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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余眇 -【佛跳牆(滿漢全喜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2:00     標題: 余眇 -【佛跳牆(滿漢全喜之二)】《全文完》

余眇 - 佛跳牆【滿漢全喜之二】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
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
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
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

滿漢之別真的這樣重要嗎?
她雖然只是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
卻不代表她不可以喜歡滿人才子的詞。
倒是他明明也有著一半滿人的血,
卻總是在滿漢之間執著他的悲苦。
可以啦,所有的苦難留給過去就好,
低頭有時候並不代表認輸。
魚翅冬筍淨鴨、刺參干貝水香菇……
這盅佛跳牆說的是什他心裡清楚,
那是她在催他,歸去同行江南的路。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2:13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漸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2:30

  楔子

  青爐紅泥,爐上溫燙著江南紹興的黃酒,酒香盈滿室。瞇起泛有桃花風情的丹鳳眼,她珠唇含笑,未經描繪卻極其細緻的黛眉略微上揚。捧一本《花間詞》,翻一頁;溫一壺狀元紅,啐一口。那絲般烏髮散開,披了一肩。悠然自得,又不失女兒家特有的天真。

  紙糊的窗外一輪圓月,清明之中透出刺骨的冷意。風掠樹梢,輕拍窗欞,"嗖嗖"聲是深夜寒冬的哆嗦。鼓敲三更,傳遍寂靜的雪夜,分外淒涼驚心。

  「雲教習!雲小姐!快開門!大事不好了……先生,快開門!我是九貝勒家頤貞格格的丫環半真!快開門!格格也來了!」稚氣未脫的少女嗓音伴著三更的敲門聲急催如閻王令。

  不及梳妝整理,雲顏隨手取件裌襖披肩便開門衝向屋外。

  「顏兒,你穿成這樣出來成何提統?快回屋去。"提盞油燈,早到院裡一步的雲易鐸擺手示意女兒立刻回屋。

  「頤貞格格大半夜急著趕過來,先開門吧。"無奈地歎息一聲,知道辯不過女兒,雲易鐸急忙開門。

  「給格格請安……"不等雲家父女行禮,站在丫環身旁不停呵氣搓手的頤貞格格一見閨中密友就上前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膊。

  「還請什麼安?都什麼時候了,快跟我走!」"走?去哪兒?''被向來性格魯莽的格格弄得一頭霧水,雲顏急問。

  「當然是去見頤慧姐姐最後一面,快點吧,宮裡的御醫說她熬不過今晚。"想是姐妹情深,說話者急紅的雙眼迷上一層水霧。

  「格格為什麼要我去見最後一面?」雖被傳來的噩耗嚇一跳,但雲顏顯然還是非常不解。

  「當然要去啦。頤慧姐姐出嫁前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唸書,她和我一樣都由先生教學,你是先生的女兒,照你們漢人的禮儀應該算同門師妹。現在她要走了,你自然要去和她話別。"

  「格格,小人只是區區八旗漢宮的教習,怎敢自稱為貝勒格格們的師傅。頤慧格格的事,在下父女深感傷悲,但就算不說君臣之禮,也有滿漢之別,天寒夜深,還請格格快回。"雲易鐸的聲音裡有著躬腰時帶出來的卑微,然所說的每句每字皆都透出無畏的固執。

  「又是君臣、滿漢的一套,先生真囉嗦。"為老先生的不知趣生氣,頤貞格格嘟嘟嘴,"雲顏,你跟不跟我去?」去?熙慧格格出嫁四年,況且彼此並無往來,她已不記得她的樣貌,除她爹爹教過這位出嫁的格格念過幾個月的詩外,他們完全可以說形同陌路。父親一直拘泥於滿漢之分的執念,此去必惹他老人家不高興。不去?憑她對頤貞格格好動易怒個性的瞭解,其多半會半個月不理人。

  「格格快去吧,再在這兒乾耗,連你都見不到熙慧格格了。"聽出是委婉的拒絕,高高在上的貝勒之女氣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你真的不去?」"我只是區區漢人教習的女兒,不敢和大清皇族攀交情。"雲顏露齒一笑,冷冷的卻有些月光的無情。

  「雲小姐,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家主子什麼時候因你是漢人教習的女兒看不起你了?又什麼時候虧待過你……"

  「半真,和她這種冷血不講情義的人何必多言,我們走。"喝止與自己一樣心直口快的丫環,擁有大清王朝金枝玉葉尊貴身份的少女一扯滾邊狐裘披風,氣沖沖地上轎。隨行的丫環、侍衛前簇後擁,即使在夜深入靜時仍是一副王侯貴族的派頭。

  沉沉的歎息落在殘留著足印的雪地上,深深淺淺。雲易鐸收回眺望不速之客離開的目光,"爹原先還擔心你與那些滿人走得太近,照今天看來是我多心了。"

  「滿族與漢族究竟區別在哪裡?都是人。天下王土,能者居之。爹,對普通百姓而言,只要吃飽穿暖,皇上是誰又有何關係。"

  「唉,你一個女兒家都說些什麼。"不贊同地皺眉搖頭,當了近三十年八旗漢官教習的先生轉身進屋。

  女兒家就什麼都不能說嗎?雲顏怕冷地拉緊衣領,無表情地仰首望著明月。

  爹一定非常後悔教她讀書識字吧?把她教成世人眼中的離經叛道,念了書卻沒有讀書人該有的骨氣,更糟糕的是竟然完全脫離了尋常女兒家應有的矜持同命運。倒是熙慧格格,她記得爹以前曾說要她學習那位以溫文爾雅、知書達禮、擁有一切女子美德的格格。

  可惜……

  「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各人有各人的宿命,說熙慧格格是天妒紅顏也罷,說她雲顏是最要不得的女兒也罷,但凡還能抬首看到藍黑蒼穹中朗照的清月,便應知足。而世人所謂的榮辱、貧賤、癡慎……於清風明月間融為一地塵埃。

  靜靜地站在這無垠的天地間,四下一片月茫茫,寒意籠上她微蹙的翠黛,迷惘之極。

  為什麼自己就不能變成爹心中引以為傲的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呢?為什麼自己非要說些不符合女兒家身份的言論呢?為什麼要撒潑趕跑媒婆,不和其他女子一樣早早成婚育子呢?

  不想,只是不想。而不想背後深藏的究竟又是一顆怎樣不安寧的脆弱心靈呢?單純的倔強?不,真的僅僅只是不想就此草決注定自己相夫教子的一生。應該還有……但還有什麼呢?自己究竟在等什麼,自己究竟又渴望什麼呢?年芳十六,若過兩年仍不嫁,憑她孤芳自賞的脾性,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等,終究等得一場空罷了。

  她自嘲地笑笑,垂眼看花瓣零落成泥,眼裡閃過悲秋的歎息。俯身彎腰,凍僵的手指拈起雪地上的白梅,起身。

  好靜的夜,幾乎能聽到乘著月光的落梅輕飄如雪的聲音。隱約……不,已經分明如狂風捲至而來的是不斷因催鞭加急的馬蹄聲。毫無預兆的,她的心隨著奔馳於青石磚道的馬蹄聲而狂跳起來。

  她,站穩身形,轉首,抬眼。

  一人,一馬,急馳而至,掀起一陣大風。積雪飛揚,濺得她一臉一身,披肩的裌襖也因側身閃躲而掉落。

  吃驚騎手的風馳電掣,她的視線不由追隨剎那飛馳過的騎影。想是騎手感覺到某些不妥,緊勒韁繩,揮馬鞭的背影突然回首。

  黑暗中模糊的臉,朗月下微微發光的影,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是一雙璀璨似星月之光的瞳眸讓立在雪地的另一人一時無法動彈。

  一雙沉寂如夜的黑眸!沉寂得不見任何情緒,叫人無從猜測其深夜急馳的原由。沉寂得幾近於無情,恰恰為另一種叫人不得不為之揪心的悲哀。

  梅落鼻尖,拂去浸人心脾的暗香,雲顏好不容易重又鎮定心神。一抬腳,踩到一塊硬物,撿起細細辯認。

  「有緣識君。"雕花的翡翠玉飾,名貴精緻,多半是方才趕路的人無心遺落。人與物的緣分,能不能於某日將它還給擦身而去的過客?世事皆因緣,她心頭無端湧起一股惆悵。

  殘雪,落梅,明月。

  故人的消逝,無人可訴的心思……

  雲顏……只需當她自己想當的雲顏不就好了嗎?'何必追根究底?宇宙蒼茫,無端無由。她只是區區一個雲顏,不必以渺小人類的臂力揭開藏於青雲帷幕之後的宿命玄機。

  屋門"吱呀"一聲閉緊,然心扉卻開。

  滿漢、貧賤,相夫教子皆狗屁,她只當夜來寒窗下溫酒讀書的雲顏。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2:45

  1

  紅漆朱門,上方黑匾金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謝府。午時未到的五月天,烈日當空,照得幽靜的小巷寂寥異常。門前並無家丁把守,也無惡狗看門,兩大石獅子獨自張牙舞爪,空瞪前方。

  「開門,奉老爺命請了小姐的新先生來,快開門。"帶路的丫環分明僅有十一二歲,但唇紅齒白的清秀樣貌加上一雙顧盼神飛的靈活大眼,看似分外伶俐可人。

  緊閉的大門先開一道縫,入眼的是一張肥厚下巴小眼睛的風皺老臉。一見扣門的丫環與從單乘軟轎上走下的女子,門內人小眼一瞇,便笑著急忙打開門,恭身迎客。

  「雲先生,快裡面請,小姐正在書房等著。老爺早上上朝後又要進都察院,不過午時不回府,還請雲先生為我們家小姐多費心。"

  「您放心。"被稱為"雲先生"的女子笑如春風。

  「請雲先生跟我到後花園,我帶先生去見小姐。"李管家肥厚的下巴因笑容輕顫,隨後朝小丫環揮揮手,"盈盈,把先生的行李送到她屋裡去。"

  「是,我放了行李就到書房侍侯小姐和先生。"機靈的丫環甜甜一笑,略嫌狡黠,快步沿鵝卵石鋪成的小道沒人花園深處。

  園中人工湖上的九曲橋,迂迴處有題了匾額的水謝,半隱在青竹後的紅亭,石砌的小山頂挺立的閣樓掛有木刻的對聯。碧波粼粼,沿湖三三兩兩的楊柳自是一種曼妙風情;桃花雖謝,然那些潔白素雅不曾聽說過名字的花樹帶來立夏過後飄浮在發光墨綠葉子間的餘香;花樹綠竹清水旁安置的玉石桌椅,及迴廊石壁轉角拓印的詩文更添浮華京雲罕見的風雅。隱約是江南大家的氣派格局,全不同於京城內其他王孫高官奢華俗氣的府邸。

  如此別具匠心的園林……雲顏享受之餘不由對謝府的主子產生些微的好感,至少她知道自己已經有願意長留此處的心意。

  雲淡風輕,好天氣。

  她邊聽管家一路簡略地描述府內各處,邊不由地滿足微笑。

  「雲先生,請,小姐就在裡面。"推開兩扇縷空雕花木門,李管家掛在嘴角的笑容浮上一層苦澀。

  似乎基於采光的考慮,謝家書房朝南的牆壁全部開窗,又是屬於南方風格的佈局,明朗的室內撒滿春末亮澤的金光。女孩就在一片金光的影中,倦縮於大大的紅木太師椅上,微垂首。聽到有人進屋她扭動一下身子,並無其餘動作。

  「花園的景致很美,謝小姐為何只盯著書房的青地磚看?」她走近她,輕聲問。

  沒有回答,女孩只是一味低頭。近看,雲顏才發覺對方要比同年齡的孩子更為瘦小。熙慧格格早逝,謝君恩又忙於朝中的事……

  她憐惜地伸出手,但一觸及女孩的秀髮,對方便彷彿非常驚恐地歪斜身子躲開。輕不可聞的抽泣聲,僅著單衣的小小身體微微顫抖,無法克制。雲顏詫異之餘惟有問管家,但空曠明亮的室內單單只有她們兩人,管家竟不知不覺地走開了。

  「謝小姐為何事傷心,不妨告訴我。"她收回手,溫柔地細語。

  女孩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依舊不說話。

  「被誰欺侮了嗎?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謝家的小姐這才猶豫地抬首,扁扁的臉上兩顆綠豆大的眼睛,即使長大也不會成為美女。她並未傳承其母熙慧格格花容月貌的長相,加上淚水花了臉,實在說不上可愛。

  「我是謝大人為小姐新聘的先生,以後將一直陪伴小姐,直到小姐出閣。"她掏出與衣衫同色的青絲巾,輕柔地為稚氣未脫的女孩擦乾淚漬。

  謝小姐眨眨眼,終於高興地笑了,但不等笑容擴大就一把抓住雲顏的手腕,表情認真地用手勢比劃。

  看不懂她的手勢,雲顏摸不著頭腦。

  「有話請直說。"聽懂她的話,女孩瞬間閃過受傷難過的表情,以手指指自己的喉嚨,再擺擺手。

  謝家的小姐不會說話?震驚!為什麼熙貞格格不告訴她呢?僅僅是出於她會因此拒進謝府的考慮嗎?

  「你不能說話?」她輕撫她的臉頰,得到點頭的肯定。

  輕輕歎息一聲,雲顏放柔臉部的線條。

  「不要緊的,至少你還能聽懂我的話,那麼以後……"輕脆如銀鈴的笑聲從窗外湛藍的天空中飄進屋內,打斷了一大一小的交流。

  「真是笨蛋,看她那個醜樣才不會是我爹的女兒呢。"書房的門被推開,方才被管家喚作盈盈的丫環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抿嘴笑得一臉得意,"啞兒,你可以出去了,真蠢,要你裝我都裝不像,老是哭,把我們謝府的臉都丟光了。"

  「是,小姐,奴婢該死。"啞兒飛快地跳下對她而言太過寬大的椅子,說話帶著哭腔,拔腿逃也似的離開書房。

  自己從一開始就被學生擺了一道,難怪謝府雖出重金卻無人願意進府任謝小姐的先生。摸摸額頭,雲顏苦笑不已。

  「這麼做很有趣嗎?」

  「不……不是很有趣,但也想不出比這更有趣的事情。"謝盈一愣,天真卻又殘忍的笑容僵硬之至,大大的眼睛充滿困惑和懵懂,隨之又生氣地大喊,"不用你多管閒事,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管我嗎?不到十日,你一定會同前面的先生一樣會急著離開謝府的。"寵壞的千金小姐……年長者露出不屑的鄙夷,冷笑數聲,一把揪住十二歲女弟子的衣領拖出門外。

  「放開我……你要幹什麼……放開我,我要喊人了……"揮舞四肢,謝盈驚慌地大喊,且不放棄拳打腳踢。

  「把你扔進湖裡。"一方是冷靜到可怕的語氣。

  「你敢!我叫管家立刻趕你走!」另一方則不服輸地反抗到底。

  「啊,沒關係,反正我也待不滿十天,不是嗎?」雲顏再一次露出使弱小一方為之憎恨的可惡微笑,卻又顯得異常有氣勢。

  「不,我不要!放開我!管家!管家……救奮啊……救命啊……管家……啞兒……"謝盈扯開喉嚨喊得嘶聲力竭,她完全被嚇住了。因為不管自己如何死命賴著不走,卻仍一步一步被拖向水光粼粼的湖邊。

  哭喊聲驚動了府裡近處的僕人,頓時,丫環家丁十數人驚訝地圍攏過來,可因為不知發生了何事,皆站在那兒乾瞪著眼。

  「快來救我啊……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她要把我扔進湖裡……快來救我,要不我爹回來,你們誰都別想活,都抓進衙門……快呀……"一邊做最後的殊死掙扎,萬分害怕的小姐依舊一副刁蠻模樣,相比平日僅多了份淒楚的狼狽。

  「你們誰都不用管,我是你們家老爺聘來的先生,而且還是熙貞格格擔的保。你們家小姐不肯唸書,我當先生的要好好教訓教訓她,如果謝大人怪罪下來我自會擔著,和你們沒關係。"幾個想上前阻攔的家丁一聽這話就縮了回去,兩邊都各有所持,他們一時不知該聽誰的,直至看到管家跟著啞兒奔過來才鬆口氣。

  「雲先生,住手!」十步之外,李管家急急欲喚住已到湖邊的雲顏。可說時遲、那時快,新進謝府的女先生冷笑一聲,伸手,輕輕一推。

  「不要……"整個身子倒向湖中的人發出淒絕的尖叫。

  「小姐!」圍觀的眾人不禁也跟著大喊。

  「哇……哇……"驚天動地的哭聲。

  「小……小……姐……雲先生……"管家虛脫地跪倒在湖邊,感激零涕得只差沒給雲顏磕頭。

  緊緊抓住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放聲大哭的謝盈,雲顏既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明白似乎做得有點過分,再不講理,對方還只是個半懂事的孩子。

  「不許哭,再哭我就放手了。"哭得更大聲,倔強的脾氣可見一斑。

  威脅者輕歎,倒又有些佩服只顧哭泣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深沉的男音將所有的鬧劇終結。

  「老爺……"

  「爹……你快來救我啊……"才回府,連朝服還未換下的謝君恩緊鎖濃眉,默然的表情只在初始時閃過一絲驚異。見了謝府的主子,為自己的輕率有絲悔意的人更覺得不好意思,立刻將水裡的女孩拉起來。

  「爹,爹……"得救的女孩撲進父親的懷裡,哭得更起勁。

  「雲先生,你做得太過了,怎麼可以把小姐扔進湖裡,要是我們家小姐……"管家從地上爬起,當著主子的面一臉正氣地斥責。

  「管家,先不用護著小姐,想必是她先做了惹雲先生不高興的事。"微微推開撲在懷裡的女兒,謝君恩一副判官的無情,"盈盈,你自個兒告訴爹,你做了什麼事惹先生生氣了?」

  「我……"瞭解父親的鐵面無私,女孩畏懼地止住哭聲,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不,謝小姐並沒做惹我生氣的事。再怎麼樣,當先生的都不該和學生計較。"在對方審問般的直視目光下,雲顏微感忐忑,彎腰微笑地看著受了驚怕的女孩。

  「現在知道了嗎?你覺得有趣的事,別人不一定覺得有趣呢,啞兒方才也哭得很傷心。"睜大含滿淚珠的鳳目,十二歲已有美女雛形的謝家小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若被嚴厲的父親知道事情真相,她多半又會被禁足一個月。

  「梨花帶雨,你哭得。"見其知錯,雲顏又覺得對方十分可愛,起身略低首同謝君恩說話,"謝大人,小女子先行告辭。"揮揮衣袖,她看似悠然自得地起步,裙擺隨風輕搖。

  「爹爹,什麼叫梨花帶雨?」不解,女孩抬首問博學的父親。

  「這個……那個……"身為左副都御使一職的人一時啞然。

  梨花帶雨,那是夾在才子佳人故事中才有的詞眼,要他一平素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如何為年僅十二歲的女兒解釋?

  「就是說因為你長得如梨花一樣好看,所以哭的時候也像經過雨水淋過的梨花一般楚楚可憐及美麗。"遠去的先生回首一笑為其弟子解惑。

  雨後梨花帶笑,謝盈仰首望父親,詢問所聞是否屬實。謝君恩點點頭,將深邃的目光投向遠去的倩影,又看看女兒。

  「快回房把濕衣換掉,然後陪你先生到府中各處逛逛。"

  「是,女兒這就去。"不改調皮地吐吐舌頭,向呆立一旁的貼身丫環啞兒招招手,謝盈跑得飛快,已無方纔的委屈。

  「老爺,這不好吧?那位雲先生……"管家上前勸說,遭到一府之主的冷眼。

  賢妻早逝,自己又忙於朝中瑣事,惟一的女兒缺乏管教是自然的,但多多少少也被府裡這批奴才給寵壞了。一年換了九位先生,這次要不是托了熙貞格格的面子請來在八旗王親貴族中頗有名氣的女先生,他還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

  「這一年來,府裡請了多少位先生?」"稟老爺,連此次的雲先生算在內共計十位。"

  「那麼有哪位像雲先生一樣可以讓小姐大哭,隨之又高興起來的嗎?」"沒有。""那麼在雲先生來之前,府裡除了我之外,又有誰能制服小姐嗎?」

  「也沒有。""這就是了,以後對於雲先生管教小姐的事,你們不許再多嘴過問。""是,奴才記住了。"

  「都散了吧。"揮手遣開眾僕,謝君恩兀自盯著湖中央的水光,不知所思。良久後,才深深長長地歎口氣,轉身走向書房。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立夏的夜仍余留著春季的干冷,拂過湖面的風吹進屋內,吹得燭火忽明忽暗。把帶來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完畢,雲顏頗覺寂寥地打量著除了必要的幾件傢俱外無什麼裝飾的房間。

  原以為自己會被趕出謝府,然一場鬧劇結束後她竟然留在了此地。因此也覺得謝府的主子謝君恩有點不可思議,女兒被她推進湖裡,他都能不生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嗎?說不定他還真是明察秋毫,已判斷出下午一場鬧劇的來龍去脈。然而她自己的脾氣似乎在這幾年來越發暴躁,缺乏耐心,常常使他人難受。

  對著跳動的火光瞇眼,她習慣性地閉目沉思。

  「先生,先生……"響亮的悅耳嗓音從遠處傳來,謝盈小跑著來到門前,"……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推門而人的女孩跑得微喘著氣,兩頰有淡淡的暈紅,昏暗的光線映著一雙水靈的美目,的確是令人憐愛的美人胚子。

  「先生,爹要我請你去飯廳吃飯。""讓丫環過來就可以,怎麼你自己跑來了?」見她身前身後無一名僕人跟隨,雲顏奇怪。

  吐吐舌頭,謝家惟一的小姐尷尬地笑笑,蹭步走到新進府的先生身旁。

  「那些丫環做事拖拖拉拉的,還不如我自己跑過來快些。冉說,下午的事我還沒謝謝先生,幸虧先生沒把我逼啞兒裝成我的事告訴爹,要不我一定挨罰。"會意地微笑,雲顏整整略起褶的衣衫,又將謝盈因奔跑而落下的兩綹絲髮夾於耳背。

  「你不怨我?下午我可是當著府裡一半僕人的面把你浸在湖水裡的哦。"

  「本來是有點怨啦,不過是我有錯在先,而且你又幫我在爹面前撒了謊,爹爹教過我要知恩圖報。"咦?看來謝家惡名在外的小姐雖看似性子惡劣,但本性不壞。因彼此初見面時產生的不愉快徹底煙消雲散,雲顏握住對方柔軟的小手。

  「走吧,別讓你爹等久了。""等等。"謝盈拖住抬腳的女先生。

  「怎麼了?」

  「那個……還有……"吞吞吐吐了半天,另一人輕皺眉現出一副超越年齡的老成,"……待會吃飯時,先生可不可以幫我求求我爹,不要再讓我背《三字經》?我從六歲時就開始背這個爛經,每個先生都要我背,好沒勁,還有那個《唐詩三百首》、《老子》、《詩經》……"

  「六年來每個先生都教你念這些,別的什麼都沒念嗎?」實在詫異,謝府前後十幾位先生竟然都只教這種悶死人的東西,難怪謝盈會想盡辦法氣走那些老八股。

  「沒有。"謝盈搖搖頭,不甘地嘟起嘴,"先生們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我學我娘,什麼'克盡婦道'、'賢良淑德'……反正都是些我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都是些讓人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雲顏笑出聲,突然間感到同這個女弟子間頗為投緣。

  「過會兒我會幫你求你爹,但以後你不許肆意胡鬧。"

  「是,先生。學生一定謹記先生教誨。"中氣十足的回答又換來另一人愉悅的笑臉,一大一小攜手步向前院的飯廳。飯廳內除了伺候的兩個丫環外就只有謝君恩一人篤定地等著,見兩人進廳,表情無變化。

  「讓謝大人久等了。"出於禮數,雲顏笑不露齒。

  男主子沒開口,僅僅點個頭,比個手勢示意入座。上菜,盛飯……直到動筷前,都沒有人講話,活潑的謝家小姐也不敢在歷來嚴肅的父親面前造次。雲顏偷偷地以眼角打量著謝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語的個性。

  稜角分明的輪廓,緊繃的臉部線條,肅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頗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威儀感。尤其是一雙直勾勾地凝視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奪人心魄。他吃飯的動作與其說話的語調一樣,呈現出極為穩重的節奏感。伸筷、夾菜、張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把握得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挑不出一絲可指責的地方……只是,卻總皺眉,如四合院裡的孤老頭一般,於是那雙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雙眸叫偷窺者不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的悲哀。

  「雲先生。""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對象突然側首說話,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嚥著。

  「先生,喝湯!」眼疾手快的謝盈立刻把盛好的湯遞上,而謝君恩的眉則皺得更深。

  喝了救命湯,喘過氣的雲顏也未現出半分不好意思,僅僅朝謝家父女狼狽地笑笑。

  「雲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過於急躁。"謝君恩的語氣太平,全聽不出他說此話的目的。

  「呃……"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小女生性頑劣,還望雲先生常常為她多考慮些。雖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確,但有時欲速則不達。"他停筷,稍嫌無禮的視線看得人渾身緊張。

  「的確。"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謝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頗有悔意的人當下承認。

  「雲先生在此長住,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我或者管家,將謝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處,做先生的當然可進行責罰。"總覺得謝君恩說的每句話都酸得叫人生氣,但她也不便表現出自己的反感,僅僅勉強一笑,扯開話題。

  「這個自然,謝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經》、《道德經》之外的宋詞元曲吧?」

  「教什麼,怎麼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請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給先生了,只希望先生能將小女教養成一位行事得體大方的漢家名門閨秀。"漢家名門閨秀?多少有點叫她不以為然的可笑說詞,雲顏忍不住反問:"敢問大人,怎樣才算是漢家名門閨秀?」一時被問住,謝君恩怔怔地看著小自己整整一輪年紀的女子。

  「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擅女紅,出得了廳堂、人得了廚房呢?又或者只要一副含羞帶怯的嬌悄模樣?如果我沒記錯,故世的謝夫人熙慧格格並不是漢家名門閨秀吧?」絕對的沉默,謝君恩夾在手指間的竹筷抖動了一下後,落在餐桌上。"啪"的響聲,使得同桌的其他二人心臟漏跳一拍。

  「是我失言了,我還有公務趕著辦,雲先生請自便。"他倉皇起身,目光不再犀利,相反,閃過迷惑的驚慌。一揮袖,高挺的背影跨出門檻。

  「爹爹好像有點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把飯吃完就走了呢。"方才不敢說話的謝盈輕聲道,"先生不該提起我娘的,爹爹從來不讓府裡的人提我娘。"

  「為什麼?」純粹是出於下意識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搖搖頭,十二歲的女孩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每次我問爹爹關於娘的事,他就只說我娘是格格,不該嫁給他這樣一個四品的漢官。"什麼意思?僅僅是因為漢人身份的自卑?雲顏疑惑。從第一眼見到謝君恩起,她就覺得這個人嚴肅得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令人欲挖掘的迷。

  「先生,明天我真的不用再背那些個爛經嗎?」明明已經聽到父親的允諾,但謝盈仍不放心地最後確定。

  「當然,明天我教你念兩首宋詞。然後……"突然間想到了有趣的事,雲顏嘴角不禁上揚,"然後我們一起做個紙鳶,放紙鳶怎麼樣?」

  「真的?」有得玩,童心未泯的少女瞪大的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芒。

  「啊,但你要好好聽我講課。""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雲顏摸摸女孩的頭,不由得在心裡暗暗鬆一口氣。不管起初進謝府遇到何種不愉快的經歷,也不管澍君恩究竟對她會有怎樣的想法,只要能與自己所教的學生安然相處便是最好的。於是在謝府執教的第一日如此過去,有點莫名其妙,卻不能說毫無收穫。然而她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自己進府後真正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2:58

  2

  紙鳶的長絲線被風吹得邊抖擻邊指向耀眼陽光的遙遠的另一端,幾欲掙扎出那一雙纖柔素手。女孩的歡叫聲伴著明媚的天氣,春日最後的一抹慵懶也在夏初的艷陽下消失殆盡,換成另一種使人身心為之一振的輕鬆快意。

  「先生……先生……飛得再高些……再高些……"幾乎要仰斷脖子的專注,謝盈銀鈴般的嗓音隨放飛的紙鳶飛往浩瀚的蔚藍天際。

  無意間,積累許久的鬱悶也隨風、隨紙鳶飄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著陽光和風,雲顏瞇眼,唇線止不住挽起悠揚的弧度。放線、扯線,就見紙鳶因她五指的細微變化乘風而舞,穩穩地直上雲霄。

  「重來對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休為西風瘦……"腳步追著紙鳶,女孩。唸唸有詞,一下子頓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飲頻搔首……""……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壁,天己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來哦。"經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詞終於落得個完整。

  「這是誰的詞呢?」笑眼醉人,雲顏抖下手裡的絲線。

  「是納蘭性德,他是滿人,和我娘一樣,是滿清的貴族。"讚許地微微一笑,雲顏將手裡的線軸遞給早就手癢癢的人。

  「飛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會放紙鳶……啞兒……快看……我們的紙鳶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了……"啞兒便也跟在後頭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膽怯害羞,畢竟是孩子生性。

  以帕子擦擦汗,雲顏停住腳步站在柳岸邊,愉悅地看著來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閒安適的心境。太閒散了,她倚著樹幹,未察覺遠處移近的人影。

  她,著一件鑲黑邊飾的無領寶藍色上衣,衣服外面結桔黃色帶子,垂在腰胯兩側與衫齊,隨風輕揚。衣袂飄飄,含笑的側影在風中看似如柳絲般輕柔,明亮的天空下更顯出一種動中有靜的安謐。微仰的頭,白皙的頸項,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頭殼中塵封的某些東西隱約透露出悲傷的信息,謝君恩有剎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地泛出一股酸澀。

  裝作漠然視之,他準備繞道。一甩辮,轉身。然恰巧,她回首。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於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惘。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

  「風大日頭高,很適合放紙鳶,而且雲小姐和啞兒都很高興。"見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站停,靜靜地立於一旁。

  「謝大人是從都察院回來的嗎?」感覺不自在,她無話找話說。

  「啊。"再陷人難堪的沉默。

  「爹!」倒是眼尖的謝盈適時解了兩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紙鳶!先生教我的!」

  「老……老爺……"膽小的啞兒一見嚴肅的男主子立刻驚嚇得收住天真的笑顏,匍匐跪地請安。

  「啞兒,不要跪了,快來幫我拿線軸,我快拿不住了。""是……是……"驚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君恩,啞兒忙又跑到謝盈身邊。

  「爹,這紙鳶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嗎?」聽女兒這麼一說,謝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線模糊的臉,讀不出任何思緒。

  「紙鳶上提了字吧?」"是的,是一首納蘭性德的詞。"聽見沒有稱呼的問句,雲顏一愣後回答。

  「納蘭性德?」他彷彿極為想不通地重複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漢人中著名的文入學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為什麼要教一個滿清貴族公子的惆悵之詞呢?」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滿,眼神瞬間變得叫人不敢直視。

  「因為我最喜歡納蘭性德的詞,這和滿漢之分無關,文入學士無滿漢之分。"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話語平靜。

  是無可反駁?是不屑駁斥?他又一聲不吭,凝視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對滿漢之分有所介懷。"想起進府第一晚用膳時,他中途離去的不愉快,雲顏探問。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傷痛,他抿緊唇,嘴角的線條扭曲起來,卻又很快恢復原先的肅然。

  「可以問雲先生,今天教的這首是什麼詞嗎?」"《霜天曉角》。"沉吟,他苦笑。

  「謝大人笑什麼?」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詞句攝取了心魂,單單自言自語,"……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謝大人?」略感不好,她喚一聲。

  一語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確是首好詞。"雲顏笑了,為他的贊同。

  「先生和盈兒繼續放紙鳶,我先回書房。"為她明眉皓齒的笑容所心悸,輕拍一下官服,他匆匆離去。

  這個男人……必定有解不開的愁懷。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臉部所有貧乏的表情。言語的躊躇,眼神中壓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風上青雲的紙鳶。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時這只薄紙紮成的俗物殷一帆風順的話,那麼無傷心失意之人的世間又將會怎樣?也許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斷了絲線牽絆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墜地化為泥土。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內抬首的人睜不開眼,明晃晃一片的燦爛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籠在這片金燦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為何總瀰漫著一股使人壓抑的陰森,一板一眼的規矩,充滿死氣的沉悶建築風格,明明沒有刑場,可是鼻尖偏偏總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干戴花翎的文官陸續踱步進來,或高聲闊談,或低聲耳語,大都在討論方才早朝時的各項奏議。

  「自從宮裡頭傳出'上頭'要'禪位'的說法後,這宮裡就分好幾幫子,每天有的沒的什麼都要爭。"

  「豈止,這些還都是明的,暗裡還不知怎麼樣呢。原官員之間就有不和,你聽今早上和大人同紀大人兩人的針鋒相對,其實皇上到底怎麼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撣位'?!算了吧、'上頭'這多半是考校眾阿哥來的……哎喲,這是我多嘴了。""……"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換作是我,也想以'為國、為天下'的名義撈點油水。"

  「也對。今兒個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諭旨嗎?准了陝甘總督勒爾謹在甘肅開辦捐監的請求,呵呵,明理人都知道這'捐監'是個什麼東西。"謝君恩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同僚們的議論。

  「禪位"?這種事無論如何同他這麼一個都察院四品官毫無關係,但……要是滿漢之間沒有鴻溝的話,自己此刻會在這兒嗎?

  知道想下去也無意義,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眾人的談話。

  「按照勒爾謹的說法,甘肅土地貧瘠,時有災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濟。而通過捐納的方式,讓那些無法考取功名而財力有餘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數量的糧食換取監生名號,於國於民,俱為有利。"

  「這捐納之風自明清以來就一直盛行不衰,說穿了就是以錢換取功名。唉,不管怎麼說,這捐監叫咱們胸前的這串朝珠都褪了色嘍。"

  「噓,話別亂講啊……這都察院裡也不是人人都憑支筆穿上這身官服的。那個王直望不就是靠著他家老爺子的銀子和聲名進了這裡嗎?人家現在可威風了,這次皇上就特意將其調任甘肅,出任布政使,委他以開捐收糧的重任。看來,以後他的仕途多半會青雲直上了。我們還是小心些說話好。"仕途青雲直上?然後又能怎樣呢?榮華富貴一朝散。

  心頭湧上無謂倦意的謝君恩假咳兩聲,其餘人會意,皆都噤聲不語。素來他的嚴肅和沉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難以接近。

  「謝大人怎麼看此次皇上調王宣望到甘肅的事情?」全都御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濃眉,他緩緩地道:"不是還沒去嗎?」"呃?」聽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員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謝大人的意思是王宜望人沒到甘肅就是還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們都察院也就暫時不用談論有關他在甘肅擔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給誰這個肥缺,更是輪不到我們有看法。"被教訓的秦大人咧一下乾癟的嘴,但因官階略低而不敢顯露絲毫的不悅。

  「王直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別談論了,看看太陽,再不快點把今日的公務辦完,明天早朝時候小心龍顏大怒。"馬上有人出來打圓場,於是大家作鳥獸散。

  雙眉緊擰,謝君恩一人獨步。官場究竟是什麼?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納的黑暗,官官相護的複雜,不握刀的手在輕搖紙扇間就要了無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為何踏進這座天下人擠破頭也要一隻腳擠進門檻的廟堂呢?

  年少時的迷惘,最初的惆悵,還有那股不服輸的倔強都是因為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於"光明正大"匾額前與當今皇上相見的可笑執著,全為那女子!

  那女子……鶯飛草長的江南,有彩繪的紙鳶蕩在晴空,行走於柳岸的窈窕麗人……一切美景襯托中,她僅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優雅的頸項。烏絲散落,批得香兼一身愁緒。眼神流轉間,氤氳薄薄的水氣,皆為思念的悲傷煙雲……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著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風暮雨中,一身的淒楚……

  「……有緣識君……"她常出神地反覆念此四字,即使歲月流逝,卻仍無法帶走其幾乎算是愚昧的純真。也許正因為這不為世事變遷而放棄的堅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屬江南的靈秀之美……

  有緣識君,便此生只為君!

  她喚他——"君恩"!

  回神!

  竟然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地想到哀傷的以前,他悲淒地笑了。以馬蹄袖擋住過亮的天空,他自找原由地喃喃道:"原來……快到小滿了啊……"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過小滿,天空越變越高,也越發光亮起來。微暖的風吹得人渾身懶洋洋的,久了,便忍不住泛起歉意。書房朝南的一排窗戶敞開著,放肆的風吹得紙張在屋內飄得一室零亂。背書背得倦了,十二歲的謝家小姐趴在硬木的大書桌上睡得一臉無憂無慮。啞兒也蹲坐在一側角落,抱膝打著盹兒。

  掩了書卷,教書的先生也不生氣,僅伸個懶腰走出書房。扳扳手指頭,自己進謝府已過半月,除第一天的意外,一切都既平靜又順利。凝視波光粼粼的湖面,飄浮的荷葉碧綠碧綠的,就似名家宣紙上黛墨揮就的濃濃綠意。

  她仰首望天,勿自思量,瞇起的眼如兩輪彎月,"這個時候應該喝'竹葉青'才對。"

  「雲先生也喝酒?」她驚奇地睜開眼,看著身後突然來到的人。謝君恩應該已回府多時,不見嚴謹的官服,而是身著玄色立領直長袍,四開衩。未穿馬褂,剪裁正合適的長袍更襯得其修長。

  「竟然被謝大人聽到了。"她露齒一笑。

  他卻略微困窘,急急解釋:"正好路過,見先生一人獨站於此,一到先生身後就聽到先生說了那句話。"

  「嗯。"她點頭,"大人也喝酒嗎?進府這麼多時日,我不記得大人飲過酒。"

  「只在夜深無人時小小獨酌,但府裡的酒窯內有不少好酒,先生不嫌棄的話我讓管家為你挑幾壇。""那我先謝過大人了。"她微屈膝,行個謝禮。

  「明日一早我便要離府,估計二十日才能回京,小女盈兒就麻煩先生代為管教。""要了大人的酒,我自然會盡心盡力。"她半開玩笑。

  然而他又沉默,似已把該講的話道盡。

  習慣他的靜默,她不以為意地把視線投向泛光的湖面。

  「大人。"聽到她喚他,他應一聲。

  「等大人回府要不要試試小女子釀的'竹葉青,呢?」"咦?」他愣住。

  「一醉解千愁,大人的愁都凝結在眉宇間,看了叫人於心不忍。很多人喝了我釀的酒都會醉,醒來後便不會像先前那般愁腸百結。"鬢角的髮絲被風拂過,那迎著陽光的溫柔側臉卑單是微笑的余影。

  他震驚,不懂她為何能直指自己心裡的苦痛。就連當年他那個以委婉賢慧聞名於滿清貴族間的妻也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如酒般溫情的話,人口、人喉、人胸……全是不同的感受。

  「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不是嗎?」她看著他的眼睛反問,目光清澈得可怕,然光線中的臉部表情不真切。

  不知如何回答,他扭首,緘默,眼裡的激動躲過她的眼睛。

  「那好……等我回來,必定喝一喝先生釀的可解千愁的酒。"

  「不過作為條件,大人要把途中聽到遇到的趣事編成故事講給小姐和我聽。"眼角的笑紋一皺,她看來是個既貪又有趣的大孩童。

  「此次出京並非遊山玩水,所以,"清楚口舌之能不是自己所長,他推拒,又因她含笑的眼眸而放棄,"……好吧。"

  「肯定?」她握有絲巾的纖手按住被風吹亂的發,一抬手,卻牽動了他沉寂許久的心弦。

  「嗯。"兩人並肩站在湖畔,午後的美景全都烙在眼中,什麼都看得見,又什麼都沒看進去。何處傳來清越的笛音,攜微風而至。剎那間,光陰凝在髮梢眼眉。發生了些什麼,又或是什麼都沒發生。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吃了端午的棕子,謝君恩才離開謝府,在雲顏為謝盈講解《離騷》的時候。好像習慣了父親常因公務顧不了自己的事實,謝家任性的小姐沒有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願意。除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府裡其他人都投有送行。

  「老爺,您微服私訪可要當心啊。"頷首,謝君恩一向無話。

  「您老一大把年紀了,就別亂操心了,老爺身邊有我呢。再不濟,我好歹也是個武夫。"一張娃娃臉的侍從即使不笑,嘴角兩旁仍看得出深深的酒窩。

  「小於,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老總管瞅一眼整天嬉皮笑臉的兒子,微有不悅。

  「什麼嘛……我可是您的兒子。"李青老大不高興地聳聳肩。

  「哆嗦什麼,還不快走?老爺已經上馬了,正等你。"

  「是,管家大老爺。"牽過一旁小廝備好的馬,一個翻身他便坐穩馬背,再一揮鞭,跟上先啟程的主子。

  「老爺,這次我們到哪裡去?記得前年到江南,那兒的姑娘才叫水靈呢。"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如藍"的江南!

  不搭話,謝君恩只覺得一陣胸悶。瞭解主子不喜多言的個性,二十出頭的青年自顧自地徑直往下說。

  「老爺的祖屋也在江南,還有老太太的陵墓。老爺您的祖籍是杭州,照這麼說小姐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家閨秀……可夫人又是多羅格格,小姐也就是皇親國戚……哎呀呀……小子我這下就糊塗了……"隱隱約約聽進幾個字,謝君恩面無表情地看看頭頂的青天。飄浮的白雲,放飛的紙鳶,朦朦朧朧解不開的惆悵心緒。

  此次微服私訪明裡是要他親自考核京城附近幾千縣城官員的政績、考察民情,然實際上這照理是巡撫分內的事情會落到他頭上,完全因為有權者近來不想在京城看到他的緣故。由於不懂退讓的行事風格,自己在朝中得罪的大小官員估計也不在少數了。前些年因皇上對其信任,各官員們便不敢說什麼,但自從近來傳出"禪位"的聖喻後,朝中的局勢便混亂了。都知道皇上年紀大,雖龍體安康,但也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就……只要自己認定的主子能登上至尊,一個左副都御使又算什麼?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臨出門前,女兒稚氣的背誦聲猶留耳際,禁不住他又想起那個微笑的女子。街道上飄有粽葉的清香,他若有所感地一蹙眉,盈滿鼻尖的卻是那還未能人口的酒香味。

  「……老爺,這次為小姐請來的雲先生在滿人的貴族中很有名。我聽夫人家裡的丫環說,前兩年有不少貝勒爺、貝子們跟在她裙子後面跑呢……"聒噪的隨從繼續說著,未注意到主子瞬間的吃驚模樣。

  「雲先生嗎?只是無聊的傳言而已。"

  「才不是傳言。"與各官員府中的下人們混得極熟的侍從搖頭,"前兩年八貝勒家的三貝子還請了媒婆上門提親呢,不過被老八股雲易鐸用掃帚趕出了門。"

  「為什麼?」能與滿清皇家攀上姻緣,一個漢人教習多半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個三貝子早就娶了正室,他是想招雲先生為小妾。不過說實話,那些整天黏在雲先生身邊的公子少爺們心裡都打著這個主意。"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悅地冷嘲一句,無知的下人也未察覺。

  「是,小的和各府的下人們都熟。""那麼關於雲先生你還知道些什麼?」

  「多了,老爺知道雲先生為什麼年過雙十還沒嫁人嗎?」酒窩加深,說話者一臉得意,"聽說雲先生早在兩年前被某位公子破了身,所以不好意思再嫁……"

  「無知的奴才!」兩騎隔得遠,謝君恩揮出的鞭僅在說話者僵著表情的臉上留下道淺印。

  「這種壞雲先生清白的話也能隨便說的嗎?如果雲先生真是這種女子,還會有哪座府邸請她當家中小姐的先生?要是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同別家不成器的奴才們亂嚼舌根,小心我要李管家打斷你的腿!」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知錯……"李青嚇得從馬上翻落,跪地不停地磕頭。

  「起來吧,快些趕路。"見多嘴的人是無心之過,他便不再追究,雙眉打成難解的結。

  雲顏,雲先生!年過雙十仍無婆家,背後的真正原因為何?而他何必為此耿耿於懷?他自認為是無情人,早逝的妻子是最好的證明。

  他賢慧美麗的妻……

  最終他辜負她,就像許多年以前那個男人辜負了他的母親一樣!

  結局都是抑鬱而終!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3:12

  3

  謝君恩離府兩日,府中一切照舊,管家打點好謝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不在,謝府依然呈現出一派安定和幽靜。沐風,倚欄,雲顏看似漫不經心地側耳聽著謝盈有板有眼地背誦詩詞。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明明唸唸有詞的人是謝盈,可雲顏同時也在心裡默背,背到傷心處,胸口滋生出一股難忍的酸痛。納,蘭的詞細細品來,竟比李後主的更淒艷悲傷。後主的,詞充滿物是人非的滄桑及對故國往事的沉痛悲哀。而早逝的納蘭之詞,字裡行間卻透著無法比擬的抑鬱,每一個字都是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天生的悲情。不華麗,如冷秋月華般清清亮亮且充滿深入骨髓的寒意。

  「先生,詞裡的謝娘是誰?為什麼納蘭要提她?」自莫名的哀傷中回神,她一笑,為學生解惑。

  「謝娘是晉代王凝之的妻子,有名的才女謝道韞。她曾因詠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享有盛名。納蘭的這首《採桑子》是詠雪的,其中又將自己的妻子盧氏比作才女謝娘。盧氏死後,納蘭便生了不慕人世間榮華富貴,厭棄仕宦的心情。"

  「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未解兒女私情的孩童眨一下眼,黑漆光亮的眼珠靈活地一轉,"盧氏死,納蘭如此傷心難過,連官都不想當。但我娘死,我爹怎麼還繼續當官呢?而且從來都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娘。"幾乎被問得啞然,她輕輕撫摸抬首仰視自己的天真臉孔。

  「因為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納蘭難過就不想當官,你難過的時候就會哭,我難過的時候就不喜歡說話,而你爹難過的時候也許大家都沒法看出來。他不在你面前提你娘,就是怕惹你難過,也怕讓自己難過。"

  「真是這樣嗎?經先生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爹其實一直都很難過。因為就算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但高興時都會笑,我爹從來不笑。"不經意蹙起眉的模樣竟有七分酷似謝君恩,雲顏一念之間還以為看見了幻影。

  謝君恩眉宇間的愁她也知道,那份竭力抑制的憂悒分明正是納蘭詞字間透出的無盡傷感。而立之年就當上正四品的左副都御使,娶格格為妻,有皇親國戚的背景,仕途一帆風順,有足以使朝中許多官員羨慕的境遇,卻獨獨不見他展露笑意。

  「先生……先生……"謝盈搖搖兀自沉浸在思緒中的人。

  「啊,什麼事?」

  「我也姓謝,將來能不能成為像謝娘一樣的才女?等我死後,也會有納蘭那樣的才子把他的妻子比作我吧。"一怔,無法掩飾的笑聲溢出雲顏的朱唇,她這個學生的心思竟比自己兒時更古怪。

  「這就看你如何努力了,如果像現在每天就只惦記著放紙鳶的話,絕對成不了另一個謝娘。"

  「當才女很難嗎?」想到不能隨心地玩耍,另一人還沒開始就已經洩氣。

  「要天分,也要不斷地努力。""先生知道很多東西,先生算不算才女?」

  「當然算不上,如果我是才女就不會在這裡教例唸書,早就蓋座茅廬,在門前掛塊匾,然後不食人剛煙火地窩個十幾年,寫個幾本子詩詞集。"圓睜雙目,信以為真的女孩裝作老成地歎口氣。

  「先生,我還是不當才女了,聽上去才女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當的。我就想在有風的時候放紙鳶,無聊的時候背背詞,有空的時候逗啞兒玩,還有最好能每天都看到樂呵呵的爹。"聽似很簡單的心願,然天底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如此瀟灑度日?越成長,人就越發不由自主,與其說不願聽天由命,倒不如講是因受到太多貪求的慾望及經歷過的悔恨束縛。

  「小妮子,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想,大家早就餓死了。"爽朗的女聲介入談話的師徒,不等看清說話者,謝盈飛奔出水榭,撲進來者的香懷。

  「姨娘,您怎麼今天才來?有沒有幫我帶什麼好玩的東西?」

  「你就想著玩,我倒要問你有沒有跟你家雲先生好好唸書?」愛憐地捏捏外甥女小巧挺直的俏鼻,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頤貞格格仍最疼愛逝世姐姐的女兒。

  「有啊,我們念了很多納蘭性德的詞。剛剛我還背了首,您聽好……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怎麼樣?盈兒沒騙你吧?」揚起下巴的驕傲與自信令所有人不禁微笑。

  「你就只記得你的姨娘,眼裡沒有我這五舅了?」說話者端正的五官因舉止神態表現出的散漫而略顯輕浮。月白的錦袍外罩一件銀絲滾邊的玫瑰紫馬褂,掛於馬褂上的金銀牌又垂掛著耳挖子、鑷子、牙籤,以及戟、槍之類古代兵器樣式的數十件小東西,一副盛世貴族公子的打扮。

  「爹要我別和五舅親近,說五舅性喜留戀煙花之地,身上不乾淨。"向被其話語怔住的長輩扮個鬼臉,謝盈跳下頤貞格格的懷抱,乖巧地立在雲顏身側。

  童言無忌,其餘年長的三人都莞爾一笑。

  「給格格、五貝子請安。""你是越來越見外了,連同我們都要請安。"並不樂見閨中好友的彬彬有禮,頤貞笑嘲。

  「應該的,畢竟你是格格。"雲顏一笑置之,看向旁邊欲言又止的貴公子,"許久未見,五貝子可好?」

  「好……"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五貝子頤祥一反平日在眾女子面前的風流倜儻,有些愣愣的。

  見不得兄長的醜樣,已作他人婦的頤貞依舊不改少女時的魯莽。抿嘴一笑,她拉起不解狀況的謝盈抬步就走。

  「走,盈兒,你陪姨娘去挑些玉器、胭脂。""唉?可是先生和五舅怎麼辦?」頻頻回顧,小孩子永遠不懂成人間不用語言就可意會的世故。

  「他們有事要說,我們走我們的,隨他們去。"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一路都能聽到頤貞格格的大嗓門,目送一大一小遠去的兩人難堪地互望一眼。

  「頤貞的脾氣,唉……"頤祥先歎一聲,為自己妹妹的多言多語,並偷偷觀察雲顏的神情。

  「嗯,還是和以前一樣風風火火,直爽得很。"未顯一絲不悅,她自然地走上前,"不過,您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噢?哪裡不一樣了?」他露出興味的笑容,一直他都喜歡和她說話,和她親近。

  「或多或少,減了往昔的年少輕狂。""怎麼說?」"若是以前,謝小姐照方纔那樣說您,您絕對會辯解一番,說什麼'人不風流妄少年'的酸話。"

  「的確是,老嘍。"發出爽朗的笑聲,即使被調侃了,他也沒有一絲不高興。

  「怕咱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現在已經很少聽到您同八大胡同裡某位姑娘的風雅趣事了。"畢竟是舊識,不用避諱,兩人沿湖岸漫步。

  「已經錯了很多事,總不能永遠錯下去。"頤祥感慨地歎一句,一雙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視過去的紅顏知己之一。

  瞭解他話語裡隱隱的試探,她曖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賞花,避開他的視線。雪白的夾竹桃花襯著深得幾近墨色的葉子,竟有一股說不過來的刺目濃艷。熱烈的日光下,此時非彼時的時空差異令她的心落得一陣空虛。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樓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慇勤、雙宿鴛鴦……"知她喜歡納蘭的詞,他吟兩句,可又因她頗有惱意的瞪視住口。

  這首《一從花》是納蘭詠並蒂蓮寫的詞,頤祥對著此刻的夾竹桃吟後半闕的深意就在於試探她對他的態度。他可以不忘過去的情,但這種輕佻的方法著實叫人無法接受。就算他們倆曾有過以知己相稱的歡笑時光,卻萬萬提不上所謂的雙宿鴛鴦、並蒂蓮、桃根桃葉之類用於形容夫妻情深的比擬。

  「五貝子今天是怎麼了?'……一種情深,十分心苦……'的詞都念了出來。"她冷笑。

  「有軟語,今何在?感歎罷了。"惹她不快,他只有隨意搪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多情不專,懦弱、膽怯、狡猾同過去那個花名遍京城的"頤五公子"無一絲一厘的變化。她不屑地一笑,伸出玉手似要摘花,然憑空一頓後,修長的指尖只是輕輕劃過柔嫩的花瓣。

  「尊夫人可好?」語中分明帶刺,可也只有忍了,堂堂的貝子只有唯唯諾諾地道聲"還好"。"還是沒有變。"她苛責地直視他保養得當的臉龐。

  「什麼?」他惶恐,進宮見皇上也未必如此。

  不作正面回答,她搖搖頭。

  「要不是您遵從父命娶了吉格格,說不定我就對您動心了。""雲顏……"一激動,他欲握住她的柔荑,卻被她躲開。

  「差一點,只是差一點。"她平靜地強調道,"五貝子畢竟有著普通王孫公子不具有的體貼和溫柔,可惜……""可惜什麼?」他焦急地催問。

  「可惜終究是個流連榮華富貴的膽小薄情郎。"如挨了一個耳光,他羞紅了臉,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滿漢之分,說什麼貧富有別,又說什麼身份懸殊……紅樓春宵之夜您沒提過這些一個字吧?後來要娶吉格格,覺得原先那些青樓中的紅顏皆為束縛就學了我爹的口頭禪。怎麼?貝勒府終於待不住了,又欲回首覓芳蹤?只是您那風華冠絕一時的艷紅姑娘已經死了兩年,怕是再也沒有哪位女子及得上她的情癡啦。"

  「何必?都是過去的事了。"端正的臉上升起幾欲拔腿就逃的困窘,早知會遭到此等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他斷然不會再打她的主意。

  「君恩薄如紙。"她斜睨他,柳葉眉挑起,怒意鮮明。

  「我……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還要麻煩雲先生捎個口信給舍妹,告訴她我先回府了。"完全為她懍然的氣勢所壓倒,撈不到任何好處的人惟有倉皇逃之。

  「不送。"冷如冰霜,等五貝子頤祥的身影消失,雲顏心頭仍大大不快。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叫讓這些視有情女子為玩物的王孫公子們出出醜!滿漢並無分別,貧富不是借口,身份更非差距,都是世間負心人隨口編的假道德……

  被自己無意間的憤恨嚇一跳,雲顏又兀自苦笑。

  已不是年輕氣盛的當年,如何又要為這原就不公平的人情世故憤憤不平?然,只因身為女子就該被無情地玩弄而不能有怨言嗎?如果是,她情願一生都不嫁,情願日日酌酒數黃花。

  君恩薄如紙!

  離去的謝君恩的沉默模樣無預兆地閃過雲顏的腦海,她開始想那個整日間不笑的左副都御使是怎樣的男子。翻來覆去地推敲,她只能肯定,謝君恩和頤祥絕不是一丘之貉。可是離家數日的他此時在何地,做什麼呢?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自己是怎樣的人?謝君恩默默輕搖手中的酒杯,濺出的酒滴於手腕上猶無知覺。無從揣測他的心思,陪同的七品知縣笑得一額頭的冷汗。

  「大人選-路想必辛苦了,您看,不如在下官的府中多竭息幾日。"不多言,他抬眼看官卑位低的人,早知會被識破身份;他就改道而行了。不知道都察院裡誰走漏了風聲,把他的行蹤透露給了部分官員,導致他這一路除了美酒佳餚外一無所獲。

  「不知下官今日讓人備的酒菜是否合大人胃口?下官聽人說大人是江南人士,特請了位蘇州名廚。"見上位者一直不接話,知縣越加慇勤。

  他點下頭,頗覺敗興,因極其厭惡於飯桌上說話談事。

  「大人請慢用,下官尚有公務未完,先行告退。"知縣善於察言觀色,知其不悅,識相地閉口。揮揮手,他遣退左右侍奉的婢女,一同走出謝君恩下榻的客棧。

  自己也就只是這樣的人,拿君王、國家的奉祿,卻又享受著貪官小吏的供奉,胸無大志,惟有在險惡的官場中沉浮。

  啐口酒,原該是江南名酒的女兒紅一入口全成了難以下嚥的苦藥。實在想……脫離此浮躁又虛空的塵世,脫離掉一出生便注定的所有不幸……

  雕花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跨進一對三寸金蓮,穿一雙繡有牡丹的薔薇色弓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往上看去,一身朱衣,袖邊鑲白緞闊干,襯得女子的肌膚越發白嫩。媚意流轉的杏核眼,不點而朱的櫻桃嘴,彎彎的月眉,標緻的美人臉。行如拂柳的優雅姿態及恰到好處的動人笑臉,足以打動大多數男人的心。

  「給大人請安。"鶯鶯軟語,盈盈一拜自有一番嬌媚的味道,酥人心骨。

  謝君恩自是一陣錯愕,實難料到突降而至的艷福。但在官場歷練多年,他隨之便想到了緣由。

  「知縣讓你來的?」"不,是艷紅我仰慕大人,特請知縣大人成全小女子。"唇紅齒白,吳儂軟語,自稱艷紅的女子執壺斟酒,有暗香盈袖。

  仰慕他?他有什麼可值得仰慕的?這女子……不愧出自煙花之地,擅言辭。他心裡暗暗冷笑,以手掌蓋住酒杯。

  「在下不勝酒力,今晚已經喝得多了,姑娘請回。"不解風情!就算不滿,風塵中打滾的艷紅繼續媚笑,不在乎他的拒絕。

  「大人難道不肯稍稍垂憐小女子一點嗎?」不想多有糾纏,他起身出屋,反將另一人留在屋內。不甘就此罷休,艷紅提起裙擺追出去。

  屋外近黃昏,景物皆籠上一層薄薄的暗色淡暈,新月爬上柳梢。知道初次相見的女子緊隨其後,謝君恩頗覺困擾地歎口氣。

  「姑娘何苦相逼?」終於和她說話了,她鬆一口氣,手指絞著絲帕,作出委屈狀。

  「賤婢命苦,只是想陪大人說會兒話兒也不行嗎?」憂憂怨怨的歎息,使暮色中的花草皆不住地顫抖,卻打不動某人的心。他以靜默得可怕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如審貪官時的苛刻。

  「為什麼一定要是我?我和姑娘素不相識。姑娘只是知縣大人請來討好我的一煙花女子,我也不過是區區的芝麻官,何來仰慕之說?」啞口無言的女子以帕巾擦拭額頭上沁出的細汗,不知該不該放棄,再三猶豫後又心生新的計策。

  「我知道不是大人的官小,而是我的出身——煙花女子。但這不由我選擇,爹娘雙亡,無依無靠的我被表舅賣到妓院,這能怨我嗎?大人……"沒有落淚,然話語中的辛酸更勝哭泣叫人揪心。謝君恩僵硬的臉部線條終於有所柔和,他略微詫異地重新審視這個如花般的女子。

  「……我是別有目的才接近大人的,知縣要我討大人的歡心。我之所以答應前來,就是想借大人的力量脫離現在的困境。靠皮肉之相吃飯,豈會長久?不瞞大人說,我早想從良,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歎息,可那下抿的唇線,皺起的柳眉都在歎息。

  「前些年我正紅,攢了銀兩準備贖身用,媽媽也答應放我從良。但……大人在京中當官,可認識一位姓賈名祥的公子嗎?」不明她為何轉移話題,他搖搖頭。

  「是嗎?」講述自己身世的女子淒涼地笑笑,自語道,"他……果然是騙我的……"謝君恩看著眼前人的一顰一笑,費解之餘只能站著不動。

  「大人……"女子一矮身,雙膝跪地,"求大人帶我去京城,就算大人嫌棄我出身不好,再把我賣給京城的妓院也是好的。"

  「姑娘這是為何?」他大大吃驚。

  「我要上京找人。""找那位賈祥公子?」

  「不錯。為了找這個負心人,就算要我永生永世淪落風塵我也不悔。"不用再加以詢問,他便能猜到其中隱情,可還是任她繼續訴說。

  「原本我去年就攢足了銀兩,準備為自己贖身,然後做點小生意餬口,可是萬沒想到去年元宵竟讓我遇到那個負心郎。他自稱是江南富賈的公子,上京趕考路過此地。我見他出手闊綽又懂書畫,便相信了。他在我院裡一待就是數月,平日間對我百依百順,又說不計我出身,只等考個功名博得家中二老高興時就提迎娶我的事情。當時我已被他哄得沒有了主意,只當自己遇到了良人。不想時日無多,他說要赴秋試,無奈盤纏用盡,家人又遠在千里之外救不了急。無計可施之下,便問我可否借他點銀子做趕考之用。當日我對他不再有疑,二話不說便將自己這些年的賣笑錢全部貼給了他。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音訊。直到我托人到江南依他所說的地方找賈家,才知他所言全為謊話,江南根本就沒有做絲綢生意的賈家。"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女子所說的遭遇只是尋常事罷了。可是……

  「大人,救救小女子吧。現如今,若大人不肯帶我離開此地,知縣便要強逼我做他的第十四個妾室。大人不知道,知縣先前的妾室不是被其逼瘋就是投湖自盡的……"說到傷心恐懼之處,艷紅潸然淚下。

  被遺棄的風塵女子,且被騙走半生積蓄,花顏欲凋零之際又逢惡官相逼。無論他是否相信女子漏洞百出的悲慘際遇,但毫無疑問地他靜止已久的心弦已經有點被觸動。

  「如果在京城找到那個負心郎,你又意欲側為?」他問她。

  「意欲何為?」女子茫然自問,輕搖頭。

  怕是什麼都做不了,愛、恨、情、怨……只待見了面,其餘的此時全然預想不到。他能理解她們期盼的苦澀、空等的悲哀,更理解欲恨還愛的嗔怨。歎的是,身為男子的他們只會一再辜負苦等的癡情女子。

  伸手扶起久跪於地的人,他既不說出自己的剛情,也沒有一絲憐憫。

  「我可以幫你贖身,帶你回府收留你,但你能吃得了苦嗎?」"艷紅不怕苦。"

  「我府裡的管家正缺個幫手,你就跟我回府吧。知縣那裡,由我出面說情。"

  「謝謝大人,艷紅給大人磕頭了。"感激涕零地磕了三個頭,她才起身拍掉沾在衣裙上的塵土。

  抬首,如勾的月亮已攀到蒼穹正中央。心境之悲涼……他想起雲顏溫情的側影,他眉宇間的愁啊……只有她說要用她釀的酒化解!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3:26

  4

  客棧的廚房才升火,微服的知縣便已侍立於門外。店小二請了安後,邊打掃邊用眼角餘光朝店外瞟了幾眼。

  「小二,結賬。"有早行的客人吆喝。

  「是,爺,一共十二兩銀子。"小二點頭哈腰賠著笑,然此時早就候著的知縣大人做出與其一樣的表情動作。

  「謝大人,下官特為您餞行。"越過方才大叫著結賬的李青,左副都御使跨出店門檻。

  「正要謝知縣大人的盛情款待。"

  「哪裡,下官還要仰仗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終於說出真正的目的,謝君恩暗暗歎口氣,他自己都前途渺茫。不多言,他接過客棧小廝遞至的韁繩。

  「大人,艷紅您就帶回京吧。"知縣指了指一旁兩名轎大等候著的一頂單人小轎,"這兩名轎夫的錢下官已經付清,卑職恭送大人。"

  「這兩日麻煩知縣大人,知縣大人不用遠送,在此別過。"他翻身上馬,也不看轎子內的女子。

  知縣識趣,揮揮手,兩名轎夫立刻會意起轎。轎過知縣身前,簾子微掀,露出半張描繪精緻的美人臉。知縣看一眼馬背上挺拔的背影,湊上耳朵。

  「此次真要多謝知縣大人成全。"

  「怎敢,只盼艷紅姑娘飛上枝頭成風凰,別忘替下官多多美言才是。"簾子落下,轎過。知縣目送兩騎一轎愈行愈遠,便也打道回府。棋子已經走到這一步,不過是小卒,但以後的事太難料,他只盼小卒也能立大功。官場就這樣,步步為營,最後才能獲得滿盤的勝局。

  天邊的朝霞映著雲彩,蒼穹一時變得瑰麗莫名,那浩然的廣闊氣度遠不是區區一介俗人可傚法的。行路者像是被感動了,抬抬首,歎一聲。

  「老爺,怎麼一大清早就趕路呢?咱們又不急劊回京。"李青納悶地問主子。

  「你想讓全縣城的人都知道知縣送了我一個艷妓嗎?」

  「呃……"語塞,得到回答的人撓撓頭又道,"奴才跟著老爺東奔西跑這麼些年,老爺一向不近女色,此次怎麼……"縮縮脖子,在主子幾許嚴厲的目光中噤聲。主人家的事不由底下的奴才多言,他家當管家的老爺子一直這麼說。繞是他性喜多話,此時也懂規矩。

  見李青不再吭聲,謝君恩得以解脫地吁一口氣。侍從心裡的疑問,他一個都回答不上來,也不想回答。

  「老爺……"半晌,悶不住的李青又開口。

  「嗯?」"那個照我們這個走法,什麼時候才能到京啊?」由於顧慮到轎夫走得再快也追不上他們的良駒,歸心似箭的主僕根本無法揮鞭。

  「到了前面的小鎮就辭了後頭兩名轎夫,雇輛車給艷紅。"

  「小的知道。"振了振精神,李青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後面的軟轎,突得轎子的布簾掀開一條縫,一對含怨帶羞的美目流轉間將視線落在謝君恩身上。然她很快就發覺李青無禮的探視,怒瞪一眼無知的侍從後,落下布簾。

  一路歸途,兀自陷入自己內心世界的謝君恩絲毫未發覺侍從與艷紅兩人間非善意的、"眉來眼去"。就算艷紅一再試圖與他搭話拉近兩人間的關係,然皆是枉然。不解風月,不懂情趣,謝君恩的沉默與木訥可使天下所有的美女嬌娘含恨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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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輕脆的嗓音似夏夜拂過湖面的涼風,久久飄蕩著舒適的感覺。

  朗朗的星月下,師徒倆躺於水榭的紅漆長凳上。夜觀繁星,原有幾絲傷感的詞現被謝盈背來倒成了另一種風味,果然少年不識愁滋味。

  「先生,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呢?他離府十一日,我都背了十一首納蘭詞了。"掰著手指頭,女孩悶悶地問。

  十一首納蘭詞啊……雲顏苦笑,伸手摸摸可愛學生的小腦袋。

  「應該快了吧,你天天盼,時間當然過得特別慢。"

  「可是人家想爹嘛,先生不想我爹嗎?」這叫她怎麼回答?她啼笑皆非,想了想後才道:"要是我小時候我爹離開這麼久,我自然也是想的。"

  「為什麼是小時候?」還處在問個不完的年紀,謝盈緊迫不放。

  「因為女孩子長大了總要嫁人,嫁了人就不能天天看到爹娘。自然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天想著爹娘,到時候牽掛的就只能是夫君和兒女。"

  「那我爹豈不很可憐?我娘已經去世了,如果將來連我都不再想他的話,他怎麼辦呢?」"所以你要常常記得他,回來看他。"

  「先生,為什麼那些大文豪們寫的詩詞都喜歡把月亮和別離放在一起呢?我想我爹的時候,就從來想不到月亮,也不會因為看到月亮想到爹。"月亮和別離……應該沒什麼關係,只是心境的問題罷了。她望天空中一輪上弦月,輕輕擁住天真的謝盈。

  「月亮有時圓、有時缺,就好像人有時高興、有時難過。另外,詩人詞人們比較多愁善感,一到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常會備覺孤單,從而為同自己親近的人別離而難過。"

  「我懂的。"頗有慧根的孩童急忙說道,"是不是蘇東坡寫過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還有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讚許地拍拍她的小腦瓜,雲顏起身,換了燃盡的盤香。

  「我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雙手撐著兩頰,趴在長凳上的人搖晃著兩條小腿。

  「鬼靈精怪的,想問什麼?」吹了火,她合上黑瓷鳳頭狀的香爐蓋。

  「姨娘說五舅想娶先生當妾室,先生什麼時候進頤貝勒府?」竟然對仍不解兒女私事的謝盈說這些毫無根據的話,那個頤貞格格這些年依舊是無甚長進。然而面對充滿好奇的學生,無奈歸無奈,她惟有回答。

  「盈盈,先生教你的詩詞你可以忘記,先生的臉你可以忘記,但有句話你決不能忘。"難得的嚴肅神情讓調皮的人不由得認真起來。

  「無論別人和你說什麼,十分你只能信五分,剩下的五分要自己判斷才行。照你看,我會進你五舅的門當妾室嗎?」搖了搖頭,謝盈坐正身體。

  「不會,以前奶娘和丫環告訴過我,當人小妾的都是苦命人,不但被人瞧不起,還會被正室夫人欺侮。五舅媽的脾氣可壞著呢,今年拜年的時候,我看她叫看門的護衛把一個侍女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頓,皮開肉綻的。"

  「對了,所以以後你姨娘若再要你為你五舅在我這裡探口風,你就告訴她,我準備一生不嫁。"

  「一生不嫁?可是先生……啊嚏……"打個噴嚏,揉一下鼻子,爛漫的嬌俏模樣。

  「看吧,要你披件單衣,你不聽。回屋早些睡吧,再過幾天就到十五了,有廟會,到時我帶你一起出府湊熱鬧。"

  「太好了!」雙手一撐,跳下紅木長凳,知道能出去痛快地玩一場的謝盈拍手歡叫著在九曲橋上跑了起來。跟著的啞兒和另兩名丫環小跑著追隨其後,獨留雲顏一人於水榭內。

  空落落的,心裡的滋味……真的可以一生不嫁嗎?此生情歸何處?都無所謂,因為不願將就的個性使然。冥冥中天注定,她不強求。

  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人喉,燙心。湖水映月,獨照她形單影隻。年少的荒唐啊……她和頤祥等一千王孫公子間的往事。合上眼瞼,蹙起眉,其實她終究是放不開心裡強要忘懷的傷感。

  數十年前的納蘭性德僅僅只有一個,愁滿緒、怨情癡、歎人世、擅文墨的滿清貴族公子的納蘭性德,啊……兒時的憧憬,少時的輕狂,在歷經萬般失望中才深深明白一切都只是自己少女閨閣時的無知夢幻。納蘭就是納蘭,絕不是舊時、現今或者以後的貴族公子可替代,更不是自己能夠隨意找一個幻影替代的。

  風過,水中月影搖晃,醉眼蠓隴中依稀可見當年那個穿綺羅,臨湖而立半抱琵琶吟唱春江花月夜的絕艷風華女子。

  「雲先生也喜歡頤祥貝子嗎?」"艷紅姑娘為何如此問?」戴氈帽、著長袍、穿馬褂,男裝模樣的她微笑著反問。

  「如果雲先生有心,賤妾甘願退讓。"美人就是美人,只是遞酒杯這一微不足道的動作在眾生眼中卻也有萬種風情。

  「哦,怎麼說?」"雲先生處處都勝艷紅一籌,廚藝、酒藝、才情、胸襟……清白的家世……"說到最後只餘落落寡歡和辛酸。

  「這些都重要嗎?艷紅姑娘的琴藝名聞京城,一笑傾城的風華絕代,又通曉詩詞歌賦……如果我是男兒身,定願將榮華富貴付諸煙雲,攜你纖手笑看天下風起雲湧。"

  「琴藝、詩詞歌賦都是假,惟有我這具受了污的賣笑皮囊才是真。紅顏易老,又能留得住郎心幾許?」

  「何必呢?五貝子對您可算是死心塌地了,和他相識一場,我不曾見他為哪位姑娘像為您如此勞心費神。縱使他留戀花叢,可除了您,他可未曾為別的姑娘贖身添置房屋來個金屋藏嬌。您不用擔心我同五貝子之間有什麼,一直以來我們有的也只是聊聊天的知己情分。"她飲了她遞的酒,酒香醉人,是送艷紅的自釀香雪酒。琥珀的酒液,芬芳幽香,人口苦甜……眼前佳人正如此酒。

  「也只有雲先生這樣大胸襟的女子會為我這區區的風塵女子釀酒送書,不管以後艷紅際遇如伺,都記得先生今天的這份情。"一杯飲盡,她知艷紅飲盡的並非她贈的美酒,而是其叫人感情心酸的賣笑身世。

  「放心吧,五貝子不會負你的。"她輕聲安慰。

  「即使負了我,我又當如何?」苦笑,連飲數杯的人搖搖欲墜,"今天先生在,我請先生做我此生的見證。都說妓女無義,戲子無情。如有一天五貝子負我,我卻絕不負他,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現在想來,當年艷紅的歷練眼光更勝於她啊,也許風塵中打滾的女子本就慣然於人世的虛情假意……不,不應該因這種不公平的慣然就該被白白玩弄!艷紅的剛強遠烈於當時當夜的那杯香雪酒!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繁華的京城,舊夢如煙。當轎中美人以纖纖玉指撩開簾子的一剎那,謝君恩恍然。對方既不是兒時江南夢中依稀的倩影,也不是自己深感愧疚去世的妻,他竟陷於無能為力的過往而無法自拔。如今帶艷紅回京城又能彌補誰呢?

  「老爺,今天有廟會,我們去湊湊熱鬧吧?」一進城門就見街上人擠人,玩性十足的李青央求。

  「等先回了府再說。"歸心似箭,他想看到府中那一大一小的笑顏。

  「啊?」哀呼一聲,"老爺,艷紅姑娘是第一次到京城,帶她看看也是應該的。另外,您出來這麼些日子,兩手空空地回去,好嗎?好歹買些東西送小姐,讓她高興高興。"這個大嗓門!謝君恩瞄了眼落下簾子的軟轎,歎口氣,清楚轎內的人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

  「京城哪家鋪子有賣酒麴的,你帶路,再給盈盈買些糕點、綢緞。然後我回府,你陪艷紅隨處看看。"

  「是。"李青嬉笑著答應,"可是老爺,你為什麼要買酒麴啊?咱們府裡有的是好酒,不用酒麴釀酒的。"沒必要回答,他沉默地看隨從一眼,後者識趣地換個話題。

  「老爺,過兩條街有一家不錯的酒坊,那兒應該有賣酒麴的。"酒麴……他只能想到買這種東西送她,可是又為什麼非要送她東西呢?也許僅僅是因為此刻又想到了她說她會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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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這是您要的兩壇福建連江元紅酒,請走好。""飄香酒坊"的燙金匾額下老闆娘忙得不亦樂乎,"錢老闆,您今天要多少紹興越紅酒?我待會兒讓人送到您的飯莊。"

  「二十壇,您這兒的酒凡是嘗過的人都說好。錢我先付給您,待會兒可別忘了送酒。""您放心,今天一准送到。"

  「酒娘,我要的酒麴您幫我留了嗎?」清清亮亮的嗓音,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女子手牽身高過其腰的孩童微笑著緩步而至。

  「雲先生,您好久沒來了,都幫您留著呢,快裡面坐。"老闆娘連忙笑迎,為來人清理出一張空桌。

  「是嗎?最近生意好像很不錯。"雲顏也不客氣,拉著謝盈入座。

  「托您的福,生意越來越好了。"名喚酒娘的半老徐娘笑得合不攏嘴,"雲先生,您身邊的這個女娃長得可真標緻,是哪家跟您學念詩的小姐?」

  「謝家的。"無需說得太清楚,她含糊道。

  「先生,這就是您說的釀酒的地方嗎?」謝盈好奇地東張西望。

  「不是的,這只是賣酒的地方。像這樣大的酒坊,每日要賣上百罈酒,需要釀酒的地方和酒窯大著呢。等今天我拿了酒麴回府,我們就釀個兩罈好酒,等過年時你就能嘗到自己釀的酒了。"

  「嘿嘿嘿……"小鬼高興地乾笑幾聲,"到時候我一定把爹灌醉。""你啊,總是亂淘氣。"

  「先生不喜歡嗎?」被問到要點,她笑笑,捏捏可愛學生的小臉。

  「給,這是您要的酒麴。"取物的老闆娘回轉,"對了,要不要試試看我新釀的福建龍巖沉缸酒?是去年花好些銀子托人買的秘方。"

  「好啊,如果好的話,我也要試著釀幾壇。""謝小姐也要來點嗎?」看謝盈長得眉眼清秀,初見面酒娘便頗歡喜。

  「先生,可以嗎?」可憐兮兮的語氣。

  「少些吧。"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寵謝盈,她暗暗歎口氣。轉眼間,酒娘端了一壺酒和兩隻酒杯出來。明明滿屋皆是酒香,然雲顏仍聞到了陌生卻醉人的另一種香韻。

  福建龍巖的沉缸酒,因在釀製的過程中,必須讓酒醅三沉三浮,最後沉人缸底而得名。具有不加甜而甘甜,不著色而艷紅,不調而芬芳三大特色,酒液呈清亮的琥珀色,甘甜醇厚。

  如初春時屋簷下曬太陽的貓,回想著曾經人口的甘甜香醇,她舒適地瞇起眼。

  「甜的。"小心翼翼啐一口後,對酒無所瞭解的女孩又驚又喜。

  雲顏也輕啐一口,卻不急於人喉,讓酒液在舌尖舌根徘徊一陣。酒過柔腸,她睜開眼看向等其說話的酒娘。

  「人口稍稍過甜了些,不過酒色和香味非常不錯。醇度稍差些,也許是新釀的時候還不夠的關係。"'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看來還要再試試。我照樣寫了一張秘方給您,老規矩,要是試釀得好我分紅利給您。"

  「嗯。"她收好薄薄的紙張,眼快地制止再欲喝一杯的謝盈,"再喝,就等著我背你回府,也不用逛廟會了。"

  「噢。"兩頰已泛出淺淺紅暈的人顯然不勝酒力。

  「謝您的酒麴,我們還要逛廟會,過陣子我再來。"同酒娘話別的人正欲攜謝盈離開,耳畔卻傳來熟悉的嗓音。

  「喂,我們家老爺要買酒麴,把最好的酒麴拿出來。"李青衝著店裡大喊。

  「咦?李青!」謝盈隨之大喊。

  「小姐?雲先生?怎麼是你們?」看清準備出店門的兩人,李青吃驚不小。

  「爹!」見到久未歸家的父親,謝盈撲進同樣陷入驚詫的謝君恩的懷裡。

  「謝大人……"過於突然,雲顏一時無言。

  「雲先生,是帶小女來買酒麴的嗎?」這次反倒是不慣找話題的他先說了話,兩人默默相望,她不由地莞爾一笑。

  「陪盈兒逛廟會,順道來拿酒麴。剛才聽李青所說,大人似乎也想買酒麴。"

  「啊……"他有一絲的慌亂,正當不知如何解釋時,身後的轎簾一掀,走出一名令酒客們目光駐留不散的艷麗女子。

  「大人,不知賤妾可否有幸認識令千金同這位小姐呢?」重聚的歡快氣氛頃刻消散,從衣著打扮、言談舉止猜到艷紅身份的雲顏倒是不著痕跡地朝難堪的謝君恩及打量其的艷紅分別笑了笑。

  不該隨意猜測的,然她還是想到了某些王孫公子、官僚老爺們金屋藏嬌或娶小妾的所謂風流韻事……心,不知所謂地抽痛起來,酒香去盡皆剩無名的苦澀!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4:10

  5

  「顏兒,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了?」雲易鐸鎖眉,試圖能有一次勸服倔強的女兒,"錢公子人品才華都不錯,正巧又是私塾的先生,你嫁過去一樣能教學生,不同於尋常人家的柴米婦人。"眼瞼微垂,她堅持不點頭。

  「唉……"長得幾乎可以叫人掉眼淚的歎息,"爹已經老嘍,你也老大不小了,是過二十的老姑娘了。虧得念過幾年書,又教了一兩年格格小姐們讀詩,現在還有好人家要。若再等個一兩年,等你想要嫁人時恐怕也沒有哪個好人家肯要了。

  她笑笑,無所謂的輕鬆模樣。

  「你……爹也是為你好啊,錢公子你也見過,還說他人不錯。"難為天下父母心,為了女兒的親事雲易鐸嘴唇已經磨破了幾層皮。

  「嗯,可未必我得為這個嫁他。"她悠然地為自己斟一杯清酒,聞一聞酒香。

  「顏兒!」吹鬍子瞪眼皆枉然,老爺子擺出一張愁苦的風霜老臉,"你爹我活不了多少年,我求你讓我安心地閉眼走。"笑不出來了,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直是老父親心裡的疙瘩,她飲盡杯中酒。

  「前些年,我擔心你年紀輕又自視多念了幾本書才高氣傲,容易上那些王孫公子的當,進王候門當小妾,所以一直竭力阻止你同那些貝勒貝子們親近。誰知你倒是乾脆來個'帶髮修行',竟然不想嫁人。現在回過頭想想,也許當初答應了貝子們的提親也是好的,嫁人朱門當妾總比嫁不出去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無效,老八股的先生不得已擱下狠話。雲顏不動氣,頗感寂寥地笑笑,連著飲了三杯從謝府取回家的山東即墨老酒,起身。

  「沒想到爹如今竟然說出這話,女兒不孝,怕是到時真的要讓您口眼不閉地走了。"

  「你……不孝啊……"氣得全身發抖,他指指桌上的杯盤,"哪家女子像你這樣?除了吟詩就只會把杯斟酒!」

  「女兒的惡名近鄰皆知,爹不用整天掛於嘴邊。"她手中的酒杯與硬木桌面碰撞出聲。

  「出去!一回來就氣我,以後不要你給我送什麼好酒,也不用你煮什麼好菜!」雙臂一抬,一桌的酒菜全散於地,紅綠混雜,杯盤狼藉。而翻桌面的老者,一個站不穩跌坐在圓凳上喘氣。

  雙眉打成結,知道任何言語在此時都只是火上澆油,雲顏看了生氣的雲易鐸一眼,揮揮衣袖,走出自家的院門。

  月光清亮,蟲鳴鳥寂,還有門扉掩合時的"吱呀"聲,皆勾起她淡淡的愁緒與滿肚子的失意。

  不想嫁人有錯嗎?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僅僅與對方幾個照面就能決定?而且嫁人真的適合她這樣不受拘束的個性嗎?誠如他爹所言,她只會吟幾首詩、教幾年書、釀幾罈酒、燒幾碟小菜,光憑這些是當不成一位賢妻良母的。比如此刻,夜深人靜,會有哪家姑娘媳婦像她這樣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青石磚道上?

  夜間的晚風拂過袖底,全成空,了然一身的寂寞呵……她抬眼正視自己前方無盡的暗色之路,萬萬料不到弄堂轉角處某個人就在月華寵罩中。

  他不說話,遠遠地站著凝視著她,仿若等了很久。

  「謝大人……您怎麼……會在這兒……這個時候?」分明是自己開口說話的聲音,聽來卻不真實得像夢。

  「盈兒說你回家看看,護衛和丫環一個都沒帶,我見時候不早有些擔心。"沉沉的嗓音,給人以堅定的安心感。

  雲顏心微動,與他那雙漆黑深沉的星眸相望,隨即不自在地扭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環視四周,確定一切不是夢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煩心了,其實隨便吩咐哪個侍從捎個口信便可,您不必親自走一趟。"兩人並肩沿街朝謝府的方向走,她輕聲細語,恐驚了銀華月夜的靜謐。

  沒有立時回答,片刻後謝君恩才平淡地道:"昨日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單獨說話。先生還記得我離府之前,你我之間所立的約定嗎?」不經意地笑著,她看他。

  「我以為大人不是貪杯之人,原也只是個小約定,大人公務繁忙忘記了理當是平常事。"

  「約定即約定。"鐵錚錚不容絲毫餘地的語氣,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說得是,您看今晚月色不錯,不如我就趁此機會還了早些欠的酒債。""悉聽尊便。""大人,小女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有關此次我帶回府的艷紅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艷紅一進府,府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議論。最令人頭疼的是謝盈,晚間摟著他的脖子便胡言亂語。一個勁地追問他帶艷紅回府,是否是因想娶艷紅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帶一名風塵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先生怎看出她是風塵女子?」他的表露稍稍驚異。

  「眼角的滄桑,眼中游移不定的風情,一抬足一舉手時無意流露的媚意,言談之中的輕浮……不瞞大人,我年少輕狂時曾女扮男裝跟隨一班紈褲子弟進過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見即知。"不得不再次細細打量眼中做出驚世駭俗之事的女子,謝君恩心裡五味雜陳。,"大人還敢將令千金托於我門下嗎?」她挑釁似的問一句。

  「啊,只要你不帶她進八大胡同。"抿緊的唇,認真的眼神,絲毫聽不出半點玩笑的意味。

  「大人準備如何安置艷紅呢?」"府裡缺個管事的女人,讓她當李管家的下手未嘗不可。""原來如此。"她唇角含笑,語意不明。

  同望明月當空,兩人各懷心思,古街漫長,結伴同行也不過半個時辰。奇特的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走謝府的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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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進廚房做兩個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貪雲先生水酒一杯,沒想到會如此麻煩先生。"他惟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後不必多禮稱我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於禮不合吧?」不似他為人的個性,她一時不便答應,畢竟她僅僅是他請的教書先生。

  「雲先生不像是那種拘泥於禮教的人。"兩人不由相視而笑,雲顏道:"那您也不必整日間稱我'先生',就喚我雲顏。"

  「自然,那我先至水榭處等你。"廚房內燭火映出下廚人窈窕的影,傳出鍋碗瓢盆的嘈雜聲,謝君恩一時未挪步,有些癡迷。

  兒時的江南夜涼如水,陣雨後夾有濕意的風吹過園裡微微傾倒的籬笆。鄰家養的大黑貓悄無聲息地輕躍上仍亮著燈火的廚房木樑。屋內灶旁生火的女子,以絲巾輕擦額頭的汗珠,文靜秀氣的眼眉間透露家道中落的悲傷。

  風動,影動,燭火動。

  清秀美麗的五官過早的浮上了憔悴和滄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涼快,等娘燒了水,你就洗個澡。"不復當年黃鶯輕啼般的婉轉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啞嗓子的活寡婦。。

  又或趁夜深無法入眠,她熬了綠豆蓮心湯放人園裡的井水中冰鎮……夜復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參加鄉試前的那夜,才無處尋覓每晚她伴隨廚房燭燈的身影。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負了自己的娘親時,自己也負了已逝的妻。而多年後的此時此地,他又為何情不自禁地欲接近雲顏呢?

  無從解!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月西沉,暗色湖光映有樓閣燈影,萬籟俱靜,但聞得一記幾欲無聲的歎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圓盤內拼裝著色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啟了封的酒罈邊放著一把銀壺,兩隻晶瑩玉杯。乾燥的夜風吹散瀰漫開的陳酒芬芳,酒未入喉,已有三分醉夢的愁滋味。

  「廚房的灶火已熄,我見還有些豬肉、雞肉等剩萊,便做了這個五味小拼盤,您試試味道如何。"雲顏先為謝君恩斟上一杯"竹葉青",笑道。

  燈火搖曳,紅汁、白肉、青蔬、黃素、焦魚,色澤相宜。夾一塊碧綠的薑汁刀豆入口,脆嫩的口感有雞湯的鮮味,外帶些微的醋酸。。

  「雲先生……噢,雲顏,這薑汁刀豆味道正好,平日府裡的廚子做得不是偏鹹就是偏酸。"

  「也就這薑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時剩餘的刀豆,重新用雞湯、米醋、薑汁、香麻油調製的。其他四樣小菜皆未經我手調製,全用現成的。平日間不見您對飯菜有任何只字片語的評論,沒料到私底下還是有好惡的。"

  「又不是盈兒那般年紀的孩童,怎好意思為一筷薑汁刀豆橫眉豎眼。"以往嚴肅的神情有所緩和。

  雲顏啜一口"竹葉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惡,為何說不得?若您真的覺得我的手藝不錯,等改日您有閒,我下廚燒幾個您喜歡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現在又有機會見識你的廚藝。看來,月底除了給你教書的銀子,還要再加廚子、釀酒的工錢。"

  「有得賺總是好的,您不這麼想嗎?俗話說'千里做官,只為吃穿'。您當真是為國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人肚,她話語間顯出譏嘲的真性情。

  「為國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不屑,"為誰的國,為誰的天下?只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說什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然滴水匯聚成海,豈不又要一個滄海桑田的變化?人生幾何,能經得幾個滄海桑田?我不過是途經廟堂之門的酸書生,終究榮華富貴一場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也不求留個生前生後名。"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後吐真言,說出此番與其行為個性南轅北轍的話,雲顏吃驚不小,一時竟無法找到合適的言辭。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闕悲歌淚暗零。須知秋葉春華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納蘭性德的詞原就過於纏綿悲傷,由謝君恩低沉沙啞的嗓音念來,愈發叫人心酸難受。眉宇間藏著的深愁全鬱結成一吐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詞者自己清楚此間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輕喚一聲,喚回他略略渙散的神志。

  「有點好笑,都一把年紀了,卻要學少年風流的輕狂。"眼角沁淚,他用衣袖試去,自嘲地笑著。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歎一聲,舉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舉杯澆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場,想來也是一種解脫。"

  「醉一場也是一種解脫,說得好!干!」一口飲盡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滿肚無處可訴的辛酸、悔恨和悲傷。他以只筷輕敲酒杯,和著節奏沉聲吟唱起另一首納蘭性德的詞。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雲屏。已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征酲。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不勸阻,她呆呆地握著酒杯,感懷詞裡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陣傷悲惆悵。深夜拂過湖面的風透著湖水的濕涼,慘淡的月也顯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們各自的孤寂比這兩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著科舉高中,不為別的,只為能到京城見一次生身父親,把我娘十數年苦等的癡和怨親口告訴他……"輕脆的擊碗聲止,趁著酒興謝君恩斷續地開始講述生平。

  「什麼鴻鵠之志,報國之心,全然沒有,僅僅就想是見那個男人一面。可惜官場深如海,一人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雲,娶格格為妻,生女……頤慧死的那夜我在和坤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趕回府,結果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生前,我忙於和官場中的各大小官員周旋,經常讓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後,她也決不會說出一個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樣流著寡情的血,同樣辜負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於事無補。不是還有盈兒嗎?我想頤慧格格死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兒,只要您善待盈兒,相信頤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縱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語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說。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著的人呢?」醉眼朦朧,他搖晃著站起身。

  活著的人?懷著無法解脫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長無望的折磨!

  「那我這個活著的人又如何釋懷?滿漢之分!可笑啊……那個男人因為我娘是漢人而不得不遺棄我們母子倆。而我呢?就因為頤慧是滿清貴族的格格,而總是刻意地疏遠她……既然介意她是滿人,既然痛恨滿人,為何要娶她?為何要對那些滿人彎腰鞠躬?雲顏,你不覺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無語,他抱著裝有半壇"竹葉青"的酒罈,一仰脖子,張大嘴,盡灌人。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盡便不再醒來,人生如若如此,豈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惟有苦。

  他欲醉,醉態畢露,然心卻一直不醉。而雲顏則欲哭無淚,為眼前的男人掙扎不出死境般的絕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輕輕道。

  雙手撐著桌子勉強止住搖擺的身軀,他笑得極為難看。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闕悲歌淚暗零……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重複的斷續的詞,無淚的痛哭!

  此一刻,雲顏終於透徹地明白謝君恩眉宇間的沉默與傷悲。這男人也許有點懦弱,常常彷徨著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許太過沉默,顯得過於無情無性……但重要的是他會自審,能懺悔,也敢於獨自默默地背負自己種下的罪之果。

  悔恨無用!勸說無用!酒醉無用!怕只怕,時光倒流後,他們,依舊會頑固地選擇以前所選擇的路。縱使滿懷歉意,滿腹的抑鬱,可心中的執著卻注定如今各自的悲涼。

  「雲顏……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分漢人和滿人呢?為什麼,我非得流著他的血呢?既然我是個漢人,為什麼非要娶個滿清的格格為妻呢?又為什麼,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後卻總忘不了她?」縱使有些見識,她仍被他問得啞然,想了良久,她才遞杯酒給有八分醉意的人。

  「飲了這杯酒,您能告訴我酒為何是冷的嗎?」"因為……沒有人去燙酒。"

  「便是這個道理,皆為咱們自尋的煩惱。夜深了,您還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點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這兒涼快,我今晚就睡這了。"大著舌頭,他推開她,躺在與欄相連的長凳上。雙眉皺成一團,打個酒嗝後說睡便睡。

  實在無能為力,雲顏回屋取了條薄被為他蓋好。惟有月下一人獨酌!

  謝君恩一醉吐盡辛酸悲意,偏偏她是醉不了的苦。凝望他沉睡中猶留有悲哀的臉,她想不憐惜同情都難。縱使堂堂七尺男兒,官居四品,只要是人自有胸口一塊柔軟脆弱之處!因此,她,雲顏,自也有無法釋懷的心結——"雲先生,您以後就喚我艷紅好了。"謝君恩帶回的妓院姑娘和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青樓名妓有相同的名字。

  「艷紅……以前我也認識一個叫艷紅的姑娘。""不稀奇,每家妓院都有叫艷紅的,俗名,叫先生見笑。"她回她一句,笑得輕浮。

  她無語,死去的另一個艷紅說過同樣的話。

  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命!她只希望,天下的好女子都能有一個圓滿的歸宿,卻懶得再在乎自己歸身何處。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4:17

  6

  「老爺……老爺……"謝君恩感覺暈暈乎乎的,忍著頭痛,他勉強睜開雙眼。刺目的光線,他佈滿紅絲的眼睛難受得想流淚。迷迷糊糊覺得呼喚自己的應該是熟悉的微笑容顏,但焦距逐漸清晰後見到的卻是一張經過仔細描繪的俗艷笑臉。

  「怎麼會是你?」酒意未醒,他咕噥。

  「不是賤妾,還會是誰呢?」艷紅刻意賠笑道,"老爺您怎麼在水榭裡睡了一晚?也不怕著涼。"

  「啊。"他起身,整整零亂的衣飾,同時也看到掉在地上的薄被,心裡已有七八分的清楚。

  「艷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回老爺,怕是已過寅時;"聽者心頭一涼,知是誤了早朝時間,乾脆索性差人告假一天。

  「讓丫環送洗臉水到我房間,再找幾個人把這裡打掃一下。"

  「是,這薄被就由賤妾替老爺送回房。"討好主子,艷紅伸出的手才觸及被子就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搶先一步。

  「不用於,這被子我自會帶回房。你去請李管家到我房。"不能將不悅表露出,艷紅惟有稱是離開。

  抱著薄被回房換下皺了的衣裳,瀨口洗臉完畢後,恢復精神的謝君恩喝著廚房送來的參湯,邊等李管家。

  「給老爺請安。""正等你。"見要等的人進屋,謝君恩坐正姿勢,"艷紅也來了好些天,你說說府裡可留得她?」

  「這個……"老總管微沉吟,"……不好說。這姑娘機靈又細心,交給她辦的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但是……恕老奴直言,府裡留不得她長久啊。"

  「為什麼?」

  「老奴雖老,但也不至於老眼昏花。艷紅出身不好,多少沾染了某些壞習氣,又長得勾人。府裡未娶的侍從長工不在少數,自從她來後大家做事都心不在焉。府中又有不少未出嫁的女孩,艷紅可不是好榜樣。"承認老管家所言,謝府的主子點點頭。

  「當初我收留她時未顧慮周全,等回了府才發覺諸多不便。你代我問艷紅,看是不是找個媒婆,由謝府辦嫁妝,幫她找戶好人家在京城安頓更好。"

  「老奴待會兒就去問。""還有,你要多注意雲先生的吃、住、行,哪樣缺了就立刻補上,不要怠慢。"

  「是。"老總管應道,"說到雲先生,剛才老奴在花園裡碰到了她,她要我請您到飯廳一起吃早飯。"

  「知道了。"心頭掠過淡無痕跡的喜悅,他故作不在意地又問,"雲先生沒說別的嗎?」"沒了。"

  「下去吧。"管家依言退下,謝君恩便急急出屋。跨進飯廳時,雲顏和謝盈已入座。飯桌上端放著一小鍋小米白粥,一盤鮮肉包子,一碟玫瑰腐乳,一碟酸泡菜,一碟醬瓜。

  「爹,你看,今天的早飯都是先生做的。肉包子可好吃了,還有這個酸泡菜。"謝盈滿嘴食物嘟嘟嚷嚷。

  「我想您昨兒喝了點酒,最好吃點清淡的,所以就親自做了這些。這三樣伴粥小菜都是我以前在家中制的,您試試。"雲顏精神奕奕。

  謝君恩無言地朝下廚者微微一笑,在女兒身旁坐下後又用大掌揉揉女兒的頭。

  「覺得好吃,就多吃些,別辜負你先生的一片心意。""知道了,我在拚命吃。"為表示出自己沒有說大話,女孩努力地埋頭苦吃。

  「慢點吃,別噎著了。"雲顏忍不住叮囑一句,再替謝君恩盛一碗粥,"昨晚沒著涼吧?」

  「沒有,謝謝你。"他接過碗筷感激地道,"待會兒我就把薄被送回你房裡。""不用麻煩,我自己到你那邊取就可以。"

  「應該是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昨晚的夜宵,還有今天的早飯。"

  「反正進謝府以來我很少下廚,手正癢,你又說我做的東西不錯,我當然順勢來個借花獻佛。"另一人正欲說什麼,卻被進來的艷紅打斷。

  「老爺,門口有人送信給您。"擱下才拿起的碗筷,他立刻拆開剛送到的信箋,越看臉色越蒼白,讀到最後竟站起身。

  「來人!快備轎!」"爹,你又要出去?」謝盈略顯失望地問。

  「啊,有急事,你今天也要聽先生的話。"他匆匆道,不及多說便急著快步走出飯廳,臨行前僅有一個回首,與雲顏擔心的眼神剎那交會,隨即一錯而過。

  「老爺真是忙人,這下雲先生和小姐又覺得冷清了吧?」艷紅笑得虛偽。

  「再冷清也輪不到你管,我爹已經走了,沒你的事,還不出去?」謝盈絲毫不遮掩對新進府的女子的厭惡。

  「我……"不服氣,可對方年紀再小也是主子,她不得不嚥下這口氣,頗為怨恨地瞪著一旁不曾開口說話的雲顏。

  「小姐教訓得是,我命苦,當下人,不像雲先生既能陪老爺吟詩喝酒,又能陪小姐讀詞進餐。"指名道姓地直擊而來,有點莫名其妙,卻萬分肯定。雲顏瞇眼,不客氣地無聲冷笑。

  「的確,可我相信憑艷紅姑娘您的姿色和才華定不會命苦一輩子。"碰了一個軟釘子,討個沒趣的人憤憤地離開。

  「先生,下人們都說她是青樓裡的妓女,還說爹接她回府是為了娶她當小妾,真是這樣嗎?」"你覺得呢?」她並不希望謝盈養成人云亦云的個性。

  「我覺得不會,她進府後爹都沒理睬過她。我覺得爹喜歡先生您,因為爹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無所保留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想是孩子的天性。

  一怔,她一向只注意到凝結在謝君恩眉頭的憂鬱,倒是從不曾察覺他們相處時他有所放鬆的情緒。

  「先生也喜歡我爹嗎?」令人感到極其狼狽的問題,她不回答吧不好,回答吧也不好。難堪地吃了一口粥,便叉開話題。

  「快把早飯吃完,大家閨秀在吃飯時是不說話的。""是,先生。"吐吐舌頭,謝盈不再多問。

  雲顏放鬆地笑笑,心裡頃刻間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可實在不適合同一個不解男女之情的女童解釋。

  她喜歡謝君恩,全為他那欲說還休的憂悒和沉默穩重的脾性!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在六十大壽前宮裡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表面一派吉祥舉國歡慶的賀六十壽辰頓時風起雲湧。

  憶起這所謂"禪位"立召的那一天,謝君恩只感到莫名的悲痛。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懂,然從未深深地體會過。然而就從那天起,他愣愣地被置身於廟堂的風雲暗湧之際。沒有理由,沒有準備,同樣沒有反抗,眼睜睜地任憑醜惡的政治漩渦互相吞噬,惟一的所圖不過是能夠自保。

  並非流年不利,只是眼看著較有往來的朝中官員一個個遠調或罷官,心中難免不鬱悶和感慨。如今朝中派系之間的爭鬥越發厲害,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各派係爭斗的犧牲品。什麼禪位?在他看來只是一場鬧劇,究竟誰可以在最後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關鍵只在那個人的心裡。而現在的風起雲湧,說穿丁也不過是各大勢力想借此機會達到掃除異己的目的罷了。

  一踏出宮門,不等家僕的轎子抬至,謝君恩便要了隨從的馬迫出城門。朝中為官多年,因他個性沉默的關係,要好的同僚寥寥無幾。然初為官時,要不是有個人提點,他也許早就在這無法完全適應的官海中沉沒了。

  出繁華京市,放眼望去便只有漫漫黃土,風吹沙塵起,頭頂的酷日更是無情。遙遙一小隊人馬緩緩徒行,烈日塵土混雜著無聲的悲哀。

  「老爺,左副都御使謝君恩謝大人簾外求見。"人停車停,在車伕一旁的管家躬身於轎外稟報道。

  粘了塵土的布簾掀起,一長鬚老者抬步而出。玄袍搭配一件金線滾邊的馬褂,半白的鬍鬚、憂心的皺紋、微僂的背,誠然已近知天命之齡。然,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射出不屈不撓的堅定光芒,別有一種智慧的漆黑靈動。

  「君恩!」他上前一把拉住來者的手,語不成聲,老淚縱橫。

  「大人,"謝君恩扶著老者竟也無語凝噎,"君恩無能,只能在此送大人一程。"

  「不,並非是你我等無能,實在是人不能勝天啊。"老者搖頭歎息,"江山不改,君心難測,一朝的榮華轉眼就散,天注定!」

  「皇上……他不該只聽信和大人一面之詞。"

  「哼、哼、哼……"老者露出不屑的冷笑,"君恩,你這人雖看似不喜言語難以親近,但絕對是個直心腸的漢子。和坤的為人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恐怕全朝上下沒有人不知道。這次他除了我這個眼中盯,怕不久之後還會來個斬草除根。你和我的交情之深,他斷不會不知,你要當心你嘴中此時提到的這位大人啊。"他不吭聲,惟點點頭。

  「皇恩浩大啊……哼哼哼……遠的不說,便說康熙帝在位時的吳兆騫,被流放邊疆十數年,若不是其好友顧貞觀用兩首詞打動了納蘭性德,說動他在康熙帝面前幫吳兆騫說話,後者多半客死他鄉。當臣子的,又有多少能像我這樣平安地回鄉?我老嘍,雖說是罷官,但也好過扛著一把老骨頭最終碰個死無全屍。皇恩?哪來的皇恩?就因為這天下是皇上的,所以連我們這些臣子死後有塊地掩埋棺材也是皇恩了。"顧貞觀,吳兆騫,納蘭性德……前車之鑒!只是他們明明都清楚,卻總要等到身臨其境後才知感慨,才解其中真滋味。謝君恩默默無言,如此世事他能說什麼?

  「唉,你這不說話的個性多半像你娘……"收住溜出口的無心之言,老者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老實說,要不是你年紀尚輕,我深怕斷你將來的美好前程,否則我定當勸你和我一同辭官歸隱,以便全身而退。"

  「退總是要退的,然退了之後我又能怎樣?並非留戀胸口這串珠子,也不奢望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巔峰,實乃因我不知所措。"前夜的醉意似仍有殘餘,他吐一句真言。

  「不知所措?」老者犀利的眼神凝視謝君恩苦澀的笑容,"君恩,男子漢大丈夫在世行事需果斷,怎可不知所措?你的個性……算了,今兒個也不說這些,人各有志。總之,我們此一別恐再無相聚之日,你念情,今日策馬相送。我也不多說,臨行前就送你幾句忠言,你聽得進自是好,聽不進也全當我老糊塗說的是廢話,忘了便是。"

  「大人請講,我自當洗耳恭聽。"

  「其一,你因官職公務得罪過朝中大小官員為數頗不少,這些年由於有你岳丈頤貝勒撐腰所以大家都不敢動你。可近來各皇親國戚間的爭鬥瞬間激烈,我怕到時頤貝勒都自身難保。你今後行事千萬要小心圓滑些才好,別學我的臭耿直脾性,到時連怎麼死也不知道。"

  「大人所言,正是我近來所慮。"

  「你能意識到就好。其二,就是你的身世。當年由我做媒,由皇上御賜,讓你和頤貝勒最疼愛的頤慧格格成親,其中緣由你早就心知肚明。這些年,你仕途一帆風順,多少都和那個辜負你娘的男人有關係。可照現在的局勢看來,是福是禍實在難說。幸好皇上對你並沒有表露出太著痕跡的喜愛和關心,否則一旦你的身世被其他阿哥知道,斷不會有平安的日子。也因此,有關身世的事情,你必須自己嚴守秘密,也讓頤貝勒閉緊嘴巴。"

  「大人放心,我的身世……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爹是誰,我、我只是一名寡婦養大的孩子。"說到痛處,他強忍鬱結在胸口的悲憤淡淡地道。

  「嗯。"老者頗感欣慰,"最後,就是你的終身大事。頤慧格格是少有的賢慧女子,她去世之後你一直未娶是你對她的情深。然,你仍在而立之年,家裡尚有位千金待養育,怎好總沉湎於已逝的夫妻恩愛之中呢?快快再娶一位合適的夫人主持府裡的大小事務吧,這樣你就不用為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事煩心了。近來皇上有意想為你再指一門親事,乘此機會你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前程,也莫要再惦念往事。"再娶?談何容易!與其說他懷念去世的妻,倒不如說他只是在不斷地後悔。

  「大人,姻緣之事並不是我輩等人能隨心而定的。大人今天臨行前的句句忠言,我定當銘記在心。我不善言詞,就讓我敬大人三杯酒為大人送行吧。"謝君恩解下掛在馬背上的酒瓶,並從官服的袖口內取出早晨準備好的酒杯,斟滿。

  「好!飲了此酒,縱使再無相見之日,咱們也了無遺憾。"一仰脖子,便飲個酒乾杯空,"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請留步。"

  「我目送大人,大人還請保重。""保重。"兩人深深地相視後,老者一個轉身,走進轎內。

  布簾落下,從此隔斷這對忘年之交的音迅。轎起,隊行,將站立不動的謝君恩越拋越遠。回味著老友行前所留的一字一句,他仰望天地蒼茫惟有空歎一聲。

  天,帝王之天!地,皆為王土!僅那一人之口,一人之手,就翻天覆地!而他們除了咬牙忍受之外,似乎也只有嚥下苦酒數杯。

  酒,果然是悲苦的杯中之物!那夜酒醒後,醉意全然未醒,也所以心略有悲傷,可是更多更難受的是無法全部忘卻的清醒後的苦澀。

  雲顏的酒……還不夠勁道,未能使他千愁散盡徒留空虛!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晝長夜短,轉眼便到了七夕。謝府尚未婚嫁的侍從丫環們吃了晚飯便結伴提了燈籠出府遊玩去了,只剩下上了年紀的雜役和老媽子留在府裡,將院裡各處的燈籠一盞一盞點亮。早出晚歸,多日不見謝君恩的身影,晚飯後雲顏陪謝盈坐在湖邊乘涼。

  月亮掛在簷角,風過,吹動湖波,似也吹得那亮潔的光暈一陣晃動。千里銀河一瀉無際,綴滿蒼穹,布成一張令世人仰首讚歎的星塵織就的網,隱約網羅住天下人無法預測得知的命運。草叢的暗角處,流螢一滅一暗地結群飛舞。看得興起,謝盈拿著輕羅小扇連追帶撲,玩得極為高興。

  「先生,我抓些螢火蟲放在帳子裡,晚上睡覺不點燈,一定很漂亮。"不願看無辜的蟲子忍受孩子天真的殘忍,雲顏招招手,要頑皮的孩童坐回自己旁邊。

  「都洗過澡了,別再出一身汗,放了那些蟲子。"

  「先生不會又要我背詩背詞吧?今天我練了一下午的字,已經很辛苦了。"靈動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一圈,她採取哀兵政策。

  搖搖頭,雲顏笑歎道:"就你會偷懶,安靜一會兒,我給你講有關七夕的故事。""七夕也有故事的嗎?」

  「當然。你看天上那條由星星匯聚成的河流狀的帶子嗎?那是銀河。"

  「銀河啊,仔細瞧的話似乎真的在動哦。先生,那些星星一閃一閃的,比螢火蟲還好看。好想爬得更高些,把它們都摘下來。"仰得脖子發酸,謝盈異想天開。

  爬得更高些嗎?好主意!雲顏童心未泯,拍拍另一人的肩。

  「要不要到坐到屋頂上看星星?感覺更好。""噫?爬屋頂?」想都不曾想過的情景,少女瞪圓了眼睛。

  「要不要試試呢?」歪著腦袋,膽子不小的女孩想了片刻後就興奮地答應。兩人在後花園找到一架扶梯,七手八腳地攀上屋頂。月雖不圓,但又明又亮,似一伸手便能觸及。仰躺在屋頂,觀望星空,一大一小不約而同地在心裡各自感歎。

  「先生,您剛才所說的銀河究竟是什麼故事?」靜下心之後,謝盈方憶起才聽了個開頭的故事。

  「是很有名的傳說,關於七夕,關於銀河,關於牛郎織女星的故事。"瞇眼出神地觀察天象,她柔聲地講述。

  「天上的皇母娘娘有七個美麗的女兒,其中最美麗最受寵愛的是織女。有一天她和其他六位仙女到凡間遊玩,遇到了人間的牛郎。他們一見鍾情,互許終身。織女為牛郎留在人間,兩人成親,過著快樂的平凡日子。但這事很快傳到天宮,被皇母娘娘知道了。皇母娘娘非常生氣,因為按天規,仙女不能嫁給凡人。於是,皇母娘娘派遣天兵天將,把織女捉回天上。牛郎不願捨棄自己的妻子,遂帶著兩個孩子迫到天上。皇母娘娘為了不讓他們相見,便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銀河。喜鵲們為牛郎織女的真情所感動,便在每年的七夕架一坐鵲橋,使得牛郎織女每年都能夠相見。"

  「啊,我知道,我知道!」謝盈輕脆的嗓音傳遍府裡的每個角落,"我念過一首詞,是唐朝秦觀寫的《鵲橋仙》,講的就是牛郎織女的事,是不是?」

  「不錯。""先生,我覺得牛郎織女也不是很可憐,至少他們每年都能見一次面。如果織女或者牛郎誰死了,就永遠也見不著了。"

  「盈兒……"料不到她小小的年紀竟也有如此之悲的感歎,她不由地直起上半身看向謝盈,"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

  「因為爹和娘啊,爹一定很想我娘的,今天是七夕,牛郎和織女能見面,但我爹和我娘就只能天人永隔。"

  「傻孩子。"她不忍,將謝盈摟進懷裡輕歎,"盈兒,你也想你娘吧?可是千萬別在你爹面前說這些話,省得他更傷心。""知道。"謝盈乖巧地答應。

  在星月的照耀下,兩人再次仰望綴滿寶石般星辰的夜幕,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

  「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啊?小姐……"啞兒急切的呼喊聲傳遍整座謝府。

  「真是掃興。"謝盈埋怨歸埋怨,但仍起身朝湖對岸的另一人揮手,"我在屋頂上,啞兒……看到了沒?」忙著找人的小丫環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後便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小姐,老爺……老爺……找你……""爹回來了嗎?」一連多天沒見到謝君恩,謝盈又驚又喜。

  喘不過氣,來人惟有拚命地點頭。

  「先生,我爹回來了,咱們一起過去好不好?」雲顏好笑地看著纏著自己不放的女孩,無奈地搖首道:"你爹找的是你,我去幹什麼?快些過去吧。"

  「那我去去就回來。"嘴巴裡還說著話,人已經爬下梯子,"啞兒,快走,別讓爹等急了。"兩個孩子瞬即一溜煙地跑沒了影,獨自依舊坐於屋簷上的人斂住笑意,無聲喟歎。月寂,星默,隻身一人備感冷清的七夕。

  千古的絕唱,如牛郎織女的傳說,能體會其中之八九,卻永遠也無法理解"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灑脫。

  夜風清涼,等不到謝盈回來,她凝望星空的眼因時間久了便滋生出幾分酸澀,不知不覺眼皮開始打架。忍不住湧上倦意,又貪戀清風明月的夜色,她隨性地在屋頂上閉眼小憩。

  靜靜地,似乎能聽到風拂過髮梢的聲音。時間無聲息地自指縫間流逝,聽到府中丫環們回府經過湖邊時興高采烈的談話聲,隨即又歸於原先的寂靜。

  非常輕的呼吸聲,另有微不可聞的風吹衣袂聲,感受到當頭罩下的影,以及蓋在自己身體上的棉織品,她不解地微睜開眼。

  「吵醒你了嗎?高處不勝寒,怕你著涼了。"他站在梯子上,露出上半個身體,永遠一副嚴肅的神情,只在眼神中透露出關切的擔憂。

  身上蓋著的竟是那夜她為他蓋上的薄被,抓著被子的一角,她不由地笑了。

  「並沒有睡著。盈兒呢?您怎麼會來這裡?」

  「陪我吃了晚飯,我就讓她早些休息。她告訴我你們方才在屋頂上看星星,我來過一次,見你閉著眼就以為你睡著了,所以回房取了被子,顯然是多此一舉。"謝君恩邊說邊爬上屋頂,挨著雲顏的身旁坐下。

  已經來過一次?她的心一動,笑容如水波般蕩漾開。

  「這幾天都沒看到您,朝中有大事發生嗎?」沒有得到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接著僅是長長的一聲歎息。無聲勝有聲,覺察出藏於歎息背後的失望和心灰意冷,她轉移話題。

  「今天是七夕呢。""啊。"不解風情的回答,瞭解他的脾性,她也僅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您沒什麼話可說?」。側轉首,他炯炯有神的雙眸透露出一絲遲疑和猶豫,然後又舉首抬眼望星空。

  「如果……"他開了口,似乎很猶豫地止住後面的話,第二次轉首,略有不安地凝視旁邊的她。

  她笑著,等他把話說完。

  「如果,我說如果……"他一再沉默地仰望夜空,因心裡的怯意而不得不躲避她溫柔的目光。

  「如果,雲顏……你想要天邊的任何一顆星,哪怕是月亮,不管用盡任何辦法,我都願意為你摘下。"無法聽到風聲,更聽不到"啾啾"的早鳴聲,時間凝結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天地間所有於此一剎那靜止。

  謝君恩話裡的意思,自己應該沒領會錯,不……也許根本就是她聽錯了!雲顏凝住的笑顏逐漸勉強地層開。

  「您說笑了。"說笑?謝君恩閉上眼,月光籠罩下的臉呈現出無望的蒼白顏色。

  「我……從來不開玩笑。""您的意思……"雲顏愈發驚訝,話哽在咽喉吐不出口。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總覺得你就是那個能同我朝朝暮暮相處的人。我比較遲鈍木訥,不善言辭。如若不嫌棄,還望你能長久地留在我和盈兒的身邊。"

  「為何突然說這話?」她欲抑止住狂跳的心,徒然。,"因為,"他露出頗為苦澀無奈的神情,"今天皇上說要為我指婚。"心抽搐一下,她扭首冷言諷刺:"這不是很好嗎?恭喜大人。"

  「是嗎?恭喜我嗎?」難得的,他輕笑出聲,"我回絕了,說是已有意中人。""那個倒霉的意中人想必就是我了。"

  「啊……不,倒霉是什麼意思?」他不知她的誤解。

  「大人不想抗旨,只好假裝已有我這麼一個意中人。可惜,要讓大人落空了,我只是您替盈兒聘的先生,可不會是誰的心上人。"氣沖沖地站起身,她便要下梯子。

  「不是的!」謝君恩情急之下一把拉住雲顏的胳膊,以一種急切卻又誠懇的語氣解釋,"並不僅僅是因為要逃避皇上的指婚,因為如果非要我再娶,我希望那個對象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女子。"呃……突然得無法再突然的告白!

  倆倆相望,她啞然,他則靜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七夕、牛郎織女星、鵲橋……他、她相凝視的側影,有那麼些脈脈溫情,又有那麼些不可說的微妙意境……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4:34

  7

  艷陽東照,無雲的晴空掀開炎夏的清晨。對鏡梳妝,銅鏡中的清秀臉龐不知何時也染上了淡淡的憂,心中無奈的感歎竟已浮上額頭眉梢刻成細細的紋。想起昨夜謝君恩的話語和自己不知如何反應的窘境,心跳不自禁地加快數拍。

  年華已逝,卻在這即將凋零的剎那,某個人欲摘下她這朵淡然得幾欲被人遺忘的花。是喜?是悲?兩者皆有,混成無法理解的感歎。但又該如何選擇呢?她喜歡他,喜歡他的沉默和他的穩重,甚至他自私的悲傷,還有總是不住地為他的憂鬱而心痛……僅憑這些,她就說不出任何一個拒絕的字眼。

  「吱呀"!

  門開,站在門外的人受驚嚇似的轉身,與抬腳跨出門檻的人對視。愣愣的,仿若繼續著昨晚兩人的互相凝視。

  「起來了?」他說了一句廢話。

  「啊,起來了。"又是一句廢話。

  同時意識到彼此的過分拘束,兩人不約同笑。

  「今天不需要上早朝,到都察院嗎?」她走出屋子,隨手關緊門扉。

  「早朝剛回來,有點擔心你,所以就過來看看。"著一襲袍圓領,右衽,大襟,馬蹄袖,左右開裾,直身,黑緞為面料的袍子,外罩石青色的褂子。平常的穿著中透出一股內斂沉穩的氣質,全無時下豪貴高官們的輕佻浮誇。望著眼前這樣的男子,雲顏內心滿足地歎一聲。

  「我不是好好的嗎?有什麼好擔心的。""啊,怕昨夜太過唐突了。"她抬眼含笑地看他一眼,搖首,"是有點唐突,您後悔了?」

  「沒有。"簡潔有力的回答。

  日照台階,草綠花香,有雀鳥掠過廊簷。

  「您考慮周詳了嗎?我僅僅是一名漢人教習的女兒,身世背景遠遠比不上那些王爺貝勒們的格格。而且我年過二十,您不奇怪我為何至今不嫁嗎?」她平靜地問他。

  「我已經娶過一個格格了,也許在你看來滿漢一家,然而我仍耿耿於滿漢之分。格格也好,漢女也好,總要是心儀的才好。說你年過二十未嫁,若已嫁人,我們又如何能一起站於此屋簷下?」

  「大人喜歡我什麼呢?」她不解地問。

  「你的善解人意,你釀的酒和你煮的菜。"都是令人不能不滿意的答案,雲顏愉悅地將眼睛笑瞇成兩道彎月。

  「承蒙您抬愛,雲顏願為您釀一生的酒,煮一生的菜。"

  「嗯。"原先緊繃的剛硬線條皆在薄金的日光下融為不經竟流露的欣喜與滿腹溫柔,"去前廳吧,盈兒正等著我們。"她起步走在前頭,他緊跟追上,兩人並肩而行。湖上有游禽戲嬉,過了七夕就快立秋,炎暑過去,他們的緣分才是一個起始的點。

  心頭一緊,她無緣由地憶起多年前的某個雪夜,雪地裡一塊翡翠的玉,刻著簡簡單單又深味深長的四個字——"有緣識君"!

  似乎冥冥中,她的緣分已到,但心頭仍有不小的迷惘。的確是不由自主地且又不斷地被謝君恩吸引,只是仍不敢肯定自己將下半生托付於他的決定是否正確。謝君恩又是否真是她一直癡癡等待的命中人?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照常該是一頓極為普通的早飯,日頭東移,飯廳裡瀰漫開不是語言能傳遞的溫馨情感。謝君恩默不作聲地咀嚼食物,雲顏和謝盈輕聲低語,而謝君恩與雲顏偶有眼神的交錯,彼此不用開口說一個字,會心一笑便心裡瞭然。一切與昨日一樣,卻又在一夜之間變得極其微妙。若不是熙貞格格突然急匆匆地闖進謝府,料想飯廳裡的這三人定會將這份悠閒幸福的靜謐保持得更久些。

  「謝君恩!謝君恩!你出來見我!」大門才開就聞得來人尖銳明而顯帶有怒意的喊聲,不等謝府的男主人起身,她已衝進飯廳。

  「謝君恩,你真是好啊……"伴著從鼻孔裡哼出的冷笑,不是傻瓜的人都能聽出話裡的怒意。

  放下手中的碗筷,不緊不慢地起身相迎,謝君恩的平靜無畏叫興師問罪而來的女子越發生氣。

  「謝君恩!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們頤貝勒府的人還真叫你這個區區四晶左都副御使看不起了?」

  「格格何來此言?謝某何曾看屈過貝勒府,貝勒對在下的恩情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您多半是有所誤會了。"

  「姨娘好凶哦,是爹爹做錯什麼事了嗎?」謝盈笑兮兮地替其父解圍。

  「哼!盈兒,姨娘問你,你長這麼大想你娘嗎?」她一把拉住外甥女,口氣稍稍緩和。

  被問的女孩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你娘死了這麼多年,你想不想再要個對你好、疼愛你的娘?」"當然,姨娘您為什麼問這個?」謝盈一頭霧水地問。

  「還不是你冷血的爹,皇上為他指婚,把你小姨許配給他,來個親上加親,可他不識好歹竟然回拒了。"小姨?謝盈納悶地皺皺眉。頤貝勒共有六個女兒,她母親頤慧格格最大,頤貞格格排行第三。由於頤慧格格死得早,所以除了常到謝府探望的頤貞格格外,謝盈同頤貝勒府的舅姨們並不親近。印象中最小的姨娘只比自己大六歲,少言寡語,是名稍嫌冷傲不近人情的女子。

  「謝君恩,先不說我們頤貝勒府對你的恩情,也不說皇上對你的寵愛,單單就說頤潔有哪一點配不上你了?你竟然回拒這門親事。若是頤潔的話,大姐在天之靈也會安息的,而且她原就是盈兒的小姨,定會把盈兒當做自己親生的一般對待。這樣好的親事,你憑什麼拒絕?當真是嫌棄咱們頤貝勒府的女兒嗎?」這唱的是哪一齣戲呢?他拒絕了皇上的指婚,怎麼又同瞧不起頤貝勒府扯上關係呢?哭笑不得的情形使得謝君恩不知從何解釋。幸好,一向不受常禮拘束的女兒急著插話進來。

  「我不要小姨當我娘!我不喜歡小姨!爹不可以娶小姨!」孩童堅持得幾近固執的話語使在場的數人皆都一驚。

  「盈兒?」頤貞格格張口結舌,"小孩子家胡說什麼!你爹娶誰哪是你能做主的?」

  「為什麼我不可以?不是為我找娘嗎?」天真卻也是最直接的反駁,霎時堵住了另一人的嘴。

  「如果要我選誰當我娘的話,我就要雲先生當我娘!」小小孩童,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盈兒!」謝君恩和雲顏異口同聲地喝止,料不到這般湊巧,兩人又再一次對望。心領神會,謝君恩發出歷來不曾有過的爽朗笑聲。

  「不錯,盈兒說的正合我意。"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頤貞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對數年來相依為命的父女,不記得脾性全然不同的一大一小何時有過如此統一的想法。再看看他們口中的雲先生,則是微笑地立於一邊,平靜的表情讀不出任何風起雲湧的氣息。

  自己竟一直被蒙在鼓裡!一股莫名的怒氣,雖已為人妻為人母多年,然頤貞的個性比起少女時更為激烈。

  「雲顏!你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憑什麼和貝勒府的格格搶丈夫?我請你到謝府來教盈兒唸書,不是讓你來找夫家的!」看來自己是替罪羔羊了,心中雪亮的人暗暗冷笑,卻也知此時多言只會為謝君恩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請格格謹言。如果說雲顏只是漢人教習的女兒,那麼我謝君恩也不過是一名四品的漢宮,可說得是門當戶對。倒是貝勒府的格格,我已高攀過一次,拖累了頤慧,此次不能再拖累頤潔格格。"不卑不亢,明著是顧全頤貞格格愛面子的個性,暗裡卻又保護了雲顏,他的心思已是如此分明。

  「好,就算你可以娶雲顏,但雲顏也不能嫁你!她早晚是五哥的人,你怎好意思同小舅子搶親?」呃?這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什麼叫做她早晚是五貝子熙祥的人?自從艷紅死後,他們已毫無瓜葛。接觸到謝君恩投來的不解目光,雲顏不能再繼續保持沉默。

  「格格憑什麼說我早晚是五貝子的人?」她收斂起笑容,問得有些不客氣,著實因對方的無理取鬧感到不耐煩。

  「不是嗎?你和五哥一向交好,誰人不知?前些年幾乎和他形影不離,直到他娶了吉格格,你們才疏遠。但這些年五哥一直沒能忘記你,前陣子他不是還特意來謝府看你嗎?怎麼,現在你想當四品夫人就看不起貝子了?」自以為是的傲慢,不用大腦思考的臆測,哪怕是對待昔日的閨中密友,頤貞也是一副滿清格格的派頭。

  真正是惹惱她了!雲顏瞇起的眼睜開,透出兩道銳利得叫人害怕的視線,露出無謂的冰冷笑意。

  「頤祥貝子嘛……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是個怎樣的人,當妹子的您還不清楚嗎?他想過要娶我過門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嫁,難道還真是為了榮華富貴而嫁他當小妾嗎?我今日能同君恩、盈兒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是有緣,然有緣無分的事多了,又怎能肯定他日我定會披上四品夫人的鳳霞呢?格格何苦在給我難堪的同時,也給自己討個無趣。"

  「什麼意思?」

  「要娶妻的不是您,要嫁人的也不是您,您何苦自討沒趣。"當頭一盆冷水澆醒怒火中燒的人,頤貞的俏臉一陣白一陣紅,突然間不知該怎樣收場。

  「你……你們……好好好,今天就算我頤貞多事,以後你們謝府的人就算都死絕了,我也不踏進這扇大門!」咬咬牙,如狂風般刮進來的貴婦人一頓足,扭身離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毛躁的個性一點也沒改。"為緩解殘留下的不愉快氣氛,雲顏苦笑道。

  「是啊。"謝君恩附和,凝視說話者的雙眼流露出光彩。

  「爹,您真要娶先生當我娘嗎?」謝盈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問相視的兩人。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成年者含意暖昧的笑臉。

  「什麼嘛,連先生都不告訴我。"女孩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嘟噥,換來其父與其先生的寵溺微笑。

  突然而至的意外終告結束,而給他們三人之間帶來的是再明確也沒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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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格請留步!」出得謝府大門,頤貞因一聲嬌呼緩下急走的步伐。尋聲回首,只見一名打扮艷麗的女子小跑而來,下跪請安。

  「格格吉祥,奴婢冒犯了。""知道冒犯,你還敢要我留步?」餘怒未消,頤貞氣呼呼地道。

  「奴婢不敢,只是有些話定要親自告訴格格。"艷紅刻意低垂頭,裝出膽戰心驚狀。

  「格格,她不過是謝府的一個丫環,咱們還是回府吧。"一旁侍候的侍女半真附耳輕語,勸說其主子,"今天在謝府討個沒趣,定被他們謝府的這些下人們笑話。"惱羞成怒的人臉一紅,當下拔腿欲走,卻被攔住了去路。

  「格格,奴婢實在是不想看格格受那個雲顏的欺侮啊!」

  「胡說!我家主子是滿清堂堂的格格,怎麼可能受一個漢人女先生的欺侮!來人,把這個女子拖走!」

  「先慢著,半真,你的性子怎的比我還急?先讓她說完。"想知道來人葫蘆裡放的是什麼藥,頤貞阻止道。

  「謝格格大恩。"見撇下的餌有了回應,準備釣大魚的人又是磕頭,又是道謝。

  「我沒功夫聽你說太多的廢話,挑重點的快說。"極其不耐的人冷言。

  「是。格格,你知道我們家老爺為什麼會拒絕皇上的指婚嗎?」設好的圈套開始緩緩收攏,魚兒上鉤了。

  「不是明擺著嗎?謝君恩要娶的女子是雲顏。"

  「全然不是!」艷紅搖了搖頭,"所以我才說格格受了雲顏的騙!」雲顏和自己相交近十年,為何要騙她?頤貞詫異之極。

  「她為何要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個女子不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她是看中了四品夫人的位置。"

  「雲顏的個性……她不是這種女子……"嘴裡雖這麼說,但心中已起疑。見她流露懷疑,艷紅說得越加起勁。

  「那是格格您善良才會想信她,別人對您這麼說您還可以不放在心上,可奴婢便是證明那女子陰險的最好人證。"

  「噢?為什麼?」今日自進謝府後,她接二連三地吃驚不已,"不用跪著了,你起來說話吧。"

  「謝格格。"知道對方已信三四分,設下陷阱的人繼續道,"不瞞格格,奴婢原是風塵女子,前些日子老爺微服私訪時見奴婢身世可憐便為奴婢贖了身,說是要奴婢跟著他侍候他。奴婢自是感激老爺的,別說要奴婢做小,就算沒有名分留在謝府當個丫鬟也是好的,只為能報答老爺救我出苦海。可萬萬料不到那個雲顏嫉妒心重,容不得奴婢,說奴婢居心叵測。老爺和小姐受她讒言迷惑,竟要管家把奴婢許配給府外的粗人。表面上說是為了奴婢下半輩子有個依靠,實際上還不是把奴婢我以五十兩銀子賣給一個殺豬的屠夫當小老婆。聽府裡其他人說,這個屠夫彪悍異常,經常打老婆……"說著,艷紅當真掉下兩行清淚,襯著標緻的臉蛋倒也叫人心軟。

  「格格啊,您可千萬別受雲顏那女子的騙啊,定是她要老爺拒絕這門親事的,又盅惑不懂世事的小姐,好令自己將來當上謝府的女主子。奴婢人小力薄又命苦,自不是她的對手。可格格不同,何況您又是小姐的姨娘,為了小姐和老爺好,格格一定要除去那個陰毒的女子。"像是在思索艷紅這番話的真實性,頤貞久久未盲。

  「格格,奴婢看這個女子說得有道理。您想想那個雲顏連頤慧格格死時都不肯見其最後一面,還有不少貝子提親她都回絕了,表面上看是淡薄名利,奴婢看實則是冷血無情,不甘心當人小妾。"

  「格格…您要為小女子做主啊,如果要奴婢離開謝府嫁給殺豬的,奴婢情願一頭撞死在謝府的朱門上。"她作勢要撞牆,如其預料中一般被眼疾手快的侍女們拖住。

  「這位姐姐也真是的,何苦尋死呢?我們家格格向來見不得那些陰險小人得意,自會為你做主。"半真猛向其不知如何是好的主子使眼色,"格格,您快答應了她吧。"跺跺腳,頤貞狠聲道:"姓謝的是個糊塗鬼,他站在雲顏那邊,我能有什麼辦法。"

  「怎麼會沒辦法?」艷紅雙膝一屈,跪地,"奴婢方才聽格格說雲顏和頤祥貝子曾有私情。能否讓頤祥貝子出面把雲顏過去如和勾引頤祥貝子的醜事告訴老爺呢?這樣老爺也就不會再聽信於她。"勾引?頤貞皺皺眉,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追著雲顏跑,但……也許就是受了雲顏勾引也不一定。

  「好吧,我試試,但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磕謝格格大恩,格格的恩情奴婢來生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磕頭如搗蒜,真正是戲子無情妓女無義。

  「好了,好了,我要回府了,等事情圓滿解決你再磕頭報恩也不遲。"原本一肚子怒氣的人終於露了今天頭一個微笑。

  「奴婢恭送格格。"艷紅笑得冶艷。

  而伴隨一行人離去的背影,是即將降臨的陰謀暴風雨!快到立秋了,然謝府的靜謐等不及天涼!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退了早朝,各官員依序踏出雄偉的殿門。迎著熱昏人的日頭,門外候著的家丁們勉強打起精神尋找自己的主子。

  「老爺,請上轎。"李青哈腰掀開轎簾,一眼望去挺身站著的都是頂戴花翎。

  不熱絡地與個別同朝官員道別,謝君恩踏出沉穩的步伐。

  「謝大人請留步!」尖聲細氣,又不是女子的嗓音。聽出是宮內太監聲音的眾人皆都一驚,不少官員止步遠遠地觀望。

  謝君恩不得不將半個踏進轎內的身子拉出簾外,尋聲回頭看個究竟。

  「謝大人,請留步。奴才是八阿哥身邊的。能否借步說話?」唇畔長不出鬍子的嘴扭曲著說話,包括說話的聲調和語氣,就如其以太監身份活著的扭曲人生。

  「當然,公公請帶路。"就算不情願,但也要畏於八阿哥的主子權勢,謝君恩只得交待家從先回。

  繞過了皇宮高聳的城牆,便有兩名穿著常服的轎夫抬著一頂軟轎等候著。

  「謝大人,請上轎。"刺耳得使人倒胃口的嗓音,然謝君恩依舊是無喜無惡的麻木表情,不抗拒地依言上轎。

  像是要故意掩藏行蹤般,轎夫在城中的鬧市街頭兜了好幾個圈子,最後才在城中最有名的杭州菜館子停下。

  「請,大人,咱家主子正在樓上的包廂裡等著您呢。"入朝為官多年,他不記得自己和任何一個阿哥套過交情,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才能或者什麼權勢可以讓那些皇子們放下身段費心拉擾。抱著滿腹未知的疑問和不安的忐忑,他以沉穩的步伐上樓。

  「貴客到!」店小二喊聲脆亮。

  小間的門由內向外打開,是一個長相可人的伶俐丫鬟。

  「公公怎麼才來啊,主子都等得心急了。"似要替其主人表現出心焦的模樣,她嗔言,見一旁的來客便嫣然而笑,"奴婢給大人請安。"匆匆點首,謝君恩朝被門扉擋住的屋內方向投去一瞥。

  「知紅,快請謝大人進來。"應該就是屋裡等著的八皇子,聞者不由一顫,為對方費盡心機的安排和等待。

  帝王的第八子身穿一件立領直身,偏大襟,四開衩的長袍。凡是明眼人一看就知該袍子的織金緞為江寧織造局織造的貢品。織物花型碩大肥亮,具有西域特徵,大塊面的片金顯花,光彩奪目。花頭的周邊裝飾有翻捲的籐蔓,通幅三則,由經向旋轉對稱的兩組蕃蓮組成花紋循環。淡黃金與月白的配色,深藍色的底,華麗中帶著淡雅。

  謝君恩暗地裡歎一聲,為八阿哥那過於流露出股部的浮躁和陰沉,縱使再好的綿織也掩不去。

  「卑職給八阿哥請安,八阿哥吉祥。"躬身彎腰,他漠視彼此體內相近的血液。

  「免禮,快請坐。"不帶暖意的客氣,即使是笑也使人覺得不快,上座的皇子從一開始就無法博得臣子的好感。

  「謝八阿哥。"順意人坐,對著滿桌好菜謝君恩因深知鴻門宴的典故而不敢輕易舉筷,"不知八阿哥尋卑職此來有何事?卑職深怕官小力薄,無以為報。"

  「哈哈哈……"上座傳出刻意的笑聲,"謝大人言之差矣,以謝大人的年紀從四品的正位足見大人你的才能。而且皇阿瑪常在我們兄弟幾個面前提到謝大人,讚賞謝大人年輕有為,要咱們多多學習親近大人。"

  「不敢,定是皇上過愛了,卑職惶恐。"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看來他是有麻煩上身了。

  「惶恐什麼?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大人不必惶恐,我請大人來此不過是吃頓便飯,聯絡聯絡感情,好使得咱們親近些。"拍下手,要門外的侍從上菜,八阿哥親自為身旁的微臣斟上一杯好酒,"大人,請。"

  「恕卑職愚昧,可否問八阿哥一句蠢話?」

  「大人這是什麼話,有什麼疑惑大可直問。不瞞大人說,我同頤貝勒家的五貝子,也就是大人的小舅子歷來交好。"有意的提示令他心沉到谷底。對方的微笑在謝君恩看來分明是一個"你放心,一切我都知道,你逃不了"的奸笑。

  「五貝子頤祥他……"苦苦斟酌語句,他皺緊眉頭,"卑職斗膽,還請八阿哥有話直說。"

  「好!憑咱們的關係也不用繞著圈子說話。前幾天我無意中從頤祥口中得知大人的身世……"明顯的停頓,說話者看到另一人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

  「皇恩浩大,皇阿瑪的風流多情不是咱們這些當兒子的能多言的。只是只要一想到三十多年來,咱們都在皇恩瑪身邊享受榮華富貴,而大人卻散落一方不得團聚,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酸澀。皇阿瑪想是也非常自責,所以才一再要咱們和你多多親近。"一派胡言!為爭皇位,同父同母同宮牆內長大的兄弟都可以自相殘殺,何況是對他這麼一個外族所生的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皇上哪會自責?也決不會要任何一個阿哥親近他,宮外留種,這對一名聖賢的帝王而言是一個擦不去的污點,擦都惟恐不及,怎會主動示人?

  「唉……"假意悲苦地歎口氣,"咱們的皇阿瑪再英明,也難免會老……相信大人心中也有底。"言下之意是指皇上有意立了他——八阿哥為儲君嗎?說到心中有底,除了皇上有數,誰人會有數?

  謝君恩不言,靜等另一人慢慢撕下那層薄薄的偽裝。

  「身為皇子,自然要為皇阿瑪解憂。大人想必也是如此想法,不如咱們同心協力,一起為皇阿瑪效力。這些年來看得出皇阿瑪一直都很看重大人,為你兩次指婚,封你為左副都御使。只要大人和我一條心,相信皇阿瑪他必會龍顏大悅。"指間的對筷散開,謝君恩嘴裡瀰漫開酒的酸澀苦味。八阿哥分明是想利用拉攏他的方式討得皇上的歡心,從而鞏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以便能順利登上龍位。說得再好聽,不過是想借他這個野種的可憐身世一用,也曝露出其險惡的野心。

  「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大人放心,凡我能享用的,以後必分於大人。"八阿哥試探著催促。

  無措,他惟有舉杯掩飾。酒意嗆了喉嚨,那如劣質一般的味道叫他咳得喘不過氣。咳紅了眼,視線迷濛中似又見到那個細雨中倚桃花凝望遠方,憂憂怨怨的魂……再有雲顏無心機的溫和笑意。

  悲哀啊!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帝王之家的錯誤,而現在他不想承認或者延續這個錯誤。不為什麼滿漢之別,只為記憶中癡心等待的女子……

  他,笑了,搖首,啟齒。

  「八阿哥抬愛,卑職命苦,況富貴生死天定,自不敢再祈求一絲皇恩。八阿哥請慢用,卑職家尚有急事,先行告退。"

  「大人?」沉默到無禮地離去的背影,卻實實在在是一名成熟男子的偉岸身影,被世事壓迫卻不願輕易屈服的背影。

  謝君恩,此一刻起,他只承認自己漢臣的身份。滿也好,漢也罷,他也可以學得雲顏一成的瀟灑,不受自己選擇之外的負累。

  謝君恩……名字背後的含義只是早逝母親心中的怨憂,卻決不該是他的怨憂!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4:47

  8

  雕樑畫棟,晴空下雕花的窗欞和朱漆的簷角折射出稀薄的淡金色光芒。沒有風,紋絲不動地悶熱,倒映著花卉、樹木及建築的湖面平如鏡子。

  「五哥,難道你真的甘心放過雲顏?那些貝勒貝子們都知道你和她的事,如果讓她嫁進謝府不是叫別人笑話咱們嗎?」先映出一個身著艷麗衣衫的少婦倒影。

  蜻蜒掠過湖面,驚起漣漪,看不真切後來男子的臉。僅知道穿著銀絲藍馬褂的背影相當猶豫地抽搐了一下。

  「話不能這麼說,我同雲顏前些年的感情的確不錯,但你也知道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想娶她的王孫公子多的是,又不止我一個。"。"哼,沒志氣。當初你要不是和那個艷紅的名妓勾搭上,雲顏早就進了咱們頤貝勒府的大門,現在也絕不會叫咱們一大家子受辱。"

  「不過是謝君恩推了潔妹的親事嘛,君子有成人之美。"。想到前些日子在謝府碰的軟釘子,頤祥便不願幫行事魯莽的妹妹蹬這趟渾水。

  微風吹過,女子的倒影在水中一片晃蕩。

  「這是什麼混賬話!到如今我才看透你和雲顏兩個人,一個是為了當正室心計重重的陰險小人,一個是徹頭徹尾的懦夫。"

  「頤貞,話別說得過分了。"除了代表死去艷紅的雲顏,任何人都沒權利罵他是懦夫,"我只是覺得的沒必要故意到謝君恩跟前說雲顏過去如何如何的,好像我是小人似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嘍?'?提高的尖細語聲,"雲顏是什麼東西?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以前咱們看得起她,才讓她和咱們同進同出,讓她夠資格當個小妾。現在竟處心積慮地要和咱們貝勒府的格格搶親,這不是笑話嗎?這樣忘恩負義的東西,要是真成了謝府的主子,生了自己的孩子,盈盈還有好日子過嗎?而五哥你豈不是要被你那些狐朋狗友們恥笑?堂堂風流倜儻花名在外的五貝子,竟被一個連話都不喜歡說的老八股四品官搶了心上人。你別忘了自從你娶了凶蠻的五嫂後,大家在背後是怎麼議論你的。"捅到了傷處,死要面子的頤祥扭曲了表情。

  「也不是要你非把雲顏搶到手,只要你出面告訴謝君恩,雲顏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就行。謝君恩的個性太麻木,要是真被雲顏騙了到時恐怕連帶我們頤貝勒府也不好看。"

  「這個……"

  「別這個那個啦,你不為去世的大姐想,也要為你自己想想啊,你一直得不到的女人讓自個兒的姐夫得到,以後怎麼混?另外,潔妹的臉又往哪裡放。咱們好心看得起他謝君恩,想再把潔妹嫁給他,誰知半路殺出個雲顏……"

  「好啦,不要再說啦,知道了,這就去找謝君恩,行了吧?」受了不女人的聒噪,頤祥投降地搖搖頭。

  「這才像是頤貝勒府家的五貝子。"無趣的稱讚語氣在離去者的耳中聽來毫無意義,打開手中的執扇,頤祥抬眼望向天空,歎口氣。

  垂頭喪氣地到了謝府,心懷鬼怪胎的人躊躇良久才舉手扣響門環。

  「誰啊?」響亮又帶著幾許妖嬈的媚音,大門打開,露出女子精心打扮的俏臉及玲瓏有致的身段。

  頤祥瞪大眼,張大嘴,不可置信地瞪視不該出現在京城的女子。

  「你……你……"艷紅同樣吃驚不小地愣在當場,什麼也說不出的又悲又喜,最後只是故作怨恨地別過頭。

  「你,老天有眼,竟讓你再碰上我!」"艷紅,"脫口而出的同一個名字,帶出的卻是另一種相思,"為什麼你會在這兒?」

  「你還認得出我?你還有臉問我?賈公子,我倒要問問你怎麼會來謝府?」艷紅半是淒涼地譏諷道。

  「我,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年少荒唐,讓你受苦了。"風月場上待得久了,他自是知道何種情況下以何種手段應付何種女人最合適。

  淚順勢落下,她半真半假地嚶嚶而泣。

  怕被人看到,頤祥連忙半哄半勸地把艷紅拉人懷。

  「快別這樣了,你在這兒等我,我找了謝君恩說完事情就過來找你,到時再好好訴說相思之苦。"

  「嗯……"艷紅點點頭,隨後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扯住離人的衣袖,"等等,事到如今,總可以把你真實的姓名告訴賤妾了吧?」

  「好,我告訴你,你先放手。"看到有一名謝府的家丁走過來,他急急抽手,"我是頤貝勒府家的五貝子頤祥。"。

  「這次你沒騙我?」她走快兩步,攔住他的去路。

  「哪敢,都到這份上了,有這必要嗎?」頤樣苦笑。

  「好,那賤妾在這裡等五貝子。"斂了悲意,她笑得嬌艷如花,使觀者一時失神。若不是老管家適時現身,多半沒有抵禦能力的公子哥兒頃刻間會改變原先的打算。

  「五貝子吉祥,今兒個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正巧咱們家老爺小姐都在府裡。"

  「啊,是啊,那就帶我去見你們家老爺。"慌忙回神的人暗中瞄了眼艷紅,整整衣衫後匆匆走過迴廊。然他前腳才走,後腳艷紅就緊跟而上。

  已經不是起初那個輕易相信男人的風塵女子了,有恨有怨更有的是不甘,她要為自己爭口氣,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窗明几淨的書房,粉白的牆壁映出粼粼的湖光。細聞瀰漫開龍井清香的室內,隱約還飄浮著若有若無的竹葉青酒香。雙目盯著被了朱字的公文,然謝君恩的神思卻飛到方才雲顏在此教謝盈唸書的情景,唇角不由挽出一抹不經意的笑。

  「老爺,五貝子到。"蒼老忠厚的嗓音,驚醒夏末的午夢。

  謝君恩起身相迎,心中已略感不妙。

  「五貝子吉祥。"

  「不用多禮,咱們都是一家人,還用得著什麼吉祥不吉祥的。"隨意地挑把椅子入座的人東張西望一番,"怎麼不見盈盈和她的雲教習?」果不其然,憑頤貞的個性多半是回頤貝勒府又大鬧了一場,心中有底的人惟有依禮回答。

  「他們出府去買些胭脂水粉。""原來如此,他們不在也好,就我們兩人比較好說話。"

  「是關於我拒絕了指婚的事情嗎?''知道對方來意不善,謝君恩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也是,也不是。"故意賣個關子,頤祥準備見機說話。

  「此話何意?」"姻緣這種事情不足外人道也,頤潔不嫁你謝君恩,總有別的人家要。關鍵是我聽頤貞說,你想娶雲顏雲教習。"

  「啊,是有此打算。"知道又是一個提反對意見的人,謝君恩稍嫌不耐地挑挑眉。

  「其實我不該多言,但為了死去的頤慧以及未出閣的盈盈,有些話還是要告訴你。""關於什麼?」

  「雲顏。"他一怔,腦中瞬間憶起那些眾人口中流傳的蜚短流長,想到眾人所確認的雲顏不嫁的真正原因。頤祥"說來也荒唐,在我未娶之前,雲顏一直是我的紅顏知己。我也想過迎她過門,但是依她高傲的脾性決不願做小,所以我們才斷了恩義。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拜在雲顏石榴裙下的貝子也不僅我一個,可惜她僅是漢人教習的女兒,門不當戶不對。雲顏是個不甘人後的女子,所以婚姻大事也就蹉跎了。"

  「這同我娶她有關係嗎?」預料中的陳述,早有心理準備的人冷靜地反問。

  「什麼關係?」勸解者一臉大驚小怪,"當然有關係!你是書念多了,變迂腐了!雲顏想法設法要嫁進謝府,衝著的是謝夫人的正室位子!」雲顏嫁他是因為謝府正室夫人的名分?這算什麼荒謬的理由?被看作迂腐的左副都御使好氣又好笑,輕蔑地望向另一人。

  「恐怕你是誤解了雲顏,她從沒說過要我娶她,我拒絕婚事的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歡她。"

  「不會吧?照我看這就是她的心機之深。想當初我和她在眾人眼中分明是兩情相悅的,誰知只因為我不能娶她為正室,她便同我恩斷義絕。"頤祥狡辯,隨口胡扯。

  笑話!就算頤祥所說屬實,可在謝君恩看來皆是胡言亂語。什麼兩情相悅?什麼恩斷義絕?明明是頤祥先要娶他人為妻,反過來卻指責雲顏不願在一顆樹上吊死。只是不甘被遺棄而已?何必要用那種說蕩婦的口氣?

  「夠了!除非我出家當和尚,除非我死,除非雲顏不答應,要不然我娶雲顏是娶定了。五貝子的好意我心領了,請回吧。"絲毫不客氣的逐客令,心虛的人哆嗦著起身,躲過對方炯炯有神的逼視。

  「你……會後悔的……"有氣無力的軟弱話語換來謝君恩的嗤鼻聲,聽得說話者一臉羞惱,急急步出書屋。

  書房門被無情地關上,隔斷外界對屋內幾近無聊的干擾。而充滿人情事味的天地間,何處都無清靜之處。

  「五貝子就這麼走了嗎?」躲在牆角的艷紅現身而出,上揚的艷色紅唇隱藏著對眼前男人的鄙視和嘲諷。

  「啊……"受驚嚇地抖動七尺之軀,頤祥看清現身之人後馬上換丁個溫柔笑臉,"我以為是誰,原來是你,怎麼,等我等得急了?」抿唇一笑,艷紅輕浮地將身軀靠向身旁的男子。

  「正是,五貝子果真懂我的心。可惜……"她橫他一眼,盡顯眉角唇畔的嫵媚風情。

  「可惜什麼?」

  「可惜你為了得到雲顏所下的苦心怕是白費了。"見他一臉錯愕,艷紅反倒一臉得意,"方纔我在書房外聽得一清二楚,憑我對男人的瞭解,五貝子真正的目的怕不是為謝君恩,而是見不得雲顏另嫁他人罷了,依我看……"被一語道破心機的人急忙用大掌摀住女子的艷唇,情急道:"我的好姑奶奶,知道歸知道,用不著都說出來啊。好,你說,你想怎麼著兒?」魚兒上鉤了!艷紅拉下摀住自己嘴巴的大手,笑得又美又魅。

  「簡單。我可以不計較以前五貝子騙了我,害得我人財兩失的事情,但您多多少少也該補償些給賤妾吧?賤妾別的不求,就希望五貝子遵從以前許下的諾言,迎賤妾進門。賤妾也知道以賤妾的出身是配不上頤貝勒府,所以就算是當小的賤妾也甘心。"

  「娶你為妾……這……恐怕……"即使是小妾,迎一個風塵女子進貝勒府也未免要叫人笑話,何況他憑什麼非娶她不可?

  「忘恩負義的負心漢,男人沒個好東西。"讀出他內心的計較,艷紅擰一把頤樣的胳膊,"好吧,知道你有你的難處。這樣吧,你今天把我接出謝府,找一處幽靜舒適的地方,再給我些銀兩度日即可。"要他金屋藏嬌?這個方法也可行,但一時之間他不知去哪裡弄出置屋的大筆銀子。

  「愣著幹什麼?只要你把我安排妥當了,我就想個法兒讓你得到你想要的雲顏,叫你們貝勒府不至於為她和謝君恩這門親事掉臉面。"

  「真的?」若能得到一直得不到的女人,他不妨一試,何況此次還能左擁右抱。

  「自然當真。"艷紅信心十足,"不過,您至少先把賤妾接出謝府吧。"

  「對,對,我這就找李管家說去,你等著。"望飛奔而去的背影消失於轉彎暗角處,艷紅凝住笑意,握緊絲巾的手攥成拳。謝君恩、雲顏,莫怪她行事狠毒,實乃像她這樣的風塵女子求生存不容易。

  當初原和縣令串通好,硬是設計跟了謝君恩到京城,原是指望謝君恩會因無法推拒她的美色而納她為妾,等過些年再扶正。料不到,謝君恩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不光如此,他竟寧願不娶格格,而要娶一個毫無背景的漢女。認清現實,她只有挑撥謝君恩、雲顏和頤貞格格三人之間的關係,指望通過頤貝勒家的勢力使得謝雲兩人屈服。不想,上天竟把一年前的負心漢送到了她面前。大好機會不可錯過,她艷紅終也有出頭的一天了,哪怕是把謝府害得家破人亡!

  謝君恩對她的憐憫算什麼?謝府收留她的恩情又算什麼?頤祥對她不是真心又如何?頤祥將來再遺棄她又怎樣?

  她已不是當年的她,這次她會把所有可靠的緊緊攥在手裡。而她和頤祥之間,此次玩物與掌控者的角色要相互調換了!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掌燈時分雲顏才帶著謝盈回到謝府,正欲到廚房做幾個拿手菜下酒的她一進門便被管家請到書房。窗外映著斜陽,四面牆窗全打開,然仍是一室的昏昏黃黃。沒有點燈,謝君恩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背陽處,不動如山。

  「怎麼不點燈?」雲顏上前微笑道,試圖改變屋內隱約瀰漫開的寂寥氣息。

  許是閉眼小憩中,靜坐的人抖了抖肩,頗為驚訝地抬首看罩著一層夕陽殘暈的人兒。

  「回來了嗎?」

  「嗯,很累嗎?怎麼就在書房睡著了呢?也不怕著涼。"她著手幫著整理攤在書桌上的公文書籍,"今天又向酒娘討了個酒方回來,待過陣子釀了新酒,給您嘗嘗。"

  「難怪擔擱到如此之晚。""等很久了嗎?」第一次發覺他的彆扭,雲顏輕笑著安慰,"下次不會了。想吃什麼菜?我這就到廚房準備。"

  「不急。"他拉住她的手,拉近兩人的距離。

  晦暗的光線中,凝望彼此的眼神流溢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還有兩人誰都說不上來的無形感傷。

  「雲顏……我是個無趣的男人……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輩子嗎?也許明天我就會被罷官,身無長物。"

  「怎麼說這種話?我嫁的又不是老爺您的官位,如果明天您被罷官了,那麼我們就去江南,那兒不是您的家鄉嗎?我們可以開一傢俬塾,一邊教書一邊釀酒。"她含情脈脈地垂首,纖手輕撫上他有著剛硬線條的臉龐,詫異他竟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為什麼問這個?不像平日間的您。""前些日子得罪了八阿哥……"頓了頓,他歎口氣又補上一句,"下午的時候頤祥在此和我談了會兒話。"

  「是來勸你別娶我的吧?」就算謝君恩不回答,她也有肯定的答案。

  不否認地沉默,謝君恩又歎一口氣。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明明知道你和他不可能,明明你要嫁的是我,但還是想問你,當年你和頤樣之間……"她和頤祥之間……她能理解謝君恩心裡的不悅。悄然掙脫他的手,她倚窗而立,讓自己完全融於天地間那末夜降前的懷舊色彩。

  「很早的時候,大概是從我爹教會念詩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納蘭性德的詞。也想著,總有一天自己挑選的夫君要有納蘭那樣的才華和深情,許是年少輕狂又帶著份自傲。同那些貝子貝勒格格們處得久了,多多少少我就只看到那麼幾個人。頤祥應該是幾個貝子中有些才情的,自然我們就走得近了些。我不知道他對我是怎麼看,至少以前我是把他看作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知己。"想瞭解雲顏的過去,更想以後一起幸福,他靜靜地聽著。凝視著她籠著暗影的柔媚側臉,他不安的心不自覺地沉靜和平穩了幾分。

  「那一年,我十八。有一個貝子上門求親,說要娶我當小,被我爹和我趕出門。當時我又羞又氣,一氣之下便換了男裝,要頤祥陪我去逛八大胡同的妓院。"說到這裡,雲顏停頓了話語,轉首察看謝君恩的表情。沒有皺眉,也沒有流露鄙夷及其他厭惡不屑的神情,謝君恩的平靜使得她有勇氣繼續訴說。

  「就在那一夜,我們遇到了名妓艷紅。有點奇怪,妓女都喜歡用艷紅這個名字。"她不知在嘲諷什麼地笑了笑。

  「艷紅很美,那種美絕不帶有風塵女子的卑賤,卻又楚楚可憐得叫人愛不釋手。頤祥當夜就成了艷紅的裙下之臣,但想得到艷紅垂青的王孫公子多了,頤祥一個區區五貝子根本不算什麼。頤祥求我幫忙,少年遊戲生性的我答應了。讓頤祥找一處幽雅之所,備好了酒菜,請了艷紅過去撫琴。想必我同艷紅之間有些緣分,當識破我是女兒身後,她覺得我倆相談甚歡,便說定了結拜姐妹。也因此關係,頤祥和艷紅越來越親近,終於在處心積慮的安排下籌錢幫艷紅贖了身,接她至近郊的一處靜宅內安頓下來。"

  「誰知一年後,頤祥卻應了吉格格的親事。艷紅原就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她求頤祥寧可脫離貝勒府自食其力,也莫要礙於父命娶一名不愛的女子。頤祥雖表面應承,實則仍照樣迎了新娘過門。他心裡打的是生米煮成熟飯的主意,想艷紅也只能默默忍受。他不瞭解艷紅,可以說他根本不想瞭解艷紅,自始至終,他看到的想到的都只是艷紅的姿色。熙祥成親的第二日早,我去看艷紅,可看到的卻只有艷紅的屍體。"眼眶紅紅的,鼻子也是酸酸的,想到多年前的過往,至今雲顏仍覺無以復加的悲傷和絕望。

  「她說,都說妓女無義,戲子無情,如有一天五貝子負她,她卻絕不負五貝子,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好一個玉碎瓦全,她死了是她的貞義,然她的五貝子卻依舊風流倜儻。"

  「雲顏……"謝君恩輕擁難過的人人懷,無話安慰,惟感覺肩頭的衣衫濕了一片,心中湧起強烈的內疚。

  「是我不好,不該多問。"她拚命搖頭,吸吸鼻子,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應該問我的,我不想將來你會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呢?這些事同我娶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即使要責怪,也只有責怪頤祥。"

  「你不介意嗎?外頭那些關於我和頤祥的蜚短流長。"她推開他的懷抱。

  「為什麼要介意?我相信你,頤祥是怎樣的人我清楚。"他露出一個笑容,令雲顏放心,並用衣袖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滴。

  「都不知道我們的雲先生竟也會為陳年舊事掉眼淚。"被調侃得微微發窘,她雙頰發燙,故意扭頭看窗外黑幕降臨的夜景。

  「我在想……"他不語,等她說。

  「艷紅以死明志的事情讓我從年少輕狂的大夢中清醒,當時才明白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在各王孫公子身上尋找納蘭性德的影子是件多麼可笑的事。納蘭性德是很久以前已死的人,才華也罷,對其妻的忠誠也罷,就算現今有人都能做到,但也絕不會成為他。兒時的輕浮啊,要不是我的輕浮與自以為是,斷不會覺得頤祥的花心和輕佻其實是一種文人雅士的風範,也絕不會把艷紅送入他的懷抱。"

  「何必過分自責,這種事情說到底都是男人的錯。我娘也是被我爹遺棄的,所以我深深地清楚,何者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雖是勸解雲顏的話,但說著說著他眼底也浮出悲傷的色彩。

  「可是,突然問我就怕了起來。"她鼓起勇氣直視謝君恩漆黑的深情雙眸,"我怕……"注視她在陰暗光線中模糊了表情的臉,他的心漏跳一拍,似是不祥的預兆。

  「我怕,我答應和你成親,是自以為是地又一次年少輕狂。君恩,成親的事能不能等過些日子再說?我們能不能多給彼此一些日子,好確定自己的真正心意。"溫柔地微笑的雲顏能打動他的心;而哭泣後的雲顏更令他心揪啊。如果她仍保有年少時的那份任性,那麼他就該以自己成熟的寬容默默地包容。

  「放心,多久都沒關係,我會等的。"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回答,樸實得叫任性的人忍不住摟住他的頸項。

  淚又再流下,為有些悲傷,可又絕對是幸福的相遇相知!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5:01

  9

  花園內的金桂開花了,桂花的芳香引得路過的丫鬟家丁們駐步不前,郁而不濃的香味提醒人們中秋將至,灶間內隨炊煙散開的是熟了的月餅肉香。遣開了多餘的僕傭,雲顏一邊給肉餡調味一邊若有所思,未顧及身旁的謝盈笨手笨腳地做壞了整整一圈十數個月餅。

  已經同謝君思多天沒說過話了,彷彿他真的是給她時間安心考慮清楚自己的選擇。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和謝君恩不合適,害怕承認對自己沒有信心,害怕再看到不幸。年少未解世事的雲顏,做著一個有關納蘭性德的癡情之夢,天真地以為云云滿清王孫中總有一個是像他那樣的貴公子。

  頤祥的負心,艷紅的堅貞,可悲的結局除了讓她恍然初醒外,更叫她的天真無地自容。於是,她收斂了那份自傲的輕狂,圓了鋒芒畢露的稜角,也懂得世間不遂人願的悲哀。

  她怕……怕自己只是因為謝君恩與納蘭一樣都遭遇了早年喪妻的人生悲苦而動了心,並懷疑自己對其的感情。允許自己錯一次,但絕不可以第二次犯同一個錯誤。

  「先生,這月餅好難做。"謝盈不耐地嘟起嘴,完完全全喪失信心。

  回過神的人乍見一臉肉餡和麵粉的女孩不由莞爾一笑,以絲巾幫她擦拭乾淨。

  「做不成沒關係,只要你待會兒多吃幾個就行。""自然,我要吃先生親生做的。"

  「每個月餅都一樣,你哪能分得出是我做的還是廚娘做的。"她笑著將謝盈做壞的餅狀物一一收拾掉。

  「我有做辨別的記號嘛。"謝盈很是得意地昂首。

  「咦?有嗎?」雲顏看了又看,並沒發現任何異狀。

  「當然有啦,我不告訴先生,誰叫先生這幾天都心不在焉的。和爹見了面又不說話,爹不說話也就算了,他原就不愛說話,可是連你都不說話就奇怪了。"謝盈心直口快地訴說不滿,孩子就是孩子。

  「是嗎?你也這麼覺得嗎?那麼今天看到他我就先開口說話吧,畢竟有些事情光靠想,不去嘗試的話,永遠都想不出答案。"像是回答,卻也是自我鼓勵。

  「先生……"謝盈痛苦地皺起雙眉,"盈兒我一點都聽不懂你說什麼,怎麼辦?」

  「你不用懂,只要吃月餅就行。"她捏捏故裝老成的孩童的鼻子,乾淨的小臉一瞬間變成了戲台上的丑角。

  「要我吃、吃、吃,我會吃成廚娘那般肥,我不要。"彆扭的抱怨換來師長的笑顏,謝盈也鬆了一口氣地笑出聲。

  「我去找啞兒來一起吃,然後吃不完的就要她帶回家給她那些兄弟姐妹吃。"

  「啞兒大概在李總管那兒幫忙,你去找她吧,順便幫我找找廚娘,該把廚房讓給她們做事了。"

  「好的,先生,我馬上就回來,你等我哦。"謝盈蹦跳著衝出廚房,沒跑多遠就發出"哎喲"一聲,引得屋內人趕忙走到屋外看個究竟。

  「小……小姐……"李總管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慌手慌腳扶起被自己撞跌在地的小主子,"不,不好了……"身後的啞兒同樣顯出不小的慌張,嘴巴張得老大,卻連個完整的發音都沒有。

  「什麼不好了,李總管?」雲顏幫謝盈拍去沾在衣衫上的塵土,納悶地問。

  「是,是……"老管家努力嚥下一口唾沫,緩緩神,"是老爺……"謝君恩?謝君恩怎麼了?雲顏一急,便拉住老管家的衣袖。

  「君恩出什麼事了嗎?」喘不上氣,李總管點下頭。

  「出了什麼事?快說啊!」謝盈跺腳大喊。

  「老爺……他……李青剛剛回來說老爺今兒個早朝被皇上派人囚禁到刑部的大牢裡了!」頭頂一陣昏眩,雲顏勉強站直身軀,來不及有所反應,僅聽到謝盈憤怒急躁的嬌喝聲。

  「為什麼皇上要把爹抓進大牢?爹又沒做壞事?會不會是皇上搞錯了?會不會是李青弄錯了?我要去找爹,給我備轎!」

  「盈兒!」拉住為父大發小姐脾氣的學生,雲顏竭力冷靜地控制局面。

  「先生?」

  「你先別急,讓我再問清楚點。"稍稍安撫年少的人,她面無血色地看向李總管,"消息可靠嗎?李青有沒有說皇上給君恩定的是什麼罪?」

  「應該可靠,李青剛報了信就向頤貝勒府跑去了,希望頤貝勒能想想法子救老爺。至於定的是什麼罪就不清楚了;老爺為官雖不能說是兩袖清風,但也算清廉,難道是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權臣?不可能啊,和坤大人那邊我們府每年都打點大禮送過去的啊。"

  「伴君如伴虎,事事難料。李總管,麻煩你派人去找平素與你家老爺有點交情的官員打聽一下,另外再派人到刑部的大牢打點一下,好方便我們進大牢見上你家老爺一面。"

  「是,老奴這就去辦。"知道謝君恩有意娶雲顏過門,大難臨頭,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便不管對方是否有正式名分,全當女主子一般聽命差遣。

  「慢!」雲顏叫住急著離去的人,"還有先別把老爺進大牢的事讓府裡其他人知道,省得大家人心惶惶,沒事也出點事。"

  「老奴知道,剛才已經叫小兒李青保密,啞兒一般不說話,雲先生儘管放心。"讚許地點點頭,雲顏盡量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一手拉緊不知所措、極為不安的謝盈,一手伸向二個勁發抖的膽小丫鬟。

  「啞兒,來,和你家小姐一起吃月餅吧。""雲……先……生……""先生……"兩個女孩如飛進陷阱的小鳥般驚恐莫名,泫然欲泣。

  「沒事的,先生向你們保證,最晚明天盈兒一定能見到你爹,啞兒一定能見到你家老爺。所以你們一定要乖乖的,聽先生話,多吃幾個月餅。盈兒,你別忘了要給你爹留兩三個,別都貪吃掉了。"

  「才不會,先生真是的……明天我會親手把月餅放到我爹嘴裡。"眼淚不爭氣地滾落,"先生,真的不會有事嗎?我沒娘,就只有一個爹……我不要連爹都沒有。"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謝君恩入獄,她想都不曾想到過的晴天霹靂。但既然出乎意料的確實發生了,她必定得以無比堅韌的決心面對措手不及的所有的人與事。抱緊懷裡的女孩,她欲落淚,卻深知落淚無用。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幽暗的牢內,謝君恩聞到死亡的氣息。這裡是關押重犯的隔離牢房,很有可能不等找到申辯的機會,他就會被暗殺於此醜陋罪惡的鐵柵欄和爛草堆內。說來可笑,今早早朝時的那些罪狀他一條都不曾犯過,卻有口也不能辯駁。

  一個是他好心為之贖身收留於府的妓女,一個是自己巡察管轄範圍內的知縣,一個是自己已逝妻子的親兄長——堂堂頤貝勒府的五貝子,再加上一個頗受皇上寵愛的八皇子在旁煽風點火……就算心裡明白這是一個設計巧妙的圈套,然他作任何掙扎皆為枉然。人證、物證……天衣無縫的偽造手段,足可將他逼得冤死也喊不出一個"冤"字。

  鐵窗外的夜空望不到星辰,仰首,遠遠地瞧見少了小半的缺月。快中秋十五了,記得早上出府時還聽廚娘說今天雲顏要做鮮肉月餅。飢腸轆轆,他越發想念見不到面的佳人,還有任性天真的女兒。

  府裡大概已經得知他落獄的消息了吧?會亂成一團嗎?盈兒會哭嗎?雲顏會怎麼辦?無情地甩袖而去呢?還是和盈兒一起抱頭痛哭?似乎她的個性注定絕不會出現他猜想的情景。

  淒涼!悲淒!

  他那哀怨了一生的娘,等了一生的娘,萬萬料不到她疼愛的兒子會成為她等了一生的男子的階下囚吧?

  君王無情!古今皆同!

  他想到一個個迫不得已被罷官被調任的官場友人,再遠些,卻想到了康熙年間的被流放塞外的吳兆騫。若不是其好友顧貞觀以兩首《金縷曲》打動了納蘭性德,那麼吳兆騫怕是只能客死異鄉。

  而他,謝君恩,萬萬沒有像顧貞觀如此的生死之交!命運多舛,他突然間了無所求了!只是了無所求而有了無所求的悲哀與辛酸,自己的遭遇與吳兆騫二十年的流放相比,怕是另一種人間淒慘。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思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好一個'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謝君恩,你確定你有命活到吳兆騫那個年歲嗎?若非聖祖的皇恩浩大,就算有納蘭性德相助,怕也容不得吳兆騫廿年後的歸鄉。"微微蒼老而充滿威嚴的嗓音穿透這暗夜的腐朽空間,似帶來奇跡般的七彩光色。

  止住了口中嘮嘮叨叨的詞,謝君恩驚異地轉身,在仔細確認來者的出現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後仍沒有下跪請罪。

  「沒想您會來。"自信自己說話的語氣不帶一絲顫音,他故意忽視彼此間天差地別的身份差距。

  「朕也沒想到你會進刑部的牢獄。"風吹熄了僅有的一盞油燈,恰好籠罩住貴為一代天子者的龍顏,"早朝時,朕見你未曾自我辯解一句話,卻也未認罪,所以覺得其中定有蹊蹺,此刻無旁人,你不妨直言。"

  「有何可言?人證物證俱在,微臣能如何辯解?」三十多年累積的怨懟,再加上死去娘親的一生花齡,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以坦然的心境面對眼前的人。

  「既然認罪,為何還用'微臣',不改為'罪臣'?」他沉默,一時不及應答。

  「你自己不該啊,拒絕了顧貝勒府的親事就是把你最大的靠山頤貝勒給得罪了。難怪五貝子頤祥一點都不念多年的姻親,欲置你於死地。八皇兒知道你的身世,他多半對此有心結才會借此機會打擊你。朕奇怪的是,為什麼那個小小的知縣敢參你一本呢?看他的品性和政績,不像是個有膽的人。而且那個叫艷紅的妓女,又是怎麼一回事?若你還想出這個牢獄,就得一五一十地照實說。"照實說?怎麼照實說?艷紅是知縣為討好他而送的紅妓,雖然他是因為可憐艷紅的身世而收留她,但不管目的如何,事實是他接受了知縣的好意,也就是罪狀之一的受賄。而知縣所指他勒索官銀的書信的確是他的'筆跡',那份書信他知道定是艷紅偷了書房內他的手記而叫臨摹的高手寫成,和真的無異。再有艷紅指他欲殺其滅口,又是一條罪狀,證人便是到謝府拜訪碰巧救下艷紅的頤祥。

  他要如何解釋?人,是他要的,並接進府的!字,不是他寫的,卻分明是他的筆跡!殺人滅口的事他沒做,然只有他做了的證人證言,卻找不到他沒做的證人證言。當時在場的只有頤祥,頤祥的證言就是事實!

  他,有機會解釋,卻無法解釋!

  為何艷紅要恩將仇報?為何頤祥不顧念兩家姻親,而置自己於死地?如果說是因為得罪了八阿哥,幕後策劃者是八阿哥,這未免有些可笑。久住深宮的八阿哥是如何知道一個四品官員府內收留的一個小小的侍女?

  「怎麼不說話?朕要你說話!」"說什麼?您和我之間無話可說。"不是他不識好歹,只是有股長久以來的委屈凝結成了他的倔傲。

  「你不怕朕治你的罪嗎?」慍怒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跪在您腳邊哭喊著求救嗎?事到如今,我只後悔當年為何寒窗苦讀近二十年,只為進京看一看那個負了我娘的男人。一人官場深似海,有些事雖然冤屈,我卻不想再怨,也不願求您。您走吧,我什麼都不想辯解,辯解了也是枉然。"

  「你……放肆!」謝君恩裂嘴笑了笑,為高高在上的另一人所流露的氣急敗壞,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因怨恨和悲哀而繃緊的理智和神經終於在此刻全告崩潰。

  「放肆?也許是有些放肆了,不過為了那個在江南等您等到死的女子的清白,我可以告訴您實話。那封信是我的筆跡,卻不是我寫的,我也犯不著去勒索官銀,更無須多此一舉干殺人滅口的事。"

  「原來你還在為你娘的事怨恨朕,這些年你就在朕身邊,每天看到你在朕身邊做事,朕就以為你已不怨了,沒想到……"

  「您太自以為是了,以為您給了我權利和榮華富貴就可以稍作彌補了嗎?枉然!」

  「唉……既然你說沒做,朕相信你便是,朕就連夜讓人把此事徹查清楚,幫你翻案。"多多少少的負疚,年少時種下的風流苦果年老時不得不硬咽進肚。

  「不必!宮內您就有十七個阿哥,十個格格,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不必為我多費心!」一再拒絕,這是他為他可憐的娘爭的一口氣。

  「不識好歹,朕好心要化解這段怨恨,你卻一再不當回事,迂腐!」忍無可忍,任何一個帝王皆容不得他人的一再反抗。

  「請皇上治微臣的罪。"他朗聲道,一副堅決不退讓的赴死神情。

  「好,好,有膽量!不過虎毒不食子,朕不治你大逆不道的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朕要你出家為僧,好好閉關思過、修身養性,等想通了最基本的世事人情才允許還俗出關!」錯愕!萬萬猜不到的結局!謝君恩雙眼怔怔地看著來人怒氣沖沖地離去!君無戲言,明日他竟要人寺削髮為僧!

  「哈哈哈……"他狂笑。

  果然,總輸他覆雨翻雲手!雲顏和他,有緣……無分!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天濛濛亮,看守的獄卒睡眼惺忪,見探監的老少四人便瞪直了眼打量許久。感覺帶著謝盈走了很遠的路,一夜未能安眠的雲顏疲累地朝衣衫零亂的守門人勉強笑笑。

  「這位大哥,我們受和大人所托探視入獄的謝君恩大人。"

  「和大人?什麼和大人?謝君恩是朝廷重犯,上頭有令不能隨意探視。"雲顏會意地將十兩黃金塞進對方破了洞的衣袍內。

  「大哥,幫個忙吧,是和坤和大人所托。"

  「早說嘛,進去吧。"幸好她想得周到,要李總管先去找權臣和坤打點好一切,要不然要見謝君恩難於上青天。雲顏看看一臉焦憂的老管家,再看看睡意未退的啞兒,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

  「盈兒,先生方才路上同你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她不放心地最後叮囑更為疲憊及不安的女孩。

  「嗯,先生放心,為了我爹,絕不會哭。"退去紅潤的小臉有著悲傷惶恐的堅定,使得長者們深感自己的殘忍。

  連哭泣都不允許嗎?如果盈兒再也見不到其親爹的話,為什麼連哭泣都不能?

  踏著潮濕的走道,寂靜的牢獄內只聞老鼠的"吱吱"聲響,暗處蜷縮的人影粗看如同躲著的鬼影一般。謝君恩站了一夜,癡癡地看著鐵窗外的月亮逐漸。西移。聽著真真切切的腳步聲停於自己的牢門外,他愣是不回首。

  「爹……"掙脫出身邊人的束縛,緊貼著牢門的謝盈恨不得自己嬌小的身軀能夠擠過狹小的柵欄縫隙。

  「老爺!」老管家蒼老的嗓音沙啞了。

  雲顏什麼也沒說,僅僅是怔怔地等獄中挺立的背影緩緩轉身,四目相交,悲喜難分。

  「你們怎麼……怎麼來了?」蹲下身,把自己的臉和女兒冰涼光滑的小臉緊貼在一起,他伸出雙臂摟住了對方的纖腰,可就是無法擁人懷。

  「先生帶我們來的,爹,你會沒事的,對不對?」"啊,沒事的,爹什麼事都沒有。"不是假話,也算不上實言,他不忍女兒擔憂傷心。

  「爹什麼時候回家?能趕得及中秋嗎?先生做了很好吃的鮮肉月餅,盈兒先拿來給爹嘗嘗。"謝盈迫不及待地從啞兒手裡接過食盒,取出尚留餘溫的食物,送到謝君恩唇邊。

  中秋,他都沒能趕上和眼前的人過一個團圓之秋!咬一口脆香的餅,齒間舌畔的美味令他堂堂七尺男兒幾乎掉落辛酸的淚;"爹,好吃嗎?」

  「當然好吃。盈兒,爹可能要過很久才能回家看你,你要乖乖地聽你先生和李總管的話。"抱著女兒,他慣常沉默無表情的臉動容了。

  有無法抑制的不安,然而懂事的孩童盡量克制,雙手緊摟住父親的脖子,笑得很努力。

  「盈兒會等爹回家的,盈兒也答應了先生不哭的,這樣爹就不會為盈兒擔心,想著盈兒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垂首躲過謝君恩灼燙的視線,雲顏吸了吸鼻子。

  「果真是爹的乖女兒。"收回視線的人輕拍女兒的背,隨後看向將畢生心血都奉獻給了謝府的老總管,"李總管,府裡的事就靠你照應著了。盈兒還小,勞你多費心了。以後……府裡大小一切你都要同雲顏商量,雖然未能趕得及娶她過門,但你就把她當做女主子一樣看待,比起頤貝勒府,她更值得盈兒依靠。"

  「老爺……"老淚縱橫,經歷人世諸多滄桑,他豈會不懂主子話語背後的深意,"……您放心,我定將雲先生當做死去的夫人一般遵從。只是,您……您又會怎樣啊?」他又會怎樣?這是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謝君恩的眼睛一一注視過牢門外的每張臉,悲傷地笑了。

  「我不會怎麼樣的,皇上昨晚親自來過這裡,他說不會治我死罪。"

  「可是……"謝君恩以眼神制止追問到底的老人,並沉聲道:"李總管,帶盈兒先出去吧,我要和雲顏單獨交待些事情。"

  「爹……"謝盈幾近於撒嬌地戀戀不捨。

  「去吧,盈兒,答應以後不讓爹為你擔心。"同樣也割捨不下,為人父的他一直將惟一的女兒視如珍寶,然他已走投無路。

  「先生……"哀求地看向另一人。

  雲顏搖搖頭,不忍看到那悲傷的小臉而悄悄閉上眼。

  「爹,要想盈兒哦,每天每天都要很用力地想才行。"明白此刻自己的撒嬌毫無作用,謝盈雙眼通紅地被老總管拉著離開,一老一少頻頻回首。

  腳步聲漸遠,彼此單獨面對兩人誰都未開口,倆倆相望,僅是深深地凝視對方的容顏。悲哀的眼神穿透晦暗的時空,與對方相纏繞,一定要把那熟悉深情的面容抹不去地烙在胸口的灼痛之處。

  久久,久久……

  她竟受不了地低聲啐泣,未知結局卻只為他眼中無聲的絕望哀傷而心痛得無法承受。

  「何必哭?我又不會死。""恐怕不是被流放就是被關押於此數年乃至數十年吧?」她輕聲哽咽著問。

  「都不是。"他握住她的手,"等天明皇上就會下旨,要我剃度為僧,直至我願意向他低頭為止。"剃度為僧?!雲顏愣住,凝住的淚滴也有著大大的驚異。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和皇上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次的牢獄之災事出何因?我只打聽到有個縣令告御狀,說你勒索官銀、私受賄賂、殺人滅口,而現在皇上竟只要你出家為僧,當中必有隱情。"

  「又何必多問,雲顏,時間已經不多。我現在只能說我們沒成親是大幸,這樣我就不會拖累你。但有件事仍要麻煩你,那就是盈兒,我希望不管你以後嫁給誰,都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照顧。她娘死得早,母親那邊的親戚雖有權勢卻不可靠,所以希望你能陪著她長大成人,為她挑一家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為什麼說這些,不是還有機會還俗嗎?我可以等,和盈兒一起等。"欲笑還顰,幾欲斷腸,又悲又氣,全為他一廂情願地為她著想。

  「等,通常是一種比死更折磨人的痛苦,我不想你受這種折磨,你一向瀟灑豁達,就把你我這段緣分一笑置之吧。沒有緣分做夫妻,就讓我把你當做故友知己將惟一的女兒相托。"故友知己?真的可以嗎?他總是以他獨有的方式對待她,默默的,只要覺得是為她好。此一刻,她才後悔那日為何一時衝動而要求他給予她考慮親事的時間。

  她流淚的眼笑瞇成縫,將手從他的大掌中抽出,遠離了彼此暖心的體溫。,"我不會當你的故友知己,只要你不死,我們總會有辦法在一起。而且……我也不在乎等,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一個我願意嫁給他的男子,你說,為了他我應不應繼續等?」

  「雲顏,何苦!」謝君恩長歎。

  「苦不苦,我自己最清楚。"她倔強如故。

  他也苦,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淚水強忍在眼眶裡打轉。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4 00:15:15

  10

  清華寺的剃度觀禮雲顏隻身而去,卻意外地被擋在了寺外。

  「女施主,本寺已無你欲見之人。謝君恩謝大人要小僧轉告女施主,勿念勿記,忘情於心。"好一個忘情於心,也許他——謝君恩做得到,可她——雲顏沒辦法達到彼岸的境界。悲憤交加,為何自己非要惦記著多見他一面?絕對是悲哀的結局,如此的生離,如此的老死不相往來,而那個他口中的"故友知己"的份量又能有多重?

  「先生,為什麼要把那些丫鬟長工都趕走呢?」謝盈納悶的話語將暗暗悲傷和氣憤的人拉回現實。

  「不是趕走他們,因為咱們府裡已養不起他們了,而且這謝府的宅子很快也會被賣掉。盈兒,你怕不怕跟著先生受苦?」

  「為什麼我們會養不起他們?為什麼要把宅子賣了?」

  「小姐,這事由老奴來說吧。咱們府裡的吃穿用靠的都是老爺在位時的官銀,老爺現在不當官了,憑著您娘也就是夫人帶來的嫁妝和這些年府裡財庫的一些積余,我們已養不起大批的僕傭了,而且這宅子太大,養這宅子每年的花費更大。所以老奴和雲先生商量把這宅子賣了,然後再買一處僻靜之所,侍侯小姐長大出閣。"幫著一起整理各式物品的老管家為不諳世事的小主子解釋。

  「這麼說李總管你不會走嘍?啞兒怎麼辦?會把她再賣給別人家嗎?」

  「老奴這一大把年紀到哪兒都沒人要,所以就跟隨小姐到死了。啞兒當初是老爺見她可憐買下的,看在她跟著小姐多年的情分上老奴沒有賣她,想讓她繼續跟著小姐,小姐您看如何?」謝盈大鬆一口氣,如果身邊除了雲顏之外還能有其他自己信賴的人陪著,心中因見不到父親,又要搬遷的不安才稍稍有些消除。

  「雲先生,五貝子頤祥在府外要見您。"啞兒如蚊鳴似的聲音叫廳內的三人吃了一驚。自從謝君恩出事以來,頤貝勒府的親戚尚未一人來此探望,平素裡最常來此竄門的頤貞格格也匿了蹤影。

  「五舅?他做什麼只見雲先生一人?奇怪。"謝盈不滿地咕噥。

  朝她溫柔地笑笑,雲顏便轉身出府。她正想找頤貝勒府的人好好問問,有關謝君恩此次被下旨剃度閉關思過的內情。

  轉入秋高氣爽的時節,金燦燦的日光下,一身精裝打扮的頤祥頗有風姿地迎風站立。見佳人跨出大門,便討好地上去相迎。

  「雲顏,你叫我好等。"笑得幾分敷衍,她刻意拉遠兩人的距離。

  「是嗎?五貝子何以不進府,盈兒還在裡面吵著要見五舅。"

  「嘿嘿嘿……"以乾笑掩飾心虛,"那個聽說要把謝宅賣了,裡面想必亂成一團,我就不進去添亂了。""那麼五貝子此來為何?」"全為你。"

  「為我?何故?」她皺皺眉,為身旁人眼底眉角的輕浮風騷。

  「前些日子聽說你要嫁謝君恩,現在謝君恩出事了,你們的親事也就沒指望了。雲顏,我和你在以前多多少少都有些情分,你的年紀也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等,你要知道雖然我已娶了正室,但以後一定會善待於你。"施恩者一般的口氣與態度只換得另一人的冷笑。

  「我倒不這麼認為,五貝子過分抬愛我了。"

  「雲顏,你又想拒絕?別傻了,你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不成?看看人家艷紅吧,她就識趣,陷害了謝君恩投靠於我。就算進不了貝勒府的門,在外頭被我金屋藏嬌也是好的。"得意非凡的嘴臉,明亮的光影中分明是頭披著衣衫的禽獸。

  艷紅,肯定不是已死的艷紅!兩張不同氣質的明艷臉龐同時閃現過她慌亂的記憶!而陷害謝君恩投靠頤祥又是怎麼回事?

  「是嗎?也許艷紅比我聰明。謝君恩真的沒有翻身的餘地了?」聽出她話中並無責怪怨恨的意思,頤祥放心地咧嘴齜牙笑道:"當然。他當時一念之仁收留艷紅,就是受了那個賊縣令的賄賂。然後艷紅又偷了謝君恩的手記,叫高手臨摹了一封向縣令勒索官銀的信。又加上我證言他要殺艷紅滅口,你說他還有機會翻身嗎?要不是皇上憐惜他,照理他該被殺頭!」氣得咬牙,但仍需笑臉相陪,雲顏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噁心。

  「哦,不知道五貝子何以如此之狠?謝君恩畢竟和你是姻親,就算不看在你外甥女謝盈的份上也得顧忌你死去的姐姐頤慧格格。"

  「其實一開始也沒想到要這麼做的,是頤貞硬逼著我阻止你們的親事。誰想艷紅看出我對你有情,便幫我出了這個主意。這還不都是為了你!」不,不是為她!都是因為艷紅的自私和頤祥可恥的色慾!

  「啊,為了我啊。"她撫了撫髮鬢,"艷紅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了嗎?還有那個縣令。"

  「艷紅知道以她的身份進不了貝勒府,所以要我替她買了座宅,從此以後她就住在自己的宅子裡,衣食無憂。而那個縣令,原他把艷紅送給謝君恩的目的就是陞官發財,只要目的達到,以何種手段實現都沒關係。怎麼樣?只要你跟了我,進了貝勒府,以後照樣能享榮華富貴。"見雲顏不說話,以為其多少有些動心的頤祥繼續勸說。

  「雖然你是漢人,我也娶了正室。但你們雲家也算是書香門第,清白人家,我阿瑪和額娘以前也都常稱讚你進退得體。你放心,只要你點個頭,我定會領著八抬大轎迎娶你進門,地位和正室夫人一樣。"很誘人的說法,雲顏倒想看看眼前的無恥之徒能冷血無情到何種地步。

  「那盈兒怎麼辦呢?」

  「盈兒?原我們貝勒府理該收養她,但誰叫謝君恩當初推拒了頤潔的親事,讓我們頤貝勒府下不了台呢?再說要是將來讓那小妮子知道我是陷害她父親的仇人,難保她不恨我,何苦養虎為患?頤貞倒是一直很疼愛盈兒,可是她現在被她夫家鎖在府裡不讓出來探望盈兒,說是怕受牽連。看來,盈兒只能怪自個兒命苦了。"說者一副憐憫、惋惜、無可奈何的姿態。

  冷血!雲顏瞇眼笑得幾分嫵媚,幾分勾人心魄,然體內冷凝的鮮血於瞬間連同難以抑制的怒氣一同爆發。

  「盈兒果然苦命。"她似長歎,隨後趁對方未回過神就甩手一巴掌。

  「你幹什麼打我?」捂著留下手指印的左臉,挨打者瞪大了眼。

  「沒什麼,我只是為命苦的盈兒先報個小仇,剩下的幾巴掌就等她將來長大後由她親自找你索取好了。"她無懼地正視卑鄙的男人,斜睨的眼流露出徹底的鄙視和譏嘲,"五貝子,常在河邊走,豈有不濕腳的道理?小心死去的艷紅也會找你報仇,她死時的憤怒你也記得,昨晚我還夢到她。"心虛又沒膽的人不由地退後幾步,方才志得意滿的模樣全然不見,就連說話都口吃起來。

  「不,不,要,胡說。你以,以為,我,怕……我不怕,艷紅是自己要死的,與我無關。"

  「懦夫!膽子小就少做些缺德事,報應是遲早的事。"她抬手欲拂開遮住視線的髮絲,微小的舉動卻使得另一人誤會。

  以為雲顏又要打他,頤祥整個身體向後一縮,換來心儀女子瞭然地譏諷微笑。

  「府裡還有事忙,五貝子,不送。"看著一言不留狼狽而逃的人,憤怒到莫可名狀的雲顏不甘地握緊拳頭。她和謝君恩就這麼低頭了嗎?就真的如那些小人所願一生無法相聚嗎?不!不服輸,只為她和他的自己所要掌握的幸福!

  可遺憾的是謝君恩不願相見,縱使她想挽回些什麼,但孤掌難鳴豈非是更大的不甘以及悲哀嗎?

  她,雲顏,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天性的倔強不願服輸!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水發魚翅、淨鴨肫、水發刺參、鴿蛋、淨肥母雞、水發花冬菇、水發豬蹄筋、豬肥膘肉、大個豬肚、薑片、羊肘、蔥段、淨火腿腱肉、桂皮、炊發乾貝、淨冬筍、水發魚唇、魚肚、金錢鮑、豬骨湯、豬蹄尖、淨鴨……若大的廚房內堆滿了各式山珍海味。

  將水發魚翅去沙,剔整排在竹箅上,放進沸水鍋中加蔥、姜、紹酒煮上近半盞茶的時間,待其腥味盡出,揀去蔥、姜,汁不用,將箅拿出放進碗裡。再在魚翅上擺放豬肥膘肉,加紹酒,上籠屜用旺火蒸一個時辰取出,揀去肥膘肉,濾去蒸汁。

  魚唇切成長約成人一根手指寬、寬約兩根手指的塊,放進沸水鍋中,加蔥、紹酒、薑片煮約半炷香的時間後去腥撈出,同樣揀去蔥、姜。

  金錢鮑放進籠屜,用旺火蒸爛取出,洗淨後每個片成兩片,剞上十字花刀,盛人小盆,加骨湯、紹酒,放進籠屜旺火蒸一炷香的工夫取出,濾去蒸汁。並將鴿蛋煮熟,去殼。

  雞、鴨分別剁去頭、頸、腳。豬蹄尖剔殼,拔淨毛,洗淨。羊肘刮洗乾淨。以上四料各切十二塊,與淨鴨肫一併下沸水鍋汆一下,撈起。豬肚裡外翻洗乾淨,用沸水汆兩次,去掉濁味後,切成十二塊,下鍋中,加湯燒沸,加紹酒汆一下撈起,湯汁不用。

  將水發刺參洗淨,每隻切為兩片。水發豬蹄筋洗淨,切成2寸長的段。淨火腿腱肉加清水,上籠屜用旺火蒸一炷香的工夫取出,濾去蒸汁,切成薄片。

  冬筍放沸水鍋中汆熟撈出,每條直切成四塊,用力輕輕拍扁。

  鍋置旺火上,熟豬油放鍋中燒至七成熱時,將鴿蛋、冬筍塊下鍋微炸後撈起。隨後,將魚唇魚肚下鍋,炸至手可折斷時,倒進漏勺瀝去油,然後放人清水中浸透取出,切成塊。

  鍋中留余油,用旺火燒至七成熱時將蔥、姜下鍋炒出香味後,放入雞、鴨、羊肘、豬蹄尖、鴨肫、豬肚塊炒幾下,加入醬油、冰糖、紹酒、骨湯、桂皮等配料,加蓋煮大半柱香的工夫後,揀去蔥、姜、桂皮,起鍋撈出各料盛於盆,湯汁待用。

  取一個紹興酒罈洗淨,加入清水,放在微火上燒熱,倒淨壇中水,壇底放一個小竹箅,先將煮過的雞、鴨、羊、肘、豬蹄尖、鴨肫、豬肚塊及花冬菇、冬筍塊放人,再把魚翅、火腿片、干貝、鮑魚片用紗布包成長方形,擺在雞、鴨等料上,然後倒人煮雞、鴨等料的湯汁,用荷葉在壇口上封蓋著,並扣壓上一隻小碗。裝好後,將酒罈置於木炭爐上,用小火煨一個時辰後啟蓋,速將刺參、蹄筋、魚唇、魚高肚放人壇內,即刻封好壇口。

  先以旺火燒沸後,再用微火煨三四個時辰便大功告成!

  跟在雲顏身邊一起忙這忙那在廚房裡待了三四天,謝盈和啞兒全然不懂她們的雲先生何以把如此之多的山珍海味大費工夫地煮在一個酒罈裡。這幾天裡,雲顏除了開口向老總管要下廚的材料以及告訴謝盈和啞兒該怎麼做外,其餘的話一句也沒有。整個心神都放在煮萊上,彷彿是要開一家飯館子。

  「先生,好了嗎?」看到盯著密封罈子笑得一臉詭異的女子,十二歲的女孩膽戰心驚地問道。

  「好了,乖盈兒,這次我就不相信見不了你爹。"信心十足的口氣。

  她爹?這壇看上去亂七八糟的食物同她爹有何關係?還有,這壇東西究竟是什麼?謝盈正欲開口詢問時便見雲顏小心翼翼地把酒罈連燃著小火的小泥爐一同搬出廚房。

  「先生!先生……"聽而不聞學生擔憂的呼喚,忙碌的身影隨即消失在宅門外。放心不下,謝盈立刻找到老總管。

  「李總管,先生把那個放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的酒罈連爐子一起端走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哦,那個放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的酒罈其實是一道很有名的閩南萊。你先生煮了這道萊是給你爹送去的。"幾十年的鹽不是白吃,畢竟老總管人生經驗更豐富,也就更篤定冷靜些。

  「一道菜?什麼菜?怎麼會有這麼奇怪麻煩的菜呢?」

  「'佛跳牆',雖然做起來麻煩,但好吃著呢。這是滿漢全席裡的名菜,想不到雲先生竟然也拿手。據說這道菜好吃得連廟裡打禪的和尚都會流口水,爬牆出去吃呢。"努力嚥口水,兩個女孩對望一眼,有點憾恨方才為何不先偷吃兩口。

  「算了,是送給爹的。反正等先生回來,我再求她煮便是。"自我安慰一番後,牽起一邊只會點頭的啞兒的手,謝盈走向書房練字去。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中秋已過,聽聞廟內香客如雲。也憶得那日牢內女兒手中月餅的肉香,謝君恩望著殘月悲意滿胸。主持說有位女子幾次三番來寺中要求見他一面,沒問名字他也知道是雲顏。不能見她啊,一旦見了,他這六根不淨的和尚怕是會情不自禁。

  何苦呢?自己落得此下場,又怎好拖累於她?把盈兒托付給她就已經是萬分的對不住,怎能一再給她無望的希望,要她無止境的等他?

  近深秋,秋意悲涼。他拉緊僧袍,心心念著雲顏釀的酒、煮的菜以及善解人意的微笑。盈兒天真的撒嬌和任性的歪理,如今憶來都是別有溫馨的事。府裡家人都是否安好?他想親口問雲顏,但不忍見。

  晚風微熏,不似錯覺,他隱約聞到令人飢腸轆轆的酒香。又不能算是酒香,是一股無法描述的食物的奇香。應該不止他一個聞到了,正在屋內打禪的幾個定力較弱的小和尚正紛紛向窗外探頭探腦,尋找香味的來處。

  「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香?出去看看。""不行,要是被主持知道會挨罰的。"

  「哼,照我看多半是哪個酒肉和尚在偷吃狗肉,你不去,我們去,到時你吃不到莫怪我們。"也不辨香味的方向,同謝君恩一處院落的和尚便都急匆匆地搶著跑出寺外。

  香味更濃,即便風止卻仍氤氳在鼻尖,揮散不去,引得人直嚥唾沫。

  「啪啦!」一顆小石子從牆外掉進院內,驚得謝君恩皺起兩道濃眉。注意到石子投置的來源,他立刻恍然大悟,牆外有人正在煮食,且香味也源於此。

  「啪啦!」又是一顆小石子,像是催促他似的恰巧落在腳邊。

  無法克制天性中的好奇和香味的食誘,也越發懷念曾殘餘在舌尖的酒意,謝君恩苦笑一聲移了梯子翻上牆。

  牆外是一條小徑,小徑對面則是一片小樹林。夜深林密不見有人影恍動,只見小徑正中央端放著一隻小泥爐,泥爐燃著小火,火上有一啟了封的酒罈,香味正自壇中傳出。

  「奇怪……"翻出牆,他靠近酒罈仔細辯看,並喃喃自語,"這種煮法,倒像是滿漢全席裡的'佛跳牆',是誰會放在這裡煮呢?」

  「是我。"故意放沉的輕脆女聲,"本來只想試試,料不到還真應了那句'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的好話。"乍然之下的驚喜在佳餚名菜的異香中醞釀,似從天而降般,她的出現竟使得殘月也皎潔了幾分。

  盈盈的微笑,流溢在眼瞳內的柔情光彩,音容笑貌……似幻非幻……觸手可及的真實,逼得他不由伸出雙臂將她緊擁入懷。

  「怎麼來了?怎麼來了?」

  「來了,可你不是不見嗎?」她埋怨,"害得我只能用這法子把你引出來。"他將她擁得更緊些,不說,因為知道她懂他一言一行背後的深意。

  「頤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君恩,我們只能心有不甘地向那幫小人低頭屈服嗎?我們只能從此生離,而他們卻一個個如意非凡?」

  「但……我不想向那個男人求饒……"事到如今,他不想瞞她,"頤祥他們設的陷阱根本不能奈何我。只是我已心灰意懶,世事渺茫,只有你和盈兒我無法割捨。"她同樣緊緊地抱住他偉岸的身軀,想要將心中無盡的依戀之情傳遞給他。

  「無法割捨就不要割捨,君恩,不能把某些事情看得更豁達些嗎?比起你我還有盈兒的後半生,有什麼是你更看重的?」

  「沒有什麼比你和盈兒更重要,然……"他不知該如何表述,"……為時已晚,都是我不好,早知如此何必要與皇上爭一時之氣。早知思念你會是如此寂寥悲苦的事,早知丟下盈兒是如此不甘又心焦的事,我寧可向他跪地求饒。"撫著他的臉,她完全能夠體會他的苦澀悲意和想法。

  「你瘦了……瘦了……何必要自找這樣的苦?還俗吧,就當我和盈兒求你,還了俗,辭了官,我們回你的家鄉江南。辦私塾,釀美酒,遠離這京城皇族官員的藏污納垢之地。"好美好溫柔的話語,算是他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抓住臉頰上她柔軟的手,他將它們放在唇畔輕輕地摩挲。那份癡心的深情觸感,閉眼後愈發滋潤了乾涸渴愛的心田。

  「君恩,那天我哭著求你給我些時間好好考慮我們的親事。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答案,若不是此次你離開我,我斷不會肯定自己想要嫁給你、想要下半生都與你相伴。此刻,我要你給我一個回答,如果你還想娶我,你就明白地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脫離困境。如果不是,那麼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見你,盈兒的事有我在你也就莫再過問,安心當你的世外人。"還用選擇嗎?當他翻牆出寺,聞著"佛跳牆",擁雲顏人懷時,他就已經選擇了自己最想要的人。都放下吧,他死去的娘的哀怨,自己對那負心男人的恨意,以及對已逝妻子的內疚……放下所有的固執,只為選擇一個他想要的結局。他的人生,悲哀和不幸已經夠深了,定不能再延續!

  「好,雲顏,你聽著。明日此時我們仍在此地相見,我會給你一封書信。你有辦法將此書信交給皇上的話,相信我就能還俗。"終於從他的牛角尖裡鑽出來了,雲顏嗤笑出聲,伸手調皮地摸摸他的光頭。

  「總算是好了,我還以為你當和尚當出了癮,捨不得還俗呢。要把書信交到皇上手裡不難,早年我逛八大胡同時撞見溜出宮的九阿哥,他欠我個人情至今未還,相信拿著他給我的信物去找他幫忙應該沒問題。"出乎意料的好消息,謝君恩不由地一同展開笑顏,卻又皺眉歎一聲。

  「可惜那塊我娘留下的玉被我丟了,如果有那塊玉在的話,勝算多半會更太些。""什麼玉?」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翡翠玉,當年皇上送給我娘的,結果被我在頤慧去世的那夜趕路時丟了。"說到生命中早逝且又悲哀的兩個女人,謝君恩止不住感傷的神情。

  「那塊玉是不是刻著'有緣識君'四個字?」類似的情景和時間的巧合讓雲顏脫口急問,見身旁人張口結舌的吃驚樣她便有了答案。

  「難道……雲顏你……撿到了?」真是不敢相信的巧合。

  點點頭,她同樣不敢置信,原來多年前那夜家門前急馳而過的夜行人竟會是眼前與自己相擁的謝君恩。

  有緣識君!

  看來,冥冥中,他們的緣分早已將他們相系!深情相視,心手相連,無需言語,他們注定要白頭偕老!

  菜香四溢,洋溢的另有多年前雪夜的白梅香,只是那濃郁的悲意皆已去盡,化為濃郁的幸福暗香。

  尾聲"爹,江南是什麼樣的?到了江南,先生可不可以煮'佛跳牆'給我們吃呢?你們怎麼可以把那麼好吃的萊全給清華寺的和尚搶走了呢?」馬車內傳出童音可愛的抱怨聲。

  「該打,還張口閉口地喊先生,無禮!」成熟男子穩重又故作生氣地教訓女兒。

  「盈兒習慣了嘛,爹小心眼,是吧,娘?娘一定要做'佛跳牆'哦。"

  「只要你想吃,做什麼都可以。但此去江南路途遙遠,一路上你要吃得住苦。"女子柔如春風的嗓音。

  「盈兒一向最聽娘的話。"愉悅的笑聲隨車簾飄揚開,飄進趕車老者與身旁女孩的耳中。

  「李總管,老爺真的沒事了吧?」啞兒至今不安心。

  「啊,皇上准了老爺還俗,不但允了老爺辭官回鄉的心願,還恩賜了老爺大筆的銀兩珠寶,連江南的宅子也一併賜了。"

  「這麼說,老爺先前入獄果真是被冤枉了。難怪我聽頤貝勒府的妹妹說,皇上要治五貝子頤祥的欺君大罪。"

  「這叫惡有惡報!」未等老者開口再說,突有一飛騎趕至馬車前,馬上騎手高喊:"是辭官的謝君恩謝大人家的馬車嗎?」整個車隊停了前行的步伐,車簾揭開,謝君恩和雲顏攜手下車。

  「謝君恩就是在下,敢問官爺有何事?」朝中當官多年,他一眼即認出來者是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心裡不免一驚。

  「謝大人,皇上要我將這個小盒交給你,並要下官帶一句話給大人。皇上說,滿人漢人都是人,在皇上心中滿漢無別,皇上祝天下有情人皆能得一個滿漢全喜的好結局。"

  「謝皇上隆恩。"雙手接過錦盒,謝氏夫婦磕頭謝恩。

  「另有八阿哥和九阿哥也讓下官送大人和夫人一份新婚賀禮,兩位阿哥說若有一天到江南必會去府上拜訪。"

  「煩擾大人代小人與內人謝過兩位阿哥,就說謝某原無親無故,願在寒舍恭迎他們。"

  「下官記下,這就回去赴命,祝大人全家一路平安。"騎手一揮馬鞭,在塵土飛揚中失去蹤影。打開手裡的錦盒,竟是那塊"有緣識君"的翡翠玉珮。見此物,前塵往事皆在眼前掠過,心意相同的兩人互視一笑。

  他對其身世的怨恨,對前妻病逝的自責;她對年少輕狂的懊惱,對世態炎涼的反抗……一切之一切的因由,皆成就了此番滿漢全喜的美滿姻緣。

  而江南,有雲顏喜歡的黃酒,謝君恩夢裡不忘的草長鶯飛。

  多年後,斜風細雨中倚桃花而立,等他回捨的她,斷不會有那流淚的哀愁!

  江南……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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