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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闇海紅妝(四季傳奇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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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6:38
標題:
季可薔 -【闇海紅妝(四季傳奇之二)】《全文完》
季可薔 -
闇海紅妝
(四季傳奇之二)
上天真是“厚愛”她啊!
別人過生日是歡天喜地
她的生日禮物卻是一場車禍、
一條人命加上一輩子的愧疚!
原以為今生註定活在無邊無際的悔恨當中
萬分驚喜的是他的出現為她帶來了一絲光明
正慶倖著噩夢就要結束
老天卻殘忍的開了個大玩笑——
最最心愛的他竟是那死去少年的親兄弟?!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6:49
傳奇第二部
如果在你年少輕狂的時候,因為一時意氣用事賭上自己的性命,但在最危險的那一剎那,一個陌生少年救了你,卻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你怎麼辦?
強烈的懊悔、自責、激動異常,甚至倔強地意圖以命還命?
這便是本書的女主角——逸琪的想法,但那個季家少年卻用一種巧妙的方式讓她選擇活下去。
他要她替他找到從小分離的弟弟海玄。
於是,逸琪與海玄開始了宿命的牽扯。因為報復,他不惜傷害她;因為報恩,她甘願承受傷害。結果,不論報復或報恩,兩人都因此大受折磨。
逸琪重情。
因為重情,她選擇留在季家還情。也因為重情,她選擇悄悄離開最愛的男人。
海玄重情。
因為重情,他執意報復背棄他和母親的父親。因為重情,他無法輕易原諒奪去他哥哥生命的女人。
為了什麼兩個重情重義的有情人會這樣彼此折磨呢?
為了什麼你與你的情人總要這樣彼此折磨呢?因為無情?不是吧,是因為情太過濃烈。
海奇與琉璃又是另外一種故事。
個性叛逆的海奇在父親眼中是一無是處的敗家子,對他從來只有苛責,而無讚賞。於是,他選擇更加放蕩不羈,響應父親的期望。
海奇,人人眼中的事家黑羊,琉璃卻用不同的眼光看他。她喚醒他溫柔體貼的一面,喚醒他其實一直渴求愛與讚美的一顆心。
是她的愛與信任解救了瀕臨自毀邊緣的他,因為她,海奇才能找到人生的方向,才能活得那樣自信完滿。
即使你在未來的人生遭到了重大的挫折,也能重拾信心,因為你知道有個人會用全心的愛與信任支持你。
每一個人都是有情的,每個人也都需要愛。
於是,在渴求情與愛的過程中,我們不免要忍受痛苦,卻也不舍其中的甜蜜與甘美——一次又一次,像逃不了的宿命輪回,或者,是人生另一種形式的永劫回歸。
所以,自古以來才會有這許多可歌可泣的情史,才會有這許多纏綿悱惻的情詩、情詞。
季家的第二個傳奇,其實,也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7:30
楔子
白!觸目所及,是一片讓人絕望的慘白。
她獨自佇立在這幢蒼白的建築物中,眼中仍抹不去數小時前灑落她整個世界的血紅。她從來不曉得,她最愛的紅會在瞬間化為鬼魅,威脅著要將她吞噬,帶她進入無止盡的闇黑中。
“你為什麼要救我?我只是個和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啊!”她記得自己淒厲地呼號著,無助的她看著少年俊秀的臉逐漸讓可怕的鮮血佔領。
“我也不知道,只是很自然就……”少年無力地朝她微笑,語聲卻愈來愈細微。那是個她一生都忘不了的微笑,他明知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卻依然毫無怨尤的微笑著。
“我不相信!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人,哪有人會為了素不相識的人犧牲性命?就連父母都會捨棄兒女了,何況只是個陌生人!”她用盡一切力氣尖叫,倉皇地想否定眼前的一切,但簌然而下的淚水卻不容許她否認事實。
“這世界是很美好的……”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能對她微笑?
“不,你千萬別死啊,不應該是為了我,我不值得的!求求你醒過來,我求你……”
此刻,她顫抖著、祈求著,焦慮地盯著從好幾個小時前便緊緊關著的手術室大門。仿佛過了幾世紀以後,那扇門方重新開啟。
一個中年男人與一名少女同時沖上前去。
“醫生!我兒子怎樣了?”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傳達死訊的使者宣讀著最後的慈悲,“請節哀。”
男人怔然凍立原地,少女則驀地掩住雙耳,清麗的美顏上刻著至深的悲痛;她軟倒在地,聽著少女銳利的嗓音撕扯著周遭每一個人的心。
“騙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哥哥他……他怎麼會……”少女不顧一切地奔向白色的病床,“醒過來啊,哥哥,我是小藍啊!你說你今晚要帶我去海濱的,我有事要告訴你。這件事……”她重重地喘著氣,“除了哥哥,小藍不曉得還能告訴誰?哥哥,求求你醒過來!這件事好可怕,我要你救我……上帝為什麼要帶走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哥啊!他怎能如此殘酷……”
是她!這一切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她接受那些人的挑釁飆車玩命,就不會連累他犧牲了寶貴的生命。
“魔鬼!是你害了我哥哥!”少女踉蹌地奔來,猛力搖晃著她毫不抵抗的身子,厲聲指控著,“還我哥哥來,還我哥哥來!”
她默默地承受瀕臨崩潰的少女毫無理智的掌摑,一直到她的雙頰紅紅腫起,一直到少女細嫩的手掌也紅紅腫起。
她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親手奪去了一個妹妹最親愛的哥哥,一個父親最疼愛的兒子;她不僅害了他,更重重地傷害了他的家人。
如果承受幾個巴掌能讓他妹妹稍稍發洩,她一點也不介意。
只要能彌補她犯下的滔天大錯,就算是要她賠上性命也不足為惜!然而她最恐懼的是,即使她願意,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了。
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想補償,如何心甘情願地承受他家人的怨恨,那個捨身救她的少年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這世間。
天啊!他究竟是哪種聖者?竟可以不惜犧牲自己去救一個不相干的人?!
她知道,這份恩情她是永遠也還不清了。
公元一九九四年
在商業界,她有一個頗為響亮的外號——小辣椒。
之所以會有這個別名,除了她總愛穿一襲亮眼的紅衣之外,更因為她的脾氣。
所有在商場上闖蕩的人,都知道盛威集團裏有個直覺靈敏、手腕高明,兼忠心耿耿的參謀人才——桑逸琪。
桑逸琪,不喜以上欺下,不屑狐假虎威,不齒逢迎拍馬,對任何人事物,一向公事公辦。是人才,她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賢﹔不是人才,任憑透過各種管道關說,也休想她多看一眼。
而她最讓人津津樂道、同時也百思不解的是,即便商業界挖角的傳聞不絕於耳,開出的價碼與條件也一次比一次驚人,她卻從未心動,心甘情願地跟在季風揚身旁,擔任他的私人特別助理。
除了季風揚,她不買任何人的帳。
隨著想挖角的人一個個接連失敗,不堪的流言開始在商業界流竄。
其中最最難聽的一個,就是她不僅是季風揚的得力助手,還身兼情婦之職;而她之所以對年事已高的季風揚情有獨鍾,無非是覬覦他身後的龐大家產。
季風揚好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從年輕時開始,便勾下了無數風流帳,身邊的女人從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到女明星、交際花應有盡有。據說他第一任老婆便是受不了他的花心,才下堂求去;而他的第二任明星老婆——洛紫就聰明許多,選擇不過問他的私生活,夫妻相敬如賓。
不曉得是不是他負心薄幸的報應,他唯一的兒子十七、八歲時便因意外身亡,而下嫁名律師兼新科議員的女兒也在前陣子突然失蹤。
照這樣看來,若桑逸琪能乘隙安慰這個家大業大的老人,將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後半生肯定生活無虞。要是她幸運點為他生下個一兒半女,季風揚的身家就盡落入她手中了。
也難怪她肯屈就於私人特助的職位,放棄許多條件與年薪都好上數倍的機會——畢竟這也算是一種長期投資嘛,而且報酬率還不是普通的高。
心細如發的桑逸琪自然也聽過這些傳聞,不過,她選擇一笑置之。
老實說,她光是打理季風揚身漫的大小事務,替他聯絡、安排行程,物色優秀人才就已經夠忙了,哪還有心思理會這些無聊的閒話。麻煩的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仿佛渲染了她的神秘性,弄得想一親她芳澤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教她難以打發。
“就是這樣,桑小姐,”天威媒體公關的總經理尹清站起身來,“麻煩你知會董事長一聲。”
“我會轉達。”
“那就多謝了。”尹清在握上門把時,半猶豫地凝住腳步,“老闆怎麼會忽然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我的任務是將老闆交代的事情辦好,至於原因……老闆不說我也不便多問。”她淡淡地回答。
“你很聰明,桑小姐。”尹清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桑逸琪菱唇輕挑。只要是稍微資深的助理都明白,老闆交代的事要盡力辦得完善,卻絕對不要追究原因,以免觸怒龍顏。
“尹總。”在送他出門時,她換了個話題,“聽說華裔小提琴家向琉璃最近會回臺灣定居。”
“真的?”尹清似乎沒聽過這件事,神情頗為驚訝。
“我知道你跟音樂界關係不錯,能不能替我查一下她落腳的地方?”
“桑小姐喜歡聽小提琴演奏?”
“不是我,是老闆喜歡。”她補充一句,“老闆的生日快到了。”
“我明白了。”尹清恍然大悟,不自覺地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會去打聽的。”
“麻煩你了。”桑逸琪沒理會他略含嘲諷的表情,一等他進入電梯便轉身回辦公室。
“桑小姐。”她的私人秘書在轉角處叫住她,“你看我們該怎麼處理這個?”秘書遞給她一本印刷粗糙的雜誌,封面是她和季風揚一同走出某家餐廳的照片。
不必細看內文,她也知道裏頭會是什麼樣的報導。
“通知律師打電話警告他們。”她毫不猶豫地指示。
“不告他們嗎?要不要寄存證信函?”
“不必了,真要告起來只會把事情鬧大。”桑逸琪冷冷地說﹐“我們可沒時間陪這種三流雜誌炒新聞!”
秘書怔怔地望著桑逸琪挺直的背影,而她毫無所覺地走進辦公室﹐將那本雜誌直接摔向垃圾桶,看都不看一眼。
※※※
向海玄拾起雜誌;雙眸在看到封面時微微瞇起。
“怎麼了?哥哥。”一陣悠揚悅耳的語音柔柔地飄向他,“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沒什麼。”他搖搖頭,卻一面卷起雜誌一面問小販,“多少錢?”
“八十元。”
向海玄掏出皮夾,這才想起他還未將身上的美金換成台幣,“琉璃,你身上還有台幣嗎?”
向琉璃點點頭,遞出一張百元大鈔。
“謝謝。”小販意欲找錢,向海玄卻搖搖頭,拉著妹妹上了出租車。
他將妹妹及行李安頓在後座,自己則坐在前面,迫不及待地翻閱起雜誌。
十分鐘後,他合上雜誌,唇角微勾一抹清冷。
沒想到他才剛剛抵達臺灣,就立即得知那個人的消息了,而且還是這麼有趣的消息。
他輕輕敲擊著手中的雜誌,尋思著如何利用這個大好良機。
※※※
盛威集團,資產額名列亞洲前三十大企業,以生產家電起家,近年來積極跨足地產、媒體公關、電子、通訊等產業,集團實力急速上升。
集團的最大股東——季氏家族發跡自大陸,家族原本經營傳統布業。民初時,一名雄才偉略的季家人——季日升隻身闖蕩上海,成就一番轟烈事業,榮膺盛威集團第一代掌門人。接著,季家移居臺灣,家族事業的領導權逐漸移轉至第二代。季風雲接掌家電製造業,同時也成為集團最高負責機構——經營理事會的主席兼執行總裁。季風華負責開發電子、通訊等新興事業,季風揚致力於集團公關事宜及不動產事業,而唯一的女兒季風笛則在盛威出資建立的理工學院擔任理事長。
不僅季家的第二代活躍於臺灣的商界,近年來,年輕的第三代,更開始將觸角伸往國外。
向海玄坐在剛從美國運來的愛車裏,一面以手指輕敲著方向盤,一面在心中默念季家第離散代子孫的名字——季海澄、季海藍、季海平、季海奇、季海舲。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季家的第三代應該只有這些人﹔但也有可能,在他離開臺灣以後,季家又注入了新血。
無所謂,除了一個人之外,他對季家的第三代並無多大興趣。
他瞥一眼腕表,眉頭一緊他已經在這幢大樓外等了二十多分鐘,那女人依然不見蹤影。
正當他開始不耐煩時,一道秀麗窈窕的紅色身影走出大樓,移向一輛同樣紅得耀眼的豐田可樂娜。
她發動車子,緩緩地倒車。正當她的車尾微微地斜出路口時,向海玄突然冷笑一聲,黑眸掠過一絲陰冷的光芒,用力一踩油門。
藍色朋馳的車頭毫不溫柔地擦過她的車尾,向海玄用力一轉方向盤,便生生撞碎她的後車燈,順便在車尾烙上難看的印記。
然後,他熄了火,悠哉地等著她來興師問罪。
一團紅雲怒氣衝衝地飄向他。向海玄瞇起眼,望著那張愈來愈近的清麗容顏,發現雜誌上的照片根本傳達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
“喂!你撞了人不懂得下車道歉嗎?”兩道細緻卻殺氣騰騰的柳葉眉斜飛。
他微一挑眉,刻意慢條斯理的說話腔調足以逼瘋任何人,“何必多此一舉?你這不是到我面前了嗎?”
“錯的人是你!”
“你確定?”
“當然。”她瞪向他,清亮的美眸幾乎燒出火焰,“我倒車的時候有打燈,你沒看見嗎?你莫名其妙地撞上來也就罷了,幹嘛還故意刮上一道?你以為朋馳的板金厚就可以這樣欺負人嗎?”
“我刮壞了你的車子?”他依舊是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
“我要你賠償。”
向海玄逸出一陣輕笑,故意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周,“小姐我看你也穿得人模人樣,何必在乎這一點小錢?”
“這是原則問題。”她的紅唇堅定地抿著,“做錯事的人本來就該道歉賠償。”
他故意皺眉,“不會吧?臺灣的女人都如此嚴肅,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嗎?”
“我看不出這件事有任何幽默的地方。”
不愧是小辣椒,脾氣夠嗆。
若依他平日的習慣,他會非常樂意追求這樣一個烈性美人——現在他同樣樂意追求這個美人,只是理由卻大不相同。
“好吧,算我說不過你。”向海玄聳聳肩,自上衣口袋掏出一張名片,“我現在沒時間和你爭論,如果你想討回公道,就到這個地方來。”
她接過名片,“向海玄……你是個攝影師?”
“請多指教。”
“這個地方是……”
“我的工作室。”拋下誘餌後,他見好就收。
“我會的。我絕對會登門拜訪。”
“有空來找我。”
※※※
桑逸琪實現了她的諾言。
站在名片上所寫的地址門口,她毫不猶豫地按門鈴。
來應門的是一名相當年輕的男人。
“你好。”她遞出名片,“向先生邀請我來拜訪他。”
青年好奇地瞥她一眼,“向先生不在,但馬上就回來。你要留下來等他嗎?”
當然要!她今天非見到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好好教會他開車的禮儀不可。
跟在季風揚的身邊這麼多年,驕縱成性的世家公子她見多了,卻從來沒人像他一樣惡劣,明知犯了錯還死不肯道歉!
青年將她引至會客室,為她送來一壺紅茶,便先行離開,將她一個人留在室內。
桑逸琪端起精緻的瓷杯,起身打量周遭的一切。
他的工作室約三十坪大,除了這間會客室外,還有三個房間,分作不同用途。此刻,暗房門外亮著紅燈,她猜想那青年應該正在裏頭工作。她輕啜一口紅茶,信步走向另一間房。充足的光線流瀉一地,四周堆滿了攝影器材,靠門的那面牆則掛滿了照片。
桑邂琪走近牆,仔細地研究著那些照片。
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大部分都是自然界的景色,只有少數幾幀兒童或老人的特寫——人物似乎不在他的作品中占一席之地。
她不懂攝影,但就算以外行人的眼光,仍舊看得出他是個技巧高明的攝影師。每一幀照片的主題都相當明確,角度、光線、背景的安排也都很犀利,看得出經過一番巧思。
但是,她看不出這些照片有任何獨特的意義。攝影是一種藝術,而藝術的價值在於能夠表達藝術家的人生哲學及內心的情感。他的作品並非毫無感情,但那是經過刻意修飾的,無法感動一個陌生的觀眾。
向海玄是一個優秀的職業攝影師,但卻稱不上是酷愛攝影的藝術家。
“看你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替我的作品下了評語。”
一個懶散的語音揚起,她旋過身,果然見到他英挺的身影,五官分明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很不錯的作品,你是個優秀的攝影師。”
“但是?”他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我會請你替我拍平面廣告,卻不會出高價去買你的作品。”
他驀地擰眉,但隨即又舒展開來,“你說得對,這些東西確實不登大雅之堂。”
桑逸琪一怔。她原想用實話激怒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沒料到他卻坦然接受她的批評。
“看樣子我的助手沒忘記招待你。”他望向她端在手中的茶杯,“還不錯吧?他沖的紅茶可是一絕。”
她下意識地又啜了一口茶水﹐“比起你的作品﹐他的紅茶似乎更能感動人心。”
“夠了﹐小姐。不帶善意的評語說一次就夠了﹐我可不是有風度的好男人。”
“我承認。”她自長褲口袋掏出一張收據﹐“這是修理費的收據﹐請你照價賠償。”
向海玄接過紙張,隨意瀏覽一眼,“並不是很貴嘛。”
“貴不貴是一回事,你撞壞了我的車,本來就應該表示歉意。”
“我說……小姐貴姓?”
“桑,桑葚的桑。”
“桑小姐芳名?”
桑逸琪秀眉一挑,“你有必要知道嗎?”
“雖然我才回到臺灣不久,不過我想全世界的禮節都一樣吧?”向海玄微笑﹐“在邀一個女人共進晚餐之前,應該先知道她的芳名。”
桑逸琪再次一愣,“你邀我共進晚餐?”
“不知桑小姐能否賞光?”
“可是……”望著他那張漾著笑意的俊秀容顏,她竟失措了,“我只是想來討回修理費。”
“你不覺得談錢很俗氣嗎?何不讓我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歉意?”他笑得優雅,“例如請你吃一頓飯。”
“你的意思是,用一頓晚餐抵消修理費?”她瞪著他,世上竟有如此小氣的男人——不過幾千元而已,她不相信他拿不出來。
“當然不是到普通的餐廳用餐——依桑小姐財迷心竅的個性看來,不是一流的餐廳恐怕還請不動你吧?”他話中的諷刺意味再明顯不過。
桑逸琪暗自恚怒,“如果你真有誠意的話,就算是路邊攤我也樂意接受。只可惜……”她搖搖頭,“我看你還是爽爽快快地還錢,我們從此毫不相干,就當不曾見過面。”
“桑小姐拒絕我的邀約,是因為我只是一個沒啥前途的攝影師?”
“錯!我拒絕你的邀約,是因偽你是個自以為是、小器又沒度量的無聊男子。”她伸出一隻柔嫩玉手,“請你還錢。”
“看桑小姐這雙玉手,就知道你必然不曾操持家務。”他竟不客氣地捧起她的手,專注地研究起來,“你想必是天之驕女,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吧?”
桑逸琪迅速抽回手﹐“我過什麼樣的日子關你什麼事?”
他不理自她的憤慨,自顧自地繼續,“你如果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就是被男人養在金屋的情婦。”
“你!”桑逸琪真的生氣了。從來沒有人敢當面質疑她真正的身分。儘管流言漫天飛舞,卻沒一個人敢直接砸到她小辣椒的面前來;而眼前的男人竟敢用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毫不留情地刺她痛處!她一直強自壓抑的火氣在瞬間爆發。
“你是什麼玩意兒?敢這樣對我說話!我是千金大小姐怎樣,是人家的情婦又如何,輪得到你這個三流攝影師來質疑?你對我桑逸琪認識多少?竟敢諷刺我拜金!就算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拜金女郎,那也不幹你的事!你既然撞了我的車,就乾脆地賠償我的損失,別在這裏拖拖拉拉地丟人現眼,讓人以為你向大先生出不起這個錢!”
她行雲流水地罵了一大串,把他罵得一愣一愣的。
好半晌,他才展露一抹微笑,“原來桑小姐芳名逸琪。”
這下輪到她愣住了。沒想到她滔滔不絕地罵了這麼多,他卻無動於衷。
“我不過隨口說了幾句,桑小姐的反應卻如此激烈,莫非你經常遭人如此質疑?”他笑得不懷好意,沒等她開口反駁,就打開皮夾取出幾張千元大鈔,“這是賠償費用,桑小姐請笑納。”桑逸琪瞪他一眼,一把抓過鈔票。
“關於今晚的邀約,桑小姐顯然不會答應了。”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桑逸琪推開他,迅速地往大門走。“從此以後,我們各不相干。”
“桑小姐恐怕太武斷了吧!”向海玄充滿笑意的語音自她身後追來,“我有預感,我們絕對會再見面的。”
她身子一僵,“不可能!”
“是嗎?我們拭目以待吧。”
※※※
不可能,絕不可能!她怎麼可能如此“幸運”地再和那個男人糾纏不清?
直到此刻,桑逸琪心中的怒火還無法平息。她從來不曾被一個人氣到這種地步,事情都過去半個小時了,她還耿耿於懷。通常她再怎麼生氣,她都有辦法在惹惱她的人離開視線後立即恢復冷靜,並在面對其他人時展露出若無其事的笑顏。
但現在,從樓下的警衛到坐在她辦公室門外的秘書,每個人都因她經過時所卷起的怒氣而顫抖著。
秘書鼓起了所有的勇氣,才敢跟著她走進辦公室。
“桑小姐。”她怯怯地喊了一聲,“今晚的應酬,老闆交代要你一起出席。”
“我知道。”
“老闆的生日宴會,桑小姐覺得地點要辦在哪里?集團的招待所還是天母的別墅?”
“當然是天母!是老闆的生日,不幹盛威的事。”
“是、是。我今天就聯絡宴會公司。桑小姐什麼時候可以和他們見面?”
“明早。”
“是。尹總經理派人送來的資料就放在你桌上,他說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很好。”
“還有,你請他幫忙打聽的事也查到了。”她遞給桑逸琪一張便條紙,“這是她的電話跟住址。”
桑逸琪終於旋過身面對秘書。向琉璃的落腳處查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接過便條紙,臉上的神色隨著每一個字的閱讀而更加陰暗。
便條紙上的住址跟向海玄的工作室就在隔壁而已。
向琉璃、向海玄……她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他們該不會有什麼關係吧?
“該死!不可能,不可能那麼巧!”桑逸琪用力一拍桌子,把站在一旁的秘書嚇了一跳。她好奇地凝睇著自己一向崇拜的上司,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7:48
第一章
向海玄面向窗外,偶然吹過的微風拂起他長長的劉海。
回到臺灣之後,他漸漸習慣了這裏亞熱帶的氣候,也漸漸愛上了孟春的溫暖,和偶爾掠過的清涼微風。
在美國,現在正是復活節假期,到處都還是陰陰冷冷的。
真是奇怪,雖然他在波士頓住了二十年,卻始終沒辦法對那個國家產生認同感,反倒是回到臺灣之後,才有一點點安心的感覺,仿佛終於落地生根。
向海玄驀地皺眉。他怎麼會有如此可笑的念頭呢?他是美國人!就算他暫時在臺灣定居,這裏依舊不是他的家;從二十年前隨著母親移居美國後,臺灣就與他再無瓜葛,充其量不過是他母親的故鄉罷了。
他原是陪著琉璃一起回來,因為他想見見母親生長的地方。只是,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見那個人的消息……這或許是上帝冥冥中的安排吧。
他冷冷地牽動唇角,面部的表情隨著思慮的轉動愈發陰沈,一直到一個清柔的嗓音拂過他耳邊,才緩和了他臉上僵硬的線條。
“哥哥,你在想些什麼?”
向海玄轉過身,見到向琉璃略顯蒼白的容顏。“你起來了?怎麼不多睡會兒?”
“我睡不著。”
“還不習慣嗎?是不是因為天氣太濕熱了?”
“不會啊,這裏比波士頓好多了。波士頓太冷,空氣也糟。”向琉璃柔柔一笑,“我們就在這裏住上一陣子吧,哥哥。”
“不會不舒服嗎?”向海玄的眼神裏透著擔憂。
“不會。”她保證似的回答,“過一陣子我還想到處走走,聽說臺灣有好些地方的景色不錯。”
向海玄微笑,“過一陣子我再帶你去,順便去找一些拍照的題材。”
“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你在臺灣的家人嗎?”
“你在說什麼?”他抿著唇,“我在臺灣沒有家人。”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她輕柔而堅定的繼續話題。
他別開眼眸,默然不語。
“哥哥——”
“我不想見他們。”
“包括你哥哥?”
向海玄身子一震,額際的青筋跳動著。
“你想見他吧?你曾經告訴過我,他是你最親近的人……”
“琉璃!”
他忽然高喝一聲,把她嚇了一跳。“怎麼了?”
“別說了。”他低低地祈求,夾雜著一聲歎息,“別再說了。”
向琉璃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她輕輕環住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
“對不起,哥哥。”
“別道歉,你沒有錯。”
“可是”向琉璃還想說些什麼時,門鈴忽然響了。她下意識地抬眼一瞥時鐘,“可能是那個人來了。”
“哪個人?”
“昨晚有一位桑小姐打電話來,說她想拜訪我。”
“桑小姐?”是桑逸琪?向海玄不禁微笑,“你答應她了?”
“是交響樂團的總監介紹她來的。我想她挺有誠意,又不是記者,所以……”
“沒關係。”他揮手要她停止解釋,“來者是客,我們總得盡盡地主之誼。琉璃,你先去沖茶。”
交代完妹妹後,向海玄走到門前,親自拉開大門。
果然,映入眼簾的正是桑逸琪漾著淺淺笑意的臉龐,只是那笑意一見到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你?”她柳眉輕顰,“你和向小姐是什麼關係?”
“你不覺得這樣問很沒禮貌嗎?桑小姐。”他像開玩笑又像認真,“你是什麼玩意見,敢質問我與琉璃的關係?”
桑逸琪當然聽得出他是藉此諷刺她昨日的失態,她勉強克制住怒火,重新綻開甜美的笑容。“對不起,是我失言了。”
向海玄訝異地挑了挑眉,卻沒再說什麼,側身讓她進門。
“請坐。”他招呼她在客廳坐下。
“請問向小姐在嗎?”
“她等會兒就出來了。”
“是嗎?”桑逸琪輕輕頷首,別過眼眸,表明不想與他進一步交談的態度。
“桑小姐,我們真是有緣。我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我是來見向小姐。”
“這麼說,你沒料到會見到我囉?”
“我是猜到有這個可能性,只是沒想到噩夢成真。”她面無表情的實話實說。
向海玄忍不住迸出一陣朗笑,“原來桑小姐對我的印象這麼差。”
她咬住唇,默不作聲。
“不知道桑小姐拜訪舍妹有何用意?”
她終於瞥向他,“向小姐是你妹妹?”
“是的。”他微微一笑,“所以你不妨直接說出來意。”
“等向小姐出來,我自然會向她說明。”
“是嗎?”他毫不在意地聳聳肩,眸光一轉,“如你所願。”
桑逸琪隨著他調轉視線,果見一名女子翩然出現。
她五官清秀,身材卻纖瘦的令人心疼,一雙大眼像會說話般水汪汪的。
桑逸琪心中一緊。不知怎地,這個女孩讓她升起一種想擁抱她、好好保護她的念頭,以免她純潔的羽翼因這世間的殘酷而輕易折斷——這就是所謂“我見猶憐”的感覺吧!
她站起身,仲出右手,“向小姐,我是桑逸琪。”
向琉璃放下託盤,握手回禮。“你好。要喝杯紅茶嗎?”不等桑逸琪回答,她已優雅地為她斟了一杯茶。
桑逸琪近乎著迷地注視著向琉璃的一舉一動,她流暢自然的動作讓人聯想到十九世紀的西方仕女,此刻,她們仿佛正坐在一頂蕾絲洋傘下,悠然地享受著午茶時光。
“好喝嗎?”向琉璃微笑問道。
“是向小姐親自沖的吧?這恬淡卻又甘醇的滋味,和你本人頗為相襯。”
“真的嗎?你喜歡就好了。這是錫蘭的茶葉,哥哥老嫌我沖不出該有的味道,說我的技術比他的助手差多了。”她在向海玄身旁落坐,眸光微嗔的瞥了他一眼。
桑逸琪心一沉。看得出向琉璃相當依賴她哥哥,如果要說服她,恐怕得先過向海玄那一關。只是那傢伙……
她深吸一口氣,將話題導入正題,“向小姐這次回臺灣有什麼計劃嗎?”
“沒什麼。只想在這裏住上一陣子,到處走走看看。”
“朋友告訴我,你似乎不準備舉行個人演奏會。”
“嗯,我只想好好休息。”
“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請向小姐給我們一個晚上的時間?”
“要做什麼呢?”
“想請你做個私人表演。”
“為誰表演?原因是什麼?”默不作聲的向海玄開口了。
桑逸琪早料到有此結果。她強迫自己對他展露一個最甜美的微笑,祈禱他會認為她是真心誠意的。“兩年前,向小姐曾隨波士頓交響樂團到日本演奏,當時向小姐曾獨奏帕格尼尼第十一號作品,再加上巴哈的AIR,技驚四座。我們老闆一向愛好小提琴,他那晚也在場聆聽,對向小姐的琴藝大為折服。”她頓了一下,面對向琉璃,“下週末是我們老闆的六十大壽,我們很希望能邀請你參加,並在當晚表演一曲——只要一曲就夠了。”
“這個……”
“只要向小姐肯答應,任何條件我們都一定為你辦到。”
“可是……”向琉璃似乎有些茫然,轉向哥哥尋求幫助。
“桑小姐,”向海玄好整以暇地開口,“不知你口中那位偉大的老闆究竟是誰?”
桑逸琪這才恍然大悟,不禁暗責自己的疏忽。“對不起,我一直忘了說明。”她自皮包取出兩張名片,“我代表季風揚,盛威集團。”
向海玄接過名片,仔細審視著,“看來季先生的頭銜很多嘛,又是天威媒體公關的董事長,又是什麼天盛文化事業的發行人。”
桑逸琪只是微微一笑,“盛威是個大集團。”
“桑小姐在盛威擔任什麼職務?”
“我是季先生的私人特別助理,並不隸屬于盛威集團。”
“哦。”向海玄點點頭,做了悟狀,“原來是季風揚個人的手下兼走狗。”
桑逸琪聞言雙拳緊握,但面上卻不動聲色。
倒是向琉璃反應激烈,“哥哥!你怎麼說這種話?”
“琉璃,別激動。桑小姐知道我在開玩笑,她不會介意的。”他一面安撫向琉璃,一面卻將教人猜不透的幽深黑眸調向桑逸琪。
桑逸琪接收到他的眸光,直覺他有意挑釁。“向先生的幽默感確實獨具一格。”她接下戰書,臉上笑得更加燦爛。
他定定地盯住她,“為了討你老闆歡心,你連自尊都可以不要了嗎?桑小姐。”
“我不明白向先生的意思。”
“是嗎?”他一挑眉,“看樣子我有必要重估桑小姐的智能。”
桑逸琪恨恨地咬牙,若不是怕向琉璃拒絕她的請求,她早就拍案而起了。
“這是筆生意嗎?”向海玄突然提出問題。
“什麼生意?”
“邀請我妹妹在私人宴會上表演啊。你們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我已經說過了,只要向小姐肯答應,不論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
“是啊,盛威集團財大勢大嘛。”
“哥哥!”向琉璃決定自己再也受不了他尖酸刻薄的語氣,她充滿歉意地望向桑槐琪,“對不起,桑小姐,我哥哥不是有意的。我答應你的邀請。”
這下輪到向海玄提高聲調了,“琉璃!”
桑逸琪當機立斷,抓住這稍縱即逝的良機,“那就謝謝向小姐了。我明天會派人送上正式的邀請函。”
“琉璃,你衡量過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嗎?”向海玄緊聚眉峰,語氣卻是溫柔的。
桑逸琪禁不住瞥向他,原來這可惡的男人也有這樣關懷妹妹的一面。
“沒問題的,哥哥,只是一個晚上而已。”
“就算是一個晚上,可是那種場合——”
“只要一曲就行了。”桑逸琪連忙插話,“向小姐如果不方便待太久的話,可以先離開。”
“你也聽到了,哥哥,不會花太久時間的。”
“琉璃——”
“那麼,就這樣決定了。”桑逸琪輕快地打斷他,逕自起身握了握向琉璃的手,“我先告辭了。”
“不多坐一會兒嗎?外面正下著雨呢。”
桑逸琪瞥向窗外綿密的兩幕。“沒關係。不打擾了。”
目的既已達成,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盡速離開,她可不想讓向海玄有機會破壞協議。
在一陣客氣的道別之後,桑逸琪立即搭電梯下樓。正當她猶豫是否要直接沖入雨幕時,向海玄追了下來。
“沒有專任司機來接桑小姐嗎?”他依舊是以氣死人的諷刺語氣。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我自己開車來的。”
“車子呢?”
“停在巷子外。”
“是嗎?”他唇角彎起的弧度令人生氣﹐“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不敢勞駕。”
向海玄笑了。他上半身傾向她,右手支牆圈住她﹐“你總是這麼倔強嗎?桑小姐。”
桑逸琪抬起眼瞪他,立刻發現自己做錯了。他半嘲弄半認真的眼神灼燙了她,她有種錯覺,仿佛他眼眸深處正燃著火焰,那種溫和的、卻讓人忍不住身子顫抖的火苗。
他似乎感受到她紊亂的氣息,另一隻手拂上她下頷,輕輕揉捏著,“第一次見到你,我很難相信容貌這樣出色的女人有那麼嗆的脾氣。”
她甩開他的手,“我的脾氣一向不好。”
“是嗎?”他的微笑若有深意,“所以他們叫你小辣椒?”
“你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中還多。”
她心跳加速,“你打聽過我?”
“你認為自己有任何特別之處值得我打聽嗎?”
她直線上升的體溫瞬間冷卻,“的確,”她語氣冷然,“我桑逸琪的賤名有辱向大先生的清聽。”
“你也不必自貶身價,你是個很迷人的女子。”
她小心翼翼地瞥向他,不知他是何用意。
“可惜你雖然迷人,我卻對別人的情婦沒有興趣。”
夠了!她就知道他不可能真心讚美她。他的一言一語處處針對她,對她有意的嘲諷、挑釁、侮辱!她不曉得她究竟是哪里招惹他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以各種方式激怒她,而她居然笨得被他一次次激怒,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拒絕再陪他玩這種無聊遊戲!
“向先生,後會有期。”她恨恨地拋下一句,沖進愈來愈密的雨幕。冰涼的雨滴順著她的頸項浸濕衣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一把傘替她擋住了雨,她仰起爬滿雨滴的臉龐,“向先生,我說過不敢勞駕你送我。”
“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你何必如此激動呢?”
“我激動?”桑逸琪高聲反問,“我只是不願站在那裏接受你的侮辱!告訴你,我不是任何人的情婦!”她點著他胸膛,“而且我也從不敢奢望你會對我感興趣!今日若不是為了邀請令妹,我寧可死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這麼恨我?”向海玄對她的怒意絲毫不以為忤,只是輕輕挑眉,“那是否意味著,我不會收到下週末宴會的邀請函?”
她呼吸一窒,別過頭去,“你會收到的。”
“因為你知道如果我不去,琉璃也不會出席。”
“我們很希望令妹大駕光臨。”
“可是不包括我。”他半嘲弄地說。
她不說話,乾脆來個默認。
“吻我。”他忽然冒出一句。
桑逸琪猛然旋首,“你說什麼?”
“吻我。”他平靜地重複,“這是我答應琉璃出席的條件。”
她無法置信地瞪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吻我。看看你對季風揚忠心到什麼程度。”
她知道,他又在挑釁了。他的唇邊甚至還帶著莫名的邪笑,但那雙湛深陰冷的黑眸卻仿佛有種魔力,召喚她泅泳其中。
“做啊。”他低聲命令,“讓我看看你的決心。”
桑逸琪的背脊一陣戰慄,他低沉的嗓音仿佛對她下了咒語。她遲疑地朝他伸出雙手。
“不願意嗎?還是不敢?”
他的嘲諷讓她下定了決心。她堅定地拉下他,印上他薄薄的、冰涼的唇瓣。
“這不能算是個吻。”他在她唇邊吐著氣。
桑逸琪覺得自己心臟律動的速度正逐漸失控,腦子亦沖上一股熱潮。她舔著他的唇,嘗試用舌尖挑動他,分開他的唇瓣——她覺得自己盡了全力,然而他的身子依舊挺得僵直。她挫敗地放開他。
她在做什麼?為什麼竟想要用一個吻來挑動他?為什麼她會傻得接受他的挑釁?為什麼她要讓他更加瞧不起她,讓他更加確信她是天生的妓女?她究竟怎麼了?
淚水順著兩頰滑落,桑逸琪轉身欲再次沖入雨中,讓淚水在雨滴的沖刷下悄悄隱藏。
但向海玄拉住了她。他轉過她的身子,一隻手捧住她的臉,主動攫住她的柔唇。
她怔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任由他咬囓、吸吮、舔舐她的唇。
“回吻我。”他輕柔地命令。
她茫然迷惘,只覺得心魂俱醉,下意識遵從他指示熱情地響應。
或許太過熱情了。
向海玄倒抽一口氣,握著傘柄的手不知不覺中鬆開,他用雙手緊緊擁住她,將她濕透的身子更貼向自己。自天上流瀉的雨滴是冷的,但兩人緊熨的身軀卻異常高熱。
這樣的深吻仿佛持續了一世紀之久,當桑逸琪終於回神時,她接觸到向海玄深奧難解的眸光。那奇異的眼神讓她打起哆嗦來。
“方才你哭了。”他簡單地指出事實。
桑逸琪屏住氣息,不知該如何響應。
“那眼淚是為了我,還是因為他?”
“我不明白……”
“我卻終於明白了。”他靜靜地說:“原來你為了討那老頭歡心,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什……什麼意思?”
“你做得很好。如此輕易挑起一個男人的熱情,想必經驗豐富。”
“你——”
“我不明白為什麼。那老頭應該有自己的兒女吧?你究竟冀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她無法置信地瞪著他﹐他究竟把地想成哪一種女人了?“不幹你的事!”
他粗魯地抬起她下頷﹐“那老頭有兒子吧?”
“他有沒有兒子幹你什麼事?”
“他確實有吧。”
“不,他沒有!”她放聲大喊,淚水再次滑落,“他沒有兒子,唯一的親生兒子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向海玄驀地倒退數步,語聲奇特地顫抖著,“你說謊,我明明聽說他有一個兒子!”
“沒有沒有!他兒子早死了——為了救一個任性的少女被車子撞死了!”桑逸琪聲嘶力竭,情緒異常激動,在滂沱大雨中顯得柔弱的嬌軀不停地顫抖著。“他死了……”她語聲細微,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向海玄怔然瞪視她,一雙眸子卻像完全失去了焦點。他看著在雨中莫名崩潰的她,無神的眼眸卻反映不出任何影像。
終於,他轉過身,木然離去。
※※※
“哥哥,你認識桑小姐。”這並不是一個問句。
向海玄回身帶上大門。他衣衫盡濕、發絲淩亂,然而一向關心他的向琉璃卻像沒見到他狼狽的模樣般,靜靜地拋下這句話。
“我們見過。”
“有私人恩怨?”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對她的態度很不尋常。”她走向他,“你用言詞挑釁她,仿佛有意逼她發怒——你從不曾對任何女人這麼無禮,我那個以紳士風度聞名的哥哥哪里去了?”
“你想太多了。”向海玄回避她的問題。
“是你太奇怪!她在這裏時,你一副鄙夷的模樣,可是到了樓下,卻又與她在大雨中擁吻。”
“你都看到了?”他驀然瞥向她,眼神淩厲。
向琉璃呼吸一窒,她從未見過哥哥如此嚇人的眼神,“我從窗戶看到的……”
她震驚的模樣讓向海玄忽然醒悟,他勉力牽起一絲微笑,“我和她沒事,你別管。”
“你喜歡她嗎?哥哥。”
“怎麼可能!”
“那就是在玩弄她囉?”她蹙起眉頭,“哥哥,在美國雖然有很多女人喜歡你,但你從不會藉此占她們便宜,為什麼來到臺灣就……”
“你不懂,琉璃。”
“我是不懂,所以才要你解釋!”
然而,向海玄什麼也沒解釋。
“我要先去洗個操。”
“哥哥!”
他凝住腳步,“別問了,琉璃。”
他異常疲憊的語氣令向琉璃一驚,她瞪視著他的背影,這才發現他雙肩低垂,身形委頓。
“發生了什麼事?”
向海玄默然不語,僵直的身子卻突然輕微地發顫,接著,他顫抖得愈來愈強烈。
向琉璃心中一驚。
怎麼回事?這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哥哥呀,他的身子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他在哭嗎?
她連忙繞到他的面前,仰首凝望他。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裏閃爍,是眼淚嗎?
“哥哥。”她忍不住滿腔心疼,焦慮萬分地細聲喚著,“哥哥!”
“他死了。”他低低地吐出一句。
“誰?誰死了?”
“我一直想再見到他的……”他喃喃說著,輕輕推開妹妹,失神地走向浴室。
向琉璃只能呆呆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8:04
第二章
在臺灣,雖然名流巨賈建造豪宅的風氣不如香港鼎盛,但仍有不企業家以此作為身分財富的象徵,例如盛威集團的主事者之一——季風揚。
除了在市區擁有的幾幢物業外,季風揚名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一幢位於天母,仿西班牙式建築的華宅。這幢豪邸約在十年前落成,其中主屋占地約七百多坪,其餘的部分則包括廣大的庭園,三座室外泳池,甚至還有一座高爾夫果嶺。主屋前的大草皮是戶外宴會的絕佳場所,草地上一頂白色帳幕總被用來佈置為舞池;由於季風揚的社交宴會向來以星光、月色、美人、醇酒聞名,所以這裏總是衣香鬢影,紳士名媛川流不息。
桑逸琪穿梭在出席晚宴的名流之間,確認每一位賓客都得到最完善的服務與最禮貌的招呼,並隨時觀察賓客的反應,撤掉不被取用的、變質得快的點心,換上受歡迎的餐點。
沒有人看得出她的忙碌。他們只看到她穿著玫瑰紅晚裝,言笑晏晏,周遭圍繞著一群仰慕她的青年才俊。至於那個據說是她上司兼金主的季風揚,則挽著妻子周旋在前來道賀的賓客之間,正眼也不瞧上桑逸琪一眼,仿佛兩人形同陌路。
賓客們一面進行社交性的對話,一面在心中暗暗猜測他們兩人真正的關係。
桑逸琪當然知道絕大多數的人在轉些什麼念頭,但她不在意;她唯一在意的是今晚最重要的貴客尚未光臨。
向琉璃。
為了她的表演,桑逸琪特地請來樂界著名的室內樂團。當悠揚的D大調卡農自帳幕內傳出時,晚宴也逐漸進入高潮。微醺的賓客們如癡如醉,情緒亦跟著高昂。
桑逸琪欠欠身,對圍住她的男人們表達歉意後,悄悄來到宴會入場處。
“看見向小姐了嗎?”她問今晚負責迎賓的服務生。
“還沒。”
她蹙眉,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三小時前她就已經派司機去接向琉璃,她至今未到莫非是向海玄從中作梗?
一念及向海玄,桑逸琪心中立即升上一股莫名的焦躁。多日來她極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尤其他們在雨中的那一吻。那是個錯誤,而錯誤不值得一再懷想。
她有種明確的感覺——她必須忘了向海玄,並且還遠地離開他。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當她發現向琉璃可能缺席時,竟有種莫名的解脫感。雖然向琉璃不克前來是一種遺憾,但如果能就此不見向海玄的話……
“在等我嗎?桑小姐。”
桑逸琪全身一僵,緩緩地旋過身子。
“我等的人是令妹。”她一字一字地強調,眼眸定定迎向他。
兩人的視線交纏數秒,他終於瞥向一旁,“看來我不受歡迎啊,琉璃。”
“哥哥本來就是陪客嘛。”向琉璃清雅的聲音響應。
桑逸琪一怔,暗自驚異自己竟未察覺向琉璃的存在。照理說,向琉璃才是她一心期待的人,但……她竟現在才注意到她就站在向海玄身邊。
“向小姐,我們恭候多時了。歡迎光臨。”
“抱歉讓你久等了,因為我花了一點時間重新調弦。”
桑逸琪瞥向她右手提著的黑色琴盒,一看即知是上好真皮所制。
“季先生在那邊,他還不曉得你會大駕光臨,一定會十分驚喜的。”
向琉璃順著她的眸光,看向會場另一頭被賓客包圍的老人,“這麼說來,我的出現算是桑小姐送給老闆的禮物囉?”
“最珍貴的禮物。”向海玄忽然開口,“價值連城。”
桑逸琪不理會他語氣中的嘲諷,“請向先生一起來吧。季先生一定很高興認識你。”
“不必了。”向海玄乾脆地回絕,“我可沒榮幸認識這麼有財有勢的人。”
他的語氣除了單純的嘲諷之外,似乎還有些什麼。桑逸琪好奇地瞥向他,然而他的眼眸卻幽深依舊,讓人摸不著一絲感情波瀾。
桑逸琪沒有料錯,向琉璃的出現確實令季風揚心情大好。他幾乎是完全拋下了其他賓客,只顧著與向琉璃交談,不時迸出的爽朗笑聲傳遍了會場。
與會的賓客都忍不住好奇,是什麼緣故讓季風揚龍心大悅?待得知向琉璃的來歷之後,立刻將兩人團團圍住,疑問此起彼落。
好不容易,群眾讓出一條路讓向琉璃加入帳幕內的樂團,屏息等待這位天才小提琴家的樂音。
一身白色長禮服的她,輕輕柔柔地漾開一抹微笑,優雅地拉弓起音,一曲輕快曼妙的溜冰圓舞曲為晚宴掀起高潮。
季風揚理所當然地牽起妻子的手開舞,其他賓客也成雙成對地加入舞池。
桑逸琪遠遠地觀望一切,唇邊泛起欣慰的微笑。
她很高興,向琉璃的出席果真取悅了季風揚,她的苦心安排總算有了代價。
“看樣子他確實很欣賞我妹妹。”不知何時,向海玄又來到她身邊。
桑逸琪瞪著他,頗為他的神出鬼沒感到惱怒與無奈。
他在她的怒視下挑眉,“這麼討厭見到我?”
她沒回答,重新將視線調往領導樂隊的向琉璃,以及在池中翩翩起舞的季風揚夫婦。
他隨著她調轉視線,“你的老闆雖然很高興見到琉璃,卻似乎沒有嘉許你的意思。他連看都不看你一眼。”
“我知道他喜歡這個安排。”
“可是卻吝於給你一個讚賞的微笑。”
桑逸琪驀然轉頭,眼眸定定凝向他,“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沒有回避她挑戰似的眸光,“只是為你抱不平。”
“做屬下的替老闆辦好事是應該的。”
“但這件事並不是他交代你辦的,而是你特意想討他歡心,不是嗎?”
“我身為季先生的私人助理,原就該照顧他每一項需要。”
“你的意思是,這樣的服務是應該的?”
“是。”
“我很好奇,你對他的服務可以到什麼樣的程度?”他淡淡地說道,狀似不經心卻充滿挑釁之意。
桑逸琪倒抽一口氣。
不可以失態,她告誡自己。今晚是重要場合﹐她決不能失去理智。
“對不起。如果向先生找不出有建設性的問題,請容我先行告退。”說著,她就要轉身離開。
向海玄拉住她的手臂,“陪我跳一支舞。”
她凍在原地,“什麼?”
“桑小姐該不會小氣到連一支舞也吝惜吧?”他邪邪地挑起唇角,“畢竟我也是你下請帖邀來的客人。”
“我……”桑逸琪一時失措了。她不自覺將眸光調向舞池,溜冰圓舞曲已然結束,而向琉璃亦已停止演奏,重新被群眾包圍。“你不去看看你妹妹嗎?”她試圖找藉口脫身。
“跳完舞後,我自會去找她。”
“我認為這不是——”
“走吧。”他不容地遲疑,半強迫地將她拖進舞池。
兩人在極富異國情調的白色篷幕下站定,靜靜地凝望彼此。
向海玄輕揚眉梢,“你要一輩子這樣看著我,還是願意把你的玉手交給我?”
桑逸琪一時被他低啞的語音所迷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朝他伸出一隻手。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則緊緊地、佔有性地攙住她的纖腰。
她心臟漏跳一拍,“雖然這是華爾茲,但有必要抱得這麼緊嗎?”
“你不喜歡?”他一面從容起舞,一面俯在她耳邊輕輕地吹氣。
她呼吸一緊,他有意的挑逗正逐步奪去她的理智。
為什麼?他總是一方面對她顯露出超乎尋常的興趣,另一方面又不時以各種難堪的言語挑釁她他只是純粹想捉弄她嗎?
她必須扳回一城。桑逸琪暗自決定。她是小辣椒,豈能容一名男子輕易玩弄於股掌之間!
“如果我承認喜歡,你打算怎麼做?就這樣勾引我上床嗎?”她問得直率,“既然你對我的評價不高,我是否可以假設你的行為不是想追求我,而是為了一夜貪歡?為什麼你要委屈自己去引誘一個你瞧不起的女人?我的肉體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我從不曉得自己是那種讓男人心猿意馬的女人!”
她捕捉到他眼眸掠過的一絲異彩,雖然只是不到一秒的時間,但她知道,她不避諱的質問擊中了他。
他以一個旋轉的動作爭取緩衝的時間,然後,他低低地開口:“你不曉得自己的魅力,小辣椒。我原不想與你這種女人牽扯太多,但——事與願違。”他以一絲淡淡的苦笑作為結束。
“我這種女人?什麼意思?”
“拜金女郎。”
“拜金女郎?”她蹙眉,“那是你對我的看法?”
“我明知如此,卻無法抗拒你的魅力。”他注視著她,湛黑的眸子第一次閃現感情,“我的理智要我遠離你,我的心卻尖叫著想接近你。”
桑逸琪怔住了,這番突如其來的告白迷惑了她。她原以為他對她憎恨至極,原以為他只是在捉弄她,但他卻……他卻忽然吐出這樣一段話,並用那種召喚靈魂的眼神囚住她。
向海玄驀然停下腳步,專注的眼神鎖住她,“我要你,桑逸琪。”
她第二次凍在原地。
這太過分了!他有什麼權利用兩、三句話就攪亂她所有的思緒?他以為他可以在那樣羞辱她、嘲弄她之後,再輕易地誘哄她上床嗎?
“讓我追求你。”他左手撫上她臉頰,沙啞的嗓音低訴著任何女人聽了都會生氣的宣言,“我要將你據為己有。”
“你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了?”
“一個值得費盡心思追求的女人。”他語調堅定,“只要能博卿一粲,我願意為你摘下天上星斗。”
“哈!”她喘著氣,呼吸奇特地不勻,“我是不是聽錯了?向大先生對我一向只有侮辱,幾時會說出這樣浪漫的臺詞?”
他眸光一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夠毫不在意地繼續侮辱你。”
“你!”她氣絕,差點動手甩他一巴掌,憤怒的眼神足以灼傷任何人。
“你還沒抓到重點嗎?”他奇特地微笑,“我想忽略你、羞辱你,但我做不到!我只想將你這個拜金女郎緊緊擁在懷裏,不許其他男人向你瞧上一眼。”
她無法呼吸,只能怔怔地凝睇他,“我不相信。”
“要我當眾吻你表明心跡嗎?”他開玩笑地說著,眼神卻流露出認真。
“不要!”她真的嚇著了,“不能在這種地方。”
“那就是可以在其他地方囉?”向海玄唇邊的微笑教人心慌意亂,“跟我來吧。”他牽著她離開舞池,完全無視於周遭充滿好奇的眼光。
※※※
好不容易擺脫圍繞她的人群,向琉璃舉目搜尋著向海玄的身影,卻意外地瞧見哥哥拉著桑逸琪匆匆離去。
她怔在原地,陷入沉思中,直到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驚醒她。“你認識他們?”
她旋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男人身著時髦的凡賽斯西裝,英挺俊秀的臉龐上漾著世家子弟獨有的氣息,一手插在西褲口袋的閒逸姿勢更為他增添幾分玩世不恭的瀟灑。
“你是?”
“季海奇。”他伸出未插在口袋的那只手,“季風揚是我叔叔。”
向琉璃蹙起蛾眉。雖然她不清楚臺灣的社交禮節,但在波士頓,沒有一位紳士會以這樣的姿勢去握一名初識女子的手。
季海奇注意到她的遲疑,“是我失禮了嗎?”他聳聳肩,放棄與她握手的客套,“請原諒,我一向不怎麼理會這些繁文縟節,我是季家的黑羊。”
“黑羊?”
“你不曉得嗎?我是季家子弟中唯一令家族蒙羞的一個。”
他的自我貶低激起了向琉璃的好奇心,“為什麼要這樣說你自己?”
“我不認為如此。”她溫柔地凝視他,語氣溫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不該看輕自己。”
“這是事實。”
季海奇猛然盯著她,“天啊!你認真了?一般女人聽到這句話都會順著我的語氣開始打情罵俏﹐你卻認真了,還想鼓勵我?我的天!我從沒料到……”他驀地縱聲朗笑起來。
向琉璃粉嫩的臉頰勻上一層薔薇色澤,“對不起,是我誤解你的意思了。”
季海奇止住笑,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幾分異樣。“不,你很特別。我是第一次遇見像你這樣的女人。”他向經過身旁的侍者要了兩杯香檳,一杯遞給她,“告訴我,波士頓的女孩都像你這樣純情嗎?”
她低垂眼簾,“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你年紀還輕吧。據說你今年剛滿二十?”
“是的。”
“這麼年輕,小提琴的造詣就那麼高?”
“我很小就開始學了。”
“聽說你十二歲那年就得到國際大獎?”
“嗯。”
“怪不得他們稱你為天才!”
“還好。”她謙遜地響應。
“是因為學音樂的關係,才讓你這麼含蓄嗎?我認識幾個美國女孩,雖然年紀不比你大,可是個個都比你豪放大方。”
向琉璃再怎麼無知,也懂得他所謂“豪放大方”的意思﹐她美目流盼,希望尋著哥哥替她解圍。
“你在找剛剛那對男女嗎?”季海奇一眼看穿她的意圖﹐“希望有人解救你脫離魔掌?”
“不是這樣的。”她有點尷尬。
“恐怕你要失望了。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可是盛威集團的小辣椒,男人很難抗拒她的魅力。”
“小辣椒?為什麼要這樣叫桑小姐?”
“你認識她?”季海奇有點訝異。
“是她邀我來的。”
季海奇恍然大悟,“我早該料到的。”他點點頭,唇角忽地勾起一絲若有深意的淺笑,“除了她,還有誰能摸透我叔叔的心思?你的出席想必是我叔叔今晚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不敢當,我也很榮幸能受到令叔如此賞識。”
“這麼謙遜!”季海奇啜著香檳,熾熱的眼眸卻一刻也未稍離她,“向小姐琴藝出眾,相貌又如此楚楚動人,裙下之臣想必可以從波士頓排到紐約了。”
向琉璃的臉頰更加灼燙了。的確有不少男人全心仰慕她,有些人的愛慕之詞至比季海奇還要大膽,然而只有他的眼神有辦法灼燙她。
是因為陌生的環境令她的心脆弱嗎?否則,為何從前聽慣的言語由他口中道出,便仿佛擁有完全不一樣的意義?這種感覺就像她第一次完整演奏出帕格尼尼時,那股飄飄欲仙的暢然歡愉。
誰來救救她吧!哥哥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們已經失蹤好一會兒了。”季海奇悠閒地開口,“要不是我對桑逸琪的個性還有一點瞭解,我會認為他們是去做那碼子事了。”
她震驚地揚起眼簾,“你是指……”
“我的暗示還不夠清楚嗎?”
“你是說哥哥和桑小姐……”她幾乎口吃,“他們……他們……”
“哥哥?”他劍眉一揚,“那男人是你哥哥?”
“是啊。我和哥哥一起來臺灣的。”
“原來他是你的哥哥,不是護花使者。”季海奇忽然笑了,笑容帶著幾分調皮,“那就好辦了。”
“什麼意思?”
“還不明白嗎?純情的小女孩。”他似乎有意逗弄她,“我想推薦自己做你的護花使者啊。”
“可是我是和哥哥一起來的。”
“我說,你哥哥搞不好已經忘了你的存在。”
“可是……”她囁嚅著,失措地望著他愈來愈貼近的面孔。
“喝掉香檳。”他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慌然不知所措。
“喝掉它。”他將香檳杯緣推到她唇邊,看著她一口口喝下;一直到水晶酒杯空了,他才滿意地一笑。
“來,跟我跳舞。”
※※※
“我們不該這樣做的。”
她重重地喘息,在深吻與深吻之間幾乎遺忘了呼吸。她掙扎著,勉力想平復紊亂的氣息。
“我們要這樣做。”
他同樣重重地喘息,一隻手將她更貼向自己,另一隻手粗魯地將她的玫瑰紅禮服推落過肩,熾熱的唇瓣隨之熨上在星光掩映下更顯晶瑩的胸脯。他低下頭,仔細地、一寸寸地烙印,直到饑渴的唇被精緻的蕾絲花邊阻斷去路。
“求求你,會有人看見。”她輕聲懇求,“拜託。”
“不會有人經過。”他啞聲響應,卸下她胸罩銀扣,雙唇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地立即跟上。
“哦,天……”她禁不住嬌軟呻吟。
他在黑暗中勾起唇角,趁她神魂顛倒時迅速脫下西裝外套鋪在草地,然後將她輕輕推倒。
“不可以,我們不可以……”
“可以。”他堅定地應道,右手撫上她瑩膩細緻的大腿,“我們可以。”他再次強調,雙唇沒有忘記繼續挑起她的熱情。
“天,求求你,”她無助地轉動頸項,“求求你。”
“求我什麼?”
“別戲弄我,”她宛轉嬌吟,“你明知道的。”
“叫我的名字,”他利用自己身體的每一處燃起她心中的火苗,“我要你叫我的名字。”
“海玄,海玄,海玄……”她輕聲低喚,嗓音像新生貓咪一般細微,一聲比一聲更加嬌柔,更加嫵媚,更加誘人,“海玄。”
他終於真正的微笑了,“我就來了,寶貝。”
※※※
“你的哥哥叫向海玄?”
“是的。”
“真有意思。”季海奇沉吟著,“這像是季家人會有的名字,中間同樣是個“海”字。”
“海——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向琉璃問道。
“沒什麼,只是季家排輩分的一種方式。聖經上說,大自然中有四大元素火、氣、水、土,分別由四大天使掌管。”他微微一笑,“日、風、海、石,就代表這四大元素,而我這一代的季家人恰好輪到“海”。”
“日、風、海、石,代表自然界四大元素?”她忍不住好奇,“莫非季家人以天使自許?”
“你可以這麼說。”他半戲謔地回答。
“所以,你的兄弟姊妹,每一個人的名字中都有這個字?”
“嗯。”季海奇點點頭,雙眉微微一緊,“說也奇怪,我仿佛聽過海玄這個名字。”
“或許吧。我哥哥是一名攝影師,在波士頓辦過幾次個展。”
“我對藝術可沒多大與趣。”他聳聳肩。
“那季先生的嗜好是什麼?”
“你終於注意到我了。”季海奇輕聲一笑,熠熠生輝的眼眸像爭寵的小男孩,“整整十五分鐘,你的話題都黏在你哥哥身上,我差點要以為你有戀兄情結了。”
她再度被他惹得滿面紅暈,“我才沒有!”
季海奇心一動,“這麼容易臉紅。在這樣的社會很容易吃虧的。”
“那是因為剛才喝多了香檳——”她試圖辯解。
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柔聲說道:“不用解釋,這樣沒什麼不好。”
她因他當眾親昵的舉動一驚,“季先生!”
他微微一笑,重新將手環上她的柳腰,“我平常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差不多你能想到敗家子會做的事我都參了一腳。尋花問柳、賭博買醉……”
“你不工作?”
季海奇眼神一黯,“我是有幾個頭銜,可惜沒人敢放膽讓我做事。尤其是我那個不可一世的老爸……”他自嘲一笑,“生出我這個兒子算是讓他丟盡顏面了。”
“別這樣說!”她沖口而出,“你絕不是那種敗家子。”
他以充滿新奇的眸光瞥向她,“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她沒有回避他的眼眸,“季先生不是那種無可救藥的浪蕩子。”
季海奇呼吸一窒,這女孩凝睇他的眸中有著單純的信任,教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什麼?她今晚才認識他,她為什麼對他有如許信心?還是她善良的不願傷害任何一個人,即便是一個浪蕩成性的公子哥兒?
“很高興還有人對我有信心。”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兩年來,連一向最疼我的哥哥都想放棄我了。”
“為什麼你不願意振作?”她溫柔地問,“你沒有自己想做的事嗎?”
他一怔,“想做的事?”
“如果有一心想達成的目標就不會如此虛度光陰。季先生的夢想是什麼?”
他瞪著她,默然不語。
“對不起。”她猛然察覺自己的多管閒事,“我問太多了嗎?我們才剛認識,我不該問你這些的。”
“沒關係,是我自己想說的。”他靜靜地望著她,眸中卻不自覺地掠過一絲疑問,“很奇怪,我從不跟女人說這些的。”
“對不起……”
“我帶你去兜風吧。”他驀地打斷她的道歉,“明天是星期天,我去接你。”
她一愣,對他突如其來的邀約感到茫然。
“臺灣有不少好地方哦,你不想去見識見識嗎?”他笑得迷人,“別的我不敢保證,吃喝玩樂我可是最在行的,跟我去准沒錯。”
向琉璃默默地凝睇他,星眸映著朦朧的月色,仿佛訴說著什麼。
季海奇心跳加速,無法自製地用拇指緩緩擦過她的紅唇,“答應我,琉璃。”
“好。”她輕應一聲,再沒任何遲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8:26
第三章
桑逸琪沉吟著,眸光不自覺地透過玻璃帷幕投向窗外。
窗外陽光普照,瀉落一地金光燦爛。路上的行人仿佛感染了初夏獨有的慵懶氣息,放慢了腳步徐徐行走著。
這樣的天氣適合到郊外踏青尋幽,而不是和一群高階主管圍坐在會議桌前,開那既嚴肅又無聊的會議。
她悄悄地歎氣,最近不知怎地,她似乎染上了工作倦怠。
從前那股孜孜不倦、力求上進的心思仿佛淡了,現在的她就連每月固定的重頭戲——在例行會議上傳達季風揚的指示與方針都顯得意興闌珊。
她環視周遭聆聽著業務報告的高階主管們,臉上差點也露出同他們一般無聊的神情。
不行。她深吸一口氣,極力表現出一副專注聆聽的模樣。她是代替季風揚坐在這裏,以盛威集團地產部門最高統領代理人的身分主持會議,她不能落人口實,讓人懷疑她的誠意及能力。
猶記得一年前,當她接受季風揚的命令,替他主持每月的例行會議時,不曉得招來這些主管們多大的憤慨;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必須對一名女流之輩,尤其這女人還不姓季——進行業務報告,甚至還得由她宣讀老闆的指示。女流幹政!何況這女人還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后,不過是一名出身低微的側妃,憑什麼對他們這些老臣狐假虎威?
只過了三個月,他們對她的印象立即改觀。
原以為她是憑著狐媚之功將老闆迷得團團轉,沒料想到她不僅行事果決明快,而且公正公平、無私無我,完全不因個人喜惡而影響判斷力。
雖然仍不服氣,但他們總算承認了她這個傳聲筒的地位,幾名剛剛握權的新秀還試著討好她以利晉升。
但那全都是白費工夫。桑逸琪推薦人才的公正無私在集團內一向知名。
當業務報告終於結束後,這個例行會議也差不多該散會了;桑逸琪微笑著宣佈會議結束,一群主管們立即籲一口氣,神情也從凝肅轉為輕鬆。
桑逸琪關上手提電腦,將散落的文件整整齊齊地收入公文包。她一面進行這些動作,一面感到一顆心緩緩飛揚起來。
今天是週末,向海玄約了她。
她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曾在週末有過約會,但這兩、三個禮拜以來,卻總與他約定時間一同出遊。
或許就是因為她期待午後快快到來,對今早的例行會議才特別無法忍耐吧。
她站起身,對周遭眾人點頭微笑,便匆匆忙忙地走出議事廳,搭電梯回到個人辦公室。
不到十分鐘,她己卸下身上的黑色套裝,以一襲桃紅休閒連身裙的打扮出現在秘書眼前。
“桑小姐要下班了?”秘書簡直是以無法置信的語氣問道。
“嗯。”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桑小姐是眾所周知的工作狂,從前別說是週末,就連假日也常常獨自加班到深夜。但這段時間以來,雖然週一到過五她還是跟著老闆到處應酬,週末卻一定準時下班,仿佛不願意在辦公室多待一分鐘似的。
“你變了,桑小姐。”秘書喃喃自語。
“嗯?”桑逸琪秀眉微挑,一邊卸下銀色珍珠耳環。
“你不像從前那樣眼裏只有工作,連週末假日都留下來加班。”
“這樣不好嗎?免得你們在背後笑我工作狂。”
“桑小姐該不會有了男朋友吧?”
“什麼?”桑逸琪驀地瞥向她。
“他應該是不錯的男人吧?”秘書鼓起勇氣詢問,“否則桑小姐不會為他特地空出假日。”
桑逸琪的反應讓秘書一怔。她微笑著反問:“你猜呢?”
淡淡拋下這句話後,桑逸琪便欲翩然離去﹔然而,一個高大的黑影卻擋住了她的去路。
季風揚站在玄關處,滿面怒容。
“逸琪,跟我進來。”他沉聲怒喝,嚴厲的聲調令秘書也忍不住身子一顫。
桑逸琪點點頭,隨他回轉辦公室,順手帶上門。
“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季風揚看也不看她一眼,將一疊文件重重甩落辦公桌。
她默默拾起文件,是前陣子她交由尹清打理的案子。
“有什麼不對嗎?”
“有什麼不對?你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他旋身怒瞪她,“看看上頭的日期!我明明交代你要讓對方答應在四月底以前正式簽約,現在整整晚了三天。你曉不曉得這件案子每拖上一天我們得損失多少利息?”
“因為對方要求十個工作天進行內部運作,中間又放了幾天假,所以……”
“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季風揚不耐地打斷她,“銀行可不會因為例假日少算我們利息!”
“是。”她立即認錯,“我很抱歉。”
他冷哼一聲,瞪視她良久,“聽說你最近和一個男人走得挺近。”
桑逸琪心一跳,“季先生……”
“不必解釋。”他揮揮手,一面走近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我只要你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別為了兒女私情耽誤正事。”
“是。”
“你要知道,你的時間,你的人,都是屬於我季風揚的。”他毫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頷,眼神陰沈,“今天我允許你跟男人來往是給你恩典,你可別因此辦砸了正事!明白嗎?”
“是,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將她整個人帶入懷裏。
她一驚,“季先生!”
“打扮得這麼妖媚,要勾引誰?”他輕撫她光潔的臉頰,眸光陰邪。
她屏住呼吸,僵直身子。
季風揚倏地推開她,賞她一個清脆的耳光。她一動也不動,甚至沒有伸手撫向痛處。
他驀然縱聲狂笑,笑聲陰沈冰冷,不帶一絲感情,正如他射向她的眸光。
送走季風揚後,桑逸琪憑窗出神了許久。好不容易,她讓自己重新戴上一張平靜的面具﹐走出大樓。她正考慮著招手叫車,一輛白色跑車旋風似地卷來,突兀地目停定。
她定睛一瞧,立即認出這輛帥氣的白色跑車是季海奇鍾愛的保時捷,那個季家首屈一指的花花公子正對著她微笑。
她輕輕蹙眉,“海奇,什麼事?”
“上車。”他打開車門,“我載你一程。”
她上車,在他身旁坐定。“什麼事?”
他重新發動車子,“你與向海玄有約?”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他妹妹。”
“你認識她?”
“在叔叔生日宴那晚。”
“你想追她?”
“追誰?”
“向琉璃!”桑逸琪提高語調。
“我跟她只見過兩次面而已。一次是那晚的宴會,一次是隔天同她出遊。”
“只有兩次?”
他聳聳肩,“她哥哥好象反對她與我來往。”
“所以你真的打算追求她?”
季海奇瞥她一眼,“你嫉妒?”他彎彎嘴角,語帶嘲弄。
她面不改色,“你說呢?”
季海奇低聲一笑,“我本來以為你會對我這個前任追求者有點感覺,”他無奈地聳肩,裝出一副失魂落魄樣,“看來我錯了。”
“別把自己形容得那麼可憐,我對你而言,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花花草草之一而已。”
“摘不到的花總是令人特別懷念。”他感歎似地說道。
她忍不住微笑,“你少無聊。”
說實在的,雖然這傢伙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而且總是四處尋歡作樂、瞎搞胡混,但她卻無法討厭他。
季海奇是沒出息,比不上他哥哥季海平溫文儒雅、負責有為,甚至比不上他堂妹季海舲聰明絕頂、才氣過人。他在集團內的地位遠遠不及上述兩者,但人緣卻出奇的好。尤其是女人們明知他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不定性,卻還是樂於接受他的追求,聽他滿口甜言蜜語。
或許是因為他粗魯率直的個性吧。他是除了季風揚之外,她唯一較接近的季家人,也是唯一除了公事外,還能聊聊其他話題的人。
“你跟向海玄是認真的?”
“是又怎樣?”
季海奇瞥她一眼,“知不知道現在集團內謠言滿天飛?”
“什麼謠言?”
“說你背叛叔叔,另結新歡。”
桑逸琪神色一凝,“由他們胡說去,反正我早已習慣了。”
“像你這樣毫不在乎名節的女人倒也不多。”
“我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在那些無聊事上。”
“是嗎?”
“不要談我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她話鋒一轉,“你打算對向琉璃怎樣?”
“這麼嚴肅的問題!”
“回答我!”
“你很介意?”
“她是個純真的女孩子,經不起傷害的。”
“我知道,我無意傷害她。”他直視前方。
她心一動,“所以?”
“讓我這樣說吧,”他微微一牽唇角,“為了她,我考慮賣掉這輛車。”
“你要賣這輛車?”她揚高語聲,覺得不可思議。
這輛保時捷是季海奇成年時母親送他的禮物,他一直視若珍寶,難得開出來幾次,保養得十分徹底。全球限量兩百七十八輛的車當年市價十四萬美元,現今的價值恐怕已近百萬了。
“我對你不錯吧,你可是有幸坐上我這輛愛車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客。”
“多謝青睞。”桑逸琪微微一笑,仍繞回原先的問題,“你賣掉這輛車打算做什麼?”
“我打算拿那一筆錢去做些事。”
“做什麼?”
季海奇沉默數秒,接著眨眨眼,“請容我先保密。”
“秘密?”她有些訝然。
“總之,我打算今天帶它好好飆上一次,然後就脫手。”他自嘲地撇撇嘴角,“已經有一干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等著出價買我這輛愛車了。”
她靜靜望著他,“真是為了琉璃?”
“算是吧。我總得先振作起來,才有資格去追求她。”
“你什麼時候在意起有沒有資格?”
他抿緊唇,“我不希望給她不好的印象。”
“天啊!”她禁不住讚歎,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望向他,“沒想到有人能改變季家的黑羊。”
他唇角微彎,“向海玄不也改變了你?”
“海玄?”她一愣。
他奇特地瞥她一眼,“怎麼,你不覺得自己改變了嗎?”
她改變了嗎?
桑逸琪怔怔凝睇著面前不遠處,正忙著架起腳架的男人——是他改變了她?
她看著他專注地調整著腳架的高低,鏡頭的焦距,額上微微沁出汗珠。
她忽然微笑了。她喜歡看他工作時的模樣——那認真的態度、專注的眼神,還有額前因汗而微濕的黑色發絲。
原來認真工作的男人如此吸引人——或者,只有他才能吸引她的眸光?
無論如何,她已經無可救藥地為他著迷,而且日趨一日地沉淪。她幾乎無法想像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名列她永不想再見的黑名單之首。
“在想什麼?”向海玄終於準備就緒,抬起一雙迷人的黑眸凝視著她。
“好了嗎?”
“沒問題。”他比了個手勢。
她微微一笑,輕拂被微風挑起的發絲。
向海玄眸光一閃,“不要動!就是這樣。”他高喊一聲,立刻按下快門。
“你已經照了?”她一怔,驀地發起嬌嗔,“可是我還沒準備好呢。”
“你沒聽過自然就是美嗎?”他朗聲笑了,“方才的神態好極了,錯過可惜。”
“討厭。”她輕輕一句,面頰卻旋即染上紅暈。
方才那句話是她說的嗎?她從未用這種語氣對任何人說話——這就是所謂的撒嬌嗎?她在對一個男人撒嬌?
“怎麼了?臉突然那麼紅。”向海玄仿佛對她忽然嬌羞的模樣感到有趣,眼神興味盎然。
“沒事。”
“那我繼續拍囉。”
話聲方落,他立即動作起來。
正面、側面,直土、半躺,微笑、薄嗔……
向海玄指導著她每一個姿勢、每一個表情,透過鏡頭捕捉她的一顰一笑。到了後來,他甚至不必再多說什麼,她已能自然地展現屬於她的獨特風情,反倒是他開始感受到壓力,生怕自己跟不上她誘人的嫵媚。
他快速地按著快門,一張接一張,各種背景、各種角度,透過鏡頭收藏她所有風情。
偶爾,他會因為她不經意流露的神情而陷入一陣怔忡。
她凝望著遠方,卻沒有特定的焦點,眸中勻上一層迷蒙霧氣,恍若輕掩淡淡憂傷。
每當那個時候,他總有股衝動想問她憶起了什麼,是什麼原因讓她現出如此讓人心痛的神情?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最近的他正以一種讓人心慌意亂的速度日益關心起這個女人﹔他原不打算與她牽扯這麼深的。卻在不經意之中,驀然察覺自己對她的關切已跨越過某道令人不悅的界限。
小辣椒。
他原打算淺嘗即止,為何事情會演變到今日這個地步?
他凝望著她,那一身桃紅的嬌美與兩人初識時火紅的熱辣截然不同。當初他欣賞她的烈性,現今更為她不為人知的溫婉深深迷惑。
這樣的改變莫非是因為……他愛上了她?
一念及此,向海玄猛然心跳加速。
這原是他接近桑逸琪的目的,但如今他卻感到一陣深沉的恐慌。
事情正朝他擬定的方向演變,為什麼他卻有股喊停的衝動呢?
“結束了嗎?”她察覺他停下攝影的動作,回眸凝向他。
“結束了。”他輕應一聲,不敢接觸她的眼神。
“洗好了要記得帶給我看哦。”
“當然。”他勉強擠出微笑,“專門為你拍的照片,怎麼可以不讓女主角過目?”
“謝啦。”她看著他收拾攝影器材,“我相信效果一定不錯。”
“是嗎?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作品時,把我批評得一無是處。”
“你還記得?”
“當然。”他自嘲地說道。
“我說過,在技巧方面,我完全肯定你的實力。”
“只是稱不上一流境界?”
她考慮著是否該實話實說,一般人——尤其是男人﹐很難接受他人批評的。
“我只是覺得,在情感方面,你的張力似乎弱了些。”
向海玄心中一凜,這女人竟然一針見血的指出他的弱點﹐她……真的看懂了他的作品?
“海玄,你的情感經過壓抑。”她柔柔地詢問﹕“為什麼?”
他緊緊鎖眉,“壓抑?”
“這只是我的感覺。你好象……”她猶豫數秒,“你很少拍人物照,為什麼?”
他默然不語。
“因為無法確實地掌握人的情感,或者說,無法盡情地宣洩自身的情感?”
他心一動,一股莫名的不舒服感攫住了他。她仿佛看透了他,而他痛恨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
“怎麼,商界的女強人幾時成了心理咨詢顧問?”
她聽出他口氣中的陰鬱,“我只是關心你﹐海玄。”
“多謝。”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交情還不到這個程度?”
他瞥向她,後者的神情淡然,但他並未忽略她眸中一掠即逝的受傷神釆。
他輕瞥唇瓣,正想說些什麼,眼角餘光卻瞥到一個偷偷摸摸的黑色人影。
他微微一笑,用力將桑逸琪整個人帶入懷裏,雙手環住她的腰。“我會讓你明白,我們的交情到了什麼程度。”他啞聲低語,驀然攫住她的唇。
他深深地、忘我地吸吮著,幾乎沒注意到那倏然一現的閃光。
只是幾乎而已。他終究還是仰起頭來,確認方才的黑色人影已消失在逐漸黯淡的暮色當中。
看來,有一個精采萬分的晝面已被獵入某人的鏡頭中了。
他沉吟了半晌,眸光才又重新落回懷中人兒身上。她星眸迷茫,唇邊的笑意卻清澈透明,映著濃濃的情感。,
向海玄心中一緊,一雙手不自覺地更加擁緊她,但眼眸卻躲向了他方。
不需猶疑,他告訴自己。玄是黑色,象徵著森冷無情,他原就打算誘惑這美豔紅妝屈服於他,讓她泅泳于闇黑的深海中,直至滅頂。
“我知道一家好餐廳,”她甜甜笑著,“想不想試試看?”
拒絕她。他告訴自己,然而低啞的話語已先行出口。
“當然想。”
收拾好攝影器材後,他開車載她下山,卻在省道遇上交通管制,車流異常緩慢。
“臺北塞車的情形真如此嚴重,連郊區都無法避免?”向海玄開著玩笑。
桑逸琪輕聲一笑,“別告訴我,你在美國從未碰過塞車。”
“我正要說這句話。”
“沒辦法,臺灣地小人稠,車又多嘛。”
“要不是琉璃口口聲聲說想來臺灣,我們也不會回來。”他微微一歎。
“我一直覺得奇怪,”她微覺好奇,“你們從小在美國長大,怎會想回臺灣?”
“因為我母親生長于臺灣,琉璃一直想來看看她的故鄉。”
“你們打算住多久?”
“一段日子吧。”他神色忽地一黯,“看琉璃的意思。”
她注意到他心緒的忽然低落,他敏感地察覺出他似乎隱瞞了什麼。是有關琉璃嗎?他妹妹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麼說,琉璃一定想好好看看臺灣了。她需不需要嚮導?”
“你自願嗎?”
“平常大概不行,若是週末假日我樂於奉陪。”
“那倒不必了。”他微微一笑,“我這個做哥哥的自會負責帶她遊玩。”
“還有海奇,吃喝玩樂他是最有一套的。”
“海奇?”向海玄皺起眉峰,口氣不善,“你指季海奇?”
她察覺他的不悅,“他似乎有意追求琉璃。”
“多謝他的美意。”
“你不贊成他們來往?”
向海玄板著臉,想起幾個禮拜前和妹妹的爭論——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跟他出去?”
“哥哥,我只是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已,你何必那麼大驚小怪?”
“但他是男的,是季海奇!”
“那又怎樣?我在美國也曾經和男孩子約會過啊。”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現在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必須好好照顧你。”
“只是和朋友出去而已啊。”
“你告訴我,他有沒有對你不規矩?有沒有碰你?”
“哥哥,你想到哪兒去了?”
“他是個花花公子!”
“海奇是個好人,他沒有對我不規矩!”
“總之,我不許你和那個浪蕩子來往!”
“哥哥——”
向海玄抿緊唇,阻止自己繼續回想下去。
從小到大,琉璃不曾違拗過他這個哥哥任何事,那天居然為了季海奇與他爭論不休。
他禁不住捶了一下方向盤,“跟那種世家公子來往,對她沒好處。”
“海奇是玩世不恭,但其實他的個性不壞。”她婉轉地勸說,“而且他對琉璃是認真的。”
“你似乎很瞭解他。”
是她聽錯了嗎?為什麼他的語調中泛著諷刺?
“我和他是朋友。”
“我可以請教是哪一種嗎?”他語聲乾澀。
桑逸琪倒抽一口氣。他這種語氣,難道是質疑她與海奇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他到現在還認為她是那種女人?
她有嚴重受辱的感覺。她本以為他對她的印象已經改觀了,才會願意與她深入來往;但現在看來,他追求她的動機似乎挺為複雜。
“他曾經有意追求我﹐但被我拒絕了。”她冷冷地回答。
他驚異地瞥了她一眼,“他追過你?”
“是。”
一股莫名的妒意攫住他,“你竟捨得拒絕?”
“你是什麼意思?”桑逸琪倏地凝聚滿腔怒氣。
“你明白。”
“你說清楚!你的腦子裏究竟在轉些什麼齷齪的念頭?”
“哈!這可是你說的。”
“你!”她咬緊牙,語音發顫,“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是那種女人,是不是?”
他不答話,同冷哼一聲。
桑逸琪心一涼,“原來你從未改變對我的看法。”她喃喃自語,難抑突然襲來的悲涼感,“我真傻,還以為你……”
她閉上眸,深吸一口氣,正待重新發話時,交警卻前來敲他們的車窗。
“對不起,你們可以走了。”
她回過神,這才發覺前面的車陣不知己于何時消失,幾名交警散立在他們周圍,山崖邊一輛白色跑車的車體凹凸不平,車頭半毀,有起火燃燒過的痕跡。
原來是發生車禍了,所以才塞車。她怔怔地想著。
她驀地凝神,那輛不成形的車體似乎有些眼熟。“警察先生,那輛車是……”
“保時捷。一流的跑車呢,就這樣撞爛了。”
桑逸琪心中的不祥感愈趨濃厚,“車主姓季?”
“是啊。你怎麼知道?”
是海奇!是他的車!
“人呢?人在哪里?”她極度驚慌,拉扯著交警衣袖。
“受了重傷,已經送去醫院了。”
桑逸琪一陣失神。
向海玄不禁也慌亂起來,“怎麼回事?逸琪,你怎麼了?”
“是海奇,他受傷了。”她忽地尖叫起來,“快去醫院,快點!”
“是季海奇?”他怔了半秒,猛然踩下油門,“該死的!”
正當此時,他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
“哪一位?”
“哥哥,是我。”話筒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語音。
“琉璃?”
“哥哥,怎麼了?你語氣有些奇怪。”
“做什麼?”
“讓我跟她說話嘛。”
“好。”向海玄一面不情願地將話機遞給桑逸琪,一面以眼神暗示她不許洩漏季海奇發生車禍的事。
“什麼事?琉璃。”
“你先答應我,別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告訴哥哥。”
“為什麼?”
“拜託你隨便編個藉口……對了,就當我向你問樂團總監的電話好了。”
“電話?”
“琪姊,能不能告訴我海奇家裏或辦公室的電話?”
她一愣,不禁瞥了向海玄一眼,“你要他的電話?”
“他跟我約了今天見面,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人,打他行動電話也收不到訊號,我怕他出事了。”
“琉璃……”桑逸琪半猶豫地輕喚一聲。
“琪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向琉璃長籲一口氣,語調滿是懇求,“告訴我,琪姊,我一定要找到他才能安心。”
“琉璃,海奇他……”
“他怎麼了?”
“他出車禍了,現在已被送往醫院。”她語聲方落,兩聲叫喊立即直沖耳膜,一個來自話筒另一端,一個來自身邊的向海玄。
“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件事?”向海玄在她耳邊大吼,咬牙切齒,情緒激昂。
她沒說什麼,只默默承受他的憤怒。
她靜靜地坐在手術室門外,等著紅燈熄滅。這樣的場面在她記憶中曾有過一次,她原以為自己巳逐漸淡忘了,如今才發覺它依然清晰得宛若昨日。
只是這一次,少了憂心忡忡的家人在外頭等候。季海奇的父母正在日本視察業務,兄嫂一家人亦正在歐洲度假。
只有她在門外靜靜坐著,還有正在一旁踱步的向海玄。
終於,向琉璃匆匆忙忙地趕到,惶然地直奔向她。
“琪姊,海奇怎樣了?他沒事吧?”
她穩住向琉璃顫抖的雙肩﹐“醫生正為他動手術。應該沒事的﹐你放心吧。”
“為什麼會這樣?”向琉璃抬起一雙美目,眸中滿溢淚水,“他好端端為什麼會出事?”
“琉璃——”向海玄牽起她的手,她立刻轉身投入他懷裏。
“哥哥,怎麼辦?怎麼會這樣?”
“他會沒事的。”向海玄溫柔地為她拭去眼淚,“我先帶你回家休息。”
“不!”向琉璃退出他的懷抱,堅決地搖頭,“我要等他。”
“琉璃——”
“我要等他,我要確定他沒事才能安心!”
“為什麼不聽話呢?琉璃。”向海玄語氣陰鬱,“我說過不要跟他來往的,對不對?想想看,今天要是你也坐在他車上,豈不也有生命危險?”
“哥哥——”
“跟這種浪蕩子來往,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哥哥,他都已經受傷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向琉璃激動莫名,“他現在躺在手術室裏,你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該死的!你真以為我如此冷血?”向海玄猛地握拳捶牆,“我只是……我只是……為什麼你誰都不要,偏偏要和一個季家人來往呢?”
“季家人又怎樣?”向琉璃拚命拭淚,語音破碎。
他呼吸一窒,瞪著她好半晌,“你愛上他了嗎?”
她默然不語。
他望著她逐漸嫣紅的臉頰,眉頭愈蹙愈緊,“你愛上他了?你想跟他在一起?”
“哥哥!”向琉璃凝睇他,原先暈紅的臉頰已被一層蒼白掩蓋,“你擔心什麼?你以為……”她放低音量,語聲悽楚,“我這樣的身子還能……我還有資格去愛一個人嗎?”
“琉璃——”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他在一起,沒有資格去愛他,我只是……”她忍不住抽泣,“只是想陪陪他而已。他現在受了重傷,我一定要、要看他沒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望著瀕臨崩潰的妹妹,向海玄不知該說些什麼。
“琉璃。”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桑逸琪站起身子,將向琉璃整個人擁入懷裏,柔聲安慰著。“海奇會沒事的,你放心。我們先安心在這裏等吧。”
向海玄瞪著這一幕,良久,他驀地用力甩頭,大踏步離去。
桑逸琪望著他的背影,抑制不住心底莫名的恐慌感。
他不許妹妹與一個季家人來往——原來,他不是厭惡海奇,而是因為海奇姓季。
他恨季家人?
為什麼?
既然恨季家人,為何又追求她這個與季家淵源甚深的女人?
他真是因為無可自拔地受她吸引,或者是另有目的?
天啊!
桑逸琪驀地以雙手掩住臉,不敢再想。
※※※
長達數小時的手術終於結束了。
然而滿面疲憊的醫生所帶來的,卻不全然是好消息。
“他的生命沒有危險,但身上有多處嚴重灼傷,包括眼角膜。灼傷的部分我們可以考慮替他進行換膚手術,但眼睛的部分……”
“沒辦法替他換眼角膜嗎?”
“目前並沒有合適的捐贈者。”
“你的意思是……”
“他將暫時失明。”
“天啊!”向琉璃驀地低喊一聲,軟倒在地。
桑逸琪嘗試著扶起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
“我可以進去看他嗎?可以嗎?”向琉璃焦急地問道。
“傷患目前還在加護病房,要等他意識清醒後,才能與家屬見面。”
可是季海奇不願見她。
醒來後的向海奇拒絕見任何人,包括向琉璃,包括桑逸琪,包括他從日本匆匆趕回的母親,包括他一接到消息立刻從歐洲飛回的哥哥。
然後,他終於肯見他母親,肯見他哥哥,肯見桑逸琪,但向琉璃卻依舊被排除在病房之外。
“琪姊,他為什麼不肯見我?”
桑逸琪凝視著眼前的女孩,她面色蒼白,雙眸無神,任誰都看得出她確實很關心病房內的人……她在乎季海奇,甚至,已經愛上他了。
就是因為這樣,海奇才不肯見她吧?遽遭變故的海奇不僅全身上下多處灼傷,甚至失去光明,他怎會願意讓琉璃看見那樣的自己?
“琉璃,海奇是一時無法接受事實,情緒還未恢復過來。他現在不想見你沒關係,等過一陣子他想通就好了。”桑逸琪蹲下身,為向琉璃拂去散落在面頰上的發絲,“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向琉璃拼命搖頭,“我要在這裏等他。”
“聽我的話。你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天一夜了,你哥哥一定很擔心你。”
“可是……”
“向小姐,請你先回去吧。”
說話的是季海奇的哥哥——季海平。他一面輕輕關上病房的門,一面走近她。
“可是……”
季海平轉向桑逸琪,他的臉龐上寫著深深的疲憊,隱在鏡片後的黑眸卻仍透著溫煦的光芒,“逸琪,你先帶向小姐回家,我會勸勸海奇的。”
桑逸琪點頭,她知道海奇一向只聽這個哥哥的話,“麻煩你,琉璃真的很想見他。”
“我看得出來。”季海平瞥了仍怔怔坐在一旁的女孩一眼,“我相信海奇也不是不想見她,只是……”
只是不敢見。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心領神會。
“走吧,琉璃。”
向琉璃起身,哭得紅腫的眼眸望向季海平,卻明明白白透著堅定。
“我一定會再來看他,我一定要見到他。請你代我轉告海奇。”她語音清脆,一字字落在兩人心上,任誰都感覺得到她不尋常的決心。
桑逸琪和季海平同時瞥向她,眼光帶著驚奇——沒想到這個纖弱秀氣的女孩,竟也有如此剛強的一面。
桑逸琪忍不住一陣黯然——她還有勇氣再見海玄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8:48
第四章
不曉得海奇是不是答應見琉璃了?昨晚她去看過他,動過換膚手術的他全身還裏著繃帶,神氣卻己比幾日前鎮靜許多。
但她在見到他委靡不振的模樣時,心中仍不禁一酸。
“你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海奇。”她故作輕快地說。
“有什麼好不好的?還不就是這樣。”
“聽說伯父從日本回來了,他來看過你了吧?”
季海奇冷哼一聲,“我才不想見他。”
她一窒,自悔失言,他們父子一向感情不佳。“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我和老頭合不來不幹你的事。”
“我還是感到抱歉。”她停頓數秒,“你見過琉璃了嗎?”
“我早說過我不想見她!”他不耐地提高音調。
“她是真的關心你。”她輕聲道,“車禍當天,她激動得幾乎崩潰。”他沉默不語,額上青筋不停抽動著。終於,他長歎一口氣,“我不想再見她,再見她只會害了她。”
桑逸琪默然。她明白海奇的意思,他是不希望琉璃將一腔情感傾注在他這個瞎了眼的人身上。他是為她著想,可是卻苦了他、也苦了琉璃;因為琉璃顯然己對他情根深種。
“你別再管我的事了,”他忽然粗魯地開口,“也別這麼常來看我。如果沒事做的話,去跟向海玄約會啊,別在這兒浪費時間。”
“海玄?”桑逸琪心中一陣抽痛。
自從海奇發生車禍後,他們就沒再見面了,甚至連電話也不曾打過一通。他既不主動找她,她也提不起勇氣去見他:她總覺得有個巨大的藩籬擋在他們之間,若想冒險跨過,只會割得自己滿身傷痕。
她怕,她真的怕……
“桑小姐?桑小姐!”
桑逸琪驀然從沉思中驚醒,“誰?”
“是我。”秘書輕應一聲。自從週末放假回來,這幾天桑小姐總是心不在焉的,工作效率也比從前低落許多
會是那個神秘男子的影響嗎?若真是如此,她佩服那個男人。能讓桑小姐失魂落魄至此,他肯定是她的真命天子了。
秘書搧搧眼簾,“你一直不接電話,所以我進來看看怎麼回事。”
“電話?誰找我?”
“老闆。”
桑逸琪一驚,急忙拿起話筒,並示意秘書離開。
“季先生。”
“逸琪嗎?”
“是,是我。”
“搞什麼?這麼久才接我電話!”季風揚的聲音明顯傳來不悅,“誰給你膽子怠慢我的?”
“對不起,季先生。”桑逸琪簡潔地道歉,任何解釋只會今季風揚更火大。
“馬上聯絡那個男人。”
“誰?”
“你不是正在跟一個男人交往嗎?”
他是指向海玄?
桑逸琪不禁苦笑,“算是吧。”
“我要見他。”
“什麼?”她幾乎懷疑自己自己的聽覺。季風楊堅定地重複,“帶向海玄來見我!”
“季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她半猶豫地詢問。
“我誤會了什麼?”他冷哼一聲,口氣依然嚴厲,“你是在跟他交往,對吧?”
怎麼回事?他一向不過問她的私生活啊,為什麼態度丕變?何況……桑逸琪櫻唇驀地一顫,秀眉亦隨之緊鎖。她跟向海玄也算不上真正在交往,他……並不真正喜歡她。
她遲疑地開口:“我不認為——”
“乾脆一點!”季風揚不耐地打斷她,“雜誌上都登了你們擁吻的照片了。”
“什麼?”桑逸琪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微微失聲。
那此三流雜誌究竟是在哪里拍到他們的照片?季風揚又怎麼會突然看起那種無聊刊物來?
“不只如此,我手上還有更精采的照片呢。”季風楊繼續說道,口氣蘊著不懷好意。
“什麼樣的照片?”她幾乎沒勇氣聽答案。
“總之,我要立刻見到向海玄。”他並未正面回復她的問題,“你愈快帶他來見我愈好。”他說完便逕自掛斷電話。
桑逸琪無力地癱軟在椅背上,季先生要見海玄,問題是以海玄的硬脾氣,再加上莫名其妙敵視季家人的態度,他會願意見季風揚嗎?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電話給向海玄,沒想到他卻毫不猶豫地答應和季風揚見面。
“我不明白。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而你,又為什麼如此爽快地答應見他?”
“不明白嗎?”他輕聲一笑,並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笑中的諷刺,“一向最懂得體貼他的你竟會不明白?”
“你知道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她有種奇特的預感,向海玄對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還有為什麼?八成是因為我和你的事。”
“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事嗎?”
“什麼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究竟為什麼接近我?”
“你終於起疑了。”他乾笑一聲,“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桑逸琪心中一痛,“這麼說你果然是另有目的了。”
“你說呢?”
她閉了閉眼,“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你該問問他,是不是看不過眼。”
“我們並沒有怎麼樣。”她儘量讓語氣漠然,“何況季先生一向不干涉我的私生活。”
“哦?你認為他能看著自己的女人爬上我的床,還若無其事?”他語聲乾澀,“你未免太小看男人的佔有欲了。”
她深吸一口氣。
他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對她的觀感——奇怪的是,那天傍晚她還為此感到憤怒,現在卻只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你說話非得那麼難聽嗎?”
“你指的是什麼?你是季風揚的女人,還是你爬上我的床?”
她咬住下唇,拚命告誡自己平穩呼吸。
“季先生希望請你吃晚飯。”她很慶倖自己的聲調還能如此平靜,“如果方便的話,就是今晚。”
“很好。”他淡淡應道,語聲奇異地瘖啞,像刮傷了聲帶,“告訴他,我會準時出席。”
※※※
實在是很精采的照片。季風揚冷冷地一撇嘴角,仔細地將桌上的照片重新瀏覽一次。
不只是採光、角度,就連主題及背景的安排亦十分巧妙。若不是他認得照片中的女主角,差點就要以為這是一疊出自名家之手的藝術照。
但是,讓他集中注意力的不是照片中的女主角,而是與她一起的男人。
他瞇起眼,研究著那個男人的五官——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包括刊在雜誌上的那一張,每一張照片都只讓人看清了女主角的容顏,男主角卻只有隱隱約約的側面。
不過,就算只是側面也已足夠了。
只要知道他是向海玄,是向琉璃的哥哥,他就有辦法查出他的一切。包括他十歲就跟著母親移居美國,包括他十一歲時母親再嫁旅美華僑,不久便於生產後不幸辭世;以及一年前他的繼父因意外死亡,他與妹妹決定回臺灣定居。
海玄。
絕對是他!不會錯的。
當管家前來通報貴客光臨,季風揚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照片,放入昨晚經由快遞送達的文件袋,接著緩緩走至回旋狀的樓梯口。
他挺直身子,與樓下那張倔強的英氣面孔沉默地對望著。
有棱有角的面部線條,挺直的鼻子,薄而銳利的唇……還有那雙隱著異樣光芒的幽深黑眸。不會錯的。
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是他季風揚的親生兒子——季海玄。
“海玄,”他悠閒地走下樓,“回臺灣來也不懂得先來向我請安?”
“請安?”向海玄忽地笑了,笑聲尖銳刺耳,“你當自己是什麼玩意見?”
“我是你的父親。”
“我姓向!”他大吼。
“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季風揚回以更高聲的吼叫。
然後,兩人靜靜對望,眼神是一模一樣的銳利冰冷,仿佛野生花豹盯著獵物時的眼神。
一旁的桑逸琪早就驚呆了,這兩個男人短短的幾句話就將她打入萬丈深淵。
她怔怔地望著這一切,眸光自薄唇抿成一直線的季風揚,轉至兩道劍眉挑高的向海玄。
這兩人是父子?她單手捂住唇,雙眸圓睜。
她拚命在兩人身上尋找著相似點。她從未想過這兩人有相似的地方,然而此時他們卻又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冷硬的劍眉,銳利的薄唇,以及那對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
向海玄是季家人?這就是他對季家人如此反感的原因?
海玄……就連他的名字也清清楚楚地暗示了他在季家的輩分,她為什麼竟遲鈍至此?
一塊巨石壓上她心頭,沉甸甸地,壓得她的心強烈疼痛。她撫住胸口,試圖記起呼吸的方式。
“那正是我最大的恥辱。”好半晌,向海玄終於重新開口,“你以為我喜歡自己身上流著你這種人的冷血?”
“所以你用這種方式對我打招呼?”季風揚舉起手中的文件袋。
“怎麼樣?”向海玄嘴角冷冷一掀,“不錯的照片吧?”
“是很不錯。”季風揚微微一笑,“想不到我兒子的攝影技巧一流。”
“別說你一點都不在意。”
“在意什麼?”季風揚瞥了桑逸琪一眼,“你以為我會因此勃然大怒?”
在他的瞥視下,桑逸琪不禁背脊發涼。她知道他們談論的話題與她有關,卻完全摸不著頭緒。
“哈!你倒大方。自己的情婦紅杏出牆,竟然還漠不在乎?!”
桑逸琪決定自己無法忍受了,她沖口而出:“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什麼照片?”
季風揚驀地朗聲大笑,將文件袋丟給她。“你好好欣賞吧!”桑邊琪顫抖地抽出裏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她便完完全全凍住了。
那是……裸照!是她的裸照。她全身赤裸的與向海玄纏綿床榻,掛著慵懶而滿足的神情。
她眼眶發紅,一張接一張迅速看過。每一張都是她,各種姿勢、各種神情!
“是誰?是誰做這種事?”她喘著氣,語音發顫。
“你還猜不出來嗎?”是季風揚諷刺的語音。
照片自她癱軟的手掌中散落,而她毫無所覺。“是誰?究竟是誰?”
“是我。”向海玄冷冷的嗓音響起,“利用隱藏式相機。”
桑逸琪驀地跪倒在地,雙手捂住耳朵,拚命平抑著呼吸。她早就猜到了,他也承認接近她另有目的,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利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拍下這些不入流的照片。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究竟把她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她揚起眼簾,試圖透過淚霧看清他。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龐可曾閃過一絲絲不忍與歉意?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哽咽地問。
“因為我想報復!”向海玄瞪視著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驚疑、受傷與不信,那令他對這一切更加感到憤怒,“因為季風揚為了外頭的野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因為我想讓他嘗嘗戴綠帽的昧!所以我故意接近你,故意對你展開追求。我要讓你心甘情願地背叛季風揚,自動爬上我的床!現在你明白我卑劣不堪的用心了吧?”他對空中揮揮手,“我還寄了你跟我親熱的照片給他,讓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經被我奪走了!”語畢,他忽地仰首大笑。
桑逸琪更加捂緊雙耳,不想聽見他刺人的告白,更不想聽見他割人的笑聲。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她低聲喘息,語音嘶啞,“我不想聽。”
向海玄止住笑,燃燒著異常火焰的雙眸瞥了她一眼,倏地轉過頭,逼視著季風揚。“怎麼樣,戴綠帽的滋味不好受吧?她最近是不是疏於服侍你了呢?很可惜吧。”“這麼說,你對她的服務感到很滿意囉?”季風揚朝他眨眨眼。
“是又如何?她人如其名,不愧是火辣辣的小辣椒!”
“那就好,那就好!”季風揚笑著,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冷冷瞥向桑逸琪,“這個賤女人若能服侍得我兒子滿意,算她活在世上還有些價值!”
向海玄一窒,季風揚冷淡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是什麼意思?”
“我才不在乎這賤女人是不是跟全世界的男人上床!跟我兒子上床算是她高攀了——不過只要我兒子滿意,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向海玄狂吼一聲,抓住他的衣領,“別口口聲聲兒子、兒子的,我不是你兒子!還有,你究竟是什麼樣的魔鬼,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女人!”
“不必為她叫屈,海玄,她早已將一切賣給我了,我高興怎樣對她就怎樣對她!”
向海玄轉頭瞥向依舊跪倒在地的桑逸琪,“你就這樣任由他作踐?”
她垂首不語。
他卻勃然大怒。雖然他也常常嘲諷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怯忍受季風揚用言語如此踐踏她。
“你說話啊!”
“沒……沒關係。”她低低地說道,“沒關係。”
他無法置信地瞪視她。
平常只要他言詞中稍有挑釁,她立刻反唇相譏﹔今晚在季風揚面前,她竟如此逆來順受,一反平日驕傲自負的模樣。難道她真是季風揚身邊的狗,連反抗一聲都不敢?季風揚究竟有何許魔力,能令她臣服至此?
向海玄怒火中燒,而季風揚的一席話更猶如火上加油。“別理她,海玄。她只是我們季家的一絛狗,不值得你費心。”
向海玄一拳揮向季風揚的胸膛,令他踉蹌地連退了好幾步?然而這一拳並未足以發洩他積壓已久的怒氣,他繼續逼近眼前的老人。考慮著是否再補上幾拳,眸中的火苗像要燃起燎原大火。
“海玄——”季風揚叫喚他的名字。
他猛然搖頭,“別叫我!”他咬牙切齒地自唇中逼出恨意,“你沒資格叫我的名字,你這個冷血的人渣!”
“海玄,聽我說……”
季風揚試圖碰觸他的肩膀,卻被他一把抖開,並再次緊揪住衣襟,威脅著要揮拳。
“不要!”桑逸琪淒喊出聲,掙扎地試圖分開兩人,“不要這樣。”
“逸琪,你幫這老頭?他侮辱你啊!”
“你同樣也侮辱我。”桑逸琪疲倦而冷然地直指事實。
向海玄一時語塞,他猛地鬆開雙手,順帶將季風揚一推。“離我遠點!再靠近別怪我不客氣!”
季風揚被推離了數步,他站穩身子,整整衣襟,不考慮再次靠近向海玄,以免挑起他怒火。
他幽然長歎,靜靜地開口,“你到現在還恨我?”
“當然恨你!是你害死了媽!”向海玄怒聲反駁,“你在外面亂搞女人逼走媽媽,害她顏面盡失,連娘家都回不得!她一個人拖著羸弱的身子帶我到美國,孤苦伶仃,身體一日比一日虛……”
“她不是很快就找到姓向的照顧她了嗎?”
“向叔叔是她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看不過媽媽一個女人帶了個孩子又懷著身孕才娶她的。要不是有他,我們母子倆不知還得吃多少苦!可是媽媽終究還是死了,她千辛萬苦生下琉璃後就撒手人寰。”他瞪著眼前頭髮花白的老人,“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的意思是……你母親當時已經懷孕了?”
“是又怎樣?”
“是誰的孩子?”
向海玄怒吼:“你竟敢這麼問?你以為媽媽跟你一樣嗎?除了你這個禽獸,還有誰能碰她?”
“你是說、你是說……”季風揚恍若承受莫大打擊,語聲發顫,“琉璃是我的女兒?”
“這是她最大的不幸!”
“琉璃是我的女兒?”季風揚茫然地盯著前方,接著,忍不住笑了。“我最欣賞的音樂家竟然是我的女兒?難怪我對她感到特別親切……”
“什麼親切?”向海玄怒碎一聲,“你少自以為是了!琉璃的父親是向叔叔,只有他才配當她父親,你不配!”
“回季家來。”季風揚驀地將眸子凝向他,神情充滿希冀,“海玄,你和琉璃一起回季家來,我要將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們。”
“我不回季家!你以為我們會希罕你那幾個臭錢嗎?”
“別這樣絕情,海玄。”
“絕情的是你!當年你親手趕走媽,親手拆散我和海澄,你才是真正的冷血動物!”
“海澄?”乍然聽見這個名字,季風揚忽然呆了。他怔怔地,再也說不出什麼。海澄?桑逸琪同時揚起一直低垂的頭,抑制不住滿腔的驚慌。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海澄和海玄是兄弟啊!
“對,海澄!”向海玄一直緊繃的情緒至此正式崩潰,眼淚不知不覺滿溢眼眶,“我回臺灣原只想見見這個哥哥,沒想到,沒想到……”
“是啊。”季風揚如夢初醒地歎息著,“你和海澄是異卵雙胞胎,感情一向特別好。”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桑逸琪頓時覺得胸前的巨石碎成了千萬片,每一片都狠狠割劃她的心。她困難她呼吸著,只覺一顆心幾乎被割得七零八落了。
她木然聽著向海玄的指控,“季風揚,你明知我與海澄感情濃厚,竟還硬生生拆散我們。”
“當年我與你母親商議好了,一人得海澄,一人得你,這是離婚的條件啊。”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向海玄繼續瞪著眼前令他厭惡至極的人,“就是你從我和媽身邊奪走海澄,卻又沒好好照顧他。你竟讓他死了!他還那麼年輕……為什麼你的報應要應在他身上?”他雙手握拳,全身不能自已地顫抖,“你這個魔鬼!”
“海玄——”
“我恨你!恨你在媽最脆弱的時候拋棄她,害她因此喪失生命,害琉璃一出世就沒有母親。你還害死海澄!而現在,現在就連琉璃也……”他拚命握拳,直至指關節全部泛白,“她也活不久了。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季風揚緊聚眉峰,“你說琉璃活不久了?怎麼可能?”“你說呢?媽懷琉璃的時候受盡了苦,別說一天心靜的日子了,就連好好吃一頓飯都沒有!琉璃從一出生就特別虛弱,經常生病,她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到六歲才學會走路。你相信嗎?六歲!一般小孩兩歲就會走了,她卻直到六歲才能下床。”向海玄神色哀淒,仿佛瞬間跌回從前那段細心呵護唯一的妹妹,唯恐一不小心就要再度失去至親的少年時光。“兩年前,醫生檢查出她得了血癌,她……”他支住額頭,語聲轉為瘖啞,“她活不久了。”
“琉璃她竟然……”季風揚神色黯然。沒想到才剛剛得知有這個女兒,不久後卻又得失去她。但至少……至少他還有個親生兒子,他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忽地調轉眸光,深深地凝視向海玄,只見他神色哀傷,眸中蘊著對他的強烈恨意。
“海玄,回季家來吧。”他嘗試說服這個兒子。
向海玄卻仿佛沒聽見他說什麼,只是茫然若失地喃喃念著:“媽死了,海澄死了,現在就連琉璃也要離開……”
“海玄!”他不忍見兒子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猛喝一聲。
向海玄這才回過神,瞪向季風揚。良久、良久,他終於用力一甩頭,“我不會回季家的,永遠不會!琉璃也一樣。”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季風揚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挺直的身影消失,仍收不回目光。
十三年前,他最鍾愛的兒子意外身亡。
海澄。
不只他這個父親疼愛他,季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個人都喜歡他。長輩愛他才氣縱橫,平輩敬他謙沖有禮。
季海澄,曾是季家每一個人公認的葛布勒,每個季家人都對他服氣。但這樣一個獨得天地靈毓之氣的男孩卻少年早夭,果真是天妒英才!
自從失去了這個兒子,他就不時掛念著想找回海玄。他派人搜遍了臺灣各地,沒想到他們母子卻漂洋過海地去了波士頓,讓他直到今天才又見到海玄。
海玄從小就調皮倔強,才華亦偏向藝術方面,不像海澄那般謙沖平和,天生就有商業嗅覺。這是他當初選擇海澄的原因。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要這個兒子,他絕對耍他回到季家來。
他倏然轉頭,冷冽懾人的眸光直直逼向桑逸琪。她依舊跪在原地,螓首低垂。
“桑逸琪!”他厲聲喚她。
桑逸琪全身一震,揚起頭來。當她接觸到他如刀鋒般銳利的眼神時,脊髓跟著冰涼起來。
“我要你帶他回來!”
“帶他回來?”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務必要讓海玄點頭回到季家。”
她怔住了,這樣的要求來得太過突然。
“那小子似乎沒有察覺到你對他的影響力,你去想辦法把他帶回季家。”
“可是……”
“沒有可是!”他厲聲打斷她,“這是你欠我們季家的!”
桑逸琪身子倏然凍結,一動也不動,連體內的血液仿佛也在那一瞬間停止流動,腦子跟著無法運轉。
這是她欠季家的。
“你若有辦法讓海玄回心轉意,回到我身邊繼承一切,我就原諒你。”說著,唇角牽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否則,你永遠也休想得到良心的自由。聽清楚了嗎?”他柔聲問她,語氣卻絕不溫柔。
“聽清楚了。”她低聲應道,直起身朝他微微一鞠躬,“我立刻去辦。”
是的,無論如何,她必須帶回季海玄。
他絕不回季家。
向海玄一面加快朋馳的速度,一面緊鎖眉頭。
他絕不回去。
沒有了海澄的季家,對他而言只是個地獄,一個讓人永遠不想憶起的傷心地。
十歲以前關於季家的回憶,一半快樂、一半痛苦。幾乎從海澄與他才剛會說話開始,季風揚就請來了各式各樣的家庭教師。語文、數理、禮儀、社交……季風揚要的不是天真活潑的小孩,他要的是一個具有強烈領袖氣質的繼承人。
季家的掌門人一向以才能為先,排行先後並不重要。日、風、海、石,四個排輩單字象徵大自然四大元素火、氣、水、土,他們一向以聖經上負責掌管這些元素的天使們來戲稱季家的掌門人。
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風雲是拉斐爾,而季風揚要自己的兒子成為葛布勒。
所以他與海澄從小就必須接受嚴苛的訓練,只要未達到父親大人或家庭教師訂下的標準,立刻就是一頓責打,然後便是嚴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對數字不敏感,對那些所謂的領袖課程更是興趣缺缺﹔與其關在讓人氣悶的教室裏上那些無聊的課,他寧可到戶外觀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蟲、鳥、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會說教的老師有趣?哪些風景不比老師們呆板的臉孔吸引人?於是,翹課成了家常便飯,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頑劣不堪的印記。
通常,海澄會替他想辦法逃過責罰,偶爾無能為力時,他便會悄悄來他被關禁閉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麼?”海澄從窗外跳進,身手俐落。
窗子是從外頭落鎖的,家裏沒一個傭人敢違抗季風揚的禁令打開它;就算有膽,也不敢沿著三層樓高的壁緣,自隔壁房間潛進。
只有海澄敢做這種事。
海玄抬起頭,對這個只比他早幾分鐘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紋,看樣子他們又換了一條新的。”
“這花紋有什麼特別嗎?”海澄學著他趴下身子,大而清澈的眼睛瞪著地毯。
“你看這個幾何圖形,我在一本建築書上看過,這是從前阿拉伯帝國宮廷最常用的裝飾花紋。”
“對啊,我想起來了,歷史課本上好象也有類似的圖案。”
“聽說阿拉伯人最喜歡用幾何圖形當裝飾。”
“難怪他們的數學那麼強,歐基理德的幾何原理就是他們發揚光大的。”
“海澄,我拜託你。”他瞪哥哥一眼,“我們現在討論的是藝術,不是數學。你這個書呆子!”
“你再罵吧。”海澄站起身來,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沒有飯吃,可得完全仰賴我這個書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帶了東西來?”
“你說呢?”海澄提起剛剛自窗戶爬進來時,順手放在桌上的一袋東西,在他面前揮了揮。
“太好了!”他一聲歡呼,伸手就把袋子搶過來,“我肚子餓扁了。”他打開袋子,驚喜地發現裏頭是一盒他最愛吃的燒賣點心,一盒珍珠丸子,還有一壺熱騰騰的飲料。
“這壺是什麼?”
“還有什麼?熱巧克力奶茶,媽媽親自為你煮的。”
“真的?”他歡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滿滿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濃,真好喝。”
“不錯吧?”海澄拿起另一個杯子,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媽媽就是知道你愛喝,才特地煮的。”
“媽現在在幹嘛?”他滿口食物,口齒不清地問。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幾乎都待在房裏。”
“又吵架?”他一咬唇,沉吟半晌,用力咽下燒賣,“海澄,你聽說了嗎?爸爸在外面有一個比我們只小幾歲的女兒。”
“我聽說了。爸爸想把她們母女接回來。”
“怎麼可以?我絕對不承認!你也不高興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個妹妹來。”
“那也不是她的錯。”
“對!都怪那老頭,簡直欠揍”
“別這樣說,海玄。他畢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種爸爸,整天只會逼人念書、上課。”自己卻在外頭風流快活!他在心裏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會高興聽到他這麼說。
“他也是為我們好,望子成龍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頭,“他可別想指望我,指望你還有可能。”
“本來就沒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無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討打!”
他作勢一拳揮過去,海澄反應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長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過比我早出生幾分鐘而已。”他不服氣地反駁,從小就因為必須稱呼海澄為哥哥而感到氣悶。
“那還是哥哥。誰教你自己動作慢吞吞的?不早一點從媽媽肚子裏出來。”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豬。”他恢復調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總想多賴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豬了。”海澄忽然慢條斯理地加上一句。“什麼意思?”
“你說呢?不會笨到猜不出來吧。”
“季海澄,你是惡魔!”他指控著,眸中卻有著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裝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其實說話才毒呢。”
“誰教你不裝?”
“我才不要!那多虛偽。”
“其實我也只能在你面前這樣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歎了一口氣。
他凝望哥哥,心底驀地一陣抽痛。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這個人見人愛、知書達禮的哥哥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孩而已。為了達成大人的期望,他強迫自己跳過童年,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為了保護他。
他最親愛的哥哥,為了替他擋下父親不合理的期望,寧願自己加倍承受,犧牲自己以換取他的逍遙自在。
在十歲以前,他之所以還能保有自己的性格,發展對藝術方面的興趣,完全是因為海澄的關係。
為什麼那麼體貼的海澄,那麼讓人傾慕的哥哥竟會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還有一半是美好的回憶。
而如今,連那僅有的美好也悄逝無蹤了。
因為海澄已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9:10
第五章
季海澄已死。
從此以後,她的身心再也無法自由,因為他的死亡完全是為了她。
若不是她,他不會在人生的黃金歲月便英年早逝;若不是她,季風揚不會失去最鍾愛的兒子,季海藍不會失去最敬仰的哥哥,而季海玄不會再也見不到一心一意掛念的人。
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她種下的惡因,所以該由她承受惡果。
桑逸琪再次來到向海玄的工作室門前,半猶疑地伸出手。
曾經,她盛氣淩人地來到這裏,滿心只想給一個自大的男人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而今,她又光臨此地,心境卻已完全改變。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回憶起來卻仿佛年代久遠。
她認識一個說話行事總教人氣絕的男子,從毫不留情地怒駡他、厭惡他、痛恨他,到不知不覺地受他吸引、愛上他、眼底心中只有他。如今,她發現這一切只是場可笑的惡作劇,他接近她只為了折磨她、利用她,以報復他所憎恨的父親。她終於認清這段感情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場幻夢,但她卻沒有權利選擇遺忘。
上天畢竟還是要懲罰她的,懲罰她因年少輕狂而奪走一條珍貴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按鈴。
前來應門的正是她第一次來時見到的青年,如今她已曉得他是海玄的助手。
“小賴,向先生在嗎?”
“先生接下一個廣告案子,出外景去了。”小賴一面說,一面側身讓她進門,“大概不會太早回來吧。”
她點點頭,默然地在慣坐的座椅坐下。
“我沖壺紅茶給你。”
“謝謝。”
十分鐘後,小賴自現代化的廚房走出,託盤上除了茶具之外,還有一碟手工制的小餅乾。
“請用。”他對她微笑。
桑逸琪回他一個微笑,深思地凝著他。
她曾問過小賴為什麼會想在向海玄手下擔任助手,當時他雖然覺得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回答時的語氣仍掩不住興奮。
“因為先生是很有名的攝影師啊。他在美國辦過幾次個展,作品很受歡迎,玩相機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先生本來不打算在臺灣請助手的,是我自願跟在他身邊,同他請教技巧。”
“這樣啊。”
“桑小姐沒看過先生的攝影集嗎?”
“沒看過。”
“桑小姐應該看看,先生真的拍得不錯。”
“不用替我打廣告了,小賴。”當時向海玄一面自暗房走出,一面懶洋洋地說道,“桑小姐看過我的作品,她可不是頂欣賞呢。”
“為什麼?”
“因為她一眼就看出我最大的缺點。”
“先生的作品有缺點嗎?”
“不是技術上的。”向海玄對他微笑,眼角餘光卻若有深意地瞥向她,立刻促使她心跳加速。
他總是有辦法用最簡單的方式影響她,所以她才會輕易地陷入他特意張開的情網。桑逸琪幽然長歎。“桑小姐心情不好嗎?”
小賴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勉力一扯嘴角,“我沒事,你忙你的吧。”
“要不要先過去隔壁等?琉璃小姐好象在家。”
“不,不用了。”
除了向海玄之外,她沒氣力再應付其他人了。
小賴深深看她一眼,“那麼我先走了,我今天還有課。”
她微微頷首,“再見。”
小賴離開後,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等候,直到一壺滿滿的錫蘭紅茶涓滴不剩,直到原先自落地窗潛入的亮麗光影轉淡轉暗,直到所有的聲音都被闇黑的夜吞噬,只剩下滿室的寂寞裏圍住她。
終於,玄關外傳來大門開皆啟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鶯聲燕語。
“我不管,海玄,你答應替人家的寫真集掌鏡嘛。”
“Lily,我說過我不拍人物的。”
“為什麼?你對人有偏見?”
“怎麼會?我喜歡人類,尤其是女人。”
“證明給我看。”女人嬌聲軟語。
“這個嘛……”向海玄低聲一笑,扭亮了客廳的燈,卻在發現沙發上窈窕的身影後倏然一僵。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厲聲問。
“我想與你談談,海玄。”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必須和你談。”她平靜地堅持。
向海玄瞪視她,數秒後忽然仰頭一陣朗笑。他一把拉過身後長相嬌媚的女子,將她整個人帶入懷裏。
“你應該發現了吧?我今晚忙得很,可沒空跟你閒聊。”
桑逸琪瞇起眼,迅速掃過他懷中的女人。即使她對演藝圈並不熟來,也認得出那是一張最近經常出現在屏幕上的新秀臉孔。
“我可以等你。”
他面色一沉,“要等請你出去等,我辦正經事時可不希望有電燈泡打擾。”
她一撇唇,“你稱那為正經事?”
“海玄!”被他摟在懷裏的女人忽然大發嬌嗔,“這無聊的女人究竟是誰啊?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活像只欲求不滿的孔雀!”
向海玄聞言再度大笑,“比喻得妙啊,甜心,沒想到你還有點小聰明嘛。”
“怎麼,你以為我是那種胸大無腦的女人?”女人斜睨他一眼,一面有意無意地將豐滿的乳峰擠向他。
他笑吟吟她瞥她一眼,“以你這種天賦,你不能怪一個男人有那種想法。”
一瞬間,粉拳頻頻落向他胸膛,“討厭啦,人家才不是那種女人。”
向海玄笑著,捉住她不安分的玉手,“別把你的體力浪費在這種無聊事上,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呢。”
“討厭!你好壞哦。”
桑逸琪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再也聽不下去了。
“我會在外頭等你。”她冷吟她說,走向大門。
“我可不能保證我會需要多少時間。”他的語音自身後追上她。
“我會一直等你。”她簡單地回答。
“隨便你!”他砰地甩上大門。
桑逸琪僵直身子,好一會兒,只是靜靜地凍立原地。
屋內傳來隱隱約約的笑語聲,一聲聲都重擊著她的心。接著,笑語逐漸逸去,世界重新歸於沉寂。
她閉上眼,想像著這樣的沉寂代表了什麼,想著想著,眉尖愈顰愈緊。
然後,她用右手扶住牆,讓微微沁著汗的額頭貼住水涼的牆。
淚水靜靜地滑落。
“天啊!這女人還在。”
女人輕聲尖呼,細緻的肩尖一挑,膚質瑩膩的容顏寫滿了驚異,隱隱蘊著一絲鄙夷。
向海玄不動聲色,瞥了端坐在地上的桑逸琪一眼。她背靠著牆,螓首深深埋入雙膝之間,似乎是睡著了。他不禁皺起眉,她就這樣坐了整整六個小時?
“我們走吧。”他扶起女人的手臂,刻意不再向她看上一眼。
“真受不了!”女人一面搖頭,一面細聲抱怨著,在向海玄的帶領下乘電梯下樓。“她是你的愛慕者吧?她想這樣纏你多久?要不要臉啊!”
“不幹你的事吧,甜心。”向海玄輕鬆地說著,眸中卻毫無笑意。
女人似乎察覺了他的不悅,態度軟化下來,“我只是替你抱不平嘛。這樣緊迫盯人的,你還要不要過日子?”
“別想那麼多了。你等會兒還有個通告要趕,不是嗎?省點精力拍戲用吧。”
女人抬首望了他一眼,眼神幽怨,纖纖玉指在他胸膛上畫著圓圈,“你還會不會來找我?”
“你說呢?”他似笑非笑。“你對我毫無興趣吧?”女人輕輕推開他,小小的發著脾氣,“昨晚也是故意在那女人面前演戲,最後還把我一個人留在房裏。”
“這樣不好嗎?讓你好好的養精蓄銳。”
她嗔視他數秒,忽然歎了一口氣,“算了,只要你肯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陪你演多少戲我都不在乎。”
“那就多謝了。”他輕拍她的臉頰,“我替你叫的車應該快來了。”
“你不送我?”
“小姐,你不怕被那些好事的媒體記者逮到?我可是為你的名譽著想。”
“好吧好吧,算你有理。”她似乎頗為不悅及無奈,但終於還是乖乖離去。
向海玄望著她上車,松了一口氣。麻煩總算去了一半。
但還有一個更大的麻煩呢。
他聚緊眉峰,果然發現桑逸琪還坐在工作室門口,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他心一緊,一股衝動讓他蹲下身抬起她的頭,“喂!醒醒,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她隨著他粗魯的動作揚起頭來,眼簾仍靜靜合著,自喉中逸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搞什麼?”他咒駡一聲,拍起她的臉頰,“快給我醒來!”
然後,他拍打的功作忽然緩了下來,右手在空中僵凝許久後才覆上她的額。
他立即迸出一串詛咒,“該死的!怎麼會這樣?”
她發燒了。這就是她雙頰微紅,前額發燙,怎麼喚也喚不醒的原因。
他將她攔腰抱起,一路穿廳過廊,來到工作室最裏頭一間小小的臥房,將她整個人安置在柔軟的單人床。
這間房原是他特地留的,以供小賴有需要時住下,沒料到昨晚剛招待了那個女人,今晨又輪到她進駐。
但這次他可沒把她一個人留在房裏。縱然陰沈著一張臉,他仍然替她量了體溫,仔細地為她準備了冰枕,並喂她喝下一杯溫熱的水。
她總算有了動靜,長長的眼簾在搧了幾下後緩緩開啟,“是你。”她細聲說道,仿佛有一點驚訝,卻又理所當然。
“你發燒了。”他面色不善,“現在雖然是夏天,晚上還是頂涼的,誰讓你這樣在外頭睡覺的?”
“我只是想等你。”她喉嚨發痛,語聲微啞。
“現在你等到啦。”
她勉力一牽唇角,拼命想坐直身子,無奈力不從心,只能緊拽他衣袖,“我有話跟你說。”“現在不行。”他冷冷地拒絕。
“為、為什麼?”
“你以為你現在有辦法條理分明地跟我說話嗎?我可不想浪費時間跟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瞎纏!”他自床邊立起身,“等你恢復清醒再來找我吧。”
然後,他反身帶上房門,背靠著門深吐一口氣。
雖然他說得瀟灑絕情,但其實他整顆心都在發慌。
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這般柔弱的模樣。打從第一次見面以來,她一向堅強自信,待人處世都是一貫的果決明快,幾曾像今日這樣連話也說不清楚?
是他害的。雖說小小的發燒死不了人,但若不是他絕情地將她一個人留在門外,她也不會著涼生病……他真的沒料到她會倔強的在外頭守上六個小時。
他輕歎一口氣。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依照她那副脾氣,肯定是說得出、做得到。
該死!
現在倒是他心慌意亂的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他撥電話給小賴,給廣告公司,取消所有預定的工作,然後,悄悄地進入臥房,坐在椅子上。
她究竟為什麼還要再來找他?他傷她還不夠嗎?
他眼角肌肉一陣抽動,凝視著她如白連般的純潔睡顏,一隻手禁不住撫了上去,沿著她秀麗卻堅毅的臉部輪廓徐徐滑行。第一次在她身邊醒來,他便曾因她與世無爭的美麗睡顏所驚。在望著那張無欲無求的容顏時,簡直無法相信她會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事實如此。若非有求于季風揚,她何苦對一個將她視如敝屣的男人盡忠,任由他糟蹋侮辱?
為了什麼?因為季風揚給了她一個可以盡情揮霍的優渥生活嗎?
他緊聚眉峰,便生生將手收了回來。
他恨。恨她既有了季風揚,又與他親密纏綿,更恨自己竟會為這樣一個蕩婦所吸引。
他抿緊唇,憶起當她見著那些裸照時臉上受傷的神情。那是他拍的照片,也是他故意寄給季風揚的;他早料到那老頭會將照片拿給她看。
一切全在他計劃之中——只除了他沒料到季風揚會無動於衷,而他自己卻在瞥見她悽楚的神情後,一顆心大為動搖。
這實在太可笑了!他是主動進行報復的人,為什麼心緒動搖的人不是季風揚,而是他?
真是幼稚又愚蠢的行為!連他都禁不住要嘲弄起自己。
他傷了一個他其實不想傷害的女人,而真正想報復的人卻依然身心完整,連一絲絲裂痕也沒有。
“海澄”。他喃喃喚起久不曾呼喚的名字,“你說我是不是笨得可以?”他沉寂數秒,周遭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微涼的空氣拂過。“回答我啊,你這書呆子!”
“你回答我啊,季海澄。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不想欠你!”
“你不欠我。”
“我奪去你的生命,還說不欠你?”
“不——欠。”
“你不准死!不准!你聽到了嗎?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為我而死?我不要你救我,不要!我不要欠你人情——”
“別哭了……”
“老大!你究竟是哪種人?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安慰我?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人?我不相信!”
“我家人……來了嗎?”
“還沒,他們還沒來。”
“來不及了。替我、替我把這個交給他……”
“他是誰?”
“弟弟……”
“季海澄,你不能死,不能——”
桑逸琪惶然驚喊,自床上坐起。
她怔了好一會兒,眸光一轉,恰恰與一雙湛深的黑眸幽然相對。
“你做噩夢了。”他簡單地說。
她微微苦笑,伸手撫摸自己的前額。燒,似乎已經退了。
“你一直坐在這裏陪我?”她低聲問,語氣有著不敢置信。他——關心她?
“怎麼可能?”他急促而尖銳地一笑,“我只是在外頭聽見你大喊大叫的,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而已。”
“是這樣啊。”桑逸琪輕咬下唇,悄悄在心底自嘲。她也真夠傻了,竟還以為他對她有絲毫感情——他接近她是為了利用她,不是嗎?
他盯住她,“想吃點東西嗎?”
“不了,我不想吃。我只想……”她停頓一會兒,“那女人還在嗎?”
“你指Lily?她走了。”向海玄輕揚眉梢,“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吧?現在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昨晚你想必很愉快吧?”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她不該問的,可是這句話偏偏無法克制地沖口而出。她回轉星眸,對上了向海玄看似嘲弄的眸光,禁不住垂首咬唇。
“對不起,那不幹我的事。”
“你真那麼想得開嗎?”他低聲質問她,“如果真放得下,又何必再來找我?我們之間……難道你還不瞭解嗎?”
“我瞭解。”她迅速應道,“我當然瞭解。”
“你瞭解我接近你是不懷好意,瞭解我其實是個惡魔,只想利用你來報復季風揚?”
“我瞭解。”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向海玄終於摘下平靜的假面具,情緒激昂起來,“回季風揚身邊當你的情婦去!他不是說過不在乎你跟別的男人上床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如此輕賤你,你還巴巴地跟在他身邊?或者……”他的神情像恍然大悟,“你終於看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所以才決定離開他來找我?”這樣一想,他內心的無明火燒得更旺了。“我先告訴你,我不過是普通人,沒什麼家財的。”
“我不是來圖謀你的財產的,”對他的嘲諷,她只剩下麻木,和深深的疲憊,“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他知道她不是。就是這樣他才更加火大!她既非拜金女郎,究竟為什麼任季風揚予取予求?難不成是因為愛?她愛上了那老頭?
這樣的想法豈止是噁心,簡直讓他火冒三丈!為什麼她這樣有主見的女人一碰到那老頭便軟得像一團果醬?季風揚哪點吸引她?這簡直……簡直荒天下之大謬!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他瞪視著她,為什麼在望著她悽楚莫名的容顏時,他的身子竟會顫抖得如此厲害?逼得他必須緊握雙拳萬能維持均勻的呼吸。
“我從來就不是季先生的情婦。”她低聲地解釋,“但我願意替他做任何事。”
“為什麼?”這樣的告白並不比承認她是季風揚的情婦讓他高興,“這意思是不是如果他要求你獻身,你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他暖床?”
桑逸琪默然,不禁想起曾有過好幾次,季風揚以淫邪的目光看她,好整以暇地將她逼入牆角。
如果他真的對她出手了,她會怎麼做?
“說啊,你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我想……”她語聲細得幾不可聞,“或許吧。”他驀地甩了她一巴掌。
桑逸琪側過頭,潔白的玉頰迅速浮上淡紅掌印,但她並未伸手撫住痛處,甚至連蹙一下眉尖都沒有。
這種反應就跟每次季風揚打她時一樣,只是,她的心卻痛上了百倍。
“你天殺的是哪種瞎了眼的女人?竟會愛上那種糟老頭!”
“愛?”她聞言一怔,然後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太好笑了!我怎麼可能愛上季先生?你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
“如果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錢,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會讓你心甘情願地侍奉他!”他咬著牙,“難道你天生下賤,自願做季家的一條狗?”
“不!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因為我欠季家。”
“你欠季家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知道答案一旦出口,向海玄恐怕會恨她至死。但……她在心底嘲弄自己,桑逸琪,你還在期待什麼?難不成你還以為你們會有結果?他不過是在利用你!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你!
“一條人命。”她終於靜靜地吐出一句,“我欠季家一條人命。”
向海玄茫然了,“什麼人命?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季海澄……是我害死的。”
“什麼?!”這句話像青日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你說……你害死了海澄?”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桑逸琪垂下眼簾,娓娓道來,“被孤兒院收留後,待過好幾個寄養家庭,但每一個都待不到半年就被送回孤兒院。後來我索性不回去了,和一群在外頭認識的朋友一塊兒鬼混。抽煙、喝酒、吸膠、打架、偷竊……反正除了殺人外,你能想到的壞事我都做過了,在道上還得了個小辣椒的稱號——是的,我這個外號從少女時代就跟著我了。”她淡淡一笑,以一種仿佛在說他人故事的平淡口氣繼續,“十五歲生日那晚,我跟一群朋友飆車,你可以說那是一種成年禮,如果能在車水馬龍的鬧區一路以超過一百五十的速度狂飆到底還安然無恙,就算是夠種,可以獨當一面了。”
“你撞到海澄?”向海玄顫抖著問。
“不,是一輛轎車撞到我。”她睜大雙眼,毫無焦點的眸子像注視著尷還的過去,“我從機車上飛起來,被拋到半空中,本來應該重重落下摔得粉身碎骨的,卻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孩子沖出來用身體接住我;他把我推開,自己卻因為無法行動而被另一輛車輾了過去。”
“那個男孩子是——海澄?”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桑逸琪的頰,“是的。”
“海澄為了救你而犧牲自己?”
她全身顫抖,“是的。”
“為什麼?”向海玄怔在原地,數秒之後才突然清醒過來。他搖晃著桑逸琪的身子,“為什麼是海澄?為什麼你要玩弄自己的性命?為什麼要海澄為你承受這種愚蠢行為的後果?告訴我為什麼?!”他紅著眼眶,眸中交錯的血絲令人心驚,“你憑什麼……憑什麼讓海澄為你捨棄自己的生命?憑什麼?!”
“對不起。”她緊閉雙眼。雖然早知必須承受他的震怒,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的心又絞痛得令地無法負荷。“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你這笨蛋!你再怎麼道歉,海澄也回不來了!”他恨恨地瞪她,“你沒資格說抱歉。”
“我知道,我知道光是道歉並不能挽回什麼。”她語聲淒然。從來就沒有人肯聽她表達歉意,她只能將無盡的悔意往心底藏,“所以……所以我才決定為季家奉獻一切。季海澄給了我全新的生命,我至少得為他做一些事。”
“你想做什麼?”向海玄語聲沉黯,“你又能做什麼?”
“我自願進季家為仆,伺候季先生與夫人的生活起居。季先生原本不答應,但後來還是點頭了。”
“你以為他安著好心眼?他根本是想要一個可以盡情打罵的奴僕。”
桑逸琪深吸一口氣,憶起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僅是季風揚與季海藍,季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傭仆,沒一個人瞧得起她。他們並未在身體上虐待她,但光是心理上的刻薄也夠令人寒心了——但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她強迫自己推開不愉快的回憶,維持平淡的語氣,“不論季先生的目的是什麼,我不在意。只要有機會贖罪,我願意做任何事。何況季先生對我也不壞,他還供我念書。”
“好讓你畢業後到公司接受他驅使。”他冷冷地補充。
“我很高興有一份好工作。”
向海玄冷哼一聲,“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來告訴我你對季風揚如何忠心耿耿?”
“不,我來是請求你——請你回季家吧,海玄,我求你。”她終於有機會說出來意。
“回季家?”
“我害你父親失去一個兒子,至少要為他帶回另一個。”
“是嗎?”他冷然睨視她,“你想替那老頭找回一個兒子,但是你有辦法為我帶回一個哥哥嗎?沒有了海澄,季家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我不可能回去的,我受不了再看那個冷血的老頭一眼!”“海玄,他畢竟是你父親。”
“我沒有那樣的父親。”他冷冷她說,“從我母親在美國病逝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再也不認他當父親。”
“海玄——”
“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
她幽幽地說道:“我是不明白。因為我從小就沒有父母家人。”
他不禁心中一痛。不知怎地,她的身世令他產生一種莫名的疼惜﹔然而這種感覺不能抵去海澄因她而喪命的事實。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心如刀割,“海玄,你恨我?”
他沉默不語。
“你恨我,對不對?”她眨眨眼,企圖透過眼前的淚影看清他的神情。
“我不知道,別問我。”他語音低啞,像是極力壓抑著磨人的苦痛。“告訴我,要怎樣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她拽住他的衣袖,眸子裏漾小了懇求,菱唇抖得像疾風肆虐下的花朵。
他別過頭去,不想、也不忍看見她的悲傷。
桑逸琪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摸不透他心中的想法,更想不出自己該如何彌補這一切。
或者,她永遠也彌補不了。
正如他所說的,她再怎麼難過後悔,也喚不回季海澄的生命了。
她鬆開他的衣袖,不能自已地掩臉輕泣。她不敢哭出聲音,只敢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流著淚。
向海玄發現了她的輕聲飲泣,心臟一擰,“別哭了。”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就算我道歉,也沒有用吧?”
他沒有回答,一顆心不知為了什麼而強烈抽痛著。
桑逸琪強迫自己拭去眼淚,努力平抑呼吸。她緩緩自長褲口袋中掏出一個系著一條紅色中國結穗帶的絨布袋。
“這是海澄臨死前要我交給你的東西。”
向海玄驀然轉向她,雙手顫抖地接過。
“我一直在想,他所說的弟弟是哪一個人?現在,我總算知道了。”
她語音微顫,看著他遲疑地鬆開穗帶。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看到它,就好象看到海澄一樣,有一種安心的感覺。我現在……”她深吸一口氣,“把它交還給你。我總算完成海澄的還願了。”
向海玄隱隱地感覺到她話中的某種意味,但一時之間卻無法深究。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她一直珍藏的寶物——那是一串……不,正確地說,該只有半串。半串銀鏈墜著十字架的半邊,十字架上有一塊微微的凸起,想必是為了嵌上另外半串所做的設計。
“另外一半應該在你身上吧。”
他怔然不語,只是一徑凝視著項鏈。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桑逸琪喃喃念著,唇邊浮起一抹飄忽的微笑,眸子亦呈現蒙矓的狀態。“季先生要我帶你回季家才肯原諒我,你卻堅決不回季家……也對,就算你回去了又如何?海澄畢竟不在了。季先生恨我,海藍恨我,你也恨我……”她自言自語著,茫然地走下床,輕飄飄的動作像足不沾地似的,“而海澄……海澄卻還說這人世是美好的。海澄,你騙我,你騙我……”
“你去哪里?”他看著她輕飄飄的背影,沙啞地問道。
“我不知道。”她回過頭來,飄忽地笑著,“我能去哪兒?海澄,告訴我。”
他蹙起眉,“我不是海澄。”
她困惑地眨眨眼,好半晌,仿佛才認清了眼前的一切。她點點頭,悄然轉身,身子在還沒來得及跨出第一步便驀地軟倒。
他反應迅速地接住她,將她納入懷裏,“你怎麼了?”他難抑心焦。
她毫無反應,閉緊雙眸,暈了過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9:31
第六章
無論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向琉璃撫著微微發痛的胸口,堅決地想著。這幾日來,她身上的不適感一天強過一天,常因不經意的激烈動作發暈,並常感到無法自在地調勻呼吸。
她知道,發病的日子不遠了。
她靜靜地將這個體認壓在心底,不願意讓一向最疼她的哥哥知道,只悄悄地、比從前更加認真地按時服藥,控制病情不使惡化。
但至少,在病情真正惡化之前,她希望能再見上海奇一面。
“求求你,讓我見他吧。”她輕扯著季海平的衣袖,略顯蒼白的臉頰因憂悶而微微皺縮。
季海平幾乎不忍面對這張清麗卻又蒼白的容顏——是他的錯覺嗎?還是這女孩近日真的大為清減?
“不用擔心,換膚手術相當成功,他已經拆了繃帶了。”他試著安撫眼前的女孩。
“我知道,我只是想見他。”
“海奇他……恐怕還是不願面對你。”
“但是我的時間不多了。”她淡然而悽楚一笑﹐“我怕永遠沒機會再見到他。”
“什麼意思?向小姐要回美國去了嗎?”
“如果我真的要回美國,你願意安排我見他最後一面嗎?”她仰首乞求﹐在接觸到他溫煦的瞳眸時,心底不禁流過一道暖流。不知怎地﹐在與這男人談話時﹐她總有一股奇特的親切感。
季海平望著她,靜靜沉吟,“有一個辦法。你直接進他病房吧﹐別管他願不願意見你。”
她陰暗的眸子瞬間點燃火花,“可以嗎?”
“海奇的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應該沒問題吧。”
“我現在就進去?”
“嗯。”他微微揚起唇角,給她一抹充滿鼓勵意味的微笑。
向琉璃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踏入季海奇的病房。
“是誰?”背靠在病床上的男人將無神的眼眸對向她。她的心臟一陣揪緊。那對原本瀟灑不羈的眸子如今神釆暗淡,全然不復往日的靈動。
“是我。”她輕聲應答,生怕音量稍微高了便會引發他的不悅。
“琉璃?”他猶豫地輕喚,像是不能置信卻又期盼已久。
“是的。”
“為什麼還來找我?”季海奇別過頭去,“我說過不想見你——不,我這話有語病。”他自嘲地一笑,“我現在已“見”不著任何人了。”
“海奇。”
她輕喚一聲,試圖靠近他,他卻忽然厲聲喝止她。
“別過來!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廢人,比從前浪蕩成性的季海奇更不中用。”
“廢人?那就是你對自己的看法?”
“我原就不成材!”他黯然一笑,字字句句皆是自嘲,“一向只會涉足歡場、飲酒作樂。現在眼睛瞎了,恐怕連像從前一般墮落都做不到了。”
“那就不要墮落,海奇。”她柔聲道,“不要回復從前的模樣。”
“你該死的聽不懂我的話嗎?”他臉色驀地陰沈,勃然大怒,“我現在什麼也做不成了!什麼也做不成!你聽懂了沒有?”
“那麼,你本來想做什麼?”她緩緩靠近他,“你有想做的事嗎?”他抿緊唇,不肯回答。
“那天你打電話給我,說你已經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海奇,”她溫柔地呼喚,在他身邊立定,“告訴我,你要怎麼做?”
他冷哼一聲,“現在說有什麼用?反正已做不成了。”
“我想聽。”
“別捉弄我。”
“告訴我。”
“琉璃,我拜託你,你走吧。”他緊握雙拳,像極力壓抑著什麼,“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我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
“可是我卻想見你。”她輕聲說道,話中帶著藏不住的哀傷,“我怕自己再沒有見你的機會了。”
他聽出她不尋常的語調,心跳一陣加速,“這是什麼意思?”
“我今年二十歲。海奇,你能相信我從來不曾對任何男孩子動心嗎?”向琉璃幽幽地訴說,“二十年來,我的生命中只有兩個男人爸爸和哥哥,再加上一把從小陪我長大的小提琴。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就跟六歲生日那天,收到爸爸送我的意大利手工名琴一樣。”她蒼白的頰上忽然染上玫瑰色澤,語調如夢似幻,“那把琴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奇妙東西,它是那麼的耀眼,奪去了周遭所有事物的光彩,我只能屏住呼吸,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它。”她換了口氣,語聲逐漸羞濯細微,“我一見到你,豈止是心動而已,我簡直是……無法自抑地為你著迷。你對我而言,是奇妙的、未知的事物。”
季海奇聽得怔了。這些年來他四處浪蕩,勾下的風流帳不可勝數,卻從不曾有女人對他說過這種話。這是最真誠、最純潔的告白啊!他何德何能,得她如許珍視。
“或許、或許你會覺得很彆扭,我們不過第三次見面,我就對你說這些話。可是……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為什麼沒機會?琉璃,”他語聲顫抖,“你說清楚一點。”
向琉璃猶豫數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或許活不久了。”她語聲輕細,神態卻堅強,仿佛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一時之間,季海奇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不起,我想我沒聽清楚……”
“我得了白血病,這些年來一直靠藥物控制病情,發作……只是早晚的事。”
季海奇急喘一聲,“不可能吧?琉璃,”他伸手摸索著她,“告訴我這是個玩笑,你只是在說笑。”
她握住他的手,傳遞給他的卻是冰涼的體溫。“這幾天我一直不太舒服,我想,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吧。”她的語音空空幽幽地。“不可能!”季海奇臉色倏地刷白,“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不可能遇到這種事。”
“哥哥也是這麼說。”她勉強地回了一句,想起哥哥也為此大受打擊。他一方面無法承受噩耗,一方面卻又要強顏歡笑安慰她——反倒是她坦然地接受了事實,她一直有預感自己命不久長。
“琉璃,你難過嗎?你是不是在哭?”季海奇因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十分慌張,他用雙手撫著她的臉龐,想要確認她的情緒。“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告訴我。”他急急說道,一面暗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一對黑色瞳眸霧濛濛地,竟似即將飄落雨絲的灰沉天際。
他慌亂的模樣驚動了向琉璃。她只覺心臟一陣抽痛,淚水同時不知不覺地凝聚在眼眶。“謝謝你,謝謝你關心我。爸爸去世後,這世上只剩哥哥關心我,我沒想……”“這不公平!老天太不公平了!”季海奇猛然敲著自己的腿,滿腔憤恨地嘶喊,“他要懲罰我這種人就算了,竟還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你不同啊,琉璃,你活在世上能增添多少歡欣美好,只要你能活著就有許多像我一樣的迷途羔羊能受惠……我不明白為什麼,真的不明白!”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海奇。”她感動得無以復加,強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滑落。
“你哭了,琉璃,你哭了。”他又急又慌,只能緊緊擁她入懷,“你放心,我絕不讓祂帶走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許,我絕對不允許!”
她終於逸出一聲嗚咽。季海奇焦慮萬分的誓言令她激動,她把臉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道道淚痕。
“謝謝你,海奇,謝謝你……”她低聲飲泣。
“別哭,琉璃,別哭。”
向琉璃輕揚唇角,像春日玫瑰微微舒展花瓣,“其實我並不想哭的,對這件事我早有心理準備,我只是有點不甘心。海奇,我才剛剛認識你不久,”她深吸一口氣,“我好想多瞭解你……現在你變成這樣,我更想多陪陪你。”
“琉璃,我不值得你如此關心。我從小就任性,只知道怨天尤人,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是我應得的。”
“別這樣貶低自己。”她在他懷中拼命搖頭,“為什麼你總這樣糟蹋自己?你還有父母、家人——”
他沉聲打斷她,“從小我父親就不喜歡我。”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忤逆不孝,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吧。現在我又因為飆車搞成這副德行,他對我只會更加不滿。”季海奇既無奈又自嘲,“我的母親雖然疼我,但她老是要我把父親的期望擺在第一位,我們處得也不好。只有哥哥還算了解我。”
“你哥哥看來是個很好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他幽然長歎,“只可惜我老是讓他失望。”
“海奇,不是的,你沒有那麼糟——”
季海奇嘴角微揚,“晚宴那天你也是這麼說。”他捧起她光滑細緻的臉龐,柔柔地撫觸著,“你真是個天使,琉璃。有好長一陣子,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見你;因為你太好、太美了,不是我這種人可以配得上的。所以我告訴逸琪,我得先改造自己,才能追求你。你是第一個令我自慚形穢的女人,雖然我現在看不見,但卻仍能感受你臉上的柔美光輝。”
向琉璃深吸一口氣,淚珠亦隨之跌落。為什麼這個男人將她形容得像一首詩?她只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女人啊。然而在他這般珍而重之的語氣下,她竟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誤墮凡塵的仙女。
不是她太好太美,而是海奇將她看得太好太美了。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季家人以掌管自然界四大元素的天使自居,但是,有一種元素是季家人無法控制的。”
“什麼?”
“第五元素。”
“以太。”她喃喃念道。以太,聖經上提到的輕清之氣,是天使們賴以為生的食物。
“是的,以太。”季海奇微微一笑,“我哥哥曾說,我嫂嫂是他的第五元素﹔而你,就是我的。”他語聲微啞,蘊著深深的情意,“我想,這輩子我是不能沒有你了。”
她心魂震盪,難以自抑地主動將唇印向他。季海奇先是一驚,茫然不知所措,接著,他嘗到她的唳水,鹹鹹的,讓他的心臟強烈絞痛的滋味。
“琉璃。”他輕喚一聲,雙臂柔柔地環住她,輕緩地、卻饑渴地品啜著她。溫熱的唇瓣細細密密地灑落她整張容顏,眉梢、眼簾、鼻尖、唇角,他用一顆心去感受她熱切又微帶羞怯的反應。
“琉璃。”
他再度輕喚一聲,而響應他的是她深深的喘息。
季海平收回欲敲門的手,唇角挑起一絲微笑。他猜得沒錯,那女孩果然是這世上唯一制得了海奇的人。瞧她進去不過十幾分鐘,海奇便完完全全地改了幾日前逢人便罵的暴躁模樣。如今病房內安安靜靜的,想必兩人正情話綿綿、難以自己。
他何必進去打擾他們談情說愛呢?他低頭看著特地下樓替海奇買的橙香燒鴨。也罷,就交給護士們代轉吧。
他才剛這麼想,一名護士就先找上了他。“季先生,來探望令弟嗎?”
“是啊。”他舉起手中的食物袋,“想帶點東西給他。”
“為什麼不進去?”
“他有訪客。”他微微一笑,“我不想進去打擾。”
“女朋友?”護士猜著他的弦外之音。
“算是吧。”
“是桑小姐嗎?”
“那倒不是。”
“難怪呢,我說才在樓下看見桑小姐,怎麼一下子她就跑上樓了?”
“逸琪在這裏?”
“她臉色不好,聽說是昏倒了,被一個男人送來的。”
“她昏倒?”季海平輕輕蹙眉,急忙向護士探聽了桑逸琪的所在,急急趕下樓去。雖說他與桑逸琪沒什麼交情,但他曉得海奇與她一向知心,前陣子她也幾乎天天來探望海奇,禮貌上他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才跨出電梯,他就瞥見桑逸琪與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們兩人雖然並肩定著,卻奇特地透出一股生疏感。
他追上他們,“逸琪,你還好吧?”
桑逸琪停下腳步,十分驚訝地看著他,“海平?!”
“我剛去看海奇,聽一個護士說你昏倒了。”他溫和地解釋著,“我不放心,所以下來看看。”
“我沒事。”她停頓數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並不習慣海奇之外的季家人關心她。“我好多了。”
“沒事就好。”季海平仿佛沒有察覺她的不自在,仍是一貫的平和自然。他將眸光調往她身旁的男人,微微訝然地發覺那男人正緊盯著他,眼神若有所思。“這位是?”
“向海玄,琉璃的哥哥。”桑逸琪迅速接話,一面悄悄地打量兩個乍然相對的男人,“海玄,這位是季海平,海奇的哥哥。”
“原來是向小姐的哥哥。”季海平恍然大悟,唇還不覺泛起微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跟令妹見過幾次面,她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
向海玄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他就是季風華的長子,他的堂哥季海平?小時候他們曾經見過幾次面,當時只覺得他性格謙沖溫煦,和海澄有幾分相像。
他不動聲色,和季海平握了握手,“你好。”
“能在這裏遇見你,也真是有緣。令妹正在海奇病房裏呢。”
向海玄一凜,“琉璃在季海奇房裏?”
“是啊。”
“他們兩人獨處?”
季海平察覺他語音有異,“有什麼問題嗎?”
向海玄神色驀地陰沈,“問題可大了。”他低低丟下一句,也不管其他兩人愕然的反應,自顧自地沖進電梯,直抵十二樓。
他甚至沒有敲門就闖進病房裏,映入眼簾的正是他一直擔憂、並且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
他的妹妹正與季家那個浪蕩子熱烈地擁吻著,她薄薄的羅衫甚至還褪至肩頭……他猛然發出一聲怒吼,才令兩人慌忙分開。
“哥哥……”向琉璃嬌美的容顏迅速染紅,她不自在地將垂落肩頭的衣衫拉回,微微腫起的菱唇顫抖著。
向海玄氣急敗壞地拉起她,“跟我走!我早說過不許你來醫院看他,不許再接近這個人,你為什麼偏偏不聽話?”
“哥哥,別這樣!”她用力掙脫他的手,“我也說過,海奇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你別對他懷有成見。”
“不是那種人怎麼會差點脫了你的上衣?若不是我及時阻止,天曉得你是不是就在這裏被他——”
“住口!”季海奇神色平靜地喝止丁他。“別再繼續說了。琉璃不是可以任意輕薄的女人,我也無意那樣侮辱她。”
向海玄冷哼一聲,“你倒說得好聽!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浮浪子弟,專愛拈花惹草。”
“我承認自己確實浪蕩不羈,但我對琉璃卻絕無輕狎之意。”季海奇神色莊重,“她對我而言是特別的,前所未有的特別。”
向海玄怔忡一會兒,怒火又重新點燃,“即使如此,我也不許你碰她!”
“我很抱歉一時情不自禁,但那是戀愛中的男女必然的——”
“什麼戀愛?!”向海玄狂暴地打斷他,“你說你們兩人在戀愛?”
“是的,哥哥。”向琉璃堅定地搶先回答,“我愛海奇,他也愛我。”
向海玄震驚地轉向她,“可是你們才見過幾次,而且你、你……”“我知道我得了血癌,海奇也明白我可能活不久。”她語聲輕柔,像吐著歎息,眸中卻映著燦爛光芒,“可是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相知相惜,能相聚一刻便是一刻,我不會遺憾的。”
“我也不會。”季海奇堅定地加入,握住向琉璃主動伸予他的雙手,“只要琉璃不嫌我看不見,我願意傾我一生愛她、憐她。”
“住口,住口!”向海玄狠狠地瞪著兩人脈脈相對、情深意重的模樣,恐懼、慌亂、不安……排山倒海地席捲向他。他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害怕。
“你們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你們一個眼睛瞎了,一個又病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這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你錯了,哥哥。我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們也已經決定了——”
“決定?決定什麼?”向海玄惶恐不已,聲調愈發高亢,“你們不能決定任何事,你們沒有權利!”
“我已經滿二十歲了,哥哥,我有權自己下決定。”向琉璃柔柔地說,“我有權決定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向海玄粗暴地試圖將她拉離季海奇,“絕對不行!”
“為什麼不行?”向琉璃掙脫他,回身緊抱住季海奇,淚水抑制不住地滑落,“哥哥,我喜歡海奇,我從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他淒然望向她,“那哥哥呢?難道你再也不愛哥哥?再也不聽哥哥的話?”
“不是的!哥哥,你明知我離不開你。只是,我也離不開海奇……”向琉璃的臉上佈滿了懇求之色。
“不,琉璃,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沉痛地搖頭,“真的不能。”
“為什麼?!”她哭得幾乎透不過氣,“你告訴我理由啊,哥哥。為什麼?”
她的吶喊那樣悲切、那樣悽楚,向海玄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擰碎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最和緩的語氣說出事實。“因為他和你有血緣關係。他是你的堂哥,琉璃。”
“什麼?!”
抱在一起的兩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包括悄悄進來,躲在病房一角的季海平,所有的人都怔怔地聽著他娓娓道出一切。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們的父親其實是同一個人。當初媽媽是懷著你嫁給向叔叔的,而我們的父親,就是那晚你參加晚宴時所見到的人——季風揚。”他咬牙切齒,萬分不願又萬分怨恨,“我實在不想承認我們身上流著那老頭的血,當初若不是他拋妻棄子,媽也不會這麼早死!可是……可是他偏偏是我們的父親,他偏偏就是!琉璃,你身上流著季家的血,季海奇是你的——”
“別說了!”向琉璃尖叫著自季海奇懷中跳起,雙眸中寫滿了恐懼與不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拼命搖頭,扭曲約臉龐說明了她的神智已陷入狂亂,“海奇是我堂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驀地狂笑起來,語聲破碎,“謊言,一定是謊言!”
“琉璃——”
向海玄別過頭,不忍見到她瀕臨崩潰的模樣,季海奇則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琉璃,你在哪里?他摸索著,徒然心焦如焚,“你別這樣嚇我,別弄得我心慌意亂,過來這裏,過來我身邊……”
“不要!”向琉璃反應激烈地退開好幾步,“你沒聽見嗎?海奇,哥哥說……哥哥說……”她嗚咽著說不下去。
“我聽見了,所以我才要碰碰你。”季海奇心痛莫名,嗓子不自覺地嗄啞,“琉璃,讓我確定你沒事。”
“我不要!”向琉璃用盡氣力地大叫,“你別碰我!你們都別碰我!”她環顧四周,急切地想找個出口逃離這裏,逃離這可怕的一切,可是每個人都擋住了她的去路,每個人都擋著不讓她逃走。他們為什麼不放過她?為什麼不放她一個人靜一靜?
不!別那樣看著她!別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她!她不是季家的人,跟季海奇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她是向石樵的女兒,跟季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跟季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不是……”她喃喃念著,眼前一黑。
在真正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了哥哥沉痛的驚喊及海奇心碎的悲鳴。
兩者,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如床單一樣蒼白,甚至連原本紅豔豔的唇也變得毫無血色。
向海玄坐在她床前,頭垂得低低的,不忍、也不敢向她瞥上一眼。
是的,他不敢。他不敢望向她蒼白的容顏,不敢揣測那樣的蒼白意味著什麼。
醫生告訴他,琉璃的病終於真正發作了。從今以後,她必須真正地住在這裏,朝夕面對這一室的蒼白。這樣的顏色對她而言是否就代表了死神的召喚?不,不是的!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在琉璃身上,不可能發生在他唯一的妹妹身上。
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經常像現在這樣看護著她;每一次她都會在他的陪伴下逐漸好轉,這一次也不曾例外,不會例外的……向海玄猛然用力抱住頭,腦中瘋狂運轉的念頭令他再也承受不住。
“是我害了你,琉璃,都是我。”他喃喃自語,瀕臨崩潰的邊緣,“若不是我的疏忽,你不會愛上季海奇,你不會如此痛苦,也不會在得知真相後加速病情惡化……是我,都是我!”他一句又一句地自責著,淚水靜悄悄地滑落,“我不是一個好哥哥,我沒有盡到好好照顧你的責任,我該死,該死!真該死!”
他激狂低語,恨不得立刻殺了自己。黑暗的深淵近在眼前,只要一邁步便能跳落,但他不能放縱自己逃避;他必須維持清醒,為了琉璃,他不能崩潰,他不能……
天啊!誰來救救他?
“海玄。”
驀地,一個低柔的嗓音靜靜地流入他的腦海,一雙溫熱的手臂自身後環住了他。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腦中翻騰不已的驚禱駭浪不可思議地平復下來。他回過頭,急切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就像溺水的人渴望攀住浮木一般。
“海玄。”說話的人是桑逸琪,她靜靜盯著他,眸中浮著淡淡的擔憂,“你還好嗎?”
是她!前來拯救他的人竟是她。那個溫暖的擁抱撫慰了他,可是……為什麼是她?為什麼要讓她看見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迅速掙脫她的懷抱,“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回家休息了嗎?”
“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很好。”他粗魯地別過頭去,不願接觸她溫煦的眸光。
“是嗎?”她聰明地不去提起他眼眶中的淚水。
“怎麼,你不相信?”他驀然笑了,笑容中充滿了自嘲,“你以為我會崩潰?”
“你會嗎?”
“會怎樣?”
“崩潰。”
他轉過來瞪著她,“放心吧,我還算堅強。”
“那就好。”她微微一挑唇角。
“倒是季海奇……他還好嗎?”
“他很激動。不過你放心,有海平在他身邊,他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他的眸中閃過一絲寬慰。
她凝睇著他,“你關心海奇?”
“他畢竟是……”他微微苦笑,沒有再說下去。
“是你的堂兄弟。”她替他接下去。
“嗯。”“海玄,其實你……”她頓了一下,考慮著如何措詞,“其實你對季家還是有著某種牽掛,是吧?”
他眸中倏地精光四射,“你還沒放棄說服我回季家的妄想?”
她輕微地歎息,“我是否還能抱存一絲希望?”
她溫柔的神情,以及淺淡的哀傷震懾了他。他從不曉得她也有這樣的一面。他究竟瞭解她多少?她真的是那個倔強驕傲、為了討回公道不惜與陌生男子爭吵的女人嗎?
“為什麼你能用如此溫婉的語氣和我說話?你不恨我嗎?我是那個利用你、狠狠踐踏你自尊的男人啊!我不相信你能不怨我、不恨我。”
“我是怨你,海玄。”她靜定地說,“但那也是我應得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報應。”她簡單地補充。
“報應?”他卻無法如她一般鎮定,“這就是你能如此平靜的原因?因為你奪走了海澄的生命,所以活該受到我們的苛待?所以你必須忍受季風揚無理的對待,所以你必須忍受我的欺騙與責備?即使我把你傷得再重再深,你也願意獨自舔舐傷口?”
她不發一語,默默地承受他冷若寒星的眸光。
“海澄的死真令你如此愧疚?”
“我不該愧疚嗎?我不該贖罪嗎?”她低聲地詢問,“我害一個好男孩失去了生命,難道我不該一輩子悔恨?”
是!奪去海澄的生命,她是該一輩子悔恨,該一輩子贖罪!但她又何苦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向海玄緊盯著她,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他恨她害死海澄,卻又不自禁地心疼她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他無法忍受她任由季風揚百般糟蹋,又氣她竟然默默承受自己對她的傷害,他……他簡直無法摸清自己真正的感覺了,他究竟是恨她,還是愛她?
愛?
他惶恐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竟然將自己對她的感覺歸之於愛?他不能愛她,不可能愛她!他接近她是為了報復,是為了利用她,他不是因為愛而追求她的!
他不愛她!他怎麼可以愛她?她是奪去海澄性命的人啊,是他該一心一意憎恨的對象。
同海玄用力一甩頭,眸子緊緊地圈住她。
“別那樣看我,我明白的。”桑逸琪幽幽啟齒,唇邊甚至還漾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十幾年了,我從來就不敢奢望季家人的原諒。我只是……”她忽地一甩頭,“算了。”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久久不能言語。
她忽然開口,“我真羡慕琉璃,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他一愣,隨即反駁,“不,我不是。”
“你是的。”桑逸琪淺淺一笑,“你們都是。季家人的手足之情似乎特別濃厚,海平跟海奇,海澄與海藍,海澄與你,還有你和琉璃……”她的語音愈來愈低微,眸子也調向窗外,凝視著還方。“對我這種從小一個人長大的孤兒而言,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牽絆。”
“逸琪——”
“琉璃會沒事的。”她轉回眸子,對他淡淡地微笑,“她很幸福,有你和海奇同時深愛著她——我想,她自己一定也這麼覺得。就算有一天上帝真的帶走了她,她也不枉此生了。”
向海玄定定地瞅著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擔心他為琉璃發病而自責,才特地前來撫慰他。她何必如此關心他?
“請你好好珍藏那串十字架,那是海澄唯一留下的東西。這麼多年來,它一直陪著我……”她倏地住口。
“它對你很重要嗎?”他似乎可以猜到她沒有吐出口的話語。
“很重要,很重要的……”她輕輕地說著,突然話鋒一轉,“我要走了,海玄。”她緩緩地返到門邊,“我很想對你說聲再見,但……”她淡淡一笑,未完的語音消失在空氣中。
而他,只能蹙著眉頭,怔然地望著她走出他的視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39:47
第七章
“傻哥哥,為什麼不追回她?”
是琉璃。雖然她氣若遊絲,向海玄依然聽得清清楚楚。他轉過身,奔至妹妹床前。“琉璃,你醒了。覺得怎麼樣?”他焦急地撫著她依然蒼白的臉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她勉力微微一笑,“醒來有一陣子了。”
他望向她,因她清醒而燃亮的眸光瞬間沉黯,“你很難過吧?對不起﹐都是因為哥哥。”
“我不難過啊,”她直起上半身靠在床頭,“只是有一點累而已。”
“我指的是季海奇。”
“海奇?”她怔忡數秒,忽爾轉過頭去,靜靜流下兩行清淚。
向海玄知道她正強忍著悲痛,“對不起,琉璃,真的——”他語音一哽,再也說不下去。
向琉璃深吸一口氣,“究竟是怎麼回事?哥哥,你一直沒告訴我季風揚是你的親生父親﹔而我,又為什麼突然成了季家的女兒?”
“對不起,琉璃,原諒我和爸爸一直瞞著你。其實,媽在嫁給爸爸前就已經懷了你。”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所以我們並非同母異父,而是同一對父母所生的。”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眸光企求,“你能原諒我的隱瞞嗎?琉璃。”
她沒有回答,逕自陷入了沉思,“爸爸真是了不起,我們都不是他的親生兒女,他卻依然愛了我們二十年。”
“他是個好男人。”向海玄亦有同感,“我想他深愛著媽媽。”
她倏地回過頭,眸中閃著淚光,“可是你一開始並不信任他,不是嗎?在我六歲以前,你一直只喊他向叔叔。”
向海玄握住她的手一緊,“因為那個時候我無法信任他。連親生父親都可以對我這麼絕情了,何況是其他男人?”
“季風揚真的那麼糟嗎?你從不肯提起他。”
“我恨他。”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心中的怨恨。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覺。”她溫婉地說著,“你失去了母親和哥哥,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異鄉……”
“我還有你,琉璃。”
“所以你才會日日守在我床前。”她的眼眸再度蒙上一層淚霧,“當時我只知道你是全世界最溫柔體貼、最關心妹妹的好哥哥;現在我才懂得,其實你每次看著我時,都在恐懼會再度失去親人:每一次我昏睡醒來看見你紅紅的眼眶,都是因為你才哭過。哥哥,我真的不該跟你吵架,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你是這麼愛我,小心翼翼地就像害怕碰碎了我。哥哥,你當時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你一定也很寂寞……”
她低低抽泣著,眼淚如決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向海玄心一酸,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別哭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哥哥,”她將臉頰埋入他的胸膛,“我真慶倖自己是你的妹妹,有你這樣的哥哥是我最大的幸運。”
“你不恨我?”他啞聲問道,“因為我,你跟季海奇才會……”
“哥哥,”她哽咽著,淚水幾乎濕透了他的衣襟,“我是真的愛他……”
“琉璃!”
“就算知道我們有血緣關係,知道他是我的堂哥,我還是愛他。”
他閉上眸,“我知道,對不起。”“我也愛哥哥,但和愛海奇的感覺不一樣。海奇就像是……像是光彩奪目的鑽石,看著他會讓我張不開眼睛,可是又忍不住想張大眼睛看清楚他,想把他握在手裏——哥哥,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向海玄的心一緊。她是真的愛上海奇了,愛得很深、很深。
“他也是我哥哥,可是我沒辦法把他當成哥哥。”她心碎地低喊,“我沒辦法收回對他的感情,也改不了,我沒法子,真的沒法子……”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琉璃,都是我不好。”
“不,不幹哥哥的事。”她仰起頭,漾著淚光的星眸凝住他,“我不怪哥哥。哥哥愛我,海奇也愛我,琪姊說得對,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逸琪?”向海玄微微失神,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琪姊跟你一樣,是個很寂寞的人。只不過你還有我,她卻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向琉璃的嗓音含著深切的同情,“她一定很堅強,才能承受那種寂寞。”
“是嗎?”向海玄的心底酸酸澀澀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從口袋裏掏出已經完整的十字架項鏈,怔怔地撫著冰涼的鏈子。
“這就是你一直帶在身邊的鏈子,也就是你哥哥送你的那一串?”向琉璃仔細凝睇,禁不住輕喊一聲,“另一半也合上去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逸琪交給我的,她說是海澄臨終時的託付。”
“海澄?”
“就是我的雙胞胎哥哥,也是你大哥。”
“海澄。”向琉璃咀嚼著這個第一次聽聞的名字,一股親切的暖流竄過心田,這個人也是她的哥哥。突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死了?”
“嗯。”向海玄黯然地回答。
“怎麼會?”
“為了救逸琪被車子撞死了。”
向琉璃捂住唇,沒想到桑逸琪與季家有這段淵源,她也同時明白,為什麼哥哥會在那個下雨天忽然崩潰。
“哥哥,對不起。你一定是在琪姊第一次來家裏找我時,就知道這件事了;難怪你會難過成那樣,而我還……”
“沒關係的,琉璃。”
“澄哥哥死了,琪姊一定也很痛苦吧?”
向海玄驀地放開她,“痛苦的是海澄!”
“哥哥,難道你是為了這件事怪她?”她不可置信地間。
“是她害死海澄的!”
“所以最痛苦的人也是她啊!澄哥哥雖然犧牲了生命,但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死而無憾。可是琪姊不一樣!”向琉璃的眸中閃著澄澈的智能,“澄哥哥讓她背上了十字架,讓她一輩子自責——”
“住口!”向海玄第一次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妹妹,“你沒跟海澄相處過才會這麼說。如果你知道他是多麼體貼的一個人,你就不會對他的死如此冷漠。”
“我當然知道他有多好。你忘了嗎?從前我臥病在床時,你總是不厭其煩地將你和澄哥哥的趣聞妙事告訴我,我怎麼會不曉得他是多好的一個人?”她停頓數秒,“哥哥,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下床走路的事嗎?”
“當然記得。”
“那一天,我對你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把你送來給我吃的晚餐弄翻了。”
“嗯,我記得。”他愣愣地,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些往事。
“我記得你當時很不高興,把我罵了一頓後轉身就走。那時候我擔心得要命,怕你以後再也不理我了,所以就拼命地想要追上去……”
“你跌下床來,”向海玄他跌入了回憶,“拼命地喊我,我回過頭看你,卻發現你正努力地爬向我。”
“那是我第一次下床,我還試著站起來。”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
“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大發脾氣嗎?哥哥。”
“我一直想問你。”
“因為那天你一直在談澄哥哥,一直在說你多想再見到他。我很嫉妒,我覺得你最愛的人是他,不是我。”她微微一笑,“我怕你有一天會不理我,跑回去找你哥哥。”
“傻瓜!”他憐惜地望著她,“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我後來也明白了,你對他就像我對你一樣,充滿了敬意。”她急切地握住他的手,“我也愛他啊,哥哥。從你的敍述中,我早就知道澄哥哥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也崇拜他,也想看看他是什麼模樣!你怎麼會以為我對他的死無動於衷?”
“那你還那樣說!”
“我說的是真話!你不這麼認為嗎?哥哥,你不認為琪姊為了這件事十分痛苦?”
向海玄默然。他怎會不明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桑逸琪自責的程度了,但……
“雖然我認識琪姊不久,但我瞭解她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她清澄的眸子直直對著他,“你認為她會怎麼補償澄哥哥的犧牲?哥哥,你說啊!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她才是。”
“她會……”他驀地一震,背脊竄過一道涼意,“她會還他一條命。”“對了。”她輕輕頷首,“這就是澄哥哥把項鏈交給她的原因他什麼人都不肯托忖,卻偏偏要交代給琪姊。”
“因為他怕逸琪尋死,只好用這種方式讓她活下去。”他喃喃自語,似乎可以參透海澄的用意了。
“這樣一來,至少在找到你之前,她會好好地活著。”
沒錯。以逸琪倔強的脾氣,再加上當年偏激的性格,她絕對不想欠海澄人情,更別說是一條命了。她之所以沒有尋死,完全是為了海澄的遺言:為了達成海澄的邊願,她什麼委屈都能忍,甚至受盡季家上下的欺陵,也毫無怨言——她就是這種女人!
“澄哥哥真了不起,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琪姊的個性。”
向海玄不禁全身一顫。
他的確比不上海澄。海澄不過與逸琪相處了短短幾分鐘,就那麼瞭解她;而他認識逸琪的時間比海澄長上千百倍,卻還摸不透她的想法。他真是個傻瓜,一個徹徹底底的傻瓜!
海澄與琉璃為什麼他們都有一雙那麼清澈的眼眸,一顆那麼溫柔體貼的心?他真的自歎不如!白白活到三十歲,卻還不如當年只有十幾歲的海澄,以及眼前年方雙十的琉璃!
“我是個瞎子!我的眼睛雖然好好的,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咬著牙,“我太不成熟!”
“不是那樣的。”向琉璃搖搖頭,點破他的迷障,因為你對海澄哥哥的愛比任何人都深,所以才會看不清事實。”
“我傷了逸琪,我傷透了她的心!”他痛心疾首。
“其實,澄哥哥給她那半串項鏈還有一層用意。”
“是什麼?海澄的另一層用意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參透,哥哥。”她握緊他的雙手,“你一定可以的。”
“我……”
“你愛她嗎?哥哥。”
“愛?”
他愛逸琪嗎?向海玄怔怔地接收妹妹漾著問號的眸光,內心同樣百轉千回。
他愛逸琪嗎?
向海玄定定地盯著墓碑——這塊石頭下躺著他最親、最愛的人。
他輕輕地在碑前放下一束花,坐倒在墓前的綠色草地上,掏出十字架項鏈把玩著。“海澄,你後悔嗎?”他喃喃說著,“你後悔因為救她而把性命給丟了嗎?”
響應他的只有輕微的風聲,和遠處細碎的鳥鳴。
他並不奢望能聽到回答。來這裏是為了厘清紛亂的思緒——看著這裏綠草如茵、陽光溫暖照拂的平和景象,就仿佛看見了海澄溫煦的微笑。
“先生,以前從沒見你來過啊。”
一個蒼老卻又和緩平靜的聲音喚醒了他。向海玄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素昧平生的老人。老人深色的臉龐蝕刻著歲月的痕跡,一雙細小眸子仿佛因看過太多世事而顯得滄桑,但那皺縮的唇角卻漾著微笑。
“你是?”
“我在這裏工作很久了,負責照管這座墓園。”
“你整理得很好,謝謝你的費心。”
老人瞥了墓碑一眼,“這位季海澄先生是你的親友嗎?”
“他是我哥哥。”
“原來如此。”老人望向他的眸中露出了悟的神色。
“常常有人來看他嗎?”
“前幾年還有一個愛穿藍衣裳的小姐常來,最近就只剩下那個紅衣女郎了。”向海玄不知道穿藍衣裳的小姐是誰,卻猜到紅衣女郎就是桑逸琪。
“那個紅衣女郎常來嗎?”
“每逢季先生的忌日她都來。人家是帶著花來掃墓,她卻每次都提著一盒蛋糕來。她總是坐在你現在坐的地方,一個人插上蠟燭呆呆地看著。”
向海玄心中一動,想起她曾說過,海澄死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
老人繼續說著,“我也問過那位小姐原因,她說這位先生的忌日,正是她重生的日子。”
重生?他想起她曾有過的荒唐歲月——吸毒、搶劫、打架……她是指海澄救她脫離了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
所以她帶著蛋糕來祭海澄,因為他給了她新的生命﹔因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為她的存活感到高興?
“有時候,不是忌日她也會來,拿著一串東西在他墳前喃喃自語。”
“她拿的是不是這個?”向海玄攤開手掌,讓老人看清項鏈。
“應該是吧。”
向海玄握緊項鏈,心臟一陣莫名的絞擰。他幾乎可以看見逸琪悄然獨立墓前那孤寂無依的模樣;那景象如此清晰,如此令人心痛,以至於他連老人默默離去也未曾發現。她一定是受了打擊才會來這兒,來對一個永還不會響應她的人傾訴心事。難怪她會說這串鏈子對她很重要——它就像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唯有緊抓著它,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對她而言,海澄不只是救命恩人,還是她寂寞人生中唯一陪伴她、關心她、扶持她的人。
她是孤寂,竟只能依傍一個早已飄然還去的靈魂。
“海澄,你一定不曾怪過她,對不對?”他既心痛又懊悔,“所以你把項鏈給她,因為你很抱歉讓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你也希望藉此讓我明白這一點……我真笨,竟然現在才想清楚!我根本沒有資格責怪她,更沒有權利這樣折磨她……”
他悚然一驚,匆忙起身追向老人逐漸遠去的身影。
“那個紅衣女郎有沒有再來?”他急切地間著老人,“她有沒有來?”
“有啊,就在前天。”老人鎮定地回答,眸光中盛著瞭解,“她說是最後一次了。”
前天?她去求他回季家的那一天?
向海玄驀地倒退數步。
她來說再見,她來向海澄道別!
昨晚離開琉璃的病房前,她也向他道別
那個傻逸琪!她究竟想做什麼?
一陣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他,他惶然驚喊一聲,立即旋身飛奔。
別做傻事!逸琪,別做傻事!
他在內心不停呼喊著,一面駕著車子狂馳。在車上,他試著打電話到公司找她,秘書說她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他試著撥她家的電話號碼,卻沒人接聽。
他一顆心愈發著慌起來,“逸琪,你千萬別死!你不欠海澄什麼,別傻到用自己的命來還他!”
好不容易,深藍色的跑車在她家附近停定。他急奔下車,在大樓管理員的幫助下,打開大門沖進她家。
屋內靜幽幽地,聽不見半點聲響。
他慌亂地打量四周,尋遍了她的臥房、浴室、書房、客廳、廚房,就是沒見著任何人影。
該死的!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最後,他回到整潔的臥房,怔怔地望著那張大床。
他記得有一個夜晚,他們在聽完音樂會後回到這裏,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地褪盡對方衣衫,在那張床上激烈纏綿。
那是個既瘋狂、又充滿激情的夜晚,一切仿佛都刻在他的心版上,他甚至記得所有細節。
他的腦中掠過無數的情景——她輕顰蛾眉的模樣、發怒生氣的模樣、淺笑低吟的模樣、婉轉嬌羞的模樣……原來她的一顰一笑早已深深烙在他心上,無法磨滅。
他是愛逸琪的,從一開始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從他還以為她是季風揚情婦的時候,他就無法克制地受她吸引﹐每多見她一次,就更加迷戀她一分。
所以他才會對她又氣又恨。因為他無法理解她對季風揚的愚忠,甚至為了她有可能愛著季風揚而妒火中燒!
他是嫉妒!嫉妒季風揚竟獨自佔有她,因為真正想要她的人是他,真正愛她的人是他!
他現在甚至嫉妒起海澄了。對她而言,海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她心中佔有最特別的地位。她的心事只說給海澄聽,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快樂,她的憂傷,也只有海澄知道,只有海澄得以分享。
她曾說過無法體會他與海澄之間的深厚感情,但他又何嘗能插入她和海澄之間?
他嫉妒海澄,他不要在逸琪心中排第二位,他要她最在意他,最好只在意他一個人。
“我的天!海澄,我是多麼小家子氣、又愛吃醋的男人!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很莫名其妙吧?”
可是他真的好想溫柔地呵護她。真希望這些年來守護著她的人是他,而不是海澄的靈魂。
他本來有機會的,但他卻親手將她推離自己身邊。
天!向海玄雙手緊抱住頭,逸琪究竟上哪兒去了?
忽然,他心中一動,沖到桃心木衣櫃前打開它——
她走了。
他瞪著空空落落的衣櫃,驀然體會到這個事實。
她還活著,並沒有離開這世間。
但為什麼他會覺得仿佛離她更遠、仿佛再也沒有與她重逢的機會?
我要走了,海玄。我很想對你說聲再見,但……
她走了,而且沒有對他說再見。
因為她已經決定不再和他相見,她決定離開他的人生軌道,永遠不再和他交會。
這個認知令他的心臟一陣劇痛。
而他最恐懼的是,沒有了海澄給她的項鏈,她要拿什麼支撐自己?沒有人可以聽她說,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孤零零的她要何去何從?
她要如何面對以後的人生?他不敢想像。
向海玄失魂落魄地回到琉璃的病房,卻在剛踏進門時便看見他最痛恨的人。
“你!”他瞪住季風揚,眸中熊熊燃燒的恨火幾可燎原,“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來看我女兒。”
“誰告訴你琉璃在這裏的?”他凝眉,忽地靈光一現,“是逸琪對不對?逸琪在哪里?”他抓住季風揚的衣領,“告訴我,她上哪兒去了?”
“我不曉得她在哪里!”季風揚甩開他的手,“我打電話找你,你的助手告訴我你在這兒。”
是小賴,不是逸琪。
滿腔的失望幾乎要吞噬他,“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我怎麼曉得?”季風揚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前兩天她留下一封辭職信要秘書轉交給我,就沒再去公司了。”
“她的信上有沒有說什麼?”
“她說她十二萬分地抱歉,說她將會盡一切力量說服你回季家,說她可能沒辦法再替我工作……”
向海玄不禁倒退數步,“她真的走了……”
“這個賤女人!也不想想她一切都賣給我了,竟然還一聲不響地溜得無影無蹤。”季風揚恨恨地說道。
向海玄驀然揚首,射向季風揚的冰冷眸光令他忍不住背脊發涼。“你沒資格這樣說她,她不欠季家什麼!”
“她害死了海澄,就應該贖罪!”
“那也只有海澄有資格怪她!不……”他忽然猛力搖頭,“就連海澄也沒資格。”
“你說什麼呀?海玄。”季風揚緊蹙眉頭,“你該不會愛上她了吧?”
“我是愛她,那又怎樣?”
“那麼你願意回到季家囉?”
向海玄一怔。
季風揚露出滿意的笑容,瞥了默默坐在病床上的向琉璃一眼,“琉璃,你和你哥哥一起回季家來。”
“不論我姓不姓季,”向琉璃平靜卻堅定地開口,“我永還是向石樵的女兒。”
“你的意思是……”
“爸爸愛了我二十年,他永遠是我父親。”
“你不願意?”季風揚無法置信地瞪她,倏地轉過頭來,“那你呢?海玄,你怎麼說?”
他冷哼一聲,語音乾澀,“你早知道答案。”
季風揚氣得渾身發抖,“這麼說你是堅決不回季家囉?你完全不顧桑逸琪的想怯?”
向海玄一愣。
“你知道,逸琪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求得我們的原諒。”季風揚抓住了他的弱點,步步逼進,“我也明白告訴她,如果要從我這裏得到寬恕,唯有說服你回季家來。怎麼,你不願意為她做些事嗎?”
為逸琪做些事?為了她回到季家?
向海玄的腦子霎時瘋狂地運轉起來,內心亦陷入了天人交戰。
“難道你希望她一輩子悔恨?”季風揚更進一步地逼迫他。
向海玄眨眨眼,瞪著眼前這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人,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孔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瞪著季風揚,良久,良久,一句話也吐不出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40:08
第八章
公元一九九七年中國大陸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說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
他瞇起眼,望著還方山巒由淺綠成深藍,再雜進一些蒼紫;山峰連接的天際也從舒適的澄藍漸漸黯下來,先是黃橙,然後是金紫,和山線連成一氣。
已經是向晚時分了,拂面的微風卻還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縱自己軟倒在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隨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層峰疊巒,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尋到如此佳境,閉目享受難得的快意安寧。
“啊,你在這裏。”
清脆的女聲令他展開眼簾。他微笑著,看著一個窈窕人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著問:“就連來到這偏遠地方,你也還是琴不離手嗎?”
他沒說話,重新合上眼簾。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聽嗎?”
“當然想。”女人語音興奮,卻還是字正腔圓,“同學們都說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沒機會洗耳恭聽。今兒個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兒給我仔細品評品評才行。”
“沒問題。替我把琴拿來吧。”
女人微笑,將琴盒提到他面前,“吶,吃飯的傢伙給您拿來了,可得讓我這個客人滿意才有賞哦。”
“賞?你能賞我什麼?”季海奇懶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細替弓弦上起松香。
“幾塊大洋囉。”她一面開著玩笑,一面欣羡地盯著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這琴肯定十分難得吧?”
“這是一個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臺灣嗎?”
“嗯。”
“怎麼樣的朋友?是男是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到什麼程度?”她一連串地問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這麼名貴的琴給你,肯定交情不淺。”
“說吧,你想聽什麼?”他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哪來這麼多無聊問題!”
“就上回你給他們拉的曲兒,他們個個聽了都讚不絕口呢。”
“E大調小步舞曲?行!”他乾脆地答應,立即演奏起來。
季海奇瞇著眼,鮑凱利尼的創作從他的妙手中流瀉而出。悠揚的旋律襯著雲南的暮色,顯得格外動人。
她靜靜地凝睇他陶醉在音樂中的迷人模樣。怪不得同學們說聽他拉琴會讓人心情整個平靜下來,再怎麼瑣碎煩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丟開似的。
季海奇真是個奇特的男人。
兩年前,他們同時考進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所。她來自北京,他來自臺北,命運卻安排他們倆在上海成了同窗。
幾乎是一放榜,她便開始注意他了。不曉得臺灣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外表看起來一副玩世不恭的瀟灑模樣,待人卻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裏的每一位男同學都欣賞他,每一位女同學也都偷偷愛慕他——就像她一樣。
她悄悄喜歡他兩年了,他卻像渾然不知。在學校裏他也算是眾所矚目的人物,就沒聽過他跟哪個女孩走得比較近。說他在臺灣有了女朋友嘛,看來也不像;他連放年假時都待在實驗室裏,臺灣那邊也不曾有人捎信給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牽絆,絕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的。
可就是這點奇怪,他明明沒有情人的,偏偏心如止水,對每個女孩子的態度都一樣,沒有誰比較特別。她也是這幾個月才跟他熟起來的,不過也僅止于不錯的朋友而已。
真氣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輩子不近女色,除非他是個同性戀!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這樣一個英挺俊秀的好男人會有斷袖之癖?
想著想著,他己奏完曲子,她趕緊用力鼓掌。
“這麼好的琴藝幹嘛藏了這麼久?聽說要不是晚會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臺,大夥兒還不曉得所裏竟藏了個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這麼點雕蟲小技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關上盒子。
“這玩意見你學了多久?”她一面跟著他走回宿舍,一面問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這麼好?”她不信。
“有名師指導。”
“誰?”
“剛開始是一個朋友替我打的基礎,到了上海就隨便找個人繼續學囉。”
“那你的根基一定紮得不錯。你那位朋友是誰?”
他一陣沉默,仿佛跌入了回憶之中,臉上顯出十分懷念的神情。
“不會就是送你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揚,那帶著三分慵懶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對了。”
她感覺他的口氣挺特別,不禁追問:“你們的交情很好?”
“過命的交情。”他簡單地一語帶過。
她禁不住沉吟起來。
他察覺她神情有異,“路小唯﹐你那是什麼表情?”
“這問題我擱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猶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什麼?”季海奇瞪著她漲紅的臉孔,驀地縱聲大笑。“我的天!”他幾乎喘不過氣,“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
“可是學校有那麼多女同學愛慕你﹐你卻一個也看不上眼,還說跟好朋友有過命的交情,聽起來亂噁心的……”她訕訕地辯解。
“誰說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沒錯。”
“這麼說你和她……”她喃喃地,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們原來是一對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原來你已經有了紅顏知己。”她倏地揚起眼簾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還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臺灣,自個兒跑到上海念書,現在又自願同教授一道兒來雲南做研究,短時間內肯定回不了臺灣。真夠絕情!”
他眉梢一揚,“誰說我把她留在臺灣了?”
“咦?”
“她一直跟著我啊。”
“你說什麼?”
她聽得一頭霧水,正想追根究底時,卻被一名飛奔而來的同學打斷。
“海奇、小唯,你兩人還慢吞吞地做什麼啊?教會的朋友都來了,大夥兒等你們吃飯呢。”
“知道了,換了衣服馬上去。”季海奇笑著應道,臉上的神情維持著一貫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可是路小唯卻一路深思著,他的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季海奇回到屬於他的單人房。
房間的格局很小,床、衣櫃、書架、書桌,再加上一張椅子,幾乎就占滿了空間,和他在臺灣的豪華臥房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打開衣櫃,小心翼翼地將琴盒安置在最底層,然後隨手拉出一件棉質襯衫和休閒長褲——他想起從前非凡賽斯的西裝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生活可以優渥揮霍,也可以簡樸平實。只要有夢、有理想,日子就會過得舒適愉悅——從前的他卻怎樣也參不透這一點。
是琉璃教會他這些。
琉璃,正是指點他琴藝的一流名師,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對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卻解救了他這個遊戲人間、浮華浪蕩的男人。如果沒有她,或許他一輩子都是個憤世嫉俗、醉生夢死的富家公子,一輩子都在尋求父親認同,卻怎樣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認同比任何人的認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勵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慮爭取父親的認同,不考慮在商界爭一口氣讓眾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從小,他就對生物學有濃厚興趣,大學卻讀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企業管理,他決定走回正途。
年過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園或許很可笑,但生命科學正是他想研究的領域,尤其是當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這次隨同指導教授自上海來到昆明,正是為了一個龐大的研究計劃。來自中國大陸生物學界的各路精英,個個興致勃勃地意圖解開人類基因組之謎,希望找出是哪一組基因的失常,才會造成那些困擾中國人許久的遺傳疾病……
小唯說得沒錯,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幾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終身奉獻在學術領域,就算是一輩子待在昆明也無妨。
當然,他偶爾也會飛回臺灣,看看母親、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紀尚小的侄兒石謙——除了他們之外,他沒有任何牽掛了。
何況,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琉璃……他的右手輕輕撫上眼皮,如今帶領他看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將自己的眼睛捐給了他。
“海奇,我原想將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你的,但現在不能了。”她的聲音清甜靜謐卻又帶著點憂傷無奈。只一會兒,她又恢復一貫的熱切,“我的身體雖不能給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給你,我要將它們留給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時耐心地指導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後,你會不會一面拉著琴,一面想著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邊盤旋,“你要快快樂樂地想著這一切,快快樂樂地拉著曲子,讓我在天堂也能快樂地聽著你的音樂。”
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心痛。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憶起來卻還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冊子,緩緩翻開,唇角牽起淺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應你要快快樂樂地想你,快快樂樂地看這世界。我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甯和愉悅。”他喃喃說著,盯著冊子出了神。直到一個像風鈐般清脆的嗓音驚醒他,“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倏然揚苜,眉頭一皺,“進入房裏不會敲門嗎?”
“對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沒人應,門又只是虛掩著,我就進來看看。真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
“這是攝影寫真集吧。”她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精裝書,“你對攝影也有興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對攝影也有一點兒興趣,這一本我也曉得。”她笑得粲然,“是臺灣一個很名的攝影師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這本寫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湊近細看,“對就是這本《妹妹》,聽說裏頭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這是他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從前他都只拍些風景、靜物的,人物卻挺少;可這本從頭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實在好。”她讚不絕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沒想到你對攝影頗有研究。”
“我只會看,不會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書冊上,“這個女孩兒實在好,又恬又淨。聽說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絕,世人都稱她天才。”
“她確實稱得上頂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還好。”
她卻歎了一口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寫真集,將它放回書架深處﹐“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麼?搞了半天你還沒換?”
“我若是換了,方才你闖進來時豈不全讓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惡作劇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臉一紅,“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廳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話題與季海奇攀談,他則是一徑淡淡地應著。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點。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小唯注意到他的異樣,隨著調轉視線,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裏。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轉為深灰,沉沉夜色裏圍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靜靜立著,仰起頭凝望著天際,隱在夜色中的容顏,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塵。
她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垂的雙手交叉緊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會的朋友嗎?”路小唯讚歎著,近乎著迷地望著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輕聲說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會兒過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腳步極輕極輕。但她還是發覺了他,轉過頭來。
他終於可以確認,“果然是你,逸琪。”
“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滿了訝異。
“原來你到雲南來了。”
“你為什麼會在雲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華大學念書。”
“念書?”
“生命科學。很難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華不是在上海嗎?為什麼你會在昆明?”
“我到這裏參加一個研究計劃,大概會待上好幾年。”
“好幾年?你不打算回臺灣?”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裏,什麼時候離開臺灣的?”
“好一陣子了。”她輕聲應道,“我是跟教會同修一道來的。”
“教會?”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別告訴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樣子像嗎?”
他仔細打量著桑逸琪,她穿著一身素淨的碎花洋裝,原先長長的秀髮剪短了,柔柔地貼在光滑的後頸,整個人顯得嫺靜文雅。說她成了上帝的女兒,這樣的打扮確實不像,但他卻覺得她變了。
從前那個霸氣的女強人哪里去了?她這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很難令人相信她會是從前人稱小辣椒的女人。
“你變了,逸琪。”季海奇的臉上帶著點茫然。
“三年多的歲月,誰能不變呢?你不也變了不少。”她唇邊的微笑加深,“你已經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變了。”
“你呢?怎麼會跟教會的人在一起?”
“我從小就在教會的孤兒院長大,這次是自願協助他們在大陸偏遠地區興學的計劃。你知道,我別的不會,統籌規晝的能力還可以,也算是盡一份心力。”
“那時你忽然失蹤,就是為了回到教會幫忙?”他盯著她,若有深意,“不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說什麼?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發了瘋似的找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間她仿佛動搖了,但隨即平靜無痕。
“他找我做什麼?”
“你說呢?我不信你能這麼冷淡地看待這件事。”
“海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這些。”
“逸琪——”
“你也該走了,那個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過頭,果見路小唯依舊站在廊邊等他。
“你住這裏嗎?逸琪?”
“嗯。”
“那麼我會再找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接著轉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是誰?”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揚起,“你跟她頂熟?”
“一個朋友。”
他輕蹙著眉,神思還跟著桑逸琪無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紅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什麼原因讓她剪短留了多年的頭髮,收藏起一向愛穿的紅衣裳?
因為海玄?
天濛濛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裏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係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里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臺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
“沒有。”她看著他翻開第一頁,當看到向海玄龍飛鳳舞的簽名時,霎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那麼你連琉璃的事也不曉得了?”他語聲瘖痛地吐出問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報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將眼角膜捐給你。”
他恍然大悟,“難怪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卻一點也不訝異。”
她靜靜凝視他,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你一定很難過,海奇。”
“我確實不好受。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雖然看不見卻明明白白感覺到她日漸消瘦……我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比誰都明白那種朝不保夕的痛苦,卻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默默承受。”他調轉眼眸望向遠方,“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對他的無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難過。這個人你該猜得到是誰吧?”
她心一緊,沒說話。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這個妹妹令他傷心欲絕。”
“他還好嗎?”
他搖搖頭,“看看這本寫真集。”
桑逸琪屏住氣息,在他的導引下一頁頁看著,愈看愈是心痛。這是海玄專為琉璃拍的專輯,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她曾聽說他因這本攝影集榮獲大獎,但從來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沒有從前刻意壓抑情感的缺點,相反的,每一頓照片都蘊借著濃烈動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對琉璃的異常疼愛。她忍不住要想,當琉璃病逝時,他會是怎樣一番悲痛的模樣!她狂亂地想著,心隨之抽痛起來。
“你說,海玄能好到哪里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蹤了。”季海奇靜靜地說道。
“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他並不需要我。”
“胡說!海玄愛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愛我!”
“那他為什麼發瘋似的找你?”
她沉默良久,終於微微一牽嘴角,“或許他有一點愛我,但比不上他對海澄的愛。”
“海澄?”
“你忘了嗎?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當年離去的原因?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無法原諒我。”她淒然一笑,“我奪走他愛如己身的雙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釋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找她?他應該是恨她的啊。
“也許……他並不如你想像中地恨你?”季海奇試著開解。
她輕聲反問:“海奇,如果是你,你會如何看待一個傷害海平的女人?”
季海奇一窒,說不出話來。
“你也無法原諒她吧?”
“逸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季風揚不會遺忘,海藍不會,海玄……”她淒然搖頭,“更不會。”
“逸琪——”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那些。”
他遵從她的意願不再開口,抬頭望向天空。原先還霧濛濛的天際已明亮起來,橙色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為碧綠如茵的草地勻上一層金粉。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她淡然地回答。
季海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他回過頭,訝然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奔向他們。小男孩臉頰紅通通地,嘴邊掛著甜甜的微笑。
“媽媽,媽媽。”他邊跑邊喊,嗓音細嫩嫩的,眼眸亮晶晶的,神情是讓人忍不住想疼愛他的討好。
“媽媽,”他幾乎是跌入桑逸琪懷裏,“你又到這裏來了。”
桑逸琪擁住他,“昨晚不是鬧到很晚才睡嗎?今天怎麼還這麼早起床?”
“石飛睡不著,想看媽媽。”他軟軟地撒著嬌。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起床要多加件衣服。看看你,穿得那麼少不怕感冒?”她一面柔聲斥責,一面用自己的薄外套裏住他。
季海奇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男孩稚嫩的童音喚醒他。
“叔叔,你是誰?”他大大的黑眸中充滿了好奇。
“叔叔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對小孩微笑,“你今年幾歲了?小朋友。”
“兩歲,快二歲了。”
“叫什麼名字?”
“桑石飛。”
“石飛?好棒的名字。”他對男孩微笑,眸子卻緊盯著桑逸琪;而她,亦默默地回望他。
他瞬時便明白了,這孩子是海玄的。瞧他那黑幽幽的眸子和薄而線條銳利的小嘴,這是季家人的特徵,不會錯的。
但這個孩子姓桑。
“這是我的孩子。”桑逸琪沉靜的語調像在宣告什麼。
他姓桑,不是季,也不是向,卻按著季家的輩分命名。是啊,他們海字輩的兒女是該以石命名了。
“石飛。”季海奇心內五味雜陳,“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石子是不能飛的,只是個夢想,這孩子就是我的夢想。”她輕輕淡淡地說來,卻讓季海奇感受到其間千斤重的含意。
“逸琪,你真的決定……”
“我決定獨力撫養這個孩子。”她冷靜地接下他的話。
“那麼海玄不知道這件事了?”
他明知故問,卻在接觸到她深沉的眸光後啞然無語。
“海奇,”她懇求著,“別告訴他這件事。”
他沒說話。
“我知道不該瞞著他,但他知道了又如何?只是徒然增加痛苦……”她垂下頭,更加擁緊石飛,“我和他是不可能結合的,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他承受得夠多了。”
季海奇心一緊,“你真傻,逸琪。那你的痛苦怎麼辦?你從小無依無靠,現在又要一個人撫養這個孩子……”他悲愴地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我擔心你會承受不了。”
“放心吧,”她揚起眼簾,淺淺地笑,“我夠堅強的。”
他沉默良久,“如果你和海玄終究不能在一起”他望向她,眸中充滿了決心與懇切,“那就嫁給我吧,逸琪。我現在成熟多了,我可以擔負起照顧你們的責任。”
她全身凍結,怔怔地瞅著他。“海奇,你瘋了。”
“我是認真的,逸琪。若你不嫌棄長住昆明,我願意當石飛的父親,他需要父親的。”
她搖頭,輕輕掙脫了他,“海奇,你是個季家人。”
“那又如何?這孩子不正應該姓季嗎?”
她啞然,好不容易再度開口,“那個女孩怎麼辦?”
“誰?”
“昨天傍晚那個女孩。”
“你是說小唯?”他恍然大悟,“她只是同學而已。”
“但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微微一笑,“她是個爽朗的好女孩,我把她當好同學、好妹妹。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只是……”
“只是你的心早已給了琉璃。”她替他接下去。
他沒答話,只是靜靜地繼續微笑。
“海奇,”她替他感到心痛,“真正傻的人是你啊。”
“就當我們都是大傻瓜吧!你說,兩個傻瓜在一起不也挺好?”
她忍不住微笑了。“對不起,季先生,我可沒空聽一個傻瓜胡言亂語。”
“你的意思是拒絕囉?”他聳聳肩,假裝無奈,“不打緊,你再多考慮一些時候吧。”
桑逸琪淺淺地笑,抱著石飛起身。“我們回去囉,飛飛。”她低頭柔聲喚著孩子,半晌揚起螓首,唇邊的微笑加深,“又睡著了。”
季海奇不禁逸出一陣輕笑。不知怎地,在看見逸琪溫柔哄著孩子的模樣時,他有一種既茫然又心動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溫婉的一面。海玄呢?他是否見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7-12-29 00:41:04
第九章
臺北
“不好意思,總監,還勞煩您親自前來。”
他摘下墨鏡,對眼前拚命道歉的下屬微笑,一派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沒關係,你曉得我一向對攝影有興趣,偶爾能親自掌鏡也不錯。”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不曉得那個攝影師會臨時生病,偏偏模特兒的檔期又只到今天,否則我們怎麼樣也不敢勞您大駕。”
“無所謂,反正我既免費又是最適合的人選。”
“那倒是。平常人可請不動您來拍廣告,只有我們天揚廣告才有這個榮幸。”
他微笑,“模特兒呢?”
“Lily小姐?她在補妝,應該快好了。我去請她。”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他抬起頭,眼眸望入一對閃著璀璨光芒的大眼睛。
“還記得我嗎?”她幽怨地問。
他唇角一牽,揮手要部屬退下。“怎麼不記得呢?你出道的第一支廣告還是我拍的。三年多不見,你可成了紅遍半邊天的大明星啦。”
“很高興你還記得。”她微笑著,眉目間儘是風情,“你也不比從前了,昔日的職業攝影師今天已經是大集團的公關總監了。”
“只是份工作。”
“還記得嗎?你曾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向先生——不,現在應該稱你為季先生了。”
季海玄心一跳。不錯,他現在算是回歸季家,重新成為季家的一分子了。三年來,人人不是喊他季先生,就是總監,他不再是職業攝影師向海玄,而是盛威集團的公關總監。
“你忘了嗎?”Lily見他久久不說話,“那一晚你要我陪你演一出戲……”
“我記得。”他眉頭微微一緊,“我是答應了你。”
“當初你說要先為妹妹拍一本攝影集,現在你《妹妹》都已經出版了,你可沒任何藉口拒絕我了吧?”
他自喉頭滾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你最近有拍寫真集的打算?”
“趁著還年輕留個紀念嘛。”
“我可以為你介紹幾個不錯的人選。”
“不行!”她立即揚高語調,“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麼看得起我?”
“你知道我看重你的不只這方面。”她語音低啞,俯下身,充滿暗示性地望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絲毫不受佳人香澤微聞、酥胸若隱若現的誘惑。
“季先生不會到今日還對我不感興趣吧?”她神情幽怨,眼眸含嗔,“從你正式回歸季家,名字跟你連在一起的女人不計其數。你既遍賞群芳,就不該獨獨無視於我的魅力。”
“那些只不過是謠傳罷了。”
“這麼說,季先生是守身如玉囉?”
“你說呢?”
“你該不是為了當年在門外苦等的那個女人吧?她叫什麼名字?”她壓低嗓音。
逸琪!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他心痛不已。
季海玄維持神色平靜,“該開拍了吧,大小姐。你不是還得飛往大陸拍戲嗎?要是今天拍不完,本公司可負擔不起重新排你檔期的時間與金錢損失。”
她站直身子,唇間逸出一陣銀鈐般的輕笑,“放心吧,憑你季大攝影師的能耐,這支廣告沒半天就能搞定了。”
收工後,季海玄好不容易擺脫了Lily的糾纏,一個人駕著車回到集團位於敦商圈的總管理部,直驅個人辦公室。
他的個人辦公室,也曾經是逸琪的。
他環視周遭,當初他特地交代,這裏的裝潢佈置必須和逸琪在時一模一樣﹐只有窗紗由淡淡的桃紅換成了深深的寶藍。
當初他執意要這間辦公室時,季風揚一直反對,嫌這間辦公室格局太小,裝潢又不夠氣派;季風揚原想在樓上特地為他辟一間辦公室,但在他的堅持下作罷。
他之所以回到季家,並非貪圖榮華富貴,更不是為了討好那個冷血的老頭﹐而是為了逸琪。
他知道這是她的希望
她希望他回到季家,還季風揚一個兒子,還海澄一個弟弟,她希望得到良心的自由。他都做到了,為什麼她依舊無消無息?
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前幾天是海澄的忌日。他在墓前整整守了一天一夜,伴著他的,只有一束鮮花和一盒蛋糕。
他是多麼渴望能見到逸琪。三年來,每逢那一天,他都會往墓前足足等上二十四小時,卻從未等到讓他一心一意牽掛的她。
就連海澄忌日,她也不來祭拜。
他該怎麼辦?茫茫人海,他要怎麼樣才能尋得她的蹤影?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氣。
每當回到這間曾屬於她的辦公室,感覺到她曾經存在過的氣息,他總是一陣安慰,卻也惶恐。
他安慰,是因為她仿佛就在他身旁陪著他;他惶恐,是因為這氣息一日比一日淡、一日比一日遠離他。
她真的打算就此消失嗎?就這樣永遠不再出現他面前,就這樣讓他永遠找不著她?
午夜夢回時,他總忍不住想著她究竟身在何處,她是否孤獨一人,還是有某個男人正熱情地愛著她?一念及後者的可能性,他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繃緊,情緒猶如遊走在鋼索上,隨時有不慎跌落的危險。
逸琪……他怕她受盡折磨,又忍不住氣她讓他也受盡折磨。
他幽然長歎,右手不禁撫向隱在上衣裏的鏈子。這串十字架,對他而言代表的已不僅是海澄,同時也是逸琪。
海澄將其中半串給他,而逸琪親手將另半串交給他。這裏有海澄對他的真情﹐也有逸琪漂泊無依的情感以及無盡的悔恨。
他瞇起眼,胸口微微發疼——對他來說﹐這兩者都是重要的﹐都是重要的……
一陣敲門聲解救他免於沉淪往事的痛苦。
“請進。”
他的秘書應聲走了進來。
“總監,這是今天的信件,一些不重要邀請函我都替你先回了。”她在他桌面放下兩疊信件,處理過的和末處理過的。“這兩封好象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沒拆。”
季海玄點點頭,“我自己處理就行了。”
秘書退下後,他拿起兩封信端詳;一封字跡娟秀,署名單一個薇字。
他微微一笑。秘書大概以為是他的某個紅顏知己捎來的信吧,所以不敢擅自拆閱。其實她只是季風揚替他介紹的某位世家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瞥向另一封信。信封是普遍的樣式,字跡很陌生,也沒落款。
會是誰呢?
他拆開信,抽出一張紙質精細,還微微透著香氣的帖子。
是張喜帖。唉,他最怕這些無聊宴會了。
他打開帖子,原先平靜的神情霎時掀起驚濤駭浪,右手指尖緊抓著請帖邊緣,用力得指尖泛白。
他閉上眼,兩秒後又重新張開,仔細地看著喜帖上的地點與人名。
沒錯,他沒看錯。
但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他不允許!絕對不許!
昆明
桑逸琪抱著孩子,驚慌失措地沖出房門,抓住第一個遇見的人。
“李姊,有沒有車子?我需要一輛車。”
“怎麼回事?”被喚為李姊的女人扶住她,“瞧你急成這副模樣。”
“是飛飛,他病了,發高燒,得快點把他送去醫院。”
“這可不巧了。”李姊也慌了起來,“幾輛車子都開出去了,一時之間也尋不出車來。”
“怎麼辦?”桑逸琪著急不已,一面拔腿就跑,“我還是先到外頭好了,或許可以請人順路載一程。”
“別忙!”李姊扯住她衣袖,“這裏離城區有好大一段路,荒郊野外的,難得見著一輛車影。你不如去問問清華那夥人,或許他們有車呢。”
是啊,她竟緊張得連海奇都忘了,她可以請他幫忙的。
“飛飛,你忍一下,媽媽去請叔叔帶我們到醫院去。”她看著懷中小臉通紅、間歇發出呻吟哭泣的兒子,心中一酸,“你放心,就算找不到人幫忙,媽媽用跑的也會把你送到醫院!”
她一路穿廳過廊,慌亂地跑到季海奇房門口,用力敲門。“海奇,我是逸琪,快開門啊!”
沒人響應。
她心一涼,語聲跟著沉了下來,“海奇,拜託你幫個忙吧,我需要你……”
依舊沒有人響應。
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該不會已經去實驗大樓工作了吧?她知道那棟大樓,就在教堂不遠處,她該去那兒找嗎?
對了,或許他是在餐廳用早餐。
她迅速回身﹐邁開步伐奔跑起來,不留神地在轉角處撞上一個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地道著歉。
女人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不是桑小姐嗎?找海奇?”
她一看是路小唯,就像遇著了救星,“海奇呢?路小姐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咦,他不在房裏嗎?”
桑逸琪聞言,一顆涼透的心幾乎結霜。“你也不曉得……”她喃喃地,忽然懇求起路小唯,“路小姐,你們有車吧?我需要一輛車子。”
“有啊。”
“方便借我嗎?拜託你,我得送這個孩子上醫院。”
“可是會開車的人都不在這兒……”
“沒關係,我自己會開,”她急切地,幾近崩潰,“只要借我車子就行了。”
“既然這樣,我來開車吧。”
一個沉穩的嗓音緩緩響起——那是夜夜都在她夢中低迥的嗓音啊!桑逸琪抬起頭,震驚萬分地望向在她面前立定的身影。
她禁不住倒退一步,他正是她夜夜魂牽夢縈、卻又最不想見到的人啊。
為什麼他竟會到了這裏?
路小唯注意到她的震驚,“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海奇的堂哥,專程來看他的。”她怔然不語。
他則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我們早就認識了,路小姐。”
“頂好,省我一番功夫。請隨我來吧。”
路小唯送兩人上車後,季海玄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還記得我吧?”
“海玄……”她細細地,像歎息般地吐出他的名,眼簾卻一徑低垂著,不願向他瞧上一眼。
“你還記得我。”他亦恍如歎息,聲調中除了懷念感傷,似乎還有一點點什麼。
“你怎會來昆明?”
“你說呢?”
她不語,昏睡中的石飛卻在此時發出輕微的呻吟。
“飛飛乖,馬上就到了哦,到了醫院給醫生看過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她將石飛燒燙的臉頰貼向自己,雙手一面輕柔地搖晃著,“你乖乖睡一會兒,沒事的,沒事的……”
季海玄愣愣地看著她溫柔地哄著小孩,一顆心不知不覺地牽緊,“這孩子,這孩子是……”他語音瘖啞,無法說完整個句子。
她咬著唇,“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恍若青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
“快開車!”她命令著。
他定定心神,踩下油門,車子立刻奔向前去。
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開口,“他……也是我的孩子吧?”
她默然不語。
“逸琪,回答我!”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他是我兒子,對不對?”
“……是。”她咬著唇,半帶不願地承認。
“我有一個兒子,”季海玄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有一個兒子……”他瞥向她,“他怎麼了?”
“發燒。”她簡潔地說,嗓子微帶沙啞,“我一早起來才發現。”
“他是早上才發燒嗎?否則半夜應該會哭才是。”
桑逸琪驀地自喉中逸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昨晚我很晚睡,睡得很沉,石飛又一向不怎麼愛哭……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她用力抱緊兒子,一直壓抑的情緒忽然崩潰,淚水一滴滴不爭氣地掉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向我求救……對不起,飛飛,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
他看著她心碎難忍的模樣,不禁心魂震盪。難為她了,這幾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又待在這偏遠的昆明,她一定承受了許多壓力吧?“逸琪,別哭了。他不會有事的,醫院就快到了。”他鎮定的嗓音奇跡般地撫慰了桑逸琪,她深深吸氣,平穩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
“這孩子叫石飛?石頭的石?”他見她神情稍微乎和,淡淡地問。
“桑石飛。”她輕輕應道。
姓桑?這麼說,她不承認石飛是他的兒子了。
他薄唇一抿,一時思潮洶湧。他們沒再說話,直到昆明市立醫院門口。
桑逸琪立刻開門沖向急診處,季海玄停好車子後隨即跟上。
“小姐,麻煩你,我兒子發燒了,得掛急診。”她喘著氣,掩不住焦急。
“證件呢?還有保證金。”
證件?保證金?糟了,她方才急著出門,什麼都忘了帶。
“對不起,以後再補行不行?我沒帶在身上。”
“這可不行,規矩是這樣的。”櫃檯小姐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可是我兒子體溫很高……”
“我說了不行,這兒一切得按規矩來。”
她幾乎氣昏了,心內又是焦急又是憤怒,“你——”
“小姐,要證件吧?我這兒有。”季海玄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櫃檯小姐瞥他一眼,“你誰啊?”
“我是孩子的父親。”他淡淡地說。
桑逸琪心一緊,看著櫃檯小姐接過證件,“臺胞?”
“是的。”
她察看一下證件,“保證金呢?”
“要多少?美金行不行?”
“對不住,我們只收人民幣。”
季海玄掏出皮夾,點了點人民幣大鈔,幸虧還夠應付。
小姐接過大鈔,辦了些必要的手續,終於點點頭,“行了,急診處就在你們右手邊。”
醫生診斷過石飛後,告訴兩人小孩只是一時受了寒發高燒,幸虧來得早沒轉成肺炎。他們這才放下心來,看著醫護人員將石飛轉入兒童病房,為他吊起點滴。
“沒事的,逸琪。”
“嗯。”她輕聲應著,一隻手握著石飛的小手,另一隻手則柔柔地撫著他的額。
“這件事你打算瞞我多久?”季海玄突然發問。
她一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並無意瞞你,我也是離開之後才知道。”
“這些年來,你一直躲在這裏?”
“本來在臺灣,一年前才來到昆明。”
而他在臺灣竟遍尋不著她。
他微微提高語音,“為什麼?逸琪,為什麼躲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麼!”她的語氣亦忍不住激動起來。
“我找你是因為我愛你!”他低喊,積壓許久的情感一下子爆發出來,“我不願意失去你,我害怕再也見不著你!”
她全身僵凝,血液亦仿佛在剎那間凍結,“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放柔了嗓音,“我一直就愛著你。”
“你騙我!”她劇烈地搖頭,“你恨我,恨我害死海澄。”
“我確實怨過你,但我後來想通了。是海澄自願救你的,旁人根本沒資格怪你。就連海澄,他也覺得對不起你。”
“不對不對,海澄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他。我原該還他一條命的,我活該贖罪。”她淚眼蒙矓地望向他,“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是我這十幾年來一直那麼努力,我做了那麼多,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了?”她祈求著,破碎的語音讓人心酸,“為了石飛,我求求你們放過我……”
“這麼說,如果沒有石飛,你真的會尋死?”
她默然不語,算是承認了。
季海玄又憐又痛,又氣又急,“傻逸琪,你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強?你就不能改改自己說一不二的烈性子嗎?”他停頓數秒,“幸好海澄聰明,故意要你把鏈子交給我,否則恐怕你早已自盡了。”
她愣愣地,“什麼意思?”
“逸琪,你知道海澄的用意嗎?”他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他是要你堅強地活下去,更是在向你賠罪。因為他讓你背上了十字架,他知道我們這些傻子會如何的責怪你,而你……更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她屏住氣息,神色因他的這番話而迷惘。
“逸琪,如果我說我再也不怪你了,你相不相信?而且,海藍也不再恨你。”
“海藍?”她怔怔地,“她回來了?”
“是的,前陣子她忽然出現……”他微笑著,“總之她也瞭解自己錯了。至於季風揚,我想他也不會再說什麼了。”
“為什麼?”
“因為我回到季家了。我現在是季海玄。”
她倒抽一口氣,簡直不知如何化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震驚。
“為什麼你肯回去?你那麼恨他……”“因為你。逸琪,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他歎著氣,“我希望你能得到良心的自由,不再束縛自己。”
為什麼?她心中充滿迷惑,他為什麼願意為她做這麼多?
“因為我愛你。”他仿佛看透她眸中的疑問,“這三年來,每逢海澄忌日,我都會到他墳上等你,我知道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癡癡地等著,還帶了蛋糕……可是你卻再也不來了。你怎能如此狠心,看都不來看一眼?”
他到海澄墓旁等地,還帶了蛋糕?她心臟一陣揪緊,“海玄——”
“我不許的,逸琪,絕對不許!”他忽然狂亂地捉住她雙肩,神情激昂,眼眶發紅,“你打算就這樣帶著我的孩子嫁給別人嗎?不可以!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娶你的人是我,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你說什麼呀?海玄。”她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你別再想瞞我!我收到請帖了。該死的海奇!我還以為他是堅貞的基督徒呢,竟然選在天主教堂舉行婚禮……管他在哪里結婚,只要對象是你,我就絕不同意!”他急切地凝視她,“你不會嫁給他吧?逸琪,說你不會!”他瘖啞的嗓音糾結了她的心,“拜託,說你不會……”
“我不懂……”
“我看,就讓我來說明一切吧。”一個充滿笑意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他們兩人同時調轉眸光。
是季海奇。他悠閒地倚在門邊,唇邊勾著濃濃笑意。
“季海奇!”季海玄反應激烈地沖向他,抓住他的衣領,“告訴你,我絕不答應,你休想娶逸琪!”
“我正是要你這句話。”
他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季海玄卻驚呆了。
“海玄,我之所以寄喜帖給你,就是要試試你對逸琪的想法。”
“現在你知道了。”季海玄咬著牙,“我絕不會將她讓給你。”
兩雙屬於季家人的湛深黑眸緊緊對視。
季海奇首先別開眸光,“OK,我退出了。”他瀟灑地攤攤手,“君子有成人之美。”
“什麼?”
“你知道嗎?”季海奇朝他眨眨眼,“逸琪從來就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原來你是故意安排這一切……”季海玄微一凝眉,忽然微笑起來,“海奇,你可把我整慘了。”
“我送你這麼一份大禮,要那麼一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等等,”季海玄像是想起什麼,面容又凝肅起來,“你說你向逸琪求婚是什麼意思?你怎敢將腦筋動到她身上?”
“不會吧?海玄,這麼大醋勁?”季海奇半嘲弄地輕笑一聲,“還不都是逸琪,死都不願回去找你,我又看不慣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泊辛苦,所以才自告奮勇想照顧她嘛。”
“那也輪不到你多事,逸琪有我。”
“哇!”季海奇怪叫一聲,轉向桑逸琪,眸子閃著笑意,“你可慘了,逸琪,嫁給醋勁這麼大的丈夫。”
桑逸琪聞言,緩緩轉過身來,兩道細緻的柳眉斜飛。“誰說我要嫁給他的?”
兩個男人登時傻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毫無表情的容顏。
“怎麼回事?”季海玄著慌了,輕輕按住她的肩,“你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你?”
桑逸琪鎮定地開口,星眸微微閃著淚光,“懷石飛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個小孩是我一個人的。我下定決心獨力撫養他,即使他只有母親,我也要讓他長成一個堅強快樂的男人。你怎麼可以這麼突如其來的……”她忽然抽噎一聲,淚珠不聽話地紛紛跌落,“那我的決心又算什麼?我不需要別人,我有自己……自己就夠了。”
“逸琪!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季海玄將她擁入懷裏,“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就讓我陪你走完人生的下半段,好嗎?”他焦急地察看她的反應,“你不願意嗎?”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今天若不是你幫忙,我跟石飛真不曉得要怎麼辦。可是……”獨自堅強了幾十年,忽然得知有個人可以在一旁陪她,願意與她相互扶持,這感覺太奇怪了,太——令她無法承受了。她忽然回擁他,將頭埋入他胸膛,任淚水沾濕他衣襟。
季海玄仿佛瞭解她的感受,性感的唇角輕揚,“逸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而石飛需要我們兩個……嫁給我吧!逸琪,只要說好。”
她不語,依然悄悄抽著氣。
他溫柔地抱緊她,“逸琪?”
“好……”一聲輕微又模糊的響應自他胸膛處傳來,他心跳一陣失速,不敢確認自己聽到的答案。
他捧起她的臉龐,有些憂慮又充滿希冀地要求,“再說一次。”
她凝睇他良久,眸中還含著淚,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個甜甜的弧度。“好。”
他呼吸一緊,定定地瞧著她,終於,伸出雙手再度將她扣入懷裏。
這是一場相當盛大的婚宴,地點在天母一幢占地寬廣的豪宅,主角是季家子弟。
因為是季家人的婚禮,所以季家人全員到齊,場面難得一見。
就連已去世的季海澄都來了。
季海玄自禮服內袋掏出一串十字架,轉向今晚的女主角,“你說,海澄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們呢?”
桑逸琪接過鏈子,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他真是個好人……他一定會祝福我們。”她將鏈子緊貼在胸口,憶起海澄最後的微笑,“我早知道他不怪我,否則不可能笑得那麼釋然……”
季海玄望向她,嗓音沙啞,“逸琪,其實海澄在你心中一直佔有很特殊的地位吧?這十幾年來,你心底的話只跟他說,委屈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吧?”
“嗯。”
“可是不能是最重要的!”他的眸光忽然緊緊圈住她,“從今以後,你有什麼心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有什麼委屈要第一個向我傾訴,你心裏第一個想到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是海澄!”
她的雙眸不可思議她張大,“海玄,你在吃醋嗎?而且對象是自己的哥哥?”而這個哥哥還是個靈魂。
他倔強地抿緊唇,“即使是海澄,我也不許他與我爭奪你的心。”
她無法說話,只是怔怔地凝住他。
“答應我,你心裏最重要的人只能是我。”
“飛飛呢?你不會連飛飛的醋也要吃吧?”她半取笑的問道。
“飛飛不一樣。”他微笑,“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絕對是不同的。”
“天啊!”她不禁失笑,“我怎麼會答應嫁給你這種男人呢?”
“我這種男人怎樣?”
“個性執拗,氣量又狹窄。第一次見面就把人家的車子給刮傷了,人家上門要賠償費還莫名其妙受一頓羞辱;強吻人家,又拉著人偷偷摸摸就在草地上”她俏臉一紅,忽然住了口。
他嘴角的微笑卻愈勾愈深,緩緩俯向她耳邊挑逗地吹著氣,“就在草地上怎樣?逸琪,反正現在離那裏也不遠,我們不如就……”
“想得美!”她雖然情動,卻嬌嗔地推開他,“像你這種狠心讓人在門外苦等一夜的混蛋,我才不要!”
“那時是我不對。”
“那後來呢?你放著我不管跟別人纏綿一夜也就罷了,幹嘛前陣子還舊情未了,巴巴地替人家拍起寫真集,還專程跑到日本取景?”
“沒辦法,那也是為了答謝她那晚肯陪我演戲嘛。何況我跟她去日本,你和石飛不是一直緊緊跟著?四隻眼睛瞪著我,我還能作怪嗎?”
“啊,”她睨他一眼,“這麼說,是我破壞了季大少爺的機會了。”
“我可沒那麼說。”他黑眸閃閃發光,捉住了她捶向他胸膛的小手。“其實替Lily拍的那些照片只能算是不錯的作品,我替你和石飛拍的那些才真是一流的。這樣吧,乾脆你替我暫代這公關總監的職務,好讓我去籌備另一本攝影集。我連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妻兒》。”
“哈!想把事推給我?我可沒空幫你。二伯母要我跟著夢婷到基金會幫忙,我已經先答應她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老婆,她竟敢不經我同意就擅自借用。”他半開玩笑。
“什麼意思?你當我東西啊,隨人借來用去?”她秀眉挑得老高,“我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誰也管不了。”
“是是是!”他調皮地行了個童軍禮,充滿笑意的臉龐像極了愛撒嬌的小男孩。“我怎麼敢管你?你小辣椒的脾氣比我還倔呢!萬一哪天又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可就慘了。”
“天啊!”桑逸琪說不過他,只能假意掩住臉﹐“我的老公怎麼是這種無賴?真是遇人不淑。”
“反正我就是不如海澄十全十美嘛。”他還鬧脾氣。
她放下雙手,玫瑰色的菱唇勾著淺笑:“是啊﹐你是及不上海澄,只可惜我偏偏就愛你!我就愛你這個總是將我氣得七葷八素,老愛整我、罵我的男人。遇到你算我倒黴,我認栽了——誰教我有被虐待狂,偏愛你這個沒度量的男人。”
“何必一副委屈莫名的樣子?”他微微笑著,點點她嬌俏的鼻尖,“我季海玄哪有膽子虐待你?”
“誰知道!”
她還想抱怨幾句,一陣悠揚的琴聲忽然在星空下回旋流轉,輕輕柔柔地將音符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直觸他們的心靈。
“是海奇。”兩人同時望向會場中央,“他在為我們表演。”
“這音色……真像是琉璃拉出來的。”桑逸琪柔柔低語。
“是呵。”季海玄一聲輕歎,神思悠悠蕩蕩,“她應該也正祝福著我們吧。”
“一定的。”她輕聲應道,握緊他的手。
就像在場每一位賓客一樣,兩人靜靜地聆賞著,低迥不已。
“看見了嗎?琉璃,在場的人是多麼快樂啊,尤其是你哥哥嫂嫂。”
演奏完畢後,季海奇在不絕於耳的掌聲中悄然退下,一個人來到會場角落,隱在灰黑的樹影底下。
“如果你是我的第五元素,那逸琪就是海玄的。”他喃喃對著那個一直存活在他心中的女孩說道,“要不要同我打個賭,賭他們會不會幸福一輩子?”
他停頓數秒,忽然露出淺笑,“不賭嗎?”他合上眼簾,感覺一陣溫熱的氣流悄悄襲向他,裏圍他全身,最後再輕輕覆上他的眼皮。
他靜定不動,感受著這不尋常的溫暖。
然後,他再次張開眼,帶著盈盈笑意的眸光緩緩梭巡周遭。
他的父親,母親,伯父風雲,叔叔風揚,姑姑風笛,哥哥海平,嫂嫂夢婷,堂妹海藍,堂妹夫語莫,最小的堂妹海舲……
然後,是今晚的男女主角。
海玄,逸琪。
再見了。
他在心中悄悄道別,提起黑色琴盒,俊逸的臉龐神釆飛揚。
“走吧,琉璃。我們回昆明去。”
他大踏步,堅定地轉身離去,瀟灑自若,不帶走一片雲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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