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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飛雪 -【叛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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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09:06
標題:
單飛雪 -【叛逆】《全文完》
叛逆
《叛逆同名套書》單飛雪
誰說名叫蘇笙,人就要很「書生」、很愛看書、很文靜、很楚楚可憐?!
是啦!她不說話、坐在那不動時,的確看起來柔美得不得了,
迷死一堆男人來跟她約會,但這些男人約會一次,嚇得沒敢再有第二次。
蘇笙無所謂,照樣我行我素,挑戰麻煩,說話豪爽,沒有什麼能教她怕!
但這次她真的怕了,怕一個叫荊永旭的男人,
怕跟他再沒第二次約會,怕說錯話,怕太愛他……怕得都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麼沒用……
這世上人人都渴望愛,但他卻選擇逆愛而行,情願孤獨。
多年來再美再溫柔的女人都不能夠令得他動心,
偏偏遇上蘇笙這個說話直接的魯女子讓他動搖。
聽說她綽號叫「不二」,男人不想約會第二次,
聽說跟她說上幾句話,男人會嚇得想立刻投降逃走……
但跟她一起,他只覺得快樂,只想約會她一次又一次。
原來他對愛的口味這麼怪,不怪的他不愛,愛了卻又……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09:21
楔子
蘇笙二十七歲,弟弟蘇家偉二十二歲。父母于車禍中喪生,姊弟倆相依為命,感情深厚。
蘇家偉就讀文大戲劇系,就快畢業,正準備考研究所,他夢想將來能當個導演拍電影。
蘇笙經營竹笙餐廳,高中肄業,她的夢想是弟弟能出人頭地拍電影,還有,繳清父母留下的房貸。
蘇家偉模樣斯文,戴著黑框眼鏡,喜歡彈吉他,愛聽森山直太朗的歌。為人彬彬有禮,渾身洋溢著書卷氣。
蘇笙五官清秀,身材纖瘦,留短髮,有雙清麗大眼,望人時眸光清澈,靈氣逼人。她靜靜不說話時,看起來楚楚可憐,活生生是個氣質美人,但——氣質個頭!看她做事、聽她講話,嘿,柔美的氣質頓時破功,灰飛煙滅。
她是標準的男人婆一個,舉手投足正氣凜然,愛穿T恤牛仔褲趴趴走,說話直率,無女人家的矜持,又不懂浪漫,弟弟給她取了個綽號,叫「不二」。
為什麼是「不二」?因為太多男人對蘇笙一見鍾情,但只要跟她約會一次就完蛋,從此再沒消息,逃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要逃?因為男人多半自尊心強,愛面子,偏偏蘇笙有話直講,口沒遮攔,往往無心的言語,換來男人寡情的對待。
譬如(為保護當事人,以下皆用化名)——
張三約會蘇笙,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張三一時感動,便說:「我對妳一見鍾情,我有想照顧妳的衝動。」
蘇笙納悶地問:「可是你還在念大學,怎麼照顧我?」嗚呼,張三夭折。
換了個李四約會蘇笙。李四是大律師,帶蘇笙去君悅飯店吃晚餐。
李四情不自禁,覆住蘇笙的手,深情款款道:「妳知道韓國女星李英愛嗎?她是我的偶像。妳長得像她,可惜不會打扮,待會兒我帶妳去買洋裝。」
「我不習慣穿洋裝。」
「套裝?」
「我不喜歡穿套裝。」
「女孩子穿裙子很好看。」李四還不放棄。
「李四,我的偶像是周星馳。」OK!大家層次不同,快快解散。
每每約會後,蘇家偉聽完那過程莫不笑得流淚。「姊,以後妳約會,乾脆別講話。」
失敗多次,蘇笙倒是無所謂,只覺得緣分強求不來。再說她忙著賺錢,不急著交男朋友,但一晃眼,二十七歲了。唉,感慨!
蘇笙急著賺錢是有原因的,父母去世後,家中經濟她一肩扛。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房子,她高中還沒畢業就進社會打拚了。
當年悲劇發生時,蘇家偉才十一歲,是個小六生,為了照顧弟弟,蘇笙休學,去夜市擺路邊攤,賣一條十元的領帶。黑道來收保護費,她覺得沒道理,堅持不給,黑道兄弟便把攤子砸了。
不爽給黑道錢,不爽攤子被砸,蘇笙理直氣壯地去找員警,員警包庇黑道,蘇笙就去找民代,民代不理她,OK!天無絕人之路,蘇笙聽了賣菜歐巴桑的話,去報社找記者,記者不見她。蘇笙又聽了隔壁歐吉桑的話,在報社前舉白布條學人家抗議,鬧到報社社長出面。
結果社長被蘇家姊弟的遭遇感動,命令記者追蹤這件事。於是記者揭發員警的惡行,員警逮捕黑道兄弟,黑道兄弟找老大出面,老大氣得跳腳。老大查來查去,最後發現鬧事的是一對無依靠的姊弟,性情中人的黑道老大,聽完蘇家姊弟遭遇,掬一把同情之淚,覺得欺負弱小有損黑道顏面,便把手下揍得半死。
當天蘇家偉放鞭炮,給姊姊鼓掌。翌日課堂作文,老師出題「我最敬佩的人」,蘇家偉毫不猶豫地寫下——
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姊姊。她比流氓還酷!姊姊如果混黑道,一定可以當堂主,不,當老大!
老師大筆一揮,得了個「丙」,還附上眉批——
不可混黑道,混黑道沒好下場。
當晚蘇笙看了作文簿,痛哭流涕。欣慰啊~~
之後黑道老大為了表示歉意,保證會罩蘇家姊弟倆。他介紹蘇笙去料理店工作,最後當家偉高中畢業考上大學,蘇笙已經在老大資助下,租了住家樓下的店面,開起竹笙餐廳。
每當憶起往事,蘇家偉不得不崇拜姊姊。對於老姊的毅力,只得兩個字能形容——「恐怖」。
有次她得盲腸炎,醫生要她住院,那天是週末,餐廳生意好,她忍痛工作到打烊才入院。結果盲腸炎變腹膜炎,病房多躺好幾天,錢也花更多了。那次蘇笙差點翹辮子,去仙山跟爹娘團聚。當時家偉嚇得面色發青,很怕唯一的姊姊掛掉,又很嘔她的牛脾氣,簡直不知該怎麼說她。
蘇笙躺在病床,痛得咻咻叫。她對弟弟說:「家偉,我領悟到一件事,做人不可『因小失大』。」她以姊姊的身分給弟弟開釋,完全忘了每次因小失大的都是她,喜歡挑戰不可能任務,愛打抱不平追根究柢,不怕危險勇闖虎穴的也是她。
充其量蘇家偉只是跟在姊姊背後的小蝦米,當姊姊衝衝沖地闖江湖,熱愛和平的蘇家偉只有含淚搖旗吶喊的分。
今天,蘇家偉又被姊姊嚇到了,他最親愛的姊姊拖他去做一件很丟臉的事,嗚~~她竟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09:52
第一章
「家偉,快點~~」蘇笙拖著小弟奔向百貨公司,兩人跑得氣喘吁吁。
「去百貨公司幹麼?」難得週末,懶得出門說。
「那裏辦活動。」
「什麼活動?」
「就是……」
擠入人群,蘇家偉看見臺上辦的活動,轉身就跑,卻被蘇笙一把拽住。
「看見沒?」她指著臺上。「參加比賽,贏了有十萬!」
「姊,十萬很吸引人,但身體健康更重要。」蘇家偉面有難色。
「有了十萬,你念研究所就輕鬆了。」蘇笙好興奮。
「現在很好,省一點就行。」
蘇家偉領口一緊,蘇笙用力搖他,好似他搞不清狀況。「十萬~~家偉,吃就有十萬哪!」
蘇家偉被晃得頭昏眼花。「贏了才有十萬,我食量小,妳也不大——」他指著臺上數名壯漢。「怎麼贏他們?」
這是劭康食品舉辦的「泰式辣餃」產品發表會,臺上即將進行的是吃餃子大胃王比賽。十分鐘內吃下最多餃子的,可以贏得十萬大獎。
蘇家偉惶恐,他不要參加這麼丟臉的比賽,簡直像豬在臺上表演吞咽的能耐,有損他文藝青年的形象。他閉眼裝死,蘇笙搖醒他。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是很難贏,可是十萬哪!」
「嗐~~」蘇家偉歎氣,看見姊姊眼中激射出的光芒。
「總要試試吧,機不可失!」蘇笙興致勃勃,豪情萬丈地說完,立刻拖他上臺。
「等一下!」將蘇笙推到一邊,蘇家偉含淚道:「好,我去,但妳不可以。」
「為什麼?」
「妳幫幫忙好不好?妳是女生欸,留點形象吧。女孩子參加這種比賽很丟臉,妳不要去。」他慷慨赴義,沒想到蘇笙不領情——
「一起去,機會大!」蘇笙牽住小弟,上臺去。
☆☆☆☆☆☆☆☆☆
那邊,人群裏有個高大英挺的男子,他氣宇軒昂,佩戴藍芽耳機,正透過領口麥克風與工作人員對話。男子叫荊永旭,是劭康食品總裁荊劭的私生子。荊永旭行事低調,長年旅居國外,負責開發產品,主導採購部門。
「有沒有按照指示烹調?」透過麥克風,他詢問後臺的方廚師。
廚師回話:「沒問題,五百顆水餃陸續下鍋。」
「不要一次全下,注意火候,餃皮才不會失去Q度。」
「知道了。」
荊永旭身旁站著一位長髮美人,她不時靠過來,與他交換意見。大美人臉上的妝無懈可擊,身上套裝耳環首飾也搭配得完美至極,舉手投足風情萬種,散發魅力自信,整個人光芒四射,恍若一尊女神。
大美人是劭康大股東孔國璽的獨生女,孔文敏。她剛接任公關部,這是到任後所辦的第一個大型活動,秉持一貫要求完美,務必好到無懈可擊的態度,她花了整整兩個月籌備,大到場地規劃,小到臺上一桌一椅,包括盛水餃的盤和裝水的杯,都親自挑選。眼看人潮越聚越多,各大媒體到場拍攝,大美人不禁陶醉起來—— 孔文敏,好樣的,妳真是太優秀了!第一次辦活動就有這麼多人……
她問荊永旭:「滿意嗎?」
「還不錯。」他點點頭。
「一定會非常成功,你會看到我的實力。」她得意洋洋。
他微微笑,目光卻被臺上一名清秀女子所吸引。
孔文敏撩撩長髮,嫵媚一笑,還在陶醉中。「我已經在小西華訂好房間,備香檳美食,等著跟你開慶功宴……」瞄向身旁愛慕的男子,她想入非非。
「好。」
「真的?」她眉開眼笑。
「別忘了找德淑跟薑浩,這次活動他們幫了不少忙。」他補上一句,雲淡風輕地戳破她的妄想。
「喔,好啊……」佳人苦笑,失望哪!荊家和孔家頗有淵源,他們自小認識,可是荊永旭老是和她保持距離,隨年歲增長,距離沒縮短,反而更長了。孔文敏聳聳肩,安慰自己——不是他不喜歡她,他對任何人都一樣,他天生缺乏熱情,習慣待人冷淡。
主持人宣佈活動開始,參賽人就位。
荊永旭一直注意的女子,留一頭俐落短髮,髮色濃黑,一雙大眼,明亮精神。穿鮮黃T恤,膚白似雪,身段苗條。這樣一位可人兒,參加大胃王比賽?令他好奇。
孔文敏也發現她了,輕蔑笑道:「女孩子參加大胃王比賽?可見十萬獎金多吸引人。」
比賽開始,蘇笙猛地發功,狼吞虎嚥,一口塞三粒水餃。蘇家偉含蓄,挾起水餃,小口慢慢嚼。蘇笙拚勁的吃相教觀眾驚奇,議論紛紛——
「那個女人好會吃。」
「好大的嘴~~」
「哇,有沒有嚼?用吞的?牛啊?」
孔文敏輕蔑地嘲諷:「為了十萬,吃得這麼難看~~」
「我覺得可愛。」荊永旭笑了。
「可愛?」孔文敏大笑。「你的審美觀有問題。」
蘇家偉吃到第三盤就放棄,看向老姊。「姊,不要逞強~~」
「我要贏!」蘇笙進攻第四盤,邊嚼水餃邊注意一旁挑戰者的進度。吃到第六盤,她面有菜色。
上第八盤時,有人沖下臺吐,有人抱肚呻吟,有人趴桌休息。參賽者進食的動作慢了,但蘇笙還是頑固地一口口努力。
蘇家偉擔心地勸她:「姊,妳冒冷汗了,快停!」
開玩笑,停什麼停?現在只剩個肥佬跟她拚,說什麼也要撐下去。
「十一盤了……不能放棄……」蘇笙冷汗涔涔,繼續吃。
觀眾被蘇笙嚇到,媒體記者拍個不停。這麼個瘦弱女子能吃那麼多餃子?大家竊竊私語,感到不可思議。
第十五盤,肥佬摀嘴瞪蘇笙一眼,敗陣下去吐了。
「冠軍出現了!」主持人舉高蘇笙的手。「蘇小姐贏得十萬大獎!」
主持人遞支票和獎盃給蘇笙,觀眾們拍拍手,既驚訝又羡慕。
主持人問蘇笙:「蘇小姐瘦瘦的,能吃這麼多水餃,可見這個泰式辣餃非常好吃,妳覺得這水餃跟傳統的水餃有什麼不同?」明在問,實則幫廠商宣傳。
「……」蘇笙一臉茫然,抱著獎盃的手微微發抖。肚子好脹,要命~~
「姊,妳要不要緊?」蘇家偉擔心地看著蘇笙。
蘇笙吸口氣,很困難地開口:「餡很好……但是……皮不……Q……」
嗄?主持人傻住,贏走十萬的人竟嫌人家的產品?
「姊!」蘇家偉掐她手臂。笨,人家送十萬,她還批評?真不會做人。
台下,孔文敏氣得跳腳。「她胡說什麼?」
「活動失敗,召員工開會。」荊永旭丟下這句,便離開會場,留下呆愣的孔文敏。
天啊~~孔文敏抱頭揪髮,情緒崩潰。瞪著臺上那穿著破牛仔褲傻笑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精心策劃的活動就這麼毀在她手裏!
☆☆☆☆☆☆☆☆☆
「人家提供獎金,妳還嫌?」回家路上,蘇家偉罵姊姊。「教妳很多次,講話要修飾,先想一想嘛!」
「我說的是實話。那個皮喔,爛爛的咧,真的不好吃。」
「厲害,吃了快一百個餃子。」蘇家偉覷著她,像看一頭怪物。
好脹!蘇笙捧著肚子,走路變外八,像個孕婦。「吃水餃也能賺十萬,真希望常常有這種活動。」
「剛剛看妳吃得冒冷汗,真怕妳暈過去。」
「拜託喔,哪有人會因為吃東西暈過去?」
蘇家偉忽停步,瞪著路旁,指著地上。「死老鼠欸,真可憐。」他對著被車壓扁的老鼠屍體,雙手合十,表情憐憫。「我幫牠念一下大悲咒。」
「又來了,同情心氾濫欸……」蘇笙等著,望著地上稀巴爛的老鼠屍體,忽然腸胃翻攪,胃液往喉嚨冒,她拔腿往麥當勞沖。
「我去廁所~~」快吐了!
蘇家偉念完大悲咒,對老鼠說:「好了,你可以安心去天堂了。」在速食店外等了又等,蘇笙還不出來,他正納悶,忽聽到店裏員工嚷嚷——
「有人在女廁暈倒了!」
☆☆☆☆☆☆☆☆☆
會議室內,參與這次活動的員工們,惶恐地瞅著荊永旭。
他坐在長桌中央,正品嘗活動剩下的餃子。孔文敏在一旁,來回踱步,氣憤地指責蘇笙。
「豈有此理,有這種人拿了十萬,不感謝就算了,還在媒體前批評產品。我不甘心!這死丫頭從哪冒出來的?會不會是競爭對手派來的?」她歇斯底里,無懈可擊的髮型轉眼被自己揪得亂七八糟。
好了,荊永旭放下筷子,雙手交握,抵著下巴,望著大家,表情莫測高深。
「她沒錯,是我們的餃子沒煮好,餃皮失去Q度。方廚師?」
「是。」
「我提醒過,餃子要分批煮。」
「呃……我怕來不及,所以……」不敢再說了。雖然,荊永旭微笑著,一副耐性等著聽解釋的樣子,但他目光犀利,令方廚師望而生畏,索性站起來認錯。「對不起,是我失誤。」說完一臉心虛膽怯。
孔文敏停止咒罵,員工們相顧失色,不知荊永旭會如何處置。雖然會議室裏冷氣開著,但因為緊張,大家汗流浹背。方廚師尤其汗流得厲害,頭髮都濕了。
荊永旭沈思了會兒,對秘書指示:「通知人事部,提撥優渥的退職金給方廚師。」意思是開除他。
「經理?給我一次機會……」
「抱歉,我要確保將來對下屬交代的事,能準確無誤的執行。」說完,他看著孔文敏。「妳也有責任。活動是妳企劃的,沒顧慮到參賽者反應,導致活動失敗,妳該檢討,散會。」荊永旭收拾文件,轉身離開。
孔文敏追上他,忿忿不平地說:「這樣說不公平。我會追回獎金,誰叫那個小姐在媒體前胡扯,沒必要給她!」
「妳該著急的不是獎金——」荊永旭按下電梯開關,冷冷地說:「而是追蹤參與活動的記者,趕在報社發稿前看過新聞內容。」
「這我會做。真倒楣……」隨他步入電梯,門關上,孔文敏疲憊地籲口氣。撇開公事,問他:「這次會待多久?」
「到下禮拜五。」
「這麼快?」
「有批食材要簽約。」
孔文敏從口袋掏出鑰匙給他。「這幾天不要住飯店,來我家。」
荊永旭覷著鑰匙,沒收下。
「我等你來。」她拉住他手,硬將鑰匙塞給他。
☆☆☆☆☆☆☆☆☆
蘇笙因為一下子吃太多辣餃,得了胃炎,被送進醫院。深夜,市立醫院來了不速之客。
蘇笙和弟弟一起瞪著時髦美麗的孔小姐。在孔文敏告知來意後,蘇笙勃然大怒。「開玩笑?收回獎金?」
「算了,本來就是意外之財。」蘇家偉低聲安撫姊姊,主張息事寧人。
「什麼算了?我吃一百多個餃子欸,現在她要把獎金換成水餃,那……那是……」轉頭問弟弟:「是幾個餃子?」
蘇家偉立刻換算。「一個餃子如果三塊錢,就是三萬三千三百,點三三三個餃子。四捨五入就是三萬三千三百個餃子……但是如果是一個餃子四塊錢,那就是……」
「夠了~~」蘇笙瞪著孔文敏。「我要三萬多個水餃幹麼?」就算拿到店裏賣,也要賣一整年吧?
「蘇小姐愛吃水餃,可以囤在冰箱慢慢吃。」孔文敏態度高傲。
「你們公司沒信用。」蘇笙忿忿不平。
孔文敏強勢道:「蘇小姐在臺上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們決定取消獎金。」
有嗎?蘇笙困惑。「哪一句?」
「皮不夠Q。」蘇家偉提醒。
「喔。」了!但是,瞭解不代表接受,蘇笙對孔文敏說:「做生意講信用,如果一開始說冠軍可以贏三千三百多個水餃,我沒話講,但你們——」
「是三萬三千三百點三三三……」蘇家偉低聲提醒。
蘇笙眼角抽搐。「反正就是很多餃子啦!」
白癡姊弟!孔文敏懶得廢話。「賽前簽的協議書裏有注明,如果『劭康』遇不可抗拒的因素,導致活動不能順利進行或臨時取消,本公司有變更活動內容的權利。」
蘇笙聽了瑟縮一下。「但是當時活動進行順利……」口氣變得虛弱了些。
孔文敏擡高下巴。「信不信我能找出一百多個理由,證明我們的活動並不那麼順利?」
蘇家偉拉拉姊姊衣角。「他們有律師,妳吵不贏的,算啦。」
可惡!蘇笙嘀咕:「我不要三萬多個餃子。」轉頭問小弟:「還是你愛吃?你愛吃的話我可以接受。」
「饒了我吧!」蘇家偉表情恐懼。
孔文敏取出筆填支票。「這樣吧,妳為了參賽鬧胃炎,這是我的心意,至於三萬多個水餃要不要隨便妳。」將支票扔在病床上。
蘇笙看著支票,票額兩萬。擡頭望著孔文敏,口氣冷靜地說:「妳不該這麼做。」
「什麼意思?」孔文敏秀眉一揚。
「妳應該將支票恭恭敬敬拿給我,不是用扔的,這是禮貌。」
孔文敏嗤地一笑。「我根本連兩萬都不用付。反正十萬支票會止付,這兩萬要不要兌現隨妳,這是我的名片。」又扔來一張名片。「要餃子的話,跟我的秘書聯絡。」孔文敏離開,跩得像只開屏的孔雀。
「囂張喔。」蘇笙哼一聲。
「那……這兩萬支票?」
「給我。」她伸出手。
蘇家偉將支票交給她,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好歹賺兩萬,可以了啦。」
「名片也給我。」
蘇家偉撿起名片給她,恐懼道:「三萬多個水餃就不用了,我吃怕了。」
「桌上的週刊給我。」
「看書好,看書消消火,不要跟他們計較,妳生病要多休息。」蘇家偉把週刊拿給她。
蘇笙又伸手。「手機。」
蘇家偉交出手機。「這麼晚,打給誰?」跟著,他愣住,張大嘴,瞪直眼,不敢相信——
蘇笙撕掉支票,翻開週刊,拿起名片,撥到「一週刊」控訴專線。
撥通後,蘇笙自床上彈起,對住手機忿忿道:「一週刊嗎?我要抗議,劭康食品辦活動欺騙消費者,我要檢舉!」
蘇家偉背過身,流下淚。好、好、這才是他姊,喜歡小事鬧大,熱衷捍衛真理,有姊如此,幸耶?嗚呼~~
☆☆☆☆☆☆☆☆☆
次日深夜,荊永旭收拾文件正準備離開公司時,有人闖進來。
「不要開除方廚師。」是荊錦威,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荊錦威身形削瘦,輪廓俊美,衣著時髦,有股貴氣,和樸素低調的荊永旭不同。
荊永旭輪廓陽剛,身材粗獷,衣著隨興。荊永旭像藍天裏自在的雲,莫測高深,行蹤飄忽;而荊錦威則是暗夜滿天的星,絢爛華麗。
「方廚師是我介紹的人。」荊錦威求情。
「所以呢?」荊永旭挑起一眉。
「不能開除他。」
「方廚師在我的部門做事,犯錯就該負責。」
「給個面子,他是小蕙的叔叔。」小蕙是荊錦威眾女友之一。
「是嗎?」荊永旭微笑。「方廚師做錯事,沒關係,因為他是什麼小蕙的叔叔?」
荊錦威臉色微變。「他年紀大,工作不好找。」
「錦威,不要感情用事。」荊永旭言簡意賅,輕推開他,走出辦公室。
「等等!」荊錦威追上來。
「還有事?」
「文敏做了宵夜,等你過去。」
「對了,幫我還她。」他從口袋摸出鑰匙,拋給荊錦威。
「你不去?哥,你不要老是讓她傷心。」
荊永旭微笑,冷淡地說:「那麼,你安慰她。安慰女孩子是你的專長啊。」
☆☆☆☆☆☆☆☆☆
荊錦威前往孔文敏住處,按下門鈴,聽見奔來的腳步聲。門打開,沒看見荊永旭,佳人臉色一沈。
「他呢?」
「他不來,不用等了。」他將鑰匙拋還給孔文敏。
「有沒有幫我勸他?」
「有。」
「他怎麼說?為什麼不來?有事?工作還沒結束?」
荊錦威歎氣。「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他喜歡獨處。」
孔文敏頹喪,關門。
荊錦威坐下,望著一桌菜肴。「太好了,晚上還沒吃。」嘗了幾口,讚不絕口。
孔文敏入座,一臉茫然地問:「錦威,我很醜嗎?」
「妳醜?那外面那些女人要去死了。」
「還是我條件還不夠好?」
「妳聰明漂亮,是我哥瞎了眼,他那個人只愛自己,妳甭理他。告訴妳,我懷疑他是GAY,妳看他從不跟女人約會,怪不怪?」
「他什麼時候才肯接受我?」孔文敏傷心地落淚了。
一看見她的淚水,荊錦威呆住了,撇下筷子,心疼地湊過來,情不自禁吻她。
孔文敏怔住,隨即一巴掌打過去,指著門咆哮:「你幹麼出去!」
「妳眼中只有他,可是他不愛妳,愛妳的是我。」荊錦威苦笑。
她面紅耳赤地說:「少裝純情!荊錦威,你的女人不是很多嗎?去找你的女人!」知道荊錦威愛她,卻惡意刺激他。將她在荊永旭那裏受的氣,全發洩在荊錦威身上。
「妳說得對。」荊錦威悻悻然離開。聽見她將門甩得震天響,他腳步一頓,呆在日光燦白的走廊,眼裏閃過一抹悲哀。
按了電梯,門滑開,他頹喪地籲口氣,取出手機,按下一組號碼。
「Anny?晚上有空吧?我現在過去,一小時後到。」
關了手機,驀地,又將手機砸在地上。「Shit!」好沮喪。
☆☆☆☆☆☆☆☆☆
七日過去,這晚,蘇笙看著週刊大笑。「哇~~我真的好崇拜我自己喔,家偉,姊姊厲害吧?」她勝利地揮舞週刊。
蘇家偉覺得好笑。「克制點,笑一個晚上了。再笑下去,小心下巴脫臼。」
週刊報導「劭康」舉辦活動欺騙消費者,文內附上孔文敏跟記者解釋的照片。
蘇笙得意洋洋,念著週刊報導:「公關經理孔文敏表示,這是一場誤會,近期就會兌現十萬塊獎金……」欺善怕惡喔!她笑嘻嘻地說:「這下子就算不甘願也得付了。」
「姊,她會恨死妳。」
「管她咧。」蘇笙高興極了。
☆☆☆☆☆☆☆☆☆
那邊,商務套房,荊永旭放下週刊,撫額低笑。這個容貌清麗的蘇笙,竟反將了文敏一軍,真令他刮目相看。有人敲門,荊永旭開門,是孔文敏。
「我帶宵夜給你。」她沒問一聲就闖進來。
荊永旭不耐煩地歎聲氣,關門。「我不餓。」
「吃點嘛,特地買來給你的。」孔文敏坐在沙發,擺碗筷。「真是!幹麼住飯店?我那房間多得是。」
「不想麻煩妳。」
「說是不想麻煩,其實是怕欠人情吧?從以前你就這樣,總是拒人千里之外。學學錦威,做人要輕鬆點,我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眼角瞥見週刊,她臉一沈。「你看見了?」
「唔,妳處理得壞極了。」荊永旭坐下,打開電視,故意轉到吵鬧的綜藝節目。
「你還說……」她目眶一紅,哽咽了。「今天還被王董罵一頓,晚上要寫檢討報告。因為是你的產品,所以我特別用心……結果變這樣,氣死我了……」說著,委屈地哭起來,順勢往他身上靠,倒在他懷裏。
「那個女人太可惡太卑鄙了,她陷害我……我好嘔……」
荊永旭輕輕推開她,站起來。「我還有事,妳自便。」
孔文敏尷尬,晾在沙發。「你休息嘛,陪陪我。」
他不理會,走向書桌,坐下辦事。
☆☆☆☆☆☆☆☆☆
這天餐廳休息,蘇笙去銀行存錢,刷過存簿後,她愣住,倒抽口氣——十萬沒了,有人領走十萬!
蘇笙顫抖,拿出手機打給蘇家偉。「家偉家偉~~十萬沒了、有人盜領……」身邊警衛經過,蘇笙拉住警衛急嚷:「快報警,有人盜領我的錢!」
「是我領的,不要報警!」電話那頭,蘇家偉大叫。
「什麼」蘇笙咆哮:「你給我立刻回家!」
蘇笙沖回去,蘇家偉已經到了。一看到他,蘇笙撲過去罵:「你領了十萬幹麼?」
「拿去買東西。」
「買?買東西?」蘇笙暴跳如雷。「那是要讓你念研究所的,你瘋啦!」
「姊……」
蘇笙氣急敗壞地打斷他。「我工作這麼辛苦,省吃儉用就是要讓你念書,你一下子就花掉十萬?」
蘇家偉慚愧地低下頭,怯怯地道:「姊,我需要錢。」
蘇笙怔住,滿腔的怒火變為擔心了。「是不是闖禍了?」
蘇家偉點頭。
「好,老實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幫你解決。」蘇笙喘口氣,又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
蘇家偉笑出來。
她罵道:「還笑?」
「我訂了機票。」
「要出國?你……逃難?」看樣子事情嚴重,弟弟跟人結仇?「是不是惹到誰?我找王叔幫忙。」王叔就是當年罩他們,有情有義的黑社會老大。
「姊,給妳。」蘇家偉從口袋掏出機票給她,蘇笙一臉困惑,他解釋:「三十號妳生日,行李箱買好了,機票和錢也準備好了,獎金妳贏的,放假去泰國玩吧。」
蘇笙回過神,跳起來搥他。「我幹麼去玩,馬上把機票退掉,浪費錢!」蘇笙嘴上凶,心裏卻亂感動的。
他笑著慫恿:「爸媽去世後,妳忙著照顧我,每天都在工作,從沒對自己好過。去年暑假妳讓我跟朋友去曼谷玩,那裏物價低廉,有好多好玩的景點。」
「沒興趣,我不要放假。」太奢侈了。
蘇家偉感慨地說:「妳不知道那時我在泰國,跟同學吃好住好,心裏很內疚,一直想著要是妳也來,不知道有多好。姊,妳一定要去,人怎麼可以從不放假?」
「我要顧店。」
「店裏有我和店長,去吧?」
「真是。」蘇笙板起面孔,嘴硬道:「我又不想去,幹麼逼我?很煩欸,莫名其妙!我不會去的,我告訴你,我明天就把機票退掉。你以後不要自作主張,搞不清楚狀況欸你,莫名其妙……」她嘮嘮叨叨回房去。
蘇家偉對著房門喊:「姊,那是我的心意,不去我會傷心喔。」
☆☆☆☆☆☆☆☆☆
泰國 曼谷
拗不過蘇家偉,蘇笙飛往泰國度假。她在飯店辦好住房登記,接受飯店人員的建議,前往水上市場。
到了目的地,蘇笙租船雇船夫,小船穿梭在水上市場。日光燦燦,蘇笙戴上帽子,驚奇地睜大眼四下觀望——
河兩岸,人聲喧嘩。河面上數十隻船擠著,或載觀光客,或載販賣物。貨物琳琅滿目,五顏六色團在一艘艘船上。那麼多的顏色,絢爛著眼,教蘇笙覺得像被拋進個繽紛夢裏。船販充滿生命力的吆喝,周圍忙著殺價的旅客,這兒熱情美麗,生氣勃勃,蘇笙目不暇給,有重新活過來的暢快感。
有船載滿鮮花,紅黃綠的與她擦身而過,香氣蒸發,熏得蘇笙暈陶陶。忽來一陣風,卷走她的帽子。蘇笙驚呼,看著帽子被風卷高,飄遠。
那邊,河畔住家二樓,露天陽臺,有個男人倚在欄杆前。他聽見呼聲,長手一伸,截住帽子。男人順著呼聲望去,水光瀲灩,小船蕩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一雙清靈大眼。
蘇笙–荊永旭認出她來,喜溢眉宇。
從蘇笙的方向看去,只看見個男人揮著她的帽子,向她致意。由於日光刺目,蘇笙看不清楚那男人的長相。船夫搖槳,蕩過去,來到男人住處前,蘇笙搖晃著站起來,踮腳伸手,跟他要帽子。
「謝謝,帽子是我的。」她的聲音飽含精神。
荊永旭倚著欄杆,俯望她,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蘇笙仰著臉,看清楚男人的樣貌了。日光中,他的模樣教她呼吸一窒,她沒見過有哪個人比他更有男人味的。
他的五官端正,高鼻樑,寬頰骨,方下巴,點點的胡渣使他看起來很粗獷。他並不特別英俊,但那望著她的目光流露出一股自信,彷彿能洞悉一切。他的肩膀寬得不可思議,貼身的白襯衫,刻畫出他的肌肉線條,襯托出那健康的古銅色皮膚。敞開的領口,裸露的喉頭,給人一種狂野的感覺。
他對她笑,仍握著帽子,沒給她的意思。以為他聽不懂中文,蘇笙踮高腳,滑稽地用力揮手,拍拍頭又指指帽子,動作大,表情多。
「嘿,Thank you!my、no、is me、嘿、you、普哩司~~」她用蹩腳的英文溝通。
荊永旭他眸底滿含笑意,興味盎然地盯著她,臉上表情莫測高深。
「拿去。」他以中文回答,拋落帽子。
蘇笙沒接住,帽子就這麼掉到河裏,她彎身撈,足尖一滑,整個人栽入河中。
這下子,河面一陣騷動。船夫趕緊伸長手,要蘇笙抓漿,而一旁的旅客大叫,你推我擠,看熱鬧的成分多過救人的誠意。混亂中,蘇笙喝了幾口水,呼嚷著,沈進水裏。
荊永旭跨出欄杆,投身入河,潛進去,輕易地撈住蘇笙,將她拽出水面。
一隻小手緊緊揪著他胸膛,直顫抖著,他不自覺地,更用力地抱緊那貼著的柔軟身體,驀地他感到一陣熱。分不清是因為河水是熱的,抑或真是身體燙?他甩掉驟然升起的異樣情緒,騰出左手扣住船,船夫們幫著將他們拉上船。
蘇笙又咳又喘,右手還拽著害她落水的帽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0:34
第二章
帽子掛在屋簷吹風。
位於二樓的露天陽臺,右邊是開放式廚房,中央擺著原木長桌,搭配十隻木椅。桌上,藤制的盆子裏,各樣水果窩在一起,有紫葡萄、紅毛丹、綠芭樂、黃芭蕉、淺粉紅蓮霧,看來賞心悅目。天頂,吊扇旋轉,呼呼地吹去暑氣。不同于外頭水上市場的喧鬧。這裏散發著慵懶安逸的氣息。
蘇笙坐著,身上圍著白色大浴巾,正打量著救她的男人。他在料理區烹煮咖啡,空中彌漫濃烈的咖啡香。
方才溺水時她差點嚇破膽,可這會兒已忘了先前的恐怖經歷,心情愉快,滿面笑容地流覽他的處所,欣賞他烹煮咖啡時熟練精準的動作。
她奇怪地想為什麼光是坐在這裏,看著這個陌生男子,她的心情竟會這麼好?而且,這好心情裏還夾雜一點緊張和興奮。她不自覺地重複扒梳頭髮的動作,一會兒撥劉海,一會兒髮腳塞耳後,一下調整胸前浴巾高度,一下改變坐姿,覺得手足無措,又有點呼吸紊亂和不明所以的慌。胸腔裏,心臟怦怦跳,皮膚發燙,喉嚨很乾,疑惑這男人的每個動作怎麼都能令她讚歎?他的存在霸佔住她整個視線。
該死,蘇笙抹額,她流汗了。
荊永旭端兩杯咖啡過來,在她對面位置坐下。他好笑道:「為了一頂帽子,弄到這麼狼狽,值得嗎?」
「當然值得。」
「帽子很貴?」
「不是名牌,但卻是我弟送的。」
「原來如此,我叫荊永旭。」他自我介紹。
「你是臺灣還是大陸人?」
「臺灣。」
「怎麼會住在曼谷?」
「這裏充滿生命力。」他用野性又充滿磁性的嗓音說:「清晨天色未明,外頭小販聚集,鬧烘烘地準備著。當太陽升起,熱氣蒸著花卉蔬果,香氣彌漫,醒來,教人覺得身心舒暢。」
他的言語動人,蘇笙聽得嚮往,她伸出手。「你好,我叫蘇笙,謝謝你救我。」說完,燦出個大大笑容。
這張小臉,瞬間亮在荊永旭的眼底。像停電夜裏搜出的手電筒,啪地閃光,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微笑,握住她的手。這溫暖小手,似藏有豐富情感,堅定又熱情。
同時,被握住的蘇笙心裏泛起奇妙的感受。他的手心粗糙,有厚繭,可是異常溫暖。大手輕輕握住她,傳遞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妳喜歡吃水餃嗎?」他眼裏閃著幽默的光。
「嗄?」水餃?蘇笙驚訝。「為什麼問?」
「來度假的吧?不嫌棄的話,留下吃晚餐?我請妳。」他撫著下巴,思索道:「吃泰式辣餃怎麼樣?」
「不要。」她大動作地搖頭揮手。
「泰式辣餃是我的拿手菜。」荊永旭故意逗她。
「謝謝。我不愛吃水餃,尤其泰式辣餃。」
「泰式辣餃不好嗎?」她那堅決的口氣,令他覺得好笑。
蘇笙向來胸無宿物,立刻把原因挑明瞭。「我之前參加吃餃子大賽,吃泰式辣餃吃到吊點滴,醫院躺兩天。我現在一看到餃子就想吐,最好連聽都不要聽到。」她噁心的吐舌,又掐掐喉嚨,好像泰式辣餃是拔頭的暗器「血滴子」。
「這麼慘啊?」她的表情真多,活靈活現。他忍住笑,套她的話:「這麼說,那個餃子很難吃?」
「餡不錯,酸酸辣辣很爽口。皮差了,不夠Q。我吃的那家是做冷凍食品的,劭康食品,你聽過嗎?在臺灣很有名,大賣場都有賣。」
「好像聽過。比賽結果怎樣?」
「我贏啊!」她毫不矜持,得意洋洋。「我吃最多,拿冠軍。」
「這麼瘦,怎麼有辦法吃那麼多?」
「為了十萬塊啊,不過……劭康這間公司沒信用。」蘇笙眉一皺,啜口咖啡。不知道坐在對面的正是劭康總裁之子,老實批評:「當時,主持人問我好不好吃,我說餃子皮不Q,他們不高興,派公關經理取消獎金。」
「難怪妳生氣。」
「對呀,我的確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是當時我沒想那麼多,我說實話。講實話沒錯吧?是不是啊?」
「是。」他好笑地點點頭。
她握緊杯子,忿忿地說:「可是真正讓我火大的是他們派來的經理,好跩哪,開了兩萬支票打發我,支票用丟的,只差沒砸在我臉上,太瞧不起人了,我一氣之下打電話去一週刊控訴他們!」想起這事,她就嘔,長那麼大沒受過這種侮辱。
荊永旭瞅著她,覺得好笑。看她氣得面紅耳赤,方才她還笑嘻嘻哪,這會兒氣了,講話急又快,眼色認真,表情十足,身上裹條大浴巾,頂著亂蓬蓬的髮,這身裝扮,令氣結的她看起來像個要糖吃的小孩,滑稽荒謬,卻很可愛。
「後來呢?」
「後來啊……」她又笑了,仰起下巴,瞇起眼,心滿意足地說:「那還用說?乖乖付我錢啦!」
荊永旭不自覺地跟著牽動嘴角,流露笑意。很久沒遇到這麼直率的人,說風就風,說雨就雨,情緒通通攤在臉上,怕時發抖,高興立刻笑,生氣馬上握拳嚷。問什麼,她回什麼,毫無防備,坦白透明。
荊永旭不同,他含蓄曲折,情緒百轉千回,深藏不露。如果說蘇笙像一部彩色繽紛的卡通片,那麼他就是部古老黑白的默片。蘇笙活潑明朗,一下抓住他視線,他看得目不轉睛,覺得有趣。
他說:「要是一般人,拿兩萬就算了。」
「可是他們言而無信,還派經理羞辱人,換作是你,你會認了?」
「如果是我……」
「你怎麼做?」
「我沒辦法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會去參加吃餃子比賽。」
蘇笙驀地臉紅,有點尷尬。糗了,好像不該跟男人臭屁她多會吃喔?她耳朵彷彿響起弟弟的話——
講話前先想一想,「不二」小姐,男人都被妳嚇跑啦~~
蘇笙臉一沈,唉,失言。
看她臉紅,他笑道:「別誤會,我不是笑妳。」
她想了想,說:「反正不管怎樣,還是感謝劭康啦,以後還是會吃它的產品。」
「哦?不是很氣嗎?」
「我是爭取該得的權益,不過畢竟是他們給的獎金,我才能出國玩。」她感慨:「很多人吃虧就算了,怕事怕麻煩,可是明明有理,站得住腳,幹麼畏畏縮縮?只要對的、有道理,就該捍衛自己的權利,對不對?」
「也許吧。」他補上一句:「不過有時爭取權利,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要看情況。」
「你說的也有道理。」蘇笙沈默,頭越垂越低。他也不吭聲,氣氛有點詭異。她後悔,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講得那麼慷慨激昂幹麼咧?現在,這男人八成把她當成貪吃貪錢又愛計較的女人。
唉,悶咧。蘇笙躊躇,該不該識趣地起身告辭,可是衣服還沒乾……她羞窘地胡思亂想,他則愉快地欣賞她局促的模樣。
半晌,他問:「不吃水餃,吃牛排怎麼樣?」她猛地擡頭,對上兩潭深不見底的黑眸。他懶洋洋地笑。「怎樣?決定了?」
「好哇!」她眼睛一亮,燦笑了。
蘇笙的笑容太炫目,他看著,像一下失足栽入深淵,腳踏下到地,心卻浮在胸口,太不像自己。
☆☆☆☆☆☆☆☆☆
荊永旭將牛排用香料醃妥,離晚餐還有點時間,他決定帶蘇笙流覽附近風景。
「想不想拍照?」
「我有相機。」蘇笙掏出包包內的傻瓜相機。
「那種拍出來的效果不好。」
走進客廳,荊永旭回房,出來的時候拿著專業用的相機,和乾淨衣褲給她。指著右邊走道:「直走右轉就是廁所。」
蘇笙去廁所。拉開門,裏面有個男人穿四角內褲在刷牙。
男人看見蘇笙,笑了。「哈囉,妳是?」
「對不起!」蘇笙甩上門。門唰地又拉開,男人走出來,蘇笙立刻後退。
「妳是誰?」男人留著長髮,相貌俊美,大剌剌地問蘇笙。
「我是蘇笙。」蘇笙眼睛不知放哪,亂尷尬的。奇怪,穿內褲的是他,她卻尷尬得要命。
「她是我朋友。」荊永旭過來介紹:「這是我弟,荊錦威。」
荊錦威怪叫:「你有朋友?奇跡喔!」他握住蘇笙的手,用力搖幾下。「妳好,歡迎歡迎!在哪工作?來玩的?幾歲?住哪間飯店?哇呀,妳的衣服咧?」他將蘇笙從頭看到腳,啕啕,細皮嫩肉,長相可口,很好很好。可惜留短髮,胸部太小,七十五分!
色狼喔~~蘇笙拽緊浴巾,明知他什麼也看不到,還是被瞧得很不自在。
「褲子穿上!」永旭將他推回去,甩上門,帶蘇笙到另一間浴室。「在這換吧。」
蘇笙很快換好衣服,荊永旭的T恤太大,她必須不時拉高領口,免得露出太多肩膀。短褲讓她穿成了七分褲,褲頭直往下掉,幸好他細心,多給一條細繩,蘇笙拉高T恤用它勒緊短褲,再放下T恤蓋住,大功告成。
蘇笙朝空中嗅了嗅,又拉高T恤嗅了嗅,這衣服有太陽曬過的味,聞了,心坎暖呼呼,嗯,她喜歡。
走出浴室,兩兄弟門神似地各據一邊。
荊錦威一見蘇笙,瞠目大笑。「哥,怎麼讓女孩子穿這樣啦?拜託。」她活像掛著大布袋,只露出顆小腦袋和一雙大眼。
「閉嘴。」荊永旭踢他。
荊錦威對蘇笙說:「跟我來,我那有女孩子的衣服。」他女友多,偶爾來過夜,寄放衣物在此。
荊錦威要拉蘇笙,蘇笙手一縮,急急地開口:「不用,穿這樣行了。」
「像小男生,醜斃了。」
「沒關係,有得穿就好了。」她下在意衣服不合身,她喜歡這衣服的味道,有一種親昵的感覺。蘇笙忽然想起母親,啊,她以前最愛把衣服棉被搬到大太陽底下曬了,好懷念哪。
「走吧。」荊永旭撈起相機,帶走蘇笙。
荊錦威追來。「喂、去哪?我也去!」又轉頭問蘇笙:「跟我哥怎麼認識的?咱們交朋友吧?有沒有電話?有沒有男朋友?待多久?要不要導遊?我知道幾個不錯的地方~~」
這個人會不會太熱情了點?蘇笙被一連串問題轟得頭昏腦脹。
「克制點。」荊永旭瞪他,這傢夥四季都在發情。
這時,門外響起熱情的呼喚——
「永旭~~我來了!」
荊永旭僵住,懊惱地撫額歎氣。門推開,一名時髦女子拖著行李走進來,她摘下墨鏡,看見蘇笙。蘇笙也看到她,兩個女人同時驚呼——
「是妳?」
「是妳?!」
荊錦威一臉興奮地問:「認識啊?妳們是朋友嗎?」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個女人還沒來得及吵架,荊永旭拉走蘇笙,荊錦威在哥哥眼色的示意下,機警地攔住孔文敏,拖向屋後。
露天陽臺,孔文敏往屋下眺望,看永旭和蘇笙步出屋外。她臉一沈,瞪著蘇笙。彷彿感受到她的敵意,蘇笙回頭,迎視她。孔文敏報以冷笑,蘇笙抿嘴,也狠瞪她。
蘇笙跟荊永旭說:「我認得她,她就是劭康那個眼睛長頭上的經理。」
「眼睛長頭上?」
「也不對,應該說是四十五度眼睛。」
「四十五度?」他笑了。
「就這樣啊!」蘇笙停步,學給他看,雙手抱胸,斜眼瞄向四十五度方向。「這樣看人……或這樣!」她昂下巴,睨著他。「用下巴看人。」
荊永旭大笑。「學得像,有演戲天分。」
「因為我弟學戲劇的,常要我幫他拍實驗作品。他將來要當導演,找我當女主角。不過用腳想也知道不可能,就算用膝蓋用頭髮想都不可能啦!」
他聽了直笑,帶她彎進巷裏。
「她是你的朋友嗎?你們怎麼會認識?」蘇笙問他。
「我與她受雇于劭康食品。她負責公關部,我負責採購及開發產品。」
蘇笙呆立驚呼:「你在劭康工作?!」
「泰式辣餃是我推出的產品。」
她臉一紅,跳腳嚷:「剛剛幹麼不說?我批評你的產品欸!」
「有關係嗎?」他無所謂地笑。
「廢話!你不氣?」她好激動,他卻很平靜。
「我幹麼氣?」
「等等!」蘇笙忽然想到:「那天你該不會也在現場吧?」
「好巧,那天我在。」他的聲音飽含笑意。
她的臉更紅了。「那,剛剛我批評,你一定在偷笑吧?行!」蘇笙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狀甚瀟灑,實則惶恐。「不用你帶路了,晚餐也省了,我們各走各的。」她轉身就走,還走得極快。
Shit!劭康的人,泰式辣餃又是他推出的,應該很恨她才對,居然還請她吃晚餐,厚!肯定居心不良,等一下吃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又躺進醫院,那可就慘了。
「蘇小姐,請留步。」他追上來。
「幹麼?」蘇笙立刻跳到一邊,跟他保持距離。
「對公關經理的態度我很抱歉。」
「你抱歉?」蘇笙低頭,雙手盤胸前,嘰嘰咕咕地:「什麼嘛,還故意問泰式辣餃的事,這樣看人出糗很好玩嗎?莫名其妙……」
「我沒惡意。」
「沒惡意?那問那些是怎樣?」
「想聽聽妳對產品的意見,還有……」他笑了,用一種很溫柔的表情看著她。「因為妳生氣的樣子很可愛,像一種水果,所以……」
「什麼?什麼水果?!」蘇笙退一步,瞪著他。
「紅毛丹。」
轟~~蘇笙頓時愣在原地,又氣又糗,臉上表情精彩,頭髮蓬亂,面孔脹得紅紅。
他說什麼?紅……紅毛丹?毛絨絨紅咚咚的紅毛丹?妙!有創意,她現在很不爽,真的超不爽。如果是草莓,她還能安慰自己,他認為她可愛;如是水蜜桃,她能幻想,他覺得她粉漂亮。但紅毛丹?紅毛丹是什麼?嗄,嗄!可惡,過分!
蘇笙咬牙切齒,雙手握拳。「為什麼我覺得你在罵我?」好你個紅毛丹!
「會嗎?我覺得紅毛丹是世上最可愛的水果。」明明他口氣認真,偏偏臉上那若有似無的笑意教人懷疑。
好,要這樣玩嗎?蘇笙回道:「我也覺得你帥,帥得像鳳梨。」瞧,她學得多快。
荊永旭一怔,朗聲大笑,她真的超可愛。「既然講到水果,那我們就聊一下飲料,有一種飲料跟妳很配。」
她立刻瞇起眼,笑得很虛弱。「是嗎?該不會又是什麼紅通通的飲料吧?番茄汁?西瓜汁?」
老天,他又笑,笑得下顎都疼了。她講話真亂無章法,有啥說啥。
看他那麼愉快,她一下氣全消了,可惡,他的笑聲渾厚低沈,好聽欸。
「不,相信我,是一種很美的飲料。」荊永旭熱絡地看著她。
「鬼才信,我發現你這個人狡猾,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妳不信?我帶妳去喝,走吧。」牽住她就走。
「喂?喂、喂!」蘇笙大呼小叫,又氣又笑,被他拖著走。嘿!搞了半天,是想請她喝飲料嗎?這傢夥會不會太婉轉了?
☆☆☆☆☆☆☆☆☆
孔文敏坐在桌前,將散在盆底的葡萄一顆顆挑出來,歸回整串葡萄旁。芭樂跟芭樂放一起,香蕉跟香蕉擺一處,調整水果,放整齊。
荊錦威狀似無聊地吹著臉龐的發。「幹麼?原來擺那樣不錯啊!」
「不行,一樣的要放同一處。」又看見桌上有幾滴被杯子暈開的水漬,她拿紙巾,一一擦去。
「又不是妳家,擦那麼仔細幹麼?」
「荊永旭的家就是我的家。」
荊錦威摸摸鼻子,不表意見,孔文敏機車起來,誰也勸不住。為了月底的新產品,他們來曼谷和荊永旭會合。荊永旭負責採購及農產品簽約事宜,錦威跟文敏則需瞭解產品,回去研擬促銷方案,提供資料給企劃部做宣傳。
荊錦威說:「晚上去Bed Supperclub,怎麼樣?」Bed Supperclub是曼谷著名夜店,他最愛去那裏把妹。
「後天開會,我有很多資料要準備。」這幾日他們都會住在荊永旭家裏。荊永旭的屋子,是泰國傳統的兩層舊木屋,他買兩棟,空房間很多,劭康的員工來開會,為了方便,都住這。
「只是討論新產品的行銷方案,需要什麼資料?」
「你懂什麼?我不像你,每天都在混。」荊錦威做事只求及格,她則非要盡善盡美。
「如果是我哥,妳爬也爬去。」荊錦威酸道。
「為什麼她會在這裏?身上還穿著永旭的T恤?」她又開始動手清除桌面陳年的咖啡印,很用力地擦,好象那塊印漬玷污了桌子。
「誰知道?也許那個蘇笙昨晚在這過夜。他們會不會在交往?」看她面色刷白,他又改口:「騙妳啦,我昨天就到了,她不在,我也是剛剛才看到她。」
「他們怎麼會認識?等你哥回來,我們問他。」
「嘿!我們來研究產品,不是來關心他的私事。」
瞪著桌上醃制的牛排,準備的蔬食,孔文敏拿筷子挑牛排,發現有兩塊,他要做晚餐給那女人吃嗎?端起醃制的牛排,她走向料理區。
「妳幹麼?」
「煎牛排給你吃。」把他們的晚餐消滅掉。
「那個好像是哥要請蘇笙吃的,妳別碰。」
滋~~牛排下鍋了。
唉!荊錦威苦笑。「喂,我知道妳愛永旭,但方法不對啊。妳有沒有發覺?那傢夥自從發現妳愛他,對妳的態度越來越冷漠。我覺得妳對我哥太偏執,偏執到病態的地步。好像他越拒絕妳,妳就越要他。妳到底是想征服他,還是真喜歡他?」
「我愛他。」
荊錦威歎息。「那妳要改變態度。每次只要女人跟我哥走近一點,妳就歇斯底里,反應過度,弄得他很困擾。現在也是,幹麼把他準備的晚餐弄掉?妳以為我哥跟那個蘇笙會怎樣?那傢夥沒那麼容易動心啦,他跟我說過,他不結婚。」
「他會結婚,而且是跟我。」孔文敏輕輕晃動鍋子。「他媽跟我爸說好了,年底辦婚事。」
「妳以為我哥會照辦?」
「他已經三十歲,伯母想抱孫子。」
「抱孫子?」荊錦威呸道:「她是想妳家的股份,藉婚事鞏固在荊家的地位,牽制我和我媽。」荊夫人和情婦周雲仇視多年,據說他未出世前,父親原打算要跟周雲分手,提供他們母子優渥的生活費。但周雲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不但讓父親改變主意,還將他們母子接進家裏,讓荊永旭入籍,正式成為荊家人。上一代的恩怨荊錦威管不了,不過,他不討厭荊永旭。
荊家別墅占地寬廣,光門口到宅邸就要走二十幾分,荊錦威跟母親住主宅,荊永旭跟他媽住另一棟。雖然都在同一園子裏,除了吃飯有聚會,否則碰不到面。加上荊永旭沈默寡言,有時他甚至會忘了有這人存在,倒是他的母親周雲,讓人感冒。好客好勝,常聽傭人抱怨難伺候,在荊家是不受歡迎的人物。
孔文敏將牛排端來。「我不在乎他媽為什麼答應婚事,只要同意我跟永旭結婚,股份只是附加價值。」
「事情沒那麼簡單。」
她想得周全,她條件好,長輩支援,但她忘了荊永旭不愛她。婚姻基礎。是兩個相愛的人。她把腳本編得再縝密,少了男主角就沒用,全是白日夢。
「等著看好了——」文敏用力切牛排。「永旭會娶我。」
「別忘了,他對劭康的繼承權沒興趣,就算妳有全公司股份,包括我那份也讓給妳,他也不會娶妳。」
「他不娶?我叫我爸撤資。」
「沒用,妳威脅不了他。」
「失去劭康他能做什麼?」
「失去劭康,那傢夥還是能無動於衷地過他的生活。妳以為他為什麼長住曼谷?他對公司的經營沒興趣。他不想接管公司,妳別白費力氣。」
「別忘了他媽,他沒興趣,他媽有興趣。」
「搬他媽出來也沒用,哥跟二媽的關係壞到極點,沒見過比他們關係更冷淡的母子了。」
「永旭還不清楚劭康的價值,沒人會跟權力和財富作對。」
「是嗎?」荊錦威微笑,看著她。「讓我們拭目以待。」
孔文敏收緊雙手。「這輩子,我只認定永旭一人。」
「不是妳認定就算數。」但心裏,荊錦威說——我也只認定妳一人。他轉身,欣賞屋外風景,彩霞漫天,鳥兒成群飛過。他感慨地說:「文敏,哭的總是妳。然後為妳傷心的,總是我,不是他。」
☆☆☆☆☆☆☆☆☆
茶餐廳在船上,船泊在河邊。
荊永旭跟蘇笙坐在甲板的露天座椅。蘇笙舉高玻璃杯。瞇著眼,在日光中打量。一整杯橙黃色,那種黃,帶透明感,會發亮。沒見過這麼美的顏色。大熱天的,這杯飲料耀眼又帶點淒迷感,蕩人心魄。
蘇笙讚歎:「真漂亮!真的可以喝?」
荊永旭舉杯,與她輕觸杯沿,發出清脆聲響。「這是菊花普洱茶。」謎底揭曉。
「普洱茶?這麼漂亮,和我平時喝的差那麼多!」她嘗一口,杯子貼在臉邊,瞇著眼好滿足。「哇……」
「哇是?」
「你看我的表情。」她滑稽地噘嘴,用力啵了一下杯子。「贊。」然後做捧心狀,憨笑。「贊啦!」
「真孩子氣。」荊永旭搖頭笑。
蘇笙已忘了剛剛的不愉快,心情好,話匣子一開,停不了。「喂,我拍過搞笑的學生片,我弟跟同學用V8拍作業,每次都拜託我演一些怪咖,相信你看得出,我受過一些基本的演員訓練,我很會演。」
「是嗎?」他忍住笑,裝出認真的表情。「那麼演一段給我看。」
「要有腳本啊。」她皺皺鼻子,想了想說:「就演……我發現男友劈腿。」蘇笙坐直,看著他。
荊永旭重複:「我發現男友劈腿……」見蘇笙盯著他,他納悶地問:「要演了嗎?」
「已經在演了啊!」
「看不出來。」
蘇笙面無表情地說:「我演得很自然,這是內心戲,你看不出來~~」
內心戲?永旭把頭一仰,縱聲大笑,原來她在開玩笑。「好,好個內心戲。」
蘇笙笑瞇瞇地說:「演得不像嗎?發現男友劈腿應該就這樣吧?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我很認真演啊!」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他笑得更厲害。她抗議:「喂,夠了喔,不要再笑了,我沒經驗,我哪知,我沒交過男朋友啊。」
「沒說妳演不好,我確實很感動。」老天,他笑得掉淚。
她哼一聲。「感動得大笑?好,換你演,你演一段發現女友變心,快!」
「我也要?」
「當然啊!」
「好。」
「開始。」
他望著她,熱絡地對她笑,半晌過去,還是這副表情。
蘇笙抗議。「喂,在演了嗎?」
「是啊。」
「女友變心還笑?該哭吧?」
「痛到太厲害時是哭不出來的。只能笑。」
「好、好——好深奧~~」蘇笙虛弱地鼓鼓掌。
「拍張照吧。」荊永旭幫她拍照。
蘇笙給他竹笙餐廳的名片,他來臺灣時,到店裏換她請吃飯。
日光西移,天色昏黃,兩人離開餐廳。
夕光暖著他們坐過的位置,椅子還有殘溫,桌上兩隻杯靜靜對望,它們記得剛剛那兩個人多快樂。
風吹來,另一對情侶挽著手過來了,他們坐下,服務生收走杯子,抹乾桌子,迎接新客。
白駒過隙,人來人往。當時,縱使笑得再盡情,到頭來也只是永恆裏的一瞬,一剎的浮光掠影。
而記憶永駐當事人心裏,蘇笙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他說——
痛到太厲害時是哭不出來的,只能笑。
日後記起這句,明白了因由,記憶便像出鞘的刀,劃痛心坎。那時她也不哭,她笑。
原來我們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都被光陰推著走,被命運拉著跑,漸漸滄桑,慢慢麻木,又繼續不悔,追逐渺茫的幸福感。
要直到我們麻木到底,忽然又活過來的那一瞬,我們才珍惜,才領悟,幸福降臨。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0:58
第三章
離開船餐廳時,天色昏黃,一路上,他們並肩走著、聊著,臉上都帶著笑容,到家時,天空黝暗,月亮浮上來,照著屋子,照著二樓陽臺。
那裏,有兩個醉鬼,桌上杯盤狼藉,荊永旭看到這景象,明白了。他跟蘇笙說:「我們去外面吃。」
「不准。」孔文敏跳起來嚷。因為喝醉,她的眼睛紅紅的。
「弄了半天,我哥還是要跟她吃飯……妳笨不笨?」荊錦威指著她笑,他也醉了。
孔文敏那聲「不准」,教蘇笙光火,她故意對荊永旭說:「好,去外面吃,剛剛你請我喝茶,現在我請你吃飯,我去拿帽子。」
蘇笙去摘帽子,孔文敏氣得眼睛要噴出火了,荊錦威還指著他們笑。
「下次換我哥回請早餐,然後妳回請午餐,然後他又請晚餐,哈哈哈……最後請咱們喝……喝喜酒?」
「兩個都不准再喝了。」荊永旭過來,拾起軟木塞,堵住酒瓶。「這裏不歡迎酒鬼。」
「是嗎?你不歡迎的可多了!」孔文敏牙一咬,瞪著蘇笙。「你不歡迎陌生人,不喜歡交朋友,討厭被莫名其妙的人纏著……」
說我喔?蘇笙瞪回去。
「但我更不歡迎鬧事的人。」荊永旭把酒歸回架上。
孔文敏臉色微變。
蘇笙拍拍帽子。「要走了嗎?我餓死了。」
「當然餓。」孔文敏冷笑。「妳的胃口啊,能吃一百個水餃呢!」
「一百個水餃?」荊錦威拍額大笑。「我想起來了!蘇笙?她就是上次害妳丟臉的……」看見孔文敏瞪他,他馬上收口。
「對了,孔小姐,我忘了謝謝妳,多虧妳的獎金,我才能來這裏。」蘇笙也不客氣了。
孔文敏臉色一沈,沖過去挽住荊永旭,炫耀道:「他有沒有跟妳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蘇笙震住,胸口像挨了一拳。
「我們走吧。」荊永旭甩開她的手,跟蘇笙離開。
孔文敏攔不住,跺足直嚷著「不准、不准」,荊錦威卻笑著拉住孔文敏,催他們快走。
到了屋外,蘇笙說:「我回去了。」沒想到他有未婚妻。
「不是要請我吃晚餐?」
還有臉說哩,蘇笙瞪他,已經有未婚妻,應該跟別的女人保持距離吧?
「我走了,再見。」她說得很響,像在跟誰賭氣,轉身就走,卻聽見他說——
「孔小姐不是我的未婚妻。」他又說:「文敏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蘇笙轉身,看著他。快樂像只小鳥撲回心裏了,在那兒振著翅膀。他在笑,那雙黑眸也在笑,他好象洞悉她的想法,蘇笙臉熱,心怦怦跳。
她咳了咳,又清清喉嚨。「嘿,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她不走了。
「太多了。」
「先說好,太貴的我請不起。」
「那麼,蘇小姐的預算是多少?」
「不能超過一千。」說完又鄭重強調:「是兩個人加起來不超過一千。」
「這樣的預算,要去好一點的餐廳有困難。」他故作為難。
她眼一睜,調皮地說:「也對,我還是回飯店吃免費的晚餐。」
他低笑咳嗽。「還好我這人一向喜歡挑戰,走吧。」永旭邁開腳步,蘇笙跟在後頭。
月光溫柔地映著這一大一小的人兒。大的神情平靜,心思澎湃;小的滿面笑容,心情愉快。兩人都歡喜,心頭都有那麼點甜、雜著一些慌。
荊永旭想——我是怎麼了?我不是喜歡獨處的嗎?可是多荒謬,我竟一直找藉口留住她。我走怎麼了?覺得時間走太快,曼谷比平時熱,周圍霓虹褪色,她是唯一的亮點。我怎麼了?
荊永旭迷惘了。此刻,他的感受也是蘇笙的感受。蘇笙覺得自己中暑了,才熱得發暈。她聽自己沒頭沒腦說出一句:「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他低笑咳嗽,回避這個話題。「我們吃燒肉怎麼樣?」
她點著頭,唧唧咕咕地說:「不回答,就是嘍。」
他仰頭笑,這個蘇笙,不懂迂回。
她又說:「真可憐。」
「可憐?」
「她啊。」
「孔文敏?」荊永旭站住,奇怪地看著她。
「嗯。」
「她有什麼可憐?」
「跟你沒婚約,還硬逞強地要認你當未婚夫,也不怕丟臉,一定是愛你愛到發狂了。」
「那麼可憐是?」
「我看得出,你不喜歡她。」
「妳確定?」他挑起一眉。
「當然,因為她喝醉了,而你跟我站在這裏。」
荊永旭心中一震,出乎意料之外,這個看似直率的女孩,竟有著細膩的心腸。他用十分有趣的眼光盯著她,懶洋洋地笑了。「妳很聰明。」
她立刻睜大眼。「嗄?說對了?我猜的哩!」
他哈哈笑。「走吧。」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邊攤前,荊永旭用泰語跟小販交涉。然後對蘇笙說了個價錢,折合台幣不到五百,超便宜的。蘇笙付帳。走進攤位,荊永旭卻拉她出來。
「不是要在這裏吃。」
「欸?那要去哪吃?」她看老闆將食物打包。
荊永旭接過餐點,看著她。「蘇笙,昭披耶河的美,要晚上才看得見。」
他們來到一處小船塢。數艘小船繫在岸邊,幾名船夫蹲在地上抽煙,一見到他們,全湧上來,說個不停,蘇笙都聽不懂。但從荊永旭和他們攀談的動作中,她猜他們在議價。最後,荊永旭指著個小男孩,小男孩高興地帶他們走向一艘船。
「我們要坐船?」蘇笙一臉驚喜。
「是啊。」
小男孩提著燈籠在船邊等。向他們比出「請」的手勢。蘇笙跳上船,荊永旭跟小男孩說了幾句話,付了錢,踏上船。小男孩在岸邊,抽掉繩索,小船蕩入河面。荊永旭坐下,搖動船槳,船劃向河中央。
蘇笙興奮地張望四周。遠處,漁家燈火,零星地閃著。擡頭,月兒圓亮柔白,星光點點稀微,她恍惚了。
「從不知道,晚上是這麼美的。」忽聞到香味,荊永旭將盒子打開,布好晚餐。槳擱一邊,船泊在河中央。
「厲害,這裏比任何一間餐廳還棒!」她大聲讚美。
「妳喜歡就好。」他遞筷子給她。
蘇笙嚷餓,連吃了幾口,心滿意足。深吸口氣,讚歎:「有美麗的月,香噴噴的晚餐,太棒了。」她熱切地對他說:「我弟老說我是全世界最不懂浪漫的人了,回去後我要告訴他,這才叫浪漫,真希望有攝影機,把這裏的景色拍下來,拿回去做紀念。」
「妳可以拍下來。」荊永旭拿下掛在頸間的相機給她。
「好主意。」蘇笙格格笑,拿了相機,對著天空喀喀喀地拍了好幾張。「他一定羡慕死我了……」
瞧她樂得像個孩子。因為蘇笙,這夜的昭披耶河,在荊永旭眼中。彷彿也更美了。
他們沐浴在月光裏,對坐飲酒,品嘗美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虛度時光,不看表也不提再會。
吃完晚餐,蘇笙趴在船邊,手探入河中,撈自己的影子。望著倒影,她感慨地說:「快樂得不像真的……」所謂的浪漫是這樣吧?喔,她這不解風情的女人,也終於嘗到浪漫的滋味。原來,良辰美景,山珍海味,背景再華麗,言語再動人,只要相陪的人不對,她就沒浪漫的體會。蘇笙有感觸,這麼快樂是因為月亮星星?還是他?
她轉頭,瞧著荊永旭,他也正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眸子,像有話說,但他只是靜靜微笑著。
蘇笙想著,要是能留他在身邊多好?跟她回臺北?不,他不該活在臺北,他跟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人不同。他不適合那裏,他該住在這。
她傻望著荊永旭,覺得這男人的背景,該是藍天白雲,屬於棕櫚樹和金色陽光,好像他只存在週末,屬於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安撫人心的磁場。真希望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她想入非非,臉紅了。
「在想什麼?」他問。
「今天是我生日。」她微微笑。
「幾歲?」
「二十八。二十八年光陰就這麼咻地過去了。」
「我三十,三十年光陰也這麼丟掉了。」
「很晚了,你……要回家了嗎?」好像耽誤他太久了。
「沒關係,還可以再坐一會兒。」
「船這樣晃,晃得想睡。」
「像不像搖籃?」
「像。」
荊永旭問她:「有什麼生日願望?」
「希望睡在這麼美的月光裏。」
他笑了。「那妳睡。」
「怎麼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
「船呢?」
「船不會翻的。」
他一派輕鬆地說著,好象他要是說——時間停住了,時間就真會停住。
她當真往後一躺。「好,我睡。」
「妳真睡?」荊永旭驚訝,笑了。「老天,我開玩笑的。」
一雙大眼睨著他。「沒關係,船翻了就算了。」
「妳不會游泳。」
「有多少人可以死在這麼美的地方?」
那倒是。荊永旭低笑道:「妳什麼都不怕,是吧?」這麼豁達開朗。樂觀活潑。跟她相處,令他死寂的心有重新活過來的暢快感。他記得當時她參賽的模樣,那不畏眾人眼光,拚勁的吃相,她不怕丟臉。
蘇笙望著天,慫恿他。「你也躺下,跟我一樣瞧瞧這月亮、這星星,你會覺得這樣死了也開心,這樣看著看著,真不想回真實的世界。唉,怎麼辦?我不想回臺灣了,我不想工作了,我只想一輩子這樣躺著看著它。」
「妳看上癮了?」
「是啊,你看,月亮好漂亮……」
他擡頭,望著月。「今晚月暈。」
「什麼月暈?不懂。」
他解釋:「妳看月,月亮外有大光圈,既是月暈,宋朝蘇洶說『月暈而風』,就是必生大風。這是徵兆,明天要刮大風。這句底下還接有一句『礎潤而雨』。」
「礎潤是什麼?」
「柱礎濕潤,就是快下雨了。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都是在講徵兆。」
「哦,了。準嗎?」
「妳可以注意看看。」
他們熱烈地討論起各種徵兆,她聊占卜星座,他跟她講易經紫微。最後他們的共識是——他們都信命運掌握在手裏。然而他們也都迷糊,講了半天,沒領悟到愛的徵兆,已在兩人的眉目間示意。目挑心招,心中那點意思,卻如鯁在喉。說開來?不,他們都不好意思。
後來蘇笙累了,閉上眼。「我睡了,我真這樣睡,回去跟我弟炫耀,說我二十八歲的生日哪,睡在月亮星星底下,睡在船上。」
荊永旭莞爾。「好好好,妳睡,過生日的人最大。」
蘇笙合眼,船輕輕晃,她身心安頓,好輕鬆。自雙親去世,她從未這麼輕鬆過。當年意外發生,她被逼著早熟,一直將神經繃得很緊,強迫自己堅強。相信弟弟看得出來,才逼她放假。
不知誰說的,人死後,化作天上的星。她不信,臺北的夜,沒這麼多星星。而這裏,滿天星子,如果傳說真的,每顆星背後,凝聚多少淚?
現在她睡著,天上那麼多星,爸跟媽是不是正看著她?如果生日願望能實現,她願父母正望著她,知道她長大,她很好,把唯一的弟弟也拉拔大了。他們會為她感到驕傲嗎?
起風了,荊永旭取來放在船尾的毯子,覆住她的身子。驚訝地發現,她眼角濕濕的。
「蘇笙?」
「沒事,我只是開心。」不是哭啊,是長久以來太獨立了,忽然有人溫柔照顧,害她意志薄弱了,好感動。荊永旭也躺下,雙手枕在腦後,欣賞夜空。
半晌,他說:「妳知道今晚有多少顆星嗎?」他數起來,嗓音慵懶低沈,也似條厚毯,溫暖地裹住她。忘了在他數到第幾顆時,她睡著了,還輕輕打鼾呢。這可愛的鼾聲,教荊永旭笑出來。
他拿起相機,對準她。鏡頭裏,蘇笙蜷抱薄毯,睡得香甜,像個嬰孩,表情太無辜。他就是再木石心腸,也不禁動容,心裏湧起一股溫柔的情感。
荊永旭按下快門,喀一聲,光一閃,這剎化作永恆。這張臉,這刻起,長駐於心。他的眼睛記住她,冥冥中,心也被綁住了。
愛說:「你的自由,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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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永旭混蛋,可惡,莫名其妙……
這天早晨,在飯店房間裏,蘇笙垂頭喪氣,呆在床邊。
陽光亮著窗,她心裏一片黑,胸口空蕩。彷彿光影都隨那個人遠去,或是那個人將她的心偷走?
空調很冷,房裏太安靜,靜得教人慌,像她被世界遺忘了。蘇笙雙手往後撐在床上,掌心下,床單平整,有種冷漠感。她忽想念某人的衣衫,有陽光曬過的香。
分開幾天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只有八天假期。荊永旭說相片洗好,就拿來給她。
他沒來。
那天他們好愉快,那天的早晨,他送她回飯店,她告訴他,她住哪間房。然後,他消失了,也不打電話。她想打給他,才發現她給他名片,告訴他飯店房號,積極地留下聯繫她的方式。
而他,他只給她快樂的一天,就消失得無蹤影,好像那日只是她的錯覺。
蘇笙納悶,她懷疑起自己,她的自信受損。
她自問:「我真是不二小姐?註定和男人只能約會一次?」
蘇笙每天在飯店等,就算出去,頂多晃半小時就回來。然後就像這樣,賴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怕錯過他,她竟鎖住雙腳,釘死在這裏。實在好傻好呆好莫名其妙好迷惘好茫然,好……混亂!
她是怎麼了?心慌意亂,只是想他。他為什麼不來?那天她又哪兒表現錯了?是否那晚不該任性地要睡船上,對了,她該矜持地說:「夜深了,我該回去。」
她是不是太隨便了?也許他覺得她隨便,所以……
「啊~~」蘇笙捶了一下床鋪跳起來。「我到底在幹麼?我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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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夜色淒迷,孔文敏很沮喪。
「他不去?為什麼?」她跟錦威約永旭去PUB。這兩天大家忙著搞新企劃,好不容易有定案,FAX回公司,想喝酒慶祝,可是永旭卻……
「不去就算了,我們去。」荊錦威挽住孔文敏往外走。「沒他更好,每次跟他出門,沒一會兒他就想走,掃興。」
孔文敏推開他。「我不去了。」
荊錦威朝額頭噴氣。「給點面子好不好?」
「他在幹麼?」
「打掃客房。」
「為什麼?誰要來?」
「我不想說,說了你們又吵架。」
她猛地吼:「蘇笙!他讓蘇笙來?是不是?我說對了?」
荊錦威往沙發坐下,大聲歎:「累一天想出去透氣,大小姐,妳發發慈悲,別挑這時候吵?」
來不及了,孔文敏風似地往客房走去,邊走邊嚷:「他瘋了,讓那個女人來?他瘋了!」
「妳才瘋,又不是妳家。」她風馳電掣地走了,荊錦威感慨:「傻子、呆子,又去討罵。」癱在沙發,越坐越悶,越悶越慌,他想聽音樂喝美酒,跟可愛的小姐聊天作樂。
他最討厭落單了,文敏去找哥哥吵架,他又被撇下來了。
哥哥呢?嘿,那傢夥怎麼了?一向冷漠,現在竟熱情地要請認識沒幾天的小姐來住,他不是最討厭家裏有陌生人?他不是最討厭跟人應酬?他不是最愛獨處?他不是最喜歡神秘兮兮?現在,他敞開家門,打掃房間,愉快地說想請蘇笙來住。還解釋說因為她英語不好,一個人住飯店不方便,住這,大家有照應,都是臺灣人,應該的。
聽!這是荊永旭?這麼熱情友善?哈,這是荊永旭?!
荊錦威跳起來,這不是他認識的荊永旭。難怪文敏會生氣,這個蘇小姐啊,有何魅力,竟能教他哥哥破例?這會兒,荊錦威也對蘇小姐好奇了。
這邊,孔文敏沖到客房,不敢相信地看見荊永旭在鋪床單,拆新枕頭。客房已佈置好,茶几上,一大束鮮花。她心驚,一下呆住了。
以前,他對她冷淡,她安慰自己,那是因為他對誰都冷淡。但現在,看他溫柔地打理客房,歡迎蘇笙,她還能這樣安慰自己嗎?
「幹麼讓她來?!」
他轉過身,看著她。「這是我家,我不需要跟妳解釋。」
「別告訴我你喜歡她,你從不碰感情。」她揚眉,冷笑,雙手抱胸前。
「似乎我也沒必要對妳交代。」他的神情更冷了。
孔文敏一震,一下炸紅眼。「幹麼對她好?她很可惡你知道嗎?上次把我害得多慘?你應該站我這邊的,怎麼反而對她好?你跟她認識幾天?我們在一起多久?蘇笙是什麼東西?!」她劈哩啪啦胡罵一通。
荊永旭看著她,眼色像刀,冷得紮痛她。他大步走向孔文敏,停在她面前,殘酷道:「我跟她認識一天,一天笑了至少十次。我認識妳十六年,這十六年只要聽妳說話就累。」說完,不留情面關上門,關上那張臉,老是讓他倍感壓力的臉。而另一張臉浮現了,一張笑盈盈、生動活潑的臉,是蘇笙。
荊永旭喃喃自語:「我是一番好意,沒別的意思,對她沒別的意思。」
是嗎?隱約聽見自己的心說:「不,你失常,你喜歡她。」
荊永旭歎息,倒在床上。摸住左胸,那裏痛著,提醒他,他不要愛情。往事不堪回首,來日亦不想追。感情兇猛,他親眼見過愛如何傷人,教人瘋狂,他的母親,是最好教訓。再看看文敏,那麼漂亮的女孩,因為得不到他的愛,變得面目猙獰,並放肆地因著喜歡他而處處干涉他的私事,對任何接近他的女人抱持敵意。難道因為愛,人們就可以將種種瘋狂行為合理化?
愛呵,總是引發出人們最自私醜陋的一面。荊永旭沒自信,他怕哪天愛上誰,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荊永旭不敢放膽愛,可是啊,那張明媚小臉,那雙可愛眼睛,又在他腦海亮著閃著。
三天了,如影隨形。電話拿起放下又拿起放下,耳朵想她,想聽見她的聲音。好不容易睡著,她還追到夢裏。醒來開窗,她就變成窗外陽光。他看書,她化作鉛字。他吃飯,她坐在對面的空位。他看電視,每個頻道都有她。她變成主播,播報新聞,新聞內容,是他跟她的好時光。
那一把開朗的嗓音說:「你也躺下,跟我一樣瞧瞧這月亮、這星星,你會覺得這樣死了也開心,這樣看著看著,真不想回真實的世界。唉,怎麼辦?我不想回臺灣了,我不想工作了,我只想一輩子這樣躺著看著它。」
荊永旭心坎泛酸,他也不想活在真實世界,他也想看著星星月亮發夢。
如果在夢裏,他會毫不遲疑,擁抱這可愛女人。當她說出這樣可愛的話,他立刻要吻那張可愛的嘴。想及此,煩躁,身體燙,心好亂……
孔文敏黯然地走進荊永旭的房間,惆悵地吸口氣,渴望他的一切。這裏的一景一物,因為荊永旭,在她眼中都別有意義。
書桌上的文具,檔案櫃的檔案,收納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椅子搭著白襯衫,她走過去,愛戀地摸了摸他的衣衫。忽然,目光一凜,瞥見桌上的相片!
是蘇笙!
相片裏,蘇笙睡在船裏,彷彿在夢裏笑。能溫柔地捕捉住這張睡容,拿相機的人是怎樣看待相片裏的人?
孔文敏黯然失色,眼淚落下來。
永旭將蘇笙拍得很美。孔文敏悲哀地想,他從沒為她照過相,甚至很少正眼瞧瞧她。她有三大櫃高級衣服,輸給穿破牛仔褲的。她有豐厚家底,良好背景,嚇死人的高學歷,輸給一個會為十萬,上臺吞水餃的。她在他左右,但他不看她;蘇笙出現,他眼睛就對準她。
漫長歲月,她跟男人保持距離,苦心妄想地要消滅自己跟荊永旭的距離。電光石火間,孔文敏明白了——
十六年又怎樣?十六年輸給一天。她的心血白費,情意浪費。瞪著相片,她妒得發狂。這結果,太不公平,她不接受。蘇笙是桌面的一抹咖啡印,蘇笙玷污她高貴的荊永旭。
☆☆☆☆☆☆☆☆☆
蘇笙睡得迷糊。寤寐中,電話鈴響,接線生用英文重複了好幾次,她模糊地聽懂了——有人找她。
誰?是他?一定是他!蘇笙興奮得叫了一聲,沖出房間,下一刻又沖回來。奔進浴室洗臉刷牙,套上褲子奔出去。
在電梯,蘇笙對鏡扒梳頭髮,興奮又緊張。
一定送相片來了,他會約我出去嗎?特地送相片來,我可以請他喝咖啡吧?會不會太刻意?
心快蹦出胸口了,要命,好高興。
走出電梯,一看見等著的人,原本充滿光彩的臉一瞬間黯下。
荊錦威看見她,朝她揮手。待她走近,笑著說:「嘿,記得我吧?」
「嗯,這麼晚了,有事?」
「什麼晚?」他誇張地敲敲手錶。「曼谷是不夜城哪,現在才十一點,走~~」拖住蘇笙就往外走。
「喂?去哪?」
「曼谷最時髦的地方。」
半小時後,蘇笙跟錦威坐在床上。一張雪白的柔軟的超級大的床,床上除了他們,還擠著幾十位陌生人,或躺或坐都在同一張床上。原來床就是這間PUB的椅子。
蘇笙嚷:「什麼鬼地方?」
荊錦威得意地笑了。「怎樣?很特別吧?」
PUB像太空艙,客人們全赤足躺在床上喝酒聊天。荊錦威跟侍者點酒,自在得像在家裏。因為哥哥,他對蘇笙好奇,打電話查詢各大飯店,找到蘇笙,約她出來,想看看這女人到底有什麼特別處。
荊錦威側臥在床,跟她介紹:「Bed Supperclub,曼谷最有名的PUB。」
「是喔。」蘇笙正襟危坐,張望左右男女依偎的姿勢,厚,肉體橫陳,這對兄弟差太多了吧?一個帶她坐船,一個帶她上床?
荊錦威問她這幾天到什麼地方觀光,他風趣健談,最後巧妙地打聽那天晚上,她跟他哥哥去哪?
他說:「他第一次跟女孩混到早上才回來。」
「真的?」蘇笙聽了心裏有點高興。「我們夜遊,坐船去。」
「唔,妳覺得我哥怎樣?」
「不錯啊!」
荊錦威啜口酒,若有所思地問:「如果我跟我哥,挑一個當妳男朋友,妳挑誰?」
「你哥啊。」
荊錦威差點噴酒。老天爺,她想都不想就答欸,太教人傷心了。他荊錦威當選過G雜誌十大性感單身漢,B雜誌十大最會穿衣紳士獎,啊~~他哥可是一項都沒上榜喔,可是不只文敏喜歡他,連蘇笙也是!氣惱啊!荊錦威苦著臉,猛灌酒。
見他頹喪,蘇笙納悶地問:「喂,我沒說錯什麼吧?」幹麼垮著臉?
荊錦威咬牙問:「可以問妳為什麼嗎?妳連想都不想就說他。」
蘇笙攤攤手。「直覺啊,幹麼想?又不是真的,只是如果嘛。」
「我哥比我好?他比我英俊嗎?比我風趣嗎?他哪點贏我?」可惡。
「這很主觀吧?我就是覺得他好。」蘇笙笑了。
「哪裏好?他有什麼是我沒有的?」
蘇笙將荊錦威從頭打量到腳。「欸,全部。」
「全部?」
「氣質不同,沒得比較。」
荊錦威氣餒。行,再問下去,會吐血而死。這女人講話太直接了,厚,很傷人。
荊錦威瞪她一眼。「我必須說妳的眼光不怎麼樣,我一向很受女人歡迎。」鬥志!把妹的鬥志湧上來了,他要挑戰哥哥,要打敗哥哥。
「是喔。」蘇笙微笑。
荊錦威蹙眉,故作憂鬱狀。「但我的心,常是寂寞的。」通常這表情,能激出女伴的母性愛。
「為什麼寂寞?」蘇笙納悶。
荊錦威瞄瞄她。「我始終沒找到讓我安定下來的女人,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換女友的原因。唉,我一直在尋覓能和我心靈相契的伴侶……和她終生廝守。」這句充滿挑戰性,最易激起女人的征服欲,加上容貌俊美,把妹無往不利。
但蘇笙跟孔文敏一樣,對他免疫。「喂,你聽過一個故事嗎?有人撿石頭,他想撿最大顆的,於是每撿到一顆石頭,就覺得下一個可能更大,於是挑剔已經到手的,一直想著還沒撿到的……」
她講這個是?荊錦威傻眼。
蘇笙目光一凜,教訓道:「你剛剛那個想法很差勁,想想那些被你放棄的女人,因為你的不確定,傷了多少人的心?」
哇咧~~可……可以停了吧?他是在跟她放電啊,怎麼變成聽她說教?這裏是休憩的PUB啊,怎麼像在學校上公民與道德?
蘇笙好認真地給他開釋:「假如不確定是你要的伴侶,就不要隨便交往。假如已經交往,就把她當成是這輩子最後的女人。如果不幸發現她不是,就設法調整自己的眼光或標準,至少要試著努力過,不應該隨便放棄。你這種心態很不可取。」
終於,她停下喝了口酒,荊錦威鬆了口氣,沒想到她放下杯子,又繼續傳道——
「剛剛那個故事我沒說完……」她瞇起眼睛恐嚇他:「你知道最後那個人怎樣嗎?到最後他什麼也沒撿到,慘斃了。」
荊錦威被打敗,他差點起身敬禮跟她說聲「老師好」。結果他起身立正,拿帳單說:「走了,好不好?」悶,跟她喝酒悶哪!
蘇笙怔了怔。「好。」低頭穿鞋,忽然,心頭難過。欸,不二小姐,今晚又成功嚇跑一位男人。這個荊錦威來找她時熱情愉快,這會兒一臉煩躁不耐。唉~~她又講錯話了。果然,牛牽到北京還是牛,不二到了曼谷還是不二。
送蘇笙回飯店後,荊錦威到地下室取車,坐入車內,發動車子,回想剛剛蘇笙說的話,她不留情面的抨擊,她義正辭嚴的開導……荊錦威忽然趴在方向盤,忍不住笑起來。
這是哥哥喜歡的?唉~~不懂。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1:26
第四章
翌日,蘇笙放棄等待,一早就去假日市場逛,可是混到中午就回來了,一進飯店,就沖去櫃檯。
「我是356號房的蘇小姐,有沒有我的留言?」
會講中文的侍者過來了,他翻翻本子查看。「沒有喔。」
「沒有嗎?有沒有一位荊先生找我?荊永旭?」
「嗯,356房……對了,剛剛有人找妳。」
「嗄?在哪?人呢?」蘇笙焦急。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咳嗽,轉身,驀地面紅耳赤。那個人,掛念的那個人哪,就站在面前,他雙眼滿含笑意,那麼剛剛她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蘇笙不喜歡時髦的PUB,她喜歡荊永旭,荊永旭帶她去的地方,她都喜歡。荊永旭帶蘇笙去泰國皇宮,去玉佛寺,去看那佛塔式的屋頂尖入藍天,去讓太陽照射下的魚鱗狀玻璃瓦,燦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這裏的建築用上很多鍍金的建材,金碧輝煌,燦爛奪目。玉佛寺有六道門,每道門都有兩位門神站著。
荊永旭告訴她:「這些門神泰語叫『若』,意思是魔鬼或夜叉。」
「和我們臺灣的不同。」蘇笙打量著,發現這裏的門神青面獠牙,眼紅如棗。
「他們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書中的反角,武藝高強,英勇善戰。」
荊永旭帶蘇笙去回廊處,那裏繪有史詩中的各種故事。蘇笙看得嘖嘖稱奇,問他每幅畫的意思。在寺內大殿高處,蘇笙還看見泰國稀世玉佛,在那神聖莊嚴的氣氛裏,蘇笙心裏漲滿感動,為此眼色矇矓。
「這麼容易感動?」荊永旭見她傻氣地紅了眼,便好笑地揉揉她的頭。
蘇笙不好意思了,低頭笑了笑。奇怪,為何跟他相處時,她變得很敏感?
當蘇笙飽覽泰國風情時,荊永旭則是忙著拿相機捕捉她的身影。他看那纖細的身影,一下子興奮地沖到壁畫前,一下子奔去看和尚,她也學著拜佛,學著板起面孔,虔誠地對佛許願。
然後她東張西望,像等不及將所有新奇畫面納入眼底。路上,碰到不懂的她就問,而當他低聲解釋,她會挨近他,踮起腳跟聽,嗯嗯嗯地很認真。然後,荊永旭就聞到她頭髮的香,再然後,他就情不自禁地開始陶醉了。
這洋溢活力的小東西,這穿白T恤、牛仔褲的小東西,她像只快樂的小鳥在他周圍打轉。他看著,覺得自己快被這只小鳥轉暈了。當她看見什麼新奇的,會誇張地手一指。
「你看!」然後歡天喜地奔去瞧個仔細。
當他們淪陷在人群裏時,她一馬當先地鑽來鑽去,不怕走失。他只好大步追她,怕她迷路。他看著那身影衝衝沖地往前去,她不懂害怕。荊永旭慚愧,他比她高大,卻比她謹慎小心。
荊永旭還發現蘇笙沒心機,很容易自曝其短,但這卻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她不假裝,對世界對所有人完全開放。在他眼中,這是很傻的,容易受傷的,可是她卻活得比誰都精神,笑得比誰都燦爛。
他呢?面對蘇笙燦爛的笑容,他覺得自己被整個地融化了,他變得渺小微不足道。甚至覺得自己在仰望她,她太美好,美好得令他迷惘。
當蘇笙為巨大的佛感動得淚眼婆娑,荊永旭卻為了她感到自慚形穢。在她身上,他看見自己缺乏的。那是他遺失很久的,一種叫「熱誠」的東西。
離開佛寺,他們到Jim Thompson,專賣泰絲製品的地方。店內掛著一疋疋半透明絲綢,有藍有紫有鮮黃、豔粉色、青綠……
他說:「這是泰絲,顏色很特別,世上幾乎找不到相同的。」
「我沒用過絲的東西。」蘇笙無從比較,只覺得美。
荊永旭叫她摸摸看,蘇笙觸摸。它們輕薄柔滑,觸感似有若無,冰涼涼,稍一使力,它軟遁,滑過指尖。
「覺得怎樣?」
蘇笙搖頭。「我不會形容。」從沒摸過這麼細緻的東西。
荊永旭望著泰絲,告訴她:「蘇笙,記住這感覺,泰絲的觸感,獨一無二。以後摸到別的絲綢,妳就明白它有多麼特別。」轉過頭,荊永旭問她:「哪一條最美?」
「這條。」她中意豔粉色。
「要不要買回去做紀念?很多外國人特地來這買泰絲。」
翻看標價,她咋舌道:「嘿,不要。」貴得嚇人。
「它值這個錢。」
蘇笙偏臉,縮肩,對他搖頭。那模樣是有點傻氣的,憨憨的。她微笑說:「又不實用,又那麼貴。又好像很脆弱,一下子就弄壞。」
說得有理,荊永旭笑了。「妳可以把它掛在窗前,它半透明,能篩換陽光的顏色,改變房裏的氣氛。」
她眼一睜。「我哪那麼浪漫?」
「女孩子不是都很愛講情調?」他懶洋洋地笑。
「我二十八歲,又不是小女生。」
「我覺得妳的眼睛只有十歲。」
他眼中的閃光使她心跳加速,她低頭笑著說:「眼睛還有年齡?那你的眼睛幾歲?」
「我的眼睛一百歲,它很老了。」
「胡扯。」她擡頭,眼睛亮亮地,指著眼角說:「難怪你笑的時候有魚尾紋。」
「是,再老一點,就可以夾蚊子。」他一臉正經。
蘇笙頭一仰,哈哈大笑。荊永旭不禁跟著牽動嘴角微笑了。聽著那爽朗的笑聲,荊永旭覺得自己一下老了好幾歲。他從沒像她笑得那麼開懷。他總為自己保留太多。
黃昏時,他們去Face用餐。餐廳隱身在綠油油的熱帶植物中,外觀是傳統的泰式建築。
點完餐,荊永旭從背包裏,取出一瓶酒給蘇笙。「生日快樂。」
蘇笙高興極了,接下酒瓶,打量起來。「什麼酒?怎麼沒貼標籤?」
「這是分裝的。妳開餐廳的,嘗嘗看,能不能猜出什麼牌子?」
荊永旭跟服務生要兩個杯子,幫蘇笙倒酒。
蘇笙聞了聞,嘗一口,有股特殊的香氣。「奇怪,喝不出來。」
「等妳猜出來,免費送妳一打。」
「真的?」蘇笙將酒瓶珍重地塞進包包裏。「到時不要耍賴啊,我一定猜得出來。我認識酒商,他們光用聞的,就能聞出酒的產牌跟年份。」
荊永旭又將洗好的相片給她,但保留偷拍她睡容的那張。蘇笙興奮地看著,很滿意。
菜一道道端上來,蘇笙食欲好,掰了筷子,每樣都急著嘗。
「這個好!」她殷勤地幫他添菜,又吃另一盤,皺眉。「這不怎麼樣……這個呢?辣!」她興高采烈地享用,他卻心不在焉地發呆。
荊永旭想著該怎麼開口邀請蘇笙去他家住,一來怕蘇笙誤會,二來怕蘇笙拒絕,三來不希望她亂想,可是……其實是自己在亂想。他矛盾,各種情緒雜在胸中。他覺得自己表裏不一,他快搞不懂自己了,究竟是希望蘇笙怎麼想呢?他還沒問出口,自己先想得心慌意亂。
「在想什麼?」蘇笙大口吃飯。
「沒什麼。」他口乾舌燥,啜一口冰水,卻解不了渴。
「對了,昨天怎麼沒跟你弟來?」
荊永旭一震。「我弟?錦威?」
「嗯,他帶我去Bed supperclub。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座位是床啊……」蘇笙描述PUB的擺設,講得眉飛色舞,荊永旭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先是驚愕,跟著憤怒。他氣錦威,錦威幹麼找蘇笙?錦威喜歡文敏啊!為什麼約蘇笙出去?帶她去那種莫名其妙的PUB ?跟她坐在床上?!錦威一向對女人很有辦法,錦威輕浮率性,他的情史夠寫十大本書,荒唐的行徑足夠下十幾次地獄了,跟女孩約會不出三天就要搞到床上,錦威……
「你不舒服嗎?」蘇笙問。
荊永旭怔住,頓口無言。
「你的臉色好難看,怎麼了?」蘇笙納悶地打量著他。
望著那張柔美的臉,荊永旭低頭,心跳得很響,為自己莫名的憤怒心驚、惶恐,他竟對錦威產生敵意。
心,像被針挑了一下。
忽然間,荊永旭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夢醒來,忽然光天化日,照見自己的慘白,他冷汗涔涔,左胸劇痛。
他霍地站起,拎起背包,用一種生硬的口氣對她說:「我還有事,妳慢用,這頓我請。」說完不等蘇笙反應,大步離開,像急著撇下個什麼可怕的東西。
蘇笙傻在座位,看著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櫃檯付帳,走出餐廳,走進暮色裏,頭也不回地消失了。她呆了幾秒,回過神來,跟著一股憤怒和難堪淹沒她,她茫無頭緒,不明所以,感到憤怒,更覺得傷心。
他什麼意思?他莫名其妙!
蘇笙低頭,又納悶——我說錯什麼?我說錯什麼得罪他?
她頹喪地癱靠在椅背,她實在捉摸不出荊永旭的情緒,不懂這個人。
有人過來,坐下。「蘇笙。」
蘇笙擡頭,瞪著不速之客。對方穿黑色套裝,她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是孔文敏。那細緻的瓜於臉,化著妝,卻遮不住兩眼下疲倦的暗影。
孔文敏瞄瞄桌上相片,每張都是蘇笙的特寫。她陰著臉說:「不要再接近永旭。」
這天她瘋狂地一路跟蹤荊永旭,看他對蘇笙殷勤,對蘇笙呵護,所有她奢望的,蘇笙毫不費力贏得了。她,她快發狂了。
蘇笙強硬道:「為什麼?」
孔文政咬了咬牙,說:「他有未婚妻。」
「他沒有,他說跟妳只是同事。」蘇笙直率地駁回去。
孔文敏的臉更白了,眼睛更紅,口氣也更冷了。「總之妳不准見他,不准再跟他聯繫。」
好無理的要求!蘇笙揚眉問:「誰規定的?」
「我!」
「妳憑什麼?」她的理直氣壯教蘇笙啼笑皆非。
孔文敏忽然笑了,那笑容帶著淒涼感。「妳聽過利薩的鐵棺材嗎?」她目光炯炯,盯著蘇笙,口氣森冷地說:「西洋古代的擠壓刑,死刑方式將犯人鎖在鐵制棺材裏,棺材蓋設計得比棺材略小,行刑者慢慢降下棺材蓋,直到死囚被壓死。棺材蓋閉合的速度極慢,到弄死犯人為止需要好長的時間……」
「幹麼跟我說這個?」
「讓妳明白。」孔文敏眸光一冷。「從我認識永旭那天起,我就躺進這副棺材裏,我愛他,好愛他。這份愛,沈重得像棺材蓋,時刻擠壓著我。現在,我快窒息了,痛得快死了。」她微笑,眼色淒迷。「假如他愛上別人,這最後一擊就會讓我窒息。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妳聽懂沒?」
竟敢威脅她?不可理喻!蘇笙眼中閃著堆積起來的怒火,胸口劇烈起伏。「孔小姐,我還知道有一種酷刑,用繩子綁住犯人,繩子越縛越緊,陷入肉裏,勒到骨子上。」
「什麼意思?」孔文敏瞇起眼睛。
「妳就是繩子,妳的愛就是,可憐的荊永旭,被妳愛著一定很累。妳不是付出愛,妳是在傷害他;妳不是要他快樂,妳是想害死他。」蘇笙語氣鏗鏘,擲地有聲。
孔文敏心驚,氣憤,惱羞成怒,卻無法反駁。她發抖,面無血色。
眼看她快崩潰了,蘇笙忽然不忍,勸她一句:「他不愛妳,妳想開點。」
孔文敏笑出來,笑得落淚。「妳勸我想開?妳真行,覺得我可憐?妳同情我?」
「我說實話。」
「妳最好聽我的,不要再見他。」
「如果他找我,我還是會見他,他又不是妳的——」
嘩一聲,文敏抓了水杯潑她。「不要以為我開玩笑,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蘇笙被潑得臉頰頭髮全濕了,餐廳一瞬間靜下,眾人目光集中在她們身上。
侍者趕來處理,請她們離開。文敏發洩完,扔了水杯,轉身就走。
「妳給我站住。」蘇笙說,孔文敏繼續走,蘇笙大聲重複:「給我站住!」
孔文敏轉身,挑釁地瞪著她。昂著下巴。「妳想怎樣?」忽然,她臉色驟變,看蘇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潑來。她驚呼,閃避不及,瞬間渾身沾滿黏稠液體。
「妳……妳……」孔文敏面色發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下連經理都趕來了,侍者們半求半強迫地拉她們出去,但她們對峙,不肯移動腳步,客人們全好奇地對她們指指點點。
孔文敏瞪住蘇笙,低頭看套裝,套裝骯髒黏膩,她一陣反胃,忽地像只發狂的野獸尖叫著撲向蘇笙,揚手甩蘇笙一巴掌。蘇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飛出去。
這會兒經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嚇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嘗到鹹味,她的嘴破了,衣服髒了,鞋飛了。而蘇笙呢?孔文敏擡頭,她瞠目結舌,倒抽口氣。
燈下,眾人目光中,蘇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還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臉腫了,正看著孔文敏,神色鎮定,眼色強悍。她倨傲得像個女王,殺不死也趕不走、什麼都不怕的女王。
這女王用一種篤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對孔文敏說:「沒人可以打我,再動我一下,妳試試看。」她惱得熱血沸騰。
蘇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體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過其他女人的麻煩,恐嚇過心儀荊永旭的女人,每個都怕她,但這次,怕的卻是她自己?!
孔文敏看著蘇笙,又看看周圍的人,再看看自己,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駭得心驚膽戰,她好慘,好狼狽,好可笑。
侍者來扶了,她一把推開,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廳。一沖出餐廳,她狼狽的模樣即刻引來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對對眼睛像探照燈那樣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面色慘白,嗚咽一聲,掩臉遁入小巷。顫抖著,拿出手機,撥了一組號碼,對那頭的人哇地哭出來——
「伯母~~伯母……」她縮在牆邊,痛哭失聲。
☆☆☆☆☆☆☆☆☆
當晚,蘇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講電話。
「店裏有沒有什麼事?」她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在右臉上。
「沒事,都很好啦,妳好好玩,不要擔心。」蘇家偉開朗的嗓音,稍稍安撫了蘇笙的情緒。
蘇笙沮喪地說:「我……我想回家了。」看著窗外風景,夜裏霓虹閃爍,遠處車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谷,看不清楚荊永旭,她的臉很痛,心也痛。
「回家?」蘇家偉在那邊笑。「敢回來試試看?都叫妳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著他叨叨絮絮說起學校發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學計畫拍短片放到網頁上,他說不停,蘇笙聽著,只覺得臺灣的一切都像在夢裏,那熟悉的環境、弟弟、竹笙餐廳、一切一切……像在夢裏,恍如隔世。
一個荊永旭,將她的世界拉成兩邊,一邊是認識他之前,一邊是認識他之後。她也分裂成兩個蘇笙,與他相遇前,與他相遇後。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覺得有個陌生的蘇笙冒出來了,一個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蘇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這幾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個真實的世界,遠得像個夢。這邊呢?這邊更像是個夢,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一下高興、一下悲哀的夢,一下感動、一下頹喪的夢。
蘇家偉聒噪地說了一陣,忽記起來。「啊,電話費很貴,我不講了。」急急掛了電話。
蘇笙躺下,敷著疼痛的右臉。後來,就哭起來了。
她怎麼會這麼寂寞?這麼難過?還這麼慌、這麼沒安全感?她的堅強到哪去了?瀟灑到哪去了?她無憂無慮,不愁不煩,只需努力工作賺錢的日子到哪去了?
蘇笙一搭一搭的哭著,喃喃地說:「荊永旭,我不懂你。你什麼都沒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經因為你挨了一巴掌……」
蘇笙覺得委屈,閉上眼,腦海浮現荊永旭倉促離開的表情。他在逃避什麼?她原以為這男人屬於金色陽光,屬於夏日的棕櫚樹,但有沒有可能,這是他的偽裝?
也許,他比夜更黑。那雙默默的黑眼睛藏著什麼?而那種忽然被撇下的感覺,實在太難堪了。蘇笙看向桌子,月光裏,一支酒瓶,孤單地立在那裏。她取來,握著冰冷的瓶身,拔去瓶蓋,拿到鼻間嗅聞。
香氣清冽地竄入鼻間,這香氣,有種孤獨的淒涼味。蘇笙覺得心窩裏好似有根繩子,輕輕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邊,荊永旭心裏也有條繩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離開Face餐廳後,他沒回家,一個人開車,駛出市區,駛向田野,駛得遠遠,結果繞一圈,又駛回市區,車子停在賣泰絲的Jim 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車裏,望著燈火通明的Jim Thompson。
他想起蘇笙的臉,想起他的驟然離去,將她丟在餐廳裏……於是心裏的繩子變成野獸,張牙舞爪,抓著心臟。他按住左胸,想鎮住野獸,左胸卻劇烈地痛起,痛得他面色慘白。
他心深處,有只黑暗的獸,蟄伏著,一直睡著,直到蘇笙出現,野獸醒了,開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對荊錦威產生敵意的那剎,野獸一口咬住他的心臟。
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傷疤,明明事情過去那麼久,為什麼還要折磨他?像餓鬼,吃著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捶了下方向盤,拔鑰匙,下車,走進Jim Thompson。店員準備打烊,他趕在最後一刻,買下粉豔色絲綢。他是最後一位客人,當他走出店,身後,招牌燈滅了。
回到車裏,他摸著絲綢,苦笑著。
買來做什麼?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掛在窗前,也不可能繫在身上。那麼,送給她?
於是車子駛到蘇笙住的飯店,在飯店外停了會兒,透過車窗,張望蘇笙住的那一層,那裏沒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鬆了口氣,掉轉車頭,回家。一路上告訴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愛與荊永旭之間,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過去。那頭,蘇笙在愛那邊向他招手,對他微笑,他卻情願駐足,望著那麼燦爛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荊永旭放棄愛情。
這世上,人人都渴望愛,他卻選擇逆愛而行。情願孤獨,孑然一身。
愛說,你不可能只選取我的快樂,卻不要我的痛苦。
愛說,當你在愛時,同時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愛又說,但沒有我,你不算活過。
愛輕輕說,你要學會承受。
荊永旭聽不到愛,他以為自己沒愛過。可是愛已經埋下種籽,在他心窩裏養著。
愛說。愛溫柔地說,你心裏那只獸呵,哪天吃了愛結出的果,牠就會乖了,你就不會再痛了。你慢慢等著,養著愛的種籽,它會教你,看見它的力量。
☆☆☆☆☆☆☆☆☆
這一晚忽地起風,打雷閃電,暴雨落下,就在這壞天氣的夜,荊永旭的母親周雲來到曼谷。她一接到孔文敏電話,立刻訂最快的機票來曼谷,孔文敏像討到救兵,挽著周雲進房說悄悄話。
一個小時後,當她們走出來,臉上都有股默契,一種相知的喜悅,好像剛完成一筆交易,敲定某事。周雲的手親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們偎在一起,像對母女,親密說話。
荊永旭在客廳裏彈琴,他知道母親來一定有事,但他不動聲色,也不主動問。
周雲和孔文敏坐在沙發,打算一搭一唱地,說服荊永旭結婚。
這個夜晚,琴聲、雨聲激蕩著。永旭演奏「Spanish Caravan」,這是一首困難的曲子,但荊永旭彈來毫不費力。這曲子旋律瘋狂,節奏快速,奔騰的琴音,像個神經異常,瀕臨崩潰的病患。一小節比小一節更激烈更高亢,像對誰咆哮,向誰嘶吼。而演奏者面無表情,眼色沈靜,盯著琴鍵,壓抑壞情緒。
在瘋狂的琴聲裏,周雲問兒子:「你們該定日子了吧?」又對孔文敏說:「昨天我跟妳爸通過電話,他也贊成年底把婚事辦好。阿旭,你覺得呢?」
荊永旭彈奏鋼琴,無動於衷。
「永旭?」周雲提高音量。「媽說的聽見沒?我可不管你願不願意,在媽心裏,我認定的媳婦只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雲對孔文敏使個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訂在十月怎麼樣?」她問兒子。「十月不會太熱,又不會太冷,最適合結婚,到時你回家裏住,把婚事辦一辦。」
「伯母,我爸跟西華飯店的經理有交情,我們可以在那邊辦。」
「好啊,我有認識的花行,一定把妳的婚禮佈置得非常漂亮。」
兩人講得興致勃勃,荊永旭始終沈默著,像不關他的事。
荊錦威從房裏走出來,裸著上身,只穿條睡褲,手裏拎著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這樣?」周雲輕蔑地看他一眼。
荊錦威散漫地笑了笑,過來坐孔文敏身邊。「她又不是外人。」荊錦威說著,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撥開他的手。
「不正經。」周雲冷笑。「不知道你媽怎麼教你的。三天兩頭鬧事,你爸就是讓你氣得腦溢血,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荊錦威灌一口啤酒。「聽翠姨說,爸出事那天,妳吵著叫他改遺囑?」
周雲臉色驟變。「荊錦威,你倒會推卸責任。別忘了,當天雜誌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鵑交往的事。」
「伯母,妳不用跟他廢話,省得自己生氣。」孔文敏暗掐荊錦威,要他閉嘴。
周雲注意力又轉到兒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說話啊?媽就這麼跟你說定。」
荊永旭不受影響專注在琴鍵上,荊錦威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忽雙掌重擊琴鍵,轟地巨響,打斷琴音。
「哥,這時候不適合彈琴吧?」
荊永旭歎息,掩上琴蓋。「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荊錦威回頭,看著文敏,揚眉。「聽見了?死了這條心吧!」
周雲嚷:「阿旭,文敏有什麼不好?她對你百依百順,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後,我絕不干涉你的生活,我會給你最大自由。你討厭束縛,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臺北,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麼都依你。」
「既然這樣,結婚有什麼意義?」
「有,有我的股份,劭康等於是你的了。」
荊錦威笑起來,笑聲苦楚,他看著荊永旭,諷刺道:「你看。多為你想,你快答應,免得哪天老頭子一死換我當家,你會被我踢出劭康。」
「沒錯。」周雲牙一咬,這正是她最擔心的。「他們母子一定會聯手欺負我們,但是只要你跟文敏結婚——」
「我不在乎。」荊永旭轉頭,看著錦威。「劭康本來就是你的。」
荊錦威愕然。
「什麼他的?我們母子也有份!」周雲不平。
荊永旭看著錦威,想起他約會蘇笙的事,便試探地問:「你不是很喜歡文敏嗎?你跟文敏結婚,我樂於祝福。」
「荊永旭!」孔文敏臉色一變,氣得顫抖。
「阿旭!」周雲急得大叫:「你胡說什麼?文敏喜歡的是你,你幹麼……」
「是,我愛文敏,但我不能娶她,文敏心裏只有你。」荊錦威頹喪道。
「我更不能娶她,我不愛她。」
「你們說夠沒?」孔文敏霍地站起,瞪著兩兄弟。
「妳不要氣,好好跟他說。」周雲討好地拉孔文敏坐下。
孔文敏揮開她的手,瞪著荊永旭。「你是不是喜歡蘇笙?你喜歡她對不對?」
荊永旭一震,側身,面對她。「妳想太多了。」
「特地打掃客房請她來,幫她拍照帶她去泰國皇宮去玉佛寺,去Jim Thompson,去Face!為什麼你可以對她那麼好,對我這麼壞?」
「妳跟蹤我?」荊永旭目光一凜。
「對,我不甘心,你對我從沒那麼好。」
荊錦威歎氣。這個笨女人,這樣只會更激怒荊永旭。
「好了,瞧妳氣的。」周雲摟住她。「不要氣了,伯母站妳這邊,那個什麼蘇的,我不會承認她。阿旭,你聽見沒? 」
這時,荊永旭的目光移到母親臉上,那冰冷的眼神直望進周雲心裏。周雲心悸,臉上閃過一抹心虛。
荊永旭輕輕說:「妳認為我會在乎妳承認什麼嗎?我會在意妳的感受?」這話很輕,但每句都像雷電打在周雲的心上,堵住了周雲的嘴。
荊永旭又看向孔文敏。「妳聽好,我不打算結婚,也不打算跟誰交往。」他一直忍,但這次夠了,這次要讓孔文敏徹底死了心。
他說:「我對妳壞,是因為妳自私跋扈令我厭惡。妳還想聽什麼?要說多少難聽話才能讓妳死心?」
孔文敏震驚,忽然頭昏,扶住沙發。
「哥?」荊錦威乞求地看著荊永旭,希望他留點情面。
「這就是我在你心裏的模樣?自私跋扈?」孔文敏顫聲問:「沒好的?」
「不只自私跋扈,還自以為是,囂張可惡,驕縱野蠻,仗著自己良好的背景,為所欲為。孔文敏,妳只是生得比別人好,除此外又有什麼贏得過人?憑什麼以為妳愛的,對方就要愛妳?妳哪一點可愛?」
「好了,都不要說了。」連周雲都聽不下去了。「婚事擱下可以吧?媽給你時間考慮,不逼你。」
「不,讓他講,讓他講個夠。」孔文敏含淚,咬牙瞪著荊永旭。「很好,我囂張可惡?我自私跋扈,我有一籮筐的缺點,我在你眼中這麼下賤。蘇笙呢?你倒說啊!她哪點比我好了,讓你對她好!」
「妳有的這些缺點她都沒有,這就夠了。」
「就這樣?」孔文敏笑了,笑得落淚。「我這麼不堪?這麼糟糕?在你眼中這麼差勁?!」
「文敏!」荊錦威沖過去抱住她,激動地嚷:「不是不是,妳在我眼中很好,妳美麗大方,妳——」
「你住口。」孔文敏推開他,瞪著荊永旭。「所以我怎麼樣你都無所謂?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永旭,你怎麼可能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她心碎地喊:「我媽出車禍死的時候,我不吃不喝鬧脾氣,是你哄我的,你幫我梳頭,你說折一百個星星可以讓我媽上天堂,你陪我折星星,你那麼溫柔,你明明喜歡我啊,你為什麼變了?那天起,我就愛上你了,你為什麼變了?為什麼不再對我溫柔了?」孔文敏痛心,她哭了。覺得有根錐子紮在心上,好痛好痛哪!
周雲疲倦,掩臉坐下,眼看文敏為愛痛苦,她心裏也跟著痛起。女人對愛太執著,情願埋掉自尊。
荊永旭沒因文敏痛苦,就軟了心腸,他板著面孔說:「當年妳十三歲,十三歲的妳是可愛的。」
「那為什麼現在我變成自私跋扈、囂張可惡?」
「因為妳要我愛妳,從妳開始渴望我愛妳的那天起。妳就變了。」那種窮兇極惡的討好,失了自然,像汗濕的襯衫,黏膩濕纏,他受不了。
孔文敏愕然,太諷刺了,怎會如此?越愛他越被討厭?
「所以現在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對。」他答得斬釘截鐵,不讓她有希望。
「一點都沒有?」
「沒有。」
她牙一咬,決絕道:「好,一點感情也沒了,那麼不管我怎樣你都不在乎?都無所謂?」
「對。」
「我死給你看!」孔文敏發出痛心的呼喊,沖出屋外,荊錦威惶恐,跟著追出去。
「你快追她!」周雲沖來拉荊永旭走,卻被他甩開手。
「阿旭!你放聰明點好不好?你看錦威,那麼討好文敏為什麼?這利害關係你懂嗎?要是讓他得逞就糟了,你快去!」周雲推他,他不動如山。
「妳不要再干涉我的事。」
「我是你媽,我有權利要你娶她!」
「我是妳兒子,妳又怎麼對我?」
周雲臉色一變,表情惶恐,吞吞吐吐。「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記恨當年的事,當時是不得已的,你爸想跟我分手……想拋棄我們,所以我才……」
「所以妳傷害我,拿我威脅他。」
客廳瞬間靜下,只聽得屋外粗暴的雨聲。周雲撇頭,掩臉,雙肩垮下來,眼睛下雨。「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那麼久了……」
「我是想忘記,也許我該請教妳,要怎麼才能忘記?」他的口氣壓抑,像在隱忍著極大的痛苦。
當年,周雲跟荊劭爭執,為了嚇荊劭,拿刀挾持兒子,她當時急瘋了,發狠地威脅道:「敢跟我分手?我們母子就死給你看。」
但荊劭還是執意分手,周雲激憤,真的劃傷荊永旭,咒罵著要跟兒子同歸於盡。荊劭嚇壞了,搶下刀子,送荊永旭就醫,事後,荊家動用各種人脈壓下新聞。
周雲那一刀,令荊劭再不提分手,並同意接他們回家,幫荊永旭入籍。
當時荊永旭才十二歲,左胸皮開肉綻,因為不信母親會傷他,他震驚至極,直瞅著胸前豔紅的血,那麼紅,那麼洶湧,教他如今作夢,還常夢見一片血紅世界。天下紅雨,他踩在血泥上,困在幽黯世界,走投無路。
傷口結痂,遺下一道疤,心裏的傷卻從沒癒合,一旦有愛的感覺,心裏那道傷口恍若又皮開肉綻,提醒他,愛會害人。
現在的周雲,不再是當年娉婷秀麗的女子,她穿名貴服飾,化誇張的濃妝,瘦得鵠面鳩形,因為長期失眠,臉上總有股倦意。可是眼色異常銳利,像隨時處在警戒中,計算別人,計較得失,努力爭取自己的利益。她好強好面子,但是,當荊永旭一提起這事,便輕易地戳破她了。她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面上濃豔的妝變成浮膩的油彩。
她喃喃道:「我……我真的在為你打算……那是意外……」
「不要再把我捲入妳跟爸的戰爭。」荊永旭悍然道,撇下她,回房了。
周雲在燈下,呆呆站了好一會兒,跌坐地上。她哭不出來,她有什麼權利哭?這是業障,認識荊劭是她的業障哪!毀了她一生,害她心永無寧日。瞧她有多失敗?唯一的男人抓不住,唯一的兒子恨她,她悽愴地笑了,笑得撲倒在地。
☆☆☆☆☆☆☆☆☆
荊錦威揪住文敏,暴雨打得兩人濕透,睜不開眼。
「放開我!」孔文敏咬他,奮力掙紮。
「妳去哪?」
「去死!」
「不要!」荊錦威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緊抱這個心碎的女人,好難過。「為什麼糟蹋自己?他不愛妳,妳去死有用嗎?不要傻了!」
孔文敏一震,停止掙扎,把頭一仰,瞪著荊錦威。「有多愛?你多愛我?」
「我願為妳做任何事,只要妳高興。」
孔文敏冷哼。「說得真好聽。」
「我可以證明,只要給我機會,讓我證明。」
她低頭,像在考慮接受他了。
荊錦威精神一振,熱切道:「文敏,我不會讓妳失望。以前我放蕩是因為妳不愛我,但我發誓,只要妳接受我,我立刻重新做人。」
「錦威……」孔文敏退一步,打量他。「你真的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對。」
「如果你可以讓蘇笙愛上你,跟你交往,我就跟你結婚。」
荊錦威震住,他不明白。
「你跟她戀愛,再甩掉她,讓她哭得死去活來。去,去玩弄她的情感。」
「妳遷怒她,她什麼也沒做啊?」
「我恨永旭。」
「那為什麼要傷害蘇笙?」
「因為傷害蘇笙就等於傷害永旭,我找到辦法了,一個可以讓荊永旭崩潰的辦法,一定行的,他永遠那麼自制,那麼理智,可惡透了,我要撕開他的面具,讓他跟我一樣痛苦。」
說到底還是為了荊永旭,荊錦威心寒。「我不認為他會因此痛苦。」
「他會,錦威,你看不出來嗎?永旭愛她。」
「我哥沒那麼容易愛人。」
「因為他擅於隱藏感情,他喜歡蘇笙的,他第一次對女人那麼殷勤。錦威,你剛剛也看見了,你哥是怎麼羞辱我的?你幫我,幫我出一口氣,我要讓他內疚,」孔文敏尖聲道:「我要讓他哭,讓他痛苦,讓他崩潰!」
荊錦威懷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的想法不合邏輯,她恨得沒道理。
「我們回去了好不好?」他顫聲道:「雨好大,打得我好痛,妳不覺得嗎?」
「你不幫我?你不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不要這樣。」這樣瘋狂的她教荊錦威感到害怕。
「不願意就算了,不要再假惺惺地說愛我。」孔文敏轉身,踉蹌走著。
「去哪?文敏?」
見她住河的方向走,荊錦威驚恐,追上去,但來不及,她投入河裏。
「文敏!」荊錦威驚恐,立刻跟著投河,他泅泳在黑暗的河裏,看不到孔文敏,他嚇壞了。終於找到她,抱住她,掙扎著遊出河面,拖她上岸,她不省人事,荊錦威立刻為她急救。
她的唇冰冷,沒有心跳。荊錦威一下一下按她胸口,嘴一再覆住她,重複急救的步驟,終於她嗆出積水,用力咳嗽。
荊錦威嚇得魂魄丟去大半,抱緊孔文敏,瘋狂地保證:「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不要這樣,妳嚇壞我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1:52
第五章
中午十二點,蘇笙退房。交出鑰匙。
「356號房。」她將鑰匙交給飯店小姐,小姐收下鑰匙,匯結帳單,辦好退房手續。登機時間是深夜十一點,蘇笙寄了行李,離開飯店,先到附近逛逛。
蘇笙一走,負責訂房的小姐,立刻保留356號房,她翻閱訂房紀錄,聯繫預約房號的客人。
這邊,蘇笙在街上遊蕩,她等著搭乘晚上九點往機場的接駁車。
到了九點,拿回行李,乘車前,蘇笙張望著四周,像在期盼著誰。然後她甩甩頭,像要甩掉什麼惱人情緒。上車,坐好了,車發動,蘇笙把臉貼在車窗前,看著景物後退,覺得心被用力一扯,摔在後頭,讓輪胎壓碎了嗎?她呼吸不順,心情低落,腦海浮現一對黝暗的眼睛。
忽然,她瞥見飯店入口處,站著抹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正望著她的方向,身影似某人。
荊永旭?!
「停車、停車!」蘇笙大叫,車子猛地煞住。蘇笙忘了行李、忘了登機時間,一股勁沖出車外,跑向飯店,撲向那個身影。
可是,他不見了。是錯覺嗎?
蘇笙焦灼地在飯店門口搜尋他的身影。眼色彷徨,心跳得很響。
「荊永旭?荊永旭!」她嚷幾聲,惹來旁人奇怪的眼光。
那邊,司機不耐煩地按喇叭。
蘇笙呆在那裏,飯店燈火通明,馬路上車流下息,光影散在四周,她在人潮裏發呆。
司機又按了幾聲喇叭,他拉開窗對蘇笙吼,催她上車。
蘇笙一霎時醒過來,發現自己失態,匆匆回到車裏,司機乘客們責備地瞪著蘇笙。蘇笙頻頻道歉,尷尬地走回座位。坐下,又將臉貼著車窗,回顧飯店,心裏千頭萬緒,神態恍惚。
就這樣?結束了?她迷惘。
是夜,356號房立刻有了新房客。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把,門咿呀推開,一雙黑皮鞋踏進來。
新房客是一名高大英偉的男子,他特地預約這間房,準備在此度過一晚。
他走過去拉開窗簾,窗外燈火輝煌。然後坐在床沿,他惆悵地籲口氣,手掌輕輕撫過床。緩緩躺下,張望房裏設備。
這裏已換上新床單、新被套、新枕套。他試著搜尋前任房客的蛛絲馬跡,聞到的不是故人的芳香,是飯店噴過的化學香氣。
可是這張床她是躺過的,這枕頭也是她枕過的嗎?
他想像那人卷在床上的可愛模樣,欺騙自己她就在身旁,說著可愛的話。他靠這些想像慰藉自己,卻換來更寂寥的感受。
她離開,曼谷像座空城。他的心,像被剜去了一角。
他是因為太寂寞太苦悶,才選擇長住曼谷,這地方熱鬧,四季溫暖,人聲雜遝,每每當他塞在車陣中,或是長街與人摩肩擦踵,他可以欺騙自己,他不寂寞,他很幸福。
可是蘇笙出現,破壞他的偽裝。
荊永旭安慰自己,這樣就好。快樂過就好了,往後他記住了,蘇笙在他命裏曇花一現,這片段,多精彩,他永志不忘。
緣分終結在最好的時候,沒有下文。
☆☆☆☆☆☆☆☆☆
蘇笙回到臺北,打開家門,急急嚷——
「家偉、家偉!」她在廚房逮到弟弟,尖叫著要撲過去抱他。「我回來了!」
「噓~~我念一下大悲咒。」蘇家偉噓她,他正對著地磚上一隻死掉的蛾念大悲叩幾。
蘇笙怔住,旋即跺腳,哈哈大笑。「混蛋,老姊比不過一隻蛾!」
「噓。」蘇家偉又責備地瞪她一眼,低頭雙手合十,繼續念咒語。
蘇笙索陸往地上一坐,盤手盤撾等。
蘇家偉念完,轉過頭,蹲下,笑瞇瞇地看著蘇笙。「姊~~終於回來啦?怎樣?好玩嗎?」
「哼。」
「唉呦~~那只蛾很可憐,我超渡它上天堂,不會生我的氣吧?」
「哼。」
家偉坐下,嘿嘿笑,掐姊姊的臉。「哇,真的是妳啊,」他對她的臉又掐又揉,誇張地嚷:「沒作夢吧?親愛的姊姊回來嘍~~姊~~我想妳。」蘇家偉抱住蘇笙。
「噁心。」蘇笙笑出來。她聽得出自己笑得勉強,她並不開心。這言不由衷的笑聲是出自自己的嘴巴嗎?忽然她眼眶濕了,鼻子紅了,她想起某個人,一個很矛盾的人,又溫柔又殘酷的人,讓她手足無措,心慌意亂的人。
「喂,妳哭啊?」蘇家偉嚇壞。他撥撥姊姊的髮又拍拍她的肩膀,然後他的眼眶也濕了,比蘇笙濕得還厲害。他感動道:「原來妳這麼想我……」
嗄?蘇笙頭一甩,爆笑出來,摟住蘇家偉的肩膀。「對!很想你也很餓,泡一碗面給我吃吧。」
蘇笙站起身子走進客廳,往沙發一躺,她不想動了。
蘇家偉在廚房泡面,朝客廳嚷:「曼谷好玩嗎?」
「很好玩。」
他又嚷:「要不要加蛋?」
她嚷回去:「加兩顆!」
蘇家偉怪叫:「兩顆?!膽固醇很高欸,一顆就好了啦。」
「囉唆!」蘇笙吼,滿足地笑了。唉~~還是家裏好,家裏最溫暖了。
蘇笙的生活回到常軌,曼谷的一切變得遙遠。
她清晨五點起床,下樓到餐廳工作,廚師來了跟她溝通待買食材,打電話跟廠商訂購肉品乾貨,去菜市場採購蔬菜,九點準備開店,十點開始營業,招呼客人,打掃餐廳,記錄帳本,晚上十點準備打烊,十一點關掉招牌燈,十一點半送走員工,十二點整回到二樓住處,開始做家務,跟弟弟聊天打屁,偶爾聽他彈吉他,再然後倒在沙發,跟著看電視。後來看到睏,最後回房間,躺在鋪著黃色床罩的單人床上。調鬧鐘,關燈,一天過去。第二天喔來,繼續。重複這生活,日日重複下去。
日子回到常軌,心卻已經脫軌。以前不覺得這寧靜的生活有何不妥,而今每到早晨,鬧鈴喚醒蘇笙,她睜開眼,望著窗外藍紫色天空,聽見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
這時,會有一種很深的疲憊,從體內深處湧出來,挾持她。
聽,小鳥在外頭歌唱,聽,低喘著拖長的汽車呼嘯聲,還有誰家的抽水馬達啟動了,幫浦一下下抽著,那幫浦的聲音好似也一下下把她的心絞緊了。腦海裏,那蒙朧的影子揮之不去,變成個夢魘,壓著她。
蘇笙想起孔文敏說的利薩鐵棺材,奇怪,她也有被鎮壓的感覺。
蘇笙顯得鬱鬱寡歡,一次休假跟蘇家偉看日劇長假,競看到哭。蘇家偉驚駭,他老姊幾時這麼多愁善感了?他懷疑她太寂寞了。
一天晚上,蘇笙在陽臺望著月亮發呆。
蘇家偉趨前關心。「在想什麼?」
「你看,明天要刮大風。」蘇笙望著月亮。
「是啊,蘇洵說過的嘛,月暈而風。」
「你知道?」蘇笙驚訝地轉過頭來。
「嘿啊,講徵兆的,還有一句咧。」蘇家偉蹙眉思索。「礎什麼的……」
「礎潤而雨。」
「哇~~」蘇家偉推推黑框眼鏡,將她從頭盯到腳。「什麼時候起,這麼有文學素養?」
蘇笙只是微微笑,又繼續望著夜空。
蘇家偉納悶,覺得她怪怪地。「姊,張文俊妳知道嗎?」
「你死黨嘛。」
「他哥哥從美國留學回來。」
「喔。」
「他想交女朋友。」
「喔。」
「介紹你們認識好不好?」
蘇笙瞥他一眼。「沒興趣,而且也不會成功。你不是說,我是不二小姐?」
蘇家偉笑了。「到時別亂講話就行了,穿漂亮一點,約會的時候不要有太多意見,吃飯時記住細嚼慢嚥啊,走路小碎步,大笑要遮住嘴,總之表現得像淑女就行了,憑妳的外型OK啦!」
「嗟,那麼假。」
「厚!什麼假?女人都嘛這樣啊,妳要小鳥依人,男人才會想保護妳啊!妳才能交到男朋友。」
「交到以後呢?永遠都不能有主見?永遠吃飯細嚼慢嚥?然後走路小碎步?大笑遮住嘴,像這樣嗎?」蘇笙頭一仰,遮著嘴,哈哈哈哈地表演給弟弟看。
她笑得……超不自然的。「妳這樣笑,讓我覺得毛骨悚然。」蘇家偉臉色發青,五官扭曲,感覺頭頂有烏鴉飛過。
「那就對啦!」
蘇家偉歎氣,放棄幫姊姊牽紅線,決定讓她自生自滅。
然後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去,蘇笙越來越消沈,她覺得生活少了什麼。又不知怎麼彌補這少了的什麼。
荊永旭送她的酒,她拿給酒商嘗,也請相熟的客人嘗,沒人知道來歷。這謎就像荊永旭,對她來說,他也是個謎,像算數算一半,一盤棋走一半,她的心也分一半。
另一半,蘇笙明白,它落在曼谷,在荊永旭那裏。
如果他有心,他有名片,他可以找到她。但日子過去了,電話沈默著,蘇笙躍動的心漸漸漸漸地,快麻木了。
一天,她去大賣場添購日用品,在蔬果區看見紅毛丹,她駐足,呆了很久,買一大包回去。以前,紅毛丹只是紅毛丹,現在紅毛丹別具意義。蘇笙坐在客廳,一個人靜靜品嘗紅毛丹,心好酸。
有幾次,每當店裏的電話響起,她總是滿懷期待地沖去接起,希望是他,但每次都失望。
☆☆☆☆☆☆☆☆☆
其實,在曼谷,在一棟寂寞的屋子裏,寂寞的荊永旭好幾次想打電話給蘇笙。尤其每每在他忙完公事,夜深人靜時,他就興起了打電話給她的念頭。他已經將竹笙餐廳的電話背熟了,可是每次他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後,又立刻切斷電話。
荊永旭捫心自問:「我能對她負責嗎?我願意愛她嗎?假如我仍處處保留,是否會傷害到她?」
他沒忘記在Face餐廳,當時他被自己的情感驚嚇,於是狠心地撇下蘇笙,那時蘇笙臉上的表情有著驚訝、怔愕和不解。那次,一定讓她覺得很受傷。
蘇笙是這樣的開朗熱情。
荊永旭怕自己無法用同樣的熱誠待她,而如果他們之間真的發生情感,他怕自己會傷害她。
就算不是出於故意,但有時他確實非常冷漠無情。尤其每每當他感覺到愛,他也同時地感覺到被傷害。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這個晚上,荊永旭作了夢。
夢中,他跟蘇笙,坐在露天陽臺,喝菊花普洱茶。陽光燦著玻璃杯,在他們各自手中閃著光。
「我有禮物送妳。」荊永旭打開盒子,取出粉豔色絲綢。
蘇笙眼睛一亮,綻開笑容。他展開絲綢,指著上頭的花紋給她看。從粉豔色絲綢望去,蘇笙臉色明媚,笑容燦爛。
她收下絲綢,纏住自己的臉,只露出兩隻晶亮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會說話,眨啊眨的。
他傾身去吻她的額。「蘇笙,我喜歡妳。」他在夢裏說出真心話。
蘇笙眼色困惑,像沒聽懂。
於是他鼓起勇氣,說:「我想……我愛上妳了。」
蘇笙消失了。
荊永旭從夢中驚醒。
寤寐間,抓了電話,打給她。
那邊很快地有人接起。
「喂?」是那把熟悉的嗓音。
荊永旭心情激動,張口卻說不出話。這時,他的胸口痛起來,他搗著左胸,抓著電話,痛得冒汗。
「喂?」蘇笙喊。「喂?!幹麼不說話?莫名其妙!」她掛上電話。
他的耳朵,聽見單調的嘟嘟聲。荊永旭翻正身子,按著左胸微喘。他看很多醫生,問他們左胸為何疼痛?他希望有藥吃,止住這痛。他照過X光,做各種檢查,醫生的答案都一樣!
「很正常。」
「但是偶爾,我會痛到呼吸困難,像有火燒著胸口。」他說。
有位醫生看過他左胸的疤,建議他看心理醫生。他說這是創傷後的心理病,那裏曾受傷,日後即使傷口痊癒,心卻記得痛楚。
醫生說:「有些病人,因意外截肢,即使過了很久,還是會感受到斷肢的疼痛。」
荊永旭不肯看心理醫師,他不願對醫生說當年事。那是他記憶裏的黑洞,這黑洞吞蝕他的身心。這種痛,沒藥吃。
偶爾,午夜夢回,記憶裏的黑洞打開,痛楚便像魔鬼,開始啃噬他的傷口。
荊永旭躺在床上流汗,等待痛楚過去。
房間這麼黑,寂寞太兇猛,他感到悲哀,卻哭不出來,只是不斷地流汗。他渴望抱個人,埋在某個柔軟的身體裏,尋覓安慰,卻怕下一刻,愛憎會顛覆他的生命。
蘇笙……他睜眼,鬆開手中電話,電話摔在地上,發出沈重的聲響。
☆☆☆☆☆☆☆☆☆
這天,蘇笙逛街,曬太陽,希望能消滅心裏鬱悶的感覺。她走進精品店,絲巾大特價,她摸了摸,她的指尖記得,泰絲比較柔軟,顏色比較漂亮。
蘇笙望著絲巾,怔怔地,好像有人在耳邊說!
「蘇笙,記住這感覺,以後摸到別的絲綢,妳就明白它多特別。」
確實,泰絲的觸感獨一無二。那個人,也是獨一無二。
蘇笙落寞地踅返住處。
竹笙餐廳外,停著一輛紅色跑車,車內,有名戴著墨鏡的男子。當蘇笙經過,男子推開車門,走出來,手裏捧著一束玫瑰。
「蘇笙……」他攔住她,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英俊的臉。
「荊錦威?!」蘇笙愕然,玫瑰落到懷裏,花香竄入鼻間。「你怎麼知道這裏?你一個人?」她推開錦威,往他肩後望去,捧著花,雙目焦灼地尋覓著。「你哥呢?沒跟你一起來?」
荊錦威錯愕,旋即笑出來。「嘿,送妳花的人是我。」她的注意力卻是在另一個人身上。
蘇笙察覺自己失態了,尷尬地笑了笑。「找我做什麼?」她沒忘記在曼谷的 Bed Supperclub,她的撿石論令他不快。
天色微黯,路燈亮起,蘇笙注意到來往的女人投來羡慕的眼光。好樣的,這個荊錦威一頭長髮,穿白色三件式西服,實在很英俊。
「我想妳。」他朝蘇笙笑,露出一口白牙。
「嗄?」蘇笙愕然,旋即跳起來嚷:「有沒有搞錯?!」他們才出遊一次,還不歡而散,這會兒他說他想她?胡扯!
「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荊錦威露出憂鬱的神色,苦惱道:「那次約會後,我發現自己不斷想起妳,好像生病,又不知道生了什麼病。認識妳以後,我的世界分成了兩邊,一邊是認識妳之前的我,一邊是認識妳之後的我,我想……我一定是愛上妳了……」
這……這不是她對荊永旭的感覺嗎?蘇笙後退一步。
「怎麼可能?喂,我們根本不熟好不好!」她沒有感動,只有驚訝。
他正色道:「這就是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真是對不二小姐最大的恭維了。她表情凝重,她雙手盤在胸前。「荊先生,你瘋啦!不知道自己說什麼,欸,或者把我跟別人記錯了,我提醒你,你對我說的撿石論很感冒,我也對你的戀愛態度很不爽,我們根本沒交集,你說你愛我?太奇怪了!」有夠扯。
看來他表現得很差,荊錦威努力裝深情。「妳知道那次我為什麼急著走嗎?」
「知道啊,因為我說的話讓你很感冒。」
「不,因為我被妳嚇到了。」荊錦威握住她雙手。「妳說的撿石論把我打醒了。終於我明白了,長久來我為什麼這麼空虛,為什麼這麼放蕩……」
「為什麼?」這時,左側,有人輕輕問。
荊錦威和蘇笙嚇一跳。
蘇家偉遊魂似地冒出來。他看著荊錦威問:「花是你送的?」
呃……荊錦威點頭,望著眼前模樣斯文的青年。「你是?」
「她弟,蘇家偉。」蘇家偉搭住蘇笙肩膀,推推臉上的大眼鏡。「請問你在追我姊嗎?」
荊錦威笑著說:「我正在努力。」
「我們有事要講,你先回去。」蘇笙推蘇家偉走。
蘇家偉推開姊姊,打量荊錦威。「請問你在哪工作?」
荊錦威立刻遞名片給他。「我是劭康的業務經理,也是劭康總裁的兒子。」
「劭康?」蘇家偉大叫,拉了蘇笙就跑。
荊錦威錯愕,愣在原地。
「跑什麼跑?」蘇笙拽住弟弟。
「人家來報仇了。」蘇家偉好驚恐,害怕得面色發青。
「報個頭啦!」蘇笙敲他的頭。
荊錦威傻眼,看那一對姊弟嚷來嚷去。
蘇家偉說:「厚,妳絕不能跟那個人交往,劭康一定是記恨那次比賽,派他來報復妳,對,像連續劇演的,跟妳交往,再把妳甩掉。」
蘇笙大笑。「拜託你,為了十萬費這麼大勁?你不搞好笑了。」
荊錦威卻暗暗心驚,蘇家偉幾乎猜中,他追蘇笙是別有用心,不過那是為了討好另一個女人。
「我們是在曼谷認識,巧合啦!因為……」她簡單地將她落水的事及後來怎麼認識荊家兄弟的事做瞭解釋。
蘇家偉這才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他咳了咳,走向荊錦威,指著路濞問:「那輛跑車是你的嗎?」
「是。天氣不錯,所以開跑車,平時我習慣開賓士。」
贊!蘇家偉過去,右手搭上荊錦威的肩膀,由於荊錦威高他許多,他必須踮著腳。「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荊錦威。」
「今天我們家餐廳休息,不過沒關係——」他揚揚手裏的袋子。「我打算煮火鍋,一起吃?」不是來報仇,那就是真的要追姊姊嘍,這麼優秀的男人,厚,賺到了。
荊錦威笑道:「那我不客氣了。」
蘇家偉又說:「明晚我要煮咖哩飯,你也來吃?」
「明天?行,明天有空。」
蘇家偉再說:「後天我會燉蹄膀欸,後天也來。」
「家偉……」聽不下去了,蘇笙按著眼角。「克制一點。」為了怕她繼續當不二小姐,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一下子約了三場。
「進來再說。」蘇笙拿鑰匙開門。
蘇家偉摟著荊錦威。「知道要追我姊,算你有眼光,我姊啊……」他開始賣力推銷她的優點,聽得蘇笙又氣又好笑。
☆☆☆☆☆☆☆☆☆
「他是不是喜歡妳?」蘇家偉趴在地板,打量醉倒在地的荊錦威。
晚餐後荊錦威留下來跟他們聊天喝酒,蘇家偉拿吉他演唱最愛的曲子——森山直太朗的「夏日的終曲」。歌曲旋律簡單,曲調溫暖,教人憶起夏日浮雲,金色陽光,傭懶的,暖暖的曲子。
荊錦威也會彈吉他,他很快地跟蘇家偉學會這首曲子,跟他一唱一合,到了深夜還不走,跟著他喝到醉倒。
「怪怪的。」蘇笙趴在另一邊地板,撐著臉,困惑地瞪著荊錦威。
「姊,妳走運了,那麼多年乏人問津,忽然電到大帥哥!」蘇家偉激動地抓住蘇笙雙手。「我警告妳,這次妳一定好好把握。」
「我們只是朋友。」
「他都表態要追妳了,這麼優秀的男人,還等什麼。」
「我對他沒感覺啊!」
「我拜託妳~~」蘇家偉往後一躺,誇張地滾來滾去。「等妳有感覺是幾百年啦?妳沒愛過,哪知道什麼感覺啦?妳開竅好不好?他條件這麼好還嫌喔?」
「講這樣。」蘇笙也躺下,瞪著天花板的吊燈。「我總覺得怪怪的。」
「妳倒是說說,妳要怎樣才有感覺?」蘇家偉細數姊姊過去的約會史,有帶她賞月賞花,帶她吃飯看電影,有能言善道的大律師,有木訥誠懇的工程師,也有單純開朗的大學生,甚至前衛時髦的藝術家。但是,這些男人都被姊姊的不解風情跟無動於衷嚇跑。
「妳快說!妳要的是什麼感覺啊?我真不懂。」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又來,她又在估摸(龜毛)什麼!
蘇笙瞇起眼,篤定道:「反正我就是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那是心裏有繩子一下下抽著的感覺,是身不由己、心醉神迷的感覺,是那個人在,她便如鳥翔空、如魚得水的感覺。
「難道……妳有喜歡的人了?」蘇家偉打量蘇笙。
蘇笙眼色一黯。那也是種悵然若失,黯然神傷的感覺。她搖頭說:「沒有,沒有啦!」瞧,那感覺還令人開始言不由衷。
「既然沒有,就給他機會嘛,感覺可以培養的。交往看看啊,誰知道在哪一秒,那感覺忽然進出來,妳反正沒男朋友,試試看。」
蘇笙沈默,打量著睡在地板的荊錦威。
她很難去相信,有個人可以替代荊永旭,給她怦然心動的感覺。她該敞開心懷接受荊錦威的追求嗎?她又望向茶几上盛放的紅玫瑰。他送花來,他有心追求。那麼,荊永旭呢?
有句話說「你既無心我便休」,那麼她應該忘記荊永旭嗎?念念不忘,太不快樂了。她有多少青春可以辜負?她也嚮往跟某人組織快樂家庭,何況從曼谷回來隆,她發覺寂寞更具體了,她開始討厭一個人。她該撿取荊錦威,把握這次機會嗎?
「姊,這個荊錦威不錯啦!」蘇家偉慫恿著。「妳就跟他交往看看吧。」
蘇笙大大地吸口氣,像似終於下定決心了,她搖醒荊錦威。
「唔?」荊錦威睜開眼。
蘇笙朝他抱歉地笑了笑,說:「可不可以給我你哥的電話?」從見到荊錦威那剎起,她滿腦想的都是荊永旭。
蘇家偉錯愕。她不是要接受荊錦威的追求嗎,竟然跟他要別人的電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荊錦威立刻醒了,撐起身子。「要他的電話幹麼?」他問。跟著看蘇笙抓抓頭髮,臉微微紅了,他明白了。
蘇笙小聲道:「我想打給他,只是想問候他,只是這樣而已。」
只是這樣?蘇家偉瞄著老姊,有鬼喔。
荊錦威臉一沈,站起來。他拿起茶几上的便簽。抄電話給她。
「謝謝。」蘇笙接下便條,很珍重地握在手裏,心情很激動。
荊錦威揮揮手。「我回去了。」
啊咧~~蘇家偉立刻挽留。「再坐會兒嘛,你可以睡這裏啊,已經很晚了。」
蘇笙急著想打電話,過去開門。「小心開車,謝謝你的花啊。」
這個笨蛋!蘇家偉沖過去。「明天喔!記住明天有咖哩飯,要再來喔。」
荊錦威走了。
門關上,蘇家偉瞪姊姊。「我服了妳了。」跟喜歡她的男人打聽另一個男人?厚,有沒有大腦啊?!「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哥是誰?」
「喔、喔……」蘇笙拿著便條,急急往房間走。「我去睡了。」
「是去打電話吧?我知道了,妳喜歡他哥哥?」
「唉呦,我再跟你說啦!」蘇笙鑽進房間,正要關門,門鈴響起來。
蘇家偉過去開門,是荊錦威。他走進來,看著蘇笙。
蘇笙間:「忘了什麼東西嗎?」
荊錦威忽然高聲道:「其實我沒喜歡妳。」
蘇家姊弟同時愣住了。
蘇家偉瞪姊姊,他就知道!看吧,她激怒這個男人了。
荊錦威看著蘇笙。「我沒對妳一見鍾情,也不打算追求妳。」
「好,我知道了。」蘇笙尷尬地笑了笑。
蘇家偉又瞪姊姊一眼,看吧,傷了人家的心了吧?他過去搭著荊錦威的肩膀,打圓場。「欸,用不著這樣吧?說得這麼僵。我姊她少根筋,你不要跟她計較,不要說氣話喔。」蘇家偉怕這男人又被姊姊氣跑。
荊錦威走向蘇笙,停在她面前。他說:「妳記得孔文敏嗎?」
蘇笙點頭。
他又說:「我喜歡的是她。」
蘇家偉詫異。「喂,越講越過分了喔,你喜歡孔什麼?那你還跑來送花給我姊?你什麼意思?」
蘇笙聽得糊塗了。
荊錦威煩躁地扒了扒頭髮。「我來這裏是因為她……」他坐下,將事情講開了。他說起在曼谷那個雨夜的爭執,也說起荊家複雜的成員,更談起荊永旭的母親周雲是怎麼樣難相處,以及和荊永旭之間疏離的關係。還有孔文敏在那一晚因為情緒不穩,逼他追求蘇笙。
他全部都說了,蘇笙聽得目瞪口呆,蘇家偉聽得瞠目結舌。他們不敢相信,有這麼荒唐的事,卻又同情荊錦威為情所困。
蘇笙過來,也在沙發坐下,她問荊錦威:「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不是要幫著孔文敏騙她?
「我知道不可能成功。」荊錦威苦笑。「妳喜歡的是我哥吧。」
蘇笙尷尬地搔搔頭,不承認也不否認。
「孔文敏?這名字好熟咧……」蘇家偉納悶地拍著腦袋。
「就是那位公關經理。」蘇笙提醒。
「喔。」是那個臭屁的女人。蘇家偉也過來坐在荊錦威身旁。「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你回去勸她,好好地跟她說她有多荒謬,你跟她講道理……」
「不,她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道理。我告訴你們這些,是想拜託你們……」荊錦威望著他們,輕聲道:「往後我會常來這裏打擾你們,我打算在文敏面前假裝進行著她的計畫。」
「為什麼?」蘇笙大感不解。
「你也知道這個計劃有多扯,你還幫著她演戲?」蘇家偉好驚訝。
荊錦威摸著臉,苦道:「因為……她需要有人附和。」這時,他臉上出現一種溫柔的神情,嗓音變得柔軟低沈。「假如一直告訴她這樣不對、這樣沒用,她只會更憤怒,搞不好還自暴自棄,我怕她會失去理智,做出不理性的事,傷害了自己。她失戀,情緒需要發洩,在她失意的這段日子,她要我做什麼我就答應做什麼,至少有我附和著,她就不會太孤單。等她情緒平復後,我相信她會理解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蠢,也許最後她會看開,這需要一些時間。」她正處在瘋狂的狀態裏,他不能撇下不理。
「我覺得你好偉大……」蘇家偉很感動。
「她好自私!」太過分了,竟然想出這樣卑鄙的手段,還任性地要脅愛她的人,去做這麼可惡的事。蘇笙直率道:「你這樣太委屈、太辛苦了,值得嗎?」
「沒辦法,我喜歡她。」
這句話,教蘇笙震住,頓時無言。
她想起在Face餐廳,孔文敏說出自己對荊永旭激烈的愛,對照此刻荊錦威的深情,她看見兩種愛情面貌,一個是義無反顧去束縛所愛的人,一個卻執迷不侮守護深愛的人。而她呢?
聽見荊錦威說的那句「沒辦法,我喜歡她」,蘇笙心裏有個地方被觸動了,她何嘗不是,她也沒辦法,她忘不了荊永旭。
荊錦威拍拍蘇笙肩膀。「打電話給我哥吧。」他微笑鼓勵道:「也許我哥很悶,難以捉摸,很難親近,什麼情緒都藏在心裏,但我肯定他對妳特別,他喜歡妳。不過如果要等他主動追求妳,大概要到下輩子了,我們兩家長輩們的恩怨,多少影響了他對感情的態度。」
蘇家偉注意著姊姊,罕見地,他看見那個大膽直率的姊姊竟臉紅了,臉上表情是羞澀的、膽怯的。
她輕輕說:「也許他是喜歡一個人。」
「確實,他老是這樣強調。」荊錦威說:「但事實上,誰會真的喜歡孤獨?誰不希望有個知心的伴侶?希望妳能打開他的心扉。」
蘇笙笑了笑,蠢蠢欲動。是這樣嗎?她可以去敲他的心扉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2:19
第六章
翌日深夜,餐廳打烊後,蘇笙決定打電話給荊永旭。在這之前她跟弟弟懇談過,招認對荊永旭的情感。
蘇家偉聽完姊姊在曼谷的遭遇,他推推眼鏡,說:「好,山不來就妳,妳就去就山。」
「什麼意思?」
「他不來追妳,妳就去追他。」
「萬一被討厭呢?」照荊錦威說的,荊永旭厭惡孔文敏的追纏,那她呢?她去追他會有好下場?蘇笙猶豫。
「不會被討厭啦!」蘇家偉一副很懂的樣子。「妳適度地暗示他,製造機會,這樣就行了。像孔文敏那樣窮兇極惡地追他,才會被討厭。放心,我幫妳,我是男人,我最了。」
於是,蘇笙鼓起勇氣,決定打電話——
「你好,我是蘇笙。」
「喔,我記得妳。」
「沒什麼事,只是很久沒聯絡,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
「什麼時候有空來臺灣,我請你吃飯。」
「好啊。」
「對了,我想知道泰式辣餃要怎麼做,你可以教我嗎?因為我的餐廳想換一些新的功能表。」
「好,沒問題。」
跟蘇笙演練完這一段,蘇家偉鼓勵她。「妳看,很簡單吧?很自然吧?很容易喔,不怕。」
「真有那麼簡單?」
「姊,妳一定行的。」他給蘇笙打氣。
因為蘇笙實在太緊張了,為了避免講電話時會冷場,蘇家偉在紙上寫了幾個話題提示,又跟蘇笙行前操演一遍。
但現實是殘酷的,實際操作起來是另外一回事。
蘇笙拿起電話打給荊永旭——
「喂?」當那把醇厚的嗓音,透過電話線震入蘇笙心裏,蘇笙的信心已先死去一半。
「你好,我是蘇笙。」
那邊沈寂了一會兒,才回道:「是。」
就這樣?就一句「是」?然後回復沈寂。當當,沒想到冷場這麼快出現。蘇笙抓起小抄看著,她開始表演結巴。
「我我沒什麼事只是很久沒……所以……」
遜!蘇家偉捧住腦袋在地上滾。一句話她說得哩哩啦啦。厚!這是他姊嗎?
蘇笙冒汗,繼續努力,努力結巴:「只是想問問……你,你過得好嗎?」跟著看小抄,沒頭沒腦跳下一句:「泰式辣餃怎麼……」
荊永旭打斷她的話。「蘇笙,對不起,我正在講一通很重要的電話,這是插撥。」
他冷淡的口氣恍若一陣寒風吹入蘇笙心裏。「哦?嗄?喔、喔。」蘇笙爆糗的。
蘇家偉翻白眼,她在亂喔什麼啊,丟臉哪!
蘇笙慌道:「那你繼續講,我沒什麼事,掰。」喀,掛電話。
「厚,妳太緊張了啦!」蘇家偉問:「怎樣?他說了什麼?」
蘇笙盤坐在地,雙手抱胸,表情陰沈。「是誰說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蘇家偉爬過來。「他到底說什麼?瞧妳緊張的。」
蘇笙冷冷地撥掉弟弟的手,冷冷地覷著弟弟,冷冷地將小抄砸在他臉上,驀地撲去掐他脖子。「他說我是插撥,插撥!丟臉,啊~~我被你害死了!」
「冷靜、冷靜、下次再試……」蘇家偉被姊姊又掐又踹的。
「還試咧,還不夠丟臉嗎?」荊永旭冷冰冰的口氣她聽一次就夠了。
「妳不要激動嘛。」
「我再打就是白癡!以後不准跟我提荊永旭。」她更激動了,抓了抄有荊永旭電話的便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力踩。
「好……」蘇家偉同情地看著姊姊。「那以後講荊永旭,我就用『泰式辣餃』這四個字代替。」
「你找死是不是?」啊咂!蘇家偉被踹了一腳,蘇笙一陣咒?,在她氣呼呼的罵聲中,忽然聽見電話聲。
鈴~~鈴~~鈴~~
姊弟倆靜下來,響的不是家裏的電話,那鈴聲來自屋外,它固執地持續響著。忽然他們跳起來,蘇家偉嚷:「是店裏,店裏的電話!」
蘇笙叫:「他有竹笙的名片!」
瞬間蘇家偉沖去拉開門,蘇笙奔往樓下去。她差點摔下樓梯,沖出屋子,打開門,一陣混亂,黑暗中還跌了兩次,撞到桌腳,終於蘇笙接到電話。
「喂?喂!」蘇笙氣喘吁吁。
那邊有個男人低著聲說:「請問……慕曜華在嗎?」
「你打錯了!」蘇笙叫。啊,氣死,我要殺了這個打錯電話的。
「喔,很抱歉。」那邊傳來低低的笑聲。
蘇笙發飆了。「抱歉?抱歉還笑,下次查清楚再打!」
「蘇笙,是我。」那邊荊永旭大笑。「剛剛在談公事不方便講,已經談完了……」
蘇笙一震,忽然濕了眼睛。「你太過分了!」她甩上電話。
「是他嗎?是他嗎?」蘇家偉也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打開燈,看見姊姊哭喪著臉。
她吼:「是王八蛋!」他不知道她好想他,不知道她鼓起多大勇氣打給他,還跟她開玩笑?蘇笙難堪,情緒大亂。她氣這個人,氣他左右她的情緒。
蘇笙忽然哇地哭出來。「哇……馬的、我真沒用~~」
「怎麼回事啊?喂?」蘇家偉被姊姊嚇到了。「妳哭什麼?」
電話又響了,蘇家偉接起電話。他聽電話,狐疑地看了看姊姊,然後皺眉,對著電話那邊的人說:「是,嗯……我是她弟弟……她在哭欸……」
蘇笙踹走家偉,搶下電話。「喂?」
那邊一陣急促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開玩笑,不要氣……」這麼慌張,是荊永旭?那個鎮定冷靜的荊永旭?
蘇笙一下子氣消了,一瞬間心裏甜了。她聽著荊永旭急急道!
「沒事吧?在哭嗎?我一講完就打給妳了,不要哭……」他不知所措,頻頻道歉。
「我沒哭……」蘇笙笑了。「你別聽我弟亂說,他最愛開玩笑。」
是喔,蘇家偉瞪她。
蘇笙指著門,要他出去。
厚,見色忘弟!蘇家偉在蘇笙兇狠地瞪視下,訕訕離去,他聽見那個剛剛又氣又哭又吼又咆哮的姊姊,這會兒嗓音輕快,臉發亮地跟荊永旭講電話。
嗟,看樣子這個荊永旭不簡單,他快不認識這個姊姊嘍。蘇家偉關門,吹著口啃上樓去。他的姊姊戀愛嘍!
☆☆☆☆☆☆☆☆☆
荊永旭原以為跟蘇笙的緣分在曼谷就結束了,他甚至將泰絲裝進藍色紙盒,收到抽屜深處,然後逼自己不想她。
這段時間,他比以往更賣力工作,自從上回和孔文敏大吵一架,孔文敏除了公事,也不再像以往,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打擾他,即使討論公事,她也不再像過去,用一種過分親昵的口吻說話。
母親則拿他沒奈何,偕孔文敏回臺灣,也不再逼婚了。
日子回復平靜,荊永旭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原本敲定九月才進行的新企劃,他趕在前幾天就完成了,將產品的規劃和特色,及協力廠商的資料備份好,傳真給總公司。他趕著做完是有原因的,這幾年荊永旭一直暗暗進行自己的事業,劭康的工作只是他的跳板,關於他的事業,他對誰都沒有說。
他明白唯有離開劭康,他跟母親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今年九月,他將辭去劭康的工作,致力在曼谷發展他的新事業,後天他準備和曼谷的五家飯店經理談合約,這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壓力大很疲憊,但,蘇笙打電話來。
他一下子又精神起來,他的疲憊消失,他的壓力咻地飛了。他腦海裏被埋去了的臉容,瞬間又活起來。他彷彿又看見那張甜美的臉兒,掀著睫毛,對他眨著眼睛,沖著他笑。
他在Face放棄蘇笙,怎麼知道,一個多月後,她不記恨,主動打電話給他。這教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胸,又開始造反哪。
荊永旭跟蘇笙聊了一個小時,天曉得他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剛開始蘇笙氣他開的小玩笑,後來他一道歉,她立刻原諒他。剛開始他們的對話很生疏,後來漸入佳境,欲罷不能。
他問蘇笙:「妳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荊錦威說的。」
「他去找妳?」荊永旭又有那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但下一秒,蘇笙令他開懷。
「對啊,他來找我,我向他問你的電話。」
「這樣啊。」荊永旭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之前不快的感覺即刻煙消雲散。
「你什麼時候會回臺灣?」
「短期內都在曼谷。」
「喔。」
「荊永旭,上次你為什麼吃飯吃到一半跑掉了?」她還是一樣直率。
荊永旭微微笑,他還是一樣狡猾,回避不想答的。他反問:「為什麼想打電話給我?」
蘇笙遲疑了一會兒,像在找合適的答案。
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哦。」
「你看看月亮。」
荊永旭過去拉開窗簾,天上一輪明月。「我看見了,怎麼?」
「泰國的月亮和這邊的月亮一樣吧?」
「那當然。」
「嗯……」她吞吞吐吐。「所以……月暈啊。」
「嗯,是。」今晚是有月暈。
「我打電話提醒你,明天要刮大風。」
「所以呢?」
「所以,你是我朋友,我提醒你明天出門要帶外套。」她胡扯一通。
「這裏很熱的。」他戳破她的藉口。
她尷尬了,繞了大半天,她還是不善遮掩自己的心情。蘇笙靜了會兒,跟他說:「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想聽你的聲音。」這樣迂回太累了,她選擇講實話。
換他靜了好一會兒,他沈聲問:「為什麼?」
這次蘇笙沈默很久,永旭聽見她略急躁的呼吸聲。他感覺自己很狡猾,他不肯表露心意,卻在渴望聽見她的心意。他不主動追求她,卻在她打電話來時,高興地試探起她。
荊永旭猜到她的尷尬,他轉移話題。「我知道了,我明天出門會多帶一件外套。」
她忽然說:「我喜歡你。」
這一句立刻打敗荊永旭,他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說出口,他震住,心先一下絞緊,跟著豁然開朗。他覺得身上千千萬萬個毛孔這剎全敞開來呼吸,他聽孔文敏說了好多次的「我愛你」,卻無動於衷。這次,他卻因為蘇笙簡單的一句「喜歡你」而震住了。
因為他沈默了太久,蘇笙大概誤會了,沒頭沒腦補了一句:「如果這讓你困擾,就當我沒說。」
她的聲音聽來好沮喪,教他感到心疼和不捨。他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給妳另一支電話,以後要是想打給我。就打這支電話!」他念了一串號碼,跟著又說:「妳打的時候,會有接線生,用英文跟妳說話,妳別管,妳就說這句英語——」荊永旭教她念一句英語。「記住了嗎?」
蘇笙念一次給他聽。「……是這樣嗎?」
「是,很聰明,念得很正確。妳念了這句英語,接線生就會幫妳轉電話給我。」
「喔,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
他沒解釋,只說:「現在,妳練習一次,我掛電話了。」
「喂?」
荊永旭掛上電話。過一會兒,電話響了。他接起來,用英文跟接線生說了句話,那邊就響起蘇笙的聲音。
「喂?喂?荊永旭?」
荊永旭笑了。「會了嗎?」
「我會啊,但為什麼要這樣?」
他想了想,說:「這樣可以避免插撥。」
後來他們又聊了一些瑣事,互道晚安。
第二天,蘇笙追著弟弟問。
「好奇怪,荊永旭叫我以後打電話給他,要先跟接線生說英文。你幫我聽聽看,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她念一次給蘇家偉聽。
「姊,這是對方付費的意思。」
「對方付費?」
「對啊,妳打電話到一個撥接站,請接線生幫妳轉電話,接線生會徵求對方同意,再把電話轉過去,那樣不管妳講多久,都是對方付費。懂嗎?」
蘇笙懂了,她笑盈盈的。這句英文背後的意思是——荊永旭也挺喜歡她的。
蘇家偉也懂了。「姊,會這樣做代表什麼?」他搭著蘇笙的肩膀歡呼。「他喜歡妳!他喜歡妳打給他,他希望妳用力打、用力講,他樂意付費。」這男人很有心嘛,知道國際電話昂貴,幫姊姊省錢哩!
☆☆☆☆☆☆☆☆☆
荊錦威常往竹笙餐廳跑,一來是為了對孔文敏交代,二來也是因為他喜歡上蘇家輕鬆歡快的氣氛。
荊錦威教蘇家偉開車,幫他練習考駕照。
每天深夜,他會去找孔文敏,每次都帶五十朵香水百合。
孔文敏坐在沙發,急著知道事情的進展。
「進行得怎樣了?她愛上你了沒?」
「妳聞聞看。」荊錦威將花捧到她面前。「妳不是最喜歡香水百合?」
孔文敏揮開花束,臉一沈。「你是不是敷衍我?你到底有沒有追她?」
「有。」荊錦威將花放在桌上。
「然後呢?」
「我送花給她,剛剛就是從那裏回來的。」
「很好,你一定要讓蘇笙愛上你。還有,我們結婚,結婚後聯手把荊永旭趕出劭康。」
「好,我會幫妳。」荊錦威在文敏身旁坐下,從曼谷回來後,她想著的就是報仇。每次見面,說的都是怎麼樣讓蘇笙傷心、讓荊永旭痛苦,可是在他眼裏,最苦的人是文敏。雖然她還是正常上下班,但是那張美麗的臉龐,變得憔悴陰鬱。
荊錦威一再地跟她保證:「只要能讓妳快樂的,我都會為妳做,重點是這能讓妳快樂。」荊錦威看著她,問了一句:「妳快樂嗎?」
「只要讓荊永旭痛苦,我就快樂了。」孔文敏恨道。
荊錦威啞口無言,他知道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他能做的就是附和她,陪著她。
荊錦威離開後,孔文敏望著百合花,她聞到花的香氣。這段日於,因為錦威幫她,他們常聚在一起。當她替公司辦活動搞宣傳時,他就會幫著張羅瑣事。當她工作累了,錦威便載她去做SPA,當她在美容護膚時,錦威就耐性地在外面靜靜等待。然後當她容光煥發,香噴噴的出來時,他的眼珠子發亮,他會由衷地歎一句:「漂亮!」
荊錦威不混PUB了,他有空就來陪她。
她感覺得出,上次她鬧自殺真的嚇到他了。大概因為荊永旭讓她太傷心,自尊大損,荊錦威也就更賣勁呵護她,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像是想對她證明什麼。
確實,荊錦威讓她感到受寵。確實,有他的關愛,失戀的痛苦慢慢淡了。可是她仍逞強著,她不肯認輸,她忘不了蘇笙和荊永旭給她的難堪。
剛剛他問:「妳快樂嗎?」
「我快樂嗎?」她迷惘了。
不,她不快樂,這復仇的遊戲越來越悶了。剛開始她是意氣用事,現在卻有些意興明闌珊。
拿了一枝百合在鼻間嗅聞,她覺得心裏有什麼,一點一點融化了。
☆☆☆☆☆☆☆☆☆
日子一天天流逝,當荊錦威忙於消滅孔文敏的壞情緒時,蘇笙也正努力消滅跟荊永旭的距離。她常常打電話給荊永旭,可是一想到是對方付費的,她又會匆忙地講幾句就想收線。
「還早,再聊一會兒。」每次荊永旭都會這樣說,彷彿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麼了,都是我在講。」他的話太少了,他很少談自己的事,而且最近蘇笙感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你每天都忙著工作嗎?」
「最近比較忙。」
「你應該好好地放鬆一下,你的聲音聽起來好累。」
「是啊。」有三家原本要合作的飯店,突然變卦,要更動合約內容,他忙著處理。
蘇笙說:「剛剛電視在播『我的野蠻女友』,超爆笑的。可惜你不在臺灣,看看喜劇可以放鬆心情。」
「我家有這部片子,錦威帶來的。」
「你看過嗎?」
「我對那種胡鬧的片子沒興趣。」
蘇笙理直氣壯地反駁:「你錯了,我看到哭咧。」
荊永旭笑了。「那是喜劇吧?怎麼會看到哭?」
「裏面有一段是女主角逼男主角穿女學生服去她的學校,送她玫瑰。」
「看吧,我就說是胡鬧。」
「男主角真的穿女學生服去了,他在禮堂看見女主角,女主角在臺上彈鋼琴,然後我就哭了。」
「等等、等等!」永旭哈哈笑。「女主角彈琴?這有什麼好哭?」
「她彈了一首好好聽的曲子,男主角聽了很感動,拿著一枝玫瑰花,走到臺上,送給女主角,啊我就哭了,那首歌真的很好聽。」
「我想像一下……」荊永旭沈思了會兒,說:「我想像一個穿女學生服的男主角。拿著玫瑰花,我一點都不覺得感動,我只覺得好笑。」
蘇笙卯起來跟他爭論:「他為喜歡的女孩子,明明覺得很糗,還是為了讓她高興,穿女校服去獻花,真的很感動啊。你沒看見那個畫面,我到現在還很激動。」
聽得出來她很激動,他不跟她爭了,他說:「好、好,聽妳這麼說,我也感動了。」
「是嗎?」她很懷疑。「如果是你喜歡的女孩要你這樣做,你肯嗎?」
「我不想回答。」
「為什麼?」
「這是假設性問題,等我有喜歡的人,發生這種事,我才知道會怎麼做。」這話一出口,他立刻感到不妥。他這麼說,在蘇笙聽起來,不就代表他沒喜歡的人嗎?但他是有的,他心裏喜歡蘇笙,他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但來不及了,他的話已經傷到蘇笙。
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今天好累,我想去睡了。」她沒說晚安,沒等他回應,便輕輕地輕輕地掛上電話。
這電話一掛上,荊永旭便開始擔心了。
他傷到她的心了?她失望了嗎?確實,每次都是蘇笙主動打來,他享受著她的關懷,卻隱藏喜歡她的情緒,連講話都吝於透露他的情意。
她會不會以後都不打來了?
荊永旭回書桌前,展讀合約內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走到客廳,找出荊錦威帶來的那片VCD,將VCD放入匣內,在沙發坐下,重溫蘇笙幾分鐘前看過的影片。
大風吹入屋內,掀動窗板,他過去關窗,忽然下起大雨了。
他回到座位,把音量調大,繼續觀賞影片。
他看到一個長相很矬的男孩,一臉衰樣的努力討好個很野蠻的女孩。被她打、被她罵、被她瞪,他都忍受。
荊永旭嗤之以鼻,覺得男主角很蠢。
可是當影片播到蘇笙說的那一幕,當那朵玫瑰,眾目睽睽下,交到那個女孩手中,荊永旭的心擰起來了。
為什麼人可以不顧一切追求愛情?莫非這愛裏藏有什麼驚人的歡愉?
他自問:「我為何瞻前顧後,不敢放膽愛?」
荊永旭把影片看完,原來女孩的前任男友去世了,所以她一直回避愛情,可是後來,在男孩苦苦追求下,她決定釋放悲痛,接受男孩的感情。最後,他們笑得很開懷。
荊永旭關掉電視,回到堆滿文件的書桌前,他聽著雨聲,還隱約聽見影片裏動人的鋼琴聲。他心緒紊亂,無心工作,他的左胸又在痛了,他的悲痛一直找不到出口。
☆☆☆☆☆☆☆☆☆
蘇家偉發現姊姊連著幾日愁眉不展,唉聲嘆氣的。
打從她跟荊永旭電話熱線以來,她每天都精神奕奕,拉著他說他們聊了什麼。可是這幾天晚上,他發現姊姊不打給荊永旭了。
「你們進展得怎樣了?」
「唉,我覺得好累。」蘇笙歎氣。
「累什麼啦?」蘇家偉趴在地上幫姊姊作帳。
「他不喜歡我,我看我跟他不可能。」
「他說的嗎?」
「他沒說不喜歡我,但是他也沒說喜歡我。」蘇笙感慨地說:「我覺得我厚臉皮,搞不好他還嫌我煩咧,沒結果啦。」一股勁地去討他歡喜,一直沒得到回應,好累。
「錦威不是也說了,他哥哥比較悶,妳不要氣餒啊,妳好不容易遇到個讓妳會感動的男人。」
「我自己感動得要命,他的反應始終一樣,冷冷淡淡的。我想他是不喜歡我,他對我沒那種感情。」否則那晚他怎麼會說——「等我有喜歡的人,我才知道會怎麼做」……
等他有喜歡的人?那麼她還不是他喜歡的人。好沮喪哪,蘇笙好灰心。
「姊,妳要放棄了喔?」
蘇笙又歎氣了,這時電話響了。
蘇笙接起來。「喂?」
「……」
「喂?」
對方不出聲,蘇笙又喂了幾聲,然後她一震,傻住了,聽著電話,整個人呆住了,跟著,她就紅了眼睛。
蘇家偉跑過來。「誰?是誰啊?」
蘇笙噓他,她專注地聆聽電話。她聽見彼端傳來悠揚的琴聲,是影片中那首曲子。
蘇家偉湊耳偷聽。「誰在彈鋼琴?」
「是他,荊永旭……」蘇笙淚盈於睫。
「哇~~」蘇家偉躺在地上,雙手合十,一副感動斃了的模樣。「太浪漫了。」
電話裏,同樣的曲子重複了三次,然後荊永旭講話了。
他說:「我還是覺得穿女校服很蠢。」
蘇笙笑了。
他又說:「而且他們後來還假扮成中學生,穿制服去舞廳飆舞更是蠢。」
蘇笙笑得落淚。
他還說:「蘇笙,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做很多蠢事?」
蘇笙點頭,哽咽道:「嗯。」
他說:「這首曲子叫『卡農』,我明天早上有三個會要開,我竟撇下公事,特地為某個人彈琴。妳看,我蠢不蠢?」
蘇笙泣不成聲。而這是感動的淚水,她心裏漲滿著童噸。她又哭又笑,又感動又開心,她心情好激動,她沒頭沒腦地說:「如果是你在臺上彈琴,我願意穿男校制服獻花給你。」
他怔了怔,哈哈大笑。
蘇笙也笑,笑得好大聲。而瞧著姊姊的蘇家偉也笑了,笑得很開懷。
這個夜晚,充滿笑聲和感動。
這個夜晚,荊永旭似有領悟,他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飛蛾撲火,甘願受制抄愛情。原來付出心力,去讓一個喜歡的人高興,感覺這麼好。過去他彈琴,是為了發洩心中壓抑的情緒。
今夜,第一次,他是為了愛去彈琴。他用一種溫柔的情思,操控無生命的琴鍵,是為著打動伊人的心。
☆☆☆☆☆☆☆☆☆
翌日深夜,當荊錦威跟蘇家偉練車回來,蘇笙準備宵夜給他們吃。然後她興致勃勃地對蘇家偉說:「教我彈吉他,教我彈那首『夏日的終曲』。我只要能彈出單音就行了,三天內我要學會。」
「三天?妳以前都沒學過欸。」蘇家偉瞠目。
荊錦威也搖頭。「不可能,只彈單音的話,至少也要一個月才行吧?」
蘇家偉又說:「就是啊,妳連琴譜都不會看咧。」
蘇笙立刻去抱來吉他,坐在地板上。「喏,今天開始。」
「為什麼要三天內學會?」荊錦威好笑地看著她。
「越快越好啊。」
蘇家偉明白了。「妳想彈給荊永旭聽喔。」
荊錦威愣住,旋即笑了。「你們在交往了嗎?」
「沒啦,只是偶爾講講電話。」蘇笙怪不好意思地。
「豈止講電話?」蘇家偉手肘頂頂荊錦威。「昨天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你哥你哥他真的很浪漫,他在電話裏彈琴給我姊聽……」
「我哥?他真的這麼做?」荊錦威驚訝極了,不相信他哥會做這種事。
蘇笙臉紅,拿了抱枕扔蘇家偉。「快啊,快教我!」
荊錦威哈哈笑,走過來,取走吉他。「我有辦法讓妳三天內學會。」
「不可能啦,哪那麼容易。」蘇家偉搖著頭過來。「她連音符都不會看咧,她音感也不好,不信叫她唱歌給你聽。」
「喂,這樣損你老姊很開心嗎?」蘇笙抗議。「我只要肯學,沒什麼難得倒我的。」
荊錦威叫蘇家偉去拿標籤貼紙,然後他在標籤上填了數字,貼在吉他弦下各個位置。
荊錦威懂得投機取巧,他指著弦下各處。「妳只要記住旋律,按順序彈這幾個位置。」
「聰明喔!」蘇家偉拿了紙筆,寫了標示1 2 3 4等數字的簡易琴譜。
「這樣就行了嗎?」蘇笙看著琴譜,立刻學著彈。荊錦威和蘇家偉在旁熱切地指導她怎麼按弦。
蘇笙笨拙地按琴弦,她抱怨:「這個弦太硬了吧?」
「所以剛學吉他的新手都會痛得長繭啊。」蘇家偉看姊姊彈得吃力,不忍道:「算了啦,妳又沒有音樂方面的天分。」
蘇笙彈得五音不全,荊錦威呵呵笑。他姻一率道:「我看算了,這對妳確實太難了。」
「我一定學得起來,你們等著瞧。」
「我賭妳三天內不可能彈會這首曲子。」荊錦威搖著頭。
蘇笙握著吉他清清喉嚨,她瞄著蘇家偉。「你也覺得我不可能嗎?」
蘇家偉看見姊姊眼裏閃動的火光,厚,他看見姊姊的鬥志了。他搭著荊錦威說:「不如我們兩個來賭吧?賭一千塊,我賭她辦得到。」
「沒問題。」這兩個人杠上了。
「一千?拜託!」蘇笙怪叫。「要賭就賭個三千啦,豪爽點咩。」
「那乾脆五千怎麼樣?」荊錦威就是覺得不可能。
「就五千!」蘇笙跟弟弟擊掌,姊弟倆覷著荊錦威。
蘇家偉說:「你輸定了。」他不瞭解蘇笙的毅力有多恐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2:43
第七章
這三天,蘇笙一逮著空檔就窩在廚房角落彈吉他。
廚師,員工們,不時聽見一陣陣哩哩啦啦的吉他聲,他們都覺得好笑,個性大剌剌的老闆,竟然開始彈吉他了。
晚上,餐廳打烊後,那可怕的吉他聲移到家裏了,虐待蘇家偉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賭了五千啊~~」蘇家偉對著五音不全的「吉他聲」嚷,情況不理想喔。
正窩在地板彈吉他的蘇笙,忽罷手,搖頭歎氣。「我果然是音癡。」
「喂,放棄啦?」
蘇笙翻手,看著紅腫的指頭。「我覺得應該賭一萬,我跟你保證,他輸定了。」
蘇家偉欣慰。「我就知道妳最有毅力了。」
蘇笙找來透氣膠帶纏在指尖,忍痛練習。
這三天蘇笙連睡覺都聽見吉他聲,蘇家偉也是,他產生幻聽了,在姊姊瘋狂練習的這段時間,他真是無時無刻地在忍耐著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間溫書時,一聽見那簡單的音符被姊姊彈錯,一再走音,他就為鍾愛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嘰嘰咕咕罵笨。
輕快的「夏日的終曲」。變成夏日的咒語,變得荒腔走板,它強暴蘇家偉的耳朵,也強暴餐廳員工們的耳朵。但漸漸地,那陣吉他聲不再硬邦邦了,它變得柔軟,旋律流暢。
三天後!
蘇笙彈給荊錦威聽。
荊錦威聽完,大大吃驚。「妳真的學起來了?」
「嘿,交出來吧?」蘇家偉得意洋洋,伸手要賭金。
荊錦威抓住蘇笙的手,看了又看。「彈到纏繃帶,我服了妳。」
「嗟~~我說沒問題嘛。」蘇笙拿著吉他往房裏走。「你們聊啊。」
荊錦威頂頂蘇家偉。「她抱著吉他去幹麼?」
「那還用說,彈給你哥聽了。」
「喂,他們到底交往了沒有?我哥有沒有跟她告白?」
蘇家偉聳聳肩膀。「這我就不了了。你哥可不可能回臺灣定居啊?住那麼遠,怎麼約會?」
「那也沒辦法啊,他就是喜歡曼谷,不過九月他會回來,新產品要發表了。」
荊錦威拿來汽車駕照的筆試考題。「你念得怎麼樣?」
「沒問題啦,我比較擔心路考。」別人都花錢去駕訓班上課,可是蘇家偉為了省錢。都靠荊錦威幫忙。蘇笙說只要他考上了就會買車給他,因為這個月房貸就付清了,以後他們的生活會輕鬆很多。
「那我來考你。」荊錦威翻著本子。
蘇家偉盯著荊錦威。「喂,那個孔文敏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在恨我姊姊嗎?」
荊錦威笑了笑。「一開始很糟,現在心情比較好了。不過,還是一直逼我來找你姊姊,我只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麼時候?總不可能騙她一輩子吧?」
「唉,暫時也只能這樣。」
「你不是很愛她嗎?她一點都不動心?一點都不?」
荊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還是冷冰冰、高傲、難以親近的。他不敢問她,什麼時候她心裏的荊永旭才會死去,換成他。
☆☆☆☆☆☆☆☆☆
曼谷,荊永旭住處,電話響了。
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剛洗完澡,正拿著毛巾抹著下巴,他坐在沙發接起電話。
那把清亮聲音,洋溢著興奮和熱情。
她說:「你聽好——」那邊,響著吉他聲。蘇笙略顯笨拙地演奏著,沒和絃的陪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著,聽起來有一種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覺,卻充滿了誠意。
荊永旭聽著電話,笑著,他彷彿已經看見蘇笙認真彈奏吉他的表情,那執著的傻勁。
她彈完了,問:「怎樣?好聽嗎?」
「什麼曲子?」
「我弟最喜歡的歌,夏日的終曲。一個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熱切地說:「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學會了,不過我不會和絃,只會彈單音,所以——」
他搶白道:「我可以幫妳伴奏。」
她吃驚道:「你光這樣聽就可以伴奏?你又沒有琴譜。」
荊永旭握著電話,走到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低聲說:「妳把電話夾在耳朵旁,彈一次,我可以幫妳伴奏。」
「這樣行喔?」
「我數節拍,妳跟著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彈琴,蘇笙笨拙地彈吉他,那每一個音符,襯上一節華麗的背景,在他的幫忙下,蘇笙練了三天的旋律,瞬間活了起來,變得如斯悅耳動人。
他們專注地一遍遍合奏這首歌,這樂音將相隔遙遠的兩個地方,串連在一條電話線裏。在這旋律裏,這兩個孤單的靈魂靠近了,合奏著生命的樂章。這兩個蒼白的生命共震著,他們分享,他們互相感應對方心思。
不久前,他們關係生疏,可漸漸地,那一通通長途電話,那一次次深夜的關懷,教他們方開始時那緊張淩亂的腳步、慌亂的對應,漸漸練習出一股默契。
荊永旭讚美她:「三天就能學會吉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聽妳提起弟弟,你們感情很好。」
「當然,我們相依為命啊。」
荊永旭記得那次比賽,蘇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著大眼鏡,洋溢著書卷氣。
蘇笙問:「要到九月你才會回來嗎?」
「是啊。」他期待著見面的日子。
「我寄了個東西給你,這兩天會收到。」
「哦?是什麼?」
她嘿嘿笑。「秘密。」
「這麼神秘啊。」
「其實也沒什麼啦,不過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書?」
「不,我不喜歡看書,怎麼可能還送你書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邊熱,我幹麼寄外套?」
「我猜不出來。」
「你很期待對不對?」她笑嘻嘻地問。
荊永旭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擡頭,露臺外,夜空滿是星。他心裏開始有牽絆,他開始懂得期待。
從蘇笙打電話給他開始,他每天都懷著期待。猜她今天會不會打來,猜著她今天打來,當電話響時,他會感到有點慌。
他以前從沒這麼注意電話聲,過去睡時總是拔去電話線,並且習慣用答錄機過濾電話。
但現在只要他在家,便會關掉答錄機。只要接起的電話不是她,他即刻很沒勁。如果是她,他會精神一振。
可是荊永旭即使高興,聲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靜靜地。
他說:「我很久沒收到禮物了。」
她的聲音快速,音調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見禮物,你喜歡,那就告訴我,你送的酒是什麼牌子。」
「妳還沒猜出來?」
「不只我,廚師啦、客人啦、酒商業務啊,沒人喝過那種酒。」
「這樣啊……」他說:「我回臺灣時,要不要幫妳帶什麼?」
她想了想,說:「那我不客氣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麼,這次帶不一樣的讓妳猜。」
「還有不一樣的啊……」她笑嘻嘻地說:「你是酒鬼嗎?」
☆☆☆☆☆☆☆☆☆
荊錦威每天都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為每晚荊錦威來時,他會將每個花瓶裏的花換掉,換上新鮮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來。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廳茶几上也擺了一束,房間床頭櫃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來,聞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睜開,走進浴室,看見的也是花兒;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電視,電視櫃上也靜靜地擺了一束。
荊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卻依然無動於衷。
每次荊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過夜,希望她回應自己的愛。可是她總是在時間一過十二點時就趕他回家。
荊錦威用花香養著伊人,伊人卻冷如冰。
荊錦威有時害怕對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談話,她不會關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問的是他追到蘇笙了沒有?她總是責備他,嫌棄他沒用。
今晚當荊錦威又再捧著一大束花上門時,他看見客廳多了一架鋼琴。她坐在鋼琴前,專注地敲著琴鍵。
「妳想學琴?」荊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張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荊錦威臉一沈,認出曲子。是Spanish Caravan,喬治溫斯頓演奏的Spanish Caravan,荊永旭常常播放這首曲子。
荊錦威一下子僵住下身子,臉色變了。他關掉音響。「妳不是恨他?還放這個?」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著鋼琴。「我以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聽陳董說荊永旭跟他辭職,只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傷地望著琴鍵,忽地笑了,難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蘇笙,要讓他痛苦。我決定要跟你結婚,然後要把荊永旭趕出劭康……」她笑得掉淚。「沒想到……沒想到他根本不希罕留在劭康,我什麼都還沒做,他就要走了。」
荊錦威聽著,看她失魂落魄,因為荊永旭而難過。他心裏有把火一直燒,一直燒起來。他付出這麼多,對她百依百順,全是為了要讓她走出情傷,全是因為她說她恨荊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為她恨荊永旭,所以他用愛來治弭她的恨。但其實她根本不恨荊永旭,其實她始終還愛著他。
即使荊永旭說了那麼多殘酷的話,即使荊永旭教她吃了那麼多苦頭,她還是愛。
而自己呢?自己拋棄自尊地討好,換來什麼呢?
荊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覺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麼微不足道、那麼可笑,像個小丑,像個為了討好觀眾醜態盡出阿諛奉承的小丑!
「妳為什麼要這麼糟蹋自己!」荊錦威拿花瓶砸向鋼琴。
「你幹什麼?」孔文敏跳起來,怒瞪他。「荊錦威。你瘋啦!」
「我告訴妳,我沒追蘇笙,我騙妳的。」
孔文敏震住。「你說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沒追她,我都跟她弟蘇家偉在一起。我告訴他們,我愛的是妳。」
「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面前演戲?你在幹什麼?你耍我?」孔文敏盯著他。「你在看我的笑話,是不是?」
「對!我今天看見最大的笑話。有個人罵妳囂張跋扈、自私可惡,妳還對他念念不忘,這是最大的笑話!妳不覺得自己可悲,還妄想著叫一個愛妳的男人去誘惑情敵,這麼荒唐的事、這麼幼稚的計畫,全是笑話,大笑話!」
「你講夠了?講夠了就滾!」孔文敏指著門。
荊錦威掃住她的手,將她揪到面前。「不過,最大的笑話——」他按著自己的胸口。「是這個被妳利用的男人,他以為他可以感動妳!還每天送花,每天讓妳差遣,管接管送,噓寒問暖!我在妳眼中是條狗吧?不,比狗還不如,是狗的話,主人會摸牠抱牠,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說:「你惱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夠可笑的,我早說過我不可能愛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沒被你感動,你就受不了了?」
荊錦威吼她:「問問妳自己!問問妳自己!」他冷哼道:「妳現在倒來嘲笑我了,我不過是重複妳做的事,妳還不是討好荊永旭?還不是因為他不感動就氣他恨他,妳有資格說我?妳有嗎?」他發狂地吼:「我發現我們兩個夠悲慘了,我笨妳蠢,我們都混蛋!」
荊錦威推開她,那力道害她跌在地上。他氣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終於,她把愛她的男人氣走了。她冷著臉,告訴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氣啊,彌漫著這個地方,她心裏已經有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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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件都收好了嗎?明天去考試不要緊張啊。」蘇笙叮嚀弟弟,明天荊錦威要帶他去考汽車駕照。
「筆試沒問題了,可是倒車還是倒不好。」蘇家偉很緊張。
「你要平常心啦。」
門鈴響起,蘇笙開門,是荊錦威。
蘇家偉眼睛一亮,沖上去。「要帶我去練車?」
不,他只是心情差,想來這裏平靜自己。可是,一見到蘇家偉,才想起明天約好要考駕照。「走吧。」他帶蘇家偉去練車。
在車上,荊錦威心不在焉,回想著先前的爭執。他把話說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於是完蛋了。
車子一路往林口開去,馳上山路。
蘇家偉專注地研究著荊錦威熟練的駕車技術。「真討厭,現在都嘛開自排的,偏偏要考手排!」
車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駛,荊錦威神色黯然,六神無主。他想——打電話給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隨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荊錦威,你還有沒有骨氣啊?
他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麼忍心罵她?萬一她又做傻事呢?
荊錦威反復思量,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沒注意到前方的大彎道,沒留神對面車道來車的閃光,當一輛卡車忽然出現,當蘇家偉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車。已來不及。
剎那間強光迎面而來,刺耳的喇叭聲跟煞車聲齊響,然後是巨大的聲響,強力的衝撞,接著天翻地覆,撞昏他們。
光一瞬間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幾縷白煙從兩輛變形的車體冒出來,在山嵐間,白煙往空中飄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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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新聞以跑馬燈的方式打著——劭康企業,荊劭愛子/荊錦威在淩晨一時三十分於菁山路發生車禍……
孔文敏接到通知,嚇得六神無主,腦袋一片空白。
她趕到醫院,突破媒體的包圍,在手術房外和荊錦威的家人討論病情。荊錦威保住一命,但須截去右腳。
傭人攙扶著荊夫人,她眼神渙散,喃喃地嚷著荊錦威。荊家的親戚悲戚地說著——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幹麼?」
「同車的蘇家偉是誰?」
「唉,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蘇家偉?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護士詢問,得知死者蘇家偉是蘇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電梯到地下三樓的太平間。在太平間外的臨時佛堂,她看見蘇笙。這裏沒有鬧嚷的媒體,沒哭泣的親戚,只有蘇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樓梯旁,看著蘇笙靜靜站在佛堂前。蘇笙頭髮紊亂,穿著單薄的睡衣,她靜靜站著,面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著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陣寒意,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離開,卻甩不掉蘇笙那張灰敗的臉。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錦威一定是因為跟她爭執心情大壞,才開車不專心,才會出事!蘇家偉也因為這樣賠上性命!她害了錦威失去一條腿,她害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顫抖地拿出手機,打給荊永旭。
荊永旭在夢中驚醒,接電話,孔文敏哭嚷:「錦威出車禍……」
「現在怎樣?」
「他沒事,可是失去一條腿。」
這已夠令他震驚,但接下來的話,更教他心驚。
孔文敏說:「他載著蘇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荊永旭趕去處理公事,聯繫曼谷的工作夥伴,辦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準備回臺灣。
出門時,快遞送來蘇笙寄的禮物,他簽收了。趕到機場,辦完登機手續,在登機門外,他打開禮物——
是月餅。
蘇笙在卡片上寫著——
八月十五,你趕得及回來嗎?一個人過中秋節好可憐的,我跟廚師做了兩個月餅。你冷凍起來,到時候賞月就可以吃了。
看著盒裏兩個大大圓圓的月餅,荊永旭一陣心酸。
蘇笙做月餅時,一定是掛念著他在曼谷,一個人過中秋節會有多孤單、多寂寞,她怎麼知道幾天後,最孤單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荊水旭撇下即將上軌道的事業,趕回臺灣見她。可是等見到她時,他要說什麼?他卻沒有主意。他心亂如麻的登上飛機,飛往臺北。
☆☆☆☆☆☆☆☆☆
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裏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著她,燙著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佈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乾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的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的甩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臟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只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唯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擡起臉,淚眼迷蒙,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作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沈,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裏醒來,這夢裏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墮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叠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裏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檔,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髮糾結著,面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著陽臺。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妳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妳做什麼?」
蘇笙躺下,面對陽臺,卷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裏,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3:01
第八章
蘇笙的聲音梗在喉間,看著弟弟溫柔地對她笑。
蘇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樣,戴著眼鏡,穿格子襯衫,休閒長褲,臉容完整,身上無傷……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蘇家偉低聲喊:「姊。」
蘇笙心碎,她最心愛的弟弟哪!
四周好靜,蘇笙覺得時間凍結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膚起了涼意,瞥向幾上的鬧鐘,時間淩晨三點。她的視線又回到家偉臉上,她似有領悟。
「帶我走。」她發不出聲,只好在心裏喊。她想起身抱他,身體動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嚨,同時定住她的身體。
蘇家偉像聽見了她的懇求,過來,摸摸她的頭。
「姊,不要讓我擔心。」他歎息道。
帶我走!蘇笙牙一咬,拚全力起來,霎時她醒來了。
她在病房,燈亮著,有人伏在床邊,是荊永旭,他睡著了。她張望著,目光焦急地搜尋著,家偉消失了。
蘇笙垂下雙肩,臉色蒼白,表情異常無助。她聽著秒針在走,聽醫院外汽車呼嘯而過,病房外,護士們低聲交談。她呆了會兒,坐起,低頭望,右臂插著針管,吊著點滴。
荊永旭聽見聲響醒來了。看見蘇笙癱在枕前,動也不動,面色蒼白,睜大著眼,眼色彷徨。
「蘇笙?」他輕聲喚,她沒回應,也不看他,她還想著方才的事,那是夢嗎?還是弟弟真的來了?
蘇笙聽見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來,他死了……蘇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車禍,他渾身是血,他急救無效,醫生護士亂成一團,在那一陣混亂中,醫生宣告不治。
她簽收死亡證明,跟護士們幫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間。
他死了,死了啊!蘇笙覺得全身血液凍住了。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樣,荊永旭感慨,心酸。「妳什麼都沒吃,血壓太低才會昏倒,不過已經幫妳打了營養針。」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僵著,沒聽見。
「蘇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濕涼,她在冒冷汗,他更擔心了。「蘇笙?」
蘇笙轉過臉來,看著他,然後她用一種乾枯的聲音說:「我要喝水。」
荊永旭打開熱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他到飲水間裝水,盛水時因為分心燙到手。他很快裝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從頭滴溜溜地往下竄,他沖過去,按下紅色呼叫鈕。
蘇笙不在病床!她不見了!
蘇笙乘電梯,儀錶板的樓層鍵一格一格亮著,電梯一直上升。蘇笙專注地盯著樓層鍵,她又聽見了,心在怦怦地響。聽見電梯移動時沈痛的聲響,像只獸悲哀地低喘。
她心裏啊,好象也有只獸在暴走,就快沖出胸口。她覺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緊握雙手,身體顫抖。她咬牙,聽見牙齒喀喀響,她在發抖。
黃燈閃著,電梯持續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來越響,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聲,怦怦、怦怦。
她心裏一片黑暗。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笙走出去,到頂樓,推開安全門。強風撲進來。她走出去,赤著腳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邊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釋放白晝吸收的熱氣,熱著雙足,強風撲著身體,呼呼地痛著皮膚。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白風清,天上有星。遠處霓虹閃著,半空中寂寞的電線,橫在大樓間。
蘇笙走到女兒牆前,雙手按住矮牆,踮足往下看,汽車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著,等著迎接她。
蘇笙聽見心裏有個叛逆的聲音慫恿著,替她發出不平之鳴!
蘇笙,妳太苦了,妳有權利唾棄這世界,妳有資格失去生存的耐性。妳經歷父母喪亡的痛,但妳堅強地熬過來。妳抵抗壓力,教弟弟長大成人。妳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裏了。
但妳瞧,命運大神比妳更了不起,祂輕易斬去妳的寄託,教妳的努力失去意義。妳堅持什麼?妳好累了是不是?為什麼妳必須活著,為什麼總是妳收拾傷痛?妳可以終結這痛苦,妳可以不受命運捉弄。
那叛逆的聲音,像魔鬼,低低說著,煽動蘇笙。
它每句都說進蘇笙心坎裏,多中聽哪,只有這叛逆的聲音瞭解她、懂得她。
蘇笙跨過矮牆,一陣暈眩,她靠牆低喘,雙手往後挽著牆,她搖搖欲墜。
她擡頭望月——
今晚,它皓白如玉,燦著夜空。
今晚,當她絕望,它依然燦亮。
她記得曾是這月兒,當時她望著,當時多快樂。
曾也是這些星子,對她眨著眼,當時她多感動,讚歎它們的美麗。
今晚地覺得它們美得好殘酷。
她這樣心碎,它們光輝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們卻平靜地燦亮著。
有什麼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難的考驗。有什麼意義呢?每次熬過痛苦,甜美卻都只是一瞬。人與人熟識,發生感情,又驟然分別,沒得選擇,有什麼意思呢?
蘇笙低頭,顫抖著,伸出右腳,踏在半空,強風撲來,她閉眼,鬆開手。強風驟停,驀地聽見一句——
「姊,不要讓我擔心。」
家偉?
她睜眼,對虛空咆哮:「家偉?!家偉?!」不要留下姊姊一個人哪!
蘇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蘇笙掛在樓外,她仰頭,看見荊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時聲音全回來了,如潮湧來。救護車的聲音,護士驚惶的呼聲,一張張驚恐的臉,荊永旭的雙眸。
因為急著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婉蜒著。
荊永旭凜著臉,將她往上拉。他身後,護士們抓穩他的身子。
「放手!放開我!」蘇笙奮力掙扎。
他不放,使勁將她拉上去,蘇笙撐起自己,咬他。他仍堅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嘗到鹹味。
他不放手,蘇笙開始大叫:「放開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開我~~」她發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掙扎,那大大手掌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拖上來。
一回到地面,他抱緊她。
護士給蘇笙注射鎮定劑,蘇笙尖叫。那絕望的叫聲,撕裂他的心。他緊抱蘇笙,說不出話。他被嚇壞了,他緊箍著懷裏掙扎的人兒。
☆☆☆☆☆☆☆☆☆
蘇笙坐在床邊,雙足掛在床沿,呆望著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渙散。鎮定劑發揮作用,她昏沈沈,喃喃道:「爸媽死後,我只剩下弟弟了……為什麼連他都要離開我?」
荊永旭蹲在床邊,地上擱著水盆,他弄濕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腳掌,幫她擦拭乾淨。
他靜靜聽著蘇笙說話,越聽越害怕。
蘇笙說:「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荊永旭神色鎮定,而其實心亂如麻。他靜靜揩著她的腳,左掌裏,那腳兒白晰嬌小,如斯纖弱,剛剛這腳兒竟往高樓下跳?
他心中涼冷,他得想個法子讓蘇笙活下來。
蘇笙心灰意冷。「我看見家偉了,剛剛他站在床邊,他來看我……」她沈靦在哀傷裏,沒感覺到正在幫她擦拭雙足的雙手多麼溫柔。
揩淨她的腳,荊永旭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
「妳看見他了?」荊永旭問:「他看起來好嗎?」
「他跟我說話。」
「他說什麼?」
蘇笙梗住了——家偉說不要讓他擔心……他竟敢這麼說,他令她多傷心哪!
荊永旭低聲道:「蘇笙,他希望妳好。他擔心妳,所以來看妳。」他還說:「妳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蘇笙覺得好累,以前的累是為了賺錢養家,現在,卻是心裏的累。有什麼意思呢?
「撐過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撐不過去。」
「相信我——」他將她推開一點,正視她的眼睛。「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他的口氣像在跟著孩子說話,卻感覺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當孩子呢,好像她的難過微不足道。蘇笙揚眉,冷冷地笑。「沒什麼苦是撐不過去的?」她不悅地重複他的話,陰沈道:「你這麼說,是因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荊永旭看她目光一凜。
她惡毒道:「為什麼荊錦威只是失去一條腿?為什麼是他活下來?」蘇笙知道自己無理,卻控制不住,太悲傷了,她必須找個人出氣,他就在眼前哪!
她遷怒道:「荊錦威要是小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點,我弟就不會死了。是荊錦威害的,對,他害的!」
他冷靜地看著她,看她野蠻地指控著。「那天晚上他不該來,我不該讓他教家偉開車……」她也責備自己。「我不該讓他們認識,我不該認識你們,我不該去曼谷,我為什麼要認識你?當初當初……」她喘著氣,吼:「當初你為什麼要幫我撿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後悔認識你!」
荊永旭黯了眸色,他靜靜挨罵,承受著蘇笙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沒道理,他也不回話,也不爭辯。但是心裏疼了起來,他不為自己難受,他心疼她。
他望著蘇笙慘白的臉色,那張發亮的臉容而今慘澹著,她瘦得雙頰凹進去,眼睛布著血絲,嘴唇乾裂。
在不久前,這女孩明亮開朗地走進他的生命,為他封閉的心房,開一扇窗。那時她活蹦亂跳,跳亂了他的心跳。她講話手舞足蹈,搗亂他平靜的生活。她跟他說傻兮兮的話,她教他領悟到愛,教他學會付出關懷。
荊永旭表情嚴肅,他的眼睛熱了,多諷刺,當他開始練習去愛,她竟開始懂得了恨。
見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語,蘇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傷害他?他有錯嗎?不,她心裏清楚——他是無辜的。
她自責著,悲傷道:「你看,我現在講話多惡毒?你別理我了。」她渴望縮到黑暗裏,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將她拉出來,逼她面對現實。他自討苦吃,他何必?
蘇笙垂下肩膀,表情無肋,她穿著醫院的綠色袍子,四肢蒼白贏弱。
荊永旭打量著她,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個迷惘的孩子。他剛才阻止她自殺,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尋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時看住她?
這一想,荊永旭遍體生寒。他啞聲道:「妳說吧,妳儘管把憤怒都發洩在我身上,沒關係。」只要能讓她好過點。
蘇笙一震,荊永旭冷靜的態度瞬間令她的胃像在燃燒。她不覺得感動,反而更氣了。「你以為我不敢說嗎?你在這幹麼?剛剛我說的你沒聽見?我後悔認識你,你走!」她的頭垂得更低,嘴唇倔強地抿成一直線。她聽荊永旭低聲說話,他的溫柔令她煩躁起來,好像她是幼稚的、鬧情緒的。
「我很擔心妳,妳知道嗎?妳現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為命的親弟弟哪!蘇笙一陣頭暈,氣得發抖。
她猛地擡頭,用一種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罵:「沒錯,我快瘋了!你懂什麼是絕望?你敢叫我撐過去,看到你這麼冷靜,我更痛苦了!」
荊永旭低下頭,想了想,冷靜道:「好,妳痛苦,妳想死,我不阻止妳了。」
「那你走啊!」她叫。
「我會走。」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可是他沒起身的意思。
「走啊!」蘇笙推他。
他看著蘇笙,表情莫測高深,緩緩道:「既然妳選擇放棄生命,那麼,答應我一件事。」他說:「給我兩個月,既然要死,晚兩個月有什麼差別?屆時如果妳還想死,我不會攔妳。妳想糟蹋自己,我也不會干涉,只要給我兩個月。」
「幹麼?」
「跟我去曼谷,讓我陪妳。」
蘇笙怔住,瞇起眼睛。「你以為有你陪我,我就會改變主意?」
「是。」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盈滿哀傷的雙眼,猝地燃起兩把怒火。她重重道:「荊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他憑什麼?他以為有了他,她就能忘記家偉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歡他,她曾迷戀他,因為這樣他驕傲了?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他太小覷他們姊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幾乎在污辱她跟家偉的親情。
蘇笙握緊雙手,顫聲道:「你以為我很喜歡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為你在我心裏好重要,是不是?」她無情地諷刺他:「荊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時我生活無聊,我想戀愛,你剛好出現,我沒那麼認真!」
他還是鎮定地看著她,彷彿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會受傷。
於是她更激動了。「我不喜歡你,知道嗎?你現在在我面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覺得煩!你讓我煩死了!」
有一剎,他想轉身就走。他何苦來哉,在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領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麼可以讓她這樣踐踏?
可是,荊永旭看著蘇笙,看見她這樣憤怒、這樣悲慘,他就沒法子移動腳步了。他就忘了憤怒,取而代之是不捨和心疼。結果,他聽見自己,不爭氣地說:「就算煩,還是請妳讓我陪妳。」
「真是自作多情。」蘇笙凜著臉,卻淚盈於睫。
他看著她,沈聲說:「就當我是自作多情。」瞬間,他的眼睛矇矓了。
蘇笙別過臉去,她的眼睛起霧了,鼻尖泛紅,心酸。
然後有一陣沈默,他們不說話。萬籟俱寂,他們各自聽見自己的心跳。
荊永旭靜靜地凝視著蘇笙,看著她倔強的側影。
他聽說,愛總有犧牲,愛總要丟失一些自尊。愛有殘酷的一面,愛總讓人受折磨。荊永旭篤信這道理,直到遇見她,他開始相信愛沒有痛苦,愛是可以雲淡風輕。
然而是他誤會了,誤會她開朗活潑,樂觀善良,以為跟她戀愛,他就能避掉愛裏痛苦的部分。
荊永旭以為蘇笙是他的救贖,唯有蘇笙會讓他想跨到愛那一邊,讓他相信,愛會幸福,愛可以沒包袱。他們的感情,只有甜蜜,沒爭執和屈辱,沒傷害和痛苦。
是,他誤會了。這剎,他領悟了。
原來,真愛上一個人,是沒可能雲淡風輕,不可能沒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著受困。當她在憤怒裏掙扎,口出惡言,你也甘願挨罵,體諒她包容她。當她因苦難而盲目地攻擊身旁的人,深愛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線承受攻擊的無辜者。
荊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談戀愛,永不能夠。能理性,一直擁著自尊,是因為愛得不夠。
他現在走不開,讓她罵,是因為他愛了。
倘若是以前,他會選擇掉頭就走。因為他最怕愛情裏兩人受傷,兩人互相攻擊,惡言相向。
這次,他不但沒後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這一步,便踏進她心裏了。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這是以往的荊永旭不會做的,愛命令他做了。愛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躍過黑暗的河流,躍到愛的那一邊。他在蘇笙惡毒的言語裏,竟感到放心,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憤怒了,憤怒總比自憐好,憤怒令她不再死氣沈沈。
「我認為只要我陪著妳,頂多兩個月,妳會改變主意,妳會選擇要活下去。」他故意激她。
她回頭瞪他。「你太可笑了,這世上沒有誰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麼東西?」
「妳說妳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兩個月後,妳的想法會不一樣。」
蘇笙的臉色更難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輕視她的悲傷。
「就兩個月。」憑著一股氣,她答應了。
☆☆☆☆☆☆☆☆☆
辦完喪事後,蘇笙決定跟荊永旭前往曼谷。
出國前的這段日子,荊永旭都睡在她家裏的沙發。就算去公司處理離職的事務,總是很快將事情辦完就回來。他辭掉工作,劭康沒人留他。荊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權,但實際上,真正有裁決能力的是荊夫人。荊夫人正為著荊錦威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無力理解荊永旭為何離開公司。
荊永旭怕蘇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門,都在整理弟弟的遺物。同住一個屋簷,他們的對話卻少得可憐。她把荊永旭當空氣,有時他叫她吃飯,他故意找話題引她說話,她會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搖頭點頭。
她不哭、不發脾氣。泰半時候,她坐在蘇家偉的房間發呆,要不在沙發上發呆。有時實在發呆得太久,她就會睡著。
荊永旭在各種地方找到她,有時是在陽臺,她蜷在一角睡著了。有時在沙發上,有時在客廳,有時在後院洗衣機旁,有次甚至在衣櫥裏。
他不懂她怎麼這麼會睡?於是他抽空去醫院問醫生。
醫生說:「這是憂鬱症,有時患者用睡眠逃避現實,你要帶她看醫生。」
不,他不可能帶蘇笙看醫生,他知道她不會接受。
荊永旭只能重複地在各種地方各種時間找到睡著的蘇笙,然後不管她在哪裏睡著,她總會在床上醒來。他會抱她回房,幫她墊好枕頭。
今晚,蘇笙收拾書房,這裏曾是弟弟念書的地方,書櫃上擺著各種戲劇理論的書籍,還有蘇家偉拍攝的V8影片、他的電腦、吉他、房裏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蘇笙將它們一件件裝入紙箱,怕不在的時候會沾上灰塵。
她把他愛聽的CD放進去,又起身,取出櫃裏的書籍,忽地一本書砸在地上,她彎身撿拾,不經心地一瞥卻震住了,書籍攤開的那一頁,有弟弟批註的字跡,一行行字,紮痛眼睛——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永遠不會再想起?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遺忘昔日美好時光?
蘇笙軟坐在地,將書籍抱在懷裏,終於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荊永旭在客廳聽見哭聲,走過來,倚在門邊,他看著房間裏蘇笙縮著身體痛哭,他覺得那些淚,全流進他心裏。
她終於崩潰,放縱自己痛哭。他退開,悄悄地掩上門,轉身,靠著門,疲憊地籲口氣。
他想,他一定要讓她快樂起來,要讓笑容再回到她臉上。
他握拳,壓抑想沖進去抱住她的衝動,卻怕驚嚇她,她是該好好哭一場。於是他凜著臉,絞著心,聽著身後一陣陣痛苦的啜泣。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哭聲越來越弱,漸漸停止,裏面安靜了。他又等了會兒,等不到她出來,他擔心了。打開門,看見蘇笙卷在地,抱著本書,睡著了。
荊永旭走進去,望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臉上淚痕斑斑,瘦得剩皮包骨,看起來那麼小,永旭蹲下來,取走詩集,放一旁,輕輕抱起她,她是那麼輕,他好心疼。
荊永旭抱她回房,將她放在床上,然後坐在床邊,望著那張蒼白的臉。他握住蘇笙冰涼的手,低頭,在她額間輕輕印下一個吻。
荊永旭眼眶發燙,心變得柔軟敏感。他已經被愛情征服了,悄悄地,他退出房間,打電話給荊錦威。
「有你陪著她……我……我比較安心了。」荊錦威坐在床邊,跟荊永旭講電話。他已經出院。孔文敏接他到家裏住,親自照顧他。
這時,孔文敏端著一盤水果進來。「和誰說話?」
荊錦威按著手機,對她說:「是我哥。」
「我也要跟他說。」孔文敏接過手機。「永旭,你那邊怎麼樣?」
她聲音哽咽,眼淚湧上來,悄聲地和荊永旭談話。發生太多事了,不久前,她還迷戀著這個男人,無法自拔,以至於造成太多遺憾的事。
荊錦威看了看孔文敏,然後他拿拐杖拄起身子,黯然地退出房間。孔文敏卻拉住他,他聽文敏高聲地對荊永旭說——
「你不用擔心,劭康有我跟錦威,你好好照顧蘇笙,以前,我太不成熟,請原諒我。」孔文敏看向荊錦威,對著手機說:「我打算年底跟錦威結婚……是、謝謝,保重。」
荊錦威呆望著文敏,不敢相信聽見的。
孔文敏關了手機,攙住荊錦威。
「我燒了四菜一湯,有你愛吃的鳳梨蝦球、宮保雞丁……」她扶著荊錦威出去,但他站著不動,詫異地望著她。
「妳剛剛跟我哥說什麼?」結婚?她要跟他結婚?
「你沒聽見啊?你不肯嗎?」
荊錦威不敢高興,他凜著臉。「文敏,我現在這個樣子,妳……」
「你怪我嗎?」孔文敏臉一沈。「你怪我害你少一條腿?」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低頭,自卑地說:「妳不用因為同情我,就……」
「荊錦威!」孔文敏大聲喝他。「你變這樣,是我害的!」
所以她想嫁他?她想贖罪?荊錦威苦笑,頹喪地坐下。「妳不用這樣,與妳無關,是我自己開車不小心……」
「你駕車的技術一向很好,那晚我們爭執,記得嗎?是因為我,你才會出事,還間接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不是這樣,那時我跟家偉聊得太高興了,沒注意來車,我開太快,我仗著技術好,太粗心了……」
孔文敏也坐下,她輕輕說:「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
「是,是這樣。」荊錦威低著頭,紅了眼睛,啞聲道:「這段時間妳照顧我,幫著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明天妳送我到醫院複檢,然後我要回家了,我不習慣住在妳家……」文敏不是愛他,她只是因為內疚、同情。被深愛的女人同情,對男人來說,很傷。
錦威心裏矛盾著,當然,這時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文敏的關懷了,他對家偉的事耿耿於懷,他還在適應缺了一條腿的生活,有文敏照顧當然很好,但他怕自己會越來越依賴,而這不是愛,這是她的同情。他怎麼可能在這種同情的目光下生活?
「好吧!」孔文敏起身道:「既然這樣,明天我載你回去,那邊有傭人照顧你,你媽還打算聘專業的醫護人員幫你複健,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荊錦威僵硬地點點頭。
晚飯後,孔文敏忙著收拾行李。
荊錦威坐在沙發看電視,不發一語。兩人間的氣氛怪怪的,當晚荊錦威失眠,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他的傷口痛,心也痛,他不敢見蘇笙,他太慚愧了。只要一想起蘇家偉,他就忍不住要躲起來痛哭。
荊錦威歎息,他聽見房外文敏的腳步聲。她不知道在忙什麼,兩點了還不去睡。
荊錦威難過地想,他跟文敏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如果利用她的內疚來綁住她,那麼他未免太卑鄙了。
又自嘲地想,沒想到他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她,結果現在他這麼狼狽。荊錦威啊荊錦威,你夠慘了。
但是又能怪誰呢?那時他如果冷靜些、理性些,也不會因為跟文敏爭執,就影響了心情,出這麼大的紕漏。
荊永旭老是勸他,不要感情用事,他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孔文敏先將行李搬下去扔在車上,再上樓扶荊錦威去醫院。走前,荊錦威看她將家裏的落地窗鎖上,把每扇窗戶都上了鎖,又去檢查瓦斯開關。
荊錦威說:「用不著把窗戶都關了,我媽他們也會來,我會跟他們回家,妳送我到醫院就可以回來了。」他看孔文敏背了筆記電腦,覺得疑惑。「幹麼帶電腦?」今天假日,不用去公司。
孔文敏過來,挽著他說:「你說這裏住不慣,我只好跟你回去住。」
荊錦威驚訝地看著她。
「以後我們就一起上下班。」她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知道你出事,我嚇壞了。趕去醫院的路上,我發了重誓,只要你活下來,我要一輩子跟著你。」她看著荊錦威,溫柔地笑著。「我如果違背誓言,恐怕會被老天爺懲罰。」
「文敏,我說過妳不用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摸了摸他的臉。「那時我以為你會死,我好恐懼好後悔,後悔沒有珍惜你,後悔自己倔強又愛面子,其實……怎麼說呢……」她撩撩頭髮,吐吐舌頭,臉上表情有點尷尬,又有點害羞地。「我是喜歡你的,我是不能沒有你的,我是……不,我是……」
她直視荊錦威,深吸口氣後說:「我是可惡的,因為每個人都寵我,只有永旭不希罕我,我就想征服他。因為我的人生太順利太完美了,我就笨到想去碰釘子,嘗點苦頭,找找刺激,我不接受失敗,也不願承認自己會失敗。」
她低頭,慚愧地歎了口氣。「好勝好強,讓我贏得的,只是悔恨和遺憾,永旭對我而言是一則神話,遙不可及的神話,那是迷戀,頭腦不清楚、渾渾噩噩的迷戀。對我來說你才是真實的,活生生,在我左右,我依賴著的。錦威……」她哽咽了。「錦威,你少了一條腿,一定很不習慣吧?如果我失去你,也會像少了一條腿,或是一隻胳臂,不,是整個心,我不習慣,我會很慌很害怕,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已經不能沒有你。你已經存在我的生活裏,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了,請不要拋下我。」
這告白太動人,荊錦威聽得震顫,不敢相信文敏會對他說出這麼深情的話,這深深撼動了錦威。
「妳……妳已經不愛我哥了?」他顫抖地問。
她靠在他身上,環著他。「不,我愛你。你會送我百合花,你會帶我去任何地方,你關心我的生活,注意我的需要,你已經成功的感動我了,現在……你要撇下我嗎?我已經愛上你,你要我退出嗎?連你都要棄我而去?還是你恨我害了你?」
荊錦威握住她的雙臂,輕推開她,他看著文敏,眼色迷蒙。
她的眼裏閃著淚光,表情真摯。
他們四目相對,然後他托住文敏的臉,低頭,覆住她的嘴,深深地吻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3:44
第九章
一到曼谷,陽光燦燦,水市場喧鬧著,花卉繽紛,各種食物的香氣,都不能教蘇笙心花怒放。
她住在客房,她把窗戶關了,窗簾拉起,然後把自己拋到床上,兇猛地睡。她曾經在睡夢中見過家偉,心想也許一直睡,還能再見到弟弟。所以蘇笙除了吃,就是睡。她思念弟弟,對外界的動靜沒興趣。
這天,荊永旭來敲門,他在門外問:「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想睡覺。」
「妳已經睡了兩天。」
蘇笙不理他。
「這兩個月,妳打算這樣睡下去?」
她翻身,臉埋在枕頭裏。
砰!門被粗魯地推開。
荊永旭走進來,站在床邊,看著蘇笙。她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聽見他進來,她動也不動。
「起來。」他用一種威嚴的口氣命令她。
蘇笙一震,側過臉,盯著他。「我想睡覺。」
他凜容,怒斥:「起來。」
「你生氣?」她笑了。「是你自己要我來的,你有什麼資格生氣?」
「妳這樣跟廢人有什麼不同?」
蘇笙目光一凜,抓了枕頭擲他。「我本來就是要死,是你硬把我拉上來,你發什麼脾氣?你莫名其妙……幹什麼?放手!」
荊永旭扣住她的手,硬將她拽下床,拖出房間。
蘇笙踹他踢他咬他。他像不怕疼的,一路將她拖到露天陽臺上。陽光教蘇笙睜不開眼,她吃得少,這麼一掙扎,她有些受不了了,頭昏目眩,大口喘氣。
荊永旭將蘇笙推到餐桌前,塞了個東西到她手裏。
蘇笙低頭看,倒抽口一下是把刀!一把銀光閃閃,鋒利的刀。她猛地擡頭,看著荊永旭,他卻只是面色沈靜地望著她。
「為什麼給我刀?」蘇笙不懂,這什麼意思?他是受不了了?他放棄了?他要她自殺嗎?那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蘇笙困惑地瞇起眼睛,在他身後,一大片金色陽光,教她眼睛好痛。
「切水果。」荊永旭定定地望著她。
「切水果?」
他對她微微笑。「我們一起切。」
她看荊永旭走到牆邊,那裏地上堆著四個大紙箱。他搬一箱過來,放桌上,打開紙箱,她聞到一股甜味。
他倒出紙箱裏的東西,一顆顆金色鳳梨滾出來散在桌上。他又去拿了把刀來,並將桌子抹淨,動手斬鳳梨,他削完皮,將果肉放到她面前砧板上。
「剁得越細越好。」他說。
「為什麼要切?拿來幹什麼?」
「切就是了。」他又去拿來一隻鋼鍋,放桌上。「切好的扔進這裏。」荊永旭又開始俐落地削皮,瞬間就削好三顆。
蘇笙不懂他在想什麼,她握著刀,瞪著他,沒打算按他的話做。
他雙手沒停,頭也沒擡,說:「妳答應給我兩個月,這兩個月聽我的。」
蘇笙瞪眼,她扔了刀,轉身就走。
「妳再去睡試試看。」他低聲說,動手削第六顆鳳梨。
蘇笙怔住,轉身瞪他,他的嗓音平靜,但透著一股力量,一種不容撼動的決。
他看蘇笙一眼,嘴唇帶著笑意。「妳進去十次,我就揪妳出來十次。直到妳削完這箱鳳梨,我都會這麼做。」
「你威脅我?」蘇笙臉一沈,轉身就走,才走兩步,一隻強而有力的胳臂伸來,猝地將她攬回。她大叫:「憑什麼命令我,荊永旭!」
他力氣大,輕易地將她拽回桌前。
她掙扎著,吼:「你以為你是誰?我不切,放手,放手!」蘇笙隨手抓了個鳳梨扔他,果皮粗硬,立刻擦破他的右臉,留下三道血痕。
一瞬間靜下來了,她被自己的野蠻嚇到,他不理臉龐的傷,又將刀子重新塞回她的手裏,笑著說:「我來削皮,妳負責切。」
她低頭,想了想,動手了。剁著果肉,她輕聲道:「你流血了。」
「沒關係。」他若無其事。
一下子,淚水湧上來,蘇笙又氣惱又難過,她覺得胸口快爆炸了,她不懂她是氣自己多些,還是氣他多些?她用力剁果肉,汁液濺濕雙手,濺到衣服上,鳳梨香氣濃鬱,熏得她心浮氣躁,心亂如麻。
她刀刀斬著鳳梨,想著弟弟,又想起跟眼前這男人曾有的快樂時光,想到這陣子對他的粗暴野蠻。想到他堅持著,他甘願留她在身旁……
他真蠢!
她淚眼迷蒙,又想到那個夜晚。在電話裏,他演奏「卡農」,逗她開心。
當時他問:「蘇笙,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做很多蠢事?」
是啊,他真蠢。蘇笙流淚。抹了又抹,眼淚卻擋也擋不住。
荊永旭假裝沒看到她哭,沈默地削著果皮。
蘇笙哽咽道:「這些鳳梨要幹麼的?」
「以後妳就會知道。」
鳳梨削完,天色也暗了。
「我會帶晚餐回來。」荊永旭丟下這句,拿了裝滿果肉的鋼盆走了。
蘇笙站在露臺,倚著欄杆,看荊永旭將鋼鍋放到車上,上車離開。
他去哪?她老是猜不透他的行為。旋即她苦笑地自問著!妳不是不想活了?妳不是了無生趣了?那妳還管他幹麼哩!
是夜,蘇笙筋疲力竭,倒頭就睡。之前她睡得渾渾噩噩,這次睡得沈,一夜無夢。
沒想到第二天,他逼她切蘋果,剝柚子。兩人從中午忙到晚上,然後他又將水果載走了。
蘇笙的疑惑越來越深,那麼多水果究竟拿去哪?幹什麼了?
連著幾日,她重複這些事,處理各種水果。露臺殘留著果香,晚上蘇笙睡時,鼻尖還聞到水果的香氣,那兇猛的香,鑽入體內,彷彿在體內紮根。
這天,她半夜醒來,覺得口渴,去拿水喝,在走廊上。看見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裸著上身,穿件白色麻質的休閒褲,正擦著頭髮。
蘇笙吸口氣,僵住了,燈光下,她看見荊永旭的左胸上,有一道約十公分的疤痕。
荊永旭發現她,她正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瞪著他的傷疤。他笑了笑,將毛巾掛在左肩,遮住疤痕。
「睡不著嗎?」
蘇笙問:「胸口的疤是怎麼回事?」
「小時候學腳踏車摔的。」由於他答得自然,蘇笙不覺有異,她喝了水,回房垂。
翌日,蘇笙再也忍不住了。
當荊永旭載水果離開時,她追幾步,攔了觀光客坐的Motorcy-rubjang摩托車,跟住他的車子。
追了二十多分,車子在一棟園子前停下。蘇笙付錢,下車,躲在路旁,看荊永旭將水果搬進園裏,她跟著溜進去。
園裏種植熱帶植物,空氣彌漫著果香。穿過了園子,有處空地,空地後是兩層樓高的木屋。空地上搭著屋簷,兩邊堆著六層高的木架,架上一排排木桶。有幾名泰國婦女來來去去,她們正聽著荊永旭的指示處理水果搬運木桶,她們將水果倒進橡木桶,並灑上某種粉末。
蘇笙躲在樹影裏,好奇地觀望。
然後,她聽到奇怪的聲響,像泡泡聲。是什麼聲音?她側耳凝聽,那聲音有時大,有時一串的小小聲,有時高,有時低沈。
荊永旭朝那些婦女說了幾句話,待她們陸續走進屋裏。他轉身,朝她走來,他早發現蘇笙了。
「妳跟蹤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們在做什麼?」
他帶蘇笙過去,指著架上一個木桶。「聽聽這個。」
蘇笙貼耳凝聽,桶裏發出啵啵聲響……就是這個聲音!她後退一步,瞪著木桶。
荊永旭又指另一個木桶。「再聽聽看這個。」
蘇笙凝聽,這個聲音比較沈。
荊永旭說:「這層放著的,是用妳剁碎的水果釀的酒,它們發酵,會發出聲音。」
謎底揭曉!原來他釀酒。
蘇笙望著成排木桶,它們各自發聲,彷彿裏面孕有生命。
他解釋:「借著釀酒的過程,人會平靜下來。所以妳可以把對弟弟的懷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醞釀在酒釀裏,讓它們幫妳沈澱哀傷,再讓時間製造它們,變成香醇的酒,它們會安慰妳。」
蘇笙呆著,聽著喧鬧的聲響,它們爭先恐後說個不停,個個牢騷滿腹。
荊永旭走進屋,拿一瓶酒給她。她接過來看,顏色晶瑩,瓶身標注製造日期、出產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標示,製造廠商!「雲」,有聯絡電話、製造成分。
她打開軟木塞,聞到熟悉的香味。「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會用柚子釀酒,泰國的柚子特別甜,很適合釀酒,喝了對身體很好,柚子酒有鎮靜、破滯、發汗、去邪氣的功效。」
他又說:「雲是製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機酒的生意,供應飯店頂級客群。所以先在劭康採購,藉採購的工作,認識當地農民,建立人脈。」
「為什麼想釀酒?」
「釀酒的過程,可以使人平靜。」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來。
他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視著蘇笙。「除了我,妳是第一位品嘗『雲』的客人。」
當初的心意說不出口,便送她親手釀的酒,借著酒液,暖她的胃,慢慢發酵。好像這樣,他們就有了一點纏綿的關係,他的愛太間接。
人事如飛塵,之前這會令蘇笙好感動,此刻,它令蘇笙心痛。她實在怕了,她不要與誰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牽掛、都是包袱,最後都不敵命運的變化。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無能去愛。
荊永旭看著她,意有所指地說:「妳不是說喜歡喝嗎?我可以一輩子釀給妳喝。」他希望蘇笙好好地活下去,他願意呵護她,守護她。
她低頭,眼眶紅,聲音哽咽。「你怎麼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輩子?」她鬆開手,酒瓶砸個粉碎。碎裂聲刺耳,酒香襲人,她的話卻絞痛了他的心。
她殘酷道:「不用刻意感動我,我沒一輩子,我不想活那麼久!」說完,轉身跑了。
荊永旭看著她離開。
風拂著樹,枝葉沙沙響,木桶裏的酒,一聲聲發酵。每只酒桶藏著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荊永旭悵惘,他們已錯過相愛的時機。
☆☆☆☆☆☆☆☆☆
蘇笙回去,看見住處外,有名婦人徘徊。婦人衣著名貴,化著濃妝,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紅色的口紅,在那張削瘦的臉龐上看來異常淒豔,像是想強留住什麼,極不自然。
蘇笙正要進屋,被婦人攔住了。
「妳是……蘇小姐?」
「是。」
周雲打量她,心想——她應該就是兒子喜歡的女孩,蘇笙。
這女孩教周雲意外,她樸素得像女大學生。穿雪色無肩T恤,露出兩隻細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褲。清瘦的她,兩隻眼黑亮銳利,嘴抿成一線,像跟誰在嘔氣。
「妳找誰?」蘇笙問。
「我是永旭的母親,周雲。」婦人自我介紹,隨蘇笙進屋。
來到客廳,周雲坐在沙發,雙眼仍直盯著蘇笙,像在研究著什麼。
蘇笙道:「伯母,妳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來了。」
「沒關係,他不在更好。」周雲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嗎?」
「我想回房了。」蘇笙沒心情應付長輩。
周雲忽然說:「妳弟的事我聽說了,很遺憾。妳的臉色很差,請節哀。」
周雲口氣誠懇,蘇笙卻覺得那刻意悲傷的口氣有點虛偽。蘇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間。
周雲又說:「我有事拜託妳。」
蘇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雲挑明來意:「請妳勸永旭回劭康,聽說他離職時,夫人要他簽署放棄繼承的檔!妳知道那是多大一筆錢?永旭是荊劭的兒子,法律保障他的權益,他沒必要放棄。」
原來如此,這是他們家族間的恩怨。蘇笙說:「伯母,這不關我的事。」
「妳幫幫我,永旭他不聽我的……」周雲看著蘇笙,黯然道:「我是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妳帶來這裏,可見有多重視妳,幫我勸他好嗎?」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願放棄繼承權,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蘇笙忍不住替荊永旭說話。
「他在跟我嘔氣,他不知道自己損失什麼,離開劭康他能做什麼?」
蘇笙納悶,回道:「他有自己的事業,怕什麼?」
「什麼事業?」
蘇笙揚眉,奇怪地瞪著她。「妳不知道?他做釀酒的生意,酒廠在附近,名字叫『雲』。」
雲?周雲愣住,撫額歎息。「他……他沒跟我說。」她看蘇笙一眼,又心虛地低頭笑了笑。「妳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當敵人,不過……這是我的報應。」
蘇笙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可以氣我,但沒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應該要捍衛自己的權益。」周雲起身到酒櫃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傷手指,劃出一道血口。
「妳去坐,我來弄。」蘇笙拿掃把,掃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乾淨。
周雲按著受傷的指尖,頹然坐下。「妳……也看見那道疤了?」周雲盯著蘇笙瞧,自暴自棄道:「怎樣?也覺得我可惡?」
「妳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嗎?」
「妳看見了?」
「是。」
周雲冷笑。「他都跟妳說了?說他有個多糟的母親,多狠心的媽……」
「他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才說完,看見周雲訝然的表情,令蘇笙心裏的疑惑更深。「不是嗎?」她糊塗了。荊永旭撒謊,為什麼?
周雲的眼睛紅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劃傷的。」
她的話令蘇笙驚愕得說不出話,她愣愣地瞪著周雲。不敢相信有母親會傷害自己的骨肉。
周雲別開臉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傷的。當時他十二歲,我和他爸爭吵,一怒之下,拿刀劃傷他,我是想嚇他爸……因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幹麼……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蘇笙轉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驚極了,心跳得很響。
有這種事?
蘇笙思及之前在酒廠對荊永旭說的話,她慚愧得想咬掉舌頭。他有這麼陰暗的過去,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怎麼有辦法保持那麼平靜的面容?被至親的人傷害,他怎麼還有辦法輕描淡寫地說謊?他表現得那麼輕鬆,不像背負著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樣鎮定,以至於她誤會他的人生是風平浪靜的。
蘇笙既慚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廠,他建議蘇笙釀酒,他說,釀酒可以使人平靜。蘇笙慌亂地想著,當時……當時她怎麼回答的?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當時她這麼抨擊他,而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蘇笙垂下肩膀,倒臥在床。
荊永旭、荊永旭……她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在那副平靜的臉容裏,競有著這麼難堪的過往。一想到他背負的傷痛,蘇笙的心便尖銳地痛起來。他當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啊,他怎麼熬過來的?
這段日子他一直想幫她振作,幫她消滅痛苦,她卻對他咆哮,罵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當時,面對她任性的咆哮,荊永旭心裏什麼感受?他竟然隱忍著,也不辯駁……
淩晨二時,荊永旭回來了。
他為什麼在酒廠待那麼久?是因為她嗎?她的行為傷了他的心。
黑暗中,蘇笙凝聽他的腳步聲,客廳傳來周雲喝醉了模糊的話語。房門開開關關,她猜荊永旭扶母親回房了,最後,客廳靜下來。
他去睡了嗎?
蘇笙走出房間,來到客廳。
客廳暗著,往露臺的落地窗敞開著。露臺長椅上有人坐著。那背對著她的巨大暗影,看起來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蘇笙的視線,擰緊她的心。
蘇笙看著他,這麼晚還不睡,他在想什麼?
月光映著屋前大樹,暗影篩落在他的肩膀,晃蕩著。蘇笙的心,也在搖動著,眼裏的荊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沈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靜靜佇立在他身後,靜靜聽著風拂動樹梢,發出低啞的沙沙聲。夜闌人靜,心正熱著,熱烈地跳動著。
蘇笙嘴唇輕顫,心中有話,卻欲言又止。
看著荊永旭,憶及他的苦難,想到他將傷痛說得那麼平常,要不是聽周雲親口說,她很難相信,藏在那副平靜的面容底下,有這樣不堪的往事。難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瘡百孔,他怎麼還能夠表現正常,看似灑脫?他的言語怎麼能沒有恨?
那時當她撞見他左胸的疤痕,他怎麼有辦法鎮定地撒謊,他眼中沒一絲恨。
蘇笙困惑,是荊永旭掩飾得太好,還是自己太遲鈍,一直沒察覺他的心事?如果她夠細心,該發覺在他的眉宇間,常有一抹憂愁。他看似平靜的黑色眼睛,偶爾帶著一抹抑鬱之色。
蘇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慚愧地籲口氣。
蘇笙羞愧,她只看見自己的傷心,在苦痛裏掙扎。她齜牙咧嘴,傷害著荊永旭,像刺蝟,他一靠近就咆哮。當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卻一直都在,不離不棄。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勸她飲食,拉她振作,助她消滅痛苦。他原可以拋下她,可以不必留著受她侮辱。而當他這樣耐性地守護她,她給他什麼?
當他耐心地哄她,她卻粗暴地挑剔他話裏的語病,狠狠嘲諷他。當他告訴她釀酒可以助她平靜,她卻蠻橫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費他的酒,讓甜馨的氣味浪費在髒的泥地。她踐踏他的好意,他沒有憤怒,只是沈默地望著她,用無盡的溫柔包容她。
蘇笙掩嘴,心尖銳地痛起。
她曾罵他不懂痛苦才能那麼冷靜,但其實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當他十二歲,最需要親情,卻被至親傷害。
是,她是失去了親人,但比較起來,被親人拿刀傷害卻更可怕。
蘇笙想像荊永旭遭遇的事,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蘇笙又想到過去幾次,每當他們的感情靠近,他會突兀地撇下,驟然離去。而今蘇笙懂了,當時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掙扎的吧?發生過那種事,怎麼可能不留下陰影?在荊永旭眼裏,愛情是什麼模樣?在父母的鬥爭中,感情又是以何種面目滋長?那不會是太快樂的經驗。
可是他最後如何選擇的?最後他還是敞開心,回應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夠熱烈,他太冷淡,後來他隔著電話,為她演奏鋼琴。
而當她痛苦,茫然無措,他立刻趕來,日夜守護。
可是當他來了。她的回應是怎樣的?她對他做的事,跟他母親有何兩樣?她雖然沒拿刀傷害他,但言語如利刃,是一句句刺著他。他一定好難過、好難堪吧?但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問——蘇笙,妳怎麼能對他那麼殘忍?
她又想——荊永旭,你為何甘願受苦?
那是因為……因為……答案呼之欲出。
蘇笙激動,一股熱烈兇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溫暖的情意,在這個夜晚緊緊包圍住她。
愛以各種徵兆,啟發他們。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愛到鑽皮出羽,便義無反顧。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諸己,愛不只熱烈衝動,愛還能沈澱下來轉化成無盡的溫柔,教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這時,蘇笙已然忘卻自己的苦痛,專注地在為他傷心,為他的過往心痛。
她意識到這男人其實很需要愛,在那堅強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軀內,也有顆敏感脆弱的心。
蘇笙邁步走向他,這一步,便將自己的苦痛拋在後頭。這一步,她踏進光處,黑暗後退,走向愛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邊坐下。
荊永旭轉頭看她。「還沒睡?」
蘇笙迎著那對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動,張口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低頭,望著膝蓋。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適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堅強。
他們沈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說:「要怎麼做,妳才會覺得值得活下去?」那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沈默。
「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很擔心。
蘇笙頭垂得更低。
他歎息。「妳弟弟要是看妳這樣,他會難過。」
蘇笙紅了眼眶,他越給她打氣,她就越慚愧。她有什麼資格在這男人面前嚷痛苦?蘇笙覺得他們兩個都好可憐。
荊永旭感慨。「只要讓妳高興,什麼事我都願意做,妳告訴我……」聽,這麼卑微的懇求,是他嗎?荊永旭苦笑,快不認識自己了。
他被愛打敗。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會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跟個女孩講話,自己會做這麼多事,去討好不希罕他關心的人……
忽然,荊永旭怔住了。轉頭,望著蘇笙——
她倚過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閉著眼,睫毛濕濡。
「不要再說了……」她仰頭望他,他溫柔的表情令她寬慰得想哭,她輕歎一聲,湊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驚愕,旋即捧住她的臉,熱烈回吻。
在這長久的親吻裏,蘇笙顫抖,感覺他的嘴火熱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熱氣,還有他熱熱的體溫,烘得她暈頭轉向,她神魂顛倒,心醉神迷。
她張臂抱他,臉埋在他胸口,接受他給的溫暖,她不再抗拒,教那暖的情意融化悲傷。
「對不起……」蘇笙哭泣,她靠在他的胸膛,臉埋在他的下巴下方。
「噓,別哭。」荊永旭摟著她,一直低聲安慰。他深切而憐惜地看著懷裏的人兒,低頭吻她眼睛,吻她濕濕的睫毛,耐心哄住她的淚。
荊永旭不知道,這次蘇笙哭泣,不為自己,而是因為他,心疼他。
☆☆☆☆☆☆☆☆☆
回到客廳,蘇笙還不想睡,一掃這陣子低迷的情緒,她提議:「我們來看VCD,看我的野蠻女友怎麼樣?」她想好好地開心一下。
眼看著蘇笙回復精神,荊永旭寬心了。他找出影片,放給她看。
荊永旭把燈關掉,黑暗中,他們並肩坐在沙發,看影片裏的人兒追逐嬉鬧。蘇笙心不在焉,影片像跑馬燈一幕幕亮過眼睛,她看著看著,好似看見往昔,看見自己跟弟弟相處的過往,也通通躍上螢幕了。
浮光掠影,是形容這樣嗎?人已離場,畫面還在腦海,清晰如昨。可是她還必須往前,演完自己的戲。
這次影片沒能逗她笑,蘇笙想到當初她看這部影片,那時弟弟在房間睡了,早知道這麼快分別,她應珍惜每一次相聚時光。
影片播到男主角上臺送花的那一幕了,蘇笙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黑暗裏,荊永旭安慰她。「沒關係,以後我會連妳弟弟的分一起照顧妳。」
「好。」蘇笙勉強地笑了笑。「我會好起來,你不用擔心。」
「以後,妳聽不到弟弟彈吉他,但是我可以彈琴給妳聽。」
蘇笙直點頭,眼淚卻怎麼也關不住。
「不要看了,我彈琴給妳聽。」荊永旭關掉電視,他擰亮鋼琴旁的立燈,掀開琴蓋,坐下,彈奏鋼琴。
蘇笙聽見了,是弟弟最愛的曲子——「夏日的終曲」。
荊永旭記住了它的旋律,來幫她溫習往日時光,代替弟弟來哄她的耳朵。蘇笙的情緒潰堤了,她抱膝坐在沙發,無法抑制地啜泣著,凝聽熟悉曲調,感動得不能自己,也哭得一塌糊塗。
如果沒有荊永旭,她會迷惘在悲傷裏,再也走不出了吧?
在荊永旭溫柔的琴聲裏,蘇笙悄悄釋放悲傷,把對弟弟的思念和不捨,全化成淚水,發洩出來。她暢快地痛哭,哭盡心中的鬱悶。
荊永旭彈完琴,過來坐下,一言不發地,將她拉入懷抱,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靜靜陪著她。
蘇笙哭了很久,他又問她:「晚餐有沒有吃?會不會餓?」
「我不餓。」
「那麼,喝杯牛奶?」
「好,我去洗臉。」
蘇笙進浴室,洗完臉,覺得輕鬆多了。
走出浴室,荊永旭已經等在門外,遞來溫牛奶。
「喝點熱的,等一下比較好睡。」
蘇笙仰頭望他,走廊昏暗,他高大的身體,很有壓迫感。蘇笙的視線情不自禁瞄向他的嘴,他佈滿新生胡髭的下巴,她想到他的親吻,臉熱了,她覺得喘不過氣。她移開視線,被自己莫名的緊張弄得不知所措。
蘇笙接過馬克杯,靠著牆,捧著杯子,一口口喝掉牛奶。喝完後,將杯子還給他。
「晚安。」可是心裏不希望他走,她低頭瞪著雙足。
「晚安。」他的嗓音,醇厚動人。
他沒離開,他打量著蘇笙,看她低著頭,她臉頰紅豔,唇邊有一小圈牛奶的印漬。她的小手不安地絞著T恤下襬,那寬鬆的白T恤,令她看起來嬌弱無辜,卻性感得要命。
他靠近一步,她立刻繃緊身體。他又靠近一些,蘇笙縮肩,因為緊張,屏住呼吸。她閉上眼睛,感覺那巨大的暗影壓下來了,籠罩住她。
她懂他要做什麼,她聞到屬於他的男性氣息,她的嘴唇因為期待而顫抖。
荊永旭雙手撐在牆上,將她困在臂間。他彎身,偏臉,攫住她的嘴。
當那熱的嘴吻上她的唇瓣,蘇笙便覺得自己陷入個迷離境界裏。
整個世界彷彿變成玫瑰色的,她的意識只剩唇上那熱燙的,輾轉壓著她的嘴,她暈眩著,嗅著屬於他的氣息,被一雙強壯雙臂困住了,她昏沈沈,神魂顛倒,或許說的就是她此刻的感覺。
荊永旭用拇指迫使她分開嘴唇,然後壓住她的嘴,深入與她纏綿。他們的接吻變得態縱貪婪,她的嘴因為他的碰觸,濕潤發紅。她臉上恍惚的神情,鼓舞了他。
荊永旭吻了她很久,慾望以閃電的速度點燃,他將蘇笙抵在牆前,好更深地與她親吻,她嬌小的身軀像團火,在他胸前燙著,燒毀他的自制。慾望令他呼吸沈濁,而當她張手,怯怯地環抱他,他便失控,再不想忍耐。
離開昏暗的走廊,踏過月光映著的地板,荊永旭抱她回房,將蘇笙放在自己的床鋪上。
他緩慢但堅定地解下彼此的衣服,蘇笙迷惘著,她瞇著眼,看見他結實的胸瞠,那充滿男子氣概的古銅色肌膚,她的雙頰豔紅,心跳如擂鼓。
他沈重地壓下來,覆住她的身體,那熱的身軀令她忍不住發出低呼。他重新攫住那片唇,開始一種會把人吞沒的吻……他捏著她的下巴,舌頭深入,愛撫她的嘴巴內部。
而他亢奮的象徵,像團火,又像塊燒熱的鐵,燙著她的腿。那巨大的象徵,令蘇笙惶恐,又感到刺激,它摩擦著她的皮膚,她的毛管興奮地顫慄著。
荊永旭將蘇笙箍得好緊,緊得像是要將她揉進身體裏。他強壯的身軀,迫著蘇笙柔軟的身體,壓著她,床因他們的重量,柔軟地下陷。
蘇笙感覺自己跌入個迷亂的深淵裏,覺得手腳被縛住了,她感到呼吸困難,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因為他是那麼熱,因為他雙掌熱烈地愛撫她,而他的嘴兇猛地吻她,幾乎帶著粗暴地吮吻她,在這激烈的動作中,蘇笙的理智一點點崩毀,世界只剩這個男人,他盡情取悅她的身體,竭力使她失控,令她瘋狂。
蘇笙在荊永旭的愛撫下,逐漸卸下心房,敞開自己。
他的嘴熱烈地愛她,他們的親吻從溫柔到粗暴,蘇笙覺得自己消失了,消失在那許多個親昵的愛撫和親吻裏。
她的身體承受他的重量,雙手笨拙地在他身上摸索,他的皮膚摸起來好燙,他的身體結實強壯,緊密地包圍住她。
她不停喘息,汗如雨下,在他強而有力的碰觸裏,不住顫抖。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愉征服她,同時也令她惶恐,好像有股能量,在血脈裏吶喊。
在夜的掩護,黑的房間,柔軟的床鋪上,他對她的身體,做出各種令她難以置信的事,帶領她嘗到極樂的滋味。
她應該害羞,應該阻止,可是意志輸給狂喜的感覺,當她來不及做出反應,快樂先一步盜走她的思想。
他的手掌覆住她圓潤的胸脯,嘴含住紅粉的蓓蕾,他的舌愛寵它,令她的身體顫動、潮濕,她忍不住發出快樂的呻吟。
她的身體化作了鋼琴嗎?
他以指尖彈奏她,她快樂地呼應。她在他身下,被他馴服了,所有的秘密都讓他開啟了。她的身體渴望被他愛撫,讓他親吻。她感覺那略粗糙的手指,潛入最私密的地方,時而緩慢溫柔,時而蠻橫狂野地挑弄出她難以承受的快感,她迷失在強大的興奮裏,無助,卻很快樂。
然後他那充滿力量,堅硬的,屬於他的一部分,開始一點一點沈入她的身體,沈入柔軟的地方,她緊緊縛住了。像溺水者,雙手攀著他的肩膀,感覺他的進入,那種侵入,痛又刺激,她皺眉,繃緊身體。
他吻著她的耳朵,低聲哄她,身體頑固,執意進入,密密地扣住了她的身體,鎖住她的深處,然後欲望從那裏進出狂喜的快感,從兩人結合處氾濫,如浪潮席捲兩人,強大的快樂將他們吞沒。
他們徹夜纏綿,在汗水和無數的親吻裏,在放肆的深入和緊密的束縛中,消滅心的距離,消滅兩副身體的空隙。用整夜時間,他們的身體遊戲著,直至筋疲力竭,才酣然入夢。
像兩隻慾望被滿足的貓咪,偎在一起,疲憊地沈入夢鄉。
☆☆☆☆☆☆☆☆☆
蘇笙又夢見弟弟了,這次他坐在床邊望著她。
「早。」蘇家偉笑著,伸手摸摸她的髮。
這次,蘇笙知道是夢,弟弟已經去世了。
「家偉,姊姊想你……」她立刻哭了。
蘇家偉仍是漫不在乎地笑著。他說:「妳會喜歡的。」
夢中不能自主,蘇笙怕弟弟消失,急急問:「你到哪去了?」
「妳會喜歡的……」他重複這句話。
「喜歡?什麼?」蘇笙不解。蘇家偉起身離開,蘇笙喊他,喊醒了自己。
天亮了。
蘇笙怔怔坐起,被上有個藍色盒子。她掀開盒子,盒內放著粉豔色泰絲,它似曾相識。
蘇笙展開泰絲,它薄如蟬翼,翼上繡紋斑斕,透著光。光影篩在她臉龐,蘇笙心悸,糟,鼻酸,糟了,她又想哭了。
她記得這絲綢,記得這觸感。
他也記得,他買下來了?幾時買的?他心裏,一直有她。
盒子裏有卡片,蘇笙拿來看。他的字跡工整,他用鋼筆寫著!
Jim Thompson,妳摸過的泰絲,它記得,妳多快樂。
當時有個人,也記得妳讓他多快樂。
而今妳失去的,痛著妳。
在未來,有個人,會努力讓妳擁有更多,請給他機會。
永旭
蘇笙躺下,淚自眼角滑下。她將泰絲覆在臉上,那親密觸感,似某人溫情的雙手。在輕輕地撫慰她。
她閉眼歎息。
家偉,你說得對,我喜歡。
家偉,這可是你臨別的禮物?讓我遇上這麼好的男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7-12-3 08:14:00
尾聲
一大早,周雲醒了,便央求兒子帶她參觀酒廠。
微風晃著樹梢,酒發酵,在桶裏叫。氣溫三十幾度,周雲抹去額上的汗,她聽兒子訴說未來的計畫。
「我已經跟五間飯店談好,打算限量供酒,以特殊的氣味,吸引頂層客群。」
「所以你不回劭康?你不留戀?不覺得可惜?」周雲耿耿於懷。「你知道你放棄多少?那是你應得的!」她大半輩子占著這個位置,為了什麼?愛子卻輕易拋棄。
荊永旭凜容,輕聲道:「媽,是我們介入別人的家庭,有什麼好爭?」
「胡說!」周雲臉色驟變。是,都嫌她壞、嫌她錯,這正是她最不能釋懷的!每個人都歧視她,兒子也責備她,都說她錯,她錯了什麼?真相呢?周雲憤怒,她才是最大受害者啊!
周雲咬牙道:「永旭,你爸是媽的第一個男人,當年媽念大學時認識他,他跟我交往,隱瞞已婚的身分。等我知道,我沒恨他,我默默守候,我忍氣吞聲,我原諒他說謊,原諒他隱瞞實情。」
「那都是過去的事,妳不能忘記嗎?」
「說的容易……」周雲哽咽。「為了和他在一起,媽跟家人決裂,被親戚朋友瞧不起,後來呢,他拋棄我!」周雲瞪著兒子,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我怎麼不恨?是他改變我的世界,是他教我從一個單純的女孩變成情婦。我被逐出家門,被看不起,好一段時間我孤僻自閉,怕旁人的眼光,世界縮小到只剩他一個人,他卻說要離開。你說,我怎麼原諒?我怎麼看得開?」
「妳不原諒,但也不快樂。」荊永旭歎氣,他太厭倦了,厭倦活在父母的仇恨裏,他離開劭康,一點都不眷戀。
荊永旭說:「我想跟蘇笙結婚,定居曼谷,我正準備跟網路公司合作,透過網路行銷生意。也拿到五家飯店合約,應付生活綽綽有餘,也許我們不能過得像以前在荊家時那麼富裕,也許我放棄繼承權很傻,但是我們贏得自尊。妳把仇恨放下,好嗎?」
「我不甘心。」周雲凜著臉。
荊永旭強硬道:「好,妳可以選擇回去那個充滿敵意的地方,或是留在這裏讓我照顧妳。」
照顧?
周雲淚盈於睫。「你不恨我?」這是第一次,聽見兒子說要照顧她,第一次,他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跟她說話。
荊永旭拿起桌上的酒,倒了兩杯,一杯給母親。他微笑敬道:「現在是妳兒子最幸福的時候,我需要妳的支援,我們把過去都忘了。」
周雲哽咽,歎氣道:「是因為蘇笙?你變了,你以前不會對我這麼溫柔。」
以前他不懂得愛,他不能理解母親犯的錯,他不明了愛情會讓人身不由主,失去理智,直到自己愛了,他才變得柔軟。他願意理解母親的痛、母親的恨,他與母親乾杯。
荊永旭問母親:「妳要留下來幫我打理酒廠嗎?」
周雲乾了這杯,將仇恨釋懷,她含淚微笑著,樂意地點點頭。她怯怯地伸出手,握握他的手。她好感動,兒子不但原諒她,還承諾要照顧她。周雲一直誤會兒子寡情,誤會兒子恨她,而其實,藏在他那冷漠的性情底下,卻有著一顆最熱誠的心,他其實最重感情。
荊永旭請來員工帶母親認識酒廠,然後他買了午餐,回家找蘇笙。
到家時,他看見蘇笙站在二樓露臺,她倚在欄杆前,她看見他了,她對他微笑,她精神奕奕,眼睛亮著。
荊永旭眸光暗了,熱絡地看著她,他微笑了。蘇笙將泰絲盤成頭巾,紮在髮上。她穿著無肩的藍色T恤,迎風佇立,笑著朝他揮揮手,風拂動髮楷,泰絲飄搖。
金色陽光底,荊永旭瞇起眼,著迷地望著她,望著她微笑的樣子。他竟一陣心酸,胸腔漲滿著對她的情感。
他差一點就永遠失去這個女人。他不敢相信,面前對他微笑著的蘇笙,就是那晚要跳樓自殺的蘇笙。
這樣望著她,恍如隔世,美好得像場夢。
荊永旭深吸口氣,步上階梯。
蘇笙打開門,淘氣地摸了摸頭上的泰絲。「好看嗎?」
看她燦笑著的模樣,荊永旭感到目眩神迷。「餓嗎?我帶了午餐回來。」
「餓死了。」蘇笙接了餐盒,轉身進去。
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扯入懷裏,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問:「妳……會留下來嗎?」
蘇笙微笑,靠在他懷裏,伸手摸他的臉。她閉眼,背靠他,讓他的氣息包圍自己,借著他的溫柔消滅哀傷。
荊永旭吻她的髮梢,聞著她的頭髮香。
蘇笙眼睛矇矓,感情壅塞心頭,她小小聲道:「永旭,我愛你。」
這句話令他欣喜若狂!
荊永旭俯望她,這次,他的左胸不痛。那裏,心跳好快,那裏,釋放暖的情意,在體內冒著泡泡,洶湧著、罵喊著,對她的愛發酵著,他情不自禁低下頭,吮住那片紅唇,吻住了一生的幸福。
荊永旭明白了,這世上每個人都需要愛,他也不例外。這人生總要覓個好伴侶,共患難,相扶持。他終於懂得,沒有愛,他不算活過。他總算懂得,過去自己活得多貧瘠。
荊永旭摟著蘇笙,感動著。這女人屬於他,這女人代表一個美好的未來,她是光的所在處,她是他的歸宿。他曾迷惘,他曾背離愛的路途,而今他不再孤獨,不再逆愛而行,往後風風雨雨都有人攜手共度。
在這天使之城,他與蘇笙展開嶄新的人生。
以後的好多個夜晚,他要帶她乘船,沐浴在月光裏,在美麗的昭披耶河遊蕩,他們將有好多個好多個美麗的白晝與夜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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