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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可薔 -【煙華夢醒(黑幫童話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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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6 23:55:24
標題:
季可薔 -【煙華夢醒(黑幫童話之一)】《全文完》
季可薔 -
煙華夢醒
(黑幫童話之一)
從小到大她都是備受寵愛的千金小組,
唯有他老是忘記身份挑戰她的耐性,
報復他的方式就是要他當貼身護衛,
在她嫁人之前他休想得到自由之身,
原以為這樣的優勢在家破人亡後也將消失。
不意他非常反常的執意要繼續照顧她,
甚至為了她連自身的安危和未來也不顧,
明明他是她這輩子最不該渴望的男人,
卻在不自覺時被他佔領了內心一角……
怎麼也想不到她這麼快就從雲端掉落地獄。
儘管她與殺害母親的黑幫關係密不可分,
曾經承諾不離開她的誓言讓他謹守職責,
隨著時光流逝,心中仇恨逐漸淡去,
眼看她經歷生活折磨之後變得獨立自主,
身邊開始有除了他以外的護花使者,
一股心疼酸澀的滋味毫無預警的發酵,
寧願食言而肥也不願再承受噬人的相思之苦,
他決心勇敢向她告白並保護她一輩子!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0:42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美國舊金山(SanFarancisco)中國城(ChinaTown)
在墨石眼中,這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很大、很複雜,充滿了鬥爭、欺淩、不平的殘酷世界。
雖然這裏只是廣闊的美國西岸一角,而墨石的母親所工作的這家中國餐館不過是舊金山如迷宮般複雜的中國街裏一家不起眼的酒樓,但對一個剛剛滿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在這裏、在母親工作的餐館、在他與母親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就是這整個大千世界繁複萬象的縮影了,對他而言,這座由歧視、淩虐、暴力所構築的黑暗中國城就是框住他人生最精緻的象牙塔。
他真不明白,如果母親所渴望的、代表自由富裕的新大陸是這樣一個悲慘世界,當初他們母子為何還要費盡千辛萬苦從中國大陸悄然出港,一路困頓地飄洋過海,偷渡進入這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們來尋找希望,墨石。”母親這樣對他說道,一張因在船上飲食不足而瘦削不已的臉龐閃著與滿面風霜不相稱的晶瑩光輝。
哪里有希望呢?墨石不解。為了偷渡到美國,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身無分文地上了一艘破舊不堪的船,黑壓壓的一群人擠滿船艙,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飲水、食物都嚴重不足,甚至連衛生條件也差到令人無法忍受。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甚至不能偶爾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成天躲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裏,摩肩擦踵,呼吸著濃濁肮髒的空氣。
這樣不堪的環境很快便擊倒一些體質較差的人,婦女、老人、小孩,不久,連一些一向自恃身強體壯的男子也一個接一個病倒,虛弱的身子就這樣癱軟在船艙裏,無人過問。
墨石記得很清楚,在抵達美國西岸以前,全船早死了一半以上的人,而那些腐敗發臭的屍體便東倒西歪地橫在船艙,威脅剩餘的人早已不堪一擊的健康。他甚至不確定當時能夠活著偷渡上岸的人有沒有全船的五分之一。幸運地,他與母親都是其中之一。但,即使他們成功上了岸,四顧這茫然而陌生的土地,他們依舊不知何去何從。
先找東西吃吧。動物的本能引導著他們拼了命去尋找可吃的食物,任何東西,草根、死去的動物、甚至昆蟲……只要是能填飽肚皮的東西,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狠吞虎咽。
後來好不容易進了城,他們開始尋找從各家餐館裏丟出來、客人吃剩的食物。
一日,當他們正如饑餓的野獸啃食著一家知名酒樓門外半條吃剩的發黴麵包,和半隻不曉得沾染了什麼穢物的冰涼烤雞時,酒樓老闆發現了他們。
他厭惡地瞪著他們,同是華人的烏黑眼瞳裏閃著明明白白的鄙夷與不屑。“我們缺一個洗碗女工,”他傲慢地瞪著墨石的母親,以施恩的口氣提供一份完全只有“剝削”兩字可形容的工作,“一星期十五美元。”
“供吃住嗎?”墨石的母親充滿希望地問。
老闆皺眉,掃了一眼全身髒汙的母子倆,“你們可以睡在後面的倉庫,租金一星期一美元。”
“什麼?”
“你不想付也沒關係,只要這孩子偶爾幫忙做點事,我可以免費提供你們吃住。”
就這樣,母子倆的命運被決定了,他們被迫留在一家中國餐館,每天從早到晚地工作,做牛做馬,一星期的工資卻只有微薄的十五美元。
世界是不公平的,當墨石被迫以只有十歲的幼年擔負起成熟男人的粗活,夜以繼日地工作,卻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與女孩穿著好看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享用豐盛美味的食物時,他清晰而透徹地體認了這一點。
同樣是人,只因為他們生來金發藍眼白皮膚,就和他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白人是高尚優越的,而包括酒樓老闆、他母親與他這些具有華人血統的黃種人,在他們眼中比一隻寵物高明不了多少。不,甚至可能還不如一隻寵物。
墨石冷冷地撇嘴,小小的心靈雖稚幼,卻對世事已有一番深刻體認,不再天真。
他一直認為這世界原本如此。所以有一天,當他發現原來一個黑髮黑眼黃皮膚的華裔小孩仍然可以穿著高雅漂亮的衣服,趾高氣揚地坐在餐館裏最好的一間廂房用餐時,幼小的靈不覺大受震撼。原來不是每一個華人小孩——不是每一個黃種人都與他同樣悲慘,其中照樣有社會階級,照樣有上下流之分。
為什麼?
小小烏黑的十爪攀著窗根,拼命踮高腳用一對靈動的黑瞳窺視著廂房內豪華溫暖的世界。
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年紀看來比他只大了幾歲的俊雅少年,和另一個一身粉紅色洋裝,黑髮上還系著繁複蝴蝶結的漂亮小女孩相對坐著,一面吃著精緻美味的糕點,一面笑著聊天。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椅上,穿著潔白皮鞋的兩隻小腳隨意地晃動著,牽動粉紅色裙擺翻滾出好看的波浪。
“那是楚天兒跟喬星宇。”一個清澈澄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輕輕拂過。
墨石嚇了一跳,慕然回首。映入眼瞳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神氣靈動的男孩面孔,他看來和自己差不多大,卻不知怎地,像比自己多了幾分精明,大大的眼眸深邃靈透,微微漾著藍意。
“你是美國人。”他厭惡地說道,無法抑制乍然從心底泛起的敵意。
“我不是。”藍眸男孩對他的冷淡毫不畏縮,堅定地回應他。
“你的眼睛是藍的。”
“沒錯,可我不是美國人。”
“那你是誰?”
“跟你一樣,華人。”男孩直率地望他,“沒有國籍的非法移民。”
“你也是華人?”墨石一愣,無法理解為什麼黃種人會擁有一對藍眼睛。
“可是為什會…”
“我媽媽來自愛爾蘭,她告訴我,我父親是中國人。”男孩解釋著,“我們偷渡到這裏就是為了尋找他。”
“哦?找到了嗎?”
“沒有。”男孩瞳眸一冷,語音生澀起來,“我媽媽在來這裏的船上死了,我也不能確定我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哦。”墨石微微茫然,為男孩感到一陣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
男孩卻語音輕快地打破這樣的僵寂,“你不知道他們嗎?”
“他們?”
“楚天兒與喬星宇。”男孩指了指廂房內兩名衣著優雅的小孩。
“他們是誰?”墨石問,好奇地將目光重新轉回廂房內。
“你知道楚南軍嗎?”
又一個陌生的名字,但藍眸男孩說得仿佛每個人都該知道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偏他沒聽過。
“他是誰?”頗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慚。
“這裏的老大。”男孩卻沒有嘲笑他的無知,靜靜地說道,“他的‘龍門’主宰整個中國城。”
“龍門?”墨石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了。
即便再無知,他也聽過‘龍門”,灑樓老闆就不只一次私下抱怨過龍門兄弟們勒索保護費的需求無度,前幾天他也曾親眼目睹老闆必恭必敬地將一個看來塞得十分飽滿的紅包交給兩個神貌不善的男人。
那就是所謂的保護費吧。
墨石想,對平素只會對他們這些底下人作威作福的老闆滿臉奉承諸媚卻又掩不住幾許害怕的神色感到異常的滿足。
原來那老傢伙畢竟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他也有害怕的人物。
“楚天兒是楚南軍唯一的掌上明珠。”藍眸男孩繼續解釋,“喬星宇則是龍門裏一個大老的獨生子。”
掌上明珠與獨生子!
墨石聽著,心底不覺泛起某種類似嫉妒的冷澀感。
這些銜銀湯匙出世的公子小姐們!
他瞪大眼,再度將靈動黑眸的焦點對準那兩個得天獨厚的小孩,靜靜地、細細地看著,心底流竄過幾道複雜滋味。
最後,他將目光轉回藍眸男孩身上,“你是誰?怎麼知道那麼多?”
“我媽媽叫我蓋布歐,她說我的中文名字是‘行飛,行人的行,飛翔的飛。”
“行飛”,墨石念著。
很棒的名字,卻沒有姓。因為他不知道自已姓什麼吧。
“我叫墨石。”他友善地對男孩報出自己的名字,“墨汁的墨,石頭的石。”
“墨石。”男孩藍眸晶燦,朝他伸出手,嘴角則微微拉起笑紋,“你可以叫我行飛。”“行飛。”他亦伸手與男孩用力一握。
兩個男孩在雙手交握的過程中,同樣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電流竄過全身。那一瞬,他們朦朧卻肯定地了悟彼此將成為一生的至友。只是他們沒料到,考驗他們初生友情的一刻竟會那麼快便來臨,在兩個小男孩才剛剛慶賀自己一向孤苦而寂寞的生活終於有了年紀相仿的朋友為伴,還來不及交流上幾句彼此的觀感、想法時,事情便發生了。
酒樓大廳忽然傳來幾聲尖銳槍響,伴著客人們驚恐的呼號,接著是一陣帶著濃厚威脅意味的腳步聲,急促地朝他們這個方向奔來。
兩個男孩警覺地對望,直覺出事了,在困苦生活下訓練出來的機敏靈動促使他們立即採取行動,瘦削敏捷的身形朝走廊另一端飛奔,藏在酒樓後院幾株灌木叢裏。
才剛躲好不久,就看見神色微微倉皇的喬星宇牽著滿面莫名其妙的楚天兒小手,同樣急匆匆朝後院奔來。
“星哥哥,怎麼了?為什麼要跑這麼快?”小女孩猶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道。
“你沒聽到嗎?那些槍聲!”喬星宇一面回應女孩的嬌聲詢問,一面焦急地四處張望,“說不定是針對我們來的。”
“為什麼?”
“這裏是龍門的地盤啊,有人膽敢在龍門地盤開槍,肯定沒安好心!”喬星宇蹙眉,“如果讓他們抓到我們就慘了。”
“那……他們會怎樣?”楚天兒終於懂得害怕了,嬌顏刷白,語音也顫抖起來。
喬星宇抿緊唇,不答。
但他不需回答,他陰沈的面色已說明了一切。
楚天兒也不再問,由著他牽著跟著鑽進與墨石他們相距不遠的灌木叢裏。事實上,兩個小孩才剛躲好就發現院裏早有另外兩個男孩躲著了,他們面容蒼白地彼此互瞪著,卻一句話也沒說。
很快地,幾個滿面橫肉、兇神惡煞般的人物便沖進了院落。
“該死的!那兩個小鬼究竟躲哪兒去了?”
只這麼一句問話,喬星字便確定這些人果然是針對他跟天兒來的,更加屏緊了氣息,小手緊緊握住小女孩的。
“他們一定跑不遠,給我搜!”帶頭的那個男人粗聲命令道,幾個男人開始持槍左右查看。
不一會兒,便尋到了灌木叢這邊,一個擰眉的男人朝他們走來。喬星宇咬住牙,腦子飛快地運轉,拼命想著若被發現了該做如何打算。但他還來不及想出一個好方法,一個清朗的男孩叫喚聲引開了那個男人的注意力。
“老大,有兩個小鬼躲在這裏!”那男人發現了同樣躲在灌木叢裏的兩個男孩,一面揪住兩人的衣領拉他們出來,一面朝後頭高聲喚道。
那個被稱為老大的高大男子立即走過來,豎起兩道兇狠的濃眉。“說!你們躲在這裏做什麼?”
“沒什麼。”有著一對清澈藍眸的小男孩朗聲回應,在面對如此兇悍而高大的男人時,靈透的眼神竟沒一絲懼意。喬星宇佩服他。
“我跟朋友在這邊玩。”他說,一面看向在他身旁與他並立的另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那男孩身材比他略矮些,雙眸黑若子夜,如一尊雕像靜靜地立著,不發一語。
“是美國小孩!”一個穿著夏威夷衫的矮小男人在老大打量兩個男孩時插口,混濁的黑眸瞪著藍眸男孩,唇角的銀牙閃過銳光。聽他的語氣,似乎覺得在這裏碰上美國人的小孩頗為麻煩。
“不,是混血兒。”老大瀟灑地一揚唇角,鷹眸一閃,跟著舉起手槍。
糟!他動了殺機。喬星宇心臟狂跳,聰明的他不必思索便能知道這個心狠手辣的老大言語中未竟之意。混血兒在華埠的地位比純正的華人還低,就算失手殺了也不會招惹美國警方或輿論的憤怒。
那兩個男孩必須小心點,否則很可能小命不保。
“有沒有看見兩個年紀跟你們差不多的小鬼?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
他屏著氣息聆聽男人舉槍暴躁地問道,眼眸掠過兩道利芒。
喬星宇聞言,身軀更加僵凝,握著楚天兒的手亦清楚地感到她的輕顫。
兩個男孩都沉默不語。
“說!到底有沒有?”男人越發暴躁了起來,手中的槍毫不容情地一轉,目標從藍眸男孩移向黑眸男孩。他卻仍舊靜靜立著,深幽的黑眸回視男人,嘴唇倔強地抿緊。
“不肯說?”
為什麼不說?
喬星宇瞪著兩個男孩,無法置信。
為什麼他們倆不願招出他與天兒就躲在這裏?
他們明明就看見了啊,為什麼在幾個黑道人物的威嚇下還能沉靜不語?
為什麼要保護他們?
他莫名不已,眼看著幾個暴怒的男人充滿威脅地逼近他們,心臟忽地一緊。
他一咬牙,忽地鬆開楚天兒的手,“你乖乖留在這裏,不許出來。”他低聲吩咐著身旁年幼的女孩。
“星哥哥,你要去哪兒?”
“我要出去,沒道理讓那兩個男生為我們送了性命。”
“不可以!”楚天兒緊張地阻止他,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他俐落掙脫,“聽話。”
“不要……”她看著他,漂亮的星眸滿溢懇求,流轉晶瑩淚光。
“記住,不論我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許出來。”他沉聲叮嚀女孩,慎重地交代完畢後,修長的身子就要立起。才剛想站起來,那個看來聰明機智的藍眸男孩忽地開口了,“你們是不是指一個穿白色西裝的男孩跟一個穿粉紅色洋裝的女孩?”
他全身一僵。
“不錯,就是他們!”男人們掩不住興奮,“你看到他們往哪里去了嗎?”
“我看到他們下了一輛黑色轎車來這裏用餐。”
“然後呢?他們現在在哪里?”
“本來是在那間房裏用餐,”男孩指著他們剛剛用餐的廂房,“後來前面傳來槍響,我好像聽見他們從房裏跑出來……”
“跑去哪里?”
“沒看見……”男孩搖頭,“可是他們沒經過這裏,所以一定是往另一邊的側門走了。”
“側們?這裏還有側門?”
“在那兒……”男孩語音未落,幾個大男人便匆匆往他手指的方向奔去,很快地便消失無蹤。
確定他們的確走遠了,喬星宇才緩緩站起,深邃的雙眸透過玻璃鏡片默默瞧著對面兩個男孩。男孩們亦默默回望他。
“為什麼要幫我們?”他問,聲音微微沙啞。
“因為我們不喜歡他們。”藍眸男孩直率地回應。喬星宇沉默數秒,正想開口稱謝時,前廳又傳來幾聲槍響,跟著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
楚天兒倉皇立起,纖細的身子急忙奔向喬星宇,“星哥哥,他們又來了!”
“別怕,天兒。”喬星宇立刻回身,安撫驚慌失措的小女孩,“這次是龍主他們來了。”
“爸爸?”楚天兒又驚又疑,可不到幾秒,沖進後院的幾個黑衣男子證實了喬星宇的猜測。
“爸爸!”楚天兒歡呼一聲,小小的身子翩然如蝶,旋進一個全身墨黑、氣勢軒昂的中年男子懷裏。
“天兒,沒事吧?”楚南軍拍撫著女兒的背脊,精銳的鷹眸卻瞥向被擋在幾個手下身後兩個他不認識的男孩。
喬星宇注意到他的目光,“是他們救了我們。”他解釋。
“他們救了你們?”楚南軍微微詫異,右手一揮,示意手下們走開,“過來,孩子們。”他命令著,低沉的聲音自有一股威嚴。
兩個孩子聽命走近,令人驚訝地,兩人似乎都不害怕這樣的場面,身上衣衫雖都檻褸破舊,五官分明的面容卻都隱隱流露出一股倔強。
他頗覺驚異,一對利眸更加鷹銳地掃過他們,細細打量兩人全身上下。接著,他眸光忽地定在擁有一雙澄透藍眸的清秀男孩身上,脊髓驀地竄過一道冷流。
“你是——”他瞪著男孩,幾乎失聲,擁住楚天兒的手臂驀地一松,高大的身子逼近行飛,“你叫什麼名字?”男孩沉默地注視他好一會兒,藍眸掠過兩道暗影,半晌,方靜靜回應,“行飛。”
“行飛?”聽到這個名字,楚南軍幾乎失神了,身形一晃,一向沉著鎮靜的面孔竟浮上一抹蒼白,“你是愛蜜莉的孩子?”
“愛蜜莉•郝爾,這是我母親的名字。”
“你真是愛蜜莉的孩子?”楚南軍怔仲,緊緊握住的雙拳竟然打著顫,“是我的孩子——”
接下來的一切,對墨石而言像是一場夢,一場朦朦朧朧的、毫不其實的夢。
他新交的朋友竟是主宰舊金山中國城黑幫龍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他們父子相認時,他驀地感到自己的多餘,一個人默默離開後院,到了酒樓前廳。
豈料在那裏迎接他的,竟會是一場惡夢。不錯,他是聽到了幾聲槍響,卻從沒想過會在餐館裏見到血流滿地、死屍遍傷的淒慘場面。他以為那幾聲槍響只是威嚇性質的,沒想到那些黑道人渣真的射殺了前來用餐的無辜客人。他心臟狂跳,迅速地跨過地上幾具屍體,一意只想找到自己的母親。
他擔心她,不曉得她是否安然無恙。才剛這麼想,左腳絆到的柔軟物體便讓他胸口一緊。他緩緩低下頭,拼命說服自己忽然竄過心底的不祥感只是多疑,只是無謂的驚慌不安。但不是的,他的擔憂是真的,那可怕的不樣感是確實的,那從頭頂到腳底、全身結凍僵凝的驚懼是明明白白的。
他左腳絆到的柔軟物體正是他的母親!她——死了?這怎麼可能?這簡直荒謬!他驀地身子一軟,跪倒沾染一身血紅的母親面前,怔怔地瞪著她那毫無生氣的蒼白容顏。他頗然伸出手,探測她的鼻息。沒有!她沒有呼吸!他驚恐地瞪她,小小的臉龐肌肉嚴重抽搐,黑眸卻仍是完全的不敢置信。
這是夢,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這是夢——只是夢,只是—場惡夢——他不停地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醒來了。很快的他閉眼,做深吸氣,然後又緩緩睜開眼睛。他閉眸、張眼,重複這樣的動作一次又一次,每一回都只令自己更加絕望。
沒有改變,每一回映入他眼瞳的情景都沒有改變。他的母親閉著眼,緊緊地、緊緊地閉著,面容呆滯,再也不會笑,也不會哭,更不會將他輕輕擁在懷裏,呢喃著關懷愛語。
他瞪著母親,顫抖的手輕輕撫向母親鬢邊的白髮,輕輕地、徐緩地撫摸著。
不錯,這是一場夢,只是一場惡夢。但,卻是一場難以醒覺的夢——
“你醒過來了。”他張開微微酸澀的雙眸,眼底映入一張柔美可愛的粉色玫瑰容顏。
是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女孩,肌膚潔白晶瑩,微微透出粉紅,像尊瓷娃娃似的。她不是楚天兒,比起那個氣質嬌貴、難以親近的千金小姐,這個溫柔的瓷娃娃看來平易可親多了。
“你不認識我,我叫紅葉。”
“紅葉?”連名字也如此動聽?
“李紅葉。”女孩輕輕笑道,笑顏燦美如花,“你在花園裏暈倒了。”
“我暈倒了?”他蹙眉,在女孩澄澈眼光的注視下,不覺微微羞赧。
“嗯,星哥哥說你這陣子幾乎不吃不喝,所以身體才這麼虛弱。”
“我——”他倏地打直躺在床上的身子,“我吃不下。”
“嗯。”李紅葉點頭,認真地看著他,“聽說你遇到很難過很難過的事,所以才吃不下。”
“我——”墨石怔望著她,不知怎地,在她純善美麗的瞳眸注視下,竟有傾訴一切的衝動,“我媽媽死了。”他突如其來一句,跟著心臟一陣熟悉的強烈抽疼。
“嗯,我知道。”她點點頭,眼神有著真誠瞭解,“我的爸爸、媽媽也都去世了。”
她也父母雙亡?跟他—樣是個孤兒?
“我現在跟奶奶住在這裏,她是這裏的管家。”她解釋道,一面送上一碗溫潤的人參茶,“她要我端這個來給你。”
“這是給我喝的?”墨石難以置信地瞪著碗裏淺黃色的液體,明白這東西的尊貴與價值。通常只有有錢的客人才點得起這樣的好人參茶啊。
“嗯,喝完了這個還有雞湯,奶奶說要好好替你補補身子,不然行飛少爺會怪她。”
“行飛?”墨石一楞。是啊,他是因為行飛的關係才能住在這裏,住在龍門不可一世的龍主——楚南軍豪華貴氣的宅邸裏。若不是行飛堅持有他陪同才肯住進楚家,楚南軍憑什麼收留一個和他毫無關係的小鬼?這些龍門人又何必對他如此禮遇備至?他一冷,墨黑的眼瞳望向眼前粉嫩的女孩。她也是因為行飛的關係才對他如此溫柔的嗎?正胡思亂想著,喬星宇戴著一副黑色眼鏡的斯文面龐忽地出現他面前,跟在他修長身子後的,還有那個美麗嬌貴的龍門大小姐——楚天兒。
“星哥哥!”見到他來,李紅葉原就溫柔的雙眸更加蒙上一層水霧,細緻的臉頰淡淡抹上玫瑰紅暈。
喬星宇看著她,嘴角勾起溫煦寵溺的笑,他深深看她,好一會兒。聰慧的黑眸才轉至墨石臉上。
“你還好嗎?”
“我很好。”墨石迅速回應,不知怎地,對喬星宇與李紅葉之間流轉的異樣空氣他有著極不舒服的感覺。雖然年紀尚小,他仍有足夠的判斷力分辨出自己剛剛為她心動的女孩與方才進門的少年間有著相知相惜的默契。
“……好好保重自已,行飛很擔心你。”
“是嗎?”他輕輕咬牙,“行飛人呢?”
“龍主一早就帶他出門去了。”
“他最近很忙吧?”
“當然。”喬星宇微微一笑,“他現在是龍門少主,未來的掌門人,有許多事該看該學的。”他頓了頓,“不過他一聽說你最近還是不大肯進食,就拜託我來看看你。”
墨石心一軟,“請你告訴他我很好,要他不用擔心。”
“我會轉告他的。”喬星宇一臉溫和,還想說些什麼,一陣輕咳聲忽地劃過空氣,他俊朗的面容迅速一轉,“還好吧?紅葉。”他問著一旁靜靜立著的女孩,眉宇輕輕蹙著,語氣儘是溫柔關懷。
“哦……沒什麼。”李紅葉邊說,邊又咳了幾聲,“老毛病了。”
“老是這樣也不行,我不是說了要你好好調養自己嗎?”喬星字語氣雖是責備,眸光卻仍溫和——他性格天生是溫煦的,尤其在面對自己鍾愛的女孩時。
“你有聽我的話嗎?”
“有啊,星哥哥,人家每天都乖乖喝一碗人參湯呢。”
“真的?”
“真的!”李紅葉強調。
“嗯。”喬星宇凝望她數秒,嘴角忽地揚起一抹淺笑,“記不記得我上回跟你提過的天文望遠鏡?”
“記得啊。”
“已經架好了,想不想看?”
“當然想!”李紅葉熱切地點頭,不僅眼眸一亮,甚至整張麗顏都明燦起來。
“那走吧,跟我來。”喬星宇伸出手,旁若無人地握住她柔嫩的手掌,李紅葉俏臉一紅,像有些遲疑,明亮星眸怯怯地轉向楚天兒。
楚天兒接收到她的目光,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她有些尷尬,芙頰紅暈更盛,但喬星宇卻仿佛對這—切微妙氣氛渾然未覺,逕自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她只得跟著,不一會兒,兩人的身影便輕快地消失於房門口,消失于墨石的視界。
他靜靜地、沉默地瞪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一個清脆話音打斷他迷蒙思緒,“你喜歡紅葉?”他驀地轉首,瞪向那個他沒想到居然還站在房裏的女孩。
“你怎麼還在這裏?”他冷冷地、不具善意地問道。
“你是不是喜歡她?”楚天兒完全不理會他的冷淡,執拗地追問。
“關你什麼事?”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每個男生都喜歡她!”她尖銳地問,微微拉高聲音分貝。
墨石睨她一眼,清楚地聽出她言語中的挫敗與嫉妒,“或許是因為她比你可愛多了。”他淡淡嘲諷,果然見到那個習於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迅速擰緊兩道秀眉。
“她哪里比我可愛?”楚天兒冷哼一聲,“她長得比我醜多了。”
“她是長得沒你漂亮,可是好看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寧願看她也不要看你。”墨石冷冷地說。
“你!”楚天兒氣極,“你不過是一個厚臉皮賴在我家的小流氓,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我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
“我是楚天兒!”她高叫道,仿佛這三個字代表某種神諭。
“那又怎樣?”
“我……我要跟爸爸說——”
“告狀嗎?”他才不怕,這個被寵壞的龍門大小姐,從第一天他進楚家就以不屑的眼光瞧他,他早想找機會好好教訓她了。
“我……我要跟他說……”
“說什麼?”
“我要定你了!”她驀地銳喊,出口的卻是他完全不敢置信的話。
“你說什麼?”他擰眉,瞪她。
“我說我要定你了。”她同樣冷冷瞪他,“我要你一輩子跟著我,當本姑娘的隨從。”“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楚天兒,龍門的大小姐。”她冷靜地宣稱,屬於年稚女孩的嬌顏卻流露著成熟女人的高傲與堅定。
見她如此神情,墨石驀地明白,她大小姐是認真的。
而她有絕對的自信,他必會聽從於她。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1:07
第二章
一九八五年舊金山,這一年,墨石十七歲。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身材矮小、衣衫襤樓的小男孩了,現在的他,俊朗挺拔、神氣軒昂,任何一個初次見他的人都會忍不住為他沉著鎮靜的氣韻所折服。
他是組織裏被人尊稱為“天劍”的一流保縹。
天劍、星劍、神劍,這所謂的三劍客是近兩年來在龍門竄起的重要人物,三人皆是年未弱冠的少年,且與龍門少主楚行飛交情匪淺。
天劍墨石,星劍喬星宇,神劍蘭長風。
縱然幾名少年在幫裏資歷尚淺,看在他們是龍門少主心腹知己的份上,多半大老都對三人持以尊重態度。
何況三人的身手才智也確實值得尊重,雖是年少氣盛,立下的戰功彪炳已然非屬尋常。尤其天劍墨石,從他十四歲那年不惜單槍匹馬入虎穴,將幫中一個遭敵方綁架的大老安全救回,除了該名大老對他讚不絕口、備加愛護之外,龍主楚南軍亦不只一回在公開場合稱讚墨石的功績,更欽點他為掌上明珠楚天兒的唯一貼身護衛。
天劍為龍主愛女楚天兒的貼身護衛,而星劍與神劍則一文一武,負起輔佐龍門少主楚行飛之責。
即便龍門中再不知進退的角色也清楚這幾名少年目前固然身價不凡,未來更絕對是龍門權力核心的重要人物,絕對招惹不起。
招惹不起——墨石想著,嘴角微微一揚,勾起似嘲非嘲的冷笑。
想當初楚南軍指定要訓練他成為組織裏的一流保鏢時,幫中上至參與決策會議的大老、下至負責勒索跑腿的嘍羅,哪一個不對他這個全身髒兮兮、又窮又矮的小子抱以譏諷懷疑的目光?
但事實證明,龍主確有過人一等的識人之明。
他對墨石有知遇之恩,只可惜要他以挑下護衛楚天兒之責為報。
雖然他並沒如楚天兒當初所揚言的,必須跟隨她一輩子,但他仍答應了楚南軍,一直保衛她到她步入結婚禮堂,由另一個倒楣的男人接下守護她的責任為止。
假設她二十五歲那年結婚,那他還必須守著這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十年之久。
十年,好長一段時間。
墨石自嘲,濃挺的眉微微挑起,眸光從不知名的遠方收回,凝視面前窈窕纖麗的身影。那是屬於楚天兒的年輕纖美的倩影,黑亮的頭髮柔順地服帖耳際,框住一張上帝巧手打造、精雕細琢的分明容顏,水藍色的紗裙下,一雙晶瑩若白玉的可愛裸足踏著微微冰涼的大理石地板,輕輕點著拍子。
是的,眼前的身影是美麗的、悅目的,但是否賞心呢?就不一定了。
“……你看什麼?”趾高氣揚的嬌俏語聲打斷了他充滿嘲弄的沉思。
墨石沒有立刻回應,朗眸一陣梭巡,從麗人輕咬著唇的倔強臉龐來到她夾在頸肩間的頂級小提琴,好一會兒,又回到她嬌美容顏,望入那對閃著火焰的燦亮星眸。然後,聳了聳肩,依然一句話也不說。
他有意沉默的反應只更激怒了楚天兒,“你對我拉的小提琴有意見嗎?”
“我能有什麼意見?”
“你是不是想紅葉拉得比我好多了?”
“我為什麼要那樣想?”
“因為我徒有琴藝,卻沒有感情!”
“是嗎?”他再度聳聳肩,似笑非笑,“你自己明白就好了。”
“墨石!”楚天兒瞪他,燦眸燃著火焰,“你沒資格這樣對我說話。”
“既然如此,又何必堅持問我的意見?”他神態依舊優閑。
她氣絕,卻無法反駁他,只能氣悶地尋了張椅子坐下,明眸不知不覺透過落地玻璃窗,往那最依戀的方向望去。
那方向,是屬於喬星宇的陽臺,架起了價值不菲的天文望遠鏡,而他斯文修長的形影便常常出現在望遠鏡附近,那對溫潤迷人的黑玉,有時專注地透過鏡頭凝望遙遠宇宙星體,有時也會轉過來,朝身旁總是安靜伴著他的少女柔柔看去。
他會好溫柔、好溫柔地看著她,與她交換會心一笑。
她是李紅葉。
楚天兒咬著水紅下唇,明白那只比她大一歲的少女或許是除了宇宙群星,在喬星宇心中最具分量的人物。
不,對他而言她就是最重要的,是他願意為她摘下任何一顆星星的女孩。
“連他也那麼說——”她怔怔地、朦朧地輕吐言語,連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說了什麼。
就連星哥哥,也跟她的音樂老師持相同意見。
他們都認為,雖然紅葉技巧不如她,但拉的琴音比她動聽多了。
因為紅葉的琴音裏滿蘊感情,而她沒有——
是啊,紅葉的琴音裏有感情!
一念及此,不平的浪潮驀地席捲楚天兒腦海,她忿忿地收回不爭氣的目光,更用力咬著紅豔的嘴唇。
她就不明白,她是龍門的大小姐,論家世、論教養、論權勢,都比那丫頭強上百倍,就連容貌體態,她也自信勝上幾分。
可為什麼所有的男孩都喜歡那個丫頭?行飛哥哥欣賞她,星哥哥珍愛她,就連她眼前這個該死的傢伙都暗戀紅葉許多年!
這傻子!那丫頭究竟有哪里好?
全是一群沒有眼光的臭男生!
想著,她再度瞪一直保持靜默的墨石一眼,重重摔下那把父親特地派人請意大利名匠精心打造的名琴,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清脆聲響。
“我不拉了!”小姐脾氣一發,水藍色的身影跟著一旋,飄落乳白色沙發。
墨石一驚,不及理會那驕縱任性的藍色身影,一個箭步,急急彎腰拾起被摔落在地的小提琴,蹙眉審視著被敲壞一角的小提琴。
這把琴可是世界知名工匠精心打造的啊,他不知看過紅葉幾回帶著又羡慕又渴望的眼光注視著它,深愛小提琴的紅葉無法得到它,而輕易擁有它的楚天兒卻絲毫不知愛惜!
他怒極,原就幽深的黑眸倏地更加陰沈,嚴厲的眼光逼得楚天兒脊髓不覺一陣戰慄。
“你……你幹嘛這樣看我?”
“為什麼摔琴?”他質問她,高大的形影逼至她眼前。
她直覺炫目,想躲,“為什麼……不行?那是我的琴,我高興摔就摔……”
“心情不好也不該拿琴出氣!”他低吼,“知道它被你摔了一個缺角嗎?”
“那又怎樣?”她亦拉高嗓音,不明白一個龍門的屬下怎敢對她如此沒大沒小地叫駡,“摔壞了大不了再訂做一把嘛。”
“說得如此簡單!”墨石冷哼,“難道你不曉得做這把琴的人脾氣古怪得很,不輕易接訂單的?”
“我有錢,難道還怕他不肯接嗎?”楚天兒撇撇嘴,“大不了給他兩倍、三倍的工錢,就不相信他不做!”
“你!”墨石瞪她,黑眸掠過一道又一道陰沈暗影,“真以為金錢萬能?”
“難道不是嗎?”她昂起下頷,高傲地問他。
他不說話,瞪她,良久,終於冷冷迸出一句,“那你最好祈禱這一切榮華富貴長長久久。”
“什麼意思?”
“小心有一天從雲端摔落地獄,教你生不如死!”
他竟敢詛咒她,竟敢用那種語氣痛斥她!
他以為他是誰啊?不過是她龍門、她楚家撿來的可憐下人,竟敢那樣趾高氣揚地對她這個大小姐說話!
是啊,她是生不如死,不因為龍門出了什麼事,而是竟然倒媚地必須跟這人日日夜夜糾纏,一時一刻都擺脫不了。
她後悔了,早知道不該向父親開口指名要他,不該要求他擔任自己的隨從。
她不要他了。
問題是當她開口要求父親撤銷墨石護衛她的職務,父親竟然不肯答應。
“怎麼回事?天兒,當初指定要他的人是你,怎麼現在又改口了?”
“我當初要他是因為賭氣,我現在不想要了。”
“墨石有什麼不好?他是組織裏頂尖的保縹,肯定會將你護得毫髮不傷的。”
“我不需要他的保護。”
“別胡鬧了。”
“爸爸——”
“我說別胡鬧了!”對她的撒嬌,楚南軍毫不容情地斥回,“我已經指定墨石保護你,這輩子除非你結婚,否則他就跟定你了——”
可是她不要他跟啊,想到她結婚以前這張陰沈的撲克臉都要一直在她眼前晃,就不免氣悶。
不行,她得想一個辦法,一勞永逸地擺脫地。
北灘
才來這家位於北灘一角的撞球館不到半小時,楚天兒已陷入深深的後悔當中。
她不該來的,當初堅持孤身來到這屬於意大利移民集居的巢穴只是基於一時的賭氣,她想令自己身陷危境,好讓父親狠狠責備負責保護她的墨石,斥喝他為何讓她孤身冒險犯難。
但她其實只是想演一出戲的,雇用意裔小男孩帶她前來北灘只是為了營造危險氣氛,可沒想過真要落人那些以加入黑手黨為志的少年手裏。
她沒想到,才進人撞球館不久的她就吸引了全館意裔青少年的注意,好奇為何一個粉雕玉琢的中國娃娃會來到這種地方。
更棘手的,她一個人來也就罷了,偏偏在偷溜出家裏的時候遇上了紅葉,她堅持跟她一道出來。
她加上看來溫柔文靜的紅葉,大大地在撞球館裏掀起一陣旋風。
她抱著紅葉微微顫抖的手臂想離去,但幾名青少年卻團團圍住她的去路。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打幾局再走?”一個高頭大馬,濃眉大眼,顯然是帶頭的棕發少年問道,語氣是嘲弄的,落向她的目光則微微挑逗。
“我不想打。”楚天兒揚起下頷,雖是處於不利境地,仍不改一向的高傲。
“不打?不打為什麼來?”少年不懷好意地笑,“莫非為了釣凱子?”
“釣凱子?別開玩笑了!”楚天兒頗不屑地瞪他,“這間撞球館裏沒一個男生本小姐看得上的。”
“是嗎?”少年微微蹙眉,為她驕狂的語氣憤怒,上前一步,試圖以高大的身材壓制她。
“讓開!”
“不讓。”
“讓開!”楚天兒一面怒斥,一面伸展藕臂推開少年,“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少年冷然,堅實的胸膛在她的推擠下一動也不動,手臂反而一個回轉,緊緊扣住楚天兒的手腕,“你何不告訴我?”
楚天兒被他扣得手腕發疼,“我是楚天兒,龍門的大小姐!”
“龍門?”少年們乍聞此名詞,面面相覷,半晌,同時仰頭大笑。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妞。”帶頭的少年依舊緊緊扣住她,眼眸發亮,“你以為你說自己是龍門千金我就會相信嗎?堂堂中國龍門的大小姐怎麼可能一個人來到這裏,身邊沒帶半個隨從?還是你想告訴我……”他目光落向一旁面容蒼白的李紅葉,“這個全身發抖的小姑娘是你的貼身保鏢?”
“她……真的是龍門大小姐……”在他飽含威脅的眸光注視下,李紅葉終於開口了,怯怯地,卻急迫地想說服對方,“真的!你們相信我……”
而少年只是冷冷地微微一笑,“我不信。”
楚天兒氣極,“那你要怎麼樣才信?”
“不管你是龍們的大小姐也好,不是也好,陪我們打一局撞球,贏了就放你走。”
“輸了呢?”
“就留下來陪我兄弟們樂一樂。”少年微笑,伸手抬起楚天兒倔強的下頷,目光淫邪。
她用力撇過頭,甩開少年無禮的左手,卻清楚自己今日怕是無法輕易脫身了。
她咬牙,良久,“好,我答應你。”
一旁的李紅葉大吃一驚,“可是大小姐,你不會打……”
“你住口!”她斥道,瞪了一向討厭的女孩好一會兒,火焰雙眸方才轉向棕發少年,“她跟我們這場賭局無關,你放她走。”
“要我放她走可以,等我們打完了球,確定你不會賴皮後,我就放她安全離開。”
“你!”楚天兒瞪他,胸口因強烈憤怒急速起伏,而當她注意到,少年因為她胸前這樣的起伏呼吸急促時,喉頭倏地湧起噁心的嘔吐感。
她知道自己漂亮,身材更比一般妙齡少女依纖合度、窈窕美麗,但上天賜給她這樣的容貌體態可不是為了給這些急色少年欣賞的!
他們竟敢用那種眼光看她!
“球竿給我。”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棕發少年對她這樣的命令語氣沒再生氣,還頗覺好玩地揚揚眉,一面微笑問她:“你確定要我替你選球竿嗎?”
她聽出他的嘲弄,驚覺自己可能犯了某種錯誤。
杏眼一飄,望向球架上一排排長短不一的球竿,她驀地醒悟,有經驗的人必會親自挑選適合自己的球竿。
她這樣的命令只更暴露了自己對撞球的一無所知。
她感到後悔,但既已答應了賭的便不能反悔,她只能硬起頭皮。
“來吧,由你開球。”棕發少年仿佛猜出了她實力不佳,好整以暇地補上一句,“我可以讓你五分。”
“不必你讓。”她瞪他,好一會兒,接過少年遞來的球竿。
她瞪著從未碰過的球竿,想著自己對撞球唯一的概念來自於電視體育台轉播的撞球比賽,而她還常常不耐煩地跳過。
從未碰過撞球的她居然把自己當成了比賽的賭注?
她究竟在搞什麼啊——
“你鬧夠了沒有?”嚴厲而熟悉的怒斥聲將她從迷蒙的懊悔中喚回,她定了定神,跟隨眾人掉轉眸光。
是墨石!他什麼時候來的?
他,還有行飛哥哥、星哥哥全都來了。
他們三個站在一起,一般的挺拔俊朗、器字不凡,深邃雙眸同樣不贊成地瞪著她。龍門少主和三劍客都到齊了。
她朦朦朧朧地想,雖然不見神劍蘭長風的身影,但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館裏某處,只是他永遠神龍見首不見尾,來去無蹤,組織裏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寥寥無幾。連她,也只見過他背影兩、三次而已,從不曾一睹其真面目。
但只要有行飛哥哥在的地方,他一定在。
所以他們都來了,是因為擔心她所以一起趕來帶回她嗎?
不,星哥哥應該是為了紅葉來的,瞧他望向紅葉那般濃厚擔憂的眼神,以及紅葉再見到他便翩然旋入他懷裏的安寧。行飛許是為了救她而來,但星哥哥肯定是為了紅葉。
楚天兒輕垂眼瞼,刻意忽略那股驀地扯動心臟的疼痛。
幸好紅葉毫髮無傷,否則星哥哥肯定不會原諒她的!
幸好她們兩個人都平安無事——
雖然不肯對自己承認,但楚天兒確實在那一瞬間安落了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她總算沒真正闖出大禍。
雖然他們一個個的眼光都顯示想殺了她——
“我來跟你打。”收回瞪視她的眸光後,墨石忽地一個箭步,擋在她與意裔少年之間,陰冷的黑眸宜對那名帶頭的棕發少年。
棕發少年雖因他陰沈的氣勢微微一驚,但仍故做鎮定地冷哼,“你是誰?憑什麼跟我打?”
“我是她的保鏢。”墨石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想碰她,先過我這關。”
“你會打撞球嗎?”
“不會。”
“什麼?”墨石乾脆的回答令棕發少年不覺一楞,半晌,仰頭爆出激昂大笑。
墨石只是冷冷地望他。
他尷尬地停住笑聲,悄悄咬牙,“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有必要知道嗎?”
“我是北灘的球王。”
“那又怎樣?”
“那表示這場賭局你輸定了。”棕發少年氣極,不悅於他不為所動的態度。
“他不會輸。”楚行飛清朗的聲音優閑地插入兩人之間,他上前一步,親昵地拍拍墨石的肩。
又一個讓人生氣的傢伙!
棕發少年冷淡看他,“哦?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我會教他。”楚行飛嘴角一揚,回他一抹十足燦爛的微笑,那微笑仿佛火苗,瞬間點亮他一張俊逸非凡的臉,襯得那對藍眸更加璀燦迷人。
他微笑著,看了棕發少年好一會兒,接著懶洋洋地轉向喬星宇,“星宇,順便幫忙吧。”
“我幫忙?”喬星宇揚揚俊挺濃眉,“怎麼幫?我不會打撞球。”
“簡單啊,拿出你物理的本領算算角度就行了。”
“算角度?”
“角度讓你算,敲竿交給墨石,至於怎麼敲,就交給我了。墨石,沒問題吧?”
“OK。”墨石點頭,嘴角同樣拉開微笑弧度,他相信,有他兩位好友護航,即使他是第一次打撞球,這場賭局也絕無落敗之理。
“來,上場之前,先教你基本打法。”楚行飛一面說,一面在琳琅滿目的球架上選了根球竿示範,“推竿、定竿、拉竿,不同的打法要敲母球不同的地方。
楚天兒怔怔地看著三名少年通力合作,逐漸在這場撞球比賽中占盡上風。
墨石的確不會打撞球,但他夠聰明,在行飛哥哥的指導及星哥哥的協助下一竿竿擊球入袋,按部就班地清光臺面。
就算是她這樣對撞球毫無概念的人也看得出幾名意裔少年鐵青的臉色印證了墨石即將會贏得比賽。
是的,他們會贏的,任何事有她哥哥和三劍客出馬豈有落敗之理。
她真的好崇拜他們!
崇拜機智瀟灑的行飛哥哥,還有從小便一直悄悄愛戀的星哥哥——她從小就喜歡他,迷戀他的溫文儒雅,欣賞他對天文科學的滿腔熱情。
就連那個老與她唱反調的墨石,其實也是了不起的,沉靜從容的氣韻輕易讓人折服。
她真崇拜他們,好希望自己也能如他們一般令人折服讚賞,好希望他們看她的目光也能如她看他們一般充滿驚歎。
但他們從不曾那般看她,總把她當成任性驕縱的千金小姐看待!
比起她,他們或許還更欣賞紅葉。
她真的好不甘啊。
越不甘就越做出不可原諒之事,越惹得他們對她搖頭歎氣。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任性?總要這樣惹麻煩?”在送她回家途中,墨石不耐煩地教訓她,“你不知道這麼做會讓自己身陷危險嗎?”
她不語,倔強地咬唇,忍住想開口譏諷他她原意就是如此的衝動。
她的沉默並沒讓墨石放過她,他繼續森冷的斥責,“你不但讓自己陷入危險,還連累了紅葉!他忽視她,“如果她出事了怎麼辦?你負得起責任嗎?”
紅葉、紅葉!他們關心的只有紅葉嗎?
楚天兒用力咬牙,壓不下腦海忽然翻騰的怒潮,“我為什麼要對她負責?是她自己硬要跟來的!”
“你——”
“你以為我想讓她跟來嗎?她只會礙手礙腳,一點也幫不上忙……”
她任性的言語激怒了他,“楚天兒!小心你的舌頭!”
“我說的是實話!她是沒用,只會給我找麻煩,明明只是一個下人,偏偏還以為跟我有什麼關係,假惺惺地關心我……”
啪!
清脆的巴掌聲截去了楚天兒衝動出口的言語,不輕不重,恰巧足以甩落她一向用心呵護的自尊。
她愣愣地,一時間腦海一片空白。
半晌,她才終於恍然大悟,玉手撫上吃痛的頰,墨黑眼睫跟著倏地翻揚,兩束憤怒火焰射向膽敢打她耳光的少年。“你、敢、打、我!”她一字一字,迸出齒間的除了不敢相信,還有濃烈的恨意。
墨石沒有因為她的憤恨而動搖立場,“你說錯了話就該教訓。”他的語氣依舊清冷。
“那也輪不到你。”他別過頭,冷哼。
楚天兒恨恨瞪他。
夠了,她受夠了!
“我不要你了!”她揚高嗓音,激越的神情顯得歇斯底里,“從今以後你離我遠一點,不准你出現在我視線之內!”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你的貼身護衛。”
“我說我不要你這個該死的護衛了!我要你滾,滾出我的視線!”
“辦不到。”
“為什麼辦不到?”她揚聲大喊,近乎崩潰,“你不是也很討厭我嗎?不是一向巴不得不要見到我嗎?”
“我是討厭你。”他冷酷地說,“只可惜我已答應了龍主守護你,直到你結婚為止。”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由不得你。”他嘴角冷冷地輕揚,銜著諷刺冷意,“何況當初也是你指名要我不是嗎?”
“我後悔了!我不該要你的,我現在不想要了。”
“你以為我墨石是一件東西嗎?由得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他驀地扣緊她的手臂。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那你……究竟想怎樣?”
墨石沒說話,冷冷凝望她許久,半晌,他終於開口,嗓音沉啞,卻隱含殘酷的堅定。
“你擺脫不了我的,楚天兒。這輩子除非你找到哪個倒黴男人願意娶你,否則你永遠也擺脫不了我。”他說,一面微微地笑,兩排潔白的牙齒如野獸般,閃著森冷銳芒。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1:26
第三章
一九九五年
市郊一座豪華花園宅邸內,傳出悠揚的管弦樂。
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華爾茲經典名曲,在技巧純熟的室內樂隊演奏之下,顯得格外優美動聽。
穿過在月光掩映下顯得氛圍浪漫的精緻庭院,眼前便出現今夜熱鬧繽紛、笙歌曼妙的主屋。
全白的建築,代表白派建築獨樹一格的設計理念,雖是顏色單調,卻經由外觀及空間的精美設計,營造出複雜卻又不失大方的層次感。
這幢占地廣闊的花園宅邸,是舊金山市郊一帶最富代表性的建築,優雅精緻,名聞遐邇。
宅邸的主人,正是目前西岸首屈一指的黑幫教父,領導龍門的首席——龍主楚南軍私人居所。
是夜,龍主在私人宅邸裏辦了個衣裳鬢影的豪華宴會,出入來往的貴客除了龍門內有地位的大老兄弟、隸屬于其他華人幫派的朋友,甚至還有幾個在大眾媒體上不乏曝光機會的州議員。
這樣的宴客名單可說是冠蓋雲集。
而宴會的裝潢、餐點,更是一派二十年代的新港風格,道不盡的富貴雍華。
也難怪與會的每一位貴客,不論身分背景、地位來歷,一個個都醺然若醉,渾然忘了己身何處。
這正是楚南軍的用意,他之所以定期舉辦這樣的豪華宴會無非是為了打通各路人脈,令黑道白道各方人物水乳交融,以利他龍門未來發展。
這樣的宏願在經過數年苦心經營後,總算稍見成效,現在,就只需一雙兒女的婚事來推波助瀾了——
“你不能這麼做,爸爸!”
當一樓宴會大廳正處於一片歡樂和乎的氣氛中時,同一幢宅邸的三樓書房卻正進行一場激烈火爆的爭吵。
“我不嫁!”高亢激昂的女聲回旋整間書房。
“由不得你。”楚南軍眯起眼,嚴厲地望向一向任性不聽話的女兒,“這樁婚事已經決定了。”
“沒有經過當事人的同意?”楚天兒同樣眯起眼,毫不畏懼父親寒酷的眼神,挑戰性地回瞪。
或許龍門每一個人都怕這個城府深沉、高高在上的龍主,但她可不。
“別忘了你是龍門的大小姐,有光大組織的責任。”
不錯,她是楚天兒,龍門的大小姐,但這並不表示父親可以操控她的自由意志,強迫她接受一椿沒有愛情的商業婚姻。
“就因為我是龍門的大小姐,你的女兒,所以必須跟孫家聯姻嗎?我甚至沒見過孫逸。”
“那不重要。你哥哥沒見過戚豔眉,還不是答應娶她?”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楚天兒倔強的俊眉翻飛,“他甘願做你掌中的一枚棋子,我可不願!”
“你說這什麼話!”楚南軍喝斥女兒,“竟然用棋子來形容自己哥哥?”
“難道不是嗎?”楚天兒沒有被父親的痛責嚇到,“他自從被你帶回龍門後,哪一天曾經隨心所欲、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你著手為他安排了一切,學校教育、接班訓練、生活細節,現在就連他的婚姻你都要插手,強迫他娶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女人,誰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是圓是扁?”
“戚豔眉才貌雙全,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你真以為我會要你哥哥娶一個配不上他的女人?”
“我看真正配得上哥哥的是她的家世吧。”楚天兒諷刺地說,“要不是她是豪門千金,爸爸是跨國企業總裁,媽媽是名律師兼眾議員,再加上一缸子的皇親國戚,你會要哥哥娶她?”
“你竟敢這樣對自己父親說話!”楚南軍氣極,一張老臉一下白一下青,陰沈嚇人。
沒錯,他承認自己會安排行飛娶戚家的千金確實是帶有目的的,戚家財大勢大,在東岸上流社會佔有一席之地,與他們聯姻,絕對是有利無害。
更重要的,從十九世紀以來便穩立上流社會頂端的戚家家世清白,很可以幫忙一向在黑道打滾的龍門順利漂白。
這幾年龍門的勢力越來越大了,如日中天。
十幾年前,還只是掌握舊金山中國城的一個小小幫派,近幾年靠著介入企業的經營,觸角伸及了整個美國西岸。
當然,所謂的企業經營,表面上是餐館、飯店、遊樂園、球隊等正常連鎖休閒娛樂企業,暗地裏不免涉及了毒品走私。
憑藉著與哥倫比亞毒臬的合作,龍門方能聚集如此巨額資金經營白道企業,養活底下上萬名幫派分子,還不惜投下重資定期舉辦豪華宴會,聯絡各方人馬。
而楚南軍的下一步計劃,便是正式跨入白道,打進美國上流社會。
這其中最重要的憑藉便是行飛與威豔眉的聯姻。
從很早的時候他便聘請各式人才教導行飛關於經營企業所需的一切知識,而這唯一的兒子也確實夠本領,拿到哈佛MBA後交給他經營的龍門名下企業一家家都業績沖天,成就傲人。不僅打響了龍門娛樂企業名號,這兩個月業界更因為傳出他有意在舊金山籌組NBA球隊,讓他個人躍上了商業雜誌封面,成了年度風雲人物。
也正因為成了封面人物,才使得遠在東岸的戚成周注意到他,在一次前來加州矽谷開會的空檔主動與行飛聯絡,跟楚家攀起關係。
楚南軍怎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自然是命令自己的兒子全力與威成周周旋,務求得到戚老的青睞了。
而行飛果然也不負所托,順利討得戚成周歡心,甚至主動提出將目前還遠在英國讀書的獨生愛女下嫁與他的建議。
雖是半玩笑性質,但兩家家長都清楚得很,一切只等戚豔眉學成歸國便是進行的時機。
楚南軍對愛子的成就可說滿意得不得了,如今唯一令他煩惱的只剩掌上明珠。
想到這驕縱任性的女兒他就頭痛,不但鎮日只會遊手好閒,與一群狐党狗友四處尋歡作樂,墮落不堪,奢華成性,就連他這個老父的話也難得聽上幾句。
要她嫁孫逸,是為了她終生幸福著想,孫家是華人社會動見觀瞻的世族。孫逸本人更是才華出眾,是亞洲知名心臟科權威一-這樣頂尖的人物,她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她不嫁孫逸,莫非嫁給那群成天只會陪她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
一念及此,老臉更加不悅,“總之我要你嫁就嫁,不許再多說一句!”
“如果我偏要呢?”楚天兒依舊不信邪。
“那我就斷絕你的經濟來源。”楚南軍冷冷地、不疾不徐地撂下最後通牒。
而楚天兒果然被驚呆了,只能愣愣怔立原地。
見女兒一張麗顏驀地刷白,楚南軍不覺有些得意,明白自己的威脅終究收到某些成果。
“現在,下去給我參加宴會,記住,別把你跟那些狐群狗黨鬼混時的樣子擺出來,給我表現得像大家閨秀一點。”他命令著,神情嚴肅,語氣冷然,一點也不在意自己這些話重重刺傷了女兒的自尊。
楚天兒聞言,倒抽一口氣,炯然的黑眸恨恨地瞪視父親好半晌,終於用力一甩頭,旋身,如一只憤怒的白鳥展翅飛去。
終究是沒吃過苦的幹金大小姐,只不過一句斷絕經濟來源就打算棄械投降了?
可笑!
一直靜靜立在一旁瞧著書房內父女兩人爭執的墨石,性格的嘴角逐漸飛揚,銜起帶嘲的笑意。
瞧楚天兒驀然刷白的麗顏,可見楚南軍的威脅確實正中靶心。大小姐可以什麼都不要,就是無法忍受一向奢華糜爛的生活離她遠去。尊嚴算什麼?愛情算什麼?沒有了錢一切都是白搭。想必那位千金大小姐內心想的就是這個吧。她會嫁孫逸的,肯定會,因為她不可能忍受由天堂跌落地獄的生活。而只要她答應結婚,他守護她的任務也總算可以告一段落。終於可以真正擺脫這個總愛無理取鬧的女人了,謝天謝地。墨石想著,嘴角嘲諷的弧度更加飛揚,一顆心也隨之逐漸飛揚。嘴角銜著嘲弄的冷意,他迅速提起步履,緊緊隨著憤然從書房裏飛出的白色身影,跟著她穿過三樓長廊,急奔下樓。很快的。他很快就可以擺脫這個任性無理的大小姐,不需再亦步亦趨地跟隨她。他很快便可以重獲自由,可以隨心所欲,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很快。
只可惜沒那麼快。
數天後,當墨石從楚行飛口中聽聞楚天兒逃婚的消息,他性格的臉龐不禁一凝,襯得墨黑瞳眸更加幽深。
“你再說一遍。”他冷冷地、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說,天兒逃婚了。”楚行飛輕快地重複,藍眸即便在宣佈這樣沉重的消息時,仍隱隱閃爍著類似調皮的光芒。
“她逃婚?”
“是的。”
“確定?“沒錯。‘該死!”墨石驀地迸出一聲詛咒,他握緊雙拳,額上青筋陣陣抽動,她竟敢逃婚?這該死的女人究竟哪來的該死勇氣逃婚?
他激烈的詛咒令楚行飛頻頻搖頭,“墨石,我知道你討厭天兒,可看在她是我唯一妹妹的份上,別口口聲聲詛咒她好嗎?”他略帶無奈地微笑,“我這個妹妹任性歸任性,畢竟還不是那麼該死的女人吧?”
墨石瞪他數秒,“我道歉。”他終於不情不願地說道,“我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有勇氣逃婚。”
“為什麼不?”楚行飛好玩地揚揚眉,“你知道她一向表明不想嫁孫逸。
“因為我沒想到她真捨得放棄榮華富貴——龍主不是說要切斷她的經濟來源嗎?”
楚行飛望他數秒,“你很瞭解天兒,墨石。”
墨石一愣,直覺好友話中有話,片刻,驀地恍然大悟。
“是你!”他忽地大喊,指控的目光射向楚行飛。
“沒錯,是我。”楚行飛坦然承認,“是我幫她逃婚的。”
“你……為什麼?”
“我不想唯一的妹妹跟我一樣擁有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你……”墨石瞪他,無言。
“她現在人在維也納,我動用關係替她申請了音樂學院。”
“音樂學院?”
“主修小提琴。”
“哈,我倒不知她對小提琴有熱愛到想念音樂學院的地步。”墨石諷刺道。
楚行飛不說話,只是深深望著這有著過命交情的好友,終於,他輕輕歎息,“對不起,墨石。”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知道其實你很高興終於可以解除對天兒的責任。”楚行飛輕輕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渴望真正的自由。”
墨石默然。
“我很抱歉,墨石,請你原諒一個做哥哥的自私心情。”楚行飛誠懇地說,“我真的希望天兒幸福,過她真正想過的生活。”他頓了頓,“拖你下水非我所願。”
“算了。”墨石揮手,逐去了好友的歉意,“我沒怪你。”
“你應該怪我的,從我們認識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欠你人情。”
“你沒欠我什麼。”
“我欠你許多。”楚行飛低低地說,語音沙啞,“那時我會主動站起來解救天兒跟星宇,其實是因為我粗略知道天兒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而我不顧自己的安危也就罷了,還拖你下水——”
楚行飛歎息,想起當時墨石在那群黑幫男人的逼問下,還能保持沉默的義氣。
是的,那完全是基於對他這個新朋友的義氣,他知道他想救他們,所以即便遭受威脅,仍堅持不肯吐露天兒與星宇的行蹤。
就在當時,他明白自己得到了足以信任一生的知己。
“我真的感激你,墨石。”他驀地伸出雙手,激動地握住好友。
而墨石對他突如其來的肺腑之言彷佛有些尷尬,濃挺的眉宇一揚,“得了,少噁心了。”他故意以一種嘻笑的態度甩開他的手,“禮多必詐!想必有求於我吧?”
楚行飛亦忍不住一笑,恢復了一向玩世不恭的態度,他看著墨石,藍眸熠熠生輝,卻不說話。
墨石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瞪他一眼,“知道了,我會去的。”
楚行飛微笑加深,“麻煩你了。”
“不麻煩。誰讓我許下了承諾呢?說得出就要做得到。”
不錯,說得出就要做得到,所以他來到了維也納。
依著楚行飛給他的住址,他來到了維也納市郊楚天兒居住的公寓,並毫不意外在將近午夜的十一點,公寓的主人依然不見人影。
楚天兒畢竟是楚天兒,即使是為了逃婚,即使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她依然過著一向的墮落生活,不過午夜十二點絕不回家。
不論是在舊金山或維也納都一樣!
“夜遊的女神,你居然還知道回來。”
十二點半,當楚天兒鮮黃色的身影終於旋進屋裏,墨石嘲諷地出聲,冰冽的語音在寂靜的暗夜顯得分外清冷。
楚天兒顯然嚇了一跳。
原本還有些嫣紅的芙頰迅速刷白,金色眼影下的瞳眸圓睜,如見鬼魅。
“你——”她瞪著面前高大的形影,困難地擠出聲音,“怎麼會在這裏?”
“行飛要我來的。”
“哥哥要你來?”她愣了一會兒,腦海念頭一轉,秀眉立刻顰起,“他為什麼要你來?”
“這問得可笑。忘了我的身分嗎?我是天劍,是你的貼身護衛,不是嗎?”墨石慢條斯理比一字一句自齒間迸出話來。
楚天兒自然聽出了其間的諷刺,她輕輕冷哼,“我以為你一直巴不得擺脫我。”
“你不也是?”墨石回敬她。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她瞪他一眼,一面邁開蓮步穿過他,走向整潔乾淨的現代化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冷開水。
墨石蹙眉,為她經過他身旁時傳來的濃烈酒味感到不滿。
“你究竟去哪了?”
“我去哪兒你管不著。”
“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嗎?年紀輕輕的獨身女子,這麼晚了還上酒吧買醉,擺明瞭就是要男人上你。”
聽聞此言,楚天兒驀地停下喝水的動作,旋身怒視墨石,“你說話尊重一點!”
“是你不尊重你自己。”他依舊冷然,“一個不懂得自我尊重的女人要別人怎麼尊重她?”
“我怎麼不自我尊重了?”她忍不住有氣,“我不過去喝點酒而已,值得你用這樣輕蔑的眼光看我?”
“只是喝點酒?”墨石冷哼一聲,忽地展臂扣住她的手腕,楚天兒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幾乎跌進他懷裏。幸而她及時穩住陣腳,只上半身微微擦過他堅實的胸膛,但只這樣的輕觸也夠教她難堪了。
她禁不住咬牙,“你做什麼?”
他沒答話,怒視她好一會兒,不僅完全沒意會到兩人身軀的異常接近,甚至還威脅地低下一張性格臉龐。
“你稱這樣為只喝點酒?”他緊緊蹙眉,故意嗅了嗅她身上的酒味,語調充滿饑刺,“這樣刺鼻的味道,不曉得的人會以為有人將整桶酒都潑到你身上了。”
她咬緊牙,完全沒辦法反駁他的怒斥,只覺呼吸奇異地不穩。
他不該如此靠近她的——他該死的有什麼權利這樣靠近她?害得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一念及此,她驀然揚首,火焰雙眸直直望入一對深邃難測的寒潭。
只這麼一眼,她便驚覺自己錯了,她不該如此挑釁地看他,這只讓她更加意識到他的接近,以及他身上傳來淡淡的男性體味。
她覺得煩躁。
“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她揚起微微歇斯底里的嗓音,甩脫他的箝制。
“你明知不可能。”對她的強烈抗拒墨石只是微微冷笑,“除非你肯乖乖回去結婚,否則一輩子都得跟我耗在一起。”
“我不回去,誰也不能強迫我嫁給孫逸!”
“孫逸有什麼不好?”
“我不愛他!”
“你真如此堅持嫁給自己所愛的人?”
“沒錯!”
“告訴我你可有對象?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替你完成心願。”他說,語調十足饑諷。
她驀地揚起眼眸,瞪他。
強烈的憤怒讓她除了瞪他,除了全身抖顫,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明明知道,明明清楚她的意,竟還如此冷酷地嘲弄她!
他——怎能如此殘忍?如此過分?
她氣極,激昂的怒潮淹沒了她的腦海,威脅吞噬她所有理智。
她真想發瘋,真想痛斥眼前男人一頓,真想甩這個不知進退的傢伙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
可她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顫著身軀,怒意盎然地瞪著他。
瞪著,眼眸不知不覺升上某種刺痛的感覺。
“你——”墨石望著她,看著她顫抖如秋風落葉的身子,望著那對膜朧深幽的黑玉,驀地怔然。
那總是燃著火焰的雙眸,不知何時竟泛上一層薄薄的水煙。
她——哭了嗎?
是他氣哭了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掉淚的楚天兒真的哭了?
他怔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只能愣愣地佇立原地。
而她,在那雙煙水美眸終於承受不住眼淚的重量墜下一顆珍珠後,驀地轉過身,如一陣旋風般卷過他,意欲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直覺令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放開我!”她憤怒地命令,嗓音卻是低沉沙啞的。
他不肯放,“楚天兒,你哭了嗎?”
“……沒有”
“你說謊!”
“我說沒有就沒有!你放開我。”
“……對不起。”他突如其來地道歉。
而她身子一凝,彷佛很為他的道歉感到意外。
“對不起。”他再說一遍,“我剛剛不該那麼說。”
她咬住下唇,許久。“你是不該那麼說。”語音仍是沙啞的。
他深深凝望她的背影,“你……還愛著他?
她默然不語。
“他已經結婚了,甚至還有了孩子,天兒,你……不該還那樣折磨自己。”
楚天兒只是低垂眼瞼,深吸一口氣,“你不也是?我不相信你已能完全放下紅葉。”她淡淡地、低啞地說道,清楚感覺到那只扯住她的手臂一僵。
她轉過身,朝面前同病相憐的男人送去一抹悽楚的微笑。
“你放不下紅葉,就像我沒辦法輕易忘卻對星哥哥的感情一樣。”
他默然回望她,“你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嫁給孫逸?”
“這輩子我想嫁的人只有星哥哥。”
他深深看她,半晌,輕聲歎息,伸手替她拭去頰畔未乾的淚痕,“對不起,弄哭了你,我不是有意的。”
她一震,頗為他突如其來的溫柔感到愕然。
她不知道,原來墨石也有這樣的一面。
這個總是對她板著一張冷臉,要不就大吼大叫的傢伙原來也有溫柔體貼的時候?
她簡直不能置信。
但不知怎地,淚卻越掉越凶了,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滑出眼眶。
直到他深深歎息,展臂將她纖柔的身軀輕輕擁入懷裏,那充滿委屈與傷心的淚水依舊不曾停歇。
他究竟怎麼了?為何竟對一個一向厭之惡之的女人起了某種類似憐惜的感覺?
他不該擁她人懷的,就算再怎麼抱歉,再怎麼疼,他也不該做出如此俞矩的行為。
他不該碰她的。
她是龍門大小姐,他是負責守護她的護衛,兩人的關係就該僅止於此!
但,他逾矩了,只因她感傷的淚。
他沒想到一向驕縱任性的楚天兒也有酸楚委屈的時候,沒料到她對喬星宇情之所鍾,竟如此深重。
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星宇早已與紅葉結婚多年,仍無法輕易忘懷。
他心疼她,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不禁為她心折。
她並不是無血無情的,她或許驕傲,或許自我,或許虛榮,但在愛一個人的時候她仍可以投注全部情感,用整顆心去愛。
她還是有情的。
不知怎地,明瞭這一點令墨石禁不住改了觀感,對她評價大大翻升。
守護她,緊緊跟隨她身邊,忽然變得不是那麼讓人痛苦的一件差事了。
他發覺現在的自己,極為樂意擔負起十四歲那年對楚南軍許下的承諾。
他會守護楚天兒,直到有另一個男人接手他的任務為止。如果沒有,他就是她一輩子的護衛。
是的,從今以後,他會真心誠意保護她,以一個貼身護衛的身分。
而且,絕不會再俞矩,超越了該守的分寸。
楚天兒發覺自己習慣了有他的日子。
一年半來,墨石的身影幾乎總是隨侍她左右,亦步亦趨。而她發現自己竟不像從前一般排斥那樣的亦步亦趨。
她甚至察覺,偶爾他不在身旁時,她竟感到莫名的失落。
就像現在,在這場慶祝校慶的瘋狂派對裏,在衣香鬢影的人來人往中,當她驀地抬眼,卻找不到他一向隱在暗處的挺拔身影時,她竟覺微微心慌。
他去哪兒了?怎麼可能不在附近?不論她在哪兒,他都該在她身邊不遠處才是啊。
為什麼這一回她尋不到他,總可以輕易落定他的眼眸竟找不著依歸的方向?
他去哪兒了?
“喝點吧,Lisa,你最愛的法國香檳。”一向交好的男同學perry送上一杯冰涼的金黃色飲料,朝她微微一笑,碧綠色的瞳眸淡淡漾著酒意。她接過香檳,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星眸仍微微茫然地四處流轉,徒勞想穿過一道道人牆尋找一心掛念的身影。“perry注意到她的不尋常,“怎麼了?在找什麼?”她沒回應,置若罔聞。“Lisa!他彷佛受不了她的漠視,急切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上半身俯向她,“你到底怎麼了?”
濃重的酒味令她不禁蹙眉,“你喝醉了,perry。”
“我是醉了。”他笑嘻嘻地,“為你。”
她驀地揚眸,愕然的眼神迎向他,“你說什麼?”
“我說我為你而醉。”他深深微笑,俯向她的身體忽地一陣搖晃,整個跌入她懷裏。
她無奈歎氣,掙扎著想擺脫他沉重的身軀,“站起來,Perry你好重。”
“我……不起來。”他埋首她胸前,愉快自得,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好一會兒,略略昂起下頷,醉眼濛濛地瞥她一眼,“這裏好香,好舒服。”
楚天兒皺眉,她明知自己被吃豆腐了,可對方是自己的同學,又喝醉了,教她一時也無法發作,只能無奈地伸手攫住他賴皮的頭,試圖將他推開。
可他不僅不肯輕易被推開,甚至埋得更深,依戀地以臉頰摩擦她柔軟的乳峰。“Perry!”她銳喊一聲,正凝眉思索著該怎樣擺脫這酒醉的男人時,一隻猿臂忽地淩空伸來,攫去了依戀她胸前不去的男人,粗魯的行為像老鷹抓小雞似的。
很快地,“Perry便被抓離她胸前,甚至狠狠地被拋落在地,額頭重重地敲擊地面。
她嚇了一跳,急急奔向倒地的Perry確認他的額頭毫髮無傷後,才愕然揚首,星眸迎上墨石陰沈的面容。“你何必如此粗魯?萬一弄傷了他怎麼辦?”
“那也是他應得的。”墨石冷冷地說,“誰讓他膽敢碰你。”
“他喝醉了啊,不是有意的。”
“哦?”俊眉嘲諷地一揚,這樣看來,是我破壞了大小姐和他的好事。”
“你……胡說八道什麼!”
“不過你的眼光也太差了吧,這樣的軟腳蝦有什麼過人之處?”
她倒抽一口氣,起身,怒氣衝衝地瞪視他,“你莫名其妙!我跟他根本沒什麼。”
“沒什麼?他根本整個人都貼在你身上了,還說沒什麼?”他低吼,眼眸慍怒,“非得要讓他將你整個人搞上了床才叫有什麼嗎?”
“你……”她怒極,不假思考便隨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聲響剛剛揚起,她立即陷入極度後悔。
她咬牙,看著墨石的面容忽青忽白,神情變幻不定。
“你……誰教你出言不遜!”她倔強地說,“竟敢這樣侮辱本大小姐——”
他不語,陰沈的眸光冷冷瞪視著她。
而她,被那樣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亂,得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於全身顫抖。“你……剛剛上哪兒去了?是你沒盡到一個保鏢的責任,是你令他有機可乘。”
“我去接一通電話。”他冷冷地截斷她一句比一句低微的言語。
“電話?”
“行飛打來的,他要我們立刻回美國。”
她驚愕,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一句話,“回去?為什麼?”
“他沒說為什麼,只說事態緊急。”
她有不祥的預感,“究竟……什麼事?”
他沒理她,只是靜靜拋下一句,“我們搭明天的班機回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1:41
第四章
出事了。
回到楚家那位於舊金山市郊的豪華花園宅邸,迎接楚天兒與墨石的竟是空無人影的寂靜,庭園、屋裏,一個人也沒,完全不見平常穿梭來去的仆傭以及龍門各級管事們的蹤影。
父親呢?哥哥呢?他們都去哪兒了?
還有星哥哥跟紅葉呢?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楚天兒面容雪白,窈窕的身子裏裏外外慌亂地尋找著,一顆心怦然直跳,隨著確認宅邸裏空無一人而更加忐忑不安。
她簡直不能相信,即使龍門的大老們今日同時出國度假,這裏也不該成為一座死城。
至少還有傭人們啊,至少該有他們來看顧打掃這座豪華宅邸。
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呢?
“究竟怎麼回事?墨石。”她顫然開口,驚慌的星眸茫然地望向身旁神色凝重的男人,“為什麼大家都不見了?”
墨石搖頭,同樣無法理解為什麼趕回舊金山後遇到的竟會是這樣一種狀況,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天接到行飛的電話確實隱隱感到事態不妙,但顯然地,情況比他想像的遠糟上許多。
究竟怎麼了?
隨著楚天兒倉皇地跑遍楚府裏裏外外,他的一顆心亦隨之更加不安。
終於,當兩人匆匆由宅邸三樓奔下金色雕花回旋樓梯,重新回到一樓大廳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攫住了兩人的注意力,也使得兩人慌亂不安的心總算稍稍安落。
是喬星宇,黑色翻領休閒衫加藍色牛仔褲的挺拔身影完全不見素日的俊秀儒雅,相反地,垂落額前的汗濕頭髮顯示了他才剛剛經過一番辛勞奔波。
“你們總算趕回來了。”一見兩人,喬星宇首先開口,語氣急促,墨黑的瞳眸掠過異樣神采。
墨石覺得相當不妙,“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事。”喬星宇簡單一句,鏡片後的眼神閃爍不定。
他欲言又止的神態令幾乎瀕臨歇斯底里的楚天兒更加驚惶失措,拉高了聲調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星哥哥!爸爸呢?哥哥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喬星宇不語,默默望著面容雪白的楚天兒。
她再也受不了了,“星哥哥!”
“天兒,你要冷靜聽我說。”對她的銳喊,喬星宇只是這樣緩緩一句。
楚天兒蹙緊蛾眉,“我聽著,你快說啊。”
“天兒,龍主他——”
“怎麼?”
“死了。”
“什麼?”楚天兒的嗓音驀地拔尖而起,回旋整間大廳。
“警方認為是行飛開的槍。”
“不……不可能——”
殘酷的言語一字一字,清楚地鑽入楚天兒的腦海,敲擊著她抽痛、脆弱的腦髓。
她聽見了,完完全全明白喬星宇的意思。
可她不相信,一個字也不信!
爸爸死了,兇手是——哥哥?
怎麼可能?老天爺這個玩笑可開大了!
怎麼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錯了。
她想著,昏然的頭腦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狂烈的運轉,眼瞼一落,身子隨之一軟。
在暈過去之前,最後侵入她意識的,是墨石沉痛激昂的呼喚。
“警方一定是弄錯了,星宇,龍主不可能是行飛殺的。”
安置好暈過去的楚天兒,墨石冷靜地聽著喬星宇簡潔地轉述舊金山警方的說法。
根據警方說法,前天淩晨兩點左右,楚南軍的書房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不久,便響起槍聲,一連三發。臥房位於楚府一樓左翼的管家在聽聞爭吵聲時便朦朧醒來,槍聲一響更急急奔向書房查看,只可惜他到達時楚南軍已中槍倒地,血流如注。
在經過長廊時,他曾經瞥見一個與楚行飛十分相似的背影飛快地穿越落地窗,往庭園方向逃逸。
警方於是懷疑這椿槍殺案起因於一場激烈的父子爭執。
“他們在總管理部辦公大樓找到了行飛,扣押了他。”
“沒有不在場證明?”
“他一個人在那裏。”
墨石咬唇,沉吟。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行飛不可能弑殺自己的親生父親。“不可能。”不需考慮思量,他能這麼肯定。
“我也認為不可能。”喬星宇迅速接口,“行飛跟龍主的感情一向好,至少——”他忽地一頓,眸光一黯,“在我離開以前是這樣的。”
墨石迅速抬眼,“你離開以前?”
“行飛大概沒告訴你們?我在你們離開半年後也搬離這裏了。”
“你搬離這裏?”墨石不解,‘為什麼?”
“因為——”喬星宇再度一頓,唇瓣蒼白顫抖,好一會兒,他倏地別過頭,默然。
墨石緊緊蹙眉,望著好友突如其來的沉寂,掠過眼底的是更加沉重的不祥感。
“因為這裏有太多回憶。
終於,喬星宇啞聲開口。
“我不明白——”
“紅葉死了,墨石。”喬星宇驀地轉頭,激動沉痛的眸光射向墨石。
墨石一怔,挺拔的身軀凍立原地。
“你說……你說什麼?”
“紅葉死了。”喬星宇低低地重複,心臟清楚地感覺到一陣有若刀割的痛楚。
“……為什麼?”
“心臟病。”
“怎麼會?”墨石木然,短短數分鐘內連續兩個青天霹靂重重擊落,打得他暈頭轉向,渾然不知所措。
“一年了,一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後悔,悔恨當時救不了她——”喬星宇悵然的低啞語音消逸於空氣中。他閉了閉眸,“我不想你們擔心,所以不讓行飛告訴你們。”
紅葉死了。
墨石怔愣住了,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感覺朦朦朧朧地,如霧裏看花。
他一直悄悄暗戀的女人死了——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腦海像翻騰著驚濤巨浪,腦子卻又似科一團模糊,好半晌,沖出口的只有機械化的一句——
“那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溫哥華。”喬星宇深深呼吸,重新接續原先的話題,“一接到行飛的電話我就立刻趕回來了,沒想到原來他被懷疑是謀殺龍主的嫌犯,扣押在警局。”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FBI進來插了一腳,他們似乎暗中觀察組織一陣子了,一聽說龍主被殺便從華府派人飛來這裏協助舊金山警方調查,還凍結了龍門名下所有的資金。”
“他們凍結了龍門的資金?”墨石愕然,不敢相信這雪上加霜的消息。
“沒錯。”喬星宇點頭。
看來事情非常不妙。
墨石咬唇,腦子飛快運轉,衡量眼前複雜情勢。
FBI盯上龍門,代表他們懷疑龍門暗中從事非法勾當,龍主的遇害讓他們有了藉口凍結龍門資金,正大光明的進行偵查。
這對龍門來說是相當困難,值得憂慮的消息,對他們營救行飛更是一大阻礙。
要為行飛洗刷冤屈,不能不借助大牌律師的力量,而越是名律師,要價越是驚人。
有錢才能使鬼推磨。
群龍無首,又失去了自由運用龍門資金的能力,連門下弟兄恐怕都不聽號令,難以調度。
內憂外患啊——
“長風呢?他現在人在哪里?”一轉念,墨石問起了神劍蘭長風的蹤跡。
當此危急之秋,恐怕只有集合三劍客的力量才可能挽救龍門毀於一旦。
“失蹤了。”喬星宇沉聲一句,簡潔的回答算是滅了墨石心中最後一點希望。
“Perry,幫幫忙好嗎?你爸爸跟FBI局長的關係好,能不能打個商量要他答應撥個空大家見見面?”
“不行的,Lisa,”電話另一端傳來的是楚天兒熟悉的拒絕言詞,“你知道我爸爸其實只是個小人物,他跟局長也只是讀同一所中學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不好意思,幫不了你真的很抱歉——”
“不,沒關係——”楚天兒喃喃,握著話筒的手臂無力松落,她閉眸,抑制住仰天長嘯的衝動。
這是幾天來第幾通被拒絕的電話了?
Perry是第幾個表明無法對她伸出援手的朋友?第五十個?第一百個?
Perry的爸爸跟FBI局長只是讀同一所中學?幾個月前在維也納他還曾吹噓感恩節時局長可是他家重要貴賓,兩家人經常攜家帶眷,交流情感。
這樣的關係只是普通,談不上什麼交情?
哈。
楚天兒驀地自喉間滾出一聲輕哼,想笑。
這樣的托辭當真可笑,這樣的世間實在無情!
她真想不到,只因為她父親被殺,龍門成了FBI盯梢的對象,龍門名下的資金被凍結,所有曾經與她交好的家世一流的朋友們便忽然間一個個成了平凡的小人物!
忽然間,他們與華府、警方、FBI的關係都淡薄了,疏遠了,包括與她楚天兒的關係。
他們是生死相交的好友嗎?不,只是曾經上同一所學校,偶爾會在派對上碰見,一同狂歡作樂,只能說認識彼此,談不上交情。
就連曾經坦承愛戀她的Perry,以及其他無數等著與她約會的男性友人,也在一夜之間滅了對她的濃厚興趣,各自交起各自的女朋友。
多現實的世界!
楚天兒若失去了龍門背後代表的雄厚資金,原來立時便會成了無法吸引任何男人目光的平凡女人。
原來他們真正愛戀的,其實是她的家世背景。
她楚天兒算什麼?沒有了龍門龐大的勢力在背後支持,她不過是一個最平凡的普通女人,連跟他們當朋友都不配!
她咬住牙,思緒迷迷濛濛地飛回今日上午,她穿上質料剪裁俱佳的名牌套裝,前往總部位於西雅圖的一家新興高科技公司。她去見Anderson,這家公司年輕有為的副執行長。他一向不掩對她的濃厚興趣,即便她一年半前突然遠走維也納,他依然以電話、傳真千里追蹤,甚至在幾天前去歐洲開會時特地安排與她的會。
“你好,”面對他看來精明冷靜的秘書,她命令自已綻開最甜美可人的微笑,“我與Anderson約了見面。”
“請問哪一位?”
“你告訴他我是Lisa。”
秘書靜靜看她一眼,接著拿起話筒。
她保持微笑,儘量不去聽秘書故意壓低的嗓音。
不一會兒,冷靜的秘書淡淡地說:“不好意思,小姐,副執行長現在正開會,不方便見你。”
正開會?可是她事先與他預約了啊。
她對秘書傳達委婉的抗議,但對方只是稍稍一抬眉,“對不起,臨時召開的重要會議,副執行長真的走不開。”秘書平板的語氣幾乎擊敗了她,她悄悄深呼吸,“那他什麼時候可以見我?”
“不清楚。”
那就是說他不會見她羅。
楚天兒不是傻子,她明白AnderSon忽然來這一招的用意。
他答應見她,卻又以臨時會議這樣拙劣的藉口吩咐秘書擋她的駕,他如此“委婉”的拒絕其實是不忍直接傷害她。
他不肯直接點破對她求見的不耐,卻吩咐秘書冷言冷語對付她。
他夠犀利,夠明白!
想他上回在維也納與她共進晚餐時還曾說過,不惜為她放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她說—句需要他。
而今卻連見她一面都推三阻四了……
謊言!這一切都是謊言!
原來她楚天兒一直生活在謊言所精心堆砌的象牙塔中,她的每個朋友,與她一同逛街遊樂的女性同伴,口口聲聲說愛她戀她的男性仰慕者,全都是酒肉朋友……不,他們甚至稱不上是“朋友”,只能說在她奢華糜爛的人生中一同墮落的遊伴。
該醒了,這一場欺騙她二十多年的煙華殘夢。
真該醒了——
無力感清晰地、明透地漫上楚天兒全身每一根神經,毫不容情地刺擊著她。
好痛——頭痛,以及心痛。
玉手撫上太陽穴,用力地搓揉著,試圖抹去一陣陣刺擊著她腦髓的激烈劇痛。
但那可怕的疼痛仍舊明晰,絲毫不見減緩。
她呻吟一聲,藕臂掙扎地越過床頭,尋找著幾天來不知吞了幾十顆的阿司匹林。
直到藥粒跟著酒精滾落喉頭,她才覺得低落的精神微微一振。
但不過幾分鐘,藥粒與酒精帶來的朦朧與舒緩感便逐漸消失,熟悉的疼痛又明透起來。
是痛啊,但她不知痛究竟該服什麼藥才能舒緩?
她低垂眼瞼,坐倒在地,肩頭無力的靠著床,一陣一陣,規律地抽搐。
墨石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
他見她坐倒在地,半靠著床榻,黑髮淩亂、面容蒼白、雙眸無神,頰畔還有才剛劃過的殘淚。
赤裸的玉足邊倒著一隻威士忌酒瓶,溢流的酒液沾染了附近的地毯。
床頭櫃上,幾天前還滿滿的阿司匹林藥瓶已然全空。
她又吃藥了,服藥、喝酒,用這樣麻痹神經的方式逃避冷酷不堪的現實。
該責備她嗎?
墨石咬著牙,思索著該不該為她這樣自甘墮落的行徑痛駡她一頓。
若照他的脾氣,照他一向對她的態度,他早痛聲責備她許多次了,不然也會冷言冷語地譏諷。
但現今,他發現自己竟無法責備她、諷刺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逃避現實的行止固然不對,但這現實對她也太過殘酷,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一夕之間,她失去了最親愛的父親,一向疼寵她的哥哥以謀殺罪被起訴,家裏所有的資金,包括動產與不動產全被凍結,龍門弟兄們四處逃竄,而在沒了一呼百應、呼風喚雨的龍們大小姐身分襯托後,連從前一塊尋歡作樂的朋友也一個個棄她而去。
她失去了家人、錢財、地位、朋友,短短數日嘗盡了世間冷暖。
教她如何能承受?她只是個普通女人啊,又一向那麼驕縱任性,被龍門所有人全心全意地呵護。
她是溫室裏一朵嬌貴名花,哪禁得起如此淒風苦雨的折磨?
怎能不折腰?怎能不聳起肩頭嚶嚶啜泣,借著藥物與酒精逃避現實?
她是千金大小姐,他從來不期待在失去了財富與權勢的烘托後,她還能保有自傲與堅強。
“有一天從雲端摔落地獄,教你生不如死——”
他記得自己似乎曾經這樣負氣對她說過。
果然一語成真了嗎?墨石掀起嘴角,淡淡苦笑。
他並非真的有意那樣詛咒她,他從沒恨她到希望她經歷這一切殘酷折磨的地步。
他知道她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也無意親眼見證一朵溫室裏的嬌貴名花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枯萎。
他寧願楚天兒還是楚天兒,永遠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任性千金。
至少那樣的她唇邊有笑容,眼底有火苗,神采奕奕,氣韻傲然。
她是天兒,光輝燦爛的天之驕女,生來就該享有一切的幸福美滿,就該穿著漂亮的粉色洋裝,坐在鋪著白色精緻桌布的餐桌前用餐。
她不必像他,坐著一艘破舊的船千里迢迢乘風破浪,只為了尋求一點點希望。
她不必像他的——
“天兒,你怎麼了?還好吧?”走近她,蹲下身,更加仔細地審視她蒼白的容顏。
她沒答話,對他關懷的詢問置若罔聞。
他一陣心痛,輕拍她冰涼的臉頰,“天兒。”
終於,那無神的雙眸稍稍有了反應,微微一揚,將他不忍的臉龐映入眼底。
“墨石——”她茫茫地、輕輕地唉道,像吐出一口長氣般語音細微。
“你還好嗎?”
“我……頭痛”
“頭痛?”他伸手探她額頭,滾燙的溫度教他微微一驚。
該不會發燒了吧?或者只是喝了太多的酒?
不,該是發燒了,她的酒量不差,不會因為幾杯威士忌就全身發燙。
他咬牙,心底竄過陌生的焦慮感,驀地一展雙臂,抱起輕盈的她。
她仿佛吃了一驚,“墨石?”
“你生病了。”他簡單一句,輕輕將她安放在床上,為她蓋上絲綢薄被。接著,高大的身軀一轉。
她迅速揚起玉臂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細弱的嗓音略帶驚慌。
他回頭,震驚於那對美眸流露出的柔弱無助,她像是怕極了,怕他離開她身邊。
“我只是去倒水。”
“倒水?”
“你不渴嗎?”他柔柔地問。
“我——”她一怔,半晌才輕輕點頭。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給她一個溫暖保證的微笑才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手中便端了一杯溫水回來。
她一直看著他,一眨也不眨地睜大眼。
“怎麼啦?”他走近她,一面扶起她喂她喝水,一面不解地問道,“幹嘛一直瞪著我?”她沒回答,乖乖喝完水後便揚起頭,明眸依舊一瞬不瞬地凝視他。
不知怎地,他被她看得有些尷尬,“究竟怎麼了?”
她搖搖頭,半晌,突如其來地開口,“你會離開我嗎?”他一愣:“什麼?”
“你會離開我嗎?墨石。”蒼白的唇逸出微顫的言語,“像他們一樣?”
“他們?”
“每一個人。龍門的弟兄、我的朋友——”她深吸一口氣,“他們都離開我了。”
“你認為我會跟他們一樣?”他問,有些慍怒。
她竟將他和那些見風轉舵的小人一視同仁!
“我……我不知道……”見他發脾氣,她臉色更蒼白了,清瘦不少的身軀驀地瑟縮,“我只是……只是問問——”
“你根本不該這麼問!”
“我……我——”她顫著嗓音,同樣顫抖的身軀顯示受了驚嚇。
墨石瞪著她。
她害怕!她竟真的害怕,望著他的星眸飄忽不定,竟然不敢直視他。
她竟也有不敢看一個人,竟也有如驚弓之鳥、顫抖害怕的時候!
她究竟怎麼了?
“我不會離開你的!”他忽然氣憤了,氣她如此膽怯嬌弱,氣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令她精神耗弱,更氣自己竟還加深了她莫名的恐懼。
該死的!
他瞪著她,驀地低吼一聲,展臂將她纖弱顫抖的身軀擁入懷裏。
“你不該這麼問我的,你怎麼敢這樣問我?我墨石是那種見風轉舵的小人嗎?是那種你一旦失去了權勢,就會將你踩在腳下的卑鄙分子嗎?你怎麼敢懷疑我?該死的!”
“對……對不起……我不是懷疑你,我只是……只是……”她低低地說,螓首埋在他胸膛上細碎地喘著氣。
“你只是怎樣?他驀地揚起她的下頷,強迫她直視他。
她眨眨眼,美眸似乎閃著燦燦淚光,“我不再是那個楚天兒了,墨石。”
他蹙眉,“什麼意思?”
“你不必再跟在我身邊,你沒有義務……”
“住口!”他驀地沉聲低吼,嚇得她身軀狂烈一顫,下意識地垂下頭,不敢看他。
墨石厭惡她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
他再度抬起她的下頜,不容她逃避他,“我說過,這輩子除非你結婚,否則別想輕易擺脫我。”
“可是……可是我父親已經死了……”
“承諾就是承諾,即使龍主死了我也不會背信!”
“墨石……”
他不讓她有機會說下去,“總之我不會離開你的,你儘管死了這條心吧!”
她倒抽一口氣,驀地張大眼眸,與他瞪著她的黑瞳隔空對望。
半晌,凝聚在星眸的霧氣更加濃密,眼睫一眨,墜下了兩顆清淚。
“哭什麼?”他粗魯地問道。
“我好……我好怕……墨石——”她抽著氣.淚眼汪汪地瞧著他。
“怕什麼?”
“我怕你也離開我,怕你跟其他人一樣不理我……”她抽抽噎噎,眼淚如出閘洪水,奔泄不絕,“我好怕連你也不要我……”她悽楚地低喊,整個人埋入他懷裏,小手抓著他的胸襟,緊緊地,仿佛怕手一松他就消失在她面前了。
他僵著身子,一股難解的酸澀感驀地漫開他全身,教他一顆心緊緊揪著,酸苦而沉痛。他低首,看著哭倒在他懷中,從來不曾如此柔弱無依的玉人。不該這樣的。他想,雙臂不覺更加一緊,閘眸咬牙,承受那無可名狀的痛。
不該是這樣的。
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兒不該是這副膽怯嬌弱的模樣!
她一向是驕傲任性的啊,那雙眼眸裏該燃燒著燦燦火焰,而不是彌漫著朦朧水霧。
她不像她了,完全不像從前的楚天兒。
而他發現自己無法不因此而心痛。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1:57
第五章
“天兒最近狀況怎樣?”
“不太好,她有神精衰弱的傾向。”
是因為打擊太大了吧。喬星宇想,很能理解楚天兒現在的心情。
失去了最親愛的人滋味並不好受,紅葉死時若不是為了年僅三歲的愛子醒塵,他或許也無法承受那樣的打擊而選擇隨她一起離開塵世。
是對醒塵的依戀才會讓他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也是因為醒塵,讓他下定決心完完全全脫離龍門,另謀天地,闖一番新事業。
他真的厭了,真的想離開這從小便依賴的黑道組織,他其實一直憎厭著它,尤其當為了它,他忽略了自己對紅葉的責任時。
因為龍門,他在愛妻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不在她身邊,枉送了一條柔弱的生命!
他恨龍門,更恨自己。
如果她知道行飛恐怕沒法無罪脫身,不曉得會如何——怕會一蹶不振吧。
喬星宇搖頭,逸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行飛的事,真的沒法子了嗎?”聽聞喬星宇意氣消沉的歎息,墨石一震,倏地揚起一雙炯炯黑眸,“連你請來的律師也沒辦法?”
“他肯定行飛不會被判謀殺罪,因為證據不足,陪審團不會輕易裁決有罪。”喬星宇沉聲解釋,“可FBI已經放話了,就算行飛逃過這件案子,也要辦他涉嫌與哥倫比亞毒販合作販毒。”
“販毒的事跟行飛無關!”墨石驀地拉高分貝,氣憤不已。
“不錯,行飛是沒插手組織這部分事務,可他是龍主的親生兒子,很難脫得了關係。”喬星宇緩緩開口,相較于墨石的激動,他顯得冷靜許多,但眉宇仍是緊緊攏著。“你也知道,現在龍門等於是散了,那些大老們逃得逃、走得走、躲得躲,一個個不見人影,最近販毒案又被媒體炒得凶,FBI總得找個人殺雞敬猴,行飛剛好成了最方便的代罪羔羊。”墨石咬牙,黑眸射出兩道懾人火焰,“照你這麼說,行飛真得替龍主背這個黑鍋?”
“他並不無辜,墨石。”喬星宇回凝他,黑眸沉淨如水,只最底處微微漾著不易察覺的波潮,“雖然沒參與販毒,但他一向知道有這麼回事。”
墨石聞言,倒抽一口氣。
他不敢相信,一向是好哥兒們的星宇竟然說出這般絕情的話!他是什麼意思?他的意思是行飛被控告是應該的嗎?即使因此入獄也不值得意外?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墨石眯起眼,銳利的眸光緊凝喬星宇,自他斯文的眉至俊挺的鼻,乃至於在幾個男人當中最紅潤的唇。
他依然是那個喬星宇,五官分明而清爽。
但他的氣質變了。從前那個溫文儒雅的星宇哪里去了?為什麼現今他一對黑眸如此深不可測,眉宇之間仿佛還蘊含著淡淡的冷意?
他究竟怎麼了?
可惡!
墨石握緊雙拳,極力克制因強烈不解及怒意造成的全身顫抖,他咬緊牙,“沒錯,他是知道,你我都知道!”他頓了頓,冷冷補上一句,“我們都不無辜。”
“沒錯,我們都不無辜。”喬星宇語聲同樣清冷,平靜的黑眸依舊深不見底,“某方面來說,我們都該為這件事付出某種代價以贖罪愆。”
“你的意思是入獄就是行飛要付的代價?”
“或許。”
“星宇!”墨石怒極,猛地上前一步,大手提起喬星宇的衣領。
但後者絲毫不為所動,只靜靜地回望他。
“這太不公平!就算是有人必須付出代價,也不該全由行飛一人承受!”
“沒錯,這一切不該由行飛一人承受。不會只有他一人付出代價。”
“你——”墨石一窒,總算明白這個外表總是一貫斯文冷靜的男人在想什麼了。
他被困住了,被那深深的歉疚及悔恨困住了。
他歉疚自己的身分不能給予妻子安定的生活,悔恨自己在關鍵時刻沒能護住最愛的女人。
他讓自己困在這樣難以掙脫的牢籠裏,並且執拗地認為這就是他該為其罪愆付出的代價。
他們都該付出代價——行飛,長風,星宇,天兒,還有他。
那麼,他該付出的是什麼?
在多年以前他早已失去了最親愛的親人,一直悄悄愛戀的女人也在一年前香消玉隕,最好的朋友進了監獄——
“如果真要贖罪的話,為什麼不乾脆全針對我一個人算了?”他忽地低吼,滿心酸澀,滿腔激憤,真不知如何傾泄,“反正我一向獨來獨往活在世上,既沒有親人,也沒有老婆小孩,乾脆讓我去坐牢好了,我不在乎!”
“我在乎。”喬星宇突如其來一句。
墨石一愣。
喬星宇靜靜凝望他好一會兒,“你以為我不在乎嗎?”他沉緩地、輕輕地撥開他提起他衣領的手,“你以為我不關心行飛跟你?真不在乎你們入獄?”
墨石不語,黑眸掠過一道又一道複雜的神采。
兩個男人默默對望著,沉寂無語,交流著旁人難以理解的默契。
直到另一個清柔淡雅的話音輕輕揚起,“我也在乎墨石。”兩個男人都是一驚,同時愕然的轉過臉龐。
是楚天兒。她站在門邊,亭亭玉立,白色的棉質睡衣襯著那一張毫無血色的容顏更加蒼白。
她看來像個弱不禁風的路旁小花,隨時都可能萎落入泥,消逸于這繁華煙塵。
怎麼會這樣?
連續幾天沒見到她的喬星宇著實嚇了一跳,料想不到他從小看著長大、活潑爽朗的女孩竟會成了這般模樣!
他不敢置信,瞪大了一雙幽深黑眸。
至於墨石,雖比喬星宇多了幾分心理準備,在乍見楚天兒倩影那一刻,仍有數秒的暈眩。
她怎麼了?那對嵌在白玉臉容的漆黑眸子怎會一天比一天看起來大而無神?那藏在睡衣底下的身軀又怎會一天比一天更加纖瘦?
她——簡直像一縷幽魂!
“別那樣說,墨石。”她飄向他,步履輕逸,恍若毫不沾塵。
直到落定他面前,她揚起一張蒼白旁惶的臉,柔細玉手輕輕抓住他胸前衣襟,“你說過,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我,你也一定留在我身邊守護我——你保證過的,不是嗎?”她問,語氣雖執拗,語音卻微微發顫。
“我——”他凝望她,話語梗在喉嚨。
是,他是曾經那樣說過。
他是那麼保證,也絕對會做到。
但要他在這樣一個情境下再度說出那樣的話,不知怎地,就是令他有些尷尬。
尤其兩人身旁還有一個喬星宇正蹙著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他真不習慣在人前表現自己的情感,真的不習慣。
“你說過的!”見他久久不肯回應,她禁不住微微揚高語調,明麗雙眸已隱約可見波光閃爍。
他一緊,“……沒錯,我是那麼說過。你可以相信我。”語聲雖細微,卻絕對堅定。
她不語,深吸一口氣,大大的瞳眸凝睇他,良久,良久。
終於,落下一顆晶瑩的淚。
“……你不該那麼說的,天兒。”幽幽的一句話自一張線條分明的嘴唇吐出,語調裏蘊含著濃重的思量。
“為什麼不?哥哥。”楚天兒凝望僅一窗之隔的哥哥,一面為他微微瘦削、染滿倦意的臉龐感到心疼,一面又為方才聽聞的話語感到淡淡震撼。
“你要求的,是一個男人只會為他最愛的女人所做的事。”楚行飛緩緩地、一字一句低低說道,“一個男人只會守護他最愛的女人一輩子。”
楚天兒一怔。
但——不知怎地,聽楚行飛這麼一說,她竟感覺微微焦急,嗓音跟著稍稍拉高了分貝,“他答應了我。”
“你不應該要他如此答應你。”
“為什麼不?他是我的貼身護衛啊,他答應了爸爸要好好保護我的。”
“爸已經死了。”楚行飛突如其來一句,看似平靜的臉孔隱隱浮現不易察覺的暗影。
但楚天兒卻沒看到那樣的暗影,她只覺得入獄後的哥哥變得冷酷無情,“只因為爸爸死了,他就可以背棄自己的諾言?”
不,他不可以。
他答應過爸爸,也答應過她——他承諾不離開她的!
她不許他違背誓言!
一念及此,楚天兒不禁悄悄握緊雙手,指節泛白,櫻唇微微抖顫。
隔著玻璃窗的楚行飛靜靜望著她,看著她一張蒼白雪顏忽明忽滅,變化數道光影,良久,他終於沉沉地開口,“墨石沒有必要守那樣的諾言,楚家沒資格那樣要求他。”
“為什麼?”楚天兒幾乎崩潰,用力咬著下唇,倔強的黑眸不馴地注視自己的哥哥,“他從小便被收容進楚家,是我們讓他在龍門有了一席之地,難道他不應該因此感謝我們?”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天兒!”楚行飛語氣忽地嚴厲,藍眸一黯,像被烏雲掩去陽光的天空,“你覺得墨石欠我們?”
“我……不是那個意思。”楚天兒微微低垂螓首,哥哥冷硬的斥責令她恍然察覺自己的自私任性,難言的羞愧湧上頭,“我只是——”她咬住蒼白的唇,不知該如何解釋內心的想法。
她並不是認真以為墨石虧欠楚家,虧欠他們,她只是……只是……只是……不希望墨石離開她啊,她希望他既然曾經許下了那樣的承諾,就該堅守到底。
這樣也錯了嗎?
“你錯了,天兒。”楚行飛仿佛看出她的想法,淡漠地開口,“我們沒資格要求他遵守那樣的諾言。”
“為什麼?”她真的不解。
“因為楚家對不起他。”
“為什麼?”她依然是這麼一句疑問。
而他凝望她,良久,藍眸掠過一道複雜的光芒,“讓墨石的母親慘死的那場槍戰,開槍的不是別人,是龍門的弟兄。”
“什麼?!”她一凜,無法置信,身軀忽地僵直,眸子無神地盯著楚行飛。
“是龍門的人害死了墨石的母親。”他再重複一次,冷靜無波瀾的言語像一把最殘酷的利刃,緩緩切割過楚天兒脆弱的心。
“你說墨石的媽媽……是死在龍門的人手裏?”
“沒錯。”
楚天兒倒抽一口氣,“你……怎能確定?我不相信!”
“是真的。”楚行飛淡淡地面對妹妹的質疑,“我調查過了。”
“墨石他……知不知道?”
“……我不確定。
楚天兒直愣愣瞪向自己的哥哥,“哦,天啊。”她緊緊咬牙,流過心底的是難以驅逐的驚慌與焦慮,“天啊,怎麼會這樣?這簡直……太殘酷了。”她喃喃,呼吸急促淩亂,腦海則驀地陷入一片空白。
好長一段時間,她只是木然地僵坐在原地,讓楚行飛那句恍若青天霹靂的話語一次次撞擊她纖細的神經,拉扯著、絞扭著,毫不容情。
待她終於恍然了梧,原來楚家竟算是墨石的殺母仇人時,繃得極緊的神經更只差毫釐便要扯斷。
難怪行飛哥哥會說龍門對不起墨石,會說他們沒資格要求他遵守那樣的承諾——因為是他們害死了墨石的母親啊,是他們害得墨石失去唯一最親的親人,被迫要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日子。
而她還一直認為是他們楚家人夠風度,有同情心,收容了他這個無家可歸的小孩,給他食物衣服,還讓他受教育,訓練他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偉岸男子。
她一直以為楚家給墨石的是恩,而他為了報恩,本來就該遵照諾言守護在她身邊。
有恩該報恩,那有仇呢?
她呼吸一顫,眼前驀地一黑,一陣急遽的暈眩。
有恩報恩,有仇一一就該報仇吧。
“……所以別再自以為是地要求墨石守著你,學著自己站起來,天兒,我們欠他太多,沒資格再用這種方式束縛住他——”他們欠他太多,沒資格用這種方式束縛住他。
她沒資格要求他陪伴她,困住他的人、他的自由。
她該放他走。
不,不是放他走。楚天兒搖搖頭,凝望鏡中面色蒼白的自己。
是她該主動離開他。
對啊,是她該主動離去,不是嗎?沒理由更沒顏面再繼續糾纏著他。
在得知龍門與楚家對他所做的一切後,她怎能還繼續留在他身邊,受他恩惠?
從父親出事以後,墨石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因為楚家那幢位於市郊的豪華宅邸被查封了,他便為她特地在這位於諾布山頂的高級住宅區租了一層華貴優雅的公寓。因為知道她習於美食好酒,他還特地請來曾在高級餐廳服務過的廚師打理一切。因為體恤她的精神一直處於脆弱狀態,他對她說話不再像從前偶爾會怒吼責斥,轉為溫柔的輕聲低語。
他對她如此地好,如此細心、溫柔、體貼。
而她竟能毫不愧疚地承受!
楚天兒倒抽一口氣,鏡中的容顏更加雪白,纖瘦身軀搖搖欲墜。
她咬住牙,纖纖玉指緊緊抓住梳粧檯邊緣,低垂著螓首,拼命克制住暈眩的衝動。
天啊!她怎麼能?怎能有資格要求他如此對待她,怎能毫不愧疚地承受他如此對待?
她在內心狂吼,字字句句皆是愧悔與自責。
她不能的,她沒有資格!
她該離開的,不該為他帶來如許麻煩,不該再束縛住他。
是的,她該主動離開。
問題是,她能上哪兒去呢?
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墨石自問,隨著問題每一次在他心底百轉千回,他便進一步逼臨爆發邊緣。
那個女人——她究竟該死的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他不過轉個身,去見個律師,回來就見不到她人影?
她不僅不在他為她暫時租下的公寓內,還整理了一箱衣物帶走,包括她放在床頭櫃上、一張她與龍主及行飛的合照。她帶走了家人的照片,帶走了鍾愛的幾本書,還有那把缺了一角的小提琴。她不僅是不在,根本是離開了,離開了這層暫居的公寓,離開了他!
究竟怎麼回事?前兩天她不是還楚楚可憐的要求他務必留在她身邊嗎?怎麼這會兒她倒主動離他而去了?
那莫名其妙的小腦袋究竟在想些什麼?墨石氣極,雙拳一下緊一下松,拼命控制著呼吸,卻還是找不回原有的規律。
他鐵青著一張臉,瞪著被楚天兒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臥房,她收拾得那樣整潔,仿佛連空氣中屬於她的氣味也被她一併帶走。
“她能去哪兒?龍門與行飛名下的資金全被凍結,一向生活奢華的她又毫無個人存款,沒錢、沒朋友、沒工作經驗,她怎能養得活自己?怎能不被外頭的狂風暴雨折磨的生不如死?
想著那個近日因為迭遭巨變而顯得虛弱不堪的身軀可能正在向晚的寒風中打顫,想著她早已瀕臨斷裂的纖細神經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打擊,墨石一張性格的臉不覺越來越陰沈,一顆心越來越繃緊。
他懷疑行飛是那個推動她下決心離開他的幕後人物。
“為什麼你要我別再照顧她?”他低吼著,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竟然教他讓天兒離開他,“你難道不擔心她一個人?”
“我當然擔心”,面對他的狂怒,楚行飛只是淡淡地、靜靜的回應,“可她對我保證過,她會努力學會自己站起來,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什麼意思?什麼站起來照顧自己,你知道她最近消瘦許多嗎?你知道她最近因為這一連串的事情精神變得有些衰弱,隨時可能崩潰嗎?”
“……我知道。”
“那你還讓她說那些話?”他咬緊牙關,有狠狠揍人一頓的衝動,“什麼照顧自己?我就擔心她根本沒法子照顧自己!”
“那你打算怎樣?照顧天兒一輩子嗎?”
“我——”他一窒,“我說過會陪在她身邊的……”
“陪一輩子?”楚行飛緊盯著他。
“至少到她結婚為止。”他不客氣地回瞪,“這是我答應龍主的。”
“你只為了責任所以才陪在她身邊?”楚行飛靜靜問他,語氣淡漠,神情同樣淡漠。
他不喜歡那樣的淡漠,”你什麼意思?行飛。”
“天兒不是你的責任,墨石。”
“她是……”
“她不是!楚家沒有人能強迫你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不是強迫。”他忍不住蹙眉,“我自願的。”
楚行飛默然,凝望他好一會兒,湛幽藍眸淡淡浮移著難以理解的暗影,“我們承受不起你的自願。”他終於低聲開口,眼瞼低垂,掩去眸中神色,“龍門對你沒有恩,不必你用這種方式報答。”
“什麼意思?”他瞪著好友,直覺行飛這樣的語氣另有文章,“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沒……”
“別騙我!行飛。”
他抬眸,藍瞳澄澈,“我沒騙你。”
他沒騙他?才怪!
墨石知道行飛在說謊,那對眸子再澄澈、再無辜,也瞞不了他這個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好友。
他瞞了什麼?自從龍主去世、龍門一夕之間崩毀,行飛的眉宇逐漸失去了一貫的爽朗瀟灑,一日比一日更趨向陰暗灰沉。他總是那麼淡漠的神情,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他在想些什麼?墨石緊緊蹙眉,瞪著面無表情的好友。
莫非行飛猜出了星宇還有他其實一直厭惡著龍門,一直想遠離這個以不同形式束縛著他們的組織?
他說龍門對他無恩,承受不起他自願照顧天兒。
莫非行飛當真已經猜到了,所以才勸天兒主動離開他……他蹩眉,抿唇,越想面色越陰沈不定,越覺難以忍受。
終於,他眯起眼,猛烈一旋身,狂風般卷出公寓。
該死的!管行飛怎麼想,他就是非把天兒找回來不可!
這或許是最後一回她搭市區電纜車了。楚天兒閉眸感覺當電纜車沖下諾布山陡峭的街道時,那狂野的速度以及毫不容情刺痛她細嫩臉頰的寒風。
她閉緊眼,緊緊地,因為若不閉緊的話,眼淚怕有不聽話滑落眼框的衝動。
再度張開眼睛時,她走下電纜車,佇立于舊金高市區熙來攘往的街頭。
該往哪里去呢?她縱目四顧,市政中心、聯合廣場,更遠一點兒的中國城,流民充斥的北灘華盛頓公園……哪里?究竟哪里才是她未來的容身之處?
螓首一揚,迷蒙的眸子映上澄藍的天空,順著流浪的白雲蜿蜒,落定遠方連接著海洋的地平線。
或許她該出海。
離開舊金山?
當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擊中腦海時,楚天兒的心臟亦跟著一陣狂跳。
離開舊金山,離開墨石——越遠越好?
遠到他再也找不到她,遠到兩人再也無法相見那麼遠!
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孤獨的她一個人怎麼活下去?
細白的貝齒咬住下唇,那一刻,她有瞬間的動搖,有股衝動想逃回諾布山,躲回墨石溫暖堅實的懷裏。
但只一會兒,她便強迫自己站穩身軀,玉手自頸間掏出一條項鏈,正中央的鑽石墜子綻出的璀璨光芒幾乎令她睜不開眼。
至少她還有這些,她瞪著鑽石,賣掉這些隨身的首飾,生活至少還能支撐一段時日。
她會利用這段時間,租個房間,找份像樣的工作。
為什麼不能過呢?她一定會活下去的!
看著吧。
楚天兒堅定地想,繃緊線條倔強的下頜,朦朧的美眸越過天際,直直落定遙遠的那一方。
當楚天兒決定朝海灣的方向邁開步伐時,同一時刻,墨石亦開著車沖下諾布山,來到市區聯合廣場附近。他焦急地左右張望,車子鑽過一條又一條窄小的街道,尋找著楚天兒的身影。
驀地,他感覺一陣電流竄過骨髓,回轉湛眸,他梭巡著那個令他如此微顫的原因。
在那一瞬,他其實是看到楚天兒白色的背影的,只不及十分之一秒,那抹蒼白便被熙來攘往的人潮淹沒,淡去于舊金山知名的向晚濃霧裏。
而墨石也不曾意會那抹蒼白便是他一心掛念的人兒。
命運令他轉過頭,車子朝另一個方向駛去,緩慢地,與天兒漸行漸遠。
這一輩子,兩人將永遠沒有機會得知——原來他們曾在如此的一步之遙錯過彼此的身影。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2:13
第六章
原來,這一切終究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夜晚,當楚天兒疲憊地回到公寓裏,瞪著滿屋的寂寞清冷時,她驀地有股想哭的衝動。
原來生活並不如她想像中簡單,找份像樣的工作更非一蹴可及。
她閉眸,軟倒在柔軟的沙發上,疲痛的頸後靠著扶手。
今日已經是第幾份工作拒絕她了?她想,沉重地在內心暗暗數著,從離開舊金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開始,她試過了主管助理、銷售員、專櫃小姐以及在餐廳裏演奏小提琴等各項工作。
她無法勝任主管助理,工作第二天她便被那個要求嚴苛的主管開除,原因是她將給A公司的重要文件不小心送給了B公司。她做不來銷售員,第一次拜訪客戶便給了意欲吃她豆腐的男人一場難看。她在做專櫃小姐時,一天下來連一套衣服都賣不出去。而她原以為靠著自己多年學習的小提琴技藝,可以滿足餐廳裏那些習于優雅生活的貴客們的要求,卻在第一個晚上工作完畢後,被一個從前曾經一起飲酒狂歡的熟朋友丟來的一疊豐厚小費擎碎了自尊……
她不行的!從來料想不到在社會上討生活會是這樣辛苦而困難的一件事,在龍門做呼風喚雨的大小姐時,她從不曾想過自己必須為五斗米折腰,必須為了微薄的薪水看盡眾人的臉色。
她真的受不了。
她不行的……
忽地,一陣尖銳的門鈴聲將她的神智從茫然而痛苦的凝思喚回,她倏地睜眸,下意識瞥了一眼手錶,不明白誰會在夜晚八點光臨她的公寓。
打開門,她發現映入眼瞳的是她曾經見過卻害怕再見的人——個神色冷厲的女人,鬢邊灰白的頭髮總是緊緊夾在耳後,帶著一副銀邊老花眼鏡,灰眸自鏡片後射出淩厲的銳光。
她得用盡全力才能克制住立刻摔上門將這名老婦關在門外的衝動,“強生太太,有事嗎?”
老婦沒立刻回答,打量她高尚卻淩亂的穿著,從頭到腳。
“我相信你明白,”半響,她終於緩慢開口,嗓音奇特地尖利,“能住在我的公寓裏的都是高雅的人士,講究生活品味。”
“是的,我明白。”這也是她當初會選擇租下這層社區公寓的原因,幽靜、隱密性高,室內裝演優雅有品味,極端舒適。
“這些人肯定也是社會上的成功人士。”
“是的。”
老婦直視她,“每季固定彙入房租對他們而言不是問題。”
“是的。”楚天兒回望她,早明白她的來意。
她是來催討房租的,因為她已經整整晚了一個星期沒將租金彙人老婦的銀行戶頭了。
她不是故意延遲付款,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希望準時彙出租金,問題是,這裏的租金貴得驚人,她賣掉首飾得到的一些資金,除了付這層公寓的押金、第一季租金,還為了尋找工作買了許多高級套裝,再加上這幾個月的生活開支,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原以為自己可以找到工作,有一份足夠的薪水支應這一切花費,但,到目前為止,她甚至不曾領過一日薪水。
沒有工作,沒有薪資,房租又到期了。
她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遲彙了房租,因為……最近周轉不是很靈——”她支支吾吾地,這輩子頭一回必須對人解釋這些,“你可以再寬限我一段時日嗎?”
老婦只是傲然地瞪她,“我並不是在經營慈善事業。”
“是,我明白……”她羞愧難當,面對老婦毫不寬容的冷漠態度,她有著咬牙切齒的憤怒,卻有更多對自己竟陷入這般境地的悔恨。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脫離了龍門的庇蔭,她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過不好了?
“如果你付不起房租,當初就不該逞強租下我的房子。”老婦冷酷地、一字一句地重重敲擊楚天兒混飩的腦子,“我這裏不是給你這種普通平民住的,只有頂尖的人物才有資格住這裏。”
“你——”楚天兒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初我是見你穿得不錯,全身名牌,沒想到原來只是……你們中國人怎麼說的?”她假意偏頭細想,兩秒後,滿溢嘲弄的眼眸重新定在楚天兒身上,“打腫臉充胖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楚天兒悚然聽著,老婦脫口而出的中國諺語雖然刻簿,卻如暮鼓晨鐘,在她腦海裏形成悠遠不絕的迴響。
那老婦說得冷酷,卻完全正確。
她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表光鮮亮麗,其實肚子裏一點料也沒有,連最基本的謀生技能也不具備。
這層公寓——她明明知道現在的自己負擔不起,卻依著從前的習慣硬是決定租下這裏。
因為她過慣了奢華的生活——
你最好祈禱這一切榮華富貴長長久久。否則有一天從雲端摔落地獄,教你生不如死。
好久好久以前,墨石依稀這樣對她說過。
當時的她只覺憤怒,不明白一個被楚家收留的混小子為何敢這樣對她說話,如此詛咒她。
她氣他,更有個天真的想法認為就算有一日龍門衰敗了,她楚天兒還是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她絕對會活得好好的,活給那個瞧不起她的傢伙看!
她當時是那麼想的,可是現在呢?
楚天兒環顧四周,驀地湧現一陣難言的悽楚。
事實上他說得完全正確,脫離了龍門的保護,她就像一隻折了羽翼的鳥,再也無法振翅高飛。
她明明已經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楚天兒了,卻還以為自己有資格過那樣奢華優雅的日子。
她怎會如此愚蠢?
一念及此,她嫣紅的唇角微彎,揚起自嘲的弧度。
“我後悔了,我決定收回這層公寓——”
“你就收回公寓吧,”黑眸直直凝視老婦,漾著迷蒙難解的水漣,“我會搬離這裏。”
她會在這舒適優雅的環境度過最後一晚,然後撤離這已不再屬於她的、高高在上的雲端。
就讓她下地獄去吧。
半月灣
雖然大半輩子都生長於舊金山,墨石卻還是第一回到這離舊金山只有四十五分鐘車程之遙的小城。
這裏是舊金山居民的度假勝地,許多人平日在受夠了市區的繁華喧鬧之後,會趁著週末假期到這座以十月“萬聖節慶典”聞名美國的海邊小城來。
或許是它安靜而優雅的名聲遠播吧,就連剛剛訪問過西岸洛杉礬、舊金山等大城,準備隔天搭機離開美國的歐洲皇室公主,也要求順道來此名聞遐邇的灣區小城一遊。
在欣賞過半月灣海灘的美麗景致後,公主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城中前進,其中自然也包括負責在公主訪美期間協助中情局保護她人身安全的墨石。
兩年前,墨石和中情局高層達成一項協議。
他答應成為中情局非正式的雇員,專司協助保護重要人物的職務,借此交換他在龍門一案中的清白之身。
當時,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局長在一個相當隱密的場合意味深長地對他提議,“我們可以讓FBI不再對你窮追猛打,不去追究你從前究竟在龍門裏做了些什麼,牽涉那些非法交易有多深,只要你答應我們一項條件。”
“什麼條件?”
“成為CIA的一員。”
“什麼?”他忍不住訝異,不敢相信這樣的提議。
“非正式的。”局長補充,“員工名冊上不會有你的名字,其他同仁也不會知道有你這個人存在。”
“這表示如果我因為出任務死了,將得不到國家任何撫恤?”他很快理解中情局局長的意思,語氣不覺有些諷刺。
局長對他的饑諷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深深凝望他,淡淡地說:“你考慮看看。”
“我必須做什麼?”
“我們對你在十四歲那年便能孤身一人救出龍門大老的身手印象深刻,我們相信你必能在本局安全人員保護重要人物時提供相當的協助。”也就是說要他當個無名保鏢羅?墨石濃眉一挑,“我一定得答應這項條件?”“我相信這是相當合理的交易。”中情局局長不疾不徐地說。確實,墨石自嘲地想,他根本沒有拒絕國家此項要求的籌碼。中情局局長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他不答應這個“友好”的提議,FBI將會緊咬他到底,直到成功羅織證據陷他於販毒一罪。就像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硬將行飛打入監牢一樣。如果不想像行飛一樣被迫蹲苦窯,他就必須答應中情局局長的要求。罷了,答應就答應吧,如果非得為CIA工作,成為保鏢總比當個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殺手好。於是,墨石成了國家專任的保鏢。兩年來,他保護過的重要人物不計其數,從舊金山市長、國會議員,到他國來訪的外賓,甚至美國總統。
而這一次,他的任務是保護這位特地由歐洲前來進行親善訪問、年輕貌美的皇室公主。
公主五官優雅,長髮飄逸,再加上出身皇室那股自信傲然的氣質,許多時候都令墨石聯想起另一個女人。
楚天兒。
雖然一個是帶有日耳曼血統的西方美人,一個是純粹華人血統的東方女子,但兩人卻擁有不相上下的美貌,璀璨星眸流露的氣韻更相似得驚人。公主令他想起楚天兒,那個渾然不知人間疾苦。從來只有受盡眾人呵護仰慕的天之驕女。當她還是龍門千金的時候,那股高傲雍容跟眼前這個皇室公主是有幾分相似的,任性的脾氣更是一般模樣。一念及此,墨石不禁淡淡苦笑。不任性的話會忽然在已經預計完成的行程忽然加上這麼一項,任人怎麼勸都不聽,硬是要來造訪這座精緻的海灣小城嗎?她明知這樣更動行程只會為身邊的保全人員帶來困擾,可卻一點也不以為意,執意如此。而身邊的人沒一個能阻止她。她是公主啊,說什麼是什麼,要什麼有什麼。誰敢違逆她?墨石搖頭,黑眸雖是一瞬不瞬凝定於被保護人身上,神卻飛到千里遠,掛念著那個現今不知芳蹤何處的女子。天兒…••她現在究竟在哪里呢?過得好嗎?即便兩年多不見,他依然深深記得她美麗出塵的容顏,記得那紅潤的櫻唇在事情不如她意時總會倔強地微微厥起。
他最記得當她發怒時,星眸會猛烈燃起火苗,灼得人一顆心禁不住發疼。
那是一對充滿生命力的美眸,自信、高傲、炯然。
那對眸子在龍門崩毀後,曾經一度失去了一貫的生命力,變得空洞無神,讓人心疼。
現在呢?在經過兩年多後,那對情感豐富的眸子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墨石發現自己迫切地想知道。
只是,他卻找不到她啊。
兩年多前,他和星宇費盡精力,甚至花錢請偵探社幫忙,卻怎麼樣也尋不到她的行蹤。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沒出境,因為她不曾使用過護照。
所以她人依然在美國,不過,就這一點他也不敢確定,她很可能直接越過邊界,到加拿大或墨西哥去。
他設想過這兩種可能性,也請人調查過了,無奈就是掌握不到楚天兒的行蹤。
天,她究竟去哪里了?一個人怎能消失得如此徹底!
怎麼可以……
“公主,不可以的!”略微驚慌的語音揚起,接著,是一陣人群騷動與狂熱的歡呼聲。
墨石倏地凝神,銳利的眸子迅速梭巡,分析眼前的情勢。
沒什麼,只是任性的公主突發奇想,決定下車親近平民。
她下了車,白色長裙隨風飄動,一路穿過熱情圍觀的民眾,禮貌地朝他們頷首、微笑,氣度從容優雅,卻忙壞了周遭每一個負責保護她的人。
包括墨石。
這時的他已展開鋼鐵般的手臂,利用自己挺拔的身軀為公主排開過分接近的民眾,保留安全空間。
人潮越來越擁擠,民眾聽說了皇室公主主動下車親近,一個個都興奮莫名,瀕臨瘋狂狀態。
這樣的瘋狂是最危險的,或許他們沒有惡意,卻容易在毫無秩序的推擠中傷了他們極力保護的人物。
墨石眯起眼,繃緊全身每一根神經,凝聚所有的注意力在周遭的一切。
只要任何風吹草動,他野豹般的機警本領便會被喚起,銳利的眸光隨之正確地落向威脅被保護人的東西,不論人或物,他絕不允許任何威脅被保護人的東西靠近。
這也是他能成為國家倚重的隨盾人才最主要的原因。
“公主,我們該回車上了。”才剛剛低聲對身旁的公主建議後,一抹紅色的物體便攫住墨石的眸光,他眼明手快的接住那個朝公主丟來的東西。
他松了口氣,失笑地望著那令他神經緊繃的始作俑者。
公主也笑了,從他手上接過開得燦爛的玫瑰,玉手一揚,朝熱情的群眾揚了揚剛剛收到的禮物。
這一幕,被一路跟隨的記者攝入鏡頭。
墨石蹙眉,瞪了剛剛使用閃光燈的攝影師一眼。
被攝人鏡頭已經夠令他慍怒了,偏偏對方還使用了會影響保全人員視線的閃光燈。
他瞪向那名記者,不及半秒,挺直的身軀驀地一陣僵凝。
採訪記者與攝影師身後,有無數互相推擠的民眾,可唯一攬住他目光的,只有一抹保藍。
那個女人——一身樸素深藍衫裙,墨黑的秀髮簡單地紮成一束馬尾,正悄然地、輕盈地朝另一個方向行去。
他只隱隱約約地瞥見她白皙細緻的側面,直挺秀氣的鼻樑,以及線條倔強的下頷。
好熟悉的倩影,真的非常非常熟悉,就像那個曾經無數次縈饒於他腦海的淡淡倩影。
是楚天兒吧?
他屏住氣息。感覺胸口一陣梗塞。
他找遍了全世界,結果她竟然住在只離舊金山不到三十英里的半月灣?
天!可能嗎?
真會是她嗎?
是他!
楚天兒倏地睜大眼眸,停下拉小提琴的動作,瞪著眼前的電視螢幕。
畫面並不清楚,朦朦朧朧的,四邊充斥灰點,有點視訊接收上的問題,她卻仍然可以一眼認定方才短暫出現在螢幕上的性格臉孔是屬於墨石的。
他接住了一個民眾拋向公主的紅玫瑰,微笑地將它遞給那個美麗動人的公主。
公主朝他粲然一笑,接著,清麗美顏轉而面對群眾。
鏡頭定格在她姣好容顏的特寫。可楚天兒卻視若無賭,她——還掛念著方才驚鴻一瞥的男人。
那是墨石吧,他怎會出現在皇室公主的身邊?
看他一身制式黑色西裝打扮,莫非他是負責保護公主安全的隨扈?
怎麼可能?
他成了那個公主的私人保鏢?
楚天兒驀地咬住下唇,說不清忽然掠過心中的那抹奇異的感覺是什麼。
像是淡淡的嫉妒,又像極端的苦澀。
那感覺突如其來卻十分強烈,她必須咬緊牙,閉上眸,靜待它緩緩過去。
他曾經是負責護衛她的騎士,現今,他卻保護著另一個女人……關她什麼事呢?楚天兒倏地睜開眼睛,上前幾步,關閉電視。
已經不幹她的事了,她跟他——早已不再有任何牽扯。
她在內心這麼告訴自己,而方才還洶湧翻騰的腦海也在這樣的自語後逐漸平定下來,就像不曾有過驚濤拍岸一般。
她靜靜地彎腰,打開邊緣已嚴重磨損的黑色琴盒,小心翼翼地將方才拉著的小提琴放入盒內。
她注視小提琴好一會兒,忽地吹一口氣,拂去琴身沾染的灰塵,這才輕輕將盒蓋關上。
瞥了一眼腕上造形簡單的電子錶,八點。
她該準備出門了。
收好小提琴,她在白色T恤外加上一件粉紅色套頭毛衣,穿上白色布鞋,隨手拿起梳子刷了刷頭髮,再拿根黑色發帶迅速一束。最後,確認鑰匙和錢包都已經收入藍色帆布背包裏後,她轉身離開這間位於閣樓的小套房,鎖上門,邁開俐落的步履。
她在一家超市工作。
櫃檯收銀員,一份單調無聊卻容易勝任的工作。
是的,她當初之所以接受這份工作,原因就在於它容易勝任。
不難的,她只需打打收銀機,收錢、找錢,偶爾應付顧客的詢問即可。
她不需看顧客的臉色,而只要她不出錯,老闆也不會給她臉色看。當然,這樣單調的工作是很難得出錯的。
楚天兒彎彎嘴角,給自己一個嘲弄的微笑。
因為從不出錯,老闆甚至還很欣賞她,誇她工作態度認真仔細,有意培養她成為超市店長。
她無所謂,有時甚至會想就算一輩子做個櫃檯收銀員也不錯,至少工作輕鬆無壓力,穩定的收入除了支付她日常生活開支,每個月還能儲蓄一筆小小的金額。
“Lisa,你有沒有看昨天晚上的出ER?”隔壁櫃檯收銀的Marian在超市打烊後,一面結帳一面笑著問她,語聲是一貫的開朗。
她是楚天兒來這家超市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有著一頭蓬鬆的棕色捲髮,大大的褐色眼眸,白皙的臉頰和鼻翼妝點著淺褐色雀斑。
那雀斑雖然稍稍減損了她肌膚的細緻,卻更增添了幾分可愛的韻味。
楚天兒挺喜歡她,尤其愛聽她爽朗無心機的笑聲。
“當然有看啊。”她微笑回應marian,“你也知道,ER是我最喜歡的影集呢。”
“你說Mark跟SUsan會不會在一起?”Mark和Susan是影集裏的人物,兩人同在芝加哥一家教學醫院工作,Mark是急診室主任,Susan是住院醫生。
昨天的劇情正演到Mark發現自己喜歡上Susan,並對她與其他男人過分親密感到頗為吃味。
當然,羅曼史並不是ER劇情重點,急診室醫生和病人的悲歡離合才是,不過女人總是特別注意有關言情的部分,只要有一點點跡象,就忍不住陷入幻想,自已為喜愛的男女主角們編織浪漫的劇情。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一起。”楚天兒老實卻也等於是無趣地回答,“我又不是編劇。”
“你這人真是沒有想像力!”Marian瞪她一眼,“這麼嚴肅的老處女態度,男人都給你嚇跑了。”
楚天兒不以為意,聽出其間蘊含的其實是真誠的關懷。
“我沒有意思要嚇走他們。”她平淡一句。
“是啊,你只是明白地表示對他們不感興趣。”Marian翻了個白眼,誇張地出了個手勢,“還記得上回那個Peter要約你出去吧?你擺的那張冰霜臉足以讓整個地獄都結凍呢。”
“哪那麼誇張?”對好友有意的誇大其詞,楚天兒只能無奈地歎息。
“說真的,難道你真對Peter毫無興趣?”Marian忽然問道,褐眸閃閃發光。
她搖搖頭。
“為什麼?他那麼帥,又高,笑起來像陽光男孩。”Marian的語氣微微激動,可愛的臉龐蒙上一層夢幻般的光影。
看來對那傢伙有興趣的人是她吧。楚天兒想,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她自己可是連那傢伙的長相都記不太起來呢。
“說真的,你該不會打算抱獨身主義吧?”見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Marian不死心又追問了一句。
獨身主義?她倒沒有想過,結婚也好,不結婚也行,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設限。
何況要結婚也得要有對象啊。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無所謂,怎麼樣都行。”
“這是什麼意思?”Marian對她的回答相當不滿,可愛的秀眉顰起。
“沒什麼。”她仍然靜靜微笑,“只是就算要結婚也得要有對象啊。”
“說得也是。”Marian喃喃。
正當楚天兒慶倖終於可以擺脫好友的追問時,Marian的眼眸忽地一亮。
“結婚對象來了。”她低低一句,朝楚天兒眨眨眼,露出一抹又暖昧又可愛的微笑。
楚天兒禁不住攢眉,莫名其妙地跟著她眸光凝定的方向望去,呼吸猛地一緊。
是墨石!他俊拔修長的形影毫不客氣地侵略她的視界,湛深黑眸更毫不放鬆堅定地鎖定她。
她微微暈眩,為他沉靜淡然卻無形中壓迫著她的氣勢。
他竟然找到她了。“你一直在這裏?”墨石緊盯著她,毫不放鬆的眼神像是害怕只要眼睛稍微一眨,他掛念了兩年多的人兒便會再度消失他眼前。
他緊緊地看著她,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真是楚天兒。
她搖搖頭,秀麗的馬尾跟著她的動作在肩後甩了個優美的弧度,接著,紅潤的櫻唇輕輕開放,“我是一年前才搬到這裏來。”
“一年前?”他皺眉,“那之前你在哪里?”
“我在洛杉磯住了幾個月,接著陸續到了幾個西部小鎮,然後一個朋友要回這裏探親,我搭她的便車一起來。”楚天兒淡淡地敍述著過去兩年的行蹤。
他卻無法不為這樣簡單平淡的敍述感到心痛。
洛杉磯西部,短短一年多她竟漂泊了這許多城鎮,可見那段時日她居無定所,過的正是最折磨人的流浪生活。
“我在這裏找到一份超市收銀員的工作,就決定在這裏定居了。”她定居在半月灣,這離舊金山只有四十五分鐘車程的地方,而他竟然到現在才找到她!
他忽地慍怒,氣她,也氣自己。
“為什麼離開我?”他一手托住她的手臂,難抑激動。
她抬眸,靜靜凝望他數秒,然後不著痕跡地掙脫他,“沒為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再繼續那麼依賴你。”
“為什麼不?”他忍不住低吼,“我答應了保護你。”
“你不必要保護我,我也不需要。”她淡淡地說,“我現在不過得挺好?”
“你稱這種在超市當收銀員的生活為很好?”他更加氣憤了,憶起當他接到調查報告證實她的確在這座小城居住,又發現她竟然是一名超市收銀員時內心的強烈震驚。
她,龍門的大小姐,委屈自己去當一名超市收銀員?
他覺得氣憤,而在他親自來到半月灣,親眼看她坐在櫃檯前的纖瘦身形時,心臟更倏地一陣強烈抽疼。
她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
“告訴我為什麼!”他陰沈地望著她,方正的唇緊緊抿著,“當初為什麼要一聲不響地離開我?為什麼要委屈自己來這裏當收銀員?”
“我不覺得有什麼委屈的。”她定定地回凝他,黑眸湛幽,保不見底,“我現在過得很好。”
“真的?”他不相信。
“真的。”她堅定地說。
“那麼帶我去你居住的地方!”
她靜靜凝望他,好半晌才開口,“你想來就來吧。”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2:30
第七章
楚天兒帶墨石來到她居住的地方。
那是位於小巷弄裏,一座紅瓦白牆、具有歐洲風味的兩層樓小屋,外觀有些破舊了,還掉了磚,不過窗臺邊綴飾的粉色花朵,以及攀爬在牆上綠油油的藤蔓,依舊將小屋妝點得五彩繽紛’溫馨而可愛。
“這是你住的地方?”墨石問,不無驚訝。
雖然小了一些、簡陋了一些,卻仍不失為一幢舒適溫暖的房屋,雖然很難想像曾經住在楚家那樣氣派豪華的千金小姐會屈就在這樣一個地方。
“租的嗎?”他繼續問道。
“嗯。”楚天兒淡淡應了一聲,沒多做解釋。
她帶著墨石穿過庭院外漆成白色的木頭圍欄,越過幾株美麗薔薇,繼續深入。
“我們不從大門進去嗎?”墨石忍不住疑惑。
“我們往另一扇門進去。”她語調平平的,沒一絲起伏。
另一扇門?他微微蹙眉,還來不及追問,便看到了那扇位於小屋側牆,一道不起眼的、幾乎令人忽略的小門。
他瞪向楚天兒,看著她熟練地從背包裏掏出鑰匙,挑揀了其中一把轉動著門鎖,接著用力一推,木門呼呀一聲滑開,現出一道狹窄回旋的樓梯。
“跟我來。”楚天兒低語,率先邁開步履,往明暗的樓梯間走去。
墨石跟上,有棱有角的嘴唇不覺緊緊一抿。
他隨著楚天兒,轉上舊式的回旋樓梯,爬了大約二十幾級,眼前出現另一道門,一道破舊的、不起眼的矮門,可想而知不會通向多明亮的地方去。
他等著楚天兒開門,沉著一張臉。
他屏著氣息,明知門開後映入眼瞳的不會是太迷人的景象,但當見到了她的住所,他仍忍不住受到強烈震撼。
這是她住的地方?
那根本不算是個居住的地方,它只是一間閣樓,格局狹窄,天花板又極矮,他甚至必須彎下身子才進得去。
他瞪大眼,淩厲而挑剔地梭巡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她這一年來竟然都住在這樣陰暗、簡陋的閣樓!
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張木制書桌、一個緊貼著壁的衣櫃,以及一架隨意擱在一張木椅上的小電視,她沒有任何其他的傢具,就連一台音響都沒有……
“你沒裝電話?”他低沉著嗓音,眸光依舊打量著屋內的一切。
“用不著。我很少打電話。”
連一具電話都沒有,難不成她躲在這裏清修隱居?
一念及此,墨石腦海驀地卷起一陣狂怒,他握緊雙拳,得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於當場咆哮出聲。
“廁所呢?浴室呢?”他忽地轉身,黑眸淩銳地掃向楚天兒,“別告訴我你不需要洗澡。”
“樓下有浴室。”她靜靜地說,對他控訴般的眼神視若無睹,逕自彎下腰,輕輕拍了拍一塊柔軟的墊子,“請坐。”
他沒有依照她的建議坐下,英挺的身於僵直地佇立原地,嵌在性格臉龐上的湛幽黑眸毫不放鬆地凝視她。
她終於認輸,輕輕歎息,“怎麼?”
“怎麼?你問我怎麼?”他拉高語音,劍眉不悅地揚起,“為什麼讓自己住在這種地方?連個電話也沒,浴室還得跟陌生人共用!”
她凝望他,沒立刻回應,半晌,才低低地說:“因為我只能負擔得起這種地方。”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竟會聽到這般回答。
“你以為一個超市收銀員的薪水有多少?她問,不慍不火。
墨石的劍眉蹙得更緊。
“我不像你,墨石,一個公主的貼身護衛肯定報酬不低吧。”她的語調輕淡,竟還能微微地笑,“可是我的工作就只能掙得這樣的薪水,住這種地方。”
“為什麼?”他無可反駁,只能怔然望著她,“為什麼委屈自己做這樣的工作……”
“我不覺得委屈……”
“我知道你不!”他惱怒地打斷她的話,“可是你值得更好的工作!”
“我適合這樣的工作。”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冷靜說道:“我既無專門學識,又不夠長袖善舞,在一家超市安安分分地當個收銀員豈不正好?”
“你不必這樣的!”他低吼一聲,不覺展臂扣住她的雙肩,“我不是說了會照顧你嗎?”
“我也說了不必你照顧。”她平緩地說,不著痕跡地擺脫他的掌握,“我有能力照顧自己。”
“你——”墨石瞪她,語塞。
他不知該說什麼,眼前的女人與他從前所認識的簡直大相逕庭。
從前的楚天兒生活糜爛奢華,非華衣不穿、非美食不吃、非豪宅不住。
可現在的她竟可以委屈自己蝸居在這樣一個簡陋閣樓,還平靜自然,絲毫不以為許。從前的楚天兒絕不可能去工作,更不可能屈就這一般人看來毫無前景更無地位的工作。那會有失她千金小姐的身分,從前的她必會這樣說,可現在的她卻仿佛甘之如始。從前的楚天兒在面對他的怒氣時會回以更大的怒氣,璀璨明眸會燃著令人無法輕易逼視的火焰,現在的她眼眸卻平靜清澄,既不像從前的生氣勃勃,也不像她精神衰弱那段期間的朦朧無神,那是全然的平和,全然的澄透,就好像她已領悟得太多,看透了這人生無法一切圓滿。她不伎不求,不追求,不強要,所以不失望。
這現象是好,或不好?
墨石無法肯定,唯一確認的是他不喜歡這樣的楚天兒。
是的,他不喜歡這樣的她,雖然現今的她毫無從前他最鄙夷的任性與驕氣,也不是曾令他強烈擔憂的脆弱無助。
他真不喜歡這樣,胸腔憋著一股難受的瘴氣無法抒發。
他閉眸,深深呼吸,拼命克制想仰天長嘯的衝動。
楚天兒變了,她變得平和、冷靜,明眸清澈,凝視著他的眼神微微帶著點遙遠的氣質。
她真的變了。
而他發現,對她這樣的改變他有一點點驚異、一點點怔然、一點點氣憤,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心疼。
墨石經常來看她。
自從找到她以後,他似乎堅決不再讓她不告而別,三天兩頭便來她這裏造訪,而且經常是突如其來,令她毫無心理準備。
但過一陣子,她也習慣了,習慣了突然光臨的挺拔身影。
剛開始幾回,他會在小屋附近的公園或就佇立在樓下等她,後來她索性給他備份鑰匙,要他來了就直接上樓。
他毫不客氣地接下鑰匙,也毫不客氣地經常前來報到。
有時候一星期來三、四回。
“你不必工作嗎?”她曾經微微惱怒地問他,“你不是擔任那個公主的私人保鏢嗎?”為何不用跟她回國去。
“我不是她的私人保鏢,更不是任何人的。”墨石低低回應,語調雖然淡然,卻隱隱含有某種深意,“我替CIA做事,他們指示我保護誰我就保護誰。”
“CIA?”聽到這個名詞,她不禁訝異,“你怎麼會跟他們扯上關係的。”
“交換條件。我答應成為CIA的非正式雇員,他們便不追究過去我在龍門的一切。”
“……是嗎?”她澀澀地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若不是龍門,你今日不會失去自由。”她仰頭看他,自唇間吐出的是悵然也是歉意,“我們對不起你。”
“沒有誰對不起誰,是我自願。”他抿緊唇,彷佛極不願聽到她的道歉。
她亦停住了口,不再多說。
再多說也沒什麼用了,反正現今事情就是這樣,已然沒有挽回的餘地。
就算道歉又如何呢?龍門依然對不起他,楚家還是對不起他,她——更對不起他。
無法改變了,這一切。
所以她不說,他也不說,兩人見面時經常是沉默的,氣氛寂靜。
但卻不尷尬,奇怪的,兩人之間似乎不需言語溝通似的,有時單只是眼神相對就能明瞭對方的思想。
她會煮一壺咖啡,偶爾沖茶,兩個人席地而坐,看書,聽聽廉價收音機傳出的廣播節目。
有時,她會拉拉小提琴,而他,就坐在一旁靜靜聆聽。
“你拉得很好。”有一晚,當他聽完她拉完一整首的帕格尼尼,驀地低啞開口,黑眸閃爍著異樣光輝。
“是嗎?”她有些訝異,秀眉微挑。
“真的。”他頷首,語氣堅定。
她不覺有些高興,兩年多來她總是一個人悄悄拉小提琴自娛,從不曾在公開場合演奏。
她總是在夜裏獨奏,沒有任何迴響,任寂寞一點一滴侵蝕自己——而今,她終於得到迴響了,而這讚美還是來自於他!
“你不是一直認為我的琴聲沒有感情嗎?”
“從前的確沒有,但現在——”他忽地一頓,住了口,啜飲一口咖啡,眸光深思。“現在怎樣?”
他沒立刻回應,凝視她半晌,“現在仿佛又壓抑了太多感情。這樣也不好,天兒。”
“不好?”
“明明還有情的,為什麼偏要強迫自己無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看著她,“我相信你明白。”
她默然不語。
是的,她想她是明白。
她明白現今的自己與從前確實是有根大的不同了,這不同強烈到偶爾當她望向鏡中,看到鏡面反照的另一個自己時都會忍不住嚇一大跳。
那個處在雲端、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女已經不見了,在同樣是楚天兒的軀殼裏,禁錮的是另一個靈魂。
一個受了傷的靈魂。
一個從雲端掉落凡間,嘗盡了世間冷暖的平凡女子。
是啊,她已經變平凡了,一個安分守已,日日上班、下班,生活規律的女子。
她不再狂野、放縱,不再奢望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變得平凡了,就像世間無數個普通女子一般,過著安靜恬淡的生活。
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至少現在的她是獨立了,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自行面對一切。
某方面來說,她是覺得驕傲的,現在的自己確實稱得上是個完完整整、獨立自主的女人了。
但在內心深處,仿佛又悄悄燃著難以撲滅的火苗,像是渴望著什麼,卻難以理清。
理不清的。她搖搖頭。
思緒就像糾纏成一團的毛線球,怎麼也理不清。
所以她乾脆不理了,將卷成一團的毛線推入內心最深處,忽略它的存在。
忽略藏在心底深處的渴望……
“你知道行飛的近況嗎?”墨石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驀地打斷了她迷蒙的思緒。
“哥哥?”她回神,征然半晌,“當然。”
“他出獄了。”
“我知道。”
“這兩年他一直知道你的消息?”
“嗯。”她點頭,“我們有通信。”
“我就知道。”墨石悶悶地應道,無法不感覺遭受背叛。
這兩年多他找她找得如許辛苦,如此心慌意亂,而行飛原來一直知曉她的消息,卻不肯告訴他!
“天兒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過得很好。”當他怒氣衝衝質問好友為何隱瞞天兒行蹤如此之久時,他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該死的!她這樣叫過得很好嗎?住在一間陰暗狹窄的閣樓裏?
“他為什麼不接你回去?”他問,微微拉高聲調。
這是最令他生氣的一點,行飛不肯告訴他天兒的行蹤就罷了,為何出了獄也不肯接回自己的妹妹?
“回去?回去哪里?”她輕輕挑眉,靜靜反問。
“回——”他驀地一窒。
是啊,回哪里去?楚家等於是失去了一切,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在兩年多前讓國家收歸公有。
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你們可以暫時到我那兒,還有幾間空房……”
她搖搖頭,“沒必要麻煩你。”
“我不覺得麻煩。”
她不說話,澄透的美眸靜靜凝睇他。
他被其中隱蘊的意味逼得透不過氣,不覺緊緊咬牙,“至少,他身為你哥哥,有責任照顧你。”
“哥哥都自顧不暇了,又怎能分神照顧我?”她淺淺地笑,“我也不需要他的照顧。”
他一愣,見她如此自信又清淺的笑容,他只能默然無語。
總是這樣,自從再相逢後,她經常是像這樣淡淡一句話便滅了他所有的氣焰。
他很不習慣,不習慣在兩人相處的關係中落於下風。
從前雖然她貴為龍門千金,他只是她的貼身護衛,但主控局面的人經常是他,她再怎麼任性張狂,也壓不下他傲人的氣勢。
可是現在,情勢卻整個逆轉了——
“你知道星宇最近怎麼樣了嗎?”一轉念,他驀地提起另一個問題。
“他過得怎樣?”她依舊是那麼淡然。
“還不錯。”他應道,雙眸緊盯著她,不放過其間一閃即逝的異樣神色。
“嗯。”她只是輕輕頷首,神色自若。
他覺得難以置信,“就這樣?你不問他現在在哪里?做些什麼?”
她無言,只是搖頭。
“你不想知道?”他問,黑眸更加緊迫盯人。
她感覺到他灼熱的注視,揚起眼睫,“不想。”美麗的瞳眸清澄,不似說謊。
“真的不想?”
“知道又如何呢?”她淡淡一笑,明白他的訝異。
怎會不明白呢?她曾經深深愛過星宇的,如今卻可以淡淡一句說不在乎他現在身處何方。
是值得訝異。
但,她沒有說謊。
是真的覺得不想知道了……不,該說是知道或不知道她都無所謂。
她當然希望他過得好,平安幸福,但已經不會像從前那般—意掛念著他、戀慕著他了。
星宇現在之於她,只是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她在意他,但也只求他平安而已。
只要知曉他還平安,在哪里又有什麼關係呢?天地如此寬廣,他總在什麼地方吧。
“我不信你真能如此無情。”墨石微微提高嗓音,蹙眉。
“我無情?”她微微一怔。
他眼眸緊緊鎖住她,“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
“不愛星宇了?”
“不愛。”
“胡說!”
“真的。”
“我不信。”
“是真的。”她盈盈淺笑,唇角揚起漂亮的弧度,“我現在誰也不愛。”
“為什麼?”見她如此溫雅的淺笑,他有些怔忡。
她只是搖頭,“這事能問為什麼嗎?”
“該不會正如你那個超市的朋友所說的,你打算一輩子獨身吧?”他狐疑地瞪她。
“我沒那麼想。”她聳聳肩,“但也不排除有此可能。”
“怎麼可以!”他揚高語聲,直覺地氣憤。
她奇怪地揚眉,“你何必如此激動?”
“我——”他一窒,確實無法理解腦海在乍聽她或許將一輩子獨身時驀然掀起的浪潮。
她會獨身一輩子?一輩子住在這層陰暗的閣樓,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他無法想像!
“這不是你該過的日子!”
“哦?”她輕應一聲,依舊是不疾不徐的語氣,“那我該過什麼樣的日子?”
是啊,她該過什麼樣的日子?
當楚天兒那樣輕輕淡淡地反問時,墨石發現自己愣住了。
他覺得這樣平淡無趣的日子不適合她,那她適合什麼樣的日子?重新恢復她龍門千金的身份,日日過著醉生夢死的糜爛生活?
他當然不希望她回復成以前那個放縱成性的千金大小姐。
但他也不希望她一輩子就獨居在這座僻靜小鎮,日復一日。
她不適合的——曾經那樣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怎麼受得了現今這般刻苦的生活?
記得有一回,她親手捧茶送他手裏。
而他,全然忘了接下茶杯,只愣愣地瞪著她的手。
那雙手曾經那麼白皙柔嫩,溫軟潤滑,現在竟長了好幾個繭,粗糙不堪。
他忍不住愕然,幾乎可說是氣急敗壞地扣住她的手腕,“究竟怎麼回事?”質問的口氣急迫而淩厲。
“沒什麼。”她輕輕一句,試圖抽回受他箝制的手。
但他卻不肯輕易放鬆,“為什麼會長這些繭,他們究竟讓你做什麼?”
她不語。
“該死的,回答我啊!”語氣更暴烈了。
“我沒做什麼,這些繭是因為拉小提琴。”她匆匆解釋。
拉小提琴,他一愣。
“可能練太勤了吧。”她撇過頭,眼瞼低掩,看得出有意轉移話題。
練小提琴?練到長出繭來?
有必要如此荼毒自己?
那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墨石深深歎息,旋轉椅背,輪廓分明的臉龐微微揚起,凝望落地玻璃窗外清澄如水的月色。
半月,嵌在靛藍色天幕,靜靜棲落溫婉月華。
月華透過窗,掩映他的臉,半明半滅。
他渾然未覺,—心一意只掛念著如今佔據他所有思緒的倩影。
最近他常常想起楚天兒……不,該說自從失去她的蹤影後,他日日夜夜掛念她,只是這掛念到了尋著她後不但沒有淡去,反倒越來越深刻。
他想她,想她為什麼會變這麼多,想她那顆讓人迷惑的腦袋究竟在轉些什麼念頭。
是的,他最經常在內心反覆推敲的,就是現今的楚天兒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發現自己看不透她,看不透她那對澄澈明麗的美眸裏沉澱的究竟是怎麼樣的思緒,看不透她藏在平靜恬淡容顏下的是怎樣的七情六欲。
他確定她還有情的,絕不像表面上如此恬靜,無欲無求。
可她卻壓抑了,像立了誓不許自己有所欲、有所求,拼命克制自己的情感。
她為什麼要這樣?
不,該說她為什麼“必須”這樣?
一念及此,墨石兩道俊眉驀地一攢,心底掠過一陣類似驚慌的感覺。
重逢後,他問過她這兩年多究竟經歷了些什麼。
她只是淡淡地、避重就輕地說了幾句。
他只知道她換過許多落腳的地方,從西部到中部再回到西部,最後定居在半月灣。
他可以想像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肯定十分辛苦的,就像小時候母親帶他漂洋過海前來美國一樣,她想必經歷了一段痛苦不堪的遭遇。
但這痛苦究竟是不堪到何種地步?她既不多說,他也不再追問。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這麼想。
但,說不定不能過去呢?說不定他以為她淡忘了那段日子,能夠以恬然的態度繼續面對未來的生活,可她其實不能呢?
說不定過去的陰影其實一直壓迫著她,威脅著要撕裂她脆弱的神經,而她只是拼了命的壓抑它,用平靜安祥的面具掩飾一切。
說不定她根本不曾擺脫那可怕的夢魘,說不定那段日子比他想像的還痛苦不堪!
說不定……說不定她其實已瀕臨崩潰了,而他卻還渾然不知……
不,他不許!
墨石驀地起身,青筋暴凸的面龐在月色掩映下陰沈得像個魔鬼。
他迅速旋身,隨手抓起擱在衣架上的保灰色長大衣,修長形影暴風似地卷出房門。
他要馬上找到她,非把一切問個清楚不可!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2:50
第八章
半月,嵌在靛藍色天幕,靜靜灑落溫婉月華,為半月灣海面覆上一層朦朧輕紗。
強迫自己收回在溫柔海面依戀不已的目光,楚天兒旋過娉婷身子,往家門的方向走去。
今夜,她有個約會。
對象是那個心儀她已久的建築師,高高帥帥的Peter,Marian讚不絕口的男人。
昨天下午,當Peter捧著一束鮮花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超市,朝她提出約會的請求時,一如慣例,她原是不想答應的。
是Marian若有深意的一句話推動了她。
“Lisa,你不答應Peter的原因是不是另外有了對象?”
“誰?”她愕然揚眉,訝異她哪來這樣的想法。
“就是那個曾經出現在這裏的黑髮男子啊,別想瞞我,他後來經常到你家去對不對?”
她是指墨石。
楚天兒發現自己心底急促流過一股異樣,“你誤會了,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Marian看著她,美眸閃著頑皮星芒。
“我們……是朋友。”
“朋友?”她故意揚高語音,顯然不願相信。
“是真的。”
“那肯定不是普通朋友吧?”Marian曖昧一笑。
她蹙眉,“什麼意思?”
“你不是那種喜歡應酬的人。”Marian直率地指出,“普通朋友你會讓他三不五時到你屋裏拜訪?還是晚上呢。”
她一窒,啞然。
“坦白招認吧,那個東方男人在你心中是不是佔有不一樣的地位?”Marian狡獪地望著她,紅潤的櫻唇明明白白勾勒著淡淡嘲弄。
她忽地心跳加速,胸膛仿佛漲滿了一股難以抒發的鬱氣。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她不明白。
心海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起波瀾了,許久許久,久到她以為自己會這麼平靜如水一輩子,永遠不再記得心跳的感覺。
可為什麼在面對Marian率直的質問時,她會忽然覺得透不過氣呢?
她驀地驚慌起來。
“別胡思亂想,我對他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她急急地辯解,為證明自己沒有說謊,甚至在一時衝動之下答應了Peter的約會。
至今她仍深深記得他當時欣喜若狂的表情。
不需Marian驚愕的表情提醒她,她立刻領悟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而且感到後悔。
這後悔,隨著今晚與Peter的約會一點一點加深。
她可以領會到,這個男人確實是相當喜歡她的。
燦美的鮮花、精緻的美食、濃醇的好酒、動人的音樂——他帶她到舊金山漁人碼頭附近一家遠近馳名的高級餐廳,讓她好好享受了一番已經許久不曾經歷的浪漫高雅。
看得出他的確是相當費心地安排今晚的的會,而這也正清楚地說明他對她的用意。
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以供給她高尚的生活品質,縱然或許不如她曾經在龍門享有的,但絕對比她現今擁有的好上許多。
當她迷蒙著美眸,凝望著他在燭光掩映下顯得更加英俊的面容時,腦海驀地閃過這樣的念頭。
是的,他可以供得起這樣高尚優雅的生活,如果她嫁給他的話。
問題是,她一點也不想。
她不想嫁給他,不想與他交往,甚至在與他共進晚餐,看著他英俊動人的面容時,想的都是另外一個男人。
她想著墨石。
想著面部線條偏向剛硬的他,想著偶爾會怒聲斥責她的他,想著氣勢迫人的他,想著總在無意之間流露無限溫柔的他。
他有時嚴肅,有時沉默,有時發怒,有時溫煦。
在她心版上烙印的他千變萬化,有各種表情、各種情緒。
而每一種都深深地、深深地烙在她心版,怎樣也無法磨滅,教她現今整個腦海、整顆心浮掠的都是他挺拔的形影。
是什麼時候讓他侵略了她內心的一角?她不曉得,只知道驀然回神時,他竟已不費吹灰之力佔領了她高高築起的城堡。
他佔領得如此瀟灑,卻又如此霸道。
她寧願與他在家裏粗茶淡飯,也不願與Peter到高級餐廳大快朵頤。
寧願面對他陰沈嚴凜的神情,不願Peter的笑顏陽光似地灑落她眼底、面上。
她寧願今晚約會的對象是他啊。
天!楚天兒感覺心臟抽痛,緊緊地、毫不容情地抽痛,逼得她眉宇不斷地蹙緊。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往?怎麼能有這樣的想往!
墨石跟她一一不可能的啊,他是她這輩子最不該渴望的男人。
她怎麼能、怎麼能對他懷有異樣的感覺?怎麼能對他——
天啊。
她該早就毫無感覺了,不是嗎?平靜的心海不該再掀起任何浪潮,不該再為任何人動情。
當年離開舊金山後,她發現星宇的身影不知何時竟已淡出了心房,以為自己終於乾脆俐落地擺脫了情感的包袱,但是什麼時候,又擔負了這麼一個?
什麼時候又眷戀上了墨石?與他重逢之後,或重逢之前?
理不清了。
可惡!
她緊緊咬牙,忽地用力甩頭,試圖甩去腦中紛亂的思緒。
然而,非但無濟於事,在揚起墨睫時,一個深灰色的磊拓身影映入眼瞳,紛擾的思緒更加淩亂不堪。
是墨石!
他什麼時候來的?
想問,對方卻沒讓她有開口的機會,淩銳的黑眸在捕捉到她的倩影時,高大的身子立刻驅前,猿臂緊緊扣住她纖細的雙肩。
“你上哪兒去了?”他問,急促的語氣陰沈,眸光驚猛如鷹。
他相當地不高興。
楚天兒呼吸—緊,明明白白意識到這一點。
他正處於極端的不悅當中,這不悅,甚至比他初尋到她時更加濃重。
“我……去吃飯。”面對他淩厲逼人的氣勢,她不覺淡淡驚慌,嗓省微啞。
“吃飯?”湛深的黑眸浮移著合影,“跟誰?去哪里?為什麼三更半夜才回來?現在幾點你知道嗎?”
“現在——”她下意識地瞥了眼戴在腕上的電子錶,悚然一驚。
竟然已經一點多了。
“是誰帶你去吃飯的?為什麼不送你回來?”他問,低垂的臉龐含威脅。
他的臉好近,隨著低垂的臉龐送過來的男人體味迅速包圍了她。
她瞪著他,感覺自己無法順暢呼吸,心跳也不聽話地失去該有的韻律。
“我讓他……送我到城中,我想散步一會兒再回來。”
“散步?三更半夜的,一個女人獨自散步?”他拉高聲調,嗓音更加嚴厲。
“……嗯”
“跟你一起吃飯的是男人?”
“……嗯”
他瞪著她,幽渺的黑眸驀地燃起灼人火焰。
“你跟一個男人出去吃晚飯?”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迸出話來。
“……是”
那兩束在眸中點燃的火焰燒得更激烈了,燙得她渾身一顫,幾乎癱軟。
“你……幹嘛這麼看我?我……又沒做錯什麼……”她囁嚅地說,在他逼視下顯得昏然的神智讓她完全弄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沒做錯什麼?你竟然有臉這麼說!”他低吼,怒意昂然的嗓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懾人,“一個女人這麼晚了還孤身在外頭晃蕩,視自身安全為無物,這能算是一個有頭腦有常識的女人嗎?白癡都曉得不會這麼做!”
“我……忘了時間。”她聲音低啞,明眸低掩,不敢冒險望向他怒意蒸騰的黑眸,“何況半月灣一向很安全……”
“安全個鬼!”他怒極,截斷她微弱的辯解,十指緊緊握住她的肩頭,握得她發疼。
她忍不住顰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心底悄悄竄起,“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為什麼生氣?該死的!”他瞪她,狂暴地詛咒一聲,“因為我擔心你!”
“我很好,不需要你的擔心……”
她倔強地反駁,但他沒有給她說完的機會,低下頭,冰涼的雙唇驚猛地攫住她,封住她來不及逸出口的言語。
他吻著,粗暴而狂烈的,仿佛借此懲罰她故意與他作對的可惡。
她怔愣住了,半晌不知如何反應,只能像個木娃娃般立著,任他唇舌來回蹂躪。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總算捉回一絲殘存的理智,掙扎了起來。
“放開我。”她命令他。
他卻置若罔聞,冰涼的雙唇在與她相接後迅速轉為火熱,炙得她一顆毫無防備的心猛烈狂跳。
“你該死!讓我這麼擔……”他激烈地吻著,在吻與吻之間低逸滿腔憤懣,“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差點要報警去了——”
“我說了我……沒事——”她嬌喘著,一面要轉動頸項躲避他霸道的炙吻,一面還要啞聲為自己辯解。
他不肯聽,雙手固定住她不讓她躲避,一面移下嘴唇烙上她柔膩修長的頸項,輾轉輕齧。
她一陣激顫,猛烈襲來的情潮幾乎令她站不直雙腿,只能緊緊地攀住他讓自己不致軟倒在地。
“你放開我……”她低吟著,又是熾熱又是痛苦,“這樣是不對的——”
“我才不管對不對!”他不可理喻地冷哼,雙唇在短暫離開她頸項後,再度印上她驕軟紅唇,大手跟著放肆地揉上她渾圓高挺的胸脯。
她呼吸一顫,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凝聚理智與力量來反抗他霸道熱情的侵略,雙腿一軟,偎入他懷裏。
他順理成章地抱起她,邁開堅定的步履一路穿過庭院,跨上閣樓,一面還不忘繼續恣意吸吮她的唇,為兩人在月夜裏點燃的狂野情焰持續加溫。
她衣衫盡褪,白嫩窈窕的胴體在月華掩映下顯得格外蕩人心魂,像專門迷誘出海浪子的海妖,蠱惑他的心。
他著迷地看著她,飽含欲望的瞳眸激進懾人情焰。
而她,在他眸光熱烈的膜拜下似乎有些羞怯,瑩白的肌膚逐漸漫開粉紅桃暈。
他呼吸一凜,幾乎克制不住自己往她身上粗暴地撲去。
他閉眸,拼命穩定呼吸。
“墨……墨石……”她顫聲喚著他的名;讓他骨髓再度竄過一道電流。
“說!以後不再這麼做了。”墨石張開瞳眸,逸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命令言語。
她驀地怔愣,癡癡地望著他。
他簡直受不了她看來迷蒙茫然,卻在無意間流露萬種柔媚的眼神。“說你不再這麼晚還一個人在外頭晃蕩,不再讓我這麼擔心了!”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繼續嚴厲的宣佈。
“你……擔心我?”
“當然!”
“為什麼?你已經不再是我的私人保鏢了……”
“那不重要!”他蹙眉低吼,猿臂一伸狂暴地扣住她的玉腕,“我就是擔心你,不管是不是你的保鏢,這輩子你的安危我就是管定了。你休想輕易擺脫我。”
她倒抽一口氣,明媚的雙眸怔然凝望他,良久,良久——
他震驚地察覺其中竟然開始凝聚兩顆晶瑩淚珠。
用力扣住她的雙臂不覺一松。“怎麼了?我弄痛你了?”
她搖搖頭,輕顫的嘴唇似有千言萬語想傾訴。
“說啊,沒關係的。”
“你……不該這樣對我的。”她終於開口,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句令他摸不著頭腦的話,“我們之間不該牽扯任何關係。”
“為什麼?”她悽楚的語氣令他心臟一揪,卻無法理解她話語的含意。
她搖頭,默然不語。
“說啊。”他忍不住焦急地問。她又變回那個令他參不透的女人了,方才還熱情回應他的女人現今卻神情冰封,黑眸恍若千年古潭,黯深幽幽,教人無法辨清其間幽微的思緒。
她甚至連肌膚都不似方才嫣紅若桃,轉成驚人的蒼白。他慌了,展臂擁住她,緊緊地,仿佛想借此為她逐漸冰涼的體溫帶來一些暖意。
“怎麼了?天兒。你別不說話,別這麼沉默啊,我不喜歡你這樣,我受不了。”他急切地低語,一字一句暖暖地拂過她耳畔,“說話啊,告訴我怎麼回事?”
她依然不語,螓首深深埋入他厚實的胸膛,片刻,柔細玉手忽地開始拉高他質料溫軟的套頭羊毛衣。
他全身一凝。
“你在做什麼?天兒。”
“我想感覺你的心跳。”她低低地、怯怯地說,柔萸卻堅定地繼續動作。
“天兒,”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頷,“你……”
她搖搖頭,清麗的容顏棲息著璀璨淚珠,朦朧眼眸望著他,楚楚可憐,教他的心忍不住一陣陣抽疼。
“拜託,不要問我,不要再逼我……什麼都不要說,只要抱緊我……”她低下頭。微涼的玉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抱緊我好嗎?”
他一顫,再也尋不出任何定力來抵擋她如此柔情的攻勢,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讓兩人滾燙的胴體緊密相貼。
今夜,暫且無語吧。
她聽見了他的心跳。
第一次靠一個男人如此之近,如此專注地聆聽著他的心跳,屏住氣息跟著他規律的心跳一聲聲數著。
第一次發現,原來在數著一個男人的心跳時,心情會如此平靜、恬適,甚至接著一絲絲類似幸福的甜蜜感覺。
是因為這心跳聲是屬於他的嗎?
楚天兒想,藕臂一彎撐起上半身,眸光眷戀地鎖定枕邊呼吸均勻的男人。
他好性格,靜靜沉睡的容顏仍然不失一貫的威凜氣勢,眉宇之間流露出剛毅的氣韻。是因為多年的保鏢訓練吧,讓他就連睡覺亦不失警戒,像一頭暫時沉睡的豹子,只要絲毫風吹草動立即便會睜開眼眸。
而楚天兒知道,那兩扇靜靜掩落的墨簾只要一揚起,透出的便會是淩銳逼人的瞳光。
這就是墨石,頂尖的護衛人才!
他曾經是她專屬的、獨一無二的隨扈啊,卓然磊落的身軀總形影不離地跟隨在她身邊,深幽難測的瞳眸幾乎分分秒秒鎖定她。
他曾像那樣整整守護她十年之久,全心全意。
她卻從不曾感激他,還經常以言語刺傷他,以行動激怒他。
她有什麼資格那樣對待他呢?她連要求他護衛的資格都沒有!
她有什麼資格祈求他一絲絲特別的情意——
她悽楚地想著,玉手卻忍不住撫上他的臉,刻劃著他分明的眉宇。
幾乎是立即的,他張開眼睛,墨瞳射出淩銳星芒。
但很快地,那深幽的黑眸在映入她清麗的嬌容後,星芒化成柔情點點。
“你醒了?”他沙啞地說,溫暖的大手握住她的。
“嗯。”
“天亮了?”
“快了。”她微笑,“五點多了。”
“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著。”
他倏地眯起眼,“為什麼?”
“沒為什麼。”她望著他,淡淡地自我嘲謔,“我只是不習慣有人睡我身邊。”
墨石笑了,笑聲沙啞,星眸點亮又像調皮又似得意的光芒,“我是第一個吧。”他說,語氣堅定,毫不懷疑。他確認自己是她第一個男人,方才的熱烈纏綿明明白白告訴他這一點。
他感覺得意,卻不覺十分訝異,因為從前楚天兒雖夜夜晚歸,身為她貼身護衛的他卻絕對清楚她不曾與任何男人真正纏綿,頂多是幾個嬉戲般的親吻而已。
她雖然放縱,某些事還是極端自持的,更何況,當時的她其實一顆心全系于一個男人身上。
星宇。
想起這個名字,一陣莫名的酸意忽地攫住墨石,他轉過臉龐,星眸緊緊瞅住楚天兒。
她說已經不愛他了,是真的嗎?
還有,昨晚約她一起用餐的男人又是誰?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那男人是誰?”他突如其來地問道,沒頭沒腦地。
她卻明白他的疑問,淺淺勾起唇角,“Peter。”
“Peter?他是誰?”他討厭她直呼他名字的親昵,當下便決定給這個不曾見面的男人不及格的分數。
“一個建築師,在舊金山挺有名氣的。”
這麼說是個身價不凡的單身貴族羅。
他澀澀地撇嘴,“他喜歡你嗎?”
“我想是吧。”她輕輕應道,看得出神情忽然迷蒙,若有所思。
他無法忍受她的心不在焉,伸手轉過她的下頷,強迫她看著他,“你呢?也喜歡他嗎?”
她凝睇他,星眸幽微難測。
“回答我啊。”
“……不喜歡。”
“不喜歡?”
“不。”
“那為什麼還答應跟他出去?”
她默然,教人參不透的星眸凝望他好一會兒,忽然直起身,抓起沾了一抹豔紅的雪白被單裏裹上赤裸嬌軀,下了床。
“去哪兒?”他問,厭惡自己流露出急切與驚慌的語氣,卻無法克制。
她沒有停住步伐,甚至沒有回頭,“我想煮咖啡。”
他只能怔怔地看著她取出咖啡壺,擱上濾紙與咖啡粉,加水,然後插上插頭。
兩分鐘後,室內開始飄散濃郁的咖啡芳香。
咖啡煮好了,她為兩人各斟了一杯,其中一杯送上墨石唇邊,他愣愣地接過。
“喝吧。”她低語著,一面尋了個坐墊在地上坐定。
他展臂想拉起她,“地上冷,過來這裏。”
她搖搖頭,掙脫他的手,仰起秀顏瞅著他,“想不想聽故事?墨石。”
“聽故事?什麼故事?”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這兩年多來我的經歷嗎?”
是啊。墨石恍然,記起了昨天深夜匆匆趕來半月灣的原因。
他就是打算前來逼問她這段時日的經歷的!
“你現在願意說了?”他問,放柔了嗓音。
“要聽嗎?”
“當然。”
被房東趕出公寓後,她拎著簡單的行李,決定跳上任何一輛肯順路載她的車子。
一輛貨車停了下來,目的地是科羅拉多沙漠中一座小鎮。
靠近賭城拉斯維加斯,卻荒涼百倍。
初到那座小鎮她簡直不能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荒涼落後的地方,民房疏疏落落,鎮中只是一條不及一百公尺的街道,兩旁一字排開各式商家。
唯一的一家超市面積甚至不到五十平方公尺,而且只擺設最必要的日常用品與食物。
在這麼一座落後的小鎮,她能找到工作與落腳的所在嗎?
她不敢抱太大期望。
在鎮上一家旅館投宿後,她開始尋覓工作機會,不到二十分鐘,她已逛完整座小鎮,失望地發現沒有任何一家商店需要加雇人手。
就算需要,他們也不願意將這機會賜予一個陌生的外地人。
她逐漸感到絕望。
正當準備認命宣告放棄時,一個奇特粗嘎的嗓音以中文喚住她。
“是大小姐嗎?”
她心一跳,極度驚愕。
已經好一陣子不曾聽任何人這樣喚過她了,上回聽人如此喚她仿佛已是千年之前。
她揚起頭,一個發色墨黑、黑瞳黃皮膚的東方男子身影映人眼底,他有一張不算太迷人的臉孔,和一副與他身高相較起來顯得太過粗壯的身材。
“你是——”她有些迷惑,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個男人。
“你是大小姐吧?”男人打量她,眼眸掠過某種類似興奮的光芒,“我是阿強啊,從前一直跟在德爺身邊。”
“德爺?”
他指的莫非是李恩德?曾經在龍門位居青龍堂堂主的老人?
她迅速轉念,腦海浮起一張精明的老人面孔,“你是德爺的人?”
“沒錯。”阿強熱切地點頭。
那現在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她默默望著他,心底竄過的卻是龍門一出事,那些曾經借著龍門勢力在外呼風喚雨的大老便一個個消失無蹤的事實。
“樹倒猢猻散”,這句中國諺語雖然冷酷,卻絕對一針見血。
“大小姐這段期間過得還好吧?我聽說龍主死後,少主也入了獄,你這陣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還好。”她輕輕應道,儘量保持語氣平淡,眼眸卻仍不爭氣地泛上某種刺痛感。
阿強仿佛感覺到她的異樣,注視她好一會兒,黑瞳若有深思。
接著,凝重的表情忽地一變,又恢復原先的熱情洋溢,“大小姐要不要到我那邊住上幾天?”
“你住這裏?”
“我在這兒長大的,龍門出事後,我回到這兒開了家小餐館。”阿強笑著解釋,“怎麼樣?大小姐肯賞光到我那邊住幾天嗎?雖然地方小,還挺乾淨的,還有一間空房,收拾一下你住下正好。”
她沒有反對。
反正她也無處可去,到哪里去有什麼分別呢?
於是她點點頭,在阿強的熱情招呼下暫時住進了他家。
他待她極好,極熱情,又不失禮貌溫和,供住供吃,還一心一意地替她找工作。
而她總覺得不好意思。
雖說他從前是龍門的手下,但畢竟自己對他從未施予什麼恩惠,真不值得他待她如此盡心。
偶爾她會對他表示自己的歉意,而他總會大刺刺地揮一揮手,說一句類似“只要大小姐吩咐,萬死不辭”之類的話。
很快地,十天過去了,她卻仍然找不著任何工作,漸漸地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慌亂起來。
“沒關係的,大小姐,你儘管住下去。”阿強這樣安慰她,“只要你不嫌棄,隨你愛住多久都行。”
“不行,怎能無緣無故打擾你!”
“我無所謂啊。”
“但我介意。”她認真地說,“遲早我會需要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
阿強沉吟半晌,“大小姐如果真堅持工作的話,要不要乾脆來我的餐館?反正我也需要一個服務生。”
“你真的需要服務生?”她感到懷疑,直覺這是他硬擠出來給她的工作。
“真的。”阿強用力點頭。
她望著他,默然。
自尊告訴她這只是他同情她才熱情提供的工作,但軟弱的心卻鼓勵她逃避現實,接受這份不該接受的恩惠。
她真的需要一份工作,需要錢——如果不接受他的慷慨,孤獨的她又該何去何從?
她不敢想像。
於是,她接受了這份工作。
但她沒料到承受一個人的恩惠,竟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
異樣的感覺起於有一晚她沐浴後,阿強看她的奇特眼神。
那眼神熾熱而朦朧,像氤氳包著某種深沉欲望。
她忍不住脊髓戰慄,匆匆道一句晚安後便躲回自己房裏,一直到整個人藏在被裏超過十分鐘後,那奇異的恐慌感覺才逐漸淡去。但那只是開始,之後許多次,她敏感地察覺地黑亮的雙眸緊迫地追逐她的身影。
她假裝不在意,拼命告訴自己一切只是多疑,不需過於神經緊張。
可有一回,當她愕然發現他竟偷窺她入浴時,緊繃的情緒終於崩潰了。
“你……你做什麼?”她抓起白色浴袍,緊緊地、緊緊地裹住依然濕潤的身子,透過白色煙霧對窗外那張陰暗的面孔狂叫,“滾開!滾開!”
她歇斯底里地尖喊著,神智瀕臨崩潰。
他仿佛嚇了一跳,面龐迅速—隱,沒入窗外的黑暗中。
她合上眸,用盡所有氣力穩定淩亂不堪的呼吸,過了將近十分鐘,方覺得—顆狂跳的稍稍安定。
可她仍舊不敢出去。
出這間浴室意味她必須經過客廳,而他,或許就坐在客廳裏等她。
如此一來,她就必須與他那張充滿欲望的醜陋面孔相對……不,她不要。
但,不出去不行啊,她總不能將自己困在這裏一輩子。
她必須鼓起勇氣出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3:08
第九章
“結果怎麼樣了?你出去了嗎?”聽到這裏,墨石再也捺不住性子,狂躁地追問。
在聽著楚天兒以一種悠然的嗓音淡淡地敍述整個故事時,他神情一直是陰鬱的,性格的眉宇深深鎖著。
越到後來,那對幽深的黑眸就越沈鬱,透著難以形容的暗芒,教人不敢逼視。
就連恍惚說著故事的楚天兒,偶爾也會被他陰暗的眸光懾住心神。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你別管!”他低吼,嗓音沉啞,“繼續說下去。”
她輕輕顰眉。
“說啊!”看著她猶豫的神情,墨石更加感覺內心燃起一把無明火,沸沸揚揚,燙得他一顆心強烈的痛。
該死的!她為什麼不再說了?為什麼不告訴他那個該死的畜生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事?
莫非他企圖強暴她?
一思及此,墨石面容忽地劇白,咬緊牙關。
那個畜生!他若沒做什麼事就罷了,他若敢傷天兒一根寒毛,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將那傢伙剁成肉醬!
“你說,天兒,把一切全告訴我。”他額前冒汗,氣息跟著粗重起來,而黑眸裏熊熊燃燒的火焰足以將整座地獄燒成一片灰燼。“告訴我後來怎樣了?”楚天兒默然凝睇他,半晌,終於輕輕開口,嗓音細微,“後來我還是出去了,可是他沒在客廳。”她頓了頓,“他等在我房裏——”
他在她房裏!
他怎麼能在她房裏?她顫著呼吸,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個大刺刺坐在她床上的男人。
他神色輕鬆自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他怎麼敢!
“你怎麼會在這兒?這裏是……這裏是……”極度的憤怒夾雜著慌亂排山倒海向她襲來,讓她連嗓音也顫了,無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相對於她的激動難安,他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唇邊還勾起邪惡的淺淺弧度。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兒?”
“這裏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屬於我的房子。”
他簡單的一句話便令她啞口無言。
沒錯,這是他的房子,不是她的。
屋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包括他清出來能她暫住的臥房。
她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房客,有什麼資格對主人這樣說話?有什麼資格將他趕出這個房間?
天!
她顫著身子,心跳逐漸奔騰難以駕禦,清麗的容顏褪去所有顏色,一片雪白。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阿強仿佛看出她內心的惶惑不安,忽地一仰頭,狂放地逸出一陣朗笑。
那笑聲如此放縱、如此譏諷,毫不容情地拉扯著她脆弱的神經。
她有股衝動想捂住耳朵。
“沒想到龍門大小姐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抒發完得意的情緒後,他終於止住尖銳的笑聲,盈滿肉欲的眼眸射向她。
她惶然一顫。
“你……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要你。”
“什麼?”她聞言一陣暈眩,纖弱的身子得緊緊倚住牆面才不至於瞬間滑落地面。“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你。”他清晰地、堅定地、毫不留情地再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
這—回,那對充盈濃濃欲望的眸子更加混濁,到了不堪的地步。
她倒抽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轉身,一路步履踉蹌,跌跌撞撞地朝大門逃去。
他在客廳捉住她,有力的雙臂緊緊拽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機會逃離。
她驚恐地望著他。
“求求你……你……放了我——”她重重喘氣,驚慌得牙齒打顫,口齒不清。最後,只能揚起一張毫無血色的嬌美秀顏,黑瞳中寫著軟弱懇求。
“我不放!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能親近你,你以為我會輕易放棄?”阿強搖頭,冰冷泱絕的言語像殘酷的利刃一刀刀割劃著她的神經。他瞪著她,嘴角歪斜成怪異的弧度,“知不知道我想要你很久了?從以前在龍門第一次見到你開始——嘖,那時候的你多高高在上啊,對我們這些下人根本連正眼也不曾瞧過!”說著,他狠狠啐了一口,“連當面跟你打聲招呼都像我們受了你多大恩惠似的。嘖,真了不起,好了不起的千金大小姐。”
她聽出他話語間的諷刺,心跳更加失速,“我……沒那個意思,不是故意對你們擺架子——”
“是啊,你是沒故意對我們擺架子,是我們這些癩蝦蟆不識好歹妄想吃天鵝肉!”說著,他冷冷地、不屑地微撇嘴角。
“我真的不是……”
“住口!”他怒喝一聲,止住她微弱的辯解,瞪了她好一會兒,黑眸重新凝聚興味,“這倒好,一夕之間天鵝變醜小鴨了。”
天鵝變醜小鴨!
她驚然,聽著他惡毒的言語,心慌腹痛。
一陣激烈的噁心感湧上楚天兒喉頭,“你放開我!你不能這樣對我——”她持命掙扎著,一面歇斯底里地銳喊。
“為什麼不能?今日的你跟從前大不相同了,沒資格命令我!”
她幾乎崩潰,不爭氣的淚水沖上瞳眸,“走開!拿開你的髒手!不要碰我!”
“我偏要碰,我要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千金小姐在我身子底下呻吟。”阿強邪邪地笑、不懷好意地笑,雙臂將她給制得更緊,讓她整個人抵住牆,低下頭,朝她細緻的臉龐吐著濃濁污穢的氣息,“放心,我保證會讓你全身舒爽的,”他沙啞的語調充滿淫邪,“說不定完了之後你還會要求我再來一次呢。”
“你……不要臉!我寧死也不會讓你這個該死的畜生碰我!”她哭喊著,激烈扭著身軀試圖掙脫他的掌握,卻徒勞無功。
她無用的掙扎仿佛更取悅了他,唇邊的笑紋更深,“我是畜生?那你是什麼?純真善良的千金小姐嗎?”黑眸一閃,掠過冷邪光芒,“別可笑了!”
“什麼意思?我不懂……”她驚慌失措,連自己也弄不清究竟說了些什麼。
“真不懂?”
“我不懂……”她狂亂地搖頭,拼了命地,直到一個清脆的巴掌打醒了她迷蒙的神智。
“裝傻?你真以為自己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大小姐嗎?出身於那種污穢肮髒、見不得人的黑幫,你以為自己比別人清高多少?”他咆哮著,唇間迸出惡意的嘲弄。
她瞪他,雙眸無神,連細緻芙頰上傳來的強烈刺痛也感受不到。
她是真的呆了,生平第一回遭到如此無情而暴力的對待,極度的震驚之餘,也忘了該繼續為了保護自己而反抗。
她只是怔怔地、怔怔地軟靠著牆,瞪著他潮濕、噁心的嘴唇吐出一連串惡毒的言語,由著他一雙手放肆地揉撫蹂躪她細嫩瑩膩的肌膚。
“我告訴你,這就是報應!龍門作奸犯科,不知害多少人家破人亡,所以老天才會讓龍門一夕之間崩潰毀壞,讓你這個依靠著那些無辜百姓奉獻的財富才能享受榮華富貴的大小姐流落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落入我手裏。”
她木然,聽著他嘲諷冷酷的言語字字句句擲落,如嚴寒的冰雹,一顆顆用力擊打著她的胸膛,痛得她無法呼吸。
他說得沒錯。
或許這一切真是報應。
因為她虧欠那些無辜人們大多,所以上天以這樣的方式要她贖罪。
是報應。因為她有罪,所以該受罰。
“告訴你,這就是報應!你犯了罪,老天要我代替他來懲罰你。”
“那該死的混蛋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他以為他是誰?”墨石詛咒,漫天的怒氣驚得正恍惚說著故事的楚天兒驀地回神。
她抬頭,揚眸,凝向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那仿佛含著深意,卻又讓人參不透的眼神令墨石更加憤怒,還帶點沒來由的沮喪。
她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
“後來怎麼樣了?”他緊緊咬牙,自齒間迸出陰沈的詢問。
楚天兒沉默數秒,“他被我打傷了。”她低幽說道,“那時的我也不知怎地,忽然摸索到一隻玻璃花瓶,隨手抓起來就往他頭上敲去,他暈過去了,而我便趁著那時候逃出門——”敍述至此,她忽地停頓,面容掠過一道難以理解的暗影。
他一跳,直覺那道暗影隱喻著更加深沉哀傷的記憶,“怎麼?”
她搖搖頭,“也沒什麼。只是我那時忽然瞭解原來自己是那樣一個充滿罪惡的女人。”
他蹙眉,為她竟以“罪惡”兩個字形容自己而慍怒,“別被那傢伙給影響了!他只是一個下流無恥、妄想染指你的卑鄙畜生而已,根本沒必要聽這種人渣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措辭激烈,語氣又強硬,然而她卻像不為所動,怔怔地,瘦削的下頷輕輕抵住膝頭,湛幽的瞳眸朦朧而遙遠。
他無法忍受,明白現在的她正把自己鎖在某個不許他人輕易碰觸的秘密牢籠。
“夠了!天兒,”他驀地下床,跪坐在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別胡思亂想。”
她仿佛一顫,揚起蒼白的容顏睇他,“難道你不覺得我有罪嗎?”
他咬牙,“什麼罪?”她深深望他,“難道你沒有一點恨我?不曾怨過我?”
他眉宇更加緊蹙,“為什麼這樣問?”
她搖搖頭,良久,忽地別過螓首,語聲悽楚,“我看到很多華人,墨石,不管老弱婦孺,都為了掙一口飯吃拚了命地工作,兢兢業業賺來的一點錢,卻還必須應付同樣是華人的幫派惡霸無窮無盡的勒索——”
他愕然,為她悽楚的聲調,更為她所說的話,“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看到男人販毒吸毒,女人墮落成街頭流鶯,還有一回,差點被捲入一場幫派械鬥,而兩幫擦槍走火的人竟然都是年紀輕輕的青少年們——”她一抽氣,喉頭一梗,再也說不下去。
而他,也聽不下去,精神陷入極端的震驚當中。
她怎麼會知道這些?雖貴為西岸首要黑幫——龍門的大小姐,但在龍主及三劍客刻意的隱瞞與保護下,她一向不太接觸幫中屬於墮落黑暗的一面。
當然,她不會純真到不瞭解自己的出身,不會無知到不曉得龍門幹的是什麼樣的勾當。
但,她從來沒有機會親眼得見的,龍主固然不會主動令她接觸這些,她大小姐也從不曾主動跟華人社會中的平民階級交往。
她從來不曾真正明白那些住在華埠的華人們在龍門的壓迫下,過的是一種怎麼樣淒慘卑微的生活,她也從不知曉那些為求脫離貧困,不惜販毒殺人的華人們的可惡和可憐。
可現在,聽她說話的話氣和模樣,她像是真正明白了,仿佛曾親身經歷過那種痛苦與沉淪。
怎麼可能?
“你究竟怎麼會知道這些、他急急地問,拽住了她的肩,捏得她纖細的肩頭發疼,他卻毫無所覺,“怎麼回事?”
“我……住過華人街。”她強忍著疼痛,微顫著語音,“在輾轉經過幾座小鎮後,我又回到洛杉磯,在那兒的華人街一家灑館裏做女侍。”
“你跑到洛杉磯的華人街?還在酒館工作?“他不可思議地低吼,“為什麼跑到那種地方去?”
為什麼要到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去?他簡直不敢想像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在那種烏煙瘴氣的酒館裏端盤子送酒的情景,真是太……太不知愛惜自己了!
他抿緊唇,越想面色越陰沈難看,得拚命克制,才能壓下那種好好搖晃她一陣、大聲怒責的衝動。
“只有……只有兩個禮拜而已,很快就離開了。”她啞聲解釋,星眸回斜,不敢看他的炯炯黑眸。
“為、什、麼?”他一字一字逼問,神情不曾稍稍和緩。
“我只是……只是想驗證那個人說的話而已,卻沒想到短短數天,就讓我認識人間煉獄——”楚天兒低垂眼眸,語音悠遠而細長,蘊含著濃濃傷感,“酒館裏一個從大陸來的華裔女孩告訴我,這幾年華埠情形已經好多了,從前的華人街,居民們過的生活比現今悲慘十倍不止……但,”她頓了頓,深深吐息,“光那兩個禮拜我見到的一切就已經夠悲慘了——”
墨石怔怔聽著,在聽見她壓抑著痛苦與愧疚的語聲時,腦海朦朧浮起一幅他以為早已淡去的畫面。
畫面是黑白的,模糊不清,但那絞著他心臟的痛楚卻清晰深刻。
我們來美國,是為了尋找希望。
母親曾那樣告訴他,神情疲憊,眸子卻點燃燦燦星芒。
哪里有希望呢?有的,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壓迫,另一種形式的不公,另一種形式的殘酷與悲哀。
他想著,眸中炯炯火苗忽地滅了,化成一片死灰。
他最親愛的母親,死于一場黑幫的無情火併。
“你也曾經過過那種日子吧?墨石,你也曾經像那個大陸女孩一樣,為了希望與自由飄洋過海——”
是啊,他也曾度過那樣悲慘貧困的生活,曾經在一堆絕望的灰燼中拚了命地尋著殘餘的希望火苗。
他也曾經那樣的——
“你怎能不恨我呢?墨石,我正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欺陵、壓榨平民百姓的黑幫大小姐啊。我還自以為是地向父親要了你,強迫你成為我的貼身護衛,拖累你被困在這個墮落罪惡的組織裏,脫不了身。”
他怨她吧?憎怨束縛他多年自由的她,以及藏汙納垢的龍門。
他怎可能喜歡留在龍門呢?年幼的他曾經遭受過那樣痛苦不安的折磨,又怎會願意留在一個不知破壞多少家庭、奪去多少無辜性命的肮髒組織?
而她從前還有楚家收留他,他該感激涕零的驕縱想法呢,現在想來當初的自己實在太幼稚、太不成熟。
當時的她,太不知人間疾苦了。
楚天兒仰頭,歎息,緩緩合上緻密眼睫。
他怨她是應該的,憎惡龍門是正常的,他根本就不該還死守著從前對父親的承諾,還執意要守護照顧她。
她承受不起的,真的承受不起!
他為什麼不離她遠一點呢?
痛苦攀上了楚天兒的眉宇,糾結她雪白的前額。她張眸,強迫自己深呼吸。接著,重新邁開步履,往上班的超市走去。
才剛進門,老闆便喚住了她,“Lisa,到後頭來,我有話對你說。”
她微微訝異,老闆很少在這麼早的時候出現在這裏,更別說還把她單獨叫進小小的休息室裏。
“怎麼?最近還好嗎?身子怎樣?”
楚天兒才剛剛在休息室裏的沙發落坐,平日架子極大的老闆竟然親自端了杯咖啡遞給她。
她微微一怔,看著老闆寫著殷勤討好的面龐,莫名其妙。
“最近超市生意不錯,一定忙壞了你吧?”將咖啡遞給她之後,超市老闆在她對面落坐,厚厚的唇角一揚,勾起某種類似謅媚的弧度。
“還好。”楚天兒淡淡地回答,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問她這些,他一向就不是那種會主動關心員工的老闆啊。“我不覺得很忙。”她再補充一句。
“怎麼不忙呢?瞧你,手都生繭了。”老闆瞪著她握住咖啡杯把手的修長手指,面容滿是擔憂與關切,“該不會是打收銀機打的吧?”
“當然不是。”她迅速反駁,“這跟我的工作無關。”
“總之是我有眼無珠,才讓一個千金小姐來做這種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頓了頓,上半身低俯靠近她,“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吧。”語氣急切而乞憐。
她越聽越茫然,眉頭逐漸緊顰,“我不明白——”
“你愛說笑了,怎麼會不明白呢?”他搖頭,眸光熱切,笑聲有意爽朗,卻難掩一絲尷尬。
“我是真的不明白。”她平平地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真不知道?”老闆仿佛愕然,半晌才逐漸回神,“是這樣的,昨晚有個男人上我家找我。”
楚天兒秀眉一揚,“找你?”
“他給了我一張金額不小的支票,謝謝我對你的照顧,還說你打算辭職了。”
“什麼?辭職?”她低叫,心跳一陣不穩。
“是啊,他說你本來是富家千金,做不來這種工作,要我放你走。”
“他要你放我走?”楚天兒漸漸明白一切狀況,“那男人是誰?”
“不曉得。不過長得高高的,有一頭黑髮……”
黑髮?
是墨石吧。
她心一揪,眉頭糾結得更緊,眸子掠過一道陰暗神采。
他竟替她向老闆遞辭呈,還給了他一張支票。
他竟堅持干涉她的工作,插手她的生活。
他竟說她原是富家千金,做不來這種工作。
他……他為什麼就是不肯遠離她呢?為什麼偏偏要介入她的生活,自以為是地插手她的一切?
他早該離她遠一點的,早該斷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他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難道他不明白他這樣多管閒事只會奪走她花了好久時間好不容易才培養的堅強與獨立精神?
他不需守護她,不必疼她,更不用以這種方式幫助她!
難道他還不明白嗎?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與幫助啊,不願自己還像從前一般依賴他,像個少不了主人的搪瓷娃娃。
他能不能不要再管她了?
楚天兒想,櫻唇微飲,輕輕吐出深幽漫長的歎息,而眼睫靜靜落下,掩去眸中所有神采。回到屬於她的那一層小小閣樓後,楚天兒對屋內不請自來的人感到有些驚愕。
“你是誰?”她蹙眉,瞪著仁立面前不動的女人身影。那身影窈窕有致,黑色的皮衣皮褲下包裹著一具美好的身材。
是個美女。
楚天兒不自覺地屏住氣息。
立在她眼前的是一名黑髮、黑眸,肌膚卻極端蒼白的美女。黑與白的強烈對比,在她身上形成了奇妙的視覺效果。
“你到底是誰?”她再問一次。
女人依然沒回答,姣好的容顏正對著楚天兒,一片冷漠。
楚天兒一顫,為那迫向她的冰寒冷意。
不知怎地,這女人像一座冰山,渾身上下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只有無窮無盡的冰寒。
她咬牙,強迫自己坦然接受神秘女子一雙湛幽冷眸落向她全身上下的挑剔、梭巡。
最後,那嵌在一張白皙細緻容顏上的薄銳櫻唇終於微微開放。
“我來帶你走。”流泄出來的是毫無抑揚頓挫、毫無感情波動的清冷語音,伴隨著女子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容,更讓人不知不覺想打冷顫。
“帶我走?你憑什麼?”
神秘女郎沒有回答,只輕輕撇頭,眸光落定桌上一具電話。
楚天兒跟著流轉眸光。
那具電話是墨石送她的禮物,也是兩人在分隔兩地時聯繫的管道,如今,上頭顯現留言功能的按鍵正亮著紅光。
有人留言。
楚天兒心一跳,奔了過去,明白唯一會留言給她的人只有墨石。
她按下放音鍵,墨石低沉淡定的嗓音緩緩流泄。
“天兒,我接了個任務,必須留在華府一個禮拜,好好保重自己,回來再跟你聯絡。”
他接了新任務,現在人在華盛頓。
她攢眉,腦海迅速玩味墨石留下的訊息,卻仍不解他的留言跟面前欲帶她走的女人有什麼關聯。
“我要帶你去東岸。”女人仿佛看出她的疑慮,清清淡淡開了口。
她旋身,燦亮的瞳眸瞪視她。
“到紐約。”女人緩緩地說。
“為什麼我必須去紐約?”
“因為他會去。你不想見他嗎?”
“他會去紐約?為什麼?”
“因為他要來見你。”
“見我?”楚天兒微微拉高嗓音,越來越不解。
這女人究竟在說些什麼?為什麼明明到華盛頓出任務的墨石會為了見她到紐約去?
“走吧。”仿佛覺得這樣的說明已十分足夠,女人朝她淡然一頷首,率先轉身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你還沒說清楚怎麼回事呢。”楚天兒喚住她,討厭自己像個白癡似地被陌生人耍弄在手“你是誰?為什麼要帶我到紐的?墨石又為什麼要在紐約見我?”她急急地問,等著神秘女子給她一個清楚的解釋,但後者卻只是仁立原地,不發一語。
氣氛沉默而僵凝。
終於,女人開口了,“寒蟬。這是我的名字,目前的你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她冰冷的嗓音聽來虛幻而遙遠,仿佛寒冬初雪,一落下便消逸無蹤。
“寒蟬。”楚天兒輕聲念道,在口中咀嚼著這個陌生卻好聽的名字。
這樣獨樹一格的名字,屬於一個獨樹一格的奇特女子。
她究竟是誰呢?還有,這—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楚天兒不明白,百思不解。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她試探地問。
“由不得你。”
寒蟬獨斷的語氣激起了楚天兒的怒火,她輕哼一聲,“我就是不想去。”
“你會的。”寒蟬靜靜一句。
“為什麼?”
“因為這個。”說著,寒蟬驀地旋過身,一把銀亮的迷你手槍定定指向楚天兒。
她指著她,即便動作充滿了威脅性,神情仍是平淡無痕,渾身上下除了冰冷,感受不到一絲殺氣。
但那股內蘊的寒涼氣質卻比任何外顯的殺氣還要震撼人。
楚天兒不禁呼吸一顫,“你——”
她猶豫著,雖然無法置信面前的女人真會扣動扳機,心跳卻仍不爭氣地失了速。
寒蟬帶她到紐約,搭的是私人噴射機。
機艙內的裝演高雅舒適,空間寬廣,排場格調不輸美國總統專機“空軍一號”。
得是相當頂尖的富豪才能擁有這樣一架豪華私人飛機。
會是誰呢?
楚天兒輕輕咬住水紅下唇,腦子迅速運轉,尋遍記憶庫裏每一個曾經認識或交往的人物,卻不記得誰擁有這樣一架飛機。
倒不是她認識的人中缺乏這樣的富豪背景,而是那些人皆出身於西岸動見觀瞻的世家豪門,似乎沒有一個人來自東岸。
尤其是紐約。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非要她到紐約去,而墨石也會到那裏見她呢?
那人跟墨石是什麼樣的關係?或者該問;寒蟬跟墨石有什麼樣的關係?
“你認識墨石嗎?”一思及此,楚天兒禁不住開口探問。
突如其來的詢問似乎令坐在她對面正專閱讀著一本小說的寒蟬有些驚訝,俊秀雙眉微微一揚。
“你認識他嗎?”楚天兒再問一次,不知怎地,有些介意他們兩人的關係。
寒蟬凝望她良久,“當然。”她簡單一句。
“為什麼會認識他?是他要你帶我到紐約嗎?這架飛機又是屬於誰的?墨石的朋友嗎?”
一連串的問題擲向寒蟬,然而後者依然不為所動,清麗冰顏不曾翻飛一絲一毫情緒。
“我認識你們每個人——你、楚南軍、楚行飛、龍門三劍客。”她平淡地、慢條斯理地回應楚天兒的問題,“是這架飛機的主人要我帶你到紐約的,他某方面來說也算是墨石的朋友吧。”
“你認識我?”聽聞寒蟬認識她,楚天兒更驚訝了,“但我並不認識你啊。”
“那是因為我從來不曾在你面前出現。”寒蟬冷冷地說。
“那墨石呢?他見過你嗎?”
“見過。”
“所以你們彼此認識?”
沒有回應。
寒蟬只是冷淡地睇她一眼,星眸湛幽而深沉。
楚天兒並沒有被她冷淡的態度嚇到,“請你回答我。”她非常堅持,大有不問清楚勢不罷休之態。
寒蟬默然凝望她數秒,“我覺得奇怪。”她突如其來一句。
楚天兒一愣,“奇怪?”
“為什麼到了現在墨石還要堅決留在你身邊守護你?”
寒蟬語氣淡漠,卻精准地擊中楚天兒的痛處,她心一揪,“什麼意思?”
“他應該恨你啊。”
楚天兒聞言,幾乎忘了呼吸,“恨……恨我?”她心跳失速,快得她無法冷靜駕禦。
“他明知是龍門殺了他的母親,竟還能不以為意,—心一意保護你。”
“什麼?”楚天兒一頻,全身血流霎時冰冷,“你說……你說墨石知道——”她瞪著寒蟬,拼了命想自唇間擠出話來,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知道龍門害死了他的母親。”寒蟬冷冷睇她,眸中一閃而逝的銳芒像是想評估眼前女子的反應。
楚天兒卻絲毫沒注意到她淩銳的眼神,她完全驚怔了,為剛剛聽聞的消息。
原來…原來墨石早就知道一切了,原來他早就知道楚家是他的仇人。
那他為什麼不恨她、怨她?還要對她如此溫柔體貼?
天!
楚天兒緊咬牙關,擠命克制仰天長嘯的衝動,但瞼色仍是忽青忽白,掩不住內心洶湧起伏的思潮。
“他……為什麼還這樣對我……”她怔然地低喃,連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說了什麼。
但寒蟬可聽得清楚,明瞭她現在心思已亂,神智迷惘。
她撇嘴冷笑,沒想對楚天兒表示任何同情,低垂羽睫,重新將注意力擺在由知名作家湯姆•克蘭西執筆的諜報小說上。
除了那個早已霸道地攻佔她城池的男人,其他人怎麼樣都不關她的事。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3:40
第十章
“你好好考慮,天劍,想救她就加入我們這一邊。”
毫無溫度的嗓音拂過墨石耳畔,他聽著,俊朗劍眉一揚,面容跟著陰沈。
深刻的眸光射向眼前氣韻寒涼如玄冰的女子,若有所思。
這女人他是認識的,見過幾次面,也清楚今日她是代表誰前來威脅他。
一個他曾經熟識的男人,一個他一直以為是朋友的男人。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墨石問,嗓音難掩憤然,湛眸掠過精光。
面對他淩銳的詢問,寒蟬依舊眉眼不動,一貫的面無表情,“你不需問,只需告訴我你的選擇。”
他的選擇?
墨石斜斜飛起嘴角,意蘊嘲諷。
他眯起眼,湛眸似是緊盯寒蟬,腦海卻快速運轉,評量著眼前情勢。
淩晨—通急電讓他立即放下保護中國外長的任務,動身從華府前往紐約,絲毫不顧念此舉可能會得罪交付此次任務與他的CIA。
他不在乎,之後CIA當局會如何處置他他都不以為意,要他坐視楚天兒面臨生命危險而不立即趕赴救援卻絕不可能。
確定天兒遭受綁架後他立即依命前來這幢位於紐約曼哈坦島中的華廈,搭上透明電梯直奔頂樓。
迎接他的竟是他怎樣也料想不到的寒蟬。
為什麼?
他們為什麼要綁架天兒?還拿她的性命要脅他就範?
為什麼他們要背叛行飛,還要他也加入他們的行列?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讓我再確認一次,”迅速凝思後,墨石重新開口,嗓音低沉而徐緩,一派氣定神聞,“你的意思是要我在犧牲天兒與背叛行飛之間做一個選擇。”
“沒錯。”
“兩者都不可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如果我堅持不選呢?”他淡淡地挑釁,試探對方的底線。
“那我就殺了楚天兒。”寒蟬同樣淡然,語氣還比他更清談幾分,她一揚藕臂,指向一扇緊緊閉著的銀色金屬門扉,“她就在裏面,只要我一下令,立刻就有人動手。”
墨石暗暗詛咒,額上青筋微微一顫。
他僵直著身體,拼命克制呼吸,不讓為天兒緊張擔憂的情緒外露。
但寒蟬仍是看出來了,黛眉微微一揚,‘看來你的確很關心楚天兒。”
他抿緊唇,“是又怎樣?”
她凝望他數秒,“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你為什麼如此維護他們兄妹倆。”寒蟬語聲冰清,“他們不是你的仇人嗎?”
“……什麼意思?”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嘲弄他說,“你的母親在你十歲那年死于龍門人手中,不是嗎?”
墨石聞言一凜,默然。
“莫非你真不曉得””寒蟬一雙澄澈美眸凝睇他。
出乎意料之外的,墨石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知道。”雖是肯定,面容卻不見一絲牽動。
寒蟬心中奇怪,“你難道不想報仇?”
“龍主於我有收留之恩。”
“嗯,龍主於你有恩,龍門于你有仇,恩仇相抵,算是兩不相欠了。”寒蟬語氣淡然,“既然如此,你也沒必要對那兩兄妹忠心耿耿。”
墨石冷哼一聲,“我想怎麼樣你管不著。”
“是管不著。不過為了楚天兒的性命,你總得做個選擇。”
“我不選擇,除非他親自跟我談。他冷冷地說,黑眸明勢,“我要問明白他為什麼背叛龍門,親手毀去三劍客之間的義理情誼。”
“他不在這裏。”寒蟬只是這樣清清一句。
“那他在哪兒?辦公室嗎?”
“你知道?”總是平靜無痕的秋水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行飛發現他做的一切了。”墨石沉聲道,嘴角微揚,瞳眸緊盯著寒蟬清麗的容顏,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光影,“他們現在恐怕也正在攤牌吧。”
“你是說楚行飛現在在他辦公室?”
“沒錯。”他頷首,滿意於她語音的微微發顫,“行飛不是個容易招惹的人物,奉勸你最好快去,否則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語音未落,一道銀光突地在墨石眼前一閃,他心神一凜,野獸般的靈敏令他身於迅速一側,閃避子彈的威脅。
果然,他才剛剛閃開,一顆銀色子彈便直直朝他方才站立的方向飛去,絲毫不偏。
好槍法!
他心中暗贊。這樣在一瞬之間拔槍、瞄準、射擊,一氣呵成的流暢動作就連CIA內也找不出幾個槍法如此神准的人才。
不愧是那個人最引以為傲的助手。
他內心讚歎著,腳步卻絲毫不停,迅速掠過寒蟬一身黑衣的窈窕身形來到她身後。
冰涼的槍口抵住她後腦勺。
“不愧是天劍。”對於他的迅速壓制,寒蟬似乎並不害怕,挺立的身軀不見一絲顫動,語音一貫鎮靜,“好身手。”
“放了天兒。”他沉聲命令。
她默然不語,右手中指與拇指悄然輕扣,做出了個欲彈指的動作。
墨石注意到了,知道她準備借這樣輕微的動作指示房內的人動手,他心念—轉,猿臂立即一伸,扣住她的皓腕,接著用力轉過她的身子,嚴厲淩銳的眸子鎮住寒蟬。
“你想現在就毫無價值地死在這兒,還是留一條命去救他?”他一字一句自齒間迸出,語音清冷。
她身子一僵,仁立不動。
“白白在這兒送死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不如留著一條命到那裏幫他。”
“你不會放了我的。”她木然地說。
“我會。”
“你——”她忍不住愕然,震驚的揚起美眸,“為什麼?”
“兄弟一場,我不希望他跟行飛任何一個人有所損傷。”他解釋,語聲平淡,寒蟬卻聽出其間無限悵然。
“你——她深深地凝望他,“果然是個重義氣的好男人。”烏黑青絲一甩,她不再猶豫,自懷中取出一把金色鑰匙遞向墨石,“去救她出來吧。”
墨石接過,跟著垂下舉槍的手臂,同樣深深凝望著寒蟬,“你也快去吧,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寒蟬搖搖頭,淒然一笑,“他不會的。”輕細的語音方落,娉婷的倩影已走出十步之外。
墨石忍不住對著她看來孤寂卻又決絕的背影高喊:“你究竟為何幫他?為義?為情?”
迅捷的步履不停,“你又為何守護楚天兒?為義?為情?”清冷的嗓音遠遠傳來,直直送入墨石心坎深處。
他仁立不動,神思一時陷入迷惘。
是啊,她問得是。
他究竟為何執意守護楚天兒?為義?為情?
“天兒,你還好吧?”打發走了負責看守的彪形大漢,墨石急急奔向癱坐在地、手腳皆被縛上繩索的楚天兒。他迅速解開繩索,拉著她的皓腕仔細審視其上淡淡的淤青,難掩心疼的語氣,“一定很痛吧?”‘還好。”楚天兒只是淡淡回應。抽回手腕。他卻仿佛沒注意到她的冷淡,依舊焦急地審視她全身上下,從微微淩亂的發絲,神態疲倦的容顏,到皺摺明顯的衣裙。直到確認她毫髮無傷後,一顆忐忑的才終於安落。“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沒事”她望著他,眸子深邃難測,“你不必擔心。”“嗯,我放心了。”他微微一笑,跟著放鬆一直緊繃的神經,傍著她在大理石地板上坐下。她沉默半晌,忽地幽幽開口,“你為了我特地從華府趕來這裏?”“嗯。”“不是有個任務嗎?”他只是聳聳肩。她瞥他一眼,“CIA知道你無故拋下被保護人,會生氣吧?”
“管他呢。”
“他們會不會因此審判你?”她低細的語氣似乎蘊含著某種擔憂。
墨石驀地轉首凝望她,“你擔心這個嗎?放心吧,無所謂的。”性格的嘴角輕輕一勾。
秀麗的櫻唇卻沒有回應他的微笑,“為什麼無所謂?他們不會因此怪你,還是你不怕他們懲罰你?”
“我不怕他們懲罰我。”他回答,口氣平淡鎮靜,像敍述一件最平凡不過的小事。
他決然的口氣令楚天兒一怔,不覺陷入沉默。
他注意到她不尋常的反應,“怎麼了?”
她無言,緩緩落下墨睫,掩去眸中神來。
“究竟怎麼了?天兒。”他問,神情關懷。
“我不需要你的守護。”半晌,她驀地揚首,清澈瞳眸直直望入他眼底,映照他因乍聞此言顯得陰暗不定的神情。
他不說話,靜靜回望她,眸中掠過一道道複雜光芒。
“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不需要你來干涉我的一切。”她重複,語音堅定,“我要你放過我。”
墨石聞言,一怔,“放過你?”
“是的,放過我。”美眸深沉幽緲,“求你。”
“為什麼這樣說?天兒,你討厭我嗎?”他輕輕蹙眉,雖是面色陰沈,問話的口吻仍是溫煦和緩的。
她撇過頭,“不討厭。”
“覺得我令你厭煩嗎?”
“不是。”
“那為什麼……”
“因為我不要人來干涉我的一切!”她驀地爆發了,直起窈窕的身子,燃著燦焰的明眸生氣勃勃地瞪視他,“我不需要有人替我決定該做什麼樣的工作、該過什麼樣的生活,不需要有人自以為是地保護我!”
“天兒…”
“你以為你是誰?竟然自作主張替我辭了工作?你有什麼資格那樣做?”
“天兒,你誤會了…。”
“你到底為什麼非纏著我?為什麼口口聲聲說要守護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是龍門的弟兄殺了你的母親!”她銳喊,尖細淩厲的嗓音回蕩於室內,穿透墨石的胸膛,令他溫熱的血液一涼。
他眯起眼,面色驀地沉暗。
她心跳亂了規律,恐慌於他的忽然變色,唇間卻仍倔強地迸出句句清脆珠玉,一顆顆擊向墨石的胸膛。
“你明知我們是你的仇人,明知我們楚家對不起你,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天!你為什麼不恨我、怨我……”
“是龍主收留了我……”
“可也是他讓你陷入無依無靠的境地!”楚天兒激動地大喊,“是我們楚家對不起你在先!恩怨相抵,你大可以不必覺得對我們有報恩的必要。”
墨石怔然,對著楚天兒激昂而蒼白的麗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實在,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對楚家是怎樣一種感情。不錯,當他二十歲那年無意間得知當年殺死母親的人竟是龍門弟兄的時候,內心的確大受震撼。
他是曾經怨過、恨過,楚南軍、楚天兒,甚至引以為知己的楚行飛。
但,仇恨潛藏在心底,隨著歲月的流轉卻越趨淡薄。
別的不提,楚行飛是真正待他好的,從來就把他引為至交知己,分享一切好事。
雖然他不曾在行飛面前提過怨恨龍門的話,敏感的他卻察覺好友對組織的不滿,於是千方百計為他斡旋,不讓他擔負組織內任何肮髒事務。
他唯一必須做的,只是護好天兒的安全。
行飛讓他身在龍門,卻不必接觸令他厭惡的人、事、物。
這份用心與體貼他雖然從不點破,卻一直暗暗感懷於心。
不錯,龍門是害死了他的母親,但動手的人不是行飛,也不是天兒。
他們倆是無辜的,他沒必要遷怒他們。
因而,怨恨淡薄了,逐漸消融。
到這幾年,他已然很少記起曾經有過的怨恨,一直到今天。
他輕歎口氣,“天兒,你誤會了,我真的不恨你們,也不怨你們。”雙手疊上了楚天兒顫抖的肩,他柔柔地吐著氣息。
而她,因他溫柔的行止全身一僵,“為什麼不?”
“因為那不是你們的錯。”
“但我爸爸是龍門之主,我是龍主的女兒……”
“一樣不是你的錯。”他低低地說,眼眸鎖住她猶疑不定的嬌顏,“殺人的不是你,當時的你不過是一個八歲小女孩,何罪之有?”
“可是——”細白的貝齒咬住下唇,她顯然並沒有因為他的說法而平靜,思緒不定。
“我恨的是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怨的是自己竟在這樣一個傷害無辜百姓的組織裏成長……但我不恨你,一點也不。”他平靜溫和的聲調確實聽不出一絲怨恨。
她顫然,“墨石……”
他揚起手,撫上她冰涼的玉頰,“別把一切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天兒。”
她不語,默然望著他,美眸逐漸氤氳霧氣。
“你跟行飛都一樣,老愛把別人的罪過攬在自己身上,鑽牛角尖。”他歎息,既悵惘又心疼,“這樣不好。”
“可是——”聽著墨石溫和的嗓音,聽聞他完全不恨不怨她,她感動不已,卻也難抑心酸。
就算他寬宏大量,不怨怪她,她也不值得他費心照顧,他實在不必要為了那莫須有的義氣堅持照顧她啊。
她不要他因為恩義守在她身旁!
不要他為了她連自己的安危與未來也不顧了!
“我想獨立,墨石,”她揚眸凝睇他,又是悽楚又是堅毅,“我不要你管我,不需要你的照顧。”
“天兒——”他蹙眉。
“你不該自作主張替我辭了超市的工作——”
“你辭了超市的工作?”他截斷她的話,微微訝異。
她亦一驚,“不是你?”
“不是我。”
“那會是誰呢?”她茫然。
他凝思兩秒,“大概是行飛吧。他最近在紐約似乎混得不錯,也許想接你過來……”
“我不需要!”她激烈地反駁。
墨石不喜歡她激烈的反應,眉宇皺得更深,“他是為你好。”
“我不需要他為我好。”她咬唇,“不需要你們自以為是地為我好,干涉我的一切。”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凝望她,良久,眸光深思。
她蹙眉,“為什麼這樣看我?”
“你現在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他靜定地問,深深望她。
她一顫,“什麼意思?”
“如果真要證明自己能夠獨立,就不要逃避。”
“誰說……誰說我在逃避?”她倔強地反唇,眼瞼卻悄悄垂落。
“你是在逃避,天兒,因為無法面對困難,所以用安逸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你……憑什麼這樣說?”
“如果真想證明自己能夠獨立自主,就去找一份真想做的工作給我看,去成就真正快樂燦爛的生活給我看!”
“你——”她瞪他,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做給我看啊!”
他在逼她。
他知道。
但他真的看不下去了,看不過她用一份安逸的工作麻痹自己,借著蝸居在偏僻小鎮隔絕自己與這個世界。
她是在逃避!
因為認為自己做不到,所以不去做。
無所求,就不會失望。
因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於是她不伎不求,不渴望、不嚮往,不為了去碰觸她伸手不可及的事物,而拼命地跳高。
美其名是甘於平淡,其實是沒勇氣去嘗試。
為什麼她會連嘗試的勇氣都失去了?
他不喜歡這樣的她,更不希望看她從此一輩子都躲在自己精心堆砌的象牙塔裏,不去面對塔外的世界。
塔外的世界是寬闊的、多彩多姿的,溫暖而燦爛。
或許,也存在著冰寒殘酷,會再度傷她。
可他寧願她是受了傷後懂得療傷,重新振作,也不願她因為怕受傷而在自身周遭築起高高的城牆隔絕一切。
他要她走出來!
“我是不是逼她太緊了?行飛。”
將眸光從窗外灰藍色的夜景拉回,墨石轉過磊拓挺拔的身子,面對靜靜坐在沙發上看他的好友。
楚行飛今天是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的,他已經透過戚家的關係取得了CIA的諒解,讓他們解除了墨石非正式雇員的身分,不再打擾他。
他真正自由了。
但他聽了一點也無法覺得高興,唯一在意、牽掛的仍然只是那個揮之不去的女人倩影。
聽聞他突如其來的詢問,楚行飛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明白你的感覺,你是希望她走出來面對世界,又擔心這世界傷了她——”他頓了頓,“就象我對豔眉的感覺一樣。”最後一句話幾乎是以歎氣的方式吐出。
“但……她不肯讓我去看她。”墨石咬牙,想起已連續數個月不曾見楚天兒一面,心臟便一陣難忍的抽疼。
他真想她,真擔心她。
她究竟過得好不好?那對美麗的眼眸會不會變得無神……
“讓她自己試試吧。”楚行飛看出他的濃濃擔憂,站起身,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拍撫,“再怎麼讓母親呵護的幼鳥,長大了總要學會獨自飛翔。”
“我擔心她摔下來——”墨石低低地說,“她曾經摔得那麼重,會不會禁不起再掉一次?”
“她總要學會自己飛的。”楚行飛語聲清朗,嘴角瀟灑一勾,唇間跟著落下足以令墨石暈頭轉向的話,‘如果不能自己飛,又怎能和你並肩比翼?”
他果然一愣,拉高了聲調,“你說什麼?”
他略顯驚慌的反應只令楚行飛更覺好玩,惡作劇的笑意攀上眼角眉稍,“難道你不是這麼渴望嗎?希望跟我妹妹共度一生?”他問,澄透藍眸閃爍著燦光。
“我——”墨石怔住了,面對好友既似玩笑又十足正經的問話,他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你為何守護楚天兒?為義?為情?
是啊,他對天兒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一開始是厭惡的,無庸置疑。
他曾經十分討厭她,因為她自大任性的脾氣,因為她瞧著他時那種不屑的神情。
十歲的他在寄人籬下時,一顆幼小的心靈其實是敏感脆弱的,禁不起她大小姐的脾氣刺激他更覺旁惶無依。
所以他討厭她,尤其當他一心戀慕溫柔可人的紅葉時。
是到了什麼時候這厭惡的感覺逐漸淡了?
他不記得,只知道當恍然大悟時,她在他心目中已占了不可動搖的地位。
當她的音容倩影滿滿地佔據他腦海時,他才驚覺自己對她早已是另一種情感。
究竟是怎麼樣的情感呢?
是慌亂,當那年她不告而別時;是思念,當兩年多的日子不見她的倩影時;是喜悅,當他終於在半月灣尋到她時;是心疼,當他發現她竟獨自承受許多苦楚時;是佩服,當她堅持自己獨立生活時;是嫉妒,當他知道她跟另一個男人約會時;是憤怒,當她深夜還在外頭遊蕩時……
對她的感覺實在太多、太複雜,交織成一團他怎樣理也理不清的莫名情債。以至於到了現在,他竟還無法確認自己究竟打算對她怎樣。
是聽從她的話在她真正闖出一番事業前,不許出現在她面前嗎?
是像如今這樣,只能悄悄躲在藝術宮湖畔一角,看著她與一群華裔小孩歡樂地玩在一起、教他們拉小提琴嗎?
想著,楚天兒清麗的容顏忽地揚起,朝他這個方向望來。
他身子連忙一側,更加隱入科林斯式石柱後。
而她仿佛有看見,又似乎無意,清透的眸光一陣流轉,從藝術宮前的綠地順著水波蕩漾的人工湖,穿過羅馬式的圓頂亭,最後,落走遠方天空一朵素淨的白雲。
他情不自禁地隨著她的眸光同時調轉自己的視線,不知怎地,仿佛可以感受蘊含在那眼神裏,某種不知名的渴望與期盼。
她在渴盼什麼?
墨石不覺好奇,有股濃烈的欲望想弄清楚她潛藏的心事。
在這樣一個藍天白雲的好天氣,在舊金山最寧靜美麗的藝術宮,她想些什麼?
突來的衝動攫住墨石,他邁開步履,不顧一切地就要往楚天兒的方向走去,背棄自己曾經對她許下的承諾。
但這步履卻在一個高大俊帥的金髮男子接近楚天兒時遲緩了。
他眯起眼,幾乎是冒火地瞪著那個笑得像白癡的男人俯身朝她說了幾句話後,接著便退後幾步舉起單眼相機不停朝她與孩子們拍照。
足足拍了十幾分鐘,最後,當楚天兒牽起其中兩個特別幼小的孩子準備帶領一群人回去時,他竟也厚顏無恥地跟上,一路緊隨不放。
墨石咬緊牙,瞪著兩人幾乎是彼此依傍著的背影,腦海只有一個念頭充斥:他要殺了那個該死的男人!
她發現自己想念他。
十分十分想念,思念到令她心臟抽疼。
就連下午帶著一群音樂班的孩子到藝術宮遊玩時,沉浮於腦海的還是他修長挺拔的身影。
唉,就是忘不了他……
楚天兒悄然歎息,藕臂一揚,琴弓碰上了弦。
激蕩出的是“流浪者之歌”。
熱情又哀傷的旋律聽得餐廳裏用餐的客人一個個如癡如醉,不覺停下手中的刀叉,視線同時往楚天兒穿著酒紅色小禮服的身子集中。她渾然未覺,全心全意沉浸於音樂世界,琴弓一會兒上下急速跳躍,~會兒輕輕擦過,一會兒滑奏,一會兒撥奏,盡情玩弄著琴弦,創造動人的旋律。在音調輕快時,她唇畔抿著微笑;在旋律憂傷時,她美眸氤氳霧氣。她面部的神情正與琴曲流露的情感相呼應,融合成最動人心魂的演奏。最後,在右手指撥奏的最強音中,輝煌地結束今夜的最後一曲。如雷的掌聲喚醒了神智仍處於迷蒙狀態的她,她眨眨眼,半晌,才想起要彎腰致謝。優雅地謝幕後,她輕移蓮步走下舞臺,朝餐廳深處的休息室走去。Peter在門前以一大束芬芳燦爛的玫瑰攔住她。“Lisa,你今晚演奏得真好。”他讚歎著,瞳眸不掩激賞。她只是淺淺~笑,不置一詞,連花束也不接,適自推開了休息室的門扉。Peter自動跟她進了休息室,鮮花擱在梳粧檯上,接著,睜大一雙金棕色眼眸,充滿期盼地望著她。
她悄悄歎息。
從藝術宮到餐廳,他整整跟了她一天,為的就是求取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偏偏她就是不想與他單獨相處。
旋過身,正想拒絕他一同消夜的邀請時,休息室的門扉再度開放,一道黑色形影霸道地侵入。
她呼吸一顫,瞪著那個不請自來的男人。
“墨石……”她喃喃,是強烈震驚也是不敢相信。
他不是答應過她不主動來找她嗎?不是答應了除非她自覺達成他的要求,否則兩人不再見面的請求?
為什麼今夜他竟出現在她面前,如此毫無預警又狂妄霸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跟蹤你。”他泰然自若,甚至沒有絲毫愧疚的表情。
她的心跳卻不爭氣地加速,“為什麼跟蹤我?”
“因為我再也受不了見不到你的日子。”他坦然地說,澄澈眸光緊緊鎖住她。
她無法呼吸,“你……可是你答應過我……”
“我知道我答應過你。”他截斷她,一點點不耐煩再加上一點點怨怒,“那又怎樣?反正我就是食言了!”
她愕然,“你……怎麼如此無賴——”
墨石沒理會她微弱的抗議,逕自轉過湛眸,鷹銳的眸光掃過一旁莫名其妙的Peter,“他是誰?”他問,低沉的嗓音絕對不具善意。
“他是我的朋友——Peter——”她喃喃。
他眸光掠過那束鮮花,更加陰沈,“就是那個建築師?”
“是。”
原來就是那天晚上踉她約會的男人!
墨石轉過身,燃著熊熊火焰的瞳眸毫不客氣地射向眼前令他厭惡的男人,“lisa不會答應你的追求的,你可以滾了。”
“什麼?”Peter一愣,不敢相信竟有人如此霸道無理,“你是誰?憑什麼這麼說?”
“我是她的未婚夫。”
此言一出,在場的另外兩人同時感到極度震驚,皆是怔然迷惘。
“lisa,這傢伙說的是真的嗎?”Peter首先回過神,質問楚天兒。
當然不是!
楚天兒想反駁,但墨石卻搶先一步,“當然是真的。”
“可是她手上沒戴戒指。”Peter反唇,挑戰似地瞪著墨石。
墨石冷然,回瞪他兩秒後,忽地從西裝外套口袋內掏出一隻絨布盒,掀開盒蓋取出一顆光華璀璨的鑽石戒指,拉過楚天兒的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套上。
兩個人都是怔怔地瞪著他流暢的動作。
“現在有了。”確定戒指乖順地密含楚天兒纖細的玉指後,墨石勝利地揚揚眉,接著,右手抓起Peter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扔出門外。
他鎖上門,不理會門外Peter抗議的敲門與叫喊聲,回身面對依然處於驚嚇狀態的楚天兒。
“你…你搞什麼?”半晌,她終於回神,顫著嗓音問道。
“向你求婚。他倒是異常的冷靜。
“求婚?”楚天兒愕然,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揚高聲調,“你向我求婚?用這種方式?”
“沒錯。”
“你……簡直莫名其妙!怎麼會有人像你這麼霸道無恥……”
“你說得對,我還忘了這個。”沒讓楚天兒有機會罵完,墨石猛地上前一步,一手扣住她纖腰,熾熱的雙唇不顧一切地印上她的,堵去她所有的憤怒與抗議。
她怔然,原本還記得要掙扎,但很快地,神智便沉滄於他霸道而需索的吻,迷茫不醒。
待她神智終於自雲端飄回,眼睛重新張開時,映入眼瞳的是他璀璨明亮的黑眸。
他看著她,專注而深沉,教她一顆不爭氣地心失了速。
“嫁給我吧。”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更讓她四肢無力。
“你為什麼……”
“我想守護你一輩子。”他打斷她的話,語音沙啞,左手柔柔撫上她燒燙的芙頰。
她幾乎癱軟於他深情而溫柔的宣示,但天生的倔強令她抓住了殘餘的一絲理智,“為什麼?因為怕我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不,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他微笑,眸子滿溢讚賞,白天在音樂班教學生,晚上在這裏演奏,你為自己規畫了一張很好的事業藍圖,做的是自己真正有興趣的事。
“你真這麼想?”她仰望他,期盼的語氣像渴望得到老師肯定的小女孩。
“真的。”
她忍不住唇角一揚,漾起淺淺笑意,但只一瞬,清甜的笑意一斂,“那為什麼還說要守護我?”
“因為我不要別的男人接近你。”他宣稱,語氣熱烈而激動,“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如此一來那些如Peter的蒼蠅們就不會在你身邊嗡嗡亂飛了。”
她愕然,瞪著神情激昂的他。
他是在嫉妒嗎?嫉妒別的男人追求她?
“你在嫉妒嗎?”她輕輕地、幾乎是不敢置信地問道。
“沒錯,我是嫉妒。”他坦然的承認讓她呼吸亂了頻率,“我嫉妒別的男人在你身邊亂轉,嫉妒他們也能奪得你偶然的注意。”
“為…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什麼?”熱情的告白教楚天兒暈頭轉向,紛亂的腦海掀起漫天狂潮。
“我愛你,天兒,所以我要守護你一輩子。”他熱烈的告白拂過她耳畔,凝成最和暖的氣息,“我要守護你,不為恩義,不為責任,為愛。”
“為……愛?”楚天兒怔仲,僵硬地重複最後兩個字。
他要守護她,不為恩義,不為責任。
是為了愛。
他愛她?
這回是真的嗎?
楚天兒搖頭,眼眸忽地刺痛。
他說要娶她,要守護她,不是因為道義,是因為愛。
“嫁給我吧。”見她久久默然不語,他似乎有些失去自信了,沙啞的語音微微顫抖,凝望著她的眸子蘊含祈求。“嫁給我,天兒,我愛你啊。”
他愛她,他愛她!
他愛她啊。
楚天兒想著,剔透的淚珠不覺滑落粉紅的芙頰。
她這些年來一心想的、盼的,一直想求卻又強迫自己不求的原來就是他這句話,原來就是這個字!
愛。
多美、多動人、多讓人心碎的一個字啊。
她等了多久了?
“……我也愛你。”
他們是怎樣一對可笑的傻瓜啊,竟然到現在才弄清楚彼此的心意,到現在才確認彼此的愛!想著,她踮起玉足,沾染著淚珠的雙唇攫住他的。用心注入全部的溫柔與深情。
當Peter終於找來餐廳經理,打開休息室的門時,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一對情侶繾綣纏綿地吻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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