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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唐歡 -【千金命不凡】《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0:09     標題: 唐歡 -【千金命不凡】《全文完》

千金命不凡 作者:唐歡

她怎麼被人敲了下腦袋就穿越成古代府尹千金?
還因身為正宗嫡女的妹妹走失,她這養女徹底被嫡母恨上了,
幸虧碰上蘇篤君這傳說中的風雲人物後,人生開始逆轉,
本以為這斯文公子是救美的英雄,卻聽聞他和她弟搞曖昧的傳聞,
不行,弟弟怎能因這醜聞毀了大好前程,得想辦法拆散兩人才好!
可該誇他魅力太強大嗎,否則為何連她這想搞破壞的人也著了他的道?
眼見他苦心主持的文壇被因愛生恨的愛慕者陷害而停辦,
她比他本人更急,不惜得罪高貴的縣主,也要為他洗刷冤屈,
她清楚自己對他的關心過了頭,但她覺得,他對她也是好得沒話說,
當她因管理自家古玩鋪捲進官場的陰私勾當,是他出面解決,
沒想到這一幫,除了他姑母豫國夫人,連皇上都對她好奇得不行,
於是她被趕鴨子上架地成了他未婚妻,皇上還封她為縣主以匹配出色的他,
可當初為安慰嫡母,才和他商量把那與失蹤嫡妹有相同胎記的蘇家丫鬟弄進家,
未料竟是引進一匹野心大的白眼狼,蹭到了義女身分就開始針對她,
甚至頻打蘇篤君主意,妄想同進蘇家門繼續和她做“姊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0:29

第一章 謎團重重的孫府

    今日“小滿”,穀物開始成熟,但顆粒尚未飽滿,謂之小滿。

    未到蕭國之前,孫柔嘉從未如此瞭解過節氣,她這才發現,節氣中只有小滿,沒有大滿,似乎在比喻人生。

    今日按蕭國的風俗,家家戶戶要吃苦菜。春風吹,苦菜長,荒灘野地是糧倉。小滿之日食苦菜,能安心益氣,輕身,耐老。

    未到蕭國之前,孫柔嘉從未吃過苦菜,聽這名字似乎十分苦澀,沒想到,入口的滋味卻苦中帶甘,新鮮脆嫩。

    孫柔嘉發現,在蕭國的這段時日,倒也過得愜意。已至夏初,並不覺得熱,身上的綢緞涼爽,庭院裡樹木清新,偶爾坐在遊廊上看雨,聽著那滴滴答答的聲音,日子便在指尖流淌過去。

    她現在的父親孫仲堯,是蕭國染川的府尹,也就是知府。染川是地處蕭國西南方的一處州府,她的父親可謂是執掌一方政要的權貴。

    孫柔嘉想,自己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經歷了一番生死,卻能投身到這樣的大戶人家,成為了府尹的千金,雖然被困在這一陌生的時空,再也恢復不了原來的身分,不過,能活下來,便知足了。

    “大小姐——”才過了晌午,丫鬟小映便來稟報,“今日夫人從庵裡回來,鞠夫人設了宴,請大小姐和夫人一道兒用晚膳。”

    “知道了,”孫柔嘉道,“幫我回覆鞠姨娘一聲,就說謝謝她了。我生病之後,腦中總是昏昏沉沉的,若有禮數不周之處,小映,你可要提醒我啊。”

    其實,她什麼也不記得了。不,她是對這座府邸裡的人和事一無所知。

    “小姐,”小映立刻提醒,“鞠夫人是老爺的平妻,不該叫姨娘的,該稱太太。”

    “平妻?”孫柔嘉一怔,倒沒料到這府裡的兩位夫人竟是這樣平起平坐的地位。她一直以為,她的母親桑夫人是大房。

    “小姐您雖然是嫡長千金,但鞠夫人那邊可是一位公子,”小映道,“所以,桑夫人和鞠夫人,老爺視為平妻。”

    孫柔嘉點點頭,對了,她還有一個弟弟名叫孫廷毓。這樣看來,蕭國是個母憑子貴的社會,即使她的母親桑夫人先進門,卻因為只生了她一個女兒,膝下無子,就被後進門的鞠夫人壓了一頭。

    難怪桑夫人長年住在庵裡吃齋念佛,只有節氣日才勉強回府,看來,是被氣著了。

    “算起來,我有多久沒見過母親了?”說來也奇怪,她生病的這段日子,桑夫人對她不聞不問,就算是因為與鞠夫人爭風吃醋,也不至於扔下她這個親生女兒不管不顧吧……

    “上次夫人回來,是清明的時候。”小映垂眸道,“算起來,小姐也快兩個月沒見過夫人了。”

    “我病了這大半月,母親也沒捎個話來?”孫柔嘉越發覺得有些蹊蹺。

    小映搖了搖頭,彷佛是怕孫柔嘉難過,又補充道:“小姐,你別多想,自從二小姐失蹤以後,夫人就是如此。都說她因為二小姐的事險些患了失心瘋,如今在庵裡安然住著,也算是菩薩保佑了。”

    對了,她還有個妹妹,名叫孫柔敏。不過,孫柔敏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不見了,據說是去鬧市看花燈,不慎走丟的。

    “父親幾時從京城回來?”孫柔嘉問。

    “京城傳話來,老爺朝中事務繁忙,還要逗留幾日。”

    她父親雖然官職不算大,但看樣子頗得蕭皇器重,三天兩頭奉詔入京。

    “為了大公子的事,老爺也是操碎了心。”小映又道,“聽說昨日還修書回來,叮囑鞠夫人要好好管教大公子呢。”

    “我那弟弟又犯了什麼事?”孫柔嘉好奇道。

    “還能有什麼,”小映一臉神神秘秘,“就是那件……不可說的事。”

    什麼事不可說?孫柔嘉想再追問下去,但為免惹小映起疑,只得打住了。

    這府中看似寧靜平和,然而人與人之間關係複雜,還有諸多舊事的牽扯,孫柔嘉覺得,恐怕以後的日子不會再像她養病的這段時日這般愜意了。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她的魂既然已經入主了孫柔嘉的軀體,頂替了這位染川府尹千金的身分,她,就要好好活下去。

    鞠夫人端坐在膳廳裡,看樣子已等候孫柔嘉多時。她年過四十,依舊是一個清秀的美人,眉眼修長,巧笑倩兮。

    “太太,”孫柔嘉上前,施禮道:“給太太請安。”

    “大小姐不必客氣,”鞠夫人態度十分溫婉,“晚膳已經備好,等你母親從庵裡回來,咱們就開席。”

    “母親還沒回來嗎?”孫柔嘉望向窗外,天色已晚。

    “已經派車去接了,”鞠夫人道,“想來一時半會兒就到,來,咱們先說說話。”

    說實話,孫柔嘉並不討厭鞠夫人,覺得對方生得美,待她又客氣,心中倒是生出許多好感來。不過,若桑夫人與鞠夫人較起勁來,她該站在哪一邊呢?

    按理,她是桑夫人的女兒,該幫著母親才對,但她對桑夫人並無感情,這個冒牌的女兒恐怕是要裝得不像。

    “弟弟今日不在府裡嗎?”孫柔嘉看了看四周,果然不見孫廷毓的影子。

    鞠夫人臉色微沉,提起這個兒子,彷佛有道不盡的煩心事,半晌,她才支吾地答道:“他……去蘇府了。”

    “蘇府?”孫柔嘉不明所以。

    “就是那個……蘇篤君的府邸。”鞠夫人聲音微顫。

    蘇篤君?誰啊?為何鞠夫人說到這個名字,竟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廷毓長大了,不太聽我的話了,”鞠夫人眼中哀慟,“他與你自幼感情就好,有空替我勸勸他吧……”

    孫柔嘉頗頭疼,她倒是願意幫忙,可是該勸什麼呢?她連這母子兩人鬧什麼矛盾都不太清楚。然而,她還是點了點頭,“我會的。”

    這府中的諸多事她還需一一仔細打聽,暫時不便顯山露水。

    “對了,”鞠夫人又道:“前兩天,我得了一串白玉佛珠,想著送給你母親正好。”

    婢女上前,打開一隻匣子,鞠夫人把那佛珠取出來,遞到孫柔嘉手中。

    “你看看,這是上好的白玉呢。”她道。

    果然,孫柔嘉拿著這白玉佛珠只覺觸手生涼,溫潤光滑,輕輕握著就叫人心底驟然平靜,確實是好物。

    “太太不如親手交給我母親。這是您送的禮,正好讓她知曉您對她的關心。”孫柔嘉想著,這兩位夫人的關係和睦最要緊。

    鞠夫人卻微笑道:“傻孩子,就得說是你送的才好,免得你母親回來,又對你發脾氣。”

    咦?此話怎講?她母親不對情敵發脾氣,反倒會刁難她這個親生女兒?孫柔嘉迷惑地發怔。

    鞠夫人倒是誤會了她此刻的心情,開口安撫,“你也別難過,畢竟你母親好不容易才生下柔敏,誰想孩子方養到六歲,便走丟了……今天又是柔敏的生辰。”

    今天是她那個失蹤的妹妹生日嗎?

    “我懂得的,”孫柔嘉連忙道:“母親憶起妹妹,難免心情不佳。”

    “說起來,你才是孫家的福星,”鞠夫人又道:“當初你母親把你從遠房接來,沒過兩年便有了柔敏,我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有了廷毓,連庵裡的師太都說,是你給咱們孫家帶來了子嗣緣。你母親怎麼能責怪你呢?我都看不下去——”

    什麼,她是從遠房接來的,並非桑夫人親生?!雖不至於如晴天霹靂,但這著實讓孫柔嘉震驚。

    “當初……”她清咳了兩聲,遲疑地問道:“母親是怎麼想到要把我從遠房接來的?”

    “那時候,你母親與我一前一後進了孫家的門,可始終沒有身孕,正好你母親遠房有個表妹剛誕下你便去世了,庵裡的師太替你算了命,說你會帶旺孫家。於是,你母親便與老爺商量,收養了你。”

    弄了半天,她這孫家大小姐還真是個冒牌貨,難怪她病了這麼久,孫仲堯一直忙於政務,沒來看過她,桑夫人也對她不管不顧。原來,她真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

    本來她還慶倖自己投生還得不錯,誰料想這身世有幾分可憐。

    “對了,上次你去踏青,怎麼好端端的從岩石上摔下來?還病了一場,真可憐。”鞠夫人憐惜地看著她,“如今頭還暈嗎?聽說有些事情,你都想不起來了?”

    “已經大好了,”孫柔嘉連忙掩飾道,“雖然有些糊塗,但大事還是記得的。”

    半個月前,她還是一名法律系的學生,正值大四,在律師事務所實習。正好遇到一樁民事糾紛的小官司,她被派去調查取證,然而當事人無理取鬧,與她發生了衝突,她的後腦被當事人重擊了一下,頓時失去了知覺。等她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竟來到了這古代的蕭國,成為了染川府尹的千金。

    事已至此,她只好接受現實,本打算好好扮演孫柔嘉,然而聽了鞠夫人這番話,她發現這齣戲未必好演。

    她正發怔,忽然聽到婢女來報——

    “夫人,桑夫人的車馬已經到門口了。”

    “你母親回來了。”鞠夫人連忙起身,“來,咱們一道去迎接她吧。”

    孫柔嘉微笑著頷首,與鞠夫人步出膳廳,行至花園垂藤的拱門處,便見數名僕婢擁著一位貴婦,款款而來。

    想必這便是桑夫人吧。看樣子,桑夫人比鞠夫人略長幾歲,相貌不及鞠夫人美麗,一身深色綢衫顯得頗為老氣,所幸氣質還算高雅。

    “姊姊,”鞠夫人上前,與之執手道:“可盼得你回來了,飯菜已經備好,姊姊可餓了?”

    “今天沒什麼胃口。”桑夫人淡淡答道,“多謝妹妹記掛。”

    稍稍抬了一下眼眸,桑夫人的目光落在孫柔嘉身上,原先的冷淡增添了一分凜冽,孫柔嘉心裡不由輕顫。

    “母親,”孫柔嘉上前喚道,“母親路上可辛苦?”

    “從庵裡到家裡,不過一個時辰,談不上什麼辛苦不辛苦。”桑夫人答道。

    果然,桑夫人很不待見她。但這態度也過分生硬了,就算不是親生女兒,也不至於如此啊……

    “大小姐尋了一串上好的佛珠要送給姊姊呢。”鞠夫人在一旁緩解氣氛,並向孫柔嘉使了個眼色。

    “哦,對了,這串白玉佛珠,想來母親會喜歡。”孫柔嘉主動上前,捧出那串佛珠。

    桑夫人冷眼看著這分明是討她歡心的禮物,然而整張臉依舊僵著,彷佛絲毫不願意領情。

    孫柔嘉心下更覺得彆扭,桑夫人對她似有深仇大恨一般,這究竟怎麼了?莫非二女兒失蹤了,就把氣都撒在她的頭上?好沒道理……

    “姊姊,先用晚膳吧,”鞠夫人的笑容也略微尷尬,“今日習俗,該吃苦菜,不過廚子特製的苦菜湯和苦菜糕都是十分可口,一點也不苦。”

    “菜不苦,我心裡苦。”桑夫人卻道,“也不知我那可憐的柔敏現在淪落到了何處……她如今也該跟廷毓一般大了。”

    “姊姊,師太也說了,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柔敏被好人家收養,正過著好日子呢。”鞠夫人開解道。

    “話雖如此,可一日沒尋到她,沒親眼看到她,我這心裡就像針戳似的。”桑夫人眼中泛起淚光,“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鞠夫人似乎想再安慰,卻無從開口了。

    “這串佛珠,你既然尋了來,就留著自己用吧。”桑夫人忽然對孫柔嘉道。

    “我?”孫柔嘉一怔,不解其意,“這佛珠本是要送給母親的……”

    桑夫人冷冷地道:“從今天開始,你也修佛吧,替你妹妹多祈些福。別的不會,每日念阿彌陀佛總該會吧?”

    “女兒……”孫柔嘉不置可否。

    “唯有如此,才能贖你的罪。”桑夫人扔出更令她驚愕的一句話。

    這話著實古怪,孫柔敏走丟了與她何干?為何要她來贖罪?

    孫柔嘉只覺得舊事如同一團迷霧,她看不清,也繞不開。她陷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裡,像墜入蛛網,被縛住了手腳,連腦子都迷茫了……

    河堤上一串花燈猶如明珠一般,在黑夜中顯得特別璀璨,她看見一個紅衣小女孩站在花燈下,正對她咯咯地笑。紅衣、花燈相互輝映,她的眼睛彷佛被刺痛了似的,心中亦有烈焰在灼燒……

    那個小女孩是誰?為何會讓她如此難過?她的腦海中,為何會生出這樣一段記憶?

    孫柔嘉從夢中醒來,香汗涔涔,此刻的她像是從前的自己,又感覺有哪裡不太一樣。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彷佛住著不只一個靈魂,總在半夢半醒之間,相互角力。

    難道,從前孫柔嘉的魂魄並沒有完全消散?只不過藏在她體內一個隱蔽的角落裡,唯有夜半時分才偶爾覺醒?

    咚!

    有什麼忽然打在她的窗櫺上,嚇了她一跳。

    是風嗎?不,彷佛不太像……倒像小石子擊窗的聲音。

    咚!

    那聲響又突如其來第二下,孫柔嘉不得不披衣而起,推窗探望。丫鬟們已經睡熟了,此刻整個院落靜悄悄的,圓白的月亮掛在天際,連一絲風兒也沒有。

    “長姊!”有人低聲喚她。

    誰?!這大半夜冷不防的出聲,差點把她的三魂七魄嚇飛。

    好半晌,她凝聚目光,才看清那窗影處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這少年生得頗為俊美,不過眼中滿是惡作劇般的頑皮神情。

    “長姊,你的病好些了嗎?”對方笑道:“怎麼像是不認得弟弟似的?”

    孫柔嘉眨眨眼,弟弟?這少年便是孫廷毓嗎?嗯……看他的年紀約十六、七歲,應該就是了。

    “這麼晚了,你才回來?”她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姊姊的架式道:“小心你母親罰你!”

    “我母親早就習慣了,如今罵都懶得罵了。”孫廷毓輕輕一躍,跳到窗臺上,倚窗而坐,嬉皮笑臉的。

    “別坐在這兒啊,”孫柔嘉連忙道:“來,快進屋來。”

    孫廷毓道:“我剛喝了酒,怕熏了長姊的屋子,就坐這兒吧,咱們一塊兒看看月亮,聊會兒天。”

    “你這孩子,年紀輕輕喝什麼酒啊?”孫柔嘉覺得他倒不討厭,還頗有些趣味,也樂於跟他多聊幾句。

    “篤君哥哥家裡的藏酒可了得呢,”孫廷毓樂道:“改天帶長姊你也去喝兩杯,難道長姊你不喜歡喝酒?”

    她……從前喜歡喝酒嗎?孫柔嘉一怔,發現自己真的不能亂說話,言多必失,隨時會露餡。

    “你母親叫我勸勸你,別整天到處亂跑。”孫柔嘉只得道。

    “我就知道,母親不喜歡我與篤君哥哥來往。”孫廷毓眉一沉,“外面那些無稽之談,也虧了她相信,簡直愚昧!”

    這話讓孫柔嘉疑惑,什麼無稽之談?這個……篤君哥哥是孫廷毓的朋友嗎?為何鞠夫人要阻止兩人來往?

    對了,那人是叫蘇篤君吧,先前好像聽鞠夫人提過。

    “你母親希望你好好念書,”孫柔嘉斟酌道,“蘇先生家裡藏酒太多,怕耽誤了你。”

    “哼,她不就是聽信了那些風言風語嗎?那些謠言玷污了篤君哥哥,也褻瀆了我倆的友情。”孫廷毓忿忿不平地道:“篤君哥哥是染川名士,十五歲便寫出了天下聞名的《崎歸》,如今身為清縣縣尹,得皇上賞識。這樣的人,母親卻不讓我與他來往,可笑!”

    這麼說起來,這個蘇篤君倒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為何會讓鞠夫人如此警戒?孫柔嘉百思不得其解。

    “廷毓,改天帶長姊一道去見見你那位篤君哥哥吧。”她開口道,“既然你說他家的酒好喝,那就去喝兩杯。”

    有些事情她不能當面問孫廷毓,只得自己去弄清楚了。

    “好啊,”孫廷毓不疑有他,當下興高采烈地道:“不過篤君哥哥身為清縣縣尹,平時並不在城裡,不如我帶長姊去清縣玩吧!反正也就半日路程。”

    她也想趁機領略一下染川的風土人情,自然樂得答應,“那就說定了,咱們過幾日便去吧。”

    “何必過幾日,明日便去,如何?”孫廷毓越發來了興頭。

    “明日……”孫柔嘉有些遲疑,“我母親難得從庵裡回來,總得陪陪她。”

    “哦,對了,太太回來了。”孫廷毓道:“長姊是得好好陪陪她,以免她又對你發脾氣。”

    孫柔嘉心中暗笑,呵,他們姊弟兩人互相稱呼對方的母親為“太太”,聽著頗為好笑。果然是大戶人家,就算再親近,也得遵守這生分的禮數。

    “母親每次看到我,總是不太高興……”她忽然想到,似乎可以從孫廷毓這裡打聽到一些事,譬如關於桑夫人對她那詭異的態度。

    “這也難怪,”孫廷毓歎了一口氣,“誰讓二姊走丟了呢。”

    “這些年來,母親待我……就像仇人一般。”孫柔嘉細細觀察著孫廷毓臉上的神色。

    “長姊,你也別太介懷,”孫廷毓安慰道:“都怪應嬤嬤,整天胡說八道,亂嚼舌根。她自己沒看護好二姊,把人弄丟了,卻把錯推到你身上……”

    怎麼,當年孫柔敏失蹤的事與她有關嗎?孫柔嘉一怔,胸中彷佛被什麼擊打了一下,腦海中那關於花燈與紅衣小女孩的畫面,一幕又一幕模糊地閃現。

    難道,那便是……孫柔敏?

    “應嬤嬤究竟是怎麼說的?”她連忙追問,“她在背地裡是怎麼議論我的?”

    “長姊,”孫廷毓緩聲道:“你聽了不要生氣,府裡的下人都這樣,特別是那些婆子,越老越壞,她們也時常編派我,我都懶得治她們。”

    “她們到底說了什麼?”孫柔嘉一顆心被提了起來,怦怦直跳。

    “還不就是二姊是被長姊你弄丟的唄。”孫廷毓忿忿不平,“也不想想,當年長姊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哪裡有這能耐?一起去看花燈,二姊走丟了就怪到長姊頭上,這些婆子怎麼不說是她們自己沒盡職?”

    是她……弄丟了孫柔敏?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傳言?孫柔嘉啞聲道:“柔敏是我妹妹,再怎麼樣我也不會……”

    難不成,那些嬤嬤是懷疑她嫉妒孫柔敏,因為她並非桑夫人親生,所以就懷疑她?但她當年只有八歲啊,八歲的孩子哪會這般惡毒?

    “長姊,別難過了,”孫廷毓道:“改天我把這些婆子都抓起來,痛打一頓替你出氣!”

    孫柔嘉聽了忍不住笑,呵,這個弟弟倒是挺向著她的,想來兩人從前的感情應該很好吧。

    她並不打算找誰出氣,只不過關於孫柔敏失蹤一事,倒是勾起她的好奇,無論如何,她要調查清楚。

    為了瞭解她的過去,或者,為了證明她的清白,她都得查清楚。或許算是職業病吧,誰讓她大學讀的法律系呢?

    又或許,她的身體裡果然還殘存著從前的魂魄,這讓她本能地想去追究真相,容不得自己受半點冤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0:45

第二章 蘇家公子的八卦

    乘著馬車出門,在這樣融暖的初夏,煦日輕灑,心情也變得明媚。孫柔嘉覺得,這是她到蕭國以來最愉悅的一天。

    彷佛回到了大學的時候,她和同學去露營也是這樣的天氣,和風吹動長髮,曠野中全是花草的味道。

    孫柔嘉掀開車簾,對騎著白馬的弟弟道:“廷毓,找個地方,咱們歇一歇吧。”

    “怎麼,長姊坐車累了?”孫廷毓笑說,“記得從前長姊就不喜歡坐車,覺得顛得慌。”

    是嗎?從前她果真是個嬌小姐,坐馬車也能暈車。孫柔嘉道:“我不過覺得這沿途的景致不錯,此處離清縣應該不遠了吧?咱們先歇一歇,別走太快。”

    好不容易出一趟門,她想逛上一逛,悠然欣賞這蕭國的山川雲樹,這樣的閒暇不可多得。

    “這裡就是清縣地界了,”孫廷毓道:“天色還早,咱們可晚一些再進縣城。這附近有條金河,長姊想去看看嗎?”

    “金河?”孫柔嘉眨眼,“這名字取得俗氣了些。”

    “這名字取得貼切得很呢,”孫廷毓神秘一笑,“長姊瞧了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孫柔嘉有些費解。

    她跳下馬車,發現足下都是圓滑的小石子,險些摔一跤,小映連忙攙著她。孫廷毓帶著小廝在前邊引路,她便踏著繡花鞋蹣跚地走著,來到了河邊。

    終於,她恍然大悟為什麼這裡叫做“金河”,名副其實,整條河金燦燦的,是因為陽光的折射嗎?彷佛又不太像。

    藍天下,碧樹林中,忽然蜿蜒而出一條這樣的河,而且就像星空落入了凡間,在豔日之中有種奪人目光的驚豔。

    “好漂亮啊——”孫柔嘉輕歎一口氣,沉醉地道:“河水怎麼會是金色的?”

    “因為河裡的沙。”孫廷毓答道。

    “沙?”孫柔嘉一怔。

    “長姊,你掬一把河沙瞧瞧。”孫廷毓笑笑。

    孫柔嘉蹲下身子,伸手探入河中,捧起一把沙,只見沙子果然是金色的,不,並非整抔土全是純金的顏色,而是有無數金色的碎屑摻雜在其中。

    “金沙。”孫廷毓道。

    孫柔嘉吃了一驚,“你是說……這沙子裡真有金子?”

    “對啊,那星星點點的,就是金子屑。”孫廷毓點頭,“染川盛產金礦,而清縣便是其中之重地。”

    孫柔嘉久久不能回過神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金沙呢,原來長這個樣子。”

    “那邊就是礦山,”孫廷毓往北方一指,“河水自金礦處沖刷而下,千百年來,河沙中便積澱了許多碎金,所以在陽光照耀下河水彷佛也染成了金色。”

    “那住在清縣的老百姓豈不發財了?”孫柔嘉道:“隨便在這河裡抓幾把沙子,就能糊口度日了。”

    “倒是沒有百姓這樣做。”孫廷毓搖頭。

    “為何?”孫柔嘉詫異,這清縣的百姓品格難道竟如此高尚,沒人貪財?

    “說來複雜。”孫廷毓歎了聲,“長姊,你歇一會兒,我與小廝回馬車上取些點心和水來。”

    “乖弟弟。”孫柔嘉心中暗暗點頭,難得他身為男孩子,竟這樣體貼,若在現代一定是個暖男,不愁找不到女朋友。

    孫廷毓帶著小廝去了馬車那邊,孫柔嘉望著河中的金沙,心念微動。

    假如掬一把回去,裝在玻璃瓶子裡,肯定漂亮得緊,或者還能做成一個沙漏。雖然這個時代沒有如現代透明度高的玻璃,不過她房裡倒有一個半透明的琉璃盞。

    生平第一次看到金沙,不帶一些留念,實在有些可惜。如此想著,孫柔嘉便起身上前,走到在那河灘金光最璀璨之處,用絹帕兜起滿滿一抔的沙。

    嗖——

    忽然,彷佛銳器破空的聲音傳來,有什麼劃過她的肩膀,她身子一麻,隨後就是肩上傳來猛烈的劇痛。

    她怔怔地低下頭,發現鮮血沿著手臂汩汩流下,而一枝箭正插在她的肩頭,且深度不淺。

    “小姐!”小映大叫一聲,撲到了她的身側,慌慌張張將她扶住。

    孫柔嘉有些茫然,也不知這箭是從何而來,怎麼無端端的射中了她……

    “你們兩個,打哪兒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孫柔嘉看到一名彪形大漢自河灘不遠處的大石上跳下來,手裡正舉著弓箭。

    “是你傷了我們家小姐?”小映氣憤地質問,“好好的,為何傷人?”

    “凡盜取河中金沙者,殺無赦!”彪形大漢沉著臉道。

    盜取?孫柔嘉霎時明白了,這大漢是把她當賊了,想必他就是守礦者。

    難怪剛才孫廷毓說,清縣的百姓都不曾擅取金沙,想來有這樣兇悍的守礦者,誰也不敢靠近吧?

    “這位大哥……”孫柔嘉強忍著害怕道,“我們只是路過,瞧著這沙子極美,想把玩一二,你誤會了。”要真承認自己想拿,這人絕不會放過她。

    “哼,誤會?”大漢不依不饒,“若不是被我發現,你們就逃了!”

    “你這個人,為何如此蠻橫無理?”小映嚷道,“我家小姐是何等身分,會稀罕你這些破沙子?”

    “我親眼瞧見的,”大漢指了指孫柔嘉,“不然你說她那帕子裡兜的是什麼?還說不是偷!”

    “就這麼一點兒,也算是偷?”小映不服地道。

    “就算只有一粒,也是偷。”大漢瞪著孫柔嘉,“不如我把你們兩個逮回去,交給我家主人發落。”

    “你敢!”小映大叫,“來人!快來人!強盜——這裡有強盜——”

    孫柔嘉心下一緊,覺得這大漢小題大做,恐怕並非守礦者那麼簡單。若是盜匪,藉口她偷金沙將她們擄了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救命——”她不由得也高聲喊道:“廷毓!救命——”

    “小婊子,別嚷!”那大漢臉一沉,目露凶光,上前就給了小映一個狠狠的巴掌,隨後身子一轉,一雙粗礪的手便朝孫柔嘉襲來。

    孫柔嘉害怕地閉上了眼睛,此刻她肩上有傷口,微微動彈就痛得無法呼吸,別說逃走,就算是站起來她都無力支持……

    “住手!”忽然,又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但不同於守礦的大漢,這男子聲音頗為清朗,沉著又帶著些肅然,似乎與這粗魯大漢並非一路人。

    孫柔嘉略略睜目,看到一匹白馬揚蹄而來,馬背上坐著一白衣公子,雖是素淨打扮,但衣袖處有上等銀絲刺繡的雲紋,在陽光下隱隱發亮,一看便知此人應是貴胄。他頭髮以玉冠束起,玉冠潔白溫潤,襯得他一張臉格外俊朗。

    在這樣的險境之中,忽然看到這樣的人物,孫柔嘉覺得自己彷佛在作夢一般。

    “大人!”那彪形大漢認得這男子,態度變得恭敬,連忙上前給白衣男子行了個禮。

    難不成,這就是守礦者的主人?孫柔嘉很好奇這古代的礦產到底歸屬何人,是歸皇帝所有,還是歸開礦的老闆?

    “你為何刁難這兩名女子?”白衣男子問那彪形大漢。

    “回大人,並非小的故意刁難她們,而是她們想盜取這河中金沙。”彪形大漢答道。

    “你胡說!”小映搶白道:“我們家小姐是用手帕盛了些沙子來玩,這便算偷?”

    白衣男子瞧了瞧小映,又瞧了瞧孫柔嘉,目光落在孫柔嘉肩上的傷處。

    “誰允許你擅自傷人的?”白衣男子臉色一凜,對那彪形大漢厲聲道,“你們主人讓爾等來守礦,若真遇到了賊人,逮到送至縣衙便是。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人,附近的百姓都不敢靠近這金河,這行徑與悍匪有何兩樣?”

    “大人……”彪形大漢緊張地討饒,“小的不敢,她們真的是想偷金沙……”

    “行了!”白衣男子打斷他,“兩個柔弱的姑娘家能偷多少?你當我愚昧,很好糊弄是不是?”

    “小的不敢……不敢……”彪形大漢終於服軟地低下了頭。

    “好了,今日之事,不必羅唆,”白衣男子對那彪形大漢道:“你回去吧,等你家主人來清縣之時,我再去拜會。”

    “是。”彪形大漢老老實實地答道。

    孫柔嘉聽著這對話,想來這男子並非這守礦者的主人,那他究竟是誰呢?為何這大漢竟懼他三分,且他與守礦者的主人似乎頗為熟識。

    “兩位姑娘,受驚了,”待大漢走後,白衣男子拱手道:“你們也是清縣人?在下可送你們歸家。”

    “多謝公子,”孫柔嘉微微笑,“我們只是路過,不過近幾日要在清縣駐足,舍弟就在附近,不勞公子相送。”

    “令弟就在附近?”白衣男子一怔,“為何方才卻不見他現身?”

    “他……”孫柔嘉正想回答,就見孫廷毓引著小廝匆匆奔跑而來。

    “長姊!”孫廷毓氣喘吁吁地道:“長姊,出什麼事了?方才怎麼聽到呼救聲——你、你怎麼受傷了?”

    “廷毓?”白衣男子詫異地喚道。

    孫廷毓亦是錯愕,意外地瞪著那白衣男子,“篤君哥哥!”

    孫柔嘉聽聞這聲呼喚,大為吃驚,篤君哥哥……他就是傳說的蘇篤君?清縣縣尹,廷毓的摯友?

    突然間她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痛楚,讓她一陣暈眩,霎時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最後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縣衙的後面有一座小院,本是給各任縣尹的家眷居住,但蘇篤君尚未成親,這院落就一直空著,此刻正好打掃出來,讓孫柔嘉療傷,她昏厥一事可把眾人嚇得不輕。

    孫柔嘉在床上養了幾日,敷了蘇篤君贈的金創藥,傷口漸漸痊癒。雖然遭遇了這無妄之災,但她很喜歡這座清雅的小院,在此多住一些日子倒也無妨。

    初夏傍晚時常下雨,孫柔嘉喜歡坐在窗邊,聽雨打芭蕉葉的聲音。蘇篤君還特意叫婢女在她屋裡點了怡神香,有著非常清新的花果香氣,稍稍一聞,心情就會一點一點好起來。

    “小姐,這清縣的石榴可真是又大又甜。”小映把鮮紅透明的石榴籽剝出來,盛在盤子裡,加上一些碎冰,供孫柔嘉用銀勺舀著吃。

    “你現在跟這縣衙的人都處得很熟了?”孫柔嘉笑盈盈地問道。

    “嗯,廚房的嬤嬤、打雜的小婢、跑腿的小廝都很熟了。”小映得意地道。

    “蘇公子到底是什麼出身?”孫柔嘉接著問道,“怎麼年紀輕輕就能做得這清縣縣尹?”

    小映奇怪地問:“蘇公子是染川名士,詩名滿天下,如何做不得縣尹?”

    孫柔嘉眉間若有所思,“普通的縣尹倒也罷了,但這清縣可不同尋常,這裡可是產金礦的地方,如此重要之地,朝廷會隨便派人來治理?”

    “這倒也是……”小映雖然不懂朝政,但大道理還是懂得的,“聽聞蘇公子的姑母很尊貴,被皇上封為豫國夫人,大概蘇公子也是因此而受益吧。”

    “哦?”孫柔嘉一怔。所謂豫國夫人是多高的頭銜,她暫時不太明白,但不打緊,她會慢慢弄明白。

    孫柔嘉又道:“蘇公子既然出身高貴,有才學,又有官位,為何咱們家裡不允許廷毓跟他來往?”

    小映瞪大眼睛,錯愕道:“小姐忘了?”

    “什麼?”孫柔嘉裝傻。

    “上次奴婢跟你提過的。”小映道。

    “我病了那一場,什麼都不記得了,”孫柔嘉故意扶著額道,“你從前跟我提過什麼?”

    “就是蘇公子與咱們家大公子……”小映有些難以啟齒,“同宿同眠的事……”

    “那又如何?”孫柔嘉依舊不解,男子共睡一榻也不是罕事。

    “那個……龍陽什麼好,”小映道,“斷袖什麼癖,小姐可懂得?”

    孫柔嘉呆了一呆,是說這兩人是同志嗎?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從前耽美小說看得多了,她倒是不以為意,只不過在這保守的古代,要真遇到這樣的事,只怕就沒那麼多樂趣了。

    “小姐,府裡為了這件事都愁死了,你還笑?”小映著急道。

    “兩個男子就算同宿同眠,也屬正常,或許出自兄弟友情,”孫柔嘉安撫她,“我看是你們想多了。”

    小映似是不相信,“蘇公子二十好幾了,還沒成親,媒人都快把他家的門檻踏破了,他就是不肯娶。”

    “哦?”孫柔嘉暗道,這倒是有點可疑。

    “鞠夫人就怕大公子跟著他會被帶壞了。”小映補充道。

    “傳言只是猜測而已,未必可信,”孫柔嘉搖搖手道:“如今我們住在蘇公子府裡,是客人,要知禮數,有些話可不能亂講。”

    “這個奴婢懂得。”小映連連點頭。

    “孫小姐——”忽然,門外響起婆子的聲音。

    小映立刻噤了聲,掀簾而出,換上盈盈笑臉道:“楊嬤嬤啊,請進,快請進。”

    楊嬤嬤是蘇篤君身邊的管事,平素一直在前面縣衙內當差,今天也不知為何,會忽然到訪。

    孫柔嘉發現,她並非獨自前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鬟。那丫鬟穿著蜜藕色衣裳,長得頗為清秀,不過她一身濕漉漉的,彷佛剛剛淋了雨。

    孫柔嘉亦笑道:“嬤嬤又是送東西過來的嗎?這兒什麼也不缺,蘇公子太客氣了。”

    楊嬤嬤指著身後那丫鬟道:“公子怕孫小姐這裡缺人手,便差了個人給小映姑娘使喚。”

    小映一愣,“嬤嬤,我忙得過來。”

    “這丫頭名叫小暖,”楊嬤嬤卻繼續道:“這院子裡有什麼打雜的事務都交給她吧,掃地澆花之類,小映姑娘一個人可忙不過來。”

    孫柔嘉心下詫異,仔細打量那丫鬟,怎麼看也不像個粗使的婢女,或許因為她生得太過漂亮,或許因為她的衣著甚是講究……總之,看著她頭上還戴著支精細的銀簪子,應該算得上是上等丫鬟。

    楊嬤嬤又道:“後面有空屋子,你自己去收拾吧,這些日子便在這裡伺候。”

    那丫鬟神情楚楚可憐,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不敢反抗,只低著頭,默默退下去了。

    孫柔嘉瞧著她的背影,心中琢磨著,好一番玩味。

    “嬤嬤,”她抬眸問:“外面又下雨了?”

    “啊?”楊嬤嬤一時沒反應過來,“雨早停了。”

    孫柔嘉暗指小暖離開的方向,“你們過來的時候沒撐傘嗎?怎麼我看那小暖姑娘身上濕漉漉的?”

    “她啊……”楊嬤嬤尷尬的笑,“她被公子罰了,跪在院中半日,所以淋了雨。”

    “原來是為了處罰她,才讓她來這裡的?”孫柔嘉道。

    楊嬤嬤連忙道:“小姐別誤會,確實是怕小姐這裡缺人。”

    “她到底犯了什麼過錯?”孫柔嘉趁機問:“你們公子平素和善,怎麼也不像是會處罰下人的。”

    “唉,怪不得我家公子,”楊嬤嬤有些難以啟齒,“都是這丫鬟……心太高了。”

    “到底怎麼了?”孫柔嘉越發好奇,“嬤嬤,你不跟我說實話,這人我可不敢收。”

    “這……”楊嬤嬤猶豫再三,終於開口道:“其實也不算什麼秘密,我們公子尚未婚配,漂亮丫鬟擺在跟前,總不太方便。”

    “這話可怪了,”一旁的小映亦忍不住道,“漂亮丫鬟蘇公子若是喜歡,納為房裡人也不打緊啊。”

    楊嬤嬤搖搖頭,“我們公子一向守禮,總說在正室夫人進門前不宜有其他女人,素來也不近女色。”

    孫柔嘉與小映相互看了一眼,憶及方才兩人私下談論蘇篤君的話題,彼此心中都有了些領悟。

    孫柔嘉莞爾道,“蘇公子怕是眼光太高了,二十多歲尚未娶婚,這在咱們蕭國也屬罕見的了。”

    “可不是嘛,”楊嬤嬤歎了一口氣,“也不知他喜歡怎樣的女子……昨晚這小暖打扮了一番,本想去親近公子,卻被他罰了跪,打發到這裡來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了。孫柔嘉掩嘴笑。

    “嬤嬤別擔心,姻緣天註定,是蘇公子的緣分未到罷了,我們會好好照顧小暖的,嬤嬤放心去吧。”

    傳說蘇篤君有龍陽之好,方才還覺得或許以訛傳訛,但現下看來,嬌俏佳人在側卻不動心,難怪惹人懷疑。

    孫柔嘉心想,雖然她不歧視同志,可看鞠夫人及小映的態度即可知道,蕭國人並不能接受這種事,為避免孫廷毓越陷越深,日後痛苦,她還是找機會早早將這份不被容許的戀情幼苗扼殺了才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1:04

第三章 隱逸壇盛會

    孫柔嘉穿過圓拱門,遠遠的,便看到蘇篤君與孫廷毓坐在廊階上喝酒。

    兩人皆身著白色的中衣,髮髻垂散,一派慵懶愜意,這兩人在一起倒也賞心悅目,皆是清俊男子,坐在這有各式花草的庭院裡談笑暢快,良辰美景也不過如此。

    孫柔嘉本想上前,卻忽然覺得不便打擾,便退到青羅蔓蔓處,猶豫了片刻,正巧聽到兩人的對話。

    蘇篤君吟誦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他的聲音帶著醉意,比平時低沉沙啞了一些,卻格外動聽,彷佛夜風吹過紗簾,暗香浮動。

    孫廷毓笑道,“篤君哥哥,聽這詩句,彷佛你是在想念心上人呢。”

    “這是前朝的詩,並非我所作。”蘇篤君亦笑答,“不過,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句。”

    “哪一句?”孫廷毓問,“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蘇篤君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這有什麼特別嗎?”孫廷毓不解。

    蘇篤君解釋,“妍姿巧笑的女子,世間多見,和媚心腸的女子卻不多見。”

    孫廷毓聽後撫掌讚歎道:“篤君哥哥說得極是!世間女子,美貌者多矣、藝高者也不少,且兩者可經由後天雕琢精進,唯品德心性加者最為難得。”

    蘇篤君不答,只點了點頭。

    “難怪篤君哥哥不願意成親,”孫廷毓恍然大悟,“原來是一直遇不到這樣的女子。”

    蘇篤君卻搖搖手,“我幾時說過不成親是這個原因了?你也說了,和媚者,世間罕見,我豈會抱此奢望?”

    這兩人什麼意思?言語間一來一往的,在相互試探嗎?孫柔嘉彷佛聽到一對小情侶在調情,不由想難怪鞠夫人會這樣緊張,兩人互動間確實曖昧了些。

    “那是因為什麼?”孫廷毓追問。

    蘇篤君卻沉默了,只道:“說來話長……”

    孫廷毓卻不甘地追問:“究竟因為什麼?聽聞慕容縣主對哥哥你一往情深,這位縣主可算得和媚心腸?”

    蘇篤君答道:“縣主身分高貴,我官職低微,不敢高攀。”

    “哥哥謙虛過甚了,”孫廷毓笑道:“依我看,十個縣主也配不上哥哥你啊——”

    忽然一陣風來,吹得樹影搖動,蘇篤君抬眸,正巧看見孫柔嘉的匿身處,不由微微一怔,“孫小姐?”

    迫不得已,孫柔嘉只好自藤蔓後走了出來,盈盈笑道:“廷毓,你又偷偷喝酒了!”

    孫廷毓嚇了一跳,連忙踉蹌地站起來,發現自己衣衫不整,不由得微微臉紅,像做錯事的小孩一般手足無措。

    而蘇篤君也連忙掩上敞開的衣襟,略略理了理散亂的髮髻。

    “蘇公子這院子裡倒很涼快,”孫柔嘉緩緩踱上前去,抬頭看了看天際,“每到傍晚都像要下雨了似的,總覺得悶熱。”

    “孫小姐若是熱得難受,只管使人添冰盆,我這地窖裡藏冰足夠。”蘇篤君道。

    孫柔嘉欠身道:“多謝蘇公子,只是住了這些日子,我身子也好多了,想來也該跟舍弟回家去了。”

    畢竟他們待了這麼久,她身子恢復了還不走,這可說不過去。

    “回家?”孫廷毓滿臉不情願,“長姊,我們都還不曾在清縣遊玩一二呢。”

    “不是在金河遊玩過了嗎?”孫柔嘉道,“清縣還有更好的景致嗎?”

    “景致多了!”孫廷毓急道:“長姊,這縣城你都還沒逛過呢。”

    “縣城有染川城熱鬧嗎?”孫柔嘉問道,“想來也沒什麼可逛的。”

    “怎麼不如了?明日便有隱逸壇,那可是染川城也瞧不著的熱鬧。”孫廷毓道。

    “隱逸壇?”孫柔嘉一怔。

    “對啊,篤君哥哥任清縣縣尹以來,便開設了此壇,每月十五,各方文人墨客至此,將自己的詩文張貼出來,供觀者品評,相互交流學識,取名‘隱逸壇’——拾天下才子隱逸之作,彌遺珠之憾。久而久之,連皇上都知曉此壇,異邦學子也慕名前來,豈是尋常得見的熱鬧?”孫廷毓提到蘇篤君此番事績,很為之自豪的模樣。

    “廷毓,你這樣說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彷佛都是我的功勞。”蘇篤君笑了,“其實,起初不過是看著清縣地靈人傑,想多添些機會給才子文人表現罷了。”

    孫柔嘉聽了,心裡生出欽佩來。

    這隱逸壇聽來既文藝又有趣,就算是現代,如此的盛事也鮮少聽聞,難得蕭國一個小小的清縣卻有。

    這蘇篤君看來絕非普通人物,能想出這樣的點子,思想著實超前,比她更像個穿越時空的人物。

    “長姊,咱們就留下來瞧一瞧吧,”孫廷毓向她撒嬌,“弟弟前些天作了些文章,本就想在隱逸壇會會文友的,你就成全我吧!”

    “那就再打擾蘇公子幾天。”孫柔嘉欠身道。

    其實她也好奇,這古代人開的Party到底是什麼景象,難得機緣巧合,就見識一下也無妨。

    “我這裡一向冷清,因而常盼著客人來小住,你們願意多留幾日,在下求之不得。”蘇篤君依舊溫和的道。

    明明只是些客氣話,但不知為何,孫柔嘉能感受到他語氣裡的誠意,大概是他那張俊顏太討人喜歡,無論說什麼,人們都願意相信吧。

    隱逸壇有如趕集一般熱鬧,碧玉山下,大常寺旁,每逢十五本是廟會之所在,自蘇篤君任縣尹以來,在此地舉辦隱逸壇,每至此日,不僅文人騷客至此,商販也雲集,更有百姓載歌載舞,場面好不熱鬧。

    孫柔嘉與孫廷毓輕便打扮,帶著貼身的婢女小廝,順著一條街邊走邊看,兩邊道旁有賣吃的,有賣喝的,而文人騷客便將自己的詩文張貼在指定處,圍觀者談笑評點,氣氛和諧。

    而山邊則搭建了一方高臺,台下設聽眾座席,臺上則是數名評審官在列,若有文人願意將自己的詩文呈上,評審官現場評析,聽者服之,撫掌稱好,聽者不服,則上臺來辯,公正公開。

    孫柔嘉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盛事,心中無比感興趣,看到什麼都覺得好奇,孫廷毓是隱逸壇的常客了,一路行著,一邊與孫柔嘉講解。

    “臺上那些評審官是何人呢?”孫柔嘉問。

    “都是咱們蕭國的文學名士,還有朝中重臣。”孫廷毓解說道,“比如左側那長須者,便是前任禮部喬大人,如今告老還鄉,閒時至此,與後輩品詩論文,也算晚年的一點樂趣。”

    “昨日我翻閱史籍,聽聞前朝也有過類似的評壇,”孫柔嘉回憶著,“不過,那是為了選拔官員所設。”

    孫廷毓接著說︰“從前沒有科舉制,文人想入仕,得靠中正官選拔,不過篤君哥哥開設此壇,對於想入仕途者,也有助益。比如去年有一位陳舉人,因為寫了《桑田賦》在隱逸壇聞名,皇上破格錄選了他為進士。”

    “竟有這樣的事?”孫柔嘉詫異,“難怪這裡這麼熱鬧,原來也是有利可圖的。”

    “不過這樣的事也不常有,偶爾一兩個走了大運而已。”孫廷毓笑道,“否則科舉還有何意義?”

    孫柔嘉語氣欽佩,“這麼說來,你的篤君哥哥很受皇上青睞啊,他開設的文壇能破格讓人入仕,吸引四海八方的文人遊客,這並非普通人能辦到的。”

    “篤君哥哥之所以受皇上青睞,是因為他的姑母是豫國夫人。”孫廷毓還是那句話。

    “豫國夫人又如何?”孫柔嘉越發奇怪,“像這樣的誥命夫人,朝中比比皆是。”

    “豫國夫人與皇上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聽說是遠親。”

    “哦。”原來是皇上的青梅竹馬嗎?孫柔嘉不由得微笑。

    總不至於蕭皇從小暗戀這位豫國夫人,所以長大之後,對她的侄兒格外喜愛吧?

    “長姊……”孫廷毓忽然有些難以啟齒的模樣,“長姊與慕容縣主向來交好,下次見到縣主的時候,長姊可否求個情,請縣主不要再逼迫篤君哥哥了?畢竟,婚姻之事要兩情相悅才可共攜白首啊。”

    啊?慕容縣主不就是蘇篤君的那位追求者嗎?怎麼,她和這位元縣主認識?聽廷毓這語氣,彷佛還是她的閨蜜?孫柔嘉很是驚訝。

    這位縣主究竟緣何與她一個府尹的女兒來往?看來她須不動聲色,趕快搞清楚自己周邊的人、事、物……

    “說來,也怪你篤君哥哥太招女孩子喜歡,”孫柔嘉笑道:“縣主雖與我有幾分交情,但終身大事豈會聽我的?慢慢來吧,且待我想個法子勸一勸。”

    孫廷毓呶呶嘴,“聽聞上次縣主回京之後,便讓她父親去求皇上賜婚。不過篤君哥哥不喜歡她,也去求了豫國夫人,皇上終究沒有勉強。”

    孫柔嘉憋著笑道:“你這篤君哥哥眼光太高了,慕容縣主都看不上,也不知將來會中意怎樣的女子。”

    “咦?”孫廷毓看了她一眼,“長姊,今日你彷佛對篤君哥哥特別關心,該不會也對他有了好感吧?”

    “我就是好奇,”孫柔嘉怕他誤會,連忙道:“你母親特意囑咐我,要好好瞭解一下你交的這些朋友,我今日就想問個明白。”

    “母親就是對篤君哥哥有成見,”孫廷毓嘟囔道,“不,她對我交的任何朋友都有成見。”

    孫柔嘉正想勸說幾句,忽然看到蘇篤君迎面而來,連忙止住了話語。今日盛會,蘇篤君本為隱逸壇的主評,然而他沒有著官服,而是如孫柔嘉初見他之日,一身白衣,銀絲雲紋在袖間閃閃發亮。

    孫廷毓上前道:“篤君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

    蘇篤君笑道:“今日我不做主評,把重擔全扔給喬大人了。我自個兒樂得清閒,可以在台下喝茶聊天了。”

    “篤君哥哥,原來你不當主評了?”孫廷毓的臉上頗有些失望,“我連日寫了一篇賦,本來還想著請你點評呢。”

    “給喬大人看也是一樣的。”蘇篤君擺擺手,“憑著咱倆的交情,若我來評,別人或許還會質疑我不公正。”

    “蘇公子真的會不公正嗎?”孫柔嘉從旁莞爾道,“憑著你的品格,真會徇私嗎?”

    “我自是不會,但若旁人都覺得我徇了私,豈非對廷毓不公平?”蘇篤君抬頭看著她道。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正視她,四目交錯,能感受到彼此瞳中的微光,孫柔嘉心下像是被什麼灼燒了一下,雙頰有些泛紅。

    “蘇公子平素喜歡什麼樣的文章呢?”她很想與他談論一番風雅,雖然她對古典文學知之甚少。

    “我不喜歡看太花哨的文章,”蘇篤君竟認真答道,“平素一些駢文、賦,因為辭藻華麗,雕琢太過,倒喜歡一些樂府民歌什麼的。”

    孫柔嘉點點頭,原來,他不喜歡裝模作樣,而喜歡直率的樂府民歌,看來他個性頗為樸實。

    “我也是呢,”孫柔嘉附和,“駢文、賦,有些用字生澀冷僻,我都讀得不太順,甚至是不太懂意思,樂府民歌之類才真摯可愛。”

    “哦,孫小姐喜歡哪首民歌呢?”蘇篤君好奇地問。

    呃,古文古詩她一時也背誦不下來,就拾幾個熟悉的句子說說吧,反正這裡是蕭國,據她瞭解與歷史上的朝代有所差異,似是異次元時空,她胡謅幾句,應該不會露餡。

    “比如——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假如她沒記錯,這應該出自《西洲曲》。

    蘇篤君怔了一怔,似是回味,片刻之後才撫掌道:“好,此句真好,思念之情如躍眼前了。”

    孫柔嘉一顆心稍安,看來他沒有讀過《西洲曲》,此刻得他一句讚歎,她心下有一點小小的得意。

    “聽來是不錯,”一旁的孫廷毓傻呵呵地道:“雖然我不懂得男女之情,不過也能感受到。篤君哥哥,你可曾有過此等相思?”

    “世間男女之情,大抵差不多。”蘇篤君答道,“只覺得這其中意境,與我偶爾在午夜夢回時相似呢。”

    他這話什麼意思?他也有過喜歡的女子,或者,所謂的男女之情……便是龍陽之情?

    孫柔嘉心裡憋著笑,表面上卻鎮靜,仔細觀察蘇篤君的神情。

    他眸間似有一絲憂愁,嗓音和悅,卻聽來有些滄桑之感。他像是一個謎,吸引她去猜度。

    “大人——”

    這時,縣衙的一名公差快步奔來,滿面焦急的神色,汗水涔涔。

    “何事?”蘇篤君蹙眉。

    “孫府尹來了,持有皇上聖諭,”公差稟報,“請大人速去評台處接旨。”

    “孫府尹?”孫廷毓詫異道,“我爹?”

    孫柔嘉亦錯愕,這個孫府尹是她的父親嗎?這個時候他忽至清縣,還持有聖旨,不知所為何事?

    莫名地,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但孫柔嘉不便多問,只見蘇篤君整理衣冠,領著公差匆匆離去,她亦與孫廷毓緊步跟隨而上。

    碧玉山下,高臺之上,孫仲堯肅然佇立在那裡,孫柔嘉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父親”,他與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青須輕拈,一身周正,不怒自威。

    “清縣縣尹蘇篤君聽旨!”孫仲堯朗聲道。

    “臣接旨。”蘇篤君當即跪下行禮。

    在場眾人皆齊刷刷跪在地上,孫柔嘉亦與孫廷毓俯身於其中。

    “隱逸壇從今日起停辦,欽此。”孫仲堯簡短地念道。

    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引得四下皆是瞠目結舌,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都面面相覷。

    蘇篤君亦是驚訝,然而他很快便恢復了鎮定,沒追問緣由,只道:“臣領旨。”

    “蘇縣尹,請挪步,本官有話要講。”孫仲堯低聲道。

    蘇篤君心知孫仲堯是要悄悄告訴他,蕭皇停辦隱逸壇的緣由,他也想知道蕭皇之舉到底是因為什麼。

    孫柔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腦中飛轉——她該不該去打聽打聽?來傳旨的既然是她的父親,想來要知道真相也並不難。

    其實這一切本不關她的事,但她卻很想多管閒事,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擔心好奇心會殺死貓……

    手裡捧著剛采下來的楊梅,孫柔嘉推開客居的門。今晚,父親與他們姊弟一道兒住在縣衙後面的院落裡。孫柔嘉這是第一次與孫仲堯說話,心底不由緊張,畢竟是個冒牌貨,生怕露出破綻。

    “父親,”她垂眸道:“女兒給父親盛了些果子。”

    “擱下吧,”孫仲堯對她的態度倒是十分和藹,比起桑夫人強了十倍,“自你病後,我便去了京城,咱們父女倆好久沒見了。來,坐下說話。”

    “父親嘗嘗這果子吧,”孫柔嘉微笑道,“女兒特意在裡邊擱了鹽,保證不酸。”

    “鹽?”孫仲堯一怔,“楊梅若是怕酸,不該擱些糖嗎?”

    “擱糖反而會顯得更酸,”孫柔嘉解釋,“撒些鹽卻能將酸味壓下去,提出甜味來。”

    “你什麼時候竟知曉了這些?”孫仲堯打量她,“病了這一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不似從前那般嬌氣了。”

    “病中閑著無事,研究了些飲食。”孫柔嘉怕露出馬腳,連忙轉移話題,“父親近來在京中可好?聽聞父親十分繁忙。”

    “不過是替皇上辦差,”孫仲堯道,“跑跑腿而已。”

    孫柔嘉一時間也不知該接什麼話,多問一句,恐怕會引起懷疑,但少問一句,她又有些不甘心。

    “為父知道你要說什麼。”孫仲堯卻道。

    “父親……”孫柔嘉微愣。

    “是廷毓叫你來的吧?”孫仲堯挑眉,“想問隱逸壇的事?”

    “女兒也是好奇,”孫柔嘉只得接話,“好端端的,隱逸壇為何要停辦?”

    “說來話長。”孫仲堯一歎。

    “廷毓寫了一篇賦,本想在隱逸壇揚揚名,”孫柔嘉趁機道,“現下這評壇停了,他好生失望。”

    “哦?”孫仲堯頗訝異,“他幾時變得如此長進了?”

    “最近廷毓一直認真讀書,父親進京的這段日子,他都規矩得很。”

    “叫他以後去正正當當考科舉吧,”孫仲堯歎了一口氣,“這隱逸壇就別指望了,大概近年都不會再開設了。”

    “為何?”孫柔嘉追問道:“父親能否告訴女兒?好歹也該讓廷毓知曉緣由,以免這孩子傻等。”

    孫仲堯猶豫再三,終於開了口,“一年前,有位陳舉人本來科舉落了第,然而他寫了篇《桑田賦》在隱逸壇揚名,皇上便破格錄他為進士。”

    “此事女兒聽說過,”孫柔嘉又疑問:“有什麼不妥嗎?此事早已傳為佳話,也正因為如此,隱逸壇才如此受天下學子推崇啊。”

    孫仲堯凝眸,“可是……近日有人向皇上揭發,這篇《桑田賦》是抄襲之作!”

    “什麼?!”孫柔嘉駭然。

    “皇上震怒,但礙著面子,又不好將此事公諸於世,所以只得下旨停辦隱逸壇。”孫仲堯歎氣。

    “這……會不會弄錯了?”孫柔嘉對此表示懷疑,“說抄襲就是抄襲嗎?抄的是何人之作、有何憑證?”

    孫仲堯無奈搖首,“那位陳舉人入選進士後,得了一個縣尹之職,一日醉酒,他自己說出來的。”

    “他自己說的?”孫柔嘉驚愕得無以言表。

    她本來還以為,此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但若當事人自己親口承認……這便沒轉圜餘地了。

    “可惜了,”孫仲堯語氣惋惜,“我也覺得隱逸壇是一個不錯的所在,八方學子以文會友,就算無關官場功利,也值得舉辦,可現在,恐怕蘇公子也會受牽連。”

    “怎麼會……”孫柔嘉心下一緊。

    “畢竟那篇《桑田賦》是他主評的,也是因為看了他的評語,皇上才對陳舉人青睞有加,如今事發,蘇公子難辭其咎。”

    “那位陳舉人既然喝醉了,”孫柔嘉猛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當時與他對飲的是何人?便是此人向皇上檢舉的嗎?”

    “聽聞是他府中的一位客人,也是朝中官宦之子。”孫仲堯道。

    “這位客人平素與陳舉人相交甚好嗎?”孫柔嘉問道,“陳舉人既然已被任命為縣尹,前往轄地赴任,這位客人千里迢迢離京去找他相聚飲酒,聽來是深交摯友所為,但既是深交摯友,沒道理把陳舉人的醉話偷偷稟報給皇上,害了他啊。”

    “你說的也有道理,”孫仲堯眼神微動,“不過,事情究竟怎樣,皇上也沒有細述,聽聞只是撤了陳舉人的官罷了。”

    “想來也不是什麼摯友,而是早已心存嫉妒吧?”孫柔嘉進一步推測,“又或者,是太過剛正清廉之人,所以容不得做假?”

    她很想把此事弄個明白,否則這麼難得的隱逸壇盛會就此絕跡,實在可惜可歎。

    況且,還會連累蘇篤君……

    想到這裡,她一頓,奇怪了,她與蘇篤君不過泛泛之交,用不著為了他擔憂,但此刻心中卻有一股感慨之感,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幫幫他。

    因為廷毓嗎?呵,她還想拆散兩人呢,怎麼這會兒竟為蘇篤君焦急?孫柔嘉發現,她這突兀的心思,連她自己也不懂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1:19

第四章 勸說蘇篤君

    蘇篤君的官舍裡,藏書頗為豐富,孫柔嘉借了好幾冊,都是關於蕭國官階儀制、風土民情的,挑燈夜讀,惡補知識,以免自己言行中露出破綻。

    這晚,她依舊讀書到子時,丫鬟來給她送宵夜,不過,這丫鬟卻非小映。

    “孫小姐,公子吩咐廚房燉了燕窩粥,是上好的血燕,公子還說了,孫小姐身子初愈,不宜熬夜,還請早些歇息才是。”來者,竟是蘇篤君罰到她院中為婢的小暖。

    孫柔嘉看著燕窩粥,總覺得此番話中另有弦外之音,眼前的丫頭來意不簡單。

    “燕窩是女子喜食之物,難得蘇公子沒有家眷,卻能備得這些。”孫柔嘉笑道。

    “實不相瞞,這是公子特意為孫小姐備的,”小暖答道:“昨兒管家才採買的,說是近來血燕都送到京裡去了,一般州郡很難購得。”

    孫柔嘉細細打量小暖,這丫頭談吐得體,衣著也頗為雅致,一張小臉清秀婉約,模樣甚是討人喜歡。

    “小暖,你跟隨你家公子多久了?”孫柔嘉問道。

    “奴婢自幼就跟隨公子了。”小暖道。

    “自幼?”孫柔嘉驚訝,“你父母怎麼捨得?”

    小暖回道:“奴婢沒有父母,是人販子把我賣到蘇府,幸得公子照拂,教我讀書識字,衣食無憂。”

    “哦,原來你的身世這般可憐,”孫柔嘉點頭道,“你家公子為人甚好啊。”

    難怪這丫頭對蘇篤君一往情深,不惜名節,主動投懷送抱……可惜蘇篤君不解風情。

    “隱逸壇的事,想來你也聽說了,”孫柔嘉覺得自己沒必要與這樣聰慧的丫頭拐彎抹角,“你家公子最近有些艱難,我已托父親去求皇上開恩,想來皇上聖明,此事應該也無大礙。”

    她猜測,這燕窩就算不是蘇篤君親自打點,也是這府裡的下人為他來討好她的吧?

    “多謝孫小姐,”小暖盈盈一拜,“不過……此事單有孫大人幫忙恐怕也無濟於事,或許另有一人更能相助。”

    “誰?”孫柔嘉好奇。

    “慕容縣主。”小暖抬陣,篤定地道。

    孫柔嘉微怔。

    “奴婢聽聞,孫小姐與慕容縣主交情頗深厚,”小暖懇切地請求,“還請孫小姐去求一求縣主……”

    孫柔嘉為難地道:“縣主雖身分高貴,但畢竟也只是一個閨閣女子,朝中大事,豈有縣主能說得上話的道理?”

    “孫小姐有所不知……”小暖猶豫片刻,又道:“這位縣主上次與我家公子發生爭執,她臨走之前,揚言要給公子顏色瞧,而她回京沒多久,陳舉人便被舉報抄襲,這其中關聯實在蹊蹺。”

    “你是說,這舉報之事,可能是慕容縣主暗中所為?”孫柔嘉蹙眉。

    “奴婢不敢,”小暖低下頭,“奴婢妄自猜測而已,但如今多一計總好過少一計,還請孫小姐替公子求求情。”

    這慕容縣主愛慕蘇篤君竟至如此地步嗎?求愛不成便心生報復之意,暗中陷害於他?孫柔嘉只歎自己不是真正的孫柔嘉,對這位縣主連一知半解也沒有,此時此刻,諸多謎團如迷霧籠罩,她卻只能袖手旁觀。

    “說來也不能全怪慕容縣主,”孫柔嘉旁敲側擊地道,“你家公子也是奇人,為何一直不肯娶妻呢?縣主垂青於他,這是天大的福氣啊,他全然不領情,難怪縣主會羞憤。”小暖抿了抿唇,一時間答不上話。

    “就算他不急著娶妻,納一兩個妾也是成年男子的常事吧?”孫柔嘉繼續道,“怪就怪在蘇公子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比如像小暖你這般可人的女子,長侍左右他都不曾動心,實在令人費解啊。”

    小暖連忙道,“我家公子或許有隱情,只是不足為旁人道。這些年來,為著婚娶之事飽受非議,但公子不改初衷,我們當下人的也很是為他著急。”

    “他該會不真如傳言所說的那般吧?”孫柔嘉輕輕挑眉試探道。

    “哪般?”小暖一時沒反應過來。

    “斷袖之癖。”孫柔嘉低語道。

    “啊?”小暖瞠目,隨後慌亂擺手,“孫小姐可不能瞎傳,我家公子正正經經的,哪裡會如此啊!”

    “那就不合常理了,”孫柔嘉歎一口氣,“既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你家公子要怎樣呢?”

    小暖不知所措,茫然地發怔。

    “小暖,你且回去歇著吧,”孫柔嘉道:“此事得從長計議,不過,我倒想先與你家公子好好聊一聊。”

    這位蘇篤君,從她在家養病時就一直聽聞他的事,此刻,她已經居住在他府中,甚至就在近在眼前了,但她依然覺得他仍是一個傳說中的人。

    他的面目如此清晰,然而他的心思作為卻讓人琢磨不透,比如他為何一再拒婚,真是匪夷所思,恐怕連孫廷毓也未必瞭解他。

    孫柔嘉覺得,或許能相助他的法子,其實就在他自己身上。

    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蘇篤君的書齋是個十分幽靜的所在,每逢下午,昏黃光線從紗窗透射進來,照在書架的間隙,木頭和紙張發出淡淡的香氣,給人一種沉靜之感。

    這些日子,孫柔嘉得以隨意出入此處,她亦喜歡在這裡待上一個下午,翻翻書冊,喝喝清茶,有時會閉眼打個盹兒,反正除了蘇篤君外無人來此,而白天蘇篤君忙於公務,也不會回來。

    然而,這一日,他卻意外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孫小姐。”

    她手上拿著一本關於斷袖之癖的野史趣聞,正看得高興,他冷不防站在門側喚她,驚得她往後一退,撞得書架子搖搖晃晃的。

    “蘇、蘇公子……”孫柔嘉清了清嗓子,生怕自己失儀,手上的書也不知該往哪兒藏,幸好古代衣袖寬大,還可遮擋書名。

    “蘇公子今日縣衙無事嗎?”她問道。

    “今日清閒,”蘇篤君笑道,“來找一本書看,想不到孫小姐也在這裡。”

    “你這書齋甚是雅致,”孫柔嘉淺笑,“對了,還得多謝蘇公子贈的血燕。”

    “血燕?”他一怔,隨即明瞭道:“哦,下人們去採買的,難為他們費心了。”

    “公子的下人都很忠心,”孫柔嘉意味深長地道,“這些日子,他們為了公子萬般擔憂,著實難為他們了。”

    蘇篤君回應,“有時他們太過緊張,其實也無此必要。世間萬事,隨遇而安即可,太過操心也是白費。”

    呵,這小子也太淡定了,虧得別人為他四處奔走,他這個主子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其實,就算是我也覺得可惜了。”孫柔嘉索性道。

    “可惜什麼?”蘇篤君一時不解。

    “隱逸壇。”孫柔嘉直言道,“停了豈不可惜?”

    蘇篤君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異樣,不過,這絲異樣不過微微漣漪而已,轉瞬就消失。

    “世間萬事,有始必有終。”他答道,“佛說,成、住、壞、空,常態矣。”

    孫柔嘉皺眉反駁,“小女子以為,這隱逸壇遠遠還沒到空亡之時,稍微挽救,或許還能成就大事。”

    “大事?”蘇篤君微笑搖頭,“從前沒有科舉之時,或許還算一件大事,如今不過文人墨客以娛之用爾。”

    “小女子以為,科舉也算不得周全之制。”孫柔嘉想著這幾天從書上讀到的事,緩緩道:“從前行九品中正制之時,官員選拔注重平時德行,而科舉只重一夕之應試成績,若有人平素飽讀詩書,但應試臨場發揮失常,豈不可惜?”

    蘇篤君凝眸,她的話語戳中了他的心。

    “所以,隱逸壇荒廢不得,”孫柔嘉道:“總該給那些臨場發揮失常的學子們,一次彌補的機會。”

    “話也不能這麼說,一次失常,還有下次,”蘇篤君語氣淡淡的,“來年再試即可。”

    “公子可知,寒門子弟赴京趕考,所需花費是他們難以負擔的,”孫柔嘉不認同地道,“而有些人天生容易緊張,到了考場就是發揮不出來——性格所致,與學問無關。”

    其實她自己就是一個考試時容易緊張的人,平時在課堂上問答,老師都誇讚她,可考試成績一出來,總不太理想。

    她比誰都更懂得那種心情。

    “不過隱逸壇也算不得什麼正式的薦人之地,”蘇篤君注視她的眼神,越發深邃了,可見她的話逐漸打動了他,“從前的九品中正制若沒廢除,會更加正規有用些。”

    “九品中正制之所以被話病,皆因中正官在考核之時,重貴族而輕寒門,”孫柔嘉道:“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中正官品鑒人才的第一項便是家世,如此寒門子弟屢屢被檔在門外,傷了許多勤懇學子的心。”

    “確是如此,”蘇篤君頷首,“所以無可奈何。”

    “所以隱逸壇便有它的長處,”孫柔嘉道,“不論是在壇下張貼自己文章之人,還是上壇論道之士,皆不論出身,齊聚一堂公開比試,世間有目共睹,倒比中正制公正許多。”

    蘇篤君沉默,彷佛在思忖著什麼。

    “所以,這隱逸壇還沒到結束之際,尚有它的作為。”孫柔嘉趁機道:“公子該想個法子,查明陳舉人抄襲一事的真相,請皇上設法恢復隱逸壇,這才是正途,何必因為心灰意冷,便退縮逃避?”

    “並非退縮逃避,只是……”他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似有難言之隱。

    “因為慕容縣主嗎?”孫柔嘉道。

    他猛然抬眸,看來,她的話語一擊即中。

    “公子也猜到,這是慕容縣主在背後行事?”孫柔嘉淡笑。

    “不,”蘇篤君道,“在下小小一名縣尹,當初給陳舉人品評時確有考察不周之處,不敢歸咎於縣主。”

    “倘若真是慕容縣主所為呢?”孫柔嘉問道,“公子不打算查個水落石出?”

    “凡事都要付出代價的……”蘇篤君遲疑。

    “公子若真的為國為民著想,又有何懼?”孫柔嘉勸道:“小女子知道,縣主對公子一往情深,公子不願接受這段感情,本無可厚非,但是公子若為了逃避縣主,而使得隱逸壇就此中止,這代價豈非太大?”

    繞了半天,終於說到正題,她心中本來有些緊張,怕他聽了這話會不太高興,當終於把話清清楚楚地道了個明白,忽然如釋重負。

    若他明理,就該知道,她說的不無道理。

    “想不到,孫小姐對我朝的官員選拔制度,有如此不凡的見解,”蘇篤君緘默半晌,終於答道,“待在下面聖之時,一定會向皇上諫言,望皇恩浩蕩,能重開隱逸壇。”

    “蘇公子過獎了,”孫柔嘉道,“小女子不過看了幾本書,而有一些淺見,正因為心無拘束,所以公子覺得言論新鮮。”

    下面的話,她不必說了,她相信,憑著他的能力,一定能查出陳舉人抄襲的真相。原本,只怕他礙于慕容縣主,不便去查,但只要他想通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她發現,自己之前對蘇篤君似有成見,或許因為懷疑他有斷袖之癖,所以總用另類目光打量他,然而一番話下來,他似乎也滿好溝通的。

    從前讀《紅樓夢》,林黛玉提及薛寶釵,言道:“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

    蘇篤君……彷佛也是個好人呢。

    “對了,孫小姐上次說的那首詩,出自哪本詩集呢?”他忽然道:“我尋了半天,也沒尋到。”

    “呃……”孫柔嘉連忙敷衍道,“不過是從前我看過的,忘了名字,如今也不知扔到哪裡了,只記得其中幾句。”

    “可惜了,”他滿臉遺憾,“還想著要好好尋來瞧一瞧,那樣的句子,我實在喜歡。”

    “公子若喜歡,改天我憑記憶默寫出來,贈與公子吧。”所幸,她還能背誦幾首樂府詩。

    “真的?”他臉上似有驚喜,“那就有勞孫小姐了。”

    看來,他真是愛詩之人,所以才會對一句詩如此叨念,若換了別的貴公子,她倒懷疑對方輕浮,想故意製造相處的機會。

    噗,她在想什麼呢?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蘇篤君,一個似有斷袖之癖的人,怎會故意要親近她呢?

    若說為了廷毓,她還相信些。

    孫柔嘉出了蘇篤君的書齋,回到暫居的小院,一路走,一路思考。

    其實她最初在清縣停留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多瞭解蘇篤君,知己知彼,才能弄清他與孫廷毓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從而阻止兩人的戀情產生。然而,她現在卻一心在替他著急,給他幫忙。

    初心已改,讓她有些茫然。

    不得不說,蘇篤君有一雙勾魂的眸子,雖然深邃如潭,但只要看上一眼,便被他的黑瞳吸了魂似的,讓人久久魔怔。

    難怪諸多女子都傾心於他,就連她那個可憐的弟弟也不能倖免……

    孫柔嘉歎一口氣,站在花蔭處,吹了吹風,心弦方才一直緊繃著,全身都有些發燙,她需要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

    “小姐!”小映忽然在身後喚她,嚇了她一跳。

    “怎麼了?”孫柔嘉忙不迭地答道。

    “小姐,你怎麼雙頰通紅?”小映盯著她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哪有……”她連忙掩飾,“天氣熱而已。”

    “小姐,快去換身衣服,門口有貴客降臨。”小映道。

    “貴客?”孫柔嘉|怔,“誰啊?”

    按理說,這清縣哪裡有她的客?大概是來找蘇篤君的吧,那也輪不到她去迎接啊……“慕容縣主。”小映湊到她耳邊低語道。

    “啊?”孫柔嘉難以置信。

    慕容縣主到清縣來了?她不是陷害了蘇篤君嗎,怎麼還敢來?

    而且……是來找她?這位縣主怎麼知道她在此地?

    看來是把蘇篤君身邊的一人一事都監視了個仔細。

    “縣主緣何到此?”孫柔嘉對小映道。

    “奴婢不知,”小映答道,“縣主的馬車就停在門口,也不去通報縣尹大人,只說要見小姐。”

    “馬車來了多久?”孫柔嘉追問。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小映道,“小姐當時在書齋裡跟縣尹大人說話,奴婢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通報。”

    “帶我去見縣主吧。”

    孫柔嘉不打算換衣服,所幸今日穿的也不難看,妝發也是整齊,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過於顯眼的好。

    與小映行到縣衙門外,就見一輛六駕馬車停在那裡,煙紗車簾籠罩,隱約可見一華服女子的身影,想必那便是慕容縣主。

    聽聞這位慕容縣主小字翎,是慕容將軍的女兒,因她父親戰功顯赫,蕭皇為表皇恩,特封她為縣主。

    “給縣主請安。”孫柔嘉施禮道。

    “柔嘉,你我之間,不必客氣,”華服女子緩緩答道,“就不行這些虛禮了吧。”

    “縣主為何不進去?”孫柔嘉笑道,“車裡悶熱,還請縣主移步。”

    “不了,天就要下雨了,我還是趁早回驛館吧。”慕容翎只問:“你最近在此住得如何?”

    “還好。”孫柔嘉連忙道。

    慕容翎淡淡道:“說來你與蘇篤君也相處了些時日,你也知道,我不想見他。”

    所以,從前這位慕容縣主便與她提起過蘇篤君嗎?想來是些閨閣之中的私語。不過,到底提及了什麼,提及到什麼程度,孫柔嘉只能憑空猜測了。

    “縣主還在生蘇公子的氣啊?”她無奈道,“正好,近日我住在此處,不如設宴讓縣主與蘇公子見上一面,也好化解嫌隙。”

    “你以為,這嫌隙是一頓飯便可化解的?”慕容翎冷笑,“不過,我也是遲早要與蘇篤君見見的,有些話得跟他談一談。”

    孫柔嘉莞爾,方才說不想見,此刻又說必須一見,果然是陷入愛戀的女子,矛盾糾結。“那正好啊,明日……不,看縣主哪天心情好,由我來設宴吧。”

    “明日太倉促了,”慕容翎道,“後天吧,容你準備一二。”

    “好。”孫柔嘉連連點頭。

    若說之前她還不敢確定隱逸壇被廢止之事與這慕容縣主有關,此時此刻,孫柔嘉可以斷定,那一定是此人所為。

    就像兇手總會回案發地點看一看,隱逸壇前腳被廢止,慕容翎後腳就回到了清縣,想必,就是來看蘇篤君的笑話吧?

    她倒是很好奇,慕容翎會對蘇篤君說些什麼。是奚落他一番?還是以此威脅,逼他娶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1:37

第五章 鴻門宴騙證言

    晚膳已經準備妥當,和慕容縣主約定的時間馬上要到了,然而,孫柔嘉心裡如火燒一般焦急。

    昨天晚上,她讓孫廷毓去邀請蘇篤君,蘇篤君沒有回話。

    今天早上,她又叫小暖去請了一次,他只答“有公務在身,再看看吧”。若慕容縣主來了卻不見他的蹤影,豈不要大發雷霆?

    孫柔嘉決定親自去請,再怎麼說,她也是他的客人,這一分薄面他好歹得顧及吧?遂出了院門,繞到縣衙門口,當差的衙役認得她,向她行了禮。

    “你們大人呢?”孫柔嘉問道。

    “還在忙呢。”衙役答道。

    “今日公務繁多嗎?”孫柔嘉追問。

    “其實也不算忙,就大人在獨自處理一些公文,大人還吩咐底下的人都先回家去。”衙役道:“孫小姐稍候,待小人去通傳一聲。”

    “不必,我親自進去即可,”孫柔嘉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家裡老婆孩子不等著你?”

    “是是,小人該回去用晚飯了。”衙役連聲道,“多謝孫小姐。”

    這蘇篤君明明是在逃避,不肯與慕容縣主見面,但孫柔嘉既然做了這個東,就得把事情辦好,至少,得讓他們把這頓飯吃完。

    她輕提裙裾,步上臺階,遠遠便看到蘇篤君坐在案前,伏案正書寫著什麼,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觸。

    孫柔嘉提聲道:“衙役們都回家用膳了,大人卻還在此忙碌,果然父母官。”

    “孫小姐也是來叫我去用膳的?”他擱下筆,不疾不徐地道。

    “想必昨日廷毓已與公子你說過了。也怪我,本是公子的客,卻擅自替公子做起主來了。”孫柔嘉一副歉意語氣。

    蘇篤君搖頭,“孫小姐千萬別這樣說,在下也知道,你是為了在下好。”

    “所以,這晚膳公子是願意吃,還是不吃?”孫柔嘉索性問。

    蘇篤君卻微笑地看著她,“慕容縣主脾氣一向不太好,若是席間,縣主無理取鬧,孫小姐覺得在下該當如何?”

    無理取鬧……也是,慕容翎確實應該會刁難他,若只發發脾氣倒無所謂,只怕會藉機要脅他。

    孫柔嘉邊想邊道:“若能答應的事,就儘量答應縣主吧,想來,也不會是要命的事。”

    “婚姻大事呢?”他冷不防地道。

    孫柔嘉一愣,啊?他也太直接了,平素說話那般委婉,這突如其來的直率把她嚇了一跳。

    “公子若能與縣主結為良緣,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孫柔嘉笑道。

    “可我並無意於此。”蘇篤君道。

    孫柔嘉卻問:“公子對誰人有意呢?聽聞公子拒絕的婚事都車載斗量了。公子究竟要娶怎樣的女子?落塵仙子嗎?”

    “就算仙子下凡,不中意,也照樣不會中意。”蘇篤君緩緩道:“而中意兩字,又豈能用隻字片語說得清楚,不過心中所感爾。”

    想不到,他一個古代的男子,戀愛觀念倒和現代人一樣,甚至還要純粹。她以為,在三妻四妾環境中生活的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

    “公子只管去用膳,”孫柔嘉開口道,“若隱逸壇之事真與縣主有關,我一定會替公子做證,若縣主強迫公子,我也一定會阻止她。”

    蘇篤君凝眉,似有些難以置信,“孫小姐,你要如何呢?縣主畢竟是縣主。”

    “放心,我已做了安排。”孫柔嘉篤定道。

    其實,她不該多管閒事,也不該心軟,但她真的想幫幫他,倒不是說對他這個人存有多麼大的好感,只覺得他為百姓做了些事,卻無端因為這種事受牽連,她也想為他做些事。

    從小她就很有正義感,四年的法律系也不是白念的,既然這輩子當不成律師,施展不了什麼抱負,至少,她可以在這一方天地略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對了,”孫柔嘉從袖中掏出幾頁雪白的宣紙,“那日公子說想看的詩,我默寫了幾首,我的字寫得不太好看,還請公子別見笑。”

    才到蕭國的時候,她幾乎不會握毛筆,如今稍稍好了些,可寫出來的字還是歪歪扭扭。“那日才提起,想不到孫小姐就記下了。”蘇篤君微微吃驚,但明顯心存感激,鄭重地將那些詩頁接到手中。

    他低頭仔細閱看,眼陣間倒沒有嫌棄她字跡的意思,相反的,還透著萬分欣賞。

    “孫小姐辛苦了,”他說道,“真是辛苦了。”

    他只說了這麼兩句,彷佛沒有別的詞語了。

    然而,孫柔嘉知道,唯有人在最誠懇的時候,才會辭窮。

    “公子喜歡就好。”她笑道,“我的字不好看,所以也不正式寫到什麼冊子上了,公子自己謄抄一遍吧。”

    “孫小姐許是太久沒寫字了,”他關切詢問:“聽廷毓說,孫小姐之前大病過一場?”“哦,”她連忙掩飾,“也是不當心,摔了一跤。”

    “孫小姐日後可得多加小心,”他語帶關心,“在這清縣,若想出門遊玩,一定要叫人跟著,我會多派衙役護衛孫小姐的。”

    孫柔嘉微微一笑,呵,他這樣說,倒顯得有些小題大做了,她可沒那麼嬌貴,弄得跟公

    主出行一般,反而不自在。

    “我說認真的,”他抬眸看她,有些欲言又止,眸中恍如波光微動,“孫小姐,請一定保重。”

    聽著他鄭重的語氣,孫柔嘉心中有些被觸動,看來,他是挺在乎廷毓的,愛屋及烏,倒關心起她這個當姊姊的來。

    別人的好意,她不打算拒絕,此刻也不知為何,她心下有些歡喜,或許是太久沒人這樣關懷過她,哪怕初衷並非為了她,她也覺得頗為享受。

    慕容縣主今天彷佛心情甚好,華服金飾的映襯下更顯春風滿面,胃口也相當不錯,擺在她面前的菜肴,每盤她都夾了一口嘗。

    只聽她笑道:“柔嘉,還是你準備的膳食合我味兒,我素來不吃魚蝦,你也知道。”“縣主喜歡就好。”孫柔嘉答道。

    為了備這一桌宴席,她可是費了好些心思的,差人去打聽這兒打聽那兒,就怕犯了慕容翎的禁忌。

    “不過蘇公子彷佛食不下嚥呢。”慕容翎看了蘇篤君一眼,淺笑道:“好像連酒都沒

    沾。”

    “縣主面前,怕貪杯失儀。”蘇篤君從容答道,“倒是這紫蘇楊梅醃得不錯,方才下官吃了好些。”

    孫柔嘉並不打算加入他倆的對話,只坐到一旁,靜靜聽著。

    “也對,”慕容翎挑挑眉,“想那陳舉人就是貪杯誤事,不僅毀了自己的前程,還差點兒耽誤了蘇公子的前程。”

    蘇篤君對此挑釁並不惱,依舊微笑道:“說來也奇怪,下官曾與陳大人同飲,倒沒覺察他是貪杯之人。”

    “陳舉人一朝得意忘形,多喝了幾杯,也合常理。”慕容翎答道。

    蘇篤君駁道:“陳大人曾說他不勝酒力,下官也見識過,果然是一杯便醉倒。”

    一杯便醉倒?孫柔嘉凝眉,這其中似乎哪裡不太對勁,可她一時又說不上來……

    “縣主覺得呢?”蘇篤君忽然問道。

    “什麼?”慕容翎臉色微凝。

    “一杯便醉倒的人,哪裡會多喝好幾杯9?哪裡還會酒後胡言,道出自己的秘密?”蘇篤君盯著她。

    對了,正是如此!孫柔嘉幾乎要為蘇篤君的機智拍案叫絕。

    “蘇公子想說什麼?”慕容翎有些亂了方寸,畢竟她太過年輕,有些心機,卻不夠沉穩,三言兩語質問她一下,便把持不住,“難道還有人會陷害陳舉人?”

    蘇篤君緩緩說:“縣主在京中,還請多替下官打聽打聽,下官只覺得此事必有隱情,而且牽涉到下官。若陳舉人是清白的,下官也安心了。”

    孫柔嘉清咳兩聲,趁機插話,“會不會因為有人想陷害蘇公子,故意拿了陳舉人的把柄?”

    慕容翎瞥了孫柔嘉一眼,眼神淩厲。想來,她戳中了慕容翎的要害之處,這分明是一個警告的眼色。

    “陷害我?”蘇篤君故意道:“這倒奇怪了,下官自問平素也沒得罪過誰,到底是誰,又為何要陷害於我?”

    慕容翎沉默了好一陣,緊咬著唇,彷佛在糾結著什麼,半晌之後,終於道:“大概你自己得罪了誰,你也不知道。”

    “求縣主給下官指條明路,”蘇篤君拱手,“若下官真的得罪了誰,將功補過便是,何必連累陳大人?”

    “說起來……陳舉人的那位故友,我倒知道是誰。”慕容翎道。

    “哦,就是告發陳大人的那人?”蘇篤君挑眉,“下官很想見見此人,問他幾個問題,比如,一杯便醉倒的陳大人,何以能與他多喝幾杯?”

    慕容翎卻道:“蘇公子有沒有想過,或許,是陳舉人自己叫那位故友去揭發他的?”此言一出,蘇篤君與孫柔嘉皆是一怔。

    “縣主這是何意?”蘇篤君眉頭輕皺,“哪裡有自己陷害自己的道理?”

    “或許陳舉人受了別人的要脅,他不想再當這個官了,”慕容翎冷笑道:“又或許,別人給了他一大筆銀錢,是他當官數十載也難有的俸祿,那他又何必這麼辛苦入仕?”

    聞言,孫柔嘉心下駭然。

    難道,是慕容縣主直接買通了陳舉人,讓他自己構陷自己,以達到冤枉蘇篤君的目的?這一招也太狠了,看來,她真是愛煞了他,所以才會使出這種手段。

    “縣主!”蘇篤君自然也什麼都明白了,他的聲音驟然沙啞,“何必如此……這值得嗎?”

    “值得。”慕容翎雙目與他對視,眸中一片水光漣漣,“蘇公子恐怕從沒有嘗過被人拒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滋味。倘若有一天,公子也能感同身受,就知道無論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蘇篤君搖頭歎道.?“縣主若要洩憤,哪怕刺我一劍也好,何必連累無辜?”

    “洩憤?”慕容翎聲音尖銳地說,“你以為,我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洩憤?”

    “縣主還要如何?”

    慕容翎一字一句地道:“若想得證清白,讓隱逸壇重開,那就I娶我。”

    孫柔嘉在一旁聽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不得不佩服,這位縣主真是敢愛敢恨,不惜一切。“縣主這是何必?”蘇篤君一連說了三個“何必”,想來,他也完全不瞭解慕容縣主決絕的心思,“下官何德何能,能得縣主垂青……”

    “你就說吧,答應還是不答應?”慕容翎只道。

    其實,站在孫柔嘉的立場,她巴不得蘇篤君娶了這位縣主,一則隱逸壇可以重開,二則她的弟弟不能再與蘇篤君瞎混,名聲也能因此保全,但這一刻,她實在替蘇篤君著急。

    她想起,大學的時候也曾有一位學長向她告白,當時她全無心動的感覺,但所有的人都對她說,這位學長很好,她應該跟他在一起……她能體會那種被逼迫的心情。

    她同情蘇篤君,想幫幫他。

    孫柔嘉忽然向窗外道:“請父親進來吧。”

    慕容翎頓時驚愕,連忙扭過頭去,看到孫仲堯款款步入堂內。

    “下官拜見縣主。”孫仲堯朗聲道。

    “孫大人……”慕容翎聲音發顫,“你……在門外多久了?”

    “恰巧該聽的都聽到了。”孫仲堯答道:“皇上令下官查辦陳舉人一事,封禁隱逸壇,下官方才恰好聽到縣主這裡似乎有什麼新的線索,還請縣主對下官仔細道來,也好讓下官對皇上有所交代。”

    慕容翎不由全身都僵了,恍然大悟地瞪著孫柔嘉,厲聲道:“是你!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家父也住在這縣衙裡,想必縣主也該知曉。”孫柔嘉垂眉道:“方才縣主說話時就該提防些,讓眾人回避才是。”

    不錯,這確實是她的安排,也正因為她這一手的安排,蘇篤君才肯前來赴宴。她說過,她會助他,護他周全。

    所以,她一早便讓父親在門外候著,聽到了一出好戲。

    要怪就怪慕容翔自己囂張過了頭,說話沒個遮掩,否則單憑她這麼簡單的伎倆,事情未必能如此順利。—

    “孫仲堯!”慕容翎忿忿道,“小小一個府尹,諒你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胡說八道!”孫仲堯忙行禮道:“下官雖然是小小的府尹,偏巧皇上對下官頗為信任,縣主方才所說,下官會一五一十呈稟皇上。”

    “你們父女倆好大膽子,敢設計本縣主!”慕容翎瞠目道:“我的父親可是鎮國大將軍!”

    孫仲堯不卑不亢地回應,“別說是縣主你,就算是郡主、公主,若犯法也同罪。”

    “你……”慕容翎氣得全身發顫。

    “縣主!”一旁的婢女忽然失聲驚叫道,“你的手……”

    “什麼?”慕容翎一怔。

    孫柔嘉側眸望去,心下也是一緊,不知何時,慕容翎的手背上竟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像是出疼了一般。

    “這……”慕容翎頓時花容失色,“這怎麼會……”

    她的指甲抓了抓手背,只覺得奇癢無比,又往耳邊搔了搔,驟然間頸邊也泛起一片紅腫。

    婢女叫道:“縣主,這是過敏之症!您的過敏之症又犯了!”

    慕容翎呆了呆,隨後厲聲大叫起來,“傳大夫!快傳大夫!”

    四周霎時亂作一團。

    “女兒,你這佐料之中,為何要添加魚露?”孫仲堯皺眉道,“慕容縣主本有過敏之症,吃了魚蝦之後每每犯病,你緣何不知這忌諱?”

    “女兒沒有啊……”孫柔嘉一片茫然,“女兒知道縣主不喜魚蝦,特意吩咐了廚房,可沒料到佐料中竟有魚露……”

    這魚露以小魚小蝦為原料,經醃漬、熬煉後呈琥珀色醬汁,味道極鮮。孫柔嘉仔細想了想,今日有何菜色需要用到魚露……想來,是加在那盤豆腐裡了?

    所幸慕容翎食用不多,應該並無大恙。

    “這件事有些麻煩了。”孫仲堯道.?“就怕慕容縣主會以此為藉口,置我們孫家于兩難的境地。”

    孫柔嘉忙問:“父親打算如何?總不至於因此就替慕容縣主把她的所作所為都隱瞞下來吧?”

    “可若向皇上稟報後,慕容縣主趁機責難於你,為父該怎麼辦?”孫仲堯一歎,“想來,縣主也會以此為要脅,與為父做交易。”

    “爹爹疼惜女兒,女兒心中感念。”孫柔嘉微笑道。

    說來,孫仲堯並非她的親生父親,為了她這個養女,不惜在朝事上退讓,著實讓她感動。

    “事情還沒到無可轉圜的地步,”孫柔嘉道:“等會兒再與蘇公子商量商量,從長計議。”

    蘇篤君此刻正在前院忙著招呼大夫,她想,憑著他的機智,應該可以替她尋出一個應對之策。

    “小姐!”小映忽然慌慌張張闖了進來,“大事不好了,縣主、縣主要見小姐!”

    “此刻?”孫柔嘉一怔。

    “對啊,馬上。”小映道:“縣主剛服了大夫開的湯藥,稍稍鎮定了些,便派人來傳小姐過去呢,還說一刻也耽誤不得,催得緊呢。”

    “看來是要興師問罪了。”孫仲堯安撫道,“女兒,你別怕,去便去了,縣主若說什麼狠話,不要還嘴便是。”

    “女兒知道。”孫柔嘉頷首。

    孫仲堯又叮囑了她兩句,她便整理整理攜小映一同來到前院。

    蘇篤君專門挪出了一間屋子,供慕容翎診脈之用,孫柔嘉抵達後先站在簾外,請婢女進去通傳。

    “進來吧。”簾內慕容翎的聲音冷冷道。

    小映擔心地看了孫柔嘉一眼,孫柔嘉卻依舊沉靜得很,她淡淡一笑,對小映以示安慰,便獨自步入門內。

    慕容翎看來並無什麼大礙,坐在臥榻之上,氣色還不錯,只是,兩隻陣子似要噴出熔漿一般,直直地瞪著孫柔嘉。

    “給縣主請安。”孫柔嘉道。

    “安?哪裡安?”慕容翎語氣嘲諷,“命都快沒了。”

    雖然過敏嚴重確會死人,但是孫柔嘉覺得慕容翎還遠沒到那一步,這話實在有些誇張。“孫柔嘉,你存心想毒死我是不是?”慕容翎惡狠狠地道,“你以為毒死了我,蘇篤君就能萬事順意了?”

    “冤枉,”孫柔嘉從容答道,“此次設宴若害了縣主,于我有何益?於事也無補。”

    “那麼這魚露是誰放的?”慕容翎質問:“你難道不知本縣主有過敏之症?”

    “魚露之事,我自會查明,”孫柔嘉道,“還請縣主寬限幾日。”

    “你也不必再裝模作樣,”慕容翎冷笑,“本縣主算是明白了,你與你父親合起來設計,本縣主,你那陰毒的心思,本縣主也猜到了幾分。”

    “心思?”孫柔嘉挑眉,她的心思不過為了讓隱逸壇重開而已,能有多陰毒?

    “你也喜歡蘇篤君吧?”慕容翎冷不防地道。

    “啊?”孫柔嘉一時沒聽清。

    “別裝了!”慕容翎道:“我說呢,你好端端的跑到清縣來做什麼?又平白無故在這縣衙裡住著不走,原來是打這個主意!”

    孫柔嘉愣怔片刻,幾乎要笑出聲來。這位縣主也著實有些可愛,自己喜歡的,就以為人人都稀罕?

    說真的,她是覺得蘇篤君長得帥,覺得他很有想法,人也不錯,但值得自己為了他去冒險下毒?

    “縣主請勿妄加猜測,”孫柔嘉道,“若有證據,可請皇上查處我孫氏一門,但若只是憑空臆想,我孫家也不受此詆毀。”

    “你這嘴皮子還挺厲害的,”慕容翎諷笑,“好,孫柔嘉,走著瞧,雖然本縣主沒有實證,但那又如何?要弄死你不過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這樣的恐嚇聽來實在幼稚,不過,孫柔嘉發現,她確實是惹上了一點小小的麻煩。這位縣主看起來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想來今後她這悠閒的曰子要受點影響了。

    好在,她一個府尹的千金,平素有大把無聊時光無處S,與這位縣主鬥一鬥,倒還算有趣。

    她也想看看,慕容領究竟會使出怎樣的招數來整死她。

    只是,此趟前來清縣徒生了許多禍端,先是被守礦者射傷,而後又捲入了這樁糾紛……

    她實在流年不利,想來是該跟著桑夫人好好念念佛。

    她忽然有些想家了,想念遠在遙遠時空的父母,此處形單影隻,如同孤兒,心底微添一絲淒涼,不由傷感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1:56

第六章 有幸得遇真心人

    一日的喧囂過去,慕容翎也離開了,整個縣衙安靜下來,彷佛一首詞裡所寫——人靜,人靜,風動一庭花影。

    孫柔嘉沐浴後卻睡不著,到園子裡納涼。

    若在現代,像這樣的夏夜,她會吹著空調,吃炸雞喝可樂,看韓劇或者跟同學聊天,在網上買東買西……不會像此刻這般無聊,且她還有爸爸媽媽,是家裡的寶貝甜心。

    這些從前司空見慣的人和事,此刻在她心裡卻彌足珍貴,因為不復相見,再不可得。

    孫柔嘉眼圈不禁紅了。

    “孫小姐。”忽然,身後有人喚她。

    孫柔嘉回眸,竟發現蘇篤君走過來。這個時候,他竟然還沒有睡。

    “方才在廷毓的房中與他議事,廷毓送縣主回客棧,剛剛才回來。”看見她眼中的詫異,他微笑著解釋道。

    呵,這麼晚了還在廷毓的房中,難怪別人會誤會他倆是一對。

    孫柔嘉沒多說什麼,只施禮道.?“蘇公子辛苦了,但願廷毓這孩子能幫上一點忙,沒添亂就好。”

    “孫小姐也辛苦了。”他客氣道:“聽聞縣主還傳了孫小姐去訓話?真是委屈了你。”

    “也沒什麼。”孫柔嘉擺擺手,“縣主遭遇意外,就算拿我撒撒氣也是合理。”

    “孫小姐放心。”他忽然道。

    她一怔,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

    蘇篤君語氣鄭重地說:“縣主將來若再刁難孫小姐,在下自有辦法,不會因為我的事,便連累了小姐全家。”

    孫柔嘉只覺得這是在安慰她而已,“能有什麼辦法?說實在的,從前蘇公子似乎並沒有得力的辦法可以應付她。”

    她看得出慕容縣主這百般糾纏,讓他無奈得很。

    他答道:“從前,我以為縣主只是鬧鬧脾氣,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現在發現事態嚴重,便要仔細應對。但凡在下仔細應對之事,沒什麼化解不了的。”

    他這話說得自信,倒讓她有些驚訝。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他是謙謙君子,碰上慕容翎那般耍賴撒潑的,他必束手無策。但此刻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她的心頭隨之怔了一怔。

    “蘇公子打算怎麼辦呢?”她不由得問道:“縣主畢竟是慕容將軍的女兒,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被她拿住了把柄,想必……不太好應對。”

    “暫時沒想好。”蘇篤君依舊淡然而笑,“不過總會想到的,慕容將軍雖在朝中勢大,但京中也不只他一個權貴,又有何妨?”

    孫柔嘉聞言頓時想到,對了,他的姑母是豫國夫人,且聽聞皇上對他頗青睞,想來此番應也是氣急了,等皇上氣消就好了。

    蘇篤君提起另一件事,“我已審問過蔚子,他們都說,沒在任何菜色中放過魚露。”

    “那就奇怪了。”孫柔嘉蹙眉,“若有人承認了倒還好,若沒人承認……”

    “你覺得是有人暗中故意為之?”蘇篤君反問。

    孫柔嘉頷首,“這就擺明瞭是想陷害我等。”

    “此人會是誰呢?”蘇篤君亦凝眉,“能隨便進入縣衙廚房,又瞭解慕容縣主忌口的東西,在下這裡不該有此等暗藏的高深之人。”

    孫柔嘉點點頭,對啊,她宴請縣主也是一時起意,不過兩天的功夫,別人就算想謀劃,時間上也來不及吧?而且,這縣衙裡也就一些衙役隨從,普通得很。蘇篤君一個小吏,也不值得誰派花大力氣派高手潛伏于此吧?

    若說這是一樁意外,反而可信些。

    “待我再審審廚子,也許是誰做錯了事,卻不敢承認,想辦法讓他們招供就是了,孫小姐大可放心。”蘇篤君道。

    其實他的處境並不比她好多少,但一再寬慰於她,讓她心安,這一刻,孫柔嘉覺得他真是一個負得起重擔的男子。

    雖然她想拆散他和孫廷毓,但他的誠懇與體貼一再地感動著她,她真覺得就算他真有龍陽之好也沒什麼所謂,這跟他是不是一個好人並沒有什麼關係。

    她忽然向他盈盈一拜,“多謝蘇公子了。”

    古代的這些禮儀,她一直沒有學習得很好,只懂得一些普通的日常之禮,但這一次,她用心向他表示自己的敬意,希望他能感受到。

    蘇篤君看著她,亦抱拳對她躬身作揖。

    叩拜與作揖,孫柔嘉總以為是客氣的敷衍,但此刻,她終於從中體會到這一舉動中的心意。

    明月自流雲中緩緩而出,蘇篤君立在樹影處,一襲白衣,身形修長,忽然給了她一種如山脊般可靠的感覺。

    她知道方才的話,他想必不只是說說而已,承諾過會想辦法,他就一定會辦到。

    “蘇公子,”孫柔嘉道:“我想著,這兩天便與父親和弟弟回家去了,在府上打擾了這麼久,還出了這許多事,我想鄭重跟你道個別。”

    並非因為惹了禍端才想逃避,只不過,她發現已經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了。

    起初是想從中破壞、阻曉,所以故意接近他,但現在她並不想再給他增添麻煩。

    他點頭,“孫小姐箭傷雖愈,但還是要多加休養,回家自是更好,來日我回染川城,定去府上拜訪。”

    “歡迎公子隨時來小坐。”她笑道。

    等回到家中,她一定會向鞠夫人說些關於他的好話,至少不要讓鞠夫人那般反感他。

    “來日孫小姐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我定會幫忙的。”他又道。

    孫柔嘉莞爾,幫忙?除了慕容縣主這件事,她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他幫忙,只怕他現在自身也難保,但他在困境中還能想到說上這麼一句話,實在讓她覺得溫暖。

    認識他這些日子,今夜她算是真正的接納了他。

    難能可貴的,與他談話之間,竟有一種如春陽般融融的感覺,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回到染川城,晚上用晚膳時,桑夫人也赫然在席。孫柔嘉很驚訝,但想想也對,難得孫仲堯在家,桑夫人再怎麼鬧脾氣,也該從庵裡回來。

    鞠夫人牽著孫柔嘉的手,遠比她娘親熱得多,“咱們大小姐這趟去清縣真是多災多難,還好平安回來了,都怪廷毓,沒照顧好姊姊。”

    桑夫人卻刻薄地道:“哪裡能怪廷毓呢,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家到處亂跑,不出事才怪呢。”

    “確實怪我,”孫廷毓老老實實地在一旁說:“要不是我攛掇長姊去清縣,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好了好了,”孫仲堯開口道,“一家子就別多說了,坐下來用膳吧。”

    孫柔嘉微微一笑,挨著孫廷毓坐下。

    孫仲堯是一家之主,坐在主位,桑夫人與鞠夫人分坐他的兩側。不得不說,真是大家之儀,吃飯的位子都偏差不得。

    僕婢們端上熱毛巾,給他們擦了手,方才上了菜。眾人第一口要喝各自碗裡的湯,之後,待孫仲堯動了篌子,夾了第一道菜,方可各自用膳。

    “有一件事情,想與夫人們商量商量。”孫仲堯忽然道。

    桑夫人與鞠夫人擱下碗筷,看著夫君,孫廷毓本在不停地吃,但被鞠夫人瞪了一下,只好默默抹了抹嘴,停下動作。

    孫仲堯道:“朝廷有規矩,為官不能為商。但城南咱們那鋪面原先租的古玩店家不做了,店裡的東西急著脫手,我給盤下了,眼下把這事交給你們去打理,如何?”

    鞠夫人聽罷,臉上露出驚喜之色,立刻道:“廷毓雖然年輕,可是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能幫上老爺的忙就好。”

    孫仲堯並不贊成,“廷毓還是要好好讀書,過兩年還指望著他考科舉呢,哪能兼顧這個?”

    “那老爺的意思是……”鞠夫人頗疑惑。

    “柔嘉,”孫仲堯竟看向孫柔嘉,“你去打理,如何?”

    此話一出,四下皆是愣怔。

    “我?”孫柔嘉難以置信,“父親,我沒聽錯吧?”

    “你願意接手這事嗎?”孫仲堯道。

    孫柔嘉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彷佛哐當一下,天大的餡餅就砸在她的頭上,把她砸得暈頭轉向的,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言語。

    “老爺,”桑夫人皺眉開口,“柔嘉畢竟是女孩子,哪裡能擔此重任呢?何況,她也沒做過生意。”

    孫柔嘉頓時有些失望,對啊……她從來沒做過生意,讓她去當狀師或許她還在行些,可惜這裡沒女人做這職業。

    孫柔嘉抬頭瞄了一眼鞠夫人,此刻鞠夫人的臉色也有明顯的不悅,想來,若搶了孫廷毓的這份差事,會得罪了鞠夫人。

    孫柔嘉不願得罪鞠夫人,在這府裡,鞠夫人對她還挺和善,遠比桑夫人可心。

    孫柔嘉於是道:“女兒確實不精通這些,還請父親三思。”

    “為父看你倒有些能力,”孫仲堯的回答出乎意料,“這次在清縣,你與慕容縣主周旋,為父都看在眼裡,與之相比,經營一間小小的店鋪倒不算什麼了。”

    孫柔嘉呆了一呆,想不到父親竟然會這樣說。的確,與朝堂上的風雲詭譎相比,經商又算得了什麼呢?至少不會丟了性命。

    孫仲堯卻道:“雖然你沒有經商的經驗,但你有腦子,拿出一半的聰明才智,也夠用了。”

    父親這可真是誇獎她了,她倒沒察覺自己有什麼聰明之處。

    若說比起古代的這些大家閨秀,她大概邏輯思維清晰許多,畢竟是學法律的,從前那些條款也不是白背的,雖然與古代的律法大不相同,但好歹學到了一些基本的條理。

    鞠夫人也開口了,“大小姐畢竟是女子,哪有女子抛頭露面的道理?”

    “夫人此言差矣,當今太子妃也是做過生意的,還得過皇上的嘉獎。”孫仲堯反駁道,“柔嘉雖然不敢與太子妃比肩,但我蕭國的風民向來沒那麼保守,沒有不讓女子抛頭露面之說。”

    鞠夫人發現孫仲堯面帶慍色,不得不識相地閉了嘴,一旁的桑夫人自然更是無話可說。“長姊一定能勝任的,”孫廷毓倒是樂呵呵的,“父親,你放心吧!”

    “就這麼定了。”孫仲堯不容分說地道。

    孫柔嘉起初還有些猶豫,此刻真的無法拒絕了。她想反正閑在這府裡也是閑著,找些事做消磨時光也不錯。

    即使做錯了也不要緊,比起她得罪慕容縣主的那件事,這是小巫見大巫了。

    還不知道慕容縣主回京後會怎麼整她呢……算了,別去想了,老是提心吊膽的,還不如做做生意,當散心。

    城南的慧品軒,不過是一家不大的古玩店,孫柔嘉四處看了看,覺得裡面的東西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一些字畫而已,她打聽過後知道這些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幾件玉器品相亦不太好,莫怪原先那店東家急著脫手。

    孫柔嘉不太明白,為何父親要盤下這樣一間古玩店,這裡的地段倒還不錯,若改租給別人,或許更能有賺頭。

    店裡的夥計奉上帳簿與貨品的清單,“請大小姐過目。”

    孫柔嘉隨意翻了翻,流覽之下,卻大為錯愕。

    “隋安玉瓶是什麼?”她不由問道:“竟有客人付了十萬兩紋銀的訂金?”

    “哦,那玉瓶在庫房裡。”夥計答道。

    孫柔嘉大為好奇,“店裡還有此等稀罕物?拿來讓我也瞧瞧。”

    分明擺在櫃檯上的東西都不太值錢,這庫房裡竟有價值連城的寶貝嗎?

    “這……”夥計猶豫地佇足,半晌也沒有動彈。

    “怎麼了?”孫柔嘉催促道:“快把東西取來啊!”

    “是。”

    夥計終於點了點頭,不情不願地去了,去了好半會兒,這才捧來一隻錦匣,吞吞吐吐地遞到孫柔嘉面前。

    他這副奇怪的模樣,更讓孫柔嘉感到蹊蹺。

    打開盒蓋,孫柔嘉眼中一片疑惑,雖然她不是古玩行家,但這些日子為了當好這個掌櫃,也惡補了一些古玩知識,眼前這只隋安玉瓶怎麼看都不是什麼上等貨色,甚至不如孫家廳堂裡擺的那些。

    付十萬兩紋銀當定錢的究竟是什麼客人啊?瞎了眼的冤大頭嗎?

    “這玉瓶用的是什麼玉?”孫柔嘉問夥計道。

    “好像……是岫玉。”夥計答道。

    “岫玉?”孫柔嘉更為詫異,“還以為是羊脂玉呢,岫玉似乎不太值錢啊。”

    “是不值錢。”夥計只得道。

    “那客人為何會付這麼一大筆錢下訂?”孫柔嘉側睨道:“該不會是你們眶騙了別人吧?”

    “沒有!沒有!”夥計連忙擺手道:“大小姐,我們真沒有。錢是客人主動付的,過幾

    天他來取貨,還要再付二十萬兩銀子呢。”

    “什麼?”孫柔嘉簡直不可思議,這麼個破爛值三十萬兩?那客人失心瘋了嗎?

    她逼問道:“還說沒有騙人?你們不騙人家,世上有誰會這麼傻?”

    “大小姐……”夥計難以啟齒,“是真的。其實這花瓶、這花瓶……”

    “三十萬兩銀子很尋常啊。”忽然身後有人說。

    孫柔嘉意外回眸,竟看到蘇篤君不知何時踏進店來,他依舊一襲修長白衫,與清縣時無異,可他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宛如幻影般不真實,就像她第一次在河灘上遇到他,他騎著白馬,光芒映照的模樣,他總給她這般恍若天人的感覺。

    “蘇公子?”孫柔嘉叫道。

    “孫小姐,好久沒見了。”蘇篤君施禮道。

    這店中的夥計居然認識他,熱情地招呼,“蘇公子,難得你來,請坐,快請坐!”

    “趙四,去沏杯茶吧,”蘇篤君對那夥計道,“我與你們小姐先說說話。”

    “是。”夥計如遇救兵,飛奔著去了,逃命一般。

    孫柔嘉心下的疑惑更甚,“蘇公子來過本店?”

    “不瞞小姐,從前跟孫大人來過。”蘇篤君答道。

    想不到他與她父親交情竟不淺,從前怎麼沒看出來?

    孫柔嘉索性問道:“方才公子所說是什麼意思?難道公子覺得一隻尋常的岫玉花瓶,竟值三十萬兩紋銀?”

    蘇篤君莞爾道:“花瓶很尋常,不過,這花瓶舊時的主人卻不尋常。”

    “哦?”孫柔嘉一怔,“倒不知這原先的主人是誰?”

    “朝中的楚太師,”蘇篤君答道,“太子妃的父親。”

    楚太師……她再孤寡陋聞也聽說過這人,何況她的父親孫仲堯是楚太師的門生。

    “所以客人花重金購買這只花瓶,是因為想收藏名人的舊物?”孫柔嘉怔怔地問。蘇篤君瞧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蘇公子,我哪裡說錯了嗎?”他這般反應,讓她不禁有些羞惱。

    “並非收藏這麼簡單,”蘇篤君道,“說討好更妥當些。”

    這刹那,孫柔嘉再不諳世事也明白了,除了“討好”之外,這幕後不會還有什麼別的交易吧?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難怪父親會把這間店鋪交給她打理,一則她確實比整天傻樂的孫廷毓要精明些,能應付某些狀況;二則孫廷毓也確實比她“寶貝”一些,若真出了什麼事,有她這個養女在前面頂著,犯不著讓孫廷毓涉險。

    孫柔嘉本來還因為父親如此賞識自己而暗自竊喜,現在卻有些心寒了,畢竟不是親生父親……

    “怎麼了?”蘇篤君彷佛注意到了她的失落,瞧著她。

    “只是覺得有些艱難……”孫柔嘉微微歎一口氣,“我頭一次做生意,什麼也不懂。”起初,她擔憂的是這間鋪子的生意不太好,萬一虧本無法向父親交代。現在看來,賺錢不成問題,可做這門生意暗藏的麻煩更大。

    她這顆心,實在難堪重負。

    蘇篤君突然道:“不懂沒關係,有什麼不明白的,以後可以來問我。”

    “問你?”孫柔嘉一怔,“這..也太麻煩蘇公子了吧。”

    他這是客氣話還是認真的?平白無故居然肯出手相助,真讓她忐忑了。

    莫非,他與這店鋪的內幕交易也有些關係?

    “我說過,孫小姐以後不論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他答道,“這個承諾,不會變的。”

    孫柔嘉頗意外,對了,在清縣的時候,他的確說過這話,當時她以為是因著慕容縣主之事,他出於感激隨口說說的。

    “難道蘇公子懂做這個生意?”她試探道。

    “其實這樣的生意很尋常,我雖沒做過,可見得也多了。”蘇篤君道,“比如我的姑母,從前求她辦事的人也很多,直接送禮也不太好,所以像這樣繞著彎去討好她的事情,我打小也見慣了。”

    “那……我若遇到了難事,就找公子好了。”孫柔嘉淡笑道,“不過公子遠在清縣,也不常回來,可能遠水救不了近火。”

    “不過半日路程,”蘇篤君道,“近日常會來染川城的,因為我姑母要來。”

    “什麼?”孫柔嘉瞠目,“豫國夫人會來染川?”

    “姑母說京城太熱了,這裡涼快。”蘇篤君笑道:“不過,我知道這是藉口,她其實想來見一見你。”

    “我?”孫柔嘉以為自己聽錯了。

    “大概慕容縣主回京之後對我姑母說了些什麼,讓她對你有些好奇。”蘇篤君道,“若我姑母來了,孫小姐還請見上一見,不必擔心,我姑母不會為難孫小俎的,她就是好奇而已。”

    好奇……頭一次聽到別人這樣看待自己,孫柔嘉全身有些不自在。

    “真的不必擔心。”蘇篤君再次鄭重地道。

    這一刻,她恍然大悟,他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大概就是因為豫國夫人的事,先行來告知她一聲吧。

    不過,他的話確實讓她稍稍心安。其實她知道,不論是這間古玩店,還是他的姑母,都不是省油的燈,他也未必真能幫得上她什麼,但他站在眼前,她的心底就溢出一絲溫暖祥和。

    來到這個時代,她孤立無援,所能依附的哪怕只是一株浮萍,都會讓她欣喜,她很高興自己是幸運的,居然能碰上這樣一個真心想幫助她的可靠男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2:14

第七章 原來並非斷袖

    豫國夫人拜訪孫府的事傳遍了整個染川城,八乘馬車就停在孫府的門口,如此豪華的儀仗,引得人們議論紛紛。

    人們都在猜測豫國夫人此次造訪原因,有人說,大概是孫府要與蘇縣尹結親了。

    據聞孫府長千金在清縣受了傷,就一直住在蘇縣尹的府衙裡,亦有人說,蘇縣尹素有龍陽之好,彷佛與孫家大公子不清不白,豫國夫人此次是來問責的。

    孫柔嘉見到豫國夫人的那一刻,心裡實在緊張,彷佛有片刻的窒息,她行叩跪之禮時,額前暈眩,差點昏倒,大氣亦不敢出。

    “孫小姐不必多禮,”豫國夫人親自上前將她扶起,笑盈盈地道:“快起身吧。”

    豫國夫人可真是傾國之貌,即使步入中年也明豔奪目。她眉眼間與蘇篤君有幾分相似,怪不得蘇篤君出塵俊美,想來是繼承了家族優秀的基因,也怪不得蕭皇對這位青梅竹馬如此看重……

    “你們都下去吧,”豫國夫人對一眾婢女道:“讓我跟孫小姐好好說說話。”

    婢女應聲而退,掩上花廳的門。

    孫柔嘉越發忐忑了,就算這廳堂裡擺置了讓人寧神定氣的熏香,她仍揣揣不安。

    本來桑夫人與鞠夫人也該前來作陪,但豫國夫人說只要單獨見見孫柔嘉,不必拘禮,桑夫人與鞠夫人便不敢造次。

    豫國夫人對孫柔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一陣子沒有言語,孫柔嘉想擠出一抹尷尬的笑容,卻兩頰發僵。

    豫國夫人道:“孫小姐,慕容縣主回京之後,專門來拜訪過我。”

    孫柔嘉連忙道,“請夫人明鑒,小女子真的沒有毒害縣主。”

    “我知道,我知道,”豫國夫人拉過她的手道:“此事我專門問過篤君了,沒人懷疑與你有關。”

    孫柔嘉稍稍松了一口氣。

    “不過——”豫國夫人又道:“慕容縣主說,你與我家篤君已經暗生情愫?”

    孫柔嘉一怔,瞪大眼睛。

    “別慌,別慌!”豫國夫人笑道:“我作為長輩,不過對此事好奇而已,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也不是個喜歡繞彎子的人,有什麼就說什麼了,孫小姐千萬別嚇著。”

    不錯,她能理解,七大姑八大姨最喜歡問這些八卦,她平時也愛看一些明星緋聞什麼的,何況豫國夫人操心侄兒的戀情,再合理不過。

    “夫人誤會了,”孫柔嘉鄭重道,“我與蘇公子相識不過短短幾日,哪裡就到暗生情愫的地步了?”

    “短短幾日?”豫國夫人道:“可是,慕容縣主說,去年看花燈時,你便遠遠地見過篤君一面。”

    “去年?”

    哦,那是原主的事了,她哪會記得?況且,在河灘上初遇,蘇篤君也不像是認得她的樣子。

    孫柔嘉歎了一口氣道:“縣主大概愛蘇公子過甚,有些疑神疑鬼了,一面之緣就能讓人傾心?”

    “慕容縣主還說,她平日裡沒少跟你提篤君的事,你也聽得津津有味的。”豫國夫人道。

    哦,原來如此,閨蜜之間聊聊男人,聊著聊著就互相提防起來,也算常事。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防火防盜防閨蜜,何況慕容翎這麼小氣。

    孫柔嘉為自己辯解道:“縣主平時說什麼我都靜心聆聽,她是縣主,總不能打斷她的興致吧?”

    “你這話也對,”豫國夫人卻冷不防地道,“不過,她親眼看到,你偷偷為篤君畫了一幅丹青。”

    “啊?”還有這一樁?

    “她說,那日到這府裡找你,你正在畫什麼,見了她便慌張地藏起來,事後她藉機看了那幅畫,發現原來是篤君的繪像,這才猜到了你的心思。”

    孫柔嘉驚訝不已,老天爺,難道原主真的喜歡蘇篤君?

    這下可麻煩了……不過像蘇篤君那樣俊美的男子,世間女子誰不愛慕呢?就像她喜歡電影裡的明星一樣,人之常情。

    “夫人……”她斟酌再三,索性道.?“不久前,我去踏青時從岩上摔了下來,好多事情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夫人所說的那幅畫像,待我仔細去尋一尋,若真是為蘇公子而繪,我無話可說,若不是呢?好歹得見著那畫才作數。”

    恕她直言,古代的人像畫看上去都差不多,又不似油畫逼真,或許慕容翎多疑了。

    “好,”豫國夫人道:“那就待你尋著那畫再說吧。”

    孫柔嘉暗鬆口氣,等會兒她要好好翻箱倒櫃,尋找一番。其實她心裡有些好奇,究竟那是不是畫蘇篤君,她也想瞧上一瞧。

    “不過,慕容縣主說,你此趟去清縣,便是故意去親近我家篤君,”豫國夫人又道:“你甚至還在篤君的縣衙裡住著?”

    “我……”這一次,慕容翎倒是猜對了,她此趟去清縣,確實是為了蘇篤君,然而她該怎麼對豫國夫人講,她侄子的斷袖之癖?

    “怎麼了?”豫國夫人察覺到她神情有異,依舊語氣和藹地道:“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就算你真的心儀我家篤君也是好事啊,我這個做姑母的不會阻攔的。”

    什麼啊,她可不想把自己搭進去!

    “夫人,實不相瞞,”孫柔嘉道:“坊間有些不太好聽的傳聞,我也是為了蘇家與孫家的名聲,所以才在蘇公子府上停留、瞭解一番。”

    “不好聽的傳聞?”這次輪到豫國夫人怔了一怔,隨後恍然大悟,“你是指篤君與你家大公子的傳聞?”

    孫柔嘉低下頭,算是默認。看來,這位誥命夫人什麼都知道嘛,雖然遠在京城,但對侄子的事也很關心。

    出乎意料的,豫國夫人笑了起來,

    “孫小姐,你真的不必擔心,我可以擔保,我家篤君喜歡的是女子。”

    真的?孫柔嘉眼中一片迷惑,支支吾吾地道:“可是……蘇公子這般年紀還沒娶親,仇免會被人議論。”

    “他不娶親,是因為他做了這個官。”豫國夫人臉上的神情倏忽肅然起來。

    “這有什麼關係?”孫柔嘉迷惑不解。

    “清縣縣尹不好當啊。”豫國夫人歎道:“三年前,就不該讓他來做這個官,可他一心想著為朝廷盡一份力,我也不好阻止。”

    “縣尹怎麼就不能娶妻了?”孫柔嘉越聽越覺得蹊蹺,“為朝廷盡力與娶親有何矛盾?”

    “清縣縣尹,上任一個,便死一個。”豫國夫人眼底忽然露出寒涼之色,“這個你可聽聞過?”

    “什麼?!”孫柔嘉大駭,“怎麼會……”

    豫國夫人道:“篤君能在清縣任職三載,至今身體無恙,想來,也是因為我在皇上面前還算有臉,否則啊,不堪設想。”

    孫柔嘉愣愣的,有些說不上話……清縣到底是個什麼魑魅魍魎的鬼地方?有人專門謀害縣尹嗎?

    “你說說,這個樣子怎麼娶親?”豫國夫人歎一口氣,“也是難為這個孩子了。”

    “天下這麼多州縣,怎麼就清縣會出這樣的怪事?”孫柔嘉不由問道。

    “還不是因為這裡有金礦!?”豫國夫人道.?“誰在這裡當縣尹,就等於是當守礦者,為皇上,為我們蕭國守著這一筆財富,可暗中窺伺者何其多,有些人禍防不勝防——”

    原來如此……這一刻,孫柔嘉什麼都明白了,心底亦有一股熱流在湧動。

    想不到蘇篤君竟有如此情操,為國至此,實在令人欽佩,本來只覺得他是個還不錯的官員,現在看來,他當真胸懷大志。

    她真希望自己能幫幫他,只恨自己為何不像那些穿越小說裡的女主角,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哪怕她能投生成一個縣主,也好過此刻。

    她只是一個府尹的養女,連自身也難保,除了輕輕歎息,她又能怎樣?

    拜別了豫國夫人,孫柔嘉來到翰夫人房中。

    關於廷毓與蘇篤君的傳言,她想,她該跟鞠夫人解釋清楚,否則任由誤會蔓延下去,遲早會成禍患。

    然而,很不巧,桑夫人竟在鞠夫人房中。

    桑夫人見到孫柔嘉時,微微一怔,之後冷笑了一聲,“貴客送走了?”

    “是。”孫柔嘉連忙點頭。

    “看來你在清縣還真是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桑夫人冷冷地道:“就連皇親國戚都來拜訪了。”

    “母親,並非如此……”孫柔嘉想辯解二一,然而看桑夫人的態度,彷佛她說什麼也沒用。

    桑夫人也真的道:“算了,你做過什麼我也不想聽,關於你妹妹的下落,你可去打聽了?”

    “啊?”孫柔嘉一怔。

    “你看看,”桑夫人臉色沉了下來,“什麼閒事都你愛管,偏偏你妹妹的事,你從沒上過心。”

    “最近是忙了些……”孫柔嘉結結巴巴地道,“女兒……也實在沒有辦法。”

    她的確壓根沒想過這事,誰叫她對這妹妹一點印象也無。但桑夫人是在故意刁難她嗎?孫府上下尋了十多年,何曾打聽到半點線索?這是把氣都撒在她頭上吧?

    桑夫人揚聲道:“你妹妹腕上有一顆朱紅色的痣,在這兒,就在這腕上!這麼明顯的特徵,你不知道去人販子那裡打聽打聽?”

    哦,有顆痣嗎?孫柔嘉還是第一次知道……

    “姊姊,別著急,”一旁的鞠夫人勸道:“人販子那裡,我們一直都有打聽,可是十多年過去了,要尋著線索也是挺難的。”

    桑夫人卻只盯著孫柔嘉道:“你現在打理老爺的店鋪,人來人往的,要打聽你妹妹的下落,比我們這些閨中婦人可方便多了,再者,不是認識了皇親國戚嗎?托那位蘇縣尹去打聽啊!只怕是你自己不願意!”

    孫柔嘉都被罵得懵了,好一會才反駁,“女兒怎會不願意?只是蘇縣尹與女兒也是剛剛相識,不好去麻煩人家……”

    “你少找藉口!”桑夫人瞪了她一眼,“三個月內必須給我打聽出個結果來!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把你送還你生父家!”

    孫柔嘉幾乎傻眼,十多年都沒結果的事,要她三個月內給出結果,這是存心要跟她斷絕母女關係嗎?

    “姊姊,”鞠夫人連忙出聲,“咱們大小姐會對柔敏的事情上心的,你身子也不太好,別太著急了。”

    桑夫人板著臉,站起身來,只道:“妹妹替我說說她,我先回屋了。”隨即便走了出去,頭也沒回。

    孫柔嘉忽然覺得鼻尖酸酸的,心裡像塞了一大團棉花。原來,所謂的“委屈”就是這般,堵得整個胸口都發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鞠夫人輕聲道:“大小姐,你母親近日心緒不佳,就讓著她些吧,想來也是我的錯。”

    “這怎麼能說是太太你的錯?”孫柔嘉一怔。

    “你素來與我親近些,你母親定不太高興,”鞠夫人笑道:“就拿方才來說吧,你送走了豫國夫人,該先去給你母親請安才是,卻偏偏到我房裡來了。你母親瞧見,豈不是要生氣的?”

    “確實是如此。”孫柔嘉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但我也只不過是有一件事情想與太太說來著。”

    “什麼事?”鞠夫人看著她。

    “關於廷毓……”她有些難以啟齒。

    “廷毓怎麼了?”鞠夫人面帶迷惑。

    “關於他和蘇公子的事,就是太太你當初讓我勸勸他,關於你所擔心的事,我打聽到了一些傳聞。”孫柔嘉含糊道。

    “哦,”鞠夫人恍然大悟,立刻關切道:“打聽到什麼了?”

    “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孫柔嘉答道。

    鞠夫人搖頭,“可是,蘇縣尹這般年紀了,一直不願成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方才與豫國夫人的一席話,倒讓我明白了蘇縣尹不願成親的緣由。”孫柔嘉道。

    “哦,是什麼緣故?”鞠夫人追問。

    “答應了豫國夫人要保密的,”孫柔嘉答道:“總之,太太請放心,肯定與廷毓無關,蘇縣尹也絕非斷袖之人。”

    “真的嗎?”鞠夫人將信將疑,“該不會是豫國夫人在為她侄子開脫吧?”

    “絕對不是。”孫柔嘉篤定地答,“太太,請放心。”

    鞠夫人沉默半刻,終於道:“好,大小姐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孫柔嘉籲出一口氣,總算沒那麼緊張了。這一天,讓她焦慮的事太多,整個人都處在窒息之中,這一刻突然輕鬆下來,身子像要斷電了似的,不剩半分力氣。

    她想回房裡去躺一下,最好沉睡在夢裡不要馬上醒來,或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回到了原來的時空,原來的家。

    這裡的一切,真的很累人,她快應付不過來了。

    孫柔嘉躺在床上,疲倦得近乎虛脫,但仍舊沒有睡著,她腦子裡裝的事情太多,像無數流螢在飛,讓她無法入夢。

    她索性找點事情做,打開帳簿看了看,希望枯燥的數字能催眠她。

    然而,她越看越來了精神,那只隋安玉瓶已被“客人”取走了,付了二十萬的尾款,而另有一位“客人”訂了另一件字畫,同樣出自楚太師的收藏,且同樣付了十萬兩紋銀的訂金。

    孫柔嘉覺得,這些交易實在太不尋常,真的只是討好楚太師這麼簡單?按現代的話來講,感覺像在洗黑錢呢。

    她一定得管管這件事,雖然不知孫仲堯牽涉有多深,但在還能挽救之前,她希望能挽救二一,畢竟,他算是她的父親。

    孫柔嘉喚道:“小映,你去把大公子給請來。”

    “現在嗎?”小映一怔,“小姐你不是已經睡下了嗎?”

    “有些事情想與他商量,你快去吧。”孫柔嘉披衣而起,把頭髮松松挽了個髻。

    小映雖然臉上迷惑,但還是應聲去了,沒一會兒,便把孫廷毓引了來。

    “長姊忙了這一天,我還以為你睡熟了。”孫廷毓笑道。

    “忽然有些餓了,”孫柔嘉坐到桌前,“小映,你去廚房叫他們弄些宵夜吧。”

    其實,她想把周圍的人都打發了,跟孫廷毓好好說說。

    小映點了點頭,邁出門去。

    “長姊,今兒見著豫國夫人了?”孫廷毓道:“這一天我都在書院裡,本該回來幫忙招呼貴客的,可父親說,豫國夫人只想見長姊你。”

    “見著了,”孫柔嘉點頭,“豫國夫人很客氣,不像傳言中那麼可畏。”

    “長姊,別怪我好奇,”孫廷毓笑道:“你和豫國夫人到底聊了些什麼?”

    “當然是聊你篤君哥哥了。”孫柔嘉道。

    “莫非豫國夫人相中長姊了,打算要長姊做侄媳婦?”孫廷毓笑意更甚。

    孫柔嘉故意道:“她相不相得中,並不作數,你篤君哥哥相得中,才算數。”

    “怎麼……”孫廷毓一怔,“聽長姊這意思,莫非真對篤君哥哥有意?”

    “若真有意呢?”孫柔嘉試探,“你可贊成?”

    “贊成!”孫廷毓出乎孫柔嘉意料,大為興奮,“一個是我長姊,一個是我篤君哥哥,簡直天造地設!”

    “什麼天造地設啊……”見他這高興的模樣,孫柔嘉不由得笑起來。

    此刻她終於放了心,看廷毓這神情,應該沒有半分嫉妒之意,所謂的斷袖之癖不過是流言而已。

    廷毓這孩子心無城府,從他的表現裡,可以看穿他的一切想法,所以,這應該不是他在掩飾。

    今天雖然很累,但終於解開了有如重負般的疑惑,孫柔嘉松了口氣。

    “廷毓,你與你篤君哥哥是怎麼相識的?”孫柔嘉忽然問道。

    沒來由的,她很想知道蘇篤君的過往,哪怕一點點也好。

    “就是在隱逸壇啊。”孫廷毓道:“當時我寫了一篇論,想展現一下,書院的人都說我寫得好,我心裡也志得意滿的,誰知道卻被篤君哥哥一頓痛批。”

    “真的?”孫柔嘉微微一笑,“那他還挺耿直的。”

    孫廷毓亦笑,“當時我氣得要命,可事後細想,他說得很有道理。後來在書院又遇見了他,當時他受我們先生之托,前來講學,他特意找到我,對我解釋,說他只是就文論文而已,對我並無偏見,我心底對他就越發欽佩了。”

    “原來如此。”孫柔嘉頷首道:“果然,你篤君哥哥真是良師益友。”

    “長姊,你聽了這話,是不是更喜歡篤君哥哥了?”孫廷毓追問道:“要不要我改天約他出來,與長姊你再見上一見?”

    “好。”她點頭。

    說真的,她今晚請廷毓前來,就是想讓他約蘇篤君出來一敘,關於古玩店的事,她有許多想向他請教的,但豫國夫人現住在蘇府上,她前去拜訪多有不便。

    “長姊,你真願意?”見她答應,孫廷毓反倒意外了。

    “不是你說的嗎?”孫柔嘉調皮地反問。

    “長姊答應得這般爽快,讓我詫異。”孫廷毓迷惑地瞧著她道。

    “我既見了他姑母,對他姑母說了哪些話,好歹也須跟他交代一聲。”孫柔嘉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哦哦,”孫廷毓傻傻地信以為真,“沒錯,是該交代一聲。”

    “外面若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咱們就約在那裡見面吧。”孫柔嘉提議道。

    “也想不出來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孫廷毓腦子像當機了一般。

    “對了,城西不是有個古玩集市嗎?”孫柔嘉道:“聽說有好多人去那裡淘舊貨,能淘到不少寶貝,最近你長姊我也算是在做古玩生意,便約在那裡,如何?”

    “古玩集市?”孫廷毓當即撫掌道:“好啊,就去那兒!果然是個不錯的地方,又好玩!就你們倆去,我就不跟著了。”

    廷毓這顆做媒人的心呼之欲出,孫柔嘉只覺得好笑。

    “長姊,你要真的喜歡上了篤君哥哥,那簡直是世間最好的事了。我最親近的兩個人,一輩子都會在我身邊了。”孫廷毓睜著一雙誠懇的眸子,認真道:“只要漸漸來往,你會發現,篤君哥他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這孩子,傻乎乎的勸說,竟讓她有些感動。

    她會喜歡上蘇篤君嗎?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就像問她是否會愛上外星人一樣,有些荒唐,畢竟這是一個與她不同時代的人。

    但她不排斥與蘇篤君來往,有時候與他一席對話,亦會讓她覺得愉悅,就這樣保持著距離,卻能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品花鑒月,她認為是最好的相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2:34

第八章 蘇篤君的良策

    琳琅滿目的舊貨物堆在地攤上,大多看來貌不驚人,但只要細細尋覓,或許能淘到一兩件絕世寶貝。

    孫柔嘉喜歡逛古玩集市,有一種撿便宜的快感,亦是對自己品鑒能力的挑戰。

    “小姐,快來看看,這裡有上好的瑪瑙鐲子。”小販對她吆喝道:“紅瑪瑙,補氣暖身;白瑪瑙,凝神淨心;黑瑪瑙,驅邪避禍,都是難得的好貨——”

    孫柔嘉微微一笑,蹲到地灘邊上,拾起一隻鐲子,細細觀賞。

    雖然,瑪瑙不是什麼太值錢的東西,但這些鐲子果然光透美豔,太陽底下尤其鮮亮,看得她十分心動。

    “那就要這只白色的吧。”孫柔嘉道:“多少錢?”

    “二兩紋銀。”小販道。

    孫柔嘉摸了摸袖袋,糟糕,怎麼偏巧今天沒帶銀兩?平素出門都是僕婢幫她付錢,今天私自出來見蘇篤君,連小映她都沒讓跟來,這可怎麼辦?

    孫柔嘉只得道:“對不住,錢袋忘在家裡了,改天再來買吧。”

    “小姐,這鐲子個個不相同,改天再來,或許就買不到同一只了。”小販盯著她的手腕,“沒帶銀子不要緊,倒可以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孫柔嘉怔了一怔,這才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的腕上戴著桑夫人的白玉佛珠,其實這佛珠她也不是天天都戴著,不過近日打理古玩店,覺得該戴些什麼能表示她也是業內人士,這白玉珠子圓潤透亮得緊,想來能彰顯她的品味。

    身後有人忽然笑道:“這位小哥,你倒聰明,叫別人用羊脂玉來換白瑪瑙?這生意做得划算。”

    孫柔嘉回過眸去,看到蘇篤君就在近旁。如今她對他的聲音已經漸漸熟悉了,所以當他忽然出現,她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意外了。

    “公子說笑了,”那小販連忙道,“我不過是建議這位小姐以物易物,又沒說不補差價給她。”

    “這位小姐的羊脂玉佛珠,恐怕你整個灘上的手鐲加在一起也易不了。”蘇篤君掏出銀子,“這裡正好二兩,喏,拿去吧。”

    小販接過銀兩,不敢再出聲,蘇篤君順勢將那白瑪瑙手鐲遞到孫柔嘉面前。

    “這怎麼好意思?”孫柔嘉擺手,“回頭我讓廷毓把錢還給公子。”

    “二兩銀子的小禮物,在下還是送得起的。”蘇篤君笑道:“孫小姐不如請在下喝杯茶好了。”

    “可是……就算喝茶,我也沒帶錢。”孫柔嘉有些汗顏。

    “先欠著,下次補上。”蘇篤君道,“快找個地方坐一坐,這裡太陽大,我倒是口渴了。”

    他如此大方的態度,她若不爽快,就顯得奇怪了,當下她將那鐲子戴到腕上,與他一併在附近尋了個茶鋪,叫了些茶點。

    點心擺上來,有一盤子透明的糕點,看著冰冰涼涼,甚是可口,也不知是什麼。孫柔嘉好奇地嘗了一塊,甜甜滑滑的,像布丁。

    “這點心叫什麼名字?”她問。

    蘇篤君抬頭,詫異地看著她,“荸薺糕啊。”

    “哦,荸薺做的嗎?”她恍然大悟,“難怪這麼清甜。”

    其實,她吃過現代的荸薺糕,只是沒有這麼好的口感,大概古代有什麼秘方,又或者是這裡的荸薺特別好,天然無污染。

    “孫小姐沒吃過?”蘇篤君微愕,“不應該啊,從前慕容縣主可是很喜歡吃這個的,孫小姐與她一塊兒的時候從沒吃過?”

    糟糕,她差一點兒又要露餡了,孫柔嘉當下笑了笑,連忙掩飾道:“我與縣主也不是常在一起,她愛吃什麼,我也不會跟著一起吃。”

    “也對,各人口味不同。”蘇篤君倒沒有細究。

    “聽說公子從前見過我?”孫柔嘉想起了一件事,“怎麼那次在河灘相遇,公子完全不識得我的樣子?”

    “見過嗎?”他怔了一怔,“對了,好像有一次,遠遠的見過一面,一時沒認出來,還請孫小姐見諒。”

    “哪裡,哪裡,我也沒認出公子,真是失禮了。”孫柔嘉松了口氣。

    她倒希望他從前完全不認識她,否則說錯一句話,就有穿幫的危險,她可要提心吊膽了。

    “廷毓說,孫小姐有事情想與我商量?”蘇篤君道:“不知是何事?”

    終於繞到了正題上,孫柔嘉趕緊答道:“還是為了古玩店的事。”

    “近日又有什麼蹊蹺的買賣了?”蘇篤君果然一猜即中。

    “依舊是楚太師的收藏,同樣賣了三十萬兩。”孫柔嘉歎一口氣,“只怕長此以往,終非益事。”

    “此事呢,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蘇篤君道:“皇上對朝中這類事情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買官受賄都是依此途徑,皇上也是知道的。”

    “買官受賄.”孫柔嘉不由擔憂,“家父若參與此事,終究是個禍患啊。”

    “令尊是楚太師的門生,有些事情,他想不參與也是不行的。”蘇篤君道,“你要體諒他的難處。”

    “能不能想個辦法……”孫柔嘉咬唇,“只求我家的鋪子不做這個生意就好,反正楚太師朝中門生諸多,家父不幫他做這件事,也會有別人去做。”

    “能有什麼法子?”蘇篤君卻反問:“生意做不做是小事,令尊怕得罪楚太師才是真的。”

    對啊,該當如何,既能推掉這樁麻煩事,又不得罪權貴?孫柔嘉頭更痛了。

    “豫國夫人能幫幫忙嗎?”她覺得自己有如病急亂投醫,“還請蘇公子去求求夫人,或許能有法子。”

    “我姑母?”蘇篤君凝了凝眸,“她一向不愛管閒事的。”

    “公子見諒,是我唐突了。”孫柔嘉連忙抱歉道:“我不該把公子與豫國夫人牽扯進來,公子今天能出來聽我訴訴苦,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

    “孫小姐別慌,”蘇篤君微微一笑,“就算憑著我與廷毓的交情,他家裡的事,我也不會不管的,何況孫小姐還幫過我的大忙。”

    “公子千萬別這麼說……”她可沒有逼他報答的意思。

    “這樣吧,我且回去仔細想想,與姑母商量一下。”蘇篤君道,“此事得從長計議。”無論如何,他答應幫她就已經很好了,無論幫不幫得上,她都不貪心。

    “今日出來,不如就拋卻煩惱,盡情遊玩一二。”他轉移話題,“這集市很有些趣味,一會兒我陪孫小姐好好逛逛。”

    他既有這興致,她當然再樂意不過了,論古玩知識,他肯定知曉得比她多,聽他一路品鑒也定是賞心樂事,今日暖陽風輕,算不得太過炎熱,倒是出門遊玩的大好時光。

    “多謝公子。”孫柔嘉頷首道。

    幾日之後,蘇篤君傳話給孫柔嘉,說他姑母替她想著了法子,邀她到蘇府一聚。

    孫柔嘉還是第一次到蘇府做客,平素在廷毓那裡常聽他提起蘇府,說是裝飾得無比清雅,此番邁入府中,覺得清雅二字還不足以形容,應該說是“清貴”。

    清雅或許不需要太多值錢的東西,可是清貴卻不同,可以看出這裡的”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花了大價錢,單是那雕花的紅木窗子就堪稱藝術品。然而,富貴卻不顯俗氣,淡妝濃抹兩相宜,雅致至極。

    聽聞豫國夫人常在夏天到此避暑,難怪這裡如此氣派,亦可見蘇家也是貴族世家,家底豐厚,才培養出了如此品味。

    “孫小姐請用茶,豫國夫人在更衣,稍等。”婢女端上茶點,對她欠身道。

    孫柔嘉這才看清,這婢女原來是小暖。

    “你家公子不在嗎?”孫柔嘉順口問道。

    小暖怔了一怔,眼底似有警覺,隨後垂眸道:“公子出去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孫柔嘉看出她的反應,呵,這丫頭,看來是暗戀她家公子暗戀得緊了,她不過隨便問問,就把她當情敵了?

    “小暖,你最近過得如何?”孫柔嘉索性與她聊聊天,“從清縣回來以後,你家公子待你還好嗎?”

    “公子一向待奴婢很好。”小暖淡淡地答道,“多謝孫小姐關懷。”

    她彷佛也不願意與孫柔嘉多聊,只低下頭去擺弄茶水,銀鐲子發出輕盈的聲響,一雙皓腕皓白如雪。

    孫柔嘉忽然眼神微凝,那腕上……竟有一顆朱紅色的痣!

    這丫頭該不會是……不,不會這麼巧,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小暖,你是哪裡人呢?原本姓什麼?”她忍不住問道,“可還記得自己的父母什麼樣子?”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倒讓小暖詫異,她與孫柔嘉四目相對片刻,隨後道:“不記得了,上次彷佛對孫小姐提過,我是自幼被賣到蘇府的。”

    孫柔嘉心跳變快,這真的有可能嗎?眼前的小暖……會是她的妹妹孫柔敏嗎?

    她思緒有些混亂,一時沒了頭緒。若在現代,大可馬上去做DNA鑒定親子關係,但在這個時代,如何判斷?

    她盯著小暖瞧了又瞧,想瞧瞧對方與桑夫人有無相似之處,說真的也瞧不出什麼,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清清秀秀的,再說桑夫人年輕時是什麼模樣,她也沒見過。

    如果說,腕上有痣就是相認的根據,那也太武斷了些。

    “孫小姐見諒,我來遲了。”此時豫國夫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孫柔嘉只得收起自己的胡思亂想,堆起笑臉,起身給豫國夫人請安。

    她施禮道:“前來討擾,給夫人添麻煩了。”

    “別客氣,”豫國夫人搭著她的手道:“篤君出門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先跟我坐一坐,待他回來再跟他說話。”

    “小女子是來拜見夫人的,”孫柔嘉連忙道:“公子在不在家,倒無所謂的。”

    “你無所謂,我這個做姑母的倒有所謂。”豫國夫人意味深長地笑道。

    一旁的小暖微微變了臉色,想來,是聽出了這話的意思。

    “你們都下去吧。”豫國夫人對婢女們道。

    小暖越發不高興,站在僕婢們中間,臉色尤其難看,然而只能乖乖地退下去了。

    這微妙的感覺,孫柔嘉倒是明白得很。

    “篤君都跟我說了,關於你家那間鋪子。”豫國夫人也不羅唆,開門見山地道:“我這兩天想到了一個主意,卻是要委屈你家一下的,你可願意聽?”

    “還請夫人賜教。”孫柔嘉點頭。

    “其實這種買賣在朝中很多見,做這買賣的也不只你家。想來,是令尊不敢拂了楚太師的面子才做的這個生意,多半他也有些為難。”豫國夫人道:“不過楚太師也不缺你家一間鋪子幫他買賣,就算你家鋪子關了門,對他也無大損。”

    “所以……該當如何呢?”孫柔嘉聽著有些迷惑。

    “這樣吧,我也出一件東西,在你那兒寄賣。”豫國夫人道。

    “啊?”孫柔嘉愣住,“夫人,這……”

    “就這只鐲子吧,”豫國夫人隨便從身上退下一件首飾,“售價四十萬兩好了。”

    “四十萬兩……”孫柔嘉身形僵了一僵。

    “過兩天,會有人去給訂金,”豫國夫人道,“再過幾天,等那人去付尾款的時候,你就說,鐲子弄丟了。”

    “啊?!”孫柔嘉大驚。

    “之後我會勃然大怒,將此事告知皇上,說你家鋪子沒把我的東西保管好,這不過小事一樁,皇上不過責備你父親兩句,但你父親就可以順勢把鋪子給關了。”豫國夫人笑道,“之後,你家改做別的生意,或者把鋪子租出去收個月錢,都是好的。”

    孫柔嘉恍然大悟。

    這還真是一個妙法,不至於得罪了楚太師,又可全身而退,如此兩全其美之策,實在不知豫國夫人是如何想到的。

    “多謝夫人,”孫柔嘉當即跪下道:“夫人大恩,我孫家永生難報。”

    “別,別,”豫國夫人扶住她,“這法子其實也是篤君替你想的,我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孫柔嘉微微驚訝,蘇篤君嗎?果然是他....這一次,他的機智不僅讓她嘆服,亦讓她深深感激。

    孫柔嘉的眼圈微微紅了,心底像是被燙了一下,不疼,卻是讓她難以忽略的一股暖意。

    她的表現,豫國夫人自然是看在眼裡,於是笑道:“篤君這孩子,從小到大沒見他為誰的事這般操心。”

    “是嗎?蘇公子與舍弟一向交好……”孫柔嘉有些不知道怎麼解釋,因為她也不知他為

    何如此幫她。

    “只是為了孫大公子嗎?”豫國夫人話中有話地道:“我看著不像。”

    不然呢?是為了誰?孫柔嘉覺得,豫國夫人是想多了,也不該誤導她去多想。

    她與蘇篤君不過萍水相逢,沒多少交情,甚至沒說過幾句話,她不覺得除了廷毓,他還會為了誰去做這些事……

    不過,她喜歡這種感覺,就算隔著遙遠的距離,就算不是為了彼此,但至少能惺惺相惜,有難時相助,這彷佛是人與人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

    就像她在某一個春天,看著河對岸繁花盛開,就算無法採擷,只是佇足觀賞一陣,也足以心之悅然。

    “篤君一會兒就回來,可以去他書齋等他。”豫國夫人又道:“他書齋裡有好些書籍字畫,孫小姐定會喜歡的。”

    她憶起,在清縣的時候,她也曾經在他的書齋逗留。在那間書齋裡,他倆第一次單獨說話,時至今日,她還記得那日他的聲音,還有陽光灑在書架上,透下來的昏黃光線。

    他的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氣息,彷佛蘭蕙初綻,她不想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一個男子,可他佩得起。

    孫柔嘉坐在書齋裡看了一會兒書,蘇篤君便回來了,然而她看書正看得入迷,沒能覺察,等到抬起頭來,他已經站在了幾案前。

    “在看什麼呢?”他微笑著問。

    “一本講如何鑒別古玩的書。”孫柔嘉亦莞爾地答道。

    “將來也未必再做這個生意了,何必如此用功?”蘇篤君道。

    “就是覺得有趣,越看越有趣……”孫柔嘉這才發現,已經說了這好些話,她還是一直坐著,有些失了禮數。

    然而,他似乎並不介意,也忘了給她作揖,就像很親近的朋友,已經不再拘泥於那些客套了。

    “公子方才去哪了?”孫柔嘉問道。

    “哦,出去辦了一件要緊的事,”他答道:“去找了一個人。”

    這本是他的事,她也不想打聽,然而他又道:“此人過幾天會去你家的古玩鋪子。”

    “誰?”孫柔嘉一怔。

    “想來,我姑母交了一件首飾給你,要在你家鋪子寄賣的。”蘇篤君道:“此人便是去下定錢之人。”

    倏忽間,孫柔嘉彷佛都明白了,又有些不太明白。

    “為什麼要特意找一個人?”孫柔嘉道:“府上隨便哪個下人不就成了嗎?”

    蘇篤君搖頭道:“楚太師會知道的。”

    “會嗎?”孫柔嘉吃了一驚。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蘇篤君道:“楚太師門下勢眾,若被他知曉了,恐怕令尊要為難了。”

    “所以..你找了個什麼樣的人呢?”孫柔嘉擔心道。

    “此人的確想買官,也確想求助我的姑母。”蘇篤君答道,“今日我去尋他,指點了他這條路,他對我感激不盡,不疑有他。”

    孫柔夢愣住了,他行事能想得如此細緻,出乎她的意料。雖然只是幫她一個小忙,但其中的認真入微,實在令她感動又欽佩。

    “蘇公子……”孫柔嘉歎道:“真不知該如何道謝,這,“謝”字雖已經說了千遍,但此刻小女子無話可說了……”

    來到蘇府,沒能第一時間看到他,聽說他不在家,她還悵然若失,覺得自己終究不是他的座上賓,所以他才出門去了,但這一瞬間,她知曉了原委,才發現原來自己如此重要……

    不,應該是她覺得自己重要,他只不過做個順水人情,未必真的把她放在心上。

    但她十分歡喜,心中的喜悅像是要滿出來了,綻放在她的雙頰之上,有如桃花般嫣紅。“孫小姐不必言謝,”蘇篤君轉而道:“不如幫我品品這書齋中的畫吧,聽聞孫小姐擅長丹青?”

    孫柔嘉心頭一緊,她這個冒牌貨,哪裡懂得這些門道,不過此刻再怎麼樣也要佯裝一二。

    “公子也喜歡丹青?”她清了清嗓子道。

    “常在舊貨灘上淘來一些,也不是什麼名家之作,就是看著喜歡。”蘇篤君道,“孫小姐幫我瞧瞧。”

    依他的眼光,定是勝過她千百倍,想來從前的孫柔嘉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此刻大概是謙虛了,或者是沒話找話說,想化解這片刻的尷尬……

    “就是這些嗎?”孫柔嘉看到書架上那一堆畫卷,隨手挑了一幅,緩緩敞開。

    然而,突如其來的,這畫中所繪倒把她嚇了一跳。

    “這是……”孫柔嘉難以置信地看著畫中人,“公子你的畫像?”

    那一襲白衣,修長而立,俊美逸塵的模樣,除了他還會有誰?

    “並不是。”蘇篤君卻淺笑道:“我也覺得很像,所以就把此畫買了下來。”

    “這也是在舊貨灘上淘到的?”孫柔嘉大為好奇,“畫師是誰啊?”

    “不知道,彷佛並不出名。”蘇篤君指了指下角的印章,“看,這裡有個名字——春曉居士。”

    孫柔嘉遲疑了半拍,“這名字怎麼像在哪裡聽過呢……”

    “是嗎?”蘇篤君一怔,“在哪兒?”

    “不記得了,”孫柔嘉搖搖頭,“就是覺得熟悉……”

    或許是因為這幾個字太過尋常,所以她才會覺得熟悉?有一種直覺,這似乎是個女子的名字。

    “這應該真的是公子你的畫像。”孫柔嘉道出自己的想法,“或許是戀慕公子你的一個女子,她繪了此畫,卻不敢把心思表露出來。”

    “這不矛盾嗎?”蘇篤君被她逗樂了,“既然她戀慕於我,為何還要將我的畫像扔到舊貨攤上?她捨得?”

    “也許是下人打掃時不小心扔了,也許是她覺得希望渺茫,為情所傷,故意扔掉的。”孫柔嘉繼續猜度。

    “孫小姐想來是看過不少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蘇篤君忍俊不禁,“說得入情入理。”“蘇公子難道不希望如此嗎?”孫柔嘉卻忍不住想試探他一下,“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等著公子呢。”

    試探?她有什麼資格試探,又何必試探?她覺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然而,她確實很想打聽,想知道他的心底是否住著這樣一位佳人,讓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否則,他為何遲遲不肯成親呢?真的只是因為身為清縣縣尹,有難卸的重任嗎?

    “從前確實沒有。”他卻答道,“只希望,將來能有。”

    聽聞他的回答,孫柔嘉心中莫名有些難受。

    也不知將來他的妻子是何模樣……只希望不要像慕容縣主那般刁蠻惡毒,須得清雅嫻良,與他相配才好。

    她一陣沉默,恍了恍神,過了好半晌,才察覺自己有些失儀了,連忙笑道:“對了,專門等蘇公子回來,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一問。”

    其實也沒有什麼真想問的,不過找個藉口而已,能跟他多說說話,就好。

    “孫小姐儘管問。”他道。

    “公子身邊的丫鬟小暖,她是哪裡人呢?原本姓什麼?”孫柔嘉道想來,彷佛這是一個最能聊聊的話題了。

    “小暖?”他怔了一怔,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不由略微疑惑,“怎麼了?小暖她……有何不妥當嗎?”

    “她腕上有一顆紅痣。”孫柔嘉道,“這與我失蹤的妹妹很相似。”

    “令妹?”蘇篤君恍然大悟,“哦,聽廷毓曾經提過,孫家二小姐在看花燈的時候走丟了——”

    “當時我年紀還小,許多事情都不太記得,”孫柔嘉歎道:“母親一直責怪我,說是我把妹妹弄丟的,所以,我總想著該如何把妹妹找回來……”

    “孫小姐不必太介懷,想來是令堂太過思念令妹,語氣才會重了些。”蘇篤君寬慰道:“蒼天不負有心人,孫二小姐遲早會找著的。”

    他在同情她嗎?就算只是客套話,他眼中泛起的溫柔之意,讓她心中生出一片寧靜,孫柔嘉欠身道,“承蒙蘇公子吉言。不過,公子的丫鬟小暖到底是哪裡人呢?原本姓什麼?公子也不知道嗎?”

    蘇篤君似乎有著難言之隱,臉色有些為難。

    “恐怕要令孫小姐失望了……”半晌之後,他才答道。

    孫柔嘉凝了凝眉,靜靜等待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2:50

第九章 巧計安撫桑夫人

    孫柔嘉的馬車才停穩,便看到許大夫從孫府大門出來,這位許大夫一直是給桑夫人看病的,想來是照例來把平安脈的吧?

    孫柔嘉在車裡坐了一陣子,等許大夫走了,她才打起車簾,卻見小映已經等在門側,匆匆上前迎接。

    “小姐,你可回來了!”小映憂心忡忡地道.?“夫人的病又犯了,鞠夫人在陪著她呢。老爺說,等小姐回來,先去書房見見他。”

    “母親又怎麼了?”孫柔嘉微愣。

    “失了心一般,胡亂罵了一頓人,又砸壞了許多東西。”小映歎氣道。

    “是嗎?”她竟不知桑夫人還有如此病狀。

    “老爺怕夫人打罵小姐,所以叫奴婢在這兒候著。”小映道,“小姐,先去書房見老爺吧。”

    “母親哪裡會打我呢?”孫柔嘉覺得小映有些擔心過頭了,罵倒是罵過幾次。

    “小姐,你忘了?”小映瞪大眼睛,“上一回,夫人用花瓶砸中了你的額頭,流了好多血呢。”

    什麼?從前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孫柔嘉一時間無語凝噎。

    她忽然很心疼從前的孫柔嘉,也不知她過著怎樣的日子,雖然身為府尹家的千金,但背地裡肯定有許多難過的時候吧……

    “我先去書房,”孫柔嘉低聲道:“等母親睡熟了,你再來告訴我一聲。”

    小映點了點頭,孫柔嘉亦沒有再多言,便往孫仲堯的書齋去。

    孫仲堯看來是等她許久了,一見著她便立起身子,滿面焦急的模樣。

    “怎麼去了半日?”孫仲堯道:“豫國夫人可說了什麼?”

    孫柔嘉還以為,父親在為母親的病發愁,看來,他更關心朝中之事,其實桑夫人也挺可憐的,女兒失蹤,丈夫娶了平妻,換了她也會意難平,找個人來洩憤吧。

    “豫國夫人給了我一隻鐲子,”孫柔嘉稟報道:“說是想在咱們家的鋪子裡寄賣。”“哦?”孫仲堯眉心一凝,意味深長地問:“怎麼,豫國夫人也知道咱們家在做生意?”

    “生意上的事傳來傳去,肯定都傳開了。”孫柔嘉話中有話地道,“女兒在鋪子裡打理了這些時日,也都明白了。”

    “柔嘉,”孫仲堯忽然語氣和軟地道,“你不會怪爹爹吧?爹爹也是沒有辦法。”

    “女兒知道父親在朝中不易,”孫柔嘉立刻答道,“身為楚太師的門生,父親前後兼顧,定是左右為難,女兒有幸,能幫父親分擔二一。”

    “那就好,”孫仲堯連連點頭,“你不怪爹爹就好。”

    雖說孫柔嘉心裡不埋怨,但想到父親還是偏袒親生兒子多一些,她亦有些傷感。不過自古重男輕女,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她還不是親生的。

    “不過這件事有些奇怪,”孫仲堯疑慮道,“按理說,豫國夫人寄賣東西,應該有她常去的店才是,為何要在咱們家的鋪子?”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般輕易便被看出了蹊蹺……然而,孫柔嘉還是把話忍住了,決定瞞著孫仲堯。

    蘇篤君說,讓她先瞞著,因為尚不知她父親的態度,或許孫仲堯更願意幫楚太師賣官鬻爵呢?

    她要保父親全身而退,其實是保整個孫家,保她自己,父親的意思並不重要。

    “豫國夫人大概是知道咱們家在做這個生意,所以想幫襯幫襯吧。”孫柔嘉敷衍道。

    “為何?”孫仲堯越發不解,“這一片好意,倒是讓人受寵若驚。”

    “大概豫國夫人誤會了。”孫柔嘉垂眸狀似含羞道:“她以為……蘇公子對我……”

    “原來如此。”話只說到一半,孫仲堯就什麼都明白了,隨即呵呵而笑,“難怪吞吞吐吐的,這般不好意思。”

    “女兒跟蘇公子只是泛泛之交。”孫柔嘉連忙道,“父親別誤會。”

    “誤會不誤會的,又有什麼打緊?”孫仲堯道:“想來,終歸是好事一椿。”

    孫柔嘉雙頰微微紅了,雖然父親這話不過說說而已,但她心裡難免有一番悸動。

    “聽說,母親的病又犯了?”她只能就此打斷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老毛病了,時好時壞。”孫仲堯道。

    孫柔嘉聽這語氣,明白他對桑夫人其實沒有太多關懷,彷佛習以為常了。

    “不然去京城請個名醫看看?”孫柔嘉於心不忍,提議道。

    “沒有用的。”孫仲堯答道:“她這病……除非真能把柔敏找到,否則估計一輩子都好不了。”

    孫柔嘉心道,要找著孫柔敏談何容易?總不能讓桑夫人這輩子都這般吧?該怎麼辦呢?倒不如……

    “父親,”她猶豫道:“女兒有一個法子,或許能緩解母親的病,只是,需要父親的首肯。”

    “哦?”孫仲堯挑眉道,“什麼法子?快說來聽聽。”

    “不過,終歸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孫柔嘉也難以決斷,“將來母親知道了,或許病情會更加糟糕。”

    “無妨,你先說來聽聽,就算只能治標,也比現在這樣好。”孫仲堯道。

    “只要父親不怪女兒自作聰明就好……”關於這個法子,孫柔嘉其實心裡也沒底,直打著鼓。

    會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桑夫人病了幾日,滿臉蠟黃,坐在佛前,也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祈禱。

    孫柔嘉輕步來到她的身後,遞上一碗熱粥。

    “母親,請用些膳吧。”孫柔嘉小心翼翼地道。

    “你妹妹的事,可有去打聽?”桑夫人仍是那句話,看也不看她一眼。

    孫柔嘉早料到桑夫人會是這樣的態度,不過,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可介懷的了。

    “關於妹妹的事,倒是有了一些線索。”她答道。

    桑夫人猛然抬頭,瞠目道:“你說什麼?”

    “最近遇到一個女孩子,與妹妹有幾分相似,但也不敢確定。”孫柔嘉道,“想請母親親自看一看。”

    “在哪?那女孩子在哪裡?”桑夫人急切地道,“快,快領我去見見!”

    “女兒已經把她給領來了,就在佛堂外呢。”孫柔嘉道。

    “就在外面?”桑夫人一臉驚喜,“菩薩保佑!快,快叫她進來!”

    孫柔嘉點了點頭,對門外揚聲道:“進來吧。”

    沒一會兒,小映便領著一個女孩子緩緩邁入門檻,那女孩子一身蜜藕色衣裳,相貌甚為清秀——正是蘇篤君府中的婢女小暖。

    桑夫人倏地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盯著小暖,好半晌也沒有說話。

    小暖微低著頭,一副溫柔乖巧的模樣,看著還算討人喜歡。

    “你……”桑夫人凝噎地道,“把手伸過來,讓我瞧瞧。”

    小暖踱步上前,掀起袖子。今日她沒有戴銀鐲,手腕上那顆朱紅色的痣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你……也是自幼與家人失散的?”桑夫人全身激顫起來。

    “奴婢自幼被人販子賣到蘇府,不知道父母是誰。”小暖答道。

    “蘇府?”桑夫人一時不解。

    “她是蘇篤君蘇公子府上的丫鬟,”孫柔嘉從旁解釋,“日前見到她,發現這腕上的紅痣與妹妹的有些相似,聽她的遭遇,似乎也相似。”

    “賣你的人販子可曾說過什麼?比如是從哪兒把你撿來的?”桑夫人追問。

    “奴婢也不太清楚,”小暖道:“只說撿到我的時候,我身上穿著一身紅衫子。”

    “紅衫?”桑夫人一怔,“夏天嗎?七夕節看花燈的時候與家人走丟的?”

    “不記得,真的不記得了。”小暖只搖頭道。

    桑夫人不由淚流滿面,輕輕握住小暖的手,哽咽道:“或許你真是我的女兒……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

    孫柔嘉趁機道:“母親,不如就讓小暖在我們府裡住一段時日,慢慢相處,或許會想起些什麼。”

    “對,對,”桑夫人連忙道:“柔嘉,你說得對,住下來,讓這孩子住下來!”

    還是第一次,桑夫人這般親切地喚她“柔嘉”。孫柔嘉知道,果然這一步是走對了,至少,桑夫人沒那麼恨她了。

    “用過晚膳了沒有?”然而,桑夫人很快就當她不存在了,只對著小暖噓寒問暖,“來,與我一同回屋去,叫廚房給你做些好吃的,咱們邊吃邊說話。”

    孫柔嘉覺得此刻自己就像空氣一樣,不,空氣或許還被人需要,她若再留在這裡,怕是要討人嫌了。

    趁著桑夫人沒注意,她悄悄地退後,給小映遞了一個眼色,一道兒退出了佛堂。

    菩薩在上,明鑒她一片助人的好心,想來不會責怪她撒的謊。

    阿彌陀佛——她心中念道。

    出了佛堂,沿著林蔭小徑,便可以來到孫廷毓居住的院中。

    今晚,是蘇篤君親自領小暖過來的,此刻他還在這裡等消息呢。無論如何,孫柔嘉覺得自己都該當面向他道一聲謝,告知結果。

    孫廷毓大概是拿了孫府最好的酒招待蘇篤君,遠遠的便能聞到醇香。

    孫柔嘉站在窗外,定了定神,這才入得門去。

    “長姊,如何了?”孫廷毓見到她,立刻追問道。

    “雖不是十分確信,但母親已經把小暖給留下了。”孫柔嘉笑道:“彷佛很是歡喜呢。”

    “那就好!那就好!”孫廷毓大為興奮,“小暖若真是二姊就好了!”

    蘇篤君就站在孫廷毓的身後,孫柔嘉的目光與他默默相觸,兩人心下什麼都明白,亦什麼都不必說,這段日子的相處,彷佛培養出了一股默契。

    “你們喝的什麼酒?”孫柔嘉故意道:“我也想飲兩杯,廷毓,再去酒窖取一罎子來吧。”

    “長姊也要喝嗎?”孫廷毓愣了愣,“這酒可所剩不多了,好說歹說,管家才給了這罎子。

    “所以才要你親自去啊,”孫柔嘉微微笑,“否則哪裡敢勞大公子跑腿呢?”

    “好,我就再去取一壇,難得今天高興!”孫廷毓當下頷首,迅速去了。

    “奴婢去廚房再端幾樣小菜。”小映也很勤快,跟上了孫廷毓的步子,順便反手掩上門。

    孫柔嘉與蘇篤君依舊那般靜立著,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彼此之間一個眼神就夠了,也不必多言。

    “令堂如何了?”許久,蘇篤君才問道:“相信了?”

    “反正心裡願意相信,自然就會信。”孫柔嘉意味深長地道,“有時候,我也希望小暖就是我妹妹……她真的不是孤兒?”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這一刻,還是想再問一遍,誰叫人總會有些癡心妄想。

    “為著這件事,特意又問了問我姑母——小暖確實是我姑母身邊一個婢子的私生女,”蘇篤君很肯定的答道,“那婢子生下小暖以後就去世了,小暖的父親也不知是誰,聽說是那婢子的同鄉。姑母從小就把小暖給我當貼身丫鬟,不過怕她傷心,也沒告訴她父母的事,只說她是從人販子那兒買來的。”

    “小暖也怪可憐的,”孫柔嘉歎了一口氣,“假如母親真的喜歡她,我也不打算抖出此事,就讓她一直留在這府裡做我的妹妹吧。”

    “真的?”蘇篤君倒有些疑慮,“不過恐怕會有些麻煩的。”

    “有何麻煩?”孫柔嘉不解。

    “孫小姐還真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子,”蘇篤君莞爾,“比如嫁妝,也要多分一份,不是嗎?”

    “我倒沒在意這個。”孫柔嘉不由有些臉紅。

    “你不在意,可到時候依舊是個麻煩。”蘇篤君正色道,“假如小暖起了貪念呢?”

    “不會吧……”孫柔嘉有些驚訝,他的婢子,他也懷疑嗎?

    “人心難測,”蘇篤君卻道:“孫家二小姐這個位置有很大的誘惑,就因為小暖自幼缺少這富貴榮華,到時候她會怎樣想、怎樣做,誰也估計不了。”

    孫柔嘉發現自己還真是不諳世事,連基本對人的提防心都沒有,不像蘇篤君,就算面對從小服侍自己的婢女,也能如此理智分析。

    “桑夫人若認了小暖,孫小姐你真的不會難過嗎?”蘇篤君又道。

    “難過?”孫柔嘉亦是一怔,“我本就是想讓母親高興,母親高興了,也不會太怨我了。”

    “桑夫人若把小暖當成了親生女兒,將來在這府裡,自然是要為她多爭取利益的。”蘇篤君道,“若小暖真是二小姐,桑夫人護著她,孫小姐你可能不會太難過,但若是一個冒牌的,一邊陪著演戲,另一邊還要受委屈——孫小姐真的不會介意?”

    他這話,果然戳中了孫柔嘉的心。

    的確,她並非聖母,桑夫人要真如此,她多少會有些辛酸,若小暖在這府中與她平起平坐,甚至搶了她的地位……她真能受得了?

    “孫小姐若猶豫,我可以把小暖帶回去,”蘇篤君忽然提議道:“也省了這日後的麻煩。”

    她緘默,抿著唇,思付良久。

    “不,”過了一會兒,她卻道..“就這樣吧,讓小暖先住著。”

    蘇篤君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或許將來會有麻煩,但眼下我希望母親的病能好起來,就算只是暫時好一些,我也願意。”孫柔嘉答道。

    說來,桑夫人不是她親生母親,對她也向來不好,但她總有一副柔軟心腸,畢竟,是她霸佔了孫柔嘉的身體。

    若說冒牌,她自己何嘗又不是冒牌呢?若說貪心,她自己又何嘗沒有呢?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提防別人?

    “孫小姐真的想明白了?”蘇篤君再次問道。

    孫柔嘉點點頭,這一次,沒有絲毫猶豫。

    “想不到孫小姐品性如蘭花般高潔,”蘇篤君看著她,“倒是蘇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孫柔嘉凝眸,發現他並沒有半點諷笑她的意思,反而說話的樣子極為認真。

    他一直都是那般雲淡風輕地笑著,遇事不慌不忙,難得如此嚴肅,讓她覺得這份誇讚,分量很重。

    其實並非她品性高潔,如此大度也是出於愧疚,他越是誇她,越讓她忐忑不安。

    “蘇公子過獎了。”孫柔嘉低下頭來,“我只不過……身為孫家的養女,想為孫家多做一些事,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罷了。”

    “有這份心,已算難得。”蘇篤君依舊道:“就像方才所說,若尋常人家就算了,但貴府家大業大,在如此誘惑面前,沒幾個人能堅守的。”

    “我也算不得堅守吧……”孫柔嘉苦澀一笑。

    “於在下眼中已經算得上了。”他道。

    孫柔嘉心中微顫,卻又滲出一絲甜意。在這世上,能得到他的贊許已經足夠,別人如何看她,她都無所謂了。

    “長姊跟篤君哥哥在聊什麼呢?”

    剛想再多說幾句話,然而孫廷毓已經攜小映取了酒菜回來,孫柔嘉只得打住。

    “你去了這半天,我們說了些閒話。”她敷衍地答道。

    “說來真該好好謝謝篤君哥哥,”孫廷毓擱下酒罈道:“這幾天,他來來回回的往返於清縣和染川城之間,也是辛苦了。”

    “怎麼……”孫柔嘉一怔,“蘇公子回過清縣?”

    她以為他一直待在染川城呢。

    “篤君哥哥是縣尹,要回去處理公務的。”孫廷毓道,“哪裡能天天待在染川城呢。”

    “可是……”孫柔嘉有些迷惑,“去清縣得花半日路程,這一來一回,豈不是很麻煩嗎?”

    “坐車半日,但我騎快馬,一兩個時辰就到了。”蘇篤君笑道,“不礙事的。”

    “篤君哥哥眼下都青了一圈,想來這些日子沒睡夠呢,”還是孫廷毓細心,“眼下事情都妥當了,小暖安置在我們這裡,篤君哥哥也可放心了,大可好好休息休息。”

    的確,近日為了她那店鋪的事情,還有這府裡的事,他真費了不少心,亦要往返清縣處理政務,鐵打的人恐怕都會累吧?

    她倒沒注意他的氣色不佳,因為從來不敢抬眼仔細瞧他,總不自覺避開他的臉龐……心中總是羞澀。

    “怕是這段時日都有得忙了,”蘇篤君道:“過兩天便要陪我姑母回京城去,順便向聖上述職。”

    “回京?”這消息連孫廷毓都吃了一驚,“篤君哥哥,怎麼沒聽你提過?”

    “遲早要去的,”蘇篤君看了孫柔嘉一眼,“還有I件大事得去辦呢。”

    孫柔嘉明白,他是說她家店鋪的事!

    雖然,他這一去不會去太久,但想到馬上就要分離了,她忽然心中萬分不舍。

    儘管他們只是泛泛之交,並無深厚情誼,但也不知為何,她竟對他生出了一絲依賴。他這一走,她便似沒了主幹的無助枝葉,有種風中飄搖之感。

    真是奇怪,她真不該這樣想,卻又不由自主產生了這樣的癡念。

    或許身體裡真的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靈魂吧,所以有時候,她才會連自己都弄不懂。

    小映將孫柔嘉的髮髻鬆開,長髮披散垂下,及至齊腰,玳瑁的梳子梳了一下又一下,臨睡前要梳足一百下,據說能舒筋活絡。

    孫柔嘉有些怔忡失神。

    今夜與蘇篤君分別之後,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她飲了幾杯酒,算是替他餞行,越飲,心中越是愁悵……

    “小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從前我畫的那些畫,都擱哪兒了?”

    慕容縣主不是說過,原主曾經替蘇篤君畫過一幅丹青嗎?此刻,她非常想看一看。見不著他本人,看一看他的畫像也是好的。

    “原本就擱在牆角那兒的,”小映答道:“小姐你生病的時候,僕婢們打掃屋子,或許是粗心,不慎把那些畫兒都弄丟了。”

    “全弄丟了?”孫柔嘉有些失落,“你們怎麼也不當心些?”

    “都怪那些粗使的丫鬟,笨得很,我交代了好幾次,她們都不上點心。”小映道:“不過,那些畫兒堆在牆角裡,小姐原來也說是沒畫好的,明兒小姐再另畫幾幅,想來也容易。”

    孫柔嘉暗暗叫苦,這對現在的她談何容易?別說畫畫了,她連毛筆字都寫不好呢。

    “算了,”她歎息道:“我隨便問問,也不打緊的。”

    小映繼續替她梳著發,她則打開首飾匣子,想將腕上戴的鐲子給褪下來。忽然,她發現首飾匣子裡,有一個小小的抽屜。

    說來這古代的首飾盒也做得精緻,好幾次了,孫柔嘉都沒留意竟有這機關。

    輕輕將抽屜一拉,她以為裡面裝的什麼稀罕物,原來是一枚印章。

    她好奇地拈起來,瞧了瞧上面刻的字,小篆字體,她不太認得。

    “春……”

    “春曉居士。”小映代為念道。

    “春曉……居士?!”孫柔嘉大吃一驚,“誰?”

    “這印章上刻的啊,”小映笑盈盈地道:“小姐,你忘了,從前你教奴婢認過這幾個字的。”

    “我是說……春曉居士是誰?”她追問。

    “小姐,你怎麼連這個都忘了?”小映駭然,“春曉居士,就是小姐你啊!”

    “我?!”孫柔嘉久久回不過神來。

    “對啊,這是小姐寫詩作畫的時候,給自己取的名字,”小映解釋道,“叫什麼——雅號。”

    原來是她!原來是從前的她!孫柔嘉震驚不已。

    那日在蘇篤君那裡,她看到的那幅畫,竟是她自己畫的?

    彷佛上天賜予的奇跡,被她的僕婢粗心弄丟的那幅畫,幾經輾轉,居然到了他手裡。

    呵,天生屬於他的東西,怎麼也不會弄丟的。

    握著這枚小小的印章,她默默地笑了。原來,從前她是愛著他的。

    那個愛他的靈魂,不知是否還殘存在她的身體裡,是否,她今日對他的好感,都緣於往昔的記憶?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完全不是孫柔嘉,有時候,卻又會產生令她陌生卻又熟悉的感情,那會不會是來自原主?就像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孰是,孰不是,她也分不清了。

    但她此刻心中十分歡喜,這一點她還是分得清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3:08

第十章 連皇上也想撮合

    蘇篤君回京有一段時日了,孫柔嘉發現自己每天都會不自覺地想念他。

    假如可以,她很想跟從前的孫柔嘉好好聊一聊,每天夜裡,她都會希望對方能入她的夢來,然而,始終不曾夢見她的魂。

    但她總覺得,那縷魂魄還殘存在她的身體。

    她曾經看過一部恐怖電影,男主角的身體被惡靈佔據了,他的靈魂被擠到了很幽暗的一個角落,就像墜入了宇宙的黑洞,在浩瀚的黑暗中苟延殘喘。他雖然還是有些朦朧意識的,但那意識,如同看著一台擺放在遠處的舊電視,很遠很遠,看不清螢幕上的人影,想湊近一些,卻也無能為力。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惡靈,把真正的孫柔嘉濟到了不知名的幽暗境地,為此她深深愧疚,每天都有負罪感。

    所以,她才會這樣想念蘇篤君吧?代替從前的孫柔嘉想念他。

    假如,她想念的畫面如同電視播映,希望從前的孫柔嘉待在幽暗的角落裡能看到,至少能讓對方看看自己戀慕的人。

    “小姐,老爺回來了,說要見你。”小映打斷了她的思緒,稟報道。

    孫柔嘉從浮想聯翩中回過神來,她擱下手中的帳簿——每天傍晚,她都會在書齋裡理理店鋪的帳目。

    “老爺心急火燎的,也不知是怎麼了。”小映補充道。

    來了!孫柔嘉一聽就知道是發生“大事”了,不過不打緊,她早有了應對之語。

    孫柔嘉整理衣衫,來到膳廳,果然一家子齊聚一堂,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柔嘉,這是怎麼一回事?”孫仲堯一見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問:“豫國夫人寄賣的鐲子,怎麼就弄丟了?”

    “哦,”孫柔嘉不疾不徐地道:“本來擱在庫房裡的,不知怎麼就不翼而飛了。”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沒告訴為父一聲?”孫仲堯瞪著她,“今天皇上派人來問起此事,我才知曉。”

    “皇上……”孫柔嘉心中一怔,“皇上派人來了?”

    不對啊,按說,蘇篤君陪豫國夫人回京,就是幫她去解決此事的,斷不會觸怒聖上,還勞駕聖上親自派人下來吧?

    蘇篤君不會害她的……肯定不會。

    “此事女兒已經在書信裡稟告了豫國夫人,”孫柔嘉道:“她也回信說無妨的,不知為何會驚動皇上……”

    “豫國夫人大概是客氣,”孫仲堯道:“或許她也不在乎這個鐲子,但事情卻被皇上知曉了,若其中還有別的牽扯,這就麻煩了……”

    “父親也知道,那鐲子並非稀罕物,它能派上什麼用場,父親也清楚。”孫柔嘉強迫自己鎮定道,“豫國夫人原說,若有需要,會另派一件首飾再寄賣,若無需要,此事就算了。咱們店裡只是做個擺設,再怎麼著,聖上也怪不著咱們的。”

    “想來聖上是聽了什麼人的挑撥。”孫仲堯歎氣道,“如今要召你入宮問話呢。”

    “我?”孫柔嘉不由瞠目,“聖上……召女兒進京?”

    “沒錯,”孫仲堯道,“你收拾收拾,隨為父一同入京吧。”

    孫柔嘉頭疼不已,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蘇篤君總不至於騙她吧?她如此信任他……不,這其中必有蹊蹺。

    “大人要與大小姐一道進京嗎?”一旁的小暖忽然道:“能帶奴婢一同前往嗎?奴婢好久沒見到我家公子了,亦很想念京城呢。”

    孫柔嘉回眸看了看她,沒料到這節骨眼上,她會插嘴。

    這丫頭在孫府裡住的這段時日,儼然已經以孫家二小姐自居,對桑夫人也改口稱“義母”,不過在孫仲堯面前倒不敢胡言亂語,今天卻跳出來說話,倒是讓孫柔嘉意外。

    “女兒,你也想進京?”桑夫人對小暖道:“留下來多陪陪義母吧,蘇公子在京裡想必有許多事情要忙的。”

    “義母,”小暖道,“我也想在你身邊多住些日子,可是……恐怕我家公子在京裡有些麻煩呢,我實在擔心,想去看一看。”

    “這樣吧,”桑夫人道,“義母也與你一道兒進京去,既然老爺和柔嘉都去,那咱們也跟去。”

    “添什麼亂呢?”孫仲堯蹙眉,“我與柔嘉是去處理正事,你們跟去算什麼?”

    “小暖想去,我又捨不得她,”桑夫人道,“老爺,你就憐我孤苦,讓我們一道去吧,妾身實在是一刻也不想與小暖分開啊……”

    這話說得嚴重,桑夫人亦一臉悲淒的模樣,孫仲堯一時無法狠心拒絕。

    鞠夫人本在桌邊搖著扇子,此刻看見氣氛緊張,不得不勸道:“姊姊這病才好了些,既然不捨得跟小暖姑娘分開,小暖姑娘又惦念著蘇公子,一道兒進京去也未必不可。老爺,京城的宅院好久沒人去住了,此次可順便打掃一二,老是荒廢著,也浪費了。”

    “對對對,”孫廷毓笑著附和,“一道兒去吧,父親和長姊也好有個照顧。”

    說實話,孫柔嘉實在不願意桑夫人和小暖跟著去,添不添亂暫且不談,她的直覺,就是不想讓她們去。

    不過,誰讓她欠孫家的呢?佔據了孫家大小姐的身體,難免都有些心虛,就算桑夫人提出再無理的要求,她也不忍反對。

    “若說照顧,”鞠夫人卻還有後話,“姊姊這病才剛好些,柔嘉和小暖也是需要照顧的,不如讓廷毓跟去吧,我也順道去把京中大宅收拾收拾。老爺,這次就當是咱們舉家出行,如何?”

    此語一出,諸人皆怔,實在有些摸不透鞠夫人的用意。

    “你也要去?”孫仲堯頭疼,“你們一個個的,怎麼都想跟著?”

    “老爺,妾身也是有私心的,”鞠夫人道,“廷毓都這麼大了,也該進京去見見世面,過兩年他要考科舉的,讓他進京去拜見一下朝中的各位大人,留個印象,總有好處。”

    這話也說得在理,孫仲堯思忖片刻,沒有斷然拒絕。

    孫柔嘉心中掂量,覺得帶鞠夫人母子一同前往也未嘗不可,小暖看著像是有些心機,桑夫人對她唯命是從,若只有這兩人在側,恐怕會有點兒麻煩。

    若鞠夫人與孫廷毓也去了,未必不會生事,但好歹能平衡二T“父親,咱們全家就一同去吧。”孫柔嘉道:“一家子在一起,遇到事情也好商量。”孫仲堯雖說責怪她辦事不利,但還是最為倚重這個大女兒,平素也最聽她的話,此刻終歸點了點頭。

    呵,表面上是說全家要出門旅遊,然而京中兇險難測,這一家人又各藏私心,孫柔嘉只覺肩上重擔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匆匆忙忙入京,也派先行的僕婢打掃了孫家在京中的宅院,等到一切安置妥當,孫柔嘉第一件事便是奉召入宮。

    她頭一回看到蕭國京城的繁華,看到傳說中皇宮的金碧輝煌,不由大為新鮮。

    鞠夫人替她備了入宮的華服,她本已覺得十分漂亮,然而乘車往宮內駛去,一路上看到高階尚宮的衣衫,衣料裝飾並不比她差,這讓孫柔嘉有些汗顏。

    跟這宮中儀態萬千相比,算來她真是地方小官的女兒了。

    入得殿中,孫柔嘉磕頭行禮,“參見皇上。”

    奇怪的是,蕭皇只召見她,並沒宣孫仲堯一同前來。

    孫仲堯本來擔心她沒見過世面,會在聖上面前失儀,然而她此刻倒還算篤定。

    對她而言,所有的人與事,都像夢中的浮雲,有何可畏?被困在這境地裡,扮演著他人的角色,可投入,可抽離,只要不放入真情實感,便無恐懼。

    “你就是孫家那丫頭?”蕭皇微笑著打量她。

    “回皇上,臣女孫柔嘉。”她低頭道。

    “朕聽豫國夫人說,你把她的一件什麼首飾弄丟了?”蕭皇道。

    “是……確實是臣女辦事不利,把豫國夫人寄買的手鐲弄丟了。”孫柔嘉忐忑地答。

    “本來嘛,一隻鐲子也算不得大事,”蕭皇道,“不過朕與豫國夫人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她來向朕告狀,朕須得理會理會。”

    “皇上明鑒,臣女任由處置,”孫柔嘉道:“就算封了臣女家的店鋪,也是應該。”

    “哦,那店鋪肯定是要封的,”蕭皇像在逗小孩兒一般,笑道:“不過,朕還聽說,你家那鋪子裡幹過不少買官鬻爵的營生?”

    孫柔嘉心中不由一驚。

    此事蕭皇已經察覺了嗎?那她與蘇篤君合計之事,豈非泡了湯?她是為了保全孫家,才要犧牲這一間鋪子,然而現在似乎不止是封店這麼簡單了……

    “皇上明察,”孫柔嘉道.?“臣女不知皇上所說。”

    “哦,也許是謠傳,”蕭皇倒不似要嚴查之意,“聽慕容將軍家的閨女說的。她好像在你們那兒受了什麼委屈,回京後一直哭哭啼啼,還向朕告狀,說你家鋪子在做非法營生。”孫柔嘉這才明瞭,慕容縣主果然不肯放過她。

    然而,她家鋪子的事,那位縣主如何知曉的?想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別人都知道了,蕭皇是否也早已知道?畢竟,論耳目眾多,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皇上9.

    “皇上,”孫柔嘉語氣真誠道:“假如皇上真的相信慕容縣主所說,那就封了我家的店鋪吧,臣女也不想辯解什麼。”

    “怎麼你好像很希望朕封了你家店鋪?”蕭皇卻道。

    孫柔嘉暗道帝王果然不簡單,早已把她看透,難怪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副逗小孩兒的口吻。現在她只能老老實實的,若再說什麼謊,就更顯得可笑了。

    “臣女確實不想再管這檔子生意,”孫柔嘉索性答道:“的確也有許多朝中顯貴來臣女家的鋪子寄賣東西,若再弄丟了,或者再弄出什麼事端,都會給臣女家中招來橫禍。求皇上開恩,下旨封了臣女家的店吧,一了百了——臣女懇求陛下!”

    當下,她連磕三個響頭,以示鄭重。

    蕭皇眉間微凝,玩味地瞧著她,半晌之後,方道:“你起來吧,朕准了!”

    孫柔嘉差點沒反應過來,這般……便准了?這麼輕易?

    她有些猶豫,不敢確定蕭皇是否真的如此寬容。

    “起來吧,”蕭皇再次命她起來,“其實你們那些鋪子做的營生大都差不多,朕在京中也常聽聞這類事情,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要管能管得完嗎?真要管起來,你們也只是個擺設,得查後面的人才是。”

    蕭皇這話說得這般敞亮,倒讓孫柔嘉大為意外。

    “朕倒是對你和篤君的事比較感興趣。”蕭皇忽然道。

    “啊?”孫柔嘉一愣,“皇上……皇上是指……”

    “聽豫國夫人說,篤君彷佛很喜歡你呢。”蕭皇笑道。

    “啊?!”孫柔嘉不由結舌,半晌答不上話來。

    這……以訛傳訛的,簡直要害死人了!

    “真的嗎?”蕭皇瞧著她,“篤君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嗎?你呢,可喜歡我們篤君?”

    “臣女……”孫柔嘉當即道:“臣女惶恐,不知陛下所言……蘇大人與臣女泛泛之交,實在算不上熟悉。”

    “算不上熟悉?”蕭皇挑眉道,“呵呵,是害羞了吧?若真的不熟,他為何要助你,你又為何要助他?”

    “蘇大人與臣女的弟弟交好,”孫柔嘉道,“不過是看在臣女弟弟的面子上……”

    “是嗎?”蕭皇道,“你為了他,不惜得罪慕容縣主,他為了你家店鋪那檔子事,不惜讓他姑母都捲進來,這樣似乎並不是看在令弟的面子上吧?”

    她該怎麼解釋?的確看起來是沒有這麼簡單,可其中複雜,誰又說得清楚?她自己都不太想得明白。

    “女娃兒你也別緊張,”蕭皇再度微笑,“不過是篤君的姑母操心他的婚事,托朕來問一問。朕知道,這幾年來,篤君被派到清縣當差是苦了他,婚姻大事都耽誤了,你們若兩情相悅,朕來做這個媒。”

    “不,不!”孫柔嘉連忙道,“皇上真的誤會了,臣女與蘇大人真的只有過數面之緣而已。”

    說來她跟他也沒見過幾次,就算住在清縣他家中,也是各自獨居一院,哪裡就談得上兩情相悅?

    “想來你也聽說過清縣歷任縣尹的事,”蕭皇道:“歷任縣尹確實都死得蹊蹺,你若擔心篤君也會步上他們的後塵,朕倒可以向你保證,這一次,朕絕不會再讓朝廷命官有性命之憂。”

    蕭皇這話越說越深,真把孫柔嘉給嚇著了。

    本來,她跟這些事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蕭皇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倒像把她當自己人了,她還能拒絕嗎?

    那些盤根錯節的朝廷險惡,她不想去理會,也不想介入,只願能明哲保身,然而,在這一刻,她彷佛已脫不了干係。

    “臣女……臣女明白。”她只得道:“只是臣女與蘇大人之間的確沒有到那一步,蘇大人的心意也未必如皇上所猜測,臣女不敢自作多情。”

    “朕也明白了。”蕭皇頷首道,“你們倆,走到哪一步算是哪一步吧,但切不要因為朝中之事就戛然止步,否則朕真覺得對不住篤君那孩子了。”

    說了半天,原來是蕭皇心有愧意?的確,把蘇篤君派到那個鬼地方,還讓他有性命之憂,看在與豫國夫人是青梅竹馬的分上,蕭皇都過意不去吧?

    難怪要特意召她入宮,想撮合他們兩人嗎?呵,像個操碎了心的老婆婆,她突然覺得蕭皇有幾分可愛。

    “女娃兒,你的模樣倒讓朕覺得很像一個人。”蕭皇忽然道。

    “敢問陛下,是何人?”孫柔嘉有些好奇。

    “朕那兒媳,太子妃楚音若,你聽說過嗎?”蕭皇道。

    她當然知曉,楚太師的千金,太子的愛妻,亦是蕭皇跟前第一得意之人。

    “臣女與太子妃長得很像嗎?”孫柔嘉不解。

    “不,長得倒不像,就是感覺很像,都有股俐落勁兒,不似本朝尋常女子。”蕭皇答道。

    “想來,是因為臣女在打理家中店鋪的緣故吧?”孫柔嘉道,“聽聞太子妃從前也做過生意?”

    “嗯,想來是的,都比一般閨閣女子膽大些,又不似閨閣女子驕縱,說起話來也很有條理。”蕭皇道。

    孫柔嘉聽聞蕭皇將太子妃說得跟她一般,也有現代女子的風範,不由猜測莫非那太子妃也是穿越時空而來的?想完又覺得好笑,怎麼可能呢,穿越時空這種倒楣事,她一個人遇上就罷了,還能像上公車般一個接一個?

    出了大殿,步下高階,孫柔嘉竟看到蘇篤君立在步道旁,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蘇篤君見了她,微微一笑,向她施禮。

    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沒見過他了,他看起來比在染川時氣色好得多,一身錦袍也襯得周身更顯貴氣,意氣風發的模樣。

    陪著孫柔嘉出來的太監對蘇篤君道:“蘇大人,皇上說了,今兒累了,改天再見你。”“那微臣就告退了。”蘇篤君答道。

    “蘇大人,”那太監又道:“皇上還說,孫小姐是頭一次進宮,宮裡路不熟,蘇大人有空,就順道送孫小姐回府吧。”

    此言一出,孫柔嘉微怔,但也料到了蕭皇的用意。

    說來,蕭皇真可謂操碎了婆婆心,想必是為了給他們兩人多製造機會,多加相處吧?這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請公公代為回稟皇上,微臣一定把孫小姐護送到家。”蘇篤君亦莞爾道。

    太監頷首,隨即離去,孫柔嘉頗感尷尬,手足無措地呆愣著。

    “孫小姐在京城可安置好了?”蘇篤君主動問道。

    “才進京,一切還沒適應。”孫柔嘉乾笑道:“匆匆忙忙入宮,心裡也忐忑得緊。”“宮裡也沒什麼可怕的,”蘇篤君道:“孫小姐若想四處瞧瞧,我就陪你到處走走。”“可以嗎?”孫柔嘉微愕,“不會壞了規矩嗎?”

    “不能去的地方,自然不去。”蘇篤君道,“不過出宮這一路,沿途倒有許多景致。皇上方才那意思,也是讓我陪陪孫小姐。”

    孫柔嘉還真的想仔細看看這皇宮,好不容易進來一趟,下次未必有機會開此眼界了。

    當下她欣然點頭,便不乘坐軟輦,與蘇篤君一路步行出宮去,且行且聊,跟著他欣賞這宮闈裡的亭臺樓閣。

    “公子對這宮裡頗為熟悉?”孫柔嘉好奇地問道。

    “小時候,姑母入宮會帶我一同進來。”蘇篤君道,“宮裡的娘娘們都待我極好,常賞果子和糖餅給我吃。”

    他長得這麼俊,小時候肯定是個討人喜歡的娃兒,嬪妃們喜歡他也不奇怪。

    孫柔嘉點點頭,“皇上待豫國夫人真是極好,”她道:“待你也頗為上心。”

    她這話中含義,蘇篤君自然聽得懂,“其實,我姑母與皇上之間,並非世人傳言的那般,”他忽然壓低聲音,解釋道:“皇上只是念在兒時友情的分上,對我姑母格外照顧。況且我姑母也命苦,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皇上心有垂憐,把我姑母當成妹妹疼。”

    他說得鄭重,孫柔嘉本來還有些質疑,此刻也相信了。

    世人一談及男女之間的感情都往曖昧處想,其實純粹的友誼還是存在的,可歎經過眾人揣測,一傳十,十傳百,本來純潔的事都被言語與猜測玷污了。

    “蘇公子不必介懷,”孫柔嘉寬慰道,“清者自清,況且,豫國夫人看樣子也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

    “我姑母還算豁達,一直活得樂觀。”蘇篤君道。

    “一般守寡之人皆似枯槁,然而豫國夫人卻生機勃勃,足見她心胸廣闊,這倒是很令我欽佩。”孫柔嘉讚歎道,“公子你也是呢。”

    “我?”蘇篤君頗為意外,“孫小姐忽然說欽佩在下,倒讓在下惶恐了。”

    “蘇公子明知清縣為官的危難,卻隻身赴險,甚至推延自己的終身大事,”孫柔嘉道,“為國為民如此,難道不值得欽佩嗎?”

    “孫小姐過獎了,”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也算不得為國為民,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自己?”此話怎講?

    “似我這樣的世家子弟,若說朝中真有背景,不過是皇上看在我姑母的分上,對我稍稍垂青罷了,”蘇篤君道,“我若將來想施展抱負,一來比不上那些真正有權勢的官宦公子,二來比不上那些科舉成績優異的寒門子弟,不上不下,談何作為?去清縣當縣尹,替皇上解決了一件煩心事,也算為自己謀劃了個前程。”

    或許這是他謙虛了,不過,他肯對她衷腸相述,著實讓孫柔嘉感動。

    “公子就不怕耽誤自己的終身大事?”她道,“這些日子,豫國夫人想必老在催促你吧?”

    “清縣縣尹之職一日在身,我也無心談及兒女私情,成婚晚一些,其實也無妨。”蘇篤君笑道,“只不過,我姑母確實難纏,在下眼下便有一樁麻煩事,想求求孫小姐幫忙。”

    “公子請說。”孫柔嘉連忙道。

    “明日,我姑母想請孫小姐與貴府兩位夫人到她府裡做客,”蘇篤君道,“到時候,不知我姑母會胡言亂語些什麼,還請孫小姐海涵。”

    孫柔嘉雙頰微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必是豫國夫人又要撮合她和蘇篤君了吧?這一次,當著她母親與鞠夫人的面,就不像從前那般好糊弄了。

    她該怎樣應對?

    “不打緊的,”孫柔嘉輕聲道:“方才在皇上面前,我都能敷衍過去,明日……我會想法子的。”

    “勞煩孫小姐了。”蘇篤君向她作了一揖。

    其實,他這般客氣,倒叫她心裡如被貓爪子撓了一下般難受。何必如此生分呢,也算共過患難了。

    從前的孫柔嘉戀慕著他,若換了從前,她會怎麼做呢?或許會生氣吧?又或許,將計就計,順著豫國夫人的意,便嫁給了他?

    她無法知曉從前,也無法預知未來,在這當下倒是有些茫然。

    斜陽映在他的臉上,如此俊美的容顏,所有女子都會迷醉吧?她也不知到底是從前殘存的記憶促使她產生了非分之想,還是她自己也對他漸漸有了情愫?

    這種情愫是緣於患難之情,抑或男女之愛?她也弄不清楚……畢竟,她也從無戀愛的經驗。

    “蘇公子,我們以前見過面?”她忽然問道。

    她上次也問過一樣的問題,但並沒有深究,此刻,她還想再問上一問,心中越是悸動,越是對往昔好奇。

    “是有幾次。”他答道。

    “不止一次嗎?”孫柔嘉微訝,不就看花燈那一次嗎?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好像慕容縣主身後,總跟著一個女子,”他笑了笑,很隨意地答道:“我也記不太清,那到底是孫小姐你,還是別的與縣主交好的閨閣千金,我也沒敢細瞧,否則便顯得無禮了。”

    也對,他怎麼可能細瞧?又怎麼可能知道,從前的孫柔嘉對他的戀慕之情?

    不過他此刻的笑容有些奇怪,與平素有微妙的不同,回答得雖是隨意,卻也有些深意。或許,是她想多了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3:28

第十一章 突來的訂親

    豫國夫人在京城的府邸是蕭皇派人督建,比之王侯的府邸,氣派絲毫不差。孫柔嘉跟著桑夫人與鞠夫人一路行進園中,就見豫國夫人早已站在花廳前,親自相迎。

    “兩位夫人。”豫國夫人盈盈而笑,“上次在染川就該見兩位夫人一面,是我失禮了。”

    “哪裡,哪裡,”桑夫人與鞠夫人連忙施禮,“有幸得豫國夫人相邀,榮幸至極,上次夫人行程匆匆,臣婦本想挽留,卻也不敢造次。”

    “裡面請,裡面請。”

    豫國夫人將諸人帶入花廳,僕婢們奉了茶點,諸人就座,窗扉大敞,四下清涼起來。

    “小暖?”豫國夫人無意中看到了站在桑夫人身側的女子,“好久不見了,你最近過得如何?”

    “給夫人請安。”小暖上前叩首道。

    “聽說,桑夫人已經認你為義女了?”豫國夫人笑道:“你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孫府嗎?”

    “是,才隨了義母進京。”小暖答道,“本該早些來給夫人和公子請安的。”

    “你是篤君的丫鬟,聽他的差遣就好,”豫國夫人道,“他若讓你從此留在孫府,我也不會過問。”

    “奴婢此次進京,就是想念公子呢,”小暖趁機道,“公子不在家嗎?”

    “朝中有些事,他進宮去了。”豫國夫人看了孫柔嘉一眼,“本來昨兒皇上就召他入宮,可他後來沒能見著皇上。”

    “怎麼會?”桑夫人微訝,“昨日小女也進了宮,聽說是見著皇上了的。”

    “對啊,皇上見了孫大小姐,和她說了好些話。正好篤君在殿前,皇上便叫篤君送孫大小姐回府,所以也沒顧得上說正事。”豫國夫人笑道。

    “原來是這樣。”桑夫人頗意外。

    在座的人也都是一驚,不解蕭皇為何如此厚待孫柔嘉。

    “柔嘉小姐是辰時所生?”豫國夫人忽然問道。

    這話問得突兀,諸人皆不解。

    “小女子正是辰時所生,”孫柔嘉點頭,“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聽令弟說起過,”豫國夫人道,“廷毓公子今日為何不見?”

    “他一個男孩子,帶他來多有不便,”鞠夫人連忙道,“下次再叫他來給夫人磕頭。”

    “不打緊,”豫國夫人依舊和藹地笑,“既然今日沒有旁人在場,就我們女人家說些體己話,兩位夫人,有一事我就不繞彎子了——不如,咱們結個兒女親家吧!”

    “什麼?!”桑夫人和鞠夫人不由瞠目。

    好半晌,花廳裡一片沉寂,大家都有些發愣。

    孫柔嘉腦子裡嗡的一聲,像炸開了鍋似的,身子一陣發僵,完全反應不過來。

    “我瞧著孫大小姐與篤君甚是相配,”豫國夫人道,“皇上昨日也見過孫大小姐了,對她頗有稱讚。我想著,不如就讓兩個孩子定下親事,如何?”

    桑夫人與鞠夫人面面相覷,許久之後,桑夫人才道:“小女鄙陋,如何能與蘇公子匹配?”

    “孫大小姐才貌雙佳,得了聖上稱讚,又有何不能匹配?”豫國夫人道。

    桑夫人一時無語。

    鞠夫人開口道:“我們老爺不過是地方小吏,實在沒想過要高攀蘇公子,這……實在令臣婦等受寵若驚,還請夫人見諒。”

    “這院裡有一株桃花,本來枯死了,今年卻又忽然開了,而且開得極燦爛。”豫國夫人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請了大師來看,大師說,篤君今年應有姻緣。而且,這桃樹開花詭異,不知凶吉,好歹要有喜事來沖一沖。大師還說,篤君與辰時出生的女子最為相配。我打聽了一圈,唯有孫大小姐是辰時出生,便想著,或許這就是天意。”

    孫柔嘉本來就心中忐忑,此刻也不知是喜是驚,六神已無主。

    “夫人。”小暖忽然開口,“婚姻大事,公子想必自有主張,夫人不如等公子回來,先問問他?”

    “篤君這孩子靦腆得很,對婚事一直猶豫,只怕他再喜歡誰,也開不了這個口,”豫國夫人道:“今日趁他不在,我把婚事替他定下,反正他的心思,我也知曉。”

    “公子何曾說過喜歡孫大小姐了?”小暖激動地反駁,“奴婢從沒聽公子提過。”

    “你這丫頭,做了孫府的義女,倒是膽大起來,”豫國夫人淡淡睨了小暖一眼,“篤君的心思,難道你比我這個當姑母的更清楚?”

    小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記耳光,雙頰頓時羞得通紅,低頭道:“奴婢、奴婢不敢……”

    “夫人,她不過是小孩子,亂說話罷了。”桑夫人立刻維護道。

    “她雖然腕上有顆痣,肖似孫家二小姐,但未必就真是孫家二小姐。”豫國夫人仍然沉著臉,“算來,她還是我家的一個奴婢,主人家說話,奴婢可以插嘴嗎?真把自己當成小姐了?”

    “奴婢該死!”小暖嚇得跪倒在地,俯首道,“夫人恕罪。”

    “你的心思我也聽聞過,好幾次都想著給篤君做通房,奈何篤君沒答應。”豫國夫人冷眼盯著她,“你以為壞了篤君眼前的姻緣,你就有機會了?告訴你,你那賣身契還在我這裡,就算孫府收了你當義女又如何?”

    “夫人,這孩子……她知錯了的,夫人……”桑夫人心急之下,語無倫次起來。

    孫柔嘉大為意外,沒料到豫國夫人居然當眾戳f小暖的短處,看來這樁婚事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容反對的。

    “小暖,”豫國夫人繼續道,“你去一趟冰窖吧,有些冰凍的果子需要收拾收拾,別在這兒閑著了。”

    “夫人!”小暖不由瑟瑟發抖,“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怎麼,不想再幹奴婢的活了?”豫國夫人諷笑,“才當了幾天孫府的二小姐,就忘本了?今兒你就留下吧,我這府裡有好些差事需要你去做,就別在孫家叨擾了。”

    “夫人……夫人!”桑夫人不由叫道,“小暖不能離開我,我好不容易找著她……可不能離開我啊!”

    “等咱們結了親家,小暖愛上你們府裡去就上你們府裡去。反正一家人嘛,使喚個奴婢,也是可以的。”豫國夫人微笑道。

    看樣子,豫國夫人這是抓住了桑夫人的弱點,逼桑夫人同意這門婚事。孫柔嘉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

    “夫人,這樁婚事其實臣婦心裡是贊成的,”鞠夫人見局面難堪,只得起身道,“雖然臣婦不是柔嘉小姐的生母,不過,若讓我來做主,我倒樂意促成這美滿姻緣。”

    “當真?”豫國夫人莞爾,“聽聞孫大人家中兩位夫人皆是平妻,況且孫大小姐也非桑夫人親生。所以,鞠夫人你來做主,也甚好啊!”

    “是,”鞠夫人福身,“臣婦能做主,定下這門親事。”

    “好!”豫國夫人當即撫掌,“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孫柔嘉不禁感慨豫國夫人真是厲害,這連番對話下來,字字擊中別人要害,逼得對方無路可退。

    她發現小暖的臉色鐵青,眼底透出絕望,而桑夫人一心護著小暖,對這門婚事已顧不上反對或者贊成?,鞠夫人則面露微悅之色,想來,跟蘇家結這門親,也算孫府傍了座大靠山,鞠夫人覺得沾了光。

    只不過……蘇篤君會怎麼想呢?等他回來,聽到這個消息,會是怎樣的反應?

    若他拒絕,她會不會很丟臉?

    孫柔嘉從坐立不安到全身發冷,這半個時辰如同過了一世那麼久,等待她的,也不知是怎樣的宿命……

    晚上,孫柔嘉剛想鬆開髮髻就寢,忽然聽到窗櫺上傳來“篤篤”的聲音,她推開窗子,一如往昔,孫廷毓站在月亮底下。

    “長姊,你歇息了嗎?”孫廷毓笑嘻嘻地問。

    “有事?”

    孫廷毓道:“有人找你。”

    孫柔嘉早就心生預感,今夜斷不會這般輕易地過去,所幸還沒來得及卸去殘妝,略加收拾,仍舊可以見人。

    “篤君哥哥在後門口等你,”孫廷毓壓低聲音,“他說想見見你。”

    孫柔嘉一點都不意外,她就知道,訂親這麼大的事,蘇篤君哪能甘心受姑母擺佈呢?三更半夜便來找她,想必是要說服她退婚吧?

    孫柔嘉淡淡一笑,當下披上外衣,隨著孫廷毓悄悄來到後門處。後巷僻靜,一棵不知名的樹在夜風中搖曳。

    蘇篤君獨自騎馬而來,大概已經待了很久,月光把他的身形拉出一道影子,更顯修長好看。

    “你們聊,我先回去了。”孫廷毓笑道,頑童般吐了吐舌頭,掩上門扉。

    孫柔嘉看著蘇篤君,蘇篤君也看著她,兩人一時無語。

    “蘇公子……”孫柔嘉猶豫地道,“今日迫於情勢,所以答應了豫國夫人,這訂婚做不得數的,改天我定會請家父退了這門親事。”

    蘇篤君眉心微凝,注視她半晌,方道:“怎麼,孫小姐覺得我是來退婚的?”

    “啊?”她一愣,他這話什麼意思?是在跟她客氣嗎?

    “既然我姑母做了主,我也沒打算違抗。”

    這話讓她吃了一驚,“蘇公子真的願意?”

    所以他這麼晚了還來找她,並非興師問罪?

    “只怕孫小姐不情願。”他答道。

    “我……”孫柔嘉有些猶豫,總覺得似乎不該同意這門親事,畢竟他們還不太熟悉,並有著重重顧慮,可她心裡亦藏著一絲歡喜,從前殘留的魂魄彷佛在牽引著她,讓她情不自禁。

    嫁給蘇篤君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天下大多少女的夢想吧?出身世族,年輕有為,再加上那張俊美的容顏,誰會不動心?

    可他喜歡她嗎?他會喜歡上她嗎?假如不能,那餘生豈不變成一種折磨?

    “蘇公子一直沒有婚娶的打算,忽然把我這個人硬塞給你,只怕蘇公子會討厭呢。”孫柔嘉澀笑道。

    “既然姑母做主,我也不是不能婚娶的。”蘇篤君卻道,“只是嫁給我恐會有兇險,孫小姐不怕嗎?”

    她該怎樣回答?說她無所畏懼嗎?他並不知道從前的她暗暗戀慕著他,她若忽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答應要嫁給他,豈不很奇怪?

    孫柔嘉垂眸道:“說不怕是撒謊,誰不怕死呢?只不過,我沒那麼膽小,我也一直欽佩蘇公子在清縣的作為,你這樣一個為國為民的人,我也想為你添一份助力,所以對於這樁婚事我也是願意的……”

    “想不到孫小姐有如此胸襟,”蘇篤君大為意外,“倒是下官小瞧孫小姐了。”

    “只是……我想著當夫妻還是要彼此有情,方能幸福長久,今日若只是順著長輩之命,未免委屈,然而若冒然退婚,豫國夫人那邊也不好交代,”孫柔嘉道,“反正現在尚沒有正式下聘,只是口頭婚約,大可不必忙,等到家裡真催促咱們的時候再說吧,眼下就這麼著含含糊糊的,先應付過去,可好?”

    他一怔,隨後亦笑道:“對,孫小姐說得也對,是下官著急了。”

    孫柔嘉原以為,他忙不迭的趕來,是急著與她撇清關係,沒想到他只想問問她的意願。原來,他跟她一樣,也怕對方不情願……所以,他其實也在乎她的心情嗎?

    “不過,眼下有一事,難以含糊應付。”蘇篤君卻道。

    “何事?”孫柔嘉心頭一緊。

    “過幾日便是七夕了,”蘇篤君道,“按風俗,訂婚的男女須得去河邊共放一盞河燈,以祈婚後之福。”

    “是嗎?”孫柔嘉咬了咬唇,“那……怎麼辦呢?不如……我們也去放一盞?”放一盞燈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孫小姐願意去?”蘇篤君微微一笑,“那就好,暫且可以應付應付我姑母,否則她定會三催四請的。”

    “到時候,有勞蘇公子來接我。”孫柔嘉說著低下頭去。

    “孫小姐……”他忽然欲言又止。

    “怎麼?”她抬起頭,還有什麼疑慮?

    “不知孫小姐是否記得?”他試探道,“我第一次見到孫小姐時,你就是在放河燈呢。”

    “是嗎?”她呆立,腦中閃現出一幕畫面,月夜、水光,河面上星光點點,堤岸邊人群熙攘……原來,那就是他倆初識的情景嗎?

    “哦,好像當時還有慕容縣主?”她似乎曾聽豫國夫人提起過。

    “對,”他點頭,“孫小姐就站在縣主的身後。”

    孫柔嘉很訝異,看來他真的記得,還曾經給他留下過印象?真好,哪怕這記憶很淡,她都覺得欣慰和滿足了。

    “我怎麼記得,好像是在看花燈的時候?”她故意假裝一無所知。

    “是河燈,放河燈。”他重複道,“大概孫小姐沒留意吧?”

    其實孫柔嘉是壓根沒經歷過,自然沒有印象,但她又想,算了,就讓他這麼以為吧。

    或許女子在愛戀裡就該如此矜持,特別是知道自己戀慕著他,而他的心思卻難以琢磨的時候。

    不過,這一刻,她想著馬上又要與他一同去放河燈了,所有的矜持即刻拋諸腦後,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在雲翳遮月的夜色裡,所幸黑暗遮住了她露餡的歡欣。

    孫柔嘉看著手中的河燈,上面寫著一行小字——一陽初動,二姓和諧,慶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鳳蔔,六禮既成,七賢畢集,湊八音,歌九和,十全無缺羨鸞和。

    這是替訂婚祈福的話?

    十全無缺羨鸞和……她特別喜歡這一句。世上再多的十全十美,也比不上與他在一起時,春風拂面的感覺。

    今夜七夕,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京郊的河堤邊,無比熱鬧,癡情男女將自己的祈禱寄託涓涓流水,只盼蒼天得見,達成心願。

    從前孫柔嘉只覺得這是迷信,但此刻發現,若能給心靈撫慰,無論何種方式,又有何妨?

    “要寫上自己的名字呢。”蘇篤君微笑著提醒道。

    孫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眉,提筆在河燈上書妥自己的閨名,亦看著他寫下“蘇篤君”三個字,與她並列在一起。

    這種感覺無比美好,彷佛兩個人今生就連在一起了,讓她的一顆心頓時變成了雲朵似的棉花,又軟又暖。

    “也不知這盞燈會漂到哪裡?”放了河燈,孫柔嘉不禁感慨道。

    若是漂到大海之中,沉到最深的水底,就像上蒼收下了這份祈願,但若在污水處弄髒了,想一想都覺得殘酷。

    “不論漂到哪裡,皆是宿命。”蘇篤君答道。

    她沉默,眉心湧上憂色,蘇篤君看在了眼中,便笑著來寬慰她。

    “你知道嗎?”他說,“有一年,我在堤岸邊拾到一盞河燈,仔細一瞧,上面居然寫著我的名字。”

    “啊?”孫柔嘉不由吃驚,“怎麼會...是何人所為?”

    “不清楚呢,”他莞爾,“不過,對方也沒有惡意,只是希望我能萬事順意。”

    “哦……”她恍然大悟,“對了,應該是哪個戀慕公子的姑娘吧?”

    看來,京中喜歡他的人確實多,隨隨便便就能遇上,這讓孫柔嘉心底酸酸的。

    其實也不至於吃醋,但想到別人都能隨意表達對他的喜愛之情,唯獨她什麼心思都得藏起來,著實羡慕那份自由。

    “說來有些害臊。”蘇篤君仍笑道,“不過真是謝謝她了。”

    “公子對這類事情如何看待呢?”她不由問道,“覺得厭煩嗎?”

    “厭煩?”他一怔,“怎麼會呢?”

    “那是……心中歡喜?”

    “當然歡喜,”他坦坦蕩蕩地答道,“這個世上,有人喜歡著你,為何不歡喜?”

    “可你並不知道她是何人……”孫柔嘉道,“萬一是鄙陋之人……”

    “這不打緊,”蘇篤君卻道,“無論是誰,只要心存善意,我覺得都應該感激。其實這無關男女之愛,只覺得是一份善緣,就得珍惜。”

    孫柔嘉發現,他果然胸襟磊落,倒是她小人之心了,凡事何必都想得那麼惡劣?

    “那幅畫……”她又問道,“就是肖似公子的那一幅,若真是哪個戀慕公子的姑娘所繪,公子會好好收藏嗎?”

    “當然會。”他答道。

    “若她有覬覦公子之心呢?”孫柔嘉道,“藏在暗處,悄悄繪著公子的丹青,彷佛有些……恐怖呢。”

    “有何恐怖?除非她傷了我,若只是佇足觀賞,又有何可畏?”他忽然意味深長地道:“我也不是沒有戀慕過別人。”

    孫柔嘉吃了一驚,“公子……也戀慕過別人?”

    怎麼可能?他可是世間女子都想親近的男子,他若喜歡誰,還不唾手可得?

    “從前的事了,”他笑容變得燦爛,“也是在這樣的燈會上相識的。”

    “誰家的小姐啊?這麼有福氣!”孫柔嘉大為好奇。

    若說方才心中只是微酸,此刻則有一絲刺痛。別人戀慕他,她羡慕,他戀慕之人,更是讓她嫉妒了……

    “其實我們沒說過幾句話,”他繼續道,“不過,每次見面我都覺得她甚是可憐,一開始大概因為憐恤,所以產生的好感吧。”

    “可憐?”孫柔嘉疑惑地道:“聽上去,那個人倒不似大家千金?”

    若是大家千金,又怎會引得他一個外人憐恤呢?

    “也算大家千金,”他說著,“不過,在京城王侯齊聚之地,貴族之中亦有貴族,她一個普通官宦的女兒,難免被欺負。”

    孫柔嘉聽著他的語氣,這言語之間很是維護那個女子呢……她也希望有人能在背地裡這樣談及自己,哪怕只說一句好話,她都滿足了。

    “她母親待她不太好。”蘇篤君又道,“有一次,我瞧見她的母親當眾罵她來著。”

    “為何?”那個人總不會跟她一樣,也是領養的吧?

    “別人家裡的事,我也不方便打聽,”蘇篤君答道,“或許是因為庶出,或者重男輕女,誰知道呢。”

    “蘇公子既然這麼喜歡她,為何不去提親?”她忍不住問道,“也好救她於苦海啊。”

    “日後再說吧,”他淡笑道:“因我近年在清縣上任,也顧不得談婚論嫁,只想著以後替皇上辦妥了大事再說吧。”

    若只是如此,一嫁一娶,倒也簡單了。憑他的才貌和家勢,要娶一個可憐的女子,豈不容易?

    “那公子可要趁早去提親,”孫柔嘉故意道,“別人哪裡知曉你戀慕她呢?萬一這兩年忽然嫁了人,公子可要後悔呢。”

    “不打緊,我都盯著呢。”他篤定地道。

    孫柔嘉頗吃驚,難怪他不擔心。但他這自信滿滿的模樣,著實讓她心中被敲了一錘子似的,整個人有些恍惚起來。

    “公子放心,”她咬唇道:“我知曉公子的心意,定不會糾纏,日後公子卸了任,我一定找個藉口,把這婚事給退了。”

    “不急。”他依舊淺笑道:“就這樣應付著,其實與孫小姐這般談心,我也甚是歡悅。”

    不錯,他們就這樣做好朋友也很好,雖然終有一天,他會與別人結成連理,她會退出他的世界,但在這之前,這些單獨相處的機會,都足以令她歡愉。

    這算是她偷來的吧?暫時鳩占鵲巢,雖然有些卑微,但她甘之若飴。

    她會永遠記得這個夜晚,在這微涼的水畔,她曾經與他比肩而立,彷佛真是他的未婚妻子,望著那盞祈福的河燈漂到很遠很遠地方。人聲細碎,月色如水,肖似夢境,卻亦真實。

    這個夜晚,異常珍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3:43

第十二章 原來他都知曉

    訂婚的消息傳開以後,孫柔嘉沒想到,第一個來拜訪她的竟是慕容縣主。

    慕容翎是帶了賀禮來的,浩浩蕩蕩叫僕婢把兩大箱子抬進門,孫柔嘉自然得親自出來招呼她。

    “恭喜了,”慕容翎冷笑,“你也算得償所願了。”

    “縣主請上座。”孫柔嘉奉了茶,恭恭敬敬的,不想再生事。

    她心裡打定了主意,無論今日對方如何羞辱她,都只微笑,不還口。

    “你也不必客氣,”慕容翎接過茶盅,出乎孫柔嘉意料地道:“很快,你就會跟我平起平坐了。聽說,皇上也要封你為縣主。”

    “什麼?”她一怔。瞎傳的吧?她怎麼沒聽聞?

    “想必旨意就快要下來了,我父親昨天進宮面聖,皇上親口說的。”慕容翎道:“算來皇上也夠寵愛蘇家了,為了讓你配得上蘇篤君,縣主都給你封了。”

    若此事當真,蕭皇果然是愛屋及烏,幫人幫到底,很夠意思了。

    “我父親叫我來送賀禮,”慕容翎繼續道:“說是要我跟你和睦相處,以免聖上責怪。今兒我拉下臉來了,領不領情也隨便你。”

    “縣主說的哪裡話,”孫柔嘉淺笑道:“縣主能紆尊降貴,是我的盛幸。”

    其實,她早就不怕慕容翎了,從前那個戰戰兢兢的小跟班已隨著舊日靈魂的逝去,不復存在。

    即使慕容翎再搗鬼,甚至設計陷害,她也無所畏懼,有了蘇篤君的庇護,她的心裡便有了強大支撐。

    不過,她倒想趁機打聽一下從前的事,尤其是那些她好奇的小秘密。

    “縣主,”孫柔嘉佯裝歎氣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在意我與蘇公子訂婚之事,這不過是奉豫國夫人之命罷了,蘇公子也對我說了實話,他心中另有所愛。”

    “另有所愛??”慕容翎果然眉心一凝,“誰?”

    “不知道,他不肯說出名字,大概是京中哪戶官宦人家的小姐。”孫柔嘉道。

    “怎麼可能?”慕容翎大為疑惑,“我沒察覺啊。”

    “難道縣主與蘇公子天天在一起嗎?他所思所想,你又如何能知曉?”

    “那他怎麼不娶了那個女子?”慕容翎質疑。

    “那就不得而知了。”孫柔嘉道。

    “此人究竟是誰?”慕容翎頓時心有不甘,“不行,須得把她找出來!”

    “縣主何必糾纏於此事?我不過隨口提一提罷了……”孫柔嘉道。

    “把她找出來,正好可以氣氣你!”慕容翎瞪著她,“若能毀了你的這門婚事,我拍手稱快!”

    孫柔嘉聞言不由得好笑,呵,慕容翎還真是直率呢,這麼看著倒有點可愛。

    “也好,”孫柔嘉順勢道,“若真能把她找出來,也算化解了我的一塊心病。”

    “心病?”慕容翎不解。

    “對啊,自己未來的夫君若心心念念著別的女子,我這下半輩子過得也不安生,縣主若能把她找到,好歹瞧一瞧她到底是誰,我也踏實些。”孫柔嘉這話倒說得有幾分認真。

    “這麼說來,我倒是幫了你的忙了?”慕容翎斜睨著她。

    “對啊,”孫柔嘉莞爾,“先謝過縣主了。”

    “我發現你真是膽子大了,”慕容翎忽然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從前你可不敢動這樣的鬼心思,居然還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從前?”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從前的孫柔嘉到底是什麼樣的,“都說我從前只跟在縣主身後,十分文靜?”

    “文靜這個詞你也好意思用來比喻自己?”慕容翎更加慍怒,“是懦弱吧?”

    “靦腆。”孫柔嘉道。

    “是愛拍我的馬屁,曲意奉迎。”慕容翎咬牙切齒地道,“我簡直眼瞎了,身後跟了只白眼狼也沒察覺!”

    “我當真變了很多?”孫柔嘉歎氣,“唉,說來摔了那一跤,病了一場後,人人都說我變了許多。”

    “變成了魑魅魍魎!”慕容翎撇嘴,“還是從前可愛,雖然又蠢又笨,不過老實多了。”

    孫柔嘉對她的謾駡顯得不痛不癢,心中只想著幸好蘇篤君跟從前的孫柔嘉不熟,若他也覺得她蠢笨、懦弱,愛拍馬屁,他或許就不會喜歡她了。

    呵,說得他好像很喜歡現在的她似的,但至少,他把她當成一個比肩而立、相互扶持的朋友,這便足矣。

    “所以,那次縣主是在陷害我吧?”孫柔嘉忽然問道。

    慕容翎蹙眉,“陷害?什麼鬼?”

    “就是在清縣的那次,縣主誤食魚露,犯了病。”孫柔嘉直言道,“其實那魚露是縣主自己下的吧?”

    “胡說八道什麼呢?”慕容翎叫道,“我又不是傻了,要害死自己。”

    “否則魚露從何而來?”孫柔嘉道,“廚房上下,我們都審過了,並無人做了手腳。”“那菜是你們的人端上來的,我哪有機會搞鬼?”慕容翎道,“要整治你們倆,我犯得著冒性命危險嗎?”

    “真不是縣主你?”孫柔嘉不由困惑,“那會是誰……”

    事到如今,慕容翎也沒必要撒謊,可那人究竟是誰,做這種事是想陷害她,還是想害慕容翎?她實在毫無頭緒。

    “你可真會倒打一耙,”慕容翎氣得發抖,“分明是你想要本縣主的命,卻說成本縣主?包藏禍心,從前竟沒發現你這麼歹毒!”

    “是我錯怪縣主了,”孫柔嘉誠意地道歉,“只不過,此事須得查清楚才好,否則後患無窮。”

    “你倒是快去查啊!”慕容翎道,“沒本事查清,就胡亂嫁禍嗎?”

    孫柔嘉覺得,這件事真是一團亂麻,來京之後,她都漸漸忘了,可如今一想起來,就覺得棘手麻煩。

    然而,若不找到真相,遲早是個禍害。這禍害又藏匿在暗處,藏在蘇篤君的府中,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與心上人訂婚的這段日子,換了別的女子,該是多麼喜悅,只等待當個新嫁娘便好。但她卻是重重煩憂,縱使得到了世人羨煞的好運氣,能嫁給蘇篤君這樣的良人,也讓她無法開懷……

    孫柔嘉覺得,她該去見見孫仲堯,許多事情她一時無法明白,或許他那裡會有線索。

    她出了閨閣,沿著後院往孫仲堯的住所走去,孫府在京城的園子她不太熟悉,走了一段之後,就有些迷失方向。

    孫柔嘉倚著一處影壁,歇了歇腳。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忙完朝中的事,歸家了吧?

    “下官明白——”

    忽然,她聽到了孫仲堯的聲音,還自稱“下官”……是在跟誰說話呢?

    “怎麼,你還有疑慮?”果然,還有另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肅然威儀,似乎是個中年男子。是父親的客人嗎?孫柔嘉疑惑,她並沒聽說今日府中來了什麼貴客啊……

    交談的兩人應該就站在影壁的另一側,離她很近,所以聲音清晰入耳。

    “東西這麼貴重,若送入崎國,下官擔心有變。”孫仲堯又道。

    “都做過這麼多次了,有何懼?”對方卻不以為然,“要變早就變了。”

    “只是崎國最近動盪,聽聞太子之位都有變故,”孫仲堯依舊那般猶豫的口吻,“下官覺得還是慎重為好。”

    “就依本王的意思。”對方卻十分固執,“別多慮了。”

    孫柔嘉心下吃了一驚,本王……正在與父親說話的,是一位王爺嗎?

    她覺得自己彷佛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本能地想回避,然而已經晚了,腳下一滑,弄出了些聲響,影壁另一側的人立刻聽到了。

    “是誰在那裡?”孫仲堯揚聲道。

    孫柔嘉無處可避,只得答道:“父親,是女兒。”

    沉默了片刻,孫仲堯從影避之後走出來,卻並不見另一男子的身影。

    “你怎麼來了?”孫仲堯沉著臉問道。

    “父親,”孫柔嘉欠了欠身,“女兒方才送走了慕容縣主,想著要來跟父親稟報一聲。

    “哦,”孫仲堯臉色稍稍和緩,“怎麼樣,縣主沒為難你吧?”

    “縣主送了兩大箱子的賀禮,”孫柔嘉道,“聽說慕容將軍有意求和,縣主也不敢再任性了。”

    “那就好,那就好,”孫仲堯微微一笑,“方才,你在這裡站了多久?”

    “女兒剛來。”孫柔嘉道,“好像聽到父親在跟誰說話?”

    “哦,方才打發小廝去辦事。”孫仲堯敷衍地答道。

    方才與他對話的分明是一位元王爺,孫仲堯為何要掩飾呢?孫柔嘉直覺,這其中藏著天大的秘密。

    不過她早已學會不動聲色,不該問的她就裝糊塗,以免惹禍上身。

    “朝中傳來好消息,”孫仲堯又道,“皇上要封你為縣主呢。”

    “真的?”孫柔嘉垂陣道,“方才也聽慕容縣主提起了,女兒還不敢相信呢。”

    “你這門親事,連皇上都親自過問,不答應也不行了。”孫仲堯忽然歎了一口氣,“等過幾天,下了聘禮,一切就成定數了。”

    “女兒全憑父親做主。”孫柔嘉道。

    雖然她不願強迫蘇篤君,但私心來講若大局真的抵定,退婚這條路便行不通,真要她嫁給蘇篤君,她也不會拒絕,只是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愛上她,心中永遠藏著另一人……然而將來的事,她不願多想。

    “說實話,這門親事,為父不是很贊成。”孫仲堯出乎她意料地道。

    孫柔嘉一怔,“父親的意思是……”

    “為父在染川任職,深知清縣事多。”孫仲堯道,“這幾年,也不知蘇公子牽涉了些什麼,只盼著別連累你吧。”

    聞言,孫柔嘉覺得,自己彷佛還有許多事一無所知。

    未知讓人恐懼,換了別的女子可能會打退堂鼓,但她是來自另一個時空之人,這世上沒人的經歷比她更加詭譎,她沒有在怕的。

    “父親別擔心,”孫柔嘉微笑道,“女兒相信,蘇公子不會讓女兒受委屈的。”

    “也對,”孫仲堯淡淡道,“他姑母豫國夫人勢大,也得皇上垂青,有這樣的靠山,倒是不愁的。”

    “咱們家那間鋪子……”孫柔嘉又問道,“父親打算如何處置?”

    “此次沒鬧出什麼亂子,幸得豫國夫人體諒。”孫仲堯道,“想來也是她相中了你當侄媳婦,所以網開一面,回去之後,咱們把鋪子收了,租出去吧。”

    “好的。”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一切的努力看來都沒有白費。

    “對了,咱們京城裡也還有幾家店鋪,”孫仲堯道,“為父想都交給你來打理。”

    “也交給我?”孫柔嘉一怔。

    “你放心,都是正經商鋪,不會再做那些生意了。”孫仲堯安撫她,“不過去清點清點帳目,叫趙四陪你去。”

    “知道了。”孫柔嘉點點頭,“父親如此信任女兒,實在讓女兒受寵若驚。”

    “你是有本事的,”孫仲堯稱讚道:“廷毓還小,性情頑劣,為父指望不上他。把生意交給你,一則日後你也多一份嫁妝,二則你也替廷毓積攢一些,豈不兩全其美?”

    憑良心說,孫仲堯待她真心不錯,雖然並非親生,卻視如己出,為此,她也會替孫家全力以赴的。

    她是懂得感恩的人。

    孫家在京城的幾間鋪子,一間做了酒樓,一間做綢緞生意,還有兩間租了出去,剩下一間賣些金銀首飾器物。孫柔嘉與趙四行了一路,兩個時辰下來,也盤點得差不多了。

    “趙四,辛苦了,”孫柔嘉道,“一道兒去喝杯茶水吧,生意上的事,我向來不太懂,全靠你在鋪子裡打點。”

    “大小姐說的哪裡話,”趙四忙笑道,“都是我們這些夥計該做的,大小姐待我們客氣,我們更該勤力才是。”

    兩人就近找了間茶水鋪子,孫柔嘉領著趙四坐下,說了些閒話。

    四周人來人往,忽然看到一個夥計模樣的人匆匆進來歇涼,而趙四彷佛是認得他的,連忙站起來招呼。

    “喲,朱老六,好久不見了!”趙四笑道。

    “趙四啊,”那朱老六點頭道,“你怎麼也到京城來了?”

    “隨我家老爺和小姐來的。”趙四道。

    “我也是,隨我家公子來的。”朱老六答道。

    “大小姐,你或許不識,”趙四轉頭對孫柔嘉道:“這朱老六是蘇公子家的人。”

    “是嗎?”孫柔嘉大為意外,“好像以前沒見過呢。”

    “朱老六,這是我家小姐,也是你家未來的少夫人了,快來請安啊!”趙四道。

    “給孫小姐請安。”朱老六屈身上前施禮道:“老遠看到孫小姐,又不敢確定,恕小的唐突了。”

    “咱們以前見過?”孫柔嘉怔了怔,“真對不住,我病了一場,從前的好多事都不記得了。”

    “孫小姐的模樣是變了,”朱老六笑道:“似乎清瘦了些。”

    “這麼說,咱們從前真的見過?”孫柔嘉莞爾道,“看來咱們兩邊府上走動得也是勤快。”

    “朱老六從前常帶蘇公子到咱們鋪子裡買東西的。”趙四解釋。

    “這麼說,蘇公子也是咱們家古玩鋪子的常客?”孫柔嘉頗為意外,“竟是沒聽他提起過。

    “公子有時候需要一些字畫什麼的妝點書齋,便派小的去採買。”朱老六道,“小的與趙四是同鄉,便想著到他這裡買。”

    “原來如此。”孫柔嘉頷首,“趙四,你也不給蘇公子他們算便宜一些?”

    “價錢無所謂的,”朱老六笑道,“公子說了,不買太貴的,反正我也不懂,就隨便買些裝飾罷了。”

    “趙四,你怎麼也不挑些好東西給蘇公子?”孫柔嘉又道,“蘇公子品味高,哪能隨隨便便呢?”

    “其實小的也不懂,”趙四摸摸腦袋,“鋪子裡的東西,若貴的,小的當然知道是好的,可朱老六說要便宜些的,小的也是摸不著頭腦。”

    “不過趙四倒挺聰明的,”朱老六道,“想了個法子替小的解了這個疑難。”

    “哦?”系袞瘙挺感興趣,“什麼法字子?”

    “就是……”朱老六看了趙四一眼,“不知說出來,孫小姐會不會生氣?”

    趙四耷拉下眉頭,像做錯事一般,這更讓孫柔嘉好奇了。

    “到底怎麼了?”她道,“儘管說,只要不是偷,我哪裡會生氣呢?”

    “孫小姐閨房中,有一些不要的東西,平時僕婢打掃會扔到院子裡,”朱老六終於道,“趙四就拾來給我。”

    “什麼?”孫柔嘉大為驚訝,“趙四,你這也太不厚道了,我不要的東西,你拿去賣給蘇公子?”

    “小的知道這樣不太好,”趙四道,“不過蘇公子沒介意,他還挺喜歡呢。”

    “我屋裡能有什麼好東西?”孫柔嘉奇怪道,“還值得蘇公子喜歡?”

    “一些字畫什麼的,真還不錯的,”朱老六代為解釋,“我家公子看了,甚是高興呢。”

    “什麼字畫還不錯?”她狐疑不已,屋裡哪有什麼名家字畫?

    “好像有些是孫小姐自己畫的。”朱老六道,“其實我家公子很欣賞孫小姐的畫作,每次都裝裱好了,珍藏起來。”

    “我……我畫的?”孫柔嘉愕然,“趙四,原來我屋裡扔掉的那些舊畫都是你撿了去,賣給蘇公子了?”

    難道……也包括那幅他的肖像嗎?

    “是,”趙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著既然是小姐不要的,不賣白不賣……”

    “所以,蘇公子知道那些畫是我的?”孫柔嘉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心跳評然,“他其實都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朱老六道,“孫小姐千萬別責怪趙四,我們公子沒覺得自己吃了顧,趙四也沒賣太貴。”

    孫柔嘉壓根沒在意他的話,她只在乎一件事,若他知道,為何上次要騙她,還說是從古玩街淘來的?

    “朱老六,既然如此,你可知曉我那些畫上落的名字?”她不敢確定,再三問道。

    “好像叫什麼……春曉……春曉居士!”朱老六當即答道,“小的從前還奇怪,問過公子這春曉居士是誰。他說,就是孫小姐的雅號。”

    “對對,讀書人都有雅號,”趙四從旁附和道:“大小姐雖是女兒身,但也算得讀書人啊。”

    孫柔嘉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一刻,腦中思緒萬千。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為何要騙她?他從她家裡買了些便宜的東西,覺得丟臉,不好意思跟她承認?

    這件事奇怪至極,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自認還算聰慧,唯獨看不透蘇篤君的心。

    “朱老六,”她不由問道:“從前,我跟你家公子……熟嗎?”

    “挺熟的吧。”朱老六道。

    “很熟嗎?”她瞪大眼睛。

    “算是見過幾次,”朱老六道:“我記得公子提起孫小姐時,總是一副挺熟悉的口吻,他還說,孫小姐喜歡用的墨叫什麼來著,反正有一種清香。”

    孫柔嘉很吃驚,原來他對她竟熟悉至此?她還以為,他只對她有一個模糊的印象而已……

    憶起自己曾經對他說起的那些話,什麼繪他肖像之人定是戀慕他之類,現下她簡直害羞得無地自容。

    他當時心裡該怎樣笑話她啊?也許,是怕她難堪,所以才不承認他知道那些畫的來歷嗎?

    但願如此,但願只是如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3:59

第十三章 公子心有所屬

    孫柔嘉回到府中,茶水鋪子裡發生的事情,讓她一顆心七上八下,難以平靜。謎團如霧,亦讓她沒了頭緒。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竟這樣彷徨。

    “小姐,夫人找了你一個下午了,似乎有要事呢。”小映替她更衣時,順便提道。

    “母親找我?”孫柔嘉頗為意外。

    自從來了京城,桑夫人整天跟小暖在一起,陪小暖逛街吃飯、買新衣服新首飾,很少搭理她這個養女。而自豫國夫人提議訂婚後,桑夫人就更不理睬她了,彷佛是怕小暖生氣。今天突然主動尋她,肯定沒什麼好事。

    “知道了,一會兒晚膳的時候,見著母親再說吧。”孫柔嘉答道。

    換了尋常家居衫子,來到膳廳。孫仲堯因要應酬,一如既往又不在家,孫廷毓也不知到哪裡去了,依舊是桑、鞠兩位夫人在席,小暖亦坐在一旁。

    “母親,”孫柔嘉問安道,“聽說你尋我來著?”

    “這整天你都在忙什麼,我們都知曉了。”桑夫人抬頭掃了她一眼,“老爺是把京城的店鋪也交給你了吧?”

    “父親讓我去清點了一些帳目。”孫柔嘉答道。

    “據說皇上還要封你為縣主?”桑夫人又道,“這陣子,你的喜事可真多啊。”

    孫柔嘉覺得桑夫人這語氣微酸,也不知是嫉妒還是諷刺,總之用意不善。

    “咱們大小姐有福氣,”鞠夫人卻笑得歡喜,“等到正式下過訂婚的聘禮,姊姊,你也該放心了。”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桑夫人依舊陰陽怪氣的,“撿了個便宜孩子回家養,誰知道這孩子能幹得緊,凡事都不必我操心。相比之下,倒顯得我們小暖有些可憐了。”

    小暖本是乖巧地坐著,聽到桑夫人提她,微動了一下。

    “義母說的哪裡話,”小暖笑道:“我有什麼可憐呢?平白多了一個這麼疼愛我的母親,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啊。”

    “你這孩子,這些日子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我看在眼裡,著實心疼。”桑夫人道,“義母也明白,你是為了蘇公子——”

    “義母!”小暖慌忙打斷,“女兒何曾如此?想來,是義母誤會了。”

    “你放心,”桑夫人卻道:“若蘇公子娶的是別人,義母或許幫不上什麼忙,可他若真成了我們孫家的女婿,義母倒能助你達成心願。”

    這話什麼意思?孫柔嘉聽得茫然。

    “自占大戶人家納妾,未必要男主人點頭,夫人做主也是可以的。”桑夫人對孫柔嘉道,“你日後進了蘇家的門,把小暖一併帶過去吧。”

    孫柔嘉愣怔,沒料到桑夫人居然來這一招。

    “小暖喜歡蘇公子,而且打小就服侍他,”桑夫人道,“我本想著,正式認小暖當個閨女,日後求老爺去向蘇公子求親,但既然皇上和豫國夫人另定了婚事,也不好違逆。所幸成親的物件是你,那小暖要嫁過去也不難。”

    桑夫人這是不容分說,要把小暖塞給蘇篤君做妾?孫柔嘉有些傻眼。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說了句公道話,“現在就提這個未免言之過早,別說將來柔嘉做不做得了這個主,也得先要柔嘉自己願意啊。”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桑夫人板起臉來,“我們孫家收養她,待她這般好,如今她掌管商鋪,得封縣主,滿足我這養母一個小小心願,也不能了?”

    “話雖如此,可是……”鞠夫人實在頭疼,不知該如何勸說,“夫妻之事,豈是外人可以摻和的?”

    “你自己說說,”桑夫人指著孫柔嘉道:“帶不帶小暖過門?”

    這是在逼迫她嗎?本來,她對這個失去女兒的婦人有一絲同情,可對方三番兩次咄咄逼人,再多的憐憫也會化為厭惡。

    孫柔嘉當即答道:“女兒不能做主。”

    “什麼?”桑夫人眉一凝,“你再說一遍?”

    “女兒還未正式嫁給蘇公子,現在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孫柔嘉道:“就算將來嫁過去,也得問問蘇公子自己的意思。”

    “你敢違逆母親?”桑夫人指著她的鼻子道:“別忘了,當年是你把你妹妹弄丟的,讓她吃了這多苦,如今你妹妹回來了,你讓一讓她也不肯嗎?”

    “母親,”孫柔嘉道,“小暖只是剛好腕上有顆痣而已,她究竟是不是柔敏還未可知呢!”

    “你——”桑夫人勃然大怒,順手舉起一隻茶碗,便往孫柔嘉頭上砸去。

    茶碗重擊額前,頓時滲出血來,孫柔嘉只感到一片眩暈。

    “你這只白眼狼!”桑夫人罵道:“這麼多年,你霸佔著小暖長女的位置,享了她的福,如今她回來了,你卻見不得我們母女團聚,存心挑撥!”

    孫柔嘉覺得,此刻跟桑夫人沒有道理可講。其實,桑夫人又何曾有過講理的時候,自丟了女兒,她早已神志錯亂,跟瘋子沒什麼區別。

    “母親自己心裡明白,”孫柔嘉微沉下臉,“你如此苛責女兒,不過是拿女兒來洩憤罷了。至於小暖是不是柔敏,早已不重要,因為母親需要一個人來頂替,不論她是誰。”

    四周一片沉默,從來沒有人敢當著桑夫人的面道出真相,所有的人都被孫柔嘉的勇氣震驚。

    “這話說得不錯。”忽然,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孫柔嘉詫異地回眸,就見蘇篤君站在門檻處,孫廷毓亦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似乎是剛剛偕伴從府外歸來。

    “納妾這種事,雖說可以由夫人做主,”蘇篤君道,“不過,我希望未來的妻子還是尊重我的意願為好。”

    桑夫人瞪著蘇篤君,一臉不滿,小暖則變了臉色。

    “兩位夫人,”蘇篤君作揖,“忽然前來打擾,請勿怪罪。”

    “蘇公子客氣了。”鞠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請坐,快請坐。一道兒用膳如何?廷毓也是的,怎麼不早派人回來通報一聲??”

    “我跟篤君哥哥混了一個下午,臨時想起帶他回來吃個飯,”孫廷毓笑道,“沒料想,撞到你們正吵得不可開交。”

    孫柔嘉回過神來,連忙用絹帕捂額前的傷,生怕自己失儀,叫蘇篤君笑話。

    “長姊,你沒事吧?”孫廷毓關切地問道,“我房裡有藥,立刻替你上一些如何?”

    “不打緊。”孫柔嘉道,“蹭破點皮而已。”

    “怎麼不打緊?”蘇篤君卻凝視著她,語氣溫柔,“我可不希望日後的妻子額上有塊疤。”

    這話聽來雖沒什麼,但“妻子”兩個字卻讓孫柔嘉心頭一暖。

    “太太,”孫廷毓對桑夫人笑道:“你這心也操得過甚了,篤君哥哥將來納不納妾,納何人為妾,怎麼現在就開始操持了?你也不問問篤君哥的意願,若傳揚出去,恐怕會說咱們孫家太欺負未來的女婿了。”

    “對啊,”鞠夫人亦打著圓場,“別人會說咱們太貪心,嫁了一個女兒不夠,還要再嫁一個義女。”

    桑夫人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著,小暖連忙扶住她。

    “將來若真要納妾,我也不會納小暖。”蘇篤君明明白白地道。

    此語一出,四下皆驚,誰也沒料到他竟會拒絕得如此決絕。

    “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他繼續道,“小暖呢,若留在這孫府裡當義女,自然是她的造化,但若她要再回我們蘇家去,斷無可能了。”

    “公子……”小暖大駭,淚珠頓時在眼眶裡打轉著,“奴婢做錯了什麼,公子何出此言?”

    “你自己做過什麼,你自己懂得。”蘇篤君淡淡道,“上次在清縣,你膽敢在慕容縣主的菜裡下魚露,讓她險些犯病身亡。你惹出此等大事,我沒向慕容家稟明,已是給你一條活路,你再使壞心眼,可怪不得別人了。”

    什麼?孫柔嘉愕然,上次那魚露是小暖放的?

    “奴婢……”小暖頓時無言以對。

    “娶妻納妾皆要一個賢字,你此等心腸,蘇某不敢接納。”蘇篤君道:“望你好自為之,也別再攛掇桑夫人替你出力。你的身世,未必如桑夫人所想,我只是懶得去尋什麼證據證明你的出身,但求你安分,若不安分,也怪不得我。”

    這番話中字字直擊小暖的要害,嚇得她一張小臉花容失色,如老鼠般縮到角落裡。

    “兩位夫人,”蘇篤君又道:“恕晚輩無禮,發生了這番爭執,想必這頓膳是用不好了,容晚輩帶柔嘉出去用膳,也好緩和一二。”

    他嘴上說要緩和,然而態度卻強硬得很,目光懾人,容不得有誰反對。

    “你們去吧。”鞠夫人笑道:“好好吃點東西,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蘇篤君頷首,拉了孫柔嘉的手便往外走,讓她想拒絕也不成,只能任由他牽著。

    孫柔嘉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這般強勢,一直以來他都是溫文儒雅的,不過見他為自己強硬起來,她心中倒是竊喜,彷佛尋著了靠山,心靈有了依歸。

    她本以為他會偏幫小暖,畢竟小暖是打小伺候他長大的,然而,他卻毅然決然地站在她的身側,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他從未對小暖動過情,當她意識到這一點,不由暗自雀躍……

    馬車搖搖晃晃,孫柔嘉一路沉默著,一雙眼睛時不時偷瞄著蘇篤君。

    這種沉默,溫柔而靜謐,與平時的尷尬不同。兩人近在咫尺,與他的心跳聲都離得那麼近,然而,她卻很平靜。

    唯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才會讓她如此安定,什麼話也不必說,因為不必客氣,就算沒有端著禮儀,也不怕得罪。

    她喜歡此刻的感覺。

    “聽廷毓說,你喜歡吃醬鴨舌?”蘇篤君忽然道,“我知道有間酒樓的鴨舌不錯,這便帶你去。”

    哦?原主喜歡那玩意兒嗎?不過,現在的她彷佛也不討厭這東西呢。對於他的小貼心,孫柔嘉只有高興。

    “今日算是徹底把我母親給得罪了,”她想了想,又歎氣道:“只怕日後你們不好相處呢……”

    “不好相處便不好相處吧,反正也不住在一塊兒,”蘇篤君道,“倒是你,得擔心了。”

    “我無所謂的,”孫柔嘉道:“反正母親一向待我如此。”

    其實她並不願意與他訴苦,但他既然看見了,她也不打算回避這個問題,說開了也好。

    “你們的家事,我也聽廷毓提起過一些,”蘇篤君憐惜的望著她,“從小到大,也不知你是怎麼過來的。”

    孫柔嘉抬頭看他,他在同情她嗎?若換了從前,好強的她未必需要別人同情,但現下卻很喜歡他此番暖心的話。

    “你放心,”他又道:“將來過了門,也不必與桑夫人勤來往,逢年過節送些禮回去也就是了。”

    過門?孫柔嘉一怔。

    難道,他真打算娶她,不打算退婚?

    “怎麼?”他看著她愣怔的神情,笑道:“你還是不打算嫁給我嗎?”

    “我以為……”孫柔嘉不由結巴起來,“我以為眼下維持這婚約只是權宜之計。”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蘇篤君道:“皇上都要封你為縣主了,欺君之罪可擔不起,看在這個縣主的頭銜上,這親就成了吧。”

    他語氣十分隨意,她卻聽出了幾分誠懇,感覺他絕非順口說說那麼簡單。

    “篤君——”第一次,她喚了他的名字。

    只覺得這一刻親昵至極,他的名字就這般自然而然喚了出來,沒有刻意,亦無唐突,他聽在耳中,似乎也沒覺得有不妥。

    “我還以為……”她猶豫道:“你日後要娶那位姑娘呢。”

    “誰?”他反問。

    “就是你戀慕的那個姑娘啊,”孫柔嘉道:“你跟我提過的。”

    “哦,她啊。”蘇篤君意味深長地笑了,“她也是要娶的。”

    “……要納她為妾嗎?”孫柔嘉凝眸。

    “你不介意吧?”蘇篤君依舊笑著。

    “我……自然不會說什麼,”就算心底難熬,終歸別人才是先認識的,她搶了這段姻緣,本就理虧。

    “若是迎為平妻呢?”他冷不防地又問了一句。

    “平妻?”孫柔嘉發現自己身子微顫,“……也好吧,總之,我不會怠慢她的。”

    要她和那姑娘如同桑夫人與鞠夫人那般相處嗎?表面上很平和,也沒鬧到非要爭寵不可的地步,將來年紀大了變做婦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然而,縱使與他做這樣舉案齊眉的夫妻,她到底意難平。

    “真的?”蘇篤君盯著她,“方才看你那般拒絕小暖,我還以為你絕不會讓我納妾呢。”

    “小暖不同,”孫柔嘉反駁,“她又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我當時想著,若納了小暖,將來那位姑娘可怎麼辦呢?”

    “其實,多納一個也無所謂。”蘇篤君故意笑道。

    “我總覺得小暖有些厲害,”孫柔嘉道,“我若嫁給你為妻,或許還能壓制她,可那位姑娘聽來性格十分柔弱,或許不是小暖的對手呢。這等麻煩事既然是我家引起的,自然要在我家先了結了才行。”

    “想不到你考慮得這般周全……”蘇篤君微微歎息,“難為這個時候,你卻全然為我著想,不顧自己。”

    孫柔嘉忍不住暗笑,呵,她哪有這般偉大,只是不想給他添亂罷了,即使此生無緣,她也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

    “你想見見她嗎?”他忽然道。

    “啊?”孫柔嘉瞠目,“誰?那個姑娘?”

    “對,想見嗎?”他複問道。

    “我……”這突如其來的,她如何作答?

    她心裡是好奇的,然而也是糾結的。她不太確定,若見了對方,自己能否鎮定自如。

    “若日後必須相見……”她呆怔片刻,緩緩道:“那就見見吧。”

    該來的,遲早要來。長痛不如短痛,她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哪裡比得過對方,或者哪裡不及。

    “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還是正正式式的見?”她問道。

    “你希望是哪一種呢?”蘇篤君道,“隨你喜歡。”

    “正式約她一見,她會樂意嗎?”孫柔嘉一顆心提了起來,“她已經知曉了你待她的心意,同意嫁給你了嗎?”

    “她成許還f知曉我待她的心意,”蘇篤君卻答道,“不過,她應該樂意見你。”

    “哦?”孫柔嘉萬般迷惑,“那她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的。”蘇篤君亦答。

    這對話怎麼感覺這般奇怪?那女子若不知曉蘇篤君心思,便斷沒有見自己的必要啊。孫柔嘉皺眉想著,難道只當是交個朋友嗎?

    “她若不喜歡我呢?”孫柔嘉顧慮地問道,“那我……”

    “那你還肯嫁給我嗎?”蘇篤君的問題再度讓她始料不及。

    “我……”孫柔嘉越發難以啟齒,“這……好像不該問我,該問你願不願意娶我才是吧?”

    “我願娶,你願嫁嗎?”蘇篤君依舊把問題拋還給她。

    她思忖許久,總覺得哪裡不妥,彷佛遇到了一個陷阱,然而,她情願往裡跳,即使待在他設計的陷阱裡,也比在別處要快樂得多。

    “我願意。”她點頭。

    “無論怎樣都願意?”他與她四目相觸。

    “就算你要迎那位姑娘為平妻,我也願意。”孫柔嘉終於給出最終的答案。

    十分卑微,但她已經想明白了,沒有什麼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

    三妻四妾既然是古代大多男子必不可少的事,她又何必介懷?若嫁給其他人,只要留在這個時代,也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寧願嫁的是他。

    “明日,我帶你去見她。”蘇篤君淺淺而笑,“人家也未必真肯嫁我呢,所以,先不必擔心。”

    這語氣好像是在故意逗她玩,不過,她喜歡看他的笑眼,彎彎的,亮如春水,燦若明辰。彷佛有月華投射在他臉龐上。

    她想待在他身畔,就這樣一輩子待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4:13

第十四章 水中的佳人

    蘇篤君推開書齋的門,坐至桌案邊。每天晚上,他總要看一看案上的畫卷,飲上一盞茶,而後再處理公文,這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這畫卷,他從染川帶到京城,千里迢迢。

    畫上,是他的肖像,其實畫的並不完全相像,然而神韻卻掌握得很好,想來,是仔細琢磨了一番的。

    他撫了撫落款處——春曉居士。

    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大多人會以為是個男子,或者是個俗人,只有他知道,名字的背後有著一張清秀靦腆的面容。

    他記得初次見她,第一個印象就是一個跟在慕容縣主身後的小可憐。聽聞她是個官家小姐,卻感覺像個奴婢。

    慕容翎時常喝斥她,她也任罵任怨,完全沒有千金的尊嚴。

    那時候,他初到清縣任職,深知這裡水深,他覺得要提防府尹孫仲堯,因其任府尹這些年來,清縣的縣尹死了一個又一個。

    而她是孫仲堯的女兒,他想,若要調查孫仲堯,必得先從她和孫廷毓姊弟倆著手。

    所以,他先接近孫廷毓,結果倒是從孫廷毓的口中,知道了許多關於她的趣事。

    有一次,慕容翎賞了果子給她,似是故意戲弄她,那些果子都酸得很,然而,她全吃光了,因為她怕得罪慕容翎。

    她咬著酸果子,眼中泛出淚花的模樣,讓他第一次有了憐憫之心。

    還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她母親責駡她。那天好像是七夕燈會的日子,也不知她的母親為何勃然大怒,不顧體面,就這樣站在街邊罵她罵了半個時辰。

    所有的人都在圍觀,在一旁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她垂著頭,乖乖挨駡不敢頂嘴的模樣,讓他再度垂憐,從此心裡對她有了特殊的印象,直到那一天,他看見她在放河燈,像是在為心上人祈福。

    他很好奇,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誰?她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何來心上人?

    當從水中撈起河燈的一刹那,他怔住了。

    那燈上,竟寫著他的名字。

    彷佛是暗中傾慕了他很久很久,她在祈福的時候,也不知該寫些什麼,只寫了四個字——平安喜樂。

    呵,好尋常的願望,卻又似乎很難實現。

    他把那盞河燈放回去,彷佛在助她完成心願般,他發現,看著那河燈緩緩漂遠,他不禁微微笑了。

    從那以後,他開始更加注意她,就像她暗中注視著他一般,他也在偷偷凝視著她。他總想著當他卸了任,可以正大光明去她府上正式認識她、跟她說話,向她提親,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天何時才到來。

    倘若,她的父親真的參與了什麼違法的勾當,他會網開一面嗎?

    就這樣一直矛盾著,所以,他遲遲沒能正式認識她,跟她正經說上一句話。

    直到有一天,傳來消息,說她不慎摔傷了,患了失心症,忘了許多事情。

    他很驚訝,也想著她是不是再也記不起他了?那些往昔暗生的情愫,她可否還記得?

    呵,大概他是癡心妄想。她連最最清楚的事情都不太記得了,哪裡還會憶起那些曖昧不明、難以捕捉的小事?

    他有些後悔,後悔沒能早一點跟她多說幾句話,待到再度與她在河灘相遇,只能假裝成陌生人。

    如今,他對她而言,也只是一個定了親的物件,稱不上太熟稔。

    蘇篤君微微歎息,將畫卷收好。或許,時機已經到了,再等下去,對他真是折磨。

    這一次,他要趁來得及的時候,做該做的事。

    孫柔嘉站在河堤邊,等待蘇篤君的到來。

    她憶起那天晚上與他一塊兒放河燈的情景,心中微動,可惜現在是白晝,這水岸邊亮晃晃的,不似那晚月色朦朧。

    今日,他說會帶心上人來見她,天知道,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站在這裡。她突然後悔了,不該答應他來此的,然而現在打退堂鼓卻有些遲了,她只盼等會兒不要失態才好,若是她忍不住臉色緊繃,眼眶含淚,那才糟糕。

    “柔嘉。”身後,有人喚她。

    他來了,終於來了。

    雖然這樣親近的呼喚讓她歡喜,但此時此刻聽到他的聲音,還是讓她心頭一顫。

    她幾乎不敢回頭,因為害怕看到站在他身側的女子。

    然而,她不得不回頭,自己做出的決定,總要去面對。

    回眸之間,她卻吃了一驚,“怎麼回事?那位姑娘呢?”

    他隻身前來,身畔並無旁人。

    “哦,她早來了。”蘇篤君微笑道。

    孫柔嘉奇怪地四處張望,人早就來了,那是坐在附近哪間茶水鋪子裡納涼嗎?

    說不定……對方也在暗中觀察著她?

    孫柔嘉只覺得有些窒息,想說什麼,卻又半晌說不出話來。

    “來,我帶你見見她。”蘇篤君上前道。

    她點點頭,他卻忽然牽過她的手,這讓她有些茫然。

    他與她之間,從來沒有這般親密的舉動,他與她執手相握,他掌心的溫度這般真實,卻似夢境。

    因為怕她退縮,所以他才會主動牽她的手嗎?又或許是他心存愧疚,對她還有一絲憐憫?畢竟作為他未來的妻,要去見他真正的心上人,對她來說終究有些殘忍。

    然而,他卻帶著她下了碼頭,站在離河水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輕輕彎腰,便能掬起清水。

    “看。”他說。

    “什麼?”她迷惑的望著他,不解其意。

    “我心儀的女子,她就在水中。”蘇篤君笑意更深。

    什麼意思?該不會那人是水妖吧?

    孫柔嘉結結巴巴地道:“什麼意思?她去世了嗎?失足落水身亡的?”不過,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樣,彷佛又不太像,心愛的人過世,哪可能笑得這般歡快。

    “你在水裡看到了什麼?”他哭笑不得。

    “水啊……”她傻呆呆地答。

    “還有呢?”

    “兩岸的倒影?”或者,路過的船帆?

    “你那心儀的女子長得還不錯呢。”孫柔嘉望著清澈的河水,嘴角翹起一個美麗的弧度。

    “比京城許多名門閨秀都漂亮。”他答道,“蘇某的眼光向來不錯。”

    她喜歡漂亮這個詞,所謂“絲欲沉,如在水中時色,謂之漂亮”,昔日用來形容絲之色光灼然,後人以喻女子,無比貼切。

    她看著水中的自己,或許因為心中歡喜,頓時滿面光華。

    他靠近一步,離她很近很近,她便順勢倚在他的肩頭。

    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昵,而且還是她心愛的男子,上蒼真待她不薄,這段時間她所有的彷徨、憂傷,都得到了補償。

    她想到從前的孫柔嘉,著實比她可憐了許多,所幸對方的魂似乎還殘留在身體裡,從今往後,她會把她們倆當成一個人。

    她要代原主活下去,活得更好,愛她所愛,這樣的話原主若真有殘存意識,應該也會欣慰吧?

    “蘇篤君,我要嫁給你。”她依著他的肩頭,輕聲說道:“這輩子,只嫁你。”

    河畔無人,這個白晝,世人都在岸上忙碌,彷佛只剩下他們倆傍水而立,她這句話也只有他聽到。

    孫柔嘉回到家中的時候,還是有些恍惚。

    方才經歷了那麼一場天大的歡喜,任誰都會沉淪其中,一時無法自拔,她覺得接下來的好多天,她大概都會如此。

    她在花園中坐了一會兒,傍晚風涼,已經立秋了。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她還能平靜地坐在這裡,心裡不由感慨。其實,她很喜歡夏天,白晝很長,夜晚很短,彷佛可以少一些黑暗憂鬱,多一些陽光明媚的心情。

    有人從回廊的那一頭走來,她不經意地抬眸,來者竟是小暖。

    說實話,她並不喜歡小暖。這些日子,小暖巴結著桑夫人,給她臉色瞧,她就更討厭這丫頭了。

    然而,此刻她發現自己忽然變得寬容許多,那些曾經看不順眼的,她都不再計較。

    “大小姐,”小暖竟主動地喚她,“奴婢有禮了。”

    “母親今日可好?”孫柔嘉順勢問道。

    “義母鬧著要回染川去呢,”小暖淡笑道:“這訂婚宴,夫人怕是不願意出席了。”

    “也好,”孫柔嘉點頭道,“不出席就不出席吧,你若想陪母親回去,也是可以的。”

    小暖臉色微凝,沒料到本想刺激孫柔嘉,她卻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大小姐果然並非義母親生,”小暖繼續道:“否則這訂婚宴,哪有女兒不在乎母親不來的道理?”

    “我呢,這十幾年來費盡心思想討好母親,”孫柔嘉不甚在意答道,“不過,後來我發現並沒有什麼用。”

    “那是因為大小姐總是違逆義母的心意,”小暖諷刺道,“難怪討不到什麼好。”

    “倒不是什麼違逆不違逆的,”孫柔嘉道,“我母親神志時常不清,任你如何討好,她舊病發作時,全都拋諸腦後,我也看開了。”

    “我倒沒覺得義母哪裡不清醒,”小暖執拗道:“比如,她待我就一直很好。”

    “對啊,就因為待你太好,所以才是糊塗。”孫柔嘉反將一軍。

    聞言,小暖不由面露慍色,“大小姐此話何意?”

    “你是什麼出身,什麼來歷,你自己也該清楚。”孫柔嘉正色道:“若不清楚,回豫國夫人府裡問一問,想必,那些老僕們都知道。”

    小暖怔住,杏眼圓瞪。

    “你以為冒充柔敏,博母親一時歡心,就萬事順遂了?”孫柔嘉歎一口氣,“可惜,不過是非分之想。”

    “大小姐亦非孫家骨肉,”小暖反駁道,“然而如今也過著天上一般的日子,奴婢為何就不能?”

    “怪只怪你自己來遲了,”孫柔嘉道,“我如今馬上要被封為縣主,嫁入蘇府,還掌管孫家商鋪。你有什麼?只能凡事倚仗著母親替你做主,否則什麼都做不了。”

    她從來不喜歡說這些刻薄的話,不過,面對像小暖這樣的人,她實在沒必要客氣。

    “我家公子就一定會娶你?”小暖全身發抖,“不過是因為豫國夫人與皇上做主,權宜之計罷了。”

    “哦,你家公子可是同我說了,他一定娶我。”孫柔嘉淺笑。

    “他跟你才認識幾日,有何深厚情感?”小暖臉色煞白,卻仍舊嘴硬,“分明我才是與公子青梅竹馬的人。”

    “這與認識多久無關,”孫柔嘉道:“只與喜不喜歡有關。”

    “公子說過他喜歡你嗎?”小暖揚聲道,“我還沒見過公子對哪個女子特別動心呢,他至今不娶,就是因為找不到讓他特別喜歡的人。”

    “沒有嗎?”孫柔嘉淡淡道:“你若熟知他,也該知道他書齋裡有不少春曉居士作的畫吧?”

    “那又如何?”小暖道,“古玩鋪中淘來的,有什麼稀罕嗎?”

    “你可知,那春曉居士是何人?”孫柔嘉反問。

    “我沒興趣知道。”小暖答道。

    “不過,你家公子可是知道的,”孫柔嘉抿唇而笑,“我也知道——春曉居士,其實是個女子。”

    “是嗎?”小暖不服氣地答,“那又如何?這女子是誰,我可從沒見過。你以為你胡謅說這是我家公子心儀之人我就會信嗎?”

    “哦,那人是我。”孫柔嘉冷不防地道。

    “什麼?”小暖愣住,似沒聽清。

    “春曉居士,是我的雅號,”孫柔嘉道,“那些畫,也是我畫的。”

    “胡說!”小暖激動尖叫,“從來沒聽公子提起過你,公子也不可能收藏你的畫!就算有,也是巧合!”

    “是巧合,還是刻意,到時讓你家公子自己來說吧。”孫柔嘉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我有些倦了,得去歇歇。今日與你家公子在河岸邊散了好久的步,腳都軟了。”

    “你嫁不成的!”小暖怒不可遏,終於忍不住道,“我會讓你嫁不成的!”

    “憑什麼呢?”孫柔嘉依舊是滿不在乎的口吻,“就算你能說動母親反對,豫國夫人呢?她可是很喜歡我的。”

    “我總有法子,你等著瞧。”小暖咬牙道。

    “那我就拭目以待,”孫柔嘉道:“可別讓我失望了。”

    她若怕小暖威脅,那才怪呢,如今小暖的手中除了桑夫人,哪還有別的牌。

    其實,她同情這個女孩子,畢竟她曾經也品嘗過愛而不得、暗戀無法抒懷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但她不會像小暖這般千方百計地使心機,縱使陰謀詭計有萬般,那又如何?依舊得不到他的心。

    “小暖,”孫柔嘉道,“有一句話我倒想勸你。若你當初不曾害慕容縣主,或許篤君還會覺得你是個善良的丫頭,日後也不是沒有做妾的機會,奈何你自己把這一切都給毀了。不論他喜不喜歡你,今生也不會再親近你。”

    “我當初……”小暖有些哽咽,“我當初難道不是為了公子好嗎?若非我放了那幾勺魚露,公子恐怕早被逼迫得跟慕容縣主成親了,還能輪到你?”

    “為了你們公子好?”孫柔嘉道,“你差一點就害他得了一個謀害縣主的罪名!為何事到如今,你仍不知錯?”

    “只要能成事,怎會是錯?”小暖冷冷道:“似此刻這般心如刀絞,那才叫錯!”說完,她轉身而去,繞過回廊,穿過跨院,消失在影壁的那一側。

    孫柔嘉只得由她去。

    本來,她也殘存了一點好心,想勸勸對方,然而對方像是被嫉妒蒙蔽了雙眼,什麼也聽不進去。

    反正無足為懼,她也懶得去管了,一個小丫頭,應該掀不起幾層浪。

    她如今只希望順順遂遂的準備做新娘。這個親……應該可以結得成吧?萬事俱備,亦不欠東風。

    不過,就因為太在乎,所以她心下仍有些忐忑。

    但她很快告訴自己,要保持喜悅而平和的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4:36

第十五章 父親大禍臨頭

    孫柔嘉坐在葡萄架底下,紫紅的葡萄一串又一串垂下來,她順手摘了一顆,含在嘴裡,滋味微酸,但她從沒嘗過如此新鮮的葡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很踏實的感覺,日光灑下,令她覺得萬分愜意。

    “小姐,蘇公子來了。”小映上前稟報。

    蘇篤君緩步而來,臉上雖然依舊平和,但眼底多了一絲不同的笑意,似乎只有看到她的時候才會有。

    孫柔嘉並不起身,仍坐在竹籐椅上,只挪出一方位子,向他招了招手。

    他倒不客氣,挨著她坐下,既親昵,又默契。

    倒是小映看得害羞,微微紅了臉,說了句“奴婢去徹茶”,轉身就跑掉了。

    “吃葡萄嗎?”孫柔嘉若無其事地對蘇篤君道。

    “這葡萄應該不夠甜。”他倒不上當。

    “你怎麼曉得?”孫柔嘉側睨著他。

    “京裡的葡萄一向不甜,”他道,“崎國的葡萄好吃得多,改天遇到崎國商人,買一大籮筐來嘗嘗,你定會喜歡的。”

    崎國……哦,她知道,地處西北的一處剽杆之國,日烈雨少,種的果子特別甜。

    說起崎國,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日父親與那位元神秘貴客的對話間,彷佛就提到了崎國。

    “等下了聘,就該回清縣了吧?”孫柔嘉不由打聽道。

    “我是該回去了,”蘇篤君道:“你若想留在京城多玩幾天,可叫我姑母陪陪你。”

    “想來我父親也要回去了,好歹是府尹,離開這麼久,公務堆積如山了吧?”孫柔嘉笑道。

    “那是自然。”蘇篤君順口答道。

    “你在清縣這麼多年,算來我父親也是你的直隸上司。”孫柔嘉道,“他平時在忙什麼,你應該知曉吧?”

    “怎麼了?”蘇篤君凝了凝眉,“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呃……”她猶豫著,該不該對他道出隱秘,“就是覺得……我家店鋪的事,你都知曉,那別的也會知曉吧?”

    “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他微微起疑。

    “也沒什麼,就是聽聞清縣兇險,”她決定還是先瞞著他,“想著父親能不能幫助你一二。”

    “其實沒有多兇險,”他笑了笑,“你看,我這些年不是都好端端的嗎?”

    “聽聞前幾任縣尹都死得蹊蹺?”孫柔嘉蹙眉,“這麼多年來了,也沒追查出什麼線索來。”

    “大概是與金礦有關吧。”蘇篤君道,“不過我上任以後,金礦之事已經交由北松王打理,我也甚少插手。”

    “北松王?”孫柔嘉一怔。

    “北松王是皇上的親兄弟,金礦開採之事,也由他親自督促孫大人去辦理,”蘇篤君道,“我雖在清縣,但從不過問。”

    既如此,那日與父親密談的,莫非就是北松王?

    然而,那密談中提到了崎國,還說要送什麼貴重之物入崎,聽上去甚是蹊蹺,她這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總覺不安。

    “說起來,我們當初在清縣初遇,”孫柔嘉莞爾道:“是在金河河灘上,你英雄救美——”

    “聽來甚是老套,”蘇篤君不由被她逗樂了,“你是美人,我卻算不得什麼剽悍的英雄。”

    “當時,我還一直奇怪,這金礦是歸皇上所有,還是歸採礦的老闆所有?”孫柔嘉道,“那守礦的兇惡之徒,又是誰的手下?”

    “金礦自然是歸皇上,不,應該說是歸充國庫。”蘇篤君笑道,“那守礦的護衛是兇惡了些,說來,還是你父親找來的人呢。”

    “什麼?!”孫柔嘉大吃一驚,“我父親?”

    當初竟是她父親的手下險些傷害了她……

    “北松王親自督辦開礦,而你父親負責一些瑣碎之事,”蘇篤君道:“結果倒是不慎嚇著你了。”

    當時,他對那守礦者說,等你們“主人”從京城來……想必,就是指北松王。

    這一刻,孫柔嘉才算得全然領悟,雖然直覺告訴她,孫仲堯與北松王還有一樁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她也不準備再往下打聽了。

    只要表面上萬事平靜,她又何必多管閒事?朝政兇險,能回避則回避吧。

    “甜嗎?”她拈了一顆最似玉珠兒的葡萄往他嘴裡塞,算是岔開話題。

    顯然滋味還是有些酸,不過他稍稍皺眉之後,還是笑道:“出乎意料地甜。”

    因為沒料到她竟會主動給他餵食,想到兩人之間又親近了一分,他臉上的表情在微怔之後,變得很是歡喜。

    “這串歸你了。”她把葡萄擱到他手中。

    “自己吃著倒不覺得甜。”他卻道。

    什麼意思?顆顆都要她喂嗎?這小子,居然這麼滑頭……孫柔嘉呶呶嘴道:“這麼一大串,我的手豈不是會酸死了?”

    “或許有別的辦法,不必手酸,也會覺得很甜呢。”他卻道。

    “什麼辦法?”她不由發愣。

    “自己想想。”他意味深長地笑著。

    孫柔嘉覺得,他這笑容彷佛有些不懷好意……可惜,倒也難不住她。

    “對了,”她道,“我想起來了,你湊近些,待我悄悄告訴你——”

    “什麼?”他一向狡猾,這瞬間倒傻了,很輕易地就中了計。

    她湊到他的耳畔,沉默了片刻,冷不防在他耳垂上輕輕一吻。

    呵,他的耳朵長得頗有趣,耳垂白嘟嘟的,白皙而柔軟,像一顆棉花糖。她早就想摸上一摸,親上一親。

    今天終於偷歡成功,得償所願。

    蘇篤君顯然被嚇了一跳,本來是他主動挑逗,但她會如此大膽卻出乎他的意料,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孫柔嘉不由哈哈大笑,認識他這麼久,像這般老實巴交的模樣,她還是第一次見呢。“你從哪裡學來這招?”他有些狐疑地盯著她。

    該不會不高興了吧?覺得她放浪嗎?

    “書上。”她低聲道,“難道你不看這些雜書?”

    他彷佛意會,隨即笑了,“也看,或許比你看得還多些呢。”

    “哦?看了什麼,也告訴告訴我唄。”孫柔嘉聽著自己的嗓音越發魅惑。

    奇怪了,她一向見了男人拘束,這一刻簡直成蕩婦了,果然愛情會讓人變壞……

    “等以後,”他忽然摟住她的肩,呢喃道:“等成了親,我再慢慢告訴你——”

    若不是在這天光日影底下,若不是這花園中人來人往,說不定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因為孫柔嘉發現,他的耳朵在發紅。

    他的雙頰也在發燙。這一刻,他們離得這樣近,那溫度似乎可以隔空傳遞過來,感染到她的心。

    她有點後悔,不該點燃這把火的,燒得她自己也渾身難耐……

    今天是正式下聘的日子,按規矩,孫柔嘉須得待在自己的閨房裡,一整天不得出戶,如此,才能顯示大家閨秀之矜持。

    不過,坐在窗前,卻能清晰地聽見大門處的鑼鼓喧囂之聲,還有陣陣炮竹的聲音,好不熱鬧。

    孫柔嘉從前覺得,這些個喜事十分俗氣,此刻卻能體會到其中歡喜。

    別管多俗,只要吉祥歡樂即可,人逢喜事,不過取個好彩頭,不是嗎?

    “小姐、小姐!”小映匆匆忙忙跑進來,臉色不太好看,彷佛是出“什麼大事。

    “怎麼了?”孫柔嘉心不由一緊。

    “那個……”小映欲言又止,“那個……”

    “該不會是聘禮還沒到吧?”吉時已到,按說,也該來了。

    “不不,姑爺已經送了聘禮來,足足幾十個大箱子,送禮的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整個京城都轟動了。”小映道。

    “那你還這麼慌張做什麼?”孫柔嘉笑道。

    “可是……一直找不到老爺。”小映卻答道。

    “什麼?”孫柔嘉愣住,“爹爹沒在正廳迎客?”

    “都是大公子在迎客,”小映道,“鞠夫人陪著女客們在花廳飲茶,說好等蘇姑爺到了,一併出門相迎的,然而遲遲不見老爺的身影。”

    “父親是否還在整理衣冠?”孫柔嘉蹙眉。

    “鞠夫人已經前院後院都找過了,老爺真的不見了。”小映一臉驚恐,“小姐,你說,老爺會去哪呢?今天也沒見他出門啊……再說這樣的大日子,老爺不可能不說一聲就出門啊……”

    “我去瞧瞧。”孫柔嘉起身道。

    “不不不,小姐,”小映連忙道:“按理,你今天不能抛頭露面。”

    “現下前廳的狀況如何?”孫柔嘉問道,“客人們如何議論?”

    “客人們也是莫名其妙,”小映道,“本來桑夫人一直待在房裡,這會兒也由小暖攙著,到前廳來了。”

    看來事情真的鬧得很大,她只怕孫仲堯不在,孫家便沒了做主的人。鞠夫人與桑夫人誰也不服氣誰,孫廷毓年紀又還小……

    “小映,”她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前廳,悄悄把蘇姑爺叫到我房裡來。”

    “小姐?”小映一驚,“不妥吧……”

    “憑你的聰明,定有法子把他悄悄叫過來,而不被人發現。”孫柔嘉道,“我有要緊的話要對姑爺講,你快去吧。”

    “好。”小映猶豫片刻,答道:“奴婢遵命。”

    小映連忙去了,過了半晌,終於把蘇篤君給領來。

    蘇篤君站在簷下,並沒有進屋,孫柔嘉便隔著窗子與他說話。

    “按規矩,咱們今天不能見面的。”蘇篤君笑道。

    “隔著窗子呢,算不得真正見了面。”孫柔嘉答道。

    “其實我素來不拘禮,”他道,“只是怕不吉利,心想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所以還是得守規矩。”

    他如此說,可見對這門親事的鄭重,令孫柔嘉心中不由泛起一片暖意。

    在這彷徨的時刻,有他在,她的心情也沒那麼忐忑了。

    “聽見父親忽然不見了蹤影,孫柔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我猜,大概與北松王有關。”他答道。

    “北松王?”她疑惑這有何相干?

    “聽姑母說,”蘇篤君壓低了聲音,“昨晚皇上宣了大將軍穆定波進宮,或許,要查抄北松王府了。”

    “這……”孫柔嘉凝眸,“北松王究竟犯了何事?”

    “聽說,染川的金礦出了差錯,有些金子不翼而飛了。”蘇篤君道。

    “怎麼會?”孫柔嘉瞠目。

    “金子究竟少了多少,我姑母也不知,總之數量應該很大,否則也不會驚動皇上。”蘇篤君道,“其實,我也知曉,平素他們開礦時私藏一些,皇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辦事辛苦,但此次竟動用穆將軍監視王府,可見事態嚴重。”

    “那我父親……”孫柔嘉揣揣地道,“他會牽涉此事嗎?”

    “原本我以為並無多少牽連,”蘇篤君道,“可今日岳父失蹤,我才恍然大悟,你父親脫不了干係。”

    “那怎麼辦呢?”孫柔嘉急道,“會不會是皇上把我父親給囚禁起來了?”

    “一開始,我也想過此種可能,但皇上一向看重我姑母,斷不會在今日就囚禁岳父,”蘇篤君搖頭,“好歹也會讓我們把這場訂婚宴辦完。”

    “那……”孫柔嘉有些六神無主,“那父親會去哪裡?會在北松王府嗎?”

    “北松王府已被穆將軍監視起來,斷不會讓涉案的人進去的。”蘇篤君道,“岳父若在那裡,我應該早就得到消息了。”

    “所以……”孫柔嘉清楚,這只有一種可能了。

    “大概是岳父聽聞了風聲,自己先逃出京去了。”蘇篤君與她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這可怎麼辦呢?”孫柔嘉抿了抿唇,“叫我如何跟兩位太太交代?現下前廳的客人又怎麼辦?消息傳出去,我們孫家還有何顏面?”

    “你放心,”蘇篤君卻道,“方才我已與廷毓商量了,一刻鐘之後,便讓他告訴賓客,說岳父因為欣喜過度,早起犯了頭疾,昏倒在院中,無人發現。現下被僕人救起,已請了太醫診治,今日訂婚宴暫緩,請各賓客先散去再說。”

    沒想到,他急中生智,也算想出了一個對策。

    這樣艱難的時刻,幸虧有他。他那聲“岳父”雖然叫得太早,但聽在她的耳裡卻十分欣慰。

    “好,你去吧。”她輕聲道。

    蘇篤君並不急著離開,而是推開窗子,伸進一隻手。

    他半句話也沒有說,然而她很明白,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

    她亦抬起手來,與他的指尖微微觸碰了一下。

    一刹那,他的大掌立刻覆蓋了她的十指,緊緊地握著,停留了好幾秒,或者好幾分……

    她不太確定,似是一瞬,卻似永恆。

    隨後,依舊沉默無言,他的腳步聲遠去了,留下她依窗站著,心跳猶劇烈。

    孫柔嘉忽然覺得,這一生就算陷在穿越時空的混亂裡,他也是這惡夢中唯一光明的存在,就像打遊戲時獲得的一張救命符,能助她屢屢化險為夷。

    也不知父親此刻在哪裡,身上是否帶夠了銀兩?追捕他的人,是否會找到他的蹤跡?孫柔嘉不知道孫仲堯涉案有多深,然而她已視他為親生父親,這一刻,不由為他擔心起來。

    這些日子,其實孫仲堯待她很不錯,她懂得感恩。

    晚膳的時候,桑夫人與鞠夫人自然是心急如焚,但她也不能把自己知曉的秘密告訴她們,所以她一直低著頭,什麼也不說。

    孫廷毓應該瞭解一些狀況,但蘇篤君也囑咐過他了,所以他也跟她一樣緘默。

    好不容易,夜深人靜,大家都倦了、散了,孫柔嘉卻全無睡意。

    這轟轟烈烈的一天,本該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忽然被攪黃了,想來,不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吧?

    然而她並不介意,與生死攸關的大事相比,面子不值一提。

    砰——

    有什麼敲打在她的窗櫺上,似乎是一枚小石子。

    “廷毓,是你嗎?”孫柔嘉道。

    通常只有廷毓會在半夜這樣胡鬧。

    然而,窗外夜色沉深,無人回答。

    她看了看一旁的小映,見守夜的小映已經和衣在小榻上睡熟了,想到要是喊了小映起來,大概這丫頭比她還害怕,就決定不喊她了。

    砰——

    又是一聲。

    孫柔嘉蹙了蹙眉,親自舉起一盞燈,打算到院中瞧瞧。

    她的睡鞋很柔軟,踏在院中的地磚上,無聲無息的。

    有人亦無聲無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後,感覺到身後有不尋常的動靜,她連忙轉身,定晴一看,心中一駭——

    孫仲堯就站在她的面前,著實把她嚇了一跳。

    “父親!”孫柔嘉叫道。

    “噓——”孫仲堯示意她噤聲。

    “父親,你怎麼在這裡?”孫柔嘉捂著嘴道:“女兒以為你出京去了。”

    “說來話長,”孫仲堯道:“早起聽聞北松王府要出事,我本想出京去的,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到後院的柴房裡躲了一躲。”

    “父親你一直在後院的柴房?”這躲了一日,也夠難為他的。

    “女兒,快,替我準備一些乾糧、銀錢,還有換洗的衣服,”孫仲堯囑咐道:“等早上城門開了,我便喬裝出去。”

    “父親這是要避去哪裡呢?”孫柔嘉不由擔憂。

    “去崎國躲一陣子。”孫仲堯道。

    孫柔嘉微微皺眉,又是崎國,似乎他與崎國的確有什麼秘密的關係……

    “想來,篤君已經跟你說了,”孫仲堯倒是能猜到幾分,“染川之事,為父必將與北松王有連坐之責,逃出去,無以對證,對大家都好,也能保全我們孫家。”

    “篤君說了一些,但還有許多他不清楚的事,”孫柔嘉趁機道:“父親,那金礦究竟是怎麼了?聽說少了許多?”

    “為父也想統統告訴你,”孫仲堯為難地道:“不過,你少知道一些,或許還安全一些。”

    “這一切,都是北松王的主意?”孫柔嘉道,“若如此,父親何不進宮指證北松王?也可將功贖罪。”

    “哪有這麼簡單,皇上如今對北松王是什麼心思,誰也摸不透,彷佛還是念著兄弟之情的。”孫仲堯道:“我畢竟是一個小吏,可有可無,皇上到頭來,說不定會把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

    “楚太師也不能幫忙嗎?”孫柔嘉道:“父親是他的門生,替他辦過許多事啊!”

    “楚太師門生眾多,我這些年來倚仗著他,已經得了許多便宜了。”孫仲堯搖頭,“此等危難時刻,哪裡還能指望?”

    “我去求篤君,求篤君去請豫國夫人。”孫柔嘉道,“皇上看在豫國夫人的面子上,一定會饒恕父親你的。”

    “豫國夫人畢竟是女子,再得皇上看重,又如何?”孫仲堯道,“皇上會為了三宮六院做有違朝綱的事嗎?何況,豫國夫人也不是他的後宮。”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孫仲堯此次真的無路可走了?孫柔嘉很是苦惱。

    “女兒,聽我的,”孫仲堯道,“把家裡的東西都收好,若皇上怪罪,你倒可以找豫國夫人求求情,想來皇上也不會太為難你們。”

    “父親……”孫柔嘉鼻尖微酸,眼圈忽然紅了,“你真的想明白了?”

    一想到,他這把年紀還要受飄泊之苦,她真的於心不忍。

    “我出去避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就可回來,”孫仲堯寬慰道,“只盼皇上能饒了北松王爺,我也可被赦免。”

    “好……”孫柔嘉感覺到豆大的淚珠順著自己的臉龐流下來,“父親,我這就去取銀票。”

    所幸,她手裡正好有幾張面額大的銀票,讓孫仲堯帶在身上,一年之內的用度應該沒有問題。

    “父親,你要保重。”她對著孫仲堯鄭重一拜,此去也不知幾時才能再見面。儘管孫仲堯做了錯事,她的心中終歸對他感激無比。

    “你這孩子,為父沒有看錯,是個能堪重任的。”孫仲堯歎氣道:“今後這家裡就交給你了,可要你多勞神。”

    “父親……女兒從前膽怯羸弱,父親仍然對女兒如此信任,”孫柔嘉道,“實在讓女兒受寵若驚。”

    “你這孩子,從前外表文靜,但內心也是倔強的,”孫仲堯道,“為父知道你的品性,不顯山不露水,不過是藏拙罷了,所以,為父才覺得你可擔重任。”

    孫柔嘉微訝,真的嗎?從前的原主真是如此嗎?呵,看來她和原主還是有相似之處的。“父親,一路順利。”她低聲道。

    不過,父親這樣出城去,會不會被守城的人識破?蕭皇應該下了通緝令,要逮捕他了吧?孫柔嘉猜想。

    只盼時間稍稍有所誤差,蕭皇以為他真的病了,還在這府中……今日蘇篤君確實找來了王太醫,希望王太醫已被打點妥當,回宮後替他們隱瞞一二。

    上蒼保佑,希望如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4:53

第十六章 小映的證言

    兩日後,蕭皇召了孫柔嘉入宮。

    這兩日沒有孫仲堯的消息,她也派了人去城門口打聽消息,似乎一切很太平,沒出什麼緝拿欽犯的告示,也沒逮著什麼人。

    孫柔嘉只盼著,蕭皇的召見與她父親無關。

    “參見皇上。”入得殿內,孫柔嘉跪拜施禮。

    這一次,蕭皇卻沒有喚她平身,冷冷的目光掠過她的頭頂,令她有種十分不祥的預感。“你父親可好些了?”蕭皇問道。

    “回皇上……”孫柔嘉不由有些支吾,“好多了……”

    “朕已問過王太醫了,”蕭皇道,“他也說並無大礙。”

    “是,家父頭疾犯了而已。”孫柔嘉心虛地垂下眸。

    “可惜你和篤君的訂婚宴被攪了,”蕭皇道:“最近也沒有好日子了,還不知會等到什麼時候。”

    “大婚等父親好起來再辦也不遲,”孫柔嘉道,“臣女願意等的。”

    “可惜,豫國夫人倒是等不及。”蕭皇道,“你也知曉,她盼她這侄子娶親,都盼了多少年了,朕也答應過她,讓她早些達成心願。”

    “臣女的父親患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孫柔嘉答道,“只好暫且讓夫人失望了。”

    “大膽!”蕭皇忽然厲喝道:“事到如今,你們孫府還想欺君嗎?”

    孫柔嘉心下一駭,抬頭看向蕭皇,卻見對方滿面怒色。

    難道……東窗事發了?!

    “朕問你,”蕭皇道,“你父親真的病了?”

    孫柔嘉抿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父親這兩日,真的在府裡靜養?”蕭皇進一步逼問道。

    “臣女……”孫柔嘉連忙叩首道:“臣女該死!”

    “王太醫什麼都招了,那日,他根本沒給你父親診治過,”蕭皇道,“你父親忽然失蹤,此事為何不上報朝廷?”

    “回皇上,家父忽然失蹤,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也不知是何故,”孫柔嘉道,“篤君說他會代為打聽,臣女便在家裡乖乖等消息……”

    “呵,篤君待你一片真誠,你倒好,什麼都推到他頭上。”蕭皇冷笑道:“看來,朕高估了你對篤君的感情。”

    這話說得彷佛她在利用篤君似的,然而,這一刻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他。

    他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擋箭牌,其實她沒有多加考慮,便脫口而出了,可現在一想,她真的不該如此。

    “你真不知你父親犯了何事?”蕭皇又質問道。

    孫柔嘉萬般糾結,她該如實招供嗎?不,無論如何她都要替父親守口如瓶,若說錯半句話,說不定會要了孫仲堯的命……

    “臣女不知。”她答道。

    “好,朕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你既撒謊,也怪不得朕了。”蕭皇猛然揚聲道:“來人,把殿外之人帶進來吧!”

    孫柔嘉心下一驚,回眸望去,就見侍衛押著小映走了進來。

    今日小映分明沒有跟隨她進宮,為何會出現在殿內?

    孫柔嘉錯愕至極,胸中亦湧起萬丈恐懼。

    “參見皇上。”小映磕頭道。

    “你自己說說,你是什麼人?”蕭皇淡淡對小映道。

    “民女是孫府的奴婢。”小映顫聲答道:“近身……伺候我們大小姐的。”

    “說說,你這兩日在孫府裡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蕭皇又道。

    “奴婢前兩日晚上……就是我們大小姐與蘇公子訂婚那天,”小映道,“正好輪到奴婢守夜,奴婢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院子裡有人在說話。當時奴婢覺得蹊蹺,便起身偷偷出去看了一眼,誰知、誰知……”

    “誰知什麼?”蕭皇急問道。

    “竟是我們大小姐在跟老爺說話。”小映如實答道。

    孫柔嘉只覺得身體頓時被什麼抽空了一般,輕飄飄的,連跪著都感到吃力。說不清是害怕還是絕望,總之,是一種厄運當空,無處可匿的感覺。

    “都說了些什麼,你當時聽清了嗎?”蕭皇又問道。

    “有些聽清了,有些又聽不太清……”小映結結巴巴地道,“好像是老爺犯了什麼事,要逃出去,叫大小姐給他備些錢糧。”

    “你這丫頭挺老實,倒沒有包庇你家小姐。”蕭皇道:“好了,朕允你出宮去,回孫府告訴主母們一聲,就說你家小姐要留在宮裡幾日,不要掛念。”

    “是……是……”小映瑟瑟發抖,不敢看孫柔嘉一眼,迅速隨著侍衛去了。

    孫柔嘉心裡迷霧重重,按理說,小映不會出賣她,她素來待這丫頭不錯,小映也是懂得分寸的人。

    況且事關孫府安危,小映一個丫頭就算心裡沒數,為求自保,也不可能這樣隨便地就入宮上報蕭皇啊……

    好像哪裡不太對勁,她總覺得這幕後另有黑手。

    “現下你無話可說了吧?”蕭皇道。

    “皇上恕罪,”孫柔嘉道:“臣女確實不知家父犯了何事,為何要掩人耳目,逃出京去。那晚家父叮囑臣女不要告訴別人,臣女只得遵從。”

    不能招供,有些事,打死也不能招供,只要撇得乾乾淨淨,說不定還能保全孫家。

    “孫仲堯現在何處?”蕭皇卻問道。

    “臣女不知,”孫柔嘉搖頭,“應該是已經出京去了吧……”

    “這兩日,朕派了人在城門看守,”蕭皇道,“可以肯定,你父親並沒有出城。”

    “那……臣女就不清楚了。”孫柔嘉答道。

    “孫仲堯在京中可另有落腳的地方?”蕭皇又道。

    “回皇上,臣女家在京中只有幾間商鋪,”孫柔嘉道,“皇上可派人一一去查看。”

    “你真的不知?”蕭皇盯著她,“倘若你能告知孫仲堯的行蹤,朕便放你出宮去,赦你無罪。”

    蕭皇的話,無疑是天大的誘惑。

    然而,她依舊答道:“臣女不知,臣女真的不知。”

    “那你就去天牢裡待著好好想一想吧,”蕭皇道,“幾時想起了線索,就來告訴朕,朕再放你回家。”

    假如,她一輩子也想不到呢?會被囚禁一輩子嗎?

    生平第一次遭遇這樣的禍事,彷佛世界末日來臨,她獨自站在街頭,看到天地間掀起了比大廈還要高的海水,向她傾覆而來……而她,無處可退。

    她真的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映繞過回廊,看到小暖在葡萄架下等她。

    葡萄架一直是孫柔嘉最喜歡的地方,此刻小暖卻怡然自得地坐在那裡,搖著團扇,彷佛她已將孫柔嘉完全取代了。

    “二小姐。”小映上前,低聲喚道。

    “剛從宮裡回來?”小暖微笑著瞧著她,“見到你們大小姐了?”

    “見了。”小映垂眉道。

    “那些話都對皇上說了?”小暖又問。

    “說了。”小映咬了咬唇。

    “事情辦得不錯,”小暖莞爾,“聽說,你們大小姐最喜歡這座葡萄架,可惜,這幾天她都不能在此納涼了。”

    “二小姐,我已按你的吩咐把一切都辦妥了,”小映道,“你答應我的事呢?”

    “放心,你與蘇府小廝幽會的事,我不會說的。”小暖道。

    “我並非怕這個,我們大小姐心善,蘇公子也是寬容之人,只要求求他倆,終歸會同意我與劉慕的婚事。”小映急切道。

    “我知道,你是缺錢,”小暖從袖中抽一張銀票,在她面前揚了揚,“瞧,已經替你準備好了,夠你那劉慕哥哥去還債了。”

    小映一把奪過銀票,仔細地瞧了又瞧。

    “這些錢呢,也夠你們小倆口將來過日子,”小暖笑道:“不過,你劉慕哥哥人太老實,就別學人家做什麼古玩生意了,這次虧了大本,也該長點教訓。”

    “那是我們自己的事。”小映心頭堵著一口氣,“二小姐,你也答應過我,會保大小姐平安的,對吧?”

    “你這丫頭要求可真多,”小暖道,“怎麼,出賣了主子,這下又愧疚了?”

    “你說過,蘇公子會保護我家小姐,我才進宮去見皇上的。”小映不由叫道,“你該不會騙我吧?倘若如此,我就把你威脅我、給我銀票的事,告訴所有的人!”

    “好凶的丫頭,”小暖諷笑道:“我叫你順道把蘇公子請來,你可有去請?”

    “我早來了。”忽然,身後有人道。

    小暖一驚,沒料到蘇篤君竟從陰影處踱步出來,也不知方才的對話,他聽到了多少。“蘇姑爺。”小映屈膝道。

    “你去吧,讓我與小暖單獨說說話。”蘇篤君道。

    “可是……大小姐還在宮中……”小映看來是真心為孫柔嘉焦急。

    “沒事的。”蘇篤君淡淡一笑。

    小映將信將疑,但終歸還是無奈地退下了。

    蘇篤君走到葡萄架下,仰頭看著那一串串紫紅色的細小果子,他隨手摘了一顆,含在嘴裡。

    “甜嗎?”小暖問道。

    “不如平常的甜。”蘇篤君答道。

    “是喂葡萄的人不在,所以公子覺得不甜嗎?”小暖酸酸地問道。

    看來,他那日與孫柔嘉在這裡親昵,她是看到了。

    蘇篤君並不作答,只道:“你那賣身契還在我府上呢,怎麼見了主人這般不恭敬,自個兒倒坐著?”

    “奴婢見過公子。”小暖只得起身施禮道。

    “說吧,你想幹什麼?”蘇篤君直截了當地問她。

    “奴婢希望能回府伺候公子。”小暖答道。

    “你現在做慣了孫家二小姐,還能做得了伺候人的活嗎?”蘇篤君側睨著她。

    “奴婢希望長伴公子左右,就像孫大小姐那般。”小暖意味深長地答。

    她這話中的意思,他一聽就懂了。

    “可惜,我有了未婚妻子。”蘇篤君冷冷道,“而你又是一個醋性大的,我可不敢留在身邊。”

    “那就讓孫大小姐永遠留在宮裡好了。”小暖一臉妒恨的神情,“皇上說了,只要找不到孫大人,孫大小姐就別想再回府。”

    “難道你能找著?”蘇篤君一怔,“你知道孫大人現在何處?”

    “我自然知道。”小暖的笑容讓人毛骨悚然,“那夜孫大人出府的時候,正巧遇到了我。”

    “他現在哪裡?”蘇篤君追問道。

    “這我可不能說。”小暖搖頭,“總之,等公子接我回府,達成我的心願,我便進宮面聖,把孫大人的下落一五一十說個清楚。”

    “真看不出來,你這丫頭這般厲害,”蘇篤君歎道:“從小到大,我怎麼沒瞧出你竟這般有手段。”

    “厲害也是跟公子學的。”小暖回應道,“公子難道不覺得,奴婢與公子才是一樣的人嗎?”

    “呵——”蘇篤君失笑,笑意中帶著嘲諷,“小暖,你這是何必?勉強回了蘇府,我又會待你好嗎?”

    “奴婢知道公子這輩子都不會待我好了,”小暖神情複雜,“公子心中有了孫大小姐,又怎會有我?”

    “你既明白,為何還硬要如此?”蘇篤君萬般不解,“去找個疼你愛你的男子,豈不皆大歡喜?”

    “世間男子,我獨愛公子一人。”小暖仰起頭,倔強地道。

    她這般癡心,若說感動,蘇篤君心中確實有一絲漣漪,然而,她的強人所難卻更讓他厭惡。

    “你此番威脅我,我只會聽命于你一時,”蘇篤君道,“怎會受制於你一世?”

    “若孫大小姐有把柄握在我手中一世,公子定會容忍奴婢一世,”小暖自信地笑道,“奴婢知道,公子對孫大小姐感情深切,不會對她見死不救的。”

    把柄?她指的是什麼?或許這是欺騙他的手段,她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但他不能冒這個險,無論如何,要先把柔嘉從宮中救出來再說。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會想到法子應對的,他一定會……

    蘇篤君發現自己從未像現在這般無助,居然會受一個奴婢的威脅,或許這就是關心則亂吧,太過在乎一個人,就會被人尋到軟肋,一擊即中。

    孫柔嘉以為自己會被關進天牢,然而,蕭皇只將她關押在一處冷僻的宮院裡,大概是看在豫國夫人的面子上,給她的優待吧。

    每日裡,吃的用的也一應俱全,只是全無外面的消息,也不知她會被關多久。

    孫柔嘉覺得,自己就像掉進了一個宇宙的黑洞,這宮院靜悄悄的,完全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想,真正的孫柔嘉或許就如她現下的處境,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等待中,不生不死。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這一天,忽然有一個小宮人偷偷把門打開,她正詫異,就見蘇篤君走了進來。

    他終於來了!她就知道,他定會有法子救她的。

    “篤君——”孫柔嘉只恨自己此刻長髮未束,邋裡邋遢的模樣被他見著了。

    蘇篤君轉身遞給那小宮人一錠銀子,小宮人點頭退去,將門替他倆合上。

    “趁著值守侍衛換班的時候,我悄悄進來的。”蘇篤君微微一笑。

    他倒不是空手來的,隨身帶了一個小箱子,一打開,裡面全是她愛吃的零食,還有些胭脂水粉之類的女孩玩意。

    “你且在這裡待著,”蘇篤君將東西一一取出來,擱到她面前,“外面我全都做了打點,不會為難你的。”

    “篤君……”這一刻,她倒不願跟他訴什麼苦,只覺得相見機會難得,她想撒撒嬌,“我好想你!”

    他一怔,顯然沒料到她竟會說這話,他的臉微微紅了。

    孫柔嘉暗笑,原來他也有害羞的時候。

    “你想我嗎?”孫柔嘉故意問道。

    “傻瓜,不想你,會花這麼大力氣進來看你?”他反問道。

    這答案令孫柔嘉不太滿意,男人就是小氣,明明一句“我也想啊”就可以解決的事,偏偏不說,也不知在執拗什麼。

    不過算了,看在他誠心誠意來探望她的分上,她也不計較這些。

    孫柔嘉踱上前去,緩緩摟住他的腰,這個舉動更是讓他嚇了一跳。

    “這是有多想我?”他低聲笑了。

    “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救我出去?”她逗他道。

    “原來不是為了我,而是想著出去啊……”他一臉失望的樣子,“放心,很快,很快了。”

    “你當我想著出去是為了什麼?”她忍俊不禁,“還不是為了天天能見到你?”

    這樣的情話真的肉麻死了,但她卻能脫口而出,說得流利,倒不是她學會了什麼花言巧語,而是情到真切處,自然肉麻。

    蘇篤君瞧著她,這一瞬間彷佛被她感動了,他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擁在懷中,長長的衣衫柔軟至極,包裹著她,像溫泉水一般。

    他身上的氣息這般好聞,仿佛蘭蕙初綻,起初,她以為是什麼香囊的味道,此刻終於發現,是源於他自身的體香。

    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四周雖然還是一片寂靜,卻並非死寂,而是寧靜平和,所有的膽戰心驚與忐忑不安彷佛都煙消雲散,冰融雪化。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孫柔嘉忽然想起了這句詩。

    “這些日子,我把那首《西洲曲》抄了好幾遍。”幾乎在她想起這首詩的同時,蘇篤君說道。

    她一怔,所謂的心電感應就是如此嗎?兩人不約而同想著同一件事——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篤君……”她忽然想將心裡的秘密對他講,從前怕他不能接受,但這一刻,她覺得,無論她說什麼,他大概都能理解。

    “嗯?”他低應一聲。

    或許沒察覺她的情緒有異,他依舊沉淪在這個擁抱的甜美時刻,微閉著雙眼,一臉享受。

    “你是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呢?”孫柔嘉終於道。

    “不一樣嗎?”他莞爾道。

    “你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她追問。

    “唔……從前膽子小,現在活潑膽大了許多。”他玩笑道。

    “你就沒想過,為什麼我忽然就變了?”她意味深長地道。

    “得到父親的賞識,做了女當家,自然不一樣了。”他笑道,“你從前總被慕容縣主欺負,大概也是受夠了氣,終於懂得反抗了。”

    他還真能分析,不過,誰人又能料到,她的遭遇那般離奇呢?

    孫柔嘉小心翼翼問道:“那……你是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從前讓人憐恤,”他道,“現在讓人愛慕。”

    這個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能得到他如此讚美,夫複何求?她忽然無比滿足。

    不論她從哪裡來,不論她曾經是誰,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她要當孫柔嘉,當一輩子,讓他永世愛慕她。

    就這般活著,比什麼都好。

    本來,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但這刹那都止住了,乖巧地待在他懷中,任他的大掌順撫著她的長髮,就像一隻乖巧的貓咪,享受又愜意。

    她還想跟他說說小映的事,那丫頭也不知為何忽然背叛,在蕭皇面前出賣她……但這一刻,她也懶得去問了。

    他說過,會救她出去,所以那些疑團待她出去以後再解吧。

    從前在府裡,很難與他有如此親密的空間,總是人來人往,眾目睽睽,她真感激這回被囚在宮中,讓他倆得以獨處,不被打擾,就像一同墜入了宇宙的幽僻處,然而,這回她卻不再覺得恐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5:08

第十七章 疑點重重

    孫柔嘉沒料到竟是豫國夫人親自來接她出宮,豫國夫人見了她,面色凝重,幾度欲言又止,彷佛有什麼話要對她講,卻又難以啟齒。

    兩人一同乘著車,一路默默無言,孫柔嘉只覺得氣氛怪異之極,卻也不敢主動詢問。

    “等會兒回了家,好好洗個熱水澡,”豫國夫人終於開口,“若有柚子葉,可以一併泡了澡,能去晦氣。”

    “是。”孫柔嘉回應著,心中卻只在意另一件事——篤君呢?今日為何不來接她?她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的,湧起很不祥的預感。

    “等會兒回了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太過驚慌。”豫國夫人又道,“生死有命,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孫柔嘉凝眸道:“夫人,究竟怎麼了?皇上怎麼會放我出宮?難道……家父已經找到了?”

    父親被捕了嗎?她什麼消息也不知道,卻比得知噩耗更加恐慌。

    “你父親確實已經找到了。”豫國夫人點點頭。

    “在哪兒找到的?”孫柔嘉連忙問道,“家父真的逃出京去了?”

    她就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況且蕭皇手段淩厲,孫仲堯哪裡能逃得出去?

    “等你回了家,一切就都知曉了。”豫國夫人卻諱莫如深地答道。

    孫柔嘉不敢再多問,只等馬車繞進孫府巷口,停穩了,方攙著豫國夫人下了車。

    正門處,鞠夫人已率奴婢親自迎接,鞠夫人彷佛是剛剛哭過,兩隻眼睛還紅腫著,她一身素色,頭上無釵無飾,倒叫孫柔嘉著實奇怪。

    家裡出了這樣的事,無心打扮可以理解,但豫國夫人此番前來,用如此裝扮迎客,似乎不太禮貌。

    “參見夫人。”鞠夫人跪拜道。

    “快請起,別顧這些虛禮了。”豫國夫人親手扶起她,低聲道:“後院已經安排妥當了?”

    “桑姊姊在打理呢,犬子也在一旁幫忙。”鞠夫人哽咽地答。

    “此事沒有聲張吧?”豫國夫人似不放心,又問道。

    “親朋好友一並沒有說,”鞠夫人抬眸看了一眼孫柔嘉,“本來,棺木昨夜就要悄悄停到寺裡去,只等我們大小姐回來,見她父親最後一面。”

    轟然一聲,孫柔嘉腦中似有什麼炸開了,最後一面……父親難道已經被蕭皇斬立決了?“柔嘉,”豫國夫人回過身來,輕輕拉住她的手,“你去看看吧。”

    孫柔嘉當即奔進門去,一路跑到後院,便聽聞一陣隱隱的哭泣聲,桑夫人領著小暖和孫廷毓跪在一副棺木前,皆著素服,週邊一眾僕婢皆俯身在地,皆是淚漣漣。

    棺木尚未上釘,一角未曾合上,孫柔嘉緩緩走上前去,靜靜地看了一眼——孫仲堯的遺容彷佛被水浸泡過,泛白腫賬,略顯恐怖。

    “父親……”孫柔嘉顫聲道。

    雖然,他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可自她這一世有記憶以來,他一直待她信任有加、親切關懷。

    “姊姊,你可回來了,”孫廷毓道,“父親他、他……”

    “怎麼會這樣?”孫柔嘉怔怔問道,“父親看來像是溺了水?”

    “父親的屍身就落在後院的老井裡。”孫廷毓再度哭了,“原來,他一直沒能逃出京去……甚至都不曾出府。”

    孫柔嘉萬般驚愕,雙眼圓瞠。

    就在後院?原來,父親早已死在了自家的後院?

    “是如何發現的?”她不由追問道,“幾時發現的?”

    “小暖發現的。”桑夫人開口道:“皇上已經派仵作來驗過了,應該就是老爺失蹤的那一日,落入了井中。”

    “不可能!”孫柔嘉萬般不解,“那晚,父親明明說他要出京去。”

    她還給他銀票和衣物,那些銀溟呢?衣物呢?

    若是遇到劫匪,也不至於在自家院中遇害吧?況且,看樣子是在與她道別後不久就死了?

    “想來,是父親尋了短見。”孫廷毓道:“他走投無路,又不想禍及家人,只能如此……”

    孫柔嘉搖頭,不,於理不通,父親都已經準備逃出京去,又怎會尋短見?

    “那夜,父親曾來找過我,”孫柔嘉索性直言道,“他說他要到崎國去,所以斷不可能尋短見的!”

    “長姊,父親大概是在安慰你。”孫廷毓道,“崎國路遠,別說能不能出京,就算出了京,也不能真避到崎國去吧?”

    所以,父親是臨死前特意來看她,與她話別嗎?她陷入一陣思索。

    不,她覺得不像……若父親真有什麼臨終遺言,也該對他的兩位夫人和親生兒子說才是。

    “長姊,父親那晚對你說了什麼?”孫廷毓又問道。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叮囑我要好好照顧家裡。”孫柔嘉道。

    “這就對了,父親臨終,一定是希望孫家能得人照拂,”孫廷毓道,“想來想去,也只有長姊你能指望了。”

    孫柔嘉怔怔的,總覺得此事充滿疑點,是嗎?她並不覺得自己如此重要,就算有蘇篤君當靠山,也不值得父親如此託付。

    父親絕非自殺,這其中肯定另有隱情。

    “柔嘉,”不知何時,豫國夫人站在了她的身後,“請節哀。”

    “夫人,”孫柔嘉不甘地道:“還請仵作再次驗屍,有些疑竇,我想請教仵作——”

    “柔嘉,人死不能複生,”豫國夫人打斷她,“皇上聽聞你父親的噩耗,便說有些事不再追究了,將你父親好好安葬吧。”

    “夫人……”孫柔嘉還想說什麼,然而豫國夫人充耳不聞,打斷了她。

    “不過,你父親去世之事,暫且不要聲張,”豫國夫人道:“皇上只對朝臣們說,孫大人被調職去隱密處當差,從今往後,孫大人的俸祿朝廷還是按例發放。兩位夫人,孫大公子,你們可明白?”

    孫柔嘉知道,皇上這麼做除了是恩德,也是因為北松王的事沒有解決,金子還沒有找到,不想打草驚蛇的緣故。

    “是!”眾人俯首聽命道。

    “柔嘉,”豫國夫人再度輕聲對她道:“這幾日,你且忙著家裡的事,篤君暫時不能到這裡來,你別怪他。”

    篤君到底在忙什麼?為何不能來此?孫柔嘉抿住唇,終究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巨大的悲傷讓她顧不上男女之情,孫仲堯身亡一事的蹊蹺更讓她無暇多慮其他。

    她點點頭,整個人有些恍恍惚惚,本以為出得宮來,一切都太平了。誰料想,彷佛陷入了更迷亂的漩渦之中。

    假如,這一切只是惡夢,那該多好?

    孫柔嘉用泡著柚子葉的熱水洗了個澡,已經入秋了,夜晚有些涼。

    她坐了一會兒,看著忙碌的婢女,這才想起,似乎一直沒看見小映。

    那日出賣她之後,小映還有臉回這孫府嗎?大概是找了什麼地方躲起來了吧?那丫頭到底為何要出賣她,至今她依舊不得解。

    “你們小映姊姊呢?”她問婢女們道。

    “回大小姐,”掌事的婢女回答,“小映姊姊贖了身,出府去了。”

    “贖了身?”孫柔嘉又是一怔,“她幾時攢夠錢了?”

    “聽說小映姊姊原就有個相好的,那人最近發了財,把小映姊姊娶回家了,”婢女答道,“姊姊臨走前還哭了一場,說大小姐仍在宮中不得歸,她想見見大小姐,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得到。”

    “不打緊,”孫柔嘉道,“改日我去見她。她新婚夫家住在何處?”有些事她也要親自問小映。

    “姊姊!”忽然,窗外有人說道:“妹妹深夜打擾,還請見諒。”

    孫柔嘉意外之下,竟看到小暖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得意的神情。

    孫仲堯剛死,孫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唯獨小暖一臉輕鬆愜意,可見這姑娘實在冷血。

    然而,在桑夫人面前,小暖又裝作天地同悲的模樣,又著實虛偽。

    “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要跟你們大小姐說。”小暖如今儼然以孫府二小姐自居,對奴婢們呼來喚去的。

    “是。”婢女們只得統統退下。

    孫柔嘉低下頭去,抹了一點面脂,勻在手上,再塗潤面龐。這面脂摻了羊奶,能讓膚色雪白,在小暖面前,她可不想遜色。

    “姊姊這面脂膏好香啊,”小暖笑道,“也給妹妹一些吧?”

    “這是蘇府的東西,你家公子送的。”孫柔嘉反問道:“怎麼,你從前沒見過?”

    “哦,大概是公子新得的東西,妹妹不曾見過。”小暖道:“但不礙事,日後,我去向公子討一些。”

    “你們公子說,這東西精貴,要采崎國的羊奶和南川的芳薰,好不空易才制得這幾盒子,”孫柔嘉道:“恐怕沒那麼容易給下人。”

    “哦,姊姊大概不知,妹妹巳經不是下人了。”小暖卻道。

    “雖說你認了我母親做義母,也不等於就不是下人了。”孫柔嘉道:“聽說,你那賣身契還在蘇府呢。”

    “姊姊在宮裡這段時日,消息真是閉塞,”小暖再度不懷好意地笑道:“公子已經將賣身契還給我了。”

    “是嗎?”孫柔嘉心下微愕,“也不奇怪,你家公子一向心善。”

    總不至於是桑夫人親自去求蘇篤君網開一面吧?雖然拿著賣身契威脅小暖不是什麼光明之事,但這丫頭心術不正,總得施個緊箍咒才放心,可他為何……

    “是公子主動給我的,”小暖從袖中另掏出一本冊子,“還有這個,姊姊你瞧瞧吧。”冊子紅彤彤的,像喜帖。

    孫柔嘉忍不住接過來細看,上面書寫的一段話,好生熟悉——一陽初動,二姓和諧,慶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鳳蔔,六禮既成,七賢畢集,湊八音,歌九和,十全無缺羨鸞和。

    “姊姊認得這是什麼嗎?”小暖歪著腦袋問道。

    “是婚書。”孫柔嘉憶起了那個放河燈的夜晚。

    “姊姊仔細瞧瞧下面的名字。”小暖又道。

    她湊到燈下,定睛一瞧。

    “蘇篤君,孫柔敏,天上雙星並,人間兩玉誇?!”她念出那婚書上的字,心頭震撼。

    寫錯了吧?孫柔敏?難道跟蘇篤君並肩的,不該是她孫柔嘉的名字嗎?

    “姊姊,公子已經同意我回蘇府了。”小暖抿唇而笑,“將來我倆共事一夫,還望姊姊善待妹妹。”

    “你說什麼?”孫柔嘉聽進了她的話,卻好像完全聽不懂似的。

    “公子已經納我為妾了,”小暖重複道:“婚書都寫好了,還有錯嗎?”

    納她為妾?篤君同意納她為妾了?孫柔嘉頭一次知道了所謂晴天霹靂是什麼感覺。

    今天看到孫仲堯的屍身,她已經夠震驚了,然而此刻,已經不能再用震驚來形容……

    是什麼讓他改變了想法,做出如此決定?

    若說他會移情別戀,她絕對不相信,這才短短幾日,要移情也不會這麼快。

    難不成,是小暖威脅他?

    可一個小丫頭,又憑什麼能威脅他?

    孫柔嘉腦中思緒萬千飛舞,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公子說,他心裡也是喜歡我的,”小暖繼續洋洋得意地道:“只不過,從前礙于姊姊,有些事情不得不放下。可先前姊姊你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時才能出得宮來,公子總不能等你一輩子吧?”

    孫柔嘉聞言只有冷笑,呵,這個謊扯得真沒水準,騙誰誰都不會相信。

    小暖在故意氣她,她若中了激將法,那才傻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聽說父親的屍身是你發現的?”

    今日哭棺時,因為腦中一片混亂,她來不及細問,此刻憶及當時也不知是誰提了這麼一句,想來非常值得深究。

    篤君的決定,會不會與此有關?

    “啊?”小暖沒料到她會忽然話鋒一轉,有些失措。片刻之後,含糊地答道:“那日我在院中閒逛,走到老井旁,聽說這井長久沒用了,正巧幾個僕役在商量著要不要把裡面的枯葉清一清,我好奇地往井裡瞧了瞧,誰知隱隱看到一個人影,嚇了我一跳。”

    聽來,這話並沒什麼破綻,可孫柔嘉心裡還是莫名覺得蹊蹺。

    “你們把父親的屍身撈上來的時候,可有發現別的什麼東西?”她問道:“那夜,我與父親分別之時,他分明帶著包袱。”

    “包袱?”小暖點了點頭,“倒是有的。不過也弄髒了,義母吩咐把它處理了。”

    “裡面的銀票呢?”孫柔嘉又問。

    “什麼銀票?沒見著。”小暖狀似驚訝道,“反正東西都在義母那裡,姊姊大可去查看。”

    “我會去的。”孫柔嘉道,“篤君那裡,我也會去問個明白,你就等著好了。”

    她發現,這丫頭的氣焰彷佛弱了一些,尤其在她方才提到古井的時候,那言語間明顯遲疑了半分,這其中必有隱情。

    她要傾盡全力查個水落石出,定不會就此退讓。不止為了枉死的父親,也因她什麼都能拱手送人,唯獨蘇篤君,她捨不得……

    “孫小姐,我們公子不在府中。”小廝俯首在孫柔嘉的馬車前,彷佛有點怕她。

    孫柔嘉一看對方那心虛的模樣,便知對方是在撒謊。

    這幾日,她每日都來蘇篤君的府上,可是他每日都不在,傻子都能猜到,他定是在躲避她。

    “今天若不能見到你家公子,我便在此寸步不移。”孫柔嘉坐在車上,執著地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什麼再走。”

    “孫小姐,公子說過,他會去豫國夫人府上,你不如去那兒尋他。”小廝又道。

    “別哄我了,去了豫國夫人那兒,又會說他根本沒來。”孫柔嘉堅持道:“我就在這裡等吧。”

    小廝面有難色,然而知道說服不了她,只得乖乖退到一旁。

    這座府邸,蘇篤君平素也不常住,回京之後,他確實一直在他姑母家。可孫柔嘉也不好守在豫國夫人門前,這樣做太過失儀,她只有在這裡候著。畢竟,她也算是這裡未來的女主人,名正言順。

    孫柔嘉又等了好一陣子,忽然看到蘇府的側門開了,出來一個年輕的媳婦。

    那媳婦低著頭,小碎步來到孫柔嘉的車前,撲通一聲竟跪下了,嗚咽起來,啜泣道:“小姐——”

    孫柔嘉看了半天,才把對方認出來,“小映?”

    天啊,這一換了婦人的打扮,把髮髻一梳,頭巾一戴,簡直讓她認不出來了。前些日子還水嫩嫩的俏丫頭,怎麼變成了黃臉婆?

    “小姐,奴婢罪該萬死。”小映哭道,“奴婢對不起小姐……”

    “你怎麼在這裡?”小映方才好像是從蘇府出來的,她沒看錯吧?

    “奴婢嫁給了這府裡的小廝。”小映問道:“小姐沒聽說嗎?”

    “我只知道你嫁人了,還沒來得及打聽你嫁的是誰。”這些日子亂糟糟的,她真把這丫頭給忘了。

    原來,她是嫁進了蘇家嗎?呵,轉來轉去,將來依舊是伺候她的奴婢。

    “你幾時跟這府裡的小廝私訂了終身?”孫柔嘉不由笑道,“瞞得我好苦。”

    “奴婢與他是同鄉,自幼相識,他一向在這京裡守宅子,不大到染川去。不過,有時候趁他去清縣給公子送東西,我們便偷偷見面……”小映不好意思地道。

    原來如此,若換了原主,大概早有察覺,可惜她全無從前的記憶,所以一無所知。孫柔嘉也不想繞彎子,直接問道:“小映,你為何要出賣我?平日裡我可待你不薄。”

    “奴婢真是出於無奈,”小映低頭道:“是二小姐……她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奴婢的夫君做生意虧了些本錢,還欠了些債,急需銀兩,她便要脅奴婢……”

    “小暖?”孫柔嘉吃了一驚,“真想不到,她還挺神通廣大。”

    “二小姐早給宮裡通風報信,說老爺私逃了,”小映道:“二小姐要我在皇上面前揭發此事,說事成之後便給我銀兩,一則替我夫君還債,二則也能替我贖身出閣。”

    原來是這樣,小暖自幼在京裡長大,又是蘇府的大丫頭,認識幾個有頭臉的人物也不奇怪。

    “你若缺銀兩,大可找我要啊。”孫柔嘉道:“我執掌孫府商鋪,總比她有錢吧?”說來也奇怪,小暖去哪里弄來的錢呢?是桑夫人給她的私房錢嗎?

    “奴婢……”小映一時語塞。

    “說來說去,也是因為孫家惹上了禍事,你怕受牽連吧?”孫柔嘉歎了口氣,“估計在皇上面前,就算沒人收買你,你也會招供的。入到那大殿內,嚇都被嚇死了,哪還有膽子說謊呢。”

    其實,她真的不怪小映,當時的情形,連她自己都惶恐難安,更別說一個小小的丫鬟了。

    人在危險的時候,出於本能都會自保,這是人之常情。

    “你起來吧,”孫柔瘍道,“反正我已安然無恙了,小映,你也不必愧疚。”

    “小姐……”小映仍舊跪著,“奴婢自知不配得到小姐的原諒,今日硬著頭皮來見小姐,只為了告訴小姐一件事。”

    “你說。”孫柔嘉道。

    “蘇姑爺……不,現下是我家公子了,”小映隨著夫君改變稱呼,“我家公子其實也是被逼的。”

    “什麼?”孫柔嘉眉一凝。

    “二小姐逼公子納她為妾,”小映道:“說是不簽婚書,便不救小姐出宮。”

    “她有何本事救我出宮??”孫柔嘉倒是聽到了關鍵,“就憑她?”

    豫國夫人與蘇篤君都束手無策的事,就憑她卻能辦到?

    “當時,二小姐說,她知道老爺的下落。”小映道,“公子也是被逼急了,才會答應二小姐的。”

    “當時她就說,她知道父親的下落?”孫柔嘉細細地思索起來,不對啊,小暖分明說是前幾天偶然在後院看到的……

    這前後矛盾的話激起了她的警覺。

    “小姐,你回去吧,”小映道:“納妾之事,公子大概不好意思面對你……給他一段時日,容他想出個法子來應對。”

    “小映,轉告你家公子,今晚我在河堤上等他,就是上次他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孫柔嘉吩咐道,“他若不來,我便不走。”

    小映猶豫片刻,最後點了點頭。

    “小姐,公子若沒去,你也別真的等到天亮。”小映擔心道,“河堤上壞人多,得多帶幾個小廝跟著。”

    孫柔嘉點點頭,呵,這丫頭還算關心她。不過,現下她已豁出去,什麼也不怕了。她只想見蘇篤君一面,無論如何,要見上一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5:22

第十八章 得才進尺的小暖

    河堤上很黑,今夜沒有河燈,亦不像現代的城市有路燈,不過是遠遠的有幾盞漁火。孫柔嘉隨身帶著一隻琉璃的小提燈,在秋風乍起的夜裡,還算溫暖明亮。

    真沒想到,同樣的地方,不同的日子,風景居然差了這麼多。

    七夕之時,這裡何等熱鬧,水面如漂浮著星辰一般,河燈密集,顆顆璀燦,今夜卻是一片漆黑空寂。

    終於,她聽到馬蹄聲,看到了蘇篤君。

    自宮中一別已經過了多久了?他終於肯來見她了嗎?大概是擔心她在這裡等到天明,怕她有危險吧。

    “你們在這裡等著,”孫柔嘉對隨身的小廝道,“替蘇大人牽好馬兒。”

    蘇篤君孤身騎馬而來,她向來喜歡看他騎馬時意氣風發的模樣。但今夜,他卻沒了平素的瀟灑。

    孫柔嘉提著燈,逕自往河堤處走去,風漸大,吹起她的衣裙,如荷瓣四散,她整個人似乎要飛起來一般。

    蘇篤君跟在她身後,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孫柔嘉率先開口道:“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上小暖了吧?”

    “我與她打小一塊兒長大,”蘇篤君終於答道:“要喜歡早就喜歡了,哪有可能等到現在。”

    “那你為何同意納她為妾?”孫柔嘉追問:“究竟受了她什麼威脅?”

    “她說,她能救你出宮。”蘇篤君道,“我本來不相信,直到她發現了孫大人的屍身……”

    “我現在已經出宮了,”孫柔嘉凝視著他,“你還甘願受制於她嗎?”

    小暖此舉太過卑鄙了,她實在不願蘇篤君為了救她,而不得不被小暖拿捏在手裡。

    “我總覺得,她還有什麼事瞞著我,”蘇篤君道,“她說,她手裡還有把柄,能威脅你一輩子的把柄。”

    “她還能有什麼把柄?我並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孫柔嘉一怔,“她是訛你的吧?”

    “不知道,”蘇篤君搖頭,“我不敢冒險。”

    過去無論何時,他都那般堅定。這一刻,孫柔嘉卻在他眼裡看到了無措。

    看來,他真的束手無策了。

    就因為太在乎她,所以他判若兩人,從前遇事向來懂得利用雷霆手段,但這一次卻顯得戰戰兢兢。

    “所以,你真打算納她為妾?”孫柔嘉追問道。

    “納就納吧。”蘇篤君忽然歎了一口氣。

    “什麼?”她眉心一緊,“你再說一遍!”

    “納個妾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蘇篤君道,“就算現在不納,婚後說不定姑母也會勸我納妾,男人納妾再尋常不過,不為情愛,只為子嗣繁衍。”

    他真的這樣想嗎?

    曾幾何時,她以為他與她想法是一致的,會對愛情忠誠不二。然而,這一刻他卻說出這樣一番話,就算他對小暖並無情愛,一段婚姻裡本就容不下第三人,這是她的底線。

    孫柔嘉垂眸,眼底不由泛起淚花,心中一陣絞痛,喉間酸澀泛苦。

    “怎麼了?”他瞧著她痛苦的模樣,“從前,你不是也說,不反對我納妾嗎?甚至是平妻,也可以嗎?”

    從前……呵,從前她哪裡對他有過什麼奢望,那時她以為他心裡沒有她,所以大度忍讓。

    可現在,嘗過了兩情相悅的甜蜜,一心一意的美滿,她還能回到從前嗎?

    “倘若並非受小暖的威脅,倘若是別的女子,倘若我婚後沒有子嗣……”孫柔嘉假設道,“你也會納妾嗎?”

    他沉默,似乎難以回答。

    若說是,他知道她會傷心,若說不會,他也說不出口……他不願意騙她。

    孫柔嘉的淚水霎時決堤而出,一串串落下來。

    被人陷害,被人威脅,都不是什麼傷心事,此刻要面對的問題才真的令她絕望。

    她真能忍受嗎?在漫長的後半生,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

    每一天,當他不在她身側,她就會猜疑、嫉妒、怨忿……她討厭那樣的日子,也討厭那樣的自己。

    但要她寬容的接受一切,消化所有,她似乎也沒那麼大度。

    若是放棄蘇篤君呢?

    可不嫁他,她這輩子又能嫁給誰?

    不嫁自己真心所愛,去嫁給旁人嗎?這樣,她也不會甘心。

    孫柔嘉上前一步,忽然擁住蘇篤君,將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他一怔,顯然沒料到她竟會如此。

    他以為她會生氣,會轉身而去,但她卻反而靠近,雙手環抱住他的腰間,一副柔軟無骨的模樣。

    她這模樣,著實讓他垂憐,但也讓他有些不解。

    過了很久很久,他方才明白——原來,她是哭了,又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失態,所以才埋在他胸口哭。

    他的衣襟濕了一片,被她的淚水浸染,彷佛悲傷也浸透了他的胸口。

    “好,那就納了小暖吧,”良久,她終於沙啞地道,“我嘗試一下……如何與她相處。”

    她能阻止什麼?什麼也阻止不了。

    沒有小暖,日後還會有別人,她該做的是清醒地領悟自己身在何處,這裡的男子,向來都是三妻四妾的。

    她能改變這根深柢固的思維嗎?答案是沒辦法,她還不至於有這麼大的本事,去做以卵擊石的事。

    她唯有順從,這是留在他身邊唯一能呈現的態度,在她不願意失去他的情況下。

    可是,她的愛情呢?她從小到大嚮往的愛情呢?

    這一刻,她心中關於愛情所有美妙的幻想都化為了泡沫。

    童話裡,人魚公主死亡的那天清晨,大海上漂起了白色的泡沫。

    她只是穿越了時空,並非活在童話裡,而且就算是童話,也是有悲劇的。

    孫柔嘉很不願意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膳。

    自從孫仲堯死後,晚膳就成為了最沉悶的事,一家人都沉著臉,誰也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吃著吃著,還會有人落下淚來。

    悲傷的氣氛是會傳染的,一有人哭,其他人都難以下嚥。

    今日,一如既往。

    不過,小暖不在,說是在廚房燉湯,倒是桑夫人開口說話了。

    “有一件事,昨日我與鞠妹妹商量過了,”桑夫人道,“今後大概都會在京城定居,染川那邊的產業,就將它變賣了吧。”

    孫柔嘉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這話似乎是在對她講的。

    也對,孫仲堯不在染川為官,他們也沒必要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染川城裡還有一些店鋪,”孫柔嘉答道,“等我回去,將它們處理了吧。”

    “你這幾日就找個時間動身,回去打理吧。”桑夫人道,“家裡出了喪事,你要守孝,跟蘇家的婚事也得暫時擱置了。”

    按習俗,至少喪期之內,她不能婚嫁。

    “不過,小暖並非我們家的人,”桑夫人又補充道:“她和蘇姑爺的事,卻可以早早著手辦。”

    孫柔嘉怔住,沒料到,桑夫人其實另有深意。

    名義上是讓她守孝,卻忙不迭地把小暖嫁過去蘇家,桑夫人也是個會打算盤的。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聽不下去,幫忙道:“小暖的事也不必急吧?還得看蘇公子的意思。”

    “既寫了婚書,又沒什麼妨礙,為何不早早把好事辦了?”桑夫人卻執拗道,“也不能因為咱們家而耽誤了小暖。”

    鞠夫人看了孫柔嘉一眼,彷佛充滿了同情。

    孫廷毓蹙了蹙眉,也覺得桑夫人的提議不太妥當。

    “篤君哥哥的事,他自有主張,”他開口道:“太太,也不能因為小暖恨嫁,就催著別人吧?”

    桑夫人臉色一變,慍怒道:“好,此事暫且不提。現在老爺去世,家產是不是也該分一分了?”

    “家產?”鞠夫人不解,“姊姊,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有個兒子,我呢,也算有兩個女兒。”桑夫人道,“從前老爺在時,一切由老爺做主,現下既然由我們兩個做主,那就該好好分一分,也擔起個人的責任。”

    “姊姊,你這話不太恰當,”鞠夫人道:“我是有個兒子,可你也只有一個女兒。”

    “小暖也有可能是我失散的女兒,”桑夫人道,“憑她腕上的紅痣,誰敢說不是?”

    “但誰又敢說一定是?”鞠夫人反駁,“要論起來,我們這一房只承認孫家只有一位小姐,便是柔嘉!”

    “妹妹,你以為我是圖謀多分些家產,所以說自己有兩個女兒?”桑夫人道:“其實,我是在幫你啊。”

    “姊姊這話就更奇怪了,”鞠夫人蹙眉道,“幫我?難道我們這一房有指望多分一些家產嗎?”

    “如今商鋪都是柔嘉在打理,若分了家,廷毓也就落了下風,”桑夫人道,“我主張各人有名的歸屬,也算是給廷毓爭取一個當家的權力,妹妹,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鞠夫人一時無語,只轉身看著孫柔嘉,彷佛希望她能說幾句話。

    呵,看來,從古至今,但凡牽涉到財產,沒有哪家是會和睦的,孫柔嘉歎了一口氣。

    “父親臨終前,既然把商鋪都交給了我,”孫柔嘉開口道,“有些事情,我可不會因為怕別人說三道四,就卸了責任。”

    “但也不能全靠你一個人。”桑夫人道,“廷毓願不願意管事,自有他母親做主,我這裡既然有一份老爺留下的財產,我就有權力,把它交給妥當的人去打理。”

    “母親這話,是信不過我?”孫柔嘉道,“好,那麼母親打算交給誰呢?”

    “小暖說,她願意學習一些生意上的事。”桑夫人道,“我想著,讓她到店鋪幫幫忙,也算幫我看著些。”

    孫柔嘉皺眉,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小暖?怪不得要趁小暖不在的時候說,也許她這會兒不在也是商量好的。

    “姊姊,這不妥當。”鞠夫人提出反對,“小暖遲早要嫁出去的,並不能一輩子待在我們家。”

    “柔嘉也是要嫁出去的,”桑夫人趁機道,“況且,我自己的財產,我愛交給誰打理,就交給誰。”

    她把話說到這分上,鞠夫人都不知該如何應答了。

    孫廷毓連連給孫柔嘉使眼色,希望她能表明態度。

    “母親這意思,是要小暖到我身邊做事?”孫柔嘉開口道。

    “你就教教你妹妹。”桑夫人道:“日後她與你同入蘇府,說不定還有別的事要你們倆共同商量著去辦,先培養默契不好嗎?”

    聞言,孫柔嘉心中火氣更旺,桑夫人果然高瞻遠矚,連那麼長遠的事都想到了,說不定,這是小暖教她說的。

    “小暖還在廚房嗎?”她對僕婢道,“讓她來見我,有些話,我要對她講。”

    “大小姐,現在就去喚她嗎?”僕婢小心翼翼地問。

    “現在,即刻!”孫柔嘉板著臉道。

    因為她的態度倏忽變得強硬,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了。這些日子,她為孫家打理鋪子也可不是白乾的,板起臉、提高聲音的時候,很有幾分懾人。

    僕婢匆匆去了,一時間,領了小暖碎步走進來。

    “姊姊找我有事?”小暖端著燉好的湯,笑著擱到桑夫人面前。

    “母親說,你想到商鋪做事?”孫柔嘉問。

    “是,”小暖點點頭,“想著跟姊姊學些東西。”

    “我真不明白,”孫柔嘉道,“為什麼你凡事都要跟著我?我要嫁入蘇府,你跟來,我打理商鋪,你也要跟來?”

    “因為妹妹心裡很是崇拜姊姊,”小暖似笑非笑地道:“日後入了蘇府,說不定蘇家的店鋪也會由我們倆打理呢,就如娥皇、女英,共輔舜帝成就一番基業,妹妹從小才疏學淺,很想學習一二。”

    這丫頭心思果然深沉,看來她要的不只是做蘇家的一個妾而已,而是想與她有並駕齊驅之勢。

    孫柔嘉想了想,道:“好吧,等我從染川回來再說。”

    “長姊,我陪你回去。”孫廷毓道。

    “也好,有你在,誰也不敢閒言碎語,說我獨吞孫家財產了。”孫柔嘉淡笑,她話中之意誰都能聽得懂。

    “長姊一路順風,”小暖道:“妹妹等著姊姊回來,這段時日,妹妹就好好在京中籌備嫁妝。”

    “我發現你這丫頭挺會巴著人的,”孫柔嘉暗諷道:“不像我,臉皮薄,若有人不喜歡我,我定不敢去親近,有些事我也不會硬要去摻和。”

    小暖卻答道:“這就是我與姊姊的區別,姊姊命好,自幼長在富貴之家,不像我,唯有黏著自己喜歡的人,才能搏一個好命。”

    這算臉皮厚,還是自強不息?孫柔嘉自歎不如,但倒讓她有幾分欽佩。

    或許,從小暖身上,她也該學學這死也不撒手的勁兒。

    一味退讓,把大好的東西拱手讓人也並非妥當,幸福美滿終究還是要靠自己傾力一搏。

    孫柔嘉去染川之前,托豫國夫人帶她進宮面聖。

    “你這丫頭,何事硬要見朕?”蕭皇終於同意見她,偏殿之中,給了她一盞茶的功夫說話。

    “臣女聽聞……”孫柔嘉斟酌道,“清縣遺失的金子,至今沒有找到?”

    北松王府只是被監視起來,蕭皇卻遲遲沒有定北松王的罪。也不知是因為金礦至今下落不明,還是蕭皇念在兄弟親情的分上。

    “是又如何?”蕭皇反問道。

    “若臣女能猜到那金礦的下落呢?”孫柔嘉卻道。

    “哦?”蕭皇眉一挑,“你知道金子在哪裡?”

    “臣女其實不敢確定,只是有一次,偶爾聽到家父與北松王的對話,至今想起,仍覺得蹊蹺。”孫柔嘉道。

    “這樣重要的事,為何你現在才說?”蕭皇連忙道:“快講!”

    “皇上恕罪,臣女原沒把那些話與金礦想到一塊兒,”孫柔嘉答道:“家父去世後,臣女痛定思痛,才琢磨出其中關聯。臣女猜想,那些金礦應該已經送入崎國了。”

    “崎國?”蕭皇大為震驚。

    “臣女雖不知家父與崎國的什麼人有來往,但想來,能藏納這麼一大筆金礦的,也絕非普通人。”孫柔嘉道,“皇上只要往這方面查一查,想必能尋到一些線索。”

    “對,你說得對。”蕭皇連連點頭,“這並不難查到。”

    “家父畏罪自盡,但皇上沒有降罪臣女一家,”孫柔嘉叩首道:“臣女一家感念皇恩。”

    這並非是阿諛奉承之辭,她心中的確感激。

    難得蕭皇這般殺伐決斷之人能對她家網開一面,雖然孫仲堯不得發喪,但俸祿照舊,也算是給孫家的恩典了。

    “若真能找到金礦,你便立了大功。”蕭皇對她笑道:“說吧,想要什麼獎賞?朕知道,你須得服喪,暫時不能嫁給篤君,但你若想把婚期提前,朕倒可以下旨。”

    “臣女願意為家父守喪。”孫柔嘉道:“家父雖非我親生父親,卻一向視我如己出,這一點孝道,臣女還是想守的。”

    說真心話,什麼時候出嫁,她並不在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不能容忍的,是被人奪了先機。

    因而她開口道:“臣女有一個義妹,近日我母親做主,想讓她給蘇公子做妾。”

    “哦,這個朕也聽聞過,”蕭皇道,“這個女孩子,好像原是蘇府的丫鬟?”

    “因她與我失蹤的妹妹長得像,所以我母親待她異常好。”孫柔嘉道,“臣女倒不是怕未來的夫君納妾,只不過……”

    蕭皇玩笑道:“看來,你這丫頭有些吃醋了?”

    “臣女覺得這個女孩心術不正。”孫柔嘉直言道。

    “朕怎知是她心術不正,還是你在吃醋?”蕭皇道:“納妾之事,本是人之常情,不納她,將來篤君也會納別人,為了豐沛子嗣,這是不得已罷了,與男女之情無關,你呢,也不要太介懷。”

    一國之君,竟勸了她這許多話,孫柔嘉明白其中的善意。

    “臣女只求她不要先於臣女過門。”孫柔嘉道,“正所謂,先入門為大。臣女雖是正室,但一個小妾占了先機,今後的日子恐怕是要難過了,還請皇上垂憐。”

    能拖一分是一分,在這三年之中,她總能想出對策,只求不要讓小暖搶了先。

    “好,朕答應你。”蕭皇點頭,“若找到金礦,你等於為朝廷立下大功,這點小事,朕一定會幫你的。”

    孫柔嘉微微一笑。目的已經達到,哪怕只是邁出一小步,也算有所收穫。

    她告訴自己,要拿出韌性來,正室與小妾之間的戰爭曠日持久,她得打起精神,步步為營。

    她時刻告誡自己,絕不輕易認輸。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5:38

第十九章 一切塵埃落定

    小暖打開匣子,取出大紅色的嫁衣,上頭是鳳穿牡丹的圖樣,看來甚是富貴吉祥。

    她盈盈一笑,新抹的脂胭豔紅而奪目。

    “二小姐,蘇公子到了。”婢女稟報道。

    “請公子進屋來吧。”小暖答道。

    從前,她當丫鬟的時候,都在做這跑腿的活兒,如今她端坐室中,看著別的婢女忙忙碌碌,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回到從前。

    為此,哪怕不擇手段,也再所不惜。

    蘇篤君踱進門來,一眼便瞧見她掛在櫃前的嫁衣,不由微微凝眉。

    “公子,”小暖上前道:“這是方才送來的婚服,好看嗎?”

    “你是妾,不得著正紅色。”蘇篤君皺眉道:“難道沒個禮數?”

    “我又不穿,只收著,”小暖不以為然,“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瞧一瞧、試一試,也算過了癮了。”

    “你倒怡然自樂。”蘇篤君逕自坐下,端起一杯茶來,“不過婚期尚早,忙也是白忙。”

    “怎麼?”小暖一怔,“非得等到孝期結束以後嗎?”

    “皇上降旨,我不能不遵循,”蘇篤君道,“算來,你也是孫家的義女,皇上體恤孫家,你也多加忍耐吧。”

    “也不知我那姊姊進宮去跟皇上說了什麼,”小暖抿了抿唇,“皇上竟為了她,降了這樣的旨意。”

    “說來,岳父大人也死得蹊蹺。”蘇篤君話鋒忽然一轉。

    小暖臉色微變,“……哪裡蹊蹺?”

    “好端端的,他怎麼就自盡了?”蘇篤君道。

    “不奇怪啊。”小暖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義父害怕被朝廷拘捕,才會畏罪自盡°

    “他臨死前,向柔嘉要了好些銀票,說是要到外面躲一陣子的,”蘇篤君留意著小暖的神情,“如今,那些銀票也不翼而飛。”

    小暖眉一凝,“好像聽姊姊提過這事。”

    “對了,是你最先發現屍首的,”蘇篤君問道:“那銀票你可有看見?”

    “包袱衣物倒是有的,”小暖道:“銀票嘛,我沒大在意,可以去問問義母。”

    這話,她曾經跟孫柔嘉說過,此刻,仍舊這一句。

    “我已問過桑夫人,”蘇篤君立刻道:“她說,包袱裡並沒有。”

    “那……或許是落在井裡了吧?”小暖道,“銀票這東西,遇水就容易泡爛了,不然叫僕役們打撈打撈看看?”

    “不過,奇怪的是,我近日倒得了一張。”蘇篤君忽然道,“正巧,便是那晚柔嘉給岳父大人的銀票。”

    “什麼?”小暖瞪大雙眼,“這……這怎麼可能?”

    蘇篤君意有所指,“大概是誰貪心,把銀票拾了去,又花在了外頭,正好轉到了我手裡。”

    “不!我的意思是……公子怎知就是那些銀票呢?”小暖結結巴巴地道。

    “說來也巧,這銀票是永泰錢莊開出來的,”蘇篤君道,“永泰近日開出的銀票與從前不同,加了一個印花,而此銀票面額巨大,也沒開過幾張,所以轉到我手裡的時候,自然就認出來了。”

    小暖不由驚慌起來,“怎麼……怎麼就加了印花呢?”

    “想不到吧?”蘇篤君淡淡地瞧著她,“也對,你這丫頭,平時也沒見過什麼大錢,怪不得不知。”

    “對啊,”小暖強自鎮定道:“我沒得過大錢,這銀票長什麼樣子,奴婢都沒福分瞧上一眼呢。”

    “是嗎?”蘇篤君睨著她,“那為何你能將這麼一張大面額的銀票給了小映?”

    “啊?”小暖裝傻,“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映說,你曾經給過她一張同樣面額的銀票,上面也有永泰錢莊的新印花,”蘇篤君道,“你從哪裡得的?”

    小暖愣住,一時間語塞。

    “別說是桑夫人給的,”蘇篤君冷冷地道,“我已問過桑夫人了,她並沒有給過你這麼大一筆錢。”

    “公子到底想說什麼?”小暖怒道:“難道是懷疑我偷了義父的錢不成?”

    “是你把他推到井裡的吧?”蘇篤君直接道。

    他黑眸中猛地閃過一抹精光,讓人看了心中凜然。

    “不!”小暖連忙道:“不是我!”

    “岳父身亡,你卻偷藏了他的銀票,”蘇篤君繼續逼問:“現在還敢說他是自盡?不是你幹的,難道還有別人?”

    “真的不是我!”小暖驚慌失措,“那晚我看到了一個黑衣人,是他!是他殺了義父!”

    “現在又編出什麼黑衣人了?”蘇篤君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圓這個謊!”

    “我有什麼理由殺義父呢?”小暖道:“何況,我一個小小女子,哪裡有這力道?那晚,我出來透透氣,確實是看到一個黑衣人將孫大人殺死,推入井中。我……我不過是起了

    貪念,撿了地上散落的銀票罷了。”

    “那你為何不據實呈報此事?”蘇篤君道。

    “我心裡害怕……況且,那麼一大筆錢,我也怕孫家追查這銀票的下落。”小暖道,“本想著等過了這一陣子,看看情形再說的。”

    “然而,你卻到宮裡通風報信,陷害柔嘉。”蘇篤君冷冷地看著她,“你這籌謀倒是不錯。”

    “我……”小暖不敢再爭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公子,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留在你身邊啊!”

    “像你這樣的人,我可不敢留在身邊。”蘇篤君道,“那件嫁衣,你就留著自己好好高興吧,希望有一天,你能穿著它嫁給別人。”

    小暖瞪大眼睛,“公子不打算納我為妾了?”

    “事到如今,你以為還能威脅我什麼?”蘇篤君諷笑,“你私藏銀票,隱瞞朝中官員被害實情,只要將這些稟報皇上,便可治你欺君之罪!”

    “我……”小暖全身如泄了氣一般,頓時癱倒在地。

    “你好自為之吧。”蘇篤君道:“比起強嫁給我,留著你自己這條命豈不更好?”小暖兩眼空洞,頓時如行屍走肉一般,話也說不出來。

    清縣的金河仍舊那般金澄澄的,藍天流雲之下,河中金沙閃爍,照耀人眼。

    孫柔嘉站在河畔,風兒吹過,生出一陣涼意來。

    她想起了很多事,比如與蘇篤君的初遇。

    那是她記憶中的初遇,如夢境般美好,他身騎白馬,一如她從小到大嚮往的絕美男子的模樣。

    但如今她再也沒有那樣的好心情了,當時的她對現實一無所知,初到此地時,對一切都很好奇,也往往能夠置身事外。

    孫柔嘉輕輕歎息。

    有人來到她的身後,她聽到了馬蹄聲。

    她想,定是孫廷毓牽馬過來了,方才廷毓去給馬兒飲水,她在這裡等他。

    “廷毓,生個火,咱們在這裡野炊吧。”她沒有回眸,只懶懶地道。

    “野炊?沒有帶食物呢。”對方卻答道。

    孫柔嘉一驚,轉過身來,與蘇篤君四目相對。

    他也到清縣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有片刻,她覺得這似乎是自己的幻覺。

    是因為太過想念他,而產生的幻覺嗎?

    “怎麼離京之前,也不跟我打聲招呼?”蘇篤君笑道:“我也要到清縣來,把舊日公務都處理一下的,皇上已經調我回京任職了。”

    “公子忙公子的事,”她仍舊生著他的氣,“我忙我的,各不相干。”

    “不相干嗎?”他笑道:“日後過了門,難道不是一家人?”

    “那也是三年以後了,現在我可懶得操心。”

    “納妾之事,恐怕還得讓夫人操心。”

    聽他竟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提起這事,孫柔嘉瞧了他一眼,淡淡別開臉去。

    “別高興太早了,皇上答應過我,納妾之事會令你暫緩,”孫柔嘉道:“我不進門,你也別想先娶誰。”

    “原來,你去求了皇上,”他笑意更濃,“用那麼重要的情報,就換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恩典?”

    孫柔嘉呶呶嘴,他知道?

    “對我等婦人來講,這就是天大的恩典。”

    “不如去求皇上,別讓小暖過門了,豈不更好?”他故意逗她。

    她待在染川,還什麼都不知曉。

    “我可沒那麼狠絕,”孫柔嘉道,“反正納妾嘛,總要納的,我還要留個好名聲呢。”

    “放心,”他忽然攬住她的肩,柔聲道:“暫時納不了了。”

    “失望了吧?”她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還要等三年,總之,要等我先進了門。”

    “等你進了門,或許也納不成呢。”他卻道。

    “怎麼納不成?別客氣啊。”她順勢調侃道。

    他挑眉,“妾都跑了,我要納誰?”

    “跑了?”孫柔嘉愣住,“誰跑了?”

    “小暖啊,”蘇篤君道:“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總之失蹤了。”

    “怎麼會?”孫柔嘉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藏了大量銀票,帶著錢跑了。”蘇篤君道,“算畏罪潛逃吧。”

    “什麼銀票?我母親的?”桑夫人的私房錢被偷走了?孫柔嘉驚訝得闔不攏嘴。

    “應該就是那晚,你給岳父大人的那些銀票,”蘇篤君推測道:“她拿了一張給小映,剩下都自己私藏了起來,至於岳母的錢,倒是沒讓她沾手。”

    “那晚……”孫柔嘉一臉懵懂,“你說畏罪潛逃,那是指她果真跟我父親的死有關?”等等,她遺漏了什麼?為何有些聽不懂了。

    “岳父不是自殺,”蘇篤君直言道:“那晚,他被一黑衣人所殺,我推測,應該是與金礦有關。要麼是北松王派的殺手,要麼就是崎國派來的殺手。”

    孫柔嘉低喃,“果然,我就知道父親不可能是自殺的……可那黑衣人是怎麼回事?”

    “小暖都已經向我承認了。”蘇篤君道:“那晚,她親眼所見,在岳父死後,她選擇瞞下此事,私自拿了那些銀票。”

    孫柔嘉震撼不已,天啊,她不過離開了京城幾日,竟然又爆出這麼大的消息?

    “所以,小暖去哪裡了?”她終於問到了關鍵。

    “不知道啊,在我質問她後,她第二天就失蹤了。”蘇篤君笑道:“終歸她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拿著那些錢,也夠她過好一陣子了。”

    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圍困著孫家的疑團、她的情敵,一夜之間,統統都不見了?

    上蒼彷佛忽然心情好,給了她一點施捨,而就是這一點點施捨,就足以讓她平安喜樂。“可是……”孫柔嘉還想問些什麼,卻一時間想不起來,接二連三的消息來得太突然,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想騎馬嗎?”蘇篤君卻道。

    “啊?”孫柔嘉愣愣的。

    “好像從沒帶你騎過馬吧?”他道:“來,咱們繞著河灘跑一圏!”

    他翻身躍上馬背,將她輕輕一拉,她便順勢被帶到了他的身前,隨後,他長鞭一甩,馬兒就賓士起來。

    跟他一起騎馬,彷佛是開著跑車,在飛速中如同飛翔,她無暇多想,只覺歡暢。

    三年後中秋,孫柔嘉正式嫁入蘇府。

    這三年間,又發生了許多事。

    北松王府被蕭皇滿門抄斬,一夜之間血流成河,據說,蕭皇沒有追回遺失在崎國的金礦,又發現北松王爺虧空國庫,一怒之下將其滅門。

    孫柔嘉也是事後才知曉,孫仲堯與北松王在染川做過許多不法的勾當,比如歷任清縣縣尹之死,都與他倆脫不了干係。

    而兩人一直與崎國太子暗中往來,此次大量金礦本想暫且藏入崎國,之後再轉手賣出,以填補北松王虧空國庫之資,然而,崎國太子將千萬兩黃金據為己有,於是有了後面的事。

    孫柔嘉慶倖蕭皇沒有追究孫仲堯的罪責,以他失蹤為結案定論,向世人隱瞞了北松王府被血洗的真相。

    所以,她依舊是官宦之女,可以風光嫁給豫國夫人的侄兒。

    她的婚禮轟動京城,人人稱羨。

    當晚,孫柔嘉坐在喜帳之中,滿床鋪著花生、蓮子、桂圓、紅棗,取“早生貴子”之意。

    她與蘇篤君喝了交杯酒,兩人四目相對,微笑著。

    “今日出閣之前,母親終於從庵裡回來了。”孫柔嘉道,“看來,她總算把小暖淡忘了,也終於認了我這個女兒。”

    自從小暖失蹤後,桑夫人一直在庵裡住著,孫柔嘉有時候擔心她會精神崩潰,然而桑夫人最終還是平和地接受了現實。

    看來,桑夫人遠比她想像中的堅強,畢竟多年的失女之痛也都挺過來了。

    有時候,桑夫人滿不講理,瘋瘋癲癲,只是一時的發洩罷了。孫柔嘉發現,用不著為她多加擔心。

    “你會想她嗎?”孫柔嘉問道。

    “誰?”蘇篤君笑,“小暖嗎?”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處……”孫柔嘉歎道。

    “新婚燕爾的,何必提起別人?”蘇篤君躺到喜床上,“這新被褥真是柔軟,就是撒的這乾果子有些硌人。”

    “忍耐著吧,”孫柔嘉也側著躺下,“討個吉利。”

    “這樣躺一夜,身子都被硌疼了,”蘇篤君道:“不如,咱們把這些乾果子抖到地上?”

    “不行!”孫柔嘉連忙反對,“這是……那個什麼的意思……”

    “什麼意思?”他佯裝不知,故意逗她。

    “早生貴子。”她瞪著他,“懂不懂?”

    “我無所謂,”蘇篤君不由笑了,“生不生孩子,也不是我在生。”

    “我有所謂!”孫柔嘉道:“若無生養,犯了七出,豫國夫人會把我休了。”

    “呵,你是嫁給我呢,還是嫁給我姑母呢?”他伸手攬住她,“只要我不休你不就成了?”

    “可豫國夫人會為你納妾的……”一提及此事,她就心有餘悸。

    已經三年了,她以為納妾這種事情她早已經想通了,可一旦提起,還是憂傷。

    當初,豫國夫人能千方百計促成她和蘇篤君的婚事,要說真有那麼喜歡她嗎,倒不儘然,主要還是為了蘇篤君著想。

    將來為了蘇家的子嗣,大概那位夫人也會使出些手段。

    “只要我不想納妾,姑母也沒辦法。”蘇篤君卻道。

    她遲疑著不作答,不知蘇篤君這是在哄她開心,還是他真的如此想。

    “那個時候,我看到你那麼傷心,我就決定,此生不會納妾。”他竟然道。

    “什麼?”她愣住。

    “還記得嗎?那晚,在河堤之上,你哭了好久。”蘇篤君微微歎息,“我回到家的時候,衣襟還沒有幹透,上頭沾滿了你的淚水。”

    孫柔嘉恍然大悟,原來是那一次。

    “我脫下衣衫,仔細看了又看,想了一夜。”蘇篤君續道:“我告訴自己,不能納妾,不論是小暖,還是別的女子。”

    真的嗎?孫柔嘉很驚訝,當時他居然有這樣的想法,她竟一點兒也不知曉,原來,他對她的愛憐都藏了起來。

    “可是,別的官宦公子都有妾室。”孫柔嘉道:“你不怕被他們笑話?”

    “這有何懼?”他搖頭,“你傷心難過,才是最讓我恐懼的事啊。”

    孫柔嘉終於笑了,所有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都比不上他這一句話。

    此生,有他這句話,足矣。

    孫柔嘉輕輕湊到他的唇邊,主動吻了他一下。這三年來,他們也有過忍不住親昵的時刻,他的嘴唇柔軟像花瓣,芳香而甜美,每一次的感覺,她都清晰地記得。

    然而這一刻,與從前不同,就像天上的星星倏而落在了她的掌心,從今往後他只屬於她,這讓她受寵若驚。

    他摟緊她,加深了唇間的纏綿,雙臂的力道卻又似在提醒她,這並非奢望。

    “合巹逢春月,芳菲鬥麗華。鸞笙鎖竹葉,鳳管合嬌花。天上雙星並,人間兩玉誇——”窗外,喜娘唱道。

    彷佛在提醒著她,此刻的幸福美滿,只是剛開始。

    【全書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8-1-25 00:26:01

後記

    穿越是一種病
唐歡

    從去年至今,我寫了四本小說,有三本是穿越。一本是“身穿”,一本是“魂穿”,而這一本呢,是兩個靈魂共存於一具軀殼。

    穿越是一種病,恍如絕症,無藥可救,這是我看了一部電影以後得出的結論。

    電影裡,男主角不停地穿越,有時候跟妻子說著話,他就穿越了,空降在捷運之類的地方,一輛列車險些迎面向他撞來;或者,穿越到白雪茫茫的森林裡,被獵人打了一槍……

    他無法控制穿越的時間,也無法控制穿越的時長,穿越對他而言,就像患了癌症,最終,他果然也死在了這件事上。

    相比之下,我筆下穿越的女主角要好命得多,至少,她能在一個地方停留下來,遇到真心愛她的人,利用智慧好好生活。雖然,最初她肯定是彷徨無助的,但只要時間長了,堅定初心,日子都能過得不錯。

    這一年來,我在寫作的架構上花了許多心思,因為女主角穿越之後,其實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未知的,包括自己的身分、原主曾經做過的事情都不知道,親人朋友她也都不認識,有點像是懸疑小說,要靠她自己一步步把身邊的謎團解開。

    這個架構上可以玩一些花樣,比如什麼時候順著時序正敘寫作,什麼時候插入往事,什麼時候開始轉折,什麼時候擱下現在寫的事,跳到另一件事上……有些人的出現打斷了她本來的計畫,而有些人助她完成了某件事,便與她分道揚鑣,就像在編織一條項鍊,哪裡應該編一朵花,哪裡應該加上一顆珍珠、一顆水鑽,在哪裡打結,哪裡再穿插回前面……最終完成以後,心裡會得到特別的滿足。

    從前我可能會更注重文字、人物與描寫,但我發現,架構其實能幫助小說寫得更輕鬆,比如有些在情節和人物上的缺失,也因為架構打得扎實,變得不太明顯。

    這樣說也許有些投機的嫌疑,但我真心覺得啊,寫小說應該多向編劇學習,把自己的架構打好。編劇寫劇本其實沒有太多關於心理、景色的描寫,文字也很平實,由於文字敘述少,所以只能在架構上下功夫。

    有時候,也許依靠架構就能完成一部戲,可見這個東西其實對作品的説明之大。

    小說家什麼元素都可以運用,倒比編劇自由,假如在各方面完善自己,那肯定如魚得水。

    我一直也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為自己加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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