才更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心中激盪的熱血告訴他,為了軍功而從軍,與為了保家衛國、踏平胡虜而從軍,本質上確實大不相同。
「若三郎君出了什麼事……」馮四仍不甘心,「出仕未必一定須得從軍,三郎君讀書一向不錯,比起大郎君也絲毫不差,為何不能走科舉?」他作為部曲,對前朝剛興起的科舉自是一知半解。但這並不妨礙他明白,在國朝興盛的時候,科舉是一條更安穩、更通達的青雲之路。原本,主母便是打算讓家中三個郎君都從科舉出身入仕。而今謝琰的大兄在老家也頗有些文名,眼看著將來便能依靠科舉晉身了。謝琰若也選擇貢舉出仕,說不得還會傳出一樁佳話,陳郡謝氏的復興或許也指日可待。
想到日夜苦讀的兄長,謝琰微微皺眉:「科舉並非易事。每年明經科、進士科攏共也取不了多少人。阿娘又不願意阿兄去考明經,一心只想中進士揚名立萬。須知一年進士才取十餘人,從中脫穎而出何其不易?做出一篇好策論,不僅須得讀萬卷書,更應該行萬里路。成日拘在家中苦讀,又如何能成事?」
若是考進士容易,也不會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了。阿娘一向眼光太高,從來不願仔細去想謝家如今最重要的是什麼,心中只有所謂的世家顏面與孝道,什麼話都聽不得。兩位兄長又孝順,憐惜她孤身將他們兄弟幾人撫養長大不容易,事事都聽從於她。因而,為了實現心中志向,不被她所束縛,他才毅然離開家鄉,來到邊關闖蕩。
「我心意已決,馮四師傅不必多言。」想到此處,謝琰便道,「如今我年紀尚小,恐怕不能投軍。留在李家,正好能向李家祖父請教,多學些武藝與用兵之法。待到日後朝廷欲滅薛延陀之時,便是我出戰馳騁疆場之日。不但可報此次長澤城破之仇,亦可為我大唐消除邊患盡心盡力。否則,空有一身武藝,卻不思報效國朝、守護邊民,又有何用?!」
馮四猶豫半晌,思及他在長澤縣城城破那幾日所見的慘狀,心中也激起了一腔熱血:「某是謝家部曲,亦是三郎君的屬下,定會誓死追隨!!三郎君若想練親兵,親自調教些可靠的人手,某這便回長澤縣城,去將那些孩童帶回來!」
「眼下且不急,隨我去拜見李家祖父再說罷。」謝琰道,「我先前隱瞞了身份,將馮四師傅說成是叔父,還須得與長輩們解釋清楚才是。至於陳郡謝氏之名,不提也罷。我的行蹤不想讓阿娘兄長得知,亦不願他們貿然遣人前來打擾李家的安寧。」說著,他深深地看了馮四一眼。
馮四便賭咒發誓,定會替他保守秘密,絕不會與陳郡之人傳話。
謝琰這才微微頷首:「一年送一封家信報平安便足矣。」家中實在太過壓抑,而如今的生活又太適合他。他不願意任何人前來打擾,哪怕對方是他的家人亦是如此。或者說,正因他太瞭解自己的家人,才會離開故鄉來到這陌生之地。如今能擁有李家人的親情,已經是彌足珍貴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0:45
第十六章 深夜交談
夜色已然很深了,正院內堂中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李和盤腿趺坐在長榻上,仔細地擦著手中的一柄橫刀。這柄刀看起來已經十分破損,刀身上幾乎處處是細小的缺口與裂縫,浸潤著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暗紅血跡,彷彿經歷了無數慘烈的戰鬥。然而,他卻依舊將它當成是最珍貴的寶刀,動作格外輕柔溫和。
柴氏默默地坐在他身側,輕輕摩挲著橫刀刀柄上陰刻的「信」字,雙目微微有些發紅。
「原本還想將這柄刀再鍛造一番,往後傳給玉郎。」李和道,「眼下看來,它已經經不起了,幾鐵錘下去,恐怕刀身就會完全碎裂。也罷,就掛在玉郎書房中罷,做個念想也好。」
柴氏的聲音有些低啞:「玉郎身子骨不夠強健,如今還昏睡著呢。你也別總想著帶他上戰場,繼承你的衣缽。兩個孩子若能安安生生地長大,我便滿足了。大郎與阿孫恐怕也不希望他們時時刻刻處於危險之中。」
「我老李家的兒孫,怎可只顧著享受這勞什子的安樂?」李和的態度卻異常強硬,將橫刀放到一旁,看向柴氏,「何況,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你怎知元娘和玉郎到底是如何想的?若是他們想要修習武藝為父母報仇,你還能攔著他們不成?」
「好不容易找回的孫兒孫女,你還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柴氏冷哼道,「報仇雪恨,咱們便不能麼?非得讓孩兒們也成日想著這個?他們還小著呢,除了報仇就不能想些旁的事了?元娘是小娘子,玉郎生性又不喜舞刀弄槍,你讓他們往後如何過日?如今不比得開國之時,對女子越發苛刻,以軍功立身也越發艱難!」
李和強硬的態度立即軟了不少,想到那兩個孩子,不禁長長一嘆:「許是人老了,心也越發軟了。」他瞥著柴氏,低聲道:「娘子不是一直看不得孫氏那般軟弱的女人麼?怎麼如今心思卻變了?我只要想到元娘往後會養成那種嬌嬌弱弱的模樣,心裡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孫氏的性情固然不好,但性命攸關之時也是個有決斷的。」柴氏道,「何況,元娘若是像我,恐怕沒幾個人敢將她娶回家去。」
聞言,李和突然咳嗽起來,咕噥道:「這世上總會有我這樣的男人……」
柴氏橫了他一眼,忽然道:「周大與你說了麼?這回有個大漢跟著他們一同過來了,總是打聽三郎的消息。不過,怎麼看他都只是個普通的漢子而已,根本不像是世家出身之人。恐怕,三郎先前所說的『與叔父失散』,未必真切。」
李和點頭道:「那應該是他們家的部曲。這小子先前想隱瞞身份,這才謊稱是『叔父』。如今人已經自己找上來了,他大概也不會再瞞下去。說起來,這後生怎麼看都是個不錯的,若能娶了元娘,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也能放心了……」
「將你那點心思收起來罷。」柴氏道,「世庶婚姻並非易事,何況他又是陳郡謝氏子弟。你想讓他當咱們的孫女婿,人家卻未必有這樣的心思。何況,義孫比起孫女婿也不差了。以他的性情,往後必定會好好照料元娘與玉郎。能有一位這樣的兄長撐腰,我們便是蹬腿去了,也同樣能安心。」
李和訕訕道:「若他只是陳郡謝氏支脈,娶咱們家元娘也不算是辱沒了他。你不是曾說過,他們家嫡脈早就娶過寒門出身的女子麼?」
柴氏呵呵冷笑:「你不過是個折衝都尉——大唐疆域中攏共有五六百個兵府,便有數百個折衝都尉,你還當自己有多稀奇不成?人家娶的寒門女,不是開國勳貴就是手掌大權的將軍之女,你拿什麼與他們比?」她並未再說「喪母長女」之類的話。陳郡謝氏便是再沒落,想來也挑剔得很,元娘所受的種種苦難在他們看來或許都是不妥之處——哼,她還不樂意自家美貌又能幹的乖孫女被人挑剔呢!
李和被她數落了一通,摸了摸鼻子不再說話。柴氏聽著靈堂方向傳來的聲響,嘆道:「時候不早,咱們也該歇息了。明日我再去守著玉郎,你也看顧著些元娘,別教她哀毀過甚。」
兩位老人正打算就寢,外頭便有婢女稟報說,謝琰過來了。他們對視一眼,李和便道:「讓他進來罷!」柴氏點了點頭:「這孩子,真是半點都不願讓咱們多想,確實打從心底便願意與咱們親近。」
說話間,謝琰便已經帶著馮四進來了。李和與柴氏都不曾見過馮四,掃了他一眼。馮四被他們這一眼中含著的威勢所震懾,立刻垂下首不敢再多看。若說先前他作為陳郡謝氏的部曲,多少還有些李家人高攀了自家三郎君的心思。此時此刻,他心中卻只有佩服與震撼。
謝琰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心中喟嘆。且不說謝家如今的主事者坐井觀天了,連部曲都毫無根據地自視甚高,如此敗落下去也是不冤了。他特地將馮四帶過來,便是想讓他見識見識這世間真正的英豪到底是何等模樣。衛公(李靖)、英公(李勣)這等不世出的絕代將才當然不必多言,便是李和這般從無數征戰中脫穎而出的折衝都尉,無疑也比如今謝家那些沒落子弟優秀多了,更值得佩服與尊重。
「貿然打擾祖父祖母休息,實是孩兒覺得有些事應該儘早告知兩位長輩。」謝琰行禮道。
「能讓你這麼晚還過來,必定不是尋常小事。」柴氏道,讓他上前坐在榻邊,「跟在你後頭的人,我們從未見過,可是你叔父派來的人?」她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問得很是隨意。
謝琰露出慚愧之色:「實不相瞞,孩兒先前所稱『與叔父失散』,其實是謊言。後頭這位馮四師傅,是孩兒的武藝師傅,亦是孩兒家中的部曲。孩兒從心中將他當成長輩,當時也不想多做解釋,便與元娘說成是『叔父』。」
李和道:「我還當是什麼事!這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如何值得你還特地過來道歉相告?你們既然已經相聚,我便讓出去找人的部曲都回來就是了。這位馮四師傅能教你武藝,想來身手定是不錯,改日也可與我切磋一二。」
馮四聽到「切磋」二字,也情不自禁地咧開嘴:「還請李公指教了!」
謝琰見兩位老人並未怪罪,略鬆了口氣:「欺騙元娘、玉郎都是我的不是,我會再尋機會與他們道歉。若是他們一時不肯原諒我,也都是我的錯……」不過,他也知道,李遐玉、李遐齡都是心胸寬廣之人,應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柴氏略作思索,便坦然道:「我當初見三郎舉止不俗,便知你出身必然不凡,家中有部曲追隨,想來也是官宦之後。只是你年紀尚幼,怎麼只帶了一個部曲,便來到邊關遊玩?遭逢夏州之禍,你可需遣人回故鄉報平安?」
謝琰想了想,回道:「孩兒確實是官宦之後,不過父祖都不曾出仕,家族早已經沒落,也不必再多提。因不願拘在家中讀書,所以孩兒才只帶了馮四師傅出行。來到邊關,原本也是為了投軍,掙得軍功來振興家族。」
李和聽了,大手拍了拍他的肩:「你這才多大?便是投軍,也不會有人收。至少須得十六歲,才能正式進入軍營。小小年紀,以為掙軍功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武藝再高,戰場當中刀箭無眼,也同樣危險得很!!」
聽了他的話,謝琰露出苦笑:「祖父說得是,先前是我年幼無知,想得太簡單了些。經歷長澤縣城之戰後,才知道戰場的危險與可怖。不過,也正因長澤縣城之戰,孩兒才打定主意一定要投軍。不為了軍功,只為了守護大唐邊疆子民,將膽敢前來劫掠的胡虜都踏平,才是男兒當有的志向!」
「好!好!好!」李和雙目發亮,喜得哈哈大笑,「好男兒就該有這樣的志向!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從今往後,你只管跟著我!!我可得好好磨礪你一番,看看日後咱們家能不能出一個雄震一方的大都督!」他高興極了,連聲讓僕婢去準備些美酒,要與謝琰、馮四痛飲一番。
謝琰思及隔壁的靈堂,自是婉言相勸。柴氏卻搖了搖首,讓僕婢去酒窖將西域葡萄酒、長安新豐酒、益州劍南燒春都拿過來,又對謝琰道:「這些時日,他難得高興一場,三郎便陪他喝一些酒罷。你年紀小,不必多喝,就讓馮四師傅陪著他大醉一回便是。至於喪事……人都已經去了,何必拘泥那些個禮法?」
謝琰點頭答應了。
柴氏端詳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無惆悵:眼看著一個最適合的孫女婿人選就在眼前,又不能隨意下手,真是讓人百般糾結。不過,這孩子與家中似乎有些不合,也不願告知他們家中諸事,想來心裡仍有幾分顧忌。她並不在意他的有意隱瞞,卻有些擔憂他的家事會干擾往後的生活。想到此,她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派幾個合適的人,去謝氏家族的故鄉陳郡陽夏細細打探一番。若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好早些應對。
卻說謝琰、馮四陪著李和喝了一夜酒,醉臥了一日之後,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洗去身上的酒氣,換了身衣衫之後,便發現天色已經很晚了。馮四被安排在他隔壁的客院,眼下聽著並無任何動靜,想來還在睡著。他也不想隨時隨地都帶著他,便獨自去探望李遐齡。
李遐齡已經從昏睡當中醒了過來,雖然仍有些蒼白虛弱,但看起來精神了許多。謝琰進去時,他正在艱難地吞嚥苦藥湯,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婢女珍娘給他塞了幾個蜜餞,他的神色才好了不少。
「玉郎,覺得如何?」謝琰在床邊坐下來。
李遐齡道:「我覺著已經好了,明日就能去替阿爺阿娘守靈,也好教阿姊不必那麼辛苦。但祖母卻不許我去,讓我好好地在床上躺著。連阿姊也不放心,還特地派人來盯著我。」說著,他有些惱怒地看了一眼守候在另一側的婢女:「明明應該是照顧她的婢女,卻偏偏守在我跟前,也不知阿姊眼下還有沒有人照料。」
謝琰看過去,發現那有些眼熟的婢女正是李遐玉的貼身婢女之一,思娘。這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是柴氏特地給李遐玉的,不但性情穩重、識文斷字,而且據說頗通幾分武藝。她目不斜視地立在那裡,就像站木樁一樣,分毫沒有變化。
「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就乖乖在床上躺著罷。」謝琰便道,「祖母和元娘也是擔心你,才讓人來照顧你。你若是聽話,她們又何必如此?守靈之事且不著急,你若痊癒了,再去替元娘也不遲。」
李遐齡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悶悶地道:「連阿兄都這麼說……」
謝琰失笑:「你如今病著,當然以你的身子為重。不過,我也看不得你如此虛弱的模樣。以後必須得好好錘煉你的身體,變得更加強壯些才好。你若是不想總是生病,便須得忍耐、須得吃苦。」
李遐齡立即轉過身,眸光閃閃:「阿兄,我不怕吃苦!」
「別擔心元娘,我自會看顧著她,安心罷。」謝琰又道。
李遐齡點頭:「阿兄去與阿姊說,她若是病了,也須得躺在床上喝藥。藥湯可難喝了,又不能隨便動一動……」而且,如果他們姊弟倆都病了,還有誰能為阿爺阿娘守靈?誰能主持阿爺阿娘的喪事呢?總不能讓阿兄去罷。
謝琰似是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安慰道:「玉郎放心,元娘心裡有數。」
李遐齡這才安心了不少,又道:「阿兄可知道《地藏經》?能給我唸一唸麼?我眼下不能抄經,在心裡唸經,應該也有效用罷。」
「好,我給你念。」謝琰答應了——佛道兩家的經書,他除了看過《道德經》之外,其他的都不曾見過,也算是有機會學一學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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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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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0:57
第十七章 元娘抉擇
李遐玉十分清楚,她如今正在夢中。只因這個夢她已經連續做了一個月,每回都完全相同,她幾乎不用思索便能想起所有的細節。若說剛開始她尚有幾分恐懼,不知自己為何會陷入同樣的夢境當中,如今她卻已是完全淡定了。
這些千篇一律的夢,已然不能讓她有任何動容。她也早就失去了探查夢境之後隱藏著什麼秘密的興趣。就當成是主持阿爺阿娘的喪禮之時,受了什麼觸動罷。至於這觸動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尚且不得而知。也許,遲早有一日能夠想明白。
夢的開始,依舊是千篇一律。
她獨自立在一片黑暗之中,舉目望去,皆是無邊無際的夜色。沒有任何光與色彩,亦沒有任何聲響。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彷彿只有她一人,朝著未知的方向踽踽獨行。不知要往何處去,更不知這世間還有些什麼可怕之物在暗中窺伺著她。
不過,李遐玉並不慌張。她很清楚,這片黑暗十分平靜,不過片刻之後,她就能從此處脫身,去往另一個真實而又有幾分虛幻的夢境當中。
「阿玉!」果然,隨著一個聲音響起,所有的黑暗宛如潮水一般褪去。而她正立在一座壯麗巍峨的宮殿裡。宮殿之後彷彿還有許多更華麗的樓台亭閣,但無論她如何睜大眼睛細細察看,都無法看清楚它們的模樣。所有一切都似乎隔著一層朦朧的輕霧,猶如薄紗一般將她與夢中的世界隔離開來。
「阿玉!」呼喚她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些許隨意與懶散。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任憑著這具軀體應聲而去,走進宮殿當中。
一列身著半臂衫、及胸長裙的婢女婀娜地自她身前經過,微微躬身朝她行禮。她只是掃了她們一眼,便提起裙角,朝著斜倚在長榻上的人走去。那是個正值盛年的女子,衣著十分華美,布料刺繡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插戴滿頭的首飾亦無不精緻動人。她雖然無法瞧見她的樣貌,心裡卻知道,她的容貌必定很是出眾。
「阿玉,過來。」女子又喚道。
別過去!別過去!!只要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在心裡吶喊起來。然而,這具身體卻毫不猶豫地坐在了長榻之上。她甚至能感覺到,心底正有絲絲喜悅浮上來,就像她每回見到阿娘時那般。
然而,能感受到喜悅的時辰委實有些太短了。不過剎那,宮殿、長榻、婢女都凝固住了,而後被黑暗吞噬得乾乾淨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女子,也彷彿摔碎的陶器一般,片片碎裂消失。黑暗中傳來她的慘叫聲:「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哭泣、憤怒的叫喊交雜成一片,而後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
她是誰?武氏又是何人?
在這具身體悲痛茫然的時候,李遐玉冷靜地想著。這究竟是她的前世經歷,還是哪裡的冤魂纏住了她,有意想讓她替它報仇?她確實覺得這冤魂有些同病相憐,可自始至終,那位武氏都從未出現過,她又應該往何處去尋?況且,她連自家阿爺阿娘的大仇都未報,如何能反倒是去幫旁人?
原本,夢境應該至此便結束了。但李遐玉發現,她並未醒過來。
她似乎被困在一個院落當中,抬首隻能見到四角天空,卻盼不到任何人來探望她。她心裡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阿爺應該還在,阿弟也在——但為何,他們卻都將她與年幼的妹妹徹底遺忘在這個偏僻角落裡?是了,自從阿娘身死的那一日起,阿爺便已經不是她的阿爺了。而阿弟,也不知還能掙紮著活多久。
許是過了十載,又許是過了二十載,眼前景物忽然變換,她跟前出現了一個笑起來格外開朗的少年郎。他們年紀相差許多,但卻結為了夫婦。她不知他心中是否覺得她其實是個累贅,但他卻從未在她身邊流露出任何不耐的情緒。於是她不再忐忑,滿心期盼著他們能夠互相扶持著度過這一生,然而回過首,他卻突然倒在血泊中。
她的阿娘,她的夫君,都死於武氏之手。她的阿弟、她的妹妹,在武氏的威勢之下度日如年,受盡磋磨。而她作為長姊,卻毫無辦法。不能復仇,亦不能找出解決之道,最終只能鬱鬱死去。
何其悲哀的一生!何其屈辱的一生!
在鋪天蓋地的絕望與空茫當中,李遐玉自夢裡醒了過來。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床帳上繡的聯珠寶相花紋,旁邊垂下的金銀錯香薰球,聽著外頭極其細微的聲響,不由得幽幽一嘆。
她誓死都絕不能淪落到這般境地。歸根結底,這夢中的女子實在太過軟弱,沒有任何實力能夠保護自己,於是至死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任憑他人安排。她心中有怨恨有憤懣,但那又如何?光憑著怨恨與憤懣永遠都無法成事,到最後,還不是落得鬱鬱而亡的下場?而那位仇敵,卻是肆意妄為,無人能制。
身為女子,又何嘗不能一世快意恩仇?若是足夠強大,旁人怎能輕易欺辱上來?若是足夠強大,不僅大仇得報,這個家她亦能穩穩地撐起來,直到阿弟足夠穩重,能接過重擔為止。不錯,她不能讓自己困在內宅之中。已經手染鮮血的她,也很不必按著世俗的目光活下去。失去阿爺阿娘時,她便想過必須替他們報仇。這個誓願絕不能放棄!
「元娘可是醒了?」念娘輕輕將床帳攏起來,見她果真睜開了雙目,臉上便多了些許驚喜之色,「可算是醒了,奴這便去告知娘子與郎主。可得讓醫者過來,好好與元娘診治一番才好。元娘餓是不餓?已經昏睡了一整日,且進些粥湯墊一墊罷。」
念娘的性情與她的名字十分相稱,做事雖然勤快,但嘮叨卻從來不停歇。倒是旁邊的思娘,默不作聲地將李遐玉扶了起來,立刻捧起用熏籠烘好的衣衫,立在床側。李遐玉一面換衣衫,一面回想,這才猛然想起,她今日清晨在守靈時突然昏過去了。
「如今已經是什麼時辰?靈堂附近可有人守著?」
「已是戌時末了。玉郎覺得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便去守了一日。」
李遐玉怔了怔,因著守靈哭靈的緣故,她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見著清醒的李遐齡了。每天當她疲倦地回到院子裡時,李遐齡已經沉沉睡了過去。她只能在他床前坐一坐,問一問他的病情,便須得自行安歇了。
「待用完吃食之後,我便去靈堂看看。」她實在有些放不下心,「不必再煩勞祖父祖母憂心了,也很不必將醫者再折騰過來。我先前只是有些太過疲倦,如今安生睡了一覺,便已是精神許多。」
思娘與念娘面面相覷,卻知她性情固執,輕易勸不得,只能答應了。
數九寒冬之夜,風雪交加,北風猶如刺骨的刀,彷彿能從人身上生生地刮下一層皮肉來。李遐玉頂著寒風,緩步朝著燈火通明的靈堂而去。在黑漆漆的暗夜中,素白的靈堂顯得格外陰森冷寂,連風聲都彷彿化作了淒厲的嗚咽,令人心中難免生出些許不寒而慄之感。
然而,李遐玉的神色卻十分平淡,她一路上所遇見的李家僕婢亦是毫無懼色。或者不如說,她其實反倒希望倘若父母在天有靈,能出來與她相見。
推開靈堂的門,李遐玉一眼便看見李遐齡跪在靈位前,謝琰陪伴在側。小傢伙雙目有些紅腫,大約是狠狠哭過幾回了,精神卻很是不錯。李遐玉默默地在靈前跪拜,而後與謝琰一起,將李遐齡扶到白幡後坐下,低聲道:「玉郎果然已經痊癒了?」
「阿姊,我確實已經好了。」李遐齡道,「倒是阿姊,突然昏睡過去,教我們擔心極了。」
謝琰接道:「時候已經不早,你怎麼不接著休息,反倒又過來了?」
李遐玉回道:「我睡了一日,也已經恢復了。如今怎麼睡都睡不著……」
三人一齊坐在白幡後的陰影當中,互相依靠著,瞬間彷彿回到了相依為命的那些時日。李遐齡有些困了,小腦袋微微地點了點,便靠在謝琰身上似睡非睡起來。李遐玉有些不放心地打量著他,撫了撫他的額頭,又握住他的手試了試掌心的溫度。
謝琰低聲道:「玉郎確實養得好多了。今日也沒教他太累。」
「幸而有阿兄守著,不然他還不知會怎麼折騰自己呢。」李遐玉道。
聽了此話,謝琰禁不住挑起眉:「玉郎一直很聽話,反倒是你——難道是我不曾在旁邊盯著的緣故?」
李遐玉雙頰微紅,有些慚愧:「教祖父祖母和阿兄擔心,是我的不是。」
「旁的不說,你須得更愛惜自己幾分才好。」
「我省得。」
兩人沉默了一會,李遐玉忽然道:「阿兄,我若是想親手為阿爺阿娘報仇,你可會覺得我奇怪?……說來,我殺過人,也早便不是什麼尋常的小娘子了……我明白,祖母似乎希望我往後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這些時日,我也勉強照著祖母希望的那樣主持中饋之事,舉止嫻雅。只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並非我心中所求。長澤城破,阿爺阿娘去世,昔日那個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謝琰垂下眸,低聲道:「你很不必遵循什麼禮儀女則。只管過自個兒想要的日子便是了。長輩總是希望咱們一生平順,但若是平順的生活教人不快活,過著又有什麼滋味?只要自己心中想清楚了,將這條自己選擇的路途走到底,便不枉一生了。」他何嘗不是因堅持自己的志向而離家出走?又何嘗不曾惋惜元娘這些時日再也不復往日那般熠熠生輝?
李遐玉深深地看著他,閉上雙目。再張開眼眸時,她的目光中已是充滿了堅定之色:「阿兄,我最近做了一個很奇異的夢,你想聽聽麼?」
謝琰已經許久不曾與她說話了,如今不管說些什麼都覺得心中高興,自然頷首:「當然想聽,說罷。」
李遐玉的聲音在靈堂中迴響著,一縷寒風自門縫中鑽進來,在靈位前轉了轉,而後無聲無息地拂過他們身側,彷彿告別一般依依不捨地離去了。三個孩子都並未察覺,此時他們的心中也已經不復當初的仇恨沸騰、悲傷滿懷,而是完全冷靜了下來。他們的將來,早便因這次戰爭而改變,但此時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抉擇有多驚人。未來,他們影響的遠遠不僅僅是自己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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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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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1:09
第十八章 獲取支持
李家的喪事做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而後才歸葬賀蘭山。因兩位老人並不在意厚葬或者薄葬,只是簡單選了賀蘭山腳下一處山明水秀之處作為祖墳,修了個十分樸素的墓室。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們索性就將這座墓室給了李信與孫氏同葬。墓室中除了棺槨之外,僅畫了些墓畫,陪葬品也很是簡單。李遐玉與李遐齡只挑了一些阿爺阿娘留在老宅的隨身之物作為懷念,其餘他們常用之物都葬入了墓中。
當初前去尋找李信的幾名部曲,幾乎皆已經被薛延陀人殺光,只有李甲重傷被救了回來,僥倖得了一條性命,四肢卻已經不全了。他心中一直十分愧疚,索性便在墓地附近結廬而居,堅持做了守墓之人。
李遐玉也並不勸他,只是立在他的草廬邊,淡淡地道:「阿爺阿娘身後的安寧,便交給你了。至於他們的仇,我與玉郎自會尋薛延陀人雪恨。待他日大仇得報之後,正好前來告慰他們的地下之靈。」
「小娘子……」李甲心中無數次嘆息,為何李遐玉偏偏生做了女兒身。倘若她是個小郎君,如此決意只會讓人滿口誇讚事父母至孝。但她是位小娘子,即使有緹縈救父等種種美聞在前,手刃仇人也並不能給她帶來什麼好名聲。當然,或許她也毫不在意便是了。
送葬歸來之後,三個孩子便回到正院內堂,一起陪著祖輩默默地用午食。
柴氏看孫女仍是瘦得有些脫形,原本十分合體的一身斬衰如今看起來鬆鬆垮垮,不由得勸她多喝了些湯水。李遐玉皆依她所言,喝了駝蹄羹、蓮子銀耳羹等,又進了些溫熱過的酪漿助消化。
柴氏便道:「元娘,明日不如就換成素服罷,這斬衰也不必再穿了。再過幾日便到了除夕,你和玉郎正好都換一身新衣裳。我讓侍婢用灘羊皮做了長襖、白狐皮做了輕裘,你們倆都試一試。三郎也做了幾身作替換之用。這些時日,你們三人都瘦了好些,若是不合適,再讓婢女拿去改一改也好。」
「多謝祖母!」謝琰與李遐齡齊聲道。
李遐玉垂眸望著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自然不會拂了祖母的好意。服斬衰三年,也不過是為了表示哀痛之意。如今她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不必要在乎這些俗禮。因她心中再清楚不過,便是不服斬衰、不禁肉食,他們姊弟倆心中的痛苦也絲毫不會比任何失去父母的孝子孝女少。
「服飾吃食皆是小節,大節不失便可!」李和豪爽地揮了揮手,不小心使的是受傷的手,立即傳來陣陣抽疼,遂不動聲色地摀住了傷口,「三郎、玉郎,隨著我出來!從今往後,由我親自監督你們修習武藝,須得日日勤勉,不許有半分懈怠!」
「是。」謝琰牽著李遐齡隨著他走出內堂。
「祖母,祖父的傷不打緊罷?」李遐玉覺得祖父的動作似有些不對勁。
柴氏倒是十分淡然:「隨他去折騰。折騰疼了,自然便消停了。說來,咱們家慣用的醫者性情有些太綿軟了,得找個常在軍營中治療外傷的軍醫才好。他們為了鎮住傷兵,脾氣通常十分暴躁,吼聲也不比你祖父低,定能制得住他。」
「……祖母此計甚善。」以暴制暴什麼的,看起來簡單粗暴,實則對於李和才最為有效。
內堂外便是一片蒼翠的松林,李和早已經命部曲在松樹上綁了幾個箭靶,親自盯著李遐齡練習箭法。經過謝琰的指導,李遐齡已經勉強能拉得開半石弓,射箭的準頭也有所提升。對於初學者而言,十中一二已經是很不錯了。李和很滿意地撫著長鬚,心裡給孫兒準備了各種磨礪計畫。
謝琰亦在他們旁邊磨練射藝。不過,他射的目標是松樹上掛的制錢,使的也已經是六石弓了。用六石弓射制錢中間的孔,光是控制力道便已經很是不容易。若是力道太重,恐怕箭穿過錢孔時,便會扯斷繩子,將錢遠遠地帶飛出去;若是力道太輕,卻不容易控制箭的方向,連穿過錢孔都很難做到。
謝琰平時射箭皆是十射十中,增加難度之後,卻只有十中五六,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李和對他的成績十分不滿意,在旁邊喝道:「別說區區六石弓了,你往後平時就須得用十石弓,戰場上才能輕而易舉駕馭軍中用的射程最遠的/弩/箭/,不至於在替換連弩所用之箭的時候顧不過來!臨時拉得動床弩,則更能威懾敵人!」
謝琰點頭稱是,依舊不急不躁地拉弓射箭。
坐在廊下觀看的李遐玉忍不住輕聲道:「祖母,床弩是攻城之器罷?用於兩軍對敵未免有些大題小做?」
柴氏道:「床弩射程最遠,若想取躲藏在大軍中的敵首之性命,或者射斷他們的軍旗時,確實是頗為得用的。」說著,她瞥了瞥孫女,低聲道:「元娘還是對這些感興趣?平常習一習騎射便罷了,祖母往後會帶著你好生學習主持中饋,打理家中的莊園店舖。經濟庶務,都是女子必須學的。只有善於經營,才能撐起家中的用度。錢財看來都是俗物,卻是一家人生計所在,不可輕忽。」
李遐玉抿了抿嘴唇:「祖母,主持中饋於兒而言並非重要之事。兒眼下只想為阿爺阿娘復仇,徹底踏平薛延陀人,平定漠北漠西的胡虜,安我大唐之邊疆。祖母便是女中豪傑,為何卻想讓兒變成個尋常的女子,只能依附於人過日?除了咱們自家之人,還有什麼人值得信任?祖母便能放心將兒交給一個陌生男子麼?」
柴氏望著她,心中微微一慟:「祖母自然會仔細給你挑選夫婿。」她當然認為,自家孫女千好萬好,品貌才華皆無可挑剔。若是要替她找夫君,也恨不得從諸多少年郎中尋一個既才華橫溢又情義高華者,才堪堪能匹配。
「不,祖母。這世間負心之輩何其多,說不得兒便會遇上一個。便是他不負心,或許也有顧及不來的時候。兒怎麼能將自己的安危、自己的人生,交給別人?」李遐玉說得十分平淡,但一個尚未滿九歲的小娘子便能說出這番話,已經是難得之極了。
「兒記得祖母曾給兒講過平陽昭公主的舊事。高祖起事之時,柴駙馬欲前往相迎,不能攜貴主一同離開,只能將她獨自留在長安面對危險。若不是貴主智計出眾,及時離開長安,變賣家產招募收編各路義軍——且不說在關中征戰連連獲勝了,她恐怕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安危,遲早會淪落到楚哀王(李智雲,李淵第五子,李世民庶弟)那般無辜被殺的境地。」
她雖年紀尚幼,但說起這番話時,雙眸光彩盎然,英氣迫人,氣度亦十分不凡。柴氏恍然間,竟覺得自己彷彿見到了年幼時的平陽昭公主。
「如同平陽昭公主這般的巾幗英雄,才當得起軍禮下葬之殊榮。」李遐玉接著道,「只可惜她英年早逝,國朝建立之後又急流勇退,不然定不可能只有那些成就。兒覺得,她的才能猶在柴駙馬之上,足可與當今聖人比肩了。」勸服收編七萬義軍,軍紀嚴明,形成威名遠颺的「娘子軍」,數度打敗隋將屈突通,佔據關中大片土地——作為一個女子而言,絕非易事。
「倘若平陽昭公主就像一位尋常的貴主,她只能任人主宰生死,不會創下『娘子軍』的佳話——亦不會有祖父與祖母如今的生活。因而,兒仔細想過了,欲效仿平陽昭公主,訓練『娘子軍』,將來也好上戰場殺敵。」柴氏曾是平陽昭公主的貼身侍婢,李和則是侍奉她的部曲。兩人都曾追隨這位貴主南征北戰,後來被她放為良人,分別賜了李姓與柴姓,又親自給他們主婚。兩人在她的麾下掙得赫赫軍功,這才從最卑賤的奴婢、部曲,成了如今的正四品折衝都尉、朝廷冊封的誥命郡君。
柴氏沉默片刻,方道:「我本是貴主身邊的貼身侍婢,比你更清楚貴主的性情與才華。她是個萬中無一的女子,無論以前或是如今,她都是我平生最為敬佩尊重之人。然而,你只見到了貴主的榮光,可曾想過當年她擔負的壓力?可曾想過她破釜沉舟的魄力、急流勇退的決斷?」
「貴主何其有幸,生在此世,生為高祖心愛之嫡女。若是尋常女子,必定不可能如她那般建功立業;若是尋常女子,夫家恐怕也容不下她這般的奇才。然而,她又何其不幸,被情勢逼得不得不自保,不得不站出來。她的身子骨本便不算十分強健,東征西討又傷了根本,這才會年紀輕輕便病逝了。」
柴氏深深地看著孫女,握住她柔軟的手:「元娘,你可知這條路會有多艱險麼?」
李遐玉輕輕頷首,決然道:「祖母,兒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兒生性便不願被困在宅院之內,心中又有阿爺阿娘之仇。或許,兒注定便要像祖母一樣,征戰沙場,走一條不尋常的路。古有木蘭替父從軍,又有緹縈救父,為何不能有李元娘領軍為爺娘報仇雪恨?」
柴氏輕輕一嘆,撫摸著她白嫩嬌美的臉頰:「元娘,你看,祖母的手因常年練武,手心皆是繭子,無比粗糙。你是個愛美的小娘子,可受得住?」
「祖母,美與不美,又有何妨?」李遐玉道,「若是貌比無鹽,難道女子就不能堂堂正正活下去麼?而且,若是大仇得報,兒再護養也來得及。」說到此處,她難得露出幾分俏皮之色:「那時候,若是有人不嫌棄,兒便帶著娘子軍嫁他就是了。如此,祖父、祖母也可放心了罷。」
柴氏無奈一笑:「你啊,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這口舌之利,祖母說不過你。罷了,你既然心意已決,祖母自然不會橫加阻撓。咱們家的小娘子,就該有這般志氣。」她略作思索,又道:「武技不必說,祖母便能教你。女子畢竟氣力稍有不足,可用/弩/箭/禦敵。橫刀太重,不能多用,祖母再想想如何給你造些輕便鋒利的刀刃。」
「多謝祖母。」李遐玉十分感動,投入她懷中,「兒就知道……不論兒想做之事有多驚世駭俗,祖母一定會支持兒。」
「你祖父治軍太粗魯,不適合你。當初祖母跟著貴主,也頗學了些治軍之道,你或許可以試一試。」柴氏接著道,「貴主當初建的『娘子軍』,雖有不少像我這般的婢女出身的女兵,九成九卻都是男子。你所建的『娘子軍』,當然也不能只有女子。你祖父還有數百部曲,都讓他給你罷。至於女兵,再選上數百人……」
她一心為孫女打算,李遐玉聽了,更是緊緊地摟住她,享受著她的懷抱帶來的溫暖與安全感。她一向敬佩祖母,又全心信任她,這才將自己的打算都和盤托出。卻料不到,不僅得到了她的認可,她還全心全意地為她出謀劃策。
有祖母的支持,無論未來將遇到多少艱難險阻,無論將受到多少非議,她都會堅持下去。而且,不單有祖母,祖父、兄長與阿弟一定都會站在她這一邊。如此,她便已經是無所畏懼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1:20
第十九章 表親投奔
這廂祖孫二人正低語著商量往後「娘子軍」之事,另一廂李和興致勃勃地繼續鞭策謝琰、李遐齡練習射藝。就在此時,家中的大管事李勝匆匆而來,行禮道:「娘子,方才有兩個乞兒來到門前,自稱是孫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家人都已經不在人世,所以前來投奔。」
「孫家?」李遐玉雙瞳微微一縮,簡直難以置信居然會聽到這樣的消息,「不……不會罷……兒記得,祖母曾經說過,懷遠縣城並未被薛延陀人攻破,外祖家皆安然無恙。」更何況,李信與孫氏去世的消息,她在回到老宅的那一日,便已經派人前去知會了孫家。後來部曲兩日之間馳騁而歸,也說孫家已經接到消息,並打算將家中諸事都處理好之後,便遣舅父舅母過來弔唁。外祖父、外祖母還殷殷叮囑,讓她開春之後便帶著玉郎去懷遠縣小住幾日,也好散一散心。
做喪事道場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她確實不曾見到舅父舅母出現,只以為他們一時耽擱了,定會馬上趕過來。誰能想到,如今卻傳來這樣的噩耗,教她如何願意相信?
柴氏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不過是兩個小兒,想來也不可能隨意編出什麼謊話。我和元娘這便去看看,或許親家那一頭,確實出了什麼事。」她擰起眉,撫了撫李遐玉的臉:「元娘,別擔心。咱們先去看一看他們,再立刻派出部曲去懷遠縣城查探。」
祖孫二人遂離開廊下,快步去往外院。李和見她們神色有異,讓謝琰、李遐齡都暫時停了下來,沉聲道:「許是出了什麼事,你們且隨我去前頭看看。記住,便是咱們家的娘子再如何厲害,也仍需得事事都護著她們,時時都記得為她們遮擋那些個風風雨雨、流言蜚語。」他並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教導孫兒的機會——當然,也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調/教/未來孫女婿的機會。雖然柴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他越看謝琰越喜歡,小心思也從未改變過。
「是。」謝琰與李遐齡皆認真地點頭。
一家人都來到大門之側的閽室中,便見裡頭確實坐著兩個衣衫襤褸、凍得渾身烏青的乞兒。他們見到李和與柴氏時,仍顯得有些畏懼,但當看到李遐玉、李遐齡之後,雙目立刻亮了起來,高聲喚道:「元娘!玉郎!」
李遐玉雙目通紅,強忍著淚水道:「表兄!二娘!居然……居然真的是你們……」孫氏攏共就一位兄長,膝下有一子二女。長女是大娘孫春娘,今年應該已有十四歲;唯一的兒子名喚孫夏,因生得虎頭虎腦,小名憨郎,今年十二歲;幼女便是二娘孫秋娘,只得六歲。而今孫夏、孫秋娘居然淪落到這般地步前來投奔,可想而知,孫家其他人定是都已經不在了。
「嗚哇!」李遐齡對表兄表姊也仍然有些印象,想到外祖一家都已經不在了,忍不住大哭起來。他的哭聲讓只比他大兩三個月的孫秋娘也啜泣不止,孫夏愣愣地看著他們,亦擦起了眼淚開始乾嚎。
柴氏看著四個孩子抱頭痛哭,禁不住輕嘆一聲:「想來憨郎、二娘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先將他們帶去洗浴,用些粥湯墊一墊罷。」她身邊得用的管事娘子田娘子躬身行禮,立即出去張羅起來。
因著李家人丁稀少,許多院落都荒廢著,平日並未仔細打理。所以柴氏暫時將孫夏、孫秋娘安置在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的院落裡,分別住了東西廂房。謝琰命僕從去拿了些他新做的衣衫給孫夏穿,李遐玉也讓思娘、念娘翻出些她以前的舊衣,暫且給孫秋娘。
李和與柴氏立即親自遣了幾個信重的部曲去懷遠縣城打探情況,回到正院內堂時,便見李遐玉抱著李遐齡,有些怔怔地坐在薰籠邊出神。謝琰坐在姊弟倆身邊,眉目之間也俱是擔憂與沉重。
「唉……怎麼連這般的慘事都教咱們家的孩子遇上了?」柴氏低聲長嘆,「如今,他們身邊也只剩下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了。」兩個月內,接連失去父母、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也不知元娘和玉郎能否承受得住這般的打擊。孫夏與孫秋娘則更是可憐,想是已經無處可去了,這才從懷遠縣來到了弘靜縣。
「往後,就當咱們膝下有三個孫兒、兩個孫女就是了。」李和道,「以前還經常覺得這個宅子實在太大,缺少人氣,往後想必便會熱鬧一些。」
李遐玉回過神時,便見祖父祖母與謝琰都圍在她身邊,難掩憂心之色。她定了定神,有些勉強地道:「方才剛聽聞噩耗,實在有些受不住。眼下卻已經好多了,祖父、祖母與阿兄都不必替兒擔憂。」許是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地失去至親之人,她心中固然痛苦,這痛苦卻有些麻木起來。再如何哭鬧,已逝之人也不會再回來。她心中的痛楚、憤懣與仇恨卻越發盤旋不休,也更堅定了報仇雪恨的信念。
「好孩子,心中難受便儘管哭出來,在我們面前何須忍耐?」柴氏憐惜道。
「祖母,兒已經哭過了。許是……許是先前淚水流得太多,如今卻一點也不想哭了。」李遐玉回道,說話間剛開始尚有些茫然,及話音落下的時候便已經是滿面堅毅之色,「哭得再厲害又有何用?兒只想知道,外祖一家的慘事究竟因何而起。再仔細想想,日後該如何為他們報仇。」
柴氏本想說,難不成你這一輩子便只剩下「報仇」二字了?然而,看著孫女的模樣,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大仇未報,誰心中都不會平順,誰都不可能像什麼都不知曉的人那般無憂無慮地生活。換而言之,若是連這般深仇大恨都能忘懷,又怎會是他們李家教出來的孩子?
說話間,已是裡外煥然一新的孫夏與孫秋娘便過來了。他們這一路比當初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更加辛苦,餓得面黃肌瘦不說,手腳都已經生了紅腫的凍瘡。而且,孫家本便是蓬門小戶,在懷遠縣有些田地與店舖,亦只能算得上是個殷實之家。雖則也雇了幾個奴僕伺候,但平時老老少少都須得做些家務活。故而,孫夏、孫秋娘雖然曾經來過李家,但見了他們家的做派之後,仍然拘謹得很,渾身上下都顯得很不自在。
「趕緊坐下。」柴氏道,「阿田,將夕食傳上來罷。給憨郎、二娘準備些易克化的羹湯,不能太過油膩,免得貿然進了這種吃食,反而傷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當,但到底渾身都透著尋常男子遠遠難以企及的威勢,看起來並不容易親近。
孫夏性情粗疏,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孫秋娘不過是個年幼的小娘子,看起來柔柔弱弱,就像孫氏一般,本能地對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見她瑟縮的模樣,便讓她過來坐在自己身邊,握著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一直不曾派人過來與我們傳消息?月餘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爺阿娘去世之事,你們可知道?」
孫秋娘細聲細氣地答道:「我們都知道。家裡還為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幾場,阿爺已經打算好,帶著阿娘、阿兄和我過來懷遠縣。」她口齒很清楚,看起來便比孫夏伶俐許多。孫夏聽了,也用力點頭道:「阿爺說過,冬至祭祖之後便動身!」
「那到底發生了何事?」李和追問道。
孫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嚶嚶哭泣起來:「祭祖那一天……我們坐著牛車出了縣城……一夥強人就舉著刀衝過來……」想來她光是回憶便已經怕得狠了,說話間有些支離破碎,身體也不斷地往李遐玉懷裡縮過去。
孫夏虎目含淚,補充道:「那些人都是瘋子,見人就殺!殺了人再搶東西,後來還闖進了縣城!到處都是死人,我們倆被阿爺阿娘藏了起來,親眼看著他們……偷偷把他們掩埋之後,我們不敢進縣城,隨著一群人亂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沒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別人搶走了。後來還是秋娘說,不如到弘靜縣來。」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經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臉色越發陰沉,「懷遠縣發生了這般慘事,居然沒有人告知於我?!」他雖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衝都尉,在這弘靜縣中官職最高。懷遠縣就在弘靜縣之北,兩縣相鄰,這麼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衝著孩兒們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橫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嚇壞了的孫秋娘,「也許是懷遠縣縣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許是旁人當咱們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便並未前來打擾。」當然,無論如何,被他人隱瞞到這般程度,河間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細整頓一番就是了。
這時,夕食已經傳了上來。廚下特地給孫夏、孫秋娘準備了易消化不傷脾胃的吃食。兩人雖然之前喝了些熱羹湯墊一墊,但仍是餓得很,見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嚥起來。李遐玉想起他們當初流浪時飢餓難耐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痠痛難當,便溫聲勸他們吃得慢些,別噎著。
謝琰、李遐齡默默地望著他們,心中都十分沉重。他們勉強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飽喝足之後,終於從驚懼餓寒交加中緩過勁來的孫氏兄妹便顯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齡與謝琰將他們送回院子裡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孫氏兄妹對他們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三人則都覺得,這一回那群喪心病狂的惡人,很可能就是一夥馬賊。他們親手殺過馬賊,也曾被馬賊追殺過,大抵對這幫人有些認識。但卻從未料到,這群馬賊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民眾,燒殺劫掠。
到得院子中後,謝琰、李遐齡送孫夏回東廂房,李遐玉送孫秋娘回西廂房。及告別時,孫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囁囁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麼?」她抬起首,一雙波光湛湛、彷彿時刻都含著輕愁的眼睛與孫氏極為相似,裡頭卻充滿了恐懼驚惶與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慟,輕聲道:「好,有我陪著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內堂中,柴氏與李和相對而坐,嘆息不止。他們原以為生活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卻不料又出了這樣的慘事。
「憨郎年紀大些,住在一個院子中有些不合適。」柴氏道,「年後我便將第三進收拾出來,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個院落。元娘帶著二娘住在第三進,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處。」
「隨你安排就是。」李和嘆道,「他們平日也很該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們,也只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1:36
第二十章 懷遠之事
懷遠縣所發生的劫掠殺戮事件事關重大,李和氣怒交加,連夜派人將居住在弘靜縣城內的折衝府武官們都喚了過來。
折衝府是遍佈大唐疆域的地方軍事機構,其主要職責有兩項:一為番上宿衛,即輪流派府兵前往長安擔任宿衛之職;二則是番代徵防,即輪流於所在地駐防戍衛,協助地方守囚維持治安,或者臨時奉緊急軍務出征等。河間府是靈州北部唯一的折衝府,番代徵防的戍衛範圍主要便是懷遠、弘靜二縣。雖然按理說折衝府只防備薛延陀人或其他胡族叩邊侵擾,但馬賊肆虐之事說來也十分微妙,多少有折衝府戍衛警戒不利的緣故。
故而,李和憤慨的並不僅僅是此事牽連甚眾、受害者眾多,官府不但不通告四方、剿滅馬賊,反倒按下此事不提——而是他作為折衝府長官居然被隱瞞了消息。今日馬賊逞兇他一無所知,那他日薛延陀人再犯,他難不成仍是最後知道的人?!
他越想越是憤怒,提著一柄長陌刀便往外走去。
不料,謝琰卻守在通往外院的月洞門邊,見他氣勢洶洶走來,行禮道:「祖父,孩兒想跟在旁邊聽一聽,不知是否合適?」此事他亦覺得十分蹊蹺。這數十日內,前來李家弔唁的客人何其之多,卻沒有一人將真相告知李和,那懷遠縣縣令如何能做到將消息瞞得如此嚴實?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是誰打定主意要將李和排除在外?仔細想來,總覺得似有陰謀隱藏其中。
李和銀眉倒豎,冷哼道:「想聽便聽!!」
於是,祖孫二人來到外院正堂內。李和大馬金刀地坐在中間的胡床(靠背椅)上,將陌刀豎在旁邊,虎目圓睜,炯炯地盯著大門處。謝琰知道那些武官住得有近有遠,時候也已然不早,一時之間恐怕趕不過來,便試著轉移李和的注意力:「祖父,薛延陀人劫掠夏州、靈州,為何朝廷遲遲沒有反應?」
李和悶聲回道:「豎子無知!朝廷怎可能沒有反應?先時都督便已經傳了信,說此次薛延陀人發兵二十萬騎,直取阿史那思摩(李思摩)所在的定襄都督府。來靈州、夏州,只不過是為了擾亂咱們的判斷,不教大唐邊軍去支援那些突厥人而已。突厥人果然不敵,連連敗退,如今已經退守朔州城,早便往長安遣使告急了。」
朔州(山西)位於河東道北部,隸屬代州都督府管轄,已是在長城之內了。這說明,位於黃河之北、陰山之南的突厥羈縻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已經陷落,連帶地處關外的勝州也未能守住。在他們以為戰事已經平定、生活恢復安穩的時候,遙遠的河東道卻依舊正在激戰。一旦朔州失守,雁門關便告急,河東道其餘州府如代州、並州等亦危機重重。
「如今朝廷定是已有安排。」李和道,「都督早已經開始徵集糧草,幾乎隔兩日便會傳來戰報。只不過兵部符契尚未發到河間府,為了避免薛延陀人提前得知大軍動向,所以我只能按捺不動罷了。」另外,他胳膊受傷,其實也不適合大張旗鼓回到軍營裡去操練兵士。不過,沒想到,因種種緣故他不曾去往軍營中,卻被那些個膽大包天的人當成了瞎子聾子!
「想來,祖父出征之日應該也不遠了。」謝琰道,「不知到時候孩兒可否隨著一同去?」戰況瞬息萬變,李和很可能無法留在家中一同過年。而他心中亦躍躍欲試,想知道大軍揮師出征究竟是何等雄壯而又何等艱險。
李和瞪了他一眼:「若不將你留下看顧家裡的老弱婦孺,我怎能安心出征?!」
謝琰怔了怔,他原以為自己被拒絕的原因定是因為年紀太過幼小的緣故,沒想到這位長輩卻對自己寄予厚望。仔細想想,孫夏雖然年紀比他略長一歲,讓他看顧家裡卻是太過為難他了。想到此,他突然覺得肩頭的擔子沉甸甸的。「祖父說得是,孩兒必會好好照料祖母和弟妹,翹首盼望大軍得勝歸來。」
祖孫二人說著話的時候,河間府的武官們已經陸陸續續到了。
河間府是上等折衝府,共計一千二百府兵。一府長官便是折衝都尉李和,位列正四品上;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輔佐,位列從五品下。一府共有校尉五人,均為從七品下;每個校尉率領旅帥二人,每個旅帥底下又有正副隊正各二人。旅帥為從八品上,隊正為正九品下,副隊正為從九品下。
這段時間,李和在家中養傷,軍營諸事便交給了兩位果毅都尉處理。因時近年關,兩人輪流前往軍營駐守。此時右果毅何長刀正輪值駐守營中,左果毅郭巡則在家休息。其餘校尉、旅帥、正副隊正等也皆有輪值。
聽得李和派人傳喚,郭巡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何長刀是李和的親信,跟隨他已有二三十年之久,素來忠心耿耿。郭巡雖是從別處遷轉而來,又是世家支脈子弟,卻在河間府也待了好幾年,如今對李和亦十分信服。
「李公急召,可是薛延陀之事有了應對之策?」
謝琰立在李和身後,不動神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年約三十餘歲的黑臉漢子。此人生得精瘦無比,看起來並不勇武,舉手投足隱約還有些世家的影子,但行走間虎虎生風,顯然武藝也並不弱。
李和冷哼道:「薛延陀之事馬上就要有眉目了!不過,郭果毅,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你可曾聽聞,十一月初冬至那日,懷遠縣遭到賊人劫掠,殺傷百姓搶奪錢財後逃逸?!這麼大的事,咱們河間府居然沒有人上報?!難不成以為此事和咱們沒有干係,便偷偷替懷遠縣縣令隱瞞下來?!還是說,咱們河間府的府兵居然對此事一無所知?!一千二百人都成了瞎子聾子?!」
郭巡張目結舌:「竟有此事?屬下確實不知……」
「老夫記得,懷遠縣縣城附近應該也有咱們的府兵定期巡視!!他們就算是番代徵防,也總有輪換的!不可能都在軍營裡練兵罷?!去當游奕、守捉的,就沒有發現半點跡象?!他們腦袋上的眼珠子是白長了?!警備如此鬆懈?!他日薛延陀人大舉進攻,是不是得打到軍營裡才能看見?!」
「屬下這便趕去軍營調查……」
「明天一早,咱們都一起去!」李和打斷了他,一雙厲眼看向角落裡某個臉色略有些變化的隊正,「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那隊正臉色十分難看,行禮稟報導:「先前屬下統率的府兵曾報,十一月中上旬在懷遠縣以北發現數百流民……流民管轄並非折衝府之事,屬下就沒有在意。但後來幾天再去看時,流民似乎都不見了。屬下還當是懷遠縣縣令將這些流民都妥善安置了。」
李和道:「流民之事怨不得你們。先前薛延陀人叩邊,懷遠縣以北的村鎮多有受害,夏州流民無處可去,也都湧來了靈州。不過,馬賊之事,咱們折衝府的府兵絕不可能毫無發現。若不是有馬賊的內應,就是已經被懷遠縣縣令收買。必須將這些個畜生找出來!按照軍紀論處!」
「是!屬下遵命!」
說完此事之後,李和又將每個校尉、旅帥都喚上前,仔細詢問他們日常訓練之事。他並不提大戰在即,但這群武官都是屢經沙場,自然察覺出些許端倪。上戰場是所有將士的責任,亦是謀取軍功富貴的進身之階。知道戰事將起,他們心中既有熱血又有野心,精神倍感振奮。或許也有人會想到危險,會想到性命之憂,會想到家人,但到了出戰的那一刻,卻沒有任何一人會退卻。
眾人足足說了一夜,始終不曾休息,只在中途用了些酒水吃食,醒一醒神。到得翌日凌晨,弘靜縣城門堪堪打開,數十騎便一路往賀蘭山奔去。河間府軍營就位於賀蘭山腳下,黃河之畔。
這一晚,不僅李和、謝琰徹夜未眠,李遐玉亦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並不習慣與別人同眠,而且孫秋娘不斷地往她懷裡鑽,這般黏黏糊糊也讓她頗有些彆扭。便是她與李遐齡姊弟間的感情再好,小傢伙也因自恃是小郎君的緣故,很少如此纏人。
然而,每當看到孫秋娘那酷似孫氏的眉眼,她便忍不住心軟。倘若她有個妹妹,定然也會是這般模樣罷。只要這樣想,她便越發為這孩子先前所遭遇的那些事而心生憐惜。眼睜睜看著親人被殺,經歷比之他們先前越發慘痛。是了,無論是誰,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必定都想尋一個能安心信賴之人。她還有祖父祖母,還有謝琰;孫秋娘或許……只能尋著她了。
她願意當她的阿姊,讓她全心全意依賴,就像待阿弟李遐齡那般疼愛她:風風雨雨都會為她遮擋,所有仇恨都會為她報,手把手教她一切,他日再將她交給一個可信之人……
就當她確實又有了嫡親的阿妹、阿兄便是。雖然,或許這位阿兄並不像謝琰那般可靠。但,多了家人便多了溫暖,可靠與否、伶俐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
想到此處,她抱住孫秋娘瘦弱的身體,朦朦朧朧地睡過去了。好似剛入睡不久,她便被一陣嘈雜聲驚醒,聽見思娘正一板一眼地與念娘爭執:「元娘昨日明明吩咐,每日卯初即起來習武。今天才是第一日,怎可輕易違背?」
「昨日聽到了那樣的噩耗,元娘已經耗盡了精神,晚上也一直沒睡好。你自己好好睜大眼仔細瞧瞧,她臉色那般蒼白,就應該多睡一睡才好呢!若是勉強去習武,反而生病了,那便是得不償失了!」
「元娘如何吩咐,咱們這些做奴婢的,便照著做就是了。她既已經下定決心,便不該荒廢才是。你所言不過是揣測,無須當真。」
「你……身為貼身奴婢,不知道替元娘著想,要你何用?」
兩個貼身侍婢雖是壓低聲音在寢房外爭吵,李遐玉卻聽得一清二楚,遂起身道:「我已經醒了。念娘,你一直替我著想,確實是有心了。不如,你待會兒讓粗使婢女去廚下替我要些羹湯,先暖一暖身子。說不得渾身暖和了,臉色也能好些。不過,思娘的堅持亦不無道理。我已經打定主意要效仿平陽昭公主,必須勤練武藝。從今往後,日日都須得卯時初起,風雨無阻。除非實在病得不能起身,或者家中發生了大事,否則你不必攔她。」
兩個貼身婢女的心思都是好的,但所考慮之事、在意之處各不相同。李遐玉深知她們都是替自己著想,便從妝匣裡取了兩個攢珠釵,賞給了她們,微微笑道:「你們是我身邊的人,我希望你們能親如姊妹,行事有商有量。之前那些爭執,都很不必放在心上。」
「是奴太心急了些。」念娘道,「說話也太重了。」
思娘也道:「奴說話一直都不好聽,念娘也多有寬容。今日不過是替元娘擔憂罷了。」
李遐玉在她們的服侍下梳洗完畢,換了身易於行動的胡服皮襖:「思娘隨我來,念娘在這裡守著秋娘。若是她醒了,便聽她差遣就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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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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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1:49
第二十一章 守候消息
因時候尚早,外頭仍是夜色漫天,只得淺淡星光灑下,依然很難辨清周圍景物。思娘十分妥帖地在院子中點燃了好些燈籠,均高高掛在小樓前的廊下,在凌冽的寒風中飄動。飄忽不定的昏黃燈光下,十來個箭靶依次而立。二十步、三十步內尚可看得清楚靶心,愈遠便愈是模糊。李遐玉卻非常滿意,畢竟戰場之中射箭靠的是經驗與直覺,沒有時間猶豫,否則時機稍縱即逝。若能在黑暗中射中箭靶,將來便不虞戰場上地形、氣候、敵情瞬息萬變了。
她略微舒展手臂,拿起兩石弓,一絲不苟地開始射箭。先從二十步外的箭靶開始練手,而後目標越來越遠。到得百步左右,已是兩石弓的極限。且不說殺傷力大幅度降低,箭亦不易控制方向,更是屢屢脫靶。
這樣的結果,她自然不能接受。不過,磨練射藝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倒也很不必急於求成。思及此,她便覺得自己還應該額外增加一些能助長臂力的練習。兩石弓用於射獵尚可,在戰場上至少須得用五石弓才好。
「阿姊真厲害。」就在她想著朝食之後向祖母柴氏請教的時候,身後傳來了讚歎之聲,清脆且柔軟,充滿了崇拜與敬畏之意。
李遐玉回首看去,便見孫秋娘正立在掛滿燈籠的廊下,雙目亮晶晶地望著她:「阿姊射箭真準!比阿爺阿兄都厲害!」她年紀小,往常又很少與人交際,說不出多少詞句來,只能重複著「厲害」二字,聽來卻無比真摯動人。
李遐玉道:「與祖父祖母相比,便算不得什麼了。而且,你是不曾見過阿兄射箭,如臂指使,百發百中。」若她能練得謝琰如今的射藝,便應該能上戰場一試了。不過,若真去了戰場上,千軍萬馬之中考驗的並不僅僅是武藝,更有主將調兵遣將、審時度勢之能。因而,除了武藝之外,她要學的還有治軍之道、兵法等等。
孫秋娘知道她說的是謝琰,但在她看來,李和與柴氏威嚴過甚不好親近,謝琰又是陌生人,自然還是李遐玉更親切許多。「阿姊,咱們小娘子也能射箭麼?以前阿爺連弓箭都不教我摸,只讓我跟著阿娘去學女紅。」提起自家父母,她仍是十分傷懷,但到底也是心性堅定之人,並未啼哭失態。
「當然能學。射箭又並非難事,不論誰喜歡,都能學。不獨射箭,你若要學琴棋書畫,也可延請女師來教。」李遐玉心中輕嘆。外祖家都是心善之人,待她也很好,總是見著她與阿弟便很歡喜。唯一讓她心有芥蒂的,便是看重玉郎更甚於她,且常在阿娘跟前念叨不能讓她這小娘子學射獵,免得性子學野了。看著孫氏、孫春娘姑侄兩個,以及眼前孫秋娘的言談舉止,便知他們心目中的女子該是何等綿軟柔順的脾性了。
所謂脾性,其實並無高下之分。人生而便獨具性情,只是很不該認為天下女子或者男子便須得相同就是了。或許,秋娘的真實脾性也未必是那般柔弱的罷?不然,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想到此處,李遐玉便問:「秋娘,想不想學射箭?」
「想!」孫秋娘迅速應道,顯然就等著她這句話呢。
李遐玉便讓思娘去找了一張半石弓與她:「秋娘,咱們什麼都能學。只有一樣你須得記住,不論學什麼,到底當真喜不喜歡,若你下定決心要學,便絕不可半途而廢。如果你能做到,我從今日起便教你射藝,如何?」
「好,我一定天天都跟著阿姊。」孫秋娘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李遐齡梳洗完畢,出了正房。他在房中時,便隱約聽見院落裡有些動靜。好奇地出來察看後,卻發現自家阿姊正在教孫秋娘射箭。小傢伙睜圓了烏溜溜的眼睛,心中有些酸酸的:他的箭法是阿兄教的,阿姊都不曾指點過他呢!怎麼如今卻親手指導起這位小表姊了?兩人還這般親熱,就像嫡親的姊妹似的。
他心裡吃醋,原本拿在手中的風車也不打算送出去了。這本便是阿兄親手做了送給他的,他又何必因為擔憂小表姊怕生,想送她禮物也好與她親近些呢?不錯,風車是他的,阿姊也是他的,誰都不能搶!
於是,李遐齡撅了撅嘴,讓珍娘把風車拿進去,再將他的小弓取出來,自己則奔到李遐玉跟前:「阿姊阿姊,我也要射箭。你看看,我射箭的姿勢怎麼樣?」他已經跟著謝琰學了一段時日,又經常得李和指導,自然並非尋常的初學者。不但姿勢有模有樣,沉下心來拉弓射箭時,也顯得格外風采奪目。當然,準頭又是另一說了,仍需繼續努力。
見他如此情態,李遐玉有些疑惑。小傢伙顯然比以往纏人許多,她一時有些難以理解。正要開口拒絕,讓他繼續尋謝琰指點,她忽然福至心靈,彷彿明白了什麼。弟妹爭寵,她確實從未經歷過,卻好似突然覺得熟悉無比,自然也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你跟著阿兄練習了這麼久,姿勢自然好看得緊。」首先當然須得兩方都誇讚一番,教他們不必勉強自己與對方比較,生出不必要的爭強好勝之心,「秋娘才剛開始學,氣力雖然不足,但確實是有天分的。」
然後,或許可以試試讓兩人親近些:「你們倆的準頭都須得好好練一練——不如這樣罷,玉郎待會兒練投壺時,記得帶上秋娘一同去。你們還可多頑一頑彈弓,在院子裡多走一走,活動活動腿腳。」
李遐齡與孫秋娘都是聰敏靈透之人,自是很清楚李遐玉的言下之意。聽了她的話之後,兩人都乖巧地答應了。他們的想法也相當一致:先應了再說,若是實在很難和平相處,便在私底下解決就是。而且,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無須一一告知阿姊。
直到用朝食的時候,李遐玉才知道李和、謝琰出門去了,孫夏則因太過疲倦的緣故,仍在沉睡之中。柴氏見她臉色算不得太好,便喚僕婢趕緊將朝食端上來:「清晨起來練習射藝固然是好,但也不可太過疲累。而且,若是餓著也沒什麼氣力,倒不如先略用些吃食,墊一墊再說。」
「兒已經飲了羹湯暖胃,卻不知這些竟是如此不頂用。」李遐玉道。
「得用些麵食才能耐得住飢。廚下熬了一夜的羹湯,配上蒸餅、胡餅或者饆饠才好呢。」柴氏道,「你們如今可不比得從前了,鎮日都須活動起來,只進些湯湯水水自是不夠的。而且,你們都正在長身子的時候,就應該多吃些,將來身子骨才會更結實。」
許是應了她的話,三個孩子跟前的食案上都擺得滿滿噹噹,各色吃食、配菜一應俱全。光是肉羹便有羊肉羹、鵝肉羹、雞子羹,俱是用小碗盛著;蒸餅則是菘菜豬肉餡兒的,小巧玲瓏地放在素胎磁碟中;另還有七返糕、水晶龍鳳糕、曼陀樣夾餅等面點,以及紫米粥、雞肉粥、餳粥等可供不同喜好之人選擇。至於各色醃製的酢菜等便更不必再多提了。
雖說吃食豐富,但因每一樣都量小的緣故,用完之後也不過是八分飽足而已。柴氏將李遐齡、孫秋娘打發出去頑彈弓,道:「昨夜恐怕你也睡不著罷?我亦是後來才得知,秋娘竟是與你一道睡的。」
「與秋娘無關,只是心裡到底有些難受,想得也多了些罷了。」李遐玉回道。
柴氏將她攬進懷裡,寬慰道:「你祖父認為府兵中定有知情者,必須即刻找出來。若能從那些人身上得到確切的消息,便不必驚動懷遠縣縣令,亦能知事情前後始末了。更何況,咱們家的部曲已經去了懷遠縣調查,想來兩三日便可回轉。此事如此重大,瞞得過一時,也瞞不過一世,總能尋著目擊者。」
「兒省得。」李遐玉道,「待尋得罪魁禍首之後,兒必定要手刃仇敵,為外祖一家雪恨。」
柴氏見她滿臉堅毅之色,也不再勸,又道:「從今日起,你便須得學著挑女兵了。咱們家如今約有四五十婢女通曉武藝,可讓她們作為隊正、副隊正,訓練新挑出來的女兵。若是誰訓練得妥當,便重賞升職。如此,你也可很快便拉起一群人馬來,不必太過耗費心思。何況,我將她們調教出來,只做了婢女未免有些可惜了。」
李遐玉頷首:「祖母,咱們家部曲中有多少小娘子?其中又有多少人願意當女兵?兒想,與其去外頭買人挑揀,倒不如從家中開始,人也信得過些。至於外頭之人……兒先前覺得被賣作奴婢,從此低人兩等,確實是件慘事。但仔細想想,若是能保住性命,有吃有穿,總比凍餓而死更好些。」
「何為『善』,何為『惡』,何為『幸』,何為『噩』,你確實該想得更清楚些。」柴氏滿意地道,「莫僅僅從自己的喜惡出發,只須設身處地想想他人的境遇,何事對於其人是必須的,便知該如何行事、如何待人了。當然,也不可一味只想著他人,多想想自己該如何立威,該擔當什麼、放棄什麼,亦是重中之重。」
「是。」李遐玉應道。她心中很清楚,自己確實尚有許多需要學的。祖母說的道理倘若能參詳明白,從容運用,便足可受用一世了。
一家人並非枯等著消息,忙忙碌碌地很快一日便過去了。到得晚間時,李和卻並未出現,只得謝琰一人一馬,帶著幾個老穩持重的部曲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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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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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2:00
第二十二章 祖父出征
卻說謝琰到得家中,尚來不及換身衣衫,便風塵僕仆地趕到正院內堂。此時已經臨近用夕食的時候,家中諸人都齊聚在此處。柴氏見了他的形容模樣,便知李和必定是遣了他回來傳消息:「莫急,便是大軍立刻就要出征了,你也先坐下來歇口氣再說。」
李遐玉微微一怔,她尚且不知薛延陀之戰的情況,以為此事已經結束了,卻料不到祖父竟然須得出征。她心中一緊,有些急切地望向謝琰,無言地詢問他今日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事,薛延陀叩邊之事朝廷到底作何打算。
謝琰朝著她淺淺地彎了彎唇角,以示安撫:「祖母說得是,此事尚且不算太急,咱們亦不必過於憂心。不過,祖父說他大概沒有餘暇回家,行李等物還需部曲早日送到軍營中去。」因孫夏、孫秋娘、李遐齡都在旁邊,他也不能多說什麼,只得囫圇地將諸多消息暫且一帶而過。
柴氏道:「便是他不提,行李也早便收拾妥當了。待我親自查驗過後,明日一早便命部曲送去。他可是未曾提及想帶走多少部曲在身邊護衛?該不會想將這數百人都留給咱們這群老弱婦孺罷?」說到此,她嘴角勾起,面含笑意,一雙眼卻是精光四射:「自個兒老胳膊老腿,還不知好好保護,只當我們都是柿子捏的不成?」
李遐玉與謝琰都不知該如何接話,很是默契地雙雙沉默不言。孫夏聽得懵懵懂懂,搔了搔後腦勺。孫秋娘與李遐齡雖大致能聽明白,但見阿兄阿姊都不言語,便也睜大眼睛只作什麼都不懂。
「既然此事不急,那便先用了夕食再說。」柴氏又道,便讓僕婢端上食案。食案上的各色吃食依舊十分豐富,較之朝食更多了不少葷腥,如炙羊肉、駝蹄羹、乳釀魚、光明蝦炙等。謝琰因不習慣軍中那些一言難盡的伙食,姿態優雅地將吃食一掃而光。孫夏見了,自是不願輸給他,亦吃得十分乾淨。
待用完夕食之後,柴氏便吩咐李遐齡帶著孫氏兄妹去外頭散步消食,她則扶著李遐玉、謝琰,轉入內堂一側的書房當中。雖說李家人是部曲婢女出身,但李和與柴氏皆識字斷文,亦學了不少兵書。故而,這間書房倒並非純屬擺設。書架上許多書軸皆久經磨損,雕刻成獅頭狀的軸頭因長年撫摸把玩的緣故,顯得很是潤澤光亮。
「我已讓阿田與阿周守在外頭。」柴氏道,「往後有什麼話,咱們祖孫幾個都在此處說。你們也可隨時來這書房中,學習兵法戰例。若有不懂之處,儘管問便是了。」
謝琰與李遐玉皆頷首,三人便立在書架旁說起話來。
「今日一早趕到河間府軍營之後,祖父就嚴令軍營中任何人不可外出,很快便層層查到了十一月初在懷遠縣輪值游奕、守捉的府兵。將這些人分開來盤問之後,不多時便尋著了內賊。」謝琰先說起了懷遠縣馬賊劫掠一事,「內賊共有五人,其中兩人應是馬賊的內應,說話間漏洞百出,卻死活不願吐口詳述那些馬賊的相貌形容、說話口音等。祖父已經派武官去往他們戶籍所在的村落,驗證他們的手實究竟是真是假。若有所得,必定能尋出那一夥馬賊的蛛絲馬跡。」
「另外三人均受了懷遠縣縣令的威脅與收買,是以不曾上報所見所聞。不過,他們倒是將馬賊與那縣令的事都倒了個乾淨。詳細情況,祖父會派部曲繼續調查。據這些人所言,懷遠縣縣衙內均已是人心惶惶,那縣令約莫也彈壓不住了,此事遲早都會教刺史與都督得知。」
柴氏擰起眉:「那縣令真是糊塗之極!難不成想趁亂將此事摀住,也好全都推給薛延陀人?先前薛延陀人侵擾,百姓便已經有傷亡,按理也算不到他頭上。防範馬賊侵襲卻是他的份內之事,不思如何處置馬賊、安撫百姓,反倒為了政績考評一錯再錯。偏偏他底下那些縣丞、縣尉竟然沒有一個知曉事理的?」
「據傳,那縣令自稱是都督的親戚,素來獨斷專行。」謝琰回道,「縣丞、縣尉等深信不疑,從不敢違背他所言。」
李遐玉眨了眨眼:「都督的親戚?咱們靈州都督,是衛公(李靖)之弟李正明李公罷。兒以前曾聽祖母提過,衛公是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難不成懷遠縣縣令亦是隴西李氏之人?」隴西李氏位列五姓七家,是地位權勢皆為頂級的世族豪門,光是房支便有十餘個之多。其中丹陽房、姑臧房、武陽房、敦煌房都是顯支,時人稱為定著四房,煊赫多時。更別提如今皇室亦自稱是隴西李氏之後,故而在《氏族志》中名列天下第一門戶。
柴氏噗嗤笑了:「但凡姓李的,好似都想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扯上什麼干係。咱們家還姓李呢,也不會厚著臉皮到處去說自家是都督的親戚罷。」她目露輕蔑之色,哼道:「世家子皆有譜系,冒認親眷之事便是不問隴西李氏,其他世家定然也清楚得很。尤其是那些顯支嫡脈、支脈,不是誰都能攀得上親的。」說著,她不動聲色地瞥了瞥謝琰。
謝琰並未察覺,只頷首道:「祖父當時便氣得樂了,立即寫了信,命部曲送去靈州都督府與刺史府,說『管他是不是隴西李氏子,便是宗室子,犯了事也必須受罰』。孩兒覺得祖父所言甚是,如今斷沒有什麼『刑不上大夫』的道理。」
「此事既然已有些眉目,他日若尋出那些馬賊來,便讓你們帶著部曲去剿滅了。」柴氏道,「若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也便不須與任何人交代了。你們好好想一想罷。」
「是。」李遐玉與謝琰齊聲應道。
「到得午後,便有使者帶著兵部的符契來了,徵召河間府一千二百府兵參戰。」謝琰接著道,「之後不多時,都督也遣了人過來。關於戰事的安排十分機密,祖父並未透露半分。不過,大約再過兩三日,大軍便須得出徵了。」
柴氏道:「大軍出征,戰事再起,想來靈州的糧價說不得便會漲起來了。咱們家的幾個莊子剛送來了糧食肉菜等物,吃用應是不虞。若有餘力,或可向大軍進獻些糧草,或可將糧食贈給寺觀做施粥之用。而後,咱們只管守緊門戶,一切待戰事結束之後再說。」
「祖母,咱們是否要出城去送祖父出征?」李遐玉問道。
柴氏道:「我看他那張老臉都已經看膩了,便不去了。你們幾個倒很該去送一送,順道去縣城外的弘法寺給大軍上香祝禱一番也好。」說罷,她很是平靜地道:「三郎奔波勞累,想來已是疲倦得很了,去歇息罷。元娘,你也不必多思多慮。你祖父在戰場上經歷過無數風雨險境,此次算不得什麼。更何況,薛延陀人志在河北道,想來關內道附近安置的人手不會有多少。」說不得,此次出戰,連一杯羹湯也分不得多少了罷。
兩個孩子皆點頭稱是,辭了她便回院子裡去了。
兩日之後,河間府一千二百府兵離營,自己帶著兵器馬匹乾糧,前往靈州聽任靈州都督李正明調遣。賀蘭山脈的一座山丘之上,穿著狐裘披著大氅的李遐玉立在蕭蕭風雪中,目送軍紀嚴明的將士們有條不紊地離去。
她身側的謝琰遙遙望著那群氣勢如虹的軍士,勉強按捺下心中沸騰的戰意。他如今的年紀,確實是太小了些。短短幾年之內,想來也不可能作為府兵參戰,只能帶著部曲,拿那些個馬賊練一練手了。
李遐齡牽著阿姊的手,低聲道:「只能目送祖父出征,心裡真不好受。阿姊,待再過幾年,咱們也隨著祖父一同出征。」
「將祖母一人留在家中,你也能放心?」李遐玉便問。
小傢伙一時覺得難以抉擇,轉過小腦袋,便瞧見和他一樣裹成了毛茸茸的圓球狀的孫秋娘,不假思索道:「不是還有秋娘姊姊在麼?就讓秋娘姊姊在家裡侍奉祖母就是了。咱們都跟著祖父上戰場,揍得薛延陀人哭爹喊娘。」
孫夏也悶聲悶氣道:「不管是勞什子的薛延陀人還是馬賊,都殺個乾淨。也好教他們不敢再來咱們的地盤,殺傷咱們的人!」
孫秋娘見大家都表了態,抿了抿嘴唇,笑道:「那阿兄阿姊們儘管去就是了。我保證好好地待在家裡,天天都陪著祖母說話、逗祖母開心。」她與孫夏如今都跟著李家姊弟、謝琰,喊柴氏與李和為祖父、祖母了。兩位老人與五個孩子組成的新家,雖稱不上人人都十分親近,卻也很是融洽了。
待大軍行遠,漸漸消失在茫茫風雪中之後,孩子們便乘著牛車,來到離弘靜縣城不遠的弘法寺,給李和以及所有出征的將士們上香。弘法寺是座很有些年頭的寺廟,雖說看起來並不如何雄偉華麗,香火卻一直都很旺盛。寺中的主持圓融不僅是一位遠近有名的佛醫,據說亦是位大智大慧的法師。
因李和、柴氏與圓融皆相識許久,弘法寺格外給他們安置了一處佛殿,供上數百盞長明燈。李遐玉又與寺中的比丘說定,每年給父母、外祖一家分別做三次道場,就定在寒食清明、中元與下元等祭祀之時。
一切妥當之後,五人這才回到李家老宅之中。柴氏聽李遐玉說了道場之事,自然沒有不允的:「到時候咱們一同去就是。弘法寺附近還有座天心尼寺,正好可以讓咱們住上些時日。在尼寺中多待些日子,抄一抄經文,說不得便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氣,消除些咱們造下的殺孽。原本祖母並不信這些,但你阿爺阿娘去之後,心裡卻總有些惴惴。」說到此,她眉眼間俱是黯然,「就當是求個心安也好,元娘,祖母只希望你們日後都好好的。」
「祖母放心,我們都陪祖母去。」李遐玉摟住她的手臂,低聲道,「不論祖母想做什麼,兒都陪在祖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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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2:12
第二十三章 大唐制勝
貞觀十五年,薛延陀因記恨阿史那思摩可汗(李思摩)率東突厥降部渡河北上,唯恐突厥興起危及其在漠北的權威與聲望,便謀圖擊潰東突厥諸部,迫使其南遷,不敢再北上。他們不知自何處聽聞,大唐皇帝欲去往泰山封禪,認為封禪之時必定會調集許多將士隨行護衛,大唐邊境定然空虛,如此戰機絕不容錯過。於是,薛延陀夷男可汗命其子大度設調集部屬以及回紇、靺鞨等同盟部族,共發兵二十萬,急行千里,穿越漠南地區,在白道川建立營帳。
十月初,薛延陀以主力攻擊位於定襄城的突厥降部,西遣遊騎侵擾靈州、夏州,東懾契丹等部族。大唐北部邊疆霎時間戰火紛飛,夏州長澤縣被攻破,靈州懷遠縣死守,勝州徹底陷落,民眾死傷無數。
阿史那思摩連戰連敗,退守朔州城,遣使告急。聖人立即改變了封禪計畫,率領文武重臣返回長安,中途駐蹕洛陽,親自部署反擊之計。遵照聖人的指令,大唐雄師兵分五路。第一路以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契丹等部族兵將壓其東境,牽制薛延陀之東營;第二路為主力之師,以英國公李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六萬,騎兵一千二百,屯兵朔州,正面攻擊薛延陀主營;第三路以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州靈武縣,以備西側陣地不時之需;第四路以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兵雲中,從西側展開進攻;第五路以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斷絕薛延陀西逃之路。
十二月末,大唐五路兵馬出擊,迎戰薛延陀二十萬大軍。英國公李勣直取兵陳長城腳下的薛延陀王子大度設所領之中營。大度設懼怕其鋒銳,率眾往北避開。李勣遂率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人越過白道川,一直循著蹤跡追到青山,咬住薛延陀騎兵。大度設避無可避,雙方於諾真水展開激戰,唐軍以少勝多,斬首三千餘級,俘虜五萬人,大勝而歸。
中軍大勝之日距離大唐正式出兵,僅僅只有月餘而已。薛延陀人大懼,夷男可汗遣使往長安拜見聖人,意圖求和。聖人訓斥薛延陀使者,允其求和,邊關遂暫時平定下來。阿史那思摩繼續率部眾居於黃河之北、陰山腳下放牧,薛延陀人一時間敢怒不敢言。
此次薛延陀人叩邊的目標,是將突厥降部驅趕至黃河以南,令他們只能繼續在靈州、夏州境內放牧。故而,大唐遣兵交戰的戰場主要在河東道北部,以及突厥兩大羈縻州府——定襄都督府、雲州都督府附近。
所以,雖然戰事一直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靈州境內卻十分安穩。剛開始,柴氏每日早中晚都會聽部曲報告在靈武縣屯駐之大軍的動向,以及懷遠縣、弘靜縣內是否有異狀等等。到得後來,一直聽不到什麼新鮮消息,她索性便不再理會此事了,只全心全意地準備過年。倒是謝琰與李遐玉每天必會詢問一二,同時也極為關心各種到處亂傳的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既有些有根有據的,亦有編得天花亂墜的;既有讓人心懷大慰的,亦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據說,懷遠縣縣令犯了大事,隱瞞馬賊屠戮百姓之事,刺史與都督皆大怒訓斥,恐怕官位要不保了。據說,薛延陀人因懼怕靈武縣屯駐的數萬大軍,只在懷遠縣外遠遠徘徊了一陣,就嚇得逃走了。據說,哪家寺廟裡的大師佛法精深,求平安符特別靈驗,因而靈州才並未發生戰事。
在如此緊繃的戰爭氣氛下,靈州的百姓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傳播著各種無傷大雅的小道消息,一邊籌備著祭灶、除夕、元日、人日、上元等重要節日。若說祭灶時大家尚有些小心翼翼,除夕、元日的炮竹聲已是響徹雲天了,人日時更是舉目皆見頭戴彩勝、爭奇鬥豔。到得上元節,聽說靈州全境都仍在宵禁,人們大失所望,只得自己動手,家家戶戶都紮了不少燈籠。遠遠看去,無論是州府或是諸縣縣城,都是燈火輝煌、絢爛無比,瞧著竟與往年一般無二。
節日的歡慶與熱鬧總能沖淡些許悲傷,即使剛辦過喪事,李家老宅中亦是人人都帶著淺淺的笑意。部曲們在正院內堂和園子裡都紮起了小燈山、燈樓,供家中的主人們賞玩。五個孩子陪著柴氏賞燈,又與部曲、婢女們一起在燈樓前踏歌,皆很是盡興。柴氏十分滿意,讓他們俱各自分了幾盞燈,掛在自己的院落裡。
如此歡慶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正月晦日(正月三十)。因勝利的消息早已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人們臉上亦不見了忐忑之色。弘靜縣城內突然熱鬧起來,大家紛紛穿著新衣坐上牛車、馬車出門遊玩。便是寒風朔雪,也未能打消百姓們被束縛了整整一個月的熱情。
柴氏帶著五個孩子去了弘法寺施香油錢,聽了圓融法師講經,用了寺廟裡的素食,又看了寺廟外頭的百戲,心情十分不錯。家去的時候,她很是感慨地對李遐玉道:「過去若是起了戰事,誰不是戰戰兢兢?便是縣城並未戒嚴,上趕著離開靈州投奔親友的簡直恨不得能插上雙翅飛走。哪像如今,雖然也緊閉門戶,但其實大家並無多少懼意。眼下戰事尚未結束呢,便都按捺不住紛紛出門遊玩了。」
「也是因靈武縣屯駐了大軍的緣故。」李遐玉道,「大家只要想到不遠處便是軍隊,就覺得十分安心。就算薛延陀人膽敢強攻,頃刻間大軍便會來救,又有何懼?」
「咱們覺得心安,你祖父恐怕要悶壞了。」柴氏忽然笑了起來,「待他過些時日回家,恐怕那張老臉得黑上好些天才能緩過勁來。無戰事無傷亡,於咱們是好消息,但於他們卻是憋悶之極罷。」
李遐玉深以為然。她心中憂心祖父的安危,自然覺得這樣的情形再好不過。然而,對於一位老將而言,受到徵召卻沒有機會出戰,恐怕心裡很不是滋味罷。畢竟,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若有馳騁沙場的機會,他恐怕絲毫不會猶豫。
果然,二月中旬,當李和帶著部曲們回家時,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在靈州靈武縣屯駐的第三路大軍,共計四萬五千餘人,由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統領。他們的兵力僅次於英國公李勣所率的主力師六萬餘人。然而,中軍以幾千騎兵大勝薛延陀數萬騎,立下赫赫功勞,他們卻連羹湯都沒撈著一滴。
「且不說斬獲戰功了,連聞訊出擊也沒動用河間府的人!」已經年過半百的老將軍喝了一大口新豐酒,「砰」地將酒甕往旁邊一摔,怒道,「將老子關了一個多月,渾身閒得都要長毛了!老子教出來的府兵,個個都身手矯健,偏偏卻撈不著機會!!真是白瞎了這麼些天!」
「便是撈著出戰的機會又如何?」柴氏在一旁涼涼地道,「攏共也就遇上百十來個薛延陀人,就算全都切碎了也不夠你們分的。白白出去一趟再失望地回營,心裡只會更不好受。」
李和一噎,恨恨地道:「歷練一番也總比成日在營中訓練得好。老子訓他們已經訓得夠多了,就缺兩軍交戰的磨礪!先前給懷遠縣解圍時,死了那麼多兵,都是經驗不足的緣故!若是常上戰場的老兵,必不會傷亡這麼些人!」
「祖父,如此說來,都督與大總管兩位李公,豈不是更憋悶?」李遐玉道,「大軍兵分五路,聽說靈州道、涼州道都沒什麼斬獲呢。若是底下人議論起來,也都只會提到主將罷。就如同英公(李勣),諾真水一戰的功勞大家也都只記得他老人家呢。」
「薛延陀雖敗,但畢竟並未像突厥那般併入大唐疆域。」謝琰也接著道,「說不得再過些年,他們故態復萌,又來侵擾大唐邊疆,我們或許便能遇著出戰良機了。漠北那些胡人部族忽興忽亡,突厥去後又有薛延陀,薛延陀去後或許還有回紇、靺鞨。若不能徹底擊潰薛延陀,設立震懾漠北的都護府,北疆數千里將永無安寧。下一回的征戰,一定比這次更浩浩蕩蕩,目標更遠大。」故而,不必愁不能報仇雪恨,更不必愁不能保家衛國,當然也不必擔心沒有軍功可斬獲。
李和微微一震,眯起眼看向他:這番見識,絕非尋常少年郎所有。如何平定邊患這等用兵之策,全在於聖人與諸英豪心中,當世有多少人能猜得?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郎便能有理有據地揣測出未來對薛延陀用兵的走向,比之他這種直覺靈敏的老將,所缺的或許也只有歷練了。
柴氏笑了笑:「元娘以為如何?」
「阿兄說得有道理。」李遐玉道,「泱泱大唐如今看著是盛世無憂,其實咱們住在邊疆的人都知道,危機時時刻刻都在。祖母曾與兒說過,國朝初建時,便是危機四伏,經過歷年南征北戰,才有今日的安寧。兒仔細想想,自今上登基之後,種種大戰均志在穩定邊疆:破突厥當屬舉世大功,北部邊疆大致穩定;破吐谷渾又是一功,使河西涼州不再受制於人,與吐蕃之間亦有緩衝之地,維護了去往西域的路途;破高昌安西域又是一功,制衡西突厥;滅薛延陀亦是必然,未來定會建立安定漠北的羈縻都護府。」
「西北與北部徹底安寧之後,便只剩下西邊的吐蕃與東北的高句麗。」謝琰道,烏黑的雙眸當中風雲交匯,神光湛然,「欲使大唐長保安寧太平,不受侵擾,這兩處也決不能放過。」
聽了兩個孩子的話,李和撫了撫長鬚,嘿然笑道:「你們兩個年紀小小,志向卻是不小!薛延陀都不放在眼中了,居然還想著吐蕃、高句麗?!那可是已經建了國的番邦,不比得突厥與薛延陀,不過是一群部族而已。」
「建國的番邦更易滅。」李遐玉道,「祖父想想,那些漠北部族不就是仗著遊牧居無定所,才敢突襲中原麼?中原建城定居,走無可走,這才總讓他們佔了上風。反倒是他們忽走忽留,行蹤不定,茫茫草原很難找見。就算破了他們的牙帳,他們也能帶著兵馬遠遁,伺機報復。西突厥便是這般,怎麼驅趕都像是陰雲一樣籠罩在西域。」
「不過,若要破吐蕃與高句麗,確實不容易。就說吐蕃罷,在雪山高原之上,聽說氣候瞬息萬變,兵士很容易水土不服而亡。當年煬帝巡幸塞外,通過山隘時忽遇風雪,隨從軍士宮人凍死大半。若是兩軍交戰時忽然遇上這等事,我們更容易慘敗罷。」謝琰非常冷靜地繼續分析,「吐蕃確實勢大,聖人才允嫁文成公主,與吐蕃維持交好。不過,和親確實並非良策,吐蕃遲早會垂涎大唐的繁華。」
「所以,若要攻吐蕃,阿兄有何良策?」
「暫時想不出來。」
兩個孩子雖是紙上談兵,只憑著對戰例與歷史的瞭解,便隨性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但字裡行間,多少都顯露出了在兵事上的驚人才華。李和與柴氏互相瞧了瞧,忽然覺得讓他們走上這一條路,說不得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2:24
第二十四章 時光轉移
時光荏苒,轉眼便已經過去兩載有餘。自英國公李勣大敗薛延陀之後,數千里北疆幾乎再未遭遇過任何侵擾。人們漸漸忘卻了曾經的傷痛與悲慟,恢復了舊日的安寧生活。往來於靈州、夏州等地的商旅愈來愈多,來自西域與長安的貨物最受北地民眾們青睞,商道亦越發繁華忙碌起來。
夕陽西下,延綿起伏的金色沙丘上,緩步走來了一隊行商。光是瞧著他們的面貌,便知這些大都是粟特胡商,烏髮黑眸的漢商幾乎不曾得見。蓋因絕大部分漢商都不似粟特人那般熱衷商事,亦不知道該如何越過茫茫大漠、荒原之故。也正因為這些商道過於艱險,故而粟特人來往西域、長安、靈州夏州等地販賣貨物,才能取得十倍甚至於百倍的利潤。
數十頭駱駝馱著沉甸甸的貨物,慢吞吞地跟在主人身後。行商們早已習慣在漫漫風沙中行走,臉上雖有疲憊之色,卻仍是十分有精神地互相調侃起來。隨口說道了幾句關於嬌妻美妾、好酒佳餚之類的話後,眾人的話題便轉到了商隊中的幾張陌生面孔上。
「隊伍後頭的那三兄弟,到底多大年紀?那個年紀最幼小的,看著頂多不過八九歲哩!他家爺娘居然也捨得讓這麼小的孩童出門吃這樣的苦楚?!」
「是啊,我一直以為漢人都吃不得行走沙漠的苦,想不到也有狠心的!就算是兩個年紀大些的,肯定也不過十五歲!當年我十五的時候,哪敢獨自跟著陌生的商隊走商?足足隨在阿爺與兄長後頭一起走了十年商,才敢跟著別人哩!」
「沒錯,這年頭,當爺娘的居然也這麼心寬了。便是認識商隊管事又如何?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一路上遇上什麼事都說不準。說不得三兄弟都折在外頭了,到時候恐怕連哭都來不及。」
「別胡說八道!」商隊管事僱傭的夥計道,「漢人看著顯小,那小傢伙據說已經快十一歲了。這三個漢人少年郎來頭不小,是康家的五郎君做的擔保。聽說他們並不是為了走商而來,只不過是跟著來見識一番。」
聽了此話,便有人恍然大悟道:「那也難怪,他們只帶了三頭駱駝。我原本還想著,到底是什麼金貴的貨物呢。說來,他們只帶了這麼些貨品,恐怕頂多也不過只得幾分利而已。走一趟大漠不容易,為了增長見識便冒著性命危險離家遠行,那也太不值得了!」
「我也想起來了!那兄弟幾個像是對商道特別感興趣:長安到西域之間的所見所聞,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何在大漠中辨別方向、尋找綠洲與水源之類的事,他們也打聽了很不少。」又有人接著道,「想來他們如今便能吃得這樣的苦,將來千里迢迢地走商也無須擔憂懼怕了!」
一行人呵呵地笑了起來,又不免感慨:「若是我那兔崽子也能像這三兄弟那樣懂事,我恐怕做夢都能笑出來!」「不錯不錯,雖然人人都說咱們粟特人擅長商賈之事,但一家子裡總會出幾個例外!我時常擔心,若是我雙腿一蹬去了,我那小兒子可靠什麼活啊!走商走不得,經營店舖也不會……」
熱熱鬧鬧的說話聲傳進三位烏髮黑眸的少年郎耳中,看起來年紀最大,生得十分魁梧的少年郎甕聲甕氣道:「他們怎麼在背後說人?咱們都跟著走了好幾天了,有什麼話不能當面問?」他性情直率,又是一根筋,自然覺得這些胡商似乎有幾分失之真誠。
「他們也不曾說什麼,不過是猜測一二而已,聽著倒也有趣。」另一位年紀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郎笑道,嘴角輕輕一勾便端的是玉樹臨風,「而且,咱們問起商道之事,他們也不曾藏私,性情都不錯。」
「阿兄,他們可知,最近這條商道上很有些不安穩?若是不知,我便能理解他們言行舉止之間為何如此輕鬆;若是知道——大概就不得不讚一聲不愧是粟特行商了,為了逐利,確實什麼都不管不顧。」年紀最小的少年郎道,黑白分明的眼眸璀璨之極。
「以前就常聽人說,粟特人膽子大得很!還有什麼他們不敢做的事?」
「呵呵,有些馬賊只會搶商隊的貨物,並不輕易傷人。與其殺人奪物,讓行商們心生畏懼不敢接近,倒不如時不時這裡搶上幾回、那裡搶上幾回。守株待兔滿載而歸,豈不是更便宜許多?」
「這些馬賊確實精明得很,居然也懂得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不過,無論傷不傷人,都是不勞而獲,只不過劫掠造成的傷害有輕有重。有人或許並不在意一次行商的結果,但有人或許便會因此而傾家蕩產——這與直接傷人也並無什麼太大的分別。」
三個少年郎低聲談論著,若是有人在旁邊細聽,恐怕定會心生訝異:尋常人提起馬賊,除了厭惡之外更有畏懼。然而這三人年紀幼小,談論起馬賊來卻毫無顧忌,彷彿那些窮凶極惡、橫行霸道的匪類絲毫不值得一提。
而他們,便是年紀長了些許的謝琰、李遐玉與孫夏了。在貞觀十五年那個漫長而又痛苦的冬季裡相遇的時候,他們皆年紀尚幼:謝琰十一歲,李遐玉八歲,孫夏十二歲。如今已是貞觀十八年春,謝琰已經十三歲,李遐玉十歲,孫夏剛滿十五歲。而若是論起虛歲,他們更是年長一兩歲,已經很是能夠獨當一面了。
這一回與這些粟特行商同行,他們當然並不僅僅是為了見世面。經過兩年多的嚴苛磨礪之後,他們的武藝與兵法學習都已經初見成效。作為憑藉軍功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往上升的典型人物,李和自然很清楚,紙上談兵絕非好事。於是,經過他與柴氏商量之後,孩子們便得到了證明自己實力的機會:剿滅在靈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肆虐的馬賊。
除了薛延陀人之外,李遐玉最厭惡的便是馬賊。當初在懷遠縣城外屠戮,致使外祖孫氏一家遇難的馬賊始終不曾在靈州附近出現過。她心中一直都有些憾恨,這些年也並沒有放棄繼續追查這群馬賊的行蹤。這回奉祖父祖母之命剿滅馬賊,她十分欣喜。或許,這伙馬賊仍在靈州夏州附近遊蕩呢?若是他們還在,便遲早能與這些喪心病狂的畜生遇上,也好報仇雪恨。
「阿玉。」謝琰道,「可別光顧著想馬賊的事,忘了咱們須得繪製漠南的輿圖。」出門在外,為了掩飾李遐玉的小女娘身份,他與孫夏都喚她的名字。剛開始他尚有些不習慣,但久而久之卻覺得「阿玉」比「元娘」似乎更順耳一些。
「阿兄放心。」李遐玉回道,「今夜咱們便去尋商隊管事,請他幫著校準這些天繪製的輿圖。」因她年紀幼小,去詢問行商們漠南的地形地貌以及商道特徵時,他們幾乎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漠南以及大漠的輿圖,自然比剿滅一群普通的馬賊更有價值——這也是謝琰與她所想出來的,更為關鍵的任務。
漠南與大漠的輿圖只不過是先行準備,畢竟此時這片區域已經算是與突厥降部一起歸了大唐。他日若能補全漠北的輿圖,將薛延陀人及其他鐵勒部族的生活習性與遷徙路線徹底弄清楚,便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開始了。
孫夏只知道他們倆在畫輿圖,究竟畫的什麼,每日又忙忙碌碌地去問些什麼,他完全不清楚。不過,他一向很想得開,對謝琰與李遐玉都言聽計從,幫得上忙的時候便不遺餘力,幫不上忙的時候便很是安靜。「我也陪著你們一起去?」
「大兄在旁邊聽一聽也好。」李遐玉道。
謝琰頷首:「阿夏,你可不能像上回那樣,在旁邊呼呼大睡。這樣畢竟有些失禮。」
孫夏搔了搔腦袋,憨厚地笑了起來:「上回你們說什麼,我都聽不懂。那管事說話又慢,簡直就像聽和尚唸經似的,所以我才撐不住。這回你們說什麼勞什子的圖,我還可以看一看,肯定不會睡著。」
「阿夏也很該認一認輿圖才是。」謝琰道。李和與他都已經教過很多次,但孫夏卻死活都不開竅。每當說起輿圖對於行軍打戰如何重要,他便回答「都聽阿琰與元娘的」,口氣還甚是驕傲,讓聞者皆無言以對。
「就算我認得它們,它們也不認得我啊!」孫夏道,「我早便說了,你和阿玉叫我往東,我絕不會往西——東南西北我還是能分得清楚的,你們儘管放心就是了。」說著,他還拍了拍健碩無比的胸膛。
李遐玉抿唇微笑:「阿兄,大兄既然對輿圖並無興趣,又何必要逼他呢?」孫夏最感興趣的,便是揮舞著雙斧左劈右砍。雙斧因過於笨重的緣故,招式並不多,而且絲毫不花哨,正好也十分符合孫夏的性子。
孫夏連連點頭:「就是,就是。阿玉、阿琰,你們累不累?累了就坐上駱駝,反正咱們就帶了些碎茶,也不沉。」他雖然性格粗疏,卻並未忘記自己是年紀最大的,很是盡心地擔當起了作為一位兄長的職責。
「雖說我們確實不累,不過,阿玉或許應該坐上去。」謝琰道。
李遐玉立即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她只是一個尋尋常常的小少年郎,自然經不得一連數日在沙漠中行走。先前她的表現已經給了旁人「身子骨不錯」的印象,或許偶爾示弱一番,也更符合如今的身份。想到此,她便不再推辭,騎上了駱駝。
商隊其他人見狀,都十分理解地衝著「兄弟三人」笑了笑。
此時,金烏已經墜至沙漠邊緣,紅霞漫天。商隊的管事使夥計向前後傳話:「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找個最近的綠洲歇息!今天走得很順利,離綠洲也近了不少,天擦黑的時候應該就能到!」
已經勞累了一整日,便是再如何習慣沙漠旅途的人其實也早就疲憊得很了。此時聽得這個好消息,眾人心中都鬆快許多,紛紛加快腳步,希望儘早到達綠洲——也好盡情喝酒吃肉談笑,再好生歇息一晚。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2:39
第二十五章 商隊遇險
天色漸漸暗下,白日裡顯得格外荒涼蕭瑟的沙漠隱藏在夜色之中,只露出影影綽綽的起伏形狀。嗚咽的風聲驟然而起,宛如無數沉眠的猛獸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發出威脅的低吼聲。李遐玉收回目光,便聽前頭傳來眾人的歡呼聲,想是已經到達綠洲了。
眼下商隊行走的大漠因在黃河以南,時常有地下暗河隱伏,綠洲宛如串在暗河上的珠玉,並不難尋。他們今日尋得的綠洲並不大,只是一截暗河露出了地面,留下潺潺一段溪水,旁邊生了一叢胡楊林。
行商們將駱駝牽到胡楊林中,讓它們環繞起來,而後在駱駝們中間建起了簡易帳篷。他們常年在外行走,做起這些事來自是駕輕就熟。不多時,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邊,高聲談笑,喝酒吃肉,十分輕鬆歡快。
作為這次商隊的管事,自然比尋常胡商想得更多些。不僅須得安排護衛在周圍巡邏,還需關照那幾個來頭確實很不小的少年郎。因實在忙碌,管事便吩咐手底下的夥計,去瞧瞧那三個少年郎可建好了帳篷,是否用了夕食。他還特地讓夥計送去些古樓子、胡餅、烤餅,以及風乾羊肉等。
那伙計抱著一堆吃食,心中不免嘀咕起來:那三兄弟究竟是什麼人?管事待他們居然如此盡心盡力?他們都是康家僱傭的人,便是康五郎君親臨,恐怕也只有這等待遇了。到得三頭駱駝邊,夥計便見三兄弟正忙著:兩個年紀稍長的少年郎很是利落地在胡楊樹下搭帳篷,年紀最幼小的弟弟則在火堆邊烤胡餅,時不時撒些香料,傳出誘人的香味。
夥計說明了來意,將所有吃食都留下,李遐玉便將烤熱的胡餅與他帶回去嘗一嘗:「煩勞替我們兄弟幾個謝過管事的好意。另外,還請幫我們捎帶一句話——若是管事今夜有了閒暇,我們兄弟三人有些事情想要請教於他。」
夥計自是點頭答應,隱隱覺得有些能夠理解管事待他們為何如此慇勤。雖說平常的時候,兄弟三人無論衣著打扮或是言行舉止都很是尋常。但若是與他們親近一些,便總覺得他們確實有些與眾不同。尤其是兩個相貌俊美的弟弟,就算是說話也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收拾妥當之後,謝琰與孫夏便在火堆旁坐下,吃著李遐玉烤的胡餅,喝著熱乎乎的羊肉湯、剛煮沸的羊奶羹,渾身上下都透著暖意。辛苦地走了一日,也只有在享用夕食與歇息的時候,才發自內心地覺得無比愉悅。
「阿玉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孫夏啃著胡餅,「餅烤得很酥脆,香得很!羊肉湯、羊奶羹也好喝!果然,元……阿玉真是能幹,什麼都會!」他食量驚人,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大胡餅,猶覺得有些不足。
「確實是人間美味。」謝琰笑道,「嘗起來比家中做的還好些。阿玉可是放了什麼特別的香料?前兩天似乎並沒有這般好滋味。」他出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世家,便是早就沒落了,家中的衣食住行亦無不精緻。他雖說什麼都穿得、什麼都吃得,但品嚐到美味依然十分敏感,很輕易便能辨別不同的味道。
「我用茶餅與一位行商換了種他自西域帶來的香料,據說叫『安息茴香』(孜然)。在胡餅和羊肉中加了些,果然味道不錯。」李遐玉道,「還剩下一小袋,帶回去給祖父祖母嘗嘗鮮。」茶如今是風靡長安之物,一塊好茶餅亦是相當難得。就算安息茴香十分珍貴,以物易物也算是等價交換了。
「這安息茴香似乎確實罕見,若論價值,應該比胡椒更金貴。」謝琰道,「回去之後,可問問康五郎君,讓咱們家的商隊也跟著去西域進些安息茴香與胡椒。」自從與康五郎、石氏相交之後,柴氏便索性做起了行商生意,跟著康家在西域、長安之間往來,在靈州開了好幾間賣西域、長安風物的鋪子。賺取的資財,則專門供李遐玉、謝琰養活女兵部曲之用。
「阿兄,什麼時候咱們也隨著自家商隊去西域走一走?便是涼州、甘州、肅州、沙州等地,我也不曾去過呢。總覺得若是一直待在靈州、夏州,眼界仍是有些狹小。」李遐玉又道,「而且,咱們那群部曲女兵也很該多出門歷練。跟著別人家的商隊,帶著女兵實在不方便,只能讓部曲充作護衛同行。咱們自己的商隊,便應該無妨。」
「說得是。」謝琰道,「剿滅馬賊之後,我們便去與祖父、祖母說,他們定會答應。」
三人用完夕食之後,便開始查看綠洲附近的地形。這片胡楊林太過稀疏,一眼便能看得十分清楚,倒也不虞馬賊會藏身其中、悄悄來襲。當然,商隊亦是藏無可藏、避無可避。不過,有胡楊樹遮擋一二,也總比開闊之地更好些。
「小郎君,周圍已經查看過了,暫時並無異狀。」一個作護衛打扮的大漢從胡楊樹後轉出來,沉聲道,「不過,便是沒有馬賊來襲,也可能會有狼群出沒。」雖說如今已是仲春時節,但北地仍然寒冷得很,獵物亦依舊十分稀少。狼群整個冬天都在忍饑挨餓,發現一眾「膘肥體壯」的獵物之後,自是絕不可能放過。
「若只是狼群,便交給你們處置。」李遐玉道,「我有些擔心,馬賊狡詐,會趁著商隊被狼群圍擊的時候前來取漁人之利。」狼群要的是獵物,而不是那些不能吃的貨物,於馬賊而言,說不得還省了些殺人搶奪的氣力。
「阿玉說得不錯。」謝琰沉吟片刻,「若我是馬賊首領,必定也不會放過如此良機。若是有狼群跟在商隊後頭,馬賊可能就在狼群之後。且先注意著周邊的動靜罷,及時示警。若是當真有狼群,尋常商隊護衛自是沒有你們那般的好身手,適當受一些看起來嚴重的輕傷才在情理之中。」
「此計大善。示之馬賊以弱,讓他們失去警惕,也好突然反擊。」李遐玉頷首。
那大漢便行了叉手禮:「某明白了,這就傳訊下去。三位小郎君也小心些。」
夜色漸深,吃飽喝足的行商們都鑽進帳篷休息去了,只有數十護衛仍盡職盡責地守在綠洲四方,輪值換班。到得黎明前,沙漠中猛然浮現出一群眼冒綠光的餓狼,他們立即大喊起來:「狼襲!有狼襲!!」
正在睡夢當中的李遐玉聞聲翻身而起,迅速檢查了藏在靴子裡和袖中的匕首之後,便作一臉驚恐狀走出了帳篷。謝琰、孫夏緊隨其後,兩人手中都執著一柄看似平凡無奇的馬鞭,似乎像是好不容易才翻出來的「武器」。
「呔!那邊的三兄弟!趕緊牽著你們的駱駝過來!!先圍在一起!」
「別慌張!不過是一群狼而已!將駱駝拴緊,別教它們嚇得跑了!」
「安心罷!商隊有護衛呢!!」
「咱們也不是吃素的,在大漠中行走,誰不曾殺過狼?!」
數位行商發現了他們,很是熱心地指點寬慰起來。商隊管事也忙派了夥計去接應他們:「莫慌張!人先過來!就算駱駝跑了,也不會走遠!!」
三人牽著駱駝與他們匯聚在一處。除了護衛之外,商隊攏共二十來人。康家的管事夥計加起來不足十個,剩下的都是跟著商隊結伴同行的胡商。不過,大家帶的駱駝卻很是不少,林林總總加起來將近一百頭。因護衛帶得很足,商隊確實並不懼怕狼群。然而,駱駝嗅到狼的氣息之後,卻有些焦躁起來,都想掙脫韁繩逃走。
行商們輕輕拍打著駱駝的頭部,撫摸它們長長的頸部以示安撫。李遐玉、謝琰、孫夏見狀,也似模似樣地跟著照做。他們的駱駝原本一直在拉扯韁繩,但見周圍的駱駝都安穩地臥了下來,遂也安靜許多。
「哈哈!小兄弟!安撫駱駝可不能這麼用力!」旁邊的行商笑道,「你若是再拍下去,可別將它惹惱了!」說著,便手把手地教起了孫夏。孫夏一向喜愛馬與駱駝,便有些笨拙地跟著學起來。
李遐玉與謝琰靠在駱駝上,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護衛已經退到了附近,圍成一圈將商隊與駱駝都保護起來。狼群由二十來頭狼組成,散發著幽幽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眾人,時不時發出幾聲震懾的狼嘯。
商隊管事來到兩人身側,低聲道:「狼群比原先想的更多些。駱駝倒是不打緊,護著人就好,大家應當也能理解。」他話音方落下,發現狼群數量不少的行商們便不再說笑打趣,紛紛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這些貨物都是大家的心血。」謝琰道,「想來他們也寧願齊心協力共同殺狼,而非棄下駱駝不管。咱們數十個人,也不怕鬥不過這一群狼。」
管事便道:「我們衝出去殺狼倒也無妨,不過三位小郎君可得小心些。」
「管事儘管安心罷,我們兄弟不會隨便逞能。阿弟有我們護著,應當也安全無虞。」
說話之間,商隊諸人便都走出了駱駝群,手執胡刀,與護衛站在一處。狼群謹慎地觀察著他們,許是在權衡到底能不能從這麼些人類身上討得好處。不過,數十頭駱駝實在是太誘人了,它們根本捨不得放棄,長嘯之後便猛地撲了上來。
轉眼間,商隊之人就與狼群對戰廝殺在了一起。餓狼兇猛,保護貨物的胡商們也同樣兇猛。一時間嘶吼喊殺聲交織在一處,血肉橫飛,異常血腥。謝琰取出弓箭,看著誰落在下風,便射箭相助。為了藏拙,他也並未太過用勁,準頭亦偏了幾分。饒是如此,每一箭都射中,也足以讓眾人紛紛轟然叫好了。
孫夏有些悶悶地坐在一旁,壓低聲音道:「阿琰還能射箭,我卻什麼都不能做。」他也想衝出去,勇猛無比地殺狼。「唉,阿玉,馬賊真的會來?我有些按捺不住了,雙手都癢癢得很。」
「大兄貼在地上聽一聽。」李遐玉匍匐在沙地上,細細聽著周圍的動靜。雖說大家的腳步聲很重,狼群的步子也有些紛亂,但馬蹄聲到底是不同的。便是在紛繁嘈雜的聲音之中,她也能辨別出來。
孫夏也仔細聽了,立即面露喜色:「果然來了!!」說罷,他轉身就要去翻駱駝馱的貨物——他用匕首、胡刀都很不趁手,所以將雙斧藏在了貨物裡頭。
李遐玉趕緊拉住他:「大兄,雙斧有些太醒目了。我給你一把匕首,且先隨便用一用。待會兒看我的暗號,再取出雙斧衝殺。」
孫夏點點頭:「都聽你的。」說著,他接過玩物似的匕首,仍是有些不滿意地撇了撇嘴。
李遐玉又對謝琰道:「阿兄,馬賊來了,咱們見機行事。」
謝琰放下弓箭:「狼群也快要殺光了,他們確實是時候出現了。」按照他們之前的安排,護衛們都或多或少地受了傷,有些看來傷口血肉翻捲,很是嚴重。便是胡商們,也多有受傷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馬賊們見狀,自然會以為時機已到。
他話音未落,便聽胡楊林外傳來馬蹄之聲,有人十分囂張地哈哈大笑:「本來以為只能看到一地屍首!沒想到這一群人倒還有兩下子!!」
「不過都是紙糊的燈籠架子而已!!」
「嘿嘿!大漠鷹在此!!識相的趕緊將身上的錢財都交出來!!」
「給老子聽著!將貨物和駱駝全都留下!或許俺們會考慮留你們一條性命!!」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3:01
第二十六章 剿滅馬賊
雖說大唐如今正處於盛世,但北部邊疆多年不安穩,又是諸族雜居之地,是以滋生了不少馬賊盜匪之流。有些馬賊盜匪算得上是「盜亦有道」,更多的卻是無惡不作,如同遊牧部落一般襲擊村莊城鎮,燒殺劫掠,凶名赫赫。很多馬賊盜匪都給自己取了名號,只消報出名字,商隊便會自行作出判斷——到底是乖乖束手就擒,還是談判一二,或是索性絕望反擊。
「大漠鷹」並非近來在靈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襲擊殺人的馬賊名號,但惡名也依然在外。這群馬賊約莫上百人,一向喜怒不定,常常在搶光貨物錢財後,還會興致一起便胡亂殺人示威。商隊管事聽得這個名號後,臉上遂流露出苦澀,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其餘胡商有聽過「大漠鷹」名號的,亦是既震驚又恐懼;不曾聽過名號的,看旁人如此反應,也都頓時變得頹然之極。
若是一小群馬賊,他們或可拼盡全力與之一戰。但如同「大漠鷹」這般成群結隊又凶殘無比的馬賊,便是有上百護衛,恐怕也只能淪落得傷亡慘重的下場。粟特胡商雖為逐利而生,卻並不會看重貨物甚於自己的性命,必要時也很懂得退讓。
李遐玉、謝琰與孫夏並未急著出頭,依然沉默著跟在胡商們後頭,看起來既不顯山亦不露水,就像是尋常的少年郎那般。商隊管事見狀,也暗暗放下心來。他別的都不擔心,唯恐這三個少年郎因一時意氣而出了什麼差錯。
「哈哈!果然!聽到俺們的名號,他們就嚇得要尿褲子了!!」
「與他們廢話作甚?趕緊牽走駱駝!這恐怕得有一百頭了!今天收穫不錯啊!!」
馬賊們躍下馬,迅速分作兩隊:一隊人態度蠻橫地將胡商及護衛們像趕牲畜一樣趕在一處,命他們交出隨身的所有錢財與金玉寶貝;另一隊人嘻嘻哈哈地去牽駱駝,查看裡頭都有些什麼貨物。
李遐玉與謝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的動靜,孫夏則一直低著頭,唯恐自己掩飾不住雙目中冒出的怒火,惹來那群馬賊的注意。胡商們亦都十分沉默,將隨身的所有物品都拿了出來,一個大錢也不敢私藏。
然而,就算眾人都十分配合,馬賊們也十分不滿意。一個馬賊突然抽出刀,在身邊的胡商臉上狠狠劃了一道:「一個粟特商人,身上怎麼才這麼幾個大錢?!你糊弄老子是不是?!」那胡商疼得慘叫起來,張著嘴唇想要辯解,馬賊卻十分不耐,轉手便要殺了他。
「住手!」孫夏實在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他雖是生得十分魁梧健壯,但眉眼極其青澀,一眼便能看出只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馬賊們時常遇見這種熱血上頭的半大小子,並不意外他會跳出來。每個商隊都有這樣的黃毛小兒,自以為能夠替天行道或者說服他們這些亡命之徒,卻往往會斷送掉自己的性命,甚至禍害全商隊的人。
「我們已經將貨物錢財都拿了出來,你們憑什麼殺人?!」孫夏喝問道。他生得憨頭憨腦,詢問時雖也有幾分氣勢,但同樣帶著一股楞氣。商隊管事心中哀嘆不已,焦急得恨不得趕緊上前摀住他的嘴。
「『憑什麼』?」馬賊們哄然大笑,「就憑老子一時心情不好!!就憑老子看你們不爽!!」
「俺們殺人,也用得著理由?!」
「是啊,老子最厭惡你這樣傻頭傻腦的玩意兒!!什麼本事都沒有,還敢充什麼英雄!!你不是看不得別人死麼?就用你自己的性命來換!!」
「哈哈,你說這傻子會不會換?」
「嘖,自己的性命當然比旁人金貴,他哪裡捨得?」
「那你說這傻子會不會撲過來?想著以一命換一命,殺一個人也值了?」
「那也得看看他有沒有這般的好身手。」
「咱們之中若有人被這麼個傻子殺了,也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自己身手太差。」
一群馬賊嘲弄著諷刺著,都並不將孫夏放在眼中。孫夏氣得滿臉赤紅,攥緊拳頭便想衝過去。不過,李遐玉和謝琰一直拉著他,不讓他貿然前去。馬賊們注意到了他們三人的動作,很是感興趣:「哎呦,這商隊可真是有趣,居然還有兩個更小的!」「這到底是走商還是帶娃娃?!哈哈!」
「傻子!這是你弟弟?」一個馬賊冷不丁冒了出來,揪住李遐玉的領子將她拎了過去。李遐玉、謝琰早便發覺他接近,但仍然暗示一眾部曲不必激動,依舊按照原定計畫行事,看準他們的暗號再反擊。
「喲!倒還算是個生得不錯的小子!也可惜是個小子,若是個姑娘,應當能賣得高價!」那馬賊細細打量李遐玉,遂調笑起來。李遐玉仍只作畏懼之態,似乎已經嚇得絲毫不敢反抗了。謝琰皺眉,彷彿又是擔憂又是恐懼。孫夏則梗著脖子望著他們,被徹底激怒了:「畜生!趕緊將我阿弟放了!!」
「居然敢罵老子?!嘿,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你怕是不將老子放在眼裡!」馬賊大怒,陰沉地剜了一眼被他挾持的李遐玉,抽出腰間的刀:「劃破這張臉、斷手斷腳什麼的,未免太過可惜!就給你這小子留個全屍!到了地下,要怨就去怨你的兄長!!」說罷,他一刀便刺了過去。
李遐玉早便有所準備,手微微一抖,袖中藏的匕首便落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她翻手扭住馬賊的手臂,順勢就用匕首擋住了馬賊刺來的刀。趁著他驚訝的時候,迅速側身移到他身後,匕首立即捅進了他的後背。
這些變故只發生在片刻之間,所有胡商與馬賊幾乎都呆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張俊俏卻沾染著鮮血的臉上露出絲絲笑意,拿著匕首的手輕輕地甩了甩,動作彷彿極為輕柔,說話時也相當雲淡風輕:「大兄,無須再忍了。看,這群畜生的身手也不過如此。」
幾乎是下一刻,謝琰瞬息之間便奪過一個馬賊手中的胡刀,大開大合地砍殺起來。他的刀法沉著之中帶著瀟灑靈動,身形變換,便已經殺傷了好幾個馬賊。孫夏則嗷嗷大叫著衝向另一邊的駱駝,遇上前來阻攔的馬賊便用拳頭揍過去,順道拿搶來的胡刀插幾下,早已經將李遐玉先前給他的匕首忘到了腦後。一群方才還萎靡不振的護衛也紛紛精神起來,奪刀殺人一氣呵成,行動間越見章法,招招狠厲不容情。
馬賊們立即反應過來:「點子太硬!!快跑!!」他們劫掠多年,自然知道這並非尋常商隊護衛能有的身手。他們這回是看走眼了!居然栽在這三個臭小子手裡!!若不趕緊逃走,恐怕這回熬不過去!
「一個也不能放走!」謝琰立即道,「砍馬腿!!」
終於拿到雙斧的孫夏意氣風發,聞言雖然心疼那些馬,卻也並不遲疑地飛奔過去,招招對準馬腿。本來撥馬欲逃的馬賊們驚喊大叫著,都摔作了一團。馬的嘶鳴哀叫聲與馬賊的哭罵求饒聲頓時交織在一起,嘈雜無比。
李遐玉也找到了弓箭,立在駱駝群後,箭無虛發,直取馬賊的咽喉與胸前要害。她如今能使四石弓,勁道極大,在這樣的距離之下,可謂是箭箭奪命。有馬賊想衝過來殺掉她,卻被謝琰一刀劈死在地。兩人配合十分默契,不久便收割了數十條性命。
胡商們個個目瞪口呆,簡直無法相信,那三個小少年郎居然身手如此出眾,轉瞬便殺了好些個馬賊!此時在他們身上,只能見到濃濃的血腥與煞氣,哪裡看得出半點之前的青澀?他們原以為這不過是三頭小馬駒,想不到卻是比狼崽子更凶狠幾分的虎崽子!!
商隊管事只呆怔片刻就回過神來,衝著眾胡商道:「咱們趕緊退到一處去,萬萬不能讓馬賊挾持了!反倒妨礙了小郎君們!」說罷,他便撿起一柄胡刀護身,且戰且退地去往胡楊林中。胡商們也忙不迭地跟了過去,幾人雖在中途被馬賊砍中了,卻於性命並沒有妨礙。
大多數失去了馬的馬賊見無路可退,越發悍不畏死地衝殺起來。然而,他們再如何凶悍,也並不是訓練有素的部曲的對手。何況經歷一番廝殺,此時雙方的人數已經大致相差無幾。部曲們結成簡單的陣型,將馬賊衝開,分作幾部分,而後配合得當地絞殺過去。
孫夏哇哇大叫著舞動雙斧,獨自與四五個馬賊周旋,也絲毫不落在下風。李遐玉繼續淡定地射箭,注意著全場的動靜,時不時便放箭相助。至於謝琰,他不知何時找出一匹雙腿完好的馬,獨自趕去追擊零星幾個慌不擇路逃走的馬賊們了。
當天色終於大亮的時候,綠洲上已經倒臥了一地屍首,血染紅了那一段小溪,散發著濃烈的腥味。胡商們不敢作聲,緊緊地盯著李遐玉等人。此時馬賊已經快要殺盡了,只有孫夏仍在與最後幾個人對戰。李遐玉放下箭,命部曲們檢查自己與敵人的傷亡。
幸而這回部曲中雖有傷者,卻都傷得不算重。於是,他們遵照命令各自領了任務:或給自己包裹傷口,或給每具馬賊屍首都補上一刀。李遐玉逐個查看了馬賊們的衣著打扮以及身上攜帶的財物:「他們的首領已經逃了,實在可惜。」她本想留一個活口,問一問附近馬賊的分佈情況。更重要的是,他們或許知道當年襲擊懷遠縣的馬賊如今身在何處。「不過,阿兄已經去追了,或許能抓住一兩個活口。」
「小郎君,這些屍首該如何處置?」這回跟來的一群部曲的統領名喚李丁,便是之前那個曾向三人稟報的大漢。他是李和身邊最得用的部曲之一,素來十分忠心。
李遐玉略作思索:「聽說鄰近官府多有通緝這些馬賊的告示。將他們的頭割下來,再讓……商隊管事出面,改日去領些賞錢。尋常馬賊大概也換不來多少賞錢,便將那些小頭領的頭顱交上去就是,也不會太過引人注意。」她曾想過要築個京觀,也好震懾周圍的馬賊。但一則人頭有些太少,築京觀並不能起到威懾的效果;二則他們還是適合隱藏在商隊中行事,不能讓周圍的馬賊太過警覺;三則他們這一回的任務是私下進行,亦不宜驚動官府。
「是。」李丁遂領命而去。尋常馬賊與馬賊小頭領的衣著打扮不同,倒是不難辨認。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又去請了商隊管事過來,幫著一同確認。
商隊管事看著這一地的屍首,臉色無比蒼白,也頗有幾分頭暈目眩。然而李遐玉卻面色如常地朝他微微一笑:「還須煩勞管事一二了。若經過城鎮時,便將這些頭顱交上去領些賞錢。我們家的護衛這一趟實在辛苦,這些賞錢便權作撫慰他們了。」
「小郎君客氣了。」商隊管事忙道,「若不是有你們在,我們恐怕至少須得折損幾人,所有貨物也都保不住。別說是這點小事了,他日小郎君若有什麼事,就儘管吩咐某等便是了!救命之恩,某這一輩子絕不會忘記!」
「不錯不錯!」其他胡商又敬又畏地圍了過來,紛紛道謝,「想不到小郎君兄弟幾個竟有這般好身手!都是你們救了我們!!」尤其是方才那個險些被馬賊殺掉的胡商,哭得不能自已:「差點就丟了命!多虧了幾位小郎君!往後便是讓某赴湯蹈火!也定不推辭!」
遇到狼群襲擊之後,又逢馬賊劫掠,眾人在這幾個時辰內飽受驚嚇,驚魂未定,情緒比平日更加激動,均忍不住流下熱淚。李遐玉倒是依舊如初,笑道:「此處綠洲血腥太重,已經待不得了。不如各位助我家護衛一臂之力,將這些馬賊屍首都掩埋在胡楊林下,而後我們再另尋一個綠洲休整一番?此外,我阿兄去追擊馬賊未歸,也正好等他一等。」
「小郎君說得是!」
「趕緊將他們埋了罷!看著便難受!」
「別忘了將狼皮剝下來!」商隊管事忙又補充一句,朝李遐玉笑笑,「狼皮也甚為難得,正好充作小郎君的戰利品。」
李遐玉沒料到他還能想到這些:「多謝管事了。」他們家養活一群部曲女兵實在不容易,小利積少成多也輕忽不得。若不是出來得有些急,身份又不宜引起旁人注意,她還想多帶幾頭駱駝,正正經經地隨著商隊做一回生意呢。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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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0:43:26
第二十七章 擴大戰果
都說「死者為大」,但若死者是一群凶殘無比的馬賊,不叫屍首曝露荒野便已經算得上仁義了。眾人在胡楊林中淺淺地挖了坑,將馬賊們掩埋了,而後又紛紛清點起了自家的駱駝與貨物。李遐玉命部曲將馬賊的財物都收集起來,粗略一看倒也收穫頗豐。
孫夏扛著雙斧,好奇地湊上來瞧了瞧:「這些都是賊贓,殺了馬賊便算是咱們的?」
「不錯。」李遐玉道,「用這些沾染了人命與鮮血的賊贓養著咱們的部曲女兵,日後再多殺馬賊為那些枉死的人報仇,也算是他們的因果報應。」她事先也不曾想過,這些馬賊居然隨身帶了不少財物。想來因是亡命之徒的緣故,又時常奔襲遊蕩,他們很少有將財物藏起來的習慣——私藏財物說不得還會被其他人拿走,倒不如隨時帶著,也好隨時花用。
「有了這些,祖母便不會覺得咱們只會花錢了罷?」孫夏又問。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改日咱們讓祖母算一算,咱們用這些賊贓,是不是便能養得活那上千人?若是養不活,說不得還得讓祖母繼續貼補咱們呢!不過,這多少也算是一個進項了罷。」雖然來路並不那麼正當。
「靈州、夏州、漠南的馬賊殺盡了,還有涼州、甘州、西域的馬賊等著咱們。」孫夏認真地答道,「這確實是個長長久久的活計呢!不忙著打戰的時候,咱們就專門去幹這個!」他實在厭惡馬賊,恨不得將全天下的馬賊都殺得乾乾淨淨,或者迫使他們重新做回良民,也好不再去禍害尋常百姓。
說到此處,他想了想,忍不住又問:「我……我雖然殺了好些馬賊,但方才實在有些忍不住,沒有壞你們的事罷?」
聞言,李遐玉神情和緩許多:「大兄放心。你的性情反應,皆在阿兄與我的意料之中。何況那時候情勢危急,若不出聲,大概那位胡商就要丟掉性命了。便是你不喝問,阿兄與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慘事發生。」
孫夏遂鬆了口氣,搔著腦袋:「那就好!不過,我以後還是會儘量聽你們的!」
兄妹倆正說著話,便見沙丘之中奔來幾騎。為首的正是謝琰,而他後頭的幾匹馬上,綁了兩個馬賊以及一些看似財貨的包袱。李遐玉難掩歡欣之意,笑著迎了上去:「這裡沒能留下得用的活口,我正想著阿兄會不會帶人回來呢。」她這位義兄,一向明白她的想法,所以她方才也並未太過失落。
謝琰笑道:「活的馬賊總比死人有用多了。仔細拷問一番,說不得能獲取好些咱們在意的消息。」抓住活口,不但能獲取其他馬賊的消息,也能詢問一些別的事。諸如:馬賊常年在黃河內外的沙漠中遊走,對漠南、大漠甚至於漠北的地形及風土人情都比較瞭解。他們在荒漠中生存的手段,也可能比商隊還更得用一些。若能讓他們將所有知曉的事全都倒出來,必能助益良多。
既然人都回來了,商隊管事便領著大家離開了這裡,去了附近的另一處綠洲。這塊綠洲有一個小湖泊,旁邊胡楊林生得很茂密,還長了好些荒草,看起來倒是更適合休憩以及藏身。李丁帶著部曲在周圍查看了一番,確定沒有異狀之後,眾人才將駱駝拴好,紮營歇息。
拷問馬賊這樣的事,自然不需李遐玉、謝琰親自動手,交給李丁等人便足矣。兄妹三人坐在火堆邊,像往常一樣烤了胡餅、熱了羊肉湯,吃喝起來。護衛們也分作了幾撥,或造飯或建帳篷,或巡邏或休息。
方才接連兩戰,已經讓商隊所有人都耗盡了精神氣力。直到吃飽喝足之後,他們才多少恢復了些。因顧唸著救命之恩,這些胡商也顧不得休息,紛紛圍過來,表示要將自己貨物的五成甚至八成送給李遐玉幾人。臉上受傷的胡商正是之前與李遐玉交換安息茴香之人,更是連聲道:「小兄弟若是喜歡安息茴香,便全都拿去就是!一條性命,怎麼都比這些香料金貴多了!」
「大家在外行商討生活,也都不容易。」謝琰道,「若是我們兄弟幾個收下了這些,豈不是與馬賊的行徑相差無幾了?所以,各位其實很不必如此。若是想向我們道謝,一路多加照顧便可。」
胡商們自是過意不去,執意想讓他們收下。李遐玉便笑道:「各位待我們一直很是赤誠,我們此番也不過是報答諸位罷了。怎麼能因錢財之物,反而壞了咱們之間的仁義之情?不瞞各位,我們往後要做的便是護衛生意。大家便只當是請了得力的護衛,或者交個朋友,無須太過計較了。」
「雖說今後打算做護衛生意,但我們三兄弟倒未必會隨時跟著出行。」謝琰接道,「若各位能幫著隱瞞一二,便已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眾胡商見實在不能勉強他們,便暫時作罷了。只是往後幾乎天天都招呼著他們一同吃喝,貨物賣出獲利之後又贈了他們好些東西。那位販賣安息茴香的胡商更是留下不少貨物送與了李遐玉,還與她說了些上好安息茴香的貨源。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此時暫且不細表。
謝琰抓回的馬賊,在「大漠鷹」中地位頗高。馬賊首領雖逃走了,但這兩個馬賊應該也知曉不少事。他們的骨頭倒是很硬,剛開始怎麼也不願開口。不過,李丁很有耐心,用曾經聽過的些許手段,終究撬開了他們的嘴,得到了許多有價值的消息。
「小郎君,附近是這群馬賊新近搶來的地盤,原先在此處盤踞的馬賊因勢弱,被他們趕到了東邊。再往北,便是近來殺盡商隊肆虐漠南商道的那伙馬賊了,名喚『濺血』。據說他們這一夥性情極為暴虐,無論遇上馬賊或是商隊,都會殺得一乾二淨。有傳聞曾言,他們甚至還會食人肉……」
謝琰與李遐玉鋪開他們繪製的輿圖,淺淺地勾勒出諸馬賊的活動範圍。漠南畢竟是大唐疆域,其實並非適合馬賊久留之地。若是正好遇上出來清剿練兵的軍隊,便很可能盡數覆沒。因而他們時常更換劫掠的地點,居無定所。若是實在累得狠了,便索性渡過黃河,穿越沙漠,在漠北地區南部邊緣稍作歇息——薛延陀人久未南下,那裡反倒比大唐疆域中更安全些。
原先仍留有許多空白的輿圖如今漸漸填滿,李遐玉與謝琰都很是高興。
「阿兄,咱們仍隨著商隊前行。」李遐玉道,「他們欲去往定襄都督府、雲中都督府,與突厥降部交換貨物,倒是便於咱們去探一探突厥人的動靜。」突厥雖降,她卻始終不曾忘記,他們當年冒充薛延陀人襲擊長澤縣城之事。雖說後來謝琰曾提到,馮四師傅救出了那些被擄走的孩童,燒光了那個突厥部落的糧草。然而,被他們殺死的那些百姓卻再也活不過來了。
「也好。若知悉東突厥人的行事,將來遇上西突厥亦能得用。」謝琰自是很清楚她的所思所想,「去往雲中、定襄這一路,倒是或許還能遇上好幾群馬賊。每一回遭遇馬賊,都必須抓些活口。數度驗證之後,方能完全確認他們給的消息屬實。另外,阿玉,這群馬賊雖不知當初懷遠縣馬賊之事,但咱們遲早能遇上知道內情的,你安心罷。」
李遐玉點點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著急。」兩年多都等得,再多等些時候又何妨?無論是薛延陀人或是馬賊,只當讓他們在臨死之前且先活些時日就是了。
在綠洲中休整了些許日子之後,眾人的傷勢都已經漸漸好轉起來,商隊管事遂決定繼續前行。他們此行主要是與突厥人做生意,用突厥人喜愛的物品低價交換些珍貴毛皮、金銀器、匕首之類的貨物,再折回勝州、朔州、夏州高價賣出。突厥降部因是遊牧部落,十分喜愛胡椒等口味重的香料,同時也對長安風物頗為嚮往。此次商隊的貨物便有常見的絲綢錦緞、器皿、香料以及茶等。貨物都很是珍貴,不僅突厥人喜歡,馬賊也喜歡。
或許是近來靈州夏州以北的商路人越來越少的緣故,商隊的行蹤引起了許多馬賊的注意。沒兩日,商隊便在青天白日裡就遇上了一夥約莫四五十人的馬賊。這些馬賊見許多人身上帶傷,以為是撞了大運,能白撿了便宜——當然,經歷一番廝殺之後,他們才驚覺,自己撞的是霉運,反而教這群披著商隊護衛皮的軍人殺了個一乾二淨。
沒過兩天,又來了一群橫行囂張的馬賊,仍是被殺得七零八落。
剛開始時,每當遇見馬賊,胡商們都十分小心地躲在駱駝後頭,連大氣也不敢出。到得後來,他們除了警戒馬賊接近之外,已經很是坦然了。有時候甚至一邊看那群大漢無懼無畏地將馬賊們殺得節節後退,一邊私下嘀咕:「咱們這回到底是走了什麼運?怎麼一連遇上這麼多伙馬賊?」
「是啊!這些貨物除了如今盛行長安的茶餅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為何會引來這麼多馬賊?」「這誰知道呢?許是咱們一群人身上都帶著傷,他們都長了狼鼻子,聞著味兒就來了?」「倒不如說,他們習慣了劫掠商人,便以為咱們好欺負?」
另一廂,奮勇殺賊的勇士們心中亦是自有想法。孫夏一向不管不顧這些,只要能盡情使他的大斧解決馬賊,於他而言便是最快活的事。謝琰與李遐玉卻不得不多想,時常須得根據所得的不同消息做出決定與判斷。
「阿兄,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雖說一路馬賊們前仆後繼地給他們送戰利品,很是順利,但李遐玉心中一直有些不安——尤其他們深入大漠北部之後,居然始終不曾遇到那群名喚「濺血」的馬賊,委實有些奇怪。
「或許我們有些低估了那群對手。」謝琰牽著新獲得的駿馬,「這麼多馬賊尋來,自然不可能是巧合。咱們不曾放出消息,那便是他們刻意散佈出去的。阿玉,你覺得他們能從此事得些什麼利?」
李遐玉認真思考,回道:「一則引誘其他馬賊前來試探,可推斷我們的實力。這群馬賊生性瘋狂,若我們實力強悍,說不得他們反倒會更興奮。二則可不斷消耗我們的戰力,趁我們疲憊之時襲擊。如此即可滿足他們的殺人之慾,亦可降低損傷。三則可借我們之手,除去附近的馬賊群。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擴張在漠南與大漠中的勢力範圍。」
謝琰環視四周,微微眯起眼:「不錯。說不得他們眼下就有人正遠遠地盯著,待我們離開之後,再來此處調查。若是發現我們連戰連勝,他們自然還會誘使更多馬賊來消耗咱們;若是發現我們戰敗,便正好去坐收漁人之利。如此手段行事,倒比先前那『大漠鷹』高明許多。」
「阿兄有何打算?」
「與其讓他們追著我們,想伺機奇襲,不如咱們分兵而動?」
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想起在書房中討論各種戰例時的意氣風發。原以為剿滅馬賊,只需一擊即破便可,卻不想居然能用到兵法。不過,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磨練自己與麾下的部曲。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3:42
第二十八章 分兵奇襲
此時此刻,在漠南的諸多馬賊群中,確實四處流傳著一個商隊的小道消息。據說此商隊的每位行商都帶著價值逾千金的貨物,絲綢、香料、錦緞以及風靡長安的茶葉等——每一樣都十分珍貴,所得之利足夠尋常人家過幾輩子。不過,也因貨物太金貴的緣故,商隊雇了足足數十個護衛,很是不好惹。
雖說這個商隊看似是根硬骨頭,很難啃下去,但一眾得到消息的馬賊依然心動得很。他們好不容易才熬過人煙稀少的冬季,自開春以來卻不知為何遲遲未能遇上商隊,都已經快要揭不開鍋了。就算不能將這個商隊的所有貨物都吞下,哪怕是只搶得一星半點,也不必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不是?!
因著人人都滿心想著撲過去分一杯羹,於是,馬賊們很快就發現了彼此的影蹤。劫掠這種事,不但講究先到者先得,亦有趁火打劫之說。故而心急的緊趕慢趕,唯恐遲了一步連半點羹湯都分不得;心思深些的卻刻意落在後頭,遠遠地綴著探查情況,也好弄清楚商隊的護衛究竟有多強橫。
這一日,又有一夥馬賊忍不住出手。他們也並未講究什麼埋伏、襲擊,便心急火燎地奔了過去。不多時,大漠之中就傳開了喊殺聲與慘叫聲。隔了數十里之外,不同方向皆有馬賊群勒住馬,或焦急或平靜地等待著廝殺的結果。他們並未等得太久,便見二十餘騎倉皇逃了出來。某群馬賊甚至與這些逃奔者擦身而過,眼見著他們滿臉血污、恐慌之極,竟像是完全嚇破了膽子,不禁心中也生了些許怯意。
「去的時候足足有五六十人,眼下就剩了這麼些……這商隊的護衛果然不是吃素的。」
「請了這麼些身手好的護衛,那些胡商也不知帶了多少好寶貝!俺們怎麼能眼睜睜地放他們走?!他們剛殺了一場,說不得正累得慌呢,俺們正好去撿個漏!」
「就你這豬腦袋還想著撿漏?!別讓人從後頭給一鍋燴了!你也不睜大狗眼瞧瞧,周圍還有多少人等著!」
「俺們要是心急做了出頭之鳥,下場就和剛才那群狗奴一樣了!!」
因著擔心自己搶不成,反倒教旁觀的同行看了笑話或趁火劫了。遲疑之間,幾群馬賊均勉強按捺住了心中的蠢動。待商隊匆匆收拾妥當離開之後,他們便各自派了斥候去查看方才的戰場。因走得急,商隊並未盡數掩埋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首。光看衣著打扮,便知馬賊確實死了不少,商隊的護衛卻也折損得不輕。
這幾路斥候都前往同一塊地方查看,自然免不了相遇。他們也不作聲,只粗略地掃了掃到底來了哪幾家,回去後再向首領稟報一番。馬賊首領心中有數,有立即退走的,亦有依舊捨不得放棄的。
所有斥候都並不知曉,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落在有心人眼中。早已有人遠遠地綴著他們,時刻注意著這幾伙馬賊的動靜。近的需要隨時提防,離得遠的卻更須得小心應對。派出斥候探查,便應該做好反被對方追蹤得知行跡的準備。
夜色漸深,一名斥候小心翼翼繞過所有馬賊,一路縱馬飛奔,來到足足百里之外的戈壁亂石灘上。他做出了暗號,方下馬接受同伴的檢查。而後,他匆忙走進亂石中間,對裡頭坐著的一位少年郎道:「三郎君,某跟著『濺血』的斥候,尋出了他們的下落。他們約莫五十來人,守在商隊前行必經之路上的綠洲中。若是不出意外,約莫明日黃昏之時,便會與商隊遇見。」
「看來他們終究是忍不住了。」那少年郎穿著馬賊的破舊長皮襖,臉上滿是血污,卻依舊泰然自若,「不過,商隊損傷慘重,自然不可能如期前行。也不知,他們還能不能耐下性子再等兩日。」他正是領著精銳部曲假扮馬賊分兵而出的謝琰。
「三郎君,眼下情勢有些複雜。」旁邊有部曲道,「便是『濺血』不動,其他馬賊也未必不動。商隊如今少了咱們這二三十人,恐怕應付馬賊已是頗為吃力了。」
「性子實在太急的馬賊,已經盡數被咱們滅了個乾淨。」謝琰回道,「剩下的多少都有些耐心,也必定不捨得自己出力受苦受累,反倒卻讓旁人輕易得了利。今日他們如此膠著,明天大概也同樣不會妄動。不過,再過兩日卻未必了。」馬賊們也並非全然不通情勢,說不得便會各退一步,結成同盟。若他們當真結成同盟,商隊恐怕就危險了——當然,想必「濺血」那一夥馬賊也絕不會就此坐視下去。
「再去打探。」略作思索,他便又道,「只待明日過去,咱們就反擊。」據目前所知的消息,「濺血」足足有上百人,個個都凶殘悍勇。因此,必須趁著他們一夥馬賊尚未聚齊,便分而破之。可惜方才戰了一場,眾部曲皆已經很是疲憊了。不然,速戰速決才不容易出意外。
與此同時,李遐玉也正在聽部曲稟報附近馬賊的動靜:「仍與前幾日那般?只是各自遠遠綴在咱們後頭,彼此並未派人勾連通報?」她反覆確認馬賊們的行蹤,心中卻突然多了個更為大膽冒險的念頭。
此念頭剛剛冒出來,她便本能地回顧四周。然而,一再尋找,她卻並未找見謝琰的身影,這才想起來他已經離開了。她心中十分清楚,若是謝琰在此,必定會勸她權衡一二。然而,李家人骨血之中便藏著一種勇悍之氣,無畏無懼。故而,便是明知有危險,她仍是越想便越發覺得此計甚妙,心中也越發興奮難耐。
於是,她立即將孫夏與李丁都喚來,直截了當地道:「阿兄雖已分兵出去奇襲『濺血』,但咱們身後還有好幾伙馬賊,情勢依然很是嚴峻。我細細一想,不如咱們再度分兵,趁著夜色繞到那群馬賊後頭,將他們殺死或驅走。」
沒了謝琰,孫夏自然只聽她的,高興道:「阿玉你儘管說,想讓我做什麼,我便只管去做就是!」
李丁猶豫片刻,接道:「小郎君,咱們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十人。若是再分兵,商隊恐怕便危險了。而且,方才一戰,亦有不少傷者,大家也十分疲倦。若是不休息片刻,恐怕也使不出什麼氣力來。」
「正因如此,才更該趁著今夜奇襲。那些馬賊以為咱們如今只能防備不能出擊,自然防守鬆懈許多。也只有如此,咱們才好突襲得手。」李遐玉道,「若是此時不出擊,待他們結盟,咱們便更危險了。而且,今日一戰得勝,大家士氣正盛,一鼓作氣再戰再勝才是正理。待歇息之後,心中之氣早便散了。」
「什麼氣不氣!」孫夏揮著雙斧,虎目圓瞪,「咱們家的部曲,怎可能只戰了一場便沒了氣力?便是再戰幾場也使得!若是氣力不足,那就一定是平日操練躲了懶!回頭必要好生練一練!」
李丁苦笑道:「倒也有道理。好罷,某全聽小郎君的吩咐。」
片刻之後,李遐玉、孫夏便帶著三十部曲悄悄出了綠洲,李丁領著剩下的部曲以及換了護衛衣衫的胡商們留在原地警戒。這幾十人且走且行,成功繞到了一群馬賊身後。稍微歇息片刻之後,便由孫夏衝殺在前,撲向了馬賊們的營地。
「他娘的!居然還真敢過來!」
「果然來陰的!想獨吞也不怕撐死了!」
這群馬賊本以為是黑吃黑的來了,罵罵咧咧地上馬舉起刀迎戰,哪知這回來的一群人卻很是不同尋常。不僅被罵得再狠也一言不發,行動之間亦是格外有章法:為首的十幾人專門砍馬腿,一斧一刀砍下去,奔馬紛紛嘶鳴著摔倒在地,馬上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滾落下來。再有十幾人隨後即至,只殺這些落馬之人,刀刀直奔要害而去,狠辣不留情,瞬間就血流成河。最後還有幾人卻是拉弓引箭,將那些個漏網之魚都射了下來,便是夜色再深他們也並未失去準頭。
此處廝殺自然引起了其他馬賊的注意,立即派了斥候前來查探。只可惜這場戰鬥結束得實在太快了些,營中的火堆也早便熄滅了,他們的斥候並未打探到什麼消息,只得惶惶然回去報信。馬賊們自是難掩驚疑,紛紛猜測到底是誰下的狠手。平日諸馬賊行事都有陰狠之處,自然覺得誰都有可能。今夜伸手不見五指,還不知什麼人正隱藏在黑暗之中伺機而動呢!想到此處,馬賊們更是坐立難安了。
李遐玉卻也不著急,低聲命所有部曲換上馬賊的衣衫,稍微用些干糧歇息片刻。待馬賊們已是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他們牽著僅剩無幾的馬,隨意挑了個方向便又殺了過去。眾部曲連續兩場大勝,竟絲毫不覺得疲憊,模仿馬賊哇哇叫著就衝了過去。
如此又橫掃了一夥馬賊,也順利地讓那些馬賊嚷出了名號,將剩下的馬賊嚇得趕緊策馬逃跑了,他們這才回到綠洲中歇息。因是奇襲的緣故,部曲中仍是未出現重傷者或者死者,卻殺了將近上百馬賊,也稱得上是大勝而歸了。
李丁忙又派了部曲去告知謝琰。謝琰接到消息時,已經將近黎明了。
他微微一嘆,想起初遇李遐玉時她正獨自外出,笑道:「阿玉行事總是如此……雖說多少有些冒險,但確實是奇兵。也罷,此事也瞞不得太久,咱們索性便去會一會那『濺血』就是。」雖說眼下馬賊們並不知曉昨夜奇襲的真相,但這番動靜實在太大,驚動了「濺血」那群人之後,說不得會有些變故。既是如此,便不必再等了。
而且,他的性情中原本也滿是激昂意氣,卻總不免多思多想,才教謹慎壓了一頭。趁此機會,倒不如也縱情血性一回,才能享受縱橫沙場的快意!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3:53
第二十九章 還得家中
韶光易逝,轉眼便已是初夏時節。北疆的春夏雖來得遲了些,但天候也已是越見炎熱。遠山青翠挺拔,河流湖泊水波盈盈,原野鶯飛草長,各色庭園中皆是繁花似錦、樹木茂盛。因依山傍水的緣故,弘靜縣內處處皆是令人轉不開眼的好景緻。時人本便喜愛遊玩,故而每日朝朝暮暮進出城門的牛車、馬車絡繹不絕。官宦世家們也頻頻發出各類賞玩邀約的帖子,宴飲的樂聲幾乎隨處皆可聽聞。
作為弘靜縣品階最高的命婦,柴氏每日都能收著摞成小山的各式帖子。然而,她本便是巾幗英豪,對這些風花雪月的賞玩宴飲幾乎毫無興趣。若非必要的應酬,她寧可待在家中引弓射箭,也不願白白耗費時光與那些個官宦娘子們說些東家長西家短、釵鐶首飾衣料、兒女婚姻之類的話。
閒來無事時,她便命管事娘子將這些帖子拿來翻一翻,隨口點評一二;若是實在太忙,她連看也不看,就讓僕婢將這些帖子全都拿去廚下作引火之用。這一日清早,正是有些閒暇的時候,田娘子與周娘子便捧來了一疊帖子給她翻看。
柴氏挑了幾個帖子看了看,蹙起眉來:「說來,元娘和二娘(孫秋娘)年紀漸長,也不能成日都舞刀弄槍的。我年紀大了,險些忘了,她們這般年紀的小娘子很該出門走動交際才是。且不說能遇上什麼手帕交,人情世故卻是需要多練一練,方能積攢些經驗人脈。」先前孩子們閉門不出,是因為守孝的緣故。如今已經出了孝期,再不出門認一認人,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田娘子抿嘴笑道:「娘子說得是。不過,元娘和二娘的脾性都有些像娘子,許是不喜歡這種遊園宴飲呢。」
「她們連正經的宴飲都不曾去過,哪裡能稱得上喜不喜歡?」柴氏道,在各種賞玩帖子中挑了又挑,「女子習武從軍一途,本便艱難至極。但她們既是下定決心,我也便由得她們去了。不過,官眷交際、主持中饋、打理庶務卻也不能不精通。咱們家的小娘子,必定是樣樣都無可挑剔的。」
既然連習武都能堅持下來,其他諸多事務自然也不在話下。如此樣樣出眾,將來的婚姻才不會那般艱難罷。她自然很清楚,自家孩子千好萬好,真是數千人中也難挑得一個的良才美質。然而,旁人卻總會將那些瑕疵無限放大,掩蓋住她們的美好。故而,只能敦促她們變得足夠優秀,優秀到無論是誰都挑不出不好來,才能傲視眾人。
除了習武之外,李遐玉與孫秋娘確實都各有喜好。一個極喜寫字,收集了長安傳出的各種名家法帖摹本,每日都能寫上幾十張大字;一個卻愛極了女紅鍼黹,一手繡工精緻無比,令人嘖嘖讚歎。至於其他技藝,兩人都不太用心,但也學了些許皮毛。若論起才藝,應當也都是頗為拿得出手了。
「元娘應該也快回來了罷?先前的信是怎麼說的?」
「說是在夏州呢。因著從未到過夏州州城,頗覺得新鮮,小娘子與大郎君都想多待幾日。三郎君實在拗不過他們,只得答應了。」
「三郎看著穩重,其實小小年紀總是那般持重,看著也教人心疼呢。而且,他骨子裡多少有些不安分,總是壓抑著反倒不好。」柴氏笑道,「三人一起四處逛一逛才好,這一趟也並非只教他們出去殺馬賊。踏遍漠南與北疆數州,想來也有不少收穫才是。」
「算算日子,再過兩天或許便家來了。」周娘子接道。
柴氏微微頷首:「這一去就是將近三個月,也不知他們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叫廚下這些時日準備些精緻吃食,再讓繡娘給他們做些夏衣。先前量的尺寸,約莫是用不著了。大郎、三郎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元娘身量也拔高了不少……」她絮叨著,忽然道:「給元娘和二娘多做幾身顏色鮮豔的夏衫,打些時興的頭面首飾,過幾日我便帶她們出門。這幾年她們都只穿孝服,再不肯著別的顏色,如今總算是可以好好打扮一番了。」
「是。」田娘子與周娘子均齊聲應了。
「玉郎和二娘還在演武場?」柴氏又問,「不過是前兩天隨口提了一句話,兩人還較上勁了不成?這兩個孩子,可真是小冤家。走,咱們瞧瞧去!」李遐齡與孫秋娘平常看著都是乖巧無比,然而,一旦涉及到元娘,兩人私下便鬥得和烏眼雞似的。說來也只是孩童之間的意氣,但瞧著卻總讓人忍俊不禁,這兩年也為家中增添了不少歡悅。
當柴氏一行人來到演武場時,李遐齡與孫秋娘正在中央的沙地上摔摔打打。一個本是生得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一個原是白嫩柔美的小娘子,眼下卻摔得渾身塵灰、髮髻散亂,兩張臉都像花貓似的。
柴氏定睛看了半晌,忍不住笑道:「看起來應該是不分勝負了。說來也奇怪,咱們家的小娘子,別說射箭、耍刀,便是氣力也不輸尋常人家的小郎君。簡直就是生來便應該習武似的。」她以前還覺著孫秋娘瞧著與孫氏一般柔弱,學些武藝強身健體也好,卻料不到她居然也頗有天分。
「這便是旁人常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田娘子道。
「聽說玉郎和二娘已經比試了好幾項——射箭、刀法、拳法,都是平手。兩人索性便以相撲論勝負了。」周娘子笑道,「說起相撲的技藝,兩人不相上下。想來就算是分出了勝負,心裡也定是不服氣的。」
「他們也就趁著元娘不在,所以才如此鬧騰。」柴氏道,「待元娘回來,又是一個賽一個的規矩。瞧瞧,這哪裡是相撲?簡直就是街頭的小兒胡亂打架。兩人轉眼都要滿九歲了,還是這般脾性。若是再長幾歲依舊是鬥來鬥去的,那可不成。」
這時候,李遐齡瞅準了空子,翻身便將孫秋娘推倒在地,終於勝了這一局。瞬間,他雙目璀璨如星辰,沾滿灰塵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哼!這回是我贏了!由我出城去接阿姊!你可不許耍賴,悄悄跟在後頭!」
孫秋娘神色略有些黯然,卻仍舊不願在他跟前示弱:「你也不過是比我早見到阿姊而已。三個月我都等得,一兩個時辰自然也等得。你也莫要高興得太早,阿姊晚上一定會陪我一同睡,我們還能說好些悄悄話呢。」
「明天阿姊定會聽我唸書,看我習字!我……我還會和阿姊一起去市集裡逛!」
「那又如何?我每天都能和阿姊一起睡。」
「你……」李遐齡突然有種「輸了」的感覺,卻仍強著嘴道,「我這些時日給阿姊淘換了好些名家法帖摹本,她一定很喜歡!」
孫秋娘輕輕地拍打著身上的灰,淡淡地接道:「你找的法帖摹本,會比謝家阿兄尋回來的更珍貴?別看走了眼,像我阿兄似的,找了些贋品回來,反倒讓阿姊哭笑不得。」
「你這是嫉妒!」
「我嫉妒什麼?往後,阿姊的四季衣衫都由我來做。你送的法帖摹本再好,阿姊會天天帶在身邊麼?倒是我做的衣衫,阿姊會天天穿著呢。」
已經完全詞窮的李遐齡臉色越發郁惱了,方才心中湧動的得意霎時間一掃而空。都說男女有別,他日漸長大,與阿姊相處起來也不能像幼時那般親密。但小娘子之間卻不必拘泥什麼禮法,成日膩在一起也是稀鬆平常之事。他不得不承認,身為小郎君,他似乎天生便比孫秋娘輸了一籌。
見他不再得意洋洋,孫秋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說起來,家裡人都穿過我做的衣衫,就你不願意穿呢。那時我的女紅技藝不好,你不喜歡也是人之常情。過些時日,我給你做件窄袖圓領袍如何?」
「我才不稀罕。」李遐齡恨恨道,「我又不缺這一件衣衫穿。」
孫秋娘也不在意:「那也正好省了我不少時間,乾脆再給阿姊做一件石榴裙好了。石榴裙色澤鮮豔,又是長安時興的式樣,這時節正好穿出去呢!」
李遐齡扭過腦袋,不願再看她。眼角掃見祖母柴氏正似笑非笑地立在旁邊瞧著他們,他臉頰微紅,過去行禮:「祖母,孩兒先去換身衣衫,再來陪祖母說話!」與孫秋娘吵起來的時候尚不覺得如何,發現祖母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卻感到有些懊悔。多少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像阿兄那般穩重可靠,早早地長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教祖父祖母勞累,不教阿姊背負重擔——怎麼嫉妒之情往上一湧,便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罷了。」柴氏道,「有二娘陪著我呢,你去讀書罷。這兩天你只顧著與二娘比試,連課業都落下許多。小心西席先生不滿,向元娘告狀,那你可得不償失了。」
李遐齡心中一凜,匆忙告退:「孩兒這便去唸書……祖母,祖母替孩兒保密!」
柴氏笑著點點頭,孫秋娘也過來行禮,小聲接道:「這宅子中,哪有什麼風吹草動能瞞得過阿姊?」柴氏聽了,伸出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你這孩子,生得七竅玲瓏心,偏偏卻總是撩撥玉郎。」
孫秋娘挽住她的手臂,嗔道:「祖母偏心,怎麼不說是玉郎總與兒過不去?兒喜歡阿姊,他便天天吃醋。兒都說將阿兄換給他了,他也還是不高興……」
柴氏禁不住笑出聲來:「阿兄阿姊哪裡是能換的?況且,換與不換,不都是你們的阿兄阿姊麼?兩人可真是胡鬧得緊!」笑著笑著,她卻若有所思起來,再仔細看看孫秋娘,心中越發滿意了。
李遐齡自是不知自家祖母生出了何等「可怕」的念頭。用功地讀了兩日書之後,他終於取得了先生的諒解,心中也鬆了口氣。這時,家中部曲又傳來消息說,李遐玉已經快要到達縣城了。他便帶了幾名部曲僕從出門,趕去迎接她。在城門前等了片刻,遠遠就見十來騎飛奔而來,為首的正是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
李遐齡高興地喚道:「阿……阿兄!!」眼見著玉樹臨風的李遐玉越來越近,他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他家莫不是……只有阿兄,沒有阿姊罷!怎麼覺得,作男兒裝扮的阿姊絲毫沒有半點違和呢?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0:44:18
第三十章 換下武裝
暌違數月不見,李遐玉仔細打量著自家阿弟——無論是微微帶肉的圓臉頰,或是望過來時烏溜溜的眼眸,彷彿都分毫未變。依舊是那般滿含孺慕之情,依舊是那般純淨無暇,依舊令她見著便心生暖意。
李遐齡則覺得心中有好些話想與阿姊說,然而城門附近人來人往,許多人好奇地瞧著他們,其實並非說話之地。他只得輕聲問候幾句,便驅馬隨在李遐玉身側。姊弟倆策馬小跑著入城,徑直奔向了李家老宅。
到得家中,兩人在內院門前下馬,便見孫秋娘笑盈盈地在月洞門前守候,溫聲喚道:「阿姊可算是回來了,祖父祖母成日都想唸得緊呢!」說罷,她便自然而然地把住李遐玉的手臂。李遐齡見了自是心酸得很——但他如今都已經是小少年郎了,當然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牽著阿姊的手。所以說,小娘子什麼的,實在是太佔便宜了!
「頭一遭出門遠行,我們心中也一直唸著你們。」李遐玉笑道,「每到一處,發現些新鮮物什,便覺得你們定會喜歡。零零碎碎地買了好些,分別收拾了兩個箱籠。待會兒我便讓僕婢給你們送去。」
聽聞她特地帶回了禮物,兩個小傢伙皆很是高興,連吃醋嫉妒都顧不上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家中發生的事。李家尚未正式除服出孝,亦沒有什麼親戚來往,故而這些時日依舊平淡如水。不過,在小傢伙們眼中,便是再平淡的日子也有泛起波瀾的時候,挑挑揀揀地也說了好些。
來到內堂前時,李遐玉已經大致瞭解了家人的生活,以及縣城內近來的動向。正要再問幾句,她便聽裡頭柴氏笑道:「這般寡淡的日子,也虧得他們能尋出這麼多樂趣來。我的兒,快進來,讓祖母好生瞧一瞧!」
卻說柴氏端坐在長榻上,抬眼就見一位俊秀的小少年郎緩步而入。他穿著一身淡青色翻領長袍,配上皂色牛皮小靴,行走間袍裾紛飛,頗有幾分氣勢。雖然膚色有些微黑,眉眼卻生得很是精緻,舉手投足皆透著勃勃英氣,令人見之便心生喜意。
柴氏自是一眼便認出了這就是她心愛的孫女,但一時間卻彷彿透過她的身影想起了什麼,不禁有些恍惚起來。直到李遐玉雙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禮:「不孝孫女,拜見祖母!」她才回過神,起身將她扶起來:「好孩子,快抬起頭來。祖母方才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明明送出門的是女嬌娥,怎麼回來的卻是小兒郎?」
李遐齡接道:「可不是麼?阿姊扮作郎君簡直惟妙惟肖,連我都覺得許是記岔了,咱們家又多了一位阿兄!」孫秋娘眨眨眼,跟著道:「阿姊扮的假郎君,將滿大街的真郎君都比下去了。若是改日乘車出行,說不得還會有擲瓜擲果的小娘子呢!」
從這兩個小傢伙口中,就從來沒有聽過一句不好的話,恐怕也當不得真。李遐玉聽了,忍不住笑道:「不過是出門在外,扮作男裝便於行動罷了。初時還有些不習慣,後來學了些阿兄的動作,便沒有人能看出破綻。」她雖常年習武,但畢竟仍是個熟知禮儀的小娘子。若非謝琰指正了些許不經意之間的小動作,那些眼力毒辣之人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身份。她便索性悄悄觀察了謝琰許久,暗地裡認真練習,終於將自己成功地塑造成了一位出身不俗、武藝高強的小郎君。
「我說怎麼瞧著眼熟呢!三郎初來的時候,可不也是這般年紀?」柴氏笑道,攬著她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怎麼就你一個家來了?大郎和三郎呢?他們兩個做阿兄的,怎麼竟讓你獨自回來了?」
「我們原打算與商隊一同回靈州州城之後,再折回家來。不過,橫越戈壁的時候,救下了一個被馬賊劫掠的商隊。聽說那伙馬賊打算繞道賀蘭山西,去往河西地區,阿兄與大兄便追擊而去,留下兒護衛商隊回靈州。」李遐玉道,「原本兒也想請戰,但大兄耍賴,騎上馬便飛奔而去。阿兄又讓兒早些回家歇息,便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開了。」
「這一回,你們剿滅了不少馬賊,想來靈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也會漸漸恢復過來。」柴氏道,「連在弘靜縣中,都隱約傳開了些馬賊被清剿的消息,州城應該更是議論紛紛罷。不過,眼下暫時沒有人猜著你們的身份,只當是路見不平的遊俠做的。」
「若不是走了這一遭,我們也從未想過,大漠、漠南地區的馬賊居然肆虐至此。我們剿滅的,不過是十之一二罷了。便是如此,光是有名有號的馬賊團夥就有好幾個,細細算來約有五六百人。」李遐玉道。
提起馬賊,她身上隱約掠過些許煞氣與血腥:「祖母,拿馬賊來練兵果然再好不過。下一回,兒打算帶些女兵跟著咱們家的商隊往河西去。走一遭涼州、甘州、肅州與沙州,也好用馬賊來磨一磨她們的反應、配合與血性。」
「剛回來,便唸著往外跑了。」柴氏輕輕一嘆,假作微怒之狀,「這可不成,先在祖母身邊留幾個月再說罷。」李遐玉怔了怔,立即攬住她的手臂,笑道:「自然須得好好在祖母身邊盡孝,再提其他事。」如此近乎撒嬌的動作,才讓她恢復了幾分小娘子的模樣。
柴氏這才微霽,拍了拍她的手:「你方家來,想是有些疲倦了。且回院子裡去,洗去風塵,歇息一番。待夕食的時候,再過來陪我說話。阿田,跟著元娘去她院子裡瞧瞧,可別短缺了什麼。」
「那祖母可得多備些吃食。兒在外頭時,別的都能習慣,還學會做不少吃食。只是,外頭的吃食再如何美味,也總唸著咱們自家的味道。」
「安心罷!必定不會少了你的!」
李遐玉微微一笑,便行禮退下了。孫秋娘略作思索,也跟了上去。李遐齡倒是留了下來,仍帶著稚氣的臉上多了幾分擔憂之色:「祖母,阿姊身上的殺氣好重。」那一瞬間,他竟突然覺得自家阿姊變得有些陌生,心裡越發懊悔——原本所有的仇恨都該是他的責任,阿姊不辭辛苦地扛了起來,他卻在家中享受安寧的生活,實在是太可恥了。
「玉郎,你怕麼?」柴氏忽地問。
李遐齡垂下眸:「那是阿姊,孩兒當然不怕。只是替她擔憂而已。」
「她選擇了習武從軍,便遲早有這麼一日。」柴氏道,「任是誰手染血腥,都會如此。她不過是尚未學會如何將殺氣收發自如而已。我殺過的人,自然只會比她更多,平時看起來,不也只是個尋常的老嫗麼?」
「祖母一直都很威嚴,才不似尋常老嫗呢。」李遐齡道,「祖母,我不想讀書了,只想專心習武。等到阿姊及笄的時候,我也已經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阿姊就不必再去打打殺殺了。到時候,祖父祖母再給她挑一個合適的郎君,出嫁也好招贅也好,阿姊就能過上尋常女子那種安逸的生活了。」
「傻孩子。」柴氏憐惜地揉著他的小腦袋,「你可曾問過元娘,她到底想不想如尋常女子那般悠閒度日?你又可曾問過自己,到底喜不喜歡打打殺殺?你從小便喜歡讀書習字,不喜歡耍刀弄槍。如今我們讓你修習武藝,也不過是希望你強身健體罷了。倘若你勉強自己,我們又如何能放下心來?」
「祖母,孩兒是李家的兒郎,就理應繼承祖父和阿爺的志向……」李遐齡繃緊了臉,「都是因為孩兒年紀太幼小,你們才總覺得孩兒這些想法都過於幼稚,不值得信任。可孩兒確實已經仔仔細細地想過了。」
柴氏長嘆一聲:「你祖父和阿爺的志向與你又有何干?你只需專注於自己的志向便是。咱們李家本便不是什麼世家大族,根本毫無世代傳承可言,又何必因此禁錮住你呢?更何況,咱們大唐的男兒,最崇尚的便是文武雙全。若是真正才華橫溢之人,出將入相無所不能——好男兒當如是!」
「祖母……」李遐齡還待再言,柴氏打斷了他:「待三郎回來,你再問一問他。若是你能將三郎說服了,想必遲早也能勸服元娘。到了那時候,你的心意已決,祖父祖母自然不會阻攔。」
「那阿姊……」
柴氏按了按額角:「這些時日,我自會帶她四處走一走。不能讓她教那些血腥迷住了眼,日後成了一位殺神。」若是小郎君還好說,常年在軍中之人,自有一番氣概威勢。但若是位小娘子,恐怕將來必會人人避之不及。而且,殺歸殺,報仇歸報仇,決不能因此影響了心性。
這廂祖孫二人正替李遐玉擔憂,另一廂李遐玉回到自己的院子「木蘭閣」中,貼身侍婢思娘、念娘都難掩喜色地迎了過來。她離開之時,尚是初春時分,院子裡白雪皚皚,一片蕭瑟。如今卻是姹紫嫣紅,芬芳開遍。若不是院牆附近設了數個扎滿箭的箭靶,角落裡還立著刀槍劍戟,這個院落看上去便與尋常小娘子的閨閣毫無二致。
「元娘,熱水已經備下了,可要洗浴?」
「元娘身上可曾受過傷?水中能不能放些舒筋通絡的藥草?」
「元娘餓是不餓?可需先用些什麼吃食墊一墊?否則被熱水燻蒸,很容易頭昏。」
聽著一連串的詢問,李遐玉淺淺彎起嘴角:「幾個月不見,怎麼連思娘也絮叨起來了?」思娘聞言,臉微微一紅,念娘則抿嘴笑了起來:「奴們是元娘的貼身侍婢,本就應該事事都為元娘考慮周全。若是元娘覺得無妨,奴這便去安排了。」
「去罷。」
此時,院落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李遐玉回過首,就見孫秋娘正帶著侍婢抱著一堆衣物快步走來。
「我給阿姊新做了好幾件夏衫,正等著阿姊回來穿呢!」小傢伙雙目亮晶晶的,「祖母說,咱們馬上便要除服了,給了我好些顏色鮮豔的衣料。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阿姊喜歡什麼顏色呢,所以挑了幾種不同的花色,搭配著做了些裙衫。」
「除服……」李遐玉恍然回過神:原來阿爺阿娘、外祖一家去世,已經足足過了二十七個月?不,如今已經是四月了,她早已出了三年孝期。想到此,看著孫秋娘滿臉期待地望過來的模樣,她笑道:「好些日子不曾穿過這般花色鮮豔的衣衫,我都有些忘了自己的喜好。我瞧瞧,這些衣衫做得真不錯,不愧是秋娘的手藝。不過,你也別光顧著只給我做,自己也很該多穿些漂亮新衣了。」
「阿姊放心,我給家裡人都做了新衫,自然也不會落下自個兒。」
「說起來,這回在靈州,石娘子給了我好些繡花樣子,托我帶給你呢。她還畫了些長安時興的衣衫式樣,你也可照著做。」
「是麼?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謝阿姊!」
「應該謝謝石娘子才是。別忘了給她去封信。」
「石娘子自然該謝,阿姊也該謝!阿姊幫我捎回這些,也費了一番工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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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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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4:34
第三十一章 換上紅妝
數日之後,謝琰與孫夏亦順利返回家中。李遐齡依舊前往城門處相迎,遠遠見或風姿挺拔、或魁梧結實的兩位兄長策馬而至,心裡不免升起些許羨慕來:何時他才能如兄長們這般,能獨自外出,種種行事亦皆由自己決定呢?
「玉郎等得久了罷。」謝琰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把綴滿各色寶石的匕首,朝他拋了過去,「接著!這匕首看著花裡胡哨,卻很是鋒利,十分適合防身之用。你平素將它放在袖子裡便是。」
「多謝阿兄!」李遐齡接過來,只覺得這刀鞘上各類寶石璀璨的光芒,無不散發著「我是暴發戶」的氣息,有些不忍直視。但他信任謝琰的審美——看起來毫不挑剔其實骨子裡自有章法的阿兄都能無視這把刀鞘,可見裡頭的匕首確實是難得一見之物。
謝琰何等敏銳,自是發現他那一瞬間的呆怔,笑道:「刀鞘倒是隨時都能換。換個不打眼的,也免得惹來旁人注意。至於這刀鞘上的寶石,正好可拿給祖母與秋娘,教她們打首飾用。」他不曾提起李遐玉,卻是已經習慣了她作男兒打扮,一時並未想起來。
李遐齡倒是不曾注意到這種細節,遂歡喜地應道:「阿兄先前不是做了幾個刀鞘麼?隨意看著給我一個就是!」
「那些粗糙的物件,你居然還惦記著呢。」謝琰失笑,「待會兒你去我院子裡拿便是了。」
孫夏見謝琰出手便是這般重禮,搔了搔腦袋。以他粗豪的性情,當然不可能想到歸家時要給家人們準備禮物。但謝琰的舉動倒也提醒了他,他便大大咧咧地道:「阿琰若是不送這匕首,我倒是忘了禮物之事。咱們這回繳獲的玩意兒都還在,裡頭應當有我的份,玉郎到時候儘管去挑!剩下的都給祖母,看她老人家有沒有什麼喜歡的。」
謝琰笑道:「這匕首也是繳獲之物,偶然得之罷了。至於其他,此行緊急,來不及置辦什麼,也只能依阿夏所言,讓大家從這次帶回的物件中看著挑。」其實,他在勝州、夏州都挑了不少禮物,只是先讓李遐玉帶回來了而已。
兄弟三個說說笑笑地策馬往回走,不多時便回到家中,前往正院內堂去拜見柴氏與李和。李和前些時日都住在軍營裡,似乎有什麼緊急軍情需要忙活,直到聽說孫兒孫女們都回來了,又要舉辦除服禮,這才抽了空回了一趟家。
「孫兒拜見祖父祖母!」
「起來!」李和坐在長榻上,撫著長鬚,滿意地哈哈大笑,「你們先前的戰績,元娘皆與我說了!這一回可順利?聽說也是一夥將近百人的馬賊?居然敢往賀蘭山跑,若教我手底下的軍漢們遇見,也定不會輕饒了他們!」
「連續追擊幾日,從懷遠縣之北掠了過去,沒教他們渡過黃河。」謝琰輕描淡寫地道,「軍中所用弩箭畢竟射程遠,只當是追著活靶練習罷了。」他雖說得極為簡單,但李和、柴氏甚至於李遐齡都能聽出其中蘊含的幾分驚心動魄之意。且許是性情氣度的緣故,同樣提起這般血腥的殺戮,他卻是氣息分毫不亂,一如往常般俊雅含笑,令人如沐春風。
孫夏在一旁哼道:「阿琰痛快了,我卻很不痛快!那群馬賊只知道奔逃,不敢下馬一戰。我扛著斧頭追了一路,居然愣是沒有見過血!最後沒有法子,只能拿了弩箭胡亂射,也沒射中什麼。早知如此,倒不如和阿玉一同回來呢,白白浪費了幾日!!」不能真刀實槍地打,他簡直憋屈壞了。而且,他射箭的準頭素來一般,臨來射這種「活靶」,更是十中一二都困難得很。
聞言,李和再次仰首大笑,親暱地罵道:「兩個臭小子!不過是殺了些馬賊,勝了幾場,可別得意起來了!武藝高強當然重要,但若是真上了戰場,千軍萬馬之中,你們帶的這一點人又算什麼?」
「祖父祖母此番不正是想考驗我們的武藝麼?」謝琰笑道,「與馬賊對戰,五分勇武、三分急智、二分計謀,便足矣。祖父這兩年多也沒教過其他,孫兒們便只能將往日學過的那些紙上談兵之計,挑著揀著用了。」
李和指著他,佯怒道:「還敢怨我教得少不成?!」
「孫兒不敢。」謝琰笑著垂首「認罪」,唇角輕輕地勾了勾。孫夏圓睜著眼,瞧瞧他,又看看上頭「鬚髮皆張」的祖父,低聲問李遐齡:「說得好好的,怎麼祖父又生氣了?——我沒看錯罷?」
李遐齡悄聲回道:「祖父高興得很,不過是耍些小脾氣而已,咱們不必管。」他自然很清楚,李和有多喜愛謝琰,簡直將他視為了自己的衣缽傳人。偶有些時候,連他這個正經的孫兒也難免有些失落。但轉念想到一家人之間如此和樂融融,也便釋然了。
「頭一回實打實地上陣殺敵,能有這般成就已經很是驚人了。」柴氏接道,「我知道,你們心中定是熱血沸騰著呢,還想前往河西罷?」
謝琰回道:「依胡商們所言,河西的馬賊其實更為猖獗。更有西突厥人、吐谷渾人、鐵勒諸部等假扮馬賊,劫掠商隊貨物充作軍資之用。孫兒們覺得,與他們周旋,必定更能獲益良多。而且,河西地帶位置緊要,其附近大漠的輿圖也頗為稀少,我們想繪製出來。」
柴氏略作思索:「河西遲早都必須去,但並非眼下之事。」
李和頷首:「你們祖母說得是。此番磨練已經足夠,接下來是時候讓你們學戰陣了。千人萬人之戰,只有結陣方可集全軍之力禦敵。若學了戰陣,說不得河西那些假作馬賊的胡人便正好給你們好生磨合磨合。」
聽了他的話,孫夏尚且懵懂不知,謝琰卻是驚喜得很:「祖父——」
「祖父所提的戰陣,可是衛公(李靖)的征戰行兵之法?」原來卻是有人比他更為急切,匆匆地自外而入,打斷了他的話。
「阿玉……」謝琰循聲望去,微微一怔。
在他記憶中,李遐玉仍是那位英姿勃發的俊秀少年郎,言語行為之間坦然大方——或許更早之前的她,亦是當初風雪之中偶遇的模樣,年紀幼小卻性情堅韌。只是,無論哪一種形象,都與尋常那些小娘子大相逕庭。
然而,眼前出現的,卻是一位姿容精緻、身量高挑的小少女。只見她梳著雙環髻,插戴著白玉蘭花步搖、金珠攢紅寶石釵朵,鬢角附近簪了一朵單瓣火紅芍藥,襯得她的臉龐越發嬌美。一身六幅及胸石榴裙、櫻草色夾纈花鳥穿枝紋半臂,穿在尋常人身上或許只是色澤豔麗越顯嬌媚,她卻將這身衣衫穿出了火一般的鮮豔奪目之感,更有種凜然之氣蘊含其中——足以令人見之忘俗,無法移開目光。
「阿兄、大兄。」李遐玉朝著他們行了一禮。因感覺到柴氏的目光,她下意識地將小郎君慣用的叉手禮,改成了小娘子的拜禮。雖已經許久不曾行拜禮,但她的身體卻彷彿自有靈性,舉止如行雲流水,賞心悅目之極。
謝琰定了定神,剛要贊幾句她今日的穿著打扮,旁邊孫夏已經忍不住道:「阿玉,想不到你換回小娘子的衣裝,居然這般好看。以往我們見過的那些小娘子,就算頭上插滿了首飾,我也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是……阿玉卻讓我忍不住總想看下去。」他此言多少有些唐突,但因性情一貫直率得很,柴氏與李遐玉反應都十分平淡。
謝琰心裡卻隱約有些不悅,但也並未多言,只是跟著道:「許久不見阿玉著紅妝,果然也很適合。穿男裝時,是個俊俏的小郎君;著女妝時,卻是個貌美的小娘子。阿玉果然無論如何淡妝濃抹,都十分相宜。」
聽了他的誇讚,李遐玉禁不住撫了撫鬢邊鮮豔欲滴的芍藥:「我……還有些不習慣。」
因她生得高挑,柴氏與孫秋娘給她做的衣衫,已經頗似那些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了。裙襬寬大,衣飾精美,讓習慣了胡服或「丈夫衣」的她總覺得束手束腳。然而,她心裡覺得不習慣,身體卻似自然而然地適應了這些衣飾。如她想像中那般踩住裙角之類的種種意外都均未發生,反而讓柴氏十分滿意——居然過了這麼多年,她都尚未忘記她教過的諸般禮儀,足可見幼時學得極為用心。
「謝家阿兄說得不錯,阿姊穿什麼都好看!」作為她的腦殘粉,孫秋娘自然只有更熱烈地讚美,「而且,尤其適合鮮豔的色澤!」
柴氏也笑道:「這身打扮確實不錯,過兩天就要舉行除服之禮,也不必拘泥了。」她讓李遐玉、孫秋娘都到她身邊坐下,接著問:「你們倆去了園子裡,可選好了除服禮那日要簪的花?咱們家的芍藥都是單瓣,不太合適。牡丹這般金貴的花也不曾種過……」
李遐玉只想接著說方才的戰陣之事,哪知道柴氏、李和以及謝琰卻都不再提起半個字了。於是,她也只得順著柴氏的話答道:「角落裡倒是有一叢杜鵑開了,看著也很是不錯。」
孫秋娘亦是快言快語道:「咱們家的園子泰半都種了菜,若是摘些胡瓜(黃瓜)花,倒也新奇得很呢。」
柴氏繃不住笑了:「誰家會將胡瓜花插戴在頭上?」說罷,她橫了李和一眼:「說來也都怨你們祖父。如今沒有空閒侍弄那菜園子,居然也不願索性拔了個乾淨。咱們家的孫女眼見著便長大了,連尋朵花簪戴都尋不著,說出去你這當祖父的就不丟臉麼?」
李和輕咳一聲,虎著臉道:「簪什麼花?咱們家的小娘子,便是什麼都不簪,走出去也定是最亮眼的。」頓了頓,他卻又吩咐大管事李勝:「回頭趕緊去市集上買些花草,不拘是牡丹、芍藥、石榴、海棠,儘管都搬回來就是!」
李勝笑著答應了,又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柴氏:「買回來之後,種在何處?」
「將正院裡的松樹拔掉幾棵!」李和道,「幾十年都是滿眼松樹,早便看得膩歪了。在內堂前頭清出一片空地來,將那些個花花草草都種上。也好讓娘子坐在內堂裡,一眼就能瞧見外面的好景緻。」
柴氏似笑非笑:「到底還是捨不得你的菜園子。」
李和只故作沒聽見,又看向底下的孩子們:「元娘與二娘的院子不必說,若想新種什麼花草,儘管隨時增添就是了。玉郎、三郎、憨郎,你們的院子裡也單調了些,不如也補種些什麼?」
李遐齡趕緊搖腦袋:「我院子裡種滿了竹子,還有棵老梅樹,已經夠了!」
孫夏則迷茫得很:「我又不用成日戴花,種了花草能有什麼用?平時如果練一練斧子、刀法,說不得就被削了個乾淨……」
謝琰望著垂下首似有些懊惱的李遐玉,並未發覺自己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了些:「我那院子倒是缺幾叢花草。階下芍藥、山茶,種些也就是了。」
「三郎倒是提醒我了。」柴氏挑起眉,「茶花不錯,又方便照料,多栽些也無妨!多挑幾種顏色,也方便元娘、二娘換著插戴。」她已經盤算起了出門宴飲之事,滿意地看向幾個孩子。至於磨練戰陣之類的事,還是待他們休息些時日再說罷,也不差這一日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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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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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4:44
第三十二章 初赴宴飲
三兩日後,李家十分低調地舉行了除服禮。在場者幾乎只有自家人,僅有的些許外人,亦都是李和忠心耿耿的下屬。除服禮結束後,李和便帶著他們一同去了軍營,並未在家中多停留哪怕片刻。李遐玉與謝琰瞧在眼中,皆若有所思。
又過幾天,柴氏應縣令娘子之邀,帶上家中幾個孩子去郊外莊園中賞牡丹。雖說家裡所有人都早已習慣騎馬出行,她卻使僕從駕了輛牛車,將李遐玉、孫秋娘都拘在身邊。孫夏、李遐齡、謝琰仍舊騎馬,小步奔跑著隨在牛車側近。
牛車造得十分結實,因鋪了好幾層柔軟的茵褥的緣故,也並不會顛簸得令人難以忍耐。李遐玉很是規矩地跽坐著,時而給柴氏倒些漿水解渴,時而給孫秋娘遞些鮮果點心,照料得十分周到。前些日子身上盤旋著的戾氣彷彿已經消失殆盡,再也瞧不出任何異狀。幾個貼身婢女一直插不上手,索性便在一旁靜靜坐著了。
「過些時日,將你新抄的《地藏經》拿去弘法寺供著。」柴氏道,「待中元做道場時,咱們再去天心尼寺齋戒數日。雖說馬賊都罪有應得,但殺人便是造了惡業,為他們超度一番,也算是消去孽因了。」
李遐玉微微一笑:「祖母,抄經確實有效。不過,求的卻是自己心安,能讓躁動的心緒平靜許多。」若是任何殺孽都能靠抄經唸佛消除,又何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之說?假若未能親眼得見,她並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類的偈語。更何況,她亦不需要成佛——為父母親人復仇,為弱者伸張正義,她殺任何一個人都問心無愧,如此便足矣。
柴氏長嘆一聲,聽著外頭李遐齡幾人的笑聲,又問:「你們可是覺得有些悶?咱們北疆的小娘子本不該如此拘泥,不過縣令娘子今日招待貴客,卻是不得不謹慎幾分,以免在貴客跟前失禮。」
「祖母,是什麼樣的貴客?」孫秋娘有些好奇地問。
柴氏笑道:「聽聞是咱們靈州都督家的小娘子。因覺著咱們弘靜縣景緻不錯,特地來此處的別院小住數日。」時任靈州都督仍是衛國公李靖之弟李正明,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他們家的小娘子,出身自是一等一的高貴。弘靜縣不過是座邊陲縣城,何曾來過這般金貴的客人?縣令娘子忙不迭地準備宴飲招待,並邀來全縣的官家女眷前來作陪,亦是在情理之中。說不得旁人還須得謝她一謝,給了她們親近頂級世家小娘子的機會。
「那些個世家貴女,與咱們尋常的小娘子有什麼不同?」孫秋娘又問,親暱地抱著李遐玉的手臂道,「若是論禮儀風姿,阿姊一定不會輸給她們;若是比騎馬射箭,她們恐怕遠遠不如阿姊呢;換了琴棋書畫,連謝家阿兄都說,阿姊的飛白書與行楷功力十分了得。」
柴氏見她滿臉驕傲炫耀,心中湧出一片暖流:「元娘的禮儀是我親手教導的,自然不會有半分錯漏。」她在平陽昭公主身邊伺候過,各種宮廷禮儀亦是不在話下,日常禮儀則更是熟知無比。若不是後來恰逢其會成了女兵,又嫁與了李和,說不得她還能成為某個世家大族的傅母,專門教導小娘子們的禮儀呢。「不過,二娘,她們光是憑著出身,就足以傲視我們寒族中最出色的小娘子了。」
「憑什麼?」孫秋娘有些不服氣。她自己倒是無妨,卻替阿姊覺得委屈。
「世庶之別,僅此而已。」柴氏嘆道,「能夠延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自有不凡之處。他們教養出的小娘子,便是才華容貌有限,見識也總會有些與眾不同。我是你們的祖母,自然覺著你們樣樣都不比這些小娘子遜色。但在常人眼中,知己好友甚至於婚姻,看的都並不僅僅是『人』,而是身後的家族榮華。」
「……」孫秋娘畢竟年紀幼小,又出身小戶人家,對這些並沒有太深的感觸。李遐玉卻似有所觸動,然而,那些細微的思緒轉瞬即逝,她並未來得及細想。對於柴氏之語、孫秋娘之不滿,她也只是道:「俗話有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那些世家的先祖多數亦是寒門出身,靠著自身才華做了累世公卿,才有今日的郡望豪門。秋娘不必妄自菲薄,須知我們又何嘗不是某個世族的先祖呢?」
「阿姊說得是!」孫秋娘似有所悟,眼中滿是崇拜,「咱們可不做什麼『乘涼之人』,只管栽下一棵參天大樹就是!」
柴氏雙目輕輕一動,欣慰地笑了。孫女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外,卻足以讓她驚喜萬分。擁有這般氣魄的小娘子,又何必拘泥是否身在寒族?若是給她足夠施展才華的天地,日後她必定便會綻放出萬丈光芒。
說話間,便已經到了縣令家的莊園。說是莊園,其實是個專門造來消暑賞玩的大園子。裡頭引了附近水渠的活水,移了山石泥土,栽著姹紫嫣紅各色花卉,又建了樓台亭閣。雖說並不富麗堂皇,卻也別有一番趣味。
牛車在園子的二門內停了下來,柴氏扶著李遐玉、孫秋娘下了車,迎面便見縣令娘子陸氏笑盈盈地迎了過來。這婦人大概三十來歲的年紀,生得白淨圓潤,妝容打扮亦是常見的貴婦做派。她的笑容帶著幾分熱切又隱含矜持,將世家支脈女子見到寒門命婦的形容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柴郡君可算是來了,真教我好等!」
柴氏朝她微微頷首,只露出三分笑意:「我這老嫗若是不在,說不得你們還自在些。不過,思來想去,你派人給老身送了那麼多回帖子,若是這次還不過來,倒是白白辜負了阿陸你的一番美意了。」
陸氏抿著嘴笑道:「郡君願意給我面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兩位,是郡君的孫女罷?」其實,弘靜縣內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很清楚,李家只剩下一雙孫兒孫女。然而柴氏對外皆稱自己膝下有三個孫兒兩個孫女,眾人便也都隨著她,並不十分深究謝琰、孫夏與孫秋娘三個的來歷。
「兒見過陸娘子。」李遐玉、孫秋娘行禮道。
因前來赴宴飲,兩人都在貼身婢女的努力下,仔細妝扮了一番。李遐玉梳著雙環髻,左右各插著金鑲玉蝴蝶狀釵朵,中間則戴著一朵盛開的茶花。這雙蝶戲花栩栩如生、趣味非常,光是瞧著就很是奪目了。而她身上則著了條五幅櫻桃紅及胸長裙,配著藤黃色連珠碎花絞纈半臂,將修長的身量完全勾勒了出來,已經很有幾分少女的風情了。
孫秋娘則仍是梳了雙丫髻,髮髻外繞著兩串紅寶石珠花,顯得極為俏麗。她同樣穿著五幅櫻桃紅長裙,上身卻是一件蜜合色狩獵紋夾纈半臂。因年紀幼小的緣故,雙眸微張,羞澀一笑,倒也很是惹人憐愛。
陸氏細細打量著她們,讚道:「兩位小娘子都這般出色,怨不得郡君一直將你們藏在家中,不願帶出來呢!可不是生怕讓人瞧了去,往後就惦記上了麼?」
李遐玉、孫秋娘皆很配合地垂眸不語,看上去便似被誇得害羞了一般。柴氏瞥了她們一眼:「阿陸這般說可羞煞老身了。誰不知道你們家的兩位小娘子,樣貌才情皆是咱們弘靜縣中的頭一份呢?老身這兩個孫女先前不方便出門,至今也未曾見過什麼世面,還須得縣令家的小娘子們看顧一二了。」
陸氏笑道:「身為主人家,照料客人是應該的。何況兩位小娘子都聰敏伶俐,定是能與我家大娘、二娘投契起來。」說著,她便命侍女去將自家女兒喚過來。
柴氏又道:「老身的三個孫兒都在外頭,平日只知耍刀弄槍,也不知是否能與其他的小郎君好生相處。」這番話卻純粹只是自謙之語。有謝琰在,她絲毫不擔心孫夏與李遐齡是否會有什麼失禮之處。
一面寒暄,陸氏一面親自領著柴氏祖孫三人往園子中走,隨口介紹著園子內的景緻。李遐玉漫步細瞧,倒也看出了幾分趣味。園子中的山石、樓台亭閣自是遠遠不如世家大族們的別莊,但佈局卻是學了五六成,說是移步換景倒也勉強使得。
正行走間,縣令家的兩位小娘子便帶著使女來了。她們與自家阿娘生得極像,略有些豐腴之態。年長的約十三四歲,性情沉靜,姿態優美;年幼的亦有十一二歲,卻是跳脫一些,難掩好奇地望著新來的客人。
李遐玉、孫秋娘與柴氏暫別,便隨著縣令家兩位朱氏小娘子離開了。朱大娘輕聲細語地提醒她們,眼下都已經來了哪些客人,待會兒也好跟著認一認人。朱二娘則壓低聲音道:「雖說你們要守孝,但將近三年不出門走動也稀奇得很。我還曾以為,你們武官家的小娘子都不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呢。」
李遐玉自是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他們家確實完全不在意這些。守孝並不只是為了寄託哀思,而是為了磨礪性情確立志向,以撫慰亡者在天之靈。這些美好的誤會,就由得她們去罷。
「二娘!」朱大娘蹙起眉,「別對客人失禮。」
朱二娘吐了吐舌頭:「阿姊難道不好奇麼?你們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麼?」
孫秋娘瞧了瞧李遐玉,見她似是不反對,便答道:「除了修習騎射,我會學做女紅鍼黹,阿姊則喜歡臨摹名家法帖。」
顯然,除了「騎射」這樣愛好之外,其他兩種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朱二娘也不再追問,只興致勃勃地道:「修習騎射?那你們投壺一定頑得很好。哎呀!待會兒可得替我狠狠地贏那孫家的五娘,省得她一直嘲弄我四體不勤。」
這小娘子倒是直率得很。李遐玉想,遂應道:「我們盡力而為,可不能保證一定能贏。」修習騎射當然並不是為了頑這些遊戲,但偶爾為之倒也可放鬆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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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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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4:55
第三十三章 與眾不同
因著此次宴飲招待的貴客是靈州都督家的小娘子,縣令娘子陸氏特地安排了一處頗有幾分湖光山色的園林,讓一眾小娘子在裡頭隨意頑耍。這些小娘子都出自弘靜縣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平素在各種宴飲活動中常常得見,彼此都很相熟。見貴客尚未至,她們便三五成群地頑起來,鬥草、投壺、剪花、泛舟、行令、對弈、雙陸等,時不時傳出銀鈴般的笑聲。
李遐玉、孫秋娘隨著朱氏姊妹到來後,便由朱大娘引見給了一些親近的小娘子。許是物以類聚,朱大娘的手帕交性情都十分穩重安靜,而朱二娘帶來的幾位小娘子卻是活潑得很。李遐玉雖從未與這些官眷小娘子打過交道,但順著她們說些話也並非難事。於是,瞧上去一群人倒也是言笑晏晏,似乎很是投契了。
朱二娘並未忘投壺之事,特地讓僕婢將銀壺以及精緻的木箭都取來,還得意洋洋道:「孫五娘,這回來了投壺的行家,你可別輸得羞惱不肯認賬!」那名喚孫五娘的小娘子是縣尉家的,聞言挽袖笑道:「我頑投壺從未敗過,不試試怎麼知道誰輸誰贏?」
她這一番話,倒讓大家都生了幾分興致。連平時並不喜愛投壺這種遊戲的幾位小娘子也想參加。於是,便一同約好從最簡單的五步投壺開始。
雖說只是站在五步之外,但許多小娘子的準頭依然令人無法直視,十投八九都不中。倒是那孫五娘,果然是個眼快手准的,十投九中,一時間獨佔鰲頭。只是,待輪到孫秋娘,卻是絲毫不曾猶豫,連投十中,插得銀壺都滿了。
朱二娘撫掌笑道:「果真是秋娘更勝一籌——玉娘下場麼?」她見李遐玉與朱大娘坐在旁邊一動不動,便有心也想拉著她們一起頑,熱熱鬧鬧的也更有趣些。何況,李遐玉才是正經的折衝都尉孫女,想來騎射也定然比孫秋娘更出眾才是。
「待秋娘投不中了,我再下場。」李遐玉道。
孫秋娘眨眨眼:「阿姊這般說,我倒是不知該不該投中了。」
聞言,朱二娘笑得花枝亂顫:「好罷,玉娘是給咱們壓軸的。待會兒大家若是一箭都投不中了,便讓玉娘試試!」孫五娘方才雖然輸了,卻仍躍躍欲試:「這回投十步!接著十五步、二十步!」以小娘子們的手勁,能投進二十步之外的銀壺,已經是十分難得了。若是換了小郎君們,大概三十步之外還能再嘗試一番。
孫秋娘自是無不可:「好,咱們接著繼續。」她在家中頑得最多的遊戲便是投壺,為的就是練準頭。旁的下棋、雙陸、行令之類的遊戲她都不擅長,若論投壺卻是信心十足。要知道,連李遐齡都時不時會輸給她呢。
一群小娘子接著嘻嘻哈哈地頑起來。孫秋娘一箭未失,直到投二十步遠的時候,才投丟了兩箭。然而,比起其他一箭都未投中的小娘子,以及只投中兩箭的孫五娘,她這般表現已經是十分驚人了。朱二娘、孫五娘等都圍在她身邊,討教起了投壺的心得。她亦毫不藏私,細聲細氣地與她們分享自己的經驗。
李遐玉含笑望著她們——分明她與這些小娘子年紀打扮都很相似,卻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彷彿離她有些遙遠。看起來近在咫尺,實則猶如隔了一層紗,始終無法真正碰觸,更不可能融入其中。
她的思緒一時間有些悠遠,想起這兩年有餘磨練武藝的艱辛,亦憶及前些時日鬥智鬥勇的酣暢痛快。是了,她便是妝扮得再像一個尋常的小娘子,骨子裡與她們亦是截然不同的。她習慣了握著弓箭甚至匕首,習慣了風沙撲面、縱馬飛奔,甚至習慣了血腥與殺戮。這種撲蝶頑笑、悠閒自在的生活,便如風一般拂了過去,在她心裡留不下任何痕跡。
她確實喜歡瞧著這群小娘子明媚動人的笑靨,讓人看著只覺得歲月靜好。然而,她卻不屬於這種場合,亦不適合如此拋費時光。
朱大娘在一旁端詳著她,只覺得這位李娘子瞧著絲毫不像是年方十一二的模樣,舉止端方有度又生得高挑,便是說十三四歲怕是也有人相信罷。而且,儀容無可挑剔,也並不似所有人想像中那般見識淺薄的寒門小戶之女。
幾個年紀略長的小娘子亦是與她一般想法,有心想與李遐玉結交。畢竟李和這位折衝都尉在弘靜縣頗有威名,柴氏郡君的四品誥命亦是足以傲視眾人。然而,這李娘子神色看著親切,實則卻並不好接近,說話之間亦是滴水不漏。
「我只得十投八中,若換了阿姊,定不可能失手。」孫秋娘話裡話外皆對李遐玉無比推崇,自是令朱二娘、孫五娘等生出了幾分好奇。她們回首見李遐玉幾個仍是正襟危坐,便索性奔過去央她出手。
「李娘子先前不是說,若是秋娘投不中,便下場麼?」
「秋娘說,李娘子連三十步投壺都使得呢!投給我們瞧瞧如何?」
李遐玉也並不忸怩,爽快地答應了,畢竟不過是頑耍而已。只見她立在長廊外,手執長箭,有幾分漫不經心地抬起手,長箭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穩穩地插進了銀瓶中。幾乎不曾有任何停滯,她接著又投了九箭,果然無一不中。
在場的小娘子們看得瞪圓了眼睛,還未等她們反應過來,便有人禁不住喝彩道:「投得好!」
李遐玉循聲望去,就見一個及笄年紀的妙齡少女裊裊婷婷行來,身後隨著陸氏以及好幾位陌生的婦人,更有數十個婢女僕婦環繞著。她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少女必定便是靈州都督李正明家的小娘子,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的世家貴女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投壺技藝足以傲視眾多姊妹,想不到竟在此處遇見了對手。」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舉止優雅得體,笑起來時卻隱約可見舒朗之態。她梳著單螺髻,穿著一襲梅子青色長裙,配著鵝黃色花紋夾纈半臂、橘紅披帛——妝扮並不繁瑣,卻自有一番雅緻的美感。只是,她話語間的興致勃勃,顯然與這身衣飾並不完全相合。
「這位妹妹,可能投二十五步或三十步之壺?」
「或可一試。」
那李家娘子便命婢女將銀壺移遠,又問道:「妹妹先行?」
李遐玉推辭道:「還是姊姊先來罷。」她絕非毫無心機不知世事之人,很清楚眼下的境況已經不適合盡興頑耍了。雖說只是遊戲而已,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教這位世家貴女輸了不是?話說回來,既然對方如此自信,說不得也是個精通騎射的,倒是棋逢對手了。
李家娘子似是瞧出了她的顧慮,並未多言,只揚眉一笑:「既是如此,我便先投了。我這人性子有些較真,若是頑得不盡興,可是不會放人的。妹妹若想按時家去,可不許藏私。」
李遐玉見她目光清澈,心中也升起了幾分好感,便答應道:「姊姊既然這麼說了,那咱們便盡興而歸。」
旁觀的眾人見兩人似是有些較起勁來,不禁各懷心思。陸氏心中難免嘆氣,有些懊惱自家的女兒居然不會投壺。其餘人等亦是後悔不迭:若是早知道李家娘子喜歡投壺遊戲,她們這幾日就不僅僅只是忙著打首飾準備衣衫了,臨時練上一練或許也能出出彩不是?
不多時,李家娘子輕輕巧巧地便投了十箭,十投十中。她的舉止很是輕盈,似乎仍留有幾分餘地。陸氏一干人等不由得真心實意地喝起彩來,李遐玉亦是微微一笑,心中明白這位定然也是常年修習騎射的。
「姊姊投得漂亮。」說著,李遐玉便也走上前,幾乎與方才一樣,隨意地舉箭拋起——亦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越發興味盎然:「接下來便是三十步了。就算是郎君們,投三十步之壺亦是難得。妹妹在家中可曾練習過?」
李遐玉搖搖首:「不曾試過。不過,每日都需練習兩個時辰射藝,投壺之戲與射藝相通,應該也能投中才是。」
李家娘子訝然:「原來你也是武官家的小娘子麼?我家祖父們皆是習武行兵出身,按照家規,人人都須得修習騎射。好些姊妹不喜歡騎射狩獵,我還當這世上只有我一個異類呢!」她雙目微微發亮,笑得格外暢快:「來!來!既然咱們都不曾練習過,考校的便是射箭的準頭了。」
三十步遠的投壺,氣力若稍遜幾分,可能連銀瓶都碰不著,中途便會落在地上。朱二娘、孫五娘等皆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裡緊張起來。更有些小娘子在後頭低聲議論,都相信這位世家貴女必定會贏。唯有孫秋娘目光炯炯地立在旁邊,心裡篤信自家阿姊絕不會輸。
然而,結果卻教許多人都失望了,兩人皆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額角微微出了些汗,回首看向李遐玉:「投壺仍是分不出勝負。不如取弓箭來,咱們比一比射藝如何?」
「好。」李遐玉頷首。她亦是難得遇到興趣如此投契的小娘子,性情瞧著也讓人喜歡,很難不覺得親近。她倒也並不顧慮旁人會說什麼攀附之類的閒話。李家在弘靜縣官職雖高,但因出身太低又曾遭逢大變,閒話從來都不曾少過。若是成日都與那些閒話偏見慪氣,他們一家子便不會活得如此坦然愉悅了。
陸氏禁不住露出些許難色:「……今日原本是為賞花而來,卻是不曾準備弓箭……」原本好端端的賞花宴飲,哪裡會備齊了弓箭等物?何況他們一家子都不擅長騎射等事,翻遍家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張弓。
李家娘子笑道:「卻是我疏忽了,陸娘子很不必為難。今天赴宴,的確是為了牡丹而來,改日我再與妹妹比試就是。」說著,她便主動上前把住李遐玉的手臂:「說來,我還不曾問過妹妹的名姓。」
李遐玉微微一笑:「我亦姓李,諱遐玉,小名元娘。姊姊喚我玉娘、元娘都使得。」
「原來咱們居然是同姓?我諱丹薇,家中排行第十,你喚我十娘姊姊便是了。」
「十娘姊姊。」
「你家中父祖可是武官?」
「祖父是附近河間府的折衝都尉。」
「原來也是家學淵源。」
兩人親親熱熱地一同前行,又喚上了孫秋娘、朱大娘、朱二娘、孫五娘等,教其他小娘子們咬碎了一口銀牙。誰知道這位隴西李氏的世家貴女,喜好竟是如此特別呢?琴棋書畫、賞花泛舟都不愛,獨獨青睞投壺。倒教其他人滿心爭強好勝,想著出一出風頭,也已經毫無用武之地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35:08
第三十四章 知己交往
四月初夏,正是牡丹盛放的好時候,由長安洛陽興起的賞花之風也早便傳遍了北疆。牡丹天姿國色、雍容華貴自不必多說,那一盆盆怒放的花朵皆令人難以移開視線。陸氏見眾人興致十分不錯,還命僕婢拿了花剪來,讓客人們看著喜歡的牡丹隨意剪下,也好立時插戴起來。諸位客人見她如此大方,便不與她客氣,一時間人花相映紅,嬌聲笑語不斷。
李丹薇、李遐玉卻是有些興致缺缺。兩人手執花剪,隨意地在一叢牡丹前停了下來。雖說牡丹比尋常花朵名貴,但這園子中也並沒有什麼難得一見的名品。李丹薇什麼樣的名花不曾見過?權當作尋常花朵來賞罷了。至於李遐玉,雖說不曾見過這些牡丹,卻隱約覺得它們都絕非珍品。她也不知為何自己如此清楚賞花之事,只當是直覺而已。因著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也並不想刻意尋根究底。
「特地穿了青裙黃衫,卻並未見著姚黃豆綠。」李丹薇輕輕一嘆,「這些牡丹的顏色都不相襯,我便不辣手摧花了。」
李遐玉笑得眉眼彎彎:「十娘姊姊似乎不喜插戴花?我也一直不甚在意這些,祖母卻特地買了些茶花、芍藥,每天教我們如何選花插戴。」說來柴氏其實亦是不拘小節之人,只是疼愛孫女,恨不得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給她們而已。按照老人的想法,這些事若是不想做便可不做,卻不能不知曉。李遐玉深以為然,因而也學得很用心。
「在家中時,若是太過特立獨行,反倒是不好。」李丹薇道,「我的喜好已經是與眾姊妹不同了,若是不能與她們說些衣衫首飾、傷春悲秋、琴棋書畫之類的話,恐怕很快便會疏遠起來。如今獨自住在別莊裡,沒有什麼人約束,便由得自己做主就是了。不過,這般鬆快的日子,恐怕也過不得太久。」
「靈州境內,女子騎射之風一向頗盛,十娘姊姊何愁尋不到縱馬飛馳的時候呢?」李遐玉問道,轉念想到李丹薇的出身,卻知道自己許是想茬了。雖說習騎射是家風,但她那些姊妹們都不喜,想來也是因祖母或阿娘不喜的緣故罷。世家貴女可習騎射,卻不能沉迷騎射,她想盡情一些確實不容易。
李丹薇果然微微苦笑:「阿娘不喜,也不能太過隨性,教她生氣。」
李遐玉便眨眨眼:「姊姊來弘靜縣,究竟為的是四處走一走賞賞景,還是想去賀蘭山看看?」她說著,臉上難得流露出些許俏皮之色:「來了弘靜縣,若不去賀蘭山多可惜?不過,山麓附近未修驛道,坐車前去多有不便。這樣罷,就由我做嚮導,改日帶著十娘姊姊瀏覽一番賀蘭山的雄壯美景如何?」
「妹妹說得很是。」李丹薇正色道,「走了這麼一遭,若不去賀蘭山便說不過去了。改日回靈州家中,也好與祖母、阿娘、諸位姊妹說一說呢。大家來靈州也有段日子了,只在州府附近走動,說不得對賀蘭山也有幾分好奇呢。」
兩人遂相視一笑,越發覺得對方實在是太合心意。
於是,李丹薇特地去拜見了柴氏,陪著她一同說話,言辭間也頗為仰慕她的過往經歷。接下來用午食時,她仍與李家人坐在一處。
旁人見他們談笑風生,自己便是想插嘴也插不進去,自是干瞪眼白著急。便是陸氏,心裡也不免暗嘆給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且不說出身,只論品階,李丹薇也合該高看李家人一眼。誰叫在場的官眷們,身上竟連個誥命都沒有呢?弘靜縣是上縣,身為縣令也不過是從六品而已。這些個六品、七品、八品的外官家眷,確實沒有資格教李丹薇放在眼中。如今,這位世家貴女彬彬有禮,待人親切,便已經足夠給她面子了不是?
一日宴飲結束後,眾人簇擁著李丹薇走出園子,慇勤地將她送上馬車。
李丹薇謝過了陸氏的招待,又送了朱大娘、朱二娘各一塊玉珮,便告辭了。臨上馬車時,她將李遐玉帶到一旁,低聲提醒:「可別忘了兩日之後……」
李遐玉見她刻意避開了那位神色格外嚴謹的傅母,不由得失笑:「十娘姊姊放心。你只需騎馬前去,其他的都由我來安排。」她手下的女兵長年在賀蘭山腳下的莊園中訓練,自己也經常住在那莊園中,自是什麼都很齊全。
兩人告別後,李遐玉回首便發現附近仍有許多客人並未離開。數十道意味不明的視線在她身上流連,還有好些直白的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只恨不得將她看殺了去。她也並不在意,微微一哂,便回到自家的牛車裡。
柴氏望著她,笑道:「難得你與十娘子如此投契。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倒是從未想過,你能與世家貴女成為手帕之交。」她帶著孫女出來宴飲,並不像旁人那樣,是衝著李丹薇去的。她所想的,也不過是讓孫女增長些見識經歷,知道宴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該如何與人交際,遇見事又該如何應對而已。只是,如今有些意外收穫倒也不錯。
「十娘姊姊是我的知己。」李遐玉認真地回道。
孫秋娘原本還一心替她高興,聽到此處卻不免生出了幾分醋意,頓時也理解了李遐齡平時的複雜心情。她忍不住伸手牢牢摟住李遐玉的手臂,嘟噥道:「我也想成為阿姊的知己。」
「你是阿妹,兩者並不相同。」李遐玉笑道,撫了撫她的腦袋,「今日你應該也獲益匪淺罷。朱二娘、孫五娘性情都不錯,是可交之人。你若是悶了,便與她們發帖子,常常邀她們來家裡說話頑耍。」
孫秋娘想了想:「除了她們之外,其他人確實多少有些看不起我。阿姊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不過,我還是更想跟在阿姊身邊。待我再長大些,阿姊允我去莊園裡好不好?我的武藝也須得好好磨一磨呢。便是像那些女兵似的熬著,我也願意!」
李遐玉看了柴氏一眼,見她似乎並無拒絕之意,便嘆道:「好罷。既是你的選擇,我不會阻攔。」說到此,她難免又想起李遐齡。阿弟這些時日總有些欲言又止,該不會也想與她說,想要棄文從軍習武罷?只是,以他的性情,確實是見不得戰場那些殺戮與血腥的。若是一朝走錯了路,往後再懊悔便須得付出代價,又何必勉強呢?
一路上無話,到得家中之後,柴氏將謝琰、李遐齡與孫夏喚來,詢問他們宴飲時的情況。
謝琰道:「朱家郎君以文會友,卻也安排了騎射、馬球供其他人消遣。我帶著玉郎、阿夏頑馬球,幾場下來也頗得趣味。」便是李遐齡這般幼小的年紀,論騎射也比其他郎君好多了。是以他們三人簡直是戰無不勝,心情暢快得很,自然也狠狠出了一迴風頭,讓那些個明裡暗裡瞧不起他們的郎君皆啞口無言。
李遐齡也高興地道:「我頭一次頑馬球,想不到居然這麼有意思!」聽謝琰講解馬球的規矩後,他上場時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人小力微,恐怕很難幫上兩位兄長的忙。誰知道,對手的水平居然如此之低呢?
只孫夏仍是沒什麼興致:「連贏了好幾場又有什麼趣味?他們都不敢縱馬上來搶球,看見我撥馬衝過去,居然轉身就跑!又不是馬賊,怕我作甚麼?還是說,我長得有那麼可怕麼?」說著,他還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粗糙的臉皮。
柴氏笑道:「你以為誰都是三郎?經得起你催著馬撞上去?」
李遐玉也抿唇淺笑:「若是換了我,也不敢直面大兄,必定也會避開你的鋒芒。」
孫夏這才覺得好受了許多。謝琰便道:「改日咱們將部曲們叫出來,安排馬球賽。大家都是抗摔耐打的,也都能盡興一些。」馬球對騎術要求很高,說不得也是一種難得適合軍士的遊戲。
李遐玉又道:「祖母,我與十娘姊姊約好,兩日之後去賀蘭山狩獵。」當然,明面上說的是「賞景」。只不過,她覺得無須隱瞞柴氏:「到時候,我想帶著玉郎、秋娘同去。他們也有些日子不曾出遠門了。」
李遐齡與孫秋娘皆是雙目亮晶晶,高興得恨不得跳將起來。兩人無比熱切地望著李遐玉,喜悅之情簡直難以言表。
柴氏見狀,也不忍心拂了他們的興致,便道:「原本還想拘著你多抄幾日經文,讓你再修修身、養養性。不過,若是去賀蘭山走一走,說不得也能散散心。」略頓了頓,她反應過來,立即斜了李遐玉一眼,又嗔道:「元娘,該不會是你被我拘得狠了,才想出這一招罷?」
李遐玉的神色卻頗為無辜:「祖母說的哪裡話?我只是不忍見十娘姊姊白白來了一趟弘靜縣而已。至於經文,待我回來再抄也不遲。祖母說的中元節道場之事,我心裡一直掛記著呢,必不會教出了什麼差錯。」
「三郎與憨郎想不想去?」柴氏又問,「你們倆年紀雖大些,但若身邊有人陪著,倒也不必太過拘泥男女之別。」
「李娘子是世家貴女,不可唐突。」謝琰道,「我們若是去了,倒有些不妥當。元娘只需記得多帶些女兵,注意安全便是了。到時候,我再使一隊部曲專程去保護你們。至於我和阿夏,也該回莊子裡看一看了。」李家豢養部曲的莊園亦在賀蘭山腳下,卻與女兵所在的莊園相隔甚遠。
孫夏也連連點頭:「要是得了獵物,記得給我們分些肉就行!」
一家人用了夕食,又說了些話,便各自散了。謝琰正往自己的院子而去,便聽李遐玉在後頭喚道:「阿兄留步。」他回過首,就見仍是盛裝的李遐玉快步走來,思娘、念娘掌著燈候在旁邊。
「阿兄,近來玉郎似有些心事。他年紀大了,心裡有秘密也不與我說,阿兄能否替我去探一探?」
謝琰望著她眉眼中淡淡的憂心,微微一笑:「你儘管放心,我必會好好開解他。多思多慮並不是壞事,只是以他的年紀,卻很難考慮萬全。若是想明白了,他自會去尋你說,不必擔心。」
李遐玉心中略鬆,又道:「阿兄,祖父最近忙碌得很,可是軍情有何變化?」柴氏不與她提,她也不好越過她去打聽什麼,只能從謝琰處探查消息了。李和素來看重謝琰,若有什麼不甚緊要的消息,總會與他提起,讓他分析一二。
謝琰思索片刻,道:「想來此事必定緊急得很,祖父也從未說過。不過,事情將至總有端倪,我們注意著就是了。能讓祖父如此看重,必定與薛延陀或者西突厥有關。你放心,我若發現什麼消息,便會立刻告訴你。」
李遐玉點點頭,忍不住輕聲抱怨道:「也不知阿兄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出去一趟也沒什麼變化。而我……許是心性確實有些變了,倒教祖母、玉郎他們都緊張得很。我知道祖母是為了我好,但總這樣拘著也難受呢。」
「這不是馬上便放你出去了麼?」謝琰笑道,「至於心性,我相信你定是不會變的。不過,便是在家人跟前,有些神色與情緒也不必表露出來,免得他們擔心。日子久了,你自會明白。」
李遐玉彎起嘴角:「有時候,連我自己也難免懷疑往後會不會成了個殺神。想不到,阿兄居然如此篤定。」
「你信不信我?」
「阿兄的話,我自是深信不疑。」
「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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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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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5:19
第三十五章 賀蘭遊獵
賀蘭山位於弘靜縣之西,距縣城將近百里。因山勢雄偉,望之如萬馬奔騰之狀,是以胡人稱其為「賀蘭」,由此而得名。它西接大漠,東臨黃河,延綿五百餘里,猶如月牙形狀,是靈州境內最宏偉壯闊的山脈。
此山由南迤邐向北經靈武縣,又經弘靜縣西,越過懷遠縣,東北部與黃河相望,足足跨越靈州三縣所轄之地。若以山脈走勢來看,南端較為平緩,中部多奇峻高山,北端則多為石坡。因最為陡峻瑰麗的中段位於弘靜縣境內的緣故,故而若欲賞賀蘭山美景,便須得自弘靜縣中的山麓攀登方可。
如今天候頗為涼爽,正是前往山中賞景的好時候,驛道旁邊許多車馬均朝著西方轔轔行去。也因此,李遐玉、李丹薇一行人順著驛道馳行而過時,亦並未引起什麼人矚目。
不過百里之遙而已,眾人騎著駿馬,只需兩個時辰便渡過黃河來到山麓底下的莊園中。李遐玉等人瀟灑地翻身下了馬,自有裝扮異常精幹的女兵將馬牽去馬廄,又有人上前稟報說午食已經備妥。一切皆井井有條,人人各司其職,分毫不亂,宛如紀律嚴明的軍營。
李遐玉已經很是習慣,簡單吩咐了兩句之後,便回首笑道:「想來十娘姊姊也累了,不如且去我住的院落中歇息片刻,咱們一起用了午食,再上山罷?橫豎能住好幾天,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李丹薇細心觀察著周圍侍婢的舉止,頗為驚訝:「妹妹家這些侍女瞧著絲毫不像尋常人,行走間頗有武人風態。難不成,是用了訓練部曲的法子調教這些婢女?」說著,她不免回首看了一眼自己帶的兩位貼身侍婢。這已經是她耗費了許多氣力教出來的了,平日瞧著皆十分利落英氣,如今卻怎麼都覺得精氣神差了許多。
李遐玉頷首:「祖母過去曾親自教貼身婢女習武,是以我家一直有婢女習武的傳統。我因意欲從軍征戰,所以特地將婢女都當作女兵教養。日後,她們可都是要隨著我上戰場的,身手軍紀皆馬虎不得。」
她如此坦然地道明志向,令李丹薇怔了怔,欽佩道:「我習騎射不過是興趣所致,原來妹妹卻有這般豪壯的志向,真是巾幗不讓鬚眉。」能讓一個小娘子選擇如此艱難的路途,想必其中有許多內情。然而,不論如何,這種勇氣亦是常人遠不能及的。
此莊園是豢養女兵所用,並非尋常那些供主人家消夏賞玩的園子。因而,即使是李遐玉所住的院落,也顯得有些簡陋。不過,陳設看著極盡簡單,卻十分乾淨。眾人在正房內坐下來,李遐玉便吩咐侍婢換了張長胡桌並數個胡床:「平常咱們都各自分食,如胡人那般對坐同食,倒也熱鬧些。」
李丹薇坐上胡床便不想挪動了,笑道:「家中也有胡床,但偏偏祖母阿娘都說有失儀態,不肯讓我坐。我那些兄弟們懶洋洋往上一靠,卻無人指責他們,瞧著都愜意得很。」因在場者皆不是外人,她索性便徹底放鬆了,完全倚在旁邊的隱囊上,舒舒服服。
「在這個莊園內,十娘姊姊只管自己愜意便是了。」李遐玉回道,「因沒有長輩在,平素我亦是半點都不會委屈自個兒的。」
這廂兩人親熱地說話,另一廂李遐齡、孫秋娘卻是怎麼也坐不住。他們亦很少來到這座莊園,對李遐玉日常的衣食住行皆充滿了興趣。兩人精力都異常充沛,四處打量觀察著正房內的各色擺設。然而,李遐玉對這些並不上心,擺設自是少得可憐,幾間房內皆是空蕩蕩的。於是,他們心中都開始盤算著為阿姊添置些什麼物件,又煩惱大件運來不易,小件單擺出來也不合適。
李遐玉見他們這個說去書房瞧瞧,那個說想去廂房走一走,將整座院落都翻了一遍,不由得失笑:「要用午食了,趕緊些回來。十娘姊姊還在呢,當著客人的面,你們倆可不能失禮。」李遐齡、孫秋娘這才戀戀不捨地回到位置上。
「妹妹若將我當成外人,我可是不依的。」李丹薇笑道。
「便是自家人,也不能慢待。」李遐玉回道。
李遐齡、孫秋娘便笑嘻嘻地與她們告了罪,一左一右坐在李遐玉身側,恨不得將阿姊霸得緊緊的。這幅景象令李丹薇又禁不住笑了:「妹妹家中兄弟姊妹情誼深厚,看著真教人豔羨得很。」她出身於大族,兄弟姊妹實在太多,很難不生出些齟齬來。何況又有上一代的恩怨留存下來,便是親近如家人,亦多有虛與委蛇的時候。
「別瞧他們如今看著乖巧,兩人也時常執拗爭執。為著些許小事,趁著我不在便鬧騰起來。」李遐玉道。李遐齡、孫秋娘沒想到她對這些都清楚得很,神情不由得微微一變,多少有些懊惱緊張。
李遐玉斜了他們一眼,又道:「只不過都是些孩子間的意氣之爭,遲早都會過去,亦算不得什麼。」兩人這才松了口氣,心中暗暗發誓,下回便是再要爭鬥,也需得做得更隱蔽些。他們怎麼就忘了呢?阿姊對家中的掌控,也不過比祖母稍遜一分而已,許多事都瞞不過她去。
此時,侍婢們已經將飯食一道一道呈了上來,李遐玉便道:「都是些莊園中出產的粗茶淡飯,十娘姊姊莫要嫌棄。」 賀蘭山之東、黃河之西有數千頃沃土,靈州許多世家都在此購置了莊子,種糧養牛羊馬匹,出息皆很是不錯。李家借由地利之便也得了幾個莊子,一邊以部曲屯田,一邊以屯田出息來養兵。
「田園野趣,多少人求而不得呢。」李丹薇勾起嘴唇,「我倒是想嘗嘗,賀蘭山的水土養出的吃食究竟有何不同。」
說是粗茶淡飯,味道卻也不錯。新鮮魚膾晶瑩剔透,如新雪堆砌;蒸鵝肉羹甘甜無比,清淡宜人;崑崙瓜(茄子)輔以肉糜煎炸,口味略重卻也誘人;蕨菜等野菜做的羹湯則鮮嫩無比,正合時令。各色主食糕點雖看著色相稍差,滋味卻很足。尤其是芝麻胡餅、櫻桃饆饠,做得異常鮮香酥脆,眾人都忍不住多吃了幾個。李遐玉便吩咐廚下再做一些充作乾糧,待會兒隨身帶著,也好在狩獵的時候食用。
稍作歇息之後,一行人便驅馬上了山。賀蘭山中猛獸眾多,熊、虎、狼、豹都很常見,冬季時也常有惡獸下山傷人。雖然帶了一隊女兵隨行,又有謝琰遣來的數十部曲護衛,李遐玉卻並不打算深入山中冒險。她們常年在山麓附近練習騎射,也時常狩獵,自是知道何處有成群的野灘羊、鹿群出沒。她便隨意帶著大家去了最近的一處緩坡之上。
山麓緩坡皆為天然草場,奔馬射獵再愜意不過。甫策馬繞了一圈,眾人便發現一群野灘羊正遠遠地聚在一起吃草。雖說灘羊均很警覺,一受驚便四下奔逃,卻經不住李遐玉、李丹薇一箭又一箭,不多時便足足倒下了十餘隻。
「射得好!!」部曲與女兵皆在一旁喝彩,欽佩之色毫無虛假。主人家射獵,他們只管在旁邊掠陣,時不時也會射些小獵物。
李丹薇眉飛色舞、興致高昂,撥馬往旁邊而去,又發現一頭鹿,便縱馬追了過去。她的貼身侍婢自是不能讓她出了視線之外,也趕緊隨上去。李遐玉只使了個眼色,女兵們便繞路跟上,遠遠地看顧著。
眼見著姊姊們收穫豐富,李遐齡也欲張弓射箭,卻始終無法對準幾頭驚惶亂奔的小灘羊。他瞄準了好半晌,又懊惱地放下弓,如此反覆好幾次,仍是黯然地換了狩獵目標。孫秋娘見狀,本想刺他幾句,但見他有些垂頭喪氣,也覺得心裡頗不是滋味。
於是,她壓低聲音道:「阿姊難得帶我們出來狩獵,你這般豈不是掃興?」
「……小灘羊獵來何用?身上又沒有多少肉。」李遐齡道,「方才也是沒趕上射大灘羊而已。我並不是頭一回狩獵,以前不也得了不少獵物麼?」只是,仔細回想起來,確實從未射過幼仔而已。
「那便多射些野兔、雉雞、狐狸。」孫秋娘道,「免得阿姊以為你射藝不佳。」
「放心罷,我一定獵得比你多。」
兩人較著勁,你追我趕,最終收穫倒也很是不少。李遐玉見了,自是誇讚了他們一番。
及日落時分,他們才回到莊園。李遐玉命部曲將獵物分別送去河間府軍營以及謝琰、孫夏處,又留了幾頭灘羊一頭鹿送回家中。剩下的除了他們自己炙著吃之外,便讓廚下燉肉與莊園中諸人共享。
因著李丹薇射了一頭鹿,她便興致勃勃地指點廚下做一樣吃食「熱洛河」。將鹿血調味灌進鹿腸中,而後過油微微煎炸。吃著外酥內糯,且沒有任何腥味,口味十分獨特。不過,鹿血是大補之物,不可多食,大家便只是略嘗了嘗。至於炙鹿肉、炙羊蹄等,便不必顧忌了。好不容易放縱一回,吃得油膩些又何妨,事後再喝些消食的橘皮湯就是了。
一連幾天,他們早出暮歸,時而無所事事地在賀蘭山上遊蕩,時而躺在山坡上看雲卷雲舒,時而引弓射箭狩獵。這般閒適自在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轉眼間,李丹薇便接到別莊遣人催她回轉的信。
李遐玉發現,不過剎那之間,她璀璨的笑容便略有些黯淡起來。不論是寒門女子或是世家貴女,不論是否需要操勞生計,都總是會為各種禮儀規矩所苦。男子醉心騎射,旁人便贊「勇武」;女子喜好騎射,卻只能偶爾玩樂。男子隨意應酬,旁人讚「長袖善舞」;女子的交際卻始終只能困在方寸內院中,不然便引來一片側目。
然而,若是一舉一動都合規矩,不可率性而為,虛度光陰又有什麼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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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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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5:30
第三十六章 意外消息
「妹妹,這些時日我還未曾仔細瞧過這座莊園呢,不如帶我四處走一走?」不過片刻,李丹薇便收拾好了心緒,再度恢復了笑吟吟的模樣,「偷得幾日閒,已是幸甚。往後真不知是否還能來這座莊園,再去賀蘭山狩獵奔馬。趁著尚有些空暇,能記住幾分景緻便是幾分,往後也可時常唸起來。」
「十娘姊姊隨我來。」李遐玉道,引著她往外走。李遐齡、孫秋娘見狀,也遠遠地跟在後頭。幾位貼身婢女亦默不作聲地帶上披風、食盒等物件隨了上去,以防主人有什麼不時之需。
莊園的佈局其實十分簡單,正中央是由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院落聚集成的宅院,修著厚實無比的兩道院牆,以備野獸或馬賊山匪的攻擊。兩道院牆之間便是夯土築成的環形演武場,不同地段放著不同的兵器,適合不同兵種使用。宅院之外,則是數十頃阡陌交織的良田,引水渠附近還有桑樹魚塘。遠遠望去,暮色四合,炊煙緩緩升起,田野中麥浪湧動,視野十分開闊。
莊園坐落在山麓底下,於山坡上還建有馬廄以及牛羊草棚。成群的牛羊與駿馬,均在豐美的山坡草地上放牧,猶如點綴在翠色棋盤上不斷移動的棋子。
「妹妹習武從軍,可曾想過往後?」李丹薇立在田埂上,忽而回首問,「我從幼時起,便無比羨慕兄弟們可學文習武,未來出將入相。男子的天地何其廣闊,志向何其紛繁不同?出仕者春風得意,從軍者矢志報國,修文史者流芳百世,隱逸者亦賢名遠颺。便是那些紈褲子弟,還能道一聲風流。偏偏女子卻被限制在後宅之內,只能出門上香,遊玩飲宴,便是騎射狩獵也多有人側目而視。而女子的一生,若能嫁個好夫君,生養個好兒子,便似是圓滿至極,再無遺憾。名留青史的女子,非因夫君兒子,只憑著自己之能者,罕見至極。」
「不錯,且不說需操勞生計的尋常民眾。那些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生來彷彿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女子生來卻好像只需主持中饋或悠閒享樂。」李遐玉道,「他們還認為自己在外奔走疲憊不堪,為了供養家人無比艱辛。而女子只需耗費他們掙來的錢財名望,依附他們而生,所以隨他們如何拿捏。」她頓了頓,又道:「但,誰可曾想過,天下間所有的女子是否都願意過這樣的生活?若是女子能入仕或能經營私產,是否所有人都仍只會待在後宅之中?巾幗不讓鬚眉……或許巾幗本便不須讓鬚眉呢?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罷了。」
李丹薇眸光閃爍,牽住她的手:「妹妹所得的機會,委實來之不易。」
李遐玉垂下眸,微微一笑,想起祖父祖母的殷殷期盼與隱隱擔憂,想起兄長們的信賴與弟妹的崇敬。「我出身寒門小戶,只需獲得家人支持便足矣,無需顧慮他人的目光。便是往後人人視我為異類,我亦不在乎。不過,原本從軍也僅僅是為了報仇雪恨,如今卻越發覺得只有強大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而非依附他人,隨他人擺佈。」女子,只有強大到連世俗規矩也能夠無視,才能真正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罷。然而,欲在此時此世成為這種強者,何其艱難。
「……你說得是。都說世家貴女地位高,便可隨心所欲。但其實哪有什麼真正的隨心所欲?依舊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能隨意踰矩。」
「可不是麼?出身世家,若想保有名聲,便不得不遵從規矩。便是出身高貴如平陽昭公主,也須得急流勇退。每每想到她的才華,便覺得實在惋惜得很。」
「平陽昭公主若非適逢亂世,亦不可能展露才華。」李丹薇長長一嘆,「公主又如何?生在亂世下場淒慘,生在盛世也不得安寧,連親事都可能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換。金枝玉葉、天潢貴胄,說來也可憐可嘆,又有些可敬可畏。」
李遐玉略作思索:「十娘姊姊說的是文成公主?」幾年之前嫁給吐蕃和親的文成公主,其實是宗室之女。她是大唐第二位和親公主,第一位則是嫁與吐谷渾的弘化公主。雖說兩位都非正經的金枝玉葉,但到底出身也頗為高貴。吐谷渾降唐需要安撫,吐蕃勢大主動示好亦不得不應允,只能挑選兩個女子擔當重任了。非戰敗而和親,公主的地位自是尊崇一些。不過,遠嫁胡族,語言不通,習俗相遠,這一生又何嘗好過呢?然而,換而言之,若這並非婚姻家事,而是謀略政事,卻又是另一番際遇了。
李丹薇搖了搖首,低聲道:「先前聽聞薛延陀遣使往長安求公主下降,聖人多有猶豫。最近卻似是發生了什麼事,不得不答應了。出降的是新興公主,聖人親出的十五帝姬,還未及笄呢。」
剎那間,李遐玉想起祖父近來的忙碌,只覺得之前的諸多疑惑迎刃而解。然而,她卻始終無法理解——聖人居然會許以薛延陀親出的帝姬?大戰之後不過兩年有餘,薛延陀之勢已經恢復到了如此地步?這位貴主下降之後,那群混賬東西的氣焰豈不是更囂張?難不成朝廷居然相信,娶了公主之後,他們便會安分下來?!
見她神色迅速變換,李丹薇自是明白這個消息於她而言實在太過意外。她牽著神思不屬的李遐玉往回走,寬慰道:「新興公主出身雖低,但到底是聖人的親女。想來此事未必能成,我也不過是偶爾聽見家中祖母阿娘提起罷了。」
「十娘姊姊……」李遐玉心中紛亂無比:她滿心想著為爺娘報仇,所以才習武從軍。但卻從來不曾想過,朝廷居然會與薛延陀交好!若以公主下降,以如今之勢,至少十餘年內不可能再起戰事!那她的仇恨怎麼辦?再忍十餘年?再苦苦等待機會?
好不容易,她才壓下心頭的震驚與慌亂,看向一臉無措的李遐齡、孫秋娘時,已然恢復了平時的模樣:「我只是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罷了。無妨,你們不必多想。明天一早十娘姊姊便要回別莊去了,可是需得立即啟程往靈州?」
李丹薇鬆了口氣,頷首:「因離得不遠,索性便回去罷。約莫在傍晚時,便能到靈州。」
「既是如此,咱們今夜可得好好熱鬧熱鬧。」李遐玉道,「我依稀記得前些時日帶了些西域的葡萄酒過來,不知姊姊可能飲幾杯?」
李丹薇笑聲清脆:「別說幾杯了,便是飲上一壺也使得!」
李遐齡望著她們興致高昂地走遠,想起方才自家阿姊的神情變化,心中仍有幾分擔憂。只是,方才他站得遠了些,不曾聽見她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孫秋娘拎著裙角追了上去,留下話道:「你在這裡胡思亂想又有何用?阿姊有什麼心裡話也不會對咱們說。」說到此,她心中難免酸澀,卻仍是接著道:「咱們年紀小,幫不得阿姊,但若是換了謝家阿兄,說不得便能給阿姊出主意了。」
李遐齡瞬間醒悟過來,點頭道:「我立刻派人去告知阿兄。希望阿兄若是有空閒,便早些過來探望阿姊。」
這一夜自是歡歡喜喜熱熱鬧鬧,無論是李遐玉或是李丹薇,看起來都仍是一如往常。因兩人都飲了不少酒,頭暈目眩,索性便在一張床上同榻而眠。尚未睡著的時候,她們低聲聊天,各說各話,毫無關聯,偏偏也說了許久,這才沉沉睡去。在旁邊服侍的貼身婢女們聽在耳中,都禁不住相視而笑。
次日一早,用過朝食之後,李遐玉便將李丹薇送到莊園之外。
「好妹妹,改日你若來了靈州,定要去都督府探望我。我去年親手釀了杏酒,正好取出來給你嘗一嘗。」李丹薇翻身上馬,淺淺一笑。
「好。」李遐玉答應道,「靈州與弘靜縣相距不遠,我定會多去探望姊姊,也好給姊姊解解悶。」
「那我便等著你!」說罷,李丹薇便策馬離去,再也未回首。
李遐玉望著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往莊園裡走去。這時,先前強自壓抑不去細想的消息便又浮上心頭,讓她難免心生焦躁。她忽地回過首,對李遐齡、孫秋娘道:「我去周圍散一散心,你們在莊園裡隨意些。」兩個孩子乖乖頷首,目送她快步走向馬廄,牽出自己的愛馬,撥馬飛奔而出。
李遐齡不免又往外頭看了好幾眼,低聲嘟噥:「阿兄怎地還不過來?」
「許是一時有什麼事耽擱了。」孫秋娘道,「阿姊瞧著還好,一時半會兒應當無妨。」
兩人卻不知,李遐玉縱馬飛奔出去之後,卻並未刻意控制方向。週遭的景緻從熟悉變得陌生,她一時間有些茫然,似乎並不明白自己要去往何處,更不清楚要與何人分享自己內心的不平與焦灼。然而,不過猶豫片刻,她卻勒緊韁繩,再度策馬奔跑起來。有意無意,她又一次踏上了熟悉的路途,往遠處李家豢養部曲的莊園而去。
當她望見那座看起來簡陋、實則氣象森嚴的莊園時,心中猛然浮現出了一位少年郎淺笑的俊美臉龐:是了,應當將這件事告訴阿兄,問一問阿兄該如何是好。每當她心緒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阿兄總會尋出適當的解決之道。便是此事只能順其自然、毫無辦法,與他說一說,也好過自己獨自難受。
想到此,她雙目微微一動,快馬加鞭,不多時便趕到了莊園內。
部曲們都認得她,立刻有好些個魁梧大漢圍攏過來行禮:「小娘子可是前來尋三郎君?可惜不巧,三郎君一早便出去了,似是正好要去探望小娘子呢!」「也就是半個時辰之前的事,想來是不慎錯過了罷!」
李遐玉聽了,原本空空落落的心中浮現出幾許暖意:「既是如此,我再回頭去尋阿兄。」
「小娘子御馬飛奔這麼許久,想來也累了,不如就在莊園中歇息片刻。也免得三郎君聞訊回轉,又錯過一回。」眾部曲忽然散開,馮四爽朗笑著走來,親自為李遐玉牽馬。他雖是謝琰的部曲,但身為他的武藝師傅,地位自是非比尋常。如此對李遐玉示好,亦可見他如今待李家人已然是無比親近。
李遐玉躍下馬,溫和道:「馮四師傅說得是。那我便等著阿兄回來罷。大兄可在莊園中?」
「孫郎君前兩天帶著部曲去翻越賀蘭山,約莫再過些時日才能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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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5:43
第三十七章 抽絲剝繭
馮四將李遐玉引至謝琰的院子裡,又命部曲給她奉上些鮮果杏酪,便自行忙碌去了。李遐玉飲了溫熱的杏酪,略用了些鮮果,便隨意打量起周圍來。這並非她頭一回來這個院子,然而,無論來多少回,瞧著也似乎與先前無甚區別。
正房是謝琰就寢之處,以屏風相隔成左中右三間。左邊便是寢房,只有一張再簡單不過的木床,一張矮榻並書案等物;中間是待客的廳堂,除了長榻、矮榻以及憑几、長案之外,也別無他物;右間是書房,書架上幾乎都是兵書與輿圖。
左右廂房分別是謝琰閒來製作弓弩等武器的工坊以及揮毫灑墨的另一間書房,都算得上是他平素消磨閒暇之處。他每日亦有練習法帖的習慣,最愛臨摹的是行書與草書,然而卻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據說是自幼習字所致。偶爾,他亦會繪製水墨丹青,賀蘭山景、黃河之水、大漠戈壁、草原奔馬皆是他筆下舒然展開的畫卷。雖則畫技算不得上乘,但李遐玉總覺得別有一番大氣在內,也稱得上佳作了。
至於顯得較為逼仄的院子內,則放置著兩個石墩,用以隨時舉動練習增加臂力。長年累月下來,原本圓石凳大小的石墩,也漸漸變成了圓石桌狀。李遐玉上前試了試,她的氣力已然不算小,單手卻依舊提不起來,雙手倒是可勉強提動。
如此走動一番,李遐玉也彷彿依稀能猜得謝琰平日生活的情形。院落中處處皆是他留下的氣息,清朗如風,令她滿心的焦躁不由得平順許多。又等了片刻,正當她欲出院落四下走一走時,回首卻正好見謝琰步入院門,朝她淺淺一笑。
不過十三四歲的俊俏少年郎,身著白青色窄袖圓領袍,腳踏皂色長靴,手執暗紅色馬鞭,翩翩行來。縱使沾染過無數鮮血,他周身卻依舊溫暖安寧,瞧不出任何叱吒沙場的煞氣,令身邊人無不如沐春風。
在李遐玉心中,他就像是水,時而溫如春雨潤物細無聲,時而如奔騰洪流毫不容情,時而如疾風驟雪似冰似霜,時而如地下暗河隱藏激湧。任何時候待任何人,他都自有不同的應對之法,看似不變實則多變,看似多變實則不變。然而,不論變與不變,他都是她苦惱時最先想到的人,是她滿心依賴的兄長,是她放在心頭最重要的家人。
「阿玉。」思緒湧動之間,謝琰已經來到她身邊,「為何立在院子裡?走,進房中歇息罷。昨夜玉郎遣人來報,說你似是有些心緒不穩。究竟發生了何事?不論何事,你只管與我說便是。一則悶在心中總是不好,二則或許我能給你出一出主意。」
兩人來到廳堂裡,在短榻茵褥上坐了。李遐玉抬手欲給謝琰倒一杯杏酪,不料他卻也伸手過來取漿水壺。手不經意間交疊在一處,溫熱的觸感令他們都不由得抬首望去,卻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
「阿兄且坐著罷。」李遐玉道,臉上並無任何忸怩之色,仍舊坦然大方地執壺倒杏酪。
謝琰遂放開她的手,無意識之間,卻輕輕地摩挲著手指,而後神色如常道:「多謝阿玉。」
對坐飲了杏酪解渴之後,李遐玉方將昨日自李丹薇處聽得的消息一一道來:「十娘姊姊聽她家祖母與阿娘提起此事,想來應當有九分真。阿兄,若是聖人當真應薛延陀所求,將新興公主下降,阿爺阿娘的仇何時才能報?我習武從軍本便是為了報仇雪恨,若是生出了這般變故,又該如何寬慰阿爺阿娘在天之靈?」
謝琰微微擰起了眉頭,將旁邊的鮮果推過去:「且吃些櫻桃,稍微平復心境罷。阿玉,你不過是關心則亂而已。」
這些櫻桃是莊園中出產的,個個瑩紅圓潤,口感酸甜合宜,很是不錯。李遐玉吃了幾顆,心緒彷彿當真好轉了不少:「阿兄莫非覺得,此事未必為真?但……祖父眼下忙忙碌碌,應該為的就是此事罷?若是長安來使,想必會從周邊折衝府帶些兵士當作扈從護衛,一同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中。祖父想來大約正在挑揀合適之人。」
「阿玉,你仔細想想,聖人之前猶豫不應,如今卻又為何突然答應了?中間發生了何事,促使聖人改變了主意?」謝琰道,「倘若只看結果,不問過程,所見所聞也不過是一角而已,並非真相。」
李遐玉怔了怔,她確實因太過激動而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細節:「莫非是薛延陀人從中做了什麼?聖人只能以新興公主下降,作為交換?如此逼迫而得來的和親,中途想必會出現許多變數。」
「不錯。」謝琰頷首,「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皆為宗室女,新興公主卻是聖人親出的帝姬,其中差別自然並非一星半點。薛延陀自兩年餘前大敗之後,其在漠北的勢力與影響已經漸漸衰微。他們何德何能,居然能尚得一位正經的金枝玉葉?論威脅,論和睦與誠意,比之吐蕃與吐谷渾都多有不如。」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李遐玉咬了咬嘴唇,「咱們都絲毫未能得到半點消息,想必並非靈州,而是其他地方出了事。足以動搖聖人待薛延陀求親的態度,定然與北方諸胡族有關,不是突厥降部便是高昌……或者鐵勒降部。」除非危及大唐北疆的安寧,否則聖人又何必忍痛送出親生之女?新興公主再不得寵,也是實打實的帝姬。但凡有任何可轉圜之處,應該都能用宗室女替代才是。
謝琰道:「此事且放下不提。以聖人的脾性,走一步觀十步,待薛延陀又素來警覺,定不會輕易教他們藉著尚公主之名,狐假虎威,在草原上更得威勢。你忘了之前的大戰麼?薛延陀人奇襲,突厥降部敗逃——但阿史那思摩(李思摩)何時學會了堅壁清野?」
李遐玉心中大定:不錯,當年看似薛延陀趁機奇襲,但聖人心中應該早有防備才是。不然,突厥降部又如何會在連敗連逃的時候,還不忘將糧草以及草場全部燒燬?致使薛延陀人面對接下來大唐諸路攻勢無以為繼?這定然是聖人早便吩咐過的緣故。如今看似是大唐被逼著捨出新興公主和親,說不得便有什麼奇謀等在後頭呢?若真教薛延陀人娶了公主,頭一個嚥不下這口氣的必定是聖人。
想到此,她神情已是全然舒緩下來:「阿兄說得是。此事是我太過心急了,不曾細想……」
「阿玉,我知道,報仇之事於你而言極為重要。不過,也別因太過急切而失了冷靜。」謝琰接著道,「換作往常,你定然會察覺其中的奧妙,哪裡會心焦至此?他日在戰場上,一時的慌亂,便可能帶來無窮後患。」
聞言,李遐玉認真地點頭道:「我明白,阿兄。往後定會以此為戒,不會再犯。」
謝琰這才神色略鬆,微微笑道:「說起最近發生何事,咱們不知曉,祖父未必不知道。再者,說不得康五郎君那頭也能探得些許消息。即使不夠準確,也足可清楚到底是何處有異動了。」
「我這便回去修書一封,問問石娘子。」李遐玉道,「阿兄便辛苦些,闖一闖河間府軍營罷。」李和治軍嚴謹,她雖是嫡親的孫女,卻也同樣不能擅入軍營。再如何與他講理也不頂用,她嘗試數回之後只得放棄了。
謝琰道:「交給我罷。若有什麼消息,隨時聯繫就是。」
李遐玉嫣然一笑,輕鬆地站起身來:「玉郎與秋娘還等著我呢,我這便回去了。」
「將近午時,不留下來用些吃食再走麼?」謝琰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你策馬奔回去,至少須得一個時辰。」
「那便準備些許乾糧就是了。」李遐玉道,「前些時日天天狩獵,每日都食炙肉,太過油膩。如今正好用些清淡的吃食。此外,阿兄若能讓我帶些櫻桃回去,那便再好不過了。」櫻桃正是剛成熟的時候,想來所產並不多。但思及李遐齡、孫秋娘在,李遐玉便少不得討一些了。
謝琰上午其實已經攜了一袋櫻桃過去,卻並不提起,只笑道:「儘管去廚下拿就是了。」多取些櫻桃,她這當阿姊的才能多吃幾顆。不然,恐怕全都留給兩個小傢伙嘗鮮了。
送了李遐玉出莊園後,謝琰便獨自用了午食。聽馮四說了些莊園部曲訓練之事,一一處理妥當,他便帶著剩下一小袋櫻桃,徑直去了河間府軍營。軍營位於黃河之畔的矮坡上,遠遠看去,軍帳層層、錯落有致。守衛不停地穿梭在軍營內外,軍紀十分森嚴。
雖說謝琰已多次來過軍營,但守衛依然鐵面無私地將他攔在外頭。直到他說明來意之後,他們才派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李和身邊的部曲頭領李卯前來相迎,笑道:「三郎君怎地突然過來了?」
謝琰晃了晃手中的櫻桃:「莊園中新結了櫻桃,送了些回府給祖母嘗鮮。想想祖父也喜愛得緊,便特地送過來了。」他噙著笑,瞧起來格外親和誠懇。當然,此話也確實不假。他本便打算這兩日來一趟軍營送櫻桃,而今不過是又多了一項「打聽」的任務在身而已。
「三郎君可真是來得太巧了。阿郎這兩日有些著急上火,每天都沒用多少吃食。正好可做些櫻桃饆饠,健益脾胃,開一開胃口。」李卯道,「先前小娘子派人送來的灘羊與鹿,阿郎都吃不下,很是覺得可惜哩。」
謝琰挑了挑眉:「不知祖父因何事著急?若有我能幫得上忙之處,便再好不過。」
李卯素來口風甚緊,只笑道:「此事某做不得主。三郎君儘管去問阿郎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說不得阿郎正有些事,非三郎君不能成呢。」
謝琰似是想到了什麼,彎起嘴角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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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5:54
第三十八章 北疆動盪
謝琰來到中軍帳前時,裡頭依稀傳來李和有些暴躁的吼聲,顯然正商議著軍務,不容外人隨意打擾。李卯也並未上前稟告,而是帶著他立在軍帳外,靜靜等著商談結束。當兩位果毅都尉郭巡、何長刀挨了一通狠罵走出來後,便見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郎正淺笑著朝他們行禮:「見過郭叔父、何叔父。」
「原來是三郎來了。」何長刀與郭巡也算是看著李家幾個孩子長大,見著謝琰難免流露出欣賞之色。也不知是怎樣的人家,才養得出這般出眾的少年郎,才華人品都教人愛惜得緊。只是,此時軍帳裡頭的李和正氣怒交加,他們也不敢堂而皇之在此處與他寒暄,免得牽累了他。於是,兩人便朝他使了幾個眼色,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卯忍俊不禁,兩位果毅都尉還想著謝三郎會受到遷怒,殊不知李和每回見到他便心中歡喜,說不得連怒火都能忘得一乾二淨呢。「阿郎,三郎君來送莊園中新結的櫻桃,正在帳外等候。」
軍帳裡立即傳來李和仍然帶著幾分怒意的吼聲:「不好好地在莊園中待著!來送什麼櫻桃!進來罷!!」守候在賬外的幾個兵士聽了這番大吼,臉色都有些蒼白,顯然十分敬畏這位主官。但謝琰卻絲毫不懼,依舊含笑走進去:「聽說祖父最近脾胃不適,恰好可食些櫻桃開胃,孩兒也算是來得正巧。不然,下回阿玉再遣人送獵物過來,祖父若不能嘗上一嘗,豈不是可惜得很?」
李和睜圓虎目,瞪他一眼:「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特地來一趟?!倒不如回去摔打幾個時辰呢!」口中雖如此說,但部曲端上洗淨的櫻桃時,他卻拈起幾個吃了起來:「滋味確實不錯,莊園裡那幾棵櫻桃樹倒是種得很好。」他自己在家中園子裡種的幾棵,至今只開花不結果,也不知是出了什麼差錯。
「祖父近來頗為忙碌,可是因新興公主下降之事?」謝琰並未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許是他太過直接了,李和險些被櫻桃噎著:「你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臭小子,旁的不說,打聽這些倒是機靈得很!」這般反應,卻是承認了這個消息的確屬實無疑。
謝琰也並不提李遐玉、李丹薇,只道:「薛延陀遣使往長安求親,長安城中有幾個人不知此事?至於新興公主下降,有心人稍加打聽便不難知曉。」李丹薇所得的消息來源,畢竟不便廣而告之,倒不如隱瞞不說。不過,此消息既然屬實,想必赦旨早已經下了。只是因長安來使尚未到達靈州,這個消息才並未在靈州傳開。既然此次要從靈州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說不得使節會在靈州停駐一段時日,到時候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罷。
「康五郎的消息倒是靈通。」李和自行推測他的消息來源,只想到了康五郎身上,索性也不再隱瞞下去了,「來自長安的婚使再過十幾日便會到達靈州州城,而後去往漠北薛延陀牙帳宣讀赦旨。直至目前為止,此事應是無可轉圜了。連赦旨都已經下了,便是日後有什麼轉機,聖人也不可能出爾反爾。」
「因此,薛延陀將繼吐谷渾與吐蕃之後,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謝琰似笑非笑,「他們狼子野心,求娶公主不過是想借大唐聲威,與西突厥爭奪漠北地位罷了。若是爭奪得勝,說不得便會翻臉不認人。到時候,新興公主又該如何自處?」
「不過是個黃毛小兒,想那麼多作甚?!」李和吹鬍子瞪眼睛,「你記住,此事也絕不能讓元娘知道。免得她胡思亂想,一時衝動鬧出什麼事來。」
「祖父,若是婚使來了靈州,元娘怎可能不知道?」謝琰道,「便是一直讓她待在莊園裡,公主下降這樣的大事,也遲早都會傳進她耳中。祖父若想寬慰她,倒不如與她說明白,北疆究竟發生了何等大事,才教聖人不得不送出帝姬,暫時與薛延陀虛與委蛇。事關北疆安危,她定能理解朝廷的苦衷。」
李和眯起眼,難掩目中的激賞之色。通常而言,除了朝中那些個人精之外,也只有如他這等老而彌辣的軍人,才能敏銳地自對外局勢變化當中發覺些許端倪。然而,眼前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竟然一語便道中了關鍵,實在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或許,有些才能確實是天賜而成,這般靈氣終究不可能掩蓋得住,遲早都將一飛衝天罷。
「你可曾聽說過『契苾何力』此人?」
「鐵勒族契苾部可汗,鼎鼎大名的胡將,孩兒怎會不知?吐谷渾之戰、高昌之戰,他皆是戰功纍纍。且聽聞他素來對聖人忠心耿耿,為人正直又有謀略,深得聖眷。」契苾何力當年主動降唐,被封為左領軍將軍,其母封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門則封為賀蘭州都督。他後來因軍功與人品出眾,頗受聖人看重,遂娶了宗室女臨洮縣主,亦算得上是皇室女婿之一。因他們契苾部所得封賞十分豐厚的緣故,不堪西突厥與薛延陀逼迫的鐵勒部族多有降唐之舉,也化解了不少薛延陀與西突厥的勢力。
李和頷首:「契苾部被安置在甘州、涼州之間,原本過得十分安穩。不過,薛延陀人竟不知何時暗中遣使,勸誘他們返回漠北。兩個月之前,契苾何力奉旨回涼州探親,契苾部族人被薛延陀人說服,居然劫掠他及其母姑臧夫人、弟賀蘭州都督沙門,一同去了薛延陀汗部。」
謝琰擰起眉,不過片刻便察覺此事之關鍵,很是震驚:「連契苾部都如此反覆,想必鐵勒諸降部定然更是不穩。」薛延陀如今是鐵勒諸部之首,對其他部族多少存有幾分號令之力。若是他們將鐵勒諸降部都誘騙叛唐,不僅增加了自身實力,亦為大唐降服其他部族增添了不少艱難險阻。此外,諸胡將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極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群臣信任,無形之中又行了離間之計!如今朝中的胡將何其之多,不僅有契苾何力,更有突厥降將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阿史那思摩等人。他們不是一族酋長就是突厥王族,若是當真離間成功,說不得北疆轉瞬之間便會陷入戰火之中!
李和的臉色十分沉重:「不錯,契苾部奔逃漠北,朝中便有人稱契苾何力叛逃,理應討伐。但聖人深信契苾何力之忠,並不理會。後來有消息傳來,他果然拒絕了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招降,割掉左耳發誓絕不叛唐。為了將他換回來,聖人才決定答應薛延陀請婚,將新興公主下降。」
聞言,謝琰的思緒十分複雜。契苾何力自然十分重要,不僅是聖人的愛將,還事關北疆安穩以及眾胡將的忠心。不論如何,為了北疆安寧計,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換回來。寧可捨出親生之女,也要將邊疆局勢穩住,不愧為帝王心術——聖人的殺伐決斷,由此亦可見一斑。
作為臣下,擁有這樣一位傳聞中至情至性、實則自有權衡的明主,確實是大幸。作為黎民百姓,能遇到這樣一位能夠忍一時之辱也要維持安寧局勢的君王,亦是幸甚。不過,若此事教李遐玉得知,恐怕仍會十分同情新興公主罷。確實,這位貴主何其無辜,就算和親未必能成,其婚事與未來也成了一局棋,再也身不由己。
「此次婚使奉命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便是以新興公主下降之事,換得契苾何力及其家人。」李和道,「此去數千里,越過漠南、大漠與漠北,既能繪製輿圖,亦是探聽薛延陀及鐵勒諸部消息的好機會。都督命諸折衝府各選五十人作為婚使扈從,我最近忙的便是此事。只可惜,年前派了些精銳去長安擔任宿衛,剩下的還須輪流征防,一直尋不出足夠的人來!總不能教那些連刀都握不穩的新兵跟著去!!」
謝琰心中微動,抬起首:「祖父,孩兒可否毛遂自薦?」
李和望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年紀太小,又並非府兵,不合規矩。」按照律令,年滿十六歲方可從軍服役。謝琰尚不足十四歲,所以他才遲遲未將他帶入軍營中,正式給他記錄名籍。
「祖父,事急從權。」謝琰接過話,不急不緩地道,「我通曉薛延陀語、突厥語,能繪製輿圖,又曾去過漠南和大漠,懂得如何在大漠中尋找綠洲。在這河間府中,絕不會有比我更合適之人。若是將年齡稍作改動,未必不能成。」他身量頎長,遇事穩重,瞧著也絲毫不像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糊塗!若是你還想日後憑著軍功出將入相,便莫要想著使這等欺瞞之計!」李和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軍府名籍與戶籍若是不合,將來便會成為你的污點!尋常人唯恐身上有了什麼污點,你卻上趕著自污!眼看著兩年便過去了,再有兩年也等不得了?!」
「祖父,孩兒並非是為了藉著此事博軍功。」謝琰搖首,辯解道,「只是機會太過難得,不願錯過罷了。便是不能以府兵身份成為婚使的扈從,還可假作祖父的僕從……」
李和哼了一聲,略作思索道:「這倒是可行。以我的品階,隨身帶幾個部曲也不妨事。你若是隨行,倒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想了想,他又叮囑道,「本想帶著憨郎同去,但他的性子有時太過衝動,倒是不妥當。此外,絕不能讓元娘知曉,免得她同你一樣胡亂動心思!」他對自家孫女再瞭解不過,心知肚明她定是不願錯過這等探查薛延陀人的良機。
謝琰微微一笑:「孩兒知道了。」
然而,十幾日之後,當李和帶著一群兵士策馬匆匆往靈州趕去之時,偶然回首,卻發現隊伍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郎。他瞪著那個雙眸靈動的小少年,當著一眾府兵的面也不好大發雷霆斥責她,於是只能將謝琰喚過來,橫眉豎目咬牙切齒:「三郎,你當初不是答應得好好的?!怎地還是讓元娘得知了消息?」
謝琰頗有些無辜地望著他:「祖父莫怪。孩兒並非不遵祖父之令,只是曾答應阿玉在先,不得不信守諾言。」
「……」李和一時無言以對,回首又橫了李遐玉一眼,「將元娘帶到靈州即可!趕緊著人回去告知娘子,讓她前來好好管束孫女!」
「是。」李卯垂首答應,立即御馬離去。
李遐玉看在眼中,猜得祖父定是不允她跟著去,心裡自是既焦急又不滿,卻也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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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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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6:04
第三十九章 留在靈州
一行人到得靈州之後,李遐玉便被李和打發去了康家。她心中有許多話想要辯解,諸如她也會薛延陀語,她也會在大漠中尋找綠洲、辨別方向。但他一概不聽,只冷著臉道:「別將國家大事視同兒戲!不能摻和的事就別上趕著摻和!趕緊回去!」
李遐玉只能目送一群府兵離去,有些懊惱地輕輕甩了甩馬鞭。謝琰回首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愛莫能助之色。他這一路上受了李和無數冷眼,夾在祖孫二人之間也頗不好受。李遐玉遠遠望著他,又羨慕又擔憂。不過,仔細想想,他去了與她去了又有何分別?不論是所見或是所聞,日後歸來,他也定會一一與她說明。
思及此,她心中的憤懣郁惱也消解了不少,斜了李卯一眼:「安心罷,我這便去康家。你只管護衛在祖父身側便是了。」李卯巍然不動,努力地扳著臉:「阿郎既然將小娘子交給某,某便須得親眼見著小娘子留在康家,才能安心回去稟報。」
李遐玉只得撥馬往康家而去。石氏早便接到李和遣人送來的消息,親自來門前相迎。她正身懷六甲,扶著腰挺著微微凸起的腹部,瞧起來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原以為上個月一別,還須得過些時日才能見到元娘呢!」
李遐玉躍下馬,扶著她的手臂:「石娘子何必多禮?身子已經沉重了,更應該小心些才是。」康五郎與石氏成婚已有五六年,始終未曾生養。兩人都心焦得很,四處求神拜佛、尋醫問藥不說,還做了不少善事積累功德。柴氏見石氏日漸憔悴,不忍心看她受阿家、妯娌的冷言冷語,便出頭替她請了弘法寺的圓融法師替她看診。誰知看來看去,病因卻在康五郎身上,而非石氏。兩人一起吃藥針灸調理了大半年,如今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石氏輕輕撫著腹部,微微笑道:「法師叮囑過,不能成日臥床歇息,須得多走動走動才好。我也不過是藉著前來迎你的時機,稍微動一動筋骨罷了。」她與康五郎已然將圓融法師的話奉為圭臬,半點都不敢違背。
兩人來到正院內堂當中,皆在鋪設柔軟的胡床上坐下,說起了近日發生的事。石氏因專心養胎的緣故,已經許久不在外頭走動,但也聽康五郎說起了不少消息。李遐玉亦挑挑揀揀地說了當初宴飲中與李丹薇相識之事:「說起來,之前曾答應十娘姊姊,來了靈州便去都督府探望她。」
石氏睜大一雙碧眼,感嘆道:「居然是都督家的小娘子!這個真是……想不到那般一等一的世家貴女,性情也如此平易近人!不過,也是元娘與她十分投契的緣故。你們倆都不像是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可不是脾性相類麼?」說罷,她便讓婢女取來筆墨紙硯:「既然都來了,不妨遞個帖子。」
李遐玉寫得一手極為出色的飛白書與行楷,筆走龍蛇寫完,又嘆道:「可惜祖母馬上便要來了,也不知允不允我去都督府拜訪。」不論去與不去,都很該給李丹薇送個帖子說明近況。只是,她不好隨意用康家的僕婢,免得教都督府的門房誤會,還是須得待柴氏來之後再說。
「郡君也要過來?」石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僕婢趕緊收拾別院,「若只有元娘在,便將你留下來陪我住幾日了。但家中狹小,恐怕不能招待郡君,只得請你們去別院住下。這別院還是阿郎前一陣新買的,正好招待貴客。」她與康五郎早便將柴氏當成了恩人,對她無比尊崇,自是半點都不想委屈了她。何況以柴氏四品誥命的地位,哪裡能屈尊住在胡商家中呢?
李遐玉忙道:「石娘子很不必如此客氣。以祖母的脾性,應是不喜外宿的。我們家在靈州也有別院,收拾一番也便能住了。」至於李和為何要讓李卯將她送到康家,只是擔心別院中無人,她又會悄悄跑出來罷了。
石氏蹙起眉,略有些遺憾:「罷了,郡君自有顧慮,我也不好隨意做下主張,給她老人家添亂。不過,待郡君趕到,收拾別院恐怕已經來不及了罷。咱們不如眼下便過去?我多帶些僕婢,旁的不能做,擦擦洗洗這等粗活應該使得。」
「若是太過勞累……」李遐玉不免看了看她的腹部,總覺得她如今比瓷器更易碎,須得好好保護方可。康五郎大概也是一般想法,石氏身邊隨時都圍著兩三個婢女並一位上了年紀的管事娘子,緊緊盯著她不放,唯恐她出半點差錯。
「眼下我精神得很,哪有什麼可勞累的?」石氏抿嘴笑了起來,「儘管放心罷,我自個兒的身子,心裡有數著呢。」
李家別院與康家也不過隔了兩三個裡坊而已,不多時便到了。進門之後,李遐玉立即將諸事安排得井井有條,教旁邊的石氏聽得連連點頭,佩服極了:「不愧是郡君教養長大的,元娘簡直像郡君一樣無所不能呢。」
這話教李遐玉聽了,頓時哭笑不得:「你在我跟前變著法兒誇祖母又有何用?待祖母來了之後再誇也不遲。」
石氏笑道:「她老人家若來了,我便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我的心意,你知道、她老人家也知道,便足夠了。若是你偶爾還能將我的話傳上一傳,那就更妙了。」
「便是我不傳,你這些好話也遲早都會讓祖母知道。」李遐玉失笑,「若是直接在祖母跟前說,她恐怕會更高興呢。」
夕陽西下時分,柴氏終於騎馬風塵僕仆地趕到了別院,後頭還跟著李遐齡、孫夏與孫秋娘。見李遐玉換回了紅妝,在別院門前相迎,她挑起眉:「原以為一時之間恐怕瞧不見你的人影,這不是好端端的麼?也不知你祖父怎地催得那樣急,我還擔心勸不服你,特地將他們幾個都帶了來,打算一起鬨你一哄呢。」
提起此事,李遐玉仍有些氣悶失望,因石氏以及李遐齡、孫秋娘在的緣故,面上卻半點不露:「也是兒太過心急了些。仔細想想,祖父顧慮得是,畢竟事關重大,實在不方便。」她扮小郎君再如何相像,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娘子。且不說平日起居坐臥不便,若是教旁人得知了身份,更是十分不妥當。婚使身負皇命,重任在身,若是認真計較起來,治個欺君之罪也未必不可能。
「你知道就好。」柴氏嗔道,又與石氏寒暄起來。在她跟前,石氏一舉一動都極為拘謹,卻依舊難掩親近濡慕之態。
孫秋娘、李遐齡都圍在李遐玉身邊,兩人眼巴巴地看著她,目光裡充滿了控訴。「阿姊也不說一聲,便將我們丟下了。」「若不是祖母遣人來問,我們還以為阿姊仍在外頭訓練女兵呢!哪裡知道找遍了整個莊園,也不見阿姊的蹤影。」
「事情緊急,來不及與你們說。」李遐玉寬慰道,「我這不是仍在麼?」
孫夏甕聲甕氣接道:「三郎呢?跟著祖父走了?偏偏我剛從賀蘭山上回來,沒趕上這等好事。要是早知道……他們眼下到了何處?我能不能再去問一問祖父?」便是他,也知道橫越大漠前往薛延陀牙帳的機會實在是太過難得,錯過之後便不會再有第二回。
李遐玉道:「恐怕他們早已經去了都督府遞了名籍,在專程為此事準備的軍營中住下了。」都督府轄下的軍營,自然不許外人隨意進出。或許只能待這一行人自漠北迴來,他們才能再度相見了。
「呔!就差那麼一會兒!!」孫夏很是惆悵,將滿心失落轉化為了食慾——夕食的時候,吃了好幾個古樓子、櫻桃饆饠,又啃了整整兩條炙羊腿,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見他用得如此歡快,一直無甚胃口的石氏竟也意外地進了好些吃食。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倒是一如往常。
待康五郎將石氏接走之後,幾個出來相送的孩子才又回到正院內堂中。李遐玉、孫夏的情緒仍然略有些低落,李遐齡與孫秋娘陪著柴氏說話解悶。見兩人依舊掛唸著,柴氏似笑非笑:「難不成,將你們留下來侍奉我,也覺著委屈了?」
「祖母……兒絕非此意。仔細想想,阿兄去了,必定會事無鉅細地都講與我們聽。他素來敏銳,倒是比我們去了更好些。」李遐玉道,「說來,正巧來了靈州,祖母可想多待些時日,也好四處走一走?」他們對靈州其實都並不陌生,但以前不便出門,從不曾全家一同出行。如今倒是正好,可在靈州利人市中逛一逛,亦能去附近寺觀中進香聽經。
柴氏略作思索,瞧了李遐齡、孫秋娘一眼,頷首道:「靈州這些寺觀也多有靈驗的,都拜上一拜,也正好為阿郎與三郎祈福求平安。你們若是想留在靈州過端陽節也使得,聽聞黃河上有龍舟賽,咱們也可湊一湊熱鬧。」
聽了此話,李遐齡與孫夏都興致勃□□來。孫秋娘則接道:「阿姊既然來了靈州,想必定要去拜訪十娘姊姊。不如將她也邀出來,同我們一起賞玩景緻?」李遐玉難得見她如此大方,笑道:「我已經寫了帖子,明日派人送去都督府。十娘姊姊不宜出門,咱們去見見她應該無妨。到時候再問一問罷。」
柴氏聞言,低聲命田娘子、周娘子備好禮物:「既是如此,也不該你們兩個小輩貿然前去拜訪。罷了,我如今來了靈州,若是不往都督府、刺史府遞帖子,上門問候一番,也很是失禮。你們到時候便隨我一同去就是。」世家大族之中,若非通家之好,絕沒有讓小輩獨自出門拜訪的道理。說不得她這把老骨頭還須得動一動,帶著孫女孫兒往來於靈州的官宦世家。仔細想來,弘靜縣畢竟太小了,人情交際也不甚出眾。若想讓孩子們增長見識,仍需多來往靈州,見一見真正高門貴族的做派才好。
翌日,柴氏便命人去都督府、刺史府分別投了帖子,不多時便得到了回音。因長安婚使不日便到達靈州,都督府、刺史府擇了不同的日子舉辦宴飲歡迎這位天子之使,廣邀靈州境內的世家官眷參加。她仔細核對了日期之後,便命李遐玉更悉心地備下了禮物,打算屆時攜著孩子們同去開闊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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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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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36:18
第四十章 都督宴飲
幾日之後,來自長安的婚使終於抵達靈州。待婚使在驛站中稍作歇息,都督府就舉行了盛大的宴飲以示歡迎。靈州上下諸世家官眷皆取出最華貴的首飾衣裳,盛裝打扮,滿面喜色地乘著牛車馬車前往都督府。消息靈通些的,已然打聽出這位婚使的身份,簡直喜出望外;消息不靈通的,也只當這是一次再好不過的露臉機會,自然容不得半點閃失。
李家別院離都督府並不遠,出門的時辰也不晚,但尚未來到都督府所在的那條街上,就已經淹沒在諸多華麗精巧的馬車牛車中央了。他們家的牛車一向不常用,看起來十分不起眼。好不容易趕到都督府內院,後頭就有不少車都試圖越過去。只是,都督府迎客一向嚴謹得很,這些人便是心中再瞧不起,也不敢隨意造次。
「原來是柴郡君。」在內院門前笑臉迎客的,是兩位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貴婦人。兩人都梳著高髻,插戴著盛放的芍藥與鑲著寶石的玉梳。一個身著八幅銀泥夾纈長裙,挽著泥金寶相紋披帛,顯得尤為富貴逼人;一個不過是穿了六幅絞纈胭脂色菱花長裙,挽著鵝黃色夾纈披帛,看著妝扮簡單,衣料卻是奢華之極。
柴氏微微笑著迎上去,喚著兩位貴婦的名:「老身難得來一回靈州,想不到居然便趕上了這次宴飲。許久不曾見兩位縣君,近來可好?」
「便是郡君想在家中躲清閒,恐怕阿家也是不願的。好不容易才得了這樣的機會,將郡君們都邀到靈州來呢。」其中那位裝扮低調奢華的貴婦抿唇笑道,「剛要派人給郡君送信,卻不想正巧便接到郡君的帖子,阿家高興得很。若不是因籌備宴飲忙亂了些,她早就想著約郡君來都督府敘一敘了。這幾位,是郡君的孫兒孫女罷?瞧著便俊俏聰慧得緊。」
「崔縣君謬讚了,不過是魯莽的小兒並小丫頭罷了。」柴氏道。李遐玉、孫秋娘、孫夏、李遐齡遂上前向這位崔縣君行禮問好,她含著笑將他們扶起來:「真是幾個讓人見了就喜歡的好孩子,柴郡君可得帶他們出來多走一走。」
柴氏笑道:「最近接了好些帖子,正好讓他們認一認人。」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崔縣君,發覺她與李丹薇生得很有些相像,心裡也生出了幾分親切熟悉之感。隴西李氏常年與清河崔氏互結婚姻,想必這位崔縣君應該出身於清河崔氏。同為五姓七家的高門,一等一的世家貴女,處事風度卻比旁邊那位縣君高妙許多。至少,待她們這等寒門之家亦是有禮有節——至於旁邊那位縣君,煩勞將臉上的不耐與不屑收一收罷。這哪裡是來迎客的?簡直就是來得罪人的。
「弟妹,我來招待柴郡君,後頭應該是柳郡君的車,便有勞你了。」崔縣君回首笑盈盈地囑咐一句,便把著柴氏的手臂往裡而去,又對旁邊的婢女道,「讓十二郎過來,帶李家兩個小郎君去馬球場頑耍。另外,別忘了與十娘說,她心心唸唸的元娘妹妹來了。」
原來崔縣君果然是十娘姊姊的阿娘!她也知道她們相交之事了,看起來亦似乎並不反對。李遐玉微微張大明眸,難掩笑意。孫秋娘、李遐齡也眉開眼笑,除了偶爾會吃吃醋之外,他們都很喜歡李丹薇的性情。至於孫夏,從未與李丹薇見過面,自然仍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片刻,李丹薇便與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聯袂而來。她梳著有些俏皮的雙螺髻,插戴著栩栩如生的紅玉石榴釵,著一身六幅石榴裙,顯得極為鮮亮動人。那位少年郎的模樣與她、崔縣君都有些相似,眉目俊秀、英氣勃勃,穿著一身朱紅色窄袖圓領袍,更襯得唇紅齒白。
見到李遐玉後,李丹薇便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兩人雖然並未寒暄問候,但舉手投足都充滿了默契,嘴角噙著的笑意亦不用多言。柴氏與崔縣君看在眼中,自是各有想法,臉上卻不露半點端倪。李十二郎態度亦很是熱情地引著李遐齡、孫夏去了外院。便是他們走出了一段距離,李遐玉仍能聽見他絮絮叨叨:
「早知道你們會來,我便也組一個球隊了。偏偏兄長們都覺得我年紀小,馬球場上又太過危險,他們顧及不來,便死活不讓我去。」
「可惜我阿兄不在。他打馬球可厲害了,一擊即中,從未失過手。大兄和我只需聽他的安排,便贏了好多回呢!」
「當真?唉,他怎麼不曾來呢?眼下遣人去喚他還來得及麼?」
「他大約正在軍營裡呢。李郎君若能派人去喚他一聲,應該馬上便能過來。」
聽起來三人相處得不錯,李遐玉便略微放心了些。謝琰不在,她難免有些擔憂孫夏與李遐齡能否適應這樣的交際活動。不過,也正因謝琰不在,他們二人才更該努力學會與人應酬才是。不然,總是受著照顧,何時才能獨當一面呢?
這時候,走在前頭的崔縣君也與柴氏說起了李丹薇前些時日的弘靜縣之行:「原本只想讓她出門散散心,不想回來之後竟懂事不少,也不那麼倔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弘靜縣的時候,多得柴郡君照料,還結識了元娘……」
「我可不曾照料十娘子什麼。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將身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完全無需外人插手。而且,她舉手投足風儀出眾,將我家兩個小丫頭也帶得雅緻了許多,不愧是盧夫人與崔縣君教出來的隴西李氏貴女。」
「真當不得柴郡君的讚賞。她呀,骨子裡還是毛毛躁躁,不曉事得很。」
說話間,便已經快要到正院內堂前了。崔縣君停了下來,從手腕上褪下兩個金玉紅寶手鐲,親熱地給李遐玉、孫秋娘套上:「好孩子,往後可得多來我們家走一走。十娘難得結交到如此合心意的閨中密友呢!」
裡頭傳來一陣笑聲,便聽一位年紀不小卻中氣十足的貴婦笑道:「阿崔究竟是見了哪一家的小娘子?竟等不得與我們一同給見面禮了?」崔縣君揚起眉,應道:「就怕這兩個孩子太討人喜歡,兒備的禮拿不出手,這才想領先一步呢。沒想到,卻還是教阿家聽了個正著。」
一群僕婢上前,將她們擁了進去。柴氏不卑不亢地向著長榻上坐著的貴婦行禮問好。那位貴婦滿頭銀發,面相顯得很年輕,說話間雖和藹,目光中卻帶著幾分威嚴。李遐玉、孫秋娘也跟著上前行禮,心裡明白這位一定便是李都督的夫人了。都督為正三品,而刺史不過是從三品,都督夫人自然是正三品郡夫人,亦是靈州品階最高的命婦。
此時坐在內堂中的,不是靈州境內的世家貴婦便是四品五品的官眷。即使心裡瞧不起李家的出身,面上也不會過於失禮。因李遐玉、孫秋娘頭一回出現在這樣的宴飲中,她們便都笑著拔下自己的釵朵簪子、褪下手鐲臂釧等,給她們當作見面禮。她們自然也帶了些小娘子過來,柴氏覺得好幾個看著都臉生,便將身上的首飾作為禮物送了出去。
走了一圈見禮之後,李遐玉、孫秋娘臉都要笑僵了,收穫卻也很是不少。不過,兩人都對這些名貴首飾不感興趣,自然不會眼皮子淺地失了態。看在眾貴婦眼中,也不得不讚一聲:雖是寒門小戶,教養卻是不錯。
「祖母、阿娘,元娘、二娘是頭一回來咱們府上,兒帶著她們出去走一走罷。」李丹薇見她們並不喜這種場合,便主動從一群姊妹中站出來。盧夫人、崔縣君難得見她如此積極,自然頷首答應了。她身後一眾姊姊妹妹瞥著李遐玉、孫秋娘,神情不一。
李遐玉尚來不及感嘆大家族果真複雜得很,便再一次被李丹薇牽住了手。孫秋娘依偎在兩人身邊,就像一頭誤入狼群的小羊。三人向長輩們告退之後,走出內堂,沿著長廊往園子裡去了。
同樣是在園子中漫步,三人的步伐卻看似靈動實則矯健,不多時便轉了大半個園子。幾位貼身侍婢倒是跟得輕輕鬆鬆,隨出來服侍的其他侍婢卻很是辛苦,只恨不得自己再生出兩條腿來。也有見到她們好幾回的旁觀者心中奇怪:分明是三個年紀不大的小娘子,怎地走了這麼久也不歇一歇?竟似一點也不累呢?
都督府家的園子自是精心雕琢,處處幾乎都是景緻。譬如遠觀不過是嶙峋起伏的山石群,近看裡頭卻曲徑通幽,水流潺潺,甚至還有珠玉飛濺的瀑布;譬如亭台樓閣都只隱隱綽綽可見一角,百折千回之後,才在眼前驀然出現,其精巧亦令人驚喜不已。此外,這座園子並不似許多人家那般,只顧著種名貴花木,而是林蔭與花木相得益彰、互相映襯,也頗有一番剛柔並濟之美。
因正值仲夏時節,日頭已經很是酷熱了,三人出了一身薄汗之後,便在涼風習習的湖邊八角亭中坐了下來。湖中開滿了粉色、白色的蓮花,散發出陣陣清香,彷彿讓微風中都帶著幾分旖旎清麗。
李丹薇吩咐侍婢送上些吃食漿水,笑道:「覺得這園子如何?」
「移步換景,自然是極好的。」李遐玉道,腦海中掠過些許景象,彷彿像是更雍容富貴的園林。她蹙了蹙眉,卻並未再細想下去。如今她來過的最華貴的府邸便是都督府了,更美更精巧的園林自是無緣得見。
孫秋娘也感嘆道:「咱們光是匆匆地走馬觀花,已經覺得很不錯了。若是沉下心來仔細賞玩,肯定更覺著好罷?」便是她再不懂得欣賞,回想起自家的園子,也知道兩者之間的差距足足有成百上千里了。
「或許看上幾日、幾個月仍是覺得新鮮。不過,若連續看上好幾年,再如何精緻的美景,也都會覺得膩味。」李丹薇輕輕一嘆,「哪裡像你們,偌大的一座賀蘭山便如同後園一般,隨時都可進去探一探。」
李遐玉禁不住笑了起來:「便是聖人天子,恐怕也沒有那麼大的後園呢。十娘姊姊真是太高看我們了。直到如今,想要深入賀蘭山對我而言也絕非易事。」深山中的變故實在太多,便是武藝再高強,若不仔細準備亦很容易出差錯。而且,謝琰、孫夏都盯得很緊,至今不願放她與女兵獨自入山。
李丹薇愁眉微解,笑道:「我怎地突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你們好不容易來探望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罷了,索性也不想其他了,咱們自顧自盡興頑耍就是。待會兒宴飲的時候,你們也不必管那些個只會在背後議論的人,不用按著座次與那些陌生小娘子坐在一處,只管跟在我身後。」
李遐玉與孫秋娘自是頷首答應了。她們方才就已經感受到不少絕非善意的視線,當然不願耗費時間與這些人周旋。有那點閒工夫,倒不如多在外頭走一走呢!
「眼下時候還早得很,你們想繼續逛園子麼?或者……」
李遐玉似是想到了什麼,雙眸微微一動,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十娘姊姊,說起來,我目前倒是對一事好奇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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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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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6:47
第四十一章 長安來使
那一廂李丹薇帶著李遐玉、孫秋娘閒逛花園,這一廂李十二郎領著李遐齡、孫夏,一路歡聲笑語地穿過重重庭院,終於來到外院左側的馬球場外。方才隔著數座院落,三人便能聽見一陣強似一陣的喝彩之聲,誘得他們雙目發亮,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飛到馬球場邊。如今眼前豁然開朗,更是覺著四周人聲鼎沸,當呼喊之聲響起來的時候,甚至完全聽不見身邊人在說些什麼。
李遐齡一臉好奇地觀察著四周,圓圓的眼眸中充滿了驚嘆之色。之前他在朱家莊園中所見的馬球場,與眼前這座馬球場根本無法相比!且不說北面砌起的那座足可容納數百人的觀戰台,光是中間那塊夯得格外緊實又以油反覆澆灌過的馬球場,就平滑光亮得令人禁不住熱血沸騰了。
此時球場上已經有兩隊人馬正在激烈廝殺,馬蹄聲如雷。時不時有人揮起球杖,漆成彩色的球在他們之間躍動,很是醒目。轉眼便又到了搶球的關鍵時刻,支持不同隊伍的觀眾情不自禁地高聲大喊,而球場上眾人的動作也越發令人眼花繚亂了。也不知是誰利落地一杖擊出,球如流星般射入門內。
這一瞬間猛然響起的歡呼聲,令李遐齡立即摀住了耳朵。直至聲音漸漸平息下來,他才隨在激動得滿臉通紅的李十二郎身後,往觀戰台而去。孫夏握著拳頭看向場中央,只恨不得換成自己在場中御馬飛奔,回過神來之後,趕緊跟了上去。
趁著兩支球隊換馬的工夫,李十二郎尋了個合適的空地坐下來。或許因他是都督府小郎君的關係,這塊地方的視野相當不錯,如同一個現成的觀景亭。裡頭還有服侍的僕從,十分知機地送上吃食漿水,而後立即退到一側默然靜立。
「方才擊球的,是我家阿兄!」李十二郎興奮難耐地道,指著正在馬球場兩側換馬順帶換衣衫的球隊,「就是穿松花色袍子的那一隊,中間正拿球杖指著球門的,就是我阿兄!不!應該說,都是我家兄長!」
李遐齡知道他排行十二,卻不想原來並非族中排行,而是自家堂兄弟排行,不禁感嘆:「原來你竟然有這麼多兄長。」不過,他也曾聽李丹薇提起過家中兄弟姊妹,似乎關係並不算太好。所以,他倒也不羨慕——與其有這麼多不算太和睦的兄長,倒不如他家的兩位兄長來得親熱可靠呢!
「我家確實人丁興旺得很。」李十二郎朗聲笑起來,又指著另一隊穿石青色錦袍的,「那也是靈州城中有名的一群世家官宦子弟,與兄長們頗有幾分交情。他們常在一起騎射狩獵,打馬球的技藝亦是不分上下。」
孫夏則看向場邊的計籌架,松花隊得了十五籌,石青隊十三籌。只需一隊擊滿二十籌,便算是贏了。如今不過相差兩籌,松花隊領先,石青隊卻仍有機會。這場球賽已經過了大半,約莫午時前定能結束。若是下午還有人意猶未盡,說不得便會臨時組成球隊,到時候他或許也可下場試一試了。
不多時,球隊便換了馬與袍服,繼續滿場飛奔。李十二郎看得很是投入,激動之時甚至握拳跳了起來,毫無所謂的名門世家貴公子風範。李遐齡雖也興奮,但總覺得若沒有謝琰下場便像是缺了什麼似的。在比賽間隙中,他偶爾左顧右盼,突然於觀戰的人群內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奔了過去:「阿兄!!」
那位著一身竹青色窄袖翻領袍的俊秀少年郎,可不正是風度翩翩的謝琰?他聞聲回首,見是李遐齡,似乎也並不意外,噙著笑道:「果然,來馬球場上便定能遇見你們。阿夏可在?你們是隨著誰一同過來的?」
「李家十二郎帶我們來的,大兄正坐在那裡看球呢!我們的坐席視野更好些,阿兄一起去麼?」李遐齡回道,想到不日謝琰便要遠行,又難免有些惆悵,「阿兄要跟著祖父出門,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謝琰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前此事不便明言,如今你們都知道了也好。」說罷,他忽然頓了頓,眯起了雙眼,烏黑的瞳眸中掠過幾絲無奈與縱容:「玉郎,元娘與二娘可是隨著祖母去了內院中?」
李遐齡點點頭:「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無趣的飲宴,阿姊也會覺得高興罷。」
「呵呵。」謝琰挑起眉,帶著他越過人群,朝著觀戰台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齡剛開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待瞧見三個連帷帽也沒戴的盛裝小娘子時,不由得瞪圓了眼睛,失聲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馬球場上的你來我往,絲毫不在意周圍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長安,看馬球亦是世家貴女們喜愛的活動,更別提民風彪悍的靈州了。她們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過,因周圍喧鬧無比,待聽得李遐齡的呼喚聲時,謝琰已經近在眼前。
李丹薇從未見過謝琰,有些稀奇地觀察著這個少年郎,心中暗暗讚嘆:若是仔細論起來,便是她嫡親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沒有眼前這個少年這般出眾的風姿。不論誰見了他,恐怕都不認為他會是寒門之子。若非頂尖世族,絕對養不出這般雅緻而又隱藏驕傲的錚錚風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義兄,不禁猜測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現的自然是——陳郡陽夏謝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於驚,臉上浮起笑靨,「原以為阿兄入了軍營,便再也見不著了呢。莫非,阿兄是隨著祖父來的?」如此盛大的宴飲,作為正四品折衝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約。不過,謝琰當初的身份是他身邊的部曲,為何卻能夠來到處處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馬球場當中?
謝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許,我恢復了身份跟隨在祖父身邊。」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軍營中的片段。當時他正以部曲的身份,與軍營中其他折衝府的府兵較量,屢戰屢勝,給河間府掙足了顏面。李和極為高興,許諾不再計較他先前給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為,還答應共飲那壇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凍春。祖孫二人想到石凍春的滋味便饞了起來,正要回軍帳開懷暢飲,旁邊便有人將他們喚住,說是也想試一試身手,卻不想上場的竟是那位婚使帶來的部曲。謝琰十戰五勝,來到婚使跟前——那人撫著鬍鬚大笑,卻對李和道:「這小子哪裡是什麼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孫兒罷!!部曲家可養不出這般風骨的少年郎!」
「阿兄見過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幾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說話的?」
謝琰立即收回浮動的思緒,笑道:「阿玉,原來你還唸著呢。祖父說得是,你很不必冒險行事。先前咱們都想得差了,此番畢竟不同尋常,還是謹慎些為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靜下來,又問:「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還與十娘姊姊說,不知能不能遠遠看一看這位從長安過來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請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們根本不可能進去,這才來了馬球場。」她們也是想著馬球場如此熱鬧,或許都督會引著婚使前來觀球,才悄悄地過來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謝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書崔公。」
「兵部尚書崔公?那位曾數次出使突厥、吐谷渾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許不知,但與邊疆兵事息息相關的眾多名將名臣,她皆記得一清二楚。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長崔敦崔禮之。他深識突厥、鐵勒、回紇等諸蕃之情,精通蕃語,頻繁奉命出使安撫諸部落,數度化兵戈之亂於無形。從靈州都督轉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書。雖說當初出任靈州都督只不過幾個月,但說來與靈州也很有淵源,亦曾是李和的頂頭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書畫詩賦策論四絕的崔子竟之父。」
「原來崔公竟是崔狀頭之父?」李遐玉從未背過世家譜系,並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傳承境況。然而,因鍾愛書法的緣故,她卻素來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時也多臨摹他的摹本,最愛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畫。「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樣了,說不得崔狀頭年老之後,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麼?真是難得的好機會!」
謝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愛送過好幾回他的字畫與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難得流露出幾分小女兒心思,笑道:「眼下都督與崔公都在正堂內,說不得待會兒便會過來看馬球。你們三人待在此處太過擁擠,倒不如選一處視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帶我們坐在那邊,不如同去?」李遐齡終於得了機會說話。孫秋娘忙跟著頷首:「此處前頭都坐滿了人,一到擊球的時候便都跳了起來,弄得我們什麼都瞧不見,只能心裡乾著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個時候,滿目都是人,哪裡還能看見馬球場的邊邊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應了。來到李十二郎、孫夏所在的觀景台上時,兩人看球看得太過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齡出去了一遭。孫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長一把,對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後,心里長嘆不已。李遐玉與謝琰倒是並不在意,李遐齡已經將滿九歲,並不是稚童,也無須看顧得太緊。
坐在此處安安穩穩地一邊用吃食漿水一邊看球,自是比方才安逸許多。李遐玉對馬球並不算狂熱,在看球的間歇中,仍不免掛記著方才之事,悄悄問謝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緻得很?」
「……」謝琰仔細一想,道,「崔公常年在邊疆行走,便是曾經再雅緻不過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緻了。不過,若論容貌,確實很是不錯。不然,崔公之弟也不會尚了真定長公主。」數百年來,品評世家子弟一看才華一看容貌,只有才貌雙全者方能名動天下。久而久之,這樣的習俗流傳下來,容貌昳麗者無論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氣,都會更高一籌。世族子弟說起容貌,也絕非羞恥之事,而是驕傲。他雖然厭惡那些個空有什麼容貌氣度的繡花枕頭,卻也並不認為容貌出眾是壞事。不過,當才華壓不住容貌,只能憑藉著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來崔公之弟居然是駙馬。」李遐玉道。提到「駙馬」二字時,忽覺有幾分艱澀複雜,彷彿這個詞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盤旋的信念不願她提起似的。她想起無數次做的噩夢,很淡定地將這些感覺暫時放到一旁。「阿兄居然連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過世族譜系的人都知道——謝琰心想著,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李丹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接道:「若是有心人,別說六部尚書了,便是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來,謝郎君也很費了不少功夫。」
謝琰瞧了她一眼,並未繼續說下去,只道:「你們瞧,那頭走來的,正是都督與崔尚書。」
李遐玉立即轉首看去,果然見兩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過來。左側的正是靈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經年逾七十,依舊很是健旺,龍行虎步間赫赫生威,卻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風儀。右側的老者年約五十餘歲,鬚髮斑白卻毫無老態。他確實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較而言收斂含蓄的氣息,卻令人一眼望去便會忽略他的臉孔以及高大健碩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氣息與武人的堅毅執著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讓人絲毫不敢輕視,卻也不會過於防備。
李遐玉端詳半晌,嘆道:「天子之使當如此。」鋒銳無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風度雅緻之人胡人卻不懂欣賞。崔尚書果然不愧是常年與胡人打交道的使節,連外貌氣度都彷彿是天然為此而生一般。
謝琰亦低聲感嘆道:「男兒亦當如此。」當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斂兄弟二人時,誰又能想到,他們今日竟能滿門煊赫?振興家族,絕非死抱著貢舉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衝擊性的功勛,需要謀劃,需要經營,或許亦需要犧牲。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47:05
第四十二章 知交遇阻
崔尚書並未在靈州停留太久,不過兩三日之後,他便領著由數百府兵充作的扈從,啟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若非須得給靈州刺史一個面子,參加他家早便籌備好的宴飲,恐怕他拔營離開的日期會更早。不過,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閒暇帶著謝琰回了一趟別院,與家人團聚之後,這才遠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與柴氏說了些什麼,李遐玉發現,祖母竟然生出了長留靈州的打算。且不說連續的宴飲活動,柴氏場場不落;亦不提端午競舟的熱鬧,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都很是開懷;便是因天候漸漸炎熱的緣故,靈州官眷們的活動少了許多,柴氏也並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靜縣的意圖。
她心中疑惑,卻並未出聲詢問,而是仍舊有條不紊地繼續磨練武技。至於那些紛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飲活動,於她而言已經毫無吸引力。柴氏見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學了幾分為人處世的手段,也並不再勉強於她。倒是孫秋娘為了觀察世家貴女們的衣著裝扮,便於她做出更時興的衣衫長裙,偶爾會陪著柴氏出行。
這一日,李遐玉正獨自在別院中練習刀法。只見她身姿輕盈地騰挪移動著,手中的刀卻乾脆利落毫無花哨之勢,寒光閃爍之間便是奪人性命的殺著。她所學的刀法是柴氏傳授的,攏共也就四十八招,使起來走的是輕靈一路,殺伐之氣卻絲毫不減。這路刀法很有些借力打力、閃避奇襲的意味,在戰場上拚殺,便是對上好幾個莽漢也不會落在下風,十分適合女子。
思娘、念娘也只穿了一身短打,一個手執長槍,一個甩動長鞭,在旁邊對戰。長槍左衝右突,長鞭殘影如虹,一時間不相上下。另外幾個年紀小些的婢女侍立在一側,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
「元娘,都督府家的十娘子、十二郎君來了。」李家二管事李敗稟報導。大管事李勝留守在弘靜縣老宅中,只他帶著數十僕從跟著柴氏來了別院。平時他也只是打理些外院事務,但因來客身份尊貴,所以才特地將貴客引了過來。
他話音未落,便聽李十二郎驚道:「想不到元娘你居然會刀法?連你家婢女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槍法和鞭法?!」他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側首望向旁邊的李丹薇,嘟噥道:「說不得還能和阿兄他們打上一場呢!」
李丹薇戳了戳他的額頭:「不許轉什麼奇怪的主意。元娘修習刀法不易,也並非是為了炫耀,不需要引起旁人注意。說來,我倒是越來越羨慕元娘你了。當初我想學祖父的劍法,祖母、阿娘卻說小娘子不必學這個,死活拘著我不讓學。若是那時候當真學了,或許還能與你對戰呢。」
李遐玉又從頭到尾將四十八式都練了一遍,這才收勢停了下來。婢女們立即上前替她拭汗,捧上水盆供她洗手。待簡單收拾一番之後,她方對著李家姊弟二人笑了笑:「十娘姊姊若是不嫌棄,刀法、槍法、鞭法都盡可隨意學。只是,每日須得抽出幾個時辰來我家,讓祖母親自教你。」練了一上午,她的氣息並不紛亂,臉頰卻湧動著紅暈,一雙明眸也晶亮燦然,容色比平常還更盛幾分。
李丹薇禁不住抿嘴笑道:「元娘這模樣可上不得戰場罷?沒有半點威懾之力,反倒會讓人看得呆住,只恨不得將你搶回帳篷裡去呢!」她的打趣相當隨意,根本不似閨中小娘子的頑笑話。李十二郎聽得一怔,腦海中不由得浮想聯翩,臉上也微微一紅。
李遐玉卻半點也不在意,應道:「那十娘姊姊可得給我打造一張面具。我可不想戴著厚重的頭盔,便仿照蘭陵王破陣之舞,拿面具遮了就是。說來,我手底下那些女兵,也須個個都戴著張牙舞爪的面具才好。」若是一群芙蓉玉面的小娘子,衝出去殺敵確實少了幾分威勢。不若戴上鬼面獠牙如驅儺的面具,讓敵人大驚失色甚至驚嚇連連得好。
「我親手給你做罷。」李丹薇有些躍躍欲試,上前把著她的手臂,「今日來,是想給你說個好消息。昨天聽祖父偶然說起,崔尚書一行人已經越過了大漠,正整裝待發繼續往北去。我又讓十二郎去探了幾回消息,據說這一路都平安無事。」
「多謝十娘姊姊記掛著。」李遐玉笑彎了眉眼,轉念想到柴氏的舉動,嘆道,「說不得祖母也是牽掛著阿爺與阿兄的安危,這才不想回弘靜縣罷。」畢竟,一回到弘靜縣,打聽消息便十分不容易了。此事到底重大,誰也不能篤定那些反覆無常的薛延陀人到底會不會幡然後悔,敢不敢對大唐來使下手。當然,他們若還想在漠北安生下去,八成是不敢這般招惹大唐的。否則,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不將薛延陀人滅去,絕不會善罷甘休。
「最近也總不見你出門宴飲,莫非是懶怠了?膩煩了?」
「還是姊姊懂我。那些個宴飲不過是白白耗費時光罷了,頑也頑得不痛快。而且,她們其實並不想邀請我,不過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勉為其難地給一張帖子而已。我又何必巴巴地送上門去,與她們兩看兩相厭呢?」
「哼,那你便能將我獨個丟下?也真是狠心。好幾回我都是聽說給你遞了帖子,這才興沖沖地去了。哪知道左等右等,你卻派人說不堪暑熱,在家中養病?就你這付小身板兒,找遍靈州恐怕也找不著比你更活蹦亂跳的了罷!」
「好姊姊,饒了我罷!我最怕癢了!嘻嘻!哎呀!姊姊也不必去了,來我家陪我罷。橫豎別院離都督府也不遠。」
李丹薇眸光微微一黯,又輕輕撓了李遐玉幾回,這才安然自若地笑道:「你當我平日都無事可幹麼?每天都能空閒下來陪你頑?最近在跟隨阿娘學著主持中饋,可是忙碌得很呢。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閒,才能來尋你。」
李遐玉素來與她心有靈犀,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心境略有起伏,便不再提此事,轉而笑道:「若是十娘姊姊忙,那我便去探望你就是了。咱們也不必頑什麼酒令,光是射箭、投壺便足夠消磨一整日了。」
李十二郎隨在她們身後,看她們彼此笑得坦然隨意,較之家中堂姊妹無形之間的刀光劍影,顯然情誼更加堅不可摧,不免很是老成地嘆了口氣。待得閒遊半日,兩個好姊妹依依不捨地惜別之後,他索性棄了自己的愛馬,隨著自家阿姊進了馬車。
李丹薇斜倚著隱囊,手中把玩著李遐玉送給她的安息匕首:「怎麼?你也想勸我,少和元娘來往?」她話中帶著兩分冷嘲,更多的卻是疲憊與執著。
李十二郎眨眨眼,嘆道:「阿姊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先前便覺得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謝三郎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言談舉止都簡直讓人抬不起頭來;玉郎性情不錯,又文武雙全,也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孫大郎雖然魯莽些,心地卻很良善。今日隨著阿姊來了一趟,更覺得元娘也絕非普通的小娘子,心性見識都不知比家中那幾個胡攪蠻纏的姊妹高出多少。」
李丹薇神情緩和不少:「是啊。不過因她家是寒門,阿娘與祖母便不許我過於親近……」
其實,他們隴西李氏丹陽房對世庶之別並不看重。殊不知那位赫赫有名的世祖父(李靖),娶的便是寒門之女,甚至出身都並不算太光彩。幾十年來,這樁婚事私下一直隱隱被人當做是敗壞門風之舉,很是遭人輕蔑鄙視。但那又如何?誰敢親口污衊一位一品國夫人?便是外人再多口舌,她這一世與世祖父相濡以沫、兒孫滿堂,過得不知比這群只會腹誹她的世家貴婦幸福多少。如她這樣的小輩,也從心底羨慕這等相知相守,毫無門戶之見的情感。
但偏偏,出身范陽盧氏的祖母、清河崔氏的阿娘,卻最見不得這等寒門陋戶,最聽不得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名聲被人四處詆毀。便是表面上再如何彬彬有禮、和藹近人,她們也一直拿高高在上的態度評判著她的知己好友——品行才華皆十分難得又如何?只「寒門之女」這一條,便抹殺了她的一切優點。
李丹薇回過神,勉強笑道:「若不是將你也帶出來,說是一同去利人市走一走。恐怕我今天還沒有機會來別院探望元娘呢。只希望元娘遞帖子過來的時候,阿娘與祖母別為難她才好。」
「若非我們都姓李,我還想著將元娘娶回去呢!」李十二郎拍著胸口,「只可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們家要錯失一個好媳婦了。」他其實年紀尚小,不過十二歲。然而,這樣的年紀,卻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時候,說起婚姻大事亦很是坦然。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甚至十二三歲便已經成親了——皇家幾位公主出降都不過是這般年歲而已。
李丹薇卻禁不住笑了:「你可別拿元娘取笑,否則我饒不過你。」
李十二郎想起方才那位美目顧盼、言笑倩兮的小娘子,臉上有些可疑地紅了紅:「我可不是胡說的。若是能將元娘娶回家,一同射箭狩獵,一同打球賽馬,我還能使劍術試一試她的刀法,豈不是夫唱婦隨的佳話?」娶得娘子,可不是為了無言以對,成日各忙各事。
李丹薇怔了怔,神色徹底柔和下來:「若她能成為我的弟婦,簡直再好不過。可是,十二郎,元娘志不在此。」她所學的一切,都並非只為了興趣,更並非為了投未來夫君所好,而是志向所在。然而,這些離養尊處優的十二郎實在太遙遠了。
李十二郎忽然覺得,眼前的阿姊與身後宅邸裡的李遐玉都似乎多了幾分難以理解的神秘之感:志不在此?小娘子們所求,無非是嫁得有情郎,比翼雙飛過一生。她們的「志」,還會有什麼呢?難不成,正因為她們倆所思所想都與尋常小娘子不同,祖母、阿娘才不許她們過多來往?免得阿姊的心也「野」了?
另一頭,李遐玉將李丹薇姊弟送出去後,望著他們的馬車走遠,悵然一嘆。
思娘、念娘均感覺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卻不知原委。念娘試探著問道:「元娘可是捨不得李娘子?過兩日再去都督府探她便是了。如今天候炎熱,也不能成日操練,免得過於疲憊,反倒是傷了身子。」
「我倒是想去,卻不能常去,免得教十娘姊姊為難。」李遐玉道。她先前並非不曾給李丹薇寫過信,也並非不曾再度拜訪都督府。那時只覺得崔縣君的態度無可挑剔,如今想來卻不過是不失禮而已。如李丹薇這般聰慧之人,何須在中饋之事上耗費那麼多精力?這些事也不過是隱晦地阻礙她們相交的藉口罷了。世庶之別,果然絕非能輕易踰越的鴻溝。若是換了旁人,她必定不想再勉強周旋。然而,對方卻是她唯一的知交的家人,又是祖父的上峰,容不得她怠慢。
或許,她和李丹薇表面上應該如李家所願,漸漸淡下去。但暗中該如何來往,還須仔細琢磨一番才是。虛虛實實,才是用兵之道,不是麼?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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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7:17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外
卻說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內眷對世庶之別的偏見而煩惱,開始琢磨暗中與李丹薇保持來往的法子。同一時刻,數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謝琰穩穩地拉開弓弦,一箭又一箭,例無虛發地射穿了數隻餓狼的脖頸。
面對足足上百頭餓狼的圍攻,便是訓練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裡暗暗有些發怵。這些狼也不知在他們身後綴了多久,趁著黃昏時分人困馬乏的時候猛然襲擊,許多兵士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員都帶了精壯的部曲,面不改色地衝上去抵擋住狼群頭一回的奇襲,才不至於讓府兵們損傷慘重。
在這些青壯的軍漢中間,年幼的謝琰顯得尤為淡定。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或束手束腳,或勇敢地往前衝。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只是策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練而又狠辣的箭技,卻足以令許多人為之側目。
李和本想拔刀沖上前去盡情地劈砍,但回頭一看,其他折衝都尉卻都並未放過這個表現的好機會,正緊緊護衛在崔敦身邊。他也不想顯得太過與眾不同,只能勉強按捺住衝殺的心思,撥馬來到崔敦附近。
崔敦掃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孫兒,又何必親自出手?」
聞言,李和看向宛如鶴立雞群般的謝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謬讚了!這小子還有得磨呢!騎射而已,咱們靈州男兒哪個不會?若是讓他上前頭殺狼,恐怕就狼狽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眾,自己心裡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紀還小,當不得出頭鳥。他日在戰場上一戰成名,那才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過謙虛。」崔敦撫著鬍鬚,「騎射確實誰都會,但能箭箭取一頭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後,這孩子也能入宮參與每年的重陽大射,說不得還能得最上等的賞賜呢!哈哈!」
此言毫無客套之語,充滿了他對謝琰的期許。如他這般在朝中經營數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練就出一雙識人的利眼。難得的千里馬,哪個伯樂看著不心生歡喜呢?他日若當真能見此子攀上青雲路,也是一樁識人的佳話不是?
重陽大射,那可是只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宮參與的射禮,不折不扣的寵臣方能擁有的榮耀。李和聽出了他的善意與提攜之心,自是高興不已。其他折衝都尉卻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這般的好兒孫來——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謝三郎一般,誰看著不歡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紀太小。」李和道,「不能投軍。否則,某早便將他記在軍府名籍上了。」以謝琰的能力,待到十六歲才能正式投軍,確實太晚了些。若是錯過了與薛延陀的大戰,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與孫女想得不同,總希望大唐目前暫時能與薛延陀交好,等到萬事俱備之後再撕破臉也不遲。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來,讓他當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華者,又何必拘泥於年紀?不如這樣罷,從薛延陀回轉之後,老夫便寫封薦信與李都督,讓謝小郎破格擔任隊正。區區五六十人,想來他應該鎮得住。」
李和大喜,抱拳行禮:「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盡!嘿嘿,往後一定要讓這小子好生巡邊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異動,他才能拼盡全力報效大唐!為國盡忠!!」他也並非不會說好聽話,這一串話丟出來,慷慨激昂,充滿豪氣,盡顯武人之風。
崔敦看來也十分喜愛他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眾折衝都尉掩住內心的辛酸,也跟著笑起來。有人知趣地讚了幾句謝琰,又拐彎抹角地問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這可是他早幾年就看中的孫女婿!這些人居然也腆著臉想與他搶?!想得倒美!於是推說道:「這孩子不過是某的義孫,婚事自有他家中爺娘做主。何況,他年紀還小,尚未立業,何談成家?」
「成家立業,自是成家在前,立業在後。」眾人笑起來,「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卻又立刻接道:「俗話說得好,『溫柔鄉,英雄塚』!我家的男兒絕不能折在溫柔鄉里!」
他們談笑之間,謝琰已經將兩個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換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殺了六十頭狼。在這般強力的支援下,衝殺在前頭的部曲與府兵們也很快將剩下的七八十頭狼屠得乾乾淨淨。一戰下來,只有幾個輕傷者,可謂是大獲全勝。
崔敦滿意地吩咐紮營造飯,又毫不吝嗇地將他隨身帶的武器以及錢財賞給那些勇士。謝琰功勞卓著,得了一柄鋒銳無匹的橫刀。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氣迫人,且似是已經飽飲鮮血,更隱隱透出幾分煞氣。謝琰對它愛不釋手,自此從不離身。
數日之後,持旌節的大唐來使一行人,終於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數百騎兵。為首者,則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從長子大度設兩年前大敗之後,同其一起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來使,既能彰顯薛延陀對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懾,確實是再合適不過。
看起來,這位突利失小可汗對大唐來使也頗為友善。他甚至能斷斷續續地說幾句漢話,夾雜著薛延陀語,手舞足蹈地與崔敦描述著薛延陀部的富裕豐饒。崔敦身邊的鴻臚寺長史盡職盡責地翻譯著他的話,而其實什麼都能聽懂的崔尚書卻裝作一無所知,始終保持著友好而又疏遠的笑容。
謝琰策馬跟在不遠處。因他年紀小,又穿得很尋常,薛延陀人只當他是侍從,對他並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讓他暫時護衛在側,以備不時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語,自是聽出這位年約三十來歲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麼:牛馬如雲的薛延陀部肯定供養得起大唐帝姬。只要這位公主嫁過來,必定會讓她過上和長安一樣奢侈的生活。
且不說這些保證和暗示的話是否能成真,但這位小可汗的態度卻由此赫然可見。對這樁親事如此熱衷,他當然並非純然因孝順的緣故。薛延陀是化外蠻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興公主嫁給夷男可汗,等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為閼氏。突利失如此對大唐來使示好,也說明他對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卻並未獲得部族內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圖借示好來獲得大唐的偏重。
謝琰轉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繼承人之爭。長子大度設自不必說,自從諾真水大敗之後,已經完全失去了部眾的支持;次子突利失雖說頗有幾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緣故,似乎並不得夷男可汗歡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為夷男可汗的大閼氏,對可汗之位亦是虎視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戰,似乎也頗得部眾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擠在外,只得率部眾往更北之地遷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穩,便是大唐重挫他們的又一次機會。不知崔尚書究竟會藉著這回出使,給他們埋下什麼內患呢?他可不信,這位崔公僅僅只是傳聖人的敕旨,將新興公主換了契苾何力便作罷了。這種事,誰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許非崔公不能成。
又過了數天,眾人才算真正到達了薛延陀牙帳所在之地。只見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一條清澈的河流奔騰而過,無數牛羊馬匹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邊,數千頂帳篷彷彿灰白色的雲朵一樣拱立在原野上。帳篷群中,既有牽著馬匹來回巡視的騎兵,亦有弓著腰辛苦勞作的牧民與奴隸,加起來足足有萬餘人。再仔細看,甚至依稀還能看見粟特商隊的身影,正很是熱火朝天與牧民交換貨物。
這是謝琰所見過的最大的部落——或許不該稱之為部落,應當算得上是「城鎮」。若將帳篷視作房屋,將牙帳視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許也稱得上頗為繁華了。突厥降部雖也人口眾多,但到底可汗統轄的部族不曾像這樣全聚在一處,自然也沒有這般赫赫聲威。
「崔尚書,請!」突利失笑道,指向最華麗高大的那一頂帳篷,「我阿父已經等待多時,咱們這便去見他。不過,去見阿父之前,崔尚書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態度仍是和善得很,卻難掩眉目中的幾分焦急之色。原因無他,一連幾天示好,崔敦都當作不曾聽懂般,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這位小可汗甚至懷疑是跟來的通譯不懂薛延陀語,或者譯錯了的緣故,才讓這位大唐使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對鴻臚寺長史也沒什麼好臉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禮節,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自然不能就這樣去拜見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換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過。」
聽完翻譯後,突利失點頭道:「大唐有大唐的規矩,既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崔尚書就隨意一些。為大唐使節準備的帳篷早就收拾好了,自會有人將你們帶過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帳中回稟阿父,待會兒再來接崔尚書。」
崔敦又不緊不慢地接道:「不知待會兒可能見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臨洮縣主很是想念他,之前還囑咐我好好看顧著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傷。」他此時的態度不軟不硬,但刻意提起「受傷」二字,便已經昭示著不滿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便恢復了笑臉:「崔尚書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們的貴客,自然不會慢待於他。若是崔尚書想見他,我問一問阿父再說。」
「有勞小可汗了。」崔敦笑著微微頷首,略帶幾分矜持。
謝琰將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將每個人的神色與應對都記下來。並非誰都有這樣的機會,能親眼得見大唐與薛延陀的另一種交鋒。他能自其中學到的一切,往後都必定獲益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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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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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7:29
第四十四章 契苾何力
謝琰靜靜地守在帳篷外,無論是面露譏笑之色的薛延陀騎兵或是骨瘦如柴傷痕纍纍的奴隸,都未能令他轉移目光,更未動搖他的情緒。他旁邊是崔敦的親信部曲,與幾個魁梧如小山般的大漢站在一處,更襯得他身形單薄消瘦。
不多時,李和並幾位折衝都尉便已經換了身衣衫,前來拜見崔敦。謝琰朝他們見禮,李和卻只用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低聲道:「既然得崔公看重,便只管遵命行事就是!」謝琰淺淺一笑,勾起嘴角:「祖父,孩兒省得。」身在薛延陀牙帳,也容不得任何人隨意行事。否則,影響的便是北疆局勢、大唐的安穩,數千萬百姓的安寧生活。便是再深恨薛延陀人,他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逢什麼時機,該做什麼事,是他眼下最該學的。待到更進一步,那便是為了行事而製造時機了。或許,此時此刻帳篷內崔尚書的一句話一個舉動,便能決定數年後的大局變換。並非攻城掠池才是兵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詭道用得神乎其神,方是用兵之上策。若說保家衛國、血肉搏鬥對抗能激得他熱血沸騰,那這種運籌帷幄之中的瀟灑則更令他神魂震顫、不能自已。
以殺止殺,並非上策。待在軍府所能做的事,無非是保護與開拓罷了。但真正掌握國計民生的翻雲覆雨之手,卻仍遠在長安。掃平胡虜之後,他遲早都會踏進長安那座巍峨的宮殿中,為天下蒼生,為大唐疆域,為陳郡謝氏,做出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決策。
正思索間,遠遠就見突利失小可汗匆匆而來,步伐迅疾,神色暗沉,眉目間滿是惱怒與忿恨。不過,待來到帳前時,他便恢復了原本的笑臉模樣:「不知崔尚書是否準備妥當?阿父聽聞大唐天子使者到了,十分歡喜。」
「讓可汗久等了。」崔敦掀帳而出,一身精緻的紫色襕袍穿出了大唐高官重臣的氣勢與尊貴,手中持著旌節,愈發顯得氣度非凡。突利失自然知曉,服紫是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榮譽。只是不曾想到,換了身衣裝,這位大唐來使的威勢便隆重許多,怕是與可汗相較亦不相上下了。
兩人走了幾步,崔敦忽然又問:「契苾可汗安在?」
突利失似是早就料到他定然還會問,很是自若地笑道:「因姑臧夫人近來身子略有些不適,契苾可汗心中擔憂,接連幾日都在夫人身邊侍疾。崔尚書若想見他,也不必急於一時。諸位在牙帳還須得盤亙一段時日,何愁沒有見面的機會呢?」
「契苾可汗事母至孝,自然不能輕易打擾。」崔敦接著他的話嘆道,轉頭吩咐了部曲幾句話,又道,「臨行之前,臨洮縣主托我帶了些衣物給契苾可汗。我派人去送一趟,應當也無妨罷。」
聞言,突利失神情微變,剛想託辭幾句,就見部曲捧出一個精緻的檀木箱籠。崔敦隨口吩咐道:「謝小郎便抱著箱籠去一趟罷。路上小心些,這是縣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出了什麼錯漏。」他的聲音十分平和,卻暗藏著幾分威嚴,容不得任何人推拒。
「是。」謝琰接過箱籠,發覺這箱籠輕得很,或許確實只是些衣物罷了。
突利失已經失了先機,見謝琰不過是個年幼的「僕從」而已,於是也只得故作大方道:「能得臨洮縣主送來的禮物,契苾可汗想來應當會很歡喜。姑臧夫人所居的帳篷離此處有些距離,便由我的部下帶著崔尚書的僕從去罷。」
於是,謝琰便隨在幾個高大的薛延陀兵士身後,默默朝著帳篷群內行去。他生得幼小,又「言語不通」,薛延陀兵士並未將他放在眼中,自顧自地說起了話。或許因上官不在的緣故,他們所言頗有幾分肆無忌憚,無非是戰利品、牛羊、女人、酒等。被軟禁的姑臧夫人、契苾何力、契苾沙門自然也是話題之一。
謝琰靜靜地聽著,從他們的隻字片語中分析出他所不知的一些珍貴消息。
薛延陀最近與西突厥頻繁交戰?為了爭奪漠北之首的地位,為了鐵勒諸部不再對突厥人俯首帖耳,所以才想藉著與大唐和親的時機提高聲望?打的主意倒是不錯,這位夷男可汗還真是狡詐如狐、能屈能伸的人物。對大唐有所求時,不惜放下身段,求親、議和、稱臣,無所不為;一旦稍微強大一些,狼子野心便暴露無遺,如潛伏的餓狼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從大唐身上撕下一塊血肉的時機。
此次薛延陀巧言令色說服契苾部劫持契苾何力一家叛出大唐,原本是想借此集合鐵勒諸部的力量,順帶離間大唐幾位胡將。卻不想契苾何力對皇帝忠誠若此,萬般計策反倒都使不出來了。薛延陀人對契苾何力自然沒什麼好話,卻沒想到他居然能給和親之事帶來轉機,也實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和親之事能成,契苾何力給薛延陀人帶來的好處,應該也不亞於他徹底叛唐了罷。
想到此,謝琰不免對薛延陀人又高看了幾分。這些草原上的胡族,絕非什麼魯莽之輩。他們太懂得生存之道,依照本能便能使出各種魑魅伎倆,簡直令人防不勝防。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徹底打斷這些北方胡族的脊樑?迫使他們不再你方唱罷我登場,無休無止地擾亂大唐邊疆的安寧?殺個乾淨?遠遠驅走?或者以胡制胡?
以他的閱歷,尚且想不出來。總覺得目前無論是什麼良計,都仍並非萬全之策。
「嘖,草原上的狼跑去做了漢人的狗!還是一部可汗呢!簡直是咱們鐵勒人的恥辱!」
「漢人皇帝還願意拿親生的女兒來換這條狗。做狗做到這個份兒上,說不得也值得了!」
「此事當真能成?可汗和小可汗都希望能娶漢人公主,但拔灼那一頭……剛才你們也看到了,小可汗臉色很是難看,定是在牙帳裡受了拔灼的冷言冷語。」
「按我說,拔灼那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鐵勒人受了突厥人那麼多年的氣,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漢人也壓在我們頭上嗎?戰敗一次又能怎麼樣?草原上誰沒敗過一回兩回?還怕了他們不成?那些個漢人就是一頭狼帶著一群羊而已,哪裡比得上咱們?!用得著怕嗎?」
「怪不得說你頭腦簡單。如果讓小可汗知道你居然覺得拔灼不錯,你就等著挨鞭子吧!小可汗的脾性才最像可汗——不管做什麼事,咱們只需得到好處就行。至於是不是與漢人結交,又有何干係?天高地遠,他們又管不著草原上的事,也就是嘴上佔佔便宜!」
幾個薛延陀人說得高興,又回頭瞥了瞥依舊面無表情的謝琰:「瞧這個漢人小子,哪裡像咱們的崽子們那麼結實高壯?只怕一拳就揍得他哭爹喊娘了。」他們大笑了一番,滿以為這個瘦弱小子心裡正不知有多驚懼呢,又惡狠狠道:「漢人小子,將你抱著的木箱子給我們看看!!」方才從突利失的神色來看,便似是擔心漢人藉著送禮物的機會,與契苾何力暗中來往、相互勾連。他們作為其親信部下,自然懂得要如何為小可汗分憂。
話音方落,這幾人便露出猙獰之色,動手想要強搶。謝琰輕巧地往後一避,躲了過去。
薛延陀兵士氣得哇哇大叫,又撲了上來。謝琰抱著檀木箱籠便往前跑去,一路上自然驚起一陣陣喧嘩。沒過多久,他便發現不遠處有一頂裝飾較為精美的大帳,兩個胡人婢女正自內而出,身上穿著胡服,繡紋卻是大唐的式樣。他心中微微一動,徑直往帳中闖去。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此帳?」帳篷內的胡床邊,坐著一位身量魁梧的鐵勒漢子。他聽見聲響之後,立刻拔刀而起,怒目而視。謝琰仔細打量著他,見他眉目深邃,神色警惕而沉著,渾身傷痕纍纍,尤其缺了一隻左耳,便能確定他的身份了。
而這漢子見闖進來之人竟是一位烏髮烏眼的漢人少年,也吃了一驚。
「某奉大唐天使崔尚書崔公之命,給契苾可汗送臨洮縣主所托之物。」謝琰道,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送上那檀木箱籠。他說的是長安官話,契苾何力自然能聽懂,追進來的胡婢、薛延陀人卻一頭霧水。
「什麼?聖人遣了來使?」契苾何力微驚,擰緊雙眉,又對幾個薛延陀人喝道,「給我滾出去!沒有我的命令,爾等怎麼敢擅闖?!不分上下尊卑的東西,拖下去抽幾十鞭子!抽死了事!以儆傚尤!」他雖受困此地,但到底是一個部族的可汗,身邊仍然有些忠心耿耿的侍衛。而且,夷男可汗既然在盛怒之下也不曾殺他,自然亦不會因區區幾個兵士的生死而為難於他。
很快,那幾個辯解自己是突利失部下的薛延陀人便被制服,徑直拖了出去。而後,契苾何力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打量著謝琰:「你是崔公身邊的人?怎麼以前從未見過?」
「某是靈州人。」謝琰道,「有幸得崔公看重,暫時收留在身側充作護衛。」
「崔公已經去見夷男了?」 契苾何力又問,直呼薛延陀可汗的名字,不僅毫無尊重之意,而且充滿了痛恨與厭惡。
「是。」謝琰接道。
「聖人果然答應和親?」
「是。」
「絕不能答應!」 契苾何力猛然轉身,舉步便要往外行去,「公主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能下降薛延陀這等亂臣賊子?絕不能讓夷男那畜生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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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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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7:45
第四十五章 確定和親
「可汗且慢!」
「且慢!」
兩道幾乎異口同聲的齊呼,喚住了渾身氣勢大漲的契苾何力。他氣惱地大喝一聲,卻仍是生生地止住了往外奔的腳步:「都是因我放縱不察之故,咱們部落居然膽大妄為叛逃大唐,一家三口才落得被人囚禁的地步!我這條性命是死是活,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對大唐北疆而言,卻又輕易死不得!然而,聖人惜我,居然要以親女來換……」說到此,他喉嚨哽咽,堂堂九尺大漢,竟是潸然淚下。
「此事與你何干?」胡床上躺著的人長嘆一聲,聲音澀然,「都是阿娘的錯,不曾察覺薛延陀人混入部落。他們在阿娘跟前試探,也只是喝退訓斥了事,沒有將他們都捆起來早做防範。若不是阿娘和沙門著了他們的道,憑你之力,又怎可能會落入他們手中?」
謝琰循聲望去,卻見一位褐髮琥珀眼的中年胡婦躺在床榻上,臉上滿是病容——想來應該就是契苾可汗之母姑臧夫人了。這位夫人生了病,契苾何力侍疾,看起來倒是都不假。不過,生病的緣由卻也值得商榷推敲——畢竟這是薛延陀人的牙帳,想做些什麼手腳實在是太簡單了。用姑臧夫人以及契苾沙門來困住契苾何力,何嘗不是薛延陀人的又一種手段呢?
「阿娘,此事既是我們造成,便須由我們來解決!」 契苾何力接著道,「眼睜睜看著公主落入薛延陀人手中,我實在做不到!」
姑臧夫人搖首:「外頭都是薛延陀人,此處距牙帳又離得遠。憑你一人之力,怎麼可能闖到牙帳裡頭去?別白白地再受一回傷,反倒讓夷男那狗賊又抓著藉口找你的麻煩。你且靜一靜心,大唐天使既然來了,且與他會一會再說罷。」
「可汗,如今聖人已經頒下敕旨,天下皆知,和親之事勢在必行。」謝琰道,「想來在聖人眼中,此時此刻,新興公主金枝玉葉也抵不過可汗一家三口的安危。請可汗莫要著急,否則,反倒可能致使崔尚書談判越發艱難。」他說的所有話,皆是真實,卻在「此時此刻」四字上越發著重。
契苾何力畢竟是膽識見解皆遠超常人之人,琢磨出他言中的暗示,轉身坐了下來:「你年紀雖小,此話倒是說得巧妙,不愧是崔尚書看重的人。不錯,此時此刻,我們絕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聖人忍痛割捨愛女的心意便白白浪費了。」
「聖人至情至性,舔犢之情亦是不會少。」謝琰又道。說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眼下畢竟身在敵營之中,什麼都不能說得太明白。這些道理,契苾何力應該也知曉,只是身在局中,太過愧疚,才一時迷惑罷了。
契苾何力頷首:「我知道了。你且去回稟崔尚書,請他盡力就是。無論他想要我做什麼,我定會全力配合。」和親,說不得也是一種手段。如何將這種手段運用到極致,他不擅長,但如崔敦那般的人物自是嫻熟得很。薛延陀想從大唐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說不得反倒被大唐重重一擊呢?
「是,某必將可汗之言盡數回稟崔公。」謝琰道,又向胡床方向遙遙行禮,「姑臧夫人病勢沉重,想來是因薛延陀缺醫少藥的緣故。此行有太醫署的太醫隨行在側,理應為姑臧夫人好生診治調理。」
姑臧夫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紋路皆舒展開來:「小郎君心細如髮,多謝了。」契苾何力亦是大喜:「阿娘已經病了半個多月,確實拖不得了。你若獨自回去,恐怕有人為難於你,我立刻派侍衛跟著你去見崔尚書!」他方才還發愁用什麼為藉口,派人與崔敦聯繫,眼下卻是一箭雙鵰了。
謝琰出了帳篷之後,原本守候在帳外的兩個契苾部侍衛便悶聲不吭地隨上了他。他隨意地瞥了一眼,方才那幾個薛延陀兵士仍被按在遠處執行鞭刑,背上已經抽得血肉橫飛,眼看著是出氣多進氣少了。見他出帳,他們竟都掙紮起來,狠毒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剜向他。誰知這少年郎竟似不曾看見似的,逕自施施然地離開了。
三人到得大唐一行人休息的帳篷群,果然發現裡頭依舊寂靜一片。想必崔敦仍帶著幾位折衝都尉在牙帳中飲宴。謝琰也不著急,尋到崔家部曲們所在之處,與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豪爽之極。一路行來,這些崔家部曲對他極有好感,將好酒好肉都給他留了些,見他又帶來契苾部侍衛,更是稱兄道弟親熱起來。
直到夜色漸深,崔敦一行人才在突利失的護送下歸來。謝琰喝下幾杯冰涼的水沖淡酒氣,悄無聲息地隨在後頭進了崔敦的帳篷。只見崔尚書立在帳篷中央,臉色暗沉無比,拂袖道:「小可汗不必遮遮掩掩。原以為薛延陀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卻不想還有人居然當著老夫的面就大發厥詞!若是他日公主當真嫁過來,還不知要受多少閒氣!堂堂大唐公主,豈能受這般折辱?!今日之事,老夫必如實稟報聖人!」
鴻臚寺長史如實表達了崔尚書的憤怒,在場的大唐人無不怒目而視,難掩鬱怒憤慨。突利失焦灼之極,忙辯解道:「崔尚書,那不過是我那弟弟的酒醉之言!且阿父已經將他驅逐出帳外,顯然並不認可他的言論!阿父確實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必會立公主為大閼氏,任誰都不可能越過公主去!」
「呵,這種話老夫怎能相信?聽說這位拔灼王子是如今的大閼氏之子,頗得可汗寵愛?怪不得侮辱了我大唐公主,居然只是被驅逐出牙帳,什麼懲罰都不必受!且不說有愛妻愛子在側,可汗待公主還會有多少真心——他日若教這拔灼王子當了可汗,薛延陀王帳裡還會有公主的立足之地麼?!」崔敦冷冷一笑,「老夫手持旌節,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聖人雖有親善之意,但若爾等暗藏禍心,便不必再多談了!」
突利失想不到他會翻臉,心裡又苦澀又惱怒,咬牙道:「方才崔尚書不是已經答應阿父,公主和親,薛延陀部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契苾可汗便充作提親使前往長安……」
崔敦挑起眉:「不錯,公主和親——我們大唐公主的封號多得是。既然爾等無誠意,聖人又何必以親出的新興公主下降?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哪個不是我們大唐的貴主呢?」大唐宗室枝繁葉茂,尋個宗室女出來還不容易麼?
突利失張大口,無言以對。便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親生的公主與被封的公主差距到底有多大。若只娶了個宗室女,與吐谷渾、吐蕃又有何異?薛延陀憑什麼向西突厥施壓?憑什麼藉著大唐如今的聲威傲視漠北?可是,他心裡更清楚,阿父對拔灼另眼相看,是絕不會輕易處罰於他的!說不得他將這句話傳回去,灰頭土臉的還是自己!!
「夜色已經深了,小可汗自便罷。」崔敦坐下來,冷淡地表示送客。幾位折衝都尉齊齊地站在他身後,努力睜圓虎目壯大他的聲勢。突利失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得道:「崔尚書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拔灼不對,我必會讓阿父處罰於他。請崔尚書一定要相信,薛延陀娶得公主之後,必定會奉公主為上賓……」
說罷,他轉身欲出,眼角餘光瞥見謝琰上前去,低聲道:「臨洮縣主所托之物已經送到,契苾可汗十分高興。聽聞來使中有太醫署的太醫,可汗懇請太醫前往,為姑臧夫人診治調養。」
「姑臧夫人的病勢居然如此沉重?」崔敦顯然氣惱更甚,望向突利失,諷刺道,「原來,可汗所說的,待契苾可汗、姑臧夫人一家為貴客,就是這麼招待的?!若是姑臧夫人有什麼閃失,契苾可汗事母至孝,別說是小可汗,恐怕連可汗都擔當不起後果罷?!」
突利失額角已經沁出了冷汗。他顧不上追究謝琰到底是如何大搖大擺在帳篷群中來去的,只能道:「姑臧夫人的病勢拖不得,既然天使中有太醫,便立刻前去診治就是。若需要什麼藥材,王庭內來了不少粟特商人,應當全部都能換得。」薛延陀人生病自有巫醫醫治,但姑臧夫人在涼州居住了十幾年,早便不適應巫醫的治療方式了。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差池,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兩個憤恨之下,說不得便會帶著契苾部反叛,將薛延陀部逼死其母的名聲傳遍漠北。到時候,別說統一鐵勒諸部了,可能反倒激起其他各部的防備之心!這也是為何契苾何力不願投降效力,夷男可汗反倒拿他沒有法子,只能軟禁起來的緣故。
崔敦沉吟片刻,命太醫立即跟著契苾部侍衛去診治,又意味深長地對突利失道:「先前那些時日,與小可汗相談甚歡,老夫也知道小可汗對大唐的親善之心。原以為夷男可汗派小可汗前來接待我等,是因重視小可汗之故。如今,我們不過才來了半日,便出了這麼多事,小可汗也委實不容易。」
突利失雖然依舊滿懷警惕,但這幾句話無一不說中了他內心的委屈與隱憂,竟令他油然生出幾分憤然之感:不錯!看起來這是個攬聲望的好差事——當初阿父將差事交給他的時候,他也是滿懷欣喜!但誰知道,這差使居然這麼不容易?!拔灼從頭到尾都來找麻煩不說,族中還生出了這麼些事!就像這個大唐天使所說,如果阿父當真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就不該縱容拔灼鬧出這麼些事來!想借大唐的威勢,還想在天使面前耀武揚威,真當人家是傻子不成?!
「罷了,小可汗不容易,老夫也就不為難你了。」崔敦道,「本想立刻去見一見姑臧夫人,問候一聲,如今天色太晚,也不是時候。明日煩勞小可汗與可汗說一聲,老夫想見見契苾可汗。方才諸事都已經定下了,契苾可汗往後便是提親使,想來可汗也不會再阻攔才是。」
突利失左思右想,臉色變幻萬端,最終微微一整,正色道:「崔尚書說得是。不過,提親之事,還有諸多可商榷之處,我也需見一見契苾可汗才好。不如明日我與崔尚書同去?許多事,都得坐下來好好商量方可。」
崔敦頷首,微微一笑:「下降的究竟是哪位貴主,就端看小可汗與可汗一念之間了。吾大唐天子之意,當初冊封小可汗時,便可得知了。聖人當然更喜歡與大唐親善的女婿,如此也能放心送女兒出嫁不是?」
聽得此話,突利失只覺得一顆心猛然滾燙起來——拔灼鬧了這麼些事,讓他受盡了羞辱,果然還是有好處的!他總算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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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7:56
第四十六章 遠道歸來
彷彿只是轉眼之間,便已然過去三四個月。柴氏與李遐玉終於從都督府得知,崔尚書一行人即將到達靈州。雖說此行不過是出使而已,並非沖上絞殺無數性命的戰場,但到底遠行數千里,內中又有許多變數,也令人掛唸得很。
到得使者歸城那一日,柴氏終究經不住李遐齡、孫秋娘的央求,帶著孩子們乘著牛車前往州府城門外相迎。州城外環繞著一條寬闊的水渠,植滿垂柳,平素便是迎來送往的離別之處。此時遠遠看去,卻停滿了牛車馬車,圍起了或華麗或樸素的行障。作不同打扮的僕婢們捧著吃食漿水進進出出,宛如又一回盛大的飲宴活動,端的是熱鬧非凡。
李家一向不講究這些,只是主人、婢女各坐了一輛輕便的牛車,看上去委實有些寒酸。穿著一身海棠紅窄袖胡服的李遐玉從神駿的愛馬上翻身而下,孫夏、李遐齡也緊緊地跟在她身後。「祖母,遠看著似乎都督府、刺史府的內眷都在,另還有柳郡君等諸位郡君的牛車。趁著崔公一行尚未至,咱們去拜會見禮罷。」
柴氏本以為前來相迎的女眷並不多,卻不料眼前竟是如此盛況,忍不住打趣道:「難不成是家中飲宴沒有趣味,所以都紛紛趕來瞧熱鬧了?」幾位郡君前來相迎,不過是牽念家中阿郎罷了。但其他官家女眷不辭辛苦,早早地過來了,卻又是為了什麼?崔尚書總不可能親自見這些女眷罷。
李遐玉心念一動,把著她的手臂低聲道:「說不得,崔公一行中也有女眷?」崔尚書此行說得好聽是去宣聖人降下公主的敕旨,說得不好聽便是拿新興公主和親與薛延陀談條件。而此事的關鍵,便是將契苾可汗一家三口換回來。契苾可汗授左領軍將軍,其弟授賀蘭州都督,皆為三品高官,二人之母姑臧夫人是聖人親自冊封的郡夫人,絕非尋常內眷可比。
柴氏挑眉,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各家的消息也真是靈通。」她不過是厭煩了無休無止的宴飲活動,得知李和、謝琰一路平安之後便在家中休息了些許時日,先前那些待她親熱無比的官眷轉眼就將她忘在了腦後。不過,這也怨不得旁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若不主動去交際,誰願意白白地將消息送上門來呢?
「咱們也不上趕著討好誰,只是來接祖父和謝家阿兄歸家,不與她們一處反倒自在些。」孫秋娘道,從另一側挽住柴氏,「一家人團聚之後,咱們也好家去。祖母和阿姊不知,兒做夢都想回弘靜縣呢。」在靈州當然不比弘靜縣自在,剛開始時或許新鮮得很,久而久之便深覺無趣了。而且,在弘靜縣中,穿著胡服騎馬隨意奔馳根本算不得什麼。不像如今,偶爾想撒一撒歡,還須得戴上帷帽方可,免得不慎教認識的小娘子瞧見,當面背面嘲笑諷刺她們是不知禮節的村婦。孫秋娘知道,若是阿姊必定不會在意這些閒話。但她似乎尚未修煉到那般地步,仍是有些敏感。
李遐玉聞言笑了:「可不是麼?我也想回賀蘭山看看。如今正是秋狩的時候,獵了灘羊與鹿,正好炙著吃。上回十娘姊姊教咱們做的吃食,也可讓祖父祖母嘗嘗鮮呢。」提起李丹薇,她心裡便覺得又悵然又欣喜。悵然是因都督府依然不歡迎她,她們也只能偶爾見上一面;欣喜則是李丹薇絕不會錯過今日這樣的好機會,又有李十二郎居中策應傳遞消息,想來應當能尋著時機說一說話才是。
「阿姊,我也要秋狩!」李遐齡忙道。
孫夏也連連點頭:「跟著這些官家子弟狩獵很是沒趣,總讓人提前驅趕獵物,烏壓壓一片,閉著眼都能射中!!還是咱們回賀蘭山去,得趣多了!光是尋獵物,就須得費一番心思,總比他們傻傻地只知道策馬飛奔射箭好些!!」他肚子裡也早就攢了滿腹埋怨,無比懷念在賀蘭山自由自在奔馬射獵的日子。
柴氏笑眯眯地聽著孩子們的抱怨,斜了李遐玉一眼:「元娘這幾個月甚少出門,想來也是拘得很了。接了阿郎與三郎,咱們就家去,一同到賀蘭山底下的莊園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由得你們撒歡。」
「祖母說話算數!」李遐齡趕緊接道。
「自然算數。」柴氏瞥了他一眼,「我何時不守信來著?」
「祖母最是心善了!」李遐玉、孫秋娘忙道。
談笑之間,一家人帶著笑意來到都督府內眷的行障前。早便有婢女進去稟報,崔縣君依舊帶著得體溫和的笑容迎了出來。入得行障內,盧夫人便笑道:「老身還道你們會來得早些,想不到竟如此不急不緩。倒顯得我們這些個不相干的更心急些。」
周圍幾位貴婦皆抿嘴笑起來,湊趣地說了幾句話。柴氏在盧夫人旁邊的矮榻上坐下,自若地接道:「原本並不想來,家中阿郎出征無數次,坐在家裡等著他歸來也習慣了。不過,幾個小的卻是無論如何都坐不住,只得帶著他們來了。」
盧夫人便道:「你們家的孩子,個個都是有孝心的。」
「盧夫人謬讚了。」柴氏笑了笑,望向身側的貴婦們,「倒是阿周、阿楊怎麼也來了?莫不是來瞧熱鬧的?」
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也不必再隱瞞什麼消息。便有位貴婦回道:「柴郡君許久不曾出現,大抵並不知曉,崔尚書帶回了契苾可汗一家。旁的不說,姑臧夫人身為郡夫人,咱們可不能怠慢。」
「說得很是。這位姑臧夫人,以前也曾聽聞過。」柴氏道。
一眾貴婦便都說起了姑臧夫人的傳聞——聽說當年契苾可汗主動帶著部落降唐,便是受了她的影響。由此之故,聖人才親自冊封她為郡夫人。若是往後契苾可汗封了候或國公,說不得便是國夫人了。以聖人對契苾可汗的看重,又有臨洮縣主的緣故,此事未必不會成真。
貴婦們議論得熱鬧,小娘子們也聚在一處說起了話。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挪到李丹薇身邊,兩人看似淡定而疏遠,實則低聲交換著最近的消息。崔氏早以為她們的交情已經淡了,也不似以往那樣盯得緊,她們也不必太過小心,只需神色中不露出端倪便可。
「我聽阿兄說,謝小郎君很是得崔尚書看重。說不得,崔尚書會將他帶到長安去呢?」
「阿兄絕不會去長安。至少,眼下並不會去。」薛延陀一日未滅,她與謝琰的心願便未達成,又如何能就此放棄?更何況,她很清楚,謝琰想走的不是貢舉之道,而是軍功進階。此時跟著崔尚書去長安,又能從何處攫取軍功?
「你倒是瞭解得很。」李丹薇似笑非笑,若不是眼前的李遐玉年紀太小,她甚至忍不住想促狹幾句了,「無論如何,得了崔尚書看重,祖父也會對他另眼相看。你家這位阿兄往後的前程,說不得就從眼下開始了。」
「那也是阿兄文武雙全、才華出眾的緣故。換了旁人,恐怕這一行只會瘦上幾圈,更別提做些別的事了。」
「這倒也是。我家好幾位堂兄都覺得他時運太好,有些看不過眼。你不知道,祖父平時很是嚴厲,看著堂兄弟們不上進,便會將叔伯們都叫上一同斥責。能得祖父青睞,可是難得得很。哼,他們也不想想,自己遊玩騎射打馬球的時候,旁人正出生入死呢,還敢忿忿不平。」
「多謝十娘姊姊替阿兄打抱不平。待阿兄家來,我問問他可帶了什麼有趣的特產,讓十二郎給姊姊送過去頑。當然,也不會忘了十二郎的辛勞。」
兩人說了一會兒小話,眼中都蘊著笑意。不過,因柴氏還須得去刺史夫人的行障中問候,便只得暫時告辭了。如此在各家官眷的行障中轉了一圈,李家人才回到自家牛車中。婢女們立即端上烏梅漿、酪漿以及過風消、水晶龍鳳糕等吃食,一家人都略用了些。
將近午時,遠方終於有車馬轔轔行來,帶起煙塵陣陣。李遐玉定睛一看,只見數百匹駿馬護送著十來輛牛車、上百頭駱駝,不緊不慢地行來。牛車裝飾奢華,綴滿璀璨誘人的珠玉;駱駝均馱著沉甸甸的物品,幾乎壓彎了它們的脊背;駿馬上的兵士則精神抖擻,旌旗獵獵。為首的正是手持旌節的崔尚書,及李和等折衝都尉,與幾位從未見過的胡人男子。
李都督與刺史笑著迎上去,崔尚書利落地下馬,與他們拍肩寒暄起來。那幾位胡人男子更是雙目微紅,淚灑衣襟,想來應當是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二人及其親信了。也不知這些三品高官都說了些什麼,李都督回首命人又圍了一圈行障,幾人轉身入內,靈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跟了進去。
郎君們商談國事去了,以盧夫人為首的女眷便從行障中緩步而出。李遐玉左看右看不見謝琰,便假作扶著柴氏跟上去。就在此時,一輛金碧輝煌的牛車中,走下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胡婦。她穿著郡夫人的誥命服,顯得十分隆重,臉上雖帶著笑意,卻難掩疲倦。而扶著她的,卻是一名胡婢與長身玉立的謝琰。
盧夫人腳步頓了頓,她從未見過謝琰,並不知這個小郎君的身份,便只笑道:「想來姑臧夫人已經累了,不如且到前頭的行障中歇息片刻?此外,可需喚些醫者前來為夫人診治?」後頭諸位貴婦都停下腳步——原想著為這位姑臧夫人舉行一次盛大的飲宴,但眼看著她竟是久病未癒的模樣,便不好再打擾她休息了。
姑臧夫人聽謝琰低聲說了幾句,淺淺笑道:「原來是盧夫人。盧夫人盛情款待,本不該推辭。但因養病的緣故,倒是不能與諸位一同熱鬧熱鬧了。不過,我本便打算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倒也不拘今日,改日再與各位飲宴如何?」
「本該如此。」盧夫人道,「行障就在前頭,姑臧夫人請。」
眾內眷簇擁著兩位郡夫人,來到行障中。行障雖寬大,但姑臧夫人經受不得喧鬧,於是只得有品階的郡君、縣君們攜著自家小娘子隨行。其餘世家官眷雖也想進去露一露臉,但又無法厚著臉皮跟進去,便只得黯然離開了。當然,她們這一趟也並不算白來,多少在盧夫人與刺史夫人跟前待了一段時間,又得了姑臧夫人會在靈州停留的消息,回去也可好生籌算一番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48:08
第四十七章 姑臧夫人
都督府待客的行障與方才又有不同,乃是取上好的益州綾圍成,上頭繡著繁雜端整的寶相花紋,看起來既富貴又莊嚴。姑臧夫人、盧夫人以及諸位郡君、縣君依次入內後,由侍婢引著按品階坐下來。郡君、縣君們輕聲問候姑臧夫人,盧夫人作為主家也寒暄幾句,卻不動聲色地往她身後瞧去。
不僅僅是她,好幾位貴婦都看了謝琰一眼又一眼,總覺得那個俊秀的少年郎很是面熟。而且,他看著已經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即使是姑臧夫人的晚輩,也實在不適合留在滿是女眷的行障內。更何況,他生得烏髮烏眼、舉止從容有度,瞧著完全是世家子弟做派,根本不像個胡人。
「這位小郎君,可是姑臧夫人的晚輩?」盧夫人便問道。
「若我能有這般俊俏又聰敏的孫兒,這輩子便知足了。」姑臧夫人笑道,蒼白的臉上泛起些許血色,「這位謝小郎不是旁人,正是李折衝都尉的義孫,在薛延陀牙帳裡可是幫了我們不少忙。說來,三郎,你的祖母、妹妹應當都在罷?且給我引薦一二?」
「是。」謝琰彎起唇角,來到柴氏身側,深深拜下,「不孝孫兒見過祖母。」
柴氏將他扶起來,輕嗔道:「平平安安回來就好,怎地還這般多禮?」雖是如此說,但她心中很明白,在家中能夠舉止隨意,在外頭卻須得謹慎幾分才好。這般出眾的孩兒,可不能給有心人落下不孝順的名頭。而後,她又帶著李遐玉、孫秋娘上前給姑臧夫人見禮:「多謝夫人一路照料三郎。」
姑臧夫人眉眼間皆是笑意:「我這身子骨哪裡照料得了人?幸而有這孩子在旁邊護衛呢,也能與我說說靈州風物,解一解路途的煩悶疲累。」
謝琰接過話:「姑臧夫人教了孩兒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受益匪淺。不過,夫人,孩兒是男子,在此處畢竟不便利。阿妹元娘是個伶俐的,可替孩兒暫時侍奉在夫人身側。她通曉鐵勒語,也可陪夫人多說一說話。」姑臧夫人雖能說長安官話,但依然更熟悉鐵勒語,這也是她喜愛謝琰的緣由之一。至於鐵勒語,與薛延陀語相通,交流完全無礙。
姑臧夫人聞言微微頷首:「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罷。」說著,她握著李遐玉與孫秋娘的手,細細打量她們一番,笑道:「三郎的妹妹,果然都是靈慧可人的孩子。你們都身著窄袖服,難不成都愛騎射?這在漢人小娘子中並不多見呢。」見她很喜愛自家的妹妹,謝琰心中放鬆許多,便向盧夫人、柴氏行禮,悄悄退了出去。
李遐玉回道:「不瞞夫人,今日本只想著來接祖父與阿兄,所以穿了平時慣常的衣衫,又騎了馬過來。若是早知來迎夫人,祖母說不得便讓兒與阿妹穿得更莊重些了。」
「隨意一些倒是好。瞧我這一身誥命服,穿著沉得很,又有什麼意思?」姑臧夫人掃了四週一眼,抿嘴笑道,「諸位也都穿著便裝,倒是很有先見之明。」
便裝與便裝亦是全然不同。李遐玉方才就見過這些個貴婦並小娘子,自然知道她們打扮得十分精心,頗有幾分爭奇鬥豔的意味。由此,她們一家更顯得樸素許多。不過,無論裝扮如何,看在心有善意的人眼中,自是能尋出千般好處。由謝琰而得來的姑臧夫人的善意,當然須得好好珍惜。於是,她便更是巧妙而又誠心誠意地與這位夫人說起話來。
不過說了幾句,姑臧夫人便越發歡喜了,隨口命僕婢將李遐玉、孫秋娘的坐席都搬到她身側來,又對柴氏道:「柴郡君,且將你們家兩個小娘子借我些時日罷。」
「若是姑臧夫人不嫌棄,替老身好生調教她們些時日也好。」柴氏自是答應了。
眾目睽睽之下,姑臧夫人也並未厚此薄彼,又喚了其他家的小娘子上前來瞧瞧,給了她們不薄不厚的見面禮。因都督府是主家,她又留了兩個李家小娘子在身側,其中便有李丹薇:「盧夫人說不得也須得借兩個小娘子與我了。」
「她們得了姑臧夫人的眼緣,也是她們的福分。」盧夫人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她身側的崔縣君便擊掌,示意婢女們端上各種眼花繚亂的吃食。
因考慮到姑臧夫人在病中,李家臨時變更了食帳,換下許多太過油膩的菜,端上來的吃食以素食、湯羹、粥餅為主。如餅類便有蝦餅、素湯餅(素麵)、古樓子(芝麻胡餅)、巨勝奴(牛羊肉餅)、天花饆饠;粥類則有紫米粥、蓮子粥、青精粥、白粥、赤豆粥等,湊齊了多種顏色;羹類有鵝肉羹、駝蹄羹、道場羹、十遂羹(十種水中物製成);素食則有崑崙瓜(茄子)、胡瓜(黃瓜)、菠薐菜(菠菜)、千金菜(萵苣)、蒸藕片等;肉類有蔥醋雞、駝峰炙、西江肉丸;點心又有金銀夾花平截(蟹肉卷)、天花(菌菇包子)、婆羅門輕高麵(糖饅頭)、曼陀樣夾餅(烤餡餅)等。
面對琳瑯滿目的吃食,姑臧夫人每樣都略嘗了嘗,進了紫米粥與鵝肉羹,便作罷了。不過,她發覺身邊的都督府家小娘子比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更拘謹些,於是很親和地給她們布了菜。轉回首見李遐玉、孫秋娘不緊不慢地吃了好些,想起謝琰也是這般守禮卻不拘泥,不由得笑了起來。
待得午食結束,僕婢們又呈上鮮果、乾果以及漿水,姑臧夫人便嘆道:「還是咱們大唐的吃食合口味。在薛延陀牙帳中,衣食住行都很是不舒適,這才病了許久。仔細想想,若是貴主下降,去了漠北,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盧夫人接道:「可不是麼?聖旨下來之後,聽說長安便有好些官眷都給皇后殿下上書,請殿下勸諫聖人,勿使新興公主下降和親。還有些宗室的縣主、郡主,都提出代貴主前去和親,可見姊妹情深。」
於是,眾貴婦又喟嘆了一回,紛紛覺得新興公主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李遐玉卻是想開了:眼下新興公主尚未離開長安,更未出塞,變數還多得很呢。這樁婚事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聖人又何必將親出的帝姬送出去呢?雖說聖旨不得朝令夕改,但其中可做的事情仍然多得很。只要尋著合適的藉口,和親之事便是作罷也無人能指責大唐的不是。
不多時,便有僕婢傳李都督之命,撤下行障,送崔尚書與契苾可汗兄弟前往長安。盧夫人微驚:「崔尚書與契苾可汗竟不在靈州停留片刻?何須趕得如此之急?一路行來已經很是疲倦了罷。」倒是姑臧夫人十分平靜:「理應如此才是,可不能教聖人在長安等著消息。」
一群命婦便又出了行障,李都督、刺史、崔尚書、契苾兄弟二人迎面行來。契苾何力、契苾沙門朝著姑臧夫人行禮,雙目微紅,低聲道:「孩兒即將啟程前往長安,儘早回御前奏對。阿娘便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待到病體養好之後,再回涼州罷。」
「你們儘管去,不必掛念我。」姑臧夫人應道,「回到大唐後,我心中安穩許多,身子也舒適了。想來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返回涼州,到時候再命人與你們送信。沙門應當可早歸,何力便留在長安就是。」
契苾何力點點頭,又對李都督道:「煩勞李都督與盧夫人照料阿娘。」
「契苾可汗安心就是。」李都督道。盧夫人也頷首:「姑臧夫人是我們的貴客,家中上下必定不敢怠慢。老身已經命人去收拾院子,夫人不多時便能住下。」
姑臧夫人笑道:「有勞了。」說著,她似有似無地瞥了柴氏、李和、謝琰、李遐玉等一眼。謝琰、李遐玉當然明白她的善意——住在他們家自是自在許多,但都督府的好意又如何能推卻?而且,若是盧夫人有心招待,想來也會令姑臧夫人賓至如歸,樣樣都妥帖至極。
如此,送別之後,崔敦、契苾何力、契苾沙門便帶著親近侍衛、部曲策馬飛奔揚塵而去。龐大的駝隊緊跟在後,只十幾輛牛車都留了下來,想來是姑臧夫人隨身之物。李都督、刺史並折衝都尉以及其他官員又驅馬回了都督府衙,內眷們則不緊不慢地互相辭別,而後登車。
李遐玉牽著孫秋娘,與李丹薇一起隨在姑臧夫人身後。另一個都督家的李八娘見狀,也緩步走了過來。她們都是姑臧夫人明言「借」過去的小娘子,自然不能隨意返回自家的牛車。姑臧夫人回首,見她們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便笑道:「雖說我已經借了你們,卻也不需眼下就隨著我走。尤其是元娘、二娘,好不容易盼得祖父、阿兄歸家,竟不想與他們團聚麼?」
「自然……是想的。」孫秋娘細聲細氣地回道。
李遐玉笑道:「祖父、阿兄既然已經歸家,什麼時候都能團聚。倒是夫人如今遠離涼州,更應當有人在身邊陪著解悶呢。」
「我也不缺這麼一兩日。你們且先家去罷,何況,還有八娘、十娘並都督家那麼多小娘子呢!待再過兩天,我便遣牛車將你們接來都督府陪我。」姑臧夫人道,轉眼又瞧見謝琰,笑道,「三郎雖得了好差使,但也不急著回軍府罷,不妨帶著兄弟們一起過來。人多些,也熱鬧些。」
「是。」謝琰道,替孫夏、李遐齡都應下了。李遐玉、孫秋娘更覺得這位夫人為人慈和,也便答應了。不過,直到扶著姑臧夫人登上牛車之後,她們這才告辭離開。李丹薇朝著李遐玉微微一笑,也上了姑臧夫人的牛車。倒是李八娘瞧了她們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許多。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48:22
第四十八章 講述前事
卻說李家人趕回別院後,柴氏便令謝琰且去院子裡梳洗一番,略作歇息。謝琰辭了她,轉身便匆匆去了。因出身世家的緣故,他本性好潔,雖一路風餐露宿也使得,但如今歸了家卻實在忍不得渾身的風塵了。
見他走遠,心裡存了無數疑問想追著他的孫夏、李遐齡拔足便要跟過去,卻被柴氏拘在了身邊:「三郎好容易歸家歇息,你們就容不得他清淨片刻麼?橫豎待會兒用完夕食之後,還有不少空閒,有什麼話等那時候再問就是。」
「可不是麼?」李遐玉笑道,「我和秋娘也想聽呢。」謝琰這一路到底經歷過什麼,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期待、更好奇了。而且,單只從他得了姑臧夫人青眼來說,恐怕在薛延陀牙帳中發生的事也很是不少。
孫夏、李遐齡只得作罷,有些心不在焉地陪著柴氏坐在內堂裡。
到得晚間,李和尚未歸家,柴氏便帶著幾個孩子用了夕食。雖說家中的吃食不似中午宴飲時那般豐盛珍貴,但由於善用胡人香料的緣故,滋味也頗為不錯。謝琰幾乎將食案上一掃而空,這才放下玉箸。倒是孫夏與李遐齡有些食不甘味,見他停了下來,也忙都讓人撤下身前的殘羹冷炙。
「三郎趕緊將這一路的事都說一說罷。不然,憨郎與玉郎恐怕今夜要睡不著了。」柴氏笑道。李遐玉扶著她起身,去院中散步消食:「我也盼著阿兄說呢!這幾個月應該發生了不少事罷。不像我們,待在靈州城中,不是習武騎射便是出門宴飲,簡直乏善可陳。」
謝琰微微一笑,便從他們啟程開始講述。他的聲音如碎玉般清越,說起那些大事小事,皆是栩栩如生,或驚險萬分、或波瀾起伏、或震撼非常、或暗含機巧,令人聽得如痴如醉,簡直恨不得他能一直這樣說下去。
直到夜色漸深,他方將幾個月的經歷一一道盡,柴氏等人仍有些意猶未盡。孫夏與李遐齡雙目放光,回想著他射狼與勇鬥薛延陀兵士的幾個片段,越想越是津津有味。李遐玉則琢磨著崔尚書、契苾兄弟與那突利失之間的鬥智鬥勇:「原來薛延陀人也並非都贊同和親。那拔灼煽動族人反對這樁婚事,恐怕也不獨因仇視大唐的緣故罷。他母親眼下是地位最高的大閼氏,又頗為受寵,怎會甘心失去目前的地位?若是貴主當真下降,便是顧慮大唐的顏面,恐怕那夷男可汗也不得不封貴主為大閼氏,任誰地位再高亦須得退讓一射之地。」為部族利益考慮固然是顧全大局,但此事牽連的何嘗不是自身的利益呢?
謝琰頷首笑道:「正是如此。夷男可汗已經老了,過幾年可汗之位說不得就會空出來。突利失與拔灼二人,誰願意放過就在嘴邊的肉?他們一個是得大唐冊封的小可汗,一個是得可汗寵愛的王子,一個利益與大唐攸關,一個卻正好相反。雖說都不是什麼好貨色,崔尚書也少不得捧一個壓一個了。」
「若有崔尚書火上澆油,原本不甚明顯的矛盾便會提早激發。薛延陀陷入奪嫡不可自拔,互相內耗,說不得他日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李遐玉接道,黑白分明的雙眸中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此事於和親可有什麼干係?」
「眼下暫時毫無干係。只要夷男可汗尚在,便不會放棄和親。」謝琰勾起嘴角,「當然,和親自有其他的法子可想。」
聞言,李遐玉也並未追問下去,而是垂眸細思起來。與其等著他人為她解惑,她更願意自己多想幾分。柴氏見兩人一問一答,又吸引了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的注意,笑道:「夜色深了,你們且去歇息罷。便是還想問,待明日再說也不遲。何況,阿郎若在,說不得還有些別的消息呢?」
孩子們便向她行禮告退,結伴離開內堂。如今正是仲秋時節,臨近九月初九重陽節。夜空中彎月如鉤,吹拂而來的風中也帶了些許寒意。幾個孩子踏月而行,歡聲笑語,就似從未分別那般,依舊熟稔親熱。然而,到底仍是數月未見,在謝琰看來,李遐玉、李遐齡、孫夏、孫秋娘都隱約變了不少。孫夏並兩個小的不說,不但身量又長高了,言談舉止間也似乎更有章法。而李遐玉亦抽條了好些,舉手投足也更見大氣,越發像荳蔻年華的小娘子了——若是翻過年,她虛歲也十三了,確實長大了。
謝琰心中自是生出幾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忍不住又瞧了李遐玉幾眼。
李遐玉彷彿察覺到他的目光,忽地靠近他身側,低聲問:「阿兄,駝隊可是薛延陀送給公主的聘禮?」
謝琰頷首:「因牙帳中發生了不少事,薛延陀可汗便先行送了些金銀珠寶充作聘禮。不過,崔尚書說了,這些聘禮根本不足以求得國婚。待公主的嫁妝單子下來,薛延陀還須得好生繼續籌備聘禮——聘禮與嫁妝相當,聖人才會讓親出的帝姬下降。不然,便無法證明薛延陀求娶的誠意。」
這段話聽來十分輕描淡寫,但李遐玉卻覺得彷彿每一字都滿是陷阱。她目光微微一動,似乎這才發現遠在長安那位聖人,以及已經催馬行遠那位崔尚書的智慧:「聘禮齊備?嘖,無論如何,都要教他們備不齊才好!!」
謝琰勾起嘴角:「安心罷,還早著呢。何況,他們能備出什麼聘禮?更多的金銀珠寶哪裡捨得拿出來,無非是用牛羊與毛皮來抵罷了。」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剛開始他也琢磨不透這其中的奧妙,但崔敦卻並未給他解惑,只讓他自行去想去算。他苦思冥想許久,這才覓得些許端倪。此行的經歷,確實令他學會了想得更深遠,也讓他窺見了立在朝廷頂端那些人物的能耐。他可能需要二十載、三十載,甚至更長的歲月,才能歷練得如他們那般目光如炬、敏捷老練罷。
李和深夜方歸,次日用朝食之時才見了幾個孫兒孫女。李遐齡想聽故事,不免又問了他幾句。可惜老人家說話一貫直率簡單,寥寥幾語便帶過去了,聽起來毫無趣味。李遐齡、孫秋娘兩個小的失望極了,孫夏也道:「昨日聽三郎說來,這趟差事實在很有意思,孫兒一直後悔當初沒跟著同去。今天聽祖父也說了一遍,怎麼這般沒勁呢?」
李和銀眉倒豎,笑罵道:「你當誰都是三郎不成?!若是將你帶了去,說不得便給我惹亂子!罷了,罷了,這幾個月將你們拘在家裡,也沒甚麼意思。待過些時日,你們便去涼州、甘州、沙州走一遭,記得年前回來就是!」
見他鬆了口,李遐玉喜上眉梢:「正巧過些時日姑臧夫人也要回涼州去呢,咱們送夫人一程也是好的。」她那些女兵總算能拉出去見一見世面了,這等好機會絕不能放過。而且,若不能趁機歷練一番,待到薛延陀送聘禮的時候,又怎麼能恰到好處地抓住時機,在裡頭使些招數呢?
李和撫了撫長鬚,又道:「昨日都督正式允了三郎入軍籍——雖說手底下只有幾十號人,好歹也是隊正,正經的正九品下官職。」他瞥了瞥略有些驚訝的謝琰,哼道:「此事你早就得了風聲,何必作出這等驚訝的神色?」
謝琰笑道:「都遮遮掩掩地與孩兒說,孩兒得了好差使,究竟是什麼差使卻無人點破。想不到一舉成了九品官,孩兒自是又驚又喜。」他與崔家部曲交好,又頗得姑臧夫人、契苾兄弟看重,自然消息靈通。只是此事一日未定下,眾人也沒什麼準話,他便也只當軍籍之事辦成了。
如今意外成了九品官,他心中滋味也頗為複雜——便是家中兄長中了進士,也無非是正九品上的校書郎、正九品下的正字罷了。大唐文武官員並非毫無干係,若是才華出眾,既可出將又可入相——文官涉及兵事、武官涉及政事亦是常有之事。他如今已然立在兄長們尚未企及的領域,而他們卻依舊只知在家中按著母親的想法苦讀,試圖一朝一夕出人頭地。平素他們輾轉寄給他的信,也仍是勸他家去孝順母親,走貢舉一途。至於母親,則因氣惱的緣故,已經有兩年不曾給他寫過隻字片語了。倘若他們得知他眼下已經立身,是否會改變想法?——不,此事無須教他們知曉,免得橫生變數。
「阿兄可還能與我們一同去涼州?」李遐玉也替謝琰高興,然而念頭一轉,不免又想到他以後也須得時常在河間府軍營中值宿,恐怕便不能與他們同進同出了。若是少了謝琰,清剿馬賊之事定不會像以往那般順利。
「護送姑臧夫人回涼州也是軍府的差使,到時候向都督討來就是。姑臧夫人見了三郎也歡喜,想來都督更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樂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李和道,「至於其他,便由你們想法設法了。咱們是靈州的府兵,總不好到旁人的轄區中去搶奪功勞。」
謝琰回過神,接道:「府兵不過五六十人,若是這一趟未能將他們收服,教他們扮作部曲去剿殺馬賊也是不妥。端看他們到時候表現如何,再作打算就是。此外,在涼州、甘州、沙州殺馬賊,也不能以府兵身份出面,賺不得軍功,他們恐怕亦不會有多大興致。若能將馬賊驅趕到靈州附近,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再上報功勞,他們自當踴躍起來。」
李遐玉深以為是:「之前咱們悄悄剿殺馬賊,只能將他們的頭顱拿去各州府領些散碎賞錢。倒不如都交給阿兄,累計算作軍功得好。大兄轉年也能入軍籍,到時候也一起攢功勞,早早地授了勳官往上轉。」在大唐,凡有軍功的便能授勳官。從最低等的一轉武騎尉(從七品),到最高等的上柱國(正二品),共須經歷十二轉。勳官雖沒有正經的職官差使,但若有空缺也能轉任職官,是武官陞遷最快捷的路途。
謝琰自不必說,攢軍功為的便是陞遷,孫夏也存有振興家業、支撐門戶的心思,兩人都深覺自己彷彿已經能夠自立了。李遐玉看他們倆壯志勃勃的模樣,心中突然有幾分失落。雖說她只為了報仇,才堅持習武、練女兵。但這世間,為何卻從未為女子計過軍功?便是花木蘭,不也是扮作兒郎,才能得了「十二轉」的不世軍功?她若有機會,也未必不能如花木蘭那般,給自己掙下一個十轉往上的軍功來。都說國夫人、郡夫人這些誥命風光,但靠夫君兒子得來的風光,倒不如自己雙手掙得的勳位更教人驕傲。只可惜,這世間的所有女子,都沒有這樣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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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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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8:35
第四十九章 陪伴夫人
翌日,都督府便遣了牛車來接李家兄弟姊妹五人。李遐玉、孫秋娘各帶了兩個貼身侍婢,並簡單收拾的幾個箱籠。謝琰三人早已習慣凡事親力親為,又擔心宅院中是非多,索性便連侍婢、伴當都不帶,只喚了數個部曲護衛在側。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都督府。李丹薇、李八娘得了姑臧夫人的叮囑,前來內院門前守候。雖是乘著牛車,但李遐玉、孫秋娘姊妹二人也並未盛裝打扮。一個著了身石榴紅色的窄袖胡服,梳著單螺髻,只插了根碧玉釵;一個穿了身櫻草色長裙,梳著雙丫髻,繫著紅珊瑚珠串。李丹薇見慣了她們如此隨性的模樣,笑著迎上去。而裝扮雖清麗卻依舊奢華無比的李八娘立在原地,撫了撫鬢邊的重瓣□□,極淡地彎了彎唇角。
「不過分別兩三日而已,姑臧夫人便唸著你們呢。」李丹薇笑道,又讓李十二郎過來招待謝琰、孫夏、李遐齡兄弟三個。仔細論起來,大名李丹莘的李十二郎年紀尚小,委實不該讓他來待客。只可惜其他李家郎君這兩天被李都督屢次責罵,無論原本是勤奮還是懶怠,都不得不或留在校場勤加苦練,或待在書房用功苦讀。李丹莘因年紀小,又與李遐齡相熟,於是藉著待客的緣由,逃過一劫。故此,他待這三兄弟格外親熱,尤其聽祖父提起過謝琰的名字,更是忍不住探問他此行的趣事。幸而李遐齡聽謝琰、李和說過許多,便按捺不住與他分享了好些。兩個小郎君湊在一處,一個說得口沫橫飛,一個聽得如痴如醉,看起來也越發投契了。
因姑臧夫人身份尊貴,盧夫人特意辟出園子一角最為精緻華麗而又安靜的院落與她住下。這院落旁邊植滿木樨,丹桂花期剛過,一簇一簇花朵雖日漸枯萎,但香氣卻始終繚繞不散,餘韻悠長。此外,因臨近重陽的緣故,院中也擺滿了名貴的菊花,單瓣、重瓣,各種花色,端的是姹紫嫣紅、分外妖嬈。
李家兄弟姊妹幾個到得院中,便見姑臧夫人正手持花剪,挑著順眼的菊花剪下來。見他們來了,她眉眼彎彎地笑起來,面容上的細紋彷彿都多了幾分生動:「可算是將你們要來了。若是再遲兩日,恐怕你們祖父祖母都不捨得放你們來了罷。都過來,正好各自挑些花拿去簪。」盛在碧玉盤中的菊花足足有十來朵,既有適合女子簪戴的重瓣菊,亦有男子簪戴的單瓣菊。
聞言,李丹薇、李丹莘都並未動手,含笑看向李遐玉幾個。他們是主家,自然須得遵循待客的禮儀,讓客人先挑。但李遐玉指了指自己穿的胡服,卻落落大方地笑道:「夫人瞧我今日穿的衣衫,恐怕是簪不得花呢。」見姑臧夫人倒是穿著及胸襦裙與半臂,便又道:「何況,夫人才是長輩,理應先挑才是。」
姑臧夫人扶了扶今日梳的高髻,笑道:「我倒是忘了。元娘給我挑一朵簪戴,你們各挑各的。」李遐玉也不推辭,見她著的六幅襦裙是橘紅色,便與她挑了一朵十分別緻的泥金九連環。此花是重瓣金菊,花瓣捲曲交錯,看起來極為豐盈漂亮,亦是菊中名品。托起這朵金菊後,她自然而然地便替姑臧夫人插戴上去,覺得這顏色與她的褐髮也頗為相稱。
李八娘在旁邊盈盈一笑:「元娘的眼光真不錯,一眼便挑中了最名貴的泥金九連環,正襯夫人的身份。」她此話雖是誇讚,但在李丹薇、李遐玉與孫秋娘聽來,卻多少有些意味深長,彷彿帶著幾分暗諷。
李遐玉不理會她,孫秋娘抿緊嘴唇將不滿暗暗記在心中,李丹薇微微眯了眯眼:許是這些天祖父怒斥一眾兄弟,又提起謝琰這回去薛延陀的作為,惹惱了各房世母叔母的緣故。不然,一貫自持身份的八從姊也不會出言諷刺。只是,在貴客面前如此行事,丟的可不是折衝都尉李家的臉面,而是隴西李氏丹陽房的臉面。
姑臧夫人權作不曾聽懂,接過話道:「可不是麼?元娘的眼光我信得過。你們可別拘謹,像元娘、三郎那般自在些才好。將你們喚過來,是來陪我解悶的,可不是讓你們陪著我這老婆子悶在這裡的。」她殷殷看著少年郎、小娘子們都簪戴了花朵,才滿意地笑道:「與我去外頭走一走罷。」
眾少年郎小娘子便簇擁著她出了院子,順著木樨林邊的小徑往前行。走了數十步,只聞得旁邊幽香陣陣,李遐玉看向樹底下的落花,突然覺得殘花滿地也頗有意味。姑臧夫人停下步子,笑道:「之前我覺得旁邊木樨林的花香味頗為不錯,可惜那些花卻盡數都落了,再過些時日恐怕香味便散了。還是八娘想出了好法子,令人將殘花收起來曬乾做成香粉,放在香囊中佩戴。不過,這般濃烈的香氣,我這老婆子戴著不合適,待會兒還是分與你們這些小娘子罷。有你們環繞在身邊,便彷彿身處木樨林似的,心裡也暢快許多。」
「夫人如何戴不得呢?」李遐玉笑道,「只聽過人挑香,從未聽過香挑人呢。」
「可不是麼?這木樨香得了夫人喜愛,也恨不得配在夫人身上呢。」李丹薇接過話。
李八娘稍微遲了一步,笑了笑:「那法子本便是為夫人留住木樨香所想的,兒幾個哪能奪夫人所好呢?」
姑臧夫人略作思索,笑道:「你們說得對,還是我有些過於著相了。不過,咱們一齊戴著木樨香囊豈不是更有趣味?」
孫秋娘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不如兒幾個親手為夫人做個木樨香囊如何?收殘花、曬乾、制香粉、繡香囊,樣樣親力親為,應該也很有趣味。」她素來對這種事較為感興趣,興致一起便提議了。
姑臧夫人撫掌笑道:「這可比剪花有意思。」
李遐玉等人自是答應了,李丹莘、孫夏與李遐齡有些無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該作何是好。倒是謝琰,立即尋了個都督府的僕婢,去要了些簸箕、簍子來,蹲下身便收攏了殘花。姑臧夫人見狀,笑道:「三郎一貫是個只動手不動口的。」說罷,也要親自動手,卻被李遐玉勸住了。於是,她立在一旁,看小娘子、少年郎們忙碌,笑得格外開懷。
收了好些殘花,眾人又將它們洗淨了,放在院中晾曬。一時間也沒有別的活兒可幹,又因衣衫沾了些塵土,於是姑臧夫人帶著小娘子們回房梳洗。李丹莘則領著謝琰兄弟幾人去往外院客房,也須得換身乾淨衣衫。
小郎君們穿過都督府家的園子,因客人們都是頭一次來,李丹莘便口舌伶俐地與他們說著各處景緻。謝琰聽得認真,時不時引經據典感嘆幾句;李遐齡則更愛賞景,圓溜溜的眼睛中滿是新奇;孫夏對這些毫無興趣,頭上胡亂簪的菊花被風吹落了,心裡立即鬆了口氣——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這麼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簪朵菊花,那還能見人麼?
都督府人口眾多,所以並未給兄弟三人各自安排院落,而是將他們都安置在一間軒闊的大客院中。光是正房便有五間,東西廂房各五間,正好隨他們挑選。謝琰、孫夏照顧李遐齡,便讓他住了正房,兩人各自在廂房裡住下。
而姑臧夫人與小娘子們梳洗完後,又見她們個個生得花容月貌,便賜了她們好些首飾。看著她們都戴上,她心裡高興,又由著她們扶著去園林中漫步。走了沒多久,便在假山石瀑布邊遇上了陸夫人、崔縣君一行人。
雙方自然而然地匯聚在一處,以盧夫人與姑臧夫人為首,來到湖邊的水榭中。因時候不早,盧夫人索性便吩咐僕婢將午食送到此處,又喚來家中的郎君與娘子,一同飲宴頑耍,也好稍微鬆快松快。
「姑臧夫人有所不知,這幾日家中的小郎君都很是勞累。天可憐見的,因懼怕他們祖父發怒,個個都只顧著埋頭苦練,連歇息片刻也不敢。」盧夫人捏著巾帕笑道,「他們祖父也是個急性子,這風一陣雨一陣的,也不怕嚇壞了家中的孩兒。」
姑臧夫人接道:「我瞧著盧夫人身邊的孫女孫兒都教養得很好,想來都督也是期望他們個個都能更出眾,所以才嚴厲了些罷。不怕盧夫人笑話,我在家中時,只管與孫女們一同玩鬧,倒是不管孫兒們如何。他們的前程,自有他們阿爺操心呢。」她這話說得隨意,卻大概沒有幾人會當真相信。哪個世家的主母不是殫盡竭慮輔佐郎君,在外頭交際往來,在家中苦心操持?教養兒孫怎可能全都交給郎君們?他們雖也掛念孩兒的前程,但自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在教養上費太多的心思。姑臧夫人這般說,或許是胡人風俗使然,又或許是隨口道來,誰知道呢?——李家妯娌幾個掩住目中流轉的心思,均露出得體的笑意。
只有李遐玉、李丹薇心想著,教養了好兒子、挑了好媳婦,自然便不須為孫兒孫女前程憂心。安安生生地做個祖母,享受兒孫繞膝的日子,可不比什麼都痛快?殊不知世家中許多紛擾,都是阿家與媳婦之間爭權奪利,甚至於爭奪兒子的關注所造成的。若是能完全放手,那才是快意生活呢。
崔縣君妯娌幾人也附和著笑了笑,打趣道:「怨不得阿翁每回惱怒,定要將兒孫都喚過去一同責備呢。想來不是媳婦們的錯,便是兒子們教養不當的錯了。」也是都督府看起來花團錦簇很是平和,這幾個媳婦才在盧夫人跟前拿郎君們調侃。盧夫人似乎也不在意,笑道:「老身須得與姑臧夫人學一學,撂開這些煩心事才好呢!」
一時間水榭內鶯聲漫語、嬌啼婉轉,均隨著說起話來。因都督府家光是小娘子便有十來個,若是不看準時機說話,便絲毫尋不著出頭的機會。先前李丹薇、李八娘因得了姑臧夫人青睞,在一眾姊妹間頗為出彩,這回姊姊妹妹均有意不想教她們再奪了風頭,越發妙語連珠起來。李八娘倒是看準機會說了些話,又得了幾分關注,李丹薇索性便沉默下來,只管與李遐玉悄悄捏著手暗地裡交流。孫秋娘則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很是無辜地睜大眼睛望著眾人,笑得可憐可愛。
待得都督府諸人都到齊之後,盧夫人又喚了吹拉彈唱的伎人前來助興,這才一同用了午食。期間謝琰很是受了郎君們的仔細打量,有心中不忿的,也有探究好奇的。待到用過吃食後,一群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將他與孫夏、李遐齡都邀去了外院書房。明面上說是要問一問他這幾個月的經歷如何跌宕起伏,實際卻存了考校比試的心思。
謝琰自然不會將他們若有若無的試探放在心上。他不似這些仍舊顯赫的世家公子,能憑著家族蔭蔽便能得個一官半職,而後順順利利地踏入官場,又靠著家族、姻親提攜步步高陞。他須得從最底層一步一步走,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以及各路恩人的推動。仔細說起來,李和、柴氏是他的親人,崔敦、姑臧夫人、契苾兄弟卻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恩人。或許,李都督將來亦可能對他另眼相待。故而,他不懼怕展露出自己的棱角,當藏的時候藏,當露的時候——自是須得一鳴驚人方可。他如今已是正經的折衝府隊正,又何須再遮遮掩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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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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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8:46
第五十章 衝突矛盾
又過了兩三日,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說起重陽,無非是登高、賞菊、插茱萸幾件要緊事。若在往年,都督府必定會前往州府郊外,挑個小山坡圍上行障,供女眷們玩樂。只是如今姑臧夫人病體虛弱,受不得風,恐怕也登不得高。有貴客在家,都督府自是不能將客人留在府中,自行出門頑耍。於是,盧夫人便決定,在府中舉辦重陽節宴,廣邀州府內世家官家子弟內眷前來同樂。
因都督府宴飲的緣故,柴氏遣人給孩子們送了好些新衣首飾。姑臧夫人見了,不免拉著幾個小娘子,微嗔道:「你們如今都隨著我住,哪裡還能讓家中長輩費心思?唉,也是我思慮不周,沒想過這重陽節竟也如此重要。」說著,她便又取出些名貴衣料、頭面首飾,給小娘子們各自分了幾樣。雖說衣料已經來不及用了,但這些頭面首飾都漂亮得緊,倒是很適合插戴。
於是,到得重陽這日,李遐玉、孫秋娘、李丹薇、李八娘幾個一早便裝扮起來。李遐玉梳了嬌俏的雙螺髻,插戴著鑲紅寶玉梳、碧玉步搖,簪著菊花與茱萸串,穿著六幅藤黃色菊紋夾纈裙、黃櫨色絞纈半臂;孫秋娘依舊是雙丫髻,帶著金鑲玉小釵朵,簪著連串的菊花與茱萸,穿著五幅櫻草色楓紋絞纈裙、橘紅色半臂;李丹薇梳著反綰髻,插戴著火紅寶石釵朵,髮髻中的晶瑩珠串與茱萸似掩非掩,穿著六幅橘黃色菊花繡裙、鵝黃色半臂。
三人都戴著姑臧夫人賜的首飾,教她看得很是歡喜,握著她們的手瞧個不停:「確實很襯你們。我那媳婦眼光不錯,只可惜我喜穿胡服,平日倒是不戴這些漢式的首飾,給了你們正合適。」她所說的媳婦,無疑便是臨洮縣主了。宗室縣主挑選的頭面首飾,自然是盛行於長安的新樣式,論精巧名貴,完全不輸都督府諸內眷壓箱底的物件。李遐玉幾個原先並不想收下這些禮物,但推辭不過姑臧夫人的好意,只得心中暗暗發誓待夫人如嫡親祖母,日後也多孝順一些,才好報答她的情誼。
說話間,李八娘也裊裊婷婷走了出來。她已經過了及笄的年歲,梳著墮馬髻,零星戴著幾樣玉飾,穿著五幅白青色繡裙、蜜合色半臂,越發顯得清麗出塵。只是,渾身上下竟沒有戴半點姑臧夫人送的首飾,與其餘三人截然不同。見了姑臧夫人,她款款拜下,羞愧道:「夫人送了兒那麼些好首飾,本想都戴出來,但怎麼都與衣衫不相合。望夫人莫要責怪兒失禮才是。」
姑臧夫人勾起唇角,眼中的笑意分毫未減:「既是送你們的,什麼時候佩戴自是由你們做主。也是我那些首飾都色彩濃重,式樣也老成,不適合你這般年華的小娘子,也不合你的性情。」
李八娘又說了好些愧惱與感謝的話,李遐玉、李丹薇不動聲色地互相瞧了瞧,交換了眼神:若是當真愧惱,何妨挑一件首飾出來戴呢?姑臧夫人給的首飾,也不全是珠寶,玉飾也有一兩樣。便是戴上,再簪了花,也不見得與衣衫不相配。當然,不願意戴,又是另一回事了。雖說這般不算太過失禮,但也總是違了夫人的好意,亦會教夫人心中略有不快。於世家貴女而言,也算得上是極大的疏漏之處了。
李遐玉並非瞧不出來,李八娘為人清高,待她與孫秋娘有些疏離。只是,她沒料到,此人竟對姑臧夫人也並無多少敬意——平日的敬意不過是刻意為之,此時的舉止方能顯出內心所想。也是,姑臧夫人雖貴為郡夫人,但在某些人看來,到底也不過是胡婦而已。陪著胡婦頑笑數日,或許對李八娘而言已經是極限。戴著胡婦給的首飾在她看來無異於討好,定然是不行的。當然,她或許更瞧不起她們,蔑視她們竟與姑臧夫人如此親近罷。
幸而姑臧夫人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伸手讓李遐玉、李丹薇扶著,便出了院落,往宴飲之地而去。重陽節宴熱鬧極了,幾乎人人都能尋著感興趣的遊戲。郎君們遵循古射禮,在湖畔立了草靶比試射箭,獲勝者還有綵頭;另還有些投壺者,飲酒行令、吟詩作對者,或索性曲水流觴者。小娘子們則在湖畔另一側賞菊、射履、鬥草、雙陸,亦是笑聲陣陣。
姑臧夫人應盧夫人之邀,前往九曲迴廊賞玩品評各家帶來的菊中名品。見各家小娘子分別聚在一處,頑得很是歡喜,她便道:「賞菊不免枯燥些,你們各自去頑就是。等到宴飲時,也不必刻意坐在我身側,只管盡興便可。」
「夫人是嫌棄兒幾個了?」李遐玉笑道,「到得宴飲時,兒正想與夫人說一說待會兒的趣事呢!」李丹薇也道:「兒不坐在夫人身邊,還能坐在何處?若是腆著臉回到阿娘身側,說不得阿娘還以為兒失禮於夫人,得了夫人厭棄呢。」
姑臧夫人見她們笑容爛漫,便道:「隨你們就是了。」
李遐玉幾個遂結伴去頑耍,沒走幾步,李八娘便旋踵去尋了嫡親的姊姊李七娘。李丹薇望著她的背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牽著李遐玉、孫秋娘去瞧鬥草與雙陸。若是依李遐玉,對這些都不甚感興趣,倒是很想去湖對面瞧瞧郎君們射箭。只是,她與孫秋娘年幼,不在意什麼男女大防,李丹薇卻是去不得的。於是,三人也只能圍觀不同的遊戲,倒也被眾位小娘子的興奮激動與喜悅感染,瞧出幾分趣味來。
不多時,便有都督府家的小娘子問:「可有姊妹們想一同泛舟?」聞言,數十小娘子紛紛響應,興致高昂。此時湖上芙蕖的殘枝敗葉早已被撈得乾乾淨淨,碧色的湖水蕩漾,時不時有錦鯉擺尾游動,倒也比尋常遊戲有意思些。
孫秋娘很少乘舟,不免有些渴望地看向李丹薇、李遐玉。做阿姊的自是不忍心令妹妹失望,便也隨過去,等候上船。因蘭舟狹長,一船頂多只能坐五六人,眾小娘子便分了十餘船,由僕婢撐著往湖中飄然蕩去。與李遐玉三人坐在一處的,還有李八娘、李七娘與李九娘。
李九娘年紀與李丹薇相當,自骨子中透出矜高之色。方才在其他小娘子們跟前還略有掩飾,如今卻是明晃晃地流露出了鄙薄之態。李遐玉只覺得她這模樣與當初首次來都督府所見的另一位縣君相似,想來應當就是那一房的小娘子了。不過,她並不將她的態度看在眼中,便不甚在意地回過首——坐在蘭舟上遠遠看九曲迴廊,便像是水面上臥著的蛟一般,很是別緻獨特。
「呵,不過是巴上了個胡婦,竟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得。厚著臉皮充作我家的客人,羞是不羞?」李九娘見光是目光與態度竟動搖不得這姊妹二人,禁不住出聲諷刺,「聽說你居然還會說胡語?好端端的漢人,偏去學什麼胡語,難不成當初就料到有討好胡婦的一日?」
李丹薇柳眉倒豎,咬牙欲反駁,但李遐玉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在這條船上,李丹薇排行最小,對自家阿姊不能無禮。但按理說,作為姊姊的李七娘、李八娘卻是理應維護客人的。誰知,那嫡親的姊妹兩個卻當做什麼也不曾聽見,逕自伸出纖纖玉手撥弄水波,低笑著頑耍起來。
李九娘見狀,便似是得了她們的支持一般,又接著嗤笑道:「先前你們姊妹三番兩次上門,我便想說了:別以為隨隨便便就能賴上十娘,想靠著十娘結交靈州世家官眷小娘子,想得倒是便宜。也不想想,你們是什麼出身。不過是寒門陋戶女而已,懶怠搭理你們還不識趣!!如今巴著那胡婦,乾脆住進我們家了,是不是心裡高興得都要翻天了?這些天,最好別教我再瞧見你們!」
「九姊慎言!」李丹薇忍不住打斷她,還待再說,李遐玉又重重地捏了她一下。她鬱鬱地扭頭不語,李遐玉方挑起眉,笑道:「原來,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這些話,我若是原樣說給姑臧夫人聽,想來夫人也不會勉強留在府中,免得礙了九娘子的眼。」
李九娘一怔,臉上又惱又怒。她本只想藉著姑臧夫人諷刺這對不知羞恥的寒門姊妹,哪裡想到居然反被李遐玉威脅了?不過,便是受了威脅,她也不怕,這可是都督府:「你儘管去說便是,以為她會信你麼?」
李遐玉有些憐憫地看著她:「無論信與不信,我若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平白指責你對姑臧夫人無禮?都督府這麼多小娘子,怎麼我卻偏偏只說了你?到時候,恐怕誰都會想到你曾經欺辱過我罷?你覺得都督或者盧夫人是會護短,還是處罰你?就算我可能再也來不得都督府,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堂堂隴西李氏,居然也能教養出這樣的小娘子,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仔細論起來,李八娘的做派也比她高妙許多。只是,若沒有李七娘、李八娘的默許,這李九娘如何能驕矜至此,竟敢對客人口出惡言?比起好惡明顯的李九娘,她倒是更不喜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行事與性情,失之陰刻。
李九娘咬牙,怒目而視:「你待如何?!」
「不如何。」李遐玉道,「你也只能背著人說一說、逞一逞威風罷了,與我何干?我陪著夫人在都督府住下,逍遙自在的是我,氣惱交加的是你,我又何必在意?」孫秋娘原本沉著臉,正打算要如何暗地裡捉弄這李九娘一番,聞言覺得也有道理。還有什麼比「看著我過得好,你似乎就很不好」,更教人愜意的呢?
李丹薇也忍不住輕輕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九姊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對客人無禮。我可不記得,祖母是這般教我們的。」
李九娘無法,只得暫時偃旗息鼓了。下了蘭舟之後,她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提著裙子走了,李七娘、李八娘悠然隨在後頭,彷彿一切都與她們毫無干係。李丹薇眼中卻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以為你們來住幾天,也能一同鬆快些時日。想不到,家中姊妹居然如此失禮。也不知她們是從何處來的成見,平日裡瞧著還好,怎麼突然便……」
「不過是原形畢露而已。」李遐玉道,「她們做錯了事,十娘姊姊又何必自責傷心?」
「是呢。不過,有這樣的姊妹,十娘姊姊平日也不好過罷?」孫秋娘越發覺得世家貴女也不容易,論起自在快活,遠遠不如她們這樣的寒門之女。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可羨慕的呢?倒不如他們家中人口簡單、其樂融融呢!
李丹薇垂眸,拭去眼角的淚光:「若是習慣了,也似是平常。」
「這都督府,看著就像是十娘姊姊的牢籠。」李遐玉舉目四望,「再名貴,亦是牢籠。十娘姊姊若在家中過得不快活,又何妨與我們出去散一散心呢?」見李丹薇神色微動,她俯身過去,輕聲道:「姑臧夫人痊癒後,便要啟程回涼州。到時候,我們都會送她一程,順便去涼州、甘州、沙州附近走一走。姊姊想不想去?」
「……」李丹薇猶疑片刻,斬釘截鐵道,「想!!」
李遐玉彎起唇角:「想來,姑臧夫人一時間也是捨不得離開姊姊的。咱們去求一求她,她或許會替我們出面呢?」姑臧夫人是胡族貴婦,本便不甚在意繁瑣的漢人禮節。她真心喜愛她們,想來也會憐惜李丹薇眼下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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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8:58
第五十一章 涼州之行
數日之後,休養得當的姑臧夫人病勢減輕,遂提出返回涼州。李都督與盧夫人自是數度挽留,無奈姑臧夫人思鄉心切,便只得答應派遣府兵送她歸鄉。由於捨不得幾個一直陪伴她的孩子,姑臧夫人又提出帶著小娘子小郎君們去涼州住些時日。除了李八娘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之外,其餘人自是滿口答應下來。當然,孫秋娘、李遐齡由於年紀太小,亦未列入其中。
於是,九月下旬,姑臧夫人的牛車隊便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靈州州府,前往涼州。護送者除去數十位契苾部侍衛外,另有甫被提拔為隊正的謝琰部下,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李折衝都尉家的一百部曲。這般強大的護衛,自是震懾住了暗處蠢蠢欲動的許多人,令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涼州,位於靈州之西,屬隴右道管轄。它地處要沖,乃是轄制河西走廊的邊關重城。古時此地原屬月氏,後被匈奴所佔,成為匈奴人放牧之地,亦是頻繁入侵中原的通道。直到漢武帝遣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河西,二度擊潰匈奴,使之哀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開闢河西四郡張掖、武威、酒泉、敦煌,河西走廊方歸中原所有。及五胡亂華時,河西更成為隴西李氏等世家大族避禍之地,儒道與佛家交相輝映,為戰火遍地的北地留住了世家錚錚風骨與中原燦爛文化。
涼州亦曾一度為漢十三部刺史之一,轄區囊括整個河西走廊及周邊,共十二郡國——包括隴西李氏祖籍隴西成紀。而國朝之涼州,大抵相當於昔年漢時之武威郡,下轄五縣:姑臧,神烏,昌松,嘉麟、番禾。契苾部蕃息所在地,便是姑臧縣南部的姑臧山。
「昔年西涼武昭王(李暠)為敦煌太守,後感於時局艱辛,方稱帝立國。」牛車中,李丹薇如講述故事一般,敘說著河西與隴西李氏的淵源,「如今定著四房中的敦煌房、姑臧房、武陽房都是武昭王之後。敦煌房為其次子之後,姑臧房為其六子之後,武陽房為其七子之後。」
李遐玉先前做過許多功課,自是知道這位西涼武昭王李暠亦被皇室追為先祖,不過其中仍有多處存疑。然而,當時五胡亂華,北朝一片混亂,世家大族譜系失傳者也不罕見——如太原王氏,歷經南渡北歸,亦曾一度失傳。只是,李暠一支避禍河西,譜系保存應當相對完好。而沒有譜系佐證,也只能說明皇室這一脈即便是武昭王之後,也不過是支脈罷了。「如此說來,定著四房中,只丹陽房與這位武昭王無甚干係?」
李丹薇微微一笑:「可不是麼?血脈已經離得很遠了。便是他們幾房之間,彼此往來也並不算太緊密。如丹陽房這般的大房支,光是背自家的譜系便足足有數千人。若將隴西李氏的房支都背下來,至少數萬人,那可不容易。當初我年紀小,費了好些年才從稀里糊塗逐漸理得清楚些。」
「原來姑臧李氏是都督府的親戚。」姑臧夫人笑道,「他們與契苾部亦有些來往,時常幫我往長安捎帶些消息。」略作沉吟之後,她又道:「如今契苾部有些混亂,我原便不打算將你們兩個小娘子都帶去族中。先前還想著,且讓你們在姑臧縣城中的別院住下,如今想來,倒不如讓你們去姑臧李氏府中住些時日。」眼下契苾部一分為二,叛逃的三千餘人仍在薛延陀牙帳,不願隨著可汗南歸。剩下一千餘族人則護著契苾沙門的妻兒留在姑臧山下,收拾殘局。雖說已經過去數月,但契苾部族依舊不夠安穩,亦不適合待客。
「兒倒是寧可住在別院裡。」李遐玉道,「姑臧李氏說來也只是十娘姊姊的遠親,貿然上門恐怕並不合適。何況,夫人在都督府住了這麼些時日,不覺得世家大族中處處都是規矩麼?好不容易鬆散些,豈能再一次『自投羅網』?而且,咱們還帶著那麼些府兵、部曲,如何能住得下?」
李丹薇禁不住抿唇笑了:「夫人,元娘說得很是。到底只是遠親,煩擾他們也不合適。祖父祖母也只吩咐兒帶些表禮,上門問候拜訪,並未囑託其他事。」其實盧夫人也暗示過她,去姑臧房住些時日總比隨著姑臧夫人住好些。但她此行是為陪伴姑臧夫人而來,豈有主動遠離的道理?索性便當成未曾聽懂祖母的暗示就是了。
姑臧夫人蹙眉細想,搖首嘆道:「確實是我想得岔了。住在別院裡自由自在,總比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強些。有那麼些府兵部曲護著,你們的安危應當無礙。到時候,我給你們留下幾個奴婢,也好提醒你們認一認姑臧李氏的人。」
「多謝夫人。」小娘子們相視一笑。
約莫十來日後,北地普降大雪,一行人終於趕到姑臧縣縣城。因憂心契苾部近況,又擔憂大雪連降妨礙趕路,姑臧夫人便索性不入縣城,就在城門前與孩子們暫時告別。「待到部族內收拾乾淨後,我再遣人來接你們。短則十日,多則二十日。」
「夫人儘管放心。兒等皆並非幼童,定會彼此照料妥當。」李遐玉應道。
李丹薇亦笑道:「夫人不必掛念兒等,只管家去就是。兒瞧著姑臧縣繁華得很,也正好四處走一走。而且,涼州州城就在姑臧縣,去開開眼界也便利呢。」
姑臧夫人見兩人談笑自若,心中也清楚她們並非尋常小娘子,便道:「如此甚好。」牛車隊遂緩緩離去,謝琰望了李遐玉一眼,撥馬隨上。他的屬下怔了怔,也都翻身上馬,跟了過去。
未等走幾步,姑臧夫人便發覺不對,佯怒道:「三郎怎麼也跟來了?好端端的,怎麼不守在姊妹們身邊?」
謝琰抱拳行禮道:「孩兒奉都督之命,送夫人歸鄉。如今尚未至契苾部,軍令在身,自是須得繼續護衛夫人。便是送至契苾部,夫人身邊只得數十護衛,部族中危機四伏,孩兒亦不可能輕易抽身離開。」
「大兄也帶著部曲一同去罷。」李遐玉道,「萬一生變,只靠著眼下這些人彈壓恐怕很是艱難。我和十娘姊姊身邊還有都督府的一百部曲,護衛安全已經足夠了。」都督府的部曲雖然不會聽李丹薇的調遣,但做護衛也算得上盡職盡責。更何況,她還帶著十來個扮作婢女的女兵。另還有百餘女兵,隨著自家的商隊啟程,如今也已經到了涼州州城。
謝琰猶豫片刻,瞥了她一眼,低聲道:「不可自作主張。」這便算是答應了。孫夏撓了撓腦袋,當然毫無異議。對他而言,殺馬賊固然痛快,但報答姑臧夫人的恩情亦是十分重要之事。何況,三郎與元娘都打定了主意,他只需聽他們的就是。
「阿兄放心,我不會貿然行動。」李遐玉許諾道。她的女兵從未見過血,自是不能單獨出去殺馬賊。以那些身經百戰的老部曲,帶著這群士氣高昂的新兵,才能將她們歷練打磨出來。否則,恐怕只會白白消耗她們的性命罷了。
姑臧夫人拗不過謝琰,只得讓他與孫夏一起跟去。但回首見李遐玉、李丹薇兩個小娘子孤零零的披著狐裘立在城門旁,越發覺得不忍心,便將貼身侍婢又給了她們好幾個,叮囑了好些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風雪瀰漫,很快便掩住了他們的行跡。因天寒地凍,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逞強騎馬,而是坐上牛車,進入姑臧縣城中。姑臧夫人別院與隴西李氏姑臧房老宅是對門的鄰里,都是三路七進的大宅子。許是常年居住的緣故,宅子不但富麗堂皇,而且頗有人氣。管事早便接到消息,帶著僕婢前來相迎,雖不見姑臧夫人車駕,但態度也十分慇勤尊重。
「兩位小娘子都是貴客,某已經喚人收拾了正院旁邊相鄰的兩個院落,隨時都可住下。」管事領著一行人進入內院,穿過被雪覆蓋的庭園,來到收拾得十分乾淨溫暖的院落前。李遐玉眨眨眼,挽住李丹薇的手臂:「好容易得了和十娘姊姊單獨相處的機會,可不能再將我們分開了。」
李丹薇亦笑道:「院子這般軒闊,住下我們二人並婢女們已是綽綽有餘。煩勞管事將我們安置在一處罷。不必再增添什麼,只需在小樓裡加一張床榻就是了。」
「便是不加床榻,咱們抵足而眠也好。」李遐玉接道。
李丹薇戳了戳她的額頭:「誰知道你睡相如何?若是擾了我的好眠,也好分床睡。」
打理一座院子總比兩座院子容易些,管事自是順著她們答應下來。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也並無異議,只是讓人趕緊準備熱水吃食,方便兩位小娘子梳洗歇息。兩人分別洗浴之後,坐在熏籠邊晾乾濕漉漉的長發。李丹薇命婢女取來筆墨紙硯,給對門的姑臧房寫了個帖子,簡單提及此行之事,並說明過兩日上門拜訪。
「元娘,到時候與我同去罷?」
「不想去。」李遐玉懶懶地推著雙陸,「十娘姊姊記得那麼多譜系,正好認一認親戚,送上表禮。我若是跟去,且不說相互介紹有些煩擾,那麼多人我也記不過來。」姑臧房是李丹薇的遠親,與她毫無干係,又何必勉強自己約束性子,上門去與人虛與委蛇呢?何況,這可是涼州,並非靈州。便是拓展交際人脈,也沒有必要涉足涼州。
李遐玉微微一怔,垂眸想了想,苦笑道:「確實不該拉著你同去。否則,若是遇上八從姊、九從姊那般性情的小娘子,豈不是白白教你受了委屈?也罷,你就在別院中等著我,或是去市集裡逛一逛也好。」
「在客人面前,也少有八娘、九娘那般失禮的世家貴女。我可不是因此而不願去,只是純粹不想交際罷了。」李遐玉道,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說來,離拜訪還有兩三日罷。若是雪停了,咱們不如去涼州州城走一走?也好備些禮物,到時候帶回靈州去。」
「也好。」李丹薇頷首淺笑,略微想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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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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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9:09
第五十二章 發現端倪
翌日,鵝毛大雪果然漸漸轉小,及傍晚時分終於完全停了。彼時霞光萬丈,映照在晶瑩剔透的玉樹瓊枝上,格外清麗動人。李遐玉與李丹薇披著雪白的狐裘,在掛滿冰凌的柳樹旁緩步慢行,欣賞園中雪景。她們只道眼前夕陽雪景難得一見,卻未曾想兩個美貌精緻的小娘子漫步雪中,若是被外人瞧見,定也會成了他們眼中的勝景。
且不說目睹此情此景的管事心中扼腕,禁不住私下對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連聲哀嘆:自家幾個小郎君年紀委實太小了些,不然若能將這兩個小娘子娶回家去,姑臧夫人該有多歡喜。那些貼身侍婢自是連聲附和,緊接著又哀嘆小娘子們都定了親,不然若是能嫁了謝三郎,姑臧夫人與可汗也定會喜出望外。
李遐玉與李丹薇自是不知,她們都已經被惦記了一遭。因著姑臧房接到帖子之後,遣人回帖定下了兩日之後拜訪。橫豎這兩天閒來無事,她們便按照原定打算,前往涼州州城與商隊、女兵會合,順帶籌備禮物。
於是,第二日,兩人便作郎君打扮,穿著暖和的灘羊皮襖,戴上毛茸茸的兔皮帽,裹上厚實的披風兜帽,打算策馬出縣城。不料,甫走出別院,便被都督府的部曲頭領攔住了。那虯髯大漢一臉不贊同,時不時以冷眼怒視李遐玉,彷彿正無言責怪都是她引誘自家小娘子走上了歪道:「十娘子,此去涼州路途遙遠,怎可捨下某等,獨自出行?何況,如今天寒地凍,也不適合騎馬遠行,倒不如乘坐牛車,由某等護送前去。」
「不過六七十里,策馬飛奔,兩個時辰便到了。一往一返,也趕得上宵禁的時候。若是坐牛車,少不得還須得在涼州州城內停留一夜,恐怕更不合適。」李丹薇道。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當然不能無緣無故在客棧中落腳歇息,免得失了身份。李遐玉眯起雙眸,似笑非笑地望向那眼看著便要出口勸誡的大漢,道:「到底十娘姊姊是主,身為部曲,理當聽任派遣,如何能對主家指手畫腳?而且,便是在長安,作郎君打扮騎馬出行的世家貴女也多得很,十娘姊姊此舉又有何踰矩之處?何況,我們亦並非獨自出行,後頭不是跟著十來個婢女麼?她們都是練家子,足以護住我們的安危,爾等也不必太過憂心。」
李丹薇笑著接道:「我與元娘都不是身子骨柔弱的,些許寒風也經受得起,應當無妨。」
那部曲首領見實在勸解不得,只能甕聲甕氣道:「某叫上些人手,護衛十娘!涼州畢竟陌生,誰知會發生什麼事?為以防萬一,理應多帶些人手才好。」至於帶上幾十人,會不會妨礙李丹薇與李遐玉的打算,便無須他顧慮了。
李遐玉倒也不在意帶上這群人,畢竟此次只是去涼州逛上一逛而已。不過,若是趕去殺馬賊,這群都督府部曲依然跟在身邊,恐怕會對他們的行動多有妨礙。當然,若是不帶上李丹薇,想來都督府的部曲也不會多管閒事。而且,雖是知己,但她其實也並不想李丹薇涉入血腥殺戮之中。生在貞觀盛世的世家貴女,又何須面對血肉橫飛的場景?她只須騎射打獵,自由自在,便足夠了。
涼州與靈州相似,皆是守備極為森嚴的雄偉城池,連四面甕城上亦是旌旗烈烈、長戟森森。戍衛的兵士穿著薄鎧屹立在寒風中,舉手投足卻依舊一絲不苟、軍紀森嚴,可見涼州都督李襲譽其人治軍之嚴明。想起這位涼州都督,李遐玉禁不住低聲問:「十娘姊姊,這位都督姓李,亦出身世家大族,可是隴西李氏?」
李丹薇頷首:「是安康房嫡支,其兄為桂州都督李襲志,鎮守嶺南多年。」
「一南一北,皆駐守邊疆,殊為不易。」李遐玉不得不感嘆,隴西李氏不愧為頂級士族門閥,當朝服朱服紫者數不勝數。且不說定著四房,其他大小房頭幾十個,沒落者中興者皆有之。能將家族榮光維持千年,每一代人確實都付出良多。她原先豪情壯志,意圖將自家推入世族之中,但仔細想想,這絕非一件易事。愈是盛世太平,世族淪落為寒族、寒族上升為世族便愈是艱難。更何況,如今軍功、貢舉皆不獨只屬於世族。若寒士亦能成為高官,是世族或是寒族又有何干係?倒不如約束家風、定下家規,令自家絕不能教出那等驕矜不知世事的子女更重要些。若能歷經代代傳承,家風千年不衰,又何愁聲名不遠颺宇內?
剛年滿十一歲不久,論虛歲也不過十二的小娘子絲毫不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甚至興致勃勃地擬定了一條又一條「家訓」,打算與謝琰、李遐齡商議之後,便呈給祖父祖母作為李氏家規使用。
不多時,一行人便策馬來到市集對面的裡坊中。由於時常來往於西域,康家在此購置了兩座相鄰的三進大宅院,專供自家商隊歇腳所用。莫說容納上百人的大商隊,便是好幾個商隊撞在一處,也都裝得下。柴氏原本也打算買座院子,便於商隊使用。但官眷經商乃是國朝大忌,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她與康家之間的交往合作已經很是小心翼翼了,也不必要在這種細節上栽跟頭。於是,李傢俬底下的商隊同樣以康家商隊的名義,在康家宅院中歇息。
到得康家宅院前,一位穿著裘衣的粟特男子便笑吟吟地迎出來。李遐玉定睛一看,正是康五郎:「康郎君怎會在此?石娘子剛出月子,康郎君便急著遠行西域?」九月初,石娘子一舉生了個大胖小子。夫婦倆大喜過望,四處施捨錢財為小傢伙積福,直恨不得將兒子天天銜在口中,半步都不捨得離開。以康五郎對兒子與石娘子的看重,原不該在這個時候離家,走這麼一趟才是。
「沙州有些要緊事,兄長們抽不開身,只得讓某去處置。」康五郎有些含糊地道,「而且,娘子也不放心幾位……」因李丹薇在場,他並未細說,只是將兩人並婢女、部曲們都讓進去:「從靈州到涼州,一路都很順利,貨物也並未損毀半分。只是,之後卻免不了費些心思了。尤其如今已經入冬,許多商隊都等著走完這一回,便暫停下來,待開春之後再繼續。」
商隊趕著在寒冬到來之前走完這一趟,免得受困於風雪當中,反倒人貨皆亡得不償失。馬賊更是趕著搶完這一回,奪得些許牛羊錢財,也好找個合適之地熬過一冬。初冬與仲春,確實是馬賊最為肆虐的時候:若是初冬搶得夠了,便能順利熬過冬日;若是仲春搶得夠了,也正好彌補冬日酷寒所受的苦楚。
見康五郎很是知情知趣地將都督府部曲帶走了,李遐玉、李丹薇二人便去見了那群隨著商隊同行的女兵。因作女子打扮太過引人注意,她們都身著丈夫衣。由於冬日穿得厚實,倒也不虞被人發現,只當她們是一群身量略矮小的南人護衛而已。為了不教人懷疑,她們還學了些南人口音,軟綿起伏的音調倒也不須刻意作態,便有七八分相像。北疆的南人本便十分稀少,是以旁人便是覺得有些奇怪,也只當是少見多怪罷了。
「元娘。」女兵頭領之一名喚定娘,是位身量高挑、膚色黢黑的年輕娘子,亦是柴氏親手調教的婢女,「這兩日奴等去市集中打探消息,果然發現有一家金銀首飾鋪所售貨物,比市價至少低一兩成。而且,仔細瞧他家首飾的品相,極為參差不齊,樣式亦千奇百怪,絕非自家金銀工匠打造而出。」
李遐玉對經濟庶務之事頗為瞭解,自是知道一家金銀首飾鋪頂多養十來個金銀工匠。而且,這些金銀工匠中,有兩三位可支撐門戶的便足矣。店舖中各類首飾的樣式風格亦不會相差太遠,頂多隨著長安流行的式樣稍作改變,否則便難以滿足那些豪門大戶的需求,賺不得多少利錢。故而,若是樣式品相皆千奇百怪,價錢又定得極低,那這家店舖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在銷贓。
「按理說,若是賊贓之物,理應去質庫典當才不容易洩露行跡。」沉吟片刻之後,李遐玉道,「如今專門開了這麼一家金銀首飾鋪用作銷贓,那些馬賊便不擔心被人發現,教人順著蹤跡找上門麼?」
「去質庫典當,也當不得多少錢財。」定娘回道,「而且,若是穿得尋常去質庫典當名貴首飾,教那些生著一雙利眼的掌櫃們看了,更容易露出行跡。倒不如尋個金銀首飾鋪,兩相得利更便宜些。」
「那金銀首飾鋪,莫非來頭不小?」李遐玉又問,「可查出什麼了?」
定娘蹙起眉,低聲道:「聽聞,是涼州都督內眷的嫁妝鋪子。」
聞言,李遐玉與李丹薇都有些驚訝:手握涼州一地兵權的涼州都督,本應是維護涼州境內防務之首,其內眷卻與馬賊勾結,倒賣贓物賺得錢財?這一官一賊,未免相差也太大了些。而且,出身隴西李氏的涼州都督,娶的亦是世家貴女,怎可能缺少錢財,以至於做下這等錯事?——若往小了說,是約束奴僕不當;若往大了說,便是官賊勾結、圖謀不軌了。這可是足以削官貶謫的大罪,為了些許錢財,何至於此?!
「且不管是何人的嫁妝鋪子,咱們只管尋出馬賊的行跡。」略作思索,李遐玉接道,「盯住那家鋪子的掌櫃夥計,看他們與何人來往,去何處進貨,與何人結賬。進貨、結賬者必定是馬賊,倒是不知是否為同一夥人。」
「能搶得那麼些金銀首飾的馬賊,至少有百人以上。」定娘接道,「我們會繼續盯著。」
「至於那金銀首飾鋪子,暫且不必管它。不論是否是奴僕自作主張,或是靈州都督家的內眷借勢而為,皆非你我能撼動。若是打草驚蛇,反倒容易壞了我們剿滅馬賊之事,便得不償失了。」李遐玉又道,「他日若有足夠的證據,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悄悄交給監察御史便是。」由監察御史彈劾,事關官途陞遷、家族興衰,才能讓這些高官警醒過來,嚴加約束自家族人與內眷。
說罷,李遐玉看向李丹薇,便聽她低聲道:「娶了這樣的娘子,真是整個家族的禍害。我們隴西李氏的聲名,定會被她們敗壞掉。」眨了眨眼,她卻回道:「教出這樣的娘子,再嫁給你們隴西李氏,與你們家必定有世仇世怨罷?」雖說自家小娘子們的清名亦剩不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報仇方式。
「……」定娘等人聽了,竟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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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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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9:20
第五十三章 萬事皆備
待定娘、安娘等女兵頭領將她們在涼州城內打聽得的消息一一稟報完後,已是將近午時了。李遐玉重新安排了她們的差使:絕大多數人留在涼州繼續打探消息,追蹤馬賊的下落;只二十來人隨著她回到姑臧縣權作貼身護衛。為了避免都督府部曲生疑,須得藉著康五郎的身份一用,只當是他送的僕婢就是。
說話間,康五郎及時遣人送來豐盛的午食。進食之後,正逢對面傳來鐘鼓敲響之聲,意味著涼州城的南市北市坊門終於齊開。李遐玉、李丹薇便帶著女兵們去臨近的南市逛一逛。她們倆雖說裝扮全然不像富貴人家子弟,但帶著數十護衛也很是威風。各家店舖的掌櫃皆是眼光狠辣之人,忙不迭拿出最精貴之物供她們挑選。來自波斯與西域的織錦地衣、絢麗寶石、香料香露、金銀器物、胡刀匕首,來自長安的珠寶首飾、絲綢貢緞,來自益州的綾紗綃,來自蘇揚的繡品案屏,來自宣州的筆墨紙硯。形形色色的貨物,簡直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因家中擁有幾支商隊的緣故,李遐玉自是見多了這些金貴物件,挑挑揀揀給家中祖父祖母與弟妹分別帶了些便作罷了。李丹薇出身世家,自然亦不缺少見識。只是她家中人口眾多,需要送表禮者林林總總有數十人,不得不仔細挑選一番,力求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差錯來。
李遐玉幫著李丹薇出了些主意,剩下的還需她自己拿捏。於是,百無聊賴之下,李遐玉四處顧盼,發現隔壁有一家書畫鋪子,便興致勃勃地去裡頭挑選法帖。她來的時候正好,店家甫從長安運來新印的名家臨摹法帖集。翻一翻目錄,其中約有三四成是崔子竟臨摹的,正合她意。故而,李遐玉頂著店家的苦笑,一口氣買了十冊:五冊拿來珍藏,一冊自己臨摹用,兩冊送與謝琰,兩冊送與李遐齡,正好合適。
瞬間神清氣爽的李遐玉轉身出了書畫鋪子,再回金銀首飾鋪時,便見李丹薇正與一個年輕的胡人男子對峙。那男子雖是烏髮烏眼,膚色卻極其白皙,容光湛湛,生得俊美無比,教人一時間轉不開眼去。不過,看在這位年方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眼中,也不過是個生得好些的胡人郎君罷了。
「十阿兄,發生了何事?」
李丹薇柳眉微蹙,搖首道:「無事。不過是都瞧中了一樣首飾罷了。既然這位郎君喜愛那紅寶石手釧,我便不奪人所好了。」
她神色淡然,側首又去瞧別的首飾,倒教那原以為會費一番口舌功夫的胡人郎君一時間有些錯愕:「多謝小娘子成全。此手釧瞧著與家中阿娘珍愛之物頗為相像,早年卻因馬賊劫掠遺失了。若能得了它,阿娘定會十分歡喜。不如,某再買一件別的首飾贈與小娘子,酬謝小娘子相讓之恩?」他的眼光倒是很利,一眼就瞧出了這些個女嬌娥的身份。
「無功不受祿,郎君不必多禮。」李丹薇搖了搖首。那胡人郎君深深地看了她幾眼,十分流暢地行了個叉手禮,轉身便離開了。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待他領著侍衛走遠之後,方低聲對定娘道:「吐谷渾人?」吐谷渾乃鮮卑慕容部後裔,早先曾累為邊患,屢屢劫掠河西走廊。自從衛公(李靖)一戰後,方歸順大唐。前些年弘化公主下降其王,這才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與吐蕃、薛延陀相比,吐谷渾已然順服許多,能在涼州得見因美姿容而聞名的慕容鮮卑男兒,亦是常見之事。
定娘頷首:「視其衣裝飾品確實為吐谷渾人,而且,身份應當也不低。」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物罷了,李遐玉並未放在心上,與李丹薇說了摹本法帖之事後,兩人又去了一趟旁邊的書畫鋪子。李丹薇也買了好幾冊,用來送給家中的兄弟。幾個大錢未帶足的寒門書生見狀,忙不迭地讓人去借錢趕緊將剩下的數冊都買下來,免得這兩個財大氣粗的少年郎什麼也不給他們留下。
將表禮都購置完後,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在涼州城過多停留,便回了姑臧縣。兩人在別院中歇息一天,到了相約的日子,李丹薇便獨自去了姑臧房拜訪。而李遐玉卻帶著一群女兵去了附近射獵遊玩。都督府部曲見自家小娘子安安分分,折衝都尉家小娘子卻張揚得很,心中也頗為複雜。
初冬時節,獵物尚算得上豐美,李遐玉獵了幾頭灘羊便作罷了。帶著屬下的女兵們出來,也不過是為了適應寒冬的天候,以及練一練箭法而已。別院雖大,但並無演武之處,不能奔馬亦不能操練。她也只得將身邊的數十人都帶出來,頂著寒風聽著號令,完成那些枯燥的操練動作。
待都出了一身熱汗後,女兵們利落地圍了一圈擋風的行障,生火炙灘羊吃。因帶了些禦寒的濁酒,她們笑著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亦是豪氣頓生。藉著酒意舞刀者、舞劍者,甚至對戰者比比皆是,引來眾人的呼喝叫好聲。
處在這群女兵當中,李遐玉總會忘記她們都是女子——仔細說來,女子與男子又有何差別?女子便不能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便不能豪爽勇猛?既然都是兵士,只要足夠勇武,是男是女又有何干?
想到此處,她接過屬下遞來的濁酒,仰首飲盡。濁酒的滋味並不好,也不容易喝醉,她權當喝酪漿一般,略飲了幾杯解渴。說笑間,不經意瞧見遠處白雪皚皚的姑臧山,她略作沉吟:「也不知契苾部如今是否打理妥當,阿兄與大兄隨在姑臧夫人身邊,又在做些什麼。」她心中很清楚,姑臧夫人絕非尋常女子,有謝琰在也無須擔憂她的安危。只是,乾等著契苾部傳來消息實在過於被動,並非她的行事風格。
「奴派幾人過去瞧瞧?」安娘笑問,「元娘準備些牛羊,就當作給契苾部過冬所用,順道帶過去便是。」
李遐玉頷首:「契苾部歷經叛逃之事,想必元氣已經大傷。且從姑臧縣中買牛羊各五百頭,都送過去。問問姑臧夫人或者阿兄這些是否得用,若是不夠,再去涼州城購置。此外,給康郎君傳話,令他準備一支販奴的駝隊。」
「販奴?」正拿匕首分割炙羊肉的思娘、念娘驚訝地抬起首,不知自家小娘子又想到了什麼主意。李遐玉用匕首插了一塊炙羊肉試了試滋味,慢條斯理道:「原先不是想著用先前的法子,跟隨康郎君家的商隊一同走麼?此舉到底不好安置那麼多人。光是你們便有一百五十人,再有自家的部曲一百人——什麼樣的商隊能供得起足足二百多護衛?若是分作好幾撥,卻不便於操練。我仔細想想,倒不如將你們其中一部分扮作奴婢。如今奴婢可是值錢得很,如你們這般年紀的女奴,一人便抵得上兩頭犍牛了。馬賊若是見了,一定忍不住前來劫掠。」
「……元娘要將奴們當做誘餌?」安娘笑眯眯問道。
李遐玉點頭:「不獨你們,男奴女奴都必須有,大家輪流扮作奴婢就是了。如今許多商隊畏懼馬賊聲勢,通常走較為安全的商道。咱們不欲去西域,只想剿滅河西附近的馬賊,便只能前往荒僻的大漠中引誘他們了,就假作是從涼州前往西突厥或薛延陀的販奴商隊便是。康郎君的商隊要去沙州,到底與我們不同路,也無須冒那麼大的險。」冬日能劫掠的商隊本來就少,偌大的誘餌就放在面前,魚兒能不咬鉤麼?
「奴會請康郎君將這些事籌備妥當。」安娘點點頭,「只是,此事還須問一問三郎君罷?」
「阿兄手底下那些府兵不能妄動,倒不好與我們一同行事。」李遐玉搖搖首,「我會與阿兄說一聲,他應當會贊同。示之敵寇以弱,請君入甕,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當然,初時此法可用,但到底需要更多實戰。待你們積累了經驗之後,便無須如此了。」
「奴等聽元娘的。」安娘道,起身吩咐去了。
待回到姑臧縣中,時候已經不早。李丹薇卻是過了夕食才回來,苦笑道:「姑臧房的人口雖比丹陽房少些,但留在老宅中的也有好幾房。雖不至於將我當成什麼窮親戚,但因老夫人覺得我很是面善,將我視為已出嫁的嫡長孫女,其餘人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說罷,她又嘆道,「幸而你不曾去,不然還不知會受什麼委屈。」
「悶壞了罷?便同是定著四房,堂堂靈州都督的孫女,她們也會給你臉色看。許多內宅女子每日無事可做,便只盯著長輩與夫君的寵愛過活了。十娘姊姊無須放在心上,當她們是過眼煙雲就是。」李遐玉道,「若是覺得老夫人可親可敬,去陪一陪她也無妨。橫豎不必將其他人放在眼中,她們是悲是喜與你又有何干?只需自己與老夫人歡喜就是了。」
李丹薇頷首,想了想,又道:「你還記得前兩日在涼州南市金銀首飾鋪中遇見的胡人郎君麼?今日他竟去了姑臧房拜訪,瞧著身份確實尊貴,內眷們雖難免鄙薄他是胡人,卻因鮮卑到底不同,也不敢表露出什麼來。不過,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些奧妙……」
當今聖人之母是鮮卑人,皇后殿下亦是鮮卑高門出身,對鮮卑族自然多有優容。鮮卑慕容部亦是皇族之後,雖說並未融入中原,但身份亦不尋常。待鮮卑胡人,一眾世家豪門通常都十分小心謹慎,免得令格外在意血統的皇室多思多想,惹來什麼禍患。李遐玉驗證了先前的猜想,笑道:「莫非是吐谷渾王室?聽聞當年弘化公主出降,曾經路過涼州,許是與姑臧房有來往罷?」
李丹薇挑眉:「許是如此。也罷,橫豎與我無干。我只管偶爾去問候老夫人就是。聽聞你今日出門狩獵了?怎麼也不等一等我?」
「如今咱們便是天天出去狩獵都使得,明日再去就是。」李遐玉回道。
兩個小娘子便說起了今日各自發生的趣事,時不時撓上兩下,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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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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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9:34
第五十四章 誘餌作戰
幾日之後,姑臧夫人終於將契苾部打理妥當,稍有通薛延陀嫌疑的族人盡數被趕了出去,餘下的皆是對母子三人忠心耿耿的族人。然而,無論是她或是謝琰心中都很清楚,人心易變。若是薛延陀聲勢日漸強大,昔日那些族人過得比他們更好,說不得便又會有人心生動搖。何況,在大唐他們到底是胡人、是異族,始終會受人提防,遭人鄙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要成為漢人同類須得花費漫長的時光,直到血脈徹底相融——就如同如今許多鮮卑高門那般舉族聯姻——高氏、長孫氏、元氏,歷經數年之後,誰還記得他們是胡人?
「三郎。」姑臧夫人回過神,慈和地望向帳篷中央卓然而立的少年郎,「你且回去幫我問一問罷。若是你家祖父祖母願意,沙門家三個小娘子隨你們挑。」她最喜愛的確實是眼前的少年郎,視他如同嫡親孫兒。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很清楚,自家的孫女資質尋常,恐怕都配不上他。或許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的長女身份最合適,亦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助力,但偏偏嫡長孫女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契苾何力這個阿爺亦做不了主。
謝琰垂眸,想起孫夏這兩日開懷的笑容:「承蒙夫人青睞,孩兒替大兄謝過夫人。只是,大兄情竇未開,家中祖父祖母恐怕不會那麼快給他定下婚事。不過,這些時日以來,孩兒亦覺得二娘子很適合大兄,定會如實稟告祖父祖母。」作為兄弟,他相信孫夏是個品性出眾之人,將來亦是一名難得的猛將。只是,尋常人卻未必能從他的寒門出身以及粗疏的性子中發現他的優勢。身為長輩,姑臧夫人無疑是慧眼識珠的,坦然提親的態度與李家上下的脾性十分相合。兩家人,確實是最合適的親家。
「我也想多留二娘一些時日。」姑臧夫人微微一笑,「先定親,過幾年再成親亦不遲。我那孫女婿如今還是白身,若是不能當個隊正,可娶不得我們家的小娘子。」可汗的侄女,也並非人人都能娶得。她相中了這個孫女婿,並非瞧中了他的身家背景,卻也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堂堂正正地來迎娶。
三言兩語將要緊事交代清楚後,外頭便傳來一陣笑聲。便見身著鐵勒服飾的二娘茉紗麗笑吟吟地走進來,俏皮地用鐵勒語道:「祖母每天都唸著的小娘子來了!瞧著確實討人喜歡,令兒都舍不得吃醋了。」她說罷,往旁邊讓了讓,露出後頭的李遐玉與李丹薇。
姑臧夫人禁不住露出喜色:「快過來,讓我好生瞧瞧!」
依舊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李丹薇一前一後走入帳中,一眼便瞥見頷首微笑的謝琰。互相致意之後,兩個小娘子便一左一右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這個道:「夫人這幾日是累著了罷?可得好生歇息些時日才好。」那個又道:「夫人臉色雖不好,看著卻喜氣洋洋,精神多了。」
茉紗麗見她們如此親熱,心中到底升起些許醋意,上前伏在姑臧夫人膝蓋上。姑臧夫人輕輕撫著她深褐色的長發,又握著李丹薇的手,淺笑道:「有她們在旁邊相陪,便無須你們幾個圍在我身邊了。心早便飛走了,還留下來作甚?」
李遐玉、謝琰含笑的面容中多了幾分堅毅之色,朝著她行了一禮:「待掃平賊寇後,再來探望夫人。」兩人退出大帳,回首看向身後,已是立了數百人。無論是府兵或是女兵,皆是滿懷信任而又難耐激動之色地望著他們;倒是那些先前曾隨著他們外出剿滅馬賊的部曲,神色很是平淡,彷彿此行再尋常不過。
「在校場上辛苦操練,就為了如今這一刻!」謝琰緩緩環視周圍,目光銳利而沉著,「功勛並非不重要,但你們須得知道,它並非一切!保護家國,才是我等大唐將士之職責!如今不能平薛延陀與西突厥,便將那些肆意妄為的馬賊先滅個乾淨!好教咱們大唐的百姓無須因這些畜生受苦受累!!」
「是!!」眾人轟然應道。
「大唐子民之仇寇,便是我等之仇寇!只有殺個乾淨,才能還家國一片安寧!」李遐玉抽出腰間的輕刀,雪亮的銳光照得她的臉龐冰寒一片,充滿了殺氣。
「殺!殺!殺!」眾人更是熱血沸騰,高聲大喊起來,震得契苾部的人們驚訝無比。在邊疆生長的百姓,誰家沒有結下薛延陀、突厥襲擊的血海深仇!?誰不曾受過馬賊劫掠的威脅?!再沒有比報仇雪恨更激烈的情緒了,在仇恨面前,所有的間隙一瞬間彷彿都煙消雲散——府兵又如何?部曲又如何?女兵又如何?此時此刻,大家都是同袍!原本鬆散的士氣瞬間凝聚成了一柄□□,所向披靡!!
數日之後,茫茫荒漠之中,一個約莫百人左右的商隊正緩慢前行。數十胡商牽著馱滿貨物的駱駝,走在最後的是一連串被繩子捆住手、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在人群中巡邏,發現若有步伐踉蹌者便毫不容情地舉起鞭子抽上去。
隱約可聞的哭泣、叫罵,與濃重的血腥味一直隨在這個販賣奴僕的商隊周圍。儘管他們看起來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但依然引來了彷彿狼群般的一夥馬賊。這伙馬賊足足有一百來人,許是橫行涼州、甘州附近已久的緣故,又或許是急著劫掠過冬的緣故,他們並沒有靜靜地等待時機,而是猛然驅馬便衝了出去。
那些馬匹四蹄都用布頭包裹,幾乎沒有蹄聲。緩步慢行時,更是連些許聲響都不會發出,也只有衝過去的時候,才引得沙地簌簌震動起來。商隊護衛立即警戒,但馬賊卻似突然冒出來似的,轉眼間就將駝隊與奴僕都沖得七零八落。
「諸位好漢!有話好說!!」商隊主事拱著手,驚惶地求饒。但馬賊們充耳不聞,只管如餓狼似的去扯駱駝上的貨物,更有些人淫笑著去拉扯奴僕中的少女。那些個護衛有魁梧的也有矮小的,見狀竟都像鵪鶉似的轉身就要跑。馬賊們更是不將這商隊放在眼中,自顧自地將好東西都往懷裡塞。
「別塞了!要是讓老子發現誰私藏了!整條胳膊都給老子留下!」馬賊頭領吼道,然後又獰笑著逼問商隊主事將身上的錢財都取出來。沒待他揮起馬鞭,給這個胡人幾鞭子,忽地風聲響起,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便將他射了個對穿。馬賊頭領瞪大雙目,從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就死不瞑目地從馬上倒了下去。
不少馬賊發現不對勁,剛想呼喝起來,身邊那些或滿面畏懼或驚慌失措的護衛、奴僕們卻猛地翻身而起,拔出隨身的匕首就刺了上去。絕大部分馬賊都未反應過來,竟就這樣送了性命。少數幾個反應快的,翻身上馬就想逃,卻不想立即被連片的箭簇射了下來。
自馬賊突然襲擊到商隊暴起將馬賊全殲,也不過是兩柱香的功夫。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與胡商們泰然自若地穿梭在滿地屍首中間,或補刀,或將被搶的貨物都歸置整齊。沙丘後頭,轉出一行背著弓箭的少女,都戴著猙獰的驅儺面具,張牙舞爪猶如鬼怪。不少馬賊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瞧見這群魑魅魍魎,更是又驚又懼。
「元娘的主意果然好。」護衛當中,一個少年郎憨憨地道,「咱們的人一個都沒傷著,就把這群馬賊給收拾了。可惜,這回我沒用上斧頭。」他最愛揮舞自己的雙斧,誰知今天只用了輕飄飄的匕首。雖說也殺了好幾個馬賊,但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如今不過是首戰而已,大兄還擔心以後沒有用雙斧的機會?」李遐玉將面具往臉側推了推,露出一張笑顏。然而,這位好不容易在家中養得白皙細嫩了些的美貌小娘子,側首便吩咐屬下的女兵們:「將頭顱都割下來,我殺的幾人也都歸大兄了。」
孫夏如今已是正經的府兵,也屬於謝琰麾下,可拿馬賊頭顱累計軍功。李遐玉有心想幫一幫他,但也知道他性子直率,絕不會接受將所有女兵的功勞都算在他身上的行為。雖說在戰場上,部曲的戰功理應算成家主的,也無人會置喙什麼。但孫夏與謝琰心底都認為,李家部曲算戰功也應算給李和或李遐齡甚至李遐玉,兩人都不會心安理得地領受這份功勞。
孫夏搔了搔腦袋,還待推辭,李遐玉橫了他一眼:「我送給大兄的功勞,推辭作甚?下次再送給阿兄就是。」
謝琰正吩咐部曲挖開沙丘,將馬賊屍首就地掩埋,聞言笑了笑:「既是元娘的好意,阿夏就領受了罷。橫豎不過是三四個頭顱而已。」李遐玉手快,馬賊首領便是她射殺的。但到底這回帶的人多,整個商隊都是自家人,砍瓜切菜一般就將馬賊都解決了,她也並未出手連射,而是將更多機會留給了女兵們。
契苾部幾個扮作胡商的侍衛提著血淋淋的刀走過來,也接道:「許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他們是姑臧夫人派出來保護李遐玉的,誰知這位小娘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保護,還將他們派出去裝扮成胡商迷惑馬賊。鐵勒部族的漢子,當然更歡喜這種能夠一展身手的快意生活,而非只當作護衛。不過,說起來,就連鐵勒部族的小娘子也少有這般凶殘無比的。
另一邊正喜滋滋地將馬賊頭顱包起來的府兵們也暢快地大笑起來。這一戰確實痛快,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斬獲,李家部曲也不會與他們爭搶什麼,大都只是在旁邊掠陣而已。畢竟,這回最需要歷練的便是謝琰的府兵與李遐玉的女兵。
「將痕跡收拾乾淨,趕到旁邊的綠洲歇息一兩日。」謝琰道,「留下的活全交給李丁。」
李遐玉吩咐方才掠陣的部曲、女兵各自派斥候注意周邊的動靜,才笑吟吟接道:「確實不必著急,等著下一群入甕的傢伙就是。」如今他們尚不熟悉涼州、甘州、沙州以北的大漠,自是不能妄動,只能用這樣的法子慢慢來。待他們將這裡的地形與馬賊分佈都摸清楚了,謝琰繪製的輿圖也補全了,便可試試「奔襲」、「偷襲」、戰陣等各種各樣的戰鬥方式了。光是想一想,她便有些熱血沸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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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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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49:50
第五十五章 遇見同盟
荒蕪的戈壁灘上,到處是雜亂的石塊,彷彿某座古早城池留下的廢墟。寒風從石塊的縫隙間掠過,發出陰森的低吼,猶如野獸警惕的嗥叫,又似鬼魅淒惶的哀嚎。一群有些狼狽的胡商騎著駱駝,逃進戈壁之中,他們身後緊跟著數十個窮追不捨的馬賊。很快,馬賊就追上了胡商,悶不吭聲地舉刀劈了過去。駱駝的哀鳴與血腥味立刻散開了,被追得無處可逃的胡商們咬緊牙齒,紛紛抽出長刀迎戰。
由於人數相差有些懸殊,胡商們漸漸落在下風。但他們個個皆是悍不畏死,慢慢地聚集起來,將一人護在中間。那人戴著防風沙的皮帽,渾身裹得十分嚴實,只露出充滿殺氣的烏黑眼眸與白皙的臉頰。他渾身浴血,舉目四望,心中不但沒有絕望反而平白生出幾分豪氣:「就算要戰死!也得把這些豬狗都殺光!!」
「嘿!居然敢殺老子的人!!活膩味了!!看老子不把你們這群鮮卑奴剝皮充草掛起來!」馬賊頭領雙目放出凶光,叱罵道,「要是想死得痛快點!就給老子老實交代!你們到底是不是最近那群瘋子?!」
胡商們疑惑而又隱晦地互相看了看,卻並未應答。如今他們已經是死路一條,不妨就讓這群馬賊胡亂猜測,亂了陣腳。若是他們所說的「那群瘋子」當真出現,想來這些人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忽地,幽咽的風聲當中,依稀傳來破空之聲。數十箭簇自石塊後射出來,很快就將最前方的一批馬賊射殺了。「混賬!有埋伏!」馬賊們驅馬想逃,但隨後第二波箭雨便趕到了。箭雨與箭雨之間幾乎毫無空隙,接應得天衣無縫。轉眼之間,不過是三四波箭雨而已,就將所有馬賊都殺了個精光。
胡商們目瞪口呆,幾乎難以置信眼前的情形:便是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軍士,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藏在戈壁中的絕非尋常人,用的應當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箭陣」。據說,這是最適合弓兵設伏的戰陣,輪流射完幾輪之後,便能完全摧毀敵軍的步兵。只是,想不到「箭陣」對反應靈敏的騎兵也有如此奇效,這些弓兵射箭的準頭遠遠高於常人!
「去。」一聲輕叱之後,自石塊後轉出一群戴著驅儺面具的矮小兵士。他們翻身下馬,默不作聲地割下馬賊的頭顱,身手利落、神情從容,彷彿割的不是人腦袋而是瓜果一般。另有些人將安然無恙的馬匹都栓在一起,重傷的馬則當場宰殺。為首的一人策馬來到胡商們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們,眼眸中仍帶著些許尚未完全褪去的殺意。
「原來你們也在殺馬賊?」那身量異常矮小的人道,「我還以為是馬賊們特地放出的風聲,意圖引誘我們上當,想不到竟是真的。陰差陽錯在這裡遇見你們,也是緣分。你們只剩下這麼些人了?或是尚有接應的人手?」
「不想竟能在荒漠之中再遇小娘子,確實是緣分。」被護衛在中間的年輕郎君微微一笑,行了個叉手禮,而後不著痕跡地在附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略有些失落地移開了目光。他脫下皮帽,露出一張白皙俊美的臉龐:「某慕容若,謝過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馬上之人斜睨著他,忽地一笑,也摘下面具:「想來慕容郎君身份並不低,應當是吐谷渾貴族罷?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何須貿然犯險?若是郎君在大漠中出了事,恐怕也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慕容若勾起嘴角,回道:「因與馬賊有深仇大恨,又從涼州城得了些消息,所以才追蹤而來。若不能將這些馬賊殺個乾淨,便不能撫慰亡者在天之靈,也無顏家去拜見阿娘。不過,到底準備不足,才被逼到了方才的境地。若無小娘子出手相救,恐怕某便要埋骨異鄉了。」
「舉手之勞而已。」李遐玉道,眼眸微轉,「慕容郎君的侍衛中多有傷者,不妨與我們同行,前往附近的綠洲歇息幾日?雖說附近大抵已經安全,但畢竟仍然身在大漠之中,隨時都有危險。」冬季忍饑挨餓的不只是馬賊,還有狼群。身上的血腥味若飄遠了,恐怕隔著幾百里也能讓狼群追蹤而至。
「承蒙小娘子恩情,某感激不盡。」慕容若拱手行禮,便命侍衛們包紮傷口,坐上駱駝隨行。李遐玉派出兩隊斥候,在附近游弋警戒,又另派一行人傳遞消息。她如今雖能帶著女兵單獨作輕騎奇兵突襲,卻仍會每隔兩個時辰便向謝琰通報情況,以防萬一。
慕容若細細察看,發現隨在她身後軍容異常整齊的一群人都是女子,禁不住暗暗吃驚起來。也不知這小娘子究竟是何來歷,家中居然養了這麼些悍勇的女兵,還敢單獨來大漠中殺馬賊。若論起勇武,他的護衛也不差,但這群女兵顯然更加從容,想必是家學淵源的緣故。難不成是涼州都督李家的?他家內眷與馬賊勾連,又怎麼教得出這樣的小娘子?姑臧李家的?那一家尚文不尚武,也不可能——可是她的姊姊,不就是姑臧李家的?
雖說心中對彼此出身都有疑問,但這畢竟並不重要,也沒有追究到底的必要。因彼此太過陌生,女兵們與吐谷渾人一路無話,默然並行。三四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到達最近的綠洲。遠遠看去,那狹小的綠洲邊已經升起了篝火,立起了重重疊疊的帳篷。慕容若尚且警戒幾分,李遐玉卻已然歡暢地策馬奔了過去。
綠洲邊緣,謝琰一手按著腰間的橫刀,靜靜等待著。遠遠見黑暗中一騎奔來,火光隱約映照出來者的面容,令他不由得淺淺一笑。「阿兄,送給你!」凶殘的小娘子揚起手,手中赫然提著一串馬賊的頭顱,而後順手便扔了過來。
「……」吐谷渾人目睹如此場景,心中情緒之複雜,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倒是女兵們已經很是習慣了,紛紛下馬,自顧自地安頓去了。謝琰亦是十分淡定地接過那串血葫蘆般的頭顱,瞥了幾眼:「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誰家送禮會送一串頭顱?!當真不是割袍絕義麼?!曾幾何時,那些嬌俏爽快而又羞澀的大唐小娘子,都變得如此可怕凶殘了?
「一時射得順手,忘了留活口。」李遐玉又道,笑盈盈地引見慕容若,「不過,遇見了這位慕容郎君。他們與這群馬賊交手頻繁,應當知道這些畜生的來歷。我想著,既然我們都想殺馬賊,不妨結成同盟也好,便將他們帶過來了。」
慕容?謝琰望向她身後的年輕男子,雙目微微翕張,瞬間便恢復原狀:「某謝琰,見過慕容郎君。諸位有傷在身,且先去帳篷裡歇息再說罷。」說著,他便引著行了叉手禮的慕容若往自己的帳篷而去。慕容若朝著有些緊張的屬下們使了個眼色,很是自如地隨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甩著馬鞭,轉身去了一旁,清點謝琰與孫夏的「功績」——許是因自己殺的馬賊都送給了兩位兄長的緣故,她比他們還更熱衷於計算,隔三差五便將堆起的頭顱數一數,換算軍功。說來,孫夏已經足夠授最低級的一轉武騎尉了,作為隊正的謝琰不但可得自己的軍功,亦能同時算屬下的功勞,至少能授二轉雲騎尉罷?
帳篷內,謝琰倒了兩杯濁酒,慕容若一口氣飲盡,苦笑道:「謝郎君見笑了,被那群馬賊追了一日一夜,若不是遇上小娘子,險些就丟了性命。」他生得俊美,態度又坦然大方,目光銳利而直率,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若是境遇倒換,無論是誰都會拔刀相助,慕容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謝琰淺笑著回道,「何況,以大唐與吐谷渾的關係,便如同親戚一般,伸出援手亦是應當的。」
「說得也是。不過,改日還須得送些禮物,感謝小娘子的救命之恩才是。」
「那某便替妹妹謝過慕容郎君了。說來,慕容郎君也想剿滅馬賊?不知帶了多少人手?走了哪些地方?若是慕容郎君有意,我們可互為倚助,將這河西附近的馬賊都篩一遍,也好教百姓與商隊能安寧過冬。」
慕容若略作沉吟,頷首道:「某與馬賊有舊怨,在涼州城發現些許痕跡,一時氣惱交加便追蹤而來。本來有兩百餘護衛,殺了兩伙馬賊之後暫時分兵。留在某身邊的有數十人,餘下者去抄馬賊的老巢,如今大概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過幾日應當能會合。」說罷,他定睛看向書案上的詳細輿圖,心中暗自驚訝,沉吟片刻後才圈了兩三個位置。
「我們本想將這附近的馬賊剿滅再作打算,不想慕容郎君已經殺完了。如此,便可再行下一著了。」謝琰說了些先前從馬賊處聽得的消息,「此處以北,盤踞著一夥二百餘人的馬賊,性情極其凶惡,行蹤飄忽不定。慕容郎君可願與我們同行?」
慕容若頷首:「寇仇尚未尋到,自然不能半途而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謝琰微微一笑,「清剿馬賊亦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此處剛拔了個乾淨,說不得另一處便又長了起來。慕容郎君若是有心,便定期前來走幾趟就是了。」馬賊是殺不乾淨的,邊疆民風彪悍,又是諸族雜居之地,總有些心思不定者只想著以劫掠為生。何況,薛延陀、西突厥偶爾亦會扮作馬賊侵擾商隊,若不將他們徹底驅逐,「馬賊」便不可能消失。倒不如將這些個混賬東西都當成磨刀石,練出屬下兵士的悍武之氣,將來在戰場上亦能獨當一面。
慕容若略作思索,苦笑道:「確實如此。寇仇的線索尚算不得明晰,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只能將遇見的馬賊都清理了,免得放過什麼漏網之魚。」
「慕容郎君所說的線索……」謝琰想起李遐玉曾提起的事,眉頭一挑,並未挑明。而慕容若忌憚李遐玉的身份,也不欲多言。兩人十分默契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了戰陣以及配合之事,竟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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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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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50:01
第五十六章 蕩平賊寇
寒冬臘月,烈風呼嘯,捲起獵獵風沙如無數細小的兵刃,猙獰地撲向正倉皇東逃的人群。策馬奔逃整整兩日兩夜,這些人已經顧不上叱罵詛咒,更顧不上信誓旦旦捲土重來。追兵就在身後,若逃脫不得,馳騁大漠數年已是赫赫有名的馬賊群最終也不過是別人記功的一顆顆頭顱罷了。
兩日不食不飲,馬賊們已是強弩之末,不斷有馬匹口吐白沫倒下,連帶著被壓倒的馬賊也奄奄一息再也爬不起來。其餘人就似瞧不見一般,從倒下的人身側奔過去。若在平時,他們多少會伸手拉一把,但此刻身後是一群實力莫測的瘋子,誰都不敢冒著風險做多餘之事。而且,絕大多數馬賊早便已經無法思考,只知跟著首領不斷地往前逃,追尋那遠方的一線生機。
遠遠地,一座如沉睡的龍般臥在天邊的山脈出現在諸人眼前。馬賊首領精神一震,嘶啞著聲音道:「賀蘭山!!」不錯,涼州以北的大漠,東部邊緣與賀蘭山西北麓相交相望。此處山勢陡峭、幽谷狹深,地形十分複雜,亦是他們的巢穴之一。逃入賀蘭山,便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外人根本不知其中之險峻,利用錯綜複雜的地勢將追兵引入山中,再設伏全殲他們亦不無可能!!
想到此,馬賊首領嘿然大笑:「撐過這一回!殺他們個回馬槍!教他們嘗嘗老子的厲害!」然而,他大笑片刻,幾乎耗盡了氣力,卻並未聽見周圍的響應聲。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驚慌,首次仔細地四顧望去,卻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只剩下區區十餘人。且這些人神情呆滯,彷彿隨時都能摔下馬去,早已不復昔日精神奕奕的模樣。
馬賊首領大駭,側耳細聽,身後整整齊齊的馬蹄聲依舊不絕,顯然追兵仍然緊緊跟在後頭,不肯放過他們。因心中急切,他並未注意到,驅馬跑了這麼許久,便是再好的馬此時也早已疲憊不堪,速度越來越慢。後頭的那群追兵則如戲耍獵物一般,追一段時間便輪換一回,歇息追擊兩不耽誤。而且,他們既未引弓射箭,亦未加緊追趕上來,彷彿驅趕牛羊群的獵犬,將他們往賀蘭山的方向逼去。
賀蘭山!賀蘭山!馬賊首領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抽打著自己的坐騎,完全不顧它的腳步已經踉蹌起來。數息之間,已是疲憊至極的馬一頭栽倒在地,馬賊首領一時反應不過來,重重地摔了下去。他身後的馬賊依舊毫無反應,策馬從他身上踏了上去,繼續朝著東面狂奔而去。
馬賊首領胸膛劇痛,已然是動彈不得。他甚至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判斷自己到底傷得有多重,只能拚命狂奔著,瞪圓了雙目,望向後頭那些追兵。這群瘋子究竟是從何處而來?為何不痛痛快快地取了他們的性命,卻將他們追擊到如此絕望的地步?不錯,不久之前他仍覺得自己能逃得過這一回,如今他卻已經全然絕望,只是硬撐著一口氣,想看清楚取他們性命的人罷了。
幾匹馬在他跟前停了下來,餘下之人依舊繼續追趕所剩無幾的馬賊。
馬賊首領掙紮著,看向那翻身下馬的四人。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身量矮小戴著驅儺面具的少年郎,他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一個魁梧的少年。在後頭漫步而來的,則是一個俊美雅緻的少年郎與一位膚白姿容美的年輕胡人。
「聽聞你們過去經常喜歡頑這樣的遊戲,追得商隊無處可逃,然後殺個乾淨。如何,覺得好頑麼?有趣麼?」面具小少年在他身側停了下來,言語中帶著諷刺之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也不過是替那些無辜之人討還一二罷了。」
馬賊首領瞠大雙目,喉嚨中湧出血流,儼然已是將死之身了。
面具小少年歪了歪腦袋,又嫣然笑道:「你想問賀蘭山中的巢穴?莫不是將老弱婦孺都藏在裡頭了?便是老弱婦孺,吃用了他人鮮血換來的物件,也必須付出代價。呵,賀蘭山中的巢穴,位置真是再好不過了。」仔細論來,賀蘭山便是河間府的轄區範圍。若能將馬賊巢穴尋出來,功勞便不會打半點折扣了。故而,徹底滅去馬賊老巢,須得等到他們一行人回靈州之後再行事。
「真是沒意思。」孫夏上前,一斧頭結束了馬賊首領的痛苦,將他的頭顱割了下來,「一天到晚只在後頭追著,還說是狩獵。雖說他們個個都是畜生不如的玩意兒,也算不上是什麼獵物。浪費了這麼些天,倒不如早些將他們都殺乾淨得好。」
「追在後頭,便能白白收割頭顱,不是很划算麼?」李遐玉笑著回道。他們無須做任何事,緊迫地追著這群被他們殺怕了的馬賊,便足以教他們一路驚慌失措,拋下所有死傷者了。「以前總覺得李丁很難撬開這些馬賊的口,不知這回是不是容易些。都已經嚇成這付模樣了,想必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罷。」
孫夏撓了撓腦袋,完全不知這位妹妹究竟在想些什麼。便是慕容若聽了,也覺得這位小娘子的脾性之凶殘,已經超乎意料。她的確是在伸張正義,也自有一些想法,但做下的事多少都帶著冷酷的意味。並非不決斷,而是太過決斷了;並非毫無同情,而是不會將多餘的同情施給任何一個罪孽滿身的馬賊。
「不過是我們在練習奔襲追擊罷了,畢竟這般連日奔襲的機會不容易尋著。不過,阿玉說的也有些道理。」謝琰接過話,「如今這些馬賊神志恍惚,倒是容易拷問。」而後,他看向遠處雄壯的賀蘭山——越過去,便是靈州,便是河間府,便是弘靜縣了。
李遐玉似乎察覺他微動的心緒:「阿兄,都已經臘月了,咱們也該回轉了罷?不然,便趕不及歸家過年了。」李和與柴氏將他們放出去之前,叮囑他們一定要趕回家過年團聚。在外頭轉了這麼些時日,她也確實有幾分想念親人們了。
謝琰頷首:「收拾妥當之後,便回涼州辭別夫人。」
不過兩三個時辰,眾人便將周圍的痕跡抹得乾乾淨淨。謝琰與李遐玉留下一半部曲在此守住賀蘭山附近的大小要道,以防裡頭馬賊老巢中出現任何異動。而後,一行人便帶著豐富的戰利品,徑直往南奔去。
當姑臧山再度出現在眼前時,李遐玉渾身的殺意與煞氣都已經消散了。過去將近兩個月的血腥殺戮看起來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依舊是一位隨性的寒門小娘子,既尋常而又不尋常。對於她如今的自控能力,無論是她自個兒還是謝琰,心中都覺得很是高興。至少往後與親人們相會時,便不會惹得他們擔憂了。
「原來諸位與姑臧夫人頗有淵源。」慕容若勒馬立定,掃了一眼身側的三兄妹,「某本應該拜訪姑臧夫人,不過眼下這模樣恐怕不合適。若是有機會,他日再前來拜會夫人,也好與三位一同絞殺馬賊。」他們一路緊趕慢趕,渾身風沙塵土,確實不適合做客。何況,吐谷渾與鐵勒部落昔日為寇仇,若是貿然拜訪恐怕也不合適。
「若是慕容郎君有什麼消息,隨時可遣人去當日涼州南市那個金銀首飾鋪傳信。」謝琰道,「日後我恐怕不能再遠離靈州,但阿玉應是無妨。」作為府兵,鎮守轄區才是應有之義。除非馬賊主動進犯,不然輕易不能遠離轄區,否則容易受責。如此次這般的好機會,往後怕是再也遇不著了罷。
「若是慕容郎君信得過我,便與我合作就是。」李遐玉接道。
慕容若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小娘子的身手與智計,某自是信得過。開春之後,某便會遣人傳遞消息。」說罷,他頓了頓,忽又低聲道:「小娘子的阿姊,如今也在姑臧山?」他這句話與之前毫無關聯,謝琰、孫夏禁不住都一怔。
李遐玉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內心卻已是疑惑萬分:「不錯。」這慕容若不過是見了十娘姊姊兩面而已,居然便唸唸不忘了?說來,以他吐谷渾王族的身份,倒也並非娶不得隴西李氏女。她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卻又不免自嘲想得有些太多了。李丹薇已經及笄,都督府想必也看好了門當戶對的婚事。以她阿娘與祖母的性子,又如何願意將她嫁給鮮卑胡人?
慕容若不免又瞧了幾眼被雪覆蓋的姑臧山,垂眸靜思片刻,便撥馬告辭了。他仍然並未表明身份,亦未過問謝琰等人的身份,方才那句話也不過是一時衝動罷了。然而,便是雙方互通名姓,李遐玉也未必會告訴他李丹薇之事。
吐谷渾人離開之後,李遐玉等人也回到了契苾部。在部落中稍微休整了幾日,他們便辭別姑臧夫人,頂著茫茫風雪趕回靈州。來時車馬眾多,歸時亦毫不遜色,帶足了姑臧夫人的禮物與各種涼州風物。不過,這一來一回之間,每人的心境卻都悄然改變了。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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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50:17
第五十七章 累計功勛
一路緊趕慢趕,眾人終於在祭灶(臘月二十六)之前回到靈州。因李和與柴氏早已帶著李遐齡、孫秋娘回了弘靜縣,李遐玉遂與李丹薇告別,過靈州而不入,徑直歸家。謝琰曾受李都督囑咐,須得前往都督府覆命,故而稍遲一步。李都督許是聽聞自家部曲回報他們曾離開姑臧山數十天,頗有興致地問了他們的去處。謝琰亦不隱瞞,一五一十說與他聽。李都督不免生出愛才之心,又多留了他兩日才放了他家去。
如此,貞觀十八年便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北地數千里邊疆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除夕元日,處處歡聲笑語。爆竹聲響延綿,萬家燈火連天,待得上元節熱熱鬧鬧地過去之後,新春的喜意才漸漸平息下來。然而,豐年富足安穩卻始終令百姓們臉上洋溢著樸實而又平和的笑意。
二月仲春時節,弘靜縣李家老宅內,依舊是人人精神抖擻、秩序井然。正院內堂屋簷下,上元節掛上去的燈籠仍未取下,在寒風吹拂中輕輕地轉動著。半舊的青緞圍起的行障內,兩角擺著燒得火紅的銀霜炭盆,李遐玉與孫秋娘正在對弈。柴氏倚著憑幾坐在一旁,啟開甫收到的信筒,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嘴角微微勾起來。
孫秋娘正被逼得無路可走,棋盤上黑子的大龍已然成勢,她只得投子認輸。不過,輸給阿姊的沮喪轉瞬即過,與阿姊對弈的愉悅已經足以令她高興兩三日了。於是,她一邊拈著棋子放進一旁的紅木缽中,一邊好奇地看向柴氏:「祖母可是得了什麼好消息?」
「姑臧夫人回了信。」柴氏道,「將憨郎的婚事定下了。」家中五個孩子,孫夏的年紀最大,已經將滿十六歲,也是時候定下親事了。然而,雖說她與李和將孫家兩個孩子視同親生,但他們到底不過是寒門小戶,尋常官宦人家看不上他們,若是與平民結親卻又埋沒了他們的人才。這一兩年來,柴氏著實有些為孫夏的婚事頭疼。本想在李和的下屬中尋訪一番,原也有幾分眉目,不料姑臧夫人卻托謝琰轉述了結親之意,實在教她驚喜得很。
李和與柴氏本就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對胡族也並非一概視之,否則便不會與康五郎、石氏相交了。胡人又如何?胡漢結親之事,上至皇室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從來都不少。說句大不敬的話,當今太子的胡人血統恐怕還多些呢!而且五胡十六國之後,北地胡漢雜居將近兩百載,早就辨不清楚漢胡血統的是是非非了。只要那位小娘子懂得漢人的規矩,能夠撐得起內宅中事,便足夠了。柴氏相信,姑臧夫人教養出的小娘子,品性能力絕不會太差。更何況,孫夏聽了這樁婚事之後,支支吾吾滿臉通紅,顯然是中意之極。
「阿姊,我那嫂嫂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孫秋娘猶豫片刻,禁不住問道。自家大兄的脾性她再瞭解不過,恐怕日後孫家上下都只會聽這位長嫂的。若是長嫂性情不錯,將來亦可彼此照應;若是脾性暴烈驕矜之人,閤家都不得安寧。
「我只與她見過一面,是個伶俐人。」李遐玉道,「阿兄曾在姑臧山待了十餘日,他若覺得這樁婚事不錯,想來那位小娘子性情應當合適。若是你仍不放心,咱們再尋個機會去問問十娘姊姊,聽聞她們之間頗有交情。」
「也不必特地因此煩擾十娘姊姊。」孫秋娘搖了搖首,「想來能讓謝家阿兄與十娘姊姊認可之人,應當很是不錯才是。」她有些關心則亂,一時倒忘了自家阿兄再如何不靠譜,也仍有謝琰在一旁靜觀呢。
「祖母,如今尚且只是定親?婚期何時定下?」李遐玉又問。
「總須得憨郎謀個官身,才好成親。」柴氏道,「否則如何稱得起姑臧夫人的青睞?」
「不錯!咱們家的郎君,須得立業之後才能成家!!」李和大笑著自松林中轉出來,眉宇間皆難掩喜意,「今日也算得上是雙喜臨門了!待會兒別忘了將好酒好肉都拿上來,咱們一家人好生慶賀一番!」
孫秋娘尚未反應過來,李遐玉卻眼眸一動,透出驚喜之色,望向他身後的謝琰與孫夏:「軍功都已經計勳了?!」他們從涼州帶回的馬賊頭顱,終於派上了用場?前些時日,阿兄又帶著屬下冒著嚴寒風雪去了一趟賀蘭山中,將剩下的馬賊巢一舉攻下,累積起來應當至少是二轉三轉罷?!
說起來,國朝授勳一向嚴格。戰場上獲得軍功須得由書記官仔細記錄,以頭顱與俘虜計算每人所獲與總計全軍所獲。首先,會分為以少擊多、兩者相當、以多擊少三種戰況,即「上陣」、「中陣」、「下陣」。其次,又按戰果分為三種結果,即殺敵或俘虜四成以上、殺敵或俘虜兩成、殺敵或俘虜一成,分別為「上獲」、「中獲」、「下獲」。於上陣得上獲者,最高計五轉;於上陣得中獲者,計為四轉;於上陣得下獲者,計為三轉,依次遞減降等。若是身為軍官,功績實在出眾,也可能破格授勳。
殺馬賊雖並非上戰場,但亦是府兵得軍功的重要陞遷之途。否則,那些非邊疆不能上戰場的府兵,哪裡能得機會陞遷授勳?不過,馬賊盜匪之流到底不比戰場,累計功勛時會酌情減等。至於謝琰是否奉命剿匪,又為何去了涼州轄區內爭功,有李和與李都督力保,倒也應當無妨。涼州都督李襲譽不至於因此為難姑臧夫人與契苾何力看重的晚輩。
「哈哈哈!有崔尚書、都督與契苾將軍的提點,吏部司勳郎中並未為難,很是痛快地擬定了勳階!雖說如今公文尚未正式下來,但長安已經給了消息——憨郎如今是二轉雲騎尉,三郎是三轉飛騎尉!」李和眉飛色舞,「雖說並非職官,但到底也是六七品了!」說著,他舉起蒲扇般的大手,咧著嘴用力地拍著兩個孫兒的脊背,砰砰作響。
跟在後頭的李遐齡笑容一僵,心裡有些同情兩位兄長:祖父的力氣大得很,這麼拍幾下少不得被拍傷了。他曾經親眼得見祖父的下屬被拍得臉色青白,據說後來還特地去請了跌打醫者看診!然而,當他再仔細端詳謝琰與孫夏的神情時,卻發現二人皆是面不改色——想是已經早就被拍習慣了。
「如此說來,再過一兩年,說不得他們便能升到五六轉了?」柴氏很是驚喜,當即便讓侍婢吩咐廚下好生準備夕食。雖說勳官有俸祿,亦能蔭蔽子孫,但國朝連年戰爭,低級勳官滿地走,也不值當什麼。若是中級勳官,到時候謀職缺便更有利了,說不得便能尋個旅帥甚至於校尉的職缺。在戰事膠著緊急之時,中級勳官也更容易臨危受命越級提拔。
「那可不容易。」李和實事求是地道,「聽聞咱們靈州夏州的馬賊都東遷,去了勝州、朔州附近,涼州之地的馬賊則西奔去了甘州、沙州。便是再立功心切,也沒有一而再再而三越境行事的道理。」就算其他軍府並沒有能力剿滅馬賊,貿然行事也是不守規矩的行為。
「想是咱們的凶名已經傳開了?」李遐玉笑道。因天候已經漸漸溫暖起來,她著了一身鮮豔的春衫——桃紅色及胸六幅長裙,碧藍色半臂與素色夾纈花瓣紋窄袖衫,更顯得身姿高挑,且已經日益顯出少女婀娜的身段。挑眉淺笑時,衫裙隨風而動,不知為何,卻是令人的目光也不自禁地隨之微微一動。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謝琰挪開視線,淡笑著回道,「若是我們一直靠著四處剿馬賊陞遷,恐怕許多人心中不會平靜。」莫說是被搶了功勞的那些軍府,便是河間府內的其他人,亦會心生怨懟。誰不想立功勞?眼見著年紀輕輕的同僚「輕而易舉」地一升再升,又如何能以平常心視之?
「我正想著,過一陣便帶著女兵部曲去一趟甘州以北的大漠,將馬賊都趕到賀蘭山去呢。到了賀蘭山,便是河間府的轄區,理應剿滅馬賊。阿兄與大兄可多帶些人,一同分了這份功勞。」李遐玉又道。
聞言,李和瞪了她一眼:「你以為驅趕馬賊是件容易的事?上回也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該殺的便須得就地格殺,不可因取巧而心生懈怠!」頓了頓,他又語重心長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時候不夠正大光明,有些失之陰狠,不如給他們個痛快也好。」他性子率直,雖能理解各種計謀,但卻不喜斤斤計較耍心思手段。
「不錯,就算是替天行道,咱們也不是什麼遊俠兒。」柴氏嗔道,「莫要看低了自己的心性,將自己降到與馬賊盜匪一般的境地。」她到底仍是擔心孫女殺孽太重,移了性情。
自涼州回來之後,李遐玉已經被兩位老人教訓了好幾回,自是立刻作出垂首聽命之態:「是兒輕敵,想錯了,祖父祖母莫要生氣。放心罷,兒先前也不過嚇那些馬賊一嚇,絕沒有凌虐他們的心思,不會胡來。」謝琰、孫夏都不在,到時候便只有她一人獨自做出判斷,獨自與慕容若合作,確實應當更沉著冷靜一些才是。身為「主帥」,自然不能與過去一樣。
「那阿兄與大兄只能等著開戰,才能博取功勛了?」李遐齡緊接著又問,「眼下咱們大唐正與薛延陀議親,何時才能開戰?難道阿兄與大兄還須得等上十幾年不成?」兩人若不能立業,便不能成家,姑臧夫人家的阿嫂恐怕等不得那麼許久罷!
謝琰微微一笑:「放心,不出一年,薛延陀必會故態復萌。雖短時期內無大戰,但若能抵禦其時不時的侵擾,也能累積功勛了。」雖說如今很難晉陞,但為了大戰考慮,至少也須得謀個旅帥或校尉之職。區區數十人,在成千上萬人的戰爭當中,根本毫無作用。然而校尉手底下有兩百多人,已經能夠**行事了。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齡更是好奇,「不是說,朝廷已經讓薛延陀按著貴主的嫁妝單子下聘禮了麼?」便是他小小年紀,也知道六禮當中下聘禮等同於納徵。聘禮與婚書齊備,按國朝禮制而言,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可汗的妻子了。此時若無故幡然悔婚,大唐天子定然顏面無存。那些遵循禮制信義的文人士子,也會將此事視為恥辱。
謝琰笑而不語。李遐玉彎著眉眼,將孫秋娘攬過來:「秋娘,想不想知道貴主的嫁妝單子上都有些什麼?」
孫秋娘點了點頭:「想!」
「那咱們過兩日去尋十娘姊姊問一問。」她也想知道,薛延陀究竟須得徵集多少牛羊,才能湊夠這一份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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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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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01:50:33
第五十八章 姊弟深談
數日之後,李家接到都督府上巳節宴飲的邀約帖子。因幾位折衝都尉是都督的下屬,每回節日宴飲的帖子都不會落下他們的內眷。只是折衝都尉們都在各自軍府中任職,內眷通常並不在靈州,故而未必會有空閒特地趕去參加宴飲。柴氏忙著準備孫夏的婚事,亦不得空,便打發李遐玉領著孫秋娘、李遐齡去散一散心。
縱馬奔馳來到靈州後,李遐玉三人便在自家別院中住了下來。她寫了封信,托李十二郎李丹莘轉交給李丹薇,而後便特地去探望了石氏。康家的小郎君才五個多月,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李遐玉給他補了滿月禮,孫秋娘更是送了好些親手做的小衣衫小鞋子。
瞧著小傢伙伸胳膊蹬腿,好奇地抬起頭望著她們的模樣,石氏難掩笑意:「想是兩位小娘子與大郎投緣,他見到你們心裡歡喜得很。不然,若是換了旁的生人抱他逗他,他輕易不會理人。便是他阿爺,隔了幾天不見,他也照樣不認識不搭理。」
「我們看著他也覺得歡喜。」李遐玉微微笑道,「讓我想起了阿弟年幼的時候。」她與李遐齡相差兩歲,李遐齡出世的時候,她便已經依稀記事了。記憶中,阿弟也曾是這般天真無邪,不似後來那般懂事,瞧著卻也令人欣喜心疼。說來,她忙於訓練女兵、剿滅馬賊,已經許久未曾與阿弟說話了。如此忽視他本便不應該,也不知去歲困擾他的那些事,他如今想清楚了不曾。
離開康家回到別院後,李遐玉便接到李丹薇的回信。在信中,她邀他們姊弟三人過兩日便去都督府小聚,直言上巳節宴飲她打算稱病不出。李遐玉直覺她應該出了什麼事,但李丹莘的神色卻一如往常,顯然連他也並不清楚內情。
正沉思時,思娘低聲提醒李遐齡過來了。她抬起首,便見披散著濕髮、穿了一身簡單素袍的李遐齡走了進來:「阿姊,聽說你尋我?」不經意之間,原以為仍然年幼的阿弟也漸漸長大了。俊秀的面容已經逐步脫離了稚氣,眉目越發沉著冷靜,舉手投足之間帶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優雅氣度。
顯然,阿弟並不像祖父與阿爺——究竟像誰呢?
恍然間,李遐玉憶起初見時的謝琰。此時,李遐齡的年紀依然比當初的謝琰小一些,骨子裡卻已經頗似他的世家公子風度。若是無人知道他們的出身,恐怕便會將這孩子當成頂級門閥家的子弟罷。想不到,謝琰對他的影響竟如此之深刻——而這於他也再合適不過,彷彿他天生就該是如此模樣。
「已經許久不曾與你好生說話了,坐下罷。」李遐玉笑道,看著李遐齡雙目一亮,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笑意,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似的。
「阿姊一直都忙得很,我也不知該不該打擾你……」
「最近進學課業如何?我問過先生,說你之前有段時間曾心不在焉,如今已然好多了。」
李遐齡猶豫了一會兒,這才回道:「我曾想過棄文從武……但阿兄說文武雙全方能走得更遠。我原以為他是騙我的,但與他議論起經史子集,卻發現他幾乎無所不知。」說到此處,他的眼眸又亮晶晶的,充滿了對謝琰的崇拜:「阿兄如今若有空閒,也會時常與先生論文清談,許多時候他們的論辯我都聽不明白。所以,我打算在課業上更用心,絕不會讓阿兄阿姊失望。」
李遐玉見他這般模樣,禁不住笑起來,戳了戳他的臉:「所以,你也想像阿兄那般,成為文武雙全之人?那到底是從文或是從武,可曾想清楚了?」不與他講道理,而是以事實折服他,阿兄也是用了不少手段,方能如此見效罷。
聞言,李遐齡眉峰微動:「阿姊,阿兄為何棄文從武?不正是因為從武更容易陞遷麼?貢舉出仕,頂多只能是校書郎或正字,不知須得熬多少年,才能服緋服紫。若是從軍,我靠著祖父門蔭便可成為校尉,再像阿兄、大兄似的積累軍功,十年內必能成為果毅都尉。」上府果毅都尉位列從五品下,已是服緋之官。因是輔佐官,假以時日,必能陞遷為折衝都尉。正四品上,已經是許多人仰望的官職了,若是再得軍功,便能升任都督或諸衛府將軍,成為服紫高官。
「只有從武,我方能盡快支撐門戶。若是從文,前路漫漫——」
李遐玉打斷了他:「暫且不提支撐門戶之事,只說你到底適合或者喜歡走哪一條路,做什麼事的時候心裡最歡喜。」
李遐齡垂目不語。
李遐玉輕輕一嘆,搖首道:「玉郎,你分明更喜從文,何必勉強自己?若是顧慮我,大可不必。我歡喜如今的日子,完全不願似尋常小娘子那般,只知吃喝玩樂或者打理庶務。將來更不想被困在內宅之中,僅僅只能相夫教子。夏州、靈州、涼州,往後還有甘州、沙州、西域、漠北,都能供我馳騁。區區一座宅邸,又如何能關得住我?」
李遐齡咬了咬牙,雙目微微發紅:「阿姊當真喜歡殺戮麼?」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喜歡殺戮的?殺戮之事,於男子尚且稱得上勇武,於女子又能算什麼名聲?
李遐玉微微一怔,仔細思索了半晌,搖首道:「不喜歡,但也不厭惡。與其說我喜歡殺戮,倒不如說我喜歡以己之力保護自己——或者保護他人。報仇雪恨固然是我從武的緣由,但保家衛國也同樣重要。殺人,是為了不再殺人;征戰,是為了不再征戰。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僅此而已。」她絕不能像那個纏綿數年的噩夢中的女子那般,手無縛雞之力,只能被人擺佈。只有足夠強大,才能自保並保護家人。如果她握有數百女兵,若非權勢相壓,又有誰能欺辱於她呢?
「那阿姊是否想過往後的日子?」李遐齡又追問,「若是邊疆再無征戰,再無殺戮,阿姊又當如何?」
李遐玉笑了笑:「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偶爾還可幫你教養兒女,幫弟妹打理中饋。雖說年滿十七若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門——那也可先尋個門當戶對的成婚,日後再和離亦不遲。」她心中很清楚,如今的選擇會給往後的婚配帶來什麼影響。但婚配如何,到底並非她最關注之事。若是過得不歡喜,和離再嫁或者歸宗便是了。說不得,獨自一人沒有那麼些煩心之事,反倒自在一些。
「那阿姊何不如今便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隨意自在?」李遐齡已然生出些許逼人的氣勢,「就似離家的十娘姊姊那般,只管自由自在地做歡喜之事,不必受家中束縛,亦不必擔負血海深仇,更不必顧慮什麼保家衛國。」
「可我如今更加歡喜。」李遐玉淡淡地道,「我欲效仿平陽昭公主,並非一時意氣之言。若非此誓願,我亦從不知曉,女子也能做這麼多事,也能做成那麼多事。誰說女子便不能擔負血海深仇?便不能顧慮保家衛國?若是有機會,我也想走你和阿兄那樣的路途——但我沒有機會。玉郎,你尚可苦惱到底是該從文或是從武,但我便是想這般苦惱,也沒有機會。故而,我希望你能珍惜,能盡情盡力。」
她伸出手,握住李遐齡微微顫抖的雙手。旁的官家小娘子只恨不得渾身膚白如玉,柔嫩無比,而她的雙手因拉弓射箭習武的緣故,無論如何保養,都有薄薄的繭子。
「玉郎,我曾心中痛苦,為何不能生為男兒。若是我並非你阿姊,而是阿兄,便不會令你如此瞻前顧後,更不會讓祖父祖母這般年紀仍如此操勞。可我到底只是長姊,並非長兄,只能盡力而為。不過,你須得記住,這並非不甘不願的選擇,亦並非為了你犧牲什麼。你只需記得,我如今很歡喜,便足夠了。」
「阿姊……」李遐齡哽咽地喚道。
「我原以為你是我阿弟,必定會理解我。」李遐玉淺笑道,「便是世上所有人都覺得我這小娘子奇怪得很,你也定會支持我——難不成,是我想錯了?」
「不!」李遐齡搖著首,激烈地道,「不論阿姊想做什麼,我都支持阿姊!只要阿姊歡喜便足夠了!不獨是我,阿兄、祖父祖母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有我們在,阿姊便是嫁不得如意郎君又如何?日後也定能過得安心快活!」
「那便是了。」李遐玉勾起嘴角,「有你們在,那些個只會納妾蓄婢的郎君要來何用?只能平白讓自己生氣煩惱罷了。既是如此,玉郎,告訴阿姊,你到底喜歡從文或是從武?我不想你日後覺得難受痛苦,只希望你能選最適合自己的路途。何況,若是心中不歡喜,恐怕也不可能走得太長遠。」
李遐齡仔細想了想,低聲道:「我想跟著阿姊出去見識一番,再做決定。」
李遐玉略作思索,方答應:「如此也好。不單是你,秋娘若是想去,也可跟著咱們一同去見識一番。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你若是只待在靈州,恐怕也難以增長見聞。」若是不讓這孩子經歷一番,他恐怕仍是對從武抱有幻想。真正殺起馬賊的時候,他才會清楚自己到底適不適合走這條路。戰場,只會比剿滅馬賊更血腥百倍千倍。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50:42
第五十九章 橫生變故
時隔數月,李家姊弟三人再度來到都督府,總覺得不經意之間,這偌大的都督府似乎不知何處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房屋院落依舊華美大氣,路邊景緻依舊絢爛若畫,往來僕婢的舉止依舊風儀有度。一切彷彿依然如舊,卻又隱隱約約似有幾分不同。若是只憑感覺,那便是以往那些多少有些驕矜的僕婢,如今都對客人充滿了敬意——無論是他們這等寒門小戶,或是靈州城內的世家貴婦,彷彿都成了他們的貴客。
李遐玉隨著引路的僕婢緩緩前行,柳眉微挑。以往她過來拜訪時,李丹薇必定會親自前來內院門前相迎。便是通傳遲了片刻,也不至於已經快到他們一房住的院落前仍不現身。難不成都督府當真生了什麼變故?又或者,崔縣君起了什麼念頭,以至於她甚至不能隨意出院子?
正思緒紛繁間,便已經進入了一座百花繽紛的院落。雖則都督府很是軒闊,但由於人口諸多的緣故——光是李丹薇的父輩便足足有五房,從兄們又多有婚配者,故而所居之處十分緊張。通常而言,每一房的父輩子輩都住在相鄰的院落裡,小娘子們則挪到了園子內的樓台亭閣中居住。先前姑臧夫人前來小住時,所居之處正是園子中最好的院落。後來夫人親口將那院落給了李丹薇,讓她挪過去住下來,都督府不少小娘子都眼紅得很。
難不成就因住處這種小事,讓她受了姊妹的刁難?但若是姑臧夫人當時不偏袒些,她的日子也依舊不會太好過。畢竟,她那些姊姊妹妹與她性情不合,心眼比針尖還小些。若是處處忍讓,她們反倒是越發得寸進尺。李遐玉眯了眯烏黑的雙眸,心中一哂:若是十娘姊姊不便出手,就由她來教訓那群小娘子罷。她是客人又是寒門之女,若有理有據地發難,丟面子的也只會是這群隴西李氏貴女。
到得院子中主母居住的小樓前時,姊弟三人才見著笑著迎上來的李丹薇。李遐玉仔細打量她一番,只見她神情泰然自若,也稍稍放心了些。李丹薇把住她的手臂,又牽著孫秋娘,這才笑道:「最近搬來與阿爺阿娘同住,因而不能在小院裡招待你,你可別見怪。阿娘聽聞你們特地趕來赴上巳節宴飲,也唸著你們呢。」
崔縣君唸著他們?李遐玉笑了笑,斜了李丹薇一眼,繼而便收到她略有些無奈的回視。她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崔縣君只恨不得她離李丹薇越遠越好,若是她們再也不來往,她恐怕才會拍手稱慶。不過,眼下卻又是何種狀況?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他們是小輩,理應先拜見長輩才全了禮節。
進入小樓內後,便見崔縣君笑吟吟地坐在北面的長榻上。李家姊弟三人上前行禮問好,她溫和地將他們喚起來,又問候了柴氏是否康健,這才讓他們坐下了。許是因李遐齡在的緣故,李丹莘不久之後也過來了。兩人暗地裡使眼色,也不知在傳遞什麼消息。
許是瞧出了孩子們的不自在,崔縣君也並未多留他們,又問了兩句謝琰、孫夏,便讓李丹薇、李丹莘各自招待客人。於是,李丹薇便攜著李遐玉、孫秋娘來到正房,只留了她們的貼身侍婢伺候,其餘僕婢皆遣開了。李遐玉四下打量,發覺這面闊五間的正房雖收拾得十分精巧,但到底仍有些角落尚未佈置妥當。想來李丹薇是匆匆搬回來的,又因事情太多而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好端端的院子,怎麼不住了?」她似不經意地問道,「難不成是哪個姊姊妹妹看中了院子,使了什麼撒嬌的法子央著盧夫人,搶了過去?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何至於此?」
聞言,李丹薇笑了笑:「確實,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想住便說一聲就是,何至於此?只可惜,旁人看中的可不是一座院子,而是未來夫君。」說到此,她微微一頓,輕描淡寫道:「連婚事都被人搶了,住在那院子裡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回到阿爺阿娘身邊,由得她們去爭去搶。」
李遐玉揚起眉,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掠過幾絲煞氣:「到底發生了何事?十娘姊姊可不能將我當成外人。」堂堂頂級世家隴西李氏嫡脈,居然也會發生這等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
孫秋娘亦是同仇敵愾:「到底是誰,竟然如此不顧臉面,連姊妹的夫君都搶得?!」
見她們皆替她惱怒憤慨,李丹薇心中微暖,握住她們的手:「我去歲便已經及笄,因祖父與故交定下兒女親家,早已身負婚約。不過,有人發覺自己的婚事不如我,便使了法子與那家郎君鴻雁傳書、私相授受。祖父當時只說孫輩相配,原便沒有當場定下到底是誰,僅是自家人知道而已。誰能料到,對家突然遣人上門提親,結果提的卻不是我——僅此而已。」
「是誰?」李遐玉蹙眉追問。然而,無須李丹薇明言,只消將都督府未出嫁小娘子的品性在心中過了一遍,她很快便確定了對象:「七娘或是八娘?」李七娘與李八娘姊妹兩個皆是性情偏狹之人,最擅長的便是放暗箭。而以李九娘母女二人的脾性,大概也想不到這樣的主意。至於李六娘、李十一娘,都不過是庶女,年紀也稍有差別,應當不可能搶得了這樁婚事。
「七姊比我們三人年長一歲,年底便要回長安成婚。」李丹薇淡淡地回道。
果然是李八娘!李遐玉冷哼一聲:「對方來提親,難不成都督府就這麼將錯就錯?將你置於何地?!而且,此事很是蹊蹺,怎可能不與你們提一句,便突然遣人來提親?莫不是其中還有什麼曲折?」
李丹薇垂下眸:「無論八姊她們那一房在其中生了什麼事,此事都已經定下了。總不可能與對方說明,定親之人並非八娘而是十娘——若是姊妹搶郎君之事傳出去,那我們丹陽房的臉面就丟盡了。」
「那李八娘如今在何處?」李遐玉站起身來,撣了撣長袖,「我去會一會這賤婦。十娘姊姊礙於姊妹情面,不好教訓她。崔縣君恐怕也不好出面,為難她一個晚輩。但我作為你的好友,卻是無妨。」若整個都督府都沒有人為十娘姊姊出頭,怨不得她如今索性眼不見為淨,搬回了爺娘所住的院落。但若是不悍然回擊,只會教人以為好欺負。「絕不能輕易放過這賤婢,說不得她還在背後嘲弄於你!」尋常言語上的明刺暗諷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但若有人欺負了她所在意之人,絕不能輕易放過——她早已經不是那等只會被人擺佈的弱質女子了!倘若連身邊人都護不得,又何談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元娘……」李丹薇嘆息一聲,也隨著立起來,「我……其實對這樁親事可有可無。那家郎君素未謀面,也生不出什麼情意來。只是——我只是沒想到,竟有人為了個男子,真能做到這般地步。呵,是我想得岔了,總覺得姊妹之間便是生了些許齟齬,也仍有情誼在。卻不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旁人卻不會在意什麼姊妹情誼。」
「十娘姊姊就是太注重情誼了。」李遐玉搖首道,「何須為這些不相干的人費心思?只須善待一心一意待我們好的人便是了。至於旁的人,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干。顧慮太多,瞻前顧後,反倒容易被這些人尋著空隙。十娘姊姊的性情若是能剛強一些,便無需在意那些個外人眼光、禮儀規矩,也便能與我一般自由自在了。」
李丹薇怔了怔,苦笑道:「確實如此。在賀蘭山的那些時日,去涼州的那些時日,我才最快活。回到都督府,原本便心中鬱鬱,卻不料又發生了這種事。固然阿娘替我討公道,讓祖母削減八姊的嫁妝補償於我;固然她又忙著給我挑更好的夫婿,時常寬慰我——這些卻皆非我所願。」
「那今天咱們就痛快一回。」李遐玉道,「十娘姊姊只管立在旁邊,看我替你出氣便是。」
孫秋娘也很是蠢蠢欲動,連連點頭道:「可不能就這麼放過那李八娘!不然,她還以為這般巧取豪奪,都是她聰明伶俐經營有道呢!這般毫無廉恥之人,就該好好教訓一番才是!」
李丹薇想起當時李八娘一臉愧疚地前來道歉,只推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做作模樣,心中的憤懣之氣再也掩蓋不住:「去罷!!」於是,姊妹三人雄糾糾氣昂昂去了園子裡。崔縣君聽聞僕婢匆忙來稟報之後,卻只勾了勾嘴角,並未阻攔:「十娘一直那般懂事,才教那些賤婢步步緊逼。且讓她出了這口氣,才不會心思過重傷了身子。區區滎陽鄭氏子,給了她就是了!給十娘說個文武雙全的清河崔氏子或博陵崔氏子,教她們嫉恨去罷!」說著,她又是一嘆:「想不到,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當真這般血性……倒也確實有可取之處。」
卻說另一廂,李遐齡聽李丹莘說了此事,亦是難掩憤慨:「你居然不替自家阿姊出氣?眼睜睜看她強顏歡笑?」他多麼渴望能有個為自家阿姊出頭的機會,某人有這種機會居然不緊緊抓在手中,實在是不稱職得很!
李丹莘被他激烈的反應驚了一跳:「可……祖父祖母都已經定下此事了。阿爺阿娘也吩咐阿兄與我不許莽撞無禮。我確實心疼阿姊,也鄙薄從姊的品性,卻也不能做什麼事壞了她這樁婚事,免得全家顏面盡喪……」
李遐齡頗覺他有幾分「朽木不可雕也」,耐著性子與他分析:「你家阿兄為長,自然不好為難從妹,但你才多大年紀,莽撞無禮一些又有何妨?心疼自家阿姊,為她出氣教訓那從姊一番,也不過是受一受家法,跪一跪祠堂罷了。難不成你還怕受罰?」
「自是不怕!」李丹莘挺了挺胸膛,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到底如何出氣?」
李遐齡笑著哼了一聲:「隨我來!」那些個為難姊姊的人,便都是他的敵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01:50:58
第六十章 以力服人
彼時李遐玉、李遐齡姊弟數人在互不知情之時兵分兩路,分別盤問了僕婢之後,均直指都督府後花園。此時李七娘、李八娘卻身著鮮亮的春衫,正笑容妍妍地搖著團扇,穿梭在盛開的百花之中。遠遠看去,姊妹二人面容清麗出塵、身姿高挑婀娜,徜徉在花叢當中,確實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韻致,足以教許多世家子弟皆心嚮往之。只可惜,畫皮畫肉難畫骨,誰又知道在這冰肌玉潤的好皮肉底下,到底藏著何等心機深沉的魂魄呢?
李遐玉遠遠望見她們姊妹之後,便囑咐李丹薇、孫秋娘停下:「你們且在此看著就是。」李丹薇自是不便出面,孫秋娘卻捨不得與阿姊一同「征戰」的好時機。見她猶豫不應,李遐玉笑著睇了她一眼:「我教訓她們,還須你助陣不成?道理在咱們這一邊,又不與她們爭辯什麼,憑我一人亦是綽綽有餘。」她可沒興趣與李八娘假惺惺地周旋——像這般裝模作樣的賤婢,總能找出無數道理為自己辯護,又何須與她白白浪費時光?
另一側,李遐齡與李丹莘將旁邊的粗使僕婢支使開,握著彈弓悄悄地藏進了花叢裡。兩人挑挑揀揀了一堆石丸泥丸,瞄準李八娘那張淺淺敷著脂粉胭脂的秀美臉龐,正要擊出,眼角餘光卻見李遐玉自落英繽紛的杏樹林中轉出來。二人微驚,趕緊壓低身子趴在地上,唯恐讓李遐玉發現他們的行蹤,教他們的「復仇」落空。
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貼身婢女迎上去,正要行禮說話,李遐玉卻視她們於無物,笑盈盈地走過去:「聽聞八娘私相授受,搶了十娘姊姊的婚事,真教我萬分驚訝。做下這等事體,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在此賞花,更令我刮目相看。想來,這便是你們一房的教養做派,絲毫不知羞恥,真是讓人長足了見識。嘖,我是寒門小戶出身,也確實沒見過這般做姊妹的。大約世家大族中,十幾年姊妹的情誼也不值什麼,為了個素不相識的郎君便能翻臉撕破。」
每一字每一句,皆戳著李八娘心中的忌諱,令她臉色大變。幾個侍婢忙伸手想要拉扯李遐玉,李七娘也張口想出言反駁,李遐玉卻身形一動,避開了她們的圍堵。她的步伐奇快無比,眨眼之間便來到姊妹二人跟前,接著笑道:「既然都督府無人為十娘姊姊出頭,我憤慨之下,只覺得非得送一番好禮給八娘,方能解心頭之恨。」
李七娘、李八娘覺得情勢不妙,正待要退後,李遐玉卻揚起手,便給了李八娘兩個左右對稱的耳光。因她常年習武的緣故,臂力非常,如此看似尋常輕飄飄的兩巴掌,也足以教李八娘雙頰迅速紅腫、口鼻流出血絲。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李八娘禁不住哭叫起來,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李七娘何曾見過如此蠻力而又直接的小娘子,愣在了原地,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是好。侍婢們焦急不安,想上前將李八娘扶起來,卻又不敢招惹眼前這個煞星。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瞧了她們一眼,伸腳踢了踢地上的李八娘,掩口笑得格外優雅:「嘖,都督府上下為了保全顏面,不曾與你清算一番,你便覺得自個兒從此就能將這樁醜事當成美談?若是此事真相傳遍你的夫家,也不知你還能不能在妯娌間抬起頭來做人?想來滎陽鄭氏身為郡望豪門,於禮儀規矩應當很是看重才是。」
李八娘捂著紅腫的臉坐起來,淚流滿面地望向她,目光中既怨毒又惱恨:「口說無憑,誰會信你!!」
「便是沒有證據又如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光是生起這些傳言,便已經足可證明你的品性並非表面這般『冰清玉潔』罷。更何況,都督府上下這麼些主子,何人不知何人不曉?除非你將娘家親眷全都除掉……」
「寒門賤婢!此事與你何干?!光是羞辱我仍覺不足,還想徹底毀了我麼?!」
「只是路見不平而已。」李遐玉勾起嘴角,「而且,我純粹只是想羞辱你,至於毀掉你——之前不過是提醒你,我有毀掉你的能力,這也不過是抬抬手指的事。因此,奉勸你莫要輕易動怒,仔細想想我說的話。否則,若是你再做錯什麼,我便當成是對我的挑釁,將這消息放出去,傳得天下皆知。」說罷,她微微側首:「莫以為無論你做下什麼事,都督府都會不計代價地保住你。若要保有家族名聲,手段多得是。」
她彎下腰,欺近李八娘耳畔:「譬如說,出家;又譬如說,病亡。你覺得呢?」
李八娘雙瞳微微一縮,待要再說什麼,李丹薇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元娘只是替我出頭而已。若是八姊想要報復,她所說的,我都會不計代價去做。還請八姊記住,你的把柄握在我手中,若是我將消息散佈出去,祖父祖母應當也不至於只保你不保我。兩敗俱傷,我倒是無妨,你可捨得?」
李八娘默默垂淚不語,李七娘將她摟在懷裡,卻放不出什麼狠話來。她們一房與李丹薇一房因此事早已撕破了臉面,如今不過是維持著面子情罷了。若是李丹薇當真要拚個魚死網破,莫說李八娘的婚事,便是她恐怕也會受到牽連。
姊妹倆梨花帶雨,瞧著倒是楚楚可憐。只可惜,旁邊卻無人欣賞。李遐玉輕嗔:「十娘姊姊不該出來。」李丹薇牽著她往回走:「你是為我出氣,我又怎能當真置身事外。而且,雖然你是客人,但她們姊妹兩人若是告狀,祖母責怪下來,恐怕也會牽連你們。我方才見你扇她耳光,很是大快人心,也徹底想開了。憑什麼我便須得做個好妹妹,容忍她們這般欺辱於我?日子過得這般憋屈,倒不如痛快一些得好!」
「十娘姊姊說得是!」孫秋娘更是難掩興奮,「阿姊就不該給她留面子,只使三分力。若是使了十分力,將她那口牙都打落,看她還如何顛倒是非。」
「凡事不可做得太絕。」李遐玉道,「畢竟她是都督府的小娘子。咱們為十娘姊姊出口氣還好說,做得太過分了,盧夫人豈會饒了我們。」說罷,她略作思索,又望向李丹薇:「十娘姊姊,既然在都督府待得也難受,不如與我一同西行?」
這一回,李丹薇毫不猶豫:「好!」
「阿姊也帶我去。」孫秋娘立刻接道,「我也想離開靈州四處走一走,像阿姊一樣威風凜凜。阿姊那些女兵的訓練,我也並未落下……」
「好罷,也帶你去。」李遐玉並未告訴她,她早便想著將弟妹都帶上。
三人說說笑笑地走遠,李七娘李八娘也攙扶著站起來。侍婢們垂首給兩人整理衣冠,不敢多看多瞧多言,一時間周圍靜默極了。而李八娘紅腫的面容已經扭曲起來,低聲道:「如此羞辱,他日必將百倍報之!呵,十娘動不得,那個寒門賤婢還動不得?不過是區區折衝都尉的孫女,也敢折辱威脅於我!不讓他們閤家悔恨,誓不為人!」
李七娘輕聲寬慰道:「咱們這便去尋祖母,讓祖母給我們做主。」
李八娘甩開了她的手:「阿姊覺得我還不夠丟臉麼?!祖母已經有些日子不願見我,其他幾房也正冷眼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她咬牙轉過身,「如今婚事還捏在祖父祖母手中,還是安分一些罷!」說罷,她便含淚走遠了。
待人都走了個乾淨,李遐齡、李丹莘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兩人默不作聲地將泥丸、石丸都收起來,假作賞花之狀回到李丹莘所居的院子裡。雖說沒能用上彈弓,親手教訓李八娘,兩位阿弟多少有些惋惜。然而,自李遐玉出現之後,接二連三受到的衝擊,卻讓他們既興奮激動難耐,又暗暗擔憂苦惱。
「你……你家阿姊好厲害。」李丹莘支吾著道,想起去歲他還曾想過若是不同姓,正好娶了李遐玉,便覺得自己確實是太天真了。這般厲害凶殘的小娘子,他如何能鎮得住?真該為她未來的夫君掬一把同情淚。
李遐齡自是不知他還曾肖想過自家阿姊,與有榮焉地笑起來:「可不是麼?尋常小事阿姊都不會計較,若是真讓她氣惱起來,必定一擊即中。」然而,這般厲害的阿姊也讓他這當阿弟的毫無用武之地。如今他的心情真是又愉快又悵然,矛盾得很。「阿姊這般動手,倒是免了你去跪祠堂、受家法了。若是你們都督府的長輩怪罪下來,我們往後暗中來往就是了。」
「她也是一心為了姊姊出頭。」李丹莘道,「便是祖父祖母怪罪,阿兄、阿姊與我也會替她說話,你們放心就是。何況,最近祖父正因此事大發雷霆,想要整肅家風。誰對誰錯,他心中有數。倒是……八從姊想報復你們,日後可得千萬小心些。」
李遐齡沉吟片刻,低聲問道:「你可能打聽到,你那從姊要嫁的是誰?如今可身負官職?家中仕途可平順?若是那家都從文,我家都從武,倒是不好對付。不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多打聽些消息也好。她若是真起了什麼歪心思,我們也會百倍千倍地報復回去,教她悔不當初。」或許,這便是天意?從武已經有阿兄與大兄,大概他再如何努力,也越不過他們去。而從文,卻需要他從頭開始打拚。但,從頭開始又如何?有阿兄在後頭,他儘管安心就是了。
李丹莘點頭:「我去問一問阿兄——咱們不如再去瞧瞧,阿姊她們正在忙什麼?」他有些擔憂,自家阿姊莫非也會漸漸受了李家元娘的影響,成為那般凶殘可怕的小娘子?
於是,兩人又悄悄地回了崔縣君的院子,阻止僕婢通傳,緩步走到正房邊。只聽裡頭李丹薇一字不落地背著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元娘,你可能估算出來,這些嫁妝價值幾何?當初我那些姊姊妹妹聽說時,眼睛都直了呢。」
「價值幾何?好些珍玩都價值連城,如何估算?如此堪比億萬金的嫁妝,薛延陀如今恐怕是又驚又喜又愁罷。」
「不慎」聽得的兩位小郎君面面相覷:旁人說起這樁國婚的嫁妝單子,無不羨慕嫉妒恨。怎麼這個小娘子所想的,偏偏就如此與眾不同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6 22:48:49
第六十一章 縱橫大漠
都督府後花園中發生之事,很快便傳遍了整座府邸,引來各房私下議論紛紛。雖說是自家小娘子受了侮辱,但畢竟事出有因,雙方又緘口不言,盧夫人也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李八娘那一房暗自飲恨圖謀日後報復,崔縣君卻是心中暢快難掩笑意,待李遐玉姊弟三人也真摯許多。於是,接連數日,李丹薇與李遐玉都得以自由自在地來往,無拘無束,愜意之極。
轉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節,李七娘、李八娘在宴飲上依舊是光彩奪目,誰也不知曾經發生在她們身上的諸多紛擾。李丹薇、李遐玉幾人卻並未出現,索性策馬去了賀蘭山底下的莊園中。李丹薇對外宣稱是在此小住些時日,養一養病,實則次日就隨著李遐玉一行人越過賀蘭山,直奔大漠而去。
且不說崔縣君得到消息之後,該是如何悔恨惱怒,李丹莘又是如何羨慕嫉妒恨。李丹薇、李遐齡、孫秋娘卻似飛出籠中的鳥兒一般,追隨在李遐玉身後,只管睜大雙目好奇地打量這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廣闊天地。
賀蘭山草木幽深、雪山延綿,雖則時而有猛獸出沒、危機四伏,卻也充滿了樂趣。因河間府常年在附近巡查,又有年初謝琰一舉攻破馬賊老巢之震撼,山賊盜匪都不敢在附近停留太久。故而,帶著兩百女兵、兩百部曲共計四百餘人的李遐玉無所畏懼,將好友弟妹都護得緊緊的,權當只是出來狩獵。
越過賀蘭山之後,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身前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雄渾而又蒼茫,靜寂而又危險;身後是林木森森、鳥鳴獸嗥,秀麗而又生機盎然。如此強烈的反差,不禁令人感嘆天地造化之奇詭,更教人震撼於塞外與眾不同的風光。如此情景,莫說向來嬌養的李丹薇、孫秋娘,便是自忖也曾見識過大漠之殘酷的李遐齡,亦是深受震撼。
「這便是我大唐的浩瀚河山。昔年縱是有賀蘭山作為屏障,也抵擋不住胡人南下的鐵蹄。以守待攻,畢竟失之被動,損傷亦十分慘重。倒不如以攻代守,分而化之,再逐步將舉目可見的河山都收歸大唐疆域得好。」李遐玉道,輕鬆愜意的笑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堅毅與執著,「日後,必要教馬鞭所指之處,皆成為大唐之疆土!」
開疆拓土,以殺止殺,以戰止戰,何其遠大的志向。李遐齡心中動了動,甚至生出了幾分遺憾:為何阿姊不是阿兄?若她生為男兒,說不得便能同阿兄一樣,馳騁在漠北草原之上,他日立下赫赫功勛罷。
李遐玉回過首,又叮囑道:「入了大漠,可不許似先前那般隨意。令行禁止,你們都須得聽我調度,不可違令。否則,就按我的規矩處置。」
「是!」李遐齡三人皆肅然回應。
「元娘,吐谷渾人遣了信使在山下等候。」派出去的斥候已經趕回,定娘稟報導,「慕容郎君日前已在前方峽谷之外紮營。」
「他們倒是很守時。」李遐玉瞥了李丹薇一眼,暗暗思索讓慕容若與她見面是否合適。不過,人都已經來了,難道還能隔絕這兩人不成?何況,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說不得便是一樁好姻緣呢?吐谷渾貴族甚至於王室的身份並不低,慕容若又是喜好外出的,總也好過嫁入那些個世家大族中,成日被規矩束縛。罷了,橫豎什麼都尚未發生,她再如何多想也無益。
眾人隨著吐谷渾信使的指引,策馬來到慕容若的營地當中。遠遠看去,雪白而又華麗的氈帳如同牛羊群臥在褐色的山地上,毫不低調。李遐玉等人翻身下馬,慕容若帶著侍從迎過來,目光掠過她身後的幾人時,微微停了停。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將李遐齡三人引見給他,自然不說名字,只提序齒排行。李丹薇雖是認出了眼前的胡人郎君,卻也並無異狀。倒是慕容若淺笑道:「想不到還能再見到這位小娘子,果真是有緣。」這句話在胡人聽來或許毫無異狀,但於世家小娘子而言多少有些輕佻之感。他卻也不再提別的,禮儀周到地將眾人邀入已經紮好的氈帳中。李丹薇眉頭微微一蹙,也並未放在心上。
待到好友弟妹皆安置下來之後,李遐玉才前往慕容若的氈帳內討論此次行動。兩人簡單就輿圖做出了佈置,待分別時,李遐玉似笑非笑道:「慕容郎君這回帶了這麼些貴重之物,若不做誘餌,當真是可惜了。」慕容若苦笑著回道:「拗不過長輩的好意而已。不過,此次既然是奔襲,這些物資皆不必帶上,回程時再過來休養些時日就是了。」
「原來如此。」她還以為他當真有諸葛丞相之能,算定了她會帶上十娘姊姊一同過來,正好大獻慇勤呢。
「倒是李娘子,為何翻越賀蘭山而來?莫非你們並非涼州人,而是靈州之人?」慕容若又問道。他此次路過涼州時,特地去拜訪了姑臧李氏、涼州都督府,均未能遇見意中人,心中失落之極。沒想到,卻是先前的猜想居然都錯了。這兩個李家小娘子,究竟是什麼人?靈州都督府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之後,大敗他們吐谷渾的衛公李靖之侄孫女?
「是涼州人或是靈州人,當真重要麼?」李遐玉抬了抬眉。
慕容若眸光微動:「十分重要。」
「那你便去問我阿姊就是。」李遐玉轉過身,「不管你有什麼心思,都不必對我們使。只要阿姊答應了,你又確實誠心誠意,無論你是胡人漢人,我們都不會反對。」她當然不會反對,自家還將有個鐵勒族的表嫂呢。然而,那些反對之人可都是能主宰李丹薇婚事之人——便是出了先前婚事被奪的變故,崔縣君、盧夫人亦不會輕易鬆口答應罷。
「多謝李娘子。」慕容若朝她行了個叉手禮,俊美的面龐上含笑,猶如春暖花開。
小兒女的心思暫且放在一邊不提,慕容若因顧忌漢人小娘子的矜持羞澀,亦不敢做出什麼踰矩之事。於是,一行數百人一路疾馳,很快便越過涼州地界,直奔甘州、肅州之北,靠著奇襲奔襲,再次橫掃各路馬賊。短短兩月之內,西至張掖河、居延海,東至賀蘭山,皆留下了他們的赫赫威名。
許是因好友弟妹皆在身邊的緣故,李遐玉稍微收斂了些,不再做什麼割頭顱送人之類的凶殘事。雖說只她一人統領女兵與部曲,卻也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攻守得宜。作為首領,她也不再貿然上前進攻,而是率領輕騎掠陣壓陣。一群吐谷渾人見狀,多少有些不習慣。直到因馬賊的頭顱取了沒什麼用處,她暗中命部曲築幾個京觀示威,他們方鬆了口氣——如此凶悍,這才是他們熟悉的李家小娘子嘛!
李遐齡三人也並非只是遠觀戰況,偶爾亦會搭弓射箭助自家人一臂之力。甫射箭時,面對那些活生生的人,他們多少有些不適應。但馬賊窮凶極惡,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殺之反倒是為民除害。故而,他們咬一咬牙,也讓自己見了一回血。親手殺人,到底是奪人性命,也令三人心中微微有些牴觸。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便漸漸麻木了些。也因此,李遐齡確定自己並不適合血腥,不適合親自上戰場廝殺。便是日後能成為雄鎮一方的都督,他也更傾向於在軍帳中運籌帷幄,而非身先士卒。
四月末,當他們再度回到賀蘭山腳下的莊園時,每人都似被淬煉打磨過的刀劍一般,越發光華內斂。李丹薇啟程回靈州,約好冬日再同行;李遐齡回了老宅,更專注於讀書進學;孫秋娘則仍陪伴在李遐玉身畔,協助她一同整理從馬賊處打聽得來的各種消息。
由於此次剿滅馬賊以奇襲與長途奔襲居多,並沒有太多時間來拷問俘虜,及時將各種細枝末節抽絲剝繭。故而,李遐玉命部曲女兵們將最細微的消息都用暗語記錄下來,事後一同整理。自十來伙馬賊中得到的消息,比她事先所想的更多,收穫也出乎意料——她不僅得到了當年肆虐懷遠縣馬賊的下落,亦夾雜了一些漠北鐵勒部落的消息。
看見這些消息的一剎那,她便倏然立了起來,吩咐部曲去替她傳話。然而,頭一個自她口中說出的名號,卻既非祖父李和,亦非祖母柴氏,而是時隔數月不見的謝琰。「阿兄……」她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下一刻卻又覺得自己有些奇怪——想到阿兄又如何?他們年紀相近,想法相近,幾乎不用言語溝通便能彼此相互理解。他亦從來都只會支持她的各種奇思妙想,頭一個想到他不是理所應當麼?
「將這封密信帶給阿兄。」匆匆寫下些關鍵字句後,她便吩咐道。
部曲行禮退下,旁邊的孫秋娘眨了眨眼:「這般重要的消息,何不等稍後幾日,端陽節時見到謝家阿兄再說?」因謝琰、孫夏都已經入了軍府,又適逢他們番代徵防,在懷遠縣戍衛兩個月,故而自大漠回來之後,她們尚未及時與他們通消息。而端陽正好是換防的時候,又可休沐,一家人方能團聚。
「事情緊急,拖延不得。」李遐玉道,「或許阿兄亦能發現些許蛛絲馬跡。」
翌日一早,接到密信的謝琰看完那幾行字後,便將紙張燒燬了。他沉吟片刻,思及最近從漠北過來的幾個商隊,又派部曲去靈州向康五郎打聽消息。孫夏在旁邊閒來無事,嘟噥道:「怎麼元娘、二娘都不想著給我寫封信?」話中多少有些連他自己也並未察覺的醋意。
謝琰瞥了他一眼,心中淡淡的喜意不知為何又多了一分。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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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22:48:59
第六十二章 端陽小聚
靈州諸縣之中,以懷遠縣為最北端。因西接賀蘭山,又有黃河入境,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故而常年受胡人與馬賊侵襲,時常燃起烽火。河間府在此戍衛多年,逐步在邊境附近建立了許多烽燧,以作警示監視之用。偶爾,烽燧中的府兵也會查驗往來商隊的過所,以免有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細作混入其中。然而,接連數月,前往薛延陀以及鐵勒諸部的商隊陸續減少。這番變化,自是引起了謝琰的注意。
離開懷遠縣的時候,滿載著貨物的粟特商人們都帶著圓滑的笑意;回程之時,他們臉上卻滿是疲倦與苦澀,顯然並未做成什麼好生意。更有些販賣貴重絲綢香料的商人難掩憤慨,嚷嚷著薛延陀人都是強盜馬賊,再也不會與他們做生意之類的話。
謝琰命隨行的部曲將他們的名字記下來,私下又遣人去拜訪他們,詢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將這些商人的抱怨匯聚在一處,又思及李遐玉給他捎的消息,這位河間府最年輕俊美的隊正微微一笑:總算等到了。
五月初五,端陽又至,家家戶戶門懸艾草人勝、菖蒲葉劍,更隱約傳來濃濃的雄黃酒氣息,諸裡坊間皆是粽葉飄香。謝琰與孫夏一前一後,策馬奔入弘靜縣城,在李家老宅前下馬。僕從將馬牽去馬廄中,兩人快步走到內院。
內院門前,走出一位明眸皓齒的窈窕少女。她的膚色微黑,一雙眼眸卻依舊黑白分明,彷彿會說話似的靈動無比,更透著幾分堅毅之氣。謝琰腳步略停了停,這才接著向她走去。恍然間心中卻想著,怎麼不過是兩個多月不見,便覺得她身量又高了些,眉眼也彷彿徹底脫去了稚嫩?這種一日一日瞧著她漸漸長成的感覺,隨著時光流逝,變得越發清晰也越發複雜。既有欣喜,亦有隱約的悵然,複雜得他不願意去細想。
李遐玉梳著雙環望仙髻,插著火紅的石榴花、瑪瑙梳、金銀錯雙釵,身著六幅石榴裙、鵝黃色榴花紋半臂,手中拿著兩條五色縷,笑盈盈地望過來。謝琰、孫夏在她跟前站定,便聽她道:「上阿兄續命」,將五色縷系在他們的手臂上。
這五色縷著實結得很一般,粗細不一,一看就知道是她親手做的。謝琰、孫夏自然不會嫌棄,然而對比旁邊孫秋娘遞上來的五毒香囊,卻是差異甚大。幸而李遐玉也並不在意,笑道:「許久沒做女紅了,只能做幾條五色縷,聊表心意。」一家人戴的都是她做的五色縷,除了柴氏笑罵了幾句之外,大家彷彿都覺得她做成這樣也理所應當,倒教她難得有些臉紅耳熱起來。
「你還記得如何做,我才覺得驚訝。」謝琰笑道。孫夏亦是大大咧咧道:「你那雙手和我們一樣,都是拿刀拿斧頭拿弓箭的,再去拿什麼針線,豈不是可惜了?」孫秋娘更是忙著表衷心:「阿姊往後都不必動手做這些,只管交給我就是了。」
聽得他們這般說,李遐玉也坦然許多。四人說說笑笑地往正院內堂而去,又逢李遐齡捧著黃米角黍、連串小粽子與小弓小箭過來,自是禁不住敘了別情。待到得內堂,拜見了端坐在長榻上的李和、柴氏之後,謝琰、孫夏便回了院子換衣衫。再到內堂中與家人團聚,共用午食的時候,他們卻見李遐玉三人已經一時技癢,頑起了「射粉團」遊戲。
所謂「射粉團」與射靶很相似,不過是將幾十步外的草靶換成小粽子與角黍罷了。因蒸熟的粽子角黍皆光滑軟糯,射中並不容易,須得好生把握力道方可。當然,對於自幼苦習騎射的幾人而言,射中不難,射中自己喜好的口味卻不容易。
李遐玉射了棗泥粽與含香粽,將箭枝拔下來,嘗了嘗味道。李遐齡、謝琰射中之後,卻是直接將箭上串著的粽子角黍咬下來——即使如此,動作也毫不粗魯。孫秋娘射了好幾種口味的粽子,分給諸位長輩吃。孫夏實在辨不清楚粽子的口味,索性將剩下所有都射了,大吃大嚼起來。
遊戲之後,節日的氣氛也越發高漲了。一家人用過了豐盛的午食,便催馬去附近的河渠裡看龍舟競渡。因不過是弘靜縣內諸裡坊推舉的競渡船隊,論精彩激烈自是比不得靈州上百船隊的你爭我奪,卻也足夠令百姓們情緒高昂了。不僅河渠附近站滿了圍觀者,河堤邊那些最佳觀景之地臨時搭建的小樓、行障內亦是衣香鬢影。
柴氏並未提前準備,只是帶著孩子們來湊湊熱鬧而已。不過,毫無準備地來到人山人海之中,想看競渡也並不容易。倒是縣令朱家很是客氣周到地將她們邀到自家的小樓上。李遐玉、孫秋娘跟著柴氏見過縣令娘子陸氏,謝琰、孫夏、李遐齡則隨著李和在郎君們的宴席上坐了下來。
孫秋娘與朱二娘已然是很要好的閨中密友,兩人把著手臂說悄悄話,一時竟顧不上看競渡。朱大娘因已經說了親事,越發沉靜,與李遐玉相對無言。李遐玉坐得有些悶,便藉口更衣,悄悄地帶著思娘、念娘下了樓,繞開激動不已、喝彩不止的人群,遠遠地沿著水渠漫步。
主僕三人正自得其樂,忽聽後頭傳來輕笑聲:「不經意便瞧見你悄悄溜出來了。怎麼,競渡很無趣麼?」回首望去,卻是謝琰拂開身側的垂柳枝,立在飄飄揚揚的柳樹底下,怡然微笑。
「阿兄不也過來了麼?」李遐玉欣然一笑,「若是勢均力敵,這競渡或許還有趣些。可惜船隊實力相差太大,一眼便能看出勝負,所以才覺得頗有些沒意思。說來,阿兄若能勸祖父讓軍府中的府兵也出一支船隊,或許便能在競渡中爭搶綵頭了罷。」
「祖父可不捨得將校場訓練的時間換成練習競渡。」謝琰回道,「再如何勸,他也不會答應。而且,爭得綵頭又有何用。於軍府毫無用途之事,祖父決計不會去做。」
「就當作是練習水戰?」
「呵,水戰?在漠北有水可戰麼?」
「別小看漠北,你的輿圖中不是畫著好幾條河麼?」
說罷,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謝琰走過來,與李遐玉並肩前行,思娘念娘二人跟在他們身後,皆是默然不語。無論是隨意地說話,或是突然閉口不言,兩人都覺得很是自在。既不會多思亦不會多想,彷彿無論對方做什麼都無妨。回憶起來,他們也已經許久不曾單獨相處了。並非男女大防迴避,而是李和治軍嚴厲,自從謝琰入了軍府之後便忙碌起來。若非逢節日休沐時換防,恐怕接連數月都難以見上一面。
來到一處開闊空地後,見周圍靜寂無人,李遐玉低聲問:「阿兄可接到我之前寫的密信?當年襲擊懷遠縣的馬賊,果然與鐵勒部落有關,至少有一半是鐵勒人。平時在部落中遊牧,到得牧草青黃不接的時候,便出去以劫掠為生。想來,另一半人應當是漢人,卻毫無是非善惡之念,只管趁著機會殺人得利。」
「若是如此,說不得這些馬賊已經成了薛延陀人的細作。」謝琰道,「否則,他們身為馬賊,在外遊蕩劫掠就是了,又何必假冒名籍混入軍府之中?當時祖父將那幾個細作除掉,確實很是乾脆利落,也解除了未來的心腹大患。不過,這些馬賊久尋不得,或許是投奔了那些個鐵勒部落,又或許隱姓埋名藏在百姓之中。」
「也許是商隊?」李遐玉思索著,「他們近年仍然不斷地作亂,行蹤又靈活不定,說不得便用了什麼法子掩飾自己的身份。或許咱們應該打聽打聽,那些往北去的商隊中可有什麼一夜暴富、形跡可疑的行商。」
「便是有,最近他們也不好過。」謝琰接道,「你給我的密信中不是提到,鐵勒部落近來異動頻繁,時常遷徙,與馬賊遭遇多次麼?我最近亦發現,往北的商隊越來越少,不是貨物被薛延陀人低價強買強賣了,便是被來歷不明的馬賊盜匪搶了。」
他垂下眸,望著身邊的少女;李遐玉恰抬起眸,目光清亮——兩人相視一笑,不必言說,便理解了對方的言下之意。
「價值億萬金的嫁妝,果然讓薛延陀人開始上躥下跳了?莫非他們不想自己拿聘禮,正在強徵其餘部落的牛羊財物,所以才使那些鐵勒部落頻繁遷徙?強買強賣且不提,敢在薛延陀境內公然劫掠的馬賊盜匪,一定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阿玉,這是個將這些真真假假的馬賊盜匪一網打盡的好機會。以商隊受劫掠的名義,軍府才有足夠的藉口派兵出頭。」
李遐玉雙眸一亮:「這回我不必孤軍奮戰了?不過,這是個攫取軍功的好機會,軍府中其餘人恐怕也不會甘心罷?若是去的府兵太多,咱們家的部曲還好,女兵便不好隨著同去了。說不得,到時候還須得兵分兩路才行。」她如今絕不可能放過這等磨練女兵的好機會。
「咱們且先去『探一探』,若是馬賊盜匪數目眾多,自是不會落下其他人。」謝琰道,「初次出擊的面子,想來他們應當也願意留給我。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大漠、漠北中自由來去,尋得著馬賊盜匪的蹤跡。他們想與我搶得首功,也須得有那份本事。」
「那……需要遣人去問一問慕容若麼?他也正在尋仇人呢,說不得就在這群真真假假的馬賊盜匪之中。」李遐玉又道。
謝琰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這回與慕容若所帶的吐谷渾侍衛配合得如何?」他有些意外,李遐玉竟會突然想起慕容若來。初見之時,她分明對這個年輕的鮮卑郎君很是冷淡,但那慕容若卻總是欲言又止——是他想得太多了麼?
「比上回好些,吐谷渾人的戰力亦是不俗……」李遐玉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此次各種奇襲、奔襲,話語中自是頻繁出現「慕容若」這個名字。謝琰聽著聽著,思緒微微一動,時不時點評一兩句,心中滋味越發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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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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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22:49:11
第六十三章 大局初啟
自從幾年前大敗於唐朝軍隊之後,薛延陀貴族們便陷入了患得患失、或悲或喜或怒或恨的複雜心態中。這場戰爭帶給他們的影響遠比他們預想中更加嚴重。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地位岌岌可危,周圍群狼環伺,夷男可汗只得定下借大唐之勢鎮壓那些個心懷不軌的部落的計策。為此,他不惜再度伏低做小,使盡了各種手段,終於求得一位真正的金枝玉葉下降。
如今,願望已然達成。大唐天子雖說心不甘情不願,但到底許下了這樁婚事,還給出了十分可觀的嫁妝單子。然而,光是拿著這張嫁妝單子,薛延陀內部便幾乎因此而成日吵鬧不休,甚至險些大打出手以至於公然分裂了。
贊同者如突利失,自是百般激動,動輒曆數弘化公主下降吐谷渾、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之後,給他們帶去的工匠技術,以及輝煌燦爛的中原文化。與織布、造紙、鑄造等技術相比,所謂的文化與數不盡的錢財,反倒都是小事。雖說鐵勒人的鑄造技術亦是十分高明,但唐人所用的橫刀、儀刀、□□等,哪種不令人眼饞呢?至於因嫁妝豐厚的緣故,必須準備大量的聘禮,在這些好處面前也算不得什麼了。
反對者則以拔灼為主,他本來便不贊同與唐人和親,自然更不願意為這樁親事付出什麼。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確實豐厚,但錢財工匠之類,對於習慣遊牧為生的薛延陀人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反倒是薛延陀人必須為這些嫁妝準備聘禮,將牛羊馬匹送出去,使得自己的部落變得貧窮,簡直是得不償失。
夷男可汗自是捨不得將自家部落的牛羊馬匹送出去,但更捨不得這樁婚事將會帶來的利益。自家部落沒有「足夠」的牛羊馬匹,向其他部落「借」就是了。至於借了之後什麼時候歸還,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借,那便是不給薛延陀面子,甚至蔑視大唐——這可是為了迎娶大唐公主準備的聘禮!
當然,牛羊馬匹「借」得,絲綢瓷器香料亦「搶」得。粟特商人個個身家富貴,區區些許貨物又算得了什麼?大漠馬賊如此猖狂,運道不佳也怨不得別人不是?於是,一時間漠北人心動盪,膽小的部落自是敢怒不敢言,膽大的部落卻已經憤憤地往西遷徙了——離薛延陀牙帳越遠越好,至於會不會受到西突厥人的侵擾,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個保不住貨物甚至淪為階下囚的粟特商人亦是風聲鶴唳,竟沒幾個人膽敢再往漠北行商了。
絲綢瓷器香料的價值,自然遠遠勝過牛羊劣馬。這些不能吃用的奢侈之物,一向是薛延陀貴族權勢的象徵,同時亦是漢人高官世家富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能夠撐得起聘禮的貴重物品,當然越多越好。故而,粟特行商越少,薛延陀人便越不會放過每一個商隊。
這一日,又一個小心翼翼的粟特商隊來到某個鐵勒部落當中。他們已經不敢去薛延陀牙帳,不過,即使是這些位置有些偏僻的鐵勒小部落給出的皮毛武器駱駝牛羊,轉手也能賺上不少了,亦不必為了更豐厚的利潤冒人貨兩失的危險。誰知,正當他們卸下貨物與牧民討價還價的時候,一群蒙面的馬賊突然衝了出來。這群馬賊不但搶了粟特商人的貨物,連牧民的牛羊馬匹駱駝也都不放過。部落中的勇士大怒,立刻揮刀追殺上去。
前後追出了上百里路,牧民們臨時騎上的馬匹到底並非上等好馬,漸漸地就被那些馬賊甩下了。但他們也並非毫無收穫,射死了十來個馬賊。不過,當他們將馬賊蒙面的布巾都扯下來之後,頓時面面相覷:怎麼有幾個馬賊生得很是面熟?看起來應該就是附近鐵勒部落的人?
這時候,體力稍弱的粟特商人們才哭著喊著追了上來。千辛萬苦帶來的貨物不保,他們個個都如喪考妣,捶胸頓足,教同病相憐的牧民們禁不住心生同情。雙方瞬間就沒了隔閡,一起哀嘆著時運不濟。然而,一位粟特商人定睛看了看那十幾具屍首,忽然有些疑惑地支吾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在居延部落看見的人麼……」
牧民們聞言大驚:「難怪我們也看著眼熟!!居延部落可是大部落,作甚麼要假扮馬賊?!」「該死!咱們這就衝到他們部落裡去,把東西都討要回來!!」「是啊,咱們部落的牛羊馬匹都有記號,不怕他們不認賬!!」
粟特行商們卻有些瞻前顧後,遲疑道:「居延部落恐怕也不會輕易承認此事,何況他們人多勢大,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咱們都給……」
牧民們被他們一提醒,也有些猶豫起來。居延部落是夷男可汗的親信部落,光是控弦的騎士就有兩三千人,他們這種老弱婦孺加起來也不過一千人的部落,若是一時控制不住場面狠狠得罪了這群人,下場只可能是被他們吞併,世世代代都成為受他們奴役的奴隸。
「呔!實在是嚥不下這口氣!先前汗王說征牛羊馬匹給大唐公主籌備聘禮,咱們不是就已經出了一千多頭牲畜?剩下這些是部落僅剩的口糧,教他們都搶走了,咱們今年還怎麼過冬?!難不成都活活餓死?!」
「是啊!反正也是一個死字!倒不如豁出去了。如果證據確鑿,鬧到汗王面前,也是他們假扮馬賊搶劫在先!」「哼,他們可真是想出了好主意!汗王徵了牛羊馬匹,就搶我們的補足,完全不顧我們的死活!」「如果不是認出這些人是他們部落的,咱們死活都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衝自己人下手!!」
一時間,牧民們又有些義憤填膺。部落的頭領見壓制不下來,心裡也急了。旁邊一位粟特商人略作思索,接道:「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見牧民們都齊齊地望過來,他清了清嗓子,環視週遭,一雙略有些狹長的烏黑雙目竟多了些璀璨的意味,與臉上捲曲的鬍鬚多少有些不相配,鬢角的汗水落下,隱約也透出了更為白皙的皮膚——當然,一貫粗豪的牧民們不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咱們不如先去附近打聽打聽,看其他部落是不是也遭了搶。只有咱們一個部落未免太過力單勢孤,多找幾個部落一起去居延部落查看證據,也有底氣不是?到時候去請汗王主持公道,也不會孤零零的沒個幫手。」
「這倒是個好主意。」牧民們點頭同意,又熱情地將粟特商人都帶回部落好好招待。他們可不像那些仗著自己勢大便欺負人的部落,以為大家便是知道真相之後,也會忍氣吞聲。粟特行商自是不能輕易得罪的,否則,要是他們從此拒絕運鹽巴、香料、糧食過來,尋常牧民們的日子還怎麼過?
遠處,一群人靜靜地立在起伏的草坡後,遙望著假扮馬賊的薛延陀人急忙退走。他們只是旁觀,並未出手。為首者吩咐了幾句,派了一個斥候小隊跟上去,伺機而動。旁邊一人卻忽然笑道:「想不到,慕容郎君便是當誘餌,也很是盡責。假扮粟特行商,果然還須得他們吐谷渾人前去。」
「都是胡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綻。」又一人接道,「裝扮起來,也比咱們更像模像樣。」
「只可惜那些『貨物』中,許多物件都是他家侍從帶來的,也不知能不能追回來。若是三番兩次被薛延陀人搶走,恐怕損失很慘重罷。」
「都隨身帶著了,他應該也不會在意這麼些錢財東西。」
另一人淡淡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聽著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旁人,嘴角微微抿了抿:「若是想說閒話,待紮營之後再說罷。你們分別帶人,去周圍部落傳消息,將今日之事傳得越遠越好。此外,還須得傳些商隊的行蹤,引起居延部落的注意——至於如何引起他們的興趣,由你們自己定。」
「是!」一群人頃刻間便分作三路,各自散去了。
如上這般的情景,數日之內接連發生。不久之後,十幾個小部落聯合起來,向居延部落發難,果然找到了自家做了記號的牛羊馬匹駱駝。居延部落當然不承認曾經假扮馬賊劫掠,只推說這些都是走失的牲畜,從野外牽回來的,按規矩便已經屬於他們了。怒不可遏的小部落見他們氣焰高漲,索性一狀告到了夷男可汗面前。
夷男可汗大為震怒,雖說假扮馬賊劫掠之事是他默許的。但誰知道,這一群蠢貨居然搶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搶完一個部落還不算,居然連著搶了十來個部落!據說私下早就已經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數百人,這才遮掩不住鬧到了他跟前!於是,他將雙方狠狠訓斥了一頓,又以懲罰為名,將那些牛羊馬匹駱駝等皆上繳了一部分,這才將剩下的歸還給諸小部落。
居延部落且不說,偷雞不成蝕把米;其餘小部落白白損失了過冬的牛羊,心中自然十分不忿。於是,漠北草原上漸漸傳起了對薛延陀牙帳不滿的歌聲,轉眼之間,幾乎每個部落的幼童都會唱。隨著水草遷徙的鐵勒諸部,不知不覺各自往東、往西而去,與薛延陀諸部越發疏遠起來。
當然,薛延陀人並未意識到,他們內部的矛盾分裂,目前僅僅只是一個開始。這一局,在崔敦崔尚書踏上薛延陀牙帳的那一刻,便已經巧妙地落了棋子。如今,一切早就盡握在大唐天子手中,任憑誰再如何掙扎,亦已是無法翻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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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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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22:49:21
第六十四章 攪亂池水
自從薛延陀人為了籌備聘禮,變本加厲橫徵暴斂之後,漠北草原的局勢便越發動盪不安。雖說夷男可汗三令五申不許再假扮馬賊行劫掠之事,但許多部落為了保住所剩無幾的牛羊,不得不鋌而走險。在這種情勢下,本便寥寥無幾的粟特商隊的安全越發岌岌可危。財帛動人心,生存壓力更足以令善者變成惡人,他們已經無法判斷這些鐵勒部落中,到底哪些打算誠心誠意做生意,哪些又如伺機而動的餓狼一般想將他們啃噬乾淨。
黃昏時分,一隊形容狼狽的粟特商人正匆匆地趕路。他們似是甫逃脫追擊,神色驚懼而警惕,不斷地鞭打著駱駝,促使它們加快腳步。捆在駱駝身上的貨物有些鬆散,時不時地掉落在地上,但他們卻只是忙著撿起來塞回去,完全沒有心思停下來整理。
就在這時候,遠遠的地平線附近,足足有二百餘人的蒙面馬賊吆喝著策馬追過來。行商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催馬逃跑。但偌大的草原一望無際,他們又能逃到何處去呢?好些粟特人臉上已經露出了絕望的表情,索性不再抵抗,任憑馬賊將他們圍了個結結實實。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當斥候瞧見又一群烏壓壓的馬隊之後,已經來不及將商隊搜刮乾淨,趕緊備戰或者撤退了。新來的一群人都以面具覆臉,身量矮小些的戴著鬼怪面具,身量高大的則戴著漆黑如墨的木面具。如今假扮馬賊的鐵勒部落人都興起了覆面之風,自然無人知曉面具底下是什麼樣的臉孔。
「按理說,應該是先到先得。不過,你們趕過來也不容易,貨物和粟特人都分你們一半!」顯然,先來的那群蒙面鐵勒人並不欲與這些強敵結仇。讓出一半利益,同時也不必獨自面對劫掠之事暴露的危險,依然很划算。
可惜,新來者卻並不欲與他們多言,逕自取弓射箭,下馬揮斧。在連天箭雨的壓制之下,反應遲了一步的蒙面鐵勒人很快就倒下了好幾十個。勃然大怒的鐵勒人立即策馬沖上前,意圖殺出一條血路突圍。然而揮舞著斧頭的面具大漢們卻精準地矮身橫掃過去,一掃便是好幾條馬腿折斷,連人帶馬皆重重地摔在地上,哀鳴四起。
平靜的草原瞬間變成了血腥的戰場。不知何時,粟特商人們悄悄地退了出去,迅速更換了衣冠。仍有餘力者激動難耐地衝進了戰場中拚殺,剩下的則遠遠地繞開,來到附近的矮草坡上。此處正有十餘人勒馬靜立,遙遙望著廝殺呼喝的戰場。
「慕容郎君著實辛苦了。」戴著猙獰面具的李遐玉放下弓箭,回首望過來,「阿兄說,這是最後一回請君入甕,往後不必慕容郎君再當什麼誘餌,就讓鐵勒部落自行尋仇拚殺去罷。咱們來到漠北也已有兩三個月,正好歸家休息一段時日。」
「這段日子,少說也殺了兩三千鐵勒人罷。」慕容若道,「這般亂象頻發,薛延陀可汗卻並未注意到,可見他們確實大勢已去。不,或許正因早便大勢已去,這才想出了借勢的法子罷?」
「借勢?」李遐玉噗嗤一聲笑起來,「我原本也擔憂薛延陀借和親之事,以大唐之勢力壓漠北諸部。但後來便想透了,他們想借勢,聖人也如他們所願借給他們了——不過,借出的卻是引火燎原之勢。」沒有借勢的誠意與福分,借來的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好勢。這樁和親,已然巧妙地成為了薛延陀覆滅的一局棋。聖人從來不曾想過能夠收服薛延陀,而是期待像擊敗、打壓、分裂突厥人那樣,將威脅徹底除去。這些個遊牧胡人若是不吃些教訓,永遠不會懼怕,更不會從心底順服大唐,翻臉不認人是常事,逮著機會便會作亂。
「原來如此。」慕容若長長一嘆,「先前還以為,國婚之事若成了,河西與西域的情勢便會越發複雜。畢竟,薛延陀、突厥,都曾是吐谷渾之寇敵。吐蕃亦然,雖然如今算得上連襟,卻沒什麼連襟的情分。」吐谷渾被大唐擊敗之後,分裂為東西兩部。東部歸降大唐,西部順服吐蕃。而後東部之王娶了弘化公主,吐蕃王娶了文成公主,時常貿易往來,邊境又依舊頻繁衝突,關係確實十分複雜。
「利益當前,情分又價值幾何?」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就連她亦明白,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分分合合,皆是應了太史公(司馬遷)那句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確實如此。」慕容若苦笑道,「如吐谷渾……能夾縫求存,已經很是不易了。幸而我並非從兄,不必顧慮太多,萬事皆可隨意。」他似是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隱約也透露出一二來,而後又似不經意地接道:「這回到底危險些,時間也緊,幸而李娘子的阿姊弟妹都不曾過來。」
「可不是麼?這些假馬賊比真馬賊還厲害些,若是他們當真跟過來了,我確實沒有把握護住他們。」李遐玉接道,似是有些感嘆。不過,忽而她話音又一轉:「慕容郎君話裡話外一直在打聽我阿姊,先前卻始終不敢與阿姊直說。難不成就不擔心阿姊早已經訂了親,你白白費了一番工夫?」
慕容若怔了怔,笑道:「你們漢人家的小娘子,若是訂了親,還能出來殺馬賊?」
「確實不能。」李遐玉回道,「所以阿姊是悄悄跟著我跑出來的。上次家去之後,家中長輩便再也不肯放她出來了。」此話足足有九分真,李丹薇回都督府之後就被崔縣君禁足了。而她也再度成為崔縣君、盧夫人最不歡迎的客人,連隻言片語也傳不過去。如今,她們之間傳話帶信越發曲折了,須得經過李遐齡、李丹莘兩人之手,才能輾轉得到些許消息。
「她已經定親了?」慕容若又驚又急,忙問道。
「家中正在物色合適的郎君。畢竟阿姊去歲便已經及笄,韶光易逝,等不得了。」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慕容郎君再遲疑下去,說不得這次回去之後,便能聽得阿姊的好消息。」她有些理解慕容若此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前有胡漢之別,後有世族門閥的偏見,他若是貿然前去提親,恐怕很容易便會遭到拒絕。只是,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供他細細打探,從容思索佈局了。若換了是她,其餘一切暫時都皆可放下,先將中意的小娘子娶回家再說。若是擔心直接上門提親不成,便間接託人提親就是。弘化公主的面子,吐谷渾王室的面子,即使貴為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也不得不相讓一二。
「若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慕容若緊緊地擰起眉。李丹薇待他並無任何異樣,故而他才不願貿然行事。若是兩情相悅,他託人說親也容易些;若是他一廂情願,他實在很難確定,心上人是否會放棄嫁入世家豪門的機會,跟著他回吐谷渾。
「且不提動情與否,相較那些個世家子弟,你能讓阿姊過上什麼樣的日子才更重要,不是麼?」李遐玉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阿姊若是尋常的世家小娘子,便不會認識你,也不會隨著我出門殺馬賊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便去靈州都督府,向十娘子提親罷。阿姊閨名喚作『丹薇』,可別說錯了人。」
慕容若神色微微一變,忽地揮起馬鞭,撥馬離去:「多謝小娘子提醒!!」他身後的數十侍衛原以為他要衝進戰場當中,卻見他驅馬一路往南狂奔,心中疑惑之極。他們尚有一半人手在戰場上,阿郎究竟有何打算?當然,不管阿郎如何打算,他們都誓死追隨就是了。至於戰場上的人,待戰事之後再跟過來也不遲。
「不必言謝。」李遐玉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若不是曾見過他與十娘姊姊單獨說過幾句話,瞧起來頗有幾分相配,她才不會做多餘之事呢。這樁婚事若是成了,她也不必擔憂十娘姊姊日後被困在後宅之中,過著無趣的生活了。說不得,她們不但隨時能來往、相約狩獵,還能一起再去殺馬賊呢。
與此同時,戰況已然勝負分明的戰場之上,接連用橫刀殺了十來個敵人的謝琰策馬避過撲面而來的攻擊,反手便削去了敵人的頭顱。他輕輕地甩了甩刀身上炙熱的鮮血,而後略微分了分神,看向遠處的李遐玉。
因日暮的緣故,李遐玉等人已經成了一團有些模糊的影子。但這並不妨礙他瞧見慕容若驅馬上前,兩人狀似相談甚歡。其實,這些時日裡,慕容若與李遐玉並沒有多少接觸的機會。這位俊美的鮮卑郎君一直是個盡職盡責的好誘餌,假扮粟特行商也扮得幾乎毫無破綻。閒暇之時,他還會編纂嘲弄薛延陀人的兒歌,轉眼間便傳唱出去,將混亂的漠北局勢攪得越發渾濁。而李遐玉除了偶爾贊幾句他的才能之外,也並未多說什麼。
然而,不知為何,他心中卻始終不痛快。彷彿有些他不甚瞭解的情緒一直困守在角落中,時不時地便悄悄冒出來,將他的淡定、安然、理智甚至愉悅、愜意都攪得一團混亂——許多時候,他的心境便如同這漠北的局勢一般,百般頭緒無法可解,不得不強硬地壓制下去。
只見慕容若突然離去,將身邊的侍衛都帶走了,他擰起眉,驅馬脫離戰場:「阿玉,發生了何事?慕容郎君似欲南歸?」不過片刻而已,慕容若便已經不見蹤影了。他走得實在太急,甚至來不及與他說明,到底是因什麼緣故?
「人生大事,他若是再晚些,可趕不上了。」李遐玉笑道,「橫豎咱們過幾日也須得南歸,少了他也沒什麼干係。」
謝琰心中微微一緊,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人生大事?提親?向誰提親?眼前的少女瞧著已是荳蔻年華,但實則虛歲才不過十三。她尚未及笄,怎麼就論起了人生大事?實在太早了些罷?!這一瞬間,無數念頭一掠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心中的些許惶急。
然而,未待他細想自己究竟為何而惶急,李遐玉便忽然道:「結束了」。
不錯,這場戰鬥不過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便在暮色四合之中徹底結束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7-10-16 22:49:31
第六十五章 首度報仇
李丁大踏步行來,雙手各提著一個昏迷過去的俘虜,看起來猶如展翅的大鵬。除此之外,戰場上再無活著的敵人。鐵勒人的頭顱皆被割下,微傷或毫髮無傷的馬匹都已經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重傷與死去的馬則視同糧食。雖說打掃戰場之後,並不如剿殺馬賊時的收穫,但鐵勒人的腦袋在計算功勛時更有價值。更何況,根據他們的探查,這個鐵勒部落十有**便是當初襲擊懷遠縣的罪魁禍首之一。故而,漠北「馬賊」橫行之際,他們才迫不及待地出來頂風作案——緣由無他,熟能生巧耳。
那些悄無聲息潛伏在尋常百姓當中的馬賊,或者說薛延陀人的細作,只能繼續慢慢查探。然而這偌大一個鐵勒部落,卻不可能突然消失。李遐玉與孫夏並非趕盡殺絕之人,從未想過處置那些個老弱婦孺。不過,當初參與懷遠縣之亂的鐵勒人,卻是一個都不能放過。他們將會從俘虜口中,問出每一個可疑的名字,為含冤故去的親人報仇。
數百具屍首很快便就地掩埋,形成一個新的草坡。幸而他們以多擊少,只有十幾人重傷,並未危及性命,遂立刻移到不遠的小溪附近安頓下來。搭建帳篷,殺馬取肉,巡防探查,無論是府兵、部曲或是女兵,都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務。經歷了數次戰鬥與鮮血之後,他們很快便能自勝利的喜悅中抽身而出,將零碎的事務視同休息,不再如新兵那般只知不斷回想戰場的血腥與恐怖,茫茫然不知何所以。
孫夏扛著雙斧,緩緩地走到李遐玉身側,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悶悶道:「阿玉,終於報了仇,祖父祖母……阿爺阿娘……還有阿姊,他們在地下也會歡喜罷?雖然還差了些人,但我遲早會將他們都找出來,割下他們的腦袋祭祀先人。」
「大兄,回去之後,咱們就去弘法寺做一個道場,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李遐玉知曉他只是有感而發,「臨行之前,秋娘也說她要抄經,正好做道場時用。此事了結,你與秋娘心中也少了些牽掛。」
孫夏細細地擦去雙斧上的血跡:「你手臂上的傷也該痊癒了,這回去襲擊那鐵勒部落,我保管不攔你就是了。三郎也是擔心你傷勢復發,這才不讓你上戰場,可不能怪他。」原來他見謝琰方才神色有異,以為兄妹二人發生了爭執,特地來勸和。只是,他到底不會說話,僅能推己及人,說得也不算好聽。
李遐玉怔了怔,也不知他這誤會究竟從何而來:「我自然知曉,阿兄是滿心好意。手臂的傷勢若不能痊癒,往後射箭使刀都會受到影響,自是不能因小而失大。至於報仇,親眼得見你們斬殺仇寇,我心中也很是快慰,並無不滿。」
「那便好。」孫夏搔了搔腦袋,接過旁邊部曲遞來的燉馬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馬肉的滋味雖不怎麼樣,但到底也是肉。耗盡體力之後,吃些大葷總比啃乾糧好些。因而,無論是誰都不會嫌棄,營地中飄起了香味,也漸漸響起了說笑聲。
李遐玉因養傷的緣故,倒是並未用馬肉,只是喝了些羊奶羹,又進了些乾糧煮的粥湯。遍尋營地,不見謝琰的蹤影,她亦有些意外。轉而又憶起李丁抓住的兩個俘虜,便朝著某座營帳而去。
立在帳外,隱隱能聽見裡頭的嗚咽哭泣以及含混的求饒聲。李遐玉並未進去,而是刻意走了兩步,引得謝琰出來。許是因旁觀拷問俘虜的緣故,謝琰已經將方才那些不適宜的猜測與情緒暫時放置一旁,一如往常般平淡而篤定。
「阿兄尚未用夕食罷?若非我囑咐屬下給你們留些,恐怕轉眼就要教他們吃個精光了。明日還須趕路,阿兄且將這些瑣事交給李丁便是,不必事事關心。」李遐玉也發覺,謝琰今日的舉動有些異常。若是以往,他必不會親自來看拷問俘虜,只會聽取結果。作為「主帥」,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諸如激勵士氣、思索與制定作戰計畫等。
謝琰嘴角含笑,彷彿平常那般溫聲道:「還是阿玉細心。你也不必擔憂這些,身上還有傷,早些歇息去罷。」聞言,李遐玉不得不強調:「阿兄,我的傷已經快痊癒了。下一場戰鬥,可不能讓我在一旁干看著。」
「若是醫者答應,我自無不可。」謝琰回道,目送她走遠,矮身進了帳篷。自從相識相伴以來,隨時關注她的行蹤已然成了他的習慣。因而,連他自個兒也並未發覺,自己的心思究竟從何時開始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今,自己的目光中又究竟含著多少呼之慾出的複雜情緒。或許只是擔憂,或許只是憐惜,或許只是鬱怒,或許也遠遠不止是這些。尚且青澀的謝三郎固然聰敏無雙,情竇初開之時卻同樣笨拙甚至於遲鈍。
經過一日一夜的審訊,李丁終究從俘虜口中撬出了數十個名字。這些人幾乎年年都會消失一段時日,有些已經死在了外頭,屍骨無存。這些年來,整個部落都心知肚明他們究竟是去幹了什麼勾當。而這回部落青壯假扮馬賊之事,亦是他們巧言令色說服了首領。部落中一千餘控弦勇士分作了四支,除去一支護衛部落之外,其他三支皆在遠近劫掠,收穫亦頗為豐厚。
「如何?」謝琰將輿圖展開,徐徐繪出其餘三支假馬賊劫掠的路線。經過兩三個月,他們對漠北諸部落的分佈已經心中有數。輿圖雖仍有不準確之處,相差卻並不明顯。「以我們眼下的兵力,絕不能等到他們會合之後再出擊。」部曲二百人、女兵二百人、府兵六十人,另有些尚未離開的吐谷渾侍衛一百來人——他們眼下的兵力攏共將近六百人,與剩下三支鐵勒騎士的人數相差並不算遠。然而,若是硬碰硬,不僅將會傷亡慘重,還極有可能引起其他鐵勒部落的注意,甚至於遭到圍攻。
「分而擊之——斷絕他們之間的消息傳遞,確定他們行軍的路線,奇襲或者伏擊。」李遐玉道,「咱們不能輕易分兵。」以少勝多、正面迎戰固然精彩,但以多擊少、行之詭道方是減少傷亡、確保勝利的最佳方式。
「部曲、女兵各派一路斥候去打探消息。」謝琰道,「另派二十人守在通往部落的要道上,將他們傳回去的所有消息都截下來。將外出的兩支全殲之後,再把他們部落假扮馬賊劫掠的消息傳出去,引來周圍部落怒而攻打。到時候,咱們只管坐收漁翁之利便是了。」鐵勒部落之間的吞併,素來都是先除掉青壯,只留老弱婦孺當作奴隸。一旦周圍部落得知此事,絕不會放過就在嘴邊的肥肉。如今漠北內部混亂,夷男可汗的威嚴日漸降低,此時不讓他們內部生出紛爭,耗盡他們的青壯男子,更待何時?
不多時,斥候再度傳回消息,眾人立即拔營而出。奇襲與伏擊,皆是他們最擅長之事。雖說一場戰鬥之後,緊接著便要趕向下一處戰場,無暇歇息。但所有人都精神振奮,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疲憊。不過兩三日之內,他們便全殲了敵人,俘獲了他們劫掠而來的牛羊馬匹駱駝。這些牲畜身上都帶著各部落的印記,謝琰放生了一部分作為證據,剩下的皆就地宰殺,讓所有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幾頓。
此時,附近的部落聽到消息後,皆是蠢蠢欲動。他們都各自派出人打探,自然發現了各種消息,有的甚至還牽回了一些走散的牲畜。眼看著就要入秋了,那些存糧普遍比往年不足的部落如何會放過這等好時機,自是迅猛地出擊。
他們皆不知曉,有一行人正在遠處遙望著膠著的戰況。隨著亟不可待前來分一杯羹的部落陸續到來,這場混戰的規模逐漸擴大。部落內外,皆是屍首遍地,相似的衣著打扮已經分辨不出是哪個部落的騎士。而數百頂帳篷陷入了火光之中,很快便燒成了灰燼。最終,老弱婦孺分別成了不同部落的戰利品,被捆在牲畜後頭,哀哀哭泣著遠去。
李遐玉微微眯起眼:當年她的親人與那些無辜的百姓,亦是這樣無助哀哭罷?只可惜他們連成為奴隸等人來救的機會也沒有,便被那些個真真假假的馬賊奪去了性命。萬物輪迴,皆有定數。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如此而已。享受了血腥殺戮所帶來的好處,自然也須得為此付出代價。
「回去罷。」謝琰道,撥馬轉身,「盡快趕回懷遠縣,免得教鐵勒人發覺,反倒對大唐不利。咱們首次出擊,算得上是大捷。接下來之事,便交給其他人了。」此次首戰之收穫,已經遠遠超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足夠了。該做之事,能做之事,他們都已經做了。至於剩下的,自有人會迫不及待地接手。區區番代徵防,亦能做到這般地步,許多人大約從未想過罷?往後幾年,說不得那些苦事累事都有人爭著搶著去做,但他絲毫不擔心沒有立功的機會。
說起來,按祖父的安排,也該輪到他去長安番上宿衛了。一離開便是四五個月,可能年後才能回來,該不會發生什麼事罷?譬如說——提親。
「不錯。」李遐玉放鬆地笑起來,眉眼彎彎,「大仇得報,自然須得盡快家去報喜。若是有人手腳快些,說不得還能聽到什麼好消息呢。」
好消息?提親的消息麼?好不容易恢復淡定的謝三郎越發不淡定了。於是,接下來的數日,所有府兵與部曲都領教了謝郎君治軍行軍的嚴格。然而,因他平日一貫含笑的緣故,竟無人發覺他的情緒極其低落的事實。
一路緊趕慢趕,一行人終於在八月末回到了大唐境內。謝琰孫夏帶著府兵直奔軍府,將戰利品交給書記官記功。若是沒有差錯,憑著那些鐵勒人的頭顱,他們至少又可分別升上一轉。而李遐玉歸家之後,立即迫不及待地差遣李遐齡去靈州尋李丹莘打探消息。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22:50:18
第六十六章 接二連三
李和素來治軍嚴謹,河間府一向軍紀斐然。然而,這一日,軍容整肅的軍營內卻隱約湧出了些許躁動。府兵們低聲私語著,滿是羨慕地議論方才所見的那一隊大搖大擺歸來的人馬,以及每人馬鞍前懸掛的那一串血葫蘆似的鐵勒人頭顱。此刻,所有面目猙獰的頭顱已經在校場中央壘起了一座京觀,書記官揮毫如飛,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哈哈!!」李和仰天大笑,蒲扇似的大掌狠狠地拍向兩個孫兒的肩背,彷彿不將他們拍出內傷誓不罷休,「不愧是老夫的好孫兒!若是只計一轉怕是配不得你們這等功勛,老夫非得請都督給你們計成二轉不可!哈哈哈,十來歲的五轉騎都尉(從五品)、四轉驍騎尉(正六品)!一年升個一兩轉,再過三四年,老夫身上的八轉上輕車都尉(正四品)也算不得什麼了!!」
「不過是祖父教養得好,我們運道也好些罷了。」謝琰以眼角餘光掃了周圍人一眼,自是從不少人臉上都瞧出了淡淡的妒意。到底河間府已在李和手心中經營多年,上至右果毅何長刀、左果毅郭巡,五位校尉、十個旅帥,下至正副隊正,皆已經被他牢牢收服。不然,這般攫取功勛的機遇就在眼前,卻被他和孫夏得了去,多多少少都有人會被嫉妒沖昏頭腦,徹底失去理智。
「英雄出少年,我輩銳氣漸失,理應慚愧!」郭巡朗聲笑道,「都尉,正值四年考課之時,三郎與憨郎都已經四五轉了,職官不升一升也說不過去。不若讓三郎升任旅帥,憨郎升任隊正——此外,屬下還有個不情之請:犬子年滿十六,也該入軍府了,便讓他在三郎他們手底下磨一磨罷。若不能學來他們倆的勇悍,就讓他熬上十幾載再說!」
他並非李和親信,卻率先表態,自是讓在場眾人無不心中一動。謝琰要升職,自是須得仍留在河間府內才能受李和庇護。雖說定會頂替一個旅帥,但李和向來不虧待屬下,說不得會為此人謀個校尉之職。十個旅帥心中都熱血沸騰起來,紛紛回想著以自己往日的表現,能不能得李和的青眼。一時間,他們竟也顧不上羨慕嫉妒恨了。功勛是要拿性命去博的,怎比得上眼前的陞遷實在?
何長刀不比得郭巡這般玲瓏,但聽他說完心裡便有幾分急了——如今誰還看不出來,這謝琰謝三郎將來必成大器?郭巡手腳夠快,將兒子成功地塞進去,且不說打磨訓練,便是功勞也不知能蹭上多少。可是,他家那個不成器的玩意兒如今年歲不足,連塞也塞不過去,那該如何是好?!權衡之下,他索性一狠心,抱拳對李和道:「都尉,說來慚愧,我家那個敗家玩意兒和三郎年歲相當,卻是個沒眼色的混小子。我一直都想讓他跟著三郎一同歷練,以他的年紀閱歷自然不能入軍籍,便是在三郎身邊當個部曲也使得!」
幾個年紀大些的校尉聽了,腦筋立刻轉了回來,爭先恐後地要將自家兒子往謝琰手底下塞。要知道,謝琰帶的這些府兵如今都已經是一轉武騎尉,加上這回功勛至少能升到二轉雲騎尉。更有甚者——剿殺馬賊、襲擊鐵勒人大大小小幾十場戰鬥下來,他們竟無一人丟了性命,便是重傷不能再從軍的也得了豐厚的撫卹!若不能抓住這等好機會,為子孫謀個好去處,他們大半輩子就白活了!總不能讓子孫後代白白折在沙場上,或者漸漸淪落下去。
郭巡一番話,將不少人的羨慕嫉妒恨都擊了個粉碎,李和自然承他這份情:「說來你家大郎也到了這般年紀了,就這麼一根獨苗,老夫還以為你不會讓他從軍。」郭巡出身世家支脈,家族雖日漸衰敗,但到底也存有些底蘊。不然,從未上過戰場的他,也不可能成為果毅都尉。只是,他實在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仕途才一帆風順。
「他同我一樣,都沒長唸書的腦筋。好歹還能耍刀弄劍,不從軍還能做什麼?」
「既是如此,改日便讓他入了軍籍罷。」李和道,又看向何長刀,「你家大郎在老家耕讀,你說的是二郎罷?那混小子確實有些日子不見了,也不知性情是否收斂了些。不如且讓他去我家部曲的莊園裡待一段時日,等年歲足了再去三郎身邊。你放心,我家部曲亦有三郎和元娘約束,除了不能累計功勛之外,與府兵一般無二。」雖說何長刀是他的親信,何二郎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但那孩子心性不定,他也不會輕易將他放在謝琰身邊。
何長刀咧嘴笑起來,很是爽快:「都聽都尉的!」
此時此刻,這兩位左果毅、右果毅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都有些微妙的變化。謝琰將他們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些許不詳的預感。不過,仔細想想,他們將兒子都塞過來,也就是存著一起得功勞一起陞遷的心思,還能有什麼別的盤算?故而,他只當是自己多想了,便將那一刻的不適暫且壓了下去。
「如今鐵勒人仍時常裝扮馬賊劫掠,說不得哪天就侵入咱們大唐疆域中。」李和點了三個校尉的名字,「你們帶足人手去罷,砍多少鐵勒人的腦袋就算多少,我去給你們謀功勛。」緊接著,他又厲眼橫掃了過去,目光如刀般犀利:「如果因貪功而出了什麼事,軍法處置!」
「是!!」三位校尉難掩激動地領命而去,剩下一位則有些悵然。李和對那張校尉道:「馬上便該你領著人上長安戍衛了,將王四替換回來。如果沒出什麼差錯,少不了你的好處。」
張校尉精神一振,揣摩著他的言下之意,喜色流露:「是!!」他是謝琰的上峰,自然知道李和為何待他如此不同,連帶著看謝琰、孫夏也格外順眼起來。謝琰二人察覺他那宛如長輩般慈和的視線,一時禁不住背脊一寒。
經李和一番利誘威震連番施壓之後,河間府上下的軍官們都十分滿意,再也沒有什麼抱怨之色。謝琰在旁邊仔細揣摩,認真觀察,只覺得祖父看起來粗豪,但治軍自有一番好手段。他如今尚是個隊正,往後也不過是個旅帥,但這般御下的手段卻該好生學一學,免得往後栽在上頭。
喜氣洋洋的李和自是不想再待在軍府之中,免得連吃酒慶賀都不能盡興。於是,他囑咐郭巡、何長刀打理軍營中諸事務之後,便帶著謝琰、孫夏策馬奔回家中。柴氏早已從李遐玉那裡得知了這數個月的經歷,知道兩個孩子算是大勝而歸,但到底有些時日不見他們,拉著兩人好生打量了一番。李遐齡、孫秋娘亦上前連連道喜,每人都與有榮焉。
一家人圍坐在一處,仿照胡人那般聚桌而食,熱熱鬧鬧地用了夕食。謝琰與孫夏陪著李和吃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看上去卻並無醉意。倒是李遐齡,本便經不得酒意,只略用了幾杯便栽倒了。孫秋娘也醉眼朦朧,倒在李遐玉身上,抱著她嘰裡咕嚕說著胡話。李遐玉哭笑不得,只得向長輩們告退,將兩隻小醉貓都領了回去。
「咱們家兒郎就該有好酒量!」李和抱著酒罈子,自顧自地將腦袋伸進去,「玉郎可得好生練一練!」聽起來悶聲悶氣,也不知是否醉得狠了。柴氏也不管他,笑著對孫夏道:「憨郎若是升了隊正,便將親事辦了罷。年後你也十七了,正好成婚。」
孫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也不知是酒意還是羞意,悶不吭聲地又將一大碗酒飲盡——而後,他猛地將臉埋進了已經涼下來的羹湯當中,周圍杯盤翻倒,一片狼藉。謝琰本有心想試探一二,打聽李遐玉的親事是否有了眉目。但顯然此時並非良機,無奈之下,他也只得扶起孫夏,向長輩們行禮退下了。
柴氏看他們走遠,一把將李和懷中的酒罈子奪了過來,淡定地拋在一旁:「郭巡與何長刀打什麼主意?只是想沾一沾三郎的光?」
眼睜睜見半罈美酒摔碎在地,原已經生了幾分醉意的李和頓時清醒了,抹了把臉道:「想將臭小子送來當我家孫女婿,也得看我收不收!何二郎那小混球是個不定性的,配不上咱們家元娘。郭大郎就算再好,家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親戚也不少,只會讓元娘受委屈。」他嘟嘟囔囔,長嘆一聲:「有了三郎之後,其他人我如何看得上眼!」謝琰可是他認定的孫女婿,這麼些年下來,那顆定親許婚的心從未死過。
柴氏給他倒了一碗醒酒湯:「若說郭大郎混賬親戚多,好歹爺娘都是難得的明理之人。而三郎……他家人如何,你這些年來還不清楚麼?元娘若真嫁了三郎,日日受孝道磋磨,那才是難熬。」她早便派部曲去了陳郡謝氏故里打探,自然將謝琰家中境況查得一清二楚。說來,那謝母王氏也頗為不易,以寡居之身將兩個兒子與侄子一同教養長大,敦促他們唸書上進,稱得上是難得的嚴母。只不過,她固守世家名望,成日期盼他們一鳴驚人,將陳郡謝氏之名發揚光大,逼得謝大郎謝二郎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其性情之固執可見一斑。這般脾性的阿家,且不說容不容得下寒門出身的媳婦,光是那些個壓制磋磨的手段估計便不會少。誰家願意將嬌養的小娘子送去給她「折磨」?
「……唉……」李和將醒酒湯飲盡,又嘆了口氣,「也罷,三郎和元娘只是兄妹之情,若能以兄長身份維護元娘也夠了。郭大郎與何二郎,你看著辦便是。何二郎勝在知根知底,何長刀一家與咱們都足夠親善,絕不會虧待元娘半分。元娘如今的脾性,說不得他們還喜歡得緊。郭大郎若是人才好,你不妨也考校一番就是。」
「那何二郎暫且放在元娘身邊罷,橫豎年紀都還小,也不拘什麼男女大防。」柴氏道。眼下李家部曲說是謝琰、李遐玉兩人一同掌管,但謝琰自從入了軍府之後便無暇他顧,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李遐玉定奪。而且,李家部曲說來都是李和親手栽培的人,也是一等一的親信,由她主管也更名正言順些。裡頭好些人,李和將來都打算放成良民,日後從軍立功,也好成為李遐玉姊弟二人的依仗。
這一番話之後,李和怔愣了片刻:「元娘一日比一日大了,光是想著沒幾年她便要嫁人,就實在捨不得。」自家的小娘子會冠上別家的名姓,成了別家的人,僅僅只是想一想,便已經覺得心疼得很。
柴氏垂下眼:「再捨不得,也不能真將她留一輩子。不如你試試,問問何家願不願將何二郎入贅?將來生的孩兒,一半都隨他們姓。」
「當真去問?」這多少有些仗勢欺人罷?
「他們年紀都還小,等些時日看看再說。」
柴氏一眼橫過去,李和已經喜憂交加,愁得快將一把白鬍子都給拔下來了:「若能入贅,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娘子好好盯著何二郎,務必將他那些竄上跳下的脾性給拔除了。」有了入贅的人選,謝琰這孫女婿——說不得他也只能忍痛放棄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22:50:31
第六十七章 年少懵懂
翌日清晨,天色剛亮起來,謝琰便起身去了校場。他到得稍有些遲,李遐玉與李遐齡姊弟倆已經在裡頭耍刀弄槍了。他拔出武器架上陳列的長戟,伸過去挑開李遐玉的輕刀,解救了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李遐齡。許是昨夜的酒意仍未散去,李遐齡眼神有些朦朧,退後幾步在旁邊歇息。李遐玉卻是精神一振,一刀接著一刀攻過來,刀身在空中留下殘影,彷彿滿含殺氣的玉樹銀花。
其實長戟與輕刀並不適合對戰,攻擊的距離完全不同。但兩人反應極快,竟也打得十分熱鬧,讓李遐齡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大聲喝彩起來。足足半個時辰之後,渾身是汗的李遐玉才輕喘著認輸:「阿兄的武藝越發出眾了。」
說著,她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過來,謝琰心中微微一動,神情卻分毫不變:「你將長戟砍斷了,我雙手都拿著兵器,也不過是取了巧而已。」
少女沐浴在清晨的日光當中,渾身輪廓彷彿都鑲了一層淺淺的金色,瞬間竟瞧不清楚面容,笑聲卻清脆動人:「旁人被砍了兵器恐怕便慌張得很了,有多少人能像阿兄這般活用它們?下一回,阿兄便以橫刀與我比試,如何?我想看看,若阿兄全力以赴,我到底能撐多久。」
謝琰晃了晃神,才回道:「也可。明日此時,我們再戰一回就是。」他始終含笑望著眼前的少女,目光不曾收回——或許亦不捨得收回。李遐玉並未察覺,笑盈盈地向他討教了好些招式,這才自行練習去了。
「阿兄,方才挑開阿姊的刀那一招很是厲害,能不能教我?」李遐齡雙目亮晶晶地湊上來,比劃了兩下。謝琰自是答應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起勢出招,而後似不經意地問道:「這些時日,家中可還安穩?不曾出什麼事罷?」
「有祖父祖母在,能出什麼事?阿兄儘管放心就是了。」李遐齡自是不理解謝三郎此時此刻心中的焦躁,拍著胸膛,「聽說阿兄過些日子就要去長安了,安心去罷!若是阿姊還要出門,我會好好守著她,不讓她受傷。」
謝琰心中微微鬆了口氣,轉而又覺得李遐齡年紀小,李和與柴氏未必會與他提起什麼,瞬間便又提起心緊張起來。然而,說來他是晚輩又是外人,即使慕容若當真前來提親,他又有何資格置喙?想到此,他不由得擰緊眉頭,叮囑李遐齡:「不管家中發生什麼事,你都須得傳信與我。不拘大事小事,明白麼?」
「知道了。」李遐齡乖乖地頷首,總覺得阿兄似乎與平日不一樣。但他思來想去,也並未找出他如此憂心忡忡的緣由,便暫時放下糾結,又興沖沖地提著長戟朝李遐玉奔去:「阿姊,阿兄教了我新招式,咱們再來試試!」
李遐玉挽出一朵刀花,勾起嘴角:「好個玉郎,剛學了一招半式就敢來顯擺,看我怎麼教訓你!」說罷,姊弟倆又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霎時間刀光槍影,煞是激烈精彩。謝琰立在一旁即時點撥幾句,倏然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遂回首望去。
便見兩個眼生的少年郎大步行來,遙遙望見李遐玉姊弟二人之後,立即有些目瞪口呆地停下了步子。個子高些的少年郎約莫十五六歲,生得眉清目秀宛如文士,舉止間也頗有幾分世家氣度,然而又隱約帶著勃勃英氣;個子低些的少年郎臉頰帶肉,看似很是稚嫩,年紀大約只有十一二歲,行走間搖來晃去,毫無儀態可言,但足音輕巧,亦是個練家子。
「招式老練凌厲,果然不同凡響!」高個少年郎忍不住讚了一句,而後朝著謝琰行了個叉手禮,「某郭璞,見過謝郎君。」
矮個少年嘴裡咕噥著「繡花架子」之類的話,也懶懶散散地行了個禮:「你就是謝三郎?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不過——看起來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厲害人物嘛。我叫何飛箭,家中行二,喚我何二郎也成。」
謝琰沒料到兩位果毅都尉家的郎君來得這麼快,淡淡一笑回禮道:「某謝琰,家中行三。」
「謝三郎可要下場試一試?」何飛箭翻著眼睛問道,滿臉躍躍欲試。然而,不等謝琰答話,李遐玉卻已經似笑非笑地提著輕刀走過來,斜睇了他一眼:「『繡花架子』?何二,你的口氣倒是不小。不如和我這『繡花架子』打上一回?」
聞言,何飛箭皺眉道:「你方才已經戰過一場,我可不想欺負你。」
「呵,這種大話,等你贏了我再說罷。」李遐玉挑起眉,「少找什麼藉口,怕輸給我?」
何飛箭臉色微微一沉,挑了柄稱手的橫刀,兩人幾乎是即刻打鬥起來。李遐齡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認,方才自家阿姊就是在逗著他頑。虧他還以為新學了招式,總算能與阿姊打個旗鼓相當了,想不到真正纏鬥起來,阿姊竟然招招殺機四伏。而且,比方才和阿兄比試時更凶狠幾分,就彷彿真正身處戰場上對敵似的。
謝琰亦是啞然失笑——想來李遐玉是被那句「繡花架子」氣得狠了,存心想教訓何二郎。她曾在戰場上數度出生入死,反應之敏銳,出手之利落狠辣,都是何二郎所不能及的。便是何二郎確實習武多年,照樣被她壓制下去,最終不得不認輸。
郭璞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望,視線時不時掠過英姿颯爽的李遐玉,卻並未太過冒昧。然而,即使如此,謝琰注意到他的神態之後,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不悅感。他轉而想起了昨日郭巡、何長刀的微妙神色,心中一凜——難不成,他們兩家都有意做親?所以才一早就將兩個郎君遣過來?!
他提防了慕容若好些時日,卻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哪裡能料到,一回來兩位果毅都尉就已經迫不及待了?元娘還小著呢,他們兩家動心思也動得太早了些罷!想到此,謝琰又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郭璞與何飛箭,暗自估量起來:不成,這郭璞是個心思重的,據說又不通文史,想來往後多半與元娘沒什麼話可說,更別提琴瑟和鳴了;至於那何飛箭就更不用說了,口無遮攔,極度不定性,指不定日後會惹出什麼事來!
「行了行了,你不是『繡花架子』,我才是。」何飛箭道,「原本我阿爺讓我跟著你,我確實有些不服氣。不過,你這般厲害,跟著你也不吃虧。」他倒是坦然得很,仔細打量了李遐玉一番,又感嘆道:「想不到,幾年不見,你完全變了個模樣。若是天下間所有小娘子都同你一般,還要我們作甚?」
「你倒是從未變過。」李遐玉回道,自動忽略了他最後一句話。因年紀相近的緣故,幼時他們也曾一同遊戲頑耍。不過,後來她跟著阿娘去了夏州,何飛箭回了家鄉,便再也未曾見過面了。回到靈州之後,又是守孝又是忙著訓練女兵磨練武藝,她也只見過幾回何家娘子而已,幾乎將何二郎忘了個乾淨。
因算是通家之好,柴氏便將何飛箭與郭璞喚去內堂,與李家人一同用朝食。孫夏、孫秋娘仍有些宿醉,兄妹二人皆扶額皺眉,也沒有多少胃口。謝琰、李遐玉、李遐齡三人則依舊如故。用過朝食之後,柴氏將孩子們都留在內堂中說話,一句緊跟著一句旁敲側擊,不多時便將郭璞、何飛箭二人的底細探得一清二楚。
謝琰何其敏銳,很快便驗證了心中的猜想——不僅僅郭家、何家動了心思,柴氏顯然也理解了他們的暗示,已經開始真心實意地探查這兩個少年郎了。若是覺得合意,難不成就此定下親事?
李遐玉初時尚有幾分漫不經心,但柴氏並未在她面前遮掩半分,她自是聽出了幾分端倪。雖說她從來不曾想過未來要嫁個什麼樣的郎君,也完全不在乎,但此時不免也生出些許好奇來,不著痕跡地掃了那兩人幾眼。
謝琰就坐在她對面,看得再明白不過,心中不禁湧出幾分苦澀來。這般與眾不同的小娘子,他親眼看著長成的小娘子,如何能配那等庸人?又何須委屈自己?與其許了這兩人,倒不如索性讓慕容若來提親呢。然而,他又有什麼資格插手她的親事?郭璞、何飛箭縱然有這般那般的不足,但到底亦勉強能算得上門當戶對,祖父祖母也斷然不會將她嫁到什麼不好的人家去。
然而,她值得更好的良人。
不錯,她年紀尚小,完全不必著急。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才來了幾個?他理應提醒兩位長輩幾句,免得他們因太過心焦的緣故,讓元娘低嫁了。
輕輕咬了咬牙,謝琰謝三郎覺得自己已然想得十分周全。然而,內心的湧動卻遲遲不能平靜,酸澀之感反倒是越發沉重了,彷彿不知何時他一連飲下了幾杯最滯澀的烏梅飲一般。既然已經心有決定,謝琰便刻意地尋了個合適的機會,獨自見了李和與柴氏。
「果然瞞不過你。」柴氏聽了他對郭璞、何飛箭的評論,微微一笑,「三郎,我們當祖父祖母的尚且不急,你這兄長便焦急起來了——放心罷,元娘確實年紀尚小,我們只是替她相看幾個合適的少年郎而已,並未想過就此定下。難得郭家與何家都有意,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們也想考校考校兩個少年郎。」
李和仍有幾分懨懨,不似昨日那般興致高昂:「長兄如父,你如此替元娘著想,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不過,小娘子的花信之年不能耽誤,且看著罷。待到她及笄之時,總還有些年頭。」
謝琰眉頭微舒,心中依舊失落且悵然。
便聽李和又喝道:「男子漢大丈夫——這些家長裡短之事,你何須太過在意?明日我帶你去都督府拜見都督,你只管想著去長安戍衛之事就足夠了!」他義正言辭地教訓著義孫,彷彿這兩日來為了小兒女們之事心情起落的人完全不是他似的。
「是。」謝三郎垂下雙眸,勉強將滿腔心思都轉回正事上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22:50:41
第六十八章 亂點鴛鴦
在身為「長兄」的謝琰眼中,郭璞、何飛箭二人身上自是處處不足,不須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便時時刻刻都展露出了諸多缺陷。然而,事實自然並非如此。郭巡、何長刀兩位果毅都尉絕非庸人,既是誠心向李家求娶,當然相信自家兒郎頗有可取之處,不至於讓李和與柴氏夫婦厭棄。諸如,郭璞郭大郎之七竅玲瓏,何飛箭何二郎之赤子心性。
次日清晨,郭璞、何飛箭再度堪堪趕在裡坊坊門初開時來到了李家,很是自來熟地「借用」校場習武比鬥起來。郭璞性情謹慎,並不輕易去挑戰謝琰與李遐玉,只是與孫夏、李遐齡過了幾招。孫夏難得遇見武藝出眾的同齡少年,與他打了一場之後便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絲毫不設防。倒是李遐齡似乎猜測出幾分郭家之意,待他淡淡的,卻也不至於失禮。而何飛箭此人向來不長記性,挑釁謝琰被教訓,目露不遜之態又被李遐玉壓制,最後落得渾身青紫、傷痕纍纍,稍稍一動便齜牙咧嘴。
李和與柴氏遠遠望著這群少年少女,倏然覺著一向平靜安寧的家中彷彿多了幾分生氣,相視而笑。便是親事說不成,自家孩子身邊能多幾個可信的友人亦是好的。許是因經歷坎坷之故,除了孫夏之外,其餘四個孩子皆疑心甚重。尤其謝琰,看似平易近人、時時含笑,實則提防心甚重。這麼些年來,竟從未有過知交好友,萬般心思都悶在心中。倘若一直這般孤身走下去,便是能踏上青雲之路,等待他的也必然是高處不勝寒。
更何況,舅兄與妹婿交好,將來互相扶助,不是天經地義之事麼?
謝琰自是不知兩位長輩心中的打算,不然恐怕早已經冷著臉將郭璞、何飛箭二人趕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了。只可惜,眼下他只能維持慣常的淺笑,用猶如三九寒冬的冰水淬過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掃著郭璞與何飛箭。兩個少年郎時不時渾身一激靈,茫然而又警戒地四處張望,卻始終未曾發現緣由所在。
用過朝食之後,謝琰便隨在李和身後出了門。僕從早便將他們的馬牽至側門前,數十部曲靜靜侍立在後頭。一老一少正要翻身上馬,冷不防門後又湧出了幾人——身著秋香色窄袖圓領袍的李遐玉嘴角噙著笑意,領著李遐齡、孫夏、孫秋娘、郭璞、何飛箭烏壓壓一群人:「正巧兒也要去靈州探望十娘姊姊,不如同路罷?」
李和瞪了她一眼:「探望?你能進得去都督府?別再鬧什麼么蛾子,否則便是我的面子也兜不住你!」數月之前,李遐玉帶著李丹薇橫越賀蘭山去殺馬賊之事,震驚了整座都督府。不但李都督將他邀到書房中,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話,盧夫人也特地設宴款待柴氏,話裡話外都在提醒她好好管教孫女。當然,李和與柴氏並不認同他們所言,認為自家孫女無一處不好,見密友受親人算計心中難受,帶著她出門散一散心也沒什麼錯處。只可惜隴西李氏這等世家大族,在教養小娘子之事上與他們分歧甚深。
「正因為進不去,才想托祖父或阿兄替我探一探。」李遐玉很是順口地接道,「也不必問十娘姊姊的近況,只須讓李十二郎出一趟門便是了。」不知為何,最近李遐齡與李丹莘之間的來往也日漸稀疏,她打聽不到都督府的消息,心中難免有些焦躁不安,索性便往靈州走上一趟。
「我也想見十二郎。」李遐齡眨眨眼,又道,「先前托他替我找幾本書,也不知找到了不曾。我們二人課業進度相似,正好問一問他近來念了些什麼書。」
孫秋娘立刻接過話:「恰好兒想去尋石娘子,亦托她帶了些長安時興的衣衫與繡樣。」
孫夏亦撓了撓腦袋:「你們都去,我一人留下又有什麼意思?」
郭璞亦行禮笑道:「說來謝郎君與孫郎君皆是某的上峰,不論兩位去何處,某自是須得追隨在側。」何飛箭斜了他一眼,又看向那些沉默不語的精幹部曲:「李公將我當成部曲就行,我阿爺將我送來,為的就是充作元娘的護衛。」
每人都理由充分,李和亦不是什麼不通情理之人,坐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便跟上來!若是哪個落下了,就給老夫夾著尾巴滾回家去!」
於是,一行數十騎飛奔出弘靜縣,順著驛道往靈州州城趕去,只留下紅塵陣陣。
到得靈州之後,李和便領著謝琰去了都督府,李遐玉姊弟二人挑了個食肆坐下等人,孫夏護著孫秋娘前往康家,果然各行其是互不干擾。郭璞、何飛箭得了李和的吩咐,皆留在了李遐玉姊弟身邊。謝琰遠遠地注視著他們的神情反應,好半晌才緩緩地移開視線。
因著這一天正是休沐的日子,李和投了帖子之後,都督府大管事很快便迎出來,將他們引到外院書房當中。爺孫二人進去之前,就見一個中年男子略有幾分狼狽地走了出來,神色有些黯淡失落。謝琰不動聲色地望了他幾眼,認出他正是李五郎、李丹薇、李十二郎的阿爺,在靈州刺史府衙內任職從五品下的司馬。李都督諸子才能平庸,最高也只做到五品,故而他在諸房內算得上是官運不錯了。
抬首見到李和與謝琰,李丹薇之父的表情有些複雜。因李和是長輩,官銜也高些,他行了個叉手禮之後,便疾步離開了。李和暗道來得不巧,正好趕上李都督發怒訓子,多少有些尷尬。不過,都督府大管事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彷彿什麼也沒瞧見一般叩響了書房門,低聲稟報。
「進來罷。」李正明都督的聲音不似往常那般洪亮,隱約帶著幾分疲倦之意。
「屬下見過都督。」李和與謝琰一絲不苟地行禮,李都督端坐在書案後,目光猶如實質一般投向謝琰。書房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滯,鋒銳而又沉重的威壓撲面而來,猶如一座雪山巍然降下,瞬間就能將底下的人壓得粉身碎骨。
然而,謝琰卻依舊一動不動,臉上的神情亦是半分不變,帶著恰到好處的尊重與景仰。只有察覺到他額角邊滴落的汗水,方能推測出他正在承受著無形的重壓。對於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郎而言,這般表現已經足夠令人驚嘆不已了。
「都起來罷,不必多禮。」李都督放鬆下來,將威壓盡數收了回去,爽朗一笑,「謝三郎,你小小年紀便能立下這麼些功勛,委實不容易!老夫還以為你會恃功而驕,如今一見,與以往卻並無不同——哈哈,能夠保持平常之心,更不容易!!」
「屬下只是奉命盡力而為罷了。」謝琰回道,唇角輕勾,帶出淡淡的喜意,既不輕狂亦不冷淡。若非自小見識過人的世家子弟,接人待物又如何能如此儀態端方而優雅,令人見之便心生好感?
李都督眯起雙目,將銳利的視線都收起來,只留下長輩的和藹可親:「李都尉打算為你們請二轉功勛。不過,依老夫來看,莫說二轉,便是三轉也使得!若教崔公得知,你深入漠北將他做下的棋局都推了一步,恐怕會大喜過望,讚你後生可畏罷。只可惜他僅是兵部尚書,並非吏部尚書,不主管司勳之事。不過,有他為你說幾句話,三轉功勛應當亦無妨。」
聽到此,李和撫著鬍子無聲笑了起來。李都督誇讚謝琰,聽著竟比誇讚他這把老骨頭還更教人歡喜幾分。謝琰以眼角餘光瞧著他,心中微微一鬆,但仍謙讓道:「一切都是聖人、崔公佈局深遠之故,屬下不過是順勢而為,當不得都督如此讚譽。」
「如你這般的好兒郎,可不能埋沒了才能。」李都督擺了擺手,「總也須得讓老夫嘗一嘗伯樂的滋味。嘿,都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偏老夫怎就遇不上幾匹千里馬?」說罷,他長長一嘆,忽而又問:「聽聞你們去歲在涼州時,曾見過吐谷渾王室子弟?依你所見,其人如何?」
聞言,謝琰微微一怔,轉而想到李遐玉與慕容若之間的種種,霎時間心念急轉,沉悶已久的心境瞬間雲收雨霽:「慕容郎君是屬下的君子之交,此次應屬下之邀,也一同去了漠北。假作誘餌之類的危險事,多有賴他周全。依屬下來看,其人性情外柔內剛,既有智計亦勇武出眾,又品行正直,是可交之人。」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是他想得岔了,怎麼就未曾想過當初在涼州城遇見慕容若的,還有李丹薇呢?確實,以慕容若的年紀,也不會注意到年歲尚幼的阿玉,反倒應該是瞧中了早已及笄的李丹薇才是!
呵,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何況,阿玉期待他能娶得佳人歸,李丹薇若嫁了他亦是恰當得很,總比困在世家內宅之中合宜些。當然,好話不宜多說,點到為止即可,否則便失之虛假。
李都督沉吟片刻,一雙利眼忽地望過來:「謝三郎,老夫的孫女十娘,你應該見過罷?將她許給你如何?」他神色中頗有幾分認真,但李和聽來不啻於天雷陣陣——這可是他看中的孫女婿,怎麼連都督都捨下老臉來與他搶了?!就算如今有了孫女婿人選,就算他曾想放棄這臭小子,心裡還是捨不得!然而,李都督問的不是他,而是謝琰,他便是有滿腔反對之心,也沒有機會嚷嚷出口。
謝琰怔了怔,亦是覺得方才李都督所言如雪山崩毀一般教人震撼,更令他難以置信。原來此時此刻,討論親事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由他自己來決定?當然,以大唐律而言,卑幼孤身在外,也確實能奉女方長輩之命娶親。而他那阿娘,如何會反對與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結親這樣的好婚事?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掠而過,他幾乎並未細想,便立即反應過來:「承蒙都督青睞,然屬下家族衰敗、官職卑微,不堪配十娘子。」是的,他竟從未想過用自己的婚事攀上一門得力的岳家,助自己一臂之力。好男兒的功勛理當由自己來掙,又何須靠什麼岳家舉薦推動?他若是瞧中了李丹薇,結親自是順勢而為。奈何李丹薇再好,他也從未有過求娶的想法。純粹只剩下利益的婚事,他不屑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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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6 22:50:53
第六十九章 雙雙拒婚
不過是職低位卑的一個小小隊正而已,居然膽敢婉轉回絕一州高官許親,推拒其好意——若是心性稍稍偏狹者,恐怕轉眼便要翻臉震怒了。然而,李正明都督卻並未惱怒,反而挑眉一笑。婚事到底事關重大,何況在旁人看來又是隴西李氏女低嫁,若是謝琰一口應下,未免過於急功近利,吃相反倒是難看了。他如此回應,亦在李都督的意料之中。
「呵,堂堂陳郡謝氏子,如何配不得我隴西李氏女?謝三郎不必妄自菲薄。何況,謝氏有你這等千里駒,重振門庭亦是指日可待。說不得,十娘往後的誥命品階會是她這些姊妹當中最高的。」他似乎十分篤定謝琰的出身,一言一詞中皆帶著不容拒絕的霸氣。
謝琰怔了怔,未料到都督府竟派人查探過他的身份。不過,既然有心想結親,將他的出身打探清楚亦無可厚非。他沉默著,側首望向李和,無聲地表達歉意。至今為止,他從未告訴過李家人自己是陳郡謝氏子。並非有意欺瞞,他只是不想讓自己身在此處的消息走漏出去,令故鄉的母親兄長得知自己的抉擇,橫加干擾罷了。何況,是否陳郡謝氏出身,是否世族子弟,於他而言也並不算得有多重要。如今猛然被李都督揭破,他自是理應承認,卻不知祖父祖母……阿玉會作何感想。
「隴西李氏雖說從未與陳郡謝氏聯姻,但我看中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的人才。」李都督接著道,「仗著出身世族而不知上進者,只會日漸衰敗。唯有你這等銳意進取的少年郎,方有我世家子弟的風采。」
「都督之讚許,屬下實是愧領了……不過,都督的好意,恕屬下難以從命。」謝琰離開茵褥,行了個稽首大禮,以示歉意與愧疚,「朋友妻,不可奪——望都督諒解。更何況,屬下於十娘子無意,若是貪戀都督府權勢而應下這門親事,反倒是對她的不珍重。十娘子秀外慧中,值得對她傾心相待之人。」這門親事必須拒絕,就算是從此失去了李都督的欣賞愛護,他也不可能答應。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低落下來,猶如暴風驟雨之前烏雲瀰漫的天空一般,陰沉得可怕可懼。李都督目光沉沉地注視著跪倒在地的少年郎,頃刻間面無表情。李和則微微擰起眉,有些替謝琰擔憂。兩位閱歷深厚的老者都不曾想過,這個少年郎竟然會推拒一門這麼好的婚事。便是他找了兩個再合適不過的藉口,也遮掩不住他確實不想娶都督府小娘子的事實。難不成,他是待價而沽?又或者,他當真從未想過要一門足以倚仗的岳家,助他登上青雲之路?若是前者,不得不說此子心機深沉,再等四五年,或許他確實能得到一門更好的婚事;若是後者,那便是他們或許都小看了此子心性之堅定了。
無論如何,陳郡謝氏都會因此子而重振,不再是只餘門第而無權勢的衰落之族。而他們捨得讓這個少年郎的脊背,就這樣在此處折斷麼?千里馬難尋,伯樂亦是難為;若想將此千里駒馴服或為我所用,則更是難為。
同一時刻,都督府內院的某個院落中,李丹薇柳眉倒豎,猛地推開門:「什麼?祖父想將兒許給謝三郎?!兒的婚事,與謝三郎何干?!」祖父可真是亂點鴛鴦譜,謝琰分明該是折衝都尉家的孫女婿,怎麼能悶不吭聲地橫搶過來?她便是今生今世都嫁不出去,也不能奪走元娘的夫婿!
正在低聲商量的李司馬與崔縣君沒料到她居然就在外頭聽壁腳,訓斥道:「堂堂隴西李氏的小娘子,怎能如此毫無儀態?女誡女德都學到何處去了?看來你真是被那李元娘給引誘壞了!」「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一個小娘子,如何能出言干涉?」
李丹薇迅速撫平心中的驚怒,將門輕輕合上,平靜地道:「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得過旁人私相授受麼?若是阿爺阿娘當真能替兒做主,兒也不會遭人搶了婚事,只能蹉跎到如今,反倒讓祖父拿去配一個沒落子弟了。祖父與阿爺阿娘是完全放棄兒了麼?倒也無妨,兒不如立刻將頭髮絞了,出家做比丘尼去,免得教你們煩心為難,兒日後也愧於見人。」她心中清楚謝琰並非池中之物,但此時為了打消自家爺娘的想法,不得不以詆毀他來表明自己對這樁婚事的反感。
聽得此話,李司馬顧不得驚怒,已是滿面愧疚。而崔縣君的滿腔憤怒也盡數化為了委屈,竟哽咽起來:「我兒實在是太苦了!憑什麼八娘那賤婢私相授受,反倒能得了滎陽鄭氏子這般的婚事?我兒卻只能配一個沒落子弟?陳郡謝氏又如何?他們家已經多少代不曾出服朱服紫之官了?也不過是旁人給他們一個面子,才教他們苟延殘喘留在一等門第之中而已!四大僑姓之中,數他們家最為衰敗,別說蘭陵蕭氏,便是將你許給琅琊王氏、陳郡袁氏,也不至於如此啊!」
「阿娘!」李丹薇如乳燕投林一般,撲入崔縣君懷中。母女二人摟在一處,哀哀哭泣起來。崔縣君流著淚,對李司馬道:「我原打算去信給家中爺娘,讓他們尋一尋清河崔氏中可有合適子弟。便是清河崔氏不成,還有博陵崔氏呢!崔氏兩門俊秀,便不信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郎君來!你去與阿翁說,咱們家十娘絕不低嫁!」
「阿爺說,謝氏子絕非池中物,十娘若在他寒微之時下嫁,與他共患難,日後必有大造化。」李司馬低聲解釋,努力地為謝琰說著好話,「你們想想,他先前便得了崔尚書與契苾可汗青眼,又屢屢建功……」
「阿爺也替兒想想罷!此時下嫁於他,只能與他共苦,日後待他發達時,同甘的便未必是兒了!」李丹薇咬著唇,淚如雨下,「難不成,兒除了下嫁他謝三郎之外,便沒有別的選擇麼?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且不說,就沒有別人來提親?若是當真沒有,與其讓阿娘去求外祖父外祖母,倒不如索性出家去,名聲倒還好些!」
許是被愛女口口聲聲的「出家」驚住了,李司馬並未多想,便出口寬慰道:「我兒自然是百家來求,哪裡會無人來提親呢?就說前一陣,吐谷渾王與弘化公主還特地來信,為其從弟慕容若提親呢!」
李丹薇怔了怔,一時竟忘了假作哭泣,想起了那個含笑的俊美鮮卑郎君。他們一再相見,始終恪守禮儀,並未多說過幾句話。然而,時至如今,她才恍然憶起——原來他縱馬飛奔、英勇殺敵、微笑凝視,那種種形容模樣在她心中都如此鮮活生動。他為何會來提親?不是與姑臧房有來往麼?想與隴西李氏聯姻,也該首選姑臧房的小娘子才是……
「我兒如何能下嫁鮮卑胡虜!」崔縣君的反應卻異常激烈,「便是弘化公主親自提親又如何?莫非咱們隴西李氏丹陽房還須指著她的面子不成?阿翁久久不曾回應,又說了一個謝三郎,難不成便是想逼著咱們選那鮮卑奴?」
李司馬尚未答話,李丹薇便肅然坐直了:「阿娘慎言。鮮卑又如何?莫忘了當今聖人、皇后與太子!」如今世家大族中,鮮卑高門貴為代北虜姓,亦常與郡姓、僑姓、吳姓中諸多一等門第世族聯姻。鮮卑人的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等,論起地位與權勢絲毫不比漢人郡姓、僑姓、吳姓差,甚至因皇室血統之故更加煊赫一些。
崔氏自知失言,咬了咬牙,低聲道:「吐谷渾慕容氏久尊胡俗,從未漢化,哪裡能與虜姓高門相比?」
「有何不同?」李丹薇淡淡道,「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也不見得比曾身為燕主的慕容氏高貴多少。郡姓大族不是照樣與他們世代通婚麼?咱們家更不比得皇家宗室,弘化公主嫁得吐谷渾王室,兒便嫁不得麼?倘若此事傳到長安,阿爺阿娘以為聖人、皇后殿下會如何看待咱們家?到時候便不是結兩姓之好,而是——而是又一場和親之舉了。與其奉旨和親,倒不如成全弘化公主的顏面,日後她想必也會看在這份情面上,照拂兒幾分。」
崔縣君與李司馬皆被她所言驚呆了。他們幾乎從未想過,自家十娘竟能如此冷靜地分析這些紛繁複雜之事,敏銳地判斷出各種利益糾葛。是她本性便如此,或是確實受了那李元娘的影響?她之所言,已然絲毫不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更像是主持一族事務的宗婦。便是李都督,之所以猶豫不應,所顧慮者大約也無非是這些而已。
「阿爺阿娘便應下罷。」李丹薇垂下雙眸,緩緩起身,「或者,兒去與祖父明說。」而後,她態度從容地走出門去,竟罔顧崔縣君的禁足令,徑直出了院門,往外院行去。時至如今,事關好幾個人的婚姻大事,她怎能像以往那般敢怒不敢言?若不在此時說明自己的想法,勸服長輩,更待何時?
屋內,崔縣君與李司馬遲遲未能回過神來:他們家那個性情和軟的十娘,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
外院書房中,依舊是一片死寂。李都督沉默不語,謝琰跪地不言,李和皺眉不發。其實時間並未過去多久,但每時每刻都彷彿延長了一般,著實令人難耐。就在這時候,在外頭守候的大管事似乎與什麼人說了幾句話,而後李丹薇徑直推門而入,將試圖阻攔她的大管事關在門外。
「祖父。」她彷彿沒看見謝琰一般,乾脆利落地行了個禮,「聽聞弘化公主替其從弟來提親,祖父不必猶豫,便應下罷。先前兒在涼州時與他見過面,為人不錯。與其嫁那些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世家子弟,倒不如嫁個還算知根知底的。」
饒是曾經經歷過無數風雨,李正明都督也簡直要被自家孫女這番話驚呆了。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琰一眼:「說到知根知底,能比得過謝三郎?你與謝三郎相識已久,便從未想過嫁給他麼?」
李丹薇垂眸,有些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謝琰:「就因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只將他當成阿弟而已。仔細論起來,兒還是覺得,年長些的郎君更適合些。」
「……」謝琰與李和無言以對。兩人突然都覺得這般答話的風格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李都督的神情越發古怪起來,最終繃不住露出了笑意,嘆道:「原來十娘你竟然一直掩飾著自己的真性情。你若是生為郎君,便是吾家之福了……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便如你所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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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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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6 22:51:04
第七十章 許親了結
都督府發生的風風雨雨,坐在食肆中等消息的李遐玉姊弟二人自是毫不知情。因久久不見李丹莘出現的緣故,李遐齡又喚了一個部曲去傳訊。李遐玉則索性叫夥計端來了些吃食漿水,不緊不慢地享用起來:雖是些市井吃食,滋味卻也不錯。一旁的郭璞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何飛箭則彷彿癱軟一般倚著隱囊,仰頭喝著一壇濁酒。四人雖並未出言說話,但瞧起來竟也很是和睦,遠不似清晨校場中那般戰意激烈。
「阿姊,許是十二郎被什麼事拖住了,不如咱們回別院中歇息,明日再邀他?」眼見著時近黃昏,食肆中的客人來來往往,卻始終不見熟悉的身影,李遐齡考慮片刻,出聲道,「便是阿姊想打聽十娘姊姊的消息,也不必急於一時。」
李遐玉微微頷首,起身離開。郭璞立刻隨在後頭,何飛箭亦有些不甘不願地爬起來,抱著酒罈落在最後。待他們行至食肆招展的旌旗底下,牽馬欲走時,忽見不遠處兩匹神駿飛奔而來。為首者戴著帷帽,身段婀娜,隱約透著幾分熟悉之感;追隨其後的則正是許久不曾見的李丹莘李十二郎。
李遐玉雙眸微亮,含笑喚道:「十娘姊姊。」她話音未落,李丹薇已經掠過他們身前,只留下一句:「今日恐怕須得去你家別院叨擾了。」
李遐玉笑意更深,翻身上馬,策馬緊追其後。李遐齡、郭璞、何飛箭與李丹莘眼睜睜見她們縱馬奔馳,只是稍稍落後一步,便失去了兩人的蹤影。李丹莘瞪圓了眼,有些無奈地對李遐齡道:「我方才得知,你家謝三郎險些便成了我姊夫。」
李遐齡大為震驚:「祖父帶著阿兄去提親?阿兄心悅十娘姊姊?」他怎麼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呢?雖說李丹薇待他們猶如親生弟妹,但只要一想到她即將成為他們的阿嫂,他便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仔細想想,這門婚事也沒什麼不好。與其阿兄娶個陌生的小娘子,倒不如……「都督沒有答應?為何不答應?我阿兄便是出身不足了些,論相貌才華人品,哪一樣不是頂尖的?」
「……」李丹莘有些無言以對,覺得他的反應似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他們似乎很相配。而且,說來你阿兄的出身也並無不足。他是陳郡謝氏子,四大僑姓之一,論門第可不比我們隴西李氏差,只是久未出仕罷了。」
李遐齡愣住了,突然沉默下來。他從未想過,謝琰竟會向他們隱瞞自己的出身。
另一廂,李遐玉與李丹薇已經雙雙趕回了別院,坐在園子裡一株桂樹下歇息。兩人已有數月不見,卻絲毫不生疏。李遐玉簡單地說起了在漠北發生的事,期間不免提到慕容若:「這慕容郎君可真是有意思得很,總是尋我旁敲側擊,詢問阿姊的事。這回阿姊並未隨著同去,他似乎很有些失落。」
李丹薇微微垂眸,睫羽輕輕一顫,幽幽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早已經托弘化公主寫信來提親。只是祖父心有顧慮,阿爺阿娘也不願我嫁給鮮卑人,所以才遲遲不應。直至方才,祖父竟一時興起,要將我許給謝三郎——」
李遐玉怔了怔,一時不慎,竟失手打落了旁邊的空酪漿杯。直到陶杯滾落在泥地裡,她才反應過來:「阿兄?可阿兄的年紀比十娘姊姊小些……」說到此,她又怔住了,覺得自己居然會生出兩人不相配的想法,委實有些奇怪。年紀有什麼不相配的?不過是十娘姊姊年長一歲有餘罷了,便是女家大兩三歲的也比比皆是呢。論人品、性情、才華,甚至相貌,阿兄也沒有一處不好——可她怎麼從未想過,讓十娘姊姊嫁給阿兄?若是她成了阿嫂,她們豈不是更加緊密,再也不必分開?以十娘姊姊的聰慧與家世,也足以讓阿兄更輕鬆地成為人上之人,不必苦苦地在戰場之上煎熬。
仔細想來,這樁婚事確實再合適不過了。難不成,他們已經定下了?那慕容若該怎麼辦?不,這與慕容若又何干?只要十娘姊姊與阿兄對彼此有意,這便是一樁佳話。可她先前怎麼從未注意到,他們二人之間……
她心中充滿了疑惑,又不知自何處湧出陣陣慌亂與澀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
倏然,便聽李丹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抬起雙眸之後,臉上滿是似笑非笑之意:「元娘,你好大的膽子,還敢拿慕容若來試探我?嘖,我不過是以謝三郎稍稍逗一逗你,瞧你便慌張成什麼樣了?」
李遐玉眨了眨眼,反駁道:「我何曾慌張過?不過是覺得很意外而已。因從不見你們二人說話,所以實在很難將你與阿兄放在一處去想。慕容若總向我打聽你,我才想著或許能夠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若是阿兄與你相互有意,我絕不會允許他橫刀奪愛,插足你們之間。十娘姊姊倒是心寬得很……怎麼能拿自己的婚事嚇唬我?」
李丹薇抿唇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嚇唬你。今日祖父確實向謝三郎許了親事,但他想也未想便拒絕了,我也不願意嫁。在我看來,謝三郎便是再完美無瑕,亦不過是阿弟而已,怎能嫁給他?所以,我便乾脆勸祖父應下了慕容若的提親。如此——你也該放心了罷?」
李遐玉刻意忽略她最後一句話中的戲弄之意,也不願意深思多想:「慕容若此人確實不錯,日後也不會將十娘姊姊拘在內宅之中。這樁婚事,比那些個世家大族聯姻合適多了。先前只要想到你往後每天都要侍奉阿家,與妯娌們打機鋒,算計這些算計那些,就替你覺得難受呢。」
「我心裡也難受。」李丹薇舒了口氣,笑起來,「雖說自懂事以來,所見所聞皆是如此,但到底還是不適合我。我如今才明白,自己並非不能待在內宅中,耍些心計爭奪那些微末之利,只是純粹不願罷了。所以,八娘當初將婚事奪去的時候,我雖說對她很是失望,但內心之中多少也鬆快了些。今日聽得慕容若來提親,我便想到了咱們那幾個月中的愜意快活。思來想去,心中竟然沒有半分忐忑,只剩下歡欣雀躍——從今往後,總算不必再與她們過同樣的日子了。」
李遐玉挑起眉:「滿心的歡欣雀躍,只因為日後的自在?難不成便不曾想過那個人麼?」
李丹薇瞥了她一眼,看她依舊懵懂不知事或者說不願細想的模樣,也懶得再打趣她:「他日若到了該你說親的時候,你便明白了。人或許很重要,但日後的自在亦同樣重要。那個人也許能給你自在,也許能與你一同自在,甚至會阻礙你的自在——端看你自個兒覺得,到底是人重要,還是自在重要罷了。」
「當然是自在重要。」李遐玉毫不猶豫地答道。
「是啊,嘗過自在的滋味,誰又願意再退回去呢?」李丹薇搖了搖首,很是感懷,「說來,方才闖了一回祖父的書房,我阿娘就解了禁足令,也不再阻攔我與你來往了。以往是我太順從他們了,滿心都是孝悌之道,所以才處處受約束。仔細想想,也並非『順從』才是孝悌。遍數都督府,如今也唯有祖父最贊同我、最認可我罷。祖母……不提也罷。」
「又想自在,又想人人都歡喜,這世間哪有這麼多兩全之事?」李遐玉道,「所以,我只在意家人好友,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他們如何想,便由得他們去就是了。橫豎也不礙著我們過日子不是?」
「說我心寬,你才一向都心寬呢。」李丹薇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兩人嘻嘻笑著打鬧起來,桂樹底下響起無憂無慮的暢快笑聲,間或夾雜著幾句女兒家的私語——
「既然已經應下親事,什麼時候走六禮?說來,慕容若會不會請弘化公主上書聖人,為你請封縣主?既然說來說去都是隴西李氏女,嫁的又都是吐谷渾王室,聖人大方些封個縣主應當也無妨罷?」
「這是結兩姓之好,又並非和親,作甚麼非得封個縣主?封號都是虛的,聘禮與嫁妝才實在。祖父親自從祖母那裡拿去了我的嫁妝單子,說要給我添妝,也不知他想添些什麼。」
「你的上一樁親事被八娘橫搶而去,他或許心中正愧疚呢。原本也不是都督的錯……八娘犯下這等過錯,自個兒倒還滿腹怨恨,說不得將來還會倒打一耙,想要對付你呢。如此說來,縣主這個封號簡直太重要了。不成,我得派人給慕容若送封信才好。」
兩人正竊竊私語,李遐玉倏然似有所覺,回首望去,謝琰步伐略急地走了過來。也不知他有什麼急事,額角竟微微帶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李丹薇很是知趣地起身,撣了撣裙角:「元娘,我先回你的院子裡去。有什麼話,咱們晚上再說罷。」
李遐玉將她送走,再轉身回望,謝琰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元娘,我想與你道歉。這麼些年來,我一直不曾明說自己的出身,並非有意欺瞞——」
「自從與阿兄初遇,我便猜出阿兄身世必定不凡。我想,阿兄不提,一定有不提的道理。都是一家人,也沒有必要追究。」李遐玉打斷了他,淺淺一笑,「不過,阿兄不妨讓我猜一猜?一等二等三等世族門第,『謝』姓並不多見。名氣最為卓著的,自是出了謝安、謝玄、謝道韞、謝靈運等諸多風流人物的——陳郡陽夏謝氏。」
那些青史留名的謝家先人名字從她口中道出時,謝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浮動起來,宛如波光粼粼:「呵,昔年名動天下的江南高門陳郡陽夏謝氏,如今也不過是一群或醉生夢死或固執己見的可憐蟲罷了。先人榮光與後人又有何干?緊緊懷抱著那些數百年前的聲名不放,又有何用?當年謝氏也起於寒微之末,如今衰敗至此,卻無人敢承認,無人敢再衝出去博一回——」
「有阿兄便足夠了。」李遐玉道,「無論阿兄是否陳郡謝氏子,將來也必定會讓陳郡陽夏再因謝氏而聞名,不是麼?正如——玉郎說不得,也會讓靈州弘靜李氏出名一樣。」
謝琰定定地望著她,忽而展顏笑了起來,宛如春雪化雨:「你說得很是。他日,阿玉於靈州弘靜李氏,大概也猶如謝道韞之於陳郡陽夏謝氏。」謝氏延綿數百年,所出之女無數,也僅僅只得一個謝道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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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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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2:45
第七十一章 前往長安
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吐谷渾王室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都督府。盧夫人閉口不言,索性將嫁妝單子交給了李都督處置,彷彿這般便能眼不見為淨。李司馬、崔縣君亦是維持沉默,任其餘幾房或同情或冷嘲熱諷,我自巍然不動。幾位從姊妹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話,李七娘與李八娘不必說,李九娘更是忍不住去尋了李丹薇好幾回。幸而李丹薇早有預料,在李遐玉家別院中住了好幾日,直到他們都回了弘靜縣,才歸家閉門不出,沒讓她們找著機會堵住她嘲弄譏笑。
聽聞府中風波湧動的消息,李都督也淡了訓斥兒孫之心。教了幾十年也教不會他們修身齊家,往後約莫應該是掰不回來了,他又何必白白費盡心思?倒不如趕緊將兩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兒帶在身邊教養,免得他們被自家阿爺阿娘給教壞了,待到他駕鶴西歸的時候,連一個能支撐門庭的郎君也尋不出來。
吐谷渾王室那一頭,對這樁婚事也頗為上心。見李家久久不曾回應,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麼法子,請了姑臧夫人與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說話。李都督看了兩封信,將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喚到書房。
李丹薇細細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應當是看著他與謝三郎、元娘有緣,故而給他幾分面子。至於姑臧房,話裡話外將他誇得天花亂墜,恨不得咱們家趕緊與他結親,應當有些內情罷。」她與姑臧夫人相處那麼久,當然知道這並不僅僅是面子情而已。許是那位夫人當真覺得慕容若與她十分合適,才願意替他出言。至於姑臧房,或許曾與吐谷渾王室有過口頭約定,卻不願履行,所以慕容若轉而向丹陽房求娶,正中他們的下懷,才如此迫不及待罷。
李丹莘亦將信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咕噥道:「那慕容若倒是頗費心思。」願意為自己的婚事費這番心思的郎君委實是太少了。絕大部分人僅僅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回覺得尚且不錯,就答應了。若是歷經艱辛才能娶得的娘子,應當會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罷。
李都督覺得姊弟二人的回應頗為有趣,撫著鬍子呵呵笑起來:「他的反應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回信。對這樁婚事,他可謂是勢在必得。若是老夫尋出什麼藉口不答應,或許他當真會說服河源郡王(吐谷渾王慕容諾曷缽)、弘化公主,上書聖人與皇后殿下罷。」按理說,便是聖人與皇后,也沒有隨意干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則弘化公主乃聖人封的義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輩,為自家親戚賜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則吐谷渾王室地位非同尋常,願娶漢家女自是再好不過,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顧慮什麼,回信應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過話。
李丹莘滴溜溜地轉著眼睛,難得鼓起勇氣提議道:「許親是一回事,過六禮又是一回事。在納徵之前,祖父可得將那慕容若喚來靈州,仔細瞧一瞧他才好。阿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他娶回去的。」說罷,他眼巴巴地望著李都督,心中卻不免想著:玉郎說得是,若是阿爺阿娘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說話,可不是只能靠他了麼?他年紀雖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難不成你以為,就你一人會替十娘著想?」作為祖父,他自是權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卻突然又道:「十娘與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與他家的小郎君來往甚密,覺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尋常時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無數言語對李遐玉大加讚賞。但李都督問得很認真,於是她也慎重了些:「若無元娘,大概兒便不會有今日。她性情豁達,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將來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於文武兩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過話,「先前他曾想過投軍,但後來念頭又變了。他雖小我兩三歲,課業進度卻與我一樣,想來日後會成為一個少年進士罷。」自從與李遐齡交往之後,他才明白身為阿弟到底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當然,這種話卻是不必盡數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嘆道,「門戶之見最為狹隘,幸而你們不曾受什麼影響。我隴西李氏丹陽房,其實也從來不在意什麼世庶之分。好生與他們來往,不必理會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謝祖父!」姊弟倆欣喜極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禮。李都督在都督府說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囑,往後也不會有人會在此事上尋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還有什麼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親事便徹底定下了。然而,謝琰的身世所牽起的風波,在李家卻遲遲並未平息。李和與柴氏早已知曉,當然不會責怪他隱瞞;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覺得他一心振興門庭很不容易;孫夏、孫秋娘對世家譜繫了解有限,雖知道陳郡謝氏曾經很風光,但也並未多想;只有李遐齡一直悶悶不樂,見到謝琰轉身就走,遲遲不願與他交談。
轉眼間便過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謝琰與孫夏即將啟程前往長安擔任宿衛之職。
番上宿衛乃府兵的重要職責之一,距離越近的軍府輪番上京的次數越發頻繁,而距離較遠的軍府一年輪值一兩次便足夠了。於大唐腹地那些軍府而言,番上宿衛是常事,每年每一個府兵都會去長安走一走,邊疆軍府卻並非如此。
在邊疆軍情較為緊張之時,附近軍府只需番代徵防,戍衛警戒,無須宿衛。靈州相距長安將近一千五百餘里,又是邊關要沖,作為靈州最北面的軍府,河間府一向甚少前往長安宿衛。自從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後,才一年兩次輪換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帶著底下旅帥、隊正前去,攏共二百四十府兵。
為謝琰等人請功勛、計遷轉的公文應當仍在戶部,他如今也依舊是隊正,只管著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無意外,待到從長安回轉之後,他大概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正五品),亦將擔任旅帥一職。孫夏自然也會是五轉的騎都尉(從五品),任隊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傷尚未痊癒者,郭璞便順理成章地加入軍府名籍,成為他們的屬下。
待到府兵們開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靜縣城之外的驛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長安,行軍速度雖然被李和操練出來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時分,才遠遠見他們步伐整齊地行來。由於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張校尉索性便讓隊伍停下來歇息,用些干糧。
一眾府兵得以與家人短暫相聚,謝琰、孫夏與郭璞夾雜在人群當中,依然很是引人矚目。李遐玉、孫秋娘都知道行軍時的乾糧有多粗糙、多難以下嚥,出門時特地命廚下做了些吃食備用。此時取出帶的食盒,讓他們用些漿水吃食,反倒比什麼都實在些。李遐齡站得有些遠,臉色仍沉沉的,卻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謝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顯,除了孫夏之外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遐玉卻做了個手勢,讓大家不必理會。在她看來,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們寵壞了,完全不懂得體諒他人的難處。便是家人之間,也會有善意的隱瞞與欺騙。何況謝琰出身陳郡謝氏又如何?他依舊是他,不會因身為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變化,這便足夠了。當然,有所隱瞞理應道歉,謝琰也及時向大家坦白了——但緊緊握著此事不放,又有何益?只會讓家人都不愉快而已。過於斤斤計較,不夠通融懂事,在她看來皆是太過幼稚之故。
「阿玉。」謝琰見她依舊為李遐齡的表現憂心,含笑轉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長安數個月,可需我帶些什麼給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飾,亦不在意什麼長安風尚。若能給她帶回崔子竟寫的法帖,便比什麼禮物都教她開懷。但崔子竟身為書畫大家,其作品卻並不喜外傳。若與博陵崔氏二房毫無交情,也只能從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尋得他的筆跡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猶豫地回道,「只有長安才會印那些法帖,或許這一回能收集全呢。」
「我閒暇時多走幾個書肆問一問。」謝琰頷首道,又苦笑著望向李遐齡,「玉郎的字也練得頗有風骨了,應該給他多帶幾冊才是。」因素來仰慕兄姊,李遐齡臨摹的當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愛楷書與行書,兩種字體如今都頗有小成。
「只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體,卻是難得一見。」李遐玉道,搖了搖首,「阿兄也不必只想著我們。在長安宿衛之時,也須得小心些才好。」長安可不比靈州,橫行霸道的紈褲子弟、高門貴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牽連。在她看來,番上宿衛甚至比他們外出剿滅馬賊還危險些。畢竟面對馬賊的威脅尚可迎擊或躲避,而遇上無妄之災,無權無勢者便只能自認倒霉了。
「我省得。」謝琰回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擔憂。」說罷,他淡淡地看向何飛箭,又收回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麼事,也小心些,不可獨自行動。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們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與他結伴而行。他那些侍衛都很不錯,可為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麼事,我會派人給你送信。」李遐玉道。
謝琰這才輕輕點頭,放心地離開了。李遐齡也曾答應過他,無論大事小事都給他寫信。也不知這孩子何時才會解開心結原諒他——但願分離之後,他能想開些罷。他可是真心實意將他當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難免有些不好受。不過,幸而也僅僅只是他反應有些激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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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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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2:56
第七十二章 長安宿衛
且不提李遐玉如何藉機教弟,卻說河間府番上宿衛的一行人沿著驛道,時急時緩地朝著長安而去。雖說一路食宿皆由驛站準備,但他們僅僅只是最低階的府兵而已,不單住得簡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張校尉、兩位旅帥以及四個隊正都並非吝嗇之人,輪流掏出錢來給府兵們買些大魚大肉,補充些油水,倒也不至於令眾人太過辛苦。
大半個月過去之後,他們終於趕到了大唐國都長安。因陳郡謝氏故鄉位於陳州,距離東都洛陽較近的緣故,謝琰曾多次去過洛陽,倒是並未來過長安。遙遙望去,巍峨的城牆內寺塔林立,層層疊疊的屋簷之中,鴟尾尖翹揚起,自有一番雍容氣度。隱約傳來的鐘鼓之聲、人群嬉鬧之聲、靡靡樂音,交織出了大唐最為繁華熱鬧的城池盛景。
長安城結構規整而嚴密:皇城與宮城位於城池正北,以一條貫穿南北的朱雀大街從中分隔東西。朱雀大街之東屬萬年縣管轄,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東市」;朱雀大街之西屬長安縣管轄,同樣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西市」。整座長安城便被橫豎三十八條街道,分成了棋盤狀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對稱形狀。不過,東北面興建的大明宮、西內苑、東內苑,東南角的曲江池則又多少增添了些許不對稱之美。晨鼓響則裡坊開,暮鼓響則裡坊閉。近百萬人就在這樣一座輝煌的都市中,過著規律而又浮華的生活。
長安城郭共開了十二座城門,北面是光化門、景曜門、芳林門,西面是開遠門、金光門、延平門,東面是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南面是安化門、明德門、啟夏門。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門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長安城的中軸線。而正東方向的春明門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橋,關中八景的「灞橋風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飛舞的景象了。
河間府眾人自北而來,便在景曜門外排隊入城。番上宿衛的府兵幾乎每日都有,在城門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掃了他們一眼,有條不紊地仔細勘驗靈州都督府發下的「總歷」,核對每人的名字。
此處不得不提一提內府與外府之別。所謂「內府」,便是京城十六衛。這十六衛是戍衛京城的禁軍,直屬聖人管轄,分別為: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因其官署位於太極宮之南,又被稱為「南衙府兵」。內府之府兵皆自長安乃至雍州境內徵召而來,許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進入十六衛任武官,陞遷自是比所謂「外府」的諸折衝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宮大內門禁的左右監門衛、身為聖人近身侍衛的左右千牛衛之外,其餘十二衛皆遙領大唐疆域內數百個折衝府。故而,屬於不同衛府管轄的折衝府番上宿衛,只須去相應的衛府交接,所負責的職務也全然不同。
河間府屬於金吾衛管轄——金吾衛聽來很是威風,負責的卻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諸多繁雜事務。戍衛城門正是金吾衛的職責之一,因此之故,驗完「總歷」之後,那幾個兵卒待他們很是和善熱情。
張校尉尚是頭一回來長安,特地下馬詢問他們一些事項,臨走之前又命屬下買了些酒肉與他們。幾個戍衛兵卒雖不敢在當值時吃酒吃肉,卻也領了他這一份情,於是越發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讓河間府府兵們在休沐之時,記得去金吾衛營中尋他們。
隨後,眾人便進入皇城之內金吾衛官署中交接。雄偉壯麗的皇城與太極宮,自是讓這群自邊疆而來的鄉下府兵們大開了一回眼界。而後,大家又匆匆趕到城外金吾衛大營之中見了即將啟程回靈州的王校尉諸人。足足折騰了一整日之後,謝琰才有些疲憊地回到營帳裡,早早地歇下了。
又幾天過去,張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務,將謝琰等人都喚到營帳中商量——任務不輕亦不重,正是擔任巡查街道里坊的武侯。
長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個裡坊中皆建有武侯鋪。大裡坊、東西二市或是行人眾多的裡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並維持治安;小裡坊則只配五人。因此,每位隊正自然不可能帶著所有人手,須得將府兵們全部打散方可。張校尉看在李和的面子上,自是對謝琰、孫夏格外照顧,將唯二的兩個大裡坊給了他們,各自率領麾下三十府兵。至於到底挑哪個裡坊選什麼人,便由隊正、副隊正自行決定。
李家有十餘部曲追隨謝琰、孫夏而來,在這幾日內已經將諸裡坊分佈及其特點打聽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貴族所聚居之裡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細。謝琰根據這些消息,繪製出了長安城的輿圖,方對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瞭解。他立志重振家業、出將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輩子皆在外地打轉,遲早都會來到京師。故而,此次番上宿衛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希望自己能經過短短時日,便將長安諸事掌握清楚。
謝琰並未與孫夏仔細商量,便選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風月之地,往來之人眾多,因吃醉酒而鬧事的幾乎日日都有。孫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適這等事故頻發之處,謝琰便讓他去了對面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舖位於坊東,亦是最靠近妓館之處。雖說此坊以風月聞名,但到底絕大多數妓館也只集中在坊東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負盛名,而北曲不過是供普通百姓尋個樂子罷了。其餘各曲不但住著尋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門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謝琰帶著三十府兵住進武侯鋪,匆匆與人交接完畢,便換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邏去了。
絕大多數時候,武侯只需巡防即可,穿過大街小巷,警戒竊賊、失火以及當街爭執等事。府兵們都是曾在戰場上殺敵的勇猛之士,輪流擔任過斥候,這些小事於他們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發生了因爭風吃醋而引起的毆打事件,風度翩翩而又武藝高強的謝琰亦總能先發制人,不教事態迅速擴大。
十來日過去,漸漸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務之後,謝琰便將府兵們分成了三隊。一隊上午輪值,下午訓練;一隊上午訓練,下午輪值;一隊遇緊急之事,疾行前往解決。每一旬,三隊輪值便調換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輪休。雖說武侯的任務十分輕便,但他們最終仍須得回到戰場之上,日常訓練絕不能輕易落下。
一個月後,終於輪到謝琰休沐。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不得不承認郭璞的能力十分出眾,處理各種應急之事都十分從容。於是,他便命此人總領三隊,又將幾名部曲留下以防萬一,這才離開了平康坊,前往不遠處的勝業坊。
勝業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處,幾乎每家宅院前都設有烏頭門,隱約可見到正門前森嚴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謝琰此行,自是為了拜訪居於勝業坊內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長崔敦崔禮之。雖說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幾回拜帖,但並未見到崔府的答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書崔公事務繁忙,投拜帖想見他之人不知凡幾,如他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輕易通過管事的篩選。只是,他屢次受崔尚書照顧,於情於理都應該親自上門致謝才是。
許是運道實在不錯,當謝琰到得崔府門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回拜帖,問一問崔尚書可在家中的時候,正逢崔府正門洞開,崔敦領著一群兒孫騎馬出門赴宴。崔尚書被眾多兒孫們簇擁在中間,穿著很是隨意,看起來亦很享受這等天倫之樂。
謝琰正待要上前拜見,崔敦目光如電地掃過來,幾乎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少年郎,撫鬚大笑:「謝小郎何時到的長安?快過來,讓老夫仔細瞧一瞧!」他難得如此開懷大笑,其長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過去,便見路邊一位風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來,朝著他們行了一禮。
「月前便來了。因須得熟悉宿衛之職,故而沒有及時前來拜見崔公,是屬下失禮了。」謝琰道,命部曲奉上自靈州帶來的各種風物。崔家不缺什麼金貴物件,故而這些禮物大都是他親自獵的珍貴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寫信告訴老夫了。不錯,很是不錯!」崔敦道,命崔篤、崔敏、崔慎、崔希等幾個孫兒都過來與謝琰相見,又道:「你應當還不曾見過契苾可汗罷?今日飲宴,他也會去,你不妨與老夫同行,想來他亦會驚喜得很。」
「是。」謝琰推卻不過,便隨著崔家眾人策馬出了勝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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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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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遇見故人
能讓博陵崔氏二房老少舉家前往的飲宴,自然不會是尋常宴會,極有可能聚集了整個大唐最為煊赫的家族。謝琰心知肚明,卻絲毫不露怯,依舊泰然自若地回答崔敦的話。雖說毫無根基的他貿然出現在這種宴會上,極有可能受到不少人的輕視,但這亦是他露面的好機會。崔尚書此舉,無疑意在提拔他,而非純粹考驗於他。命中能遇到這等貴人,確實是他之幸,他亦是滿心感激。
一路上,崔敦饒有興致地問了好些漠北之事,謝琰不緊不慢一一道來。他年紀雖輕,卻已經算得上身經百戰,提起各種謀劃以及戰事情形,既有條有理又生動形象。崔家的小郎君們聽了,都情不自禁地雙目放光,大為敬佩。說來,崔敦雖身為兵部尚書,也曾擔任過靈州都督,但兒孫輩們大部分都從文,對軍事不甚瞭解。何況,他們不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得到家族庇護,輕輕鬆鬆地往上遷轉,而這位謝三郎卻只憑著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實在很值得尊重。
「光是這般游擊打鬧,竟也能讓你得了六轉功勛,可見你於行軍征戰之道確實頗有天分。」聽罷,崔敦很是讚賞,「若有機會,能在英公(李勣)麾下磨上三年五載,當可大成。如今北有薛延陀,西北有西突厥,東北有高句麗,遲早都會生變,不愁沒有出戰積累軍功的時機。你尚且年輕,也不必著急。區區十幾二十年,想必陳郡謝氏也等得。」
「是,屬下會耐心等待。」謝琰點頭,謝過他的點撥與提醒。
說話之間,便到得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邸,隱約可聽聞裡頭早已是笙歌簫舞、熱鬧非凡。設宴的主家不是旁人,正是時任太子太師的趙國公長孫無忌。長孫家雖為外戚,但一向深得聖人信賴,長孫無忌也素來很是低調。不過,再如何低調,逢壽日設宴亦是應有的禮節,也邀來了眾多達官貴族。
謝琰隨著崔家眾人來到外院正堂之中,隨波逐流地向生得很是圓潤的趙國公行禮拜壽,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他雖然是個生面孔,但周圍與他一般年紀的小郎君並不少,他的舉止又像是位再雅緻不過的世家子弟,故而也並不會引人矚目。便是有人發覺他並非崔氏兒郎,也只當他是崔家親戚而已。
隨著崔篤等幾人在人群中頻頻見禮,謝琰也終於見到了那些個只在傳聞中聽過的凌煙閣功臣:如梁國公房玄齡、申國公高士廉、鄂國公尉遲敬德、衛國公李靖、宋國公蕭瑀、夔國公劉弘基、鄖國公張亮、盧國公程知節(程咬金)、英國公李勣等。這些赫赫名臣除卻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蕭瑀數人之外,都是名將出身。雖有年老多病而致仕者,但僅僅是跽坐在席位上,也自有一番睥睨眾人的英雄氣概。更不用說還有薛萬徹、薛萬均、契苾何力、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等名將了。
謝琰的神情雖依舊淡定,心中卻已然是熱血沸騰。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憑藉軍功而封侯,何等英雄氣概?不少凌煙閣功臣也僅僅是寒門出身而已,然而憑藉著過人的膽識、眼光與武藝,能走到如今這般地步,應當算是萬中無一了罷。以一己之力創出如此功勛,絕大多數隻顧著享受家族榮光的世家子弟都應自慚形穢才是。
趁著宴席尚未開始,謝琰尋了個機會向契苾何力見禮。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歡喜:「謝小郎來了長安,早該告訴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於你,不但我心中過意不去,連阿娘恐怕也會怪罪我哩。今日是趙公的壽宴,不方便與你說話。等下回休沐,我設宴招待你!」
「多謝可汗好意。」謝琰有心推辭,畢竟他不過是一介晚輩,沒有讓這位將軍特地設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兩語便將此事定了下來:「你若是不答應,才是瞧不起我。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該按漢人的那些規矩,只管遵從鐵勒人的風俗!」
「是。」謝琰很是無奈,只得頷首答應下來。
即將開宴的時候,太子殿下駕臨,含笑親自給長孫無忌祝壽,口稱「舅父」。如今皇后所出長子承乾被廢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鄖鄉縣,也唯有太子才能喚上這一聲「舅父」了。又因長孫無忌被封為太子太師之故,兩人不僅是甥舅,更是師生。看上去,他們之間亦很是親近,相處得極為融洽。
謝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隨著崔篤幾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回味著方才的所見所聞。陳郡謝氏遠離權勢中心已經將近百年,沒落的時日當中,自是無緣參與這等權貴雲集的宴飲。也因此,他的禮儀雖是毫無疏漏,但若是沒有人指點,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諸多充滿機鋒的言語,他都無法準確地進行推測與判斷。當然,崔尚書說得是,他還年輕得很,經過數十年的歷練之後,就不會像如今這般青澀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續到夜晚,若不是明日還須上朝,恐怕那些個實權高官興致一起還會通宵達旦。不過,因皇后殿下時時約束勸誡的緣故,長孫家到底仍須低調行事,不能毫無顧忌地大肆宴飲慶祝。於是,壽星公長孫無忌親自祝酒,結束了宴席,將一直與大家同樂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緊接著,眾人也紛紛告辭離開,趕在坊門關閉之前歸家。
謝琰與崔家人告別之後,也騎馬回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門,他隨意一瞥,便瞧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緊隨其後的部曲們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策馬圍過來,流露出警戒之態。
謝琰望著那個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無比悠遠,彷彿正在回憶過去。不過,很快他便醒過神來,低聲吩咐道:「去盯著方才那個身著松青色長袍的青年文士,跟隨他幾日,將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幾位部曲不問緣由,只管遵命行事。
謝琰回到武侯鋪,將郭璞喚來詢問了幾句,得知今日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便放下心來很是平淡地勉勵了他一番。待周圍寂靜下來後,他又想到方才那個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轉了幾圈。
良久,他長嘆一聲,眉頭略鬆了幾分。自從他不服母親的安排,斷然離家出走,已經過了整整四年有餘。他有意隱瞞自己在靈州投軍的事實,故而只每年送一封家書回去,假作自己正四處遊學。然而即使他先低下頭來,固執的母親也不願理會他,不給他回信不說,亦不許兄長們私下與他往來。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見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經來了長安備考。如此說來,他已經通過了縣試、府試,獲得瞭解送資格?即使如此,每年的舉子足有上千人,進士則是百中取一,若無人舉薦賞識,他很難脫穎而出。進士貢舉相競相爭便是如此激烈——誰不曾苦讀數十年?誰不曾苦苦四處投貼?若非天資橫溢、氣運難擋者,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熬過去,焦灼難捱地等著時機降臨罷了。
非得緊緊盯著進士不放,何苦來哉?若是考明經,大兄一定能取中。
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婚事,他永遠都不可能贊同母親。但他只是幼子,並非頂立門戶的長子,她從不會仔細聽他的想法,而大兄卻從不會反駁她——即使他覺得沒有道理,也會盡力照著去做。如此愚孝之舉,他實在無法苟同。然而,在那個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異類,所以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絲毫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謝家如今只剩空架子,什麼消息都容易打聽。故而,沒過兩日,部曲便來一板一眼地回報:「那青年文士是陳州解送的舉子,名喚謝璞,字義之,約莫而立年紀。他剛上京不久,在親仁坊中賃了座兩進小院子,正在四處投文貼準備來年的省試。這幾日,他幾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閉門不出。據鄰里所言,他應是帶著妻兒前來,家中有兩三個老僕與婢女。」
妻兒?原來大兄已經成親?若無意外,應當娶的是表姊罷?母親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脈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脈,斷不會允許自家降等通婚。不過,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陳郡謝氏又日漸衰落,求娶高門貴女談何容易?說不得母親回了娘家百般許諾,才求來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門更好的婚事。
謝琰輕輕一嘆,派了個部曲繼續遠遠跟著謝璞:「他是我家大兄,頭一回來長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儘管盯著他,若是安全無虞便不必理會。若是起了什麼小爭執,便為他出頭就是。」他這位大兄什麼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麼爭執,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雖說已經派出了部曲,但謝琰心中到底仍惦唸著。於是,趁著某日得了空閒,他親自去了一回親仁坊。此坊與平康坊不過隔了一座宣陽坊,離東市較近,住戶大多為官宦人家,只在邊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長安居,大不易。便只是這種小宅子,租賃所費的資財也並不少。母親不擅經營,又堅持世家排場,他家已經多年入不敷出,也只能勉強選這種門面狹小卻不算簡陋的宅子了。
他立在街角,靜靜地望著緊閉的大門。直到將入夜,才見到謝璞的身影。顯然,眉頭緊皺的謝璞投文貼並不順利,但他來到宅子前時,卻一掃疲倦露出了溫和的笑意。門微微啟開,一張芙蓉面若隱若現,又傳來小兒牙牙學語之聲,溫馨無比。
謝琰退後一步,轉身離開。而謝璞似有所覺,回首望去,街角卻已然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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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伏擊聘禮
卻說謝琰在長安再遇兄長,心中既激盪而又冷靜,並未貿然相見相認。他選擇投軍之途,進行得比預想中更順利,絕不能受任何阻撓。便是一時間無法與家人相見,或者向他們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亦是無妨。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做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靈州卻是逐漸暗潮洶湧。原因無他,將新興公主下降之時,聖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靈州下聘迎親。屆時公主送親儀仗也將抵達靈州,循漢家禮儀大婚之後再前往薛延陀牙帳。夷男可汗為了求得公主下降,當時滿口便答應了。不料,最近其求親使千里迢迢而來,卻推辭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親自前來。不過,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妥當,小可汗突利失正帶著聘禮趕往靈州。
靈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來兵強馬壯,派兵侵擾的突厥人與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來無回。夷男可汗畏懼大唐精兵強將,唯恐靈州設下了陷阱而託病不敢至,也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違約、不尊敕旨的行徑,當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寫了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回長安。薛延陀求親使又惱又急,竟一路跟著送信的兵卒來到長安覲見求情。
聖人自然對夷男可汗生病的託辭表示懷疑,但見薛延陀求親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也不忍因這等小事斷絕這樁婚姻。何況薛延陀人連聘禮都準備好了,大唐卻在此時悔婚,說來也不好聽。於是,「仁慈」的聖人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度地原諒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讓薛延陀趕緊將聘禮送抵靈州。收下聘禮之後,遵照大唐婚俗,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的大閼氏,立即自長安出嫁。
此舉很快便傳遍天下,不少歸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讚賞大唐天子的胸襟氣度。至於夷男可汗的畏懼行為,暗地裡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時之間,薛延陀在草原上的聲望越來越低,許多先前依附的鐵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消息傳到靈州,李都督立即招來李和等幾位折衝都尉,商量戍衛之事。夷男可汗憂心靈州設下陷阱,他們也擔心薛延陀人藉著送嫁妝的時機安排細作、做出什麼佈置來。位於北面的河間府尤其須得加強警戒,防止出現任何意外。
當然,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應對之舉。私底下,李都督遵從長安發來的密旨,調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馬賊伏擊薛延陀的聘禮隊伍,教他們最終只能自認倒霉結不成這樁婚事。五百部曲極有可能不夠,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卻應是有七八分勝算了。思來想去,自家兒孫中竟無一人能夠託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長嘆。倘若將這上千人都交給年僅十三歲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風塵僕僕前來給未來岳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帶了數百侍衛隨行,押送了足足幾十車的聘禮,足以展露出求親的誠意。李都督將他召到書房,與他關上門來說了足足一整日,見他舉止應對都很是妥帖,便覺得這個白皙俊美的鮮卑郎君格外順眼起來。權衡之下,他將此事交付給了新任孫女婿。
不久,整座靈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俊美出眾的吐谷渾王室已經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極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靈州城買了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邸,暫時住了下來。而且,他素來喜愛狩獵,時常帶著侍衛、部曲往來於賀蘭山與靈州之間。
數日之後,靈州百姓們皆已經習慣吐谷渾侍衛風馳電掣策馬奔往賀蘭山了。當慕容若帶著上千部曲與侍衛浩浩蕩蕩地離開靈州的時候,竟無人心生懷疑。當然,隊伍中多了一兩個原本不該隨行的人,更是無人知曉。
賀蘭山麓附近,此時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嚴嚴實實,牽馬靜立在銀裝素裹之中。她身後,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時,遠遠便奔來烏壓壓一群人,為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轉,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麼也隨著一同來了?這回若是教都督知曉,可不會將這筆賬算在我身上了罷?」說著,她含笑睇向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錯,許多事都能藉著姊夫的名頭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馬,因頭臉都被裹住,只露出一雙美目,聲音聽來也有幾分不真切:「你不必擔心,這回我們已經得了祖父允許,這才跟著阿若來了。我許久不曾外出,想趁著這次機會去漠北走一遭。至於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膽氣與見識,合該多跟隨著你們到處走一走才好。」
阿若?不過是短短一段時日,便已經這般親近了?李遐玉難掩頑笑之意,但眾目睽睽之下,兩人也不好互相戲弄,於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漸嚴寒,並非出行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姊夫帶的人手足夠,專門撥些部曲看顧阿姊與十二郎便是。」經歷過剿殺馬賊之事後,李丹薇已經絕非那等需要照顧保護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倆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幾分,格外注意些也是應當的。
慕容若行了個叉手禮,笑道:「只可惜謝三郎不在,我還想好生謝他一謝。」他話中意味深長,應當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亂點鴛鴦譜之事。若非謝琰心念不動,李丹薇又斷然拒絕,恐怕他便很難娶得佳人歸了。
「姊夫只想著謝阿兄,就沒想過謝我這個媒人?」李遐玉回道,「此外,我寫與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辦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們迎親那日,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她所說的,自然是幫李丹薇請封縣主之事。有了縣主的封號,又嫁入吐谷渾王室,日後也無人敢輕易欺辱。
聞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帶著幾分鄭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儘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後,我必不會讓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給了這般好的機會,我也一定會緊緊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後在聖人面前掙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滿意地頷首,李丹薇卻是雙頰有些發熱,低聲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後,便啟程罷。我與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們儘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擊薛延陀的聘禮,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鐵勒諸部固守之地,很難無聲無息地將一千餘人帶進去伏擊,而後巧妙地脫身而出。故而,也只能選擇氣候不定的大漠之內。
因有謝琰繪製的輿圖,李遐玉與慕容若很快便確定了幾個合適的伏擊地點,而後悄悄沿著賀蘭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間府戍衛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裝作沒有瞧見這大批人馬,還很細心地給他們清掃了馬蹄印等痕跡。
薛延陀人準備的聘禮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親使已經在長安和靈州之間來回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護送的聘禮卻不過剛抵達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時節,漠北的草原早已經枯黃,鐵勒部族不得不遷徙去水草更為豐美之地。一路上,許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餓死,足足折損了一成。即將要越過的,更是缺水少糧草的大漠,還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著爭功的突利失這才發現,要將數萬頭牲畜長途跋涉送到靈州,實在是太艱難了。越過大漠之後,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應該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雖說這皆是因夷男可汗擔憂橫生枝節,力求盡快將新興公主娶回的緣故,但送聘禮的是他,這些過錯也少不得必須他來擔著。當然,受訓斥都是小事,突利失並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態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罷。
滿腹心事的突利失並沒有發覺,自從進入大漠之後,便有千餘人分作數十個斥候小隊,緊緊地盯住了他們。薛延陀的聘禮雖然豐厚,但護送聘禮者足足有四五百騎士。有如此眾多的鐵勒精兵護送,大漠之中的馬賊也絕不可能壯著膽子前來劫掠。故而,數日過去,薛延陀人都已經漸漸放鬆了警惕。此時此刻,他們擔心的並不是劫掠,而是如何儘量保住每一頭活著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將給人吃的糧草全都讓給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繞來繞去走綠洲最多的路線,仍然保不住這些疲憊而又飢餓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馬的耐性更強一些,卻也都病懨懨的。想到聘禮嚴重不足所帶來的一系列後果,突利失幾乎要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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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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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3:34
第七十五章 和親事絕
狂風捲起漫天沙土,如無數細小的利刃一般襲向越過戈壁荒漠的行人。呼嘯的風聲幾乎遮蔽了所有聲響,亦將數萬頭牛羊的哀鳴淹沒在其中。然而可怕的並不僅僅只是這沙暴,還有緊接著降臨的劇烈暴風雪。轉眼之間,天地便一片茫茫,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著,彷彿脫離了塵世。
戈壁某個被石塊圍起的角落中,數百人正匍匐在數尺深坑之內,躲避這突如其來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幾乎被吹飛的帳氈外傳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將所有人都凍僵,他們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處以體溫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邊,兩人互相揉著四肢活絡筋血,旁邊則簇擁著同樣互幫互助的女兵們。她們外圍不遠處,慕容若正認認真真仔細照料著李丹莘。
「這大漠的氣候實在太過詭異。」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李遐玉從懷中取出一小壺烈酒,飲了幾口取暖,再遞給李丹薇,「這兩年出入大漠無數回,都沒遇見過如此劇烈的暴雪。」說到此,她愁色盡消,忽地一笑:「看來,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們出手,他們也會自取滅亡。」數十萬頭畜生,憑著幾百騎士與上千奴隸又能護住多少?待這回暴雪結束之後,恐怕到處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罷。薛延陀人不願以金銀財物作為聘禮,一心掠奪鐵勒諸部的牛羊充數,最終卻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臉頰燒得微紅,「咱們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尋不出任何嫁禍的藉口。說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他們就不願等上幾個月,待春日牧草豐美之時再來送聘禮?便是我從未養過牛羊也知道,須得給它們備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過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擔憂時間拖得太長,大唐找藉口悔婚罷。」李遐玉已經有幾分醉意,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這般顧慮也不無道理。而且,八月末從薛延陀牙帳出發,十月末怎麼都能走到靈州,只要多備些干草,倒也不懼牛羊折損兩三成。不過,他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結果。經過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連兩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凍死了那麼多牛羊,想來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將它們全都帶走。」旁邊的女兵小頭領安娘與定娘皆有些雀躍,「咱們自從來了這大漠,便沒嘗過幾回葷腥,不如多留幾日,也好慶賀一番?」
「那是當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儘管敞開懷吃喝,好生犒勞自己!」這回眾人都不曾殺人見血,就當是出門散一散心也好。「這種天氣,咱們便是將牛羊肉都帶回家去,亦是無妨。」此處離大唐也不過是催馬奔馳兩三日的距離罷了,就當作是冬狩收穫了獵物,且新鮮著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這一回不能用薛延陀人的頭顱換取軍功了。」她轉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場與志向,頗有幾分可惜。當然,無論如何,慕容若的身分也比謝琰高些。只需弘化公主呈上摺子,他至少能從校尉一職往上遷轉。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說到頭顱。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敗光了。功勞什麼時候不能掙?這回若是真殺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換取功勛。倒不如像如今這般鬆快些得好。」
不遠處的李丹莘聽兩人說著「頭顱」這般可怕的詞,居然還一臉不變的笑意,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之感。他心中長長地嘆了一聲,看向旁邊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罷了,到底誰有那個膽量,將李元娘給娶了?不論是誰,那絕對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會終生敬佩此人。
靠著幾乎凍成石塊的乾糧與烈酒,一群人終於熬過了持續兩三日的暴風雪。畢竟這是大漠,風雪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經是數十年難得一見了。兩家部曲與吐谷渾侍衛從帳氈的角落中鑽出去,分別清理積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動向,收集附近綠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糞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終於搭起了帳篷,柴火劈啪地燃燒起來,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幾十頭凍死的牛羊回來,稟報導:「粗略看去,牲畜約莫凍死了五六成,凍傷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著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邊上發愣。護衛騎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個驅趕牲畜的奴隸也凍死凍傷了好些,許多人都正在哀嚎。」雖說不論是唐人或是吐谷渾人,與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只是針對那些劫掠入侵的騎士。眼睜睜看著數百奴隸生生凍餓而死,便是再鐵石心腸,也難免生出些許惻隱之心。
「你們拖回牛羊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別留下什麼痕跡。」李遐玉隨口道,「此外,趕緊與其他斥候小隊聯繫,讓他們盡快回來,不必再緊緊盯著了。」說罷,她抿唇淺笑:「定娘安娘,還等什麼?牛羊肉隨便取用,你們便儘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們都嘻嘻笑起來,這個說想炙肉,那個說想燉骨頭湯,瞧著竟也與尋常小娘子一般無二。思娘與念娘則收集積雪燒開了水,供李遐玉與李丹薇擦拭淨身。待收拾妥當之後,兩人坐在火堆邊輕言笑語起來,完全不似剛經歷過風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來,崔尚書當初在薛延陀設下的局,可真是一環又一環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後,天災也會被歸結為人禍。誰叫他才是送聘禮的人?不怪罪他還怪罪誰去?被逼到絕境之後,兄弟鬩牆大概便離得不遠了。若是薛延陀內亂能將那些控弦之士消磨乾淨,日後平定漠北便不必太過費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爭,也不可能公然打殺起來罷?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時,恐怕下場堪憂。」
「不錯,他的長兄大度設便是因兵敗而威望盡失。說不得他也會淪落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不是自己的過錯,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與慕容若進得帳篷時,便聽兩個小娘子笑談著薛延陀的形勢,所言皆有理有據,教人不知不覺便聽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從前只知頑耍與進學,便是聽父兄說起政務之事,亦只是匆匆帶過,何曾聽過這些?他也顧不得在心中感嘆什麼,乖乖坐在旁邊,豎起耳朵認真地邊聽邊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溝壑,但聽李丹薇與李遐玉議論政事,也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他不動聲色地加入了兩人的討論,越發覺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談的李丹薇耀眼動人,心中禁不住一熱,暗暗盤算起了娶得佳人歸的好日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突利失徹底陷入了絕望。數萬頭牛羊馬匹,完好活著的如今只剩下二成左右。他幾乎已經無法估算,到達靈州之後,這些「聘禮」究竟還能餘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絕望,他也不得不繼續往南行。否則,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這些牲畜盡數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背負著罵名趕緊出逃了。去靈州之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也許大唐天子確實仁慈,能原諒他呢?阿父仙去之後,他必會百倍千倍待新興公主好,如吐谷渾那般成為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內遷的鐵勒部落,自然也會善待歸降的薛延陀人。
於是,突利失勉強打起精神,加緊往靈州而去。無數頭凍斃的牲畜,都被他們丟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當然不會知道,有一千餘人正跟在後頭收撿「獵物」,權作這回北赴大漠的收穫。而薛延陀人的聘禮只餘下兩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經秘密傳回了靈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長安。聖人的新敕旨已經蓋上了璽印,只等著合適的時機頒布。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禮送抵靈州。傳聞中比照著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準備的豐厚聘禮,卻折損大半,只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過望的求親使十分驚惶,負責送聘禮的小可汗突利失則使盡辦法,強烈要求去長安覲見聖人,向聖人解釋清楚緣由。李正明都督當然不願再給他們任何機會,立即上摺子強烈反對與薛延陀人繼續結親。
他的摺子呈到御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討論。原本就反對此事的一群大臣更是接連進諫,將此事的嚴重性大書特書,視為是薛延陀對大唐國威的冒犯。贊同此事的大臣們則日漸沉寂下來:將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兒要嫁給這等不知禮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況,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經一再違背諾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氣吞聲地持續退讓?既然身為四方來拜的□□上國,便不僅該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也該有震懾四鄰的霸氣威勢才是。
於是,聖人以薛延陀聘禮不齊備為由,絕了這樁婚姻,並斥責薛延陀對大唐不敬。此敕旨傳至靈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至於薛延陀牙帳當中的夷男可汗,也只能在拔灼等人要求處罰突利失的激烈爭吵聲中,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當和親失敗之事在漠北傳開之後,原本便各懷心思的鐵勒諸部越發蠢蠢欲動起來,薛延陀的聲望已經漸漸降到無法再轄制諸部的地步。
虛驚一場、曾成日以淚洗面的新興公主,亦很快便被聖人做主許給了趙國公長孫無忌的族侄長孫曦。這是長孫氏第二回尚主,自是越發榮光無限。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3:45
第七十六章 再提婚事
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事斷絕的消息,不多時便在長安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時常在平康坊風月三曲附近巡視的武侯們自是時不時聽得許多零星的小道消息,無不很是興奮地回來說與謝琰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長安百姓們的各種奇詭猜測,而謝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寫的信件,再清楚不過前前後後諸事,對這些自是一笑而過,不予置評。
轉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僕從過來,領著謝琰去將軍府赴宴。謝琰實在推辭不過他這般盛情,也只得將武侯鋪中之事再度託付給郭璞,騎馬朝著位於長安城西的布政坊而去。將軍府是座五進三路的華麗宅邸,據說是御賜宅第,樓台亭閣與景緻都十分難得。然而,傳聞中契苾將軍卻是個不懂風花雪月的,設宴時從未想過邀人遊園。故而,至今將軍府的園林美景也只是存在於內眷之間的傳說而已。
謝琰下馬之後,便隨著態度和善的僕從與管事來到外院正堂。他原以為契苾將軍會邀上三五人一同談天暢飲,卻不料偌大的廳堂之中只擺著兩張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紅泥小火爐邊,正親自執壺溫著上好的燒酒。仔細說來,契苾將軍並非不通漢家規矩之人,只能說他確實很是欣賞這個小輩,願與他忘年相交,這才如此熱情。
既然這位長輩真心相待,謝琰自然感念於心,上前幾步行禮道:「聞起來似乎是上好的劍南燒春?煮沸之後,酒性更烈些,正適合冬日飲用。若是可汗不嫌棄,便讓屬下來溫酒罷。在家中亦常為祖父溫酒,也算是熟練。」說罷,他便在火爐旁坐下,伸手接過酒壺,將酒香撲鼻的酒液傾倒進銅釜當中。
「嘖,在我阿娘跟前便自稱『孩兒』,好不親熱。怎麼換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屬下』?」 契苾何力擰起眉,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旁人跟前守禮一些也就罷了,這裡就你我二人,難不成你不想認我這個叔父不成?」
謝琰無奈苦笑,只得又給他行了個叉手禮賠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棄。」
總算聽他喚了一回叔父,契苾何力朗聲大笑:「好侄兒!說來,你的鼻子倒是靈得很,可見確實是個酒量不錯的。咱們先喝些燒酒暖一暖腹,然後再讓你嘗嘗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歸!」他話音方落,僕從們便陸陸續續搬了好些酒罈放在一旁。
「孩兒可不敢耽誤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過兩日冬至的時候,再請叔父去酒肆裡痛快喝一場如何?」冬至是大節慶,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無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鋪宿衛?據說那裡常有醉酒爭風鬧事的。若是那些紈褲子弟羞惱起來遷怒於你,記得報上我的名號。雖說在長安城中我算不得什麼人物,許多人卻也須得給我幾分面子。你如今根基尚淺,若是不慎折在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謝叔父,孩兒敬一杯,飲勝。」
「哈哈,好!飲勝!」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轉眼一壺劍南燒春便見了底。契苾何力隨手取了個酒罈拍碎封泥,濃濃的酒香便湧了出來,竟是幾可掛壁的琥珀葡萄酒。謝琰連聲讚好酒,一飲而盡。如此一面隨意用些吃食,一面不停地飲酒,不多時竟已經下了好幾壇。
觥籌交錯之間,他們又很隨意地說起了此次和親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勸誘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為二,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同時,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帳,令聖人不得不答應和親,故而他又一直對這對天家父女心懷愧疚。如今這樁婚事終於斷絕,他也頗為解恨,咬牙切齒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帳,我必要將其夷為平地,方能解心頭之恨!」
謝琰給他斟酒,聞言頷首:「叔父記得將孩兒點為先鋒,也好讓孩兒衝鋒陷陣,多取些薛延陀人的頭顱。昔年孩兒曾親眼見他們攻打夏州長澤縣,殺了數千無辜百姓,害得元娘與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須百倍報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朧地盯著對面的少年郎,「謝小郎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說來,你這般好的小郎君,該不會已經定親了罷?否則,為何阿娘不替我們家幾個小娘子想一想,將你說回來?」
也已經有些醉意的謝琰反應稍有些遲鈍,接道:「孩兒孤身在外,年紀也尚小,故而尚未定親——難不成契苾叔父想給孩兒說一門親事?」話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許多,頓時有些懊悔自己方才這一句話中的說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將這番話圓回來,契苾何力便瞪直了雙目:「來當我家女婿!我將大娘子許給你!」
「……承蒙叔父厚愛,孩兒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絕不會看錯!你以後一定是個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頗合小娘子們的心意,遠比那些個只知走馬擊球、吟詩作賦的名門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間投契,往後就住在將軍府裡,每日習武飲酒,豈不是快活得很?!」 契苾何力越說越順暢,很是有條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經喝醉了。
謝琰無奈,又推辭道:「孩兒想立業之後再考慮成家之事,說不得還須得等上五六年再說罷。」「先立業後成家」,這句李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一向都頗為贊同。故而他雖然已經遭遇過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卻仍然並未仔細考慮過自己究竟想娶什麼樣的娘子,要一門什麼樣的婚事。他心中只知道,娶親絕非小事。但讓他完全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裡卻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娘取中的娘子,絕非他心頭所好——而他心頭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樣,他卻也一時想不清楚,亦沒有時間仔細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紀也不大,才不過十歲,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應當知道罷,沙門都督已經與我家結親。按照禮儀規矩,兩家再度聯姻並不妥當。」
「那小子姓孫,你姓謝,有何干係?」契苾何力雙眉倒吊,甕聲甕氣道,「莫非你心裡不樂意?這才百般推辭?安心罷,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縣主五分像阿娘,絕不會辱沒了你!」
「叔父言重了……」謝琰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好。面對一個醉酒之後變得無比固執之人,無論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無法接受。難不成要暫且答應下來?不,此念頭一起,便即刻被他否決了。他絕不能說出任何惹人誤會的話來,免得日後更不好行事。當初姑臧夫人從來不提親事,恐怕也是無法為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緣故。臨洮縣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許給他這般的沒落子弟,想來契苾可汗亦是一時興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圍,似乎已經無聲無息地少了一個僕從。於是他閉口不應,只繼續勸酒,很快便讓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面擺著一張長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謝琰便與管事、僕從一起,將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時,隱隱有暗香襲來,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妝扮極為富麗的貴婦扶著侍女,踏進了內堂。她生著一雙吊梢鳳眼,望過來時隱含威勢,嘴角也抿了起來。謝琰心中知道,這便是臨洮縣主了。雖說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著,隱約覺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卻依舊謙遜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禮道:「某謝琰,見過臨洮縣主。」
他躬身行禮,臨洮縣主居高臨下地望了好一會,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禮。既然謝郎君是將軍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後便多過來陪將軍吃酒罷。只是,將軍喝醉的時候時常胡言亂語,方才所說,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謝琰道。她不提是什麼事,他便也不提,就當什麼也不曾聽見就是了。
而後,謝琰便告辭離開了。將軍府管事送他出門,臨來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儘管放心,將軍不過是醉意上湧、一時興起罷了。某也無意高攀將軍府,能得縣主及時解圍自是再好不過。此外,將軍酒醒之後,煩勞大管事替某傳一句話,就說某最近定會尋訪些好酒肆,等著將軍一起去吃酒。」
騎馬回程的路途上,謝琰回顧著這幾個月的經歷,心中若有所思。接二連三地險些被人強行許了親,或許,他確實已經到年紀了?可他論虛歲不過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輕了罷?與元娘一樣,且還得過兩年才適合說親呢。
不過,接連拒絕許親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說不得旁人還以為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後得了功勛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娘雖不見他也不管他,但從不會顧及他的想法,或許什麼時候便逕自給他定下一門婚事,讓他歸家去成親。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誰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志向,也只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一番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3:57
第七十七章 謝郎打算
回到平康坊武侯鋪後,謝琰將從路邊小酒肆中買來的兩壇上等新豐酒扔給了屬下,讓他們分著喝。在猛然響起的哄搶打鬧聲中,郭璞步伐輕快地走過來,低聲向他稟報了幾件爭鬥搶道之類的小事:「方才咱們有人瞧見,先前那幾個曾在中曲打起來的紈褲子弟,又前後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說不得會再打上一場。聽聞其中一人是豆盧家的,一人是韋家的,其餘人等出身都不比他們高,應是依附他們的狐朋狗友之輩。」
「派第三隊去附近盯著。若果真生事,及時將他們分開,令他們的僕從回去稟報。實在不成,只能抬出契苾將軍的名號了。」謝琰輕輕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暫沉默,方道,「你確實是個細心的。若功勛遷轉趕上了他人,我會向祖父推薦,提拔你做隊正。」其餘人雖多次追隨他風裡來血裡去,但到底仍缺少幾分領兵的才能。郭璞此人細心且敏銳,又能服人,其實比孫夏更適合統領一群人。
郭璞毫不掩飾地露出喜色:「多謝郎君提拔!」
提拔歸提拔,元娘可不能許給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謝琰心中想著,將從靈州新趕來的十來個部曲喚進自己的寢房中。這些部曲之首便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馮四,其餘皆是由馮四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部曲,亦是當年長澤縣兵亂之後留下的孤兒。
那時謝琰命馮四救出了數十個被突厥人掠作奴隸的孩童,並讓他們自行選擇去留。願意為爺娘親人報仇的,便留在他身邊當部曲,滅去薛延陀之後再放為良籍;不願殺來殺去血肉橫飛的,便領一貫錢落戶弘靜縣或回長澤縣。不過,邊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這些孤兒無一退縮,皆毫不猶豫地決定成為謝氏部曲以報家仇,他也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給了馮四操練,小娘子則留在李遐玉身邊與女兵一同訓練。
「馮四師傅,將你們喚來長安,本想遣你們四處打聽些消息。不過,眼下有件更要緊的事交給你。」沉吟片刻,謝琰方道,「大兄已與表姊成婚,育有一子,並來了長安赴省試。說來二兄應當也到了年紀,不知娶了哪家娘子,如今又過得如何。你們回陽夏老宅去,將近些年的事都悄悄地打探清楚,莫讓母親發覺。」
這些年馮四雖定期往謝氏家族送信,但為了不洩露行蹤,總是匆匆來去,也並未關注謝家發生的變化。想到此,他有些愧疚:「大郎君居然已經成婚生子,某竟一無所知,實在愧對三郎君。郎君放心,這回某定然將咱們謝家之事打探清楚再回轉。」
「另外,我想知曉,母親是否有心為我定親。」謝琰沉聲道,「以她之脾性,若欲結兩姓之好,大約非一等門第不取。可惜陳郡謝氏淪落至今,那些一等門第早便已經瞧我們不起了。大兄能娶得表姊,已是十分不容易;二兄若想同樣結一門五姓女的好親事,定然不可能。至於我,既是幼子又叛逆在外,能得二等門第世家青睞便已是難得了。你們不妨四處傳些小道消息,諸如我重傷在外無人理會,灰心喪氣、自暴自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即可。」
馮四擰起眉,猶疑道:「郎君何必自污?娘子挑媳婦的眼光應當還不錯,便是二等門第家的小娘子,定也是性情柔順、熟讀詩書的。若是郎君想與一等門第結親,當初又為何推拒李都督?」
「我娶親,自然須得自己挑娘子。」謝琰淡淡地道,看了他一眼,「只有我中意之人,日後才能與我琴瑟和鳴。至於母親——她的想法一向與我相反,你覺得她能給我挑出什麼合意之人來?那些真真假假的話,也算不得自污,只是想讓那些結親的人家看我不上而已。他日功成名就返鄉,只需盡數否認,當成謠言便是。」
「說來郎君也已經十六了,很該對親事上上心。」馮四道,「免得日後出現什麼推拒不得的人物,白白教郎君費了這一番工夫。若是郎君暫時沒什麼念頭,不如請李都尉與柴郡君替你打算。婚事總須得讓長輩仔細相看一番才好。」
謝琰心中微微一動,不知為何,有些安心又有些擔憂:「我省得,你們自去罷。」他當然很信賴李和與柴氏,但只要一想到他們欲從郭璞、何飛箭中擇一許給李遐玉,心中便覺得難受得很。如此下去,若將婚事交給他們主持,亦未必能娶得他想要的娘子——
他究竟想娶什麼樣的人?也是時候仔細思考一番了罷?
而同一時刻,身在靈州的李遐玉正陪伴在李丹薇身邊,立在都督府花園的高閣之上,遙遙望著外院人聲鼎沸的熱鬧場景。人來人往之間,都督府所有人都一片喜氣洋洋。他們剛送了七娘子回長安成婚,如今又迎來十娘子的納徵之禮,喜事接二連三,自是人人都精神百倍。函使、副函使皆是俊俏兒郎,聘禮也滿滿噹噹塞了三十六抬之多,足以令人嘖嘖讚歎。
然而,有人看著歡喜,自然也有人看不順眼,李八娘與李九娘便是後者。兩人披著赤紅狐裘,走在暗香浮動的梅林當中,隱約聽見外頭樂聲大作,隨即露出不屑之色。李八娘睇了身側一眼,似笑非笑道:「聽聞祖父趕著將十娘嫁出去,命祖母和叔母立刻給你許親?這般匆匆忙忙,來得及麼?」
李九娘下頜微抬,一臉自傲之色:「我的婚事,阿娘早便相看著呢。祖母和阿娘都答應我了,便是挑花了眼,也得給我尋個十全十美的郎君。我可不像十娘,片刻都等不得,連鮮卑胡虜也能嫁。她就不怕跟著他們吃生肉飲生血麼?那等毫無禮數的人家,便是送我一百三十六抬聘禮,我也不會嫁。」
李八娘眸光微轉,輕輕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娘都是被折衝都尉那一家給教唆壞了。如今竟連咱們這些姊妹都不親近,只願與那李元娘說笑。讓我說,便是我有對不起她之處,七娘姊姊與你總與她沒什麼衝突。她這般選擇,實在很令人心寒呢。」
李九娘不假思索地回道:「還不是八娘姊姊你牽累了我們?居然下手搶了十娘的婚事,讓她只能選擇嫁個鮮卑胡虜,也怨不得她恨足了你。」她素來是個不願意多想的,既容易成為他人手中的刀劍,更時不時地便會無差別地傷人。
李八娘聽得,清麗的臉立時便扭曲起來,銀牙暗咬。她還想再挑撥幾句,冷不防旁邊卻射出幾顆泥丸,正中她的髮髻與狐裘。瞬時間,她的頭髮便散亂下來,渾身都沾滿了泥塊,宛如剛在地上打過滾的瘋婦。而她的面容也變得猙獰無比,尖叫道:「究竟是哪個畜生敢傷我?!你們還不趕緊去抓人?!」
「嘿!如你這等賤婦,也只配作個泥水裡打滾的豬狗輩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嘲諷道,緊跟著又射出幾顆腥臭的泥丸,全都擊在李八娘臉上。李八娘又惱又怒又恨,一時間怒急攻心,竟往後一仰昏倒在地。李九娘本想扶她,又嫌她渾身髒污,喝令婢女趕緊上前去,而她自個兒擔心被牽連,躲在附近的樹後不敢再出面。
那藏在暗處之人並未再緊追不放,悄悄地離開了。過了好一陣,確定再無危險之後,李九娘方跺了跺腳,捂著口鼻道:「趕緊地將八娘姊姊扶到她的院子裡洗浴,除一除這味道!我去稟報祖母,將那躲在暗處的混賬東西找出來!」
高閣上,李丹薇與李遐玉居高臨下將梅林中發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發現那三個悄悄繞路將彈弓泥丸都沉進水池角落,而後洗淨雙手假作什麼也不曾發生的少年郎。三人正大搖大擺地往前走,抬首一看,十目相對,頓時啞口無言。
「都是我射的,與他們無干。」何飛箭將事情都攬過來,「那賤婦不懷好意,射幾顆泥丸還是輕的。照我說,就該將她這些話都傳給她的夫家,教她醜態畢露被休回來才好。」他的性子較為隨心所欲,想到什麼便做什麼,越說越是興致勃勃。
「住口。」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你敢再胡來,便罰你今後五十年都只能待在部曲莊園中。」如果此事當真鬧開了,整個隴西李氏丹陽房都會蒙羞,小娘子們盡數聲名掃地。既然事發之時,盧夫人選擇將此事摀住,將錯就錯,也就有保李八娘之意。故而,便是崔縣君與李司馬再鬱怒,也不能做出任何不當的舉動,否則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整個都督府都將受累。其實,那時候,若能心硬一些,將李八娘送去庵堂才是最合適的。就她那等心性,以後保不準還會惹出什麼禍事來。
何飛箭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言語。李遐齡與李丹莘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家姊姊,辯解道:「若是她不起什麼壞心思,我們也不想對付她。誰知道她竟想挑撥離間?如果讓她再說下去,十娘姊姊保不準就多一個對手了。」「是啊,她滿腹壞水,很該再吃一回教訓才好。今天是阿姊的好日子,也不能讓她隨便生事。」
「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李丹薇道,「趁著祖母尚未派人過來搜查,趕緊將痕跡都抹去,回外院瞧熱鬧去罷。我們也只當什麼都不曾瞧見就是了。」李八娘的作為已經激不起她的憤怒了。至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在都督府中畢竟多有不便,且待日後罷。若李八娘還當她是當初那個軟柿子,想拿捏對付她,她會教她明白些事理的。
待三人都走遠之後,李遐玉抿唇笑道:「十娘姊姊果真是變了許多。數月之前,還是什麼委屈都嚥下,只想苦苦保持姊妹和睦的假象呢。」
「怎麼,你不希望我變麼?」李丹薇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當然是如今的十娘姊姊更好。」李遐玉抱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內心強大,悲喜由己,這才活得愜意呢。話說,如今納徵禮過了,到底何時親迎?非得等著九娘出嫁之後麼?我看姊夫快等不及了。」
「你啊,真是改不了這張嘴,一直戲弄於我。待日後你成婚時,我必要十倍百倍地戲弄回去,你給我等著罷。」
貞觀十九年,就在喜樂當中安然度過了。戰火漸起的貞觀二十年,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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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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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4:08
第七十八章 受到威脅
時光匆匆,首度番上宿衛終究仍是平平穩穩地過去了。抓竊賊、平息爭鬥、處置尋釁滋事者,樁樁都是小事,無趣得令武侯們無不回憶起了馳騁大漠、奮勇殺敵時的自在與風光。便是留在河間府番代徵防,查一查商隊的過所,守著烽燧警戒,也比做這些事更有意義。何況,他們的上峰年紀雖幼,卻總是擅長從各種蛛絲馬跡中察覺些不對勁之處,或許還能抓得幾個薛延陀人的細作呢?
謝琰與屬下一同度過元日、上元等新春節日,看似完全融入眾人之中,內心深處卻頗有幾分孤寂之感。不知為何,愈是年節時分,他便愈是時常想起弘靜縣李宅中的溫馨。偶爾憶起從前謝家冰冷而規矩的節日家宴,竟也多了幾分懷念。幸而宿衛的日子很快便要結束了,一月末他們便可啟程返回靈州。以目前情勢而言,邊疆戰火遲早會重燃,河間府大約會暫時停止番上宿衛。待到他日再歸長安之時,他應當也不會是那等寂寂無名的小人物了。
來時依依不捨,去時歸心似箭,河間府一行人匆匆於二月初趕回了靈州。此時雖是仲春,但一場新雪從天而降,將靈州境內覆蓋住,遠遠近近皆是一片皚皚茫茫。謝琰隨著張校尉回河間府軍營交接,又攜著美酒見過李和,得了數日休沐。他原打算立即回弘靜縣老宅見柴氏,臨來念頭微轉,卻撥馬去了賀蘭山麓的莊園中。
孫夏緊跟在後頭,發現他越奔越快,彷彿急不可耐一般,低聲嘟噥道:「怎麼活像是火燒了馬尾似的?我可不想跟著他吃一肚子寒風。」他身邊的部曲呵呵大笑,打趣道:「許是三郎君想念小娘子了罷。」十幾人一起笑了一陣,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方才說了什麼,一時間竟面面相覷。
雪後天寒,遠遠看去,無論是莊園或是賀蘭山都靜謐而悠遠。不過,靠近之後,便能隱約聽見陣陣笑鬧聲自莊田之側的河渠上傳來。謝琰敏銳地自其中發現了李遐玉的笑聲,禁不住唇角微微勾了起來。
策馬飛奔,片刻之後,他便望見河渠上一群人正在冰嬉。此時冰面已經逐漸解凍,冰嬉其實有幾分危險。他甫要將她們都喚過來,但見人群中李遐玉正靈活地滑動,左閃右避,似乎頑得很是快活,便再未出聲。擅長冰嬉的畢竟是少數,許多人一時不慎便滑倒在地,引來善意的嘲笑。而這些初學者偶爾也會將技藝不錯者帶倒,連摔帶滾,掃倒一片,更是令那些逃過一劫的笑得前俯後仰。
謝琰翻身下馬,靜靜立在河渠堤岸上,部曲們守候在側。李遐玉似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回首望去,眸光微動,朝他滑了過來。然而,她只顧著往前滑,卻並未注意到旁邊一人摔倒又帶倒了一群人。斜刺裡突然滾來好幾個,待她發覺的時候已是躲避不及了。
謝琰神色微變,疾走數步便要下去,卻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趕到李遐玉身側,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瞧見那人的時候,謝郎君雙眸輕輕地眯了起來,很有些不悅。發覺李遐玉似乎與他很是相熟之後,他心中不禁更沉了幾分,隱隱竟覺得既酸澀又焦灼。
「你們可小心些!別牽累了元娘!」何飛箭扶住李遐玉,往旁邊掃了幾眼,目光頗有幾分不善,「不會滑的先去角落裡練一練,免得帶累大夥兒都摔得渾身烏青!」
可惜,女兵們卻沒有一人畏懼於他,圍上來嬉笑道:「何小郎可是心疼了麼?」「奴們也心疼元娘,比你還心疼呢,安心罷!」「不錯,奴們皮糙肉厚,怎麼摔都不打緊,元娘細皮嫩肉的,可千萬摔不得。」
何飛箭聞言似乎多了幾分羞惱之意,但他臉頰與雙耳都凍得通紅,神情看起來倒是並無變化。許是擔憂之故,直到周圍人都挪開了,他才趕緊將李遐玉放開,抱怨道:「好端端地,怎麼突然便衝了過來?是我提議大家來冰嬉,若是連你也摔得頭破血流,說不得這錯處便全是我的了。你便這麼想看我受罰麼?」
他並未意識到,自己所言之中含著的關心之意與似有似無的朦朧之情。李遐玉亦並未多想,斜睨了他一眼:「身為部曲,護衛我不是應當的麼?玉郎還等著你教他呢,你只需看緊他便足矣。」
謝琰立在堤岸邊,遠遠望著那一對看起來很是般配的少年少女,心中忽地狠狠緊縮起來。惱怒、憤慨、不甘、驚慌盡數交織在一起,卻讓他一時並未察覺這些複雜情緒之下湧動著的妒意。他倏然覺得此去長安幾個月,極有可能犯了大錯——自己離開了不提,將郭璞帶走了,何飛箭卻留了下來。這豈不是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果然如今便已與元娘形影不離了,連玉郎亦似乎和他頗為熟稔。
難不成,祖父與祖母果真想將元娘許給何家?這何飛箭如此不定性,如何使得?
「阿兄!」此時李遐玉已經安然滑到岸邊,笑吟吟地望著他,「前兩日才接到阿兄的信,原以為過些日子再去驛道上接你也不遲,卻不想你們行軍竟這般迅疾。阿兄可是得了幾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回弘靜縣城罷。」
「也好。」謝琰回過神,淡淡笑了笑,「這些時日過得如何?家中可曾發生什麼事?」
「家中安然無恙,你儘管放心就是。」李遐玉道,轉念想起他曾在信中提起的謝璞,「阿兄過冬至、元日的時候,可曾去拜訪謝家大兄?我仔細想了想,覺得眼下阿兄已經升任旅帥,軍籍也記在河間府,便是告知家人應當亦無妨。」
「長安城內元日驅儺、上元觀燈越是熱鬧,我們這些武侯便越發須得打起精神,四處巡防,以免出現各種意外。我哪有什麼空閒去拜訪大兄?」謝琰回道,「何況,我母親性情固執,絕不會因我已經當了從八品上的武官而改變心意。除非我服朱服紫,否則她絕不會放棄讓我貢舉晉身的執念。」
「那待阿兄升任果毅都尉(從五品下)之後,再衣錦還鄉便是。」李遐玉道,「以阿兄如今的遷轉速度,或許也不過是四五年的事罷了。說起來,謝家大兄省試可有望?」省試通常在一月末或二月初,如今大概已經張貼了榜文。不過,還須得等上幾日,部曲才能將消息傳回靈州。
「我看過他作的詩賦與策論。」謝琰擰起眉,喟嘆道,「在陳州算是出挑,卻並無令人眼前一亮的靈氣。而且,大兄從未出過陳州境內,見識太狹窄,策論作得再花團錦簇也少了幾分實用。便是有人引薦,恐怕也入不得考功員外郎的眼——何況那位范陽郡公,亦是出了名的公正之人。」他雖暫時放下了讀書進學,但畢竟當年該學的樣樣不少,又時常讀書,靠著紮實的功底倒也養出了幾分鑑賞之力。在長安,歷年進士的卷子都會印出來供人傳看,他亦抽空讀了許多,自是發現自家大兄離這些人才尚有幾分差距。
「若非天才絕豔之輩,誰考進士不須得磨幾年呢?」李遐玉安慰他,「若是謝家大兄留在長安,文氣薈萃,或許比留在陳州更易長進些呢。如此說來,玉郎也該多讀一讀那些進士作的詩賦策論,才會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
「我將那些省試實錄冊子都帶了回來,另有些不錯的文冊文集,玉郎平時可多瞧一瞧。」
他們兩人低聲交談、緩步離開,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後李遐齡欲言又止的模樣。小傢伙當初因惱怒謝琰「欺瞞」,在他前去長安之時仍不願理會他。如今時過境遷,那些小心思早便煙消雲散,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之間,他望向何飛箭,虛心請教:「何家二兄,若是你不慎與何家大兄爭吵起來,又有幾個月不曾見他,會如何與他相處?」
何飛箭望著謝琰與李遐玉的背影,有些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該如何相處就如何相處,權當作什麼也不曾發生就是了。兄弟之間,哪有什麼隔夜仇?你可別像小娘子那般扭扭捏捏,該做什麼,儘管去做便是。」
「……」李遐齡忽地覺得,原來何二郎也能說出有道理的話,頓時對他刮目相看,「你說得是。阿兄千里迢迢趕回來,無論如何我也該去問候他。冰嬉改日再頑,我隨著阿兄阿姊家去了。」
「等等!你方才的神色很是奇怪,讓我有些不舒服——你到底是何意?」
「何家二兄,你想得太多了。」
是夜,李家人再度齊聚一堂,在正院內堂中享用了豐盛的家宴。李和飲著謝琰與孫夏帶回的長安阿婆清、郎官清,開懷大笑。柴氏亦笑看著底下已然長成的五個孩子,頗為欣慰。不過是數年罷了,幾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便已經能夠撐起家業,樣樣都思慮周全,委實是太不容易了。當初教養這些孩子的時候,她從未想過他們竟能成長到如斯地步。或許,老天到底仍是憐惜他們這兩把老骨頭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才將懂事的孩子們都送到了他們身邊罷。待再過幾年,他們或許也能過一過含飴弄孫的輕省日子了。
謝琰將帶回的禮物分送出去,人人各不相同,樣樣都周全得很,得了家人連聲誇讚。孫夏雖說也帶了禮物,但到底粗疏一些,他也不甚在意。而李遐齡收到阿兄精心準備的法帖、省試實錄冊以及文卷、文冊之後,便厚著臉皮像往常一樣纏在了阿兄身邊。李遐玉見兩人依舊如故,亦是鬆了口氣。
待到夜深時分,孩子們各自回了院子歇息。謝琰在院門前靜立半晌,心中思慮紛紛,仍是忍不住回轉,去見李和與柴氏。幸而兩位長輩尚未歇息,將他喚了進去:「你先前在信中都報喜不報憂,難不成遇上了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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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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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4:23
第七十九章 情竇終開
面對兩位老人真切的關懷,謝琰一時間有些恍惚。他是否有資格質疑長輩們所作下的決定?他們所思所想,無非也只是心心唸唸元娘能夠尋得一位如意郎君而已。郭璞果真不適合麼?何飛箭果真那般不堪匹配麼?若當真如此,他們定然入不得祖父與祖母的法眼,更遑論來到元娘身邊了。然而,他卻依然覺得他們渾身上下處處是不足,依然覺得元娘值得更好的郎君。
只要想到元娘披上花釵翟衣,嫁給那兩人當中的任意一人,他便覺得心痛難當,有種欲將這種種想像一併焚燬殆盡的衝動。他倏然明白,原來她便是他內心當中堅守的底線。他想將一切都捧來與她,讓她過上最愜意快活的日子,故而無法容忍她的生活當中有任何不完美之處。即使她並不在意,他也須得替她百般打算,否則便覺得備受煎熬。
想到此,謝琰好不容易方冷靜下來,淡淡笑道:「孩兒在京中一切安好,祖父祖母不必掛懷。只是,之前曾見到何二郎與元娘走得很近,兩人都毫無避諱之心,難不成他們倆之間的事已經定下了?」
李和撫了撫長鬚,有些疑惑地眯著眼睛打量他。柴氏不動聲色地掐了他一把,微笑著打趣道:「怎麼?三郎這是在為郭大郎打抱不平麼?何二郎那孩子雖不夠穩重,但勝在率性真摯,假以時日必定也是個能撐得起家業的。元娘與他青梅竹馬,原本便十分熟悉。如今相處融洽,倒也算是很有緣分。更何況,我們有心為元娘招贅,何家二郎並非嫡長子,或許何家並不會反對此事。郭大郎是郭家的獨苗,這番打算卻是不可能成的。」
招贅?謝琰眉頭一跳,緊緊擰了起來:「若為女戶,方有招贅一說。且贅婿頗受詬病,日後行走官場亦十分不便。家中尚有玉郎,元娘招贅名不正言不順,且日後贅婿也很難扶助玉郎陞遷,此舉似乎有些不妥當。」當然,以何二郎的脾性,日後能得祖父蔭護,升至果毅都尉便已經很是不錯了。若欲為折衝都尉執掌一方軍府,恐怕他的性情很難擔此重任。然而,元娘這般無處不好的小娘子,豈能因夫君之故屈居他人之下?
「我們先前只想著不願元娘嫁去旁人家,離我們太遠,倒是不曾考慮過女戶與贅婿之事。」柴氏蹙眉,「許是關心則亂,反而思慮不周的緣故。三郎有何想法,不如說來聽聽?」招贅之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他們早已閱歷無數,豈能不瞭解其中的是是非非?便是再捨不得,也不忍讓心愛的孫女捲入其中。不過,眼見著謝琰比他們兩把老骨頭還急切幾分,倒是讓元娘的婚事又生了幾分變數。
「此去長安,孩兒也見識過許多人才出眾的少年郎。才華橫溢者有之,氣概豪爽者亦有之。如今咱們家身在靈州,交際有限,很難尋出合適的人選。倒不如再等些時日,待薛延陀之戰之後,祖父與孩兒說不得便能靠著功勛遷轉上去。屆時,必定能為元娘尋得更如意的郎君、更合適的婚事。不論什麼長安少年、官宦子弟、世家公子,孩兒都會仔細替她挑揀,將她交託給最值得託付之人。」謝琰並未察覺,自己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急切之意,與往常大不相同。
「區區黃毛小兒,以為功勛遷轉當真那麼容易?」聞言,李和橫眉豎目,「越是往上遷轉,便越是難得。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往上陞遷早就無望了!而你——你仔細想想,名列凌煙閣的那群武將,到底打了多少勝仗,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你而今不過十五六歲,若想令那些個高官世家刮目相看不難,但若想讓他們拋開陳郡謝氏門第,屈就我們李家這等寒門,卻是難上加難!除非你與那霍驃騎一樣,小小年紀便能靠著軍功封侯,一等世家支脈子弟或許還會『降尊紆貴』高看我們一眼!呵,真有這樣的親家,我們也不稀罕!」
柴氏亦輕輕一嘆:「愛屋及烏,談何容易。待到你一鳴驚人的時候,元娘恐怕早就過了花信之年。除非她出家暫避,否則如何能等得?便是她能等得,官媒恐怕也等不得。何況,因你而取中元娘的人家,果真適合她麼?我們也並不在乎什麼門第富貴,只需尋個全心全意待她好、能護得她周全的人便可。」
是啊,他怎麼會忘了,韶華易逝,她已經將至荳蔻年紀,等不得了!
她等不得他立業之後,再驀然回首——
謝琰一怔,心中似是被無數箭簇射中了一般,忽然覺得疼痛難當。生生忍痛拔去那些箭簇之後,只留下無數空洞,湧進凜冽如霜刃的寒風。茫茫然之間,他猛然驚醒,原來是他漸生情愫不可自拔,才不願將元娘交給任何人,才看郭璞、何飛箭百般不順眼,心中才會因妒意而生出焦灼與不滿。
情不知因何而起,當情起之時,早已是烈火燎原之勢,無可阻擋。
不,或許他其實心中很清楚,自己為何會傾心於她。自初遇時開始,她便那般與眾不同,堅定不移,以柔弱的雙肩背負起整個家庭,直至逐漸變得強悍無匹。而她又那般信賴於他,彷彿無論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慮且無比正確。她不需依附任何人而生,如烈日驕陽,又如寒風朔雪,盡可自在隨意。也唯有如此,他們才能並駕同行、相濡以沫、彼此理解、相扶相助。
然而,他會是最適合她的人麼?他的家庭,他的家人,會接納她、喜愛她、支持她麼?即便他能無視家人的反對,她又能將他當成夫君麼?在她心中,他是否永遠都只會是義兄?只可相敬如賓,不可舉案齊眉、鶼鰈情深?
「是孫兒太過想當然……也太過唐突了。婚姻之事,本便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應由祖父祖母做主才是……」一時間,謝琰的心緒太過雜亂,怎麼理也理不清楚。他有些狼狽地起身告辭,字字艱澀,十足地言不由衷,而後便匆匆離去。他以為自己已經表現得足夠淡定平靜,在兩位熟悉他的老人跟前卻留下了無數破綻。
柴氏搖了搖首:「這也算是『兄妹之情』?」她當真曾經以為,兩個孩子之間只有兄妹之情,卻不想謝琰不知何時已是情根深種了。瞧他如此痛苦的模樣,她又如何忍心將元娘許配給他人?「也不知元娘心中究竟有何想法。瞧她這些時日與何二郎相處,也並不似已經開竅了。」
李和嘿嘿笑著搓了搓手,炯炯有神地望向她:「娘子,不如隨他們去罷?反正元娘還沒及笄呢,兩人且再等幾年也不遲。也省得咱們再費什麼心思,到時候元娘願意嫁誰就嫁誰便是了。」
「……」柴氏橫了他一眼,「何家且不提,郭家便回絕了罷。他們家大郎年紀大些,早些回絕也不耽誤說親。至於何二郎,也罷,就看他與三郎哪個能得咱們家元娘青睞就是了。三郎除了他那個阿娘之外,確實沒有一處不好。以他的脾性,應當能護得住元娘罷?」
李和倒是絲毫不擔心:「呔,後宅的手段也就是那幾板斧,誰不知道?那王氏要是不想做個惡名在外的阿家,也只能百般挑剔,再祭出家規來懲罰。元娘豈會懼怕這些?保管教那王氏什麼手段都使不順暢。何況三郎不過是幼子,也沒有奉養母親的責任,帶著元娘遠遠地住著,彼此互不干擾,不就皆大歡喜?」
「你想得倒是簡單。」柴氏笑著哼了一聲,也不再與他爭執下去。作為內宅主婦,她自然比誰都更清楚,阿家對於兒媳的天然制壓。單單一個「孝」字,便能制得兒媳喘不過氣來,甚至能逼迫兒子休妻另娶。那王氏若是個拎不清的,一怒之下告兒子與兒媳忤逆,恐怕三郎與元娘這一輩子便毀了。
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如今無論如何憂慮都是空的,待走到那一步再想也不遲。王氏是鼎鼎有名的太原王氏女,應當也不至於那般下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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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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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4:34
第八十章 非同尋常
翌日清晨,李遐玉自睡夢中醒來,便隱約聽見幾個粗使小婢女正央求思娘與念娘,不願將滿院子的新雪打掃乾淨。她披上裘衣,支開窗戶往外瞧去,就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遠遠近近皆是純白一片,猶如清淨琉璃世界一般,確實令人不忍心毀去半分。
「便是瞧著再好看,咱們也不能成日待在屋子中不出去罷?」念娘的聲音由遠及近,「你們好歹也掃出一條小徑來供人行走,可不許找什麼藉口偷懶。」思娘更是一板一眼,毫不通融:「元娘日日都須練武,若不將院子清掃出來,連踏腳的地方也沒有。別磨蹭了,趕緊去。」
「罷了。」李遐玉出聲道,「由得她們去罷。這新雪瞧著確實漂亮,不如咱們也學學別人家的風雅,將梅花、桃花、杏花上的雪都取下來烹茶釀酒,也算成全這群小丫頭頑雪的小心思。」若在平時,她斷然不會有什麼風雅的想法,但眼下心情實在很好,便也生出了幾分興致。
話音方落,略有些刺骨的寒風拂面而來,將殘存的幾分睡意盡數驅除。她微微眯起雙眸,唇角輕輕勾了起來:「待會兒你們折幾枝花,就當作帖子,送與兄長弟妹們,邀他們午後賞雪賞花去。咱們家雖是武將人家,偶爾附庸風雅一回也不錯,賞花賞雪也算得上是消遣了。」
思娘與念娘捧著銅盆熱水進來,伺候她梳洗妝扮。李遐玉平素頂多使些面脂,梳著男子的髮髻方便習武,今天卻突然看向自己裝得滿滿噹噹的數層妝匣,從中挑了碧玉步搖與桃花狀釵朵、紅寶鑲玉梳:「習武歸來後,換個單螺髻,再用些首飾。」
「是。」思娘反應平平,仍是只做該做的事。念娘卻禁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著她,試探著問道:「元娘今日似乎很有興致?不如將二娘前些日子送的細粉、胭脂、口脂都取出來用一用?」這位主子素來都不喜妝扮,突然生了興趣,她也想試試自己的手藝是不是已經退步了。
李遐玉略作沉吟,利落地起身:「薄施脂粉既可,我可不想貼什麼面靨。」
「如今正好桃花盛開,不如在眉間點個桃花妝?」念娘眼睛一亮,跟在她身後繼續念叨。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罷,由得你妝扮就是了。」而後,她便踏出了院子,徑直往校場而去。無論風吹雨打,無論是否身在家中,他們五人每日一早必會習武至少一個時辰。一場新雪而已,並非暴風驟雨,大家自然依舊齊聚在校場之上。
許是方才有些耽誤的緣故,李遐玉來到校場上時,孫夏與李遐齡已經掄著斧頭、舉著/長/槍/在對戰了。孫夏氣力一向很大,幾板斧下來便將李遐齡的/長/槍/磕飛出去,最後一斧劈空了,竟砍進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齡幫他將斧頭/拔/出/來,對著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嘖嘖讚歎:「大兄這一斧子若是砍在樹上,恐怕輕輕鬆鬆便能將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樹砍斷罷?」
「好端端的砍樹作甚?砍人的時候便宜就成!」孫夏咧開嘴笑起來。
「也是。」李遐齡早已習慣他這般「直率」的形容,並不覺得如何血腥。見李遐玉正在旁邊射箭,他便拿著/長/槍/湊過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風,阿姊依然十射十中,準頭竟然毫無變化,真厲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兩條手臂都發麻才停下來:「你也射幾箭給我瞧瞧。」他往後不投軍,射藝與騎術才是最為緊要的,/長/槍/與刀術可當做健體之用。
「阿姊,怎麼不見阿兄?」李遐齡挑了一張趁手的弓,左顧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帶回的歷年省試實錄冊子,瞧見他在旁邊寫的小字註釋,許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還想與他討論一番呢。」
聞言,李遐玉亦回首遙望,瞧見孫秋娘正提著長鞭過來:「許是阿兄有些忙罷。我邀了你們下午去品茗賞雪,那時候再問就是了。」
李遐齡頗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說這些,你們定會覺得無趣。倒不如咱們問一問大兄和阿兄,長安都有些什麼新鮮事,熱不熱鬧。等到我要赴省試的時候,咱們一家人都去長安住一段時日。」
說話間,孫秋娘已經走上前來,甩著鞭子,抿著唇淺笑:「待你省試的時候,還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時候我們早便去過了。說起來,咱們要是想去長安,什麼時候不能去?」
「哼。」見她滿面笑容,說的話卻十足不中聽,李遐齡扭開臉,自顧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喚來旁邊的思娘,讓她去謝琰的院子裡問一問:「阿兄可別是病了,仔細問清楚再回話。」如謝琰這種從來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來,必定來勢洶洶,輕忽不得。
思娘頷首答應,趕緊去了。
卻說此時的謝琰,已經在正房廳堂中枯坐了一整夜。彷彿只是一睜眼、一閉眼而已,夜色便漸漸褪盡,屋簷前映照著雪光,將未燃燈火的室內照得亮堂許多。他似乎想了許多事,又似乎什麼也不曾想過。
「三郎君?」馮四喚了一聲,虎背熊腰將半扇門給遮得嚴嚴實實。
謝琰眼睫微微動了動,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室內有些昏暗。不過,當馮四進來趺坐下之後,便又有雪光投過來,映得他的臉龐半明半暗。「馮四師傅昨夜便趕回來了?」他開口詢問道,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
馮四擰緊眉頭:「趕著夜禁的時候家來的,因太晚便沒有入內求見。三郎君莫非身體不適?可需請醫者來瞧一瞧?」
「無妨,只是昨夜輾轉反側,未曾入眠罷了。」謝琰答道,飲了一口冰冷的漿水潤了潤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試的結果如何?他想繼續留在長安,還是回陳州去?」
「那便先說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錯,大郎君落榜了,不過似乎並沒有回陳州的念頭。聽老僕說起,那座小院子剛開始賃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籌錢準備續賃。大郎君過得有些拮據,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書肆寄賣。」說著,連馮四都覺得謝璞實在不容易,「老宅中依舊過得不錯,該有的排場也都有,每個月娘子都會去郊外的寺觀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經娶妻,是琅琊顏氏女,據說很是溫柔孝順。」
「顏氏女……」謝琰笑哼了一聲,「他們家如今也是一等門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顯支嫡脈,恐怕也瞧不上咱們。何況,琅琊顏氏與謝氏素來不曾聯姻,母親到底是如何想到這樁婚事的?」
馮四猶豫片刻,才低聲回道:「聽家中僕從傳聞,這顏氏女確實是嫡房嫡脈,但不得家中繼母歡喜。娘子百般打聽之後,便舍了些嫁妝換了資財,以重禮聘了那顏氏娘子回來。若是再遲些時日,那顏家繼母恐怕便要將她典賣給別家了。也正因如此,顏氏娘子極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
「……」謝琰胸臆當中悶著的氣怒不斷翻湧,瞧起來卻依舊冷靜,「呵,大兄在長安只能抄法帖售賣維持生計,母親卻依舊只在乎排場,在乎結親的門第。她曾與我們說過,決不許以財議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與財婚有什麼分別?!不過是自家拿財貨出來,換了個一等門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幾年,家中的產業便已經維持不下去,須得她動用自己的嫁妝……再過些年頭,她拿什麼來維持那些排場?!」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試通過之後,或許便好些了。」馮四低聲道。
「便是通過省試,也不過是八九品的小官罷了!勉強賃得起那個小院子,奉養母親卻遠遠不夠。」謝琰的神情越發冷淡,「也罷,應該讓母親過一過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則她永遠都不會承認事實。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該仔細品嚐一番。」頓了頓,他又問:「我的婚事,打聽得如何?」
馮四忙答道:「娶了顏氏娘子之後,娘子似乎覺得這種法子不錯,繼續四處打聽來著。我們將真真假假的流言傳了出去,娘子聽了勃然大怒,似乎暫時沒了心思。不過,如顏氏娘子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資財就覺得夠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們也不會在乎。」
「能拖一陣便是一陣。」謝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錢財做四處遊學的路費,也替母親多傳一傳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聽到謝家拿不出多少財貨,只是個空架子,那些只願意財婚的世家自然不會答應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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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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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4:47
第八十一章 謝郎決意
眼睜睜看著陳郡謝氏日漸敗落下去,甚至即將落魄得連那些寒門耕讀人家也不如,謝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幾何時,他翻族譜的時候,對著那些在史書中赫赫生輝的名字亦會無比自豪;曾幾何時,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靈位,他亦是無比敬仰,豪氣萬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幾何時,他當真以為魏晉風流、王謝榮光尚未遠去。
然而,當他懂事之後,卻漸漸醒悟過來,族譜與祠堂都只是過去而已。史書上的那些煊赫,離此時已然數百年之久,陳郡陽夏謝氏歷經孫恩之亂、侯景之亂的屠戮之後,便早已不復烏衣巷的榮華盛景。
只是,作為宗婦的母親卻始終掩耳盜鈴、好高騖遠。她的執著並沒有錯,她也想重振謝氏榮光,她亦是望子成龍——但她卻從來不肯細想,靠著中進士一飛衝天,再傳謝家文名,究竟是否適闔眼下的謝氏。為了所謂的世家顏面與門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經走入了極端。婚姻本應是結兩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說,琅琊顏氏那一支竟然買賣兒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齒,未來非但於謝氏無益反倒有害。
折騰到如今這般地步,謝琰對母親已然徹底失望。他冷淡地望著門外的雪景,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從今往後都不必煩勞母親費心了。敬而遠之,僅此而已。」他既然能為自己的志向離家出走,又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為何要因顧忌她之故,將他眼下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給旁人?他並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順,便是振興謝氏,讓母親得到她夢寐以求的誥命品階,令她衣食無憂。除此之外,恕他無法犧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執念。
「三郎君?」馮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龐大的身軀。他那般高大結實的漢子,此刻卻處處透著憂心與謹慎,瞧起來實在是不相稱得很,甚至讓人不禁生出幾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經有了意中人。」謝琰道,又飲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徹心扉,「故而絕不能讓母親插手我的婚事。呵,再過幾年,家中恐怕連像樣的聘禮都備不齊了,不讓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暫且不必發愁因我成婚而徹底掏空了家底。」
馮四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對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來就是!相信李都尉與柴郡君也很願意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帶著些人多走幾趟西域,一定給三郎君賺足了聘禮的錢財!」他拍著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婦娶回來,才是大丈夫所為!當初俺看上了和娘,還不是厚著臉皮請柴郡君成全?」
馮四前兩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喪夫的寡婦。馮四獨喜她性情爽利、處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親成功。如今兩人都放為了良籍,替謝琰打理好不容易漸漸增添的產業。購置這些產業的錢財來源,絕大部分都是謝琰剿滅馬賊時的收穫,以及如今的俸給職田。幸而周氏是柴氏親手/調/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長打理產業,不過一兩年過去,便讓謝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產了。
「煩勞你們了。」謝琰道,「不過,馮四師傅還是應當盡快將這些事暫且放下,記入軍籍。不日或許便會零零星星生起戰事,你也很該掙些功勛、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無人可用,俺實在不放心。」馮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軍府搏個出身。」他帶著的畢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對謝琰這位主人的感情較為複雜,交織著感激與尊重,卻並不似他這般忠心耿耿。
「無妨。向元娘借幾個部曲帶著他們便是。」謝琰道,「而且往後他們也須得上戰場,照樣能跟在你身後。」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與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帶領李家部曲好幾年,彼此之間早已經十分信任。
「……也好!」馮四乾脆地答應了,「等三郎君訂了親,俺就去入軍籍!」
謝琰垂下眸,嘴角揚了起來:「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時對他無意又何妨?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與她相處這麼些年,互相扶持著走來,總比何飛箭那些幼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更有優勢罷。何況,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與支持。將元娘交給他,遠比交給任何人更可信。
看來,果真是關心則亂。身在其中,倒是一時沒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時機,他本應該順勢便求親才是。
馮四瞥著他滿臉的笑意,心中如貓犬抓了一般,很想問一問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沒有九成九的勝算,他是決計不會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麼不必要的事端來。
就在此時,院門外傳來思娘與念娘的聲音:「謝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來問一問謝郎君是否身體不適。」「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給謝郎君送午後品茗賞雪的花貼。」因謝琰身邊一向沒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僕從小廝不得隨意入內打擾,故而只有馮四帶來的三四個少年部曲守在外頭,瞪圓了眼不讓兩個婢女入內:「馮四叔在裡頭與郎君說話哩!」
謝琰翩翩而起,撣了撣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門去。玉樹瓊枝之中,他烏髮烏眸玄衣,竟也有幾分飄飄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轉不開眼去。當他出現在院門處時,就連早已經習慣他優雅舉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讓元娘掛念了,我不過是因有些事耽擱了而已,這便去校場。」謝琰接過念娘給的桃花枝,笑容越發深了些,視線飄了過去,低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說罷,他便拿著桃花枝徑直往校場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覷——他們雖都識字,但到底從未背誦過《詩》(《詩經》),哪裡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縐縐的話中的意味深長?
馮四咳了一聲,板起臉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裡怎麼一個人也不見?將小廝僕從都趕緊喚回來,好好守著!」他雖然沒聽懂三郎君方才的話,但作為「過來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處於什麼狀態——和開屏求偶的孔雀無異。莫非……罷了罷了,他還是別胡猜了。若當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誰都當得起主母的責任。
謝琰來到校場時,已經很遲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內堂用朝食的時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問道:「阿玉怎麼突然生了那般好興致?不過,倒也巧了。這回在長安,我慕名去了茶肆與茶樓,學了分茶與沖茶之法,待會兒也讓你們嘗一嘗我的手藝。」
品茶之道,是近年興起於長安的新風尚。上好的茶葉價格堪比胡椒等名貴香料,已然漸漸成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傳聞中,當今太子殿下與書畫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與沖茶的高手,聖人與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睞茶飲、茶點。故而茶道的影響越來越廣,漸漸成為高官貴族宴飲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來崇拜崔子竟的謝琰、李遐玉都對茶道情有獨鍾,可惜先前卻只能照貓畫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門了。
「果真?」李遐玉雙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學!」李遐齡、孫秋娘亦立刻湊上前來——阿姊歡喜的,他們自然也歡喜,而且願意付出一切來討得阿姊歡喜。
「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謝琰笑著瞥了他們一眼,「多準備幾套茶具便是了。」親如家人既有近水樓台的好處,亦有很難二人獨處的壞處。不過,他倒也不急於一時,只需在該出手的時候「一擊即中」就足夠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會同文人那般婉轉試探,元娘大概也不會喜歡那種九曲十八彎的曖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見念娘正滿含期待將箱籠裡的衣裳鋪了一地,等著她回來挑呢。如今雖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緣故冷了許多,穿顏色鮮豔的春衫猶嫌太早。挑來挑去,主僕二人好不容易才尋出一件繡著滿枝桃杏的中袖薄襖,配了條桃紅色瑞花夾纈及胸長裙。
換了衣衫後,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繼續折騰了。正上著妝容,孫秋娘捧著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過來,仔細端詳了半晌,挑了一個杏花盛開的香囊給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閒情逸致呢!竟也願意費時間妝扮,總算沒有枉費我給你挑的脂粉口脂。」她躍躍欲試,親自拿起螺子黛,試著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這眉形描得太輕了些。」
「我覺得阿姊很適合這樣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畫得太濃反倒是不美。」
李遐玉閉上眼,索性也不管兩人在旁邊爭論。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謝琰的聲音:「你們再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著了。」她睜眼一瞧,卻見他立在窗戶邊,正微笑著朝裡頭看,一身素色的寬袍大袖,顯得格外閒逸瀟灑:「按我看,摘一簇新鮮桃花綴在髮髻邊就足矣。」
「謝家阿兄說得很是!」孫秋娘贊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們一起去桃林裡摘些罷。」
李遐玉有些無奈地頷首,朝著謝琰輕嗔道:「她們愈是興奮,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賞雪便罷了,又何苦答應她們折騰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們不熟練的緣故。」謝琰笑道,「很少見你盛裝打扮,這樣確實亦不錯。」
聞言,不過荳蔻年華的少女粲然笑了起來,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還更加妍麗幾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後悄悄地浮起了幾絲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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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近水樓台
這場仲春的新雪瞧起來似乎聲勢浩大,卻也不過持續了幾日,便盡數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漸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發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舊在枝頭盛放,笑迎溫暖的春風。牆角梨樹的花苞亦悄悄綻開,無聲無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園子裡,有些好奇地觀察著自家的花園。自從她將這園子交給毛遂自薦的孫秋娘打理之後,果然便漸漸舊貌換了新顏。雖無移步換景之類令人嘖嘖讚歎的精心佈置,卻總能在不經意時有所發現,充滿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紅、花團錦簇,總算也沒有讓這偌大的花園白白荒廢了去。當然,李和心愛的菜園也依舊保留著,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邊建了幾間茅草屋,權作田園之樂。
「秋娘也頗費了一番心思。要將這偌大的園子打理妥當,且讓家中人人都滿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嘆道,又抿唇微笑,「怪不得她聽見祖母讓我來剪花簪戴,卻沒有央著一同過來,想是欲讓我獨自好生看一看這園子,回去後好好誇一誇她罷。以前她和玉郎總是做了些許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顯擺起來,彷彿若能多得兩句誇讚便再高興不過。如今也總算是長大了,竟懂得迂迴行事了。」
聞言,捧著玉盤與花剪的念娘笑了起來:「奴覺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經將所有好話都誇盡了。不過,就算如此,誇讚哪有不重樣的?不論聽多少回,二娘與玉郎心裡也必定歡喜得很。便是奴,偶爾得了元娘的稱讚,也會暗喜好些天呢。」
「是麼?」李遐玉略作思索,「誇讚其實都是虛的,倒不如從我的妝匣裡挑一套新頭面與她。再過一兩年,她也到了該妝扮起來的年紀,妝匣須得塞得滿滿的才好。此外,就將家裡的中饋漸漸交給她打理罷,也好讓她多練一練手。」孫家先前雖是蓬門小戶,但如今孫夏陞遷順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孫女。說不得待到孫秋娘出閣的時候,能順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須得主持中饋了。從此時便讓她熟悉家中各項經濟庶務,自是比嫁過去臨時再學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無論面對何事,都須得精明能幹,不受人輕視方可。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植滿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詳片刻,很快便將好幾簇開得正盛的花剪下來。深深淺淺一片紅色的桃杏在盛著些許清水的玉盤中漸漸堆滿,她很隨意地挑了幾朵簪在髮髻上:「你回去覆命罷。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還在。」
這兩日謝琰特地將湖邊的一處水閣闢為茶室,閒來無事的時候便在裡頭練習煎茶、分茶與沖茶的技藝。據他所言,若欲為人師,自然須得比他們更技高一籌方可。連續的休沐之日實在難得,他也只能趕在回軍營忙碌起來之前多練習幾遍。
「是。」念娘行禮退下後,李遐玉便舉步來到茶室邊。
遠遠便能聞見附近茶香裊裊,她含笑推開門,便見裡頭霧氣瀰漫,謝琰正以茶筅輕輕擊打著杯子,仔細端詳茶沫的形狀。只見杯面上的細沫猶如堆雪,上頭一輪圓日映照,而後便漸漸散去,如同海市蜃樓。
「阿兄。」李遐玉首度瞧見分茶成圖的場景,禁不住在他身邊坐下,「不過短短幾日,居然便能點茶成圖……假以時日,阿兄的技藝說不得也能名動靈州呢。」
「還早得很。」聽得她所言,謝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幾分,「比起長安那些茶藝高手,尚遠遠不如。他們分茶時,已經能夠寫字了。雖風骨欠缺些,卻也名動京師。」煎茶分茶之道的點茶一筆,已然成為文士追求風雅的極致了。雖有些譁眾取寵之嫌,卻也實在很有趣味,令人總禁不住想要一再嘗試。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攪拌,一手高低錯落地衝下沸水。不過片刻之間,便有雪白如雲的茶沫湧上來,卻來不及形成任何形狀便匆匆散去了。她也並不氣餒,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謝琰側首靜靜望著她,嘴角微勾,時不時以手中的茶筅幫她敲兩下,使杯中茶沫能夠成形。兩人並坐在長案前,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面容隱沒在沸騰的水壺湧出的霧氣中,更增添了幾分飄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藝怎麼也不叫上我?對了,何家二兄也來了,說是從未見過連喝茶水還如此講究,很想見識一番。」李遐齡推門而入,眨了眨眼,望著被霧氣掩去了幾人身形的二人,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他尚未來得及細想,身後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的何飛箭便推開了他,走入室內:「都有什麼好茶?讓我也嘗嘗?」定睛望見坐在同一張長案後的兩人時,他的腳步微頓,而後毫不客氣地在李遐玉對面坐下來。
「你也能嘗出茶的好壞?」李遐玉放下水壺,笑看著杯面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這幾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兩杯嘗嘗看,有何不同?」
何飛箭以眼角餘光掃了掃她身側含笑的謝琰,挑了杯溫茶飲下,又試了試剛分的熱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熱了涼了,還能有什麼差別?不過,你這種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細說來,都是一樣難喝!」
「牛嚼牡丹!」李遐齡聽不得他胡亂評,立即為自家阿姊出頭,「分茶澀中回甘,沖茶甘中帶澀,兩種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為喝什麼都像果漿、酪漿和酒水?不會喝就別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喝著的!」他將剩下的幾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謝琰跟前,很有些不讓何飛箭再碰的意思。
謝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興致學一學茶藝?若不嫌棄,某或許可教你入門。」
何飛箭抬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學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作甚?還不如去外頭耍耍刀劍更痛快些!」他這張嘴一向不討喜,李遐齡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願再看他一眼,謝琰依舊含笑,態度十分從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別勉強他了,以他的本事,哪裡學得會這些。他也就會耍耍刀劍而已——」李遐齡趕緊接上一句:「連耍刀劍,也打不過阿姊,更別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憑什麼胡說八道!」姊弟二人語中的維護之意都相當明顯。
許是被刺慣了,何飛箭依然面不改色,繼續將手中的殘茶喝完:「我是個粗人,確實什麼也不懂。」而後,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怎麼這兩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莊園裡瞧一瞧?錯過了冰嬉的好時機,只能等歲末再學了。」
「冰嬉這種遊戲,偶爾為之尚可,卻不可連日頑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李遐玉回道,「而且,便是我不去莊園,頭領們也能將屬下約束得很妥當。日日夜夜與女兵們同食同住,和她們親近起來是一回事,但若最終變得只能靠著我鎮住她們,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何飛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邊護衛才是正理。既然你不去莊園,我便暫時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會兒我就去拜見郡君,與她稟報一聲。」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並未多想,便答應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規矩,若住下來,便得遵從我們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為。」
「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罰一回平舉石墩——上次兩條胳膊都險些被你廢掉了,真是最毒婦人心……」何飛箭終於露出笑意,又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看向謝琰。
謝琰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只是接過話道:「阿玉,這場新雪之後,或許會有什麼異動傳來。你也莫要在家中住得太久,隨時等著我的消息。」
李遐玉頷首:「仲春時分本該是萬物生發的時候,一場新雪乍暖還寒,說不得一時不慎便能凍死不少牛羊牲畜。薛延陀本便剛熬過冬日,可能會因缺糧食而南下劫掠?」自從絕婚之後,大唐與薛延陀的關係就已經公然破裂了。去歲冬日便有消息說薛延陀人正蠢蠢欲動,只是大唐邊境皆戒備森嚴,他們內部似乎又起了紛爭,才一直沒有南下。眼下人或許都已經餓得雙目發綠了,又如何顧得上其他?
「正是如此。咱們靈州的春耕尚未開始,這場新雪對大唐的影響有限,於薛延陀卻是再好不過的藉口。而且,我在長安的時候便聽聞,突厥降部有意復當年薛延陀強攻之仇,打算去漠北侵擾他們。若是當真如此,薛延陀人或許會避其鋒芒,朝著夏州、靈州、涼州而來。」
「來得正好。」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大家都正等著他們呢。上回只是跟隨了一路,並未見血,底下的那些傢伙早便已經按捺不住了。」
「呵,我手下的府兵當了一陣武侯之後,也正渾身都不舒服。很該借此機會,讓他們鬆一鬆筋骨才是。」謝琰道。
說著,兩人相視一笑,自有一種默契流轉其間,彷彿任何人都無法插足其中。何飛箭看得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暗暗咬緊了牙關。李遐齡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越來越覺得這何家二郎很不順眼——他怎麼竟一時忘了,這可是想將自家阿姊娶回家去的危險人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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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5:13
第八十三章 各自忙碌
何飛箭欲在李家住些時日,柴氏自是覺得無妨。作為通家之好,其實他便是在內院中住下亦無不可。不過,李家內院中並沒有空置的院落,李遐齡又生了警惕之心不願與他同住,謝琰半點不提此事,孫夏在孫秋娘的暗示之下也欲言又止——故而,他便只能獨自住在外院的客房中了。
即使如此,他依舊從早到晚都跟隨在李遐玉身側,立時便引來了李遐齡與孫秋娘的危機感。於是,每日清晨在校場中,何飛箭幾乎天天與謝琰對戰落敗,而後再輪流與李遐齡、孫秋娘各打上一場。三人半是頑笑半是認真地爭奪著李遐玉的注意力,不經意之間,才發現在他們提防來提防去的時候,她早便隨著謝琰去練習茶藝了。
兄姊二人自顧自地烹茶,李遐齡與孫秋娘倒並不覺得失落。家人和樂融融,自是比阿姊被旁人奪走更合意些。何飛箭卻隱約對此事愈發不滿,對謝琰只能勉強以禮相待。只可惜,無論是文武或閱歷,他皆無法與謝琰相比。便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亦總是無聲無息之間便落了下風。而謝三郎似乎並不將他的挑戰放在眼中,應對從容,依舊淡然平靜,一時間高下立分。
其實休沐攏共也不過幾天,謝琰能像這般與李遐玉相處的時日並不長。他並未揭破自己的心思,而是確定她對何飛箭委實毫無情意之後,便與孫夏一起離家去了軍營。甫升任為旅帥,他自是不可能滿心只唸著她,而將軍營中之事全然放下。旅帥下轄兩位隊正,孫夏統領的是他原來的下屬,另一位隊正尚且不知是何人,他仍需要費些心思將這群新屬下徹底收服。
兩人快馬飛奔至河間府軍營,便立即將屬下都召到演武場上。因李和治軍嚴謹之故,河間府一眾府兵素來勤加操練,亦很是服從軍令。不過片刻之間,一百二十府兵便手持陌刀、橫刀組成陣,默然靜立。謝琰緩緩踱步,掃視著他們——另一位隊正名喚吳六,是懷遠縣人,生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據說家中原為屠戶出身,面相頗為凶惡。
「某名喚謝琰,從今往後便是爾等上官。爾等或許曾聽過某的傳聞——若是令行禁止、捨命追隨,掙功勞、分好處,都絕不會缺了你們!但若是肆意妄為、破壞軍紀,無論身在何處,皆以軍法處置。」
身形尚有些單薄的少年郎立在一群魁梧的軍漢跟前,舉手投足皆帶著世家子的雅緻,多少令某些人生出了輕視之心。然而,他彷彿再敏銳不過,下一刻便厲眼橫掃過去,渾身皆是鋒銳的血腥殺伐之氣。那是殺敵百千、運籌帷幄之中積累起來的威勢,全然外放之下,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氣息都鎮了下去。
「或許有人覺得某年少可欺——那便儘管來試試就是。某今日便在這演武場之中,與任何不服者比鬥。若是某勝了,爾等往後便不得再有任何異議,違者軍法處置;若是有人勝了,某便賞此人十金。如何?可敢一試?!」
「正好!」那吳六瞪圓眼睛,掄起板斧,「某這兩日缺錢花,就等著旅帥的賞了!」他嘿嘿笑了起來,走到謝琰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雖未明顯地表露出輕蔑之意,如此無禮冒犯卻也相差無幾了。
謝琰抽出隨身佩戴的橫刀,淡淡地道:「那也須得看看,吳隊正究竟是否真有得賞錢的本事了。」
兩人一觸即發,郭璞立在孫夏身側,見他似乎絲毫不擔憂,嘀咕道:「此人的隊正之職,往後便留給某了。」若是這吳隊正輸了之後十分識相,他的陞遷之途說不得便崎嶇一些;但若是此人出爾反爾,成了刺兒頭,留在身邊便是個禍害了。
眾人屏住呼吸,就見吳六挺著胸膛衝了過去,唰唰便是幾斧,勢大力沉。謝琰不慌不忙,錯身避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回刺。兩人轉眼間便打了好幾個回合,一時間不分勝負。諸人情不自禁地喝起彩來,引得正在演武場上練習的其他府兵漸漸都圍了過來。很快,裡三層外三層地便圍起了數百人,皆津津有味地邊看邊評。正看得興起,謝琰的橫刀已經刺在吳六的心口處,將他的紙甲與衣衫都戳破了。
眾目睽睽之下,吳六哼哧哼哧地扔了板斧,咬著牙行禮道:「是某輸了。」餘下的話,卻死活都不願意再說。
謝琰瞥了他一眼,倒也並不在意:「可還有人想試上一試?」
又有人不信邪地出列,也拿著橫刀:「某來試試!」
這一日,謝琰十五戰十五勝。男兒天生便服從強者,再也沒有任何一人膽敢輕視於他,幾乎河間府軍營中所有府兵皆對他刮目相看。
卻說謝琰、孫夏二人離開後,李遐玉與孫秋娘便去了賀蘭山麓。女兵莊園不留男子歇息,何飛箭不得不回了部曲莊園,成日騎馬在阡陌交錯的小道上奔馳來去。因他來往太過勤快的緣故,遭了李遐玉的訓斥,最終被罰一個月不許出莊園半步。無奈之下,他也只得認罰,悶頭苦練起武藝來。
「阿姊實在是罰得好,咱們好不容易才得了幾天清淨日子,可不能都教他給攪亂了。」孫秋娘眉開眼笑,眼眸轉了轉,又忍不住試探道,「都已經住在莊園裡了,他還拿什麼『護衛』作藉口,難不成以為咱們這些女兵還護不住阿姊麼?若按我說,阿姊只罰他一個月,還是有些太輕了,就該讓他勤學苦練個一年半載,若打不過咱們家的部曲便不許出門!」
「何二郎委實有些太過浮躁。」李遐玉輕輕地撥弄著弓弦,「若就此帶著他一同去殺薛延陀人,我多少有些不放心。不過,仔細想想,見過血光之後,性情也該穩重一些了。否則,便是將他一直關在莊園中亦是無益。」
「阿姊何必待他這般好?非親非故,不過是幼時相識的情分罷了。」孫秋娘輕輕哼了一聲,「咱們家中的部曲,哪個會同他一樣,成日往小娘子們聚居的莊園中來?如此冒昧不知禮,拿『護衛』當作藉口,又能騙得過誰去?」
「這也算好麼?」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待你們豈不是更好?原以為你與玉郎心性已經穩重多了,卻不想這回在家中竟有志一同地為難起了客人。若非何二郎心性豁達,你們這般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訓斥幾句便能遮掩過去的。」
「阿姊是當真從未察覺他的心思,還是故作不知?」孫秋娘微微撅起嘴,不滿道,「他說什麼貼身護衛都是虛的,不過是因對阿姊有意,才緊緊追著阿姊不放而已。在咱們家中便敢毫無顧忌地跟隨在阿姊身邊,在外頭還不知會如何肆意妄為呢!我們當然不能容許他對阿姊無禮!」
李遐玉舉起弓,輕輕地在她額頭上敲了敲:「我也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何家叔父既然有心讓他過來歷練,祖父祖母也應承下來,我便只需仔細安排妥當,打磨他的心性即可。至於其他,我從未多想,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
聞言,孫秋娘眼瞳發亮:「阿姊確實對他無意?那為何不拒絕他?」
「他又何曾提過什麼?不過是一時迷惑罷了。」李遐玉淡淡地道,「我們到底是幼時玩伴,但也僅此而已。如今走得近些,也只是奉長輩之命罷了。待到再過一兩年,他入軍籍之後,自然而然便會離得遠了。」她尚未及笄,也仍未徹底復仇,提起婚姻之事未免太早了些。此前她亦只是隨意地想了想往後的日子,便是無人求娶,亦能過得自由自在,又何必強求?不過,前兩日察覺何飛箭的心思之後,她也多少與他疏遠了些,以免他多思多想。
「祖父祖母似乎有意……」孫秋娘轉念想到李和與柴氏的態度,依然多少有些擔憂。
「對於此事,你們倒是比我還緊張些。」李遐玉挑起眉,「莫要胡思亂想,射箭去罷。我的婚事,尚且遠遠不到時候呢。秋娘,你不如多想一想阿嫂罷?如今六禮已經過了納徵,祖母正打算最近便去請期,卜算個良辰吉日。說不得歲末便會成親,由姑臧夫人親自送嫁。茉紗麗是長嫂,你也仔細想想該如何與她相處罷。」
「阿兄成親還早著呢,到時候再想也不遲。」孫秋娘眨了眨眼,「我們之間姊妹情深,自然是阿姊更為重要。我早便想好了——若有人想娶阿姊,須得經我仔細查探一番方可。姊夫須得配得上阿姊,能體貼照顧阿姊,我才能放心。」
「……小小年紀,成日想著這些作甚?」李遐玉啼笑皆非,「趕緊去罷,將剩下的一百箭射完。若能十射九中,我們過兩日便去賀蘭山上狩獵。三月三上巳節眼看就要到了,十娘姊姊邀咱們去靈州,也正好帶些皮毛與她。」
「阿姊,再過些時日,那李八娘便要成親了罷?祖母已經接到了帖子,咱們到底去不去?」
「盧夫人也不過是為了成全顏面,才給了祖母一張帖子,恐怕心底期盼著咱們一家人都別去,免得場面不好看呢。而且,她成親與咱們何干?在街邊酒肆中瞧瞧熱鬧也就罷了。不過,須得將那滎陽鄭氏諸人的面貌記得清楚些,免得日後李八娘使絆子的時候,咱們尋不著人。為了以防萬一,也須得讓人跟著迎親者,去鄭家走一遭,將諸事都打聽清楚。」教自家養的斥候做這些事,亦算是大材小用了,卻也不得不先行一步。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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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5:24
第八十四章 戰火漸起
時至二月末,靈州夏州附近皆出現了假扮為馬賊的薛延陀人。或數十人,或聚集上百人,不斷侵擾邊境附近的村莊。因著大唐邊境防備日漸森嚴之故,番代徵防的府兵們迅速反應過來,很快便展開反擊。然而,薛延陀騎士皆是射藝出眾的控弦之士,不似尋常馬賊那般時常手持胡刀近身作戰,將他們視為馬賊的大唐兵士由於誤判的緣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河間府雖早有預料,卻也因著薛延陀人個個兇猛狠辣如餓狼之故,犧牲了許多府兵。五位校尉雖有心立功,但那些薛延陀人實在太過凶狠,即使得勝,也不過是拿府兵的性命堆出來的慘勝而已,根本毫無意義。故而,當李和將果毅都尉、校尉皆召到主軍帳中,欲選兩人負責前往邊境征防對敵之時,五人皆沉默以對,竟無人主動請戰。
李和掃視著他們,心中不無失望。何長刀與郭巡亦是濃眉倒豎,卻並未出言。
眼前這些校尉,皆是當年突厥戰敗之後漸漸提拔起來的,靠著偶爾剿滅山匪、圍殺馬賊賺取軍功以助陞遷。他們曾多少有些自大,以為自己戰無不勝,然而在貞觀十五年薛延陀人聲東擊西突然侵襲懷遠縣時,卻因無法控制住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混亂場面,險些教敵人破了懷遠縣城。或許過去的記憶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在面對強大的敵人之時,他們居然生出了幾分怯戰之意。
「嘖!真是不成器的混賬東西!平時在演武場上鬥來鬥去,不是很威風麼?怎麼事到臨頭都成了縮頭烏龜?!」李和拍案而起,「你們怕薛延陀那些胡虜?!身為大唐的武官,居然怕胡虜不敢請戰?!若是傳出去,咱們河間府就成了笑話!連老夫的臉都會被你們丟個乾淨!」
「貪生怕死的混賬,就給老夫滾回家去!河間府要的是勇武的兒郎,不是縮頭縮腦的膽小鼠輩!都給老夫滾出去!別教我再瞧見你們!!郭果毅、何果毅,你們守在河間府,由老夫親自帶人去會一會那些薛延陀的狗奴!」受了斥責的幾位校尉皆有些羞愧地垂下首,如楔子一般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然而,此時再請戰已然遲了,他們只能漲紅了臉,依舊維持沉默。
「都尉不可!」郭巡立即行禮,反對道,「不過是數百薛延陀人而已,何須都尉親自前去?都尉理應坐鎮河間府,遣他人去邊境征防才是——某願請戰!」
「某願往!郭果毅擅長文書之事,還是留在軍營協助都尉得好!」何長刀亦出列道,掃了五位校尉一眼,「不過,薛延陀人上回劫掠不成,很可能會糾集更多賊子南下。如今斥候也尚未查知他們的動向,多點些人前去征防更合適!」
李和略作思索,讓部曲將謝琰喚過來。原本正全神貫注於練兵的謝琰早已聽聞此事,入得軍帳後,便道:「殺雞焉用牛刀。屬下願作斥候,前去大漠探查薛延陀人的行跡。」若能擔下斥候之責,也方便他操練那些新屬下的默契。演武場上的訓練畢竟有限,且長年累月中大家練習戰陣、箭法、刀法亦很相似,唯一的區別,便是戰場上的歷練。只有真正殺過敵人、勇敢無畏的兵士,才能為他所用。
李和對他一向放心,一語未發便讓他去了。五位校尉見狀,更是羞愧難當。何長刀點了三人,命他們回去做好準備,翌日便前往邊疆附近巡守。而謝琰帶著手底下的一百二十府兵,於當日傍晚便離開了軍營。
稍後不久,李遐玉就接到軍營中傳來的消息。訓練有素的二百女兵、二百部曲立刻匯聚在一處,悄悄越過賀蘭山,繞道前往靈州以北的大漠。一明一暗,兩隊奇兵,各自開始探查薛延陀人的動靜。
二月的大漠,氣候依舊奇詭多變,忽而狂風大作沙暴漫天,忽而風雪交加冰冷刺骨。如此惡劣的天氣,不僅令斥候們的行動越發艱難,缺少糧食的薛延陀人亦是越發暴躁不堪。劫掠大唐村莊失敗後,他們便謀圖聚集部族之力,再度南下侵擾。然而,如今卻被困在大漠中,無糧無草,人馬皆是飢寒交迫。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也只能靠宰殺凍傷的馬匹,暫時填飽肚子。
若是眼前出現一支商隊或馬賊,想必這群餓得眼睛發綠的薛延陀人必定會如餓狼一般撲上去啃咬。只可惜,如今無論是商隊還是馬賊,都遠遠地避開了靈州夏州附近的危險之地,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大漠中遇到任何人——大唐斥候除外。
離他們不過半日路程之外的綠洲中,來自大唐的一行人,在遮擋風沙的胡楊林內早已建起了氈帳。簡陋的帳篷當中,思娘與念娘正舉著搖搖晃晃的燭火,李遐玉則藉著昏暗的燭光,仔細查看著手中的輿圖:「這樣的天氣,實在很難瞧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不過,如今薛延陀尚未徹底與大唐決裂,東有突厥降部侵擾,西有西突厥步步緊逼,他們暫時也不可能生出舉族南下的念頭。不過是某個部族私自行事而已,頂多不超過千人,若是缺衣少食熬不過去,說不得還會折損一兩成。」
「七八百人?好像也並沒有多少呢。」念娘接道。思娘也道:「咱們一人殺兩個就夠了。」一旁的何飛箭聽得怔了怔,皺著眉頭瞥了兩個侍婢一眼。
「是啊,七八百個頭顱,實在不想放過去。」李遐玉抿起唇角,「若是讓這些人活著衝到大唐邊境,恐怕會禍害不少平民百姓。」
「你想殺光他們?」何飛箭難掩驚訝之色,「咱們只有四百人,那可是一千個餓得恨不得什麼都能吃下的薛延陀人!」
「飢寒交迫確實極有可能讓他們狗急跳牆,但若是氣力不濟,再凶暴也不可能維持長久。何況,阿兄尚有一百二十府兵,可作為奇兵出擊,徹底擊潰他們。」李遐玉回道,「你也莫要小看我家的女兵與部曲,他們每一人都至少殺過四五十個敵人,身經百戰。我們從未小覷過薛延陀人,亦不會輕視自己。以眼下的境況,以逸待勞,出其不意——以少勝多有很大的勝算。」
「……眼下尚且不知謝三郎他們身在何處,還是小心謹慎行事為好。」何飛箭接道,「此行只是為了探查薛延陀人的動向,咱們已經尋得他們的行蹤,便足夠了。如果貿然行事,反倒有可能陷入苦戰。」
「戰機稍縱即逝。」李遐玉皺起眉,「若是權衡太多,反倒容易錯過機會。對付這種餓狼,便須得趁他們最虛弱的時候,全都殺個乾淨。若讓他們暫時緩和過來,到時候就會更狠辣,遭殃的只會是懷遠縣的府兵與百姓。」李家人性情中既有固執,亦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只需有五成勝算,她便會緊緊抓住不放。
「至於阿兄,我已經派人傳話了,再過一兩日便會有回音。」 原本約定數日之後,在附近的戈壁中會合,如今惡劣的天氣雖說阻礙了行動,但想必也離得不會太遠。戈壁周邊,謝琰能選擇的駐紮之地,攏共也就五六處而已,離得最遠的也只需一兩日便能往返。
「以四五百人迎戰,實在是太危險了。你不必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由我出戰。」
「我才是這四百人的首領,當然必須親自出戰。你毫無征戰經驗,怎麼可能擔得起首領的責任?我家的女兵與部曲,每一個的性命都彌足珍貴,絕不會交給你來糟蹋。」
「我只是不想讓你深陷危險之中——」
何飛箭還待再勸,李遐玉挑起眉:「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說了。」
何飛箭沉默半晌,抬眼道:「若是謝琰勸你,你會聽他的?」
李遐玉合起輿圖,篤定地回道:「阿兄絕不會如此勸我,他只會贊同我、支持我。因為他心中很清楚,我絕非什麼需要旁人百般呵護的小娘子。戰場上處處都是危險,但我們都能護好自己。」他們之前所經歷的一切,亦都是為了在戰場上能夠遊刃有餘,為了往後亦能並肩作戰。
何飛箭再度默然。
翌日,斥候果然帶回了謝琰的消息,稟報導:「謝郎君說,他會與孫郎君兵分二路,從左右兩側奇襲。娘子無須著急,這兩日且好生歇息,看好機會之後再動亦不遲。」
李遐玉沉吟片刻:「那就定在風沙停止那一日罷。」眼見著風沙就要結束的那一刻,應當是薛延陀人防備最鬆弛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已經有人在旁邊設伏攻擊,恐怕亦來不及拿起武器。當然,如何冒著風沙奇襲,於女兵與部曲們而言,亦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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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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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5:34
第八十五章 亦近亦遠
數日之後,狂嘯的風沙果然漸漸緩和。終於熬過這些時日,依舊凍餓交加的薛延陀人抖去渾身的沙土,正欲翻身上馬繼續南下,一支奇兵卻趁他們毫無防備之時,突然撲殺出來。不過一個照面,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部曲便殺傷了上百薛延陀人;風沙停歇的間隙中,又有無數箭簇從天而降,射倒了又一群正欲反擊的薛延陀人。
在慘叫與怒吼聲中,薛延陀人極力控制場面,迅速安排反擊。大唐人卻並未戀戰,疾走數步上馬退離。不少性子急的薛延陀人立即呼喝著追了上去,等待他們的又是致命的箭陣,連人帶馬都被射死射傷。
薛延陀人不敢再追,派出斥候警戒唐人的動靜,當即清點傷亡。不過,他們只顧著防備唐人退去的方向,側面與後方卻有些疏忽。就在此時,又有三路人馬一齊殺出,衝亂了他們的臨時營地。手持陌刀的大唐騎兵素來是遊牧部族的噩夢,連劈砍帶削刺,不過片刻就取走了上百頭顱。另還有一支吐谷渾人,揮舞著彎胡刀,來回衝殺,不斷收割著敵人的性命。
惶急之下,薛延陀人馬突圍逃走,先前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人又轉身殺了個回馬槍,箭陣也再度壓制下來。幾個時辰過去後,將近千人的薛延陀騎士皆死傷殆盡,剩下寥寥幾個活口,都交給了李丁審訊。
李遐玉披著火紅的觀音兜,走在滿地血腥的戰場上,踏過血肉殘肢,依舊毫不變色。何飛箭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抬起眼看去,滿眼都是絢爛得甚至能灼傷他的鮮豔赤紅。他尚是首度征戰殺人,橫刀揮向敵人之時雖不曾猶豫,但溫熱的鮮血飛濺在身上的時候,卻覺得像被火燒傷似的難受。戰鬥結束之後,他只恨不得能立刻抹去身上沾染的血,也不忍多看那些殘肢敗體一眼。然而,周圍的所有人都比他平靜許多,甚至於毫無反應,彷彿方才的殺戮就像狩獵一般簡單。
當兩人經過一群倒臥的屍首旁邊時,一個奄奄一息的薛延陀人猛然暴起,舉刀向李遐玉砍過去!何飛箭雙瞳緊緊一縮,心中大駭,忙拔刀欲沖上前去——李遐玉卻迅速反應過來,輕飄飄地退讓兩步,趁刺客氣力耗盡的那一刻,拔出輕刀割下了他的頭顱。鮮血淋漓,潑濕了她的觀音兜,她卻凜冽如出鞘的刀劍,瞬間似三伏烈日一般炫目。
何飛箭這才倏然意識到,眼前的小娘子確實並不僅僅只是武藝出眾而已——她是真切地經歷過戰場拚殺的勇者,既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孤勇之志,亦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凶殘無情。將她當成尋常小娘子,對她而言絕非維護,而是不信任甚至於輕視。她實在太過特別,他先前所曾想像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充滿了錯漏甚至於幼稚可笑。他雖然是她的貼身護衛,離她這般近,事實上卻相隔遙遠。無論是沉靜時烹茶,或是戰場中殺敵,他們都彷彿像是兩個世界中的人。
拎著頭顱的李遐玉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再轉過頭,瞥見遠遠行來的謝琰時,卻勾起了唇角,將血肉模糊的頭顱扔了過去:「阿兄,這個給你!」
謝琰漫步走過來,接住頭顱後仔細看了看:「此人的身份不低,應當是部族首領之子。」當然,若非鐵勒大部落可汗之子,這顆頭顱的價值與其他屍首也並無區別。「李丁審訊之後,我們便會知道這個部落的名字,亦可推知漠北草原如今的境況。」大唐許多人心中都清楚,漠北如今正是一片亂局:薛延陀聲望猛降,已經彈壓不住眾部落。回紇等鐵勒部族皆有心向大唐示好,以取代薛延陀的地位。但如今究竟是不是扶持回紇打壓薛延陀的時候,尚需探查出更多消息之後,方能做出判斷。
「若非咱們攜帶的乾糧、武器都有些不足,趁勢去漠北走一遭亦無不可。眼下連粟特商隊也不去漠北,能打探的消息實在有限。」
「莫急,回程之後,我會向祖父請戰。你且稍等幾日。」
「阿兄那些府兵可有傷亡?我們有數十部曲重傷,回去須得好生將養;另有十幾人肢體殘缺,往後只能另作安排。」部曲們衝殺在最前頭,重傷者亦是這幾年來最多的。女兵們皆在後方射箭壓制敵人,倒是安然無恙。
「也有些重傷者,卻並未致殘。」謝琰道,「幸而慕容郎君及時趕到,否則這場戰鬥不會結束得如此順利。」說話間,他已經來到李遐玉身側,卻彷彿並未聞見她滿身的血腥味一般:「若我麾下能有四五百人,今日之戰,必能更加乾脆利落。」
「那阿兄可須得趕在大戰來臨之前,升任果毅都尉才行——」李遐玉微微笑了起來,「姊夫呢?怎麼不見他?他怎會知道咱們在此處追蹤薛延陀人?莫非是十娘姊姊得了什麼消息,讓他過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方才時間太緊,我並未細問,應當是李十娘或李都督的意思罷。」謝琰回道。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與慕容若之間雖已經互相信任,但彼此的交情尚未到對方主動領兵來協助的程度。而且,如果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慕容若便是想相助,亦無從下手。
「是十娘聽孫小娘子提起,李娘子近日領著女兵部曲出了遠門,猜測薛延陀人必定有異動,這才讓我來了。」隨著一聲輕笑,慕容若疾步行來,上下打量著兩人,笑道,「雖說我早已領教了你們二人的『膽大妄為』,卻也不曾想過,你們竟想將這些薛延陀人盡數殲滅。原本李都尉差遣你們出來,只是讓你們做斥候罷?這天下間,有幾個當斥候的會將中軍的活計搶過去?」
「遇見戰機,便須得緊緊抓住,哪裡還分什麼斥候、中軍?」李遐玉道,「也是姊夫來得太巧的緣故,更方便我們順勢而為。不然,可能還須得反覆衝殺好幾回,才能將他們徹底打散,而後分而滅之。」
她一聲聲的「姊夫」,似乎令慕容若聽得十分歡喜,揚眉大笑道:「得了我鼎力相助,你們打算如何謝我?」
李遐玉微微側首,略作思索:「待日後你們親迎禮時,我少打你幾下如何?定不會教你渾身青紫地去見十娘姊姊,免得反倒讓她心疼。」一頓棍棒總歸是免不了的,以都督府眼下的境況,到時候也不會有多少世家貴女會湊這個熱鬧,只能以僕婢充數。一群娘子軍湧出來,若是無人膽敢對新郎下手,殺一殺他的威風,不僅親迎禮少了幾分熱鬧,亦更顯得李丹薇身邊沒有什麼撐腰的姊妹。
聞言,慕容若再度朗聲大笑:「那我便事先謝謝你手下留情?」這位小娘子的凶殘,他曾目睹過無數遍,若真下了狠手給一頓殺威棒,恐怕儐相們都抵擋不住。如今得了她的許諾,看著熱鬧打得輕些,卻也正合他意。
「若慕容郎君不嫌棄,我願自薦為親迎禮儐相。」謝琰含笑接道,「勉強也能詠幾句催妝詩,替你擋一擋棍棒。」
「便是你如今不提,我也早有此意。」慕容若笑道,「我們吐谷渾的兒郎實在不擅長催妝詩,來了靈州之後又不認識什麼文人士子,我一直都發愁到時候該如何是好。先前還曾想過讓十二郎幫我去找,但他如今見了我就冷哼,哪裡願意幫我?只你一個究竟夠不夠?能不能多找幾個?」
謝琰道:「說不得玉郎也能幫上忙。你安心罷,李都督親口許的婚事,誰都不敢太過為難。若是你私下去尋李都督訴苦,他可能還會指點你一二,或乾脆給你派幾個文采斐然的儐相助陣。」
慕容若略作思索,讚道:「好主意,適當示弱也無妨,我回去便試上一試。」
「請期之後,到底定在哪一日?」李遐玉又問,「也不知李九娘的婚事是否已經定了下來,不然,你們只能儘量往後選日子了罷?」長幼有序,李八娘嫁了出去仍有李九娘在前。李丹薇也十七歲了,歲末之前完成婚事便已經算是遲嫁。然而,如今許多世家因疼愛女兒的緣故,皆是早早訂下婚事,直至十七八歲才會完婚。李九娘與李丹薇的婚事定得有些趕,行六禮持續的時日,在世家貴女之間也算得上匆匆忙忙了。
「九娘出嫁定在仲秋,我們定在深秋,只隔數日。不過,九娘自長安出嫁,十娘自靈州出嫁,倒也並不妨礙。」慕容若答道。
三人立在戰場上談笑自若,周圍的屍山血海於他們毫無影響,彷彿只是偶然在歡快的宴飲時遇見,身處在花團錦簇的園子當中一般。何飛箭目光微沉,遙遙地望著他們,心中百般滋味齊齊湧了上來,複雜難言。旁邊走過幾名正在打掃戰場的部曲,平日與他頗為相熟,笑鬧著推了他一把:「何二郎君立在這裡發呆作甚?別幹看著,和俺們一起抬屍首去!」
看他們輕輕鬆鬆各扛起兩具無頭屍首,而後依舊談笑著回轉,何飛箭強忍住渾身的不適,也搬了一具屍首跟在他們後頭。然而,當瞧見眾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屍首,坑裡頭層層疊疊都是屍體的時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臉色鐵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來。
吐得天昏地暗之後,昏昏沉沉之間,他被人帶回了綠洲旁的營地,餵了些乾糧煮成的羹。半夜醒過來時,周圍鼾聲一片,而他渾身交雜著血腥與酸臭之氣,聞著便令人作嘔。
於是,何飛箭披上裌襖悄悄地出了帳篷,來到胡楊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涼的水洗去身上粘膩的血。正猶豫著是不是該跳進去將渾身上下都洗刷乾淨,他忽然聽見上游響起了水聲。循聲走過去,便見謝琰正坐在溪邊倒下的乾枯胡楊木上,緩緩地擦著他的橫刀。飽飲鮮血的雙刃閃爍著不遠處的火光,卻顯得格外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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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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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5:47
第八十六章 直言相詢
瑩瑩刀光映照在謝琰臉龐上,帶著幾分遮掩不住的鋒銳,又隱隱含著世家公子的雅緻飄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別樣氣度。他一寸一寸地細細擦拭著手中的橫刀,片刻之後舉起來認真端詳,又將劍柄劍鞘等易藏污納垢之處繼續擦得一乾二淨。他的動作始終非常輕柔,如同捧著的並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異常珍視。任誰瞧見這一幕,都會明白這柄橫刀對於他的意義。
良久,橫刀終於入鞘,收起了殺伐之氣,少年將軍也徹底化為了貴族公子,舉止優雅從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猶如宴飲之中正襟危坐,輕睇一眼,而後又緩緩閉上雙目。暮春的風自他身邊拂過,依舊帶著刺骨寒涼,將他的衣裾吹得飄飄揚揚。
被他全然無視的何飛箭上前一步,沉聲問:「你們都覺得,我是個懦夫?!」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謝琰淡淡地回道,「無論何人,都不會天生熱衷於殺戮。首度殺人之後,心懷畏懼或不忍,亦是尋常之事。若是殺得多了,便會漸漸麻木,不將敵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並非好事。」即便是為了保家衛國,為了報仇雪恨,取萬千人性命鑄成功業,亦絕非什麼仁德之事。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固然是他所願,但在殺伐真正結束之前,仍須無數條性命往裡頭填。然而,作為大唐將士,卻也別無選擇——否則便只能眼睜睜地目睹當年長澤縣的慘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我其實很清楚,他們都該死!如果讓他們衝進懷遠縣,咱們大唐的百姓必定會傷亡慘重……可這麼多屍首倒在眼前,實在是……」何飛箭盤腿坐下來,「你……你們首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年紀?也同我一樣……難受?」
「貞觀十五年,夏州長澤縣破之後。」謝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歲,玉郎六歲。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殺了十來個薛延陀人。而後我們又一起殺了馬賊。當時滿心仇恨,毫無懼怕,雖心有不安,回過神卻已經有些麻木。至於阿玉,殺了馬賊之後也很是慌張。」想起昔年舊事,他的聲音彷彿輕了許多,似乎一時間沉浸在過去之中。
何飛箭怔了怔,想是從未料到他們竟然經歷過那般淒慘可怕的過去。良久,他方咬著牙道:「像你這樣的世家子弟,我從來都很蔑視。裝腔作勢,一句話要掰成好幾句來說,拐彎抹角,只知道宴飲馬球,讀那些酸書作那些酸詩賦,從骨子裡瞧不起寒門子弟……所以,我很厭惡你。」
謝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覺。眼下你並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厭惡我亦是無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屬,有逾禮抗命之處,必定以軍法處置。你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幾回軍法,才能磨得圓潤些。在我看來,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資格驕狂,否則便只會惹是生非罷了。故而,我對你,亦並無好感。」他並不在意某些毫無影響之人對他的觀感,他們的好惡對他而言並無意義,何飛箭亦在其中。當然,在這種彼此坦率地表明態度的時候,他亦不介意說出自己的想法。
何飛箭垂下首,又道:「剛開始,是我爺娘覺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婦。我那時已經許久不曾見她,以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歡訓人的模樣,打從心底不願娶她。」然而,後來他卻發覺自己錯了。他或許從未變過,她卻早已不復當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後,就稟告爺娘,請他們出面讓官媒去提親。」
謝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為何這些話何飛箭會說與他聽。但若是這少年郎想將一片真心捧給元娘,將這些話都告訴她,他自然更是千般萬般不情願。待聽聞他打算提親後,他的眸光微動,有些冷淡地道:「我絕不會讓元娘嫁給你,你配不上她。」
何飛箭猛然抬起頭,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確實配不上!誰才能配得上她?!你麼?!你既然待她並非兄妹之情,為何不敢提親?!」
「還不到時候。」謝琰道,「不過,無論我何時提親,都與你無干。」
「你如果打著一邊拖著她,一邊去娶什麼世家貴女的心思,我絕不會放過你!!」何飛箭雙目一片通紅,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門!只想著什麼門當戶對!!如果你對不起元娘,我一定會殺了你!」
謝琰挑起眉,從懷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輕刀,慢慢擦拭起來:「元娘配得上最出眾的郎君,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所有能給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來都會給她。這世間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與我們毫無干係。我們的家事,也無須你來指手畫腳。」
何飛箭原本繃緊的身體忽然便鬆垮下來,咬著牙無話可說。確實,他又有什麼資格來為李遐玉出頭?非親非故,頂多也不過是青梅竹馬而已。而反觀對方,他早便是李家的義孫,李遐玉、李遐齡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長。李家什麼事都願意交給他去做。年紀輕輕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又是軍府旅帥,憑著這回的軍功,一定還能繼續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衝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們實在相差太遠,並不僅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於魄力。在他渾渾噩噩混日子,自以為很了不得的時候,謝琰與李遐玉二人便已經開始冒著性命危險四處追殺馬賊了。所以,他們之間的距離才會愈來愈遠,直至他無法企及。
謝琰撣了撣衣角,握著輕刀立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猶如鬥敗之後夾著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為阿玉考慮,我替她承你的情。不過,那些會讓雙方長輩生出誤會的事,往後還是少做得好。」
「……」何飛箭垂著頭沉默不語。
謝琰轉身走開了,何飛箭倏然抬首,便見他徑直走向李遐玉的帳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邏的部曲與女兵,卻沒有任何人阻攔。他打從心底生生地悶出了一口血——終於明白這混賬到底為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確定元娘的心意之前,他藉著義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實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義兄,怎可能隨意出入李遐玉的帳篷?!換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會忌諱一二罷!
謝琰自然並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過是見帳篷中燭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寢,這才情不自禁進去看看她罷了。進入帳內後,果真見她正拿著輿圖比劃,眉頭微蹙,便笑道:「這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事?連歇息也顧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麼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過他擦拭乾淨的輕刀,低聲抱怨道,「我睡不著,總覺得咱們這次若就這麼回去了,必定會錯過漠北大亂的時機。不過,遊牧部落時常遷徙,從以前畫的輿圖中亦很難推算出什麼。」
「『就這麼回去』?」謝琰失笑,「拿著將近一千首級凱旋,已經足夠我再升一兩轉了。我與憨郎都很滿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們糧草不足,又傷者眾多,便是眼前再出現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暫且退回去。」他們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擾,在旁人看來,功勞也已經撈夠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總須得讓旁人飲幾口湯罷,否則河間府內必定會人心不穩。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總有些浮動,回去之後,還是陪著祖母去尼寺中齋戒一段時日得好。」或許是殺氣太重的緣故,又或許是何飛箭跟在身後的緣故,她偶爾會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作戰的念頭也愈來愈激進。
「我已經與何飛箭說清楚了,他往後再也不會纏著你。」謝琰忽然輕描淡寫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並未懷疑他的動機:「無論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會。阿兄出手,片刻之間就將他收服了……他若能徹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無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誤了他。」
「他不適合你。」謝琰接過話,「不過,你也該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樁什麼樣的婚事,想嫁個什麼樣的郎君了。若非實在遇不上合適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會同意你出家,孤孤單單地在寺觀中過一輩子。」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謝琰勾起嘴角,烏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你心中在想些什麼,還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這樣凝視著,李遐玉忽然覺得雙頰有些發熱,不自在地捲起了輿圖:「我……我會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後,再議婚事罷。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紀了麼?怎麼不見你考慮婚姻之事?你什麼時候給我們娶個阿嫂家來?」
謝琰將輿圖從她雙手中抽了出來,收成捲軸親暱地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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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5:57
第八十七章 端倪初現
就在河間府厲兵秣馬,準備抗擊南下侵擾的薛延陀人之時,謝琰、慕容若、李遐玉一舉殲滅敵人的好消息迅速傳了回來。前來報信的是謝琰的親信府兵,精氣神十足地將征戰的細節一一道來,聽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聽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難掩喜色,校尉們的神色亦是越發複雜。而府兵們則紅著眼圍著馬廄轉,看著悠閒啃食的駿馬上掛著的纍纍頭顱,各種羨慕嫉妒恨。
沒幾日,謝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內,照例尋了書記官報功,又與李和、郭巡密談了一番。何長刀留了兩名校尉在邊境附近繼續警戒防備,也回到軍營中。瞧見往吏部報功的文書之後,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飛箭的年紀還是小了些。不然,這一回他殺了三五個敵人,亦是個極好的開端。
謝琰有心說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讓慕容若勸說李都督。不料,李都督與李和兩位老將並不同意,認為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勢詭譎,捲入其中只會失去大唐冷眼旁觀的立場。若是假扮商隊或馬賊則更加危險——薛延陀人哪裡捨得這種就掛在嘴邊的肥肉?恐怕到時候會淪落到數個部落一起爭搶圍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讓那群餓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無論能內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於是,謝琰便只能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不過,也因這回屬下們都報上了功勞,至少能升一二轉的緣故,大家都對他無比信服。便是先前由於他太過年少,而對他心懷不滿的隊正吳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時時聽他訓斥。
郭璞這回足足殺了十來個敵人,以郭巡的人脈,應當能讓他取得二轉功勛。眼見著軍功即將趕上隊中其他府兵,隊正、副隊正卻都沒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礙了他的陞遷之途。不過,他倒是漸漸放平了心態,沒有再著急。橫豎已經在上峰面前留了名號,若有機會,謝琰必不會忘記提拔他。以謝琰的能耐,恐怕底下這一群拿得出手的親信,日後都會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須緊緊跟著就是了。
收到謝琰傳回的訊息後,回到莊園中休整了幾日的李遐玉頗有些失落。不過,思及自己湧動不安的情緒,且已然許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歸了家。祖孫兩個帶上孫秋娘,一同去了縣城外的天心尼寺齋戒誦經。
轉眼之間,初夏再至。此時雖然已經漸漸炎熱起來,但時不時清風徐徐,依舊是舉家出遊、宴飲玩樂的好時候。又逢休沐之日,兩騎飛奔而來,在李宅門前勒馬停下。大管事李勝迎了出來,笑眯著眼:「兩位郎君可算是回來了。某方才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經到了靈州,在新購的別院中安置下來了。阿郎與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進學唸書,某實在做不得主,兩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馬的孫夏立時便呆住了,漲紅了臉,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謝琰瞥了瞥他,微微一笑:「姑臧夫人不同旁的長輩,我們很該馬上去拜訪才是。若是太遵從繁文縟節,恐怕夫人才會不歡喜。不如,你先替我們送張帖子去問候一聲罷,就說我們立刻前去拜會。祖母、阿玉與二娘仍在天心尼寺?可已遣人去給她們報信?」
「娘子原本便定在今日歸家,所以某尚未派人前去。」李勝回道。
謝琰便又翻身上馬:「我去帶個信,順便將她們接回來。阿玉、二娘都須得隨我們一同去才好。另外,你再給都督府的十娘子、慕容郎君捎個信。憨郎,你且帶著玉郎先往靈州趕,到時候在城門外等著我們便是。」說罷,他便撥馬離開了,只留下孫夏仍立在原地發愣。李勝與周圍的僕從見狀,皆忍不住搖著首笑了起來:李家多少年都不曾有什麼喜事了,這回他們都打算大展身手,好好準備一番。
天心尼寺就在弘靜縣城郊外,謝琰催馬快行,不多時便來到尼寺外。這間尼寺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為供奉佛祖菩薩的正殿、側殿以及鐘樓、鼓樓;第二進是比丘尼與居士們居住的靜室、寮舍;第三進則是專供官眷們齋戒靜修的精舍院落。因甫修繕不久的緣故,殿堂皆雕欄畫棟,階前開滿了芍藥,既有寺觀的莊重,又頗帶幾分華美。
守候在寺門前的年幼比丘尼正在打掃,見有男檀越進來,禁不住悄悄瞧了幾眼。旁邊的年長比丘尼輕輕咳嗽一聲,抬首向著謝琰雙手合十行禮。謝琰亦合十回禮,目不斜視地往裡而去。因李家常年在天心尼寺齋戒、做道場,施捨了不少香油錢的緣故,他已經來過尼寺多回。寺中的比丘尼早已認識他,若無女眷格外看重禮節須得迴避,便不會詢問阻攔。
柴氏最常住的精舍中植滿了牡丹與芍藥,此時各色花朵纍纍,景緻正好,可惜卻無人欣賞。謝琰走入月洞門內,一眼便瞧見守候在東廂房前的思娘與念娘。廂房的門緊閉,裡頭隱約傳來低低的兩句誦經聲,令他的腳步略微停了停。
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恨不得能立刻疾走過去瞧一瞧心上人,謝琰卻仍舊按捺住滿心的思念,步伐一轉,先去正房拜見柴氏。將姑臧夫人已至的消息相告之後,柴氏略作思索:「你安排得很妥當。能立刻見到你們,姑臧夫人才會歡喜,倒也不必拘泥什麼安置妥當後再見面的禮節。不過,且別太過匆忙,自家中帶些禮物過去才不會失禮。去罷,將元娘與二娘都帶過去。」
「是。」謝琰行禮告退,而後便飄然去見李遐玉。
兩個貼身侍婢見他來了,才想通報,卻被他制止了。推門入內,就見李遐玉正端坐在簡陋的松木書案邊,舉筆抄寫經書,一邊抄寫一邊輕輕唸誦。她微微俯著首,眼睫如羽扇般上下飄動著,遮住了那雙動人的烏黑眸子。挺直而小巧的鼻下,柔嫩飽滿的櫻唇時不時淺啟,教人實在是看得轉不開眼去。
謝琰立在門邊凝視著她,好半晌,才舉步輕輕來到她身側,垂眼看去。李遐玉彷彿並未發覺他的到來,心無旁騖地繼續抄寫,提筆蘸墨,經折上的字皆是極為漂亮的飛白書,足可拿出去當作法帖。而她身畔另一側已經堆滿了經折,也不知每日都抄寫了多久,卻讓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起來。
於是,謝琰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坐下,亦從筆山上選了一支狼毫,舉筆點墨抄經。他用的是力透紙背、鋒芒畢露的行書,速度極快。兩人就這樣坐在一處,同時筆走龍蛇,雖然靜默無聲,瞧上去卻分外和諧相稱,猶如神仙眷侶一般。
念娘與思娘對視一眼,勉強壓下心中暗生的疑竇,繼續退到門外,維持靜默。
謝琰從未背過佛經,對經文有些生疏,抄得斷斷續續。李遐玉抄完一卷,他堪堪抄了半卷,便同時擱下了筆。
李遐玉禁不住睇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雙眸中滿是笑意:「便是阿兄有心幫我抄經,心不誠,半途而廢,亦是不作數的。」
「權當作習字就是了。」謝琰勾起唇角,回道,又將姑臧夫人之事與她說了。
李遐玉自是欣喜非常:「說來,也有些年頭不曾見夫人了,咱們立刻就走罷。祖母可有什麼吩咐?思娘,去將二娘喚過來,讓她多帶些最近繡的香囊與經卷,也正好送人。」她喜愛臨摹法帖,來到天心尼寺後,除了習武之外便成日抄經不止;而孫秋娘則是每日只抄一卷,其餘時候不是看她抄經,便是繼續做她的女紅鍼黹。大半個月下來,兩人都頗有積累。
「你抄的經書也挑幾折送過去罷,心誠則靈。」謝琰接道,隨意地翻開那些經折,挑了幾份他最為欣賞的。李遐玉深信他的眼光,看也不看,便命念娘取來檀木盒子,將經折都安放妥當。
「阿姊!」孫秋娘住在西廂房中,很快便趕了過來,有些緊張,「經卷送給姑臧夫人,香囊送給阿嫂,她們會喜歡麼?」
「你的女紅做得這般好,誰不喜歡呢?」李遐玉笑著寬慰她,「安心罷。」
孫秋娘這才略微鬆了口氣:「那我再去挑一挑,阿姊與謝家阿兄稍等片刻。」說罷,她便又急匆匆地提裙奔了回去。原本今日便要離開天心尼寺,該收拾的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她要從那些封好的箱籠裡找出合適的禮物,也須得費些時間。
不過,這正合謝琰之意——他總算得了機會與意中人單獨相處,於是便帶著李遐玉來到院中的牡丹芍藥叢內,低聲細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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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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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6:11
第八十八章 靈州再會
靈州一側的城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熱鬧的時候。數匹輕騎快馬自驛道上飛馳而來,堪堪在一輛四角垂著流蘇瓔珞的牛車邊停了下來。幾名相貌極為出眾的少年少女匯聚在一處,引來周圍好奇的目光,他們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十娘姊姊怎麼坐著牛車過來了?」李遐玉驅馬來到牛車畔,敲了敲車廂,「莫不是先前送你的好馬,崔縣君仍不許你騎?」她眼角眉梢含著笑,言語中帶著幾分頑笑之意,毫無生疏之感,就似前兩日方見過面一般。
「如今我阿娘倒是無妨,只是祖母十分不喜,即將往長安出嫁的九娘又成日嘀咕。也不過是顧全她們的顏面罷了,省得留在家中這些時日成天給我找不痛快。」車中傳出李丹薇的笑聲,「而今你可算是從尼寺中回來了,過兩日便去你家莊園中痛痛快快地騎馬打獵,也好鬆一鬆筋骨。」
「就等著你去呢。」李遐玉道,回首又望向謝琰,「阿兄,下回休沐,一起去賀蘭山狩獵如何?咱們也許久不曾上山了,不拘什麼灘羊、熊瞎子、大蟲,獵得好皮毛,正好送給十娘姊姊和新嫂子,恭賀她們大喜。」
謝琰溫柔地瞧著她,勾唇笑道:「做她們的禮物倒也合適,不過你的那一份亦不會少。」
李遐玉眨了眨眼,輕快地回道:「那我便等著阿兄射的獵物了。」
兩人看似與往常並無什麼不同,卻在細微之處顯露出些許微妙的情愫來。一向粗枝大葉又只想著近在咫尺的新婦的孫夏,早已習慣他們相處一時間並未多思的李遐齡,都並未察覺異常。孫秋娘卻暗暗在二人之間看了好幾個來回,探究的視線悄悄地在他們身上流連不去。
她原本亦以為這兩位之間僅是兄妹之情,但方才在尼寺中見到的景象,卻令她不自禁地生出了幾分警惕與危機:立在花叢中的二人,一個垂眼柔和淺笑,一個仰首神色明媚,喁喁低語間帶著些許繾綣曖昧,又彷彿再自然不過。當時她心中立刻浮現出了許多描摹男女情愛的詩賦,種種描繪放在他們身上,竟然絲毫不違和。
或許他們以為她年紀尚幼,不必與她明說,但她心中卻隱隱湧出些許因被欺瞞而生出的悶氣。若是換了任何人,她都能斬釘截鐵地說,此人絕對配不上阿姊。對著謝琰,她卻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心中其實很清楚,謝琰對於阿姊而言是特別的。他們曾經共患難,一起熬過了危機與痛楚。他們原本便比尋常義兄妹甚至嫡親兄妹更信賴、更親密,相依相伴,甚至能以性命相托。若是這樣的情意化為了男女之情,這世間恐怕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他們在一起。
「喂!你發什麼怔呢?走了!」
一聲呼喊令孫秋娘猛然回過神來,再望過去,眾人已經撥馬往城門去了。李遐齡挑眉打量著她,眯起眼:「你……總是盯著阿兄看作甚?」他目光中充滿了防備,又隱含著幾分不喜,猶如戒備任何少年郎接近李遐玉一般,對向著謝琰含羞帶怯的少女都懷著不滿。
心中明白他想茬了,孫秋娘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地輕叱道:「蠢貨!」該仔細觀察的時候便遲鈍,不該多想的時候偏偏又浮想聯翩。她突然很想知道,眼前這個蠢貨若是得知最喜愛的阿姊即將被最崇拜的阿兄奪走,又會作何感想——不,她才不會將此事告訴他呢,就讓他自己慢慢發現、慢慢苦悶糾結去罷。
李遐齡狐疑地望著她,不忘回一句:「你才是蠢貨。大庭廣眾之下,盯著個男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任誰都會懷疑罷?你也不是七八歲的小娘子了,言行舉止還是從容大度些為好,免得引人誤會。」
「也只有你才會這般胡思亂想。」孫秋娘不再理會他,催馬追了上去。李遐齡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雖然她好歹也是表姊,生得也不差,自幼識字習武,又精通女紅鍼黹,打理內宅亦有些手段——但,無論如何,她都配不上阿兄,還是須得勸她想開些得好。阿姊都不急著婚配呢,她也不過十一,急什麼?」
不多時,這一行人便來到離坊市不遠的某個裡坊內。不必刻意尋找,便見一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院側門附近,許多身量高大的鐵勒人正忙碌地卸著行李箱籠。慕容若仔細打量週遭,忽而道:「我的別院就在這座裡坊的隔壁,相距不遠,往後倒是方便來往。」
「你這才認出來?」謝琰似笑非笑,「住在都督府,已經習慣將那裡當成家了罷?」
慕容若臉不紅氣不喘,頷首道:「在都督府中居住,每日都能得到都督的指點,自是獲益匪淺。何況,時不時也能見著十娘,總比孤孤單單住在別院中愜意多了。想來,謝三郎你雖然尚未說親,也能夠理解罷?」
「呵。」謝琰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個淺笑。想在他面前炫耀,慕容若這傢伙還早得很呢。近水樓台先得月這等招數,他早已經使得再純熟不過了。
正在下牛車的李丹薇聞言,斜了兩人一眼,把著李遐玉的手臂,離得這兩人遠遠的:「非禮勿聽。」李遐玉噗嗤一聲笑起來:「阿姊可是害羞了?慕容郎君這般直率的脾性,倒是比那些個總喜歡讓人猜來猜去的世家公子好多了。」
「太直率了,偶爾也教人招架不住。」李丹薇橫了她一眼,又牽過孫秋娘,「別理會他們,咱們自去拜見姑臧夫人罷。」說著,她又喚上李丹莘、李遐齡兩個,將慕容若、謝琰、孫夏都留在外頭。
三個年長些的少年郎彼此瞧了瞧:孫夏因緊張的緣故,腦筋都已經僵硬了,對於眼下的狀況完全摸不著頭腦。慕容若的神色間有幾分意味深長,含笑打量著兩人。謝琰則依舊從容自在,步伐依然優雅瀟灑:「你瞧,慕容,被嫌棄了罷。」
慕容若微微一笑:「嘖,這種你來我往,你再羨慕,一時間亦不可得。」
眾人入內拜見,早已接到帖子的姑臧夫人自是高興非常,挨個將三個小娘子親親熱熱地攬進懷裡,又拉著李丹莘、李遐齡仔細打量:「果然都長大了,便是年紀最幼的秋娘、玉郎,也很有些少年少女的模樣了。這兩年一直待在涼州,每每想到你們便有些寂寞,所以便索性提早帶著茉紗麗過來了。這孩子從未離開過涼州,也想早些過來熟識靈州之事,免得日後因不適應而鬧什麼笑話。」
依舊身著鐵勒服飾的茉紗麗微微含羞,向李遐玉與李丹薇行禮,又仔細瞧了孫秋娘幾眼:「我照著記憶,給你們繡了幾條鐵勒長裙,也不知身量合不合適,你們喜不喜歡。」她的漢話仍說得有些生硬,卻比以前流利多了。話音方落,她身邊的侍女捧出幾件華美的長裙,抖開之後,便見那些花紋都以金線銀線繡成,顯得格外璀璨豔麗。雖說是鐵勒服飾,但瞧起來頗有胡族風情卻並不突兀奇怪,也很適合騎馬時穿著。
李遐玉三人自然讚歎不已,當即便決定立刻去換上這身新衣裳。孫秋娘也將香囊取出來,送了茉紗麗好幾個。茉紗麗亦是十分驚喜,愛不釋手地拿在手中細看,真情實意道:「秋娘的手藝比我好多了,我恐怕是繡不出這般好看的花兒。」
小娘子們歡笑著走遠,孫夏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滿臉通紅地向著姑臧夫人問好。慕容若、謝琰也各自行禮,在下首端坐。姑臧夫人含笑打量著他們,格外看了慕容若幾眼:「慕容小郎如今也算得償所願,總算沒有辜負你待在涼州東奔西走那段時日。」
「姑臧夫人願為孩兒說好話、提親事,孩兒一直感激不盡。」慕容若回道。
「只是覺得你滿腔情意,日後不會辜負十娘,應當是個不錯的夫君罷了。」姑臧夫人笑道,「以我來看,十娘在都督府過得並不自在,待在涼州的時候才快活。所以,嫁了你之後,無論是去吐谷渾或是待在靈州,想必都比未嫁時更好。」
「我已經打算暫且留在靈州了。她在都督府雖然不快活,但到底捨不得離家人好友太遠。靈州亦是個建功立業的好地方,從這裡一步一步往上走,說不得日後也能像契苾可汗那般,成為赫赫有名的將領。」慕容若道。
「你與三郎都是有天分的,出身又不尋常,往後定能走得更高更遠。」姑臧夫人頷首微笑,又禁不住看向孫夏,越看越是喜歡,「憨郎人老實,也沒有你們那些滿腹的小心思,只需跟著你們便足夠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孫夏立即很有精神地挺直了腰:「夫人,我一向只聽三郎和元娘的話!」
姑臧夫人笑了起來:「日後也只管聽他們的,不會錯。若是三郎與元娘不在,你就聽慕容小郎和十娘的。茉紗麗也是個性情純真的孩子,你們倆正好簡單地過日子。複雜的事,就交給他們四人去謀劃罷。」
「是!」孫夏答應得十分爽快,謝琰、慕容若也含笑行禮。
不多時,小娘子們便都換了身鐵勒長裙,輕快地走了回來。烏髮烏眸配上胡族風情,也教人看得轉不開眼去。茉紗麗則換了漢人的及胸襦裙與半臂,深褐色捲髮盤成了單螺髻,瞧起來亦是別有一番韻味。
孫夏、慕容若當即看直了眼,一時間捨不得轉開視線。謝琰的目光略有些隱晦,卻也是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李遐玉毫無察覺,孫秋娘來回看了看,忽地恍然大悟:原來只是謝家阿兄一人相思麼?!但好像又有哪裡不對勁?紛紛擾擾地想了半天,她決定不再給自己找麻煩了——阿姊遲早都要嫁人,與其嫁給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家,將她遠遠地帶走,不如就嫁給自家人呢。如此,大家永遠相親相愛生活在一起,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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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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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6:22
第八十九章 閒來遊獵
塞外的種種風雲變幻,與靈州世家百姓們的生活似乎毫無關聯,眾生依舊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無論薛延陀人是想議和求親,還是意圖劫掠叩關,只要被府兵的血肉擋在邊疆之外,亦不過是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而姑臧夫人來到靈州的消息甫傳開,便如巨石入水中一般,自然而然地震盪起了陣陣漣漪。不僅都督府盧夫人、刺史夫人立刻命人準備宴飲給她接風洗塵,其餘貴婦也不約而同地想起當年她自北疆歸來時,眾人前去相迎的盛大場面。擁有兩個身居高位又深得聖人信任的兒子,任誰都不敢小覷這個鐵勒胡婦。
不過,因李家從未宣揚過這樁婚事的緣故,一時間靈州城內的官眷貴婦們都有些疑惑,姑臧夫人究竟為何而來。亦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得知其中原委之後,更是驚訝無比。那孫家本是蓬門陋戶,如今六親皆喪依附李家而生,孫夏眼下亦不過是個區區隊正而已,何德何能,竟能成為姑臧夫人的孫女婿?且不說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契苾沙門乃是堂堂賀蘭州都督,三品位階,又如何能瞧得上他?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當然也不乏反其道而行之者——猶如京中漸漸盛行的榜下捉婿,卻也須得此婿高中進士前程遠大,方能入得女家之眼。尋常官宦人家再如何低門嫁女,也不可能低到這般地步,簡直令人瞠目結舌,亦讓人禁不住暗中議論「果然是不知禮的胡虜與不知羞恥的寒門」。
然而,不論這樁婚事令多少人疑惑難解,背地裡又嚼了多少舌頭,姑臧夫人與柴氏卻依舊故我。兩位親家並非首度相見,仍然十分投緣,互相拜訪來往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家中的小娘子跟隨在她們身邊,日漸熟悉,相處得也格外融洽。
茉紗麗原本還有些擔憂緊張,不過發覺柴氏的性情頗似自家祖母,剛毅又不失慈和之後,便全然恢復了本性,開朗得很。柴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即將成為家人的小娘子,越瞧她越覺得很是難得。孫夏的眼光確實不錯,這孩子心性正又聰敏,雖對漢人後宅中的那些奧妙一竅不通,卻也不過是手把手教個一年半載的事罷了。
既然彼此心中都歡喜,便也不必拘泥什麼禮節了。姑臧夫人與柴氏決定留在靈州四處應酬,同時也方便一起仔細商量歲末的婚事該如何籌備,嫁妝聘禮的單子如何添加刪減,務必給兩個孩子一些最實用之物。至於茉紗麗,便由李遐玉、孫秋娘招待,在靈州四處頑耍。
因著早便說好了去狩獵,李遐玉又邀了李丹薇,幾人一同回到莊園中,等著謝琰與孫夏休沐之時,再上賀蘭山去。李丹莘、李遐齡陪伴在側,都充作自家阿姊的護衛。慕容若則仍須緊緊跟隨在李都督身邊,稍後幾日再過去與他們會合。
仔細說來,李遐玉其實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上賀蘭山狩獵了。一則彼時冬季獵物稀少又大雪封山,須得顧慮安全;二則薛延陀與大唐婚事斷絕之後便令她生出了警惕之心,實在沒有心思玩樂。如今甫獲了一場大勝,李和又不許他們再摻和漠北之事,於是便難得起了興致。
又逢休沐之日,眾人背著弓箭挎著橫刀,步行上山去。一路歡聲笑語,宛如登山觀景,格外快活愜意。因幾位小娘子皆是常習騎射,體力很是不錯,故而反倒是帶著女兵侍婢們走在了前頭。孫夏悶不吭聲地過去給她們開路,引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李遐齡則一臉嫌棄地拉扯著李丹莘走在中間,反覆念叨他尚且不如小娘子,令李十二郎滿臉悲慼彷彿生不如死。
謝琰與慕容若落在最後,閒庭信步,好似正在園子中慢行一般自在。然而,此時兩人所議論的話題,可並不是什麼閒話。
「前兩日傳來消息,阿史那思摩可汗率領突厥降部,突襲了薛延陀某部眾,滿載而歸。夷男竟然忍氣吞聲,派了使節往長安向聖人訴苦,懇求大唐出面調解兩族的矛盾。嘖,此人還真是能屈能伸,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氣焰衝天。當年他派人四處遊說,使契苾部反叛,掠走姑臧夫人母子三人,反過來要挾大唐和親的事,還歷歷在目呢。用漢話怎麼說來著?風水輪流轉?遭薛延陀欺壓劫掠過的部族,如今恐怕都拍手稱慶了罷。」
「若非此人如此難纏,聖人與朝中諸公亦不會防備至此。能夠趁著突厥衰落而一統草原得勢的部落可汗,論權謀智計幾乎能與開國之帝相當,確實不可等閒視之。夷男既然如此放得下顏面,是打定主意先安內了,鐵勒諸部如今的混亂亦可見一斑。想來突利失與拔灼之間,也正勢同水火罷?」
「聽說自和親之事失敗後,夷男便病重了。他威信漸失,二子又顧不得孝順膝下,只盯著可汗之位互相瘋咬。無論換了誰,每天都受氣驚怒,大概也不可能活得太久長。你覺得突利失與拔灼,哪個能奪得汗位?」
謝琰輕笑一聲,眸光微沉:「若是突利失成了大汗,優柔寡斷又急功近利,說不得將來便是一根牆頭草。一面腆著臉來求公主下降,一面又暗地裡收買人心反咬大唐一口。若是拔灼成了大汗,這頭瘋狼尋著機會便會南下侵擾,不死誓不罷休。故而,『我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期望』,又或者天意成全。」
慕容若思索片刻:「依你所言,突利失是長久之癬,瘙癢難當偏偏又很難根治。而拔灼卻是一時之痛,割肉剜骨療毒,便可祛除心腹大患?」
謝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未直接回答,反倒是笑道:「聽你這番話,簡直就像是土生土長的大唐人氏。」後一句話他並未說出口,但已是不言自明——不愧為前朝光化公主之後,骨子裡延續著弘農楊氏血脈。
慕容若微微笑起來,倒是並不忌諱自己的出身:「血脈如何並不重要,甚至族群如何亦不重要,心嚮往之才最重要,不是麼?」
「此言大善。」謝琰十分贊同地頷首,兩人遂相視一笑。然而,他們同時心中也很清楚,這世間認血脈的人畢竟佔據絕大多數。只要父系仍在,便永生永世都是胡人,無論母系中有多少漢家血統,都依舊會被視為非我族類。或許,待到他日鮮卑人後代徹底漢化之後,兩族方能血脈相融不分你我罷。
他們倆在後頭相談甚歡,似乎將先前所言的狩獵之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李遐玉與李丹薇回首見了,卻也並不氣惱。打獵與禮物其實並不重要,若是二人能深感投契成為知交,此行便是大有收穫了。更何況,她們自己就能射獵,想要什麼皮毛便自己獵就是,何須其他人相助?
野兔、雉雞、灘羊、麂子,林中獵物實在不少,時不時便能有所發現。小娘子們皆不慌不忙引箭而射,各有收穫。倒是頭一次這般隨意射獵的李丹莘有些抓不住時機,不是射在草叢中就是插在樹上。足足浪費了半筒箭後,他有些心虛氣餒,猶疑著不願意再射了。李遐齡反倒比他還更焦灼幾分,斜睨著他,便猶如他就是個不成器的紈褲子弟一般。
「先前是誰說自己狩獵的時候,一次便獵了好幾頭鹿?呵呵,就這麼獵的?」
「大家都是圍獵!圍獵你明白麼?」
「哼哼,就是趕著獵物滿場跑,隨便射就能射中的『圍、獵』啊。嘖,怪不得就連你都能射中鹿呢,若是換了我過去,豈不是連熊瞎子和大蟲都能獵著?」
李丹莘氣得瞪圓了眼睛,拿起剩下的箭胡亂嗖嗖地射出去,自是依舊一無所獲。李遐齡目光涼涼地望著他,火上澆油地冷哼了一聲,氣得李十二郎恨不得把自己的弓掰斷了,以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力。只可惜,他使的三石弓太結實,怎麼掰也掰不動,也只能放棄了。
李丹薇亦並不替自家阿弟說話,正色道:「十二郎,你本便不該在玉郎跟前吹噓。他自幼每日練習騎射,射藝哪裡是咱們能比得過的?如今話都收不回去了,教他這般失望,這些嘲弄你也只能受著了。」
李丹莘無奈道:「若是知道你們是這般打獵的,我必定什麼都不說。省得他還以為我撒謊騙他。」而後,他又禁不住低聲嘟囔:「年紀比我小,偏偏文才武藝都勝過我——我也並不覺得自個兒不夠聰敏伶俐,到底差在何處?」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有些發酸,索性便拿著弓箭自己找地方練習去了。
李遐齡生了一會兒悶氣,四處顧盼,只見小娘子們依舊笑鬧著聚在一處,孫夏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慕容若與謝琰仍然相談甚歡,唯有李丹莘孤孤單單地立在角落裡,禁不住又心軟了。
兩個做阿弟的吵吵架又和好,阿姊們眼角餘光瞥見,亦只是一笑而過。孫秋娘反倒有些老氣橫秋地想著,這兩個小郎君真是奇怪,一會兒張口閉口都引經據典,隨意就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一會兒又像稚童一樣耍脾氣,喜怒哀樂竟是半點都不掩飾,實在令人很難信任。
直到天色將暗,快下山時,慕容若與謝琰才意猶未盡地停止了討論,也參與到狩獵當中來。因並未深入山中,不曾遇見猛獸的緣故,兩人倒是並未獵著什麼好皮毛,都頗覺可惜。於是,三位年長些的郎君便讓其他人早些下山去,在樹林中多轉悠了一會兒。四處巡睃時,偶然發現四隻嗷嗷叫的幼豹,又遍尋不著母豹的蹤跡,便索性給小娘子們帶了下去,一人一隻讓她們隨意養著,亦算是大有收穫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6:35
第九十章 發覺情愫
身在莊園中,起居作息都由得自己做主,周圍也沒有什麼不長眼的外人時不時來添堵,故而李丹薇與茉紗麗頗有些樂不思蜀,流連了好些時日,也並未提起回靈州之事。作為主家,李遐玉自是恨不得她們往後都住在莊園中,天天相陪相伴得好,自然更不會提醒她們。不過,轉眼之間,便已經時近端午。節慶之日,必定沒有讓小娘子們在旁人家過的道理,再如何不捨,她們也終究不得不擇日離開了。
「每次來莊園,都舍不得回轉。」李丹薇捧著一朵盛開的芍藥,插在茉紗麗的髮髻上,「端午又有什麼好過的?不過是看看競渡,吃一吃賜緋含香粽罷了。到時候,我給你們送些五色縷與五毒香囊,好生戴著。」
「十娘姊姊若是當真捨不得,便央崔縣君在附近購置一個莊園當作嫁妝就是。如此咱們也方便來往,狩獵奔馬皆可隨性,豈不是更好?」李遐玉提議道,「先前我以為,姊夫會帶著你回吐谷渾,所以才不曾提起。既然他打算留在靈州,購置一個別莊,無論議事或是玩樂都便利些。」賀蘭山麓與黃河附近的平原是一片沃土,世家官宦早已經將這些土地都佔了去,闢作避暑別莊。都督府自然也不可能缺少這樣的莊園,只是盧夫人未必會捨得拿出來充作李丹薇的嫁妝罷了。但若是崔縣君當真有意,只要放出消息,許多人恐怕都恨不得立時就將地契送過去。與和都督府結交相比,一兩座小別莊根本不值什麼。
「你說得是。」李丹薇沉吟片刻,「阿娘給我備的嫁妝中,田產鋪面並不少,多一個莊子亦是無妨。都督府的莊園便不必肖想了,那都是大房世父從兄的,我們想去避暑都須得看他們的臉色。」
「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莊子作嫁妝,多養些牛羊馬匹,就像在家中時一樣!」茉紗麗的一雙琥珀雙眸也驟然亮了起來,「到時候建一個大帳篷,招待你們去住,也教你們回味一番我們契苾部的生活。」
李遐玉本想明說,柴氏已經準備好了送給孫夏的小莊子。但仔細一想,嫁妝是茉紗麗的私產,孫家的產業卻是公中的,並不完全相同。她有心置私產,隨意玩樂,倒也自在幾分。只是到時候兩個莊子都須得她去經營罷了。
「若是多幾個莊子,咱們也能換著地方頑耍。」孫秋娘十分贊同,「每個莊子務必都修得別緻一些,各有風情才有意思呢!」
於是,四位小娘子便湊在一處,仔細看起了賀蘭山附近的輿圖,圈圈畫畫試著找出幾個最合適的位置。她們出了主意,卻暫時沒有能力去謀劃這些,只能通過長輩們達成目標了。待到出嫁之後,這些經濟庶務才會交給她們出面打理,也能夠更隨意自在。
就在此時,便聽女兵們在外頭含笑稟報導:「孫郎君又差人送果簍來了。」說話間,穿著窄袖胡服的幾個女兵便扛著幾個大竹簍進來了。一簍櫻桃,一簍鮮桃,一簍黃杏,一簍紅李,個個都是水靈靈的,透著果子獨有的清香。
自從茉紗麗偶爾提起自己喜愛吃鮮果之後,莊園中的鮮果便從未斷過,大都是孫夏差人送來的。一而再再而三,就連一向懂事的孫秋娘都頗有些吃味,覺得自家素來粗枝大葉的兄長忽然便變得格外體貼起來,彷彿一夜之間便從懵懂的少年郎長成了好男兒似的。當然,這些鮮果從未指定說只給茉紗麗,每回送來都有許多,定然是給她們四人吃的。只是,從未享受過這般待遇的兩位妹妹,心中都很清楚是沾了誰的光罷了。
茉紗麗如牛**般潔白的臉上浮起一片紅暈,雙眸亮得驚人,透著難掩的喜色:「除了差人送果簍,他還有別的話捎帶麼?」聞言,女兵們嘻嘻笑著搖首,她的臉頰更紅了幾分,嗔道:「真是個呆子!」
「若真是個呆子,便不會一直將你的話都記在心裡了。」李丹薇笑道,「咱們馬上就要回靈州了,這些鮮果一時也吃不完。其他鮮果倒也罷了,櫻桃珍貴些,不如分裝了,遣人騎快馬給長輩們帶回去。」
「部曲莊園中的櫻桃成熟得早些,我已命人分別送去軍營與靈州,給長輩們嘗鮮。這些櫻桃倒不知是大兄從何處尋得的。」李遐玉道,「這一片孝心,咱們就替他敬上去罷——若是他早想到了,便是再送一回也無礙,長輩們只會更歡喜。」
「聽說都是山櫻桃,賀蘭山中結的,剛剛熟了不少,還能再采幾回。」定娘走進來答道,手中又抱了好些漂亮毛皮,抿嘴笑道,「方才謝郎君也遣人來送了毛皮,說是前幾日去賀蘭山上練兵,順手獵的。想來兩人說是練兵,卻都遊刃有餘呢——孫郎君只顧著找鮮果,謝郎君也只顧著狩獵了。」
李遐玉一怔,忽然覺得有些臉紅耳熱。她根本沒想到那一日隨意說的事,謝琰竟然一直都放在心上,得了空居然就當真去狩獵了。李丹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孫秋娘則刻意撅起唇道:「怎麼謝家阿兄忘了還有我麼?我這作妹妹的當真可憐得很,兩位兄長都將我忘得一乾二淨。」
「是呢,都是妹妹,謝三郎怎能厚此薄彼呢?」李丹薇勾起嘴角,笑著斜了一眼,「他一向是個周全的人,怎會想不到這些?除非——」
李遐玉心中一動,彷彿意識到她會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立刻便打斷她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看喜歡什麼便拿去就是,就當作送嫁時的禮物。至於添妝,到時候我再挑些首飾頭面給你們。」除非,除非什麼?除非他只是唸著她的話,並未想到這是送給……阿妹的?這個念頭剛出來,她便按捺下去了,一時不願意再多想。以他為人之周全,恐怕連大兄送果簍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又如何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李丹薇、茉紗麗與孫秋娘便圍了過去,挑著那些毛皮。光是赤紅的狐皮便有好些張,又間雜著雪白的貂皮。狐皮攢著幾乎能做件裘衣,三人便並未動,只挑了旁的毛皮,也是張張都漂亮得很。
李遐玉一直含笑陪著她們,待到大家都有些乏了,各自告別去午睡之後,她才收了笑意,看著剩下的毛皮怔怔地發愣。思娘與念娘本想將這些都收起來,此時也只能靜靜立在一旁,默然不語。
「收起來罷。」李遐玉輕輕地撫了撫那幾張毛皮,忽然道。攢下這麼些毛皮,絕不僅僅是幾日之功。方才她一時並未想到,以為他只是這回獵獲頗豐罷了——其實到底讓他費了多少心思,再認真想一想也能猜得一二了。他送來這些,也許只是想讓她能穿上他親手獵的火紅狐裘?又或許,先前許多回,他都是這般輕描淡寫地將費盡心神準備的禮物,假作隨意地送給了她?
她斜倚在憑幾上,微蹙著眉,細細地思量起來。然而,情意這種事卻並非行軍打戰,亦非經濟庶務,越是想理清楚,便越是千頭萬緒,不知該如何下手。正煩擾間,手指上傳來一片暖融融的濕意,垂首看去,卻是那隻幼豹正半睜著眼睛在她身邊撒歡。
「拿些牛**過來。」李遐玉將這只漂亮的幼豹抱起來,輕輕地撫摸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小傢伙嗅見牛**的味道後,便掙紮著從她懷中探出腦袋,趴在案几上,歡快地舔著陶盆中的鮮牛**,嘴角邊的絨毛上沾滿了白沫。瞧著它專心致志地喝著牛**,又很是護食不讓她碰的模樣,她不由得有些失笑,一時間滿心的複雜也消去了許多。
她與謝琰之間,原本就並不分什麼彼此,經常互送各種禮物。有時候,他或許只是隨手給她帶了些玩物,她亦只是覺得適合他便差人送去些小玩意。年紀尚小時,誰都不會多想,如今果然是年紀大了些,連她也變得敏感了?
然而,到底精心準備的禮物與隨手所贈並不相同。而且,若是並無他意,又何必這般明顯地送了過來?大兄使勁地送鮮果,姊夫也送過好些西域的頑器,他趁這個時候送了毛皮來給她,怎能教人不多想幾分呢?
他待她,與以前相比又有什麼分別?除了關心她的婚事,讓她仔細考慮未來之外,似乎並無什麼區別。他並不會像慕容若瞧著十娘姊姊、大兄望著茉紗麗那般熱情如火,亦不會透出羞窘之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溫和相待,一如既往地與她談笑風生。
不,的確是有些差別的。在他去長安之前,他們幾乎從不會刻意獨處,通常順其自然好幾個人湊在一處頑笑。而他從長安回來之後,不知為何,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光似乎多了不少。而且,他教她烹茶、幫她抄經,也顯得越發親近了。若真是兄妹之情,都已是這般年紀,他為何從來不避嫌?將何飛箭趕走,到底是當真覺得他配她不上,或是他心中另有心思?
思及此,李遐玉突然發現,謝琰這些時日與她相處時的一舉一動,她早便記得清清楚楚。彷彿只要想到,便能纖毫畢現地重現出來。他身上繚繞的茶香氣息,他不慎之間碰到她的修長手指,他垂眸時淺笑的模樣,他溫和的嗓音,他替她拂去身上殘花的舉動,他注視著她的神情——種種皆猶如近在眼前。
胸臆之間的那顆心突然像是掙脫了什麼桎梏似的,猛地怦怦地跳了起來,鼓脹得彷彿要躍出胸膛;渾身的熱血也止不住地湧了上來,臉頰處猶如火燒一般,又燙又熱。李遐玉並非什麼不知世事的單純小娘子,她既能發現旁人的情意相投,自然不可能直到如今仍未意識到自己暗藏的情愫。
原來……原來早在那些個時刻,她便動了心。
不,或許更早的時候,當她聽聞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謝琰的時候,心緒便已經亂了。只是她以為他們只有兄妹之情,並未多想罷了。到底這兄妹之情何時成了男女之情,或許更早些,或許遲一些,這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究竟情深幾許,能不能攜手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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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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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6:46
第九十一章 你來我往
若是尋常小娘子,察覺自己的情意之後,恐怕會一時間羞得不敢去見情郎。只要提起情郎的名字,或是想到他,便會嬌羞萬分,不但心移神馳,還會思念難安、坐臥不寧。然而,李遐玉卻只是命婢女們端上一盆沁涼的井水,用涼水輕輕地拍了拍微紅的臉頰。她舉止一如往常,便是隨身伺候的思娘與念娘也並未多想,只以為她覺得有些暑熱而已。
待到再也感覺不到臉頰上的炙熱之後,李遐玉便令念娘給自己重新梳了髮髻,又吩咐定娘進來:「這回端陽,祖母應當會留在靈州過,我與玉郎、秋娘自是陪伴在祖母身邊。你且遣人讓部曲去河間府軍營問一問,祖父與兄長們到時候是否能休沐。若是他們太忙趕不及,那便接祖母來莊園中過端陽也使得,到底離得近些。」
定娘不疑有他,躬身行禮退下了。思娘算了算日子:「說來,兩位郎君上回休沐便忙碌得很,並未過來。端陽之前還有一次休沐,也不知他們是否得閒。玉郎這些時日都唸著呢,還想帶著十二郎君去軍營中探一探。」
「由得他們去罷——若是他們當真能進得去,反倒能替我瞧一瞧軍營中眼下的情況呢。」李遐玉若有所思,「許是最近北疆情勢有些緊張,祖父才不肯將兄長們放回家來,又如何會讓他們兩個進去?只可惜阿兄若是不回來,我便無從得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他與姊夫是不是都說好了,竟然都不肯外傳那些戰事的消息。」當然,她其實心中很清楚,這些都是機要之事,確實不方便外傳。她與謝琰素來什麼都不隱瞞彼此,但慕容若卻沒有責任冒著風險告知她這些。
部曲往返報信至少須得兩三個時辰,李遐玉心中有些焦急,也不知謝琰能否察覺她的用意,轉念又覺得自己這般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實是太冷靜、太委婉了些。以她平日的行為,直來直往地讓人捎信去問清楚才最是應當,但不知為何,她卻習慣性地做出了這般試探性的舉動——甚至連試探也算不上,在謝琰看起來,這幾乎是毫無反應罷。她甚至沒有讓人去回禮,謝謝他所贈的毛皮,就如他突兀地送了毛皮一般,完全不像平常會有的作為。
一旦面對男女之情,她彷彿就變得不像自己了似的,冥冥之中便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似乎,她比自己想像的還更像一個世家小娘子——或許如果不曾發生過當初那些事,不曾失去阿爺阿娘,她遲早都會成為祖母理想中的世家貴女的模樣罷。
心中情動不已,面上卻依舊如常,誰也瞧不出李遐玉正在等待消息。直到將入夜的時候,部曲回來稟報,她並未讓女兵轉達,而是親自見了他——來的人不是旁人,卻是何飛箭。李遐玉怔了怔,吩咐婢女給他準備夕食:「怎麼讓你走了一趟?」
「我亦有私心,也想問問阿爺何時家去。」何飛箭答道,「順帶著便一起問了,也省得旁人再走一趟。北疆應當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事,軍營裡的氣氛並不算緊張。李都尉猶豫了片刻,說還是歸家過端陽得好,不去靈州也不必留在莊園裡。」
「祖母身在靈州,恐怕來不及佈置宅院。看來我須得與秋娘、玉郎早些回弘靜縣城。」李遐玉道,讓他去用夕食,並不提起謝琰:「夜色已經深了,獨自走夜路不安全。你便留在莊園中,同玉郎、十二郎一起住一晚罷。」
何飛箭走了數步,回首望著她。燈光映照下,她垂眸靜思安寧似水,彷彿依舊毫無所覺。「謝琰……」他幾乎是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名字,而後便見她倏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眸盈盈閃爍,「謝三郎說,今歲不知能否繫上你做的五色縷……」
可憐的何二郎並不明白,為何謝琰會頑笑般讓他帶上這麼一句話。曾有一瞬間,他很想沉默不語,將這句話永遠吞在腹中,教那素來從容自信的謝三郎也失落一回。但做五色縷委實不是什麼私相授受,給家人佩戴五色縷亦再平常不過。此話無論他傳是不傳,李遐玉都極有可能親手做了給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麼小人,日後反而讓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抬眼的那一剎那,何飛箭便懊悔了。他險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為何謝琰偏偏要讓他瞧見這一幕。難不成就因為他發現自己尚未徹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讓他瞧瞧他們是如何兩情相悅的麼?!偏他還以為這人是個光風霽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只是滿腹陰謀詭計的偽君子罷了!
「也只有他才唸著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縷了。」李遐玉笑道,不知為何,竟沒有口稱「阿兄」。命思娘將雙目複雜、一臉頹喪的何飛箭送出去後,她便讓念娘拿來了五色絲線,有些笨拙地編織起來。曾幾何時,她亦是下過苦功學女紅鍼黹,做得亦頗為不錯。但女紅之事就猶如武藝一般,亦是數日不碰便不進則退。她連續多年從未拿過針線,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許多。
以往她寧可去臨摹寫字,亦不願在本便不甚感興趣的女紅上下什麼功夫。如今只是謝琰的一句話,她卻忽然滿懷興致地編起五色縷來。念娘在一旁看她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實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絲線與她示範起來。
有手藝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簡單的五色縷自是不用多說,便是複雜些的,李遐玉亦編得像模像樣了。編完之後,她悄悄地藏了一條自己最喜歡的,便讓念娘將其他五色縷都收起,似不經意地道:「五色縷編起來似乎不難,你們可會編穗子打絡子?系在咱們平時練習的橫刀、輕刀上應當也不錯。」她當然不會直說,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讓謝琰能隨身佩戴著她打的絡子。繡香囊之類的便不必嘗試了,簡單編些東西她應當能夠勝任。
念娘目光動了動,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學,咱們改日一起試試。二娘對女紅較為精通,編穗子打絡子都是極好看的式樣。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絡子,都是二娘親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討教一番罷。」李遐玉道,步伐輕快地走入了寢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簡單的松木屏風遮掩在後。念娘捧著那一匣子五色縷,數了又數,暗自搖首,低喃道:「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成天守在娘子身邊,我們卻根本沒有發覺呢?」思娘瞧了她一眼,並不知她正為什麼而煩惱,她也只能將滿腹心事都暫時藏了起來。
許是因動心的緣故,李遐玉忽然覺得時光過得實在太緩慢了。分明離端陽不過只有幾日,但這幾日卻偏偏如數月一般漫長,令她想起了謝琰遠去長安的時候,亦是處處不慣、時時思念。當然,彼時她並未發覺自己的情意,只當這般想念亦是尋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尋常的想念,彷彿亦不尋常起來。
好不容易終於歸家,將端陽過節之事安排妥當,吩咐僕從掛上蒲劍艾草五色縷之後,終於迎來了返回弘靜縣的柴氏。這些天,柴氏與姑臧夫人在靈州忙著參加宴飲、籌備聘禮嫁妝等事,著實有些繁瑣忙碌。本應覺得疲憊,看起來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資易備,姑臧夫人並不看重錢財。不過,給他們小兩口的莊園田地店舖,卻是須得好生計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將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都留下來,又與他們分說了家中如今的產業。兩位小娘子早便開始打理中饋,對這些產業十分熟悉,李遐齡亦時常耳聞,並不陌生。
「無論你們姓不姓李,都是我們家的孩兒,這些產業是均分給你們五人的。」柴氏道,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
孫秋娘怔了怔,立即淚如雨下,行稽首大禮推辭道:「祖父祖母的養育之恩,兒兄妹二人已是無以為報!如何能拿取李家的產業?!若是取了這些,兒等便再也無顏見地下的父母祖父母了!」
「傻孩子,長輩餽贈不可辭,你們就收著罷。」柴氏將她攬入懷中,「你們都是家中的福星,原本李家也沒什麼產業,如今卻稱得上豐足,亦都是你們帶來的氣運。你們每人得了一份,比原先打算留給元娘、玉郎的還多了幾分呢!」
每年都看賬的李遐玉很清楚,自從與康家來往,暗中讓家僕往西域與長安頻繁走商之後,家中所獲確實有億萬之巨。然而,這些錢財幾乎都用來訓練部曲與女兵了,所剩無幾的那些才被柴氏拿去買了莊園田地與店舖。因此,如今能掙下這麼些產業全憑祖母的智慧,而她亦從中出過幾次主意,如販茶、販安息茴香等香料。
「你們看,分完之後,其實所得也並不多。每人兩個莊子,些許田地,幾個店舖而已。憨郎年長,成婚之後,產業便給茉紗麗打理,算作往後孫家傳家的產業。其餘這些暫時並不分割,待到你們各自成親的時候再說。說不得到時候重新置辦了些,就索性充作我的嫁妝,待我百年之後再交給你們。」柴氏道,仔細打量著孩子們的神色。以她的期望,若是元娘與三郎成婚,二娘嫁給玉郎,那這些產業便依舊是自家的,也無須再分割幾回。
李遐玉與李遐齡姊弟並不在意這些,頷首道:「一切由祖母做主便是。」
孫秋娘還待再反對,柴氏忽然指著一個賬本道:「這是咱們弘靜縣中的衣料鋪子,本就打算分割給你。二娘,不如你來試試打理這間鋪子如何?若是利潤高,說不得還能多開幾個鋪子,那便都是你自己掙來的,也不算是取李家的產業了。你是小娘子,不比得憨郎還能靠著軍功養家,嫁妝豐厚些,往後也有底氣不是?」
孫秋娘又愣了愣,實在說不出別的話來。她其實很清楚,這已經是柴氏對她滿心愧疚的偏愛之意了。長輩這般慈愛,全心全意替她著想,她又如何能再度拒絕她的滿腔好意呢?「祖母若信任兒,就交給兒打理罷。兒一向喜愛鍼黹女紅,或許能夠試一試。」
「好孩子。」柴氏笑道,又望向李遐玉姊弟二人,「有二娘替我分擔,你們便各自忙碌就是。眼看著北疆不穩,元娘也莫要急躁,小心行事。玉郎只管進學唸書,待再長大些,便在靈州夏州境內多走一走,長長見識。」
「兒(孩兒)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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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6:58
第九十二章 再度相見
自正院內堂離開後,孫秋娘亦步亦趨地跟在李遐玉身後,數度欲言又止。李遐玉心知這孩子依舊鑽在牛角尖內,仍是滿懷愧疚,便牽著她的手一同往院子中走去。一直注意著她們二人的李遐齡擰起眉,也隨過去:「我和阿姊哪裡是在乎這麼些產業的人?你又是推辭不受又是愧疚難當,自個兒倒是高潔無比,豈不是襯得我們成了只在乎財貨的小人?」
李遐玉橫了他一眼:「玉郎,好好說話!」自家阿弟什麼時候都很不錯,風度優雅,猶如芝蘭玉樹,唯獨面對秋娘之時卻總是彆扭得很。好端端的勸說,也能教他道出幾分斥責之意來,顯然是已經習慣幼時相處的爭鋒相對,反倒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
李遐齡頓時一噎,目光閃爍地掃過孫秋娘,臉龐左右轉了轉:「對不住……我的意思是,咱們既然都是一家人,便別在意這些財貨之事了。若是推辭來推辭去,反倒是顯得生分,也會讓祖母與祖父傷心。」
孫秋娘難得見他如此心平氣和的說話,禁不住看了他好幾眼:「我知道,可到底不能就這麼坦然地接受祖母的好意。當年祖父祖母收留我們,將我們兄妹視為己出教養長大,又樣樣都考慮周全,已經為我們耗盡了心神。我們又如何能繼續厚著臉皮任予任取?」
「長輩愛護晚輩,本便是一片拳拳慈心,我們自然應當坦然受之。而晚輩承歡長輩膝下,讓他們享受天倫之樂,再不必為我們煩擾疲憊,才是真正的孝道。」李遐玉接過話,帶著幾分沉意道,「你若是多想,反倒是沒有將我們當成家人。分割產業又如何?有了收益,你難道不會一車一車地拉回家來,孝敬祖父祖母麼?」
孫秋娘怔了怔,抿著唇道:「是我想茬了……不錯,我會百倍千倍孝順祖父祖母。」
「更何況,我如今暫時無暇協助祖母打理中饋。你若是能給我多掙些養部曲女兵的資財,那便是幫了我的大忙了。」說到此處,李遐玉的語氣軟和了許多,眉眼彎彎,笑著捏了捏她依然有些圓潤的臉頰,「與其讓祖母多費心神,倒不如都漸漸交託給你,我也能放心些。」
聞言,孫秋娘目光凝然,慎重地頷首:「阿姊儘管放心!我必會好生經營,讓阿姊能養更多的女兵部曲,日後戰無不勝!」一瞬間,她彷彿認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僅恢復了精神,而且有些躊躇滿志起來:「阿姊若是將帥,那我便是阿姊的軍需官!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阿姊交給我罷!」
「好!」李遐玉流露出讚賞之色,再度給她添了一把火,「我早便發覺,你不適合跟著我四處行軍征戰,更擅長將這些庶務之事都打理起來。而且,你亦不缺行軍的經驗與眼光,估算計量必定會十分準確,更懂得精打細算。秋娘,咱們姊妹二人同心協力罷!」
「是!」孫秋娘的雙眸亮閃閃的,立刻抱著阿姊的手臂,只恨不得再也不放手。
李遐齡在旁邊看著二人,心裡頗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已經定下了從文的志向,此刻也不可能一時受刺激便纏過去爭寵,說什麼也想協助阿姊。仔細想想,貢舉出仕,再出外治理一方的功績,也並不比保家衛國差。至於留在長安當校書郎、正字,再慢慢往上熬,一點也不符合他的個性,他亦從未想過。好男兒就應該學崔子竟,即使身為名滿天下的狀頭,亦不會留在長安虛度年華,反倒是在外腳踏實地做好父母官。
就在孫秋娘想提出與阿姊秉燭夜談之時,忽聽外院傳來些動靜,立即便有僕婢來報:「謝郎君與孫郎君歸家了。」眼下正因阿姊而吃味不已的李遐齡聽了,自是高興極了:「都快要宵禁了,兄長們居然趕在裡坊關閉前家來了,想是也唸著咱們呢!」說罷,他轉身便往外走,又喚李遐玉、孫秋娘同去。
李遐玉從善如流:「有些日子不見,咱們也該去迎上一迎。」垂眸見孫秋娘正望著她,目光中透著一二好奇與探尋,她心中不禁失笑。從何時起,竟然連秋娘都發覺了謝琰的異樣?也不知這孩子在想些什麼,竟決定瞞著她,假作完全不知曉。連秋娘都如此反應,若是玉郎得知,豈不是更彆扭?
她內心微動,面上依舊笑意不改:「秋娘,還有件要事須得交給你辦。大兄有時候難免固執了些,恐怕聽得祖母說分割產業的時候,定是堅決不肯接受。他雖是一片好意,但那般態度想來也會讓祖母覺得傷心。你便替我們好生勸他一勸,讓他別將自己當成外人,反倒是壞了家人的情分。」
又接到重任的孫秋娘也顧不上探究阿姊的心思了,連連點頭:「阿姊放心,我定會好好勸阿兄。」
「就與大兄說,他往後便是我和玉郎的依仗。若是定要分出什麼彼此,我們姊弟二人日後遇上什麼事,又如何忍心煩擾他?」李遐玉對孫夏的性情亦是十分瞭解,他一向吃軟不吃硬,溫言細說應當會勸得他改變主意。
說話間,三人便來到外院,正好見謝琰與孫夏並肩行來。孫秋娘因身負重任,不動聲色地引著孫夏先走了。李遐齡滔滔不絕地與謝琰說著發生在莊園裡的事,又將他與李丹莘二人試圖探軍營未果之事說了,依然意猶未盡。
謝琰一面側耳細聽,一面不動聲色地藉著燈籠的微光打量著李遐玉。李遐玉卻似渾然不覺,神態舉止一如往常。縱是向來淡定從容的謝三郎,此時亦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阿玉派人去軍府詢問,到底是不是突然發覺了他的情意?他只是隱晦地試探一二,讓她漸漸習慣這些帶著曖昧情愫的好意而已,其實並非示愛。若是他想要示愛,自會尋更好的機會,徑直問個清楚。
莫非,這一回到底還是弄巧成拙了?他倒是寧願她根本不解其中深意,從未多思多想。那也總比只當他是兄長,正在打算如何婉轉拒絕好多了。
直到宵禁的更鼓敲響了好幾遍,一直在旁邊靜聽的李遐玉方笑道:「阿兄風塵僕仆地趕回來,應當已經很疲憊了。玉郎,放阿兄回去洗浴歇息罷。若是還有許多話想說,明日且有一整天呢。」
李遐齡眨了眨眼,羞赧道:「阿姊說得是,我一時忘形了。不過,我與十二郎約好了明日去河邊看競渡,阿兄阿姊同去麼?」他滿臉期盼地望著兄姊,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咱們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一同過節了。」
上巳、寒食、清明之時,李遐玉與謝琰都正在大漠之中,與薛延陀人周旋對戰。而元日、上元那會兒,謝琰又身處長安。他們三人,確實已經足足有半年不曾好生在一處過節了。謝琰微微一笑:「咱們便奉著祖父祖母一同去罷,早些讓僕從部曲去尋個好位置搭建觀景樓。」
「我這便去吩咐他們!」李遐齡遂笑眯眯地走了。
他轉身離開之後,通往謝琰院落的小徑上,如今便只剩下二人並幾個婢女侍從。涼爽的晚風吹拂而來,附近的樹木花草枝葉微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李遐玉輕聲道:「夜色已深,阿兄早些休息罷。一路急匆匆地打馬往回趕,恐怕早便是腹中空空了,我已命廚下備了羹湯點心,記得略用一些。」
說完這些關懷之語,她轉身欲走,沒有給謝琰任何揣度的時間。謝琰心中有些焦急,又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走了兩步,便猛然喚住了她:「阿玉,有些日子不曾飲你煎的茶了,也不知味道是否有了變化。心裡一直掛唸著,反倒可能睡不安穩,不若你且替我煎一回茶罷?」他的院子就在前方不遠處,正燈火通明,亦是安靜無比。
「元娘……」掌著燈籠的念娘有些遲疑,張口欲勸。
燈火晃動之間,兩人的影子交錯在一處,便再也不曾分開。李遐玉垂眸望著,笑道:「莫非阿兄得了什麼上好的茶具,想讓我瞧一瞧?」
「正是馮四師傅前些時日從長安帶回的茶具。因路上不慎摔碎了些,只餘下幾個殘盞,卻也頗有些意思。」謝琰接過話,「原本打算送給你作出師之禮,如今倒是拿不出手了。你若是喜歡,我讓他再捎帶一套便是。」
「那我便先謝過阿兄了。不過,論起茶藝,我離出師還早著呢。這套茶具,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拿得。」
「呵,你既然拜我為師,自然由我決定你何時出師。放心罷,必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阿兄莫非要徇私?」
謝琰轉身引路,回道:「偶爾徇一兩次私,又有何妨?」
昏暗之中無人發現,李遐玉的雙耳早已湧上一片霞色。而她望著謝琰的目光中,亦是充滿了笑意與脈脈情思。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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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7:08
第九十三章 兩廂情動
郎君們所居的院落,素來便顯得更軒闊敞亮幾分。因院子中間沒有多少花草樹木,又並未建起供女眷居住的小樓之故,一眼就能望盡。此外,李家服侍的僕婢一向稀少,謝琰又並無讓小廝婢女隨身伺候的習慣,院內尤其十分清靜。
謝琰將李遐玉帶到闢作書房的東廂房內,熟稔地從角落中取出諸多茶具。思娘與小丫頭們將廚下送來的羹湯點心端過來,念娘則藉著點燃書案邊的枝形燭台,仔細端詳自家娘子的神色。不過,李遐玉卻並未停留在原地任她打量,而是來到書架附近,抽出那些整整齊齊的捲軸隨意看了看,很是自在。
這當然並非李遐玉首次來到謝琰的書房,她甚至連正房都早已踏入過無數遍。然而,這一回卻彷彿有些微妙的不同,令她無法安然端坐在茵褥上,只得藉著翻開捲軸,稍微掩飾自己略有些異樣的神態。書軸中到底有些什麼內容,她其實並不在意,反倒是不自禁地微微抬起眼,目光穿過纍纍的書軸,落在正翻弄茶具的謝琰身上。
因騎馬匆匆而歸的緣故,謝琰的衣角靴子皆有些髒污,髮髻上的襆頭也不像往常那般端整。然而,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李遐玉看來,他依舊是翩翩然的俊美君子,無一處不妥帖。往日裡她經常會忽略的俊美容貌、優雅舉止,如今便猶如磁石一般,越發吸引著她的注意力。
謝琰似有所覺,抱起裝著茶具的木箱回首一看。李遐玉冷不防地與他對視,不慌不忙地挪開目光,心卻怦怦地跳得厲害:「阿兄莫著急,吃食已經送過來了,趁熱用了罷。至於茶具,我替你找就是。」
「已經找著了。」角落中光線昏暗,謝琰並未瞧清楚她的神態變幻,心裡不知為何卻安定了不少,含笑道,「時候確實不早了,你可覺得餓了?不妨陪我進些羹湯罷?」幾步之間,他便來到書案旁,將茶具一一放置妥當。
二人皆跽坐下來之後,他們才藉著明亮的燭火,光明正大地端詳著對方此時的神態。僅僅只是目光相對,他們便從彼此的眼中察覺了那些曾經忽略的情意與珍重。那是無論如何掩飾,也無法完全褪去的愛慕之情,彷彿在雙眸之中點燃了火光一般,躍動不已,熱烈之極。
或許是太熟悉了,亦或許是太晚發覺自己的感情,他們之間並沒有尋常男女那般的羞澀緊張,唯有驚喜雀躍與釋然寧靜。雖然情潮湧動驅使他們意欲更加親近,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的舉止卻一如往常,並未刻意地坐得更近一些。不過,只需不經意之間的對視,他們的目光便已經足夠纏綿了。
謝琰優雅而又迅速地將吃食一掃而光,李遐玉一面碾碎茶餅,一面吩咐僕從給他準備些水洗漱清潔。趁著紅泥小火爐上銅茶釜中的水尚未滾滾湧開,謝琰迅速地回到耳房浴室洗浴,更換了寬袍大袖之後,披著滴水的長髮就過來了。
他穿著的交襟素袍洇濕了大片,卻毫不在意。李遐玉輕嗔道:「不擦乾頭髮,難道就這麼濕髮的睡下?」而後,便命婢女給他一寸一寸地擦乾長髮。謝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關懷,笑看著她將細碎的茶粉皆放入銅茶釜的滾水之中。
在莊園中時,李遐玉偶爾也會與李丹薇、孫秋娘分茶煮茶,故而茶藝又有了些提高。謝琰嘗了她新煮的茶後,又接過她分出的一杯白雲皚皚的茶,再度細細品嚐:「離出師又近了一步。這幾個茶盞,你覺得如何?」
李遐玉端詳著手中的青瓷杯,釉色如碧玉,細膩溫潤有光澤,確實十分漂亮:「便只剩下幾個茶盞,亦是極好的。」
謝琰見她果真愛不釋手,笑道:「我只留一個茶盞,剩下的你都拿去用罷。」而後,他瞧了一眼早已難掩疑惑的思娘與念娘:「原本有許多話想與你分說明白,但今夜實在是太晚了,明日再說罷。」
「也好。」李遐玉道,「眼下我也不知該與你說些什麼……」先前冷靜之時,她考慮過許多事,然而見到他之後,那些擔憂疑惑又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出口。或許,人在情濃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暫時失去理智罷。明知前路或許漫漫,卻並不願離開花前月下,徹底回到現實當中來。
謝琰將她送到院落外,遙遙望著她的身影隨著燈籠的微光遠去,半湮沒在夜色中。接著,他再度回到書房內,將銅茶釜中的殘茶一飲而盡。他幾乎不必加以思索,便已經明白李遐玉會有什麼顧慮——也只會是他的家人與他的母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日後如何相處,都是他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他無法說服李和與柴氏將心愛的孫女嫁給他。
翌日一早,李和方從軍營歸家。一家人坐在正院內堂中共用朝食,而後,李遐玉與孫秋娘便拿著五色縷、五毒香囊依次為大家佩戴,送上祝福之語。李遐齡端詳著系在手臂上的五色縷,讚道:「阿姊這回編五色縷很是用心呢。乍一看去,頗為別緻精巧。」
謝琰笑而不語,趁著眾人未曾注意的時候,將他那個有些與眾不同的五色縷收進了懷中。李遐玉不動聲色地又給他繫了一條,兩人垂著眸,視線交錯而過。
僕從稟報說,牛車與馬都已經備好了。幾個孩子便簇擁著李和與柴氏前往外院。因黃河上的競渡一年比一年更熱鬧激烈的緣故,附近許多人家都正歡笑著驅車往外行。柴氏見狀,當機立斷:「坐車實在太慢,也容易堵在河岸上,不若騎馬去罷。」
於是女眷們又換了窄袖胡服,一齊翻身上馬,英姿颯爽地策馬飛馳而去。
競渡場地選在水流較為平緩的黃河河段上,兩岸早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漆成不同顏色的龍舟已經紛紛下水,在人群的空隙中,隱約能瞧見河段中央豎著的旗杆上頂著的錦繡綵球。許多官宦世家早已派遣僕人佔據了視野極佳的開闊空地,建起了觀景樓或席棚。都督府的觀景樓最為精緻漂亮,捲簾高懸,又有數層薄紗垂掛,隨風翻捲飄蕩。薄紗之後,依稀能望見滿頭珠翠的女眷們以及來往不絕的僕婢。
李折衝都尉家的觀景樓則寒酸多了,不過是座二層小竹樓,踩上去吱呀作響。一家人圍坐在一處,遙望著那幾條龍舟,興致一起,便猜起了勝負。李和撫鬚笑道:「那赤紅龍舟上的大漢光瞧著背影就是有勁道的!應當是哪家的部曲!勝算有六分!」柴氏斜了他一眼:「我瞧著那青色龍舟不錯,鼓聲很是雄渾,勝算約有五分。」
兩位長輩各執一詞,晚輩們也無法偏幫任何一方,索性各自說了不同顏色的龍舟。「總歸每一條龍舟都有人看好,不會落空。」李遐齡笑道,「我去尋十二郎問問,看他覺得哪條龍舟能獲勝。」
「去罷。」柴氏道,「誰都別落下,去都督府的觀景樓拜見長輩。聽聞姑臧夫人受邀,與盧夫人一同觀賞競渡,茉紗麗應當也在,憨郎莫忘了問候她們。」至於她,並不想因盧夫人之故壞了看競渡的心情,自是不願出面。
謝琰幾人遂暫時離開自家的小竹樓,前往不遠處的都督府觀景樓拜見。這一回李都督並未親至,由都督府大房出面在一樓招待男客飲酒取樂。謝琰、孫夏、李遐齡與諸人見禮之後,便以向姑臧夫人問候為藉口,推辭了他們的挽留之意。慕容若身處席間早便已經百無聊賴,立刻抓住時機跟在他們後頭,悄悄地離了席。
「你也跟著我們去拜見姑臧夫人?恐怕旁人都以為你是衝著李十娘去的罷?」謝琰似笑非笑,「方才列席的可都是你的大舅兄、小舅郎,若是不見你回去,指不定會如何想。到時候迎親禮上,可別怨他們百般刁難於你。」
「嫡親的大舅兄小舅郎也只有兩位,其他人如何想又幹我何事?」慕容若回道,「何況,跟在都督身邊,時常聽他提起這些長輩同輩,什麼事都不曾瞞著我。聽得多了,他們面上再是道貌岸然,也依舊遮不住人人內裡的千瘡百孔,我又如何還能尊敬得起來?由得他們去罷,有那些虛與委蛇的時間,倒不如一直遠遠看著十娘呢。你們那小竹樓上應當能多添幾個人罷?不如喚了十娘、茉紗麗,一同去那邊觀競渡?大家也自在些。」
「世家大族怎能容許訂了親的人私下單獨相處?你還是一個人看罷。」
聞言,慕容若很是失落,卻也依舊厚著臉皮隨著他們去二樓拜見女眷。盧夫人見他們來了,不著痕跡地皺起眉頭,笑容依舊維持慈和,每個人都不偏不倚地問了幾句,又隨口讚了贊。幾位郎君的注意力顯然都並不在眼前這群貴婦身上,不著痕跡地朝著另一側望去——先一步上樓來的李遐玉與孫秋娘正坐在茉紗麗身邊,給她講解競渡的規矩。李丹薇則給她們繫上自己做的五色縷,李九娘帶著十一娘、十二娘遠遠地坐在另一側,顯然是心有顧忌,不敢隨意招惹她們。
因都是女眷,又不甚熟稔,謝琰幾人也不好在二樓多待,遂先下樓回去了。直到競渡開始,眾人的注意力皆被波浪翻湧中的龍舟吸引,李遐玉等人才得了姑臧夫人允許,也離開了。崔縣君雖瞧見李丹薇跟隨她們下樓,卻也並未阻攔,只是暗暗有些感慨。
慕容若終於如願以償,在折衝都尉家的小竹樓裡與心上人共觀競渡;孫夏也守在茉紗麗身邊,有些笨拙地為她解說龍舟之間的激烈爭奪;李丹莘與李遐齡更是看得目不轉睛,專心致志地為自己看好的龍舟喝彩。如此,反倒襯得謝琰與李遐玉二人格外平淡,只有旁邊的孫秋娘偶爾頑笑幾句,才顯得熱鬧些。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7-10-17 00:27:21
第九十四章 交心深談
數輪競渡之後,百姓們依舊意猶未盡。但暮色已然漸深,眾人只得依依不捨地離開。談笑與熱鬧依稀遠去,寬闊的黃河水道上終於恢復寧靜,方才兩岸的熙熙攘攘彷彿夢幻泡影。官宦世家自是不願與平民百姓擁擠在一處,或走得早些,或走得晚些。
都督府與折衝都尉家在附近都有莊園,故而留待人群幾乎散盡之後,才動身離開。李丹薇姊弟暫別友人,返回都督府牛車隊內,轔轔遠去,慕容若遠遠在後護送。姑臧夫人受柴氏之邀,帶著茉紗麗留下來,去李家莊園中休憩幾日,自是讓孫夏高興不已。
這個莊園正是柴氏意欲給孫夏的產業之一,雖只是個十來頃地的莊子,出息卻很不少。莊園中間建了座三進的小別院,甫重修不久,處處都是新的,佈置也很是精巧。別院雖小卻五臟俱全,全家人住下亦依舊留有餘裕。
其樂融融地用過夕食後,李和本想帶著孫夏與謝琰回河間府軍營,卻被柴氏橫了一眼:「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你就容不得他們輕省些?此處離軍營不遠,明日用過朝食之後再去亦不遲。你若是急著回去,自便就是,別拉上憨郎與三郎。」說罷,她便留下姑臧夫人一起說話,又將孫兒孫女們都遣了出去。
李和在一旁吹鬍子瞪眼睛,大步追了出去。不過,當遠遠望見孫夏正漲紅臉與茉紗麗說話,謝琰又似有似無地靠近李遐玉身側時,他暗自嘆了口氣。孫兒要娶新婦,孫女要嫁新郎,都是輕忽不得的大事。待日後戰況漸漸激烈起來,他們也尋不出這般閒暇的時候了,眼下就且讓這兩個臭小子稱心如意罷。
因孫夏吭哧吭哧說不出這別院的妙處來,孫秋娘實在看不過眼,便挽著茉紗麗的手臂在院子中轉悠起來。李遐齡則忽然興致大發,想試著給今日競渡作一篇賦,興致勃勃地回去了。李遐玉與謝琰沿著僻靜小道一直往前走,發現一個八角亭,遂在其中坐下來。
小丫頭們端上些漿水鮮果之後,便陸續退了下去。思娘與念娘將亭角上懸掛的燈籠點燃,也很識眼色地避得遠遠的,眼觀鼻、鼻觀心地默然靜立。謝琰執壺給李遐玉倒了杯香濃四溢的杏酪:「今日觀競渡,你覺得如何?」
「很熱鬧。我猜的龍舟奪了兩回繡球,頗為暢意。」李遐玉回道,「不過,大家都分散坐著,未能一同喝彩頑笑,總覺著有些失落。」若在往日,她與謝琰說笑時隨意自在,當然也不會介意慕容若霸佔了李丹薇、孫夏奪走了茉紗麗。眼下為了暫時掩飾二人之間的變化,他們都有些壓抑,刻意不多言多語,便顯得太過安靜了些,也少了幾分歡快。
「我倒是想同他們那般,也能光明正大地與你獨坐在角落中,肆意評點、談笑風生。」謝琰接道,「若是我遣官媒提親,得了祖父祖母的應允,我們在人前人後便不必如此遮掩了。不過,我知道,眼下說到提親,仍有些太急切。我有許多話想與你分說,你想來也有不少顧慮。我們不妨將一切都攤開,如何?」
「也好。」李遐玉頷首,雙眸中盈盈的目光少了幾分婉轉朦朧,恢復了清澈冷靜,「獨處的時光固然難得,我們卻沒有那麼多閒暇,還是早些說清楚罷。」其實,他們二人正是情意湧動的時候,只恨不得時時都能相見。只要能在一起獨處,無論做什麼,都會覺得心中歡喜。但即使他們再如何情投意合,亦依舊不得不面對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諸多問題。縱然他們尚且年少,所思所想卻早已成熟,早便想得十分明白:一時歡悅的情意綿綿並非他們所願,相守一生的堅定不移才是他們的目標。
「我先前曾問過你,想要一樁什麼樣的婚事,想嫁一位什麼樣的郎君。」謝琰緩緩道,「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李遐玉啜了一口杏酪,雙目微垂:「我仔細地想過了,只要能像如今這般便足夠了。什麼榮華富貴都不要緊,遲些早些登上青雲路亦毫無干係,只須家人始終融洽相伴,又能讓我隨時走出內宅,自由自在行事便可。無需為內宅的瑣碎與家長裡短煩擾,更不會莫名受到刁難,亦不必掩飾自己的脾性與喜好,我方能心甘情願地嫁作新婦。」
她已經見識過廣闊的天地,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們,經歷過歡樂熱鬧與慘痛血腥,再回首去看他人過著的日子,自是覺得萬分無趣。而且,她如今的生活離尋常的小娘子太過遙遠,又如何可能甘心回歸到她們當中去?日後只能被困在後宅之中,與阿家妯娌為些許瑣事爭執不休?宅第、中饋、經濟庶務,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讓她覺得愉悅快活。她想做更多事,亦能做更多事。
謝琰眸光微動,含著笑意:「我相信,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郎君比我更懂得你想要什麼,什麼樣的日子才能教你過得愜意。這世間也沒有任何一個郎君,同我一樣,既喜你的聰敏靈慧、穩重從容,又愛你的堅定執著,甚至狠辣血腥。無論你是何種模樣,我都曾看在眼中,也都覺得喜愛非常。這世間如蒲葦的女子何其多矣,我卻只為比磐石更無轉移的你而心折。磐石與磐石,分明才更相配些。」
他竟然如此直率地表白心意,李遐玉聽得怔了怔,瞬間雙頰如血染一般暈開了一片紅霞。胸臆中喜意湧動,禁不住細細地品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卻又有些百味參雜的奇妙情緒散落其中。一時間,她難得覺著有些羞意,目光流轉,不願再看對面之人的神情。然而,那些歡躍的情緒又促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將他此刻的神態深深印在心中。
「阿玉,你呢?你想要的郎君,可是我這樣的?」謝琰繼續乘勝追擊。
李遐玉完全不知道,他何時竟練出了這般厚的臉皮。被他一再追問,她那依舊有些燒灼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幾分惱色,於是便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想嫁的郎君,只須是知我懂我信我、一生不會負我的人,便足夠了。」
「這不正是我麼?」謝三郎挑起眉,彎起嘴角,「阿玉,我不僅僅知你懂你信你、一生不會負你,而且喜你愛你、珍你重你。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捧來放在你面前,任你取用。若是你想自己動手,我也會全力支持你。」
「你何時學來這般的花言巧語?」又被他這一番剖白心意激得有些坐立難安的李遐玉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佯作惱意,「趕緊將臉上的面皮撕下幾層,教我看看還是不是謝琰謝三郎!」
「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並無半分虛假,又如何算得上是『花言巧語』?」謝琰依舊從容,「你想過來撕一撕試試麼?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謝三郎?」
「……不許再隨意這麼渾說……簡直……簡直讓人太不習慣了。」坐在對面的,還是那個優雅淡定的頂級門閥世家子弟麼?莫不是被什麼狐仙鬼怪給換了罷?還是悄悄地問了什麼不靠譜的人,學來了這麼些甜言蜜語的手段?
「阿玉,你還是早日習慣些為好。我其實也想聽你說幾句這樣的『花言巧語』,若有空暇,你不妨隨著我學一學?」謝琰又逗弄了她幾句,這才作罷了,「閨房之趣,如今或許你還不適應。日子還長著呢,往後你一定會喜歡的。」
「……」李遐玉輕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轉開了話題,「我們不妨說一說別的事罷。譬如,我的家人自是無可挑剔,你的家人我卻無法信任。或許日後的種種患得患失、愛極生恨,都會從他們造成的間隙中而來。有他們夾雜在其中,我很難堅信,我們必定能廝守一生、白頭偕老。」她對謝家的瞭解皆從謝琰而來,或許其中難免有些許偏頗,卻足以瞧出謝家其他人與他們之間的觀念極為不合。僅僅世庶之別,就足以令謝家平生波瀾,絕不可能輕易平息。更別提還有母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間的諸多矛盾衝突了。只須粗略一想,她便能想像出日後的「熱鬧」場景來。
謝琰認真地聽著,含笑的表情漸漸收了起來,眉眼間皆透出了幾分莊重,問道:「阿玉,你可信我?」
「作為兄長,我信你。作為情郎,我自是更願意信你。」李遐玉無奈一笑,「若是連你都不能信,這世間我還能信得過誰?然而,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咱們二人結縭,到底不可能繞過你家中的母親兄嫂。你可曾想過,你母親能否接受我?我又能否在她身邊生活?」
「自然想過……想過很多回。」謝琰低聲回道,定定地望著她,「我心悅你,便是你不會想到這些,我也會替你考慮周全。至於母親之事,不必擔憂,她暫時不可能給我定下什麼奇怪的婚事。待咱們成親之後,再去信稟告她一聲即可。」
「雖說以大唐律,卑幼在外擅自成親,再告知父母尊長亦是無妨——但我們能否成親,與她是否接受我毫無干係。」李遐玉搖了搖首,卻又釋然一笑,「也罷,橫豎她已經不喜你的『胡作非為』了,再多一個我,大概也不過如此。」
「母親為難人的手段也不過就是那些罷了。」謝琰道,「而且,她早已習慣與兄嫂一同生活,想來也不會突然來到靈州。在我們入京之前,都不必生活在一處。等幾載、十幾載過去,她應該也想開了些,而你我亦是銅皮鐵骨百毒不侵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以世間對孝道的看重,咱們也只能從『避』字了。不過,與家人格格不入到底並非什麼好事。你還是須得想方設法,說服謝家大兄為好。」
謝琰怔了怔,輕輕地握住她的柔荑,摩挲著她掌心中的繭子:「我會試上一試。不過,我已經對大兄完全失望了,你也不必抱著什麼期望。」若是有一分可能,他亦希望家人能接納他中意的娘子,能真情實意地祝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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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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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7:33
第九十五章 謝郎提親
是夜,謝琰靜靜思索了許久,提筆一口氣寫了十來封信,再度詳細解釋自己的所思所想與所執所念。當年他年紀尚幼,言語未免有些過於激烈,或許確實不值得信任。所以謝璞耐心地聽他說完之後,只勸他莫要妄動,免得傷母親的心。而今他身為功勛六轉的武官,手握纍纍功績,又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也許能以事實漸漸說服他罷。
翌日一早,他便喚來馮四,將這些信件都交給他:「煩勞馮四師傅,再走一趟長安,替我問候大兄。暫且不必提我身在何處,亦不必提我如今在做什麼,只需每月定時給他一封信即可。他若有什麼話托你轉達,便讓他直接給我寫信就是。」在婚姻大事尚未成定局,薛延陀之戰尚未徹底結束之前,他依然打算隱瞞自己的行蹤。若是謝璞無法理解他的作為,他也並不打算將一切盡數告知於他,免得陷入被動的境地,日後反倒影響了他目前的生活。
「三郎君放心,某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將自己當成蚌殼,誰也撬不出話來!」馮四認得幾個字,見那些信封上都寫了順序,便將它們放進信匣中,「如今三郎君才是咱們陳郡謝氏最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人,腰桿子才挺得直!說話才有底氣!大郎君和二郎君是兄長又能怎麼樣?!貢舉沒考上之前,說什麼都是虛的!」
聞言,謝琰微微一笑:「不錯,唯有比他們走得更高,方能證明我確實比他們看得更遠。」若是陳郡謝氏能夠由他而復興,便是母親再如何不喜他的自作主張,不喜阿玉的寒門出身,又能怎生奈何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當然不可能不明白這種道理。「待他日我成了果毅都尉或折衝都尉,咱們再衣錦還鄉去。」
「嘿嘿!某一直等著呢!」馮四摸了一把絡腮鬍子,眉飛色舞起來,「某那幾個兄弟一直守在老宅裡,成日只能給娘子、二郎君當僕從差遣,恐怕武藝都早就生疏了!某跟著三郎君掙個官兒做一做,回家後也好在他們跟前大搖大擺地走幾遭,教他們張大嘴羨慕去!」
待馮四離開之後,謝琰便徑直前往正院內堂,去拜見李和與柴氏。許是心有靈犀的緣故,遠遠就見李遐玉迎面而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選了原本習武的時候私下去見長輩,望見彼此時,皆怔了怔,而後相視而笑。
對方為何而來,兩人多少能猜得一二。然而,不待他們說上一言半句,李和便提著陌刀自角落中轉了出來:「呵!武藝一日不練就會稀鬆!你們兩個這是在偷什麼懶?!三郎,待會兒回軍營之後,去校場與我打一場,讓我瞧瞧你最近有沒有長進!」
「孩兒遵命。」謝琰笑著迎上前,接下他的陌刀,「不過,此來拜見祖父祖母,是有要事想商量……」李遐玉聽到此處,雖說心中早有預料,卻仍突然覺得有些羞意,刻意放緩了腳步,落在他們身後。
李和斜了一眼談笑如舊的謝琰,撫著雪白長鬚,又瞧了瞧看似毫無異樣的李遐玉:「有什麼話不能遲幾日再說?而且非得你們二人一同過來?莫非又想去北疆,私下尋我來說情?我早就說過,北疆混亂,須得謹慎行事,可不能放你們去胡亂攪動那一池子渾水。別想打什麼主意了,你們趁早回校場上去,還能射幾十箭練一練手。」
「並非為了北疆之事。」謝琰回道,隨在他身後入了內堂。
柴氏早已聽見祖孫二人說話,瞥向李遐玉,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連臉上的皺紋都彷彿舒展了幾分:「元娘,且坐過來,幫我瞧一瞧這兩天積攢的帖子。三郎,有什麼話,你儘管直說就是。」雖說她並不知曉兩個孩子是何時互訴衷腸的,也未曾料到短短數月之間,他們的情意便已經突飛猛進到如此地步。然而,端看兩人眼下這番舉止,又如何能猜不到他們正打算坦白些什麼?
謝琰立即乾脆利落地跪了下來,給兩位長輩行了稽首大禮之後,方鄭重地道:「祖父與祖母在上,且先受孩兒一拜。孩兒……心悅元娘,想娶她為妻,擇日遣官媒提親,望祖父祖母成全!」說罷,他又深深拜下,靜待兩位長輩的反應。雖說他心中已有九分篤定,卻因久久未曾聽見回答之故,多少生了幾分忐忑不安。
垂首拜下的謝琰自是看不見,李和與柴氏對視一眼之後,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李遐玉眨了眨眼,這才發現祖父祖母似乎早便發覺了他們二人的變化。聽得「提親」之語後,長輩們非但不覺得震驚,反倒是一臉理應如此,就像他們早已等待著這一刻似的。她細細回想,心中暗嘆:恐怕在他們依舊懵懂的時候,兩位長輩便已經看出端倪了。如此說來,他們之前急著要給她議親,既有五六分真,說不得也有一二分試探之意。
刻意沉默了半晌之後,李和方重重地咳了兩聲:「胡鬧!你們二人是義兄妹,兄妹之情與夫婦之情如何能混淆?!況且,你先前不是曾說,暫時不考慮婚事麼?往後你還有更多機會得到更好的婚事,莫要一時糊塗,免得日後悔不當初!」
謝琰依舊低著頭,沉聲答道:「孫兒確定,對元娘並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先前不考慮婚事,只是因不曾發覺自己的情意而已!婚姻是人生大事,孩兒從未有過將其視為利益交換的想法,只想娶中意之人。故而,此生非元娘不娶!」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你們家的門第,恐怕也看不上我們這樣的寒門小戶。你如今恐怕滿心都想著繞過你母親,不教她出面甚至不教她得知此事,由自己請媒人提親罷?!當這樁婚事是兒戲不成?!」柴氏接過話,面上含笑,所言卻毫不容情,「便是你娶了元娘,往後你母親若是不認這個兒媳婦,又將她置於何地?!」
「孩兒本便不打算由母親來主持婚事。況且離家數載,音訊不通,在外自行娶妻生子,想來亦是情有可原。若是母親不能體諒,日後怪罪下來,也都是孩兒不孝、擅自娶妻的過錯,與元娘毫無干係。」謝琰謹慎地回道,「祖父祖母儘管放心,孩兒若娶得元娘,必定珍之重之,終生不會負她。婚後她亦會如眼下這般自由自在,不必為任何瑣事所累。」
柴氏還待再問,見身畔的李遐玉有些欲言又止,實在繃不住了,笑著睇了她一眼:「元娘,你難不成是心疼三郎了?想幫他說什麼好話?」
謝琰微微抬起眼,望向李遐玉,就見她正笑意盈盈地瞧著他,答道:「祖父祖母疑惑重重,句句詢問,確實也都是些要緊事。不過,所有這些,我都早便已經問過了,他也早就想清楚了。反反覆覆再問,也不過是一個『避』字罷了。」
「嘖嘖,你們這是早就私下商量好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柴氏笑哼了一聲,「年紀還小著呢,著什麼急?總須得你及笄之後,才能議親。待到你十六七歲的時候,再完婚也不遲。咱們家可不興什麼早嫁,多在家中留幾年才好呢!」
此話無異於滿口答應了,謝琰難掩喜色,迅速地又深深拜下:「多謝祖父祖母成全!」
「混小子,我還沒答應呢,這就謝過了?!」李和瞪圓雙目,拍案而起,「我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若不能升到校尉,可不許你娶走元娘!而且,你休想將元娘帶得遠遠的,只能住在咱們自家的宅子裡!哼,我們給你們重修院子準備新房,倒也讓你省事不少!」
無論他提出什麼條件,謝琰自是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待回過神之後,方想到——他似乎也從未想過,婚後要買個宅子別居。他們二人都早已習慣全家人聚在一起,又何必分開?李家便如同他自家一般,再自在不過,又何必換地方?
當然,明智如謝琰謝三郎,機敏如李遐玉李元娘,也一時間不可能想到,住在女家之中意味著什麼。眼下兩位長輩亦不可能與他們詳細解釋。
趁著興致正好,柴氏立刻命婢女將給孫女精心準備的嫁妝單子拿來,與她一一分說。李和則拍著謝琰的肩仰天大笑,簡直再滿意不過了:招了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孫女婿,簡直就是圓滿!日後重外孫們不改姓也無妨,橫豎都是住在自家裡,在他們膝下承歡,這樣的細枝末節就不必在意了。旁人家的人口都是有進有出,唯獨他們家,有進無出,真是人丁興旺的大好景象哪!
四人都高興非常,未曾注意到李遐齡正目瞪口呆地立在門邊,一臉難以置信:「……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得異常艱難:「阿兄……要娶阿姊?!」這於他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無論如何也從未想過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錯,玉郎,我心悅元娘,便想稟告祖父祖母,求得他們許親。」謝琰回道。李遐玉也微微頷首:「我與三郎,並非兄妹之情,提起婚事亦是水到渠成。」李遐齡一向當謝琰是親兄長,她曾想過,他可能一時間很難接受此事。因此,她原本想著過兩日便尋他徐徐說明,不料眼下卻令他大受衝擊。
李遐齡雙目微紅,不知是該怒瞪阿兄,怨他搶走了阿姊,還是該埋怨阿姊,她怎能嫁給阿兄。這簡直太荒誕了!他如何能接受?!然而,此事明顯已經成為定局,他再如何反對,恐怕也無濟於事了!想到此,他禁不住退後幾步,猛地轉身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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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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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7:44
第九十六章 玉郎糾結
卻說李遐齡驚怒交加之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轉身便疾奔而出。眼前彷彿不斷重複著兄姊二人從容淡定的神色,令他的所思所想所感都無比紛亂。他甚至覺得無法再在這間別院中待下去了,索性就去馬廄牽了馬,無視了大管事李勝的勸阻,便策馬飛奔離開了。李勝完全不知前情,立即回正院內堂稟報:「玉郎方才的模樣有些不對勁,不如派幾個部曲跟著他,也好隨身護衛?」
李和擰緊眉:「好端端的喜事,卻偏教這臭小子攪合得一團亂!!派三兩個人遠遠地看著他,別讓他出事就行了!」他好不容易才終於將看中的孫女婿成功留在家中,簡直是全家都歡欣雀躍的大喜事。怎麼玉郎那小子卻鑽了不知打何處而來的牛角尖,反應這般奇怪?按理說,一個是他最尊敬的兄長,一個是他最濡慕的姊姊,他不該覺得驚喜麼?如今這些少年郎的心思,可真是越來越奇怪了,怎麼也琢磨不透啊!
「隨他去罷,他不過是一時想岔了而已,遲早都能緩過勁兒來。」柴氏倒是很淡定,「阿郎,你不是須得帶著三郎與憨郎趕往軍營麼?你們先用朝食,早些過去就是。我與元娘理一理嫁妝單子,看看可需增減什麼。如此也好,憨郎成親之後,便輪到給你們二人籌備婚事了,我也不至於覺得日子過得無趣。都是自家人,這男家女家都由我來操辦,倒也甚有意思。」
「讓祖母費心了。」謝琰忙又行禮,「孩兒這兩年也存了些家業,便無須分什麼產業了。若是祖母堅持要貼補我,就全算作元娘的嫁妝便是。橫豎都是自家人,日後也得交給元娘打理,不如教她的嫁妝更豐厚些得好。」他與孫夏的境況完全不同,也沒有必要攢什麼傳家的產業。更有甚者,他還打算將這些年經營的微末產業,將來都歸入李遐玉的嫁妝中,只留下職田俸祿。早作打算,也免得他日因這些產業,與家中母親兄嫂生出什麼齟齬來,倒教李遐玉與李家受了損害。
柴氏略作思索,頷首道:「既然你有這份心,那我便都往嫁妝單子上添。三郎,如今你的出身許多人都知曉,只不過他們並不知你離家出走的實情罷了。你登得越高,有心之人便會越加關注你,你與家裡人之間的矛盾遲早都會掩蓋不住。雖說我確實想多留元娘幾年,但仔細想想,你們的親事還是早些定下得好。」
「祖母說得很是。」謝琰笑著應道,「過了年之後,元娘便虛歲十五了。雖說並未到及笄的年紀,但應該也能開始議親了。行完納徵之禮,親事徹底定下來,便不必擔憂母親兄嫂知曉,再慢慢請期也不遲。至於親迎,大可定在元娘年滿十六之後——孩兒並不著急。」納徵之後,李遐玉便已經是謝家人,他也可徹底放下心來,專心應對即將到來的大戰。
他很有些畫蛇添足地加了最後一句,偏偏卻教李和與柴氏都瞧出了幾分小兒女間情熱情濃的焦灼來。當然,兩位長輩皆是不約而同地裝作什麼也不曾發覺。心疼孫女婿歸心疼,他們自是更捨不得早早地讓孫女嫁出去,即使她嫁的是他們最中意的孫女婿也一樣。
這廂三言兩語便將親事徹底定了下來,另一廂李遐齡御馬狂奔了一段時間之後,心中越發難受了。他決定找一個人說一說此事,將悶在心裡的所有想法與情緒統統都倒出來,或許才能舒服一些。剛生出此念,他腦海中瞬間便閃過一個名字——李丹莘李十二郎。他並不是旁人,又是值得信任的摯友,自是再好不過的傾吐對象。
一個時辰之後,他成功地從都督家別院中將李丹莘喚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李丹薇與慕容若。四人在附近縱馬,來到一片開闊草地上。慕容若與李丹薇下馬慢行,兩個少年郎則坐在草地上,眺望著遠方。
李遐齡猶豫片刻,終於決定全盤托出,於是道:「十二郎,你可能替我評判一件事?只要想到此事,我便覺得又惱怒又難過,完全無法接受,但其他人卻像是都很歡喜。我很想知道,難道真是我反應過度了不成?」
「何事?」李丹莘被他這一番話勾起了好奇心,「竟能教你這般難受?且讓我也聽一聽,看看究竟是對是錯。」
於是,李遐齡滿臉糾結地接道:「我阿兄……向我阿姊提親了……」
「……」李丹莘半晌沒有反應,而後瞪大雙目,有些失禮地抬高了聲音,「謝三郎向你阿姊提親了?!」反問的時候,李十二郎多少有些難掩心中的複雜之意。想當初,他也曾想過娶李遐玉呢。若不是同姓,說不得祖父也會贊同他娶這麼一位小娘子。畢竟,以她的見識與性情,足以傲視某些光顧著內宅中饋之事、目光有些短淺的世家女子。
「別——」李遐齡反射性地想要摀住他的嘴,然而卻已經遲了。聽得這句話的李丹薇和慕容若齊齊地轉過身,一個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另一個則有些耐人尋味。
見他們的反應也與他完全不同,李遐齡索性也不再刻意瞞下去了:「一個是我阿兄,一個是我阿姊,你們就不覺得有些奇怪?!」
李丹薇笑道:「玉郎,你這話好生有趣。他們又不是親兄妹,甚至也沒有正式結拜為義兄妹,亦並非同姓,絲毫沒有亂了人倫綱常之處,又有何處值得奇怪?你將謝三郎當成親兄長,難不成卻忘了他其實並非你的兄長?若是日後他重振陳郡謝氏,娶了旁人為妻,你們之間的情誼恐怕自然而然便會漸漸疏遠。如今他娶了你阿姊,成了你嫡親的姊夫,永遠都是一家人,難道不好麼?」
李遐齡怔了怔,搖首道:「十娘姊姊方才所言,絕不可能成真。我相信阿兄,無論他娶了什麼人,都會將我們當成一家人,絕不會與我們疏遠。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分明我們以前都只是兄弟姊妹之情,他們怎麼可能……怎麼會……」
「怎麼不會?」李丹薇繼續循循善誘,「你對謝三郎確實是兄弟之情,但元娘與他卻可能自始至終都並不是什麼真切的兄妹之情。又或許,淺淺的兄妹之情早便成了男女之情,只是你們都並未發覺罷了。如今是一家人,往後亦是一家人,你又何必計較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情意?而且,元娘嫁了謝三郎,從此便不必離家,這不是再好不過麼?」
李丹莘忽然有些不合時宜地加上一句:「阿姊當初拒絕祖父許親給謝三郎,也是因發現他與李元娘二人之間並不尋常的緣故?」那時候他還覺得有些奇怪呢,自家阿姊怎會用那種嫌棄的口氣貶損謝三郎。原來只是無法說出真正的理由罷了。
「當初只是直覺而已。」李丹薇道,「不過,我早便覺得他們遲早都會成為神仙眷侶。既是彼此的知己,又是彼此的依仗,稱為天作之合也不為過。」
聽得此話,慕容若抬了抬眉,勾起嘴角:「如此說來,還須得加一個『青梅竹馬』才更合適罷?俗話怎麼說來著?謝三郎應當算是折衝都尉家的童養婿。李都尉與柴郡君恐怕早便將他當成孫女婿了,自然是皆大歡喜。」
被「童養婿」這個奇妙的詞驚得一時呆怔住了,李遐齡睜大雙眼望著慕容若,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喃喃道:「你或許說得不錯……所以祖父祖母才會如此歡喜。他們一直都盼著阿兄娶了阿姊,也算是招了孫女婿,阿姊就不必嫁到別人家去受苦受累了。」
同樣被這個詞震住了的李丹莘扭過頭,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依舊保持溫和的笑容:「自然不會有錯。你想想,李都尉與柴郡君哪裡捨得你阿姊嫁出去?謝三郎雖看起來不像招婿,卻勝似招婿,又再可靠不過。換了誰家祖父祖母,不會成全他們呢?」
李丹薇輕咳了一聲,正色道:「正是如此。玉郎,你或許並不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何會生出男女之情,只是惱怒他們怎麼都瞞著你罷了。你細細想想,到底是怨謝三郎搶走了你阿姊,還是惱你阿姊奪走了謝三郎?又或者,只是覺得他們二人若是在一起,便會忽略你?不過,在想著自己受委屈之前,也莫要忘了替他們想一想。這世上最值得你阿姊託付的人,究竟是不是謝三郎;而這世上最值得謝三郎娶的娘子,究竟又是不是你阿姊。」
李遐齡愣了愣,猛然猶如醍醐灌頂一般醒悟過來。不錯,他只顧著迷惑惱怒,卻忘了替阿姊阿兄著想。他們二人為何不能結親?若是對彼此有情,又為何不能成婚?除了謝琰謝三郎之外,他還能放心誰來娶走自家阿姊?除了阿姊之外,他又能安然接受誰嫁給阿兄為妻?
他們一家人之間如此信賴親密,如何可能輕易接受忽然來一個外人,將自己的家人奪走?仔細想想,阿兄與阿姊確實是最適合的。如此,他既不用擔心有人突然冒出來搶走阿姊(諸如何飛箭),又不必憂心有人忽地心血來潮想嫁女與阿兄(諸如許多他或許不知道的人)。皆大歡喜?不錯,簡直十全十美!
終於從牛角尖中轉過彎的李遐齡朝著李丹薇、慕容若與李丹莘慎重地行了個禮:「多謝你們的開解,我想通了,這便家去向阿兄阿姊道歉。」他不該轉身就跑,反而教他們擔心,也會讓他們生出誤會。
「或許,他們所欠缺的,並非你的道歉,而是道喜。」李丹薇笑道,「替我向元娘轉達一聲道喜,旁的不必多說,改日我親自去問她。」
「好。」說罷,李遐齡便翻身上馬,又一路飛馳而去了。
李丹莘遙遙望著他,頗有幾分淡淡的憂傷。慕容若見狀,拍了拍他的肩:「雖說李元娘這般的小娘子委實少見,但你也不必太想不開。她這樣的小娘子不適合你,這天下間,恐怕也只得一個謝三郎能制得住她。而你,只消尋一個如你阿姊這般的小娘子便足夠了。」
李丹莘嘆了口氣,搖了搖首:「我對她……並無此意。只是覺得,你們的眼光與運道都很不錯罷了。」
聞言,李丹薇禁不住笑了起來,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放心罷,十二郎。你的娘子便交給我來物色,保管讓你娶個中意的,如何?遍尋靈州找不著,咱們就去長安找。總能發現合適的,絕不會委屈你。」
「那我便先謝過阿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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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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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7:57
第九十七章 歡喜冤家
李遐齡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到自家別院,翻身下馬後,迎面就見自家大管事李勝正帶著一群僕從急匆匆走來。心中分明知曉謝琰必定已經隨著祖父前往軍營,他仍是禁不住問道:「阿兄可還在?我有事尋他。」
「三郎君與憨郎君都去軍營了。小郎君若有事需轉達,不如某派人去帶個信?」李勝道。
「算了,你有事儘管去忙罷。」李遐齡略有幾分失落,緊接著又趕往正院內堂去見李遐玉。他心裡一面想著該如何與阿姊道歉,又一面有些急切地欲讓她知道他如今的支持態度,還有些擔心阿姊會對他失望。仔細想想,阿姊一定從未想過,他的反應竟會是這樣激烈罷?作為阿弟,不替阿姊著想不說,只顧著自己情緒失控,確實一點也不可靠。無論換了是誰,恐怕都會覺得難過罷?
然而,當他懷著忐忑不安踏入正院時,卻並未瞧見李遐玉的蹤影。
柴氏與姑臧夫人坐在內堂中,正攬著茉紗麗輕聲說笑。不經意間,柴氏瞥見他探頭探腦的模樣,嗔道:「玉郎,不可失禮,還不過來拜見姑臧夫人。」
李遐齡遂撣了撣袖子,挺直脊背走上前,給兩位長輩行禮。
柴氏又道:「一大早便衝出門去,又匆匆趕回來,恐怕沒來得及用朝食罷?趕緊用些點心鮮果,且墊一墊。待會兒便要用午食了,多吃些。」經她這樣一說,李遐齡才恍然覺得腹中飢餓,遂聽話地去用了些吃食。因心中始終掛唸著李遐玉,他並未在內堂中逗留多久,便告退離開了。
這三進的院落並不算大,李遐齡一路走一路詢問,不多時便問得了李遐玉的行蹤。原來她因清晨未曾習武的緣故,特意去了校場練武。於是,他便又立刻趕往校場。遠遠便望見,自家阿姊正立在校場中央,揮舞著陌刀與思娘的一桿長矛對戰。刀光矛影交錯輝映,幾乎將兩人的身形完全遮擋住了,外人根本瞧不出任何空隙。然而,陌刀勢沉而長矛靈動,以力博巧,自是時時都會湧現出令人禁不住擊節而嘆的種種妙招。
李遐齡暫且放下了滿腹心思,認真地觀看起來。清晨他因心憂兄姊之故,並未專心練武,所以才恰巧趕到內堂聽見了那些話。如今眼見著阿姊打得如此精彩,他亦有些技癢起來,遂來到兵器架邊選了一柄橫刀。
「嘖,終於捨得回來了?」輕輕甩著長鞭的孫秋娘斜睨了他一眼,「我真想替阿姊問一問你,你今年究竟幾歲?都已經是半大的少年郎君了,居然還如此之不講理,可真是生平罕見。這世上的阿弟,若都如你這般不懂事,當阿姊的不知該有多辛苦!!」
平常面對她這般的冷嘲熱諷,李遐齡都能理直氣壯地回幾句。這一次,他卻無言以對,心中更覺得羞愧難當:「我……確實是錯了。一時間很難接受阿兄與阿姊……所以才這般衝動。」說到此,他心中微微一動,抬眼望向對方:「難不成,你早便知道了?所以反應才如此平淡?!」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孫秋娘抬了抬下頜,「我只知道,謝家阿兄會待阿姊極好,這便足夠了。而且,嫁給他之後,阿姊不必離開家、離開我們,一家人還能如眼下這般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我正求之不得呢!」
儘管李遐齡亦是愈想愈覺得這樁婚事再好不過,但瞧著孫秋娘這般歡喜的模樣,便忍不住刺她一句:「阿姊是不必嫁出去了,但你遲早都須得嫁出去。到時候,只有你一人孤身在外,想想也有些可憐呢。」
「……」孫秋娘被他這般一噎,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那我不嫁還不成麼?!在家中修行,當個女冠,永遠都跟在阿姊身邊!哼!你怎麼不想想自己?遲早要娶妻生子,又要貢舉做官,日後恐怕一年半載也難得見阿姊一面。嘖,我可真是同情你呢。」
這下,便換成李遐齡覺得心酸難當了。然而,仔細想想,振興家業何其重要?作為男兒,確實不可能永遠沉溺在阿姊阿兄的寵愛之中。「我貢舉出仕,日後說不得便能幫上阿姊阿兄的忙。而你除了跟在阿姊身邊,還能為她做什麼?」
孫秋娘的下頜抬得更高了,一臉蔑視:「呵,貢舉出仕,說不得還須得等上十年二十年呢。而我,如今就是阿姊認定的軍需官,日後為阿姊打理經濟庶務,必教她有使不完的財物——你行麼?」
她這般有理有據,李遐齡竟無言以對,只能全方位地敗退。然而,他到底仍有些不甘心,於是便揮起橫刀,邀戰道:「罷了!別的不提,你可敢與我一戰?咱們也有些時日不曾打鬥了罷?我看你光顧著繡花,武藝定然都生疏了!」
「要戰便戰!誰還懼你不成!」孫秋娘立即扔下長鞭,挑了一柄輕刀,便衝了上去。
於是,待李遐玉與思娘結束比鬥之後,便見旁邊二人正打得熱火朝天。她方才並未注意到自家阿弟早已經回來了,如今見他們打得正歡,不由得搖首微微一笑:「每到此時,兩人就如同倒退了好幾歲似的,孩子氣得很。偏偏,換了是其他時候,他們便很是冷靜成熟。也不知該說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是好,或是不好了。」
「不是有『歡喜冤家』之言麼?」念娘笑盈盈地捧著杏酪過來,「想來,小郎君與二娘子便是這一類了。如今二人瞧著兩看兩相厭,說不得若是一時間分開了,便會彼此思念呢!日後各自成家立業,再想到如今的時光,恐怕也只有懷念與快意罷。」
聞言,李遐玉若有所思,仔仔細細端詳了兩人好半晌,方暗自想道:說來,若是秋娘嫁得太遠,一家人唯獨她遠遠離開,未免也太過可憐了些。不若眼下就替她好生物色靈州甚至弘靜縣內的少年郎。再過兩年,她亦將至荳蔻年華,也該議親了。
這次激戰,李遐齡險而險之地勝了。他尚且來不及得意,孫秋娘便很不服氣地又邀了一回戰。而這一次,是她贏了。打成平手,自然並非李家玉郎想要的結果,於是再度邀戰。二人為了孰勝孰負打來鬥去,都累得面紅耳赤汗如雨下,仍舊不肯罷休。原本在旁邊觀戰的李遐玉剛開始時尚有些點評一二的興致,但見他們都將她忘到了腦後,全然沉浸在爭奪勝負之中,便索性自顧自地去射箭了。
待得將近午時,他們依舊還如火如荼地打著,李遐玉不由得一嘆,對思娘、念娘道:「兩人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恐怕一時間不可能罷休。咱們且去正院內堂,稟告祖母與姑臧夫人。總不能一直讓長輩等著。」
「是!」念娘回首瞧了好幾眼,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忽而笑起來。
「你笑甚麼?」思娘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不免問道。
念娘轉了轉眼眸,低聲道:「你不覺得,其實二娘子與小郎君也很相配麼?而且,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總比日後娶進來一個還須得娘子重新調教的孫媳婦好多了。換了陌生人,若見小郎君如此信賴尊重元娘與謝郎君,恐怕還不得多想幾分?自家人麼,便沒有這麼些顧慮了。」
李遐玉瞥了她一眼,道:「你此言……倒是不錯。不過,婚姻大事,還須得看他們的。若是當真彼此厭煩,毫無男女之情,湊在一起也難熬得很。而且,無論是秋娘或是玉郎,都需得仔細擇一位佳偶方可。那些個心性狹小之輩,也休想進得咱們李家的門來,免得壞了家中的和睦。」
「元娘這番話,聽來倒是極像一位阿家呢!」念娘抿嘴笑道。
「是麼?長姊如母,可不就是一個阿家?」李遐玉道,想了想又一笑,「如此說來,有我這個一直待在家中的姊姊在,恐怕不少小娘子都不願意嫁過來罷?不過,玉郎年紀小,倒是不必著急。你們二人改天向外頭的管事娘子們傳個信,讓她們注意些適齡的小郎君,好生打聽記錄下來,也好為秋娘擇婿。」
「是。」思娘與念娘齊齊應聲。
李遐齡與孫秋娘都並不知自家阿姊已經開始操心他們的終身大事了。兩人打得渾身痠痛,最終以勝負局數相等,不得不握手言和。回過神來之後,早已經過了午時,李遐玉亦是不見蹤影。李遐齡遂急匆匆地,又趕去她的院落裡見她。
見到阿姊之後,李遐齡眨了眨眼,突然仍是覺得有幾分酸意:「阿姊……你和阿兄……」
李遐玉見他這般神色,早已知道他想通了,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無論如何,你都期盼我過上這世間最快活愜意的日子,我亦是同樣。原本我便想找個合適的時候,徐徐向你說明白。如今看來,倒是免了這些嘴皮子功夫了。也不知是誰,竟幫了我一個大忙。」
「是十娘姊姊。」李遐齡回道,「她還托我向你們道喜——我也,我也想恭喜你們。」
「你的恭喜,我收下了。」李遐玉的神情越發柔和,「玉郎,改日咱們一同去拜祭爺娘罷?這個消息,我也想早些告訴他們,好教他們徹底放心。」
「好。」李遐齡頷首,「擇日不如撞日,過些日子就要到中元節了,咱們去做個整月的大道場,一同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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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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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8:09
第九十八章 旁觀送嫁
時光倥傯,瞬息之間便又至仲秋時節。雖則零零星星仍有薛延陀人與突厥降部你來我往的消息,但到底漠北那些遊牧部落已經漸漸緩過勁來,並未貿然全部南下,侵擾大唐邊疆。即使如此,李和依舊嚴令謝琰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又命李遐玉不可輕舉妄動。雖說李遐玉覺得自家祖父的反應有些激烈,卻也遵從了他的命令。不過,往日裡還能圍剿馬賊為民除害,而今她只能帶著一群群人時不時上賀蘭山四處轉一轉,方能繼續磨練女兵與部曲們的反應與血性了。
又是一日清晨,靈州正中主道附近的某座裡坊中,酒肆甫開張不久,便迎來了幾位打賞格外大方的貴客。這一行人既有白皙俊美的郎君,亦有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更有作胡服打扮的小娘子,另有婢女部曲護送,顯然來頭不小。他們要了二樓臨窗的一間雅室,又讓夥計上了幾壺上好的陳釀清酒與佐酒的吃食,而後紛紛各自坐下來。
「姊夫怎麼不留在都督府相送一番?」李遐玉接過思娘倒的桃漿,含笑問道。
慕容若挑起眉:「那一房人瞧見我就不自在,我又何必自找無趣?」他似是並不在意李九娘平素的輕蔑之態,啜了一口清酒,朗朗笑道:「而且,瞧著十娘與她姊妹情深,執手相看淚眼,我心裡也很是堵得慌。待他日軍功加身,去往長安之後,再讓她們幾姊妹重聚,不知又會是何等場景了。」
「想必定會……十、分、有、趣。」李遐玉領會了他的言下之意,脆聲笑起來。
「這李九娘確實不是什麼好人。」茉紗麗輕哼了一聲,難得露出幾分惱意,「都說隴西李氏貴女儀態端方、禮節周到,但她看著我總像是不懷好意……或者說,我就活像是他家的奴婢似的。」她的漢話並不算得太好,很是勉強地說出了自己的感覺:「我也不想理會她,在都督府的時候只與十娘一同說笑。後來與祖母說起此事,祖母也只教我不必為這種不相干的人生氣。」
「李九娘素來便瞧不起寒門子弟與外族人,就像是這世上只有他們五姓七家那些頂級世族才最高貴似的。阿嫂不必與她計較,以她的脾性,去了長安見了那些鮮卑高門,必會受到教訓。」孫秋娘寬慰她道,「而且,說來李九娘已經算是不錯了,至少心事都會顯露在臉上。那李八娘才是一肚子壞水呢!幸好她已經嫁了,眼不見為淨。」
「我聽聞,李八娘成親時,你給十娘姊姊出了好幾個主意,想要下一下她的面子?」李遐玉斜睨了她一眼,「幸好十娘姊姊沒有聽你的,睚眥必報也須得看時候才好。若是惹急了她,誰知她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孫秋娘臉微微一紅,搖著她的手臂嗔道:「看她做下的那些事與所受的懲罰,總覺得還是太便宜她了,所以才想教訓教訓她。」
「如今咱們並沒有教訓她的藉口與實力,便是你心中再不甘也只能暫且放下。」李遐玉道,「此外,教訓人也不必像我這般直來直往。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豈不是更好?你若能修得七八分彎彎繞繞坑人的功夫,我日後便不需替你擔心了。」
聽罷,孫秋娘連連頷首,李遐齡則憑著「天敵」的直覺,立即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阿姊,哪有你這般教妹妹的?她本來就虛偽得很,時常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若是再厲害些,豈不是會禍害更多人?」
慕容若也噗嗤一聲笑了:「玉郎說得有些道理。元娘,你教妹妹可真是不拘一格。」
「小娘子厲害些又有什麼?」茉紗麗則表示支持贊同,「而且,如果秋娘將那些欺負咱們的人都欺負回去,不是很痛快麼?秋娘,你好好學,學會了之後再教我!我雖然討厭那種彎彎繞繞,但也不想因為聽不懂,白白被她們嘲弄欺負。」
孫秋娘愉快地應了一聲,遂暗自揣摩起來。李遐齡一口暗血哽在心裡,十分不熟練地轉移起話題來:「我只聽說,李八娘嫁的是滎陽鄭氏子,李九娘又得了什麼婚事?知己知彼,往後也好多注意些。」他一直忙於進學課業,便是曾厭惡李九娘對自家阿姊無禮,也從未關注過她的婚嫁之事。
「好像是范陽盧氏。」慕容若淡定地回答,「盧夫人的族侄孫。」
「原來這樁婚事是盧夫人促成的。」李遐玉略作思索,「嘖,該說什麼好呢?十娘姊姊這般的好孫女,偏不能入她的眼。而對李八娘、李九娘,她倒又是偏袒又是寵愛,可真是奇怪得很。不過,只要有都督在,十娘姊姊與姊夫便不會吃虧受累。」
「十娘早便想開了。」慕容若接道,「這麼一大家子人,哪能討得每個人歡喜?盧夫人是祖母,只管尊著敬著便是,旁的再多也不會有了。若她只想要個和樂融融的假象,誰又裝不出來呢?至於幾房之間的暗潮洶湧,且看往後就是了。」
這時候,倚在窗邊的孫秋娘忽然笑道:「送親的車隊來了!這裡果然瞧得很清楚!哎呀,果真比李八娘出嫁的時候更氣派許多。阿姊,以李七娘與李八娘的脾性,若見了這般浩浩蕩蕩的嫁妝車輛,心中該是如何嫉恨難當呢?」
「嫁妝很多?必是盧夫人私下貼補了不少。她們都嫁入世家,又遲早都會去往長安,嫁妝多少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開。至於私下裡到底誰會佔上風,我們便不知曉了。」李遐玉道,也走過去隨意地看了幾眼。
「說起來,阿姊,為何李七娘、李九娘都是送往長安發嫁?而李八娘與十娘姊姊都是在靈州出嫁辦喜事?」孫秋娘又問。
「因為李七娘與李九娘嫁的人家都在長安,自然由長安發嫁更合適。李八娘嫁的人家據說雖已經在長安定居,卻因與都督相交甚深的緣故,自願來到靈州娶親,再直接回滎陽族中祭祖。至於十娘姊姊——」李遐玉笑著瞥了慕容若一眼,「約莫是姊夫太主動的緣故罷?為了娶得十娘姊姊,不惜一退再退,答應了都督諸多條件。」
慕容若額角的青筋微微跳了跳,彷彿在無言地詢問:為何你會知道這些?!
李遐玉擺出一付莫測高深的模樣來:「天下間作祖父母、父母的都是一般心思,哪裡會如此容易便讓你娶得十娘姊姊歸?」 而後,她便繃不住笑起來,再也維持不住世外高人的模樣:「不過,我也只是猜測罷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孫秋娘、李遐齡與茉紗麗都滿臉佩服地望著她,又好奇地看向慕容若。便聽孫秋娘又問:「雖說在靈州迎親,我們都能湊熱鬧也很歡喜。不過,慕容姊夫,以鮮卑婚俗,婚禮的時候無需阿爺阿娘在場麼?」
「我阿爺早逝,阿娘這兩日便會到靈州來主持婚事。」慕容若回道,「若不是堂兄與貴主皆不能輕易離開族中,恐怕也會動身過來。族中曾遭逢變亂,只餘下我們堂兄弟二人,其餘皆是不甚熟悉的遠親,所以我才連同族儐相都尋不出幾個來。」
「慕容姊夫放心。」李遐齡有些同情接道,「我和阿兄、大兄,都會幫你!我已經與先生說了,請他邀些認識的文士一同過來,與你當儐相,幫你作詩。不就是過三關斬六將麼?人多起來,總會讓女家滿意的。」
「岳祖父……都督應當不會為難我。」慕容若笑道,別有深意地望向李遐玉,「我只是有些擔心,那些個想棒打新婿的人卻不肯輕易放過我。元娘,我許你十盒上等的茶餅,到時候可能高抬貴手?」
李遐玉立即露出大義凜然之色:「我豈能被區區十盒上等茶餅所收買?原本因捨不得十娘姊姊心疼,只想打你幾十下便作罷,如今卻覺得半點都省不得了。不替十娘姊姊殺一殺你的威風,往後你若是欺侮她又該如何是好?」
慕容若見她說得十分認真,遂覺得自己有些畫蛇添足了,便一把摟住李遐齡:「玉郎,看來我的安危,只能交給你和謝三郎了。替我告訴他,若是他能幫我擋了這一遭,待他成婚時,我一定義不容辭!!」
李遐齡剛要應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慕容姊夫,我阿兄娶阿姊,誰捨得當真打他?這樁買賣可做不得!」
「……說罷,你們想要什麼?」
「我哪裡能做得了阿兄的主?你不如直接去問阿兄?」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客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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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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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7 00:28:19
第九十九章 十娘大婚
倏忽間便又過了數天,李丹薇與慕容若大婚的吉日如期而至。這一日秋高氣爽,和風徐徐,正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一早,李家人便兵分兩路,分別去往都督府與慕容家別院。李和、柴氏帶著自家兩位小娘子趕往女家送親,謝琰、李遐齡和孫夏則前去當儐相,立場登時迥異。
李遐玉即將登車之前,李遐齡還替慕容若說了幾句好話,看來是早已心軟了:「慕容姊夫這些時日都在看名家詩賦呢,學得可認真了,作起對子也已經很像樣了。看在他這般認真的份上,阿姊便網開一面罷?」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睨著他:「玉郎,你可曾想過,為何姊夫早不學晚不學,偏偏就這數十日廢寢忘食?可不是想讓你們這些個儐相熱血沸騰起來,願意鼎力相助於他麼?再者,他可是身負弘農楊氏血脈,想來漢家之學亦是從小修習,只是不學吟詩作賦罷了。莫說是作對子了,吟幾句催妝詩,應當也有兩三分把握罷。」
「再者,我只負責棒打新郎,其他的可都是都督府那些大舅兄、小舅郎負責之事。便是我有心想放他一馬,也須得問一問十二郎是否願意。」
李遐齡略作猶豫:「到時候,我替慕容姊夫向十二郎求一求情?」
「婚事正該這般熱鬧。」謝琰接過話,抬起雙眸望向立在牛車上的李遐玉,微微一笑,「若是不好生為難一番新郎,又如何能讓女家甘心嫁女?如何引來眾人歡聲笑語?玉郎,求情這樣的事可不能做。十二郎捨不得自家阿姊,恐怕正摩拳擦掌等著呢,可不能教他為難。咱們做儐相的,為新郎衝鋒陷陣是應該之事,卻沒有必要迂迴行事。」
「不錯,你也太較真了些。」柴氏端坐在牛車中,「無論如何為難,新婿都得受著,這便是咱們大唐人的規矩。世家尚且文雅一些,若換了尋常百姓人家,便是將新婿捆起來倒吊在房樑上的也有呢。總不會讓新郎誤了迎娶的吉時就是了。」
李遐齡聽罷,突然覺得親迎之禮似乎待新郎官十分之不和善,於是默默地敗退了。謝琰推著他來到駿馬邊,笑道:「咱們還是趕緊去慕容家別院罷,免得遲了,教慕容若等得焦急。」孫夏搔著腦袋,目光炯炯:「這回我可得好生學一學。」他答應作儐相,亦是有些小心思在內的。
當李家人來到都督府後,李和自去拜見李都督不提,柴氏帶著孫女們前往正院內堂見盧夫人。彼此寒暄了幾句,盧夫人便十分含蓄地無視了祖孫三人,親熱地與族人親眷以及其他客人們繼續誇著李丹薇,雙目微紅地感慨著孫女長大之後終究還是嫁出去了,幸而她暫時會待在靈州,不似其他姊妹遠去千里之類的話。
李遐玉聽得後,心中嗤笑不已。不知內情的諸多人卻連連贊盧夫人慈愛,種種漂亮話連番地說出來,都督府儼然便成了親人和睦的典範。不多時,一臉喜色的崔縣君入得內堂,笑對眾小娘子道:「十娘正在梳妝打扮,難免心裡有些不安。不如各位小娘子且移步去她的閨房,陪伴她片刻如何?」
李遐玉與孫秋娘率先起身,隨著婢女去了。而後陸陸續續又有好些小娘子跟過去,毫不掩飾滿臉的好奇之意。有些人更是暗暗議論,拿李八娘的婚禮與這場婚禮細細比較,隱晦地推測著都督府眾小娘子的婚事「成敗」。當然,無論如何比較,她們在面上都不可能看出半點不妥來。畢竟,都督府必須維持表面上的公平——李丹薇與李九娘嫁妝多,亦是暗中貼補為主;李八娘嫁妝少,看著卻仍是十分豐厚。
李八娘出嫁後,李丹薇便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居處,卻再也不會精心打理那小院落,任花紅草長,也別有一番野趣在其中。李遐玉與孫秋娘進入院子的時候,她已經穿上了華美而莊重的花釵翟衣。由於李司馬是從五品官的緣故,作為嫡女的她可穿戴花釵五樹、翟五等,配上素紗中單、青衣革帶、蔽膝珮綬等,瞧起來有種別樣的氣勢。
李遐玉笑看她梳妝打扮,時不時與她說話解悶。孫秋娘守候在一旁,偶爾插上一兩句。倒是李十一娘、李十二娘等,同樣坐在李丹薇閨房中,卻很有些拘謹之感。不過,她們雖與李九娘走得近些,性情倒是平和許多,不至於在這大喜的日子給李丹薇添堵。至於其他小娘子,自然更是乖巧守禮,免得給這位李都督最喜愛的孫女留下什麼壞印象。
這一廂歡聲笑語延綿不絕,另一廂卻已是嚴陣以待猶如出征之前的軍隊。慕容別院中,著一身爵弁服的慕容若拜別母親後,便來到外院,環視著他的儐相們——十來個儐相皆是滿面含笑,既有玉樹臨風如謝琰者,亦有一臉稚氣如李遐齡者,更有魁梧若山如孫夏者,以及纖瘦矮小如李家西席先生者。
巡睃著這群神態各異的儐相,慕容若心中不由得升起淡淡的惆悵。若是儐相們如雁翅狀排開,左邊都是謝琰這般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右邊都是孫夏這般威風凜凜的勇猛之士,迎親隊伍又該引來多少人矚目,讓多少小娘子忍不住投瓜擲果?至於眼下,能找來幾個文士當儐相便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其餘的要求只得放寬些。
而後,他立即振作起來,翻身上馬,振臂高揮:「迎吾家新婦去!」
「迎新婦去!!」儐相們與後頭的吐谷渾侍衛齊聲呼應,氣勢十足。足足上百人的迎親隊伍,皆騎著膘肥體壯的駿馬,朝著都督府呼嘯而去。圍觀的路人們見了這等壯觀的迎親隊伍,不由得彼此打聽起來,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娘子結親。待得知是吐谷渾那位王子與都督府小娘子成親之後,立刻多了好些障車族,摩拳擦掌地準備阻攔迎親隊,也好討些喜錢、湊個熱鬧。
來到都督府跟前時,裡頭自然早已準備妥當。李丹薇的一群堂兄把手在正門前,要求新婿並儐相們對著都督府大門以及周邊的景緻吟詩作對。不作出能讓他們滿意的詩句與對子,便堅決不會放迎親隊伍通過。
慕容若十分坦然地環視著儐相們:「有勞了!!」
謝琰莫測高深地望了他一眼:「先請幾位士子罷,我便留待後頭再說。催妝詩準備了好幾首,旁的就罷了。」
孫夏也跟著道:「我就是來幫你擋棍棒的,其他什麼詩賦我都不懂,別問我!!」
聞言,慕容若頷首笑道:「想不到謝三郎你居然還提前作了催妝詩……真是夠義氣!如此,我便可高枕無憂地迎得佳婦歸了!」
此時,以李遐齡與李家先生為首的儐相們已經各吟了幾句,都督府卻依然不放行。慕容若遂大笑著出列,也對了幾句。儐相與迎親隊自是轟然叫好,謝琰、李遐齡亦皆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都督府的郎君們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幾句對得還不錯。
當然,拿詩句敲開正門只是開始。以都督府的規制,門門檻檻不知有多少道,所有文士上陣都一時間未必能詠出那麼多好句子來。如此,到得內院門前時,眾人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時,只見月洞門內,呼啦啦湧出一群手持棍棒的婦人與小娘子來。
為首的那位小娘子戴著驅儺面具,棍棒舞得虎虎生風。一眾吐谷渾侍衛都覺得那身影十分眼熟,情不自禁地退後數步,將新郎慕容若與儐相們留在了前頭。那些陌生的儐相見那棍棒掃來,彷彿風雷響動,更是匆忙四下閃避。更有圍觀的客人暗中私語,感慨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居然這般厲害!!若換了是尋常郎君,恐怕也少有這般強悍的罷!
世家娶親,婦人小娘子們也不過湊個熱鬧,何曾出現過這般凶悍的攔路猛虎?一時間,連侍衛帶儐相併圍觀賓客,無不同情起新婿來。
眼見著連自家侍衛與儐相都靠不住了,慕容若只得硬著頭皮沖上去,轉眼間便受了十幾下,遂禁不住呼喚道:「謝三郎在何處?!玉郎!玉郎!!」
李遐齡正與疑似孫秋娘的小娘子打得難捨難分,如何顧得上他?謝琰在一眾婦人的圍攻下,猶如閒庭信步般避讓得恰到好處,襆頭袍服絲毫不亂。見狀,除了幾個含羞帶怯的小娘子仍隱晦地追著他不放之外,其餘婦人皆轉攻向其他儐相。
不多時,慕容若便已經挨了足足上百下。雖然李遐玉並未用多少力氣,但他亦並非什麼銅筋鐵骨,自是處處酸麻乏力。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反擊的時候,謝琰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一手便接住李遐玉擊來的棍棒,輕輕往旁邊一帶:「此處有我,慕容莫要在附近逗留太久,趕緊進去罷。」
慕容若立即脫身而出,帶著一眾迎親者朝裡頭衝去,將持棍棒的婦人小娘子們擠得七零八落。一片混亂中,謝琰牽著那棍棒,帶著李遐玉七繞八彎,來到略有些偏僻的角落裡,避開眾人的目光。而後,他這才不緊不慢地放下棍棒,朝著她一笑:「可打得暢快了?你視十娘如親姊,教訓教訓慕容亦是應當的。」
「所以你才不曾阻攔?」李遐玉撥開驅儺面具,露出半張俏顏,眸光流轉,動人之極。
「不錯,總須得讓你盡興方可。」謝琰道。兩人並肩往裡行去,遠遠地觀望著迎親隊繼續過關斬將,鬧出不少笑話來。由於場面略有幾分混亂,謝琰亦不急著繼續去當他的儐相,遂也取出一張面具戴上,偽裝他是女家之人。
正努力闖關的慕容若自是不知他本來就不得用的儐相們已經少了一個,依舊悶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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