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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迷迪 -【烏龍吐珠(滿漢全喜之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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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5:21
標題:
迷迪 -【烏龍吐珠(滿漢全喜之五)】《全文完》
迷迪 -
烏龍吐珠
【滿漢全喜之五】
她是文武雙全的才女兼美女,
他是遊手好閑的紈褲子弟。
她一心憧憬赫赫有名的俠客「夜神」,
卻因為父親的堅持她不得不嫁他,她恨死他了!
看她嫁過去之後,怎折磨那小子!!
誰知道他們成親之後,事情卻漸漸複雜起來,
怎好像她掉入了一個天大的陷阱?
老天爺!難道從他那條烏龍的嘴裡--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5:36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6:01
楔子
清,乾隆四十三年。
揚州出了一樁巨案,一千萬兩官銀押至揚州城東清河縣境內時,悉數被劫,護送銀兩的官兵無一生還。五日後,揚州官兵在嫌疑犯之一——揚州城最大的富戶杜大成家的地窖裡搜出裝官銀的三百多個鐵箱,然而裡面全裝滿了石頭,銀兩不翼而飛。杜大成雖連稱冤枉卻百口莫辯,一家老少二十三口都被收押進大牢。可就在眾獄卒的重重監控下,杜家人竟在一夜之間全被毒死,一個活口不剩。而八百萬兩官銀仍是下落不明。
此案一出,朝野震驚。皇上在震怒之下將辦案不力的揚州知府和清河縣縣令處斬,又派三名大員赴揚州查案。誰知這三名官員都先後離奇死亡。其後再派來的欽差也無一例外都被暗算。一時間,朝廷百官竟無人敢再接手此案。
乾隆焦慮之餘,在朝堂之上金口玉言許下承諾:無論誰,只要能破此奇案,則在萬壽宴之時聖上親自為其在文武百官之前特別增設一座椅。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頓時風起雲湧,一日之間竟有數十人爭相請命。皇帝便又聲明若立了軍令狀卻無法交差,須得要用項上人頭覆命。
此言果然阻住了部分人,但仍有幾個不怕死的。其中包括權傾朝野的中堂雲覆雨,刑部大獄奉天監司徒鏡空,八王爺弘昊,大阿哥永璜等。最後乾隆欽點了中堂雲覆雨,並賜他任意調遣二品以下官員的權力。
咦?按說這些高官們平日養尊處代最是貪生怕死的,為何今日竟為著區區一把座椅就置生死於度外?可千萬別小看了這把椅子,它的位置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還不算,更讓人趨之若騖的是它所包含的不同凡響的意義。要知道,這場萬壽宴可不是一般的壽宴呢!
此事還得從年前也就是揚州案發前一個月說起。
得怪乾隆,這皇帝老兒眼看來年就要邁入六十大關,卻偏偏還優哉游哉一直不選嫡立嗣。據說是因為感懷先皇后富察氏嫡出的二阿哥早夭,心中負疚,所以便將此事給擱下了。但皇位沒有繼承人,朝臣們就像沒有主心骨,縱使皇上老當益壯,但天有不測風雲,總是讓人擔憂。於是今天這個請奏,明日那個上折,加之老太后和後宮大批娘子軍鎮日在耳邊嘮叨,乾隆煩不勝煩,終於在一日晚膳後爆出驚人之語:禪位!
起初大伙還以為皇帝老兒開玩笑,所以雖然驚嚇得心臟快蹦出了喉嚨,卻還是生生地嚥了回去。可後來日復一日,皇上好像對禪位之說越來越熱衷起來,不但時時把堯皇舜帝掛在嘴邊,還正式提出將把六十壽宴作為選賢大會,屆時朝野人士無論出身無論功名,只要德才兼備胸懷大略,便可入宴。
一句話激起萬層浪,舉國上下究竟有多少顆心在為"禪位"二字而劇跳不休,實在無可計數。總之這一場"戰爭"已是如火如荼地展開。
而此時距萬壽宴只有半年的時間,皇上又許下如此承諾,怎不令人心癢難耐?雖說生命誠可貴,但權位價更高,若是能憑此讓皇上賞識到了心坎,那一朵大紅花就理所當然不會砸到別人頭上啦!
於是一場查案之爭就此風風火火地展開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6:19
第一章
中堂府,書房。
「此話當真?」"雖然尚未頒下詔書公諸於眾,但皇上金口玉言,還能有假?」"爹爹,您認為孩兒有幾成希望?」
「要想在眾年輕俊傑中脫穎而出,實屬不易。現在距萬壽之日尚有大半年,你得在這段時間內多為朝廷建功立業。此次揚州之行倒是一個好機會,只要做得好,非但可以讓你加官進爵,還可一舉剷除兩名最強的對手,可謂一箭雙鵰!」
「爹,孩兒還有個想法,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您花那麼多心血培養妹妹,此時也該派上用場了吧?何不趁下月大選之日送進宮去,也算為我們的計劃做個鋪墊?」
「鼠目寸光!皇上既然心有禪位之念,就表明他已將私心摒棄一旁,選拔人才時必不會考慮親屬關係,否則阿哥們那麼多,隨便傳給哪位便好了,還選什麼賢,禪什麼位?」
「爹爹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
「此去揚州,你把妹妹帶上。一來讓她長長見識,二來她行事果敢冷靜,興許能幫上你一點忙。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司徒鏡空已於昨日奔赴揚州,想搶在我之前破案立功!」
「爹爹憂心什麼?他也不過是搶著去送死而已,管叫他有去無回!」
「此言差矣!他年紀比你還輕,是武狀元又是文榜眼,你以為他是浪得虛名嗎?而且身為刑部奉天監,自然也學得不少江湖伎倆。想取他的命,只怕還沒那麼容易!」
「那麼我就從旁阻撓,多放些迷障,讓他什麼也查不出!」"恰恰相反,我要你跟他合作!尤其,多讓你妹妹跟他接觸!」
「這是為何?難道您想招他做女婿?」
「不錯!此人本身是個人才不說,家世更是一等一,江南第一富豪的獨子,又是和大人的得意門生。若讓他進了我雲家的門,豈不是如虎添翼?只不過這人心思慎密,你得做得巧妙不著痕跡。」
「孩兒明白!保證讓這塊大肥肉乖乖地自動送入爹爹嘴裡!」
「很好!兒子,爹爹下半生就要靠你了!現在你去叫北斗來,我有些事要交代她。」雲覆雨看著獨子雲懷恩走出書房,眼神立即就黯淡下來,歎道:「唉,只可惜北斗不是男兒身,否則,老夫哪裡還用得著靠你?」
******
雲北斗有些雀躍,但只是在心底——多年來的訓練早已讓她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她是北斗,高高在上的星辰,怎可被這些俗不可耐的情緒降了格調?
北斗星投胎是母親說的,然而把這概念灌輸到她腦中並且堅定不移的是父親。
「你是星宿下凡,所以你必須比別人強!」父親說。
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裡,父親卻特立獨行地把她這女兒看得比兒子還重,以至讓哥哥都有些吃醋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您讓她習這許多文練這許多武幹什麼?」她也不知自己能幹什麼,但現下,終於可以幹點兒什麼了。爹爹才剛跟她說:「你哥哥行事莽撞急功近利,我要你同行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要莫名其妙丟了性命!」她答得淡淡然,但心裡著實是激動的。這可是她第一次出遠門。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月的京城依舊冰寒,三月的揚州應是春暖花開吧?
她穿過門廊走向後花園。雲府不大,普通的四合院、簡陋的廂房和一個小小的花園。
花園一角有一間木屋,是南極住了八年的地方。南極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只比她大三個月,是這世上她惟一由心底深處疼愛的人。
她走進木屋。推開門的剎那,她冷漠的臉上浮起微笑。只有在這裡才能見到她真心的笑。
南極站在洞開的天窗下,長髮輕舞,如仙子般似乎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南極。」她極輕極柔地喚,怕一不小心便驚飛了仙子。
南極回頭看她,清亮的眼裡是滿溢的溫柔。
「你看見什麼了?」北斗問。
「喜悅,還有遠行。」唉,真是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也正因為這雙眼,她才把自己關在這木屋中再也不看那紛繁的人世。
「不要很久的,我會盡快回來陪你。」南極輕輕搖頭,「不要讓我成為你的羈絆。你正是因為羈絆太多,所以才會一直這樣孤獨。」北斗心中暖而酸澀。姐姐是一朵解語花,這樣的人兒怎可任她把自己禁錮?
「跟我一起遠行,離開這牢籠好嗎?」南極微微一笑,吸了一口氣仰頭望天。透過窗口一方小小天空,有風在流動。
「天下就是最大的牢籠,走到哪裡都一樣。」她極輕極輕地說。
北斗搖頭歎息,忽聽到屋頂掠過一陣異樣的風聲,心中一凜,身形拔起,立時從窗口飛身而出。眼見前面一條黑影迅速往遠處掠去。好猖獗的盜匪,大白天的竟也敢出沒官宦人家。
她施展輕功緊追不捨。越過一排排屋脊,落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裡。又拐了一個彎,突地就不見了那黑衣人的蹤影。只有前邊一輛華美的四輪雕花馬車得得而來。
「停下!」她跳到車前展臂一攔。
車伕"吁"一聲勒住馬,「姑娘,什麼事?」北斗打量他年輕天真的臉龐幾眼,抱拳道:「冒昧打擾,還請見諒。」說話間一掠上車,「呼"一下掀開門簾。脂粉香氣和聲聲調笑迎面而來,只見幾名美女正笑成一團,中間坐著一名錦衣華服的俊美少年,左擁右抱,好不快哉。
一抬眼看見她,少年邪邪地笑道:「喲,又來一個!你也想要分一杯羹嗎?來吧,對於女人我宣赫向來是來者不拒!」原來此人正是京城最臭名昭著的花花大少,端親王的三子宣赫貝勒,凡正派女子見他都要退避三舍的。
北斗沒有理他,冷峻的目光從眾美女臉上一一掃過。莫非那盜匪是個女人?但隨即她就推翻了這個念頭。那人看身形分明是個男子。
宣赫上下打量著她,「姑娘是誰呀?專程在此等候我嗎?哎呀,能得到姑娘如此癡情愛慕,真是在下三生有幸啊!雖然你長得還差強人意,看樣子脾氣也不怎麼樣,但為了回報你的深情,我犧牲一點點也無妨啦!」說著便放開懷中少女,朝她展開雙臂。
北斗退後避開他的魔爪,「刷"地合上門簾,一回頭又冷冷地瞧了那少年車伕一眼,然後躍下車,四面一張望,朗聲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是誰,但是如果你想要對我姐姐不利的話,我絕不會放過你!」那馬伕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我們可以走了嗎?」她揮揮手,馬伕便揚起鞭,「駕!」抽向空中。忽地她心念一動,飛身躍起捉住鞭梢一甩,那馬伕就一個倒栽蔥跌到地上,狼狽不堪。
這時宣赫從車內伸出頭,「嘖嘖,小馬呀,你怎麼這麼沒用?連個女人也打不過!上去教訓她呀!」小馬抬起長了一個包的腦袋,委屈地說:「我是很沒用,不如貝勒爺您親自來教訓她?」宣赫立即把頭縮回去,「呃,還是你自己搞定吧!」北斗把鞭子還給小馬,道一聲"得罪了",便再也不看他們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待她走遠,小馬一躍而起,上車掀開簾子對美女們說:「姑娘們,貝勒爺今天受了驚嚇,可不能陪你們啦,大家還是請回吧!」
「是啊,你們先回去,我下次再去找你們哦!」宣赫拿出銀子給每人都打賞了不少。姑娘們雖不捨,也只得陸續離開。
「嘖,貝勒爺可真香!」小馬伸長鼻子上下嗅著宣赫。
「沒大沒小,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主子?」宣赫拍了一下他的頭。
「哎喲!」小馬立即抱頭痛叫。
「唉,今日累你挨打真不好意思。嘖,傷得不輕吧?」小馬愁眉苦臉道:「要不貝勒爺也來摔一下試試?那惡婆娘,力氣還真不小!」
「別在背後叫她惡婆娘,小心將來一個不小心她就變成你的女主人了!」
「什麼?」小馬大吃一驚怪叫道道,「不會吧?主子,您該不會對那惡婆娘一見鍾情了吧?」"那可說不定!」"噢!」小馬哀嚎一聲,倒下翻白眼。
宣赫抬腿踢他,「少裝死!起來,即刻啟程,去揚州!」小馬坐起身,「唉,可憐的主子,眼睛被貓屎糊住了!唉,可憐的小馬,將來的日子可難過嘍!」宣赫放下車簾,舒服地落座靠上椅背,閉上眼輕歎:「原道此君只在夢中有,不料人間竟得親眼見!」忽又睜開眼,一抹詭異的微笑浮上嘴角,「既然被我瞧見了,難道你還跑得掉嗎?」
******
揚州城。
城門巍峨雄壯。守門的衛兵盤問十分嚴格。
一輛馬車得得行來,停在門口。車上跳下兩名衣飾華美的年輕公子。衛兵一見,即上前來詢問。
「哪裡來的?」"京城。」"來幹什麼?」"做點小生意,順便遊玩。」說話間一錠銀子塞到了守衛的手裡。
「原來是做生意!請請!」衛兵立馬點頭哈腰地放行。
兩名公子便大搖大擺地進了城門。身形略瘦的那名問:「哥哥,我們來此查案,不正要避人耳目嗎?為何還要打扮得這樣招搖?」原來這兩人正是雲懷恩與女扮男裝的雲北斗,一路風雨兼程,行了四日方到揚州。
只聽懷恩冷冷一笑道:「揚州富庶一方,城中官兵最是勢利不過。我們若不穿得好看一些,可會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不信你回頭看。」北斗回頭,正看到那兩名衛兵攔住了一名提著果籃的年輕村姑。
「小姑娘長得很水靈嘛!」村姑趕緊拿出一把水果雙手奉上,「大爺請吃水果!」"大爺我不吃水果,想吃你行不行?」一士兵伸手去擰她白嫩的臉蛋。
「不要啊,大爺!」村姑又羞又窘,滿面漲得通紅,卻又不敢反抗,只得雙目含淚地任人輕薄。
北斗一見,怒氣上湧,正待過去教訓那兩名衛兵,卻被懷恩攔住。
「算了,別惹事生非啦!辦正事要緊!」"難道你就任憑這種不平之事在眼皮底下發生?這還有沒有王法?」
「小題大做!」懷恩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這種事算什麼?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誰的官大誰就是王法,這種事實在太多了,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
「那就任由他們恃強凌弱嗎?」
「世道本來就是這樣,強的欺弱的,大的壓小的,天經地義。等你將來見得多了,就會見怪不怪啦!走了走了,先找地方投宿吧!」
「見怪不怪?」北斗怔怔地看著那村姑流著淚從面前跑過,搖了搖頭,「世道真是這樣嗎?恃強凌弱竟然是天經地義?不,我不相信!總會有辦法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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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岸,雕樑畫棟,坊間衣鬢環繞,不時飄來鶯聲燕語。
尋芳園是揚州城最大的花街柳巷,園中每處勾欄都持有官府發下的文牒,也算是合法正當營生。
經過或富麗堂皇或典雅精緻的一幢幢花樓,穿過一條竹林幽徑,便到達尋芳園深處的畫眉居,一幢不起眼的小竹樓,坐落在小橋流水間。樓前有池塘柳榭,雞鴨成群嬉戲,仿若鄉間農戶。
「沒想到妓院裡還有這樣的世外桃源!想來這畫眉姑娘必是個可人兒!」
「只是不知哥哥是否有福消受?」兩位公子穿出竹林,正是北斗與哥哥懷恩。因揚州花魁畫眉姑娘在這件劫案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前面幾個官員都是在與其春宵一度後便離奇喪命——是以兄妹二人便扮成尋芳的客人,希望能從畫眉居窺得一點箇中內情。
竹樓中傳來一陣琮琮的琴聲,幽遠飄渺,隨即清越昂揚的嗓音拔起,直入雲霄。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呀,想不到在這花柳之地也能聆此清音!」北斗停步暗歎,正自神往不已,忽歌聲頓止。
一年輕男子高聲道:「好,唱得好!只是這曲子也未免太無趣了!填什麼海呀,吃飽了撐著呀?畫眉,再唱點有情調的好不好?」咦?北斗皺起眉。這聲音聽起來似曾相識……
這時畫眉調了調琴,開始淺吟低唱一支小令:「雲松螺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這下那男子興奮起來,擊掌讚道:「好,實在太好了!只是不知這團圓夢裡有誰,是不是我啊,畫眉?」北斗忽地恍然,這人不正是宣赫嗎?那個游手好閒的花花大少。咦?他為何也到揚州來了?而且還趕在了他們兄妹之前,難道僅僅是為了尋花問柳嗎?
她只略一沉吟便抬步向那小橋流水人家走去。懷恩卻搶前幾步先進了門,她便停下腳步倚在門邊聽他們虛偽客套的寒暄。
這時竹林幽徑處又緩緩走出一位儒雅倜儻的俊美公子,經過北斗時朝她微微一笑,問道:「這位兄台為何站在外頭?」她淡淡地道:「門外好納涼。」
「哈哈,兄台真是愛說笑。在下不才司徒鏡空,敢問兄台尊姓大名?」北斗聞言心中一凜,原來這就是前科武狀元文榜眼,現任刑部奉天監,爹爹辦理此案的最強勁對手。當下一抱拳道:「在下雲北斗。」
「好名字!」司徒兩眼一亮,讚道,「北斗穿雲,不同凡響!」她垂下頭,「過獎了。」司徒鏡空又道:「雖然門外好納涼,但咱們在此高談闊論,未免對門內的美人不敬。雲兄,還是一起進去吧?」
「也好。」走進畫眉居,入眼所及是簡單而不失幽雅的佈置。紗簾後隱約可見撫琴女子的婉約身影。簾下一座根雕小几,正焚著香爐,淡淡的檀香飄然鼻端。
几旁站著兩位翩翩少年,正是宣赫與懷恩。宣赫長指拈著一隻琉璃杯慢慢地旋轉,比上次初見時更為邪佞不羈。
「喲,又來兩個?今天這畫眉居可真是熱鬧呀!哎呀,這位不是司徒大人嗎?你怎麼也有空上這來尋芳?真是幸會呀幸會!只是美人卻只有一個,這麼多客人怎麼接待得了?」司徒鏡空便走到紗簾前一抱拳道:「素聞畫眉姑娘才藝冠絕江南,在下今日特來打擾,還望姑娘恕我冒昧。」紗簾後傳來清幽的嗓音:「承蒙公子抬愛,畫眉三生有幸。但這位宣公子說得對,畫眉確實素來一日只接待一位客人。」宣赫聞言得意洋洋道:「若論先來後到,那只有我有資格留下!」
「宣貝勒此言差矣。」懷恩不服道,「畫眉姑娘才貌雙絕,豈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若單憑先來後到會客,豈不是辱沒了她?」"那還能怎樣?」
「不如這樣吧,「紗簾後的清幽嗓音再度響起,「畫眉不才,想請各位對上一聯,對得好的便留下,可好?」司徒鏡空道:「請姑娘出對。」畫眉略一沉吟,微抬臂指著門外的池塘柳榭道:「煙鎖池塘柳。」宣赫抓耳撓腮想不出,氣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不公平不公平!明知道我對這個不在行,還出什麼對子?不是明擺著和我過不去嗎?哼,大不了明日我便砸萬金向嬤嬤買下你,看你還怎樣趕我出去?」這時凝眉苦思的司徒鏡空忽道:「有了!炮鎮海城樓!」
「好!」畫眉讚道,「司徒大人果然是才高八斗。那麼雲公子呢?」懷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對這個也不太在行。不過我的這位兄弟卻在行得很!」抬手朝倚在門框一直冷眼旁觀的北斗一指。頓時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北斗瞇著眼環視一圈,目光被牆上一幅圍泉烹茶的畫吸引,遂脫口吟道:「茶烹鑿壁泉。」
「好!」這下連司徒鏡空也不禁大聲稱讚起來,朝她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風。雲兄請!」抬步就往外走去。
「司徒大人請留步。」畫眉卻道,「這位雲小公子的對句雖清新雋永別出心裁,但氣勢上卻並不及司徒大人的磅薄大氣。是以畫眉以為,二位的對句不分軒輊。」
「那就再比過啊!」懷恩急急道。
「不用比了,結局早已分曉。雲小公子還是請回吧。畫眉福薄,無緣消受公子厚愛,還請見諒。」北斗一聽,即知她已辨出自己女子身份,倒也識趣,當下轉身便走。懷恩仍兀自爭道:「怎可這樣?」但妹妹已去得遠了,無奈也只得轉身跟上去。宣赫一見,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地追上去。
「哎,雲兄等等!」他追上懷恩,捉住他問:「哎,你的這位兄弟叫什麼名字?我怎麼看他這麼面熟?」
「不會吧?你怎會見過她呢?」這時一人從竹林外奔來,路過北斗時與她打個照面,立即失口驚呼:「呀,惡……」卻又忙忙摀住嘴往旁讓開。
「小馬,「宣赫幾步趕上前問,「你見過他?」小馬便背對北斗,朝他做了個"惡婆娘"的口型。
「哦!」宣赫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喲!搞了半天男兒漢竟是個女嬌娃?我看走眼了。」他又驚又喜道,「天哪!她竟然追我追到揚州來了!」頓時感動得涕淚橫流,「這可要我怎麼辦?她這分深情我該拿什麼來回報呢?姑娘姑娘!」他高聲喊著追上去,「哎呀,別走得這麼快嘛!你是在惱我剛剛沒認出你嗎?還是惱我要買下畫眉?哎呀這不過是逢場作戲嘛!但既然說出口,買自然是要買的。如果你不高興的話,大不了我放她自由,不跟她來往便是。我保證只專寵你一個人,你說好不好?」北斗忽地回頭,怒斥道:「閉嘴!」
「好好,我閉嘴,你不要生氣。」宣赫從善如流,立馬乖乖兩手相疊摀住嘴。
她搖搖頭,不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
他卻又跳到她面前,委屈地說:「我已經閉上嘴了,你為什麼還要生氣呢?」唉,閉上嘴了還這麼多話!她嫌惡地皺眉,繞過他穿出竹林。
宣赫跟黏皮糖似的亦步亦趨,喋喋不休:「真沒想到你會追我到揚州來。唉,要我拿什麼回報你呢?以身相許好不好?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小姐,趕明兒我就叫阿瑪去下聘好嗎?」說著還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北斗頓時勃然大怒,猛地甩開他的手,氣凝丹田,爆出一聲巨吼:「滾開!我不認識你,滾開!」
「咦,你怎會不認識我呢?在京城我們不是……」宣赫一頭霧水。
這時跟在後面的懷恩實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沉下臉道:「宣貝勒,我妹妹說不認識你就是不認識你。請你自重!」
「哦,原來她是你妹妹,太好了!」宣赫大喜,這下知道聘禮該往哪送了,「好吧,既然雲姑娘在氣頭上,那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一步!」拱拱手,又朝北斗促狹地眨眨眼,「嘻嘻,雲妹妹,等著我哦!」轉頭帶著小馬大步離去。
懷恩湊到仍火氣未平的妹妹身邊,「真稀奇,我今天還是頭一次看你發這麼大火呢!這宣赫可真不簡單,竟然輕易就讓冷靜果敢的雲北斗失去控制。嘖嘖,倘若他是我們的敵人,這會兒你只怕早已中計啦!」此話雖是諷刺,但一言點醒夢中人。北斗悚然一驚,抬眼望向宣赫遠去的背影,看他正經過一棵榆樹下,心念一動,揚手便射出一枚飛鏢。
喀!一根樹枝應聲而斷,當頭向宣赫砸下。
「主子小心!」後邊的小馬一見,驚呼著就撲上前去搭救,但卻來不及,宣赫已被壓在枝下,跌了個狗啃泥,好不狼狽。
北斗冷眼看著小馬把暈頭轉向的宣赫拖出來扶進旁邊的倚紅樓,輕哼一聲,不屑道:「憑他,即便想做我們的敵人,那也不夠資格!」懷恩點點頭,「唔,我同意你的說法。」眼珠一轉,又問:「你覺得司徒鏡空這個人怎樣?」
「什麼怎樣?」"才學、氣度、樣貌。」"不錯,是個人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那就好,那就好!」"好什麼?」北斗不解。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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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眉居內,紗簾掀起,畫眉姑娘輕移蓮步,款款而出,果然是國色天香,美艷不可方物。
「那位姑娘想必便是雲中堂家那位號稱北斗星投胎的才女?果然是不同凡響。你打算怎麼做?倘若毀了她的話,豈不是可惜?」司徒鏡空回頭,仍是一臉純良無害的微笑,一雙眼裡卻流轉著濃濃怨恨的光芒,「是啊,確實可惜得很!那麼你有什麼更好的建議?例如,娶她?」
「可是……」
「不用可是了!對於她,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如果宣赫那小子真花錢買你的話,你倒不妨跟他進京。路上我會派人試探他的底細,看他到底是真草包還是假草包。你給我睜大眼好好留意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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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萬籟無聲,就連正在屋頂疾行的兩名夜行人也輕悄得仿若足不沾塵。
尋芳園內燈紅酒綠歌舞昇平,一片熱鬧喧囂。
夜行人落在最大最繁華的醉紅樓樓頂上,伏下身子,輕輕揭去一片瓦往下探看。屋內燈火輝煌,紅男綠女正在尋歡作樂。綠女是醉紅樓的姑娘們,足有五六個。紅男卻只有一個,正是宣赫,左擁右抱好不快哉。
只聽綠女唱:「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紅男馬上接唱:「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唱歌的女子,噘著酒氣醺天的唇嘟囔,「來,香一個!」屋頂上,兩名夜行人同時抬起頭,燈光透上來照在兩人臉上,都蒙著面,露出來的四隻眼蘊滿了不屑。
瓦片被輕輕蓋上,兩人又飛身離去,行至竹林內停住。
身形高大的那位問道:「妹妹,你不是說過他沒資格做我們的敵人嗎?為何還要浪費時間來查他?」兩人正是北斗兄妹,白天得知鹽幫幫主武鈺將於今夜在畫眉居邀鹽商相聚,是以準備夜探畫眉居,順便查探一下宣赫。
「噓,噤聲!」北斗拉哥哥伏下,「有人來了!」只見一個富商模樣的中年胖子提著個燈籠穿過竹林進了畫眉居。一會兒又來一個瘦子,再來一個老頭,陸陸續續共有七八人之多。
「應該到齊了。走,我們去偷聽!」兩條黑影射出竹林,輕悄悄落在竹樓頂,各施倒掛金鉤掛在屋簷下,用舌尖潤濕窗紙,捅穿一個小洞往內窺探。
屋內擺一桌酒席,首席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八王爺弘昊。左面作陪的則是鹽幫幫主武鈺,一個滿臉虯髯的中年漢子。餘下的則是那六名鹽商。還有一個身穿布衣,皮膚黝黑,左頰上有一道十字形疤痕的冷峻少年坐在末席,不知是何來歷。畫眉仍舊坐在紗簾後撫琴,這回唱的是《鳳求凰》。
一曲既終,餘音繞樑,鹽商們都擊掌大聲叫好,八王爺和武鈺也都撚鬚微笑,只有那少年面無表情,仍是慢條斯理地喝酒吃菜。
「不錯!」八王爺讚道,「畫眉姑娘的琴技比上月初見時又精進一層。」武鈺討好道:「不如王爺今夜就在此留宿吧!」
「不好!溫柔鄉雖銷魂,但本王又豈可奪人所愛?」於是桌上一干人等都大聲奉承起來:「王爺真是禮賢下士平易近人啊!」只有那少年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武鈺則道:「倘若王爺能夠君臨天下,那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住口!」八王爺沉下臉喝道,「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怎可亂說?」
「是,屬下說錯話,掌嘴!」武鈺說著便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八王爺又道:「本王此番回京,須給一個人送點禮。此人脾氣古怪軟硬不吃,送禮可得送大一點。這就麻煩各位動動腦子了!」
「王爺客氣什麼?這本應是屬下們該做的!」那冷峻少年此時忽地抬起頭,問道:「王爺說的那人可是雲覆雨?」
「正是!」窗外懷恩乍聽父親大名,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忙摀住嘴,但為時已晚。
只見那少年雙目一張精光暴長,兩指一彈,頓時一根竹筷激射而出,穿出窗子,直奔懷恩前額而來。千鈞一髮之際,北斗"刷"地抽出貼身短劍疾速射出,「當"地發出金刀相交之聲,原來那筷子竟是鐵製的,被短劍一阻,射偏一寸,堪堪擦著懷恩面頰飛過,驚出他一身冷汗。而短劍則插在窗欞上。這時又有另一根筷子向北斗胸口電射而來。她手中已無兵刃,只得使出千斤墜功急速下墜,但仍未能避開,鐵筷挾著勁風"哧"的一聲擦掉她腿上一塊皮肉,頓時鮮血淋漓。
「啊!」她一聲痛呼跌下地,懷恩也急忙躍下,扶起她往外疾奔。
那少年冷哼:「屑小之輩,也敢在本座面前撒野!奪命追魂,給我拿下!」
「是!」一直隱匿在屋角陰暗處的兩名黑衣人齊聲答應,聲還未落人便已撞破窗欞到了屋外,各抽出一把大刀同時襲往前面飛奔的兩人。
兩人聽得腦後大刀夾著風聲而至,不得不回身格鬥。然而北斗失了兵刃,又受了傷,而懷恩更不如她。兩人苦苦纏鬥,漸漸地落了下風。眼見就要失手被擒,忽然一條長鞭挾著風聲呼嘯而來。追魂一驚,回刀去格。只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北斗便被長鞭捲住腰身,送至丈餘開外。然後那長鞭又捲向奪命,讓懷恩退開。
前後不過眨眼工夫,幾乎已成甕中之鱉的雲家兄妹便被一個半路殺出的黑衣蒙面人救走。
奪命追魂正待追上去,那一直站在廊下觀戰的少年喊住他們道:「不用追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他自窗欞上拔下北斗的短劍,就著月光細看,劍身上刻了一篆體"雲"字。
一抹詭異的笑容浮上少年的臉龐。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
容升客棧。
蒙面人扛著受傷的北斗由窗口躍進房間,把她放在椅子上就欲轉身離去。
北斗忙叫住他:「等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那人回過頭。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他整張臉都用黑布蒙住,只露出一雙眼,明亮而深邃,然而卻淡淡地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瞟她一眼便從窗口飛身出去,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
空氣中瀰漫著清爽的男子氣息。北斗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這時雲懷恩才由窗口躍進來,為自己倒杯茶,一飲而盡後才喘著氣問:「這人是誰?為什麼救我們?」北斗凝眉猜道:「難道是爹爹另派來的人?」懷恩搖搖頭,「不會。我沒聽說過爹爹手下有這樣的奇人。」
「應該也是奔這案子而來的另一股勢力。」懷恩望著窗口沉思,忽道:「莫非他竟是夜神?」北斗奇道:「夜神是誰?」
「最近出現在江湖上的一個奇人,經常幹些行俠仗義的好事而不求回報,還暗中助朝廷調查了幾起貪官污吏的大案,但誰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甚至連他的臉都沒人見過。六扇門裡的弟兄們因他總在夜間出現,又總是穿一身黑衣,便送他一個'夜神'的名號。」
「原來世上竟真有這樣俠義之士!」她輕歎,忽笑道,「哥哥,你瞧,是誰說恃強凌弱是天經地義,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夜神不正在管著這些不平之事嗎?」頓了一頓,又道:「而我們,費這麼大功夫查案,不也是為朝廷伸張正義嗎?」懷恩目光閃爍一下,「好了好了,一個姑娘家,想那麼多幹什麼?朝廷又不會給你官做!趕快把傷口包一包,睡覺吧!」說著轉身出門去了自己房間。
******
夜,北斗躺在床上和衣而臥。恍惚中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在暗夜中淡淡地凝視著她。
有一種陌生的激情在胸中迴盪。
是誰說姑娘家就不能想這麼多?難道女人就只配把自己封在小小的閨房之中,不可以有凌雲之志嗎?
不。她相信,世上一定還有另一種人生,可以讓她翱翔天際。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6:47
第二章
一早,懷恩便收拾停當,把自己打扮成個江湖郎中。
「妹妹,我現在去鹽幫總壇拜會幫主武鈺。你身上有傷不便出行,就在客棧休息吧。我已拜託司徒大人照顧你!」"司徒鏡空?」
「是啊。他也投宿在這家客棧,而且就住在我們隔壁,你說巧不巧?」"巧。」北斗忽地心中一動。看哥哥離去後,她便也緩緩走出房間。
司徒鏡空正坐在廳間獨酌,見她來,大喜道:「雲兄弟,看見你真是太高興了!來來,咱們一起喝幾杯,煮酒論英雄!」一邊招呼:「店家,再熱兩壺好酒來!」北斗婉拒道:「謝謝,我身體不適,不便喝酒。」走至門廊下倚欄而立,瞇眼眺望遠處的青山綠水,卻用眼角餘光瞟著司徒鏡空,暗自拿他與昨夜的蒙面人作比較。忽聽樓下街道上傳來一陣喧鬧,尖叫聲不絕於耳,她忙探頭望去,只見一輛無人馬車疾馳而來,拉車的馬似乎發了狂,橫衝亂撞,把街道兩旁的攤子撞翻一片。行人驚呼著紛紛走避。一名白衣少年躲避不及,踉蹌著被絆倒在地,眼看那馬的一雙鐵蹄就要往他頭上踏去。
情急之下,北斗雙足一點,躍起來飛身往那少年撲去,抱住他急速往旁一滾,堪堪避過鐵蹄。
那馬長嘶一聲,直立起來。她抬眼望去,只見司徒鏡空兩手緊握韁繩騎在馬上。那馬掙脫不了,狂嘶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好大力氣!」北斗暗讚,放開少年站起身來。
那少年跳起來,忽然驚呼一聲:「雲姑娘,是你!」冷不丁就張開雙臂抱住她,一邊涕淚橫流地嚷嚷:「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竟然不顧自己安危搶著來救我!嗚嗚,這樣的深情厚意除了以身相許實在是無以回報啊!」原來這人正是那冤魂不散的宣赫。
北斗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個正著,不由大怒,反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胸口,「通"地把他打得倒退幾步,跌坐在地。
「嗚,你又生氣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不會保護自己,讓你擔驚受怕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你不要生氣嘛!」北斗冷冷道:「我真後悔救了你!」轉過身不再理他,卻見司徒鏡空一臉愕然。
「你是雲——姑娘?」北斗垂下頭,輕聲道:「讓司徒大人見笑了,我確是女扮男裝。」
「啊?」司徒鏡空張大嘴,半天合不攏,「你一個女子,竟懷如此文才武略,實在難得,難得!」這時宣赫又蹦到她面前,討好道:「雲姑娘,你什麼時候回京?我準備明天就走了,你是不是又想追隨我回去?這回我包了一艘大船,咱們索性一起走吧?只不過那畫眉姑娘也在船上。我今日去把她贖出來,原是要放她自由的,可她執意要跟我回京,無奈我只好把她帶……」北斗正待離開,聽到這裡,奇道:「畫眉執意跟你回京?」
「是啊!」他急急解釋,「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強求的,你不要誤會哦!」北斗凝眉,若有所思。
忽然一少年疾奔而來,一把抱住宣赫大嚷道:「哎呀,貝勒爺,你怎麼樣了?你沒事吧?可把我嚇死了!」來的正是小馬。
「當然沒事了!我有福星高照嘛!」宣赫抬手朝旁一指,「咦,不見了?」北斗早已頭也不回地離去。
小馬把他拉到一旁,低聲道:「主子,你怎麼可以這樣胡鬧?實在是太危險了,會沒命的!」宣赫聳聳肩,「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不這樣我怎麼可以軟玉溫香抱滿懷呢?」小馬翻翻白眼,「真拿您沒辦法!」回過身去牽那馬車。
宣赫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夢幻般地輕喃:「不這樣又怎麼可以試出她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呢?唉,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正跟夢中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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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回到房間,發現腿上的傷口因剛才那一下劇烈動作又裂開了,鮮血不斷滲出,隱隱刺痛。她只好歎著氣重新包紮。
「唉,早知馬下的是那個浪蕩子,我就不救了!」忽然傳來敲門聲,有人問道:「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叫雲北斗的客官?」北斗起身拉開門,「我就是!」來人便給她一封信,「這是一位姓雲的郎中叫我交給你的!」
「謝謝!」信是懷恩寫的,只有寥寥數語:「案情已有意料之外的進展。今夜三更請於城西鹿山腳下的涼亭裡接應我。另外,絆住司徒鏡空一整天,不要讓他離開客棧。」
「絆住司徒鏡空?這卻是為何?難道他會阻礙查案進度嗎?」儘管不解,她還是出門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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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鏡空自知道她是女子後,看著她的目光就變得異樣起來,連話都少了很多,只是常趁她不注意時偷看她。
北斗偶一回頭,接觸到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忽想到他拉住高頭大馬的雄姿,心念一動,「司徒大人,可否拜託你一件事?」
「請說。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這麼嚴重的。」北斗淡淡一笑,拿出一塊黑巾給他,「不過卻是個不情之請。煩請大人把這塊布巾蒙在面上,只露出眼睛,好嗎?」
「原來是這種小事。」司徒鏡空笑了笑,隨即便把黑巾蒙在面上。
北斗細細地看他,輕輕搖頭,面現失望之色,歎道:「不是的。」"不是什麼?」
「沒什麼。多謝大人。」原來"夜神"不是他。那麼是誰呢?她閉上眼,腦海中便又浮現出那雙深幽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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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三更。
北斗一身夜行服,依約來到鹿山腳下的涼亭,等了約一炷香功夫,才見懷恩匆匆奔來。
「拿著!」他遞給她一個染血的錦囊,急急道:「趕快回京,把它交給爹爹!」突然遠處一大群人舉著火把呼呼喝喝地追過來,「快,抓住那個小賊!」懷恩一推北斗,「快走!我去引開他們!」
「你?」
「別管我,錦囊要緊!放心,我會全身而退的!」她再看他一眼,隨即揣好錦囊,飛奔離去。奔出老遠,回頭看時,哥哥已大呼小叫地把追兵引至另一個方向。
「哥哥,保重!」她輕聲道,雙足一點,正待飛身躍起,面前忽然出現兩個人,是奪命追魂。
她拉開架勢,正待迎戰,卻見那兩人向兩旁讓開,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自暗處走出,正是那左頰有十字形疤痕的冷峻少年。
「唉,雲大人為了這案,把一雙兒女都派來涉險,對朝廷真是赤膽忠心之至啊!」他說著,手中玩弄著一把短劍,正是她昨夜遺落在畫眉居的那把,「沒想到這麼快又見到你。我原本打算到了京城才跟你見面的。但既然你這樣著急,我當然也用不著太講客氣!」北斗戒備地盯著他,「你想怎麼樣?」
「不要緊張!我一向是憐香惜玉之人,自然不會為難你。就連你那位兄長,我同樣不會為難。你盡可回去轉告令尊,叫他放心,雲大少這份大禮,鹽幫武鈺一定會親自護送進京。不過,還得看你有沒有命及時趕回去。」他把短劍朝她一拋,「還給你!」看她接了劍,他冷冷一笑,退後一步,「奪命,本座一向不喜歡太潑辣的女人。你就替本座馴服她吧!」
「遵命!」奪命當即便提著大刀上前。
「且慢!」少年又道,「別傷著她。你應知她將來會是什麼身份!」
「屬下明白!」北斗眼看奪命步步進逼,雖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卻也只得凝神作戰。幾十招過去,因奪命不敢傷她,處處受阻,而北斗卻竭盡全力,兩人倒打了個平手。但北斗體力有限,這樣下去遲早還是會落敗。怎麼辦?
正自心焦,忽地一條熟悉的長鞭揮來,捲住奪命的兵刃,讓她緩了一口氣,向後退開。
是夜神!她心下狂跳。他又來救她了!
轉眼間奪命即與夜神戰在一處。追魂一見同伴處處受牽制,忙也加入戰團二對一,卻仍不是夜神的對手,兩人兵刃先後脫手飛出,眼睜睜看他又故伎重施把北斗救走。
只有那疤面少年從頭到尾都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主人,這次又放他們走嗎?」奪命問道。
「現在還不到留下她的時候。」少年冷笑,忽瞇眼瞧著那蒙面男子的背影道:「你們估計他在本座手下可走幾招?」
「應該可走三十招以上吧!」少年點點頭歎道:「難得碰到這麼一個對手。下回本座可得好好跟他會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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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神帶著北斗急速穿出山林,停在一塊空地上。
「謝謝你再次救我。」北斗道,「我該怎麼回報你?」夜神淡淡地瞟她一眼,一言不發。
北斗又道:「我能知道你是誰嗎?」他卻仍是一聲不吭。
「那麼你知不知道那疤面男子是誰?」夜神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在查。」聲音如此低沉瘖啞,如破損的風箱一般。但她微笑點頭。正跟她想像中的一樣。
沉默一會兒,她問:「你,做夜神,是為平這世上不平之事嗎?」夜神抬眼看她,目光有些訝然。
北斗仰頭望著滿天繁星,輕聲吟道:「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你說,世上真有太平之地嗎?」夜神瞇了瞇眼,「會有的。」說完便飛身躍起,夜色中如蒼鷹一般向遠處掠去。
北斗怔怔地凝視他遠去的背影,歎道:「此生,我可有機會與你一起搏擊長空?」客棧,燈火通明,野外都被鹽幫人馬包圍。北斗遠遠看見,知是再回不去,只得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
清晨。
碼頭,一條威風八面極盡招搖的大帆船,在一群船夫們的吆喝聲中,起了鐵錨準備啟航。
北斗匆匆奔來,足尖一點,躍上船舷。宣赫一見,即從艙內大呼小叫地迎出來,「哎呀,你果然來了!真好!」北斗不理他,逕自大步進了艙。
艙內更是非同凡響,紗幔飄飄,香煙繚繚,琴聲琮琮,佳人在琉璃珠簾後淺吟慢唱,恍若置身仙境。
「如此招搖,不出三天必招劫匪!」北斗冷笑。
「別講這不吉利的話。來,我帶你去看你的艙房!」他興沖沖地領她進了走廊,後邊是一排艙房。
「瞧,這間便是你的!」他推開中間的一扇門,艙內佈置得十分雅致,牆上懸著一幅畫,竟是那"茶烹鑿壁泉"的畫。他得意地指著它獻寶,「瞧,我是不是想得很周到?」
北斗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繞過他進了房,就欲把門關上。宣赫嘻笑著也想跟進來,誰知她卻毫不客氣地抽出短劍架上他的脖子說:「出去!」
他扁扁嘴,不情不願地轉身退出,一邊小聲嘟囔:「這麼凶,動不動就拿刀舞槍的!我得好好考慮考慮,娶一個這麼凶的老婆是不是太過危險?」北斗關上門,冷哼道:「危險是肯定的,你最好趕快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
她四面望望,確定房內只有自己一個人,便從懷中拿出那封帶血的錦囊。小心翼翼抽出信紙展開,提頭的稱呼則為"武愛卿"。往下看去越看越是心驚。看來有了這封信,這一起巨案便算水落石出了。信是八王爺寫給武鈺的,大意是囑他行事一定要乾淨利落不留痕跡,官銀直接運至蕪湖交於大阿哥永璜的人接應即可。成事之後必給他封侯封王。
她看完信,貼著身密密收好,躺在床上細細地思索這一切來龍去脈,卻仍覺疑點重重。其一便是這錦囊,依常理,這種滔天罪行的證據應是看過後便隨即銷毀,為何武鈺竟把它完好地保留下來?其二,畫眉既是武鈺的人,想必知曉不少內幕,為何他竟如此大方地放她跟宣赫進京?其三,這麼重要的東西哥哥是如何在一天之內就弄到手的呢?
良久,她歎一口氣坐起身,腦中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恍惚中,眼前似又出現夜神的雙眸。他也在為這疑案所苦惱嗎?
這船行得快,又逢順風,入夜時已抵百里開外的蛸邑渡。
明月當空,夜風輕拂。
北斗靠窗坐在艙房裡,仰望天邊一輪明月。明月灑下淡淡清輝,染著薄薄輕愁,恰如夜神的眼。她搖搖頭,輕輕歎氣。
傷腿又傳來一陣隱隱刺痛,提醒她該換藥了。她低下頭,輕輕掀開長衫處理傷口。
無意間一抬頭,窗外有人影一閃。她一驚之下放下衣襟從窗口飛身竄出,幾個起落追上在甲板上奔逃的人,伸手抓向他的肩膀。
「是我!」那人回頭,原來是宣赫,仍是一臉邪邪不正經的壞笑。
北斗皺眉縮回抓住他的手,沉著臉問:「半夜三更的,你鬼鬼祟祟地在我窗外幹什麼?」宣赫趕緊雙手亂晃,「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哦!」咦?這豈不是不打自招嗎?
「你!」北斗握緊雙拳,一想到自己撩起長衫的姿態被他瞧見,又羞又怒,忍不住揚起拳就揮過去。
「救命!」宣赫立馬抱頭鼠竄,卻哪裡逃得過?一連挨了好幾下,哀哀呼痛不止。
這時小馬從艙內探出頭嚷:「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吵什麼吵?」忽地愣住,瞪大不敢置信的雙眼,「咦?貝勒爺?還有雲姑娘?你們在幹什麼?」北斗收回手,深呼吸平息腹中的怨氣。
宣赫則伸伸腰踢踢腿說:「我們在活動,哈哈!鍛煉身體!」
「半夜三更鍛煉身體?我在做夢吧?」小馬一頭霧水,迷迷糊糊轉回床邊又倒頭睡下。忽又一下彈起,瞪大眼嚷道:「可我明明看到雲姑娘狂扁貝勒爺啊?」然後又閉上眼倒下,「不,這是噩夢,噩夢!我看到的都不是真的!」甲板上,宣赫斜眼看看北斗,忽瞪大眼,指住她長衫上一塊血跡驚呼道:「呀,你受傷了!」北斗低頭一看,果然。顯然是剛才那一陣動作讓才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了,此時方覺有些痛。
宣赫討好地說:「我那裡有上好的藥,我拿來給你好不好?」
「心領了!」她冷冷地說,轉身向艙房走去。忽地站住猛回頭,看見遠遠河面上有幾葉小舟急速向船頭靠來,她一驚,當機立斷,躍到桅桿下抽出短劍砍斷拉帆的繩子。
巨大的帆布失去張力,「嘩"的急墜而下。北斗往後躍,但腿傷卻阻礙了她的動作。眼睜睜見撐帆的厚重木架直直地往頭頂上砸下,突然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抱住她急退幾步。
嘩啦!帆布堪堪就掉在腳下。好險!北斗拍拍咚咚亂跳的心口,發覺那雙手臂仍緊緊摟在腰間,而背後則感到溫熱寬厚的胸膛和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回頭,宣赫那張可恥的笑臉就在眼前,如此貼近,呼吸可聞。
「我救了你哦!你是不是該以身相許?」"做夢!」北斗臉一沉,手肘向後猛地把他撞開,然後對聞聲而來的船夫們大喊:「快,馬上靠岸!」
「是!」船夫們齊齊答應,拿起竹蒿奮力撐向岸邊。
宣赫還糊里糊塗,追過來問:「靠岸幹什麼?」"如果你還想有命回家的話,就別再囉嗦!」北斗也拿了一根竹篙加入撐船行列。
「怎麼會沒命?」他嘟噥著,眼光不經意往河面上一瞟,立即大叫起來:「哇,這麼多船!一二三四,七八九十,難道他們都是強盜?完了完了,怎麼辦?怎麼辦?」他哇哇大叫,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亂竄。
北斗眼見十幾艘小船呈包抄之勢越靠越近,不由得心急如燎,抄起一根最長的竹篙準備應戰,一邊回頭吼:「快去叫醒畫眉和小馬!」
「好,好,我去叫!」宣赫趕緊回身,誰知忙亂中卻跑錯了方向,絆到了地上的那堆帆布,「通!」一頭栽進去跌得好不狼狽。正與布和繩索奮戰,後領忽被人捉住提起來。一回頭,原來是小馬,正滿臉恥辱地看著他。
「主子,你真讓我丟臉!」"沒大沒小!」宣赫拍他一下,「畫眉呢?」
「畫眉姑娘去幫忙撐船啦,就只有貝勒爺您在這游手好閒!」宣赫瞪眼怒道:「我哪有游手好閒?我不正要去……」忽像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哎呀,我一斤金子換來的紅珊瑚啊,可不能讓強盜搶去!」說著飛奔進艙。
小馬翻著白眼哀嚎:「天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主子?」宣赫抱了紅珊瑚出來時,十幾名水匪已上了船,正與眾人混戰成一團。
幾名匪徒奔過宣赫時,斜眼瞟見他懷中的紅珊瑚,雙眼一亮,立即轉身揮刀向他砍來。
宣赫大驚失色,大叫:「救命……」拔腿狂奔,繞著船艙在甲板上轉圈。誰知前面又來一群匪徒,情急之下,他立馬"撲通'跳進水中。
好在船已快靠岸,他在水中撲騰幾下,就抓住岸邊的草莖,一躍上岸,然後撒開兩條腿飛奔。他打架沒什麼本事,逃起命來倒是比誰都快,鑽進樹林逃得不見蹤影。
眾匪徒急追在後,卻仍被他跑掉,只得又回身躍上甲板加入混戰。
這時大船因為慣性,「咚"地撞向岸邊的大石,船上眾人都隨船的劇震而東倒西歪。北斗與小馬趁此良機捉住畫眉的臂膀,竹篙用力一頓,飛躍上岸往樹林急奔而去。匪徒們也躍下船緊追不捨,大有不殺光他們絕不罷休之勢。北斗只得鬆開畫眉又回身應戰,一邊對小馬大吼:「帶她走,快!」小馬回身想助她,卻見數名匪徒撲向落單的畫眉,只得大吼一聲,一陣亂棒揮退敵人,拖著她便撒腿狂奔。
北斗揮著竹篙以一敵眾。她武藝雖強,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加上腿又受傷,不多久便顯不支,一個不留神,竹篙被削去一截,背後也挨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她狂吼一聲,拼起全身力道把手中竹篙向一個匪徒的心窩擲去。
噗!那匪徒應聲倒地而亡。她歎一口氣,眼見五六把大刀同時朝身上招呼而來,躲無可躲,只得閉目受死。暗道今日休矣,都怪該死的宣赫連累了我!
忽聽到耳邊傳來金戈相交之聲,睜開眼時,只見眾人的兵刃都被一條凌空飛至的長鞭捲住脫手而出。緊接著一名蒙面人從樹上飛身而下,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在眾匪的包圍中把北斗往肩上一扛便閃電般離開。
她虛弱地靠在他背上道:「又是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救我?」他並不答,飛身掠出林子,進了山坡上一間廢棄的破廟。廟裡倒也乾淨,牆角還鋪有一些乾草,顯然是有人在此住過。
他把北斗放下讓她趴在草堆上,細細地檢查她背上的傷。傷口雖不深,但很長,觸目驚心。
他輕輕歎氣,抓起她背後的衣服用力一撕,「嗤"一聲露出一片雪背。可惜了這麼光潔漂亮的背……不可避免地要留一條疤了。他搖頭歎息,用撕下的衣襟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敷上金創藥,包紮好。
「還是不願告訴我你是誰嗎?」她說。女子的身體若被男子瞧見了,那便等於失了貞節,只有嫁那男子一途。而今她的背不但被他瞧過,還摸過了,那她除了以身相許還能怎樣呢?
但他卻仍一聲不吭,反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北斗猛翻身坐起,喚道:「夜神!」他站住,卻頭也不回,淡淡道:「你沒必要知道。」
「你!」她有些怒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搖搖頭道:「算了!」頹然垂下頭。
他回頭,目光閃動,忽脫下黑色長衫拋給她。
她接了長衫,怔怔地抬眼看他。他立在門口,身上的貼身短衫也是全黑,似乎已與外面的夜色溶為一體,神秘而又不可捉摸。
他歎一口氣,又拋下裝金創藥的瓷瓶,轉身再不停留,大步離去。
北斗呆了半晌,忽地恨恨地一拳擊在地上。
難道我就這樣惹人厭,讓他連多瞧一眼也不願?那他又何必三番兩次救我?
她拾起瓷瓶用力握緊,緊到手掌生疼。忽然聽到遠遠地傳來焦急的呼喚聲:「雲姑娘,你在哪裡?」她忙把瓷瓶收進懷裡,披上長衫匆匆奔出去。
小馬正帶著畫眉滿樹林亂轉,一抬眼望見她,大喜過望,連聲說:「雲姑娘,看見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萬一你有個不測,回去可怎麼向雲大人交待!十個小馬都不夠賠喲!」畫眉斜他一眼,冷冷道:「那你為何不去助她殺敵?」
「我要保護你呀!」小馬振振有詞,「瞧,如果不是我用身體當成擋箭牌,你會完好無損嗎?」他身上也是多處掛綵,看來也傷得不輕。原來當時北斗只擋住部分匪徒,仍有四名追上了小馬他們。小馬奮不顧身以一敵四,雖挨了幾刀但總算全身而退。
「保護我?」畫眉冷笑道,「你這人竟連貴賤都分不出,難怪只有做下人的命!」"你!」小馬噎住,憤憤地沉下臉。
畫眉又道:「我一個風塵女子,是死是活又有何關係?只有雲姑娘才真正是貴人!」北斗淡淡地說:「你我都同樣是人,何來貴賤之分?」
「是嗎?」畫眉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幽幽地歎,「別人可不這樣認為!」
「別人也包括你自己嗎?人貴自重,以己為貴,而後人才會以其為貴。」畫眉怔怔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小馬在一旁嚷道:「你們還有心思在那聊天,沒看到這裡站了個快死的傷號嗎?」北斗拿出懷中的瓷瓶遞給他說:「拿去敷上。」小馬接了瓶,奇道:「咦?這不是貝……」卻又生生打住不往下說。
北斗雙眼一亮,追問:「貝什麼?你認識這瓶?快告訴我它是誰的!」
「這個嘛,「小馬眨眨眼,堆上一臉笑,「我在揚州的貝豐藥號見過許多一模一樣的瓶子。」"很多嗎?」"很多。」
「哦。」北斗失望地垂下頭,不再言語。
小馬拔出瓶塞,湊到鼻下一聞,大吃一驚,又趕緊塞上還給她,「雲姑娘,這藥還是還給你,我可不敢用!」"為什麼?」她奇道。
「呃,這個,我體質比較怪,對這種味道的藥過敏。」"是嗎?」北斗將信將疑,「那你的傷……」
「不打緊,我皮粗肉厚,這點傷還禁得起!」北斗總覺得有些怪,卻又說不出是哪裡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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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三人就宿在山上的那個破廟裡。
北斗睡不著,腦海裡把那蒙面人的模樣琢磨來琢磨去,卻總是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臉。
天明時間,忽然聽到遠方傳來微弱而淒厲的呼叫:「救命,救命啊……」正是宣赫!
三人一驚,同時躍起跑出門外,循著聲音在林子裡找來找去,終於在一棵樹上發現面無血色的宣赫,正雙手攀著一根枝丫瑟瑟發抖。而樹下則等著一條餓極的野狗,呲牙咧嘴繞著樹幹亂轉,一邊"呵呵"有聲。
「貝勒爺別怕,我們救你來啦!」小馬撿了一根枯枝朝野狗擲去,正中它頭頂。野狗看他們人多勢眾,倒也識時務,立馬夾著尾巴溜掉了。
宣赫一看危機解除,鬆一口氣,便如虛脫般全身發軟,手一滑,「哇--」慘叫著跌下地。小馬躍上前去接,誰知卻差一寸沒接到。只聽"咚"的一聲,好響!
「啊啊,痛死我啦!該死的小馬,你是不是故意跑這麼慢?哎喲,我一定要宰了你!」畫眉奔上前,關心地問:「貝勒爺,你怎麼樣?」只有北斗從頭到尾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宣赫在小馬的攙扶下慢慢站起,抬眼瞟瞟她,不滿地嘟囔:「狠心的女人!我摔得這樣慘,居然連問候一聲都沒有!」北斗冷哼:「咎由自取!誰叫你只顧自己逃命不管他人死活!」
「我哪有不管他人死活?」他振振有辭,「我又不會打架,留下來的話只會拖累你們。所以只有先走一步啦,這叫做為你們減輕負擔懂不懂?」說著嘴一扁委屈地歎:「唉唉,一片好心居然被當成驢肝肺,好不叫人傷心啊!」北斗不再理他,轉頭逕自往前走去。
穿出林子,一行人向山民問了路,來到十幾里外的邑縣,找了間客棧住下,然後去市場準備買一輛馬車。
宣赫忽說:「不,我們不坐馬車,仍舊坐船!」小馬驚道:「我的爺,您是打算再被搶一次嗎?」
「當然不是!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幫強盜一定以為我們再也不敢坐船,誰知我們偏偏坐給他看!嘿嘿,想出這麼絕妙的法子,我真是太聰明了!」宣赫一臉陶醉地自吹自擂。
小馬翻翻白眼,「真受不了!」倒是北斗破天荒地點頭贊同起他來,「不錯。但這次不可太招搖,租一條小船便足夠。」翌日晨,一條小篷船從碼頭出發,船上乘客是四名面色黑黑的農夫農婦,正是宣赫四人所扮。
夜,風清月明。宣赫與小馬站在甲板上賞月。
艙內,北斗把藥瓶遞給畫眉道:「幫我換藥好不好?」畫眉默然接過瓶,拔起塞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北斗背朝她,感到她冰涼的手指在背上掠過。
「可否請教一事?」她問。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請教二字怎麼敢當?有什麼話只管問吧。」既然她爽快,北斗也便開門見山:「你可是鹽幫幫主武鈺的情人?」畫眉愣了一下,輕聲地道:「是的。」
「武鈺待你不好嗎?否則你為何執意跟宣赫回京?」畫眉垂下頭,半晌才道:「他待我是很好的。」
「那你……」畫眉忽打斷她,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我跟宣貝勒走只因他當我是人!他贖出我卻並不玩弄我,反而放我自由!這世上除了他誰還會這樣對我?畫眉雖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卻也懂得知恩圖報!我也不求貝勒爺什麼,只要能在他身邊當個奴婢侍侯著便心滿意足。如果你連這也容不下的話,大不了我到京城重操舊業便是了!」北斗看到她眼中的敵意,知她把自己當成了跟她爭搶貝勒爺的情敵,不由得啼笑皆非,搖搖頭道:「我沒這個意思,你別誤會。我原想問的是,揚州那起劫案,你是否曾從武鈺那裡聽到過一點內幕?」畫眉聞言,面色大變,猛站起身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再問了!」說罷"刷"地掀開船簾走了出去。
北斗怔怔地望著在風中抖動不已的簾布,心中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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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雲妹妹,你踩到我的腳啦!」北斗低頭,自己的腳距他橫在船板上的腿還有三寸遠。她冷笑,抬腳作勢往他的腿上踩去,「等我真踩到你了再叫也不遲!」宣赫慌得一躍而起,「咚!」腦袋撞到頂篷,「哎喲!」他抱頭痛叫一聲,只得又坐下,抱怨道:「都怪你,非要租這小破船!以我尊貴的身份怎麼可以坐這種破東西?我可是京城最……」
「閉嘴!」北斗厲聲喝,斜眼瞟瞟船頭的艄公,低聲說:「隔牆有耳!你這白癡!」宣赫沉默了一會兒,忽又堆上一臉邪邪地笑,「喂,雲妹妹,你有嫌疑哦!」北斗也不搭話,只投去冷冷一瞥。
「你故意租一條這麼小的船,不就是為了縮短你我間的距離,好在一起親近親近嗎?哎呀,我真是笨,這樣的玲瓏心思竟直到現在才猜出來,辜負了佳人一片心意,實在該死!但你也沒必要這樣拐彎抹角嘛,要知道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雖然你有點凶、有點野蠻、又不近人情,但我還是很樂意接受你的嘛!」這時聰明的小馬忙示意畫眉一起到外面的甲板上去避風頭,回頭瞧見不知死活的主子渾然不顧佳人的萬丈怒火,仍兀自喋喋不休,不由得為他猛捏一把冷汗。
主子,你自求多福吧!
畫眉皺眉問:「貝勒爺為何總要惹她發怒?」"你有沒有發現雲姑娘生氣的時候特別好看一些?」小馬悄聲問,又補充一句,「貝勒爺說的。」
「是嗎?」畫眉往船內瞟一眼,不置可否。
「沒發現是吧?我也是。貝勒爺還罵我不會欣賞,我看不會欣賞的那個應該是……」忽然艙內傳來宣赫的慘嚎:「啊——殺人啦,救命啊--」畫眉別過頭,冷冷地說:「你不去救你的主子嗎?」小馬立即抬頭望天,「哈哈,今天天氣真好,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啊,哈哈!」畫眉抬頭望望陰沉的天空,輕歎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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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六日,小船行至京城外的郊區。今日倒真的是陽光燦爛晴空萬里,不少小姐夫人們都出來踏青,紅衣綠裳,加上商販們的叫賣聲,匯成一片繁華的景象。
宣赫仰望著護城河兩岸熟悉的風光,喜道:「太好了,到了京城,就是我貝勒爺的地盤,再也不用怕那勞什子的水匪強盜啦!」一抬頭看見岸上一名少女正望著他笑意盈盈,不由大喜過望,扯住小馬不住地嚷:「快看快看,那個美女在朝我拋媚眼哩!」
「省省吧,貝勒爺,那姑娘明明就是在嘲笑你的黑臉蛋。」小馬不客氣地潑他冷水。
「咦?」宣赫摸摸自己的臉,「對呀,都到了京城我還易容幹嗎?這就把臉洗乾淨,還我英俊少年本色!」說著便移到船頭彎下腰去掬水洗臉。誰知腳一滑,竟"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救命——我不會游泳啊!救命--」畫眉從艙內急奔而出,驚慌地喊:「小馬,快下去救人啊!」小馬也是一臉慌恐,「可是我也不會游泳啊!」一轉頭看見老艄公,忙一把捉住他,「您一定會……」艄公雙手亂搖,「不會不會!我一把老骨頭,又有風濕,跳進這冷水裡,哪還有命上來?」
「那怎麼辦?」小馬哭喪著臉,突地想起北斗,趕緊朝冷眼立在一旁的她打躬作揖,「雲姑娘,你身手好,一定會游水是吧?」北斗冷冷地看著水中載浮載沉的腦袋,直到快沒頂了,才不緊不慢地脫去外衣和鞋子跳進水裡。正胡亂撲騰的宣赫一感到有人來救,立馬像八爪魚般死死抱住她的身子不放,差點把她勒斃。
「白癡,放手!」北斗無奈,只得一掌把他擊暈,拖著送到船上,自己也一躍上船。
「呀,貝勒爺沒氣了,會不會翹掉了?」小馬驚慌地問。
「放心,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哪有那麼容易死?」北斗冷哼著蹲下來,朝他鼓鼓的肚子上一壓,立即水柱噴湧而出,噴了她一臉。緊接著他便開始劇烈地咳嗽。
「瞧,這不還活著嗎?」北斗抹一把臉,沒好氣地說。忽聽他咳嗽頓止,一低頭,只見他神色古怪,兩眼發直。她皺眉,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當即氣得滿臉通紅。
「下流!」她狠狠地揮了他一巴掌,然後跳起來轉身進了艙房。畫眉歎一口氣,也尾隨進去。
「咦?雲姑娘幹嗎發這麼大火呀?」小馬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忽地失聲驚呼:「呀,貝勒爺,你流鼻血啦!雲姑娘下手好狠!」宣赫抹了一把鼻血,輕聲道:「這可不是被她打的!」眨眨眼,一抹詭異的笑容慢慢浮上臉龐。
「咦?主子,您是不是被水泡糊塗了?挨了打還這樣興奮?」宣赫仰望著天空白雲朵朵,但笑不語。他才不會把自己的好心情讓小馬分享呢!眼見又一朵線條優美的白雲從頭頂飛過,他忍不住得意地吹了一聲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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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內,畫眉放下布簾,讓北斗換衣服,一邊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窈窕的背影。
「該死該死!」北斗拉扯著衣服,仍兀自氣得渾身發抖。
「雲姑娘,你跟貝勒爺到底有什麼過節?」畫眉終於忍不住問。
「過節?哼哼,哪有什麼過節?我不過想把他千刀萬剮而已!」一想到那該死的登徒子竟大咧咧地盯住她的胸部瞧,她就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都摳出來。扣上最後一粒紐扣,她忽地頓住,側頭"咦"了一聲,「他居然騙我?」頓時烈焰狂熾,跳起來提了短劍就衝出去。
「宣赫,納命來!」短劍夾著雷霆萬鈞之勢砍向正逍遙地躺在船頭的宣赫。
「哎呀呀,雲姑娘,使不得呀!」小馬趕緊跳起來攔住她。
「讓開!我要宰了這無恥之徒為民除害!」"我又哪裡惹到你啦?」宣赫躲在小馬身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問。
「你竟敢騙我下水!」北斗兩眼噴火,「你明明會游泳!」"冤枉啊,我哪裡會游泳?」"還敢狡辯,那夜被追殺時你不就是跳水逃走的嗎?」
「啊哦!被發現了?」宣赫縮著腦袋,一臉心虛。
「唉,主子,你怎麼能做這樣人神共憤的事呢?這下我也幫不了你了!」小馬搖著頭讓開。
「你受死吧!'北斗舉起劍就朝他頭上砍去。
「救命啊--」宣赫嚇得魂飛魄散,回身"撲通"跳進水裡,手腳並用,一眨眼就游到了岸邊,攀住塊青石一躍上岸,然後得意洋洋地回頭沖站在船頭的北斗扮鬼臉,「嘿嘿,砍不到,砍不到!噢噢!」北斗狠狠地瞪視他,全身怒火狂織,熱力把小馬都逼得倒退幾步。
「我的媽,幸虧貝勒爺跑得快,要不哪裡還有命在?」他撫著心口暗歎。忽地瞧見北斗兩眼鼓鼓地盯住他,駭得一跳,顫聲問:「有、有、有什麼事?」
「你是他的跟班,竟然不知道他會不會游泳?」她森然問。
「我、我、我是真的不知道!皇天在上,我可以發誓,如果我說假話,我就跟我孫子姓!」小馬一邊賭咒一邊在心底暗道,我孫子還不也姓馬嗎?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最好這輩子都不要讓我碰上,否則,我定會讓他後悔遇見我!」北斗說完,足尖一點,躍上前邊的四眼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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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府。書房。
北斗把密信呈給父親。雲覆雨一瞧,大喜過望,隨即便又擔憂地問:「這是誰的血?」北斗黯然道:「是哥哥的。怪女兒保護不力,讓哥哥落入鹽幫的手中。不過我想他們既把哥哥作為大禮,應該不會難為他。」
「鹽幫嗎?」雲覆雨點點頭,「既是落入鹽幫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這一路行來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是,女兒告退了。」"等等!」
「爹爹還有何事吩咐?」"你在揚州有沒有遇到司徒鏡空?」"有!」"其人如何?」北斗奇道:「為什麼您跟哥哥都問這同樣的問題?」
「哦?懷恩也問過你嗎?你是怎麼回答的?」"文武雙全,前途不可限量!」
「好!」雲覆雨大喜道,「好一句前途不可限量啊!老夫的眼光向來是不會錯的!」"爹爹為何這樣說?」
「哈哈,馬上你就會知道了!」確實是馬上就知道了。一出書房,母親就興高采烈地奔來解了她的疑。
「星兒啊,你可想死娘了!」星兒是她的小名,娘親從小喚到大,「你可知你出門這大半個月來有多少人來求親嗎?門檻都快被踏穿啦!而且還都是些名門公子呢!昨天就有端王爺來為他家的宣赫貝勒提親,今日又有和大人來為司徒大人求親,哎喲,把娘都看得眼花繚亂啦!尤其是那個司徒鏡空啊,可真是個千里挑一的好女婿!不但是江南首富的獨子,更是和大人的得意門生,而且還是宜貴妃的親侄子哩!女兒你若嫁了他,娘可就放心了!」北斗搖搖頭,歎道:「娘啊,您是不是跟著爹爹勤儉一世以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要知道您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堂夫人啊!咱們家論身份地位可不比他們任何一家差。我嫁給誰都不算高攀。何況,我也不想嫁。」
「傻孩子,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雖然你爹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堂,但他畢竟年紀大了,不可能養你一輩子。女人家,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父親只養你十幾年,剩下的大半輩子都是要倚靠丈夫過活的。就算娘家再顯赫,若是嫁得不好,那也是沒用的!你可千萬要記住,嫁了人,就要安守本分,就要聽丈夫的話,不要老想著用娘家來抬高自己的身份。若是你得不到丈夫的歡心,將來某一天倘失了娘家的依靠,你可是要吃虧的!」這是雲夫人的經驗之談。想當年她嫁雲覆雨時不過是個小妾,但她卻以過人的姿色與八面玲瓏的處世之道終於擠垮正室取而代之,「所以,娘家是否顯赫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相公的喜歡。」
「如果相公不喜歡的話那便怎樣?」
「還能怎樣?」雲夫人不屑地朝後花園努努嘴,「南極的親娘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南極的母親便是那被擠下的正室,從來不知如何與人溝通、如何招人喜歡,鎮日裡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事不聞不問,最後鬱鬱而終。
「娘啊,「北斗歎道,「大娘已經過世了,就不要再說她了。」
「你以為我願意說嗎?若不是你問起,我怎會想到她?生了這個南極又跟她是一樣的性子,也不知將來嫁不嫁得出去,就算嫁出去了怕也跟她娘的命差不多!」不,不會!北斗搖頭。只要有她在,就絕不會讓姐姐受苦。
「娘,如果南極沒有找到最好的歸宿,我就絕不出嫁!」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7:21
第三章
後花園。北斗緩緩走進小木屋。
一燈如豆,南極坐在天窗下仰望黎明中深幽的星光。
「你又一夜未睡嗎?」北斗輕聲問。
「星在與我說話。」"它說什麼?」南極微笑地轉頭看她,「它說,天亮,一切都會不同。」不同?北斗愕然,有什麼不同?
「你看到了什麼?」"黎明的北斗星是最明亮的,直欲與日月爭輝。」"那豈不是不自量力?」
「不。太陽升起,它仍不會消沉。暗淡只因陽光使它溫柔。」
******
北斗在家裡遇見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宣赫。她從門外進來,而宣赫則笑瞇瞇地由門內出去。
「哎呀,雲妹妹,一回到京城,你變得更漂亮了。」一見她,他便又驚又喜地直嚷嚷。
「你來幹什麼?」她沉著臉冷冷地問。
「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麼思念你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算算我們自護城河一別,到今已有九秋啦!唉,叫我怎麼撐得住相思?所以今日特地到府上求親來啦!」求親?她皺眉,厭惡地叱道:「做夢!你死了這份心吧!我絕不可能嫁你的!」宣赫搔搔頭,無奈地笑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嫁不成我了,你被你爹許給司徒鏡空那小子了嘛!所以我來是特地向你姐姐提親。娶不到雲小妹妹娶到雲大妹妹也聊勝於無。既是姐妹,總會有幾分相似,看著她一樣可解相思。而且,嘻嘻,從今以後咱們就是親戚……咦,跑這快幹嗎?」轉頭大惑不解地看她疾衝進屋,仿若身後有厲鬼在追。
一進門,迎面撞見母親,她立即捉住她大聲問:「娘,你們竟然答應讓南極嫁給宣赫那個草包?」
「是啊,「雲夫人點頭,「宣赫雖然草包,但也畢竟是個貝勒,南極能攀上這樣的親事已經很不錯啦!」
「我不允許!娘,您趕快去把這門親事給退了吧!您自己也清楚宣赫是個什麼樣的人。南極雖不是您親生的女兒,但畢竟是您看著長大的,娘怎麼忍心讓她嫁過去受苦?」雲夫人不悅地沉下臉,「你以為娘是沒心沒肺的人嗎?雖然南極不是我親生的,我卻也把她視同己出,何曾虧待過她?她要把自己關到木屋裡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我又從沒逼過她!何況,像她這樣的人嫁給宣赫豈不是正好?一個天天在外面尋花問柳,一個日日在家中不問世事,倒還正是天生的一對呢!」北斗不再多言,轉頭去書房找父親。
「退親?」雲覆雨怒道,「你以為親事是兒戲嗎,說結就結說退就退?別說我已允了他,就算沒有,也不可能因你一句話就推掉這門難得的好親事!」
「難道您也同娘一樣,認為南極嫁給宣赫是高攀了?」她失望地問。
「難得有人向她提親,若不抓住這機會嫁了,難道要留在家養一輩子嗎?」她握緊雙拳,忍不住全身顫抖。她就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她,再沒有人在乎南極。
「既然如此,誰高攀都是一樣,那就由我去嫁他吧!」"你瘋了?」雲覆雨大驚。
「我沒瘋。」北斗堅定異常,「倒是如果讓我眼睜睜看著南極嫁給那個混賬然後受苦一輩子,我才真的會瘋!」
「絕不可能!你可知司徒鏡空是爹爹挑了多久才為你挑中的最佳女婿?」
「爹爹的心意女兒明白,那司徒鏡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讓南極嫁過去,他仍然是您的女婿!」
「荒唐荒唐!你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允許的!」雲覆雨沉著臉拂袖而去。
北斗"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沉聲道:「女兒心意已決,請爹爹成全!」三天。北斗依靠堅韌的耐力不吃不喝跪了三天,最後餓得暈了過去。無可奈何的雲覆雨夫婦只得答應了她的要求。
******
眾所周知,京城裡最銷魂的去處便是八大胡同,卻不知還有第九條胡同才真正令人心神往之。
公主嶺,便是這第九條胡同。一幢一幢普通的民房,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上則寫著屋主人的名字。你若備有足夠的銀子,就可摘下燈籠去敲門,自然會有花容月貌領你進去領略什麼叫做人間仙境。
此時正是子夜,公主嶺一片幽暗寂靜,只有屈指可數的幾盞燈籠仍是亮的。其中有一盞上書"畫眉居"三個大字。
突然,得得馬蹄聲打破了這一片寂靜。一乘馬停在畫眉居門外,馬上的人一躍而下,摘下燈籠就去敲門。屋內亮起微燈,隨即一男子出來開門。燈籠照見他的臉,赫然竟是雲懷恩。
「爹。」懷恩輕聲喚,引他進屋。原來來人是雲覆雨。再過一盞茶功夫,外邊又有人敲門。這回引進的是兩名男子,穿著黑斗篷,一前一後,一昂首挺胸,一躬背哈腰。
雲氏父子忽地踏上一步,跪下低呼:「微臣叩見萬歲!」只聽皇帝道:「雲中堂,你星夜引朕來此風月之地,究竟是何用意?」
「請皇上恕罪,只因此事實在事關重大,不便在朝堂公開,微臣只有出此下策。」"哦?這麼說來那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了?」
「正是。此案實為皇上身邊兩位極重要的人物所為。他們早已斥巨資暗中招兵買馬,準備時機一成熟就起兵造反。這次的官銀數目巨大,因此便被他們看中劫去做了軍餉。」說著,雲覆雨呈上一個錦囊。正是北斗從揚州帶回的那個染血的錦囊,「請皇上過目。」乾隆看完信,龍顏大怒,「好一個八弟,好一個永璜!好!好!」
「聖上息怒。或許八王爺與大阿哥也是一時鬼迷心竅。」
「拿筆墨來!」皇帝道。立即一美麗女子從內室裡拿了文房四寶來擺在桌上。乾隆盛怒之餘還不忘風流本色,細細地瞧了美女一眼,「此女是……」
「小女子畫眉,參見萬歲爺!」
「免禮。」乾隆親手扶起她,這才由袖中拿出塊黃絹,提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雲懷恩道:「雲懷恩,你破案有功,朕現封你為御前侍衛長一職,著令你持朕手諭即刻進宮,交予禁衛軍統領,天明前務必將逆臣賊子一網打盡!」待懷恩歡天喜地地離去,雲覆雨又湊到乾隆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乾隆"哦"了一聲道:「想不到這武鈺還是有功之臣!好,朕會好好獎賞他。」回頭吩咐:「啟駕回宮!」雲覆雨與畫眉隨即跪地相送。
乾隆走到門口,又回頭打量了畫眉一眼,這才匆匆離開。
雲覆雨喜形於色地站起,「恭喜,皇上看上你了!」"畫眉明白,定當不負中堂所托。」
「好,總算老夫沒有白花功夫栽培你。」雲覆雨沉吟一會兒,又道:「宣赫自帶你回京後,便從未來過你這裡嗎?」"是。」
「既然如此,那小子又為何重金贖出你?老夫想要做的事竟被他搶先做了,難道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畫眉以為此事不過湊巧而已。回京途中我們遇襲,宣貝勒只知逃命。後又被野狗所困,狼狽不堪。若是高手,應不至如此。」
「扮豬吃老虎也未必沒有可能。就連此番向雲家求親,他原看中的是北斗,後因沒有指望便轉而求其次,向南極提親。誰知北斗竟因此而非與姐姐換嫁不可,到最後仍是如了那小子的願。他事事看似無意,卻招招佔盡先機,若說是巧合的話,那這巧合也未免太多了吧?」
「大人以為?」
「若是有用,自然要收為己用!說不定老夫將北斗嫁與他,倒真是無心插柳!」屋頂,一暗伏多時的蒙面人抬起頭來,一雙眼明亮深幽,閃著不可捉摸的神秘光芒。隨即雙足一躍,便輕悄悄足不沾塵地飛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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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轟動朝野的巨案就此應落下帷幕,但卻只落下一半,因八王爺與大阿哥一見事跡敗露便即服毒自盡,所以那一千萬兩官銀仍是不知去處。乾隆一夜之間痛失兩位親人,心中鬱悶,此事便不了了之。
只有雲府倒是意氣風發得很,一舉破了奇案,得到皇上嘉獎,明日又將同時嫁出兩位千金,正可謂三喜臨門,好不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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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後花園。北斗怔怔地站在園中發呆。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給那個不學無術游手好閒的草包。難道她真要陪著那花花公子度此一生?她仰頭看月。月亮躲入雲層後不理她。咦,月也認為她太傻嗎?她面上浮起一絲淡淡嘲笑。但她卻非嫁不可。
那個卑鄙的混賬!他明知她厭惡他定不會答應他的求親,於是便繞著彎向姐姐提親,知道愛姐心切的她必捨不得姐姐嫁去受苦而情願代嫁。這是一個甕,往她面前一放,她便乖乖地跳進去了,連吭一聲都沒有!
好吧,她認了。既然命運要如此捉弄她,她除了認命嫁他還能怎樣?她會讓他明白,娶了她將是他這輩子多麼巨大的福分!月兒從雲後探出頭,映著她面上冷若冰霜的微笑。
「南極。」她走進姐姐的小屋輕喚,「你睡了嗎?」"沒有。」南極站在天窗下與星月交流。
「告訴我,我為你所作的決定是不是對的?」南極回頭,看到妹妹慢慢向她行來,暗夜中幽淡身影的背後暈著一層淡金色的輝。她知道那是被愛著的女人獨有的幸福光芒。
「是對的。」她說,「再沒有比這更對的了。」
「那就好。」北斗欣慰地微笑,「只要你能得到幸福,要我做什麼都好!」她輕輕摟住姐姐瘦弱的肩,心中一陣酸楚,「嫁過去後若有什麼不快,記得要來找我傾訴。不過那司徒鏡空是個不錯的人,我相信他會對你很好的。」忽然耳尖的她聽到屋頂傳來一陣輕微的風聲,心中一驚,忙放開姐姐,雙足一點,飛身躍起由窗口穿出。
前方屋脊上掠過一條黑影,遠遠的,忽地停下回頭向她招招手。
是夜神!她呼吸一窒,當下不假思索就直追了過去。
木屋內,南極閉上眼,微笑地歎道:「妹妹,只要你能幸福,要我怎樣都好!」夜神引北斗穿街過巷,到一片幽靜的樹林裡停下,回頭,定定地看住她,目光閃動。
北斗緩緩上前,輕聲問:「你也來京城了嗎?你為何會在今夜出現?你可知明日我就要嫁人了?」他卻仍是定定地瞧著她,動也不動。她鼻子微酸,心中百感交集。
「我五歲的時候,爹爹在保定做知縣。有一次,我獨自上街玩,被幾個小孩欺負,頭破血流地回家向爹爹哭訴。可是爹爹卻並不如我所願派人去把那些小孩抓回來懲罰,而是給我一根棍子,要我自己去把挨打的賬討回來。我好害怕,我是女孩,我才五歲。我更傷心,覺得爹爹已把我拋棄。於是我拖著棍子跑到街上,拼了命地跟那幾個小孩幹了一架。我贏了,贏得乾淨又漂亮。從那以後我就明白,命運要靠自己去爭取。」她頓了頓,忽地苦笑道:「可是,長大以後我才知道,事實全不是那麼回事。一個女人,所能夠爭取的還有什麼?所謂前途抱負,全部跟女人無關。而自由,更如天邊的星辰一般遙不可及。就連嫁人,也要靠絕食這樣可笑的方法來自我選擇。而最最可笑的是,我的選擇根本就是別無選擇,而僅僅只是命運的捉弄!
「我想逃,逃離一切羈絆,逃到遙遠的天邊,自由自在地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你一樣。」她凝望著他,許久,輕歎道:「夜神,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從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如此不一樣的人生!
自由,是最美麗的夢。也許有朝一日,我會把它變成現實。但是現在,我只能走進命運帶給我的牢籠裡,不知怎樣才能掙脫。」"牢籠?」夜神輕聲問。
「嫁一個我所厭惡的人為妻,跟他共同生活,這難道不是一個最暗不見天日的牢籠嗎?」她長歎一聲,續道:「你告訴我,我想要的自由究竟在哪裡?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走上同樣的路?」
「你又知我走的是一條什麼路?」夜神問。
北斗淡淡一笑,仰頭望月。明月穿出雲層,流瀉著冷冷的清輝。
「待到官清吏不橫,便是村中歌舞時。」夜神輕輕抽氣,眼神驚愕卻又泛著一絲動人的溫柔,「你怎知……」她歎道:「你可知燕雀也有鴻鵠之志?我雖是籠中燕雀,又何嘗不想翱翔天際?」閉上眼,一時間只覺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忽地轉身一掌擊在身旁的樹桿上,嘶聲道:「夜神,你為何偏要在今夜才來找我?為何引我出來卻偏又只在此處停下?為何不帶我到更遠的地方,遠到我再也回不來?」夜神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撫她的肩,然而她卻突地拔足狂奔而去。
他的手晾在半空中,良久,輕輕撫上那樹桿,「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帶你翱翔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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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陣陣嗩吶聲聲。雲中堂的兩位千金同一天出閣。兩邊的迎親隊伍都是一樣的聲勢浩大一樣的熱鬧喧天。兩邊的新郎官也是一樣的英俊不凡一樣的玉樹臨風。
兩乘花轎載著兩個新娘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各自走向未知的世界。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7:29
第四章
端親王府,一身喜服的北斗端坐在新房。入眼所及的,一切都是喜氣洋洋一片大紅,除了她那顆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心。
她的目光轉到牆角,那裡堆著幾口巨大的紅漆木箱,摞起來有一人多高,全是她帶來的嫁妝。她目光往上移,卻被大紅蓋頭擋住視線。她一把掀去蓋頭站起身。
「不行啊,「侍立一旁的陪嫁丫環嫣紅忙上前道,「小姐,新娘是不可以自己掀蓋頭的,這樣不吉利啊!」嫣紅是出嫁前才從鄉下買回的,性子爽朗大方,倒頗投北斗的緣。
「宣赫呢?」"喲,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見姑爺啊?」嫣紅笑道,「他是新郎官嘛,哪有這麼早就進來的?當然在外面陪客人喝酒啦!」
「是嗎?」她眨眨眼,忽問:「為何新郎可以在外面陪客人喝酒,我這新娘卻不可以?」
「哎喲喂,我的好小姐,你在說什麼笑話?自古以來這事就是男人們做的,若女人也出去拋頭露面像什麼話?」北斗冷笑道:「怪不得這世上男人都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原來都是被女人慣出來的!」嫣紅驚道:「小姐啊,這原是天經地義的事啊!你不是念了很多書嗎,怎會在這上面犯糊塗?」她"刷"地一下站起來,走到那幾個木箱子前,伸手輕撫那雕花的箱面,歎道:「一個女人,念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連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把握?一輩子最大的出息頂多不過是嫁個好丈夫而已!」
「對極了,你不就是嫁了我這個好丈夫嗎?」忽一人朗聲接道,隨即門被推開,得意洋洋的新郎大步跨進來,嬉笑道:「娘子,你的好丈夫這就來啦!」張開雙臂朝她抱過來。北斗一閃身躲開,「咚!」他撞到箱子上。
「咦?我的小娘子怎麼硬梆梆的?這可怎麼了得?」他大驚失色,一雙手沿著箱壁上的雕花上上下下亂摸。
嫣紅失笑道:「哎喲,姑爺喝醉了!小姐在這邊呢!」宣赫抬起頭道:「我哪有喝醉?我清醒得很呢!不然你以為我怎麼能這麼早進洞房?嘿嘿,要不是我裝醉往地上一倒,只怕到現在還脫不了身呢!嘻嘻……」他涎著臉又湊到北斗面前,「娘子,我是不是很聰明?」眨了眨眼奇道:「咦,這不是雲小妹妹嗎?」忽地就喜極而泣道:「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對我是最癡心不改、一往情深了!就說嘛,你怎麼會嫁給司徒鏡空那小子呢?他哪有我長得帥?是不是?」北斗又往側讓開一步,仍舊是冷眼看著他一言不發。
嫣紅端來兩杯酒說:「我的小姐姑爺,快別在那聊天了,喝了這交杯酒,你們就是真正的夫妻啦!」
「好啊好啊,我們來喝交杯酒!」宣赫笑瞇瞇地接過酒杯,向北斗舉起來。卻見她端了另一杯,理也不理他,仰頭便一飲而盡。
「小姐,交杯酒可不是這麼喝的!」嫣紅道,一邊回身準備再倒一杯。
宣赫也趕緊喝完杯中酒,推著嫣紅出門,「你管她怎麼喝酒,她是迫不及待想要跟我洞房呢!你就別杵在這裡佔地方啦!」
「好好,我這就走!」嫣紅抿著嘴笑,急急地出了門。
終於沒了多餘的人,宣赫吁一口氣,「咚"一聲關上門。回過頭兩眼放出餓狼般的精光,「娘子,我來了!」
「啪!」他肩上挨了一下,「通"一聲倒在地上。
「哎呦,好痛!」他委屈地抬起頭,「娘子,你還是這麼凶!」北斗不緊不慢地走到桌邊坐下,「既然嫌我凶,那就休了我啊!」
「這可不行!」宣赫搬了一張凳子擠到她身邊坐下。」想當初你不遠萬里從京城追我追到揚州,又從揚州陪伴我回京城,這份深情厚意,在我以身相許回報之前,怎麼可以休掉你呢?」伸出手臂準備摟她,誰知,「啪"的又是一下。
「哎喲!」他猛縮回手,「娘子,你是用什麼打我?這麼痛!」
「當然是家法!」北斗舉起手中的戒尺,「這是我帶來的嫁妝,小時候唸書時先生用來打我的,今天我特地帶來讓你也享受享受!」
「呃?」宣赫趕緊挪開屁股下的凳子,不敢離她太近,「我說娘子,你迫切想復仇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打你的先生並不是我呀!」
「當然不是你!」她冷笑道,「若你有本事做我的先生,我還用得著帶這麼多嫁妝來嗎?」舉起戒尺往那三口大箱子一指。
宣赫一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三、三箱都是這、這種東西嗎?那我豈不是要被打成豬頭?娘子,你該不是為報復我那日騙你下水才嫁我的吧?嗚——我怎麼這麼命苦?」揪住頭髮不住哀嚎。
北斗望著眼前愁雲慘霧的男人,不由得暗暗歎氣。這,就是我的丈夫!
她說:「只要你把最上面那只箱子搬下來,我就再不用家法對付你。」
「真的?」宣赫雙眼一亮,「這還不簡單?」跳起來就跑去搬那箱子,「嗨——起!」沒動靜。」起!起!起!」然而還是紋絲不動。
「呼!」他喘著氣問:「娘子,你都帶了些什麼來?這麼重?」北斗走上前,「拿著!」把戒尺塞到他手中,抬手握住那箱子兩側的手環,稍一使力,箱子就被舉起然後穩穩地放到地上。
「哇!」宣赫驚得目瞪口呆,「娘子,你好大的力氣!」"戒尺給我。」她拿過尺,「手伸出來!」"幹嗎?'他立即把手背到身後,慎戒地盯住她。
「手伸出來!」她沉下臉,不怒自威。
「好吧!」他極委屈地伸出手。
「啪!」打得又快又狠,讓他連想躲都來不及。
「哇噢——你好狠心!」"這是懲罰你身為七尺男兒卻手無縛雞之力!」"我又不天天打架,長那麼大力氣幹嗎?」他扁著嘴抱怨。
「哦?居然還敢還嘴?不錯,再把手伸出來!」"不要!」他立即躲得遠遠的。
她也不去追,只冷笑道:「自覺一點,只挨一下,如果要我親自動手的話,那就不只打手掌這麼簡單了!」他縮在牆角愁眉苦臉地衡量半晌,只得乖乖地走到她面前,顫抖著伸出右手。
「啪!」"比剛才還痛!我……」一見她又舉起戒尺,他嚇得脖子一縮,趕緊閉上嘴。
「打開!」她用尺指指地上的箱子。
他便乖乖彎腰把箱蓋掀開。」霍!」滿滿一箱都是書。」帶這麼多書來幹什麼?你要讀的嗎?」"這些書我都已讀過了,是帶來給你讀的!」她道。
「讓我讀?」宣赫一聽讀書,頭立即就大了三倍,「老天,讀這麼多書,豈不是要我的命?」悄悄往門口挪著步子,打算瞧準機會奪門而逃。
北斗斜眼瞅著他,忽然眨眨眼,朝他風情萬種地一笑。宣赫立即七魂飛走了六魄。
「噢,娘子,你笑得好勾魂哦!」他堆起一臉媚笑,朝她蹦過來,噘起唇就朝她臉上吻去。
「啵!」好響一聲。可是為什麼感覺不對?涼涼的、硬硬的。他睜開陶醉的眼,才發現貼在嘴上的是一本書。
她從書後探出臉,仍是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先從這本書念起。」"唐詩三百首?太簡單了啦,我四歲就念完了!」他大言不慚地誇下海口。
「那好,你背一首來聽聽!」她背著手坐下,把書放在桌上。
「聽好了!」宣赫清清嗓子,然後朝她拋個媚眼,拈起花指,又轉一圈,竟伊伊哦哦地唱了起來:「你可知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知孤枕難耐五更寒?冤家,你怎忍心把我孤單單晾在花燭下?」
「住口!」她厲聲喝,「不學無術,竟敢把這些淫詞艷曲當做唐詩!手伸出來,這回該罰你三十大板!」宣赫頓時嚇得面無血色,「息怒息怒,我背唐詩,背唐詩,背一首四歲就會背的唐詩!」她暫且按捺住怒氣,「你背!」他站定,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白毛,白毛……」皺眉攪盡腦汁搜索枯腸。
「白毛浮綠水,你這白癡!」她再也按捺不住,跳起來怒喝,「手伸出來,這回非打不可!」"啪!」
「這麼簡單的東西都背不出來,你不是說你四歲就會背了嗎?」"本來就是嘛!可是四歲背過的東西到現在哪裡還記得?都隔那麼久了!」
「啪!」又一下。
「這是罰你光長腦袋不長記性!四歲背的東西就不記得嗎?我連三歲背過的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嗚,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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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北斗即去前廳給公公婆婆奉茶。小馬便趁此時溜進昨夜裡哀嚎不斷的新房探望生死未卜的主子。
「貝勒爺?貝勒爺?你在哪裡?」小馬找了一圈才發現縮在牆角的宣赫。
「啊喲我的爺,你怎麼變成了這樣?」宣赫一見小馬,立即像歷盡滄桑的孤兒見到失散已久的親人一樣撲到他懷中嚎陶大哭:「小馬我好慘,我為什麼這麼慘啊?」小馬嫌棄地皺眉,卻又不敢推開他,只得搖頭歎道:「主子,可別怪我不同情你,誰叫你不聽勸非要娶那惡婆娘不可?」哭聲頓止,宣赫猛抬起頭,凶神惡煞般盯住小馬,「好你個臭小子,竟敢罵我娘子是惡婆娘?你是不想活了吧?」
「救命啊!」新房又傳出熟悉的慘嚎聲。只不過呼救的人變成了小馬,而舉著戒尺在後面追的則是一臉邪笑的宣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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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親王弘時是個福態祥和的中年人,滿面淨是生活優裕的油光,看著她不住地點頭微笑。
福晉富察氏是先皇后的親妹妹,長得十分端莊,笑容也頗溫婉,但一雙笑彎的鳳眼裡透出的精明光芒倒絲豪不打折扣。
「哎呀,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星宿下凡的才女呢,難得還長得這麼漂亮,實在是才貌雙全!也不知我們家宣赫上輩子修了多少福,竟娶得如此美眷!」
「額娘過獎,北斗實不敢當。」
「不過北斗,你這名字也未免太過陽剛,倘壓住了丈夫的威嚴那便不好了!」
「額娘不妨喚我小名星兒。」
「星兒掛在天上也未免太遙不可及。女人啊,不管再怎樣心比天高,也總是要仰丈夫的鼻息而活的。咱們家宣赫雖然不太成才,但好歹也是個貝勒,莫非嫁給他太委屈了你?」
北斗趕緊答道;「媳婦不曾委屈!」
福晉冷冷斥道:「若不委屈何以笑得這般勉強?若不委屈何以眼神中含著一股化不開的怨氣?」
北斗悚然而驚。難道她竟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忙惶惶然道:「媳婦不敢!」
端親王笑道:「別緊張,你額娘是在跟你開玩笑,不是怪你。非但不怪你,反要誇你有本事哩!」又歎一口氣,搖搖頭道:「我也知道你嫁給宣赫確實是委屈了。可是想當年他小時候是多麼聰敏好學的一個孩子,誰知長大後竟會變成這樣,唉!好在老天垂憐,讓他娶了你這能幹的媳婦,可真是咱家的福分!」
北斗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問:「阿瑪的意思是……」
「想必你也聽說了皇上將在萬壽宴上排位的事。我也不曾指望咱家宣赫交上這樣的鴻運,只要他到時能顯露點才華和本事,謀得皇上賞識賜個一官半職的,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將來在其他各位王爺大人面前也多少面上有光!
「原來如此!北斗點點頭,明白了,「可是距萬壽宴只有半年時間……」
弘時道:「那就要看你這才女的本事了!這半年裡,無論你用任何方法,只要讓宣赫變得像從前一樣勤奮好學,到時能出人頭地,那麼你就是我端王府的功臣!」
「王爺!」福晉不滿地道,「您又不是不知宣赫不愛那為官之道。您教了二十年還是這樣,這區區半年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婦人之見!」弘時搖頭歎道,「宣赫會變成今天這樣,還不是被你寵出來的?以後兒媳婦管教他,你不要再插手!北斗,你聽好了,只要你能讓宣赫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到時不管你有什麼條件只管開口就是,我保證會盡量滿足你!」北斗聞言,頓時心湖澎湃久久不能平靜。什麼條件都滿足,那麼小小一項自由當然更不在話下了?
如花的笑容浮上她的面龐,「媳婦定當不負所托,請阿瑪拭目以待!」"哼!」福晉斜睨著她冷哼,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心情。
她腳步輕快地回到臥室,手中拿著一本冊子。扉頁上龍飛鳳舞地提了兩個字——家規。
「宣赫,這是給你的!」第一條:以妻為綱,凡妻子說的話都不得違逆。
「那是自然了!」宣赫笑著諂媚道,「我怎麼敢違逆我親愛的小娘子呢?」第二條:早起勤練功,一日不得間歇。
宣赫的臉立即就垮了,「噢,不要!我死了!」第三條:經綸文章,讀寫背誦,每日不得少於四個時辰。
宣赫眨眨疑惑的大眼,「娘子,我現在懷疑,你嫁給我究竟有什麼目的?為何定要孜孜不倦地逼我讀書練功?」
「孜孜不倦?」北斗讚道,「不錯,這個成語用得好!再接再厲!」宣赫的厚臉皮難得地紅了一下,「娘子,你這樣誇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她稀奇地盯著他瞧,「你居然也會不好意思?」他眨眨眼,接觸到她的盈盈水眸,不由得心中一顫,「喂,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不好?我會忍不住的!」
「忍不住什麼?」"想親你呀!」他瞪大眼說得理所當然,而後一臉乞求地湊近她,「讓我親一下好不好?」
「不行!」她斷然拒絕,伸手抵住他的大臉。
「唉!」他歎氣,仍眷戀地以臉磨蹭她柔嫩的掌心,待她猛縮回手才頹然坐下,「看吧,你又不准我親你,為什麼還要用那種眼神挑逗我?」
「胡說!我哪有挑逗你?」她被他的誣蔑氣紅了臉,一隻手背在身後使勁在衣服上蹭,然而卻蹭不去他臉上溫溫熱熱的觸感。
「就有!」他瞪著她不停在衣上蹭的手,眼裡有一絲受傷,有一絲賭氣,「你那樣盯住我就是在挑逗我!」
「你,你還敢回嘴?家規第一條是什麼?」他垂下頭懶懶地答:「以妻為綱,凡妻子說的話都不得違逆。」
「不錯,你還記得!」她點點頭,抓起桌上的戒尺,「還不把手伸出來?」
他聞言乖乖地伸出手,「打吧。反正你也不心疼我、不在乎我,隨便你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我真不明白,既然你這樣厭惡我,為什麼還非替你姐姐嫁給我不可?」
經他這樣一說,北斗的戒尺懸在半空竟打不下去。半晌,幽幽地歎一口氣,放下戒尺,「是啊,我確實厭惡你,我何必這樣委屈自己?」
宣赫愕然抬眼看她。自己揣測是一回事,由她親口證實又是一回事。突然間只覺得傷心、怨恨、酸楚和苦澀,種種情緒一股腦湧上來,「原來,原來,一切不過是我在自作多情!」
許久,他哽著聲道:「好吧,如果你想走的話,那就走吧,我保證不會再糾纏於你!」
北斗搖搖頭,「不行!我已答應王爺一定要讓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豈能言而無信?」
「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宣赫指著她手中的戒尺問道,「就用這東西做嗎?」
「不錯!」北斗輕輕用戒尺敲著自己的掌心,「在我的管教之下,包管你在萬壽宴上脫穎而出,得皇上賞個一官半職。到時我也算是功成身退。」宣赫斜靠在柱子上,撇著嘴道:「但我偏對做官沒興趣,我就喜歡游手好閒尋花問柳怎麼辦?」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任你王府再財大勢大,也遲早被你敗光!」她怒道。
「那又如何?你擔心到時會餓死你嗎?放心好了,好歹我是個貝勒,也算是龍子龍孫,即便再游手好閒也會讓你錦衣玉食決不會餓著你!」
「你?龍子龍孫?」北斗毫不客氣地潑他冷水,「宣赫,如果你也算一條龍的話,充其量不過是黑不溜丟稀里糊塗懵裡懵懂泥捏的一條烏龍罷了!」
「好!」這回他也真的發怒了,「你瞧不起我這泥做的烏龍是嗎?沒關係,外面多的是女人搶著要我呢!」轉身就往外走。
「站住!」北斗厲聲喝,把玩著戒尺走到他身邊,「想走?可以。打贏我再說!」宣赫鼓著眼睛瞪她半晌,終於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頹然回身坐到桌旁,「說吧,今天要我念什麼書?」她指著桌上未完成的家規說:「先好好把家規謄寫清楚了!第四條:從今開始禁足,不准尋花問柳到處留情!」
「哦?」他一聽,臉上又浮起不正經的笑,「老婆,你是不是吃醋了?」
「想要我吃醋還早著呢!」她臉一沉,舉起戒尺威脅道,「今日你的功課是一篇《出師表》,背得爛熟方可不挨打。還有,不准再叫我老婆!哼,我有哪一點老了?」
「嘻!」他得意地笑,「娘子,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老婆可不是老太婆的意思,而是民間漢子對娘子的愛稱。除了老婆外,還可以叫小親親,蜜糖,心肝寶貝……」
「住口!」她紅著臉怒喝,「不准再說!」
「好吧好吧,不說就不說!」他閉上嘴,接過她遞來的書翻開,瞟了幾眼,忽又抬起頭來一臉興奮地道:「老婆,你知不知道民間婦人對相公的愛稱是什麼?我告訴你哦,跟叫仇人差不多,一般是喊殺千刀的,或者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哈哈,是不是殺氣騰騰?還有比較文雅一點的就叫老頭子,或者老公。你挑一個叫我好不好?既然你討厭我,叫殺千刀的最合適了。來嘛,叫一聲試試,來嘛,殺千刀的?」他語調甜蜜地誘哄著。
北斗沉下臉,「啪"地用戒尺打了一下桌子,斥道:「唸書!今天不把這篇文章給背下來就不准吃晚飯!」
「好好,唸書唸書!」他低下頭,搖頭晃腦地伊伊哦哦一陣,又抬眼瞟她。咦?她背過身子去幹嗎?肩膀還很可疑地一抖一抖哦!
他悄悄地把臉湊過去,「哈哈,我看到啦,你在偷笑!是不是在心裡罵我殺千刀的?」這一下歪打正著,說中她的心事,頓時讓她惱羞成怒。於是新房裡又傳來熟悉的哀嚎聲。
「救命!殺人啦!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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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第三天,新郎新娘須得一起回門。
宣赫備了那一斤金子換來的紅珊瑚作為拜見岳父岳母的大禮。岳母雖喜愛紅珊瑚,可是給他的笑容仍十分勉強。倒是岳父看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神色十分複雜。
「賢婿呀,成了家就要思立業。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他眨著眼道,「自然是在家相妻教子了!以後有老婆管著,想要出去搞點什麼名堂怕也是沒戲了!哎,岳父大人,跟您商量點事!」他神神秘秘地把雲覆雨拖到一邊,附耳悄聲道:「我那個,就是,我在揚州贖了個姑娘回來,想必您也聽說過了。哎呀那個漂亮呀,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可麻煩的是,我偏偏答應您女兒不去找她。所以呢,人不能言而無信,雖然我有心要憐香惜玉,卻也只能把她放在外邊自生自滅了。唉,實在是於心難安啊!岳父大人,不如我就把她孝敬您了,怎樣?」
「胡說八道!」雲覆雨聞言大怒,氣得臉都變了色。
「不要生氣嘛!」宣赫朝他擠擠眼,更加小聲地說,「反正那個岳母大人都已經,嗯哼,雖然還餘韻猶存,但畢竟比不上年輕姑娘那個嗯哼!所以,您不如就經常抽空去畫眉居跑跑,也算是小婿對您的一片孝心!」
「混賬!」雲覆雨再也忍不住地暴跳如雷,指著門口朝他大吼,「滾出去!」北斗看得莫名其妙,走上前問:「爹,您怎麼了?」
「你嫁的好女婿!」雲覆雨氣得渾身發抖。
偏宣赫還不怕死,又湊過來說:「岳父大人不要不好意思嘛……」這回雲覆雨不再跟他囉嗦,隨著一聲暴吼:「滾!」抄起桌上的紅珊瑚就迎面砸過去。
「哎呀,救命啊--」宣赫終於明白岳父大人是真的生氣了,嚇得連滾帶爬飛速竄出雲府大門,紅珊瑚堪堪就落在他腳跟後,砸斷了半邊。
「可惜了可惜了!」雲夫人心疼珊瑚,忍不住出聲埋怨,「老爺啊,就算您再不滿意女婿,也不要拿這珊瑚出氣啊!」
「區區一支珊瑚,我還沒看在眼裡!」雲覆雨冷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一邊氣哼哼地道,「我看走眼了!什麼深藏不露的高手?分明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北斗凝眉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怔了怔,「娘,我走了。」剛追出門,就與宣赫撞個滿懷。他就笑嘻嘻地站在門外等著她。
「老實招來,你究竟跟我爹說了些什麼讓他這麼生氣?」她厲聲問。
「沒什麼啊?」他一臉無辜地搖頭,「因為我答應你不跟畫眉來往,可是把她丟在外邊又覺得過意不去,就想托付給一個可靠之人做養女侍婢什麼的,像岳父大人那樣的正人君子是再合適不過了。所以剛剛就向他拜託了這事。可是我才不過提了個頭,他就氣得要殺我!唉,我實在是很委屈啊!」
「哦?是這樣?可能我爹誤會你了。」北斗點點頭,忽問:「你為何不把畫眉收做妾室?」
「老婆,「他一臉大驚失色,「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有了你,難道還會要別人嗎?」"是嗎?」她斜脫他一眼,不置可否。
但她總歸是要走的啊。她皺皺眉,心下便有了思量。
******這日清晨,太陽剛射出第一縷曙光,畫眉居便迎來第一位客人。
北斗站在窗口,等著丫環進去叫畫眉。她環視著後院中的小橋流水和幾葉扁竹,竹下有雞鴨嬉戲,彷彿又回到了揚州尋芳園的畫眉居。宣赫為畫眉如此費心佈置,看來對她也頗有情義。只是不知為何卻不將她收至側室,而仍讓她身處風塵之中。
正疑惑間,聽到後面細碎的聲音,北斗回頭。畫眉款款而來,輕移蓮步,輕啟朱唇,「畫眉拜見少福晉。」一邊盈盈下拜。
北斗忙扶住她說:「我今日來此,是有一事相求。」畫眉道:「請儘管吩咐,畫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那麼嚴重。」北斗沉吟一會兒道,「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喜歡宣貝勒嗎?」
「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畫眉冷笑道,「像我們這種風塵女子哪有資格談這兩個字?」北斗凝眉不悅道:「自你我相識以來,我何曾看輕過你?為何你總要如此看低自己?」畫眉歎一口氣,幽幽道:「你以為我情願嗎?可是,入了這一行,就已經身不由己了!」
「我今日來,就是請你離開這裡,跟我回貝勒府。只要你點個頭,我這就回去請示王爺福晉,讓宣赫擇日納你過門。」畫眉凝眉看她半晌,奇道:「世上竟有你這樣的女人,主動為自己丈夫納妾。究竟我是該誇你大方呢,還是該責怪你對丈夫毫不在意?」北斗淡淡一笑道:「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畫眉搖搖頭,苦笑道:「你來遲了。」
「為什麼?」"我早已被人當做貢品,進獻給了皇上。」"啊?進獻給皇上?」她怔住,忽道:「不會是宣赫干的吧?」
「你錯怪宣貝勒了,他怎會幹這樣的事呢?」"那麼……」"不但如此,五阿哥也是我的入幕之賓。」"五阿哥?他們父子?」
「現在你明白,為何我身不由己了吧?」畫眉仰頭,淒淒慘笑,一滴淚從她的腮邊滑下,「自古以來紅顏就是禍水,就是引起權力爭紛的工具。自十四歲第一次見客開始,我就被當做奇貨可居的禮物,一直在各權貴之間來來去去。在揚州是如此,到了京城就更是如此。我根本就不可能為自己做主,你明白嗎?不,你不明白,像你這樣養尊處優受人敬仰的千金大小姐怎麼會明白呢?」
「你……」北斗語塞,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好。
「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就只有宣貝勒和你把我當人看。宣貝勒贖出我又放我自由,而你甚至捨命救我。畫眉承受二位恩澤,無以為報,惟一能做的就只有避得遠遠的,以免因我的不祥而影響二位的生活。少福晉還是請回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北斗無奈,只得歎著氣轉身離開。
剛走到門口,畫眉忽又道:「你可知是誰把我獻給皇上卻又引薦給五阿哥的嗎?」"是誰?」"正是令尊!」
「我爹?」北斗大吃一驚,「他為何要這樣做?」然而畫眉已轉身往內走去,一邊朗聲道:「小玉,送客!」站在二樓的窗前,她怔怔地望著北斗茫然地離開畫眉居,輕歎道:「請原諒我不能說得更多,你能明白嗎?」北斗緩緩向家中行去,腦中各種思緒交錯,仿若一團亂麻。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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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25 00:17:49
本帖最後由 teae 於 2018-2-25 00:19 編輯
第五章
馬車上,宣赫頹喪地東倒西歪,一邊不住地唉聲歎氣。
小馬感受到他的不對勁,回頭問:「主子,您怎麼了?是不是那惡……我是說少福晉又狂扁你啦?」上下打量他幾眼,搖搖頭道:「不像啊。看您好好的,沒受到很嚴重的虐待嘛!」
「我受的是精神虐待懂不懂?」宣赫斜躺在坐椅上,不耐地翻著白眼,「她根本不喜歡我!非但不喜歡還討厭得很,居然想給我納妾把我往別的女人懷裡推!你說她這樣我還能精神得起來嗎?」小馬眼珠一轉,忽地計上心來,忙"吁"的一聲停下馬車,探進車簾內,鬼鬼祟祟地道;「主子,附耳過來,小的有妙計獻上,擔保讓您贏得美人歸。」宣赫一聽,立馬來了精神,一躍而起湊過去,「什麼妙計?」嘿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呀呀,有理有理,妙計妙計!
******深夜。北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有太多的事讓她心煩。
白天管家憂心忡忡地告訴她:「自貝勒府從王府分開用度後就一直入不敷出。府中開銷巨大,貝勒爺又沒有其他收入,每月只從朝廷領固定的俸銀,根本就不夠用。再過兩月只怕連下人們的月俸都拿不出來了!」她說:「那就辭退一些下人。一個人的俸銀供這麼多人開銷,怪不得入不敷出了!」
「可是,「管家說,「府裡的下人都是貝勒爺從各處收留的無家可歸的孤兒孤女,貝勒府就是他們的家呀。倘若辭退的話,他們又能去哪裡呢?」
「哦?這樣?」乍聽這消息,她心中的震驚幾乎無法形容。收留孤兒孤女?他竟會做這樣的事?
「那就先拿我的嫁妝用著吧!」她說。但她的嫁妝畢竟有限,又能用得幾時?於是她便對管家說:「只出不進,縱有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你去集上調查一下,做什麼生意比較賺錢,還有召集下人們問問,各自都有些什麼擅長的技能。我們要做到人盡所能物盡所用才能讓府裡昌盛起來。」管家那時領命便去辦了,但到此時卻仍未見他回來覆命。
門外忽然響起輕柔的呼喚:「老婆,老婆?」是宣赫。
她站起身拉開門道:「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又想搞什麼花樣?」
「老婆,來嘛,我給你看一個驚喜!」他一把拖住她就往後花園跑,遠遠地大喊一聲:「來啦!」漆黑的花園剎那間便升起幾十個大紅燈籠,照得一片輝煌。
一片絲竹之樂奏響,在兩路人馬夾道歡迎之中,她緩緩走進花園的拱門。果然是個大大的驚喜。
後花園竟駐進了一個戲班子,浩浩蕩蕩足有三四十個人,各自穿著華美的戲服在身邊穿來繞去。
一個面容嬌美的小旦舞到她面前,覷了一眼,笑道:「呀,姐姐好一個俏模樣!」接著又轉來一個小廝,朝她道個萬福便問:「敢問小姐可見過我家公子?」不待她答便唱:「公子他,宋玉般容,潘安般貌,性情溫和禮周到,風流正年少。」忽地抬手一指道:「這不,公子來了!」一名玉冠錦服的公子含笑朝她踱來,卻不正是宣赫?他不知何時已換上戲服,遠遠一瞧見北斗,立即作驚艷狀,「哎呀呀,前面那是誰家的小姐,似這般嬌滴滴容顏懾人魄,凡世間哪得如此絕艷,莫不是天上神仙墜下凡?」念罷還開唱:「只令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扮的卻是《西廂記》中的風流張珙。
北斗忽地怒喝一聲:「住嘴!」剎時園中鴉雀無聲,人人都呆若木雞,愕然望著她,「你這敗家子,你知不知道家中早已入不敷出了?偏偏你還揮霍無度,居然給我請這麼大一個戲班子!你知不知道這要浪費掉多少銀子?趕快叫他們回去!這麼大的驚喜我可無福消受!」宣赫垂著頭不言不語。她瞪他一眼,火大地轉身準備離去。突然那扮紅娘的小旦怯生生地喊:「少福晉,我們不是戲班子。」她一怔,回頭。
「我們都是府裡的下人啊!我是在花廳裡掃地的鵑兒。」那小廝上前一步道:「我是廚房裡挑水的小豆子。」坐一旁拉胡琴的樂師站起來道:「我是門房的老陳啊。少福晉天天進出,難道認不出我嗎?」另一個吹笛的年輕人酸溜溜地接道,「那是當然的。少福晉可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怎會花心思記住我這個在馬房裡侍候牲口的下人?」北斗感到有些尷尬,環視一圈,果然都曾見過一兩面,只是大多還叫不上名字。忽然目光落在一張熟悉的老臉上,驚道:「管家,怎麼你也在?」管家披著件和尚的袈裟,鼻頭上還點著一塊白,走上前笑道:「少福晉莫怪。今晚大家都是心甘情願地義務來幫忙,不用給工錢的。」
「是啊,不給工錢的!」旁人都點頭附合。
北斗點點頭,忽問:「我白天要你辦的事都辦妥了沒有?」
「稟少福晉,京城現在最繁榮的是布市和馬市,另外三年一度的大考將至,客棧也空前地熱鬧起來。」"很好!那麼人員呢?」
「小的這就叫他們自己一一向少福晉稟告。」於是四五十名下人魚貫上前向北斗報告自己的特長。有會織布的,有做過裁縫的,有做過木匠的,廚房裡的大師傅更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薦要到客棧掌勺,保證財源不斷。
北斗笑道:「一定少不了你!」然後側頭問那默不作聲的吹笛人:「你叫什麼名字?會做什麼?」那人垂頭道;「小的名叫牛大海,少福晉可以叫我小牛。小的除了會相馬外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原來是牛伯樂,「北斗朝他一抱拳道,「失敬失敬!」倒把小牛鬧了個大紅臉,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卻對這位平素高高在上的少福晉大大改觀。
「娘子你好棒喔!」宣赫蹦跳著上前,一臉諂媚。
「你又會做什麼?」
「我會唱曲兒啊!」宣赫得意洋洋,「到客棧裡搭一個台架一面鼓,我站那亮嗓子,保證艷驚四座!」北斗沉下臉,眼角餘光掃到幾名下人正掩嘴偷笑,不由得更是惱怒。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便發作,於是淡然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會有許多事要做!」一眾下人便都提了燈籠陸續離去。
花園裡,只剩下一盞燈照著兩個人,相對而立。
北斗瞟了宣赫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唱曲兒嗎?好啊,唱吧,今晚便讓你唱個夠!」說著轉身走出花園。
宣赫亦步亦趨,賠笑道:「老婆,我唱得很好的,保證讓你百聽不厭!」"會唱多少?」
「多得很呢!唱到天亮都不會有一句重複!」北斗走進廂房,把緊跟在後的宣赫推出去,「你就在這院中唱吧,不到天亮就不要停!」然後"咚"一聲關了門。
宣赫哀怨地站在院中,「老婆,我要開始唱嘍,你聽好了!」唱之前他還不忘捏個蘭花指,旋幾圈小碎步,又甩甩水袖回眸朝那緊閉的門拋去幽幽怨怨的一瞥,這才張嘴唱道:「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倒還真是艷驚四座!
北斗在他的歌聲中歎著氣躺上床,心中五味雜陳。嫁給他究竟是對是錯是福還是禍?若他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可怎生得了?
門外宣赫的聲凋一轉,竟變得蒼老嘶啞,唱起老生來了。那麼嘶啞的聲音。她眼前忽地浮現出夜神的面龐。仍是只有一雙眼,冷漠深遂的,在夜色中墨如點漆又燦若星辰。他究竟長得什麼樣?是英俊還是醜怪?或是平凡普通得過目即忘?
但無論他是什麼樣都沒關係,即便醜如無常,那又如何?難道她還會因此而嫌惡他嗎?
她微微一笑,心中緩緩被溫柔的情緒漲滿。
忽地笑容斂去,她輕歎一口氣,皺起眉。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聲音嘶啞、知道他武功高強外便一無所知,甚至不知何時才能與他再見。她還有機會與他相見、有機會與他一起翱翔天際嗎?
此時宣赫又已換了小生的腔調唱:「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他的嗓音還真是變幻多端,生旦淨末丑各有特色,他竟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看來是曾下過一番苦功。卻為何不拿這些精力來做些男人們該做的事,像是讀書習武什麼的,卻偏要來學這些不入流的東西。
唉!她再度歎氣,閉上眼。恍惚間便沉沉地墜入夢鄉。夢中各種影像交替,一會兒畫眉一會兒宣赫,然後是夜神那張大半空白的臉,晃動著晃動著,最後竟與宣赫那邪邪的笑臉重疊在一起。她大吃一驚,猛地坐起身瞪大眼望著無盡的黑暗。原是噩夢一場。她長長地吁一口氣。
窗外宣赫正唱著《牡丹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嗓音已有些瘖啞,語調哀婉,加上淅淅瀝瀝的雨聲,更是淒涼萬分。
北斗迷迷糊糊地又倒下,閉上眼漫不經心地聽著外面的歌聲和雨聲。
雨聲?忽地驚醒,一躍而起奔去拉開門。風捲著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雖是夏夜,卻也沁涼人心。
瓢潑大雨已不知下了多久,宣赫早已全身濕透,仍兀自翻著水袖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停!不要唱啦!」北斗大喊,「你沒看到下雨了嗎?還唱什麼?」他道:「娘子,現在才四更呢!我答應你唱到天明,怎可食言?」含怨帶慎地覷她一眼,又唱:「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娘子呵,只被你引了人意馬心猿!」
「夠了,別唱了,快回去睡覺!」他道:「我又怎能睡得著?娘子,你哪裡知道,小生一日十二時,無一刻放下娘子呵!」又唱:「早知道無明無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她傾城色!」
「那就不遇吧!」她說,「咚"一聲關上門,氣悶地又回身去床上躺下。衣上被雨濕了一片,貼在肌膚上寒氣侵人。
但他就這樣在風裡雨裡凍著嗎?雖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饒是身子骨再強,卻也經不起這一夜的折騰啊!
她歎著氣起床,拿了一把傘出門。
他正滿臉夢幻之色,閉著眼唱:「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軟玉溫香抱滿懷……」她聽他越唱越過分,大喝:「住口!」他睜開水濛濛的眼,透過傾流而下的雨幕,看到她撐著一把花傘,風雨之中如仙子般凌波而來。
「我莫非是在做夢?」他抹了一把臉,抹去遮住眼簾的水珠。是她,是他心心唸唸的娘子!」老婆,你是來接我的嗎?接我共赴雲雨巫山?」北斗怒道:「你就不能正經一刻嗎?」
「我已經很正經啦,老婆!」他低頭鑽至她傘下,笑道,「你特地為我送傘來,是不是看我淋雨心疼了?心疼不要緊,讓我抱一抱就不疼了!」說著張開臂就朝她撲來。
「誰心疼你了?」她皺眉往後退開,誰知他依舊朝她倒來,額頭擦過她的臉龐。霍,好燙!她一驚,趕緊伸手接住他軟倒的身子,「喂,你發燒了!」傘自她手中落下,被風吹得蕩了兩圈,墜到地上。
他靠在她的胸懷,臉上浮起夢幻般的笑,輕歎:「好軟,好香!」緩緩閉上眼。
雨恰在此時停住。
******
「你呀,你可真是個不疼人的媳婦!」福晉聽到消息匆匆趕來,一見北斗就不住地指責,「王爺讓你調教他,可沒叫你把他整得不成人形啊!你可知他從小到大雖小病不斷,卻也從未病得這麼厲害。你自己說,這事兒該怎麼辦?」北斗恭敬地跪下,「任憑額娘處罰。」
「都怪王爺老糊塗,竟把宣赫交到你手上,以為你就能讓他出息起來!哼,誰知你竟如此凶狠!」福晉越說越氣,「照這樣下去,只怕到時連命都給你整掉了,還拿什麼來出息?」
「是,額娘教訓得是!」北斗垂著頭道,「媳婦下回一定小心行事!」這時,給宣赫診治的大夫賽華陀從內室裡出來,滿面憂色。
福晉忙問:「我兒怎麼樣了?」賽華陀道:「稟福晉,貝勒爺的身子骨倒無大礙,只是心氣鬱結,似乎有很嚴重的心病。若是心結不解,只怕病是難得好起來的。」
「心結?我兒怎麼會有心結?」福晉急道,「他一年到頭總是笑口常開最開朗不過了!這才成親幾天怎麼就有了心結,我得去問問他!」慌慌地進屋去。
北斗仍跪在原地動也不動。
賽華陀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少福晉,為何不進去?我看貝勒爺的心病跟您可脫不了干係吧?唉,可憐他一片癡心,病昏昏的也不忘向您訴衷情。」說著遞給她一張藥方便邁步向外走去,一邊搖頭歎:「看著是身邊人,摸著卻是鏡中花,怎不令人心碎神傷?可憐喲!」北斗呆呆地回味他的話,心中也是一片恍惚。不期然目光落到那藥方上,頓時怔住。細細看來上面寫道:溫柔三兩、體貼十分、互敬互重四兩,相親相愛半斤。味重的,再加些麻的辣的佐料也無妨。味淡的,少放些酸的苦的汁水更清涼。用心心唸唸當引,牽牽掛掛作湯,慢火熬煮,細心呵護,晨起一杯,睡前半碗。無須一次喝光,要少少量,細細品,圖它個地久天長。
屋內,福晉坐在床邊抹淚,「我的兒,才幾天不見,竟然就憔悴成這樣?都怪你阿瑪讓你媳婦來管教你!唉,你怎樣都是個貝勒,做不做官又有什麼關係呢?就讓王爺養你一輩子,難道還養不起嗎?額娘替你去把她休了,讓你去掉這塊心病好不好?」正昏睡不醒的宣赫忽地坐起,大嚷一聲:「不好!」便又"咚"地睡下,連眼都未睜開一下。
福晉先是嚇了一跳,隨即便瞭然道:「可憐的孩子,連夢中都不堪驚憂。定是在受那悍婦的折磨吧?唉,可憐可憐!」又傷心又憤怒,猛地站起道:「我這就把她趕走,不准她再進咱們家的門!」
「不要啊額娘!」宣赫終於睜開眼,無奈地說,「我的意思是不要趕走她。若她走了,我的病才真的不會好了!」
「唉!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福晉歎著氣又坐下,「來讓娘看看燒退了沒有?」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哎呀,還這麼燙手?這賽華陀不是號稱回春聖手藥到病除嗎?今天都診治了兩個時辰還沒起色,到底怎麼回事?」
「大夫說藥方在我娘子手裡,而且必須由她親自抓藥親自煎藥然後親自餵我喝,這病才會好。否則定然好不了!」
「哦,還有這樣的事?」福晉站起身道,「那你先休息,我這就去督她抓藥。」說罷,便急急往外走去。
面色潮紅的宣赫虛弱地軟軟倒下,拉上被子蓋著。一會兒睜開一隻眼閃一下,一會兒又閉上,面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9:16
第六章
北斗躑躅在街頭。她該上哪去抓那些莫須有的藥呢?
溫柔體貼互敬互重相親相愛!宣赫宣赫,為何他定要如此苦苦相逼?
一陣涼風襲來,她打了個寒顫,撫著臂上單薄的夏裝,瞇眼看路人們行色匆匆地來來去去,又緩緩抬頭看天上迅速聚積的層層烏雲。六月天果然是孩兒面,說變就變。剛剛還陽光普照,這下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目光落下來時正好看到街對面的長壽藥號。該給他抓點什麼藥回去呢?
長壽藥號。一名夥計站在櫃檯後給客人抓藥,見她進來,「姑娘,你……」待看清她的髮髻,忙又改口道:「夫人,您要抓什麼藥?」夫人?北斗一怔,想自己已是成家的婦人,不再是姑娘了,不由得暗暗歎氣,「稱二兩老薑片吧!」反正是受涼,熬點薑湯給他喝總是好的。
拿了包好的薑片,她回身往外走。門簾外傳來兩名婦人的聲音。
「真沒想到二小姐竟會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來。若是換做大小姐我還想得通一點。」
「嘖嘖,跟個馬伕私奔,丟不丟臉喲!若被抓到可是要浸豬籠的哩!」
「可不是!司徒大人已派了人去找,若是找不到可得要老爺給他一個交待呢!老爺都給氣病了,今日早朝都告病沒去!」北斗聽這聲音怪耳熟,應是雲府的下人。那麼她口中的二小姐就是……她一驚,猛地掀開門簾,目光與站在屋簷下的兩位婦人相遇。其中一個提著菜筐的正是雲府在廚房採辦的劉媽。
「大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劉媽乍一見到她,不由得大吃一驚。
「二小姐怎麼了?」她迫不及待地問。
「二小姐,她,她……」劉媽囁嚅著不知該怎麼說。
「她什麼,說啊!」
「昨日司徒大人到府裡來向老爺討一個交待,說是老爺教出的好女兒放著好好的二品夫人不做,竟然跟個馬伕私奔,讓他們司徒家臉面丟盡。」
「不可能!」北斗斬釘截鐵地道,「依南極的性子,決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但是司徒大人是這樣說的啊!」
「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不行,我得回家去問問清楚!」她心中憂急,雖下著暴雨,卻一刻也待不住,一咬牙就衝進雨裡,一邊回頭吩咐:「劉媽,你去貝勒府報個信,就說我有急事回家一趟!」南極怎會與人私奔?她是最沉靜而且逆來順受的,從小到大幾乎沒說過一句叛逆的話。別人不愛聽她說話,她便閉上嘴寡言少語。別人當她是災星不想她出現,她便把自己關在閣樓裡不再出來,一關就是八年。
這樣的人竟會私奔?打死她都不信!
******中堂府,門房一見她就大聲地嚷道:「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來啦!」北斗渾身濕淋淋地衝進家門。雲夫人一見她便大驚失色:「天哪,我的小星星,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哎呀,不會是宣貝勒把你給趕出來了吧?」北斗上前一把捉住母親的手著急地問:「南極是怎麼回事?」
「那個賤丫頭啊?」雲夫人不屑地撇撇嘴道,「還不是私奔了!真是,要私奔也不找個像樣點兒的,居然跟個馬伕,丟盡我們雲家的臉了!」
「她怎麼可能會私奔?」
「怎麼不可能?別看她平日一副老實相,肚子裡花花腸子可多著呢!」雲夫人提起這事還一肚子火,「女兒啊,你被她騙了,白白為她犧牲那麼多!」書房,雲覆雨正愁眉苦臉地坐在書桌後,容顏憔悴,彷彿一下蒼老了十歲。見北斗進來,他淡淡地問:「你是為南極而回來的嗎?」
「是。」
「早就知道養你們兩個等於白養,一個明明嫁個好丈夫卻偏跟個下人私奔,一個要死要活非嫁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可,白費我花在你們身上的功夫。倒不如養兩條狗還知道看看家門!」北斗垂下頭,深吸一口氣道:「爹爹,南極是不可能與人私奔的!她若不見了只會有兩個原因。其一,在司徒家受到不堪忍受的非人虐待而出逃。其二,被人綁架。若是第一種原因倒還罷了,但若是第二種,豈不是生死未卜?爹爹,她畢竟是您的親生女兒,難道您竟一點也不擔心嗎?」
「擔什麼心?這種喪盡門風的女兒倒還真不如死了乾淨!」北斗歎一口氣道:「那我還是去司徒家問問吧!」轉身便往外走。到了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問:「爹爹,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為何您在把畫眉獻給皇上的同時卻又引薦給五阿哥?這樣做對您有什麼好處?」雲覆雨聞言面色大變,「胡說八道!這些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但北斗已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徒府座落在前門街,門口有兩隻石獅子把門倒也頗威風。門房把北斗請進客廳便進去通報。等了足足有兩刻鐘司徒鏡空才遲遲而來。白淨清秀的臉龐仍舊掛著溫良無害的微笑。
「不知雲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見諒!」他說。連聲音都那麼溫和輕柔,不知情者誰能料得到他剛丟了老婆呢?
「我姐姐呢?她真的是私奔了嗎?」她倒開門見山,沒半句客套話。
「雲姑娘若不信,在下也沒法子。」司徒鏡空道,一雙含笑的眸子從上到下細細地打量著她,「自揚州一別,雲姑娘又漂亮了許多。要知道在下原先欲結緣的可是你,而不是令姐!或許她知你要來,所以自動給你讓位也說不定。雖然都是雲大人的女兒,可一根瓜籐上結出的瓜尚且不同,又何況是兩個人呢?」北斗握緊雙拳,氣血翻湧,又悔又怒,簡直恨不得殺掉自己。她看走眼了,她該死地犯了個極嚴重的錯誤!她以為司徒鏡空是個君子,誰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是她害了南極。
「我現在相信了,「她冷冷道,「怪不得南極要私奔!我若是她,只怕私奔得還要早些!」司徒鏡空大笑道:「那你想不想試試?正好女主人的位子空出來了,你有沒有興趣來坐一坐?」
「沒有,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忽一人朗聲接道。
北斗回頭,正好看到宣赫自院中大步而來,小馬在一旁給他打著傘。她心中頓時沒來由地一喜,竟似在險境中遇到親人一般,止不住抬步向他迎過去。
「老婆我好擔心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跑到這種狼窩虎穴裡來?萬一有個好歹撇下我一個人可怎麼活?」他一見面即開始絮絮叨叨個沒完,忽又大驚失色,「哎呀,你的衣服都濕了!這可怎麼行?會著涼的!」立馬脫下外衣給她披上。
北斗又扯下衣服還他,「你不是正病著嗎?衣服還是你自己穿吧!」宣赫頓時感動得痛哭流涕:「天哪天哪,我的小娘子居然會心疼我?我真是太幸福了!」抹一把眼淚提起衣服不由分說把她給緊緊地裹起來,一邊悄聲道:「穿吧,老婆,濕衣服貼在身上,難道你想讓外人的眼睛也吃吃豆腐嗎?」
「那你的病?」
「已經好了,一點也不發燒了!不信你摸摸!」他低下頭要她摸自己的額,「來嘛,摸一下嘛!」他滿臉乞求地搖著她的手臂。她拗不過,只得抬手輕觸了一下他的額,果然是一點都不燙。
忽地一抬眼接觸到小馬饒有興趣的眼神,她頓覺臉上掛不住,忙訕訕然退開兩步。再看司徒時,仍是一成不變的微笑,但一雙眼已變得冰冷,「賢伉儷看來倒情深意濃得很啊!」他道,「但若要卿卿我我不妨回家去,何必在外人面前做這樣的戲?」
「什麼做戲?」宣赫不滿地朝他翻白眼,「這叫情難自禁懂不懂?眼紅的話不會多花點心思留住自己的老婆,反來垂涎別人的老婆,小心我告你調戲良家婦女!」
「是嗎?」司徒冷笑道,「你確定她是你老婆?」"那是當然!不是我老婆難道是你老婆?」
「那我倒要恭喜宣貝勒討得一房好妻子,成親月餘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體質真是異於常人!」"你!哼哼,哼哼!」宣赫幾乎詞窮,「簡直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那可否請教一下雲姑娘,「他瞟一眼垂下頭滿臉漲得通紅的北斗,「你可知什麼是男女之情,什麼是魚水合歡?」
「無禮!怎麼可以向姑娘家問這種問題?」宣赫不悅地沉下臉,拉了北斗便往外走,「走,我們回去,不要再理這個瘋子!」
「恕不遠送!」北斗忽回頭問:「那馬伕是什麼人?家住哪裡?」"這種小事向門房打聽就可以了!」司徒鏡空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
「那馬伕啊,名叫胡四,原是燕平縣牛家村一個砍柴的,後來碰到少爺去山上打獵,看他身子骨還強壯,便帶了回來做事。平日我見他寡言少語老實巴交的,沒想到竟做出這種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門房津津樂道。
「他長什麼樣?」"長什麼樣?這可難說得很。他整張臉幾乎都被大鬍子蓋住,皮膚又黑黑的。不過濃眉大眼鼻子又挺,應該還長得不錯。」
「好,今天可算大有收穫!」坐上宣赫的馬車時,北斗說,「我回去收拾收拾,這就啟程去燕平縣。」宣赫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你還病著呢!」北斗一口回絕,忽地驚道:「呀,我給你抓的藥!」
「老婆,你竟真給我去抓了藥?」宣赫又開始痛哭流涕,「噢,我真是太感動了!」
「不過是幾塊薑片而已。」她從懷中掏出紙包的薑片,歉意道:「只是都淋濕了。」
「濕的算什麼?只要是你給我抓的藥,哪怕是砒霜我也照吃不誤!」他雙手接過紙包,打開拈一片放進嘴裡,「老婆,你待我真好!」又吃一片又誇:「真好!」就這樣吃一片誇一句,到得貝勒府門口時二兩薑片已被他吃完,而且吃得滿臉通紅眼淚汪汪,也不知是感動的還是辣的。
一見他們進門,管家即上前報告集市上尋找店面的情況。北斗不得已,只得耽擱了兩天。待一切就緒後,這才匆匆與宣赫一起出門尋找南極。
******三日後,兩騎快馬到達離京千里的燕平縣。兩人運氣不好,幾日連降暴雨,抵達牛家村時已是狼狽不堪,於是便向一農戶家借地方弄乾自己。女主人見兩人氣度不凡,忙招呼他們進去,奉上熱茶。
北斗問道:「敢問大嫂,你們村裡有沒有一個叫牛四的?」
「有啊!」婦人道,「前些日子回來過一次,還帶著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只不過後來又走了。」宣赫問:「那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這時一名壯漢走進來接道,應是那婦人的丈夫,「他們只回來住了一夜就走了,誰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北斗急急問:「他住的地方在哪?」壯漢道:「在山上。」她立即跳起來:「帶我們去。」壯漢苦著臉道:「夫人,這不好吧?下雨路滑,上山極不好走,而且還有碰上熊瞎子的危險。還是等雨停了多叫上幾個人一起去,再去吧?」
「是啊,老婆,等雨停了再上去也不遲啊!」宣赫道。
北斗卻是一刻也等不了,「你指給我上山的路即可。」
「老婆,你還是要去啊?那我還是跟你一起保護你。熊瞎子來了就讓它先吃我,你還可以趁機逃命。」北斗笑道:「也不知是誰保護誰呢!」
******木華山。
山上樹木蒼翠,在大雨之中尤顯鬱鬱蔥蔥。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延伸上去。
「沿這條小路往上走,就會看到一條小溪。再沿著小溪一直走,牛四的草屋就在溪邊上。」壯漢指著小路說。眼看他們迫不及待地走上去,他回轉身,眼裡露出一絲陰毒的光芒。
「這哪裡是小溪啊?分明是一條大河嘛!」宣赫撐著把傘站在半山上的溪邊感歎。
「下暴雨自然是這樣。」北斗道,沿著山路繼續往上。
不久,果然見到一棟又小又破的草屋。推開吱呀亂響的薄木門,屋內只有極簡陋的破桌椅,頂篷到處漏雨,地上積水成窪。
宣赫跟進來道:「這地方也能住人嗎?」北斗道:「你現在可知你的日子過得有多豪奢?」
「大不了我以後省著點嘛!」宣赫委屈地垂下頭。忽又雙眼一亮,「老婆,若有一天我也變得一無所有,窮成這個樣子,你會不會拋棄我跟別人跑掉?」北斗怔住,回頭瞟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轟隆巨響,兩人一驚,同時搶出門外。只見山頂上洪水捲著泥沙狂瀉而下。
「天,是山洪!」北斗大驚失色,尖叫道,「快跑!」反手托住宣赫後心使出全身力道把他拋出去,然而自己再運氣躍起時卻已來不及。
宣赫還沒反應過來,人已在一棵樹上,低頭看時,北斗竟連人帶草屋一起被捲進山洪剎時不見了蹤影。
「老婆!」他狂叫一聲自樹上飛身而下跳進水中,雙足一蹬,身子便如離弦之箭般激射而下。
北斗正被狂濤捲著顛簸翻騰,不時撞到沙石斷枝。此時縱有再好的武功也全派不上用場,只有屏住呼吸放鬆身體隨波逐流。只要堅持到被衝進山下的湖中,那便不會有喪命之虞。
正自心念電轉間,忽一雙臂膀伸來摟住自己的腰身,隨即宣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快抓住那樹枝!」前邊正好一根樹枝斜斜地垂在水面,北斗的身體被宣赫往上一托,她便迅速伸手抱住了樹枝。
「別鬆手!」他還不忘放聲大叫。
她低頭看去,見他已被沖遠,不由心急如焚,恰好前邊有棵樹擋住去路,她立馬尖叫道:「快抱住那樹!」誰知宣赫正好背朝著樹,咚!反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啊,宣赫!」她驚得魂飛天外,正欲鬆手躍進水中,卻見他憑著那一撞之勢反了向,伸手抱住了旁邊另一根樹桿,手腳並用幾下就爬了上去,坐在樹丫上嘻笑著朝她打招呼:「嗨,老婆,我在這裡!」她閉了閉眼,吁一口長氣,一翻身也坐上樹枝,這才把一顆蹦到嗓子眼的心嚥回去。驚魂剛定,竟發覺自己全身虛脫般軟弱無力,手腳都在微微顫抖。是被他嚇的嗎?她深深吸氣,再緩緩吐氣,微顫的感覺仍透過心臟在血管裡躍動。
幸虧他沒事,她想。抬眼向他望去,卻見他臉色發白,搖搖晃晃竟似坐不穩,不由一驚,當下兩手在枝上一撐,躍起身雙足一點,藉著樹枝的彈力躍向前邊的樹枝,幾個起落便來到宣赫身邊坐在同一個枝丫上。
「喂,你怎麼樣?」她著急地問。
他正閉眼靠著樹幹休息,聽見她的聲音,虛弱地抬眼看她,輕聲說:「老婆,我好像不行了。」她慌道:「別胡說,你哪有不行?你還好得很呢!」
「可是我的背好痛!」他的臉皺成一團,看來確實是忍著很大的痛苦,「會不會脊樑骨撞斷了?」北斗這一驚非同小可,若是脊樑骨撞斷了的話那還了得?」不可能!怎麼會?」話說出來才發覺聲音竟在顫抖。
「你幫我摸摸好不好?」他細聲央求。
她便抬手輕觸他的背,生怕碰痛他,如羽毛般輕柔掠過,立即一顆懸著的心便放下了,「還好,沒有斷。」"可我還是好痛!」他眼淚汪汪地訴苦。
「該不會是受了內傷吧?」她抓起他一隻手把脈。脈息時強時弱,強時似萬馬奔騰,弱時又靜若止水。
「天哪,怎麼會這樣?不會是撞壞了什麼內臟吧?這可如何是好?」她慌得六神無主。
「老婆,我會不會死?」他輕聲問,虛弱的身子軟軟地靠向她。她便伸手扶住讓他倚在自己肩頭。
「別說傻話,你不會死的!」她安慰著他,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哭?」她愣了一下,「不,你根本不會死,我哭什麼呢?」"但人總會死的嘛!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話,你會不會哭呢?」
「不會!」她忽地斬釘截鐵地答,「我非但不會哭,還會很高興地立刻改嫁。所以,你如果要死的話就趁我現在還年輕時早點死!」他抬頭看她一眼,笑道:「老婆,你真好!你為了激起我求生的意志才故意這樣說,其實你根本就不會改嫁對不對?」忽又皺眉奇道:「咦,老婆,你怎麼有兩個?」閉上眼搖搖腦袋,「我好暈!」斜斜地倒向她的懷抱。
她歎一口氣,伸臂將他攬住。原來他也很壯嘛,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瘦弱。她想。
他靠著她的胸懷,深深吸氣,滿足地歎:「老婆,你好香!」她覺得好笑,在碎石泥沙夾雜的山洪中泡了半天,還能香到哪裡去?
他又道:「我覺得我們應該換過來,你做男人我做女人,這樣你抱著我才像那麼回事。」她搖頭歎:「你呀,受了傷話還這麼多,哪裡像個傷號?」
「我只怕我不說話就會睡著,一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那你還是說話吧!」她心慌道,「不要停,我陪著你說。」他輕聲歎:「只可惜沒找到你姐姐。」
「沒關係。以後再慢慢找。就算不找也沒什麼的,或許她的離開反而是更好的歸宿。」
「那麼你呢?」他抬眼看著她,「你最好的歸宿又在哪裡?我知道反正不會是我。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好不好?」他閉上眼,氣若游絲,「好不好?」
「你胡說什麼?」她急道,聲音已帶哭腔,「你不會死的,你怎麼會死呢?」不知不覺把他摟得更緊。
「這洪水為什麼還不停呢?」她憂慮如焚地環視著周圍。
最好永遠不要停。他想。一抹詭異的笑容慢慢浮上他的嘴角。只可惜她看不到。感謝那不知何方神聖的牛四,感謝這來得正是時候的山洪。願佛祖保佑你們,阿彌陀佛!
佛祖倒是聽到他的禱告,只是卻會錯了意,只聽一陣水響後山洪止歇,連暴雨也漸漸停了,山上林間又回復一片寧靜。
「太好了,佛祖聽到我的祈求,止住了洪水。這下我們可以下山去尋大夫了!」她喜道。
他卻垮下一張臉,暗罵那重色輕友的佛祖,女人的要求就答應得那麼快,好歹也讓我多享受一下下嘛!不過畢竟佛祖應的是他老婆的要求,他倒也不敢有太多的埋怨。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9:28
第七章
回到京城已是五天後。
一路上宣赫看遍沿途各處的大夫,都沒診出什麼毛病,除了背上一塊淤青外,甚至連皮外傷都沒有。但他就是疼得不可開交,總在馬車上哼哼卿卿,非要靠在北斗懷中不可。
「這些大夫都是些蒙古大夫,還是回京城找賽華倫比較靠得住!」他說,然後又皺起一張臉,「哎喲好痛,好像萬蟻鑽心一樣!老婆你幫我揉揉心口好不好?」於是她便幫他揉心口,一邊奇怪他傷在背後為何會痛在前邊。
「老婆,我只怕是真的不行了。」他說,「萬一我翹掉的話,你可千萬不要為我傷心!你一傷心我就會心疼的!」
「胡說!」她斥道,「你哪有那麼容易死?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像你這樣的禍害應該活一千年才對!」他便嘻嘻地笑:「那我豈不成了千年老烏龜?老婆你就是千年老龜婆!」
「亂講,我才不要活一千年呢!」
「那我也不要活一千年。」他輕聲說,一顆頭在她懷中鑽動著尋找最舒適的位置,「你活多少年我就活多少年,一年也不要多。不,連一天也不要多!」她閉上眼,任他的話緩緩地鑽進自己的耳朵,滲入血液,沉入心裡。有一根弦被輕輕地撥動著,如此溫柔甜美,讓她忍不住想要沉醉其中。
忽然間腦中掠過一雙眼,明亮深邃的,含著淡淡的憂鬱,深深凝視著她。她不由渾身一震,忙縮回給他揉著心口的手。
「怎麼了老婆?受了什麼驚嚇?」他抬頭問。
她卻撇過頭不再看他。突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事實,這幾天來她一直沒想到過夜神,心裡眼裡都只有宣赫在來來去去。
怎會這樣?她迷惑了。難道自己竟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在傾心夜神的同時卻又對宣赫動心?不,不會的。她怎麼可能對宣赫那種男人動心?他油嘴滑舌風流花心奢侈浪費又貪生怕死,而且還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哪怕世上男人死光了只剩下他,她也不會對他動心!當然不會!她心心唸唸的一直就只有夜神,夜神,只有他,沒有宣赫。是的,沒有。
可是,自從與她成親後,他也並沒有出去風流花心啊。而且也好像也並沒有貪生怕死,山洪之中不是還捨命救她嗎?奢侈的習性也改了許多,幾乎都沒再多花一個銅子。不學無術這詞好像也不能安在他身上,至少他會唱很多小曲,首首信口拈來可以唱一夜都不重複。那麼他還有什麼讓她嫌惡的缺點?
她側頭瞟他一眼,正好接觸到他可憐兮兮的眼神,「老婆,你怎麼都不理我?」她歎氣,又撇過頭不看他。是了,他總是纏住她撒嬌,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沒半點男兒氣概。她必須得改掉他這毛病讓他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回頭,張嘴正欲說話,馬車停下,車伕探進頭來說:「兩位,貝勒府到了!」第一個迎出來的福晉,一見面容比之前更憔悴三分的宣赫,立馬便失聲尖叫起來:「天哪,我苦命的孩子你怎麼變成了這樣?該不會是這狠心的女人把你捉去做苦力了吧?」回頭吩咐道:「快,小馬,快去叫賽華佗來給我兒看病!」扶住宣赫就往裡屋走,一邊恨恨地瞟北斗一眼,冷聲道:「哼,你倒是神清氣爽得很啊!」賽華佗被小馬連拖帶拉地急急請來,搖頭晃腦地把宣赫診治一頓,「不錯不錯,貝勒爺的心病可算好了許多。不過--」皺眉頓住不往下說。
「不過什麼?」福晉著急地問。
「不過這身子骨可變得虛了,又受了點兒不輕不重的傷,唉,難辦嘍!」福晉慌得六神無主,「這可怎麼辦?」"進補!大補而特補!」
「那您老趕快給他開方子吧!」於是,賽華佗提起筆刷刷刷寫就一張方子,仍是交到北斗手中,「還請少福晉親自抓藥親自煎藥親自喝,貝勒爺這病才會好!」北斗眨眨眼,疑惑地瞅著手中的當歸人參鹿茸三寶大補藥方道:「親自喝?應是親自餵他喝吧?」
「不對,不是餵他喝,就是你親自喝!」"可是,明明是他生病,為什麼叫我喝藥?」北斗一頭霧水。
賽華陀不悅地沉下臉道:「我說叫你喝你就喝!本大夫的話你居然也敢質疑?哼,下回貝勒爺再有什麼病痛我可是不會來了!」說著氣得白鬍子一抖一抖。
福晉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見此狀況,忙出來打圓場:「大夫叫你怎樣你就怎樣,哪裡來那麼多廢話?」
「是!」北斗只好點頭,「我馬上照辦!」賽華佗的白鬍子這才舒展開來,「好,每天晚上臨睡前讓貝勒爺親自餵你喝一碗,保證藥到病除!」說完捋著鬍鬚滿意地揚長而去。留下北斗與福晉面面相覷,嘴上雖未再質疑,可心下卻都大惑不解。
只有床上的宣赫捂在被子裡咬住一隻手指頭拚命忍住大笑,心道賽華佗呀賽華佗,你真是越來越深知我心啊。
一張藥方捏在北斗手裡,捏到手心冒汗。他一定是在捉弄我,一定是他們聯合起來捉弄我!她越想越不對勁。福晉在身後催:「媳婦,你快去抓藥吧!」北斗點點頭,邁步往外走,正好看到嫣紅匆匆奔來。
「什麼事這麼急?」"小姐,新店開張,請你去剪綵呀!」"什麼店?」
「馬店、布店和客棧!大家一致商議,用小姐和貝勒爺的名字各取一字做店名,叫做宣北名店。怎麼樣?我們這群下人還很靠得住吧?」接下來三天,北斗先後為三家新鋪子剪綵。生意還都不錯,尤其是布莊,客人奇多,都是些花街柳巷的姑娘們,爭先恐後地湧來想要一睹老闆娘的風采,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收了宣貝勒的心,讓昔日花花公子變成好好男人。
******夜晚,北斗在家看賬本。
「唔,照這個速度,不出一年,就可以再開三家分店了!」她合上賬本自言自語,一邊就著送到嘴邊的湯碗喝了一口。
湯?她一驚,瞪大了眼。
「老婆,好不好喝?」宣赫笑瞇瞇地問。眼看她鼓著腮幫就要把那口湯吐出來,忙伸手摀住她的嘴,「不許吐!大夫吩咐過了,非盯著你把湯喝了不可!」她只好把口中那大補而特補的湯喝下去。這三天來都被宣赫盯著喝補湯,補得她兩眼冒金光,只得每天半夜爬起來練劍宣洩過剩的精力。
「喝進娘子肚,補在相公身。」他說。
「胡說!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怎麼沒有?大夫說這叫親情進補療法。你的身體補得結實強壯了,心情自然就會好,心情一好,就會影響身為丈夫的我。我的心情一好,身體自然而然就會康復啦!只不過呢……」
「只不過什麼?」"只不過這種治療還缺最後一道程序。」"是什麼?」
「就是呢,那個,晚上你也不用練劍了,只要……哎呀,不好說。你附耳過來。」宣赫朝她招招手,於是她便湊過去。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
「什麼呀!」她一聽之下,窘得滿面通紅,一掌把他推得倒退三步,怒道,「你,你滿腦袋就只有這些不正經的想法!」
「冤枉啊,我哪有不正經?我們是夫妻啊,夫妻之間做這些事本來就天經地義嘛!」他一臉的委屈,也一臉的正經。
「住嘴!你還說?你、你,哼!」她又羞又怒又窘,瞪著他,一張臉越漲越紅,終於一扭頭,奪門而出就往外狂奔。
他追在後頭喊:「哎,老婆,你去哪裡啊?」北斗已去得遠了,只遙遙地丟下一句話:「回娘家!」
「回娘家?」宣赫站住腳步,品味了一下她的話,然後突地就喜形於色起來,「若是一個月前我向她提出同床共枕的話,她一定打得我回老家!可現在竟然是她自己回娘家!哈哈,有進步有進步!照此下去的話,再過一個月,我就可以軟玉溫香抱滿懷啦!嘻嘻,呵呵,哈哈!」一個人站在月光下的花園裡狂笑不已。
還未等他笑完,北斗又折了回來,板著臉道:「我回家的時間裡,你必須把四書五經給我念熟了!否則,哼哼!」"啊?」宣赫垮下臉,笑聲變哭聲。
北斗沒回娘家,而是去自家客棧住了兩天。在管家的打理下,客棧經營得有聲有色。客人們來來去去倒頗為熱鬧。
北斗白天在另兩家店舖間奔忙,晚上回客棧,雖累卻仍是睡不著。
感覺有些奇怪,她明知宣赫根本沒受什麼傷,只是裝病騙取她的同情好趁機向她撒嬌,也明白他與賽華陀聯合起來騙她進補補得她虛火上升好讓那色鬼趁機如願。但是,為什麼她沒有拆穿他也沒有生氣發怒,反而自己逃出來?她究竟是想逃避什麼?
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但她卻緊緊閉上眼裝做看不到。
她原是厭惡他的,那麼厭惡,不是嗎?她一顆清雅的心怎能容下他那樣的俗物?她與他原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陰差陽錯才湊到一起。將來她是要全身而退的,不是嗎?那麼她還慌亂什麼?煩惱什麼?
可是,心還是那顆完整的心嗎?心若缺了一角,又怎樣全身而退呢?
當然宣赫不會允許她退縮,他也追到客棧來,就住到她的隔壁,每晚敲著隔在兩人中間的壁板念"君子好逑"的詩經給她聽。
唉,她到底該怎麼辦?
******一年一度的獵鷹盛會。由皇上領軍,京城的王公貴族們齊齊出動熱河,圍林而獵。女眷們則候在林外的御花苑裡,等著男人們扛獵物回來。
這一次盛會又與往年不同,皇上指定用於比賽的獵物是鹿,背後便隱含有逐鹿中原之義。所以參於圍獵的貴族們無不全力以赴都想摘取這項逐鹿桂冠讓皇上重視,以便在禪位之爭上獲得一席之地。
獵場,是一個大型的擂台。男人在此比的是力量與膽識,而女人,比的則是美貌與丈夫。
只有北斗,什麼也不想比。她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笑話。
但她原是什麼都想比的。美貌智慧財富,她相信自己不會比任何一位小姐格格差。而丈夫,他的身份地位相貌情趣,也不會比任何一位阿哥貝勒額駙差。只除了那該死的力量與膽識外。但那也沒關係,有她在,便可為他彌補。她甚至在自己的行囊裡準備了男子服飾和一把力道十足的鐵弓。她相信憑自己的騎術、箭術和輕功,一定可以讓宣赫獨佔鰲頭。
然而她一切的苦心卻因他的一句話而付諸東流。
「我不去!」她以為他是因怕出醜而鬧彆扭,便安慰道:「放心,有我幫你,你一定能夠脫穎而出,讓別人對你刮目相看。」他卻說:「刮目看什麼?我就喜歡現在這樣不行嗎?」她失望道:「難道除了游手好閒之外你就不能幹點有出息的事?你可真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泥捏的烏龍!」他便自嘲地笑道:「我天生就是這德性,改不了啦!你如果嫌棄的話,沒關係,獵場多的是金龍銀龍寶石龍,只要你喜歡,隨便就可以獵它十條八條回來!你儘管去好了!」她便賭氣道:「好,那我去了,你不要後悔追著我來!」於是她先行上路了。她篤定他很快就會追來。這是慣例,一直以來他都是不離她左右。然而這次她錯了。足足等了三天,等到狩獵都快結束了還沒見著他的人影。
熱河行宮的御花苑裡,她像個傻子般被格格福晉們嘲笑。
恭親王家的蘭軒格格看見她便直嚷嚷:「哎呀,這不是宣貝勒的福晉嗎?怎麼也不等他就自己一個人來了?」另一人接道:「那是當然了!宣貝勒嘛,只怕正在哪條花街柳巷裡流連忘返吧?就算來了,別說獵鹿,怕是連隻兔子也獵不到!唉,沒辦法,只好讓夫人來撐門面嘍!」突地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拱門外轉出一位明艷照人的宮裝少女,大眼睛四面一環視,續道:「在座的誰不知道宣赫貝勒風流倜儻貌勝潘安?我還記得去年春天賞花會上宣貝勒被十四阿哥請來現了一下身,不知是誰爭著搶著去一睹他的風采?」說著她拿眼睨著蘭軒格格,「又不知是誰被他的笑話逗得前仰後合,把淑女風範丟得一乾二淨?咦,這些事兒難道你們都忘了嗎?還是我記錯了,根本就沒這事?」這位少女是宜妃的侄女蕊馨格格,從小在宮中長大,深受皇上寵愛,身份不凡,雖非公主卻勝似公主。
眾人被她一頓嘲諷,各自臉色幾番變化,卻又不好得罪她,一時間園中氣氛尷尬得很。
這時,又有一位氣宇軒昂的翩翩少年行來,朗聲接道:「蕊馨,你記錯了吧?我倒記得她們那時爭著來看的明明就是我啊!」眾女眷們一見來人紛紛萬福道:「參見十五阿哥!」來者正是永琰,他微笑著上前朝北斗點點頭,然後湊到蕊馨耳邊悄聲道:「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蕊馨跺著腳便待分辨。
「好了,別說了!」永琰擺著手,「我知道你維護宣赫,不想他被人嘲弄。但是人家的妻子都不介意了,你在這操什麼心?」蕊馨瞟一眼面無表情垂手而立的北斗,撇撇嘴道:「哪有這樣當人家妻子的?我早說過她配不上宣赫哥哥了,偏你們還不信!」
「哦?那誰配得上?你嗎?」"哼,有何不可?」蕊馨聳聳眉。
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吆喝:「皇上駕到--」只見滿面春風的乾隆率著一眾身著獵服的官員談笑風生地走進來。
女眷們立即齊齊跪下道:「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乾隆笑道,「在京城外不必如此多禮。」眾格格福晉便都歡天喜地地奔向自己的丈夫。只有北斗垂頭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這位是--」"回皇上,「隨侍在側的雲覆雨忙上前一步道,「這是微臣的女兒北斗。」
「哦?」乾隆饒有興趣地道,「早就聽聞雲中堂家有位星宿下凡的才女,想必就是這位?唔,今日一見,果然是有些不俗啊!」北斗忙道:「賤妾惶恐。」
「你也不必自謙。既稱做星宿下凡,必有些過人之處。朕今日就考你一考。」這乾隆才獵了兩頭鹿回來,興致正高昂,加之又向來喜愛搬弄文采,怎會放過這個機會呢?略一沉吟,便道:「就對一幅對子吧!」信步走到園中的假山旁,緩緩地道:「先聖道並乾坤,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北斗四面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皇帝身著的紫金蟒袍上,略一思索,朗聲應道:「今皇教同堯舜,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她這是把皇上比成堯皇舜帝,歌功頌德,這一句可是十足的馬屁,而且還拍得氣勢磅薄不同凡響之至。
果然乾隆當下就樂得哈哈大笑,「雲中堂啊,你有女如此,就連朕也是欣羨不已呢!只是不知哪家的公子貝勒有福娶得如此美眷?」
「回皇上,微臣的女婿是端親王家的宣赫貝勒。」
「哦?原來是宣赫那孩子?好,果然是一對壁人。」乾隆點點頭,忽奇道:「咦?宣赫呢?怎麼沒見著他來?」這時永琰上前道:「皇阿瑪,宣赫他是從不殺生的。您忘了,小時他來宮中玩,不小心壓死了一隻兔子,還傷心得哭了好幾天呢!」
「是啊,這孩子從小就心地善良悲天憫人,跟你二哥的性子最像了,就連長得也是七分相似。」乾隆一想起早夭的二阿哥,就不由得傷感起來,「每次朕一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永璉那孩子……說起來宣赫既是朕的親侄子,又是皇后的親外甥,可算是親上加親呢!可是為何他一長大後就不再到宮中來玩了呢?唉!朕都有幾年沒見過他了,不知他如今怎樣,是否更像你二哥?」眾官員們見皇上如此,也忙苦下臉表示對二阿哥的沉痛悼念。只有北斗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皇上緩緩離去的背影發愣。
宣赫從不殺生的嗎?她竟一點也不知情!如果不是永琰提起,她到現在還在心裡責怪宣赫為何要錯過這個在皇上面前表現的好機會呢!原來世上最不瞭解他的人就是她這個做妻子的。蕊馨說得對,哪有像她這樣當人妻子的(蕊馨聲音雖低,但她耳尖,聽得清清楚楚)?
或許應該說潛意識裡她根本沒把自己當做是他的妻子。她總是自以為是地強迫他做一些他不喜歡的事,自以為是地把一些他並不在乎的東西帶到他身邊。她都幹了些什麼?一抹苦笑浮上她的嘴角,難道她真的配不上宣赫?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是宣赫配不上自己。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在別人眼中,這段婚姻中佔盡便宜的其實是她!
她低下頭,悄聲歎氣,心中酸酸澀澀。我是否該重新認識他,重新定位我與他之間的關係?
天空中傳來一聲長鳴。她抬頭,一隻獵鷹沐著夕陽,展翅掠過長空。
「你可知燕雀也有鴻鵠之志?我雖是籠中燕雀,又何嘗不想翱翔天際?」她的夢,像鷹一般翱翔天際。現在,她還能夠脫離一切的羈絆,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是否,有一些東西她已經失去,有一些東西她必須放棄?還有一些,她曾經否定的,曾經排斥的,而今是不是應該承認?
是否,他就是她一生中無法掙脫的羈絆?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9:48
第八章
天剛明,一騎快馬飛速地趕回貝勒府。
然而宣赫不在家。嫣紅說:「貝勒爺去了客棧。」去客棧?他又從來不管那些生意事,店舖一直都是她在打理,他去客棧幹什麼?
北斗匆匆趕到客棧,卻沒見著他的人影,「貝勒爺呢?」管家說:「回少福晉,貝勒爺走了。」"走了?那他來幹什麼?」"支了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她一查賬本,果真少了五百兩,「他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轉念一想,便不由大怒,「該不會又去花天酒地了吧?」這個宣赫,死性不改,一趁她不在家就原形畢露,虧她還眼巴巴地趕回來見他,哼!
「不是的!」管家趕緊為他申辯,「今年密雲四縣遭蝗災,十萬良田顆粒無收。昨日大批災民紛紛湧向京城,被擋在城外百里處的林子裡。貝勒爺昨夜聽人談起,今日四更天就起床,從這裡支了五百兩紋銀趕去開粥場賑災。」
「是嗎?」她面無表情,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商量就自做主張?」管家忙道:「請少福晉不要責怪貝勒爺。那些災民可憐,很多天都沒進過一粒米,實在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是啊是啊,「幾名夥計也在一旁幫腔,「貝勒爺……」北斗揮手打斷他們的話,「五百兩也未免太少。管家,再支五百兩現銀,買了米給貝勒爺送去!」
「啊?」管家一愣,隨即大喜道:「少福晉英明!」
******出京百里。
粥場,人頭攢動,成千上萬面黃肌瘦的災民們蜂湧而至,拚命往前擠,惟恐分不到一碗粥。一身強力壯的少年擠出人群,振臂高呼道:「排隊排隊,都給我排隊!不排隊的不給粥吃!」此人正是小馬。
只聽"呼啦"一聲,災民們迅速排起長隊。一小孩奔跑不及,沒插進隊伍,想要擠進去卻被拎了出來,跌在地上抱著個破碗哇哇大哭。這時一輛馬車得得而來,停在他的身邊。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著戎裝英姿颯爽的女子,卻不正是北斗?只見她彎腰抱起那一身泥土的瘦弱小孩,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淚珠,輕聲問:「肚子餓了嗎?」小孩望著面前美麗的臉龐,吃驚得忘了哭泣,聽她問起,忙伸手指著遠處的一角說:「我不餓,奶奶和弟弟餓!」北斗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湧動的人群後,一處斷壁旁倚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的老嫗,抱著一名不足歲的黑瘦嬰孩。兩個人,兩雙眼,滄桑與天真,同樣飽含著飢渴,殷殷朝這邊望來。
北斗只覺一股酸澀湧上,再回頭時,已是淚盈於睫。
小馬看見她,匆匆迎上來,「少福晉,您也來了?哎呀,這小孩一身髒兮兮的,會弄髒您的衣服,快交給我吧?」北斗搖搖頭,「不要緊!」嚥下哽在喉頭的硬塊,大聲吩咐道,「管家,再架一口鍋,煮粥!」
「是!」跟隨馬車而來的管家及兩名夥計齊聲答應,揭去馬車上的帆布,扛下一袋袋糧食,開始起灶生火煮粥。
北斗抱著小孩走進粥棚,只見宣赫正滿頭大汗地分粥,旁邊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地沸著,濃煙混著蒸氣上升,熏得他滿頭滿臉的汗水,滿頭滿臉的煙灰。向來注重儀表的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邋遢,可是她卻覺得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可愛。暖暖的陌生的感覺洋溢上來,一下一下地沖刷著她柔軟的心。
看見她來,宣赫大喜過望,「老婆,你回來了?瞧,我在做好事,你高不高興?」他得意洋洋地舉起粥瓢邀功。
她微笑上前,輕聲道:「不好意思,讓我插個隊好不好?」示意懷中小孩把碗遞過去。
宣赫舀了滿滿一瓢粥倒在碗裡,然後伸長脖子湊到她耳邊悄聲說:「真讓人嫉妒,你情願抱他都不抱我!」北斗把小孩放下,目送他奔向祖母和弟弟,然後回頭淡淡地道:「好了,少說廢話,幹活吧!」走向管家他們新架起的大鍋,接過鏟子,用力攪動滿鍋的粥。
忽然官道上又傳來得得的馬蹄聲。抬眼望去,竟是司徒鏡空打著"奉旨賑災"的旗幟聲勢浩大地率著一隊馬車和官兵前來,在對面幾丈遠處架起粥棚。災民一見,立即湧了大堆過去。
小馬看此情景,不屑地撇嘴道:「朝廷現在才派人來,動作可真快!」
「好大膽子,竟敢在背後諷刺朝廷!」忽聽一人厲聲斥道。正是司徒鏡空,陰沉著臉朝這邊走來。
北斗放下鏟子,迎上去朗聲道:「幸會幸會!不知司徒大人光臨這小小粥棚有何指教?」司徒鏡空冷冷地道:「惶恐惶恐,在少福晉面前,司徒豈敢指教?只不過有一事想不明白,是以特來請教一二!」
「司徒大人何必客套,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不知宣貝勒搶在朝廷之前放賑濟災,讓數萬災民在承澤天恩之前先承兩位的恩澤,是何用意?莫非貝勒爺想借此收買人心,好為他日達到某些目的而鋪墊道路?」
「這個……」宣赫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斗當即挺身攔在他面前,冷冷地回道:「大人飽讀詩書,難道不知'當仁不讓'、'匹夫有責'的古訓?為國效力難道還須分出個先後嗎?如今天子腳下發生災情,倘不及時安撫,數萬災民為了一口糧食可是什麼都做得出。我們夫妻同心同力全無雜念,然而大人卻偏要如此推論,莫非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聞此言辭,貝勒府一干下人都不由得面露得色,只差沒鼓掌大聲叫好。宣赫立在北斗身後更是樂不可支。
司徒鏡空被一頓搶白,惱羞成怒道:「既是如此,那本官倒要看看你們是如何為國效力的。根據大清律例,賑災之粥必須米水各半,插入筷子直立不倒方算合格。倘若筷子倒下則可證明你們包藏禍心,假借賑災沽名釣譽,可斬立決!」眾人一聽都不由面色凝重起來。宣赫笑嘻嘻地遞過一根筷子道:「那你來插插看啊!我剛還說粥太稠了攪不動,若你有空順便幫我攪一攪就再好不過了!」司徒鏡空走到鍋前插下筷子,果然直立不倒,兩鍋粥都是一般粘稠。他臉色幾度變幻,無計可施,只得哼一聲,悻悻然走了。
一群下人們立即抱拳歡送,「司徒大人走好嘍!」宣赫涎著一張臉湊到北斗耳邊軟語央求:「老婆,你開始講的那句話能不能再講一遍?」"哪一句?」
「就是那句我們夫妻同心同力的話呀!」他眨著眼,用肩膀輕觸她一下,「老婆,這可是你第一次用到'我們夫妻'這四個字,我還想再聽一遍!」她睨著他,不客氣地道:「囉嗦什麼,還不快去攪你那鍋粥,當心煮糊了它!」
「遵命,老婆大人!」他響亮地回答,然後轉身去攪粥。
北斗回頭走向另一鍋粥,眼角掃到眾人都在抿著嘴偷笑,立即把臉一板,喝道:「笑什麼?幹活!」
「遵命,少福晉大人!」眾人齊聲答,四處散開幹活,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消散不去。
北斗低頭攪動鍋中的粥,只覺臉皮滾燙髮燒。她稍稍側頭,瞪了正幹得熱火朝天的宣赫一眼,暗暗嗔道:「真是,跟他講道理就一句記不住,偏偏那句無心之語就記得那麼清楚!哼!」那一句話真的是無心之語嗎?
******賑災賑了二十幾天,災民們才另尋到求生之道陸續離去。
北斗回到店中一算賬,這月自然是入不敷出了。資金無法周轉,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把店舖都轉給別人。
宣赫倒歡喜得很,興沖沖地拿回一面錦旗,「老婆,快看!」旗上繡著"行善人間"四個金字,正是受惠的災民們送來的。
北斗卻毫無興致,搖頭歎道:「只可惜耽誤了這個把月的光陰,豈不是又要從頭來過?」
「老婆,你怎麼了?」他關心地問,「怎麼變得頹喪起來?」她搖搖頭,輕聲問:「宣赫,你有沒有什麼夢想?」"夢想?」
「就是你想要達成卻又一直無法達成的願望,你想要得到卻又一直無法得到的東西。」
「有啊!」他立即跳到她面前,湊上興奮的臉龐,「就是你呀,老婆!我一直想得到卻又得不到的不就是你嗎?你瞧,我們成親都快半年了,可是我除了在受傷的時候被你抱過以外,就再沒和你親熱過!世上有哪對夫妻像我們這樣的?」她閉上眼,心中酸酸澀澀,「那麼除了這個,還有沒有別的?」
「別的?還能有什麼別的?自從與你成親以來,我滿心想的就只有你!老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他一臉乞求地朝她伸出雙手。
她動也不動,淡淡地問:「如果你現在得到我,那麼接下來你會想要什麼?」宣赫一聽,立即大喜過望,「老婆,你,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跟你……」一雙手就往她身上摟來。
北斗一掌推開他,冷冷道:「我是說如果,你接下來會怎樣?」
「唉,還是空歡喜一場!如果的話,那麼接下來還不就是跟你甜甜蜜蜜如膠似漆,生一大堆小孩,然後白頭偕老含飴弄孫!呀,想到這就幸福得不得了!」他合掌滿面夢幻之色,只差眼睛裡沒冒星星了。
她失望歎道:「難道你就沒有更高遠一點的抱負嗎?」
「抱負?陞官發財嗎?」他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嗨,我一出生就是堂堂的貝勒爺,還做什麼官發什麼財?那些普通人辛苦一輩子做到二品三品,看見我還不是恭恭敬敬?」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不一樣的人生?」
「是什麼?」如鷹一般搏擊長空。但這句話到了她的喉頭卻又被嚥下去,「你不會懂的。」她黯然地搖搖頭。心似乎塌下一半,一陣陣抽痛。
「老婆,你怎麼了?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他擔心地瞅著她蒼白的臉。
「你知道我有多難取捨嗎?」她閉上眼,不想再看到他殷切的眼神,那會讓她捨不下,放不開。
「取捨什麼?老婆,你今天說話怎麼奇奇怪怪的?」她握緊拳,讓指甲深深地刺進肉裡。痛楚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咬咬牙,「看來我得想個萬全之策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脫穎而出。」宣赫皺皺眉,「什麼意思?」
「皇上萬壽宴在即,禪位之爭已是如火如荼。而你這一個月來因賑災之事荒廢了學業,我之前逼你讀的那些想必也已忘得差不多了,就算再懸樑刺股苦讀一個月又如何比得上那些長年浸淫在詩書中的飽學之士?所以……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揚州那樁案子,越想越覺得疑竇叢生。尤其是那個司徒鏡空,我從旁觀察多時,越來越瞭解此人。他看似精明,有時也確會做一些讓人捉摸不透的事,但事實上他卻好像並沒有那麼聰明。他野心頗大,但稍不小心就形於言表,而且行事急進、好大喜功。朝廷對他的評價言過其實。這樣一個人能同時拿到武狀元文榜眼著實令人費解。揚州的那件案子他出了不少力,也查到一些眉目。按道理他應會搶在我爹之前向朝廷邀功,而不是把功勞都讓出來,但他卻偏偏這樣做了!為什麼?如果我料得不錯的話,此案背後一定另有蹊蹺,此人背後也一定另有蹊蹺!」
「然後呢?」他問。
「從今天起我要重新徹查這件案子。只要能搶在萬壽宴之前翻案,那麼就可讓你立一奇功,到時你想不脫穎而出都不行了!」
「是嗎?」他垂下頭,興致缺缺。
「而且你還具備別人都沒有的優勢。你既是皇上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后的親外甥,還跟嫡出的二阿哥長得七分相似,就連性子也如出一轍,皇上便因此對你抱有一分特殊的感情。這是其他人都絕不能比的。只要善用這優勢,你便……」宣赫忽如被鉻鐵燙到一般跳起來,大叫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是想用這個來應付阿瑪交託你的事。只要讓我得到皇上的賞識賜了官,你就一走了之對不對?」他怒瞪著她,嘶聲吼道,「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做官,永遠不會!你這輩子也別想從我身邊離開!」說著便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去。
「宣赫?」她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她又做錯了?她傷害了他嗎?他為什麼會如此傷心如此憤怒?他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不,不是說話,而是控訴。他在控訴她的冷血,她的無情,控訴她從未愛過他,控訴她直到現在仍然抱著拋棄他的心。
他說:「我永遠都不會做官,你這輩子也別想從我身邊離開!」她渾身顫抖,心碎神傷,幾乎站立不穩。她到底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宣赫,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是安安分分做你的妻子,度過平淡的一生,還是拋下一切去追逐我的夢想?你知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我好難?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兩全?我到底該放棄哪一方?」她使勁甩著頭,想理清腦中那一堆混亂的思緒,然而卻更加雜亂無章。
有雄鷹展翅從她腦海飛過。
夜神說:「我願平東海,身沉志不改。」她說:「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從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如此不一樣的人生!」宣赫說:「接下來我就跟你甜甜蜜蜜如膠似漆,生一大堆小孩,然後白頭偕老含飴弄孫。」宣赫又說:「我也不要活一千年。你活多少年我就活多少年,一年也不要多。不,連一天也不要多!」宣赫還說:「天哪,你這樣的深情厚意除了以身相許我還能拿什麼來回報啊?」宣赫更唱起來:「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娘子呵,只被你引了人意馬心猿!」宣赫,宣赫,為什麼滿心滿腦都是宣赫?難道她真的已經無法放棄他了嗎?
「宣赫!」她忽跳起來追了出去。無論將來如何,至少現在,她真的不想失去他啊!
她沒看到他,只有嫣紅神色慌張地奔來。
「看見貝勒爺沒有?」"沒有。小姐小姐,「嫣紅喘著氣說,「先別管貝勒爺了,看看這個吧!」她捧著一個檀木羊形掛飾送到她眼前。
北斗一見心中劇震,「呀,這不是南極的東西嗎?」那掛飾是北斗小時親自給姐姐雕的,雖手工粗糙,可南極卻視若珍寶,十幾年來一直未曾離身。此時突然出現,意味著什麼?
「哪裡來的?」
「有個小孩送來的,他說這東西對您很重要,對不對?現在他還在大門外等著呢!」北斗聞言即狂奔而去。大門外的石獅旁立著一名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雙眼亮亮地盯著她奔來,「你就是宣貝勒的福晉嗎?」
「我就是!」
「那就好!」男孩點點頭說,「給我這塊木頭山羊的大姐姐要我告訴你,她在西山郊的干明寺等著你。」話未說完便見她解下一旁馬車的車套,跨上馬背飛奔而去。
男孩回頭,撒開腿奔進一條小巷,轉到一個陰暗的角落,伸出一隻手說:「她已經去了。把銀子給我!」黑暗中伸出一隻大手,放了二兩碎銀在他手中。男孩捧著銀子歡呼著跑遠。
******西山郊,干明寺。
冷冷清清,香客稀少,寺前只有一名小尼姑在掃地。
北斗上前問道:「小師傅,請問貴寺有沒有一位名叫雲南極的年輕姑娘?」"有。正在門內等著你。」小尼姑抬手指指虛掩著的廟門。
北斗心潮澎湃,匆匆奔過去把門一推,「南極,我來了!」迎面一張巨網撲天蓋地向她罩來。她大驚,急往後躍,誰知腦後突遭重擊,「咚"的一聲,頓時兩眼一黑不省人事。昏迷前最後的意識是——糟,進圈套了!
悠悠醒轉時天色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或許不是天黑,而是身處之地不見天日。她摸著身下冷硬的地板,緩緩站起,伸出手臂四處摸索。觸手可及只有冰冷堅硬的石壁。果然這是一間封閉的石牢。究竟是誰跟她有如此大的過節非把她捉住關起來不可?她莫名失蹤,宣赫在家會不會心急如焚?
忽然一陣轟隆聲響起,一扇石門向側面滑開,室中陡地亮了起來。北斗瞇著眼向光亮之處看去,只見一身材頎長的白衣男子走進來,赫然竟是司徒鏡空!他手中提著個食盒,往地上一放,「你在這睡了一夜,想必肚子也餓了。來,吃點東西吧!」
「是你?」北斗愕然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司徒鏡空笑道:「這樣做不是很應該的嗎?你原本該嫁的人就是我!」
「不可理喻!你究竟把南極弄到哪裡去了?」"嘖嘖,這你可冤枉我了。她是自己跟別人跑掉的,怎能怪我呢?」
「那你又怎會有這東西?」她探向懸在腰間的掛墜,不由得大驚,掛墜竟不見了!忙低頭四處尋找,然而地上卻什麼也沒有。她立即抬頭怒視司徒,「把它還給我!」
「你想要的是這個嗎?」這時門外有一人接道,隨即便走進一個全黑的身影,手中提著那檀木掛墜蕩來蕩去。此人滿面大鬍子,皮膚黝黑濃眉大眼,卻不正是牛四?
「你,你是牛四?」她驚道。
「不錯,我是牛四。」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掛墜。
「把它還給我!」她伸手去搶,他卻往後一退輕鬆地避開她。
「好歹這東西的主人也跟我做了幾個月的夫妻,怎能輕易還給你呢?」他把掛墜放在鼻下深深一嗅,然後收至懷中。
她目眥欲裂,「南極在哪裡?你把她怎樣了?」
「她跟我私奔了,你說我能把她怎樣?」她的目光在他與司徒之間來回,奇怪這兩人怎會一起出現,突地心中雪亮,「你們是一夥的!所謂私奔根本就是你們一手安排的!」司徒笑道:「雲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一口就道穿了我們的計劃。只不過原先計劃中要跟牛四私奔的是你雲北斗而不是雲南極。也正因為出了這點小小的紕漏才會直到今天才找你來做客。」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如此作弄我們姐妹?」"這得要問你那道貌岸然的好父親!」司徒鏡空冷冷地道。
「我爹?此事跟他有什麼關係?」"要不是他當年對我母親始亂終棄,讓她含羞自盡,今日你我又何須在此相見?」
「我爹做過這樣的事?」北斗愕然,隨即點點頭,「好吧,就算他做過。父債女償,這原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目光轉向牛四,「那麼你呢?」此人身形挺拔,神情冷峻,太陽穴突起,分明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
她驚道:「不,你不是牛四,你究竟是誰?」
「說起來我們也不算陌生。」他抬手揪住面上的鬍子。原來那鬍子竟是假的,輕輕揭去,露出一張年輕俊帥的臉龐,左頰上一道十字形疤痕觸目驚心。
「是你!」她失聲驚呼。他就是揚州那個疤面少年,「你到底是誰?」
「我三年前就入主鹽幫,你說我是誰?」她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忽地倒抽一口涼氣道:「你才是真正的鹽幫幫主武鈺!」
「不錯!」武鈺面上浮起一絲微笑,「你確實比你姐姐聰明多了。」"你為何要這樣做?難道你也跟我父親有過節嗎?」
「跟我有過節的人是你!不,過節二字還遠遠不夠形容你我之間的關係,應該說你是我的仇人才對。」
「胡說!」她喝道,「我根本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你雖沒做過,但你卻是禍根!」武任冷笑道,「十八年前,若不是你出生,那位號稱青天大老爺的雲大人又怎會心急如焚從而胡亂斷案,讓我父親冤死,母親自盡,姐姐被惡人搶去賣進妓院,好好一個家一夕之間妻離子散。難道你可以說這跟你全無關係嗎?」說著指住面上的疤痕道:「若不是拜你所賜,當年僅四歲的我又怎會給烙上這盜賊的印記?」北斗怔怔然,半晌方道:「你們打算怎樣對付我?折磨至死嗎?」司徒冷笑道,「這可難說得很!不過你放心,不會讓你那麼快死的!」北斗道:「說起來的確是我欠你們的。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我都毫無異議。倘若賠上這條性命能化解你們的仇恨,那就儘管拿去吧!我只想知道南極究竟在哪裡?她是生是死?」武鈺正轉身往外走,聽到這話停下來,頓了一頓才道:「她自然是活著。我怎能輕易讓她死呢?」
「請你放過她!」他回過頭,「你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你不是說過,我才是禍根嗎?你要復仇就衝我來,何必連累無辜?所有讓她承受的折磨都應由我一個人來承受!」
「哦?」他抬抬眉,上下打量著她,冷笑道,「也包括幫我暖床嗎?」"你!」北斗氣得氣血翻湧,說不出話來。
「放心,我對不情願的女人沒興趣,不過別的男人可就難說得很了。你想不想經歷一下我姐姐當年的遭遇?我倒真想看看雲覆雨得知自己女兒被千人騎萬人壓的表情是什麼!」北斗大怒,「你這畜生!」發拳就向他擊去。他側身堪堪避過,一反手扣住她脈門往前一推,她便騰騰騰倒退幾步,情知自己遠遠不是他的對手,不由心下悚然。
武鈺瞟她一眼,轉頭一言不發地離去。
司徒鏡空冷眼看她,諷道:「你剛剛不是還說什麼任我們處置也毫無異議嗎?怎麼才一轉眼就發起怒來?」北斗凝神不語。
他又道:「我知道你在想著逃離這裡,所謂無異議不過是嘴上的客套話。這本是人之常情倒也無可厚非。不過你若想離開總得補充體力吧?」他指指地上的食盒,「我特地吩咐廚房為你做了幾樣精緻的小菜,你若吃得高興就此長住不走了那當然更合我意!」說完也轉身離開。
石門在他身後隆隆合上,室內重又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北斗呆立半晌,聽到肚中咕嚕一聲方覺飢餓。心道反正自己性命已在他們手中,應不至於多此一舉在食物中下毒,便蹲下向那食盒摸索過去。小菜果然做得很精緻,但她卻從未吃得如此狼狽過,因為摸了半天也沒找到筷子,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用手抓著送進嘴裡。
吃飽的感覺真好,腹中一股暖意升起抵達四肢百骸,暢快愜意。隨著暖意越來越濃,她竟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好熱!她側頭把滾燙的臉頰貼在石壁上。冰涼的感覺讓她心中一凜,難道食物中竟被下了藥?
她轉頭把另一邊臉頰貼到石壁上。是了,是下了藥,但卻不是致人於死的毒藥,而是……
她甩甩頭,抵抗著那幾乎已浮出水面的答案,站起身把整個身體都緊緊貼附在石壁上以汲取涼意,然而卻怎麼也抵擋不了心底洶湧而來的熱潮。
「宣赫。」宣赫,你在哪裡?為什麼你還不來?你快點來救我呀!
不對,弄錯了!她忽又搖搖頭,自嘲地笑。宣赫哪裡有本事到這裡來救我?來的應是夜神。每次我一有難他就會及時出現,今天他也會來嗎?
不對!宣赫也救過我的!在山洪中,還有那次在船上,船帆快要砸下來時,是他拖著我躍開的,還讓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他那強健有力的心跳。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隆隆響聲,室內剎時又亮如白晝。
她緩緩回頭,眨眨眼,「是誰?」光亮中,一個黑影急急奔來,一把拉住她道:「快,跟我走!」她迷迷濛濛地抬眼看他,「你是誰?是宣赫嗎?」一塊黑巾蒙著他的面,一雙眼仍是那麼明亮深邃,只是少了一分冷靜而多了一分焦慮。
「哦,你是夜神,不是宣赫!」她搖搖頭,微瞇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
「為什麼是你呢?那麼久沒見過你,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把你忘了!可是為什麼我一有危險你還是會及時趕來救我?」她喃喃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因為你心裡有一根弦與我緊緊相連嗎?無論相隔多遠,只要我輕輕一扯你就會感受到我的痛苦?」她抬手輕輕撫向他的心口,感受他的心在她的掌下強健地跳動。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沉聲問:「他們給你吃了什麼?」
「嗯,「她眨眨眼,側頭道,「吃了飯,還有幾樣小菜。沒有筷子,我是用手抓著吃的哦!嘻嘻,幸好沒吃進鼻子裡!」她嬌笑著整個人都偎進他的懷裡,「嗯,好熟悉,你的心跳好熟悉!」她滿足地輕歎。
夜神不再囉嗦,把她往肩上一扛便急奔出去。
石室門口豎著一塊極大的銅鏡,而石壁上則掛滿了白燈籠。鏡面反射燈光,是以每次石門一開即亮如白晝。
趴在夜神背上的北斗努力抬頭看看,笑道:「怪不得,原來是這樣!只是為什麼要掛白燈籠?這是給死人用的啊!怎麼不用紅……」夜神低喝道:「閉嘴!」只管發足急奔。此處正是司徒家的後花園,藏在一座假山後面,極為隱蔽,但卻只有一個出口,倘被堵住便難以脫身。
正想到這裡,面前便出現一個人影,「可巧,咱們又見面了!」來的是武鈺,「在揚州你兩次從我屬下手中救走了她,今日你以為還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嗎?」夜神也不多言,放下北斗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回身解開纏在腰間的長鞭便準備應戰。
武鈺倒並不急著與他開戰,反自腰間抽出一把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慢條斯理地扇著風,「你以為這一戰你有幾分贏的把握?」夜神目光閃爍了一下,卻並不言語,只把手中的長鞭握得更緊。
武鈺笑道:「我知你其實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兵家講究的是知己知彼。揚州那一戰你顯山露水,我對你已有個大致的瞭解,但你卻對我一無所知。今天這一戰尚未開始,你便先輸了一半。」忽然北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夜神走來,面色潮紅,輕聲道:「你為什麼丟下我?你知不知道我好難受?」說著軟軟地偎進他的懷裡,「我真的好難受,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夜神知她所中媚藥發作,而且來勢極凶,看樣子就快撐不住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狠心,抬掌劈向她後腦。北斗便即軟倒,臉上始終掛著夢幻般的微笑。
他把她抱到一邊靠牆坐著,回頭冷眼望著武鈺,沉聲道:「來吧,速戰速決!」
「嘖嘖,看你們郎有情妹有意,我今日就做個好人。只要你在我手下走五十招而不落敗,我便放過你們!」"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話音剛落兩條人影便如旋風般卷在一起。花園中頓時飛沙走石。花朵樹葉都被兩人激起的勁風捲落,四處紛飛。
武鈺的兵器雖只是尺來長的紙扇,但用來應付夜神丈餘長的鞭子卻游刃有餘,讓他處處受阻,施展不開。
這樣下去只怕不到五十招便要敗給他了,看來須出奇招才行。夜神心念電轉,忽地長鞭一抖,竟齊柄斷裂。他猛地欺身上前,閃電般揚手一擊。那手柄中突地伸出把短劍。
武鈺猝不及防,一驚之下猛往後躍,劍尖堪堪掠過面門。他站定,眼裡露出激賞之意,「這一招出奇制勝,倒在意料之外,還算有點味道。」夜神喘一口氣道:「記住你只剩五招了。過了這五招,你可不能食言!」
「儘管放心!但問題是——你過得了這五招嗎?」武鈺冷聲道,折扇一揮又猱身上前,當下不敢再托大,凝視全力應戰。
近身纏鬥,夜神更覺吃力。」當"的一聲,短劍與紙扇相交,方知紙扇原是鐵骨所制,「四十七四十八……」眼看已只剩下最後兩招。
武鈺忽冷笑一聲,身形拔起,折扇脫手飛出夾著風聲飛向夜神胸口,料他必定回劍去擋,那麼自己騰空的腿便可側掃他的頭,這一下他必非死即傷。
誰知夜神根本不理會那折扇,卻使出拚命的招數,揮劍向他小腹削去,拼著自己一死也要拖他陪葬。
武鈺躍起之勢去盡,眼看劍尖就要刺入腹中,大驚之下急急收腹使出千斤墜功夫往後便倒,「咚"的一聲跌到地上,好不狼狽,雖未受傷卻面子喪盡。抬頭看夜神時,他胸口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血流如注,卻仍站得筆挺,雙目炯炯道:「五十招已過!」武鈺一躍而起,冷冷說道:「你們走吧!」轉過身不再看他們。
夜神一刻也不耽擱,扛起北斗就疾速離開。
待他走遠,武鈺才慢慢轉身,朝他離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為什麼要放他走?」司徒鏡空從假山後轉出,望著他的目光中充滿不解與埋怨。
「你也看到了,我必須放他走,身為一幫之主,我怎能言而無信?」
「你在讓他!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根本就只使了九分力!你是故意讓他們走的!」武鈺冷眼看他,「我為何要這樣做?」司徒鏡空吼道:「因為你不想傷了雲南極的姐姐!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鬼裡鬼氣的女人?是不是?」
「住口!」武鈺沉下臉怒道,「我的事輪不到你多嘴!你最好給我識清自己的本分,既然我能輕易讓你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也能輕易讓你跌下來!上次你沒跟我商量就自做主張差人炸掉木華山頂的水壩差點讓他們淹死,那件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給我記住,雲家人的命在我手裡,你若先叫他們死了,我便找你償命!」說完便拂袖而去。
司徒鏡空立在原地,一雙眼怨毒地盯著他的背影,然後又看向夜神消失的方向恨恨道:「哼,倒是讓你撿了便宜!」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19:59
第九章
夜神足下不停,前胸傷口的血也在不停地汩汩湧出。奔至幾里外的一片林子裡,終因體力不支而幾乎跌倒。他扶著一根樹桿穩住身子,把背上的北斗放下來。她已是渾身滾燙,月光下臉色醬紅髮紫,幾乎快滴下血來。
不行,這樣下去她會死的!他喘著氣,點了自己傷口周圍的穴道稍作止血,便扶起北斗拍醒她。
「啊,好熱喔!」她眼還未睜開便先開始拉扯自己的衣服。他皺著眉神色痛楚地盯著她扯掉衣扣,露出雪白的香肩。
她忽地睜眼看見他,立即歡呼一聲撲進他的懷裡,用力撕扯他的衣服。
「不要!」他捉住她發狂的雙手,「不要這樣,你會後悔的!」"我好難受,我好難受你知不知道?」她喘著粗氣喊。
「我知道。」他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抬起迷濛的眼看他,「你是誰?是誰?」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動,讓她什麼也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掙開他的手,又開始拚命拉扯他的衣服。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那麼告訴我你現在想的是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晃著發燙的腦袋尖叫,「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必須知道!」他大吼,「告訴我,你想的是誰?你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不,我不要你幫!」忽地一個身影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讓她如遭雷殛般渾身劇顫。她猛地推開他一躍而起,轉身踉踉蹌蹌奔向林中的池塘,「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連腦袋一齊浸進去。
夜神忙跟進水中把她拉上來,「你這樣是不行的,不但解不了毒反而會讓毒氣攻心更加嚴重!」
「那麼我該怎麼辦?」她狂亂地甩著頭,「我快控制不了了!我該怎麼辦?」看見面前的他,她立即神色驚恐地往後退,「不,你不要過來,我不要你幫!」他卻步步進逼,目光灼灼地緊盯著她,「那麼你要誰幫?你說,你說啊!」
「不--」她嘶聲厲吼,「我不要,我誰都不要!」忽地側身抱住一棵樹,閉上眼把頭狠狠地向樹桿撞過去。然而所撞之處卻並不堅硬,反而還很有彈性。
她睜開眼,發現撞到的是他的掌。
「還有一種方法,雖然慢一點,卻未嘗不是更好的途徑。」他退後一步,沉聲道,「過來,打我!向我出招,把你心中所有的壓抑和憤怒全部發洩在我身上,來吧!」她斜眼看著他,慢慢凝聚所有的精力,忽地眼裡就射出野獸一般的光芒,「啊--」她尖叫著朝他撲過去,又踢又捶又撕又咬,拼了命似的發洩,打得毫無章法。他四處騰挪閃躍,見招拆招,可因為怕傷著她,卻仍不可避免地挨了好幾下。胸前的傷口再度裂開,鮮血不住地冒出來。然而早已目光渙散神志不清的北斗根本就看不見他受傷,只顧著發了狂似的想把潛藏在心底的猛獸激出來。
終於,她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地趴倒在地上,累得幾乎連氣也喘不出來。汗液,將她體內的大部分藥性都排了出去。
一陣涼風吹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翻過身,仰望天邊群星,思緒一點一點回到腦中。
檀木墜子,南極,司徒鏡空,武鈺,還有夜神……
夜神?她忽地一凜,立即坐起回頭看去。
只見他垂著頭靠著樹桿坐在地上,渾身都被汗水濕透,胸前大片更是血汗交織不忍卒睹。
「夜神!」她驚呼一聲撲過去,「你怎麼樣?」他緩緩抬頭,目光已有些渙散,蒙面的黑巾也已濕透,「還好。你呢?」
「還好。」她說著,竟覺得喉頭有些哽咽。
「那就好!」他點點頭,「總算我沒有做會讓你後悔的事。」
「但你又是何苦?」她叫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已受傷了嗎?」她抬起手,顫抖著伸向他一片模糊的胸口。他卻一把捉住她的手,緊緊盯著她的雙眼,輕聲問:「如果,今晚在你身邊的是宣赫,你會怎麼做?」她怔住,抬頭呆呆地瞪著他。他歎一口氣,把頭撤到一旁,「算了,當我沒問。」
「你,我……」她頓了頓,目光又落到他的傷口上,「你的傷要趕緊處理!呀,對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你上次給我的金創藥,還剩下一些沒用完,讓我來給你敷上吧。」他卻撇過頭,淡淡地道:「我還有,就不勞你費心了。你還是回家吧!」
「回家?」宣赫焦慮的面龐在眼前掠過,讓她心中一緊。她歎一口氣,忽地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回家!天哪,我怎麼沒想到,他要報復的,是我們全家啊!」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眼前一黑,幾乎昏倒。她凝了凝神,轉身拔腿就跑。
「等等!」夜神叫住她,「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回去已經遲了?」她怔住,回頭,「原來,你早已知道了!」他垂下頭,不敢接觸她的眼。
「夜神,聽聞你為人最是雷厲風行,為何在這件事上卻徇了私?是因為我嗎?」她頓了頓,慘笑道:「我是否該感謝你的仁慈,讓我們雲家在這世上苟且偷生多活了幾日?」
「我……」"如果有機會,來世再見吧!」她道,再不回頭,絕然而去。
夜神扶著樹桿站起身,神色淒然地遙望她的背影遠去,然後轉身,跌跌撞撞地向另一方向離去。
******中堂府,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沉睡之中,全然不知大難將臨。北斗奔至父親房外,大力拍著門,「爹爹,醒來!爹爹,趕快醒來!」一會,雲覆雨披衣開門,雙眼清亮,可見並未睡著。
「北斗?半夜三更你突然跑回來大喊大叫什麼?」北斗"撲通"跪倒在地,焦聲道:「爹爹,我求您收手吧!」雲覆雨怒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收什麼手?」
「爹爹,造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啊!難道您真想陷雲家於萬劫不復之地嗎?」
「你瘋了?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雲覆雨大怒,一揚手"啪"地打她一掌,把她打得撲倒在地,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爹爹就算把女兒打死也不要緊。怕只怕爹爹就算此時收手卻也來不及了!」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北斗抹去嘴邊的血跡,跪直身子,「那就請爹爹聽女兒從頭道來。半年前,爹爹以人頭擔保接下揚州那件重案,雖說有禪位的巨大誘惑,但女兒仍覺疑惑。爹爹並未執掌刑部,而且平素也非以查案見長,為何竟會接下這樁大案?之後爹爹派哥哥出行,並要我隨侍在側。當時我就問過您,查一起朝廷重案為何竟要我這女流之輩同行?爹爹說要我保護哥哥。我雖疑慮卻仍相信您。但現在我明白了,爹爹此舉目的有三:其一,倒確實是為保護哥哥,因為有我這女流之輩在旁,哥哥就不便於同前面幾名官員一樣夜宿畫眉居,那麼在才略上其實並不如他們的哥哥能夠全身而回也好有個說辭。其二,將兒女雙雙派出,以此孤注一擲的舉動爹爹可向朝廷昭顯一片忠心,並可讓哥哥身居奇功。其三,因司徒鏡空也同時在揚州查案,難免會與我們有所接觸,爹爹便希望女兒借此良機吸引他的注意,讓他主動上門求親,從而以極其自然的手法不落痕跡地將這員大將納入爹爹門下。」她吸一口氣,續道:「誰知結果卻出了紕漏。也怪女兒看走了眼,以為那司徒是個好人,自做主張非同姐姐換嫁不可。可惜爹爹養兵千日,卻連一時也未用上。誰知道換嫁的結果更是出乎意料,南極竟與人私奔,一樁親事鬧到灰頭土臉的收場,司徒鏡空自是再難以拉攏。但好在爹爹已破奇案,讓以八王爺和五阿哥為首的一眾官員伏法,從而一舉剷除了禪位之爭中最強勁有力的對手!但爹爹仍未滿足,在將畫眉姑娘進獻給皇上的同時又差人引薦給五阿哥,讓他們父子心生嫌隙,從而又免去一位競爭對手。」雲覆雨聽到這裡,臉上肌肉不住抽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北斗又道:「此時再放眼朝中百官,年輕的阿哥貝勒都不足為懼,而一品大員中能與爹爹爭鋒的就只有紀太傅跟和大人。紀太傅年事已高,自不列在考慮之中。但和大人,論財勢論皇上的寵信,爹爹都比不過他。為防萬一,那便只有在暗中培植勢力了。若女兒猜得不錯的話,那一千萬兩官銀早已被爹爹拿去暗中招兵買馬,也許還遠遠不止這些。」
「胡說!胡說!」雲覆雨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大吼道,「簡直一派胡言!」
「女兒是否一派胡言,爹爹最是心知肚明不過。」雲覆雨緊握雙拳,全身發抖,良久,顫聲問:「你,你卻是從何得知?」"爹爹可知武鈺其人?」
「當然知!」"爹爹所知的武鈺可是那位投誠朝廷的留虯髯的中年漢子?」"自然是他,難道還會是別人嗎?」
「不錯,武鈺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另有其人?」雲覆雨聞言大驚失色,踉蹌了一步,幾欲跌倒。
「正是!我也是今夜見到真武鈺,這才想通一切前因後果。爹爹,您施的是連環計,人家卻是將計就計。爹爹又如何能不落入他的算計之中?」雲覆雨面色煞白,伸手扶住門框,喃喃道:「將計就計?」
「我不知道爹爹在什麼時候與假武鈺結盟,但肯定是在揚州竊案之前。想必是在此人的明示暗示下,爹爹便與他合作,由他負責挑撥八王爺造反,竊官銀嫁禍揚州杜大成,而後又血洗杜家莊運走官銀。之後皇上派去揚州的欽差都被鹽幫或八王的人滅口。然後爹爹便按計劃接下查案大任,得到調遣朝中官員的權力。於是您先派了兩名官員去打頭陣送死。這兩人都是年輕有為且各有功名在身的八旗子弟,除掉一個便少一個。而且也可借他們卻讓人王爺和大阿哥這兩名幕後主使逐漸浮出水面,實在是一舉數得。最後再讓我和哥哥出馬,雖沒費多少功夫,破案也顯得水到渠成。
「可是爹爹,您千算萬算,卻漏算了最重要的一點,鹽幫這樣一個規模龐大的幫派,為何竟會竭誠與您合作如此不遺餘力地幫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爹爹,您以為您便是那最後的勝利者,卻不知黃雀背後還有老鷹啊!那真正的鹽幫幫主武鈺便是這隻老鷹。
「爹爹,若女兒的估計無誤,此刻,您曾經的作為都已經被呈到皇上的案頭,而大內的禁衛軍也已出發,正向我們雲家包抄而來。」果不其然,北斗話音剛落,院外的巷子裡便傳來陣陣馬蹄聲。隨即便有人開始撞門。
雲覆雨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歎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北斗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扶著他道:「女兒無用,沒能早日識破這圈套。今生女兒已無法報您養育之恩,惟有等待來世了。」雲覆雨一把捉住她的手,急急地問:「那武鈺到底是誰?為何竟要如此算計我?」這時禁衛軍已破門而入,鬧哄哄地四散開來叫人到院中集合。禁衛軍首領上前朝雲覆雨一抱拳道:「雲大人,得罪了!」一揮手,即有兩名士兵執了鐵鏈來鎖住雲覆雨的頸,朝外拖去。
雲覆雨大急,回頭喊道:「快告訴我那武鈺究竟是誰?不然我死都不會瞑目啊!」北斗又撲地跪倒,喊道:「此事全怪女兒!十八年前因為女兒的出生讓您在公堂之上心神不寧,從而錯斷了一樁命案。這錯案的受害者便是武鈺全家!」說著朝父親的背影重重地磕下頭去,「女兒萬死不能贖其罪啊!」雲覆雨聞言,又驚又怒,暴跳著罵:「都是你害的!你哪是什麼北斗星,分明是個掃把星!掃把星!」嘶聲吼著,逐漸遠去,終至無聲。
這時迷迷糊糊剛從床上被拖起的懷恩和幾名女眷乍聞噩耗,也一個個群情激憤,奔到北斗身邊尖聲嚷著:「掃把星!掃把星!」一個個拳頭如雨點般落在她身上。
北斗伏倒在地,咬牙一聲不吭地接受大家的憤怒。直到雲夫人尖叫著衝來將眾人推開,她才慢慢直起腰來。
「娘!」她把哀痛欲絕的母親抱到懷中輕輕撫慰,耳中充斥著眾人的哭嚎和不斷的掃把星的咒罵聲。
她是否也該同聲一哭?但奇異地,她眼中卻無半滴淚,只在黎明的秋風中乾澀到刺痛。
掃把星!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她輕拍著母親不停抽搐的肩,暗道:娘,女兒今生不能盡孝,只有等來生了。
她閉上眼,眼前一個個人來來去去,都是她這短短一生裡有所虧欠的人。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夜神,甚至武鈺。
她虧欠的人實在太多太多,尤其是宣赫。
宣赫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泣嗎?」可如今先死的卻變成是她。那麼他會為她哭泣嗎?
她微微歎氣,一絲酸楚從心底湧上來。忽然間,眼裡竟濕潤起來。
******天剛明。
寧王府,後花園。永琰一身戎裝正在舞劍,蕊馨格格站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跟著練。
「好醜!」永琰突地收劍,指著她大笑。
「你嘲笑我!」蕊馨跺著腳嗔怒道,「我要去告訴阿瑪!」"好了,別跟我練啦!下回我還是介紹一個好師父給你!」"是誰呀?」蕊馨興致勃勃。
「這個,「永琰頓了一下才道,「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得先去徵求一下他的意見才行。」"真的?這麼神秘?」蕊馨眨著大眼睛,「那我更加期待了!」
「你就慢慢期待吧,我進去換件衣服。」永琰說著穿出花園,走進自己的臥房。門一推開,他就大吃一驚。
「宣赫?你什麼時候來的?」只見宣赫一身髒兮兮,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面色蒼白,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劫。他懶懶地瞟了永琰一眼,虛弱地答:「來了一會兒。」
「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受了傷嗎?嘖,看樣子還傷得不輕呢!是誰有這麼大本事把你傷成這樣?我剛還打算把你介紹給蕊馨當師父呢,結果你卻這樣拆我的台!」宣赫擺擺手,「閒話少提。你知不知道雲家被抄的事?」永琰點點頭,「這次證據確鑿,雲覆雨罪行可大了,多半是要全家抄斬的!」
「可否求皇上網開一面?」
「你是說你家那位夫人嗎?」宣赫搖搖頭,「若是雲家人都死了,她決不會獨自偷生。最少也得留住大部分女眷的性命。」永琰皺眉道:「這只怕難辦得很!」宣赫遲疑一會兒道:「我準備去見和坤,你以為如何?」
「和坤?」永琰驚道:「去見他?」
「是!我聽說和坤對皇宮內苑寶庫中西域進貢的玉象十分垂涎。我現在來找你就是為的此事。你幫我打通一些關節把那玉象連夜運出來如何?雖然失了我們一貫的原則,但為救人,卻也別無他法!」永琰歎道:「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為了你那位夫人,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以後你傳授我功夫時可不能再藏私!」宣赫歎著氣道:「不是我想要藏私,而是,我只怕你在武學上面花去太多時間而耽誤了你的學業。要想成就大事,最重要的是雄才經略,光有匹夫之勇是遠遠不夠的。」
「但我大清江山不就是在馬上打下來的嗎?」永琰辯道。
宣赫搖搖頭,「馬上得天下,焉能馬上治天下?」
「好!說得好!」忽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大聲贊,隨即蕊馨出現在窗口,「十五哥,你為人未免太不爽快。不就是一隻小小的玉像嗎?還拿來要挾宣赫哥哥,豈不是太過小氣?宣赫哥哥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那玉像我去給你偷出來!」
「別亂說話!」永琰斥道。
「你不相信我?等著瞧吧,我蕊馨格格出馬,從來就沒有搞不定的事!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宣赫哥哥,你家的那位夫人到底好在哪裡,真的值得你這樣大費周章地去救她嗎?」宣赫淡淡一笑,「不救倒也無所謂,只不過這世上你就要少一個宣赫哥哥了!」
******三日後,雲府眾人接受裁決。雲氏男子以及參與過謀反的家僕一個不留,全部斬首。而餘下幾名不知情的女眷,因以和坤為首的眾位大臣齊齊上奏陳情,朝廷感念雲覆雨為政幾十年也曾做過不少政績,特地網開一面赦她們死罪,只貶為奴婢,且後世三代不得為官。已出嫁的也不例外,直接從夫家除去戶籍,一律交由戶部在三日之內指給各官戶人家做奴僕。
判決一下,人人都贊皇上仁慈。只有乾隆自己最清楚,所謂網開一面其實只是因他憐惜北斗滿腹文采,不忍見她就此香消玉殞這才大發了慈悲。死罪可免,活罪卻總是難逃。為奴為婢雖然委屈了她,但總好過砍頭吧?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20:12
第十章
北斗還未來得及感受喪家之痛,便被遣回宣貝勒府,只是身份再不是少福晉而是奴婢。雲夫人則被遣往和坤的府第。北斗有心想保護母親卻無能為力。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當然她是沒有淚的。她是星。星從來都是堅韌孤寒,最不樂意見到的就是眼淚與憐憫。她甚至還能微笑,微笑地面對大家或同情或感傷或嘲諷或興災樂禍的眼神。府中多數下人都對她抱以憐憫,嫣紅則比她還要傷心。
這些她都無所謂,無所謂自己的房間從女主人的東廂房搬到後院的下人房,無所謂本來就瞧她不順眼的福晉天天派人來刁難她,也無所謂內務府的監事時常來檢查她是否幹著奴婢應干的粗活,更無所謂宣赫連續三天都沒有回家。
他回不回家,他在哪裡過夜,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都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了。她從前就沒有在乎過他,現在當然更不會在乎。何況,如今的她也已沒了這個資格。一個奴婢,憑什麼過問主子的去處?
或許,他也已不再在乎她了吧?一個低賤的奴婢,一個只會帶來災難的掃把星,憑什麼還能吸引他全部的視線?當然不能!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費盡心思讓她回到府中來?她知道自己先前必不是被遣至此處的。宣赫為得到這個結果不知要一路打點多少官員。他素來就不喜官場之事,可這回為了她,他卻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若他已不在乎她,那又何必?
她苦苦一笑,自井中提起一桶水,倒進盆裡,然後端著盆走向花廳。現在她每天的活就是打掃花廳和後院,很輕鬆。是管家特地為她安排的。她知道管家人好,想要盡量照顧她,但她其實是想要干更多更重的活。只有極度的疲累,才會讓她懶於思考,懶於回憶過往的一切。
經過假山時,她忽聽到有人談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愣,忙停下步子隱身到一塊大石後。
「福晉吩咐了,要你想法抓住雲北斗的錯,名正言順地打發她出去,讓貝勒爺也無從反對。」"可是少福晉平日也待我不壞,我怎可……」
「你還叫她少福晉?那個女人如今不過是個比你還低賤的奴婢。而且聽說她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雲家的滅門之災就是她招來的。這樣的禍害留在府中,豈不是害了貝勒爺?」
「可是貝勒爺說過,誰要敢趁他不在時為難那個女人,就是跟他作對。若是被他發覺,我一定會受責罰的!」
「到底是你受罰嚴重,還是貝勒爺受連累更嚴重?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福晉自然會給你撐腰。而且福晉還說過了,這貝勒府中的下人就只有你最貼心,將來遲早她會要貝勒爺收你做偏房的!」
「真的?福晉真這麼說了嗎?太好了!放心吧,我一定不負所托。那個女人其實我也早瞧著不順眼了。想當初她還瞧不起我們這些下人,如今她自己也成了下人,看她還能神氣到哪裡去!」說話的兩人轉身離開。北斗探出頭,見到一個是王府的管家,一個則是跟她一起灑掃花廳的鵑兒。
真好,福晉想要打發她走呢!她冷冷一笑。可是又何必費那麼大勁?她原就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不想再看到這熟悉的一草一木,不想再看到那些熟悉的臉孔上不熟悉的表情。尤其,不想再聽到那依舊溫柔的深情呼喚:「老婆!」她定住,心中似有一根弦突地繃直,一陣緊似一陣,扯得她的心酸酸痛痛。
是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他一回來就用這種語調喚她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她早已不是他老婆了嗎?
她端起水盆,疾步走進花廳,頭也不回。
「老婆!」這回的呼喚已到了她耳邊,隱隱含有哀怨與焦慮。
她把一塊布巾打濕,手下不停地開始擦拭桌子。
「老婆,你怎麼都不理我?」她冷冷道:「不要再叫我老婆,奴婢擔當不起!」
「我就要喊你老婆,這世上我只承認你一個是我老婆!」她搖搖頭,「我是戴罪之身,除了連累你外,還能怎樣?」手下不停,擦完桌子又擦椅子。
宣赫忽地一把搶去抹布,丟到地上,「我不要你做這些!」
「我不做這些我還能做哪些?」她猛回過身怒道,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卻不由大吃一驚,「你,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他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下巴上滿是胡喳,只一雙眼仍是清亮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連鬍子都長出來了!」她搖頭輕歎,「這三天你去了哪裡?你都沒睡過覺嗎?」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垂下頭卻不出聲。
「算了,當我沒問。」她撿起抹布在水盆裡搓了搓,又開始擦花架上的瓷器。
「這三天我一直待在吏部。」宣赫忽說。
「又在為我的事奔走嗎?」她苦苦一笑,「有什麼必要?」"沒有,我不是在忙你的事。而是,在忙我自己的事。」"很好啊!」她說。
「我去詢問吏部的官員,怎樣才能讓我從八旗子弟中除名,成為一個平民。那麼你就不必擔心你的身份會連累我了。」
「你,「她猛地回頭,「你瘋了?」
「不,我沒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慮!」她扶著水盆不住地渾身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她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如此待她?他還要她欠他多少才會滿意?
「我們走吧,離開這裡,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好不好?」他伸手,想要撫她微顫的肩。
她忽地端起盆,嘩!整盆水把他從頭淋到腳。
「你還說你沒瘋!你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瘋言瘋語!」她隨手拋下盆,轉過身不再看他,「世上哪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就算有,也得問我願不願意跟你一起去!」她語調森冷,冰寒刺骨,「我嫁你不過因為不想你娶我姐姐,我根本就從未喜歡過你,我根本就一點都不在乎你!」他渾身透濕,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笑道:「沒關係,有我在乎你就夠了!」她搖搖頭,「有什麼用?現在的我,除了連累你外還能做什麼?放了我吧,貝勒爺,把我賣給別家做奴婢,隨便哪一家都行。」
「不行!」宣赫叫道,「你別想!我不會放開你的,永遠都不會!」她冷笑道:「腳長在我身上,你不放,難道我不會自己走嗎?」
「無論你走到哪裡,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她仰頭深吸一口氣,嚥下哽在喉頭的硬塊,輕聲道:「如果我死呢?」"我追你到地獄!」
「為什麼?」她再也忍不住尖叫道,「為什麼從一開始你就這樣冤魂不散糾纏不清?你到底要怎樣才會放開我?我再說一遍,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要像南極一樣跟別的男人私奔永遠都不再理你!」說著她便往外疾奔而去。
私奔?她竟想要跟別的男人私奔?宣赫如遭雷殛般呆呆地定住。忽地腦中一閃,立即追出去大喊道:「難道你不想知道南極的消息嗎?」
「南極?」她停步,回頭急切地問:「她在哪裡?她怎麼樣了?」
「這,「他眨眨眼,訕訕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去查,我現在就去查。你等著我,千萬不要跑掉,等著我啊!」他撒開腿就往外跑。
「等一下,「北斗喊道,「你換了衣眼再去吧!」宣赫回頭,驚喜萬分,「老婆,你是在關心我嗎?」她撇開頭,「我只不過是不想你在找到南極之前就先病倒了。我以前沒關心過你,以後也永遠不會關心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完她便再也不看他,轉身走向後院的下人房。
他望著她的背影遠去,苦笑一聲,搖搖頭。
這時小馬從門外跑來,看見他,立即大呼小叫:「貝勒爺,你怎麼全身都是水?你的傷……」
「閉嘴!」宣赫突地大吼。小馬嚇得直哆唆,趕緊閉上嘴,四面一望,這才悄聲說:「主子,你的傷還沒復原,倘若沾了水發炎的話就不好了。還是趕緊去換衣服吧!」唉!宣赫長歎一口氣,走向自己的臥房。
長廊拐角,靜立良久的鵑兒探出頭,朝宣赫離去的方向歎道:「貝勒爺,您怎麼可以讓那個女人這樣對待你?我要讓她離開,一定要讓她離開你!」
******天明時分,宣赫由外回到貝勒府。剛一進門,便見嫣紅滿面淚痕地直奔過來,哭道:「貝勒爺快去花廳,小姐她,小姐她……」宣赫大驚失色,沒待她說完便朝花廳狂奔而去,入眼所及讓他目眥欲裂。
北斗正跪在地上接受家法,而福晉則滿面怒色地坐在一旁。執家法的兩名下人是從王府那邊帶過來的,都是毫不留情,籐杖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把雪白的衣衫染得通紅,觸目驚心。
「住手!」他暴喝一聲,撲上前把兩名下人推開,搶過籐杖"啪"一下折成兩截,厲聲問:「額娘,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福晉冷笑道:「你怎麼不問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做了什麼?」福晉指著牆角一堆碎片道:「你自己看,她竟然把先皇御賜的花瓶給打碎了!這花瓶在那檯子上好好的放了幾十年沒事,為何她一來擦就碎了?我看多半是故意的,因為對聖上心存不滿,所以就打了這出自帝王之家的花瓶洩憤!這還得了?不好好教訓她下回豈不是要造反?」
「額娘,這罪名可大了!您確定這花瓶是她打的嗎?」福晉怒道:「怎麼不是?難道我還能冤枉她了?」隨即她揚聲喚道:「鵑兒,出來作證!」鵑兒怯生生地自內屋走出,垂著頭喚:「貝勒爺。」他冷聲問:「這花瓶是被誰打碎的?」
「是,是她打碎的。」"抬起頭來看著我!」宣赫忽地大吼。
鵑兒一顫,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卻始終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看著我!」宣赫這回的吼聲更大,嚇得鵑兒魂飛魄散,渾身篩糠般直抖,但終於還是把蘊淚的目光對上他噴火的雙眼。
「我再問你一次,花瓶到底是誰打的?」他握緊雙拳,咬著牙道。說什麼他也不會相信北斗會如此不小心,她是練武之人,力大手穩,怎會連區區一個花瓶也拿不住?若說她是為洩憤而故意這樣做,更是砍了他的頭也不相信。她一身傲骨,最是剛硬不過,怎會做出這種愚蠢的行徑?
「是,是,是……」鵑兒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跪在地上一直未出聲的北斗冷冷道:「不用問了,花瓶是我打碎的!」宣赫愕然,鵑兒也愕然,怔怔地張大嘴瞪著她。
北斗又道:「福晉,家法一百杖,尚只打了九十杖。請把這最後十杖打完吧!」福晉愣了一會兒,忽又怒道:「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把這御賜的花瓶給打回來嗎?你知不知道這是高麗的貢品,價值連城!」
「北斗只有一條命,福晉若不嫌棄,儘管拿去吧!」
「哼,你這條命能值多少錢?就算有十條都不夠賠!」福晉恨恨地罵,又轉向宣赫道:「兒子,你也看到了,這麼笨手笨腳的奴婢還留著她幹什麼?還是趕快把她賤價賣出去吧!」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額娘,請您不要逼我!」他道,語氣森然。
福晉怒道:「她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鬼迷心竅?你知不知道她是個大禍害?留她在家只會連累你,她生的孩子都是賤民,三代不得為官你知不知道?兒子,你放了她!額娘求你放了她,我馬上再給你娶十個八個女人回來,保證個個比她溫柔漂亮善體人意!」宣赫搖頭,「額娘,您不用白費心機了。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你!」福晉氣得渾身發抖,哼了一聲,轉身帶著那兩名下人拂袖而去。鵑兒也趕緊悄悄溜了出去。一時間,偌大的花廳只剩下兩個人。
宣赫望著她血跡斑駁的背,心中抽痛,鼻子一陣陣發酸,「老婆,「他緩緩蹲下來,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她未受傷的肩,歎聲道,「咱們進房去,讓我瞧瞧。」北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瞇眼凝視前方,不發一言。
一滴淚自他眼中滴下,滲進她的傷口。她微微一震,回過頭,看到他紅紅的眼眶痛楚的眼神,也不由得心下酸苦。但隨即就沉下臉,冷冷道:「一點皮肉之傷,又死不了人,哭什麼?」宣赫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不避開?以你的身手,你原可以不受傷的啊!」
「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她無謂地搖頭。
******
「起來,讓我給你的背上藥。」她動也不動,「你在乎我的傷?」
「當然在乎!」她冷笑,「我不在乎!」他咬了咬牙,忽地撿起扔在一旁的籐杖,「那想必你也不在乎我受傷吧?」高高舉起,啪,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腿上。
她大驚,怒喝道:「住手!」他理也不理她,舉起籐杖,啪啪啪,又是三下,都抽在同一個地方,立時便見了血。
她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一把搶去籐杖丟得老遠,吼道:「你瘋了嗎?」
「對,我是瘋了,為你而瘋!」他瞪著她,神情狂亂,雙目赤紅,似乎的確有些瘋了。
她別開頭,不忍再看他的臉,「我早說過要你放我走,你為何不放?」留在這裡,只會讓兩個人一日比一日痛苦。
「不可能!」他道,「除非我死!」她忽地尖聲叫道:「我求求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求你!」他怔怔地凝望著她痛楚的眼,良久,顫聲問:「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走不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難道你真的就從來沒有對我動過心嗎?」
「沒有!」她想也不想就答。
「真的沒有嗎?」他捧起她的臉,「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發誓,發誓你沒有!」她握緊雙拳,咬牙道:「我發誓!」
「不行!」他搖著頭,「你要用一個人來發誓,就用我!你說,假如你說謊的話,那麼宣赫就不得好死!你說!」她瞠目,瞪著他赤熱的眼,止不住全身劇烈顫抖。
他搖晃著她的肩,「你說啊!」她忽地大叫一聲,用力推開他,甩著頭嘶聲吼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為什麼?」痛楚如潮般狂猛襲來,讓她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瞧,你說不出來是不是?」他臉上泛起幸福的笑意,「你不敢用我來發誓,因為你在說謊!」他蹲跪在她面前,將她哭泣得顫慄的單薄身子輕輕摟進懷裡。
「別再抗拒你的心。承認吧,承認你早就對我動了心!承認吧,老婆!」
「宣赫!」她抽泣著輕喚,「宣赫!」終於順從自己的心,伸出臂緊緊地抱住他,「宣赫,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這麼固執?難道你都不懂得放棄嗎?」
「對你,我永遠都不懂放棄。」他微笑,用臉頰磨蹭她柔軟的烏髮,閉上眼深深呼吸她幽香的氣息,如此甜蜜,幾乎讓他落下淚來。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走吧!」他貼著她淚濕的臉龐,柔聲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一定是有的!我們遠走他鄉,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人認識我是宣赫,也沒有人認識你是雲北斗,我們隱姓埋名,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好不好?」她沉默半晌,忽地掙開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搖著頭道:「不行。你貝勒爺的身份可以不要,但是王爺和福晉呢?你也不要了嗎?還有府裡這麼多的下人,你也統統拋開不管了嗎?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就真的是個罪人了!」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她流著淚道:「你以為我們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就真的可以變成另外的兩個人一切都從頭開始嗎?不可能的!前塵往事會如影隨形將我們緊緊包圍,對親人的牽掛和負疚會讓我們一生都不得安寧。宣赫,天已注定我們不得相守,難道你一定要逆天行事嗎?」
「我……」他望著她,喉頭便咽,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側頭輕輕靠著柱子,瞇眼遙望窗外碧藍的天,喃喃道:「放棄吧!今時今日,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我曾經的夢想,我的追求,我所執著所嚮往的一切,都已在家破人亡之時煙消雲散。」她深吸一口氣,續道:「你知道我也曾有遠大的抱負。我那麼努力地讀書習武,為的就是將來有朝一日能一展所長,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為國家社稷盡一點力。可是上天偏偏生我為女子,局限我於一方閨房之中。我滿懷壓抑和憤懣地活著,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一個奇人,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人生。我又有了新的信念。正是因這信念的支持,我才會在嫁給你後如此孜孜不倦地逼你讀書出人頭地。我想以此求得心裡平衡,換來自由以便追逐我的夢。」她回頭看他一眼,「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固執,在明知自己已對你動心的情況下卻仍然堅持原本的信念,即使在取捨之間彷徨無依和痛苦不堪也決不放棄。誰知道,結果竟會變成這樣?現在以我的身份,除了拖累他人以外,還能拿什麼來幫助別人?一切都已成為泡影。宣赫,我已是個廢人了。如今的我,活著,不過是一天一天在等待死亡的來臨。生,對我來說早已失去意義。就算你真能拋下所有與這樣的我相守,又有什麼意思呢?」她歎著氣,回頭再看他一眼,便轉身頹然走出門外。
「不!」宣赫喊道,追上去拉住她道,「一定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她搖搖頭,輕輕拂開他的手,繼續緩緩前行。
「你……」他忽道,「昨夜,我,我去了一趟司徒家裡。」北斗停下步,「你有了南極的消息嗎?」
「我……」他卻支吾其辭,「其實今早我就是從司徒府上回來的。」她心中一凜,猛轉身直直走到他面前,盯住他閃爍的眼,「她怎樣了?你告訴我。我能接受,我什麼情況也能接受的!你說!」
「其實也不是你姐姐怎樣了,而是司徒鏡空。」他頓了一下,才道:「昨夜子時,他在自家花園裡揮劍自盡。」
「啊?」她倒吸一口涼氣,捉住他的手急急地問:「那麼武鈺呢?就是那個馬伕牛四,他去了哪裡?」他搖搖頭,「不知所蹤。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惟一的線索就這樣斷了。」她呆呆地怔住,許久,忽地格格地笑了起來,「也好。至少我還可以認為南極仍在這世上某個角落平安快樂地活著。也好!」
「那個……」
「還有什麼?」他咬了咬牙,終於道:「司徒鏡空,他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她呆住,張大嘴,幾乎無法思考,連話也說不出來。許久,一滴淚緩緩地從腮邊滑下,接著又是一滴。
「原來竟是骨肉相殘!」她顫抖著吐出四個字,眼前便一陣陣發黑,幾乎暈倒。
宣赫摟她靠在自己肩上,輕撫她的長髮,歎道:「我知你心中難受,我也同你一樣難受。香山的葉子已紅了,我們明日一起上山去散散心好不好?」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20:28
第十一章
香山。正是紅葉飄飛時。
北斗扶著一棵楓樹悄然而立。微仰著頭,雙眼迷迷濛濛,不知是在看楓葉還是看葉上的天。
一片紅葉飄飄悠悠落下,停在她的發上。
他靠在另一棵樹上,瞇著眼默默地注視這一幕,心中一陣陣酸楚,一陣陣苦澀。
又一片紅葉兜兜轉轉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起風了,衣袂翻飛。滿山的葉便都隨之沙沙起舞。
只有她,泥塑木雕般直立到日薄西山。
******夜,投宿飄香客棧。
店如其名,面臨滿山紅葉,正是夜夜飄香,飄著泥土與樹葉的芳香。
漆黑的房間裡,她木然地坐在桌旁,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窗外傳來衣袂帶過的風聲。她抬起頭,正好看到一條黑影向遠處掠去。
是夜神。他也來了嗎?是跟著她來的吧?
夜神在對面的屋脊停下,回身向她招手。
她卻垂下眼,動也不動。
夜神幾個起落,穿過窗子進到房裡,「你,跟我來!」她歎一口氣,終於懶懶地站起身,跟著他離開。
香山巔。
夜神停在一棵楓樹下回頭等她。仍然蒙著面,一成不變的裝束。沉靜的眸子裡,憂鬱更深更濃。
「有何貴幹?」她道,語氣生疏冷淡。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行屍走肉?」她咀嚼著這四個字,點點頭,「沒錯。」"唉!」他歎著氣,「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假若時光倒流的話,我定讓一切都不同!」
「倒流?」她冷笑,「倒流到什麼時候?到我出生時,去化解武鈺與我家的仇恨?或是更早,讓我爹善待司徒鏡空的母親?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能讓我爹的野心消失嗎?」
「你,「他瞅著她,心痛地搖頭,「難道你就想這樣把自己陷進喪家之痛裡,一輩子都拔不出來?你的鴻鵠之志呢?你的翱翔天際的夢想呢?難道家破人亡竟已把你的心都鎖進了籠中嗎?」
「我……」她怔怔地望著滿天星辰,心中陣陣緊縮,竟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夜神忽地大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走?現在的我,還能走去哪裡?」她抽出手,搖頭道:「天下之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有的,一定有的!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她瞟他一眼,「你要帶我私奔嗎?」"是!」他目光堅定地點頭。
「私奔?」她喃喃,回身將頭抵在一根樹桿上,「私奔。」思緒如潮般湧上,是酸?是苦?是澀?還是痛?
「走吧!」他扳過她的身子,「現在就走!拋開以前的一切,跟我走!從此天高地遠,任你翱遊!」遙遠的激情似乎重又回來,熟悉地在心中激盪。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淒迷彷徨。忽地閉上眼,把頭一撇,「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放下你心裡的枷鎖,親人家庭身份地位感情回憶,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拋棄,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只做你自己,只為你自己而活,你就一定做得到的!」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肩搖晃,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急切,「跟我走!」
「可是,「她顫聲道,「宣赫呢?他還在客棧裡,我怎能拋下他獨自一人?」'
「不要管他了!」他吼道,「你留在他身邊不過是連累他而已,你還管他做什麼?忘了他,從此你的生命中再沒有宣赫這個人!只有我,只有我!」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就往前奔去,「走!別再猶豫了!」她茫茫然跟他跑了幾步,忽地大叫一聲:「不!」用力甩開他的手,一臉痛楚地搖頭,「不要!不要現在帶我走!再給我一天。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我來赴你的約,好嗎?」
「不行,今夜我非帶你走不可,我連馬車都已準備好了!」
「就一夜!」她懇求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來赴你的約,好不好?」夜神背朝著她,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吧。日出之前,我在這裡等你!」說完便身形掠起,頭也不回地疾速離去。
北斗呆立在原地,癡癡地凝望著月光下的滿山楓葉。
一個人影自心底深處浮上來,如此清晰,清晰到痛楚不堪。
「宣赫。」過了今夜,她就要離開他,從此以後生命中就再沒有這個人。
「宣赫!」心突地就塌了一個缺口,痛楚狂濤般襲捲而來,讓她渾身顫慄。她知道今生她再也無法完整了。
「宣赫!」她忽地拔腿,向著客棧狂奔而去。
******一燈如豆。宣赫怔怔地坐在床邊發呆。
突地窗外躍進一條人影,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北斗,奇道:「你怎麼跑去外邊了?」北斗一言不發,吹熄桌上的燈,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怎麼了?」她抬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你這是在幹什麼?」一件衣服飄落地上,接著又是一件。窗外月光如銀流瀉進來,照著她雪白無假的肌膚……
宣赫無力地搖著頭,「不,我不可以!」"為什麼?」
「你在流淚,你在哭泣。你沒有快樂,反而只有絕望的痛楚。你把你的身體當做什麼?祭品嗎?」他深深地吸氣,歎道"如果我們在一起,那只是因為兩情相悅,而非關其他。如果你做不到,我情願只在夢中抱著你。」她坐起身,「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他拾起地上的衣服,為她技在肩上,「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呢?我從來就只要你一個人的啊!」他閉上眼,把她淚濕的臉龐輕輕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她卻推開他,把頭撇到一旁,「宣赫,拜託你幫我做件事好嗎?」"什麼?」
「到隔壁我的房間裡把桌上的包袱拿來。」他便去拿來了。北斗已穿戴整齊,接了包袱放在桌上,慢慢解開拿出一柄短刀,一個瓷瓶,兩塊白布。
「老婆,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呀?」"你過來。」她抽出刀,忽地反手一揮,「刷"劃過他的右臂。
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鮮血淋漓。」你?」宣赫目瞪口呆,「為什麼?」"你私放罪女雲北斗逃跑,若不受點傷,回去怎麼交待?」
「逃跑?」他怔道,「你要離開我嗎?」她冷冷一笑,忽又一回手,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頓時也是鮮血淋漓。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大驚失色,撲上前搶過她的刀,「你瘋了嗎?」她回頭,朝他微笑,笑容淒艷透著絲絲詭異:「瞧,我們的傷口,一個左臂一個右臂,都在同樣的地方,那麼我們無論是相對還是並肩而立,傷口都可相互貼合,血液交融。」她倚向他,讓兩道流著血的傷口緊緊地貼合。
「宣赫,現在我的身體裡已經融進了你的血。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裡,再也不會孤獨了!」宣赫動容,眼裡淚光閃爍,喉間抽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來,讓我幫你上藥吧!」她說,按他坐下,撕開他的袖子,敷上瓷瓶裡清涼幽香的金創藥,用白布細細地包紮好。然後讓他同樣為自己包紮傷口。
「假若有來世,這便是我們相認的記號。」她投進他的懷裡,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他,顫抖的手指繞過頸後,點下他的玉枕穴。
宣赫身子一僵,隨即垂下頭軟地軟倒在她的肩上,昏睡過去。
她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細心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側身躺在他旁邊,癡癡地凝望著他的面龐。
「宣赫,你知道我有多捨不得你?」她抬手輕柔地撫過他濃黑的眉,他俊挺如刀削的鼻,他溫暖柔潤的唇。
「假若時光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什麼夢想信念,我統統都不要,只要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閉上眼,吻著他的臉,他的唇。就是這張嘴,曾經吐出過多少動人心弦的話語。可是她卻每每都當做耳邊風,聽而不聞,她那麼固執地抗拒著自己的心,她浪費了多少時光啊!
「宣赫,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要別人。可是,你卻不可以。你回家,還是貝勒爺,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格格小姐做福晉,生一大堆小格格貝勒,享受天倫之樂。宣赫,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就當生命中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定要幸福快樂。宣赫!」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微動了動,含住那滴淚。
雞鳴五更。
北斗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明白自己已是非走不可了。她再次凝望他最後一眼,終於一咬牙,提起包袱毅然躍出窗子。
床上,宣赫緩緩睜開眼,兩滴淚自眼角滑落。
******香山巔。
北斗立在一棵樹下等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夜神喘著氣匆匆奔來,似乎趕得很急,滿頭的汗,連蒙面的黑巾都濕濕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走吧!」她垂下頭,淡淡道。
「馬車已等在山下。」他問,「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無所謂。」她答,邁步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一縷淡淡的清香順著風飄至鼻端。
她心中一凜,忽地停住腳步。
「什麼事?」夜神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
「那就走吧,天都快亮了。」他道,越過她大步向山下走去。
她瞇眼瞧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閃動,忽然"哎喲"一聲跌坐在地。
夜神一驚,立馬回頭,飛奔到她身邊著急地問:「怎麼了?」"有釘子紮了我的腳。」
「讓我看看!'他蹲下來抱住她的腳左右檢視,「在哪裡?」北斗卻不答他,而是閃電般一伸手,拉下他蒙面的布巾。
「是你?!」時間彷彿凝在這一刻,連秋風也識趣地不再撥動滿山的紅葉。
兩個人都成了雕像。她完好無損的腳仍被他握在手裡,一動不動。他始終垂著頭盯住她的腳,似乎想要盯出一朵花來。
她仍不敢相信,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撫向他的右臂,忽用力一握,「絲--」他抽痛,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抬頭看她。月光下那張臉如此英俊,赫然就是宣赫。
她愣了半晌,忽地發出"呵"一聲怪笑,「真好笑!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嗎?」他張著嘴,呆呆地卻不知說什麼好。
「你一定在心裡笑話我吧?」他搖頭,「我沒有。」
「你衝開穴道想必費了不少功夫,所以才會趕得這樣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你一定在心裡怪我多此一舉吧?尤其多此一舉又愚不可及的是竟在你臂上劃了一刀,你一定在埋怨我對不對?」
「我沒有!」
「不過也多虧了這一刀。要不是聞到金創藥的味道,我現在已經坐上你的馬車了。我真傻!宣赫就是夜神,夜神就是宣赫。這兩個人從沒一起出現過,可是有宣赫的地方就有夜神。這麼多蛛絲馬跡為什麼我就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好蠢!你一定常常在心裡嘲笑我的愚蠢對不對?」
「我沒有!」他叫道。
「你昨夜為何不敢要我?為何把我推開?啊,我明白了,反正以後多得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等你帶我遠走高飛了,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反正我早已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餘下的日子除了繼續被你玩弄還能怎樣呢?」
「我沒有!我沒有!」他拚命搖著頭,可是來來去去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該為自己辯護什麼。
「沒有什麼?」她冷笑道,「沒有玩弄我嗎?你敢說你沒有玩弄過我?你一會兒夜神一會兒宣赫,用兩個身份在我的生命中穿梭來去,冷眼看我猶豫彷徨,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讓我以為你游手好閒不務正業,讓我以為你胸無點墨手無縛雞之力,讓我為你操心著急恨鐵不成鋼,還班門弄斧地把我那點微末本事傳授給你!很好玩是不是?或者你還嫌玩得不過癮,居然連私奔也玩起來了,你一面用夜神的身份說服我私奔,一面又用宣赫的身份跟我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好戲。現在,你終於玩得滿意了嗎?貝勒爺,捉弄我是不是讓你很有快感?」
「我沒有捉弄你!」宣赫大吼,「因為你無論如何也不跟我——不跟宣赫私奔,我才會出此下策的呀!看到你那麼痛苦,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我害怕昨天晚上,我怕你看到我胸口的傷發現我夜神的身份便再不肯跟我走!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說我玩弄你呢?」
「就算現在沒有,你敢說你以前也沒有過嗎?」"我……」他垂下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宣赫,哦不,應該叫你夜神,如果我現在沒有發現你的身份,你打算把我帶去哪裡?你打算一輩子都在我面前蒙著你這張臉嗎?你以為遮住臉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帶我開始另一種生活嗎?或許你是可以,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她仰起頭,忽地吃吃笑道,「傻話!我的感受?只要你宣貝勒玩得高興了,我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閉上眼,垂下淚來,「宣赫,我恨你!」
「老婆,「他擔憂地凝視著她,「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啪!」她一揚手打了他一巴掌,雖不算重,卻如此清脆響亮,讓他的心塌了一角。
「請不要再叫我老婆,貝勒爺,我擔當不起!」她冷聲道,然後便轉身下山。
「你要去哪裡?」他慌慌地問。
「還能去哪裡?自然是回府上,做貝勒爺您的奴婢!」她道,頭也不回。
******回府的路上,她堅持走路,不與他一同坐馬車。無奈,宣赫也只得棄車步行,遠遠地跟在她後面。
貝勒府。
北斗一進門,嫣紅即滿面喜色地迎上來,「小姐,有一個驚喜!」她卻提不起勁,淡淡地問:「什麼驚喜?」
「保證是極大的驚喜!快去前廳!」於是她便去了。
「我的星兒啊!」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迎面而來,讓她呆立當場。
「娘!」她用力抱住母親,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落下淚來。
雲夫人回頭指著廳中的另一人說:「多虧畫眉姑娘用一升明珠把我從和府換出來,我們母女才能相見啊!」北斗這才發現,原來畫眉也在此,悄悄立在一旁注視著她,目光複雜。
「大恩不言謝。」她道,「但我銘記在心。」畫眉輕輕搖頭,「你根本不必謝我。我這樣做原也只是補償而已。」北斗揚了揚眉。
「少福晉請借一步說話。」"跟我來。還有,請不要再叫我少福晉。」北斗叫嫣紅安頓好母親,自己帶著畫眉往後院的下人房行去。
畫眉環視著她窄小簡陋的房間,歎一口氣道:「你今日落得這步田地,可說跟我脫不了干係。」
「為何這樣說?」畫眉低頭沉吟了半晌才輕聲道:「我身份複雜,雖拿雲大人的好處,卻也是武鈺的人。」北斗輕歎道:「我已料到。但你縱有千般不是,卻也是身不由己,我又怎能怪你?」
「還有,我也為十四阿哥和宣貝勒做事。」"啊?」她微怔,「這麼說你也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是。」畫眉點點頭,「宣貝勒就是夜神,這我早就知道了。他向來行快仗義不求回報,我幫他查探案情也是心甘情願。」北斗呆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枉我還做了他半年的妻子,可見世上最不瞭解他的就是我!」畫眉歎一口氣,「但你卻是這世上最讓我羨慕和嫉妒的人!」
「什麼?」
「沒有。」畫眉搖搖頭,「你救我一命,我卻如此回報你,可算忘恩負義之至。我今日來就是想和你做個了斷,你讓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也絕無二話。」北斗苦笑道:「你何須如此?此事並不怨你。若無我父自己先種下的因,又怎來後邊的這些果?」畫眉也是感觸良多,沉默了一會兒,「今日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皇上在郊外給我置了一座別苑,我明日就要搬過去。以後再像現在這樣自由出門只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你真的從此以後就成為皇上的……可是卻無名無分啊?」
「我一個風塵女子,能有這樣的歸宿已是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我還敢奢望什麼?」畫眉自嘲地笑笑,便告辭離去。
門口,她遇見宣赫。她朝他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便擦肩而過。從此以後便是兩個陌路人。
經過她身邊,宣赫低聲道:「謝謝你。」坐上馬車走得老遠,畫眉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只有她最清楚,那一升明珠,其實是宣赫送去和府的,只不過由她代為出面而已。
此生,我也有機會得到一個男人這樣情深意重地對待嗎?她撫著胸口自問。然而答案卻沉在水底浮不上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5 00:20:49
第十二章
萬壽宴。舉國歡慶。
端王府一家自然都是座上佳賓。尤其是宣赫,更是受到點名相邀的無上榮幸。但他執意帶北斗同行,沖淡了福晉臉上不少喜氣。
壽宴開在陽春園,與席者足有三千人眾。后妃王公,文武百官,無不爭相以敬壽獻壽禮為榮。各處未有榮幸與會的官員派人送來的壽禮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其間尚不乏各色美女。席開三日,名食美饌不可勝數。觥籌交錯間,一百零八道各地名菜陸續被送上來。這便是滿漢全席,中華美食之瑰寶。每上一道菜,侍立一旁的禮事太監便唱一道菜名。
「大好河山--」乾隆帝坐在席首,一身赤金蟒袍映著滿面紅光,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哪裡像個六旬老人,倒像正當壯年。
「眾愛卿不要拘束,來,嘗嘗這道大好河山!」乾隆拿起筷子率先嘗了一口,立即擊掌讚道:「好好,果真不愧為大好河山啊,恰如我大清江山,一片繁華鼎盛,不正是朕盤中的佳饌盛饗嗎?」於是席下便一片叫好一片山呼萬歲聲。只有宣赫垂首坐在末位不為所動。
與席座位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為王公之席,距皇上最近。第二等是大臣之席,第三等則由如他這樣尚無功名在身只靠祖宗蔭庇的格格貝勒及額附人座。但就這第三等席位也有三百多號,分好幾個檔次,人人來了,自然都往前邊擠,期望能顯眼一些引皇上注目。只宣赫不與他們搶,一來就坐在末位,少不得便受到幾個自詡才華蓋世的貝勒的嘲笑。尤其這末位已排到園子外側的御溝之旁,嘩嘩水聲由足下流過,伴著他一臉的頹然,一臉的落寞,更是成為眾人的笑料。
「哎呀,宣貝勒,你怎麼一來就坐在溝旁?當心被溝裡的水沖走哦!」
「我看啊,宣貝勒只怕就抱著這樣的打算吧?免得一會兒說錯了話,失了面子卻無處可去!」宣赫面無表情地任他們嘲笑,一聲都不吭。而作為侍婢立在他身後的北斗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禮事太監又唱:「佛跳牆--」乾隆道:「好,佛跳牆,這道菜名取得好!」說著站起身,信步向席下走來,走到第三等席位方才站住,慌得各格格貝勒立即起身拜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此時有太監搬來座椅,乾隆便端正坐下,「平身。都坐下吧。朕可有許久沒同你們這些年輕人好好聊聊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之一談,朕也似乎要年輕十歲呢!來來,今日大家不要拘束,各自暢所欲言,有什麼心裡話或是有什麼治國平家的大道理都講出來給朕聽聽!」眾人一聽,都是又緊張又興奮,知道一生前程都繫在這談笑之間,立時便爭先恐後,使出渾身解數,恨不能把這輩子所讀的書全都搬出來。
只有宣赫坐在後面,垂著頭顧自吃著菜,彷彿置身事外。北斗就更是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這時又上來一道菜。
「烏龍吐珠--」聽到菜名,兩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那句戲言,齊齊地朝盤子裡望去。只見是一盤鵪鶉蛋,裹著一層酥皮,澆上烏黑的醬汁。然而一剝開那酥皮,便露出裡邊瑩白如珍珠般的滑嫩蛋白,恰應了菜名——烏龍吐珠。
宣赫抬頭望向她,正好接觸到她茫然的目光。她垂下頭,輕聲歎道:「原來烏龍也能吐出珍珠。」他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忽聽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喚道:「宣赫。」他回頭,見喚他的竟是乾隆,不由得一驚,忙站起身恭敬口道;「皇上萬壽無疆福與天齊。」
「好!」乾隆欣慰地直點頭,把他從頭看到腳,越看越是神色迷離,「果真是一表人材啊!若是永璉在世怕也就是這個模樣吧。宣赫,說起來你是朕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后的親外甥,這親上加親的關係原該比別人更親一些,可為何你只在小時來宮中玩過幾次,長大了卻不來了呢?幾年未見,倒害得朕今日猛一見你還以為是潘安再世呢!」說著便撫掌笑了起來。
旁邊立即一片附和的笑聲,不過紛紛投向宣赫的目光卻恨不能把他千刀萬刮。只有跟過來立在一旁恭聽的端王夫妻滿臉的得意。
宣赫垂頭答道:「回皇上,微臣確也懷念兒時歲月。只是宮中格格們年歲日長,微臣也須有所迴避。」乾隆笑道:「年輕人嘛,當然得在一起多玩玩,你以為我是那麼不開通的皇帝嗎?」又是一陣附和的笑聲。這時一個格格說:「皇阿瑪,您怎麼讓他來宮中玩?您不知道他風流浪蕩臭名昭著嗎?」
「是嗎?」乾隆道,「可為何朕聽到的不是這麼回事?有人說宣貝勒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呢!」宣赫聞言心中一沉,面色凝重起來。
「宣赫,你可知這個大力舉薦你的人是誰?」"臣不知。」
「這個人你也認識,她雖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卻勝似親生愛女。」宣赫一聽,即知是蕊馨格格。暗歎糟糕,麻煩來了。
果然,皇上接著道:「朕初時也不信,還特地找永琰來求證。嘿,他對你的評價可更高啊,宣赫。朕今日既已知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就不能再讓你留連在市野之間,一定得為朝廷效力。這樣吧,朕這位愛女對你也是頗有好感,正好你們男未婚女未嫁,朕今日就做個月下老人,把她許配給你如何?」只聽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人人對宣赫這天外飛來的好運都艷羨不已。端王與福晉就更是喜形於色。要知道蕊馨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貌美如花不說,又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全無一般公主身上的嬌氣,娶了她實在比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不知要強多少。
北斗悄悄立在人群之外,一直低垂著頭。聽到皇上的金口玉言,她不由微笑一下。真好,她想。他就要做駙馬了,她真為他高興。
緩緩地,似有一根細細的弦自心中扯出來,「砰"的一聲斷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洞。
血一絲一絲地滲出。
洞在迅速擴張,忽然"嘩"一聲缺了一個大口,鮮血奔湧而下,止都止不住。她握拳緊緊地壓在胸口,想要堵住那個缺。然而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血向四面八方噴薄而出。心是碎了。
奇怪的是,為什麼竟一點兒都不會痛呢?
人群中,宣赫"撲通"一聲跪下,「謝主隆恩!但請恕微臣受之不起。微臣是已婚之人,家中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能委屈格格千金之軀做偏房?」又是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不過這次來自端王夫婦,其他人倒是一付看好戲的神情。
乾隆不悅地沉下臉,「你又何時來的明媒正娶的妻子?」"雲北斗,與微臣成親半年,夫妻恩愛,早已誓言終生相守不離不棄。」
「雲北斗?不就是逆臣雲覆雨的女兒嗎?」
「正是。」乾隆聞言大怒,「好個宣赫,竟敢明目張膽違逆朕的旨意,將早已被貶為奴的罪臣之女仍留在家中庇護,你可知該當何罪?」宣赫朗聲答:「罪當削去八旗戶籍,停食君俸,貶為庶民,三代不得為官。」
「好,好,你倒瞭解得很清楚!」乾隆不怒反笑,「勇氣倒著實可嘉,今日若不成全於你,卻不顯得朕太過小氣?」忽然一個人影疾奔上前,「撲通"跪下,「皇上,此事全是奴婢的責任,與貝勒爺無關。奴婢願一死承罪!」旁邊一太監怒喝道:「大膽,聖上大壽之日,竟敢說出如此不祥之字!」乾隆揮揮手,歎道:「雲北斗,自獵場一別,今日再見,卻已物是人非啊。朕也是愛才之人,不忍見你滿腹文采帶進閻羅殿,是以才網開一面留下你的性命。卻沒想到你枉讀詩書,竟識不清自己的本分,你可知該當何罪?」
「奴婢之罪,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答得好!」乾隆點頭讚道,心中著實對她激賞不已,「平身吧!聯現赦你無罪。你已不再是奴婢身份啦。好,趁著今日這少年精英都齊聚一堂,朕也來做做你的大媒。這堂下凡是未成親的公子貝勒,任你挑選!」當然,只除了宣赫之外。這句話雖未明言,但眾人都心知肚明得很。總之,這一對鴛鴦,皇帝老兒今日是拆定了,大不了她回家自盡便是。
宣赫側頭看她一眼,忽道:「皇上,她是有夫之婦,怎可再嫁?要選,也惟有選微臣一人!」乾隆沉下臉,面子上實在掛不住,心想這個宣赫未免太不識趣,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屢次拆朕的台,今日若不給他點顏色,天威何在?」宣赫,既然蕊馨與永琰都說你是奇才,那朕今天就考你,若你答上來了,朕便成全你們。倘答不上來,那你這奇才便是假的,你便算欺騙了他們,也是欺騙了朕。欺君之罪該當如何,你應清楚得很吧?」
「罪該當誅。」乾隆點點頭道:「三國時曹丕以七步詩決生死。朕今日也來效仿一下古人,給你七步。不過卻得比古人高明,七步之內,須得猜出一謎,對上一聯,作出一詩!」眾人一聽,都不由大吃一驚。這豈不是明擺著要把人送上絕路嗎?端王更是嚇得面無血色,撲倒在地,老淚縱橫,哭道:「求皇上開恩,恕小兒一命吧!」福晉更是全身顫抖,幾乎暈倒。
北斗倒是由絕望中沉靜下來,心道,反正難逃一死,能與他死在一處,倒也算了無遺憾。
誰知宣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請皇上出題。」乾隆瞇眼看他,目光裡倒透著一分欣賞。
「第一題是謎,謎面是個'乜'字,射四書八句,不相連。」眾人一聽,都傻了眼。這謎也未免太過刁難了吧?
只見宣赫抬腳,跨出一步,站定,朗聲答道:「子路率而對曰:是也。夫子莞爾笑曰:非也。直在其中矣,是也。今也則無,何足算也?」乾隆面上浮現一絲微笑,「猜得好!第二題,是一句下聯,朕偶得之,卻一直想不出好的上聯。今日你就來幫朕這個忙。聽好了,這下聯是:悟如來想如來,非如來如是如來。」剛一念完,只聽周圍一片低低的讚歎聲,他臉上不由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再看宣赫時,他已邁出一步,再一步,停住。
「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宣赫不緊不慢道,側頭望望北斗愕然的臉,只覺一顆心悠然自在得很。
乾隆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良久得不到的上聯宣赫竟在兩步之內對出,而且其意境竟似更勝一籌。他點頭,「不錯,真是很不錯,足以當得奇才二字。看來第三道題應該也難不住你。」他四面張望,尋思著該出什麼題。忽然目光落在園外的御溝上,雙眼一亮,道,「就以這御溝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記住,你只剩下四步!」北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握緊冒汗的雙拳,看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不由得閉上眼,不敢再看。
宣赫邁出最後一步,停下,面色凝重緩緩吟道:「水自御溝出,流將何處分。人間每嗚咽,天上詎知聞?」此言一出,與席之人都是臉色大變,心道宣赫這膽大包天的狂徒,竟在壽宴之上借詩直諷宮中豪奢淫逸不察民情,豈不是不想活了?
乾隆更是面色難看得嚇人,幾欲發作,但終於還是壓下怒意,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好一個直言進諫的諍臣,好一個出口成章的奇才。如此人才若不為朝廷所用,豈不是朕的損失?朕年事日高,身居此位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宣赫,你可有意輔佐於朕?」此言一出,滿坐震驚。雖然皇上沒有明說禪位之事,但這輔佐二字,卻也相去不遠了。端王與福晉對視一眼,又開始昏頭轉向,不過這回是興奮得發昏。
宣赫正自凝眉思索該如何婉拒皇上的這番好意,乾隆又發話了。
「難得你們二人都才貌雙全,實在是絕代佳配,令人好生羨慕。朕今日也做做成人美事,就免去你的罪罰,許你們夫妻相守。不但如此,還再給你錦上添花一筆,特把愛女另許配給你,讓你坐享齊人之福,也算成就一段佳話。」
「聖上英明!」端王夫妻喜得不住叩首謝恩,幾乎就要抱頭而泣。這下兒子又是高官又是美眷,看來花落自家幾乎已是板上釘釘啦。
誰知宣赫這不領情的傢伙竟然道:「謝皇上隆恩。只是這齊人之福微臣只怕無福消受,微臣只需一妻便此生足矣!為免耽誤格格青春,還請聖上收回成命。」這下任是乾隆修養再佳,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拍扶手站起來,喝道:「宣赫,你屢次拒絕朕的提親,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你真想從八旗子弟中除名嗎?」宣赫跪下道:「請聖上裁奪,微臣絕無怨言。」
「你!」乾隆閉上眼,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歎一口氣,頹然揮揮手,「走吧,都走吧,從此以後不要再讓朕看到你們!」
「謝主隆恩!」宣赫叩首後,緩緩站起身,朝怔怔地立在一旁的北斗伸出手。
她望著他,目光如此迷惑,似乎在望著一個陌生的人。但終於她還是走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溫暖厚實的大掌之中。
乾隆遠遠地望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年少時正與皇后富察氏新婚,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暗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罷,罷,就由他們去吧。至於蕊馨那裡,只能叫她對宣赫死心了。
******夜,貝勒府。北斗靜靜地坐在池塘邊,目光呆滯,神情淒然。
貝勒府已解散,五十幾個下人各自打發了去處,好好一個大家庭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她是一個災星,誰靠近她誰就倒霉。雲家家破人亡,貝勒府分崩離析,只因為有她。
王爺埋怨她,福晉恨死她,下人們對她都無話可說。而她自己,更是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老婆,老婆?」遠遠傳來宣赫的呼喚,她聽了,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一會兒,宣赫尋來,與她一起坐在柳樹下,輕聲道:「你怎麼了?為什麼還不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啊!」她仰頭望著灰暗的蒼茫天穹。一朵烏雲緩緩飄來,飄到她的頭頂,飄至她的心上。
「還有什麼讓我驚奇的,索性一次都來個夠吧!」她說,聲音輕飄無力,仿若失了魂般。
「沒有了,我保證再也沒有了!」她深深地吸氣,忽又微笑道:「就算再有什麼,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了。」歎一口氣,垂頭靠在樹桿上。
「老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又用那種軟軟的聲調哀求道,一邊伸出手去撫她的肩。
她卻肩膀一抖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宣貝勒,奴婢身份低賤心理脆弱,經不起這樣激烈的跌蕩起伏,尤其經不起你這樣一次二次的愚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你還是找別人玩吧,我可玩不起!」
「到這個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老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只要你啊!」
「要我?」她苦笑一聲,頹然道,「要我有什麼用?我能給你什麼?我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我帶給你的全都是災禍,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沒有!」
「我不在乎,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道。
「可是我在乎!」她大吼,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為了我,你從貝勒變成平民,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以後翻身的機會都斷得乾乾淨淨。你讓我成為一個罪人,你讓我的存在成為一出悲劇。我活著除了連累你之外還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有什麼意義?」
「難道兩個人相愛會沒有意義嗎?」他心痛地道,「無論是貝勒還是平民,也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當了二十年的貝勒,過了二十年豪奢的日子。也做了三年的夜神,干了三年所謂行快仗義的事。可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卻是從遇見你才開始的。我看到你的身影就會喜悅,聞到你的氣息就感到幸福,聽到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微笑。你說,這一切跟財富跟地位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愛我我愛你,還有什麼會沒有意義呢?」然而她卻用冰冷的聲音說:「你錯了,我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你。宣赫,我恨你!」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轟隆隆!劈下一道巨雷,暴雨傾盆而下。他仰起頭任更大的雨點打在臉上。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說她恨我。
他的身子往後一倒,直挺地挺躺到草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全身。
她說她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我。
他不由得苦笑起來。雨水落進他的嘴裡,澀澀的,就像淚水的味道。咦,難道老天也會流淚?
那麼她會愛誰呢?夜神嗎?她說宣赫我恨你,而不說夜神我恨你,那麼可不可以理解成她愛的就是夜神?可是夜神不也是我嗎?她明明說她不愛我呀!
他抿著唇,傷腦筋地皺緊眉頭。雨水流不進他的嘴,便另尋出路灌進鼻孔嗆進喉管。他猛側過頭劇烈地咳嗽。
不!她是喜歡我的!否則她怎會在壽宴之上寧願為我而死呢?若非她愛我也像我愛她一樣,她又怎能如此?而且,俗話說因愛而生恨,若是無愛,又怎會有恨呢?
他又微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雨水在臉上縱橫交錯,不時注入鼻孔、嘴裡,甚至眼裡。
突然之間,雨就停了。
他咳著喘著抬眼往天空看去,卻看到一把畫著荷花的紙傘。
笑容在臉上僵住,甚至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他的目光慢慢落下來,落下來,然後便接觸到她溫柔的酸楚的又飽含無限憐惜的目光。
「老婆!」他輕喚,可是聲音似乎哽在喉頭出不來。
北斗深深地吸氣,抬起頭眨著眼,暈散眼裡的熱辣和酸澀。
「你不知道下雨了嗎?還躺在這裡幹什麼?」語調硬邦邦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卻笑咧了嘴,「老婆,你在心疼我嗎?」她撇開頭道;「我才沒有!」
「你有!別不承認了,我又不會笑話你!」她沉下臉怒道:「你還說沒有笑話我?你現在不正在笑嗎?笑我像個白癡!」
「沒關係呀!」他說,「你也可以笑回來嘛,難道你不覺得我比你更白癡嗎?下著暴雨還傻乎乎地躺在這裡動也不動,咦?難道你做過比這更傻的事嗎?」她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起來,白癡!」
「可是我起不來嘛!」他賴在地上撒嬌,「老婆,你拉我好不好?」殷殷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裝蒜!」她罵,可還是伸出手去拉他。
他握住她嬌嫩的手掌,卻並不站起,反用力往下一帶。她便一聲驚呼撲倒下來,被他抱個滿懷。傘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墜到地上,滾了兩下,靠著柳樹停了下來。
「討厭!你害我也淋濕了!」她拍著他的胸口想要站起來,然而他卻緊緊摟住她的纖腰,打死不鬆手。
「淋濕就淋濕嘛,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我陪你!」他道,又恢復一臉邪邪的表情。
「我可不想陪你!放開我!」她怒道。
他卻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下面,伸手拂開貼在她臉上的滴水的髮絲,「老婆,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從初次相見開始,你就不停地惹我生氣,就只因為你想看我生氣的樣子是嗎?」
「是!」
「混蛋!」她氣得大叫,使勁拍打著他的背,「放我起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他忍不住大笑,可一看到她扭曲的臉,又趕緊閉上嘴,把頭埋在她的肩頭,卻仍止不住地全身顫抖,哼哼悶笑。
「笑,笑!笑死你算了!」她嘟著嘴,恨恨地擰了他一把。
「哎喲!」他呼痛,止住笑聲,輕咬一下她的耳垂,耳語道:「老婆,你又生氣了哦!我真是愛死你了!」
「討厭!」她軟軟地罵,張嘴向他的肩頭咬去。雨水流進嘴裡,滿滿的都是甜蜜。
「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老婆,你又打我又罵我還咬我,是不是愛我愛進骨子裡了呢?」"胡說!我才不愛你,我討厭你!」
「好吧,討厭就討厭吧!」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那麼你愛的是誰呢?」她眼波流轉,想了一會,「夜神。」他撇撇嘴,「那還不就是我嘛!」
「才不是!」她瞪大眼為夜神辯護,「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壓在我身上賴著不起來!」"哦?那他會怎樣做?」
「他只會遠遠地,用他那雙沉靜的眼淡淡然卻又飽含深情地望著我。」他不滿了,嘟著嘴道:「難道我的眼不夠深情嗎?」
「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嘟著嘴發牢騷,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他眨著眼,心裡有一絲酸氣冒上來,竟荒唐地吃起另一個自己的醋來,「夜神夜神,你才跟他見過幾次,就這樣瞭解他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沒聽說過嗎?」他撐起上身,板著臉氣悶地道:「跟夜神就傾蓋如故,跟宣赫就白頭如新。費了這許多功夫,宣赫還是不如夜神。怪不得你寧死不跟宣赫私奔,反倒是夜神一說,你就趕緊答應了。哼哼,幸虧夜神恰好就是宣赫,否則你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的懷裡?」她推開他坐起身,撇撇嘴道:「什麼幸虧?我倒覺得真遺憾夜神就是宣赫,否則我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懷裡,哪裡還用得著跟你在這糾纏不清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他怪叫,幾乎不敢置信,「你說你跟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那麼你在客棧裡打暈我後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嗎?還有,手臂上的傷口血液交融也是假的嗎?」她淡淡地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有些事情你就不要太當真了,這樣大家都會過得輕鬆一點!」
「輕鬆?哈哈!」他仰天大笑,忽地一躍而起,怒道,「雲北斗,原來你才是玩弄別人感情的高手!我、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了,憤憤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北斗抹去臉上的雨水,朝他的背影眨眨眼,忽笑道:「宣赫,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感受了吧?」他如遭雷殛般定住,傻傻地回頭問:「什麼感受?」
「當然是被欺騙的感受,「她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地走向他,「被人戲弄的感受,被人蒙在鼓裡的感受,被人把心提起來又摔下去的感受。還有,「她立在他面前,仰起頭湊到他耳邊呢喃道:「被人狠狠地報復的感受,你都明白了嗎?」他慢慢咧開嘴角,綻放出一朵極燦爛的笑容,「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了!」忽地一把抱起她,狂喜地轉著圈子,「我就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是愛我的!」忽又停下來嘟著嘴嗔怪道,「小心眼的女人,就這點小事也要報復我!」
「哼!」她神氣地昂起頭,「這是提醒你,叫你以後小心一些,千萬別惹到我,否則我會很用力很用力地報復你!」
「我好怕哦!」他笑。忽又沉下臉,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問:「說,你是喜歡宣赫多一些還是喜歡夜神多一些?」
「唔--」她皺眉認真思索,然後問:「你現在是宣赫還是夜神?」"當然是宣赫!」
「那我喜歡宣赫多一些。」他滿意地點頭,「嗯,算你識時務!」打橫抱起她,「走嘍,咱們去洞房!讓那個夜神見鬼去吧!」她卻噘起嘴,不滿地道:「不行!夜神偶爾回來一下也是不錯的!」
「貪心的女人!」他邁進房間,「咚"的一聲,抬腳踢上門。
門外,大雨已悄悄地停住。池塘邊,柳樹下,頑皮的輕風吹著那把小花傘,讓它悠著轉著便墜入塘裡,驚起一圈漣漪。
最後一滴雨落在傘面上,停了一停,然後順著荷花瓣輕輕地滑落在池中。荷花在風的撫慰下溫柔地搖擺著,綻開一朵幸福的微笑。
尾聲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行走在官道上。前邊的車上載著雲夫人與嫣紅。小馬揚鞭趕著馬。
後邊駕車的則是小牛。車內,一方小小地空間,瀰漫著如濃烈甘醇一般的醉人氣息。
「喂,你這個敗家子,你現在已經不是貝勒爺了,沒有俸祿可拿了,你居然還給我這麼奢侈包兩輛馬車?你想要我們這一大家子人都喝西北風啊?」北斗板著臉訓斥。
「老婆,我想要跟你獨處嘛!」宣赫涎著一張臉撒嬌,唉,仍是沒一點長進!
她無奈地翻著白眼,「想獨處這輩子有得是時間,何必非得急在這一時?你總得學會過日子吧?」
「那還不簡單?我會做生意嘛,保證能賺好多好多銀子!」
「你別吹牛啦,還做生意呢,連賬都不會算!當初那三家店要不是有我撐著,早被你虧得連褲子都要當掉!」
「是哦,老婆你好厲害!」他小鳥依人般地靠進她懷裡,「幸虧我有你,要不我還怎麼活得下去呢?老婆我好愛好愛你喲!」北斗受不了地拍他一下,「真噁心!」
「別裝了,其實你喜歡聽得很,對不對?」他摟緊她的腰,嘿嘿偷笑,「要不你怎會選擇宣赫而不是夜神呢?」北斗忽問:「為什麼一直瞞住我你的身份?」他笑道:「如果我一早告訴你宣赫就是夜神,那我們的日子還有這麼精彩嗎?」她側頭想了一會兒,「唔,有道理。」他得意洋洋,「我本來就很有道理嘛!」
「哼,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她不滿地睨他一眼,「哪,我問你,你的武功是誰教的?為何連王爺福晉都不知情?」
「嘿,這個嘛,自然是有點隱情的。其實我的這位師父你也認識,來過府中幾次的。」北斗凝眉思索,忽雙眼一亮,「賽華陀?」宣赫立即雙手合十,回頭朝京城方向拜了拜,「師父啊,這可不是徒弟告訴她的,你不能怪我!」一轉身張開雙臂把她抱個滿懷,讚道:「真聰明。說起我那個師父呀,脾氣可古怪得很,自從七歲那年給我看過一場病後就纏上我,夜夜偷溜進府來教我武功,卻又偏不准我公開與他的關係。咦,這事可苦惱了我好多年。直到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得知,「他湊到她耳邊,把嗓門壓到最低,「我師父原來是我外祖母少年時的老相好!見到我後他便把對外祖母的一腔熱情傾注在我身上,卻又害怕別人發現他這點心思,所以只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啦!」
「那——既然你身懷絕學,為何卻要以草包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他的眼神一黯,歎一口氣道:「你也知道,宮廷之中向來是父子相殘兄弟鬩牆。聖上在登基前曾與我阿瑪有隙,後來雖表示寬宏大量不予追究,但阿瑪知道皇上其實是記恨在心隨時準備抓他的小辮子,所以幾十年來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做一個平庸而知足的無權王爺,以此昭告天下他並無奪嫡野心。但我從小就十分清楚,他的野心根本就從未滅過,只是把希望轉移到我們幾個子嗣身上。好在兩位兄長都並無多少過人之處。而我,自然也是一樣平庸。惟有如此才可消除皇上對阿瑪的戒心,免除一些無妄之災。」她皺著眉搖搖頭,「但皇上似乎並未對你心存戒心啊,否則他怎會執意招你做額駙,並屬意你輔佐政務呢?」
「唉,「他輕拍她的面頰歎道,「雖然你冰雪聰明,但對於這勾心鬥角的權力之爭,你還是太過天真。你可知倘若我答應了皇上,那才是真成了他心中一塊欲除之而後快的大心病!事實上,所謂禪位之說,根本就是皇上用來測試朝臣的忠心度以及選拔新人才的一種手段而已,真正的繼位者早已內定。你想想,大清百年基業萬里河山怎可輕易拱手讓給旁人?偏就有那許多野心勃勃之人輕易上了皇上的當,一個個前仆後繼搶著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是啊,「她垂下頭,黯然道,「我們雲家就首當其衝。尤其是我,都已家破人亡了卻還看不清事實!」
「我不是在說你!」他滿臉歉然,對自己的多嘴懊惱不已。
她苦笑道:「你看,我這樣不通世務,又心存功利,性子又凶又冷,可說沒有一處令人稱道的地方。告訴我,我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你如此待我?」
「這很重要嗎?」"當然重要!」她瞪大眼,「我非知道不可!」他微笑,「讓我想想。」"想多久?」
「一輩子。等到我們頭髮全白,兒孫滿堂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要知道!」忽然"吁--」的一聲,馬車停下,外邊響起一陣歡呼聲。
「終於來啦!」兩人掀開車簾一看,原來是府上的下人們,一個不少,都站在路邊的林子裡等著他們呢!甚至鵑兒也在,垂著頭,滿面愧色。管家上前道:「貝勒爺,少福晉,雖然貝勒府已散,再容不下我們這些人。但人要知恩圖報,主子於我們有恩,我們又怎可一走了之?所以大家一商議,決定追隨二位主子一起南下,開山種地,依舊侍候貝勒爺和少福晉。」宣赫與北斗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眼眶中有些發熱。
「好吧!」宣赫笑道,「那咱們就大隊人馬一起下江南,開出一片新天地!只不過你們以後要記住,再不要叫我們貝勒爺和少福晉,要叫……」
「要叫少爺和夫人!」管家接道。
「對對,要叫少爺和夫人!」眾人齊聲附合。
小牛在一旁笑道:「等到有了小少爺,少爺就要升級成老爺啦!」"哈哈,「大伙笑問,「少爺,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小少爺啊?」
「這個得問夫人!」宣赫攬緊北斗,低頭輕聲問:「夫人,什麼時候?」北斗紅了臉,拍掉他的手,但笑不語。
這時鵑兒走上前,怯怯地道:「少福晉,哦不,少夫人,我、我、對不起……」"你做過什麼要說對不起?」北斗笑道,「我怎麼一點不記得呢?」
「我,我……」"好啦!」宣赫擺擺手,「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準備上路吧。今後大家一起同心協力,沒有什麼難關是不能渡過的!」
「還有,「鵑兒著急地說,「王爺和福晉要我幫他們捎個口信,說等找到地方安頓下來就寫封信回家報個平安。如果,如果有什麼難處的話,也不妨寫信回家求助。」
「好啊,「宣赫笑道,「我這就寫信回家找阿瑪多要點銀子!」北斗打他一下,斥道:「你剛還說什麼同心協力渡過難關呢!」
「嘿嘿,老婆我開玩笑的!」他湊到她頸旁耳語,「你以為你家那個殺千刀的這麼沒出息嗎?」她杏臉飛紅,翻翻白眼不再理他,逕向前走。他便亦步亦趨跟隨在後。
談笑聲中,大隊人馬啟程上路。
空中傳來啾鳴聲。眾人抬頭,見是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振翅飛向南方。
忽然,北斗面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我找到翱翔天際的感覺了!」"哦?」宣赫眨眨眼,四面一環視,「跟這一大堆人嗎?」
「是的!因為我發現,我根本就不是獨自高飛的鷹,而是一隻適合群居的雁。只有在大家溫暖地扶持下,我才能快樂而穩健地飛翔。尤其重要的是,我身邊有你的陪伴……」宣赫,你是對的,只要有愛,生命就有意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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