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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風雲再起(黑幫童話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8:05     標題: 季可薔 -【風雲再起(黑幫童話之三)】《全文完》

季可薔 - 風雲再起(黑幫童話之三)

乖舛的命運沒有讓他喪失鬥志,
遇上這個聰明的傻丫頭才真教他乾瞪眼!
他們曾是政治聯姻下未見過面的未婚夫妻,
如今只能算是事業上互相幫忙的合夥人,
他完全不瞭解她的一舉一動為何如此奇怪。
她不懂人情世故卻懂得看財務報告,
身為世家千金卻絲亳不諳待人處世的原則,
冰雪聰明卻又無知愚蠢到令人難以苟同。
而他竟為這樣的女人失去一貫的冷靜瀟灑,
在逐漸瞭解她的過程中逐漸被她所吸引。
效法聖人拼命強壓下想狠狠吻她的欲望,
只因為她擁有不同于常人的特殊人格特質,
更因為他自小到大諸多不良紀錄實在配不上她,
不得不硬起心腸將她推向要他去死的惡魔……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8:21

楔子

一九九九年夏美國加州

藍天。

澄藍的天空透徹得像擠得出清水來,連一絲雲影也沒。透明、澄美,像一面藍色水晶的天空和地面上一名男子微微仰起的藍眸相互輝映,激蕩出教人炫目的燦爛。

那真的是一對很美的眸子,美到讓人驚豔、讓人讚歎,讓人在偶然巧遇時忍不住還要多駐留幾秒,直到將那對美麗無雙的眸子看透為止。

但那雙眸子卻是看不透的,儘管明透見底,儘管清澈無痕,但兩汪藍色水潭不知怎地就是教人無法看清,參不透無波水面下底蘊的到底真是一如表面的沉靜,或潛藏狂烈風暴。

究竟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呢?每一個見到這對藍眸的人總忍不住要這麼猜。

可他們猜不透的。楚行飛微微一扯唇瓣,對著藍天揚起蘊著三分譏諷、七分自嘲的詭譎弧度──他們猜不透的,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讓自己的心思遭任何人看透。

數秒後,他將意味深長的眸光自天際收回,低下頭,右手摸索著洗得泛白的藍色牛仔襯衫口袋,好一會兒,總算掏出一根表面起皺的煙。性感的唇角叼著煙頭,他再用左手探入破舊的牛仔褲口袋,取出一盒壓得扁扁的火柴。

火柴劃過火柴盒,激起一陣白色輕煙,他恍惚地看著,接著,深深一吸。

瀟灑地拋棄用完最後一根火柴的火柴盒,他拉緊肩上沾染無數塵埃、顯得灰頭土臉的“白色”帆布背包,一面邁開瀟灑的步履,一面從容地吸著他以一個聰明的打賭從牢友那裏贏來的香煙。

他走著,平視著寬廣卻也荒涼的平坦公路。 公路又直又寬,不停向前延伸,仿佛永無止盡,直奔世界的盡頭。

他走著,沒有絲毫猶疑。就算前方只是通往世界的盡頭,也比身後那座禁錮人的自由與希望的陰森牢獄迷人萬分。

他走著,看來優閑而從容,其實神經敏銳,不到一分鐘便察覺身後有人以同樣的行進節奏悄然尾隨著他。

他微笑,沒浪費時間旋首確認自己遭人跟蹤,繼續前進的步履。

當然會被跟蹤了,想想看,FBI兩年多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以販毒走私罪起訴他入獄,如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出監獄,怎麼可能甘心?

他們肯定不服氣,只當放他一段短暫的外出假,想必不久後還要再羅織罪名重新逮捕他入獄。

讓他們去忙吧。楚行飛聳聳肩,對自己拉開一彎幾乎可以說是淘氣的微笑。他既然出獄就不打算再回去,這一次,任誰都別想再將他拉回那座陰暗潮濕的囚牢,禁錮他的身軀,吞噬他的希望。

他閉上眸,憶起每一個孤寂地躺在冰涼牢床上的夜晚,當他望著那與他一樣,被禁錮在那一方小小天窗的清冷夜空,熟悉的絕望感總是反覆傾軋,折磨著他痛楚的靈魂。

他的世界好孝好冷,既陰暗又潮濕,讓他的身軀與心靈都忍不住跟著僵凍起來,律動著冰涼的戰慄。

屬於他的天空只有這麼小小一塊,屬於他的自由只在這座陰森囚籠,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或許一輩子!

一輩子──楚行飛深呼吸,無助地任那可怕的慌張與絕望重重地輾過心頭,揉碎他早已殘破不堪的一顆心。

就這麼被困在這裏了嗎?就這麼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嗎?就這樣日復一日輪轉同樣的悲慘生活──早起、勞動服務、用餐、斥駡、鞭打,以及在一個個彪形大漢yinhui邪惡的目光膠凝下為維護自己僅餘的傲骨而戰。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自由,不能再因為一張漂亮異常的臉孔失去一身傲骨!

剛開始,他幾乎天天得力拚數名大漢、弄得全身上下遍體鱗傷,到後來,他開始蓄發、蓄須,將外表弄得猥瑣不堪,只求掩去自己的漂亮臉孔。

麻煩逐漸少了,他傷上加傷的傷口終於獲得喘息癒合的機會。但日復一日平淡單調的生活未變,他依然被困在一座鋼鐵牢獄。

從懷抱著一絲希望,到折磨人心的失望,最後是木然的絕望。

他以為自己出不去了,永遠、永遠、永遠都得不到自由了……

不!楚行飛倏地睜開眼眸,迸射兩束銳利星芒。他已經出來了,雖然莫名其妙,雖然不曉得究竟是誰在背後強力運作終於讓他獲得無罪釋放,但總之他是重得自由了。

既已掙脫這道可怕的枷鎖,他絕不會再讓它有機會束縛自己,不論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再奪去他楚行飛的自由!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8:41

第一章

紐約

楚行飛耐心地排隊,等著領取屬於他的那份食物。

與他一同排隊的人,大都是同樣狼狽不堪的,一身破舊襤褸的衣衫、肮髒糾結的亂髮,以及因為許久不能洗澡在身上積聚的難聞臭味。

臭氣熏天,但楚行飛並不介意,或許因為他早已習慣,也或許因為他自己身上也有同樣難聞的味道。

這些人與他一樣,都是沒錢、沒工作,甚至連一處遮風避雨之處都沒有的遊民,他們在紐約這座國際聞名的首善之都徘徊,靈敏的神經機警地尋求任何一絲能苟延殘喘的機會。

求生的本能讓這些人群聚到紐約,一座最光鮮亮麗、也最污穢齷齪的城市,有穿梭於頂級俱樂部、打扮入時的上流人士,也有蜷縮在不通風的地鐵車站,甚至連一襲完整的衣裳也沒有的貧困遊民。

一提起這些遊民,自命清高的紐約客若不是一副不自在的尷尬神情,就是完全的冷漠以對。

對他們而言,這些只會破壞市容的肮髒遊民簡直就是最噁心的毒膿,明明就該化開散去,卻一直固執地緊緊積聚著,弄得人心煩意亂、作嘔不已。

因為實在無法趕開,他們只好對之視而不見,假裝他們並不存在。

但他們的確是存在的。楚行飛譏誚地想,不僅存在於這座城市,甚至還利用這個國家寬大的福利政策,在這裏持續苟活。

雖然紐約客對遊民們厭惡至極,可礙於美國一向自傲地對國際社會標榜自己是人權國家,又不得不對這些人予以照顧,每個禮拜固定在街頭提供這些無處可去的遊民足以果腹的食物。

所謂足以果腹的食物,不過是一塊早已發黴的硬面包,以及一碗稀淡難喝的玉米湯。

但總比沒有東西吃好,總比還得伸手向人乞討、忍受他人鄙夷不屑的眼光好。排隊領取食物固然悲哀,至少那些負責分發食物的社工還不會給他難看的臉色。

楚行飛想著,接過屬於他的那一份餐點,找了個角落坐下,捧著涼透的玉米湯靜靜喝著,藍眸則迷蒙地盯著前方,看著街上衣裝筆挺的男女邁著迅捷堅定的步履。

他們步伐快速,一個個筆直地朝自己的目標前進,甚至不曾向四周掃上一眼。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只離他們數步之遙的街角,有一群落拓的遊民正等著領取食物。

他們只是快速地走著,快速地前進,前進到一個楚行飛幾乎已經忘懷的燦爛世界。

原來數步之遙,就足以相隔整個世界……

他想著,沒注意到一個正朝他走近的小男孩,他悄悄地踅向他,在確定楚行飛神思迷離後,小小烏黑的手臂一伸,奪去了他手上那塊發黴的硬面包。

楚行飛一驚,瞪著黑人小男孩飛奔而逃的襤褸身影,卻一點咒駡或追逐的欲望都沒有。

他只是怔怔地凝望著小男孩的背影,視線逐漸迷蒙,而心底,逐漸升起一股似曾相識的苦澀。

他不想責備小男孩,更不想從他手中奪回應該屬於自己的食物,他只是突如其來感到一陣悲哀。

那孩子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吧,卻已經必須學會用這樣巧取豪奪的方式來求得溫飽。那孩子──像他,像二十年前必須在舊金山華埠孤身求生的他……

※※※

“媽媽,我們要去哪兒?”

一艘在驚濤駭浪中搖搖欲墜的破船裏,一個瑟縮發抖的小男孩輕輕地問著一個面容蒼白疲 憊的女子,他望著母親鬢邊早華的白髮,藍眸清澈澄透。

“我們去美國。”他的母親幽幽回應,嗓音粗啞。

“去美國?做什麼?”

“找你爸爸。”

“找我爸爸?”小男孩一怔,俊秀的小臉浮上一抹類似恐懼的神色,“他不是死了嗎?而且,他埋在愛爾蘭埃”

“他不是你爸爸,你的父親在美國。”女子低低回答,嗓音滿蘊深刻的疲 憊。

“什麼?”母親突如其來的宣稱令小男孩心一顫,瞪大一雙驚恐的藍眸,“媽媽,你是不是病了?你發燒了嗎?為什麼這麼說……”

“我沒有病,蓋布歐,我跟你的父親……唉,一場孽緣。”女子幽幽歎息,與小男孩同樣清澈美麗的藍眸輕輕揚起,凝定不知名的遠方,“當時我已經跟傑克結婚了,剛剛生下你哥哥,卻在五月祭的狂歡舞會巧遇你父親……”

小男孩聽著母親仿佛墜入遙遠時空、漫長而恍惚的敍述,一顆小小的心逐漸揪緊。

原來那個在去年因酒醉車禍而去世、每回喝醉酒總會痛打他們兄弟倆的酒鬼父親不是他真正的父親,他父親另有其人。

他在美國,在舊金山,是母親真正愛戀一生的男人。

原來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怪不得母親堅持偷偷送他到附近的一個中國人家裏學中國話。

“我爸爸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很高大、英挺,氣度不凡,是難得一見的偉岸男子。”

他是英雄……小男孩驀地領悟了,小小的心靈漫開無限希望與幻想。

他親生父親是英雄,不是一無是處的醉鬼,他是白馬騎士,是可以為他和母親斬妖屠龍,為他們帶來幸福的男人。

他是英雄,一定是!

還未見到那個只聞其名的親生父親,男孩一顆心已對他充滿了嚮往,他一直固執地相信,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是能解救他們母子脫離苦海的英雄好漢。

可當船終於在美國西岸靠岸時,小男孩心中狂熾燃燒的希望火苗已滅了一大半,因為他的母親,他可憐而虛弱的母親已不堪這一路的悲慘折磨,病逝於肮髒污穢的船艙。

而當他堅強著脆弱的身心在舊金山華埠打聽據母親說是他親生父親的大名時,火苗便燃盡了,只餘一堆死灰。

他的父親不是英雄,他是欺壓華埠華人的黑幫頭目,他是那個舊金山華埠的百姓們提起時,總要沉下一張面容的萬惡黑幫──龍門的最高首領。

他們叫他“龍主”。

他的父親──楚南軍,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黑幫龍主,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人物!

※※※

可是他最終還是認了親生父親。

午夜夢回,當楚行飛從遊民收容所簡陋的通鋪醒來時,他輕扯嘴角,愕然自己竟會夢見這早該從記憶中淡去的陳年往事。

他竟夢見了十歲那年,剛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西岸,千里尋父的往事。

當時的他,因為不願服氣心中對親生父親的遐想只是一場幻夢,寧可一個人在混亂肮髒的華埠街頭討生活,也不願去認自己的親生父親。

當個人人喊打的街頭小流浪鬼,也比當個雖然人人表面上敬畏臣服、心底卻暗自咒駡的黑幫少爺強。他不願去依附那樣的父親,不願相信本來應該是熱情正義的英雄父親其實是個殘暴冷酷的黑幫頭子。

這樣的父親不比一個蒼白墮落的醉鬼強!

楚行飛承認,他小時候性子確實是挺倔的,要不是那天為了解救同父異母的妹妹楚天兒免于危難,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楚南軍碰頭。

但命運之神卻像有意捉弄他們父子倆,他們還是在意外中照面了,而楚南軍一眼就認出他是自己在愛爾蘭留下的私生子。

他終究還是認了自己的父親,乖乖地隨他回到龍門,之後也一直依順父親對他的各種安排──教育、接班訓練,甚至婚姻……

一念及此,楚行飛漂亮的嘴唇一抿。

他並不是如表面上那麼溫順的,接受父親的一切安排也不代表他認同龍門的所做所為。

他只是在等待機會,等一個親手摧毀龍門的機會──既然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手創建了這個淩虐百姓的萬惡組織,就由他這個私生子毀去這樣的組織吧,以贖父親的罪愆。

這不也算是一種報答養育之恩的方式?只是他沒想到這樣的養育之恩最後竟差點要他償付自己的生命──雖然他終究逃過了一死,但仍然被剝奪了兩年的自由,兩年的自尊。

楚行飛笑了,笑聲沙啞輕微,卻蘊著濃濃的嘲諷。

他翻身下床,雖然天色才濛濛亮,雖然通鋪上其他遊民們依舊睡得深沉,他卻已了無倦意,只想起身走出戶外,讓夏季清晨的沁涼空氣洗淨他一身罪惡塵埃。

當他就著一盆淺淺清水洗臉時,晶瑩的水面反照出的是一張清秀俊逸的臉孔。

在離開加州後不久,他便刮去了面上的鬍鬚,並且設法在一條溪邊洗淨自己肮髒的身軀,以及一身同樣污穢破舊的衣衫。

還原整潔外表後,他發現自己比較容易在路上招到便車了,人們不再懷疑他是剛剛從獄中脫逃的罪犯,只以為他是個遭受失業之苦,準備動身到異鄉謀求溫飽的可憐男人。

他們看他的眼神少了恐懼和厭惡,卻多了同情,還有,仿佛是一點點輕蔑與自得……

楚行飛絲毫不介意。這些人要同情他也好,輕蔑他也罷,他都不在乎。現在的他只求一份工作,三餐溫飽,能夠恣意呼吸得來不易的自由空氣。

可他沒想到,即使是這樣淡泊的願望也因為他曾經入獄的身分成了最奢求的夢想。

沒有任何雇主肯信任他,在看著他的簡歷時,即使他儀容再整潔,他們看到的也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罪犯而已。

他們趕他離開,就像趕走某種最令人厭惡的害蟲似的。

而當其中有一位雇主無意間得知他竟曾被控謀殺,那滿面驚慌、又倉皇又恐懼的神情幾乎令楚行飛放棄了尋找工作的念頭。

那名照理說也是見過世面的大老闆,一面顫聲喃喃著些冠冕堂皇的藉口,一面怯懦地瞥向他,驚恐的眼神明明就是哀求他千萬別動粗,平靜地離去。

他立即轉身離去,頭也不回,並且從此以後放棄在辦公大樓謀求白領階級的工作。

現在的他,只適合從事那些平常人瞧不起的低下工作,因為只有在應徵這樣的工作時,那些人可以不在乎他的過去。

一路打工求職,他終於輾轉來到了紐約,可即使到了這座生機蓬勃的大城市,他仍然擺脫不了淪為流浪漢的命運。

曾經在美國西岸呼風喚雨的龍門少主如今淪落成東岸街頭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漢,說出來誰會相信?

也算是個傳奇了。

說不定以後他可以用這樣的傳奇寫個自傳來賺錢?他嘲諷地想,唇角跟著牽起似笑非笑的漂亮弧度。

可笑的想法,但也並非不可能,只要他有辦法東山再起的話──只要他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名利地位雙收,哪個出版商不會捧著條件優渥的合約等著要簽下他的自傳?

曾經入獄的龍門少主再度掀起漫天風雲,怕是怎樣沒有商業嗅覺的人也嗅得出這股濃烈的銅臭味吧。

隨手以衣袖擦拭沾染水珠的臉龐後,楚行飛仰起臉龐,眯起藍眸,任仲夏燦爛陽光在他俊逸的臉龐折射出數道震撼人心的彩虹。

他們擊不倒他的,不論是那些因為他曾經入獄、就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連個工作機會都不肯給他的勢利雇主,或總是冷著一對白眼、從來不曾將他瞧入眼裏的紐約客。

他們擊不倒他的,總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有自信,遲早有一天他會寫下屬于自己的傳奇。

※※※

紐約下曼哈坦(LowerManhattan)

加長型的白色勞斯萊斯輕柔而優雅地滑過港邊深灰色的柏油馬路,卻在一個彎角不小心遭空中落下的鴿屎襲擊,高貴潔白的身子頓時顯得有些狼狽,她懊惱地駐足街頭,等待穿著黑色制服的司機為她拭去這難堪的污穢。

但在因步入中年動作顯得稍微遲緩的司機還來不及下車時,路邊一個身形纖瘦卻精幹的黑髮男子已敏捷地靠過來,右手一陣揮動,濕潤的白色抹布迅速抹去勞斯萊斯身上的污點,跟著噴上蠟油,又是一陣用力擦拭。

當司機黑著一張臉下車時,黑髮男子早已將蒙塵的勞斯萊斯打理得乾乾淨淨。

“你做什麼?”司機粗聲粗氣地問,對黑髮男子的自作主張顯得相當生氣。

對他的憤怒黑髮男子不以為意,“打蠟。”

“誰讓你這麼做了?”司機皺眉,盛氣淩人地瞪他,“你們這些街頭流浪漢就是這樣,想乘機敲竹槓嗎?”

“我只是想取得我應得的報酬。”黑髮男子淡淡地說,依舊細心地擦拭著微微起霧的透明玻璃窗,沒注意到窗內一名白衣女子正愣愣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不要做了!”見到車窗內女子的表情,司機語音頓時拉高,雙手開始粗魯地扯著男子的手臂,“你會嚇著我們家小姐!”

黑髮男子不理會他,逕自抹去窗上最後一塊污點才轉身,“一塊美金。”他簡潔地說道,假裝沒看見司機在認清他俊美異常的臉孔後倒抽一口氣的震驚神情。

好一會兒,司機才從茫然的震驚中收回心神,仿佛為自己的失神感到懊惱似的,他兩道灰色眉毛攢得更緊,“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他尖刻地宣佈。

“一塊美金。”男子依然只有這麼一句。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簡直莫名其妙!”司機詛咒著,“像一群蒼蠅似的,趕都趕不走,誰要你們來替我們清理車子了?這是勞斯萊斯啊,不是你們這些手腳肮髒的人碰得起的!你們……”

他還想繼續咒駡,卻被黑髮男子一記淩厲的瞪視給嚇怔了,不知不覺閉了嘴,身子跟著一陣莫名瑟縮。

“本來……本來就是……你自作主張……”他囁嚅著,語音不禁發顫,“我沒……可沒說錯……”

黑髮男子瞪視他良久,“你可以不給錢。”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字正腔圓,顯示出不該出現在一名街頭流浪漢身上的良好教養,“但請你不要侮辱我們。”語畢,他轉過身,筆直的背影流露出百折不屈的驕傲。

他才剛剛邁開步伐,便被一陣清柔的女聲喚住,“等……等一下,請你等一下!”女人的腔調雖然優雅,卻流露出淡淡的猶豫。

他旋身,清澈的藍眸一掃,與車內的白衣女子相接。

她不知何時搖下了車窗,一張白皙柔嫩的臉龐正對著他,有著兩扇濃密眼睫的眸子卻低垂著,仿佛不敢直視他。

是不敢?還是不屑?

黑髮男子嘲諷地撇撇嘴,眸光不馴地瞪著她。這女人一看就是那種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身上穿的、手上戴的,皆是名牌精品,非一般百姓消費得起。

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喚住他一個街頭無賴究竟有何指教?

“做什麼?”他冷冷地問。

“給……給你。”她輕輕地說,白皙的藕臂伸出車窗,遞出一張美金一元的鈔票。

有數秒的時間,他只是瞪著那張一元鈔票,終於,嘴角嘲弄地一彎,右臂一伸,奪過那張鈔票。

才正要再度轉身離去,她又輕輕喚住了他,“請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

“你……你……”

“我怎麼樣?”兩道濃密而銳利的劍眉微蹙,對她帶著猶豫的嗓音實在有些不耐煩。

“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這女人怎麼回事?堂堂千金大小姐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你是……楚行飛?”

突如其來的中文令他倏地僵凝,藍眸淩銳地凝定她。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視,眼瞼怯怯地揚起,露出一對清澄動人的美眸,但只一會兒,她立即別開眼神,雙手緊張地攏著耳畔的柔發。

他瞪著她攏發的動作,呼吸奇異地一緊。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聽聞他微蘊怒氣的質問,白衣女子仿佛全身一顫,“你真的……真的是楚行飛?”

“我是楚行飛。”他不耐地說,“你又是何方神聖?”

“我是……我是……”她顫著嗓音,深深呼吸,好不容易那兩瓣柔美的玫瑰唇瓣才緩緩張開,“戚豔眉。”

乍聞此芳名,楚行飛如遭雷殛,凍立原地。

※※※

戚豔眉!

楚行飛瞪著眼前容顏清麗的女人,她的五官細緻而優雅,嵌在一張線條柔美的臉龐上,流露出一股讓人舒服的氣質。而那對眸子──那對始終不敢向他瞧上太久的美麗眼瞳,是那麼清澄透徹,毫無一絲沉澱,輕輕地蕩漾著溫柔水漣。

那是一對從天上俯視人間,不曾沾染一絲塵埃的美麗雙瞳。

黑色的翦水雙瞳,比他的藍眸還更澄透幾分,不教人猜疑,只有完全的純潔與真誠。

真如此純潔真誠嗎?楚行飛不敢相信,瞪著這個四年前曾是他未婚妻的女人。是的,雖然他們倆不曾見過面,但當時由東部前來西岸開會的戚成周對楚行飛經營企業的能力十分賞識,主動提出將遠在英國讀書的獨生愛女下嫁的建議。

這樣的婚約正是楚南軍夢寐以求的,他早想與東岸的上流社會掛鈎,與得意于政商兩界的戚家聯姻,正是漂白龍門企業的大好機會。

雖然沒想到連自己的婚姻也成為父親的籌碼,楚行飛仍是順從了父親的命令,與素未謀面的世家千金定下了婚約。

但沒有感情為基礎的婚約終究只是一場可笑的鬧劇,戚家在兩年半前他被捲入謀殺案時並沒有因為他是戚豔眉的未婚夫而伸出援手,甚至還落井下石,單方面解除了婚約。

這女人對他不僅無情,甚至無義……

一思及此,楚行飛嘲弄地勾勾嘴角,藍眸掠過銳利的光芒。

這樣對他無情無義的女人今日為何要邀請他坐上私家轎車,堅持要與他一談呢?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

“楚……楚行飛,”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戚豔眉才顫聲開了口,“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呢?”她的眼瞼依舊低掩。

楚行飛忍不住一股厭惡。究竟是哪一種驕氣的大小姐會連問人話時都不屑直視對方?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裏?”極度的厭惡令他口氣不覺微微粗魯,“難道我活該一輩子被關在牢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身子一顫,仿佛很為他那句話驚愕,“我是說……你出獄那天媽媽派去的人沒有找到你……”

“你母親派人找我?”楚行飛擰眉,“為什麼?”

“是我要求她的。”

“是你的要求?”他更驚異了,“為什麼?”

“我想……我想……”明透的美眸怯怯地掃了他一眼,“請你幫忙。”

要他幫忙?他一個剛剛出獄,連自己都自顧不暇的人能幫她什麼?更何況她可是戚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啊,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哪需要任何人的幫忙?

“你究竟想做什麼?”

她沒立刻回答,貝齒輕輕咬著下唇,眼眸直直盯著他牛仔襯衫的鈕扣,“我想……我想……”

“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他驀地低吼。

而她似乎嚇到了,身子狂烈一抖,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就是不敢朝他看去,而雙手不停地撫弄著鬢邊的秀髮。

她看來似乎十分緊張,簡直像只受驚的兔子。

他是這麼可怕的一個人嗎?楚行飛更憤怒了,莫名的怒火在胸膛裏漫開,“你聽不懂嗎?在跟人說話時,看著對方是一種禮貌。”

“是,我知道。我只是……”她細碎地抽氣,眸光在一陣不安的流轉後總算凝定他俊逸的臉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無禮,我只是……不習慣這樣看陌生人……”

不習慣看陌生人?這是什麼見鬼的藉口!她乾脆坦白說她不屑直視一個如此落魄的男人不是更好?

想著,楚行飛微眯雙眸,下頷跟著抽緊。

“你生……你生氣了嗎?”望著他陰沈的表情,她不確定地問道。

他冷冷一撇嘴角,“別告訴我你在乎。”

“我不希望你生氣。”她緊張地說,語氣卻十分真誠,“我經常像剛剛那樣無意中得罪人,我不是故意……”

“別擔心,堂堂戚家大小姐得罪一、兩個小人物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她咬著唇,看著他充滿譏嘲的神情,不禁無助地絞緊雙手,“你真的生氣了。”

她秀眉微顰,濃密漂亮的眼睫拚命眨著,一副又憂愁又煩惱的模樣。

楚行飛看著,忽然心軟了,“算了,你別介意。直接告訴我你究竟想要我幫什麼忙吧。”

沒想到堂堂一名世家千金竟是如此慌張怕羞的小女子,他懷疑她從小接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教育,怎麼會這麼一副見不得世面的模樣呢?

“我想……我想請你……”

“請我做什麼?”

“請你……擔任集團總裁。”

“什麼?”楚行飛懷疑自己的聽覺。

“我想請你擔任戚氏集團的總裁。”戚豔眉重複一遍,言語清晰。

“你──”他瞪她,神情怪異,“確定自己沒發燒?”

他想得沒錯,這個女人不是平常人,她簡直太奇怪了,莫名其妙嘛!

“發燒?”她似乎很訝異他這麼問,玉手一揚,探了探自己的額頭,“沒有埃”

見她的舉止,楚行飛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正常人聽到他如此諷刺會是這樣的反應嗎?

“我問你有沒有搞錯!”他低吼,“戚氏集團的總裁不是你父親嗎?你幹嘛莫名其妙在街上拉個外人來充數?”

“爸爸……爸爸他……”

“他怎樣了?”這女人說話怎麼老是要吞吞吐吐的啊?

“爸爸過世了。”

“他死了?”楚行飛不禁拉高聲調。

“嗯。”她輕輕應了聲,半晌,又補充一句,“在兩年前。”

他瞪著她,“那現在戚氏集團的總裁是誰?”

“我舅舅。”

“你舅舅?”他攏眉,“那不是挺好?”

“我不……我不喜歡他。”

“你不喜歡他?”他冷哼,這又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難道你喜歡我?”

她卻仿佛沒聽出他語氣中的譏刺,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然後,居然認真地點頭,“對。”

對?楚行飛簡直要瘋了,他瞪著眼前不可理喻的女人,簡直懷疑她美麗的頭顱裏是否還有大腦的存在。

“我喜歡你。”仿佛嫌帶給他的震撼還不夠似的,她還這麼細聲細氣地加上一句。

而楚行飛只能舉雙手投降。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9:05

第二章

曼哈坦上東區(Manhattan UpperEastSide)

位於紐約曼哈坦上東區的第五大道,是所謂的百萬富翁街道,除了各家名牌精品店面及藝術博物館外,散落的幾棟從百年前便一直屹立於此地的豪宅,更是各有各的風格、各有各的品味。

而每一棟,述說的都是絕代風華。

從二十世紀中葉便叱吒於美國東岸的商業世家戚氏,從第二代的掌門人戚成周於七0年代在第五大道入主這棟有著濃厚維多利亞風格的名貴豪宅後,這棟白牆琉璃藍瓦的建築便躋身紐約上流社會的重要社交場合之一。

其知名度更在戚成周與名參議員大衛.戴維斯之女蘇菲亞的世紀婚禮後更上一層樓。

才剛剛從哈佛法學院畢業的蘇菲亞完婚後立即成為戚家動見觀瞻的女主人,其在自宅舉辦的社交宴會往往引領紐約社交界之風騷,更是各家小報雜誌津津樂道的八卦話題。

在蘇菲亞於八年前當選紐約市眾議員前,戚家宴會的邀請函早成了各方人馬覬覦的目標。

除非是能影響政商兩界的知名人物,否則要拿到戚家宴會有限的邀請函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這也就表示,能拿到邀請函的人其影響力絕對不容小覷。

戚家社交宴的邀請函成了身分地位的表徵。

而他何德何能,竟有幸進入這棟不容等閒人物擅入的風光豪宅?

楚行飛一勾嘴角,欣賞著窗外中央公園美麗動人的景致,臨立於落地玻璃窗前的俊挺身影顯得既瀟灑又優閑,雖是穿著一身破舊的衣衫,那悠然佇立的姿態卻沒有絲毫的格格不入,仿佛與這棟精緻優雅的豪宅融為一體。

他看著窗外,背脊挺直,神態閒雅,湛深的藍眸漫上一層薄霧,恍若陷入沉思。

直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喚回他的心神,楚行飛轉過身,望著不久前方才初次見面的女人。

她已換下外出服,但仍是一身白,潔白的七分袖針織上衫,潔白的棉質長裙,唯有唇上一點櫻紅為外貌清麗動人的她增添些微色彩。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仔細打量過戚豔眉後,楚行飛得到這樣的結論。

她不僅很美,還有種一塵不染的純淨氣質,當她嫺靜優雅地站在那兒,一個人實在很難相信眼前的形影竟不是天界仙女,而只是紅塵俗世一個傾城美人。

她的眼瞳,是不屬於人間的透明澄澈,烏黑秀髮鑲嵌的清麗容顏,是天上也難尋的極品。

凝望著她,楚行飛有片刻的恍惚,不知怎地,他忽然有種渴盼希望她別開口,就這麼永恆地立於他面前,永恆地與他對望。

但她還是開口了,並且也移開了與他交接的眼眸,頰畔淡淡染上嫣紅,幾乎可說是倉皇的。

她為什麼總像只驚弓之鳥?他真有如此可怕?

楚行飛劍眉一緊,聽著清柔嗓音自她優美的唇間迸落。

“你……要不要坐下?”她問,修長的指尖指著不遠處的義大利真皮沙發。

他眸光隨之一掃,嘴角掀起嘲弄的弧度,“你要我坐下?不怕我這一身污穢弄髒了貴府的名貴傢具?”

“你──”她揚起眼瞼,眸光迅速一轉,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著,“我不覺得你髒。”

“哦?你不覺得?”

“可是你穿的跟從前很不一樣……”

“你又知道我從前怎麼穿了?”

“我看過你的相片。”她垂首說道,交握的玉手仿佛正──緊緊互絞著?

楚行飛俊朗的眉宇蹙得更緊了,他默然不語,冷冷瞪著眼前情緒倉皇緊張的女人。

他久久不語的反應似乎困擾了她,墨黑眼睫一顫,猶豫的眸光朝他瞥去,“你現在住在哪里?”

“遊民收容所。”

“遊民收容所?”她輕輕咬唇,“可是那是流浪漢住的地方埃”

“我就是流浪漢。”他冷淡地說。

“埃”她應了一聲,仿佛頗覺尷尬地以一隻玉手掩住櫻唇,“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你怎麼會不知道?”他不耐煩地截斷她,“兩年半前我因為涉嫌謀殺親生父親入獄,龍門名下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數遭政府凍結,所有資產全部被沒收了,一點不剩!現在的我不僅身無分文,連份正當職業也沒有──這一切你不都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很可憐……”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傲氣被她柔軟的一句話挑起了,藍眸迸射激烈火苗,“我楚行飛不需要同情!不論你或任何人,明白了嗎?”

“明白……”她的臉色因他突如其來的怒氣而刷白,匆忙頷首,“我明白。”

他瞪著她,“現在可以說了吧,你腦子裏究竟打什麼主意?”

她沒有回望他,只是以右手再度指了指珍珠色沙發,“你不坐下來嗎?”

天!

楚行飛幾乎克制不住仰天長嘯的衝動,為什麼他與這個女人的溝通頻率會如此不協調?這大小姐受的究竟是哪一種見鬼的教養?為什麼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能逼得人發瘋?

仿佛感受到他的怒氣,她怯怯地瞥了他一眼,怯怯地開口,“你……如果不好好坐著的話,我沒辦法跟你解釋。”

他瞪她數秒,終於還是神色陰沈地選了其中一張靠近一盞精美立燈的沙發落坐。可她卻凝定原地不動,只是怔然地瞧著他的方位。

“幹什麼?不是你要我坐下來談的嗎?為什麼呆呆站在那兒?”

“你……那是我的位子。”她低低地說。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坐的是我的位子。”

這一回楚行飛總算確定了,他沒聽錯。大小姐是在抗議他坐了不該坐的地方。但是天啊,是哪種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會連一張客廳的沙發都要指定?

他抿緊唇,換了一張沙發坐下,難看的臉色足以震懾任何膽敢在此刻朝他瞥上一眼的人。

但她似乎毫無所覺,在他讓出位子後,輕移蓮步,優雅地在慣用沙發落坐,慢條斯理的動作似乎有意挑戰他的耐性。

恰巧此時穿著制服的女傭送來茶點,濃郁芬芳的奶茶以及精巧細緻的英式點心在在挑逗著楚行飛的感官。

他咬牙,“說吧。”

“你不喝點茶嗎?”

“我不想喝。”

“那嘗嘗點心吧,我們家廚子的手藝很不錯的,這些都是他的拿手點心。”

“我不餓。”語音方落,胃部傳來的咕嚕抗議立刻戳破了楚行飛的謊言。

室內氣氛陷入一片僵寂。

半晌,戚豔眉忽然提壺,主動斟了一杯香濃的奶茶,連同一盤精緻的小點心推到楚行飛面前,“你餓了。”她只是這麼簡單一句,卻輕易擊碎他小心呵護的自尊。

他不再說話,悶悶端起英國名牌威基伍出品的精緻骨瓷茶杯,啜飲一口味道芳美的奶茶,在清涼乾渴的喉嚨後,他跟著拈起幾塊點心送入嘴裏。

整個過程戚豔眉都不說話,像尊雕像靜靜坐著,只是星眸回斜,悄悄低垂眼瞼凝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楚行飛終於滿足口腹之欲,拿起紙巾抹淨性感方唇時,他注意到對面的女人柔嫩的嘴角揚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

她在嘲弄他嗎?他緊聚眉峰,不悅地猜測著,藍眸更加仔細地盯緊她,卻看不出她的神情有一絲絲譏嘲諷刺。

她神情柔和,臉頰不知怎地淡淡渲染著薔薇色澤,唇角那抹奇特的微笑像只是針對自己。

她對自己笑,不是對他或任何人。

認知了這一點後,楚行飛不知自己該感到放鬆或憤怒。他只覺奇怪,為什麼戚家的大小姐會那麼不通人情世故,總像個愛幻想的小女孩,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裏?

“你在想什麼?”他終於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

她仿佛被他嚇了一跳,“什麼?”

“我問你剛剛在想什麼。”

“我沒有……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我想你一定覺得那點心很好吃。”

“哦?”他揚眉,“何以見得?”

“因為你吃得很開心,擦嘴的模樣就像只心滿意足的貓。”她淺淺地笑。

他像只心滿意足的貓?楚行飛瞪她,搜遍記憶庫也翻不出有哪個人曾經如此形容過他。瀟灑自信、玩世不恭、心機深沉……這些是外界或他的朋友曾經評斷過他這個黑幫少主的形容詞,但──說他像只貓?

“我喜歡貓。”她加上一句,捧起漂亮的骨瓷茶杯,優雅地啜上一口。她動作如此自然平靜,仿佛渾然不曉得她淡淡一句話在楚行飛心海掀起多大的波濤。

她喜歡貓?她喜歡貓?

他翻翻白眼,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與她的對話會失控到如此局面?該說她太單純,還是太愚蠢?

不論是單純或愚蠢,他發現自己已然無法在與她進行這樣莫名其妙的對話時感到憤怒了。他無法憤怒,只覺得淡淡無奈。

“好吧,你喜歡貓。”他咕噥著,“但這應該不構成你異想天開要我當戚氏集團總裁的條件吧?”

“當然不是。”她放下茶杯,急急搖頭,“是因為我喜歡你。”

這熱情而懇切的解釋並沒有淡化楚行飛腦中一點點疑慮,反而更深濃了。

他歎息,放棄與這個女人爭辯此論點,“好吧,就算你喜歡我,也不至於要我這麼個不相干的外人擔任集團總裁吧?”

“你不是不相干的外人,你是楚行飛。”

他瞪她“那又怎樣?”

“你……是我的……未婚夫──”她羞怯地說,臉頰由淺淡的薔薇色轉成深濃的嫣紅。

未婚夫?上帝!請允許他出言詛咒吧!

“小姐,我早就不是你的未婚夫了!”他瞪視她,一字一句從齒間迸落,“從兩年半前我被控謀殺,戚家卻對我的困境視而不見,不肯伸出援手,我們之間的婚約便形同解除了。”

聽他如此冷淡的言語,她仿佛有些驚慌,嫣紅的臉頰逐漸刷白,“不……不是……沒有……”

“記得嗎?當時我妹妹還曾經飛到紐約來親自登門請求的,可你們卻連見她一面也不肯,隨隨便便派個下人就將她打發走了。你記得嗎?”他問,語氣逐漸嚴厲。

“我不……知道。”她面容蒼白,“你妹妹真的來過嗎?”

“她當然來過。”想起天兒當時四處求援無門的倉皇無助,他就忍不住為那個一向養尊處優的妹妹感到心疼。

當時的她跟戚豔眉一樣,也只是個不解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埃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家人、朋友、財富,而為了救他,她甚至不惜四處求援,踐踏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

他還記得當天兒前來獄中探望他,哭著說就連戚家也不肯伸出援手,卻又故作堅強地抹去眼淚說她會另想辦法時,那沉沉輾過他心中的悲痛哀傷。

“我不是你的未婚夫,戚豔眉,我高攀不起。”他直視她,語音清冷,“現在在你面前的,已不是當初妄想攀附上流的龍門少主,只是一個什麼也沒有、安分守已的流浪漢。”

“你不要這麼說。”戚豔眉終於抬眸,清麗的眼眸微微慌亂地凝睇他,“對不起,對不起……”她急促地說,“如果我當初在紐約,如果我知道令妹前來拜訪,我一定會見她的。”

“是嗎?”他冷冷地反問。

“是的!”她用力點頭,“對不起,因為那時我不在紐約……”

她在倫敦念書!

他想起來了。記憶倒回到四年前,他總算記起當初戚成周不讓掌上明珠與他見面的原因。

那時候她正在英國讀書進修,所以沒辦法與他見面。

“你什麼時候回紐約的?”

“兩年前。因為爸爸病危,我趕回來看他……後來我才曉得原來你因為涉嫌謀殺罪被起訴,最後又被判了販毒走私罪,入獄服刑。”她輕聲解釋,溫婉的嗓音奇特地拂去他心頭強烈的不滿與焦躁。

不能怪她。她與他都只是雙方家長手中一顆能帶來利益的棋子而已。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許下婚約,當然也可能莫名其妙便恢復了自由之身。

他相信她是真的不清楚這一切迂回轉折。

“為什麼要我幫你?”對戚豔眉的怒氣平息後,楚行飛終於可以冷靜地問道。

“因為我舅舅……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不喜歡?”

“不知道。”她別過頭,“我就是不喜歡。”

楚行飛凝望她良久,“你從你父親那兒繼承多少財產?”他換了一個方式問。

“全部。”她清柔地說,“爸爸名下所有的動產、不動產,以及他握有的股份全部留給我了。他擁有戚氏集團控股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控股公司則握有集團旗下所有企業全部或部分的股權。”

這麼說她是擁有千億身家的超級女繼承人了。

他深思地凝望她,幾乎可以想見兩年前這份遺囑宣佈時在戚家及商界掀起的狂暴浪潮。

“那你的母親呢?你父親沒留下任何資產給她?”

“因為他們兩個的財產是分開的,”她解釋道,“麥考特告訴我那是他們婚前協議書的規定。”

“麥考特?”

“我們的家族律師。”

他點點頭,在腦海中迅速玩味她吐露的一切,“那為什麼會是你的舅舅擔任集團新任總裁?他也擁有戚氏的股份?”

“媽媽把自己握有的百分之五股權轉讓給舅舅,而且,還要我把屬於我的那一份股東權利也交給他代理。”

“為什麼要交給他代理?”他不解,“你自己難道不能代表自己?”

她不語,清澈的美眸迅速瞥他一眼,接著別轉視線,細白的貝齒咬著水紅下唇,仿佛在考慮些什麼。

好一會兒,她終於再度開口,“因為我……情況特殊。”

“情況特殊?”這莫名其妙的解釋一點也沒令他對這一切來龍去脈更清楚,“什麼意思?”

“因為我……”她更加緊咬著唇,“集團的最大股東理應擔任總裁,至少也要是董事之一,而他們……不認為我有擔負這些責任的能力。”

為什麼沒有?他幾乎沖口而出,但很快便放棄追問。

光憑今天她的應對,如果他是戚氏集團的股東,也會不放心將這麼大一個跨國性商業集團的事業交給她打理。

他完全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想想看,這樣一個不解世事的黃毛丫頭,竟然握有集團控股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萬一她硬要干預董事會的決策……

難怪她母親希望她將股權交給自己的兄弟代理了。

問題是,那個現今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是否忍受得了自己擁有的只是一場虛空,真正的大權其實還是握在一個丫頭手裏,只要她一句話,他隨時有被扯下總裁地位的危險?

受不了的。楚行飛在心裏暗暗嘲諷著,只要稍具野心的分子都不可能放過坐實自己名位的機會。

戚豔眉看來天真單純,但會不會在潛意識當中已感受到某種被排擠的危機,所以才異想天開要他幫忙?

“我再問一次。你希望我擔任集團總裁?”

“是的。”

“所以你希望將屬於你的那份股權交給我代理?”

“嗯。”

“你確定?”他小心翼翼地確認著她的理智。

“確定。”

她怎能如此肯定?她該死地究竟為何如此信任他?

“難道你不怕我乘機謀奪屬於你的財產?”

“你不會。”她語音清柔,語氣卻十分堅定,一絲猶豫也沒。

“你怎知我不會?”他嘲諷地問。

“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俊雅的唇迸出一聲冷笑,“我可是出身黑幫,又曾經被控謀殺罪的大惡人埃”

“我相信你。”她清晰地重複,明麗秋水揚起,靜靜凝定他微微扭曲的臉龐,“你不是那種會背信忘義的小人。”

“哦?”

“你是君子。”她輕細地說,純雅乾淨而滿蘊信賴的嗓音聽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

這是將近三年來楚行飛第一回躺在這樣一張床榻上。

從法國訂制的席夢思大床,柔軟而舒適,不論跟監獄裏冰冷的鐵床,或遊民收容所裏簡陋的通鋪相比,都可以說是天堂與地獄的分別。

在龍門還未敗落前,他的私人寢室也同樣擺置著類似的柔軟床榻。今夜一躺,他幾乎錯認自己又回到從前生活優雅富裕的龍門少主身分。

但當然不是的。

現在的他雖然獲得無罪開釋,但其實仍在FBI嚴密的監視之下,隨時可能會再度身陷囹圄。

現在的他什麼也不是,就只是一個必須賣力工作才能求得溫飽的平凡人而已。一個到各大公司謀職,都會因為曾經入獄的經歷而被掃地出門的平凡人──卻莫名其妙得了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即使他從不懷疑自己有一天會再次建造屬於自己的王國,卻不曾料到這機會竟會來得如此之快,幾乎令他措手不及。

最奇特的是,這不可多得的良機竟是拜他一直以為無情無義的“前未婚妻”所賜!

她竟主動找上他,不僅邀他住在戚府,還要他代理她握有的戚氏集團股權,更堅持他必須選上集團總裁。

“我不可能代理你的股份一輩子,總有一天你必須學會擔負起這樣的責任。”他想起兩人一起用晚餐時他曾如是警告她。

“我明白。我會……努力學習的。”

“你打算給我多少報酬?”

“報酬?”她一怔,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麼提及這個。

“你不會以為我會義務替你搞定這樣的麻煩事吧?就算是一家公司要聘請總經理,也應該付給他薪水埃”

“可是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沒錯,對外我們必須宣稱我是以你未婚夫的身分代理你的股權,可你當然不會以為我們兩個之間真的還有婚約關係吧?”

“沒……沒有嗎?”

“當然沒有!”他擰眉,簡直搞不懂她的小腦袋是怎麼運作的。“當初的婚約本來就只是一樁可笑的政治聯姻,現在既然我已經一文不名,自然沒有履行它的必要。”

“哦。”她困惑不已,“是這樣嗎?”

“你爸爸都死了!”他瞪她,“你該不會還以為自己必須嫁給我吧?”

“我……一直那麼以為……”

天!

楚行飛記得當時自己簡直要被她搞瘋了,要不是她那個身為紐約市眾議員的母親正出國進行外交性拜訪,他還真想把這個女人的母親揪出來,問問她是怎樣調教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兒的!

“那你需要什麼樣的報酬?”

他要求年薪兩百萬,以及分五年執行的股票選擇權。

“五年的股票選擇權?這表示你最多只打算留在戚氏集團五年嗎?”

“沒錯。”他頷首,慶倖她對企業經營總算還有那麼一點概念。

她幾乎是立即就答應了,馬上便撥了電話給那個姓麥考特的家族律師,要他在明天早上準備好合約。

即使只是在一旁觀看戚豔眉的表情,他也猜得出那個律師對這一切情況發展感到十分意外,相當不情願答應她的要求。

可她對著話筒的語音雖然慢條斯理,卻是堅定無比。

律師最後還是讓步了,答應兩人明日可以上律師事務所簽約。

“這樣可以嗎?”掛下話筒後,她柔柔地問他。

他沒回答,卻以主動要求她帶他參觀為他準備的客房表示默許。而當她理解他的默許時,唇畔蕩開的清淺甜笑幾乎奪去他的呼吸。

一直到現在,在他兩年半來第一回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卻意外輾轉反側的深夜,那抹甜美的微笑依舊在他腦海裏靜靜地停格。

他驀地翻身下床,光裸著肌肉結實的上半身走向經過特別設計的落地弧形窗,藍眸眺望著窗外中央公園美麗的夜景,思緒迷蒙回轉。

一直到清晨的第一道曙光落定他挺直的鼻尖,他才恍然驚覺,這一夜佔領他腦海的竟全是同一張清甜美顏。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09:34

第三章

正式簽約後,戚豔眉帶楚行飛來到戚氏集團位於下曼哈坦一棟高級商業大樓的總管理部。

“這裏是集團的總管理部。”她介紹著,仰望著由名家設計的摩天大樓,神態較之他這個不相干的外人還多了幾分緊張。

她可是這個商業集團的最大股東啊,怕什麼?難道還怕裏頭那些必須仰賴她維生的職員們給她白眼嗎?

他們巴結這位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都來不及了,哪還敢對她稍有不敬?

“進去吧。”反倒是穿上一襲借來的深色西裝的楚行飛態度鎮靜從容,率先邁開一貫筆直而瀟灑的步履。

“嗯。”她應道,尾隨他的步伐,那副斂眉低眸、亦步亦趨的模樣就像個乖巧的女兒緊緊跟隨嚴厲的父親似的。

雖然她低垂著頭,但一樓門廳幾個負責接待的職員仍然認出她了,恭敬地朝她點個頭,好奇的眸光則有志一同朝大小姐身邊那個身材英挺的黑髮男子瞥去。

幾乎是所有人在眸光落定楚行飛那張俊逸非常的臉龐後,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這個顯然具有東方血統的男人實在太好看了,不僅俊美得像尊希臘神祇,當他行進時,自他身上流露那股矜貴優雅,卻又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氣質更擺明要掠奪每一個人的呼吸。

這樣一個俊美優雅的男人,站在容貌同樣清麗出塵的大小姐身旁簡直太配了,卻也太可惜了。

那麼一個自信傲氣的男子怎麼會跟這麼個見不得世面的害羞大小姐扯在一起呢?

他絕對值得一個與他同樣自信而優雅的女人的!

女職員們忍不住歎息,而男職員們則難耐滿心嫉妒。

楚行飛無視周圍這些好奇熾熱的眸光,只一逕筆直前進,接過戚豔眉遞來的IC卡一刷,直接登上了高級經理人員的專屬電梯。

當雕刻著精緻圖案、造形古典的電梯門終於關上,擋去了那些男女職員們的好奇視線後,戚豔眉閉上眸,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楚行飛望向她,“你很緊張?”

“嗯。”她坦然頷首,眼瞼依舊沉沉掩落。

“為什麼?”

“我……討厭那麼多人注意我,我覺得很難過。”

“可你是戚家的大小姐啊,生來就要受萬眾矚目,不是嗎?”

“我知道。”她低低地說,嗓音有藏不住的深刻滄涼。

他心臟一扯,注視著她寫著淡淡無奈的清麗容顏,心底忽然升起某種類似心疼的異樣感覺。

他驀地甩頭,逐去那莫名的心疼感,“坦白說,你是我目前為止見過最不像世家千金的女人。你擁有如此顯赫的出身,照理說早該習慣了公眾場合,怎麼比那些小家碧玉還害羞呢?”

她驀地揚眸,“那是因為我──”未完的語音靜靜消逸,清澄的眼瞳光芒一黯,“我想我永遠不會習慣的。”

最終,她還是放棄了解釋,只這麼無奈又滄涼地撂下一句。

他忍不住蹙眉,正想再說些什麼時,電梯門恰于此時向兩側平順地滑開。

他抿唇,神經一下子緊繃。

接下來將是嚴酷的挑戰,面對戚氏集團的高級經理人員以及握有股權的董事們,楚行飛必須全力以赴,證明自己確實有能力代理戚豔眉的股權,值得她付他兩百萬的年薪以及股票選擇權。

而潛藏於他心底深處,更有一股連他自己也參不透的迫切渴望。

他渴望證明自己值得戚豔眉的全心信任。

※※※

不到十分鐘,這場在戚氏集團總管理部頂樓召開的臨時董事會便宣告結束。

說是董事會,其實也不過是她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對集團總裁及所有董事會成員宣佈未來屬於她的股權將交給她的“未婚夫”代理。

當她斷斷續續、好不容易對著她舅舅以及七名董事解釋清楚他的身分後,楚行飛立刻接下了一切。

他語音堅定地宣佈,從今以後戚豔眉的股東權利將由他代表行使,同時,他以集團最大股東的身分要求立即召開改選總裁董事會。

就像一枚威力強大的炸彈,他冷靜的宣言震得會議室內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而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從極度的震驚中回神時,楚行飛又秀出了他與戚豔眉在律師事務所簽定的代理股權文件,各發給每個人一份影本。

“如果各位沒問題的話,我們就決定在下禮拜五早上召開改選董事會。”語音一落,他拉著戚豔眉轉身就走,甚至不給那些莫名其妙的董事們質問咆哮的機會。

包括集團總裁喬治.戴維斯都來不及表示抗議,蒙上一層陰翳的棕眸也只能愕然瞪著兩人迅速消失的背影。

“該死的野心分子!”模糊的咒駡追上楚行飛,然而他只是瀟灑地一聳肩,握著戚豔眉微微發顫的手臂再度進了專屬電梯。

電梯門再度閉緊,而這一回戚豔眉不是垂落眼瞼深深吐氣,反而張大一雙美眸,怔怔瞪著楚行飛。

“怎麼了?”他淡淡地問,其實非常明白她心底的驚愕。

“就這麼結束了?”語音細微而顫抖。

“就這麼結束了。”

“可是他們……一定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會弄清楚的。”他輕描淡寫地說,嘴角揚起冷冷笑弧,“別為那些老狐狸擔心,我保證不到一小時他們便會查清所有來龍去脈,說不定連我是私生子的身家背景都輕輕鬆松挖出來了。”

她為他最後一句話輕抽一口氣,“你是……私生子?”

他一凜,震驚自己竟在無意間脫口說出身世,但只一會兒,那張俊逸的臉孔又恢復平靜無痕,“沒錯。”

“我竟然不曉得……”她輕輕吐氣。

“你覺得厭惡?”楚行飛緊盯她,不願放過她臉上一絲絲鄙夷。

“厭惡?”她挑眉,“為什麼?”

“因為我是私生子埃”

“因為你是私生子所以我就必須厭惡?”她問,輕輕蹙起的秀眉表明了她的困惑,“為什麼?”

“因為……算了。”他搖搖頭,有種啞然失笑的衝動。

他何必跟一個思考邏輯有問題的女人爭論這些?她當然不會明白的!一個受盡保護、傻氣又單純的女人怎麼會明白這個勢利的社會對私生子女是怎樣一種冷酷的態度!

他凝望她,這一刻忽然不再為她的無知感到厭煩,心底反倒流過一束奇異的溫暖。這暖意如此和融,教他凝望著她的眼神也不禁溫柔起來。

她察覺他奇特的眼神了,潔白的臉頰忽地淡淡暈紅,接著迅速轉開眼眸,仿佛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的眸光焦點方才一直是凝定在他臉龐上。

“那……我們現在做什麼呢?”她低低地問,“要不要我帶你參觀辦公大樓?”

“如果能夠,自然最好了。”他微微一笑,竟對她略帶羞澀的神情有種類似心動的感覺,“如果我想在下禮拜五從你舅舅手中順利奪得總裁之位,至少不能對戚氏集團一無所知。”

“好,那我就先帶你參觀參觀這裏吧。”她柔順地說道,一面悄悄揚起眼瞼,在發現他璀亮的星眸一直凝定於她後,又立刻慌張地垂落。

※※※

“……戚氏集團的核心其實是一家控股公司,因為稅務規畫的考量,選擇在免稅天堂開曼島(KaymanIsland)設立,剛才你所見到的那些董事都握有控股公司部分股權。而控股公司則握有旗下許多企業的股權,有些是百分之百控股的子公司,也有不少只是部分股權的轉投資,集團的架構很複雜,母公司底下有子公司,子公司甚至也自行形成一個小企業集團。嗯,就像行星繞著恒星轉,而他們本身也常有衛星跟著一樣。集團事業橫跨多種領域,有包含電子、通訊、生物科技等高科技事業群,也有銀行、證券、創投等金融事業群,最近,戚氏旗下還有一家娛樂公司跟華納談合作企畫……”戚豔眉解釋著,雖然說話的腔調仍然是一貫的緩慢,可卻沒有絲毫猶豫,行雲流水,仿佛這些集團事務早在她腦海盤旋迂回許久。

她其實挺瞭解戚氏集團的!

雖然不夠言簡意賅,用了許多廢話對他這個內行人解釋企業集團運作的情形,但楚行飛仍可以由這樣詳盡而淺顯的說明領悟到這位千金大小姐其實不像他之前以為的那樣愚蠢無知,至少對自己繼承的事業,她是真有一些瞭解的。

強烈的好奇心令他在她正逐一跟他介紹集團幾家主要子公司的業務時忍不住插口,“這些有關集團業務的一切是誰告訴你的?”

“哦。”清麗無雙的容顏看來有些猶豫,仿佛不習慣在滔滔不絕時被人打斷,墨密的眼睫眨了眨,半晌菱唇才輕輕吐逸,“有一些是爸爸告訴我的,不過大部分是他去世後我讀各家企業的財務報告知道的。”

“你會讀財務報告?”他微微提高嗓音,藍眸眯起,審視她因他不信的質問微微泛紅的臉孔。

“當然。”她咬著下唇,“這又不難。”

不,這是很困難的,尤其對一個他原本以為從小養尊處優、天真無知的世家千金而言,要讀透一本厚達上百頁的財務報告並不簡單,而要讀懂它們代表的意義,更是難上加難。

楚行飛凝望她,決定以一個簡單卻尖銳的問題導引出他想要的答案,“告訴我有關AkerTechnology的一切。”

“Aker?”

“就是你剛剛說,集團三年前剛剛在亞洲收購的高科技公司。”

她輕輕頷首,美眸眨了眨,仿佛正在腦海的記憶庫裏搜尋著有關Aker的資料,可不及十分之一秒,清柔卻流暢的語音便緩緩吐露。

“一家原本隸屬于臺灣知名企業集團的未上市公司,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被戚氏購並後更名為AkerTechnology,中文名是亞克科技,其中戚氏控股公司握有其百分之八十的股份,另外百分之二十由於公司進軍歐洲市場的考量,轉讓給一家德國創投公司。目前Aker的業務核心為生產TFT-LCD,佔有公司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營收,其他百分之三十來自於通訊IC設計以及相關專利權收入等等。今年第二季財報公佈營收達到全年度預期營收的百分之六十,EPS5.75元,績效有逐年上揚的趨勢。可因為公司大舉投入研發,流動比率只有0.57,速動比率0.45,比起同業都偏低,如果依照公司目前需求現金的速度來看的話,我估計年底前若沒有新的資金挹注,恐怕會產生流動性危機……Aker曾在上個月召開董事會,總經理賴有平報告……”

接下來是一串總經理以及各部門高階主管的業務報告重點內容,可楚行飛已無法再專心聆聽。

這太──令人吃驚了?她豈只是瞭解集團旗下各家企業的業務現況,連那些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的營運數字跟財務比率都倒背如流,而且她不光強記死背而已,還能從報表上的數字看出公司可能產生流動性危機的端倪……

一思及此,楚行飛倏地攏緊眉峰,“你說Aker可能在年底產生財務危機?”

“嗯。”

“那他們有什麼因應措施嗎?”

“沒有。”戚豔眉咬著唇,微微懊惱,“他們好像還沒注意到這個問題,只想到在傳統旺季的第三季,公司的營收肯定一飛沖天。”

典型的技術背景經理人,完全沒考慮到財務問題。

楚行飛雙眉皺得更緊,“你沒提醒他們嗎?”

“我?”戚豔眉仿佛被他的問話嚇了一跳,半晌,才幽幽開口,“我告訴過舅舅了,可他不相信我……”

喬治.戴維斯不相信她。因為他認為她只是個不解世事的黃毛丫頭吧。

如果他知道她這個外甥女是個商業奇才,擁有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絕佳記憶力以及財務分析能力後,還會如此輕忽她的建言嗎?

不,即使如此,他一樣會忽視她的建議的。楚行飛想,唇角牽起嘲弄卻優美的弧度。

對喬治而言,他才是戚氏集團眾望所歸的總裁,而這個擁有千億身家的外甥女,只是一個必須除之而後快的路障而已。

即使他注意到戚豔眉的才能,想必也只會極力壓抑。

可話說回來,這個女人也實在太驚人了,非比尋常!

重新將眸光焦點集中于戚豔眉秀麗出塵的容顏,楚行飛迷人的藍眸抹上深思,蘊著評估的意味。

感受到他熾烈的眸光,她渾身一顫,螓首垂得更低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看我?”

“因為我感到困惑。”楚行飛坦言,愈來愈抓得住跟她溝通的頻率,沒別的,就是直來直往,這女人不懂得猜測別人的思緒。

“困惑?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自己愈來愈不瞭解你。你表面純真,近乎無知,對人情世故似乎完全不懂,可卻懂得看財務報告,而且還不是隨便看看而已。”他微微一笑,“你知道剛才你告訴我的那些對一般人是很難的嗎?即使是一個哈佛出身的MBA也未必能記得那麼多營運數字,更別說從幾個財務比率分析出一家企業的強弱點。”

“真的嗎?”她低低地說,迅速抬頭瞥他一眼,瞳眸掠過某種類似愉悅的璀璨光芒,“你不會覺得……我是笨蛋?”

“在這一點上絕對不會。”渾厚的笑聲由他俊美的方唇流泄,他凝睇她,忍不住要為她淡淡羞澀的語氣感到好玩,“我就是個哈佛畢業的MBA,可我就做不到這些。相信我,我在哈佛也算是個高材生呢。”

“我相信。”她急忙點頭,“爸爸跟我說過你有企業經營的才華。”

“他這麼說過?”濃俊的眉一挑。

“嗯。”

原來戚成周看中的果然是他的商業才華。

楚行飛一面在腦海裏玩味著這個資訊,嘴角一面保持三十度的笑唬

對已經財大勢大的戚家而言,他們並不需要藉著與一個西岸帶有黑幫色彩的商業集團進行聯姻來更上一層樓。戚成周要的,只是一個足以挑起戚氏集團事業的女婿而已。

也許因為他的女兒不善於商場的爾虞我詐,所以他才特別著急替自己物色一名事業的繼承人,以及替女兒物色一個能照顧她一生的好老公。

“所以他才要你嫁給我──”他喃喃,不過數秒,又是一串清朗笑聲。這一回,蘊著濃濃嘲諷。

當他發現千挑萬選選擇中的乘龍快婿竟然因為涉嫌謀殺被起訴,心底恐怕也是詛咒連連吧。

“他想要我幫你,豔眉,”想著,她溫婉的芳名不知不覺由他口中流泄,“你的父親想為你找一個既能挑起戚氏集團,又能好好照顧你的丈夫。”

“嗯,我……我知道……”

“只可惜我令他失望了。”濃濃的自嘲流露無遺,“不過沒關係,我還是會幫你的。”

她聞言一顫,一直避免與他相視的美眸終於凝定他俊美的臉龐,“你還是會……會幫我?”

“嗯,這五年我保證替你清除戚氏集團裏所有的野心分子,給你一片能發揮所長的清靜地。”他微笑,藍眸閃爍著是明朗的自信,也是深沉的心機,“我會好好對付那些膽敢不尊重你的傢伙,讓他們再也不敢挑戰你的權威,讓你的總裁之位安安穩穩。”

“五……五年?”

“五年。”他肯定她的疑問。

“那表示……你不會跟我結婚?”

“當然不會!”藍眸裏的信心與算計同時消逸,只餘淡淡驚愕,“我不是說了嗎?我們的婚約只是形式上的啊,而且你父親早在我入獄時把它解除了,所以你根本沒有遵守的必要。”

“我不必……不必遵守?”

“你儘管嫁給一個你真心所愛的男人。”

“嫁給我所愛的男人?”

“是。”楚行飛堅定地頷首,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心臟在此刻會莫名一抽,心底泛起淡淡酸澀滋味。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蹙眉,又開始對她猶豫斷續的言語感到不耐。

“可是那不就是你嗎?”她說,語音細微,輕柔得幾乎教人無法聽清。

但楚行飛卻聽到了,清清楚楚。他睜大足以迷死辦公大樓內每一個女人的性感藍眸,瞪向戚豔眉的淩厲眼神卻也足以嚇退任何一個女人。

可戚豔眉卻沒被他迷惑,也沒被他嚇退,美眸一直勇敢而固執地凝睇著他。

正確地說,她緊盯著的對象不是他,而是他挺直的鼻尖。

※※※

他發現自己真的無法瞭解這個女人。

她身為世家千金卻毫不落落大方的待人處世,她奇特的思考邏輯,她冰雪聰明卻又同時無知愚蠢的腦袋……她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是他能夠理解的!

尤其她口口聲聲宣稱自己喜歡他、愛他……

該死的!他們甚至昨天才第一次見面啊,一個人怎麼可能愛上一個不曾見面的對象?

就算是網戀,至少也該有幾封濃情蜜意的電子郵件埃

而他確信自己與她之間什麼都沒有,沒有郵件、沒有通話、沒有見面,什麼都沒有!

而她說自己愛他?

別開玩笑了!

難道這美麗卻無知的小腦袋以為父親為她指婚的男人就是鍾愛一生的伴侶了?

等等,她該不會真就這麼想吧?楚行飛望著坐在餐桌對面的戚豔眉,藍眸淡淡蒙上一層驚慌。

他不記得自己對任何人感到驚慌,可這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有逼瘋他的本事!就拿她進這家餐廳的經過來說吧,他就確認自己絕對搞不過她奇特的小腦袋。

首先,她堅持不肯與他在外頭用餐。

她說自己一向習慣在家裏用餐,又說家裏的廚師手藝比起五星級飯店的主廚毫不遜色。

他不理會她,只認為是千金大小姐養尊處優的嬌貴脾氣,內心燃起莫名怒火,非要拖她到外面用餐不可。

於是她好不容易讓步,卻堅決指定這家鄰近中央公園的法國餐廳,表明非這家五星級餐廳不可。

開玩笑!都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中午又只吃了個簡單的三明治,他們為何還要花上一小時車程回到上東區用餐不可?下曼哈坦有得是頂級法國餐廳!

可她不肯,非要來這家餐廳不可。

OK,既然她指定,他便忍饑奉陪,兩人在司機體貼的配合下火速飆到目的地。

然後,便是一串令楚行飛目瞪口呆的過程。

大小姐非要餐廳最裏頭靠窗的位子不可,已經有人入席了?對不起,麻煩請他們換個位子,因為這是戚大小姐的指定席。

餐廳經理顯然相當熟識她這位嬌貴的客人,二話不說照辦,不到五分鐘便領他們在指定位子入席。而當楚行飛不小心坐在靠牆的座位時,她立刻秀眉一蹙,餐廳經理也跟著配合,請他換到另一邊,因為他坐的是戚大小姐的專用席。

接著是點餐,不待戚豔眉點餐,經理立刻喃喃道歉今天因為貨運車在途中拋錨了,沒辦法及時運來新鮮龍蝦。

沒有龍蝦?她還來不及表示抗議,善於逢迎的經理立刻又表明他記得戚大小姐另一道鍾愛的料理是法式春雞,而他保證今天的春雞絕對香嫩可口。

那就點春雞吧,記得來一杯檸檬水。

當然,戚大小姐只喝濃度百分之十的檸檬水,他怎麼可能不記得?還有,他會商請主廚特別為她準備淋了蜂蜜的烤蘋果做為飯後甜點,雖然它並不在今日晚餐的菜單上……

終於,滿面笑容的經理退下了,一段精采絕倫的雙簧在楚行飛的耐性宣告用罄前俐落地結束。

他瞪著戚豔眉,“你不只要指定餐廳、指定座位,甚至連主菜、點心、飲料都要指定?”

“不……不行嗎?”她仿佛被他瞪得有些不安,“這是我的習慣……”

“好一個習慣啊!”他忍不住怒意,一向就不喜歡那些自認嬌貴的千金大小姐,而他發現這樣的特質顯露在她身上不知怎地更讓他升起驚人的怒氣,仿佛她是他的小妹,而他有必要管教她似的,“就因為你戚大小姐習慣如此,全世界就該死的必須全力配合嗎?你以為自己是誰?為什麼不能謙虛、善解人意一些?為什麼不學學千金小姐的落落大方,偏要去養成千金小姐任性嬌貴的脾氣?”

“我……”她望向他,面容蒼白,“你是在……生氣嗎?”

“我該死的當然是在生氣!”他低吼,怒火因她不知好歹的詢問更熾,“你該死的真笨得看不出來嗎?”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確定他真的在發飆後,戚豔眉清雅的語音顫抖起來,“我只是……如果事情沒有一定的規律,我會……感到很不安……”

“為什麼不安?”他瞪她,眸中怒火依然熾烈,沒有稍稍熄滅的跡象。

“我……我需要規律……”

“小姐!沒聽過混沌理論嗎?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團亂!哪來該死的規律?”

“可是我……我不能適應……”

“這不叫不能適應,這叫任性。”他板著臉,“你不要告訴我連上餐廳坐同一個位子都是因為不能適應。”

“可是我……真的不習慣礙…”她泫然欲泣。

“你可以改。”他冷冷地說,氣她的我行我素,更氣自己竟覺得有責任督促她改進的莫名心思。

“我改不了……”

“你可以改!”

“我不能……”

“你能!”楚行飛瞪視眼前毫無血色的容顏,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如冰晶般相互撞擊的清寒嗓音搶佔先機。

“這是你對難得一見的天仙美人說話的態度嗎?”熟悉的嗓音懶洋洋地,語氣似乎平和,其間蘊含的冰寒卻教聽聞的人忍不住全身一顫。

但楚行飛沒有顫抖,他只是全身僵直,緩緩地抬起瞬間便毫無表情的俊顏。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一張與他糾纏多年的清俊容顏。那張臉孔,五官與他有幾分相似,流露的氣質卻是驚人的冷酷,湛幽的灰色瞳眸綻著某種奇異的詭魅。

“長風──”只數秒,楚行飛便恢復一貫玩世不恭的瀟灑神情,嘴角彎起淺淺弧度,唯有一雙清澈藍眸,稍稍流露幾分機警況味。

佇立在桌旁的男人是藺長風,曾經是屬於龍門三劍客之一的神劍,負責保護他這個少主,雖然在龍門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

龍門的人形容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對他除了幾分好奇與敬意,更有幾分因他行蹤飄忽、無法掌握的形象而衍生的淡淡恐懼。

沒有人清楚神劍是怎樣一個男人,更猜不到會不會有一天他便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槍了結自己的性命。

因為看不到、掌握不到,所以會對他產生莫名的恐懼。

這是龍主楚南軍在組織裏刻意為藺長風塑造的形象,他要龍門內外的人畏懼神劍,如此才更能彰顯他負責保護龍門少主的身分。

因為害怕神劍來無影、去無蹤的報復,所以沒有人膽敢妄想動楚行飛一根寒毛。

多年來,他一直是受著眼前這個男人的保護的。

“好久不見,長風。”他淺淺地笑,神情平淡得看不出一絲異樣,“沒想到會在紐約見到你。”

“是嗎?”對他客氣禮貌的招呼,藺長風回以同樣的疏遠與客氣,“我以為你是刻意來紐約找我的。”

“為什麼你這麼想?”

“我不知道。”藺長風聳聳肩,“也許你早猜到兩年半前我不是失蹤,而是來東岸另謀發展?”他淡淡地說,凝望楚行飛的眼眸平靜,卻底蘊深刻意味。

“我是猜到了。”楚行飛的眼神同樣平靜,“鼎鼎大名的神劍怎麼可能無故失蹤?”

“不愧是龍門少主。”藺長風平板地說,“你比FBI那些笨蛋強多了,他們竟然笨得以為我遭到暗算。”他撇撇嘴,頗為不屑。

“想必他們內部正在為這個錯估付出沉重的代價。”

“那你呢?”藺長風緊盯楚行飛,“你也正懊悔著從前對我的錯誤估算嗎?”

“我應該懊悔嗎?”楚行飛不動聲色。

藺長風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著他,接著,薄銳的嘴角揚起似有若無的微笑。

“行飛,對這個美人客氣一點,她不是你可以任意發脾氣的對象。”他轉向一旁噤聲不語的戚豔眉,她正低垂著頭,纖細的肩膀強烈顫抖,仿佛對他的出現極為害怕。他的微笑更深了,帶著某種詭譎的深意。

楚行飛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戚豔眉對藺長風不尋常的恐懼,以及後者唇畔莫名的笑意。

“知道為什麼嗎?”半晌,藺長風調回視線,重新與他對望。

“為什麼?”他淡淡地問,儘量維持不在乎的語氣。

“因為她現在是我的未婚妻。”拋下威力無窮的一句話做結束後,藺長風旋轉高大英挺的身子,任意自得的步履輕鬆地朝餐廳大門行去。

楚行飛雙拳緊握,注視著他挺直的背影,以及另一個在他邁開步履後不久,便翩然從餐廳另一端跟隨離去的纖巧倩影。

他瞪著他們,雙拳緊緊握著,過度用力的指尖幾乎嵌入掌心內裏,他卻渾然不覺。

好半晌,他才轉過抑鬱陰沈的藍眸,落定也正瞧著藺長風的背影、神色驚慌不安的戚豔眉。

“你、是、他、的、未、婚、妻?”一字一句嚴酷地從齒間迸落。

她聞言,纖細的身子狂烈一顫,蒼白的菱唇更抖動得有若狂風中不堪一擊的嬌弱花朵。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跟他訂下婚約的?”他強忍著漫天怒火,冰冷問道。

“一……一個月以前……”

“一個月以前!”他怒吼,感覺用盡全身力氣凝聚的理智正一點一滴消逸中,“而你居然還可以口口聲聲說愛我?”

他氣瘋了!因為這令他措手不及的一切。

最令他感到憤怒的,是他竟弄不清自己究竟對哪一點比較生氣。

是她一個月前與藺長風訂婚的事實,還是她宣稱愛他的睜眼瞎話?或者都不是,而是他竟為了她失去一貫的冷靜瀟灑……

該死的!

“取消我們之間的協議!”

回到戚家位於第五大道的豪華府邸後,楚行飛將戚豔眉拉進會客室,按捺住性子等著為大小姐送上花茶點心的女傭退下後,清朗卻蘊著明顯怒意的嗓音便迫不及待地擲落。

戚豔眉不語,娉婷身軀首先移向牆角一張緊鄰著一盞精美立燈的沙發椅上坐定,方抬起螓首,明眸驚慌不定地瞥他一眼。

她靜靜坐著,玉手規規矩矩地交疊于覆著水藍色絲裙的膝上,身子挺得僵直,看得出來十分緊張。

她坐在那兒,蒼白著一張絕美容顏,清顫的紅唇像解語花祈求著知音人一般輕柔愛憐。

很抱歉,那絕不會是他!

就當他是一頭頑劣不堪的牛吧!楚行飛緊緊抿唇,他現在只覺胸膛被一股燒灼的怒氣滿滿佔據,威脅要爆裂最驚天動地的火焰,哪里還容得下那些該死的柔情蜜意?

“你聽到了嗎?我說取消我們之間的協議!”

“我……我聽到了。”她怯怯地說,靈動的墨黑眼瞳不停地轉,就是不敢直視他燃著漫天怒焰的藍眸,“可是……可是……”右手緊張地揚起,徒勞無功地攏著耳畔秀髮,“我們已經簽約了埃”

“我說取消它!”

“可是你已經答應我了……”

“取消!”他低吼,再也受不了她一再與他唱反調,挺拔的身軀一晃,迅速來到她身前,“取消我們之間的協議,戚豔眉,你已經有了“正牌的”未婚夫,哪里還有我這個冒牌演員出場的餘地?”

她不語,只是緊緊咬著下唇,螓首倔強地搖著。

“戚、豔、眉!”他怒喊,高大的身軀威脅地又更踏近一步,仿佛試圖以淩厲的氣勢壓迫她點頭。

可她卻堅決不肯,照說該是軟弱的個性此刻卻異常堅強。

“說話啊!該死的!”

她拚命搖頭,“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生氣?”

“你問我為什麼生氣?”聽聞她不知好歹的詢問,他感覺自己瀕臨爆炸邊緣,得拚命深呼吸才能稍稍克制自己,“難道我沒有生氣的權利?你說你需要我的幫忙,要我以你未婚夫的身分替你代理行使股東權利,結果呢?你早已有個正牌未婚夫了,而我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可是我……不喜歡……CharleyMayo──”

“CharleyMayo?”楚行飛一愣,半晌才領悟這應該是藺長風目前使用的名字。“你不喜歡他?”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他咬緊牙關,“不喜歡他為什麼要跟他訂婚?”

“我不想跟他訂婚,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誰的主意?”

她不語,毫無反應。

楚行飛決定自己的忍耐限度到此為止,他逼臨她,“說話啊!別逃避我的問題!”猿臂一展,狠狠落上她纖細圓潤的肩頭。

而她終於有反應了,菱唇逸出一聲尖銳呼喊,嬌柔的身軀一陣驚跳,退離沙發,直躲到會客室另一個角落。

“不要……不要碰我……”她細細地、卻淩銳地抗議著,顫抖不已的身軀蜷縮在角落,雙臂緊緊環住自己。

見她如此激烈的反應,楚行飛忍不住心臟一緊,劍眉緊緊攢聚。

她為什麼這麼害怕?他不過是碰了碰她的肩膀啊,她卻整個人退到牆角,驚慌得像只待宰的兔子──

他邁開步履走向她,“戚豔眉,你……”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勸慰她,另一聲淒厲的尖叫便拔峰而起,回旋於室內。

“不要!不要過來!”她喊著,身子更加蜷縮至角落,而雙臂則盲目地用力揮著,“不要碰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不要碰她!”

淩厲而滿蘊怒氣的嗓音從會客室門扉處傳來,楚行飛旋身,眸光迅捷地落定門口娉婷窈窕的中年美婦。

她相當高,約莫一七五公分左右,剪裁俐落的黑色套裝,黑色高跟鞋,金紅色的秀髮在身後形成好看的波浪,白皙的臉龐五官細緻而優雅。

是蘇菲亞.戴維斯吧。楚行飛在心底猜測著她的身分,感覺這個五官與戚豔眉有幾分神似的女人或許正是後者的母親。

或許戚豔眉從父系遺傳得黑髮黑眸,但白皙的肌膚以及優雅的臉部線條顯然是遺傳自母系。

“是戚夫人吧。”他以英文冷靜地對正以一對冒火綠眸瞪著他的女人打招呼,“很榮幸見到你。”

她沒有回應他客氣的招呼,菱唇冷冷一撇,“你是楚行飛?”

“是。”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是令嬡邀請我來的。”他以同樣清冷的語氣回答,一面轉頭望向縮在角落的戚豔眉。

她似乎冷靜下來了,雖然秀麗的臉龐仍然低垂著,但纖細的身子已不再顫抖,靜靜地跪坐著。

他望著她,緊繃的神經總算微微鬆弛,眸光一暖,嘴角跟著揚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蘇菲亞跟著他流轉眸光,落定女兒身上,好一會兒,櫻唇方重新開放,“豔眉。”她喚著,即使是對自己女兒說話,語氣仍是清清冷冷,不見一絲和融,“你為什麼邀請他來?”

“我想……我想……”戚豔眉嗓音細微,仍然沒有抬起頭來,“我想請他幫忙。”

“幫什麼忙?”

“我想請他……代理我的股權。”

“什麼?”清冷的嗓音一變,“你要這傢伙代理你的股權?”

“是……”

“他憑什麼?”淩厲的眸光一轉,掃向楚行飛,而後者只是聳聳肩,瀟灑地一攤雙手。

對他不置可否的態度蘇菲亞仿佛極為憤怒,瞪了他好一會兒。

“我想……請行飛以我的未婚夫的身分……”

“你的未婚夫!”蘇菲亞揚高語音,秀眉緊蹙,“他早就不是你的未婚夫了!”

“可是……”戚豔眉驀地揚起頭,仿佛想爭辯些什麼,但眸光一觸及母親銳利的眼神便又立刻偏過頭去。

“你跟我女兒的婚約已經解除了。”蘇菲亞決定放棄與女兒辯論,直接轉向楚行飛,“而且,她在一個月前已經另訂婚約。”

“與CharleyMayo?”楚行飛不動聲色。

“沒錯。”蘇菲亞瞪視他,“人家可是商界的閃耀新星,難得的青年才俊,比你這個曾經入獄、窮途潦倒的落魄小子有出息多了,也更值得我們家豔眉託付終身。”

“這樁婚事是由你作主的?”

“沒錯。”

“我不要!”一直在一旁靜靜聆聽的戚豔眉忽然揚高嗓音,情緒激動地說,“我不要嫁給他!我不……”

“不許與我爭辯!”蘇菲亞截斷女兒的抗議,“我是為了你的終生幸福著想……”

“可是我……我不喜歡他……”

“他喜歡你就夠了!他會好好照顧你。”

“我不要他來照顧……”

“夠了!”蘇菲亞喝斥,瞪著老要與她唱反調的女兒,碧眸燃燒灼亮火焰,“豔眉,難道你忘了自己對我的承諾?”

戚豔眉身子一僵,一直堅決反對的意志似乎動搖了,臉頰一下子刷白。

“難道你想要這男人照顧你?你以為他會願意?”蘇菲亞繼續逼問,一句比一句腔調更加冰冷。

“我──”星眸求救似地朝楚行飛瞥去。

楚行飛接收到了,雖然他在心底一直警告自己沒有立場介入戚家母女的爭執,卻怎麼也無法漠視戚豔眉楚楚可憐的眼神,他咬牙,轉向蘇菲亞,性感的嘴角勾起笑弧,“你怎麼會以為我不願意照顧豔眉?”

“哦?”蘇菲亞挑眉,沒被他優閑瀟灑的態度所迷惑,“難道你願意?”

“有何不可?”

“你願意娶她?”

“可以考慮。”

“為了戚家的財產?”她諷刺地微笑。

他沒被她嚇到,輕輕聳肩,“你不該對自己的女兒那麼沒信心,夫人,豔眉很可愛的。”

“可愛?”蘇菲亞驀地仰頭大笑,仿佛聽聞了什麼笑話般強烈放縱,“你說豔眉可愛?”

蘊含著濃烈諷刺的笑聲令楚行飛相當不悅,尤其在注意到戚豔眉因母親這樣的嘲弄一陣畏縮後,他語氣嚴厲地說:“難道你不這麼覺得?”

蘇菲亞收住笑聲,綠眸閃過一絲狡黠,“顯然你還沒發現。”

他皺眉,“發現什麼?”

“她有自閉症。”不帶絲毫感情的嗓音冷冷流泄。

“什麼?”

“豔眉有自閉症。”她冷冷重複,櫻唇揚起詭譎的弧度,“這樣你還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嗎?”

楚行飛沒回答,怔然呆立。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0:03

第四章

他不喜歡她。

他討厭她了──因為她有自閉症。

戚豔眉想著,藕臂一掀揚起米黃色紗簾一角,眸光怔怔穿透玻璃窗,落定深夜嵌著璀亮星子的靛藍天空。

因為夜空晴朗,沒有一絲雲影,所以今天的星星顯得格外美麗,光芒燦爛。

所以明天也會是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了,天空會非常非常蔚藍,像水洗過一樣,澄澈透明。

就像他的眼睛一樣,好藍,好清澄。

好漂亮。

為什麼人的眼眸能夠藍得那麼澄透呢?那種藍不是任何水彩能夠調出來的顏色,是渾然天成的,是獨一無二的。

她好喜歡好喜歡那樣的藍眸啊,覺得自己仿佛可以就這麼一輩子凝睇著它們,一輩子放縱自己的靈魂浮沉于那兩湖蔚藍裏,就像放鬆自己的身軀漂浮於海面上那樣,舒適而甜美。

她好喜歡他的眼睛,也好喜歡他呵!

可他卻不喜歡自己──

一思及此,戚豔眉眸光再度一黯,她幽幽歎息,將自己的額頭緊緊貼在沁涼的玻璃窗上,青蔥玉指無意識地在玻璃上胡亂畫著。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寫他的名字。

楚行飛、行飛、行飛、行飛……

“我不是笨蛋,行飛,不要討厭我。”櫻唇朝玻璃窗緩緩呵出熱氣,“不要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清朗的嗓音平靜地揚起,卻震得戚豔眉窈窕的身軀一陣激顫。

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旋身,眼瞳果然映入楚行飛俊帥挺拔的身形。他不知何時進了她的臥房,站在離門扉不遠處。

“對不起,我敲門一直沒人回應,所以我就試著自己推門進來了。”

他道著歉,她卻置若罔聞,只是望著他,帶著幾分怔然,又微蘊些許癡迷,眸光從他額前濃密的發絲開始梭巡,輕巧地掠過他英挺好看的五官,落下他穿著藍色T恤加牛仔褲的簡單裝束,最後目光一回,停定在他堅實寬闊的肩膀。

“看著我。”

她聽見他沉聲的要求,微微一怔,“我在看埃”

“看著我的臉。”

看他的臉?

她驀地深呼吸,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悄然揚起眼睫,星眸怯怯地朝他英俊的臉龐望去。

他攫住她的眸光,“我不討厭你,豔眉。”

是嗎?一顆沉落的心一下子飛揚起來,她凝望他,刺痛的淚水驀地攏上眼眸,喉頭難抑哽咽,“我不是笨蛋。”

“我知道。”他語音低柔。

“我只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她輕輕地、哽咽地解釋,閃著淚光的瞳眸凝定他,仿佛祈求他的瞭解,“我……我不太懂得別人在想什麼,我在沒有秩序的環境裏會感到混亂,我怕面對很多不認識的人,我有時候也怕光、怕尖銳的聲音,我──”她忽地一頓,眨落兩顆晶瑩淚珠,“可是我很努力地學習,真的,爸爸從小就送我到學校接受特殊教育,我學了很多很多,我不是笨蛋,真的……”她急急地解釋,語氣迫切,潛藏著淡淡絕望。

楚行飛心臟一緊,胸膛頓時被一股莫名的酸澀充斥,脹得他十分難受。“我知道,豔眉,我相信你。”他溫柔地凝視她,語音輕柔,“對不起,我之前不該對你那麼凶……”

“沒關係,沒關係。”她連忙搖頭,一面拉起衣袖拭去頰畔淚痕,“只要你不討厭我就好,只要你明白我的情形就好。”

“我不討厭你。”楚行飛柔柔地說,緩緩走向她,雙手試圖搭上她的肩膀給她安慰,可她卻向後一退,躲開他的碰觸。

“對不起……”她搖頭,語音微顫,“我不習慣人家碰我。”

他只是深深望她,“這也是自閉症的症狀嗎?”

她默然頷首。

他跟著沉默,半晌,才重新開口,“你願意告訴我嗎?”

“告訴你什麼?”戚豔眉不解,美眸一揚,正好對上他溫柔的藍眸。她心一跳,迅速別過頭去,玉頰卻已染上薄薄紅暈。

“告訴我自閉症是怎麼一回事。”

“你想知道?”她感覺驚訝,通常得知她有自閉症的人不是這種反應,他們要不是立刻用充滿同情的眼神注視她,要不就尷尬地躲得遠遠地,因為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

他是第一個說想要瞭解的人。

她倒抽一口氣,不知怎地,又有落淚的衝動了,只得閉緊雙眸,拚命忍住那脆弱的感覺。

“坐下來。”他低低地說,率先在臥房一角的米白色沙發落坐,“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她沒動,依然佇立原地怔怔望著他。

他忽然微笑了,“怎麼?我又坐到你的位子?”說著就要起身。

“不、不。”戚豔眉連忙搖手阻止他,一面迅速移動身子在柔軟的床榻一角坐下,雙手乖巧地在膝上交握,“我坐好了。”她清柔地宣佈,正襟危坐的模樣仿佛小學生一般。

他忍不住要為她這副可愛的模樣心動,唇畔的微笑加深,“說吧。”

“你真的……想聽?”

“嗯。”他點點頭,誘哄似地說:“告訴我。”

“好。”她柔順地點頭,深吸一口氣,接著閉上眸,像背書般行雲流水的嗓音自唇間流泄,“根據統計,美國每一萬個人大約有四點五個人會罹患自閉症。自閉症者通常在孩童時期便會出現徵兆,大概在一歲半到二歲之間。自閉症兒童在溝通、社交技巧、認知方面會落後同年齡兒童許多,他們可能有自我刺激或傷害的行為、不習慣眼神的接觸、對某些感覺遲鈍、對另一些感覺又太過敏感等等現象,比較普遍性的特徵是要求同一性,比方說吃某些固定的食物、穿某些固定的衣服之類的,至於我的症狀則比較偏向所謂的AspergerSymdrome(亞斯伯格症候群)──”

“AspergerSymdrome?”楚行飛低低重複,“是怎樣的症狀?”

“AspergerSymdrome最主要的特徵是固執和不知變通的思考邏輯,牽 掛某些事物,極佳的記憶力等等,但只要經過教育訓練,還是能夠具有工作和獨立生活能力的!”她強調著。

他微笑,從她強調的語氣聽出極力壓抑的急切,“這一點我絕對相信,豔眉,你不就將自己打理得很好?”

她怔然望他良久,“不,我一點都不好。”她搖頭,嗓音難抑悲傷,“他們都不信任我有工作的能力,甚至不讓我有投票權,不讓我插手集團的事務……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還好幾次差點把你氣瘋。”她低低說道,自責的語氣聽得楚行飛下頷一陣抽搐。

“是我不對。”他咬牙,有股自掌耳光的衝動,“我的脾氣太急躁,你不必理我。”

“不,我知道我有時候很讓人生氣……”

“我說了不對的人是我!”他微微提高嗓音,可立刻後悔了,望著她忽然受驚的模樣,他忍不住懊惱地咬唇,“對不起,豔眉,我嚇著你了。”他頓了頓,“我就說嘛,是我的脾氣太過急躁,不是你的錯。”

他語氣自嘲,潛藏的溫柔卻讓戚豔眉聽了心底竄過一束奇異暖流,她鼓起勇氣看他,“你真的不覺得我很煩?”

“不覺得。”

她聽了,唇畔蕩開淺淺的笑,清淺純美,卻隱隱蘊著動人的嫵媚,看得楚行飛瞬間失神。

她偏轉過頭,明麗的美眸柔柔地凝定床頭一方精緻的木質相框。

楚行飛跟著她調轉眸光,卻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不禁起身,挺拔的身軀迅速來到米白色的床頭櫃旁,右手拿起相框,仔細審視。

“這是……我?”他失聲道,瞪著相框內閑閑靠在辦公椅上的俊美男子,他澄藍色的瞳眸與身上那套灰藍色三件式西裝相互輝映,唇畔則抿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記得這張相片,是四年前商業雜誌拿他當封面為他拍攝的,可她怎麼會有?

她仿佛察覺他的訝異,在他還沒開口前便主動回應,“那是……我請爸爸幫我要來的。”

“你要它做什麼?”

“因為我……我想時時刻刻見到你。”她解釋,眼眸卻不敢直視他,只是盯著他手中的相框。

時時刻刻見到他?

“……所以這幾年來你一直把我的相片放在床頭櫃?”

“嗯。”

他凝望她,閃爍著異光的藍眸仿佛在深思什麼,半晌,他終於輕聲開口,“豔眉,你說你喜歡我,會不會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什麼緣故?”

“因為天天看著我的相片,所以你才……”他頓了頓,思索著適當的形容詞彙,“催眠自己是喜歡我的。”

“我催眠自己?”她忽然揚首望他,眸子滿蘊不解。

楚行飛點點頭,“因為你父親當時要你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而你不願意違背他,所以……或許是為了說服自己吧,你……呃,”他蹙緊眉,發覺要對單純的她解釋清楚這樣毫無根據的迷戀實在很困難,“才會不停告訴自己你喜歡我──”

“我是喜歡你埃”她熱切地點頭,明眸閃耀單純的熱情。

“不,你不喜歡我,豔眉。一個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一個陌生人呢?你甚至不曾見過我……”

“我見過你!”她突如其來地打斷他的話。

“什麼?”他一愣。

“我見過你。”她微笑,明眸忽地迷蒙,瞬間夢幻的神情顯現她的思緒飄回了久遠的以前,“那時爸爸其實偷偷讓我見過你好幾次,只是你不曉得而已。”

他聞言,更加難以抑制的驚愕,“你……真的見過我?”

“嗯,有兩次是你來拜訪爸爸的時候,有一次是你們一起參加舊金山當地的慈善活動,還有一回是你受邀來紐約參加戚氏集團的周年酒會。”她語音清脆,嘴角含著淺笑,“其實我都偷偷地躲在一旁,只是你沒注意到。”

“你一直躲在附近?”楚行飛揚高嗓音,驚愕地凝視眼前的女人,她仍然是一副遙遠而夢幻的神情,仿佛正深陷於某種美好而甜蜜的回憶當中。“你一直偷偷在看著我,而我竟然該死的一點也沒注意到?”他喃喃,思緒千回百轉,驀地,腦海中靈光一閃,迷蒙的藍眸跟著銳利起來,“可是你父親說你當時在英國念書──”

“我不在英國。”她輕柔地說,容顏抹上類似羞愧的神情,“其實我一直待在加州一所特殊教育的學校,我十歲時便被送到那兒了,爸爸每回到西岸開會或者巡視業務時都會到學校看我,他不讓我跟你正式見面,因為我……這個樣子……”她輕咬下唇,“爸爸要我多受一些訓練後再與你相見。”

怪不得戚成周會托辭女兒身在英倫不方便與他見面,怪不得他會以這樣的方式與楚家訂下婚約。他當時就覺得奇怪,是什麼樣乖巧柔順的女兒會允許父親在自己事先不知情的情況下為自己許下婚約?

就算他楚行飛甘願當自己父親手下的一顆棋子,難道戚豔眉也會願意?

但戚成周卻信誓旦旦地對他保證,戚豔眉對這樁婚事絕對不會有任何意見,她絕對滿意。

他當時只以為是一個控制欲望強烈的父親自負的說辭,沒料到──

“所以你的父親其實是在你的同意下才向我提出聯姻的建議的?”他問,緊盯著戚豔眉,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嗯。”她點點頭,粉嫩玉頰跟著浮上兩朵淡淡紅雲,“爸爸問我好不好,我就……答應了──”

他聽著,心底逐漸泛上某種似酸似澀,教他無法辨清的複雜滋味。

原來她與他還是不同的,對自己的婚姻,她終究還是握有相當的自主權,比他這個生理心理一切正常的男人還多……

想著,他嘴角一扯,拉開濃濃自嘲的弧度。

而她眸光一轉,仿佛注意到他不尋常的陰沈,秀眉微微一蹙,“你不高興嗎?”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他澀澀地問。

“因為你這樣的表情代表不高興。”她深深吸氣,勇敢凝向他的美眸有著淡淡不安,“我又讓你生氣了嗎?”

“不,你沒讓我生氣。我氣的人是自己。”

“你對自己生氣?”她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

“其實也不是生氣,而是覺得自己可笑。”

“可笑?”她凝眉,思索良久,終於柔聲開口,“因為答應娶一個從來不曾見過面的女人,所以覺得可笑嗎?”

他一凜,藍眸迅速掃向她。

她接收到他充滿深思的眼神,頰畔的紅雲更濃了,“為什麼……你會答應娶我?”

“因為當時的我並沒有太多為自己作主的權利。”

“你是說你不能決定自己結婚的對象?”

“沒錯。”

“為什麼?你……難道你的父母也認為你沒有自己作決定的能力嗎?”

一針見血!

他凝視她,一方面訝異她竟做出這樣的推論,一方面卻也嘲諷地領悟到這樣的推論竟該死的正確無誤!

“可是……可是你很正常啊,你又沒有自閉症……”

“並不一定跟生病有關的。”他凝望她,語氣是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溫柔,“人有太多時候不能為自己作主,必須受制於他人或環境。”

“可是──”她怔然望著他,神情滿是不解,“那跟我們有什麼分別呢?”

楚行飛聞言,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不禁仰頭,迸出一陣激昂又滿蘊自嘲的笑聲,“是啊,我跟你其實沒什麼分別的。”藍眸掠過譏誚輝芒,“在某些情況下,我說不定比你還不如呢。”

他笑著、自嘲著,胸膛緩慢地、卻精確地漫開一股悲涼,毫不容情地啃噬著他早已空空落落的心房。

“不要這樣笑!”在他笑聲逐漸低微,逐漸漫上滄涼後,她驀地尖聲說道。

他收住笑,微微愕然地望著她攏緊兩道黛眉、清清楚楚寫著不贊成的清麗容顏。

“你不可以這樣嘲笑自己。”她瞪著他挺直的鼻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是很出色的,行飛,是這個社會上少見的好人。”

“哦?”他揚揚眉,語氣雖仍嘲諷,胸膛裏的悲涼卻不知怎地逐漸散去,“你憑什麼這麼說?”

“你不知道嗎?難道你真的不明白自己是一個多好的男人?”戚豔眉搖搖頭,仿佛不敢置信,“你聰明靈敏,才華出眾,年紀輕輕便領導龍門企業一飛沖天,連商業雜誌也注意到你不尋常的成就。你說話風趣、得體,在社交場合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你少年得志卻還是謙沖有禮,待人總是那麼體貼和善。你還有一副柔軟的心腸,那回參加慈善晚會,你注視著那些不幸殘障的小朋友時,還偷偷眼泛淚光……”她低聲說著,語音清柔和婉,容顏因沉醉於過往展現一種奇異的朦朧美,“對了,你還長得好看,有一雙好漂亮、好澄澈的藍眸,我最喜歡看你笑,因為那時候你的眼睛便會好亮好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好可愛又好調皮──”

夠了!他再也聽不下去了!

楚行飛瞪著她,呼吸緊凝,全身僵直,簡直抑制不住一股想自她身邊逃離的衝動。

她怎能……這樣毫無心機地讚美他?一字一句,如數家珍,甜美而夢幻的神情仿佛她正讚賞著一個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他好可愛又好調皮?

這樣的字眼怎麼可能出現在他身上?這樣的形容詞彙怎麼可能適用於他?

他是……他是黑幫大老的私生子啊,從小便跟那樣不乾不淨的黑道組織有著無法撇清的關係,而即使他心不甘情不願,仍然擺脫不了多次親眼目睹人間慘劇!

這樣滿身罪孽、深陷罪惡淵藪的他會是她口中那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她……簡直莫名其妙!她的思考邏輯確實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

“你……你怎麼了?”仿佛注意到他的異樣,戚豔眉收回迷蒙的思緒,認真地看著他。

“沒什麼。”他淡淡回應,依舊站得僵硬。

“真的嗎?可是……你的臉好紅──”

他答應留下來幫她。

他答應暫時住在戚家,甚至為了她不惜與媽媽針鋒相對,不論媽媽怎麼嘲諷他、激怒他都堅持留下來幫助她。他答應留在戚家,可卻似乎不怎麼願意跟她單獨相處,每一回兩個人在書房裏,她對著他解釋戚氏集團每一家企業的現況時,他總是有意無意逃避直視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習慣直視他人的眼眸,那是因為她有自閉症,可他……他之前不是這樣的啊,他之前總是那麼炯然地看著她,常常看得她好不自在,可他現在卻不這麼看了,他還是可以用那雙好看的藍眸直視其他人,卻單單逃避著她。

不可能是害羞或不好意思,戚豔眉在心底如是評估,他是個落落大方的男人,就算面對一整個會場不贊成他的人群,她相信他依然有膽量環視全場,帶著他一貫的自信神態。

他跟她不一樣,愈是被眾人矚目,他愈是顯得從容淡定。

所以結論是,莫非是因為他終究還是討厭她了嗎?

因為忍不住討厭她,卻又善良地不想傷害她,所以才避免與她眼神相接,怕她在其中看到同情與淡淡的厭惡?

他討厭她──

戚豔眉閉眸,在心底反覆低回咀嚼著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含意,愈想愈禁不住一股傷感的惆悵。

這惆悵起先還淡淡的,卻在時間分分秒秒的堆積下愈來愈濃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為什麼討厭她?可不可以不要討厭她?不要像媽媽一樣,雖然當她是自己的女兒,卻總是不敢朝她多瞧上一眼。

爸爸說,因為媽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她,所以才對她如此冷淡,有時又非常嚴厲。他說媽媽其實是愛她的。

可是她不相信。如果媽媽也愛她的話就應該跟爸爸一樣常常搭飛機來學校看她,不應該只有在每年聖誕節她回家過年的時候才有機會與她短暫的見面與相處。

她相信媽媽並不喜歡自己,只不過因為兩人之間畢竟有血緣關係,所以她才捨不得拋下她。

再怎麼樣,一個母親還是不會輕易捨下自己的女兒的。

可是他呢?他跟自己並沒有任何的關係,為什麼答應留下來幫她呢?

因為同情嗎?就像他覺得那些殘障的小朋友很可憐一樣,他也覺得她很可憐嗎?所以他才會明明不喜歡她還是答應留在戚家。

不,她不要他的同情,她不要他覺得她很可憐!

我不要你同情我,行飛。望著坐在書房書桌前,正專心低頭閱讀著文件的男人,她無聲地說道,我寧可你是喜歡我才答應留下來幫我。

她凝睇著神態專注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站在他面前這樣驕傲地宣稱,可卻無論如何鼓不起這份勇氣。

因為她怕他聽了就真的決定離開戚家,離開她。

她不要他走,就算只是同情也好,她希望能像這樣天天在他身旁看著他,看他那麼專心地閱讀文件,那麼專心地沉思、工作。

而且他還是會同她說話的,偶爾在閱讀文件檔案時發現了什麼問題,他還是會抬起頭來詢問她的意見。

那令她覺得自己還是有用的,至少還能幫上他一點忙。

“豔眉,”瞧,他現在又需要她幫忙了。“有關跟華納的合作企畫,電腦裏是不是也能找到檔案?”他一面問,手指一面飛快地在電腦鍵盤上敲打著,藍眸則專注地盯著螢幕。

“嗯,你可以在Warner那個文件夾裏找到,裏頭有我們與華納整個企畫的談判過程,從草約到最新擬好的合約都有,還有……我個人的一點意見。”

“你個人的意見?”藍眸瞥她一眼,接著馬上回到電腦螢幕上,“我看到了──”他停頓半晌,迅速瀏覽著檔案內容,劍眉一下蹙緊一下舒展,“這些你跟董事會提過嗎?”

“沒有。他們不肯聽我說。”

“是嗎?”他收回緊盯螢幕的眸光,改而深思般地凝望她,“你很了不起,豔眉,就算是商場上身經百戰的強人也未必會注意到你所發現的疑點。”

“是嗎?”她熱切地說,又驚喜又感動,心臟怦怦直跳,“你真的認為我了不起?”

從來沒人這麼讚美過她,從來沒有!

“嗯。”楚行飛微微頷首,凝視她好一會兒,忽地毫無預警地收回視線,“你真的很不錯,有這方面的天分。”他盯著電腦螢幕說道。

他又不肯看她了。

她心臟一痛,方才還脹滿胸膛的喜悅一下子消逸無蹤。

“你放心吧,我會把你這些建議都整理起來,到時在會議上提出的。”他一面說,一面飛快打著字。

她不語,只是默默凝睇他。

而他,像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專心地打字、閱讀、查資料,甚至連書桌上她剛剛為他送上的熱牛奶都忘了喝,任它逐漸冰涼。

“行飛,”她輕聲開口,感覺自己的心也像那杯牛奶一般逐漸冰涼,“快十二點了。”

“我知道,你先去睡吧。”他說,仍然不向她望上一眼,“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

“可是你已經工作了一整天。”她略帶抗議的說。

“沒辦法,再過幾天就要召開總裁改選會議了,我必須在那之前儘量掌握一切。”

“可是這幾天你好辛苦,常常連飯也忘了吃……”

“放心吧,我沒事的。以前我也都是像這樣工作的,習慣了。”

“可是我要你幫忙我,並不希望你像這樣不眠不休,還餓著肚子工作……”

“這沒什麼,豔眉。 比起牢裏的居住環境跟伙食,我在這裏過的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他漫不經心地說著,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原來在無意間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吐露了牢獄生活的悲哀。

可戚豔眉卻察覺了,心臟緊緊一扯,凝睇他的眼眸逐漸迷蒙,漫上一層薄薄水霧。

“你……那段日子一定過得很辛苦。”她低低地說,嗓音蘊著某種類似酸澀與心疼的況味。

楚行飛心神一凜,眸光從電腦螢幕上退離,不著痕跡地轉向她。

“對不起──”她沒發現他的注視,逕自困在濃濃的自責自怨中,“我應該早點救你出來的,可是我一直求媽媽,她卻怎麼也不肯幫我的忙,所以我只好答應嫁給CharleyMayo……”

“什麼?!”聽到最後一句話,楚行飛再也忍不住大受震撼的心神,驀地直起身子,急急朝她行去,“你剛剛說什麼?豔眉,”他在她面前停定,嗓音無可抑制地激昂,“再說一遍!”

但她仿佛被他忽然淩厲的氣勢嚇到了,噤聲不語。

他握緊雙拳,深深呼吸,直到終於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後才重新開口,“豔眉,你是不是請求你母親想辦法把我弄出監獄?”

她沒立刻回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默然頷首。

他咬牙,高大的身軀繃得更緊,“是因為她暗中運用在政界的影響力,我才會被無罪釋放?”

這一回她默然更久,好不容易才點頭,“媽媽說,只要我答應嫁給Charley,她就有辦法救你出來。”

原來是她!原來是她!

楚行飛震驚地瞪著因不安而默然垂首的戚豔眉,禁不住滿心激動。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心裏思索究竟是誰有那麼大的影響力,竟然有辦法令他無罪釋放。他不停地猜測,目標總是停留在從前人稱龍門三劍客、與他生死相交的兩個至交好友身上。

他一直想要不是這幾年一直為CIA賣命的天劍墨石,就是隱居在加拿大、早在龍門潰散前便聰明地撇清自己與龍門關係的星劍喬星宇暗中救了他的……

沒想到原來救了他的人是她,是戚豔眉!

他怎麼那麼傻?除了戚家在政商兩界豐富的人脈與影響力,還有誰能推翻兩年半前FBI替他定下的罪名?

他真傻!虧他還自命聰明絕頂,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推算不出來?

她為了救他出獄,甚至不惜答應下嫁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而他竟然還怪她與長風訂下婚約!

想起當時他竟還嚴厲地責問她,楚行飛心底立即攀升一股濃濃的自我厭惡,他用力握緊拳頭,指節泛白,指尖嵌入肉裏。

“那些……也是你寄給我的嗎?”他問,語音忍不住顫抖。

“哪些?”

“那些雜誌!商業週刊、經濟學人、哈佛企管期刊、MBA雜誌等等……”他想起在那些絕望而黑暗的日子裏,每個月固定收到雜誌時心中的感動與酸澀。他想著,心臟忍不住揪緊,幾乎無法順暢地呼吸。

“嗯。”她輕輕點頭,完全沒注意到她溫柔的坦承為他帶來多麼強烈的震撼,“我想你在裏面一定很無聊,猜你可能會想知道外面的最新情況。”

“豔眉,你……”他語音沙啞,再也抵受不住內心強烈的震撼與感動,猿臂一伸,輕輕搭上她的肩頭。

她一顫,又是直覺地想躲。

他卻不容許她逃,微微用力抓緊,“別動,豔眉,讓我……抱你。”

“抱我?”她驚詫地問,嗓音微微尖銳,眸光驚疑不定地瞥向他,“行飛,你……”慌亂又激動的嗓音梗在喉頭,怎麼也吐不出口。

楚行飛微微一笑,輕輕將她纖細顫抖的嬌軀更拉向自己,“不會怎麼樣的,只是抱一抱而已。”他溫柔地說,“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隨時可以掙脫我。”

她怔怔地,全身僵直,由著他輕輕將自己擁入懷裏,一動也不動。

雖然她沒有反抗,但楚行飛仍可以由她急促不規律的心跳感覺到她強烈的緊張與不安,他心一緊,下頷悄俏抵上她柔順的秀髮,動作無與倫此的輕柔。

“這樣可以嗎?”輕逸出口的語音溫柔卻緊繃,“會不會讓你不舒服?”

“不……不會……”她呼吸細碎,仍無法抑制緊張,“行……行飛?”

“嗯?”

“你為什麼……要這樣抱我?”

“因為我要謝謝你。”他閉上眸,方唇在她頭頂吐著溫熱的氣息,“如果不是你,我在那裏的生活就會是全然的地獄,是你讓它還有一絲絲希望與光明。”

“是……是嗎?”她顫著語音,“可是你……不是討厭我嗎?”

他心一緊,雙臂微微一收,“傻瓜,你怎麼會這樣以為?”

“爸爸說,想要擁抱是因為喜歡對方……”她說,語音更加顫抖。

“他說得沒錯。”

“我以為……”她咬著唇,眼眸不爭氣地泛上淚霧,“你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他低低地、仿佛立誓般地呢喃,“一點也不。”

“是嗎?”她松了一口氣,晶瑩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溢出眼眶,微微濕潤的玉頰則輕輕地、充滿怯意地朝他寬厚的胸膛貼去。

而他感覺到了,胸膛悄悄點燃一束溫暖火焰,雙臂不著痕跡地再收緊。

※※※

“我已經決定留下來幫豔眉了,你可以停止繼續像那樣嘲諷我。”楚行飛挺直背脊,不為所動地面對蘇菲亞強烈憎惡的神情,態度是自從與她交鋒以來前所未有的堅定。

蘇菲亞一驚,有短暫的片刻為他凜然的氣勢所震懾,好不容易才找回鎮靜的心神,“我也說過,豔眉不需要你的幫忙,有關戚氏集團的一切,將來自然由她的夫婿替她處理。”

他下頷一緊,“你是指CharleyMayo?”

“沒錯。”

“請別這樣對她,別逼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你說我逼她?”蘇菲亞容色微變,語聲尖銳。

“難道不是嗎?豔眉已經告訴我了,你用救我出獄當作交換條件,強迫她接受與Mayo的婚約。”

“她都告訴你了……”她喃喃,但陷入迷惘的美麗容顏很快便恢復鎮定,翠綠明眸亦保持一貫的銳利,“既然她已經把一切來龍去脈告訴你,我就不妨對你直言,基本上,我不希望你來接近豔眉,這也是她要我派人接你出獄,可我卻假裝沒接到的緣故──她也許不明白你的危險,我卻明白得很──我是絕對不會讓一個出身黑幫,還可能涉嫌謀殺的恐怖分子娶她的。”

“你認為我是危險分子?”他冷哼一聲,“難道你以為你選中的對象會比我好?”

“Charley有什麼不好?”對他的冷哼蘇菲亞回以更大的鄙夷與不屑,“人家是青年才俊,家世清白,雖然是愛爾蘭後裔,卻憑著一己之力在紐約商界奪得一席之地,年紀輕輕就是好幾家公司的創辦人。知道紐約人怎麼稱呼他嗎?他們叫他“蒼鷹”,光是他那對鷹隼般淩銳的眸子就足以嚇退所有不知好歹的人。”她一撇唇角,“他喜歡我們家豔眉,甚至不介意她有自閉症的傾向主動前來求親,這樣的乘龍快婿上哪兒找去?”

“你自以為對他瞭解很多嗎?你知道他曾經是……”

龍門神劍的字眼差點從楚行飛口中沖出,但他一咬牙,硬生生吞回這句反駁。

她不知道,沒有人知道CharleyMayo就是從前龍門裏大名鼎鼎的三劍客之一──神劍藺長風,他們只知道他是東岸最近幾年新竄起的商界菁英,是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是愛爾蘭後裔。

“他曾經是什麼?”見他忽然不語,蘇菲亞狐疑地望著他,“你說清楚埃”

他是龍門神劍,是曾經必須豁出性命保護他這個龍門少主的三劍客之一。如果蘇菲亞認為他是危險分子,那藺長風絕不會比他好上一分。

長風與他同樣危險,甚至也許比他還危險……

但他不能說、不會說,也不想說。

他明白只要自己公佈藺長風的真實身分將會引來多麼大的風波,這不僅對長風有害,對他同樣不利。

更何況他與長風之間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恩怨必須解決,他不想引來太多不必要的注目。

“你說是CharleyMayo主動要求娶豔眉的?”重新開口後,他只是這麼淡淡一句。

“沒錯。”

主動向他的“前未婚妻”求婚?

楚行飛嘴角一勾,彎起三十度角的嘲諷。

看來長風不是太有野心,便是有意針對他

“總之在這五年我會盡力輔佐豔眉,使她有一天能夠勝任戚氏集團總裁之位。”暫時推開腦海裏的深深疑慮,他直視蘇菲亞,唇間擲落鏗鏘有力的言語,“我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人,你可以放心。”

“你──”惑於他突如其來的誠懇,她微微一怔,“你保證絕不會傷害豔眉?”

“我絕不傷她一分一毫。”他堅定地說。

“你要知道,我既然有辦法把你弄出牢獄,就有辦法再讓你回去……”

“我明白。”他自嘲地說,“怎麼敢懷疑呢?”

“你……明白就好。”她咬牙,一字一句自齒間迸落,“不要看豔眉傻,就以為我戚家的女兒很好欺負……”

“豔眉不傻,”楚行飛截斷她的話,“一點也不。”

而她為他這樣堅定的宣稱一愣。

“你難道一點也看不出來嗎?”他凝望她,眼眸充滿深思,“你的女兒才是商界難得一見的奇才──”

※※※

他說她是商界奇才。

戚豔眉想,玫瑰色的唇角忍不住要彎起一抹淺淺甜笑。

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誇讚過她,可他卻經常說、天天說,弄得她總是暈陶陶的,喜悅得不知如何是好。

像今天,他參加董事會議,輕易折服那些不停提出問題、百般挑剔的董事們,順利當選新任總裁後第一個感謝的人也是她。

他說,要不是有她整理得那麼詳盡的電腦檔案,以及對戚氏集團旗下許多企業聰明細緻的建議,他也不會那麼迅速便收服那些老狐狸,讓他們對他以過半數股權強硬提名自己為總裁不置一詞。

“你舅舅今天臉色可難看得很。”他爽朗地笑,“而這全都是你的功勞,豔眉。”

“真的……是我的功勞嗎?”

“當然。”

不,不全是她的功勞,他能如此順利地當選總裁,其實大部分原因是他在整個會議過程中一直高昂不墜的自信與氣勢。

當時她在另一間會議室透過螢幕觀察整個會議的進行,清楚注意到那些董事對他有多麼挑剔。

他們甚至拿他曾經入獄大書特書,強烈抨擊戚氏集團絕不能讓這麼一個具有負面形象的男人擔任集團總裁。

是他渾然天成的領袖氣勢替他挽救了瞬間不利的頹勢。

他四兩撥千金,淡淡說明由於他最後終於獲得無罪釋放,一面強調媒體和輿論只會同情他曾經冤獄的不幸遭遇,一面將話題焦點巧妙地轉移到集團目前正在進行的幾樁投資計畫遭逢的瓶頸,提出可能的解決辦法。

“我有把握,只要董事會采行我的建議,這些投資案很快便可以順利進展,到時媒體只會抓緊機會報導曾經落難的商界英才東山再起,替戚氏集團的企業形象免費造勢宣傳……”

他真的好神。如果是她,在眾人這麼咄咄逼人的質問下早就不戰而敗了,哪里還有勇氣像他一般將情勢扭轉到對自己完全有利的境地。

而她相信不僅自己做不到,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做到像楚行飛一般從容不迫,聰明機警。

何況雖然是她提出了那些建議,但將她的建議案修正到真正可行的人卻是他。

他才是真正的商界奇才,真正值得稱讚的人是他──

她想著,唇間忍不住逸出一聲快樂的歎息。

她何其有幸,能讓這麼一個優秀出色的男人如此對她,不僅溫柔體貼,還願意經常讚美她。

行飛真是太好太好了,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想什麼?這麼入神!”

帶著淡淡嘲謔的清朗嗓音忽地拂過她耳畔,教她脊髓一陣愉悅的戰慄。

她眨眨眼,眸光仍然依戀地停駐在他專心開車的英挺側面,感覺自己的胸腔被一種說不出來的甜蜜滋味脹得飽滿,以至於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不會是害怕吧?”藍眸迅速掃掠她一眼,“別擔心,我只是帶你到郊外走走,不會勉強你做不願意做的事。”他低啞地說,語氣是溫柔的誘哄。

“我不怕。”她連忙搖頭,“我知道你不會欺負我。”

“欺負?”他挑眉,訝異她用了這麼一個詞彙,一轉念,唇畔漫開某種意味深長的微笑,“你大概不明白這個詞彙用在男女之間還有另一種含意吧?”

“什麼含意?”她好奇地問。

“你不必知道。總之我不會“欺負”你,也不會允許任何人那麼做。”他說,直視前方的藍眸忽地籠上複雜迷霧。

“真的嗎?謝謝你。”她甜甜地笑,“我就知道你對我好。”

他沒說話,謎般的藍眸凝望她一會兒,接著迅速調回視線,“不要太信任我。”

“什麼?”她幾乎聽不清他近似耳語的呢喃,於是將嬌軟的身軀更傾向他,“我沒聽明白。”

一股淡淡的馨香撲向楚行飛鼻尖,他屏住氣息,靜待突然失速的心跳恢復平穩。

該死的!就在他胡思亂想、心猿意馬的時候她竟然還天真地把自己往他懷裏送,她存心考驗他的自製力嗎?

他抿緊唇,收束下頷的肌肉,指節緊緊扣住方向盤。

她注意到他的異常,“開車很難嗎?”

“嗯?”他微微訝然,跟不上她思考的邏輯。

“開車。”她指指他的雙手,“因為你抓得好用力,又一副嚴肅的表情──”

“……不難,只要專心就好。”

“是嗎?”她偏頭打量他嚴凜的神情,忽地心血來潮,柔荑覆上他溫暖的手背,“可以教我嗎?”

他一震,藍眸不覺朝她無知而不安分的玉手瞧去,那柔若無骨的觸覺教他好不容易收攝回來的心神又是一陣遊走,更別提她更加偎近他的身軀,以及藍色水手方領下若隱若現的胸部曲線……

“坐好!”

突如其來的斥喝讓她嚇了一跳,急忙收回小手,規規矩短地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

“你生氣了嗎?”確定自己坐正身軀後,她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生氣。”他忍不住歎息,對她不與一般人相同的反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更多的是對自己無故驚嚇她的憤怒,“只是……開車必須專心,你這樣會令我分神。”

“我不吵你了。”她急急忙忙宣佈,清澈的瞳眸也如同她的坐姿一般直直正視前方,“我會一直乖乖坐著。”

他心一動,忽地輕輕踩下煞車,白色福特休旅車在路邊暫停。

“為什麼停下來了?”她奇怪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以為又是自己哪里做錯了,神態顯得十分緊張,“我已經……已經聽你的話乖乖坐好了埃”

“別緊張,豔眉,”他側過身子,藍眸溫柔地鎖定她,“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那你……你為什麼突然停車?”她同樣側過身子,明眸迅速瞥他一眼,在與他莫名熾熱的眸光交會後,忽地一陣心跳加快,連忙偏過頭去。

她羞澀的反應逗得楚行飛唇角拉開一絲淺笑,“我只是想做一件事。”他輕柔地說,雙手輕輕覆上她纖美的肩。

她身子一僵。

“別動,豔眉。”他誘哄著,低沉沙啞的嗓音輕揚,安定她微微驚慌的心神,“轉過頭來。”

她不願,輕輕咬住水紅的下唇。

“轉過頭來。”他再度誘哄她,低啞的嗓音蘊藏的磁性教任何女人聽了都忍不住心弦一顫。

就連戚豔眉也抵擋不住他有意施展的魅力,乖順地轉過頭來。

他微微一笑,迅速又輕柔地在她潔白的額前印下一吻,然後放開她。

她強烈震驚,怔然不動,好一會兒,才困難地自喉間擠出嗓音,“你……這就是你想做的事?”

“沒錯。”他點點頭,凝睇她的藍眸晶亮,“討厭嗎?”

“不……不討厭……”

“哦?”像星星般的眼眸閃爍著調皮的光芒,“那喜歡嗎?”

她輕敞芳唇像要回答,但只一會兒又閉上雙唇。

“不喜歡?”

她搖頭。

“喜歡?”

她仍然搖頭。

這下換楚行飛想搖頭了,“那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不……我不知道。”戚豔眉咬著唇,相當沮喪,“我也弄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心跳得好快好快……”低啞的笑聲驀地截去她的解釋,她驚愕地瞪視眼前的男人,不明白他為何笑得如此開心。

“傻丫頭!”好不容易停歇笑聲後,像透無雲藍天的清澄藍眸緊緊鎖住她,“你真是傻透了。”他嘲弄著她,手指輕輕畫過她發燙的臉頰,唇畔銜著淺淺笑意。

她怔怔地,不懂他明明是嘲弄她傻,為何看她的眼神卻閃閃發光,像在注視某種無價珍寶一般,而唇邊的微笑又蕩漾得如此迷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笑?”她忍不住迷惑地問。

“你說呢?”

“因為我是傻瓜嗎?”她半受傷地低語。

“不是──”他輕輕歎息,藍眸卻依然含笑望她,“因為你是個聰明的傻丫頭,是舉世無雙的寶貝。”

她是“聰明”的“傻”丫頭?

戚豔眉瞪大雙眸,因為這令她無法理解的奇特邏輯而驚異不已地直視著楚行飛,完全忘了尷尬或羞澀。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0:22

第五章

他發現自己似乎迷上她了。

難以置信,可一切卻非常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他戀上了與她共處的韻律。

他發現自己漸漸懂得她了,在找到與她溝通的頻率、習慣與她相處的節奏後,瞭解她的心思變得如此容易,理解她異于常人的邏輯也成了一種奇妙的樂趣。

他承認,為了弄清她的小腦袋是怎麼運作的,他上網搜遍了所有關於自閉症的資料,以最快的速度消化它們。

他不但閱讀有關自閉症的基本理論,更大量研究實際案例,深切地瞭解到每一個自閉症患者都有自己的獨特性,無法只靠粗略的歸類便輕易理解。

要理解他們,就要靠近他們,真正貼近他們的生活,貼近他們的想法。

在對自閉症有了初步而基本的認識後,他唯一的結論就是要理解戚豔眉,唯有認真去接近她。

藉著與她相處時的每一次互動,他總會一點一滴瞭解她。也許緩慢,卻絕對精確。

他沒料到的是,在這樣逐漸瞭解她的過程中,自己竟也逐漸被她所吸引。

要喜歡上她原來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她的善良、她的純真、她的聰明靈透卻又癡傻無知,以及她不經意的溫柔體貼,在在都令一個男人心動不已!

可也許就因為這樣的心動吧,讓他有時竟也對她產生了某種卑劣的念頭──當她張大一雙無辜的美眸純真地望著他時,或當她不經意過於靠近他以至於身上的淡淡體香搔弄著他的鼻尖時──即使她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坐在一旁陪著他做事時,他也會強烈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不自覺地想要看她、抱她、親吻她,甚至……

楚行飛猛地一甩頭,不敢再想。

無論如何他腦中的這些可鄙念頭都是不應該實現的,甚至連只是這樣浮掠過腦海,他都覺得自己像個欺負未成年少女的色情狂!

奇怪的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那種需求強烈的男人,之前當他在西岸叱吒風雲的時候,投懷送抱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可他經常連看也不看她們一眼,遑論還跟她們上床尋求感官的刺激了。

女人之于他,有也好,沒有也罷,禁欲個幾年對他也不是什麼難事──至少在監獄裏,他就從來沒想過那檔子事。

可為什麼在出獄沒多久,他便開始對女人產生那樣的情欲幻想了?而且對象還是個如此天真純潔、顯然對男女關係一無所知的千金大小姐?楚行飛微微苦笑,莫非他真的禁欲太久了?

“行飛,你在想什麼?”溫柔的嗓音驀地揚起,驚得他差點從旋轉座椅上跳起來。他揚首,藍眸果然映入一張婉約絕美的容顏。

是戚豔眉,她不知何時進了書房,手中還端了個託盤,託盤上有一壺紅茶、一小杯鮮奶、一罐白糖,以及一碟看來新鮮可口的比司吉。

“你……怎麼忽然進來了?”瞪著那窈窕纖美的倩影,他啞聲問。

“我送下午茶來給你埃”她微微蹙眉,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麼看不出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看不出來嗎?”

“我──”他一窒,這一刻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沒敲門……”

“我敲了埃”美麗的櫻唇微微噘起,似乎頗為委屈,“可是你都不應人家嘛。”

他微微歎息,放棄與她爭論,畢竟是他自己心神不定,又怎能怪她不給他任何心理準備便闖進書房?

“行飛。”她娉娉婷婷,輕巧地落定他面前,託盤擱在書桌一角,眼眸定定凝睇著他。

微微困惑的迷霧將她一對美眸氤氳得更加嫵媚、更加動人,仿佛在應許著什麼……

楚行飛看著,不禁申吟一聲,“別這樣看我。”他別過眼眸。

“為什麼?”迷霧更濃了,“是……是你教我……跟人說話的時候要直視著對方埃”

“我知道。”他無力地咕噥著,“可是不是以這種方式埃”

“……我做錯了嗎?”細細的嗓音掩不住淡淡倉皇。

他心一緊,迅速撇過臉龐望她,“不,豔眉,你沒錯。”他柔聲安慰著。

“可是你說要看著你說話,又不能用那種方式……”她低垂著頭不敢再看他,語氣帶著焦急,“我不懂埃”

好吧,楚行飛,這下你可把她給弄胡塗了!

“對不起。”他悠悠地、長長地歎息,“是我自己莫名其妙,別理我。”

“……你生氣了。”

“我沒有。”

“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他驀地起身,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肩,“真的沒有。”

“真的?”

“真的!”

“那……我可以看你嗎?”她怯怯地問。

他咬牙,“可以。”

戚豔眉聽了,這才緩緩地揚起頭來,眸光先是一陣不安定的流轉,最後方鼓起勇氣停在他英挺的下頷,接著上移到鼻尖,再到瞳色轉深的藍眸。

她仔細地、深深地凝望著,專注的模樣就好像她想整個人潛下去一探究竟似的。

“你看什麼?”他問,緊繃著嗓音。

“我在找……”

“找什麼?”

“他們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所以我想找找看……”她不經意地回答,一對明眸仍是專注地潛泳而入,“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靈魂。”

尋找他的靈魂?

楚行飛聞言,心臟重重一扯,為她既天真又意味深長的言語感到強烈震撼。

“你……找到了嗎?”他屏住呼吸,“你看到什麼?”

“我自己。”

“什麼?”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見我自己。”她收回在他瞳眸裏尋覓的眸光,轉而流轉他整張俊逸臉龐。

看見她自己?那是當然啊!

他忍不住想笑,但下一秒,便因她一本正經的問話斂去微笑的弧度。

“原來你的靈魂跟我一樣嗎?”

他蹙眉,“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跟我一樣?”她直直凝睇他,星眸迷蒙,氤氳著薄薄水霧,“有時候會覺得好痛苦,偶爾又會好寂寞,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人真正瞭解自己……”

溫柔低啞卻潛藏著某種深刻惆悵的語氣令楚行飛強烈一震,“這是你的感覺嗎?”

她凝望他良久,接著輕輕點了點頭,“你呢?”

“我?”他怔然,一顆心還沒從她方才對他坦承的痛苦與寂寞中回過神。

“你跟我有一樣的感覺嗎?”

他曾經跟她有過同樣的感覺嗎?

楚行飛一愣,驀地想起在牢獄裏那段寂寞而痛苦的歲月。是的,他當然有過那樣的感覺,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當只有他一個人踏上美國西岸的土地時,當他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黑幫頭目的私生子時,這樣的寂寞與痛苦便開始了,輪回輾轉,反覆傾軋著他的靈魂。

沒有人真正瞭解他,也許是因為他從不讓任何人真正瞭解自己,因為他寧可一個人承擔一切……

“不要這樣,行飛,”急促焦慮的嗓音喚回他迷蒙的神智,“不要這樣一個人承擔一切!”

他驀地揚眸,望向眼前明明白白寫著心疼與焦急的明眸,好不容易走回的心神一下子又迷了路,墮入她無意間張開的柔情陷阱。

“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她忽地急急說道,小手輕輕扯住他襯衫的衣袖,“這樣你就不會寂寞了。你讓我陪你,讓我常常看你的眼睛,我會學著去瞭解你,去明白你的痛苦與喜悅,這樣你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獨一個人了。”

他聞言,心臟緊緊揪著,“豔眉……”微顫的唇除了她的芳名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行飛,讓我陪你。”她仿佛沒察覺到他大受震撼的心神,依然熱切地說著,“然後你也陪著我好不好?”

“我……陪你?”

“我希望你陪著我,教我怎樣待人處世,該怎麼說話、做事、面對別人,教我怎麼瞭解你的感覺及心事。我想瞭解你!”她說,語氣忽地激動起來,玉頰浮上兩朵紅雲,“不論是痛苦或喜悅,我都想瞭解,瞭解了才知道怎麼樣讓你不寂寞埃”

哦。天!

“豔眉……”他再也受不住了,強烈的激顫令他雙臂不覺微微用力,將她攬近自己,發燙的臉頰貼住她同樣熾熱的耳畔。

她身子一僵,似乎被兩人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給嚇了一跳。

而他感受到她的僵硬,一陣深深呼吸,幾乎拚盡了全身的力量才克制自己不更進一步將她整個人揉進懷裏,繼續維持這樣的姿勢不動。

好一會兒,她似乎意識到他並不會更進一步,慌亂不定的心稍稍安落,“你……願意教我嗎?”低啞的嗓音微顫。

“願意,願意!”他急切地說,心跳奔騰難禦,溫熱的氣息炙燒著她的耳畔,“我願意教你任何事,只求你別再像這樣折磨我……”

他願意的,這一刻他會答應她任何請求。

他願意答應她任何事,只求她別這麼折磨他,別這樣在無意之間挑逗起他所有的感官意識,卻又要他硬生生強壓下去。

他不是聖人啊,實在受不了明明如此渴望著她,卻無論如何不能一遂狠狠吻她的心願!

他好想緊緊擁抱她、狠狠吻她、不顧一切地蹂躪她……

天啊!他究竟是哪一種不堪的混蛋男人?

※※※

他是個好男人,好得不得了的男人,是她見過最溫柔體貼的紳士!

從來沒有人願意像他那樣,捺著性子教她那麼多待人處世的道理,就連特殊教育學校裏的老師,也從不曾讓她這樣全心全意地依賴與信任。

他帶她出門見識外面的世界,帶她上餐廳吃飯,教她怎麼樣從菜單上一堆讓人眼花撩亂的料理中,選出她自己想要的東西──他知道一下子接受這麼多資訊會令她無所適從,於是便教她不點套餐,不看其他前菜、湯和點心等等料理,只要她注意菜單上的主菜,然後用簡單的選擇法先選出自己最想吃的三種主菜。當資訊最後只簡化到三道料理時,做選擇對她而言也就容易多了。

“只選主菜,點心則讓服務生為你推薦這家餐廳最受歡迎的三種,然後你再從中選擇一種就好。”他告訴她,“飲料的話你可以點檸檬水或者熱咖啡,看你當天想喝哪一種。”

“檸檬水或熱咖啡……”她喃喃,要自己記住他的叮嚀。

而他在這時候,便會溫柔地望著她,注意她表情的細微變化,直到確定她完全瞭解為止。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學習過──從前在學校時,老師們當然也會教導她日常生活的應對進退,教導她如何上餐廳、如何點菜,在社交場合如何與別人攀談、回答問題等等,可他們從來不會帶給她如此大的安全感,不會讓她有種只要自己肯努力,一切絕不是問題的充實信心。

可只要在他身邊,只要他在一旁用那種溫柔而鼓勵的眼神望著她,她仿佛便能得到某種力量──一種讓她有勇氣乘風破浪的積極力量。

而且,他並不只把她當自閉症女孩教她日常生活瑣事而已,他還帶她去辦公室,讓她跟在他身邊,練習一些簡單的助理工作。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培養成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女總裁?”他熱情地宣稱,眸子像星星一般閃耀著璀璨光芒。

“你……你是說我可以……成為戚氏集團的總裁?”

“當然。”

“怎麼可能?!”她不敢置信。

“當然可能。”對她的疑惑他只是胸有成竹地報以微笑,“你有這方面的天賦,豔眉。”

而她只能瞪著他,那一刻,胸膛驀地脹滿某種難以形容的滋味,令她沒來由地想哭。

他居然說她可以成為集團總裁,他信任她有那樣的能力,他居然……居然信任她!

爸爸、媽媽、老師、舅舅……從來沒有人認為她有一天能獨當一面,不僅能照顧自己,還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只有他,只有他!

他說她有天賦,他說她能夠工作,他信任她有一天能獨當一面!

行飛、行飛、行飛……

她簡直不知該如何處理內心的激動情感,只能不停地、不停地在心裏默念著他的名,藉此安定自己的心,也藉此得到力量。

當她覺得害怕的時候,當她感到猶豫的時候,當她因為他交代下來的公事忙碌得慌慌張張的時候,只要在心裏念著他的名,所有的害怕、猶豫、慌張便會逐漸褪去,光明燦爛的信心又重新充實她的胸腔。

簡直就像魔法一樣!

戚豔眉忍不住在唇畔漾開甜甜微笑,有時她真覺得行飛就是她命運的魔術師,在她身上施展令人驚異的魔法,讓她一天一天逐漸煥然一新。

當她第一次成功地為自己作主點菜時,她覺得他像魔術師;當紙張第一回聽她的話乖乖地自影印機中吐出來時,她也覺得他像魔術師;當她站在紐約熙來攘往的熱鬧街頭,卻沒有被那些淩亂刺耳的噪音嚇著時,她更確定他是魔術師無疑。

他真的太神了!

他不只是逐日改造她的魔術師,也是逐日掌握戚氏集團的領導人。

不論在一旁注視他處理公事,或悄悄偷窺他主持會議,她都發現自己忍不住要傾慕他從容不迫的領袖氣勢,忍不住要敬佩他指揮若定的領導才華。

如果她像他讚美的那樣,善於從細微之處觀察出問題所在,那他就是那種善於解決問題的人。他懂得聆聽他人的意見,具有在最快的時間內消化與分析的才華,然後以所有人都不禁佩服的決斷力迅速下達指示,並隨時掌握策略執行的進度。

他是天生的領導者。戚豔眉相當懷疑……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與他並駕齊驅、甚至超越他的一天。

不過沒關係,即使她終究無法及得上他,只要距離他不太遠、能夠望其項背,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只要證明自己終究還是有生活與工作的能力,證明自己還配得上他她就很高興了。

請給我時間,行飛,我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的。她在心底悄悄地立誓。

她要證明自己夠格成為他的妻子。

※※※

“她不能成為他的妻子!”帶著濃厚恨意的怒吼聲響徹整間色調冰冷的辦公室,“我絕不答應她嫁給那個野心分子,絕對不許!”

藺長風沒說話,動作優雅地點燃雪茄,冰冷的灰眸閑閑掃過那個正在他辦公室發著脾氣的男人,薄銳的嘴角揚起某種怪異的弧度。

他冷漠地抽著雪茄,懶得回應男人的怒氣,甚至懶得讓自己淩銳的眸光多停留一秒在那傢伙身上。

但那不識相的男人竟笨得察覺不到他異常的冷漠,猶兀自在他面前狠狠咒駡著,傾泄著擾人清靜的愚蠢言語。

他微一蹙眉,還沒來得及張口對男人擲落冷酷譏嘲,他最得力的心腹屬下已自動代勞。

“戴維斯先生,”她以一貫清寒如冰泉的嗓音冷冷地對戚氏集團“前主席”說道,“關於戚豔眉是否下嫁楚行飛一事,你似乎沒什麼作主的餘地,你只是她舅舅,談什麼許不許她嫁呢。”

“我……”聽聞她不帶一絲高低起伏,卻絕對冰冷的語音,喬治.戴維斯微微一愣。接著,一陣惱羞成怒爬上他心頭,他轉過頭,瞪向那個膽敢打斷他說話的女人。

面對他嚴厲且惱怒的瞪視,後者只是保持凝立不動,不僅清瘦纖細的身軀沒有絲毫動搖,就連那張不見溫度的冰麗美顏亦沒有一絲牽動。

她根本不在意他的怒氣!

領悟到這一點後,喬治原本就高昂的怒意更加熊熊燃起。她是什麼玩意兒?不過是主人身邊的一條狗,竟然敢對他這個尊貴的客人大呼小叫?

“你以為自己是誰?”他對女人怒吼,“我們說話沒你插嘴的餘地!”

“我只是指出事實。”她淡淡地說,清澈見底的黑眸毫不畏懼地迎視他,“如果說誰有權利為戚豔眉的婚事作主,那個人也會是她的母親,而不是你這個舅舅。”

“你……”喬治氣極,不敢相信一個地位卑微的屬下竟敢一再挑戰他的權威,臉上的肌肉抽動,臉色忽青忽白。

見到他吃驚的神情,藺長風嘴角嘲諷的笑意更濃了,他揚手,閑閑地再抽口雪茄,冷淡的灰色鷹眸難得地透出一抹興味的光芒。

他發現自己很享受寒蟬逗弄那傢伙的畫面,就像看一出爾虞我詐的電影一般,兩個主角的表演都出色得教人激賞。

喬治.戴維斯的怒氣衝天,以及寒蟬的不動聲色──尤其是後者,他喜歡看她這樣逗弄虛張聲勢的獵物,不論是喬治,或其他任何人。

她是他親手栽培的女人,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想跟她鬥還差得遠呢。

“管管你的屬下!Mayo,”發現自己鬥不過寒蟬冰冷的氣勢,喬治轉而向他發洩怒氣,“什麼時候我們說話輪得到一條狗來插嘴了?”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喬治。”他眯起眼,語調懶洋洋地,卻不會有人錯認其間一抹意味深長的威脅,“她是我的手下,犯了什麼錯自有我這個主人管教,輪不到外人來批評。”

說著,藺長風冷冷一哂。言下之意既是不許喬治侮辱寒蟬,同時也毫不客氣地表明他這個主人並不認為她犯了什麼值得管教的錯。

這下子喬治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下頷肌肉繃緊再繃緊,任誰也看得出他瀕臨崩潰 邊緣。

藺長風啞聲笑了,知道現在是自己必須出場安撫的時候了。

他撚熄雪茄,動作如豹一般優雅,“發火沒有用,喬治,與其在這兒詛咒楚行飛奪去你戚氏集團總裁之位,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對付他。”

“我還能怎麼對付他?”喬治恨恨地咬牙,“那小子不知對豔眉施了什麼魔咒,竟騙得她答應把自己的股權全交給他代理,還把她帶到辦公室讓她擔任他可笑的私人助理。豔眉!她可是有自閉症的女人啊!”他低喘一口氣,繼續傾泄滿肚子怨恨,“最可惡的是連蘇菲亞也被他說服了,要我不要插手管她們的事。這對該死的、愚蠢的、不知感恩的母女,下賤的女人,簡直……”

“夠了!”藺長風決定自己沒必要繼續聽一隻瘋狗狂吠,冷冷地截住他的話,“告訴我你在你妹妹面前有多少說話的分量。”

“什麼意思?”

“你妹妹本來已經答應將豔眉嫁給我,可現在她卻說要重新考慮……”

“肯定是那個楚行飛搞的鬼!我告訴你,那個小子……”

“我當然知道是他。”藺長風冷淡地說,“畢竟他是豔眉的前未婚夫,是當年戚成周看中的女婿,戴維斯眾議員會猶豫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只是一個坐過牢的販毒犯!”

“可現在已經無罪開釋了。”

“不知道是哪個該死的傢伙在外頭替他運作的……”

“你不知道嗎?那個“該死的傢伙”就是你妹妹。”

“什麼?”喬治怔住,不敢相信方才所聽聞的,“你……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他顫著嗓音,瞪向藺長風的眼眸滿是不可置信。

“是你妹妹在國會裏暗中運作,才讓聯邦法院為他翻案。”藺長風冷冷地說,灰眸迸出難以逼視的淩厲輝芒。

喬治身子一顫,別過眼眸,不自覺地躲避著那樣可怕的眼神,“怎麼……原來是蘇菲亞──”

“所以我要你幫我,喬治。”藺長風說道,一面放鬆身子,閑閑靠向沙發,可這樣慵懶的姿勢並沒有使他顯得平易近人,反而像頭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可能撲上前引發一陣殘酷的撕咬。

想像那樣的畫面,喬治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他咬緊牙關,拚命在心底警告自己不可示弱。

“怎麼……怎麼幫你?”

“我要你幫我得到豔眉。”藺長風懶洋洋地說,“等我要了豔眉,坐上戚氏集團總裁的位子,你除了能得到戚氏百分之十的股份,長風集團也歡迎你進入董事會。”

“戚氏百分之十的股權?還有長風的……董事席位?”喬治喃喃,心中的震撼難以形容。

這可是一大筆財富啊,不只戚氏的股份,目前在東岸名聞遐邇的長風集團,能夠進入他們的董事會至少也要擁有相當的股權──Mayo真的願意給他這些?

他懷疑著,但眸光無論如何不敢瞥向藺長風求證,只能轉而瞪向一直在一旁靜立的寒蟬。

後者仍然是那種風雨不動的冰山姿勢,麗顏清冷,看不出任何特別的表情。

倒是藺長風主動開口,肯定他的疑慮,“只要你答應幫我得到豔眉。”

他終於相信了,“我該……該怎麼做?”

※※※

“我不要。”

“你要。”

“我不要,不要!”

“你要,豔眉。”楚行飛溫煦地說,眸子緊緊凝定眼前慌張失措的麗人,“你必須參加。”

“可是我……可是我害怕埃”戚豔眉顫聲道,輕輕咬著玫瑰下唇,清麗優雅的臉龐上寫滿了苦惱與倉皇,“我一定會失態的……我不習慣那麼多人的場合,我……我一定會說不出話來,他們……他們會嘲笑我……我一定會丟了你的面子的──”

“他們不敢嘲笑你,豔眉,誰敢?”楚行飛一挑兩道濃密挺帥的劍眉,藍眸掠過的輝芒既是調皮的興味也是溫柔的安撫,“你是戚氏集團的最大股東,參加集團周年酒會是理所當然的,誰敢嘲弄你?”說著,他淡淡一笑,在緊張地坐在沙發上絞扭雙手的戚豔眉身前蹲下身子,溫暖的雙手輕輕包裹住她的,“答應我去參加吧!你不是要我教你應對進退嗎?”

“可是……可是我不能……”她仍然搖著頭,拚命抗拒他的提議,臉頰忽紅忽白,看得出心神相當激動。

“這是老師的命令,豔眉。”他柔聲說道。

“不要……不要逼我……行飛,”她碎喊著,驚慌的模樣仿佛泫然欲泣,“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楚行飛沒說話,深深凝睇她,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開口,換另一種方式來說服她,“你想證明自己有能力工作吧?豔眉。”

“我……”戚豔眉聞言,怔愣數秒,終於點點頭,“我想。”

“你想證明自己能擔起戚氏集團股東的責任吧?”

“嗯,我想。”

“你是不是還想有一天能成為集團的總裁?”

“我……”她面頰酒紅一片,仿佛很為自己這樣異想天開的念頭感到羞澀,卻又忍不住細聲開口,“我是這麼希望。”

“那就答應我去參加集團周年酒會。”他微微笑,“不論是集團的股東或總裁,出席這樣的場合不僅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你明白嗎?”

“我……”嫣紅的面色刷白,“我明白。”

“答應我?嗯?”

“我……”被楚行飛包裹住的小手滲出汗來,半晌,驀地用力掙脫,“我還是不行!好可怕,好可怕……”戚豔眉站起身子,窈窕的身軀激動而慌亂地在室內來回翩旋,不停顫抖的纖細肩膀看來瘦弱得可憐,“我受不了的!那麼多人、那麼多聲音,要不停地跟人打招呼、交談……天啊!我受不了的,真的沒辦法忍受……”

“豔眉──”楚行飛跟著直起挺拔的身軀,試圖說服她,“別緊張,你聽我說……”

“不!我不能!”她忽地銳喊,藕臂盲目地在身子周遭揮動著,試圖阻擋他的接近,“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冷靜一點,豔眉。”

“不!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他試圖接近她,她卻驚慌地躲開,兩人就在空間闊朗的書房裏玩起你追我躲的遊戲,直到一陣蘊著怒意的怒喊攫住兩人的注意力。

“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菲亞.戴維斯穿著三寸高跟鞋的修長身軀僵立在書房門口,深綠色的瞳眸不贊同地望著兩人,雙臂在胸前交握的姿勢明明白白顯示不悅。

“媽……媽媽。”見她忽然出現在書房,戚豔眉原本就激動的情緒顯得更不安了,她停定身子,顫動的墨睫低掩,冰涼的雙手緊緊互絞。

“請不要擔心,戚夫人。”楚行飛轉身面對蘇菲亞,神態淡定從容,“我只是在勸豔眉參加戚氏集團的周年酒會而已。”

“你要豔眉參加周年酒會?”蘇菲亞不敢置信地拉高嗓音,淩厲的眼神瞪向他,“你難道不清楚她的狀況嗎?”

“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要她到那種公眾場合去?豔眉不習慣人多嘈雜的地方,她會失態的!”

“不,她不會。”

“她會!該死的,”蘇菲亞厲聲詛咒,瞪向楚行飛的眼眸像要燒出火焰,“我絕不允許你帶豔眉去參加酒會,讓那些好事分子有嚼我們戚家舌根的機會!”

相對于蘇菲亞的慷慨激昂,楚行飛顯得格外冷靜,“所以你不讓豔眉出席社交活動,”他語氣輕淡地指出,“不是因為怕她受傷害,而是怕她在公眾場合丟了戚家的顏面。”

“你……”蘇菲亞氣極,面容鐵青,“是又如何?”

“難道戚家的面子比你女兒學會獨立自主還重要?”楚行飛瞪她,“難道你希望豔眉一輩子只能躲在家裏,因為怕自己上不得臺面而不敢出門面對他人?”

“如果她出門只是鬧笑話,我就寧可她待在家裏!”

“而我寧願豔眉學會面對別人,寧願她學會如何在公眾場合自處!”

“你該死的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替豔眉決定這些?她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並不是你掌中的棋子!她是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想法、感覺,她也需要社會的認同與肯定……”

“她不需要!”蘇菲亞截斷他的話,語氣與神情同樣冷冽,“如果這個世界只會傷害她,我寧可她永遠留在家裏。”

“你以為……”楚行飛語氣轉為和緩,藍眸定定望著眼前終於顯現出母親保護本色的女人,“能夠這樣把她納入戚家的羽翼下一輩子嗎?”

“為什麼不能?”蘇菲亞瞪他。

楚行飛深吸一口氣,“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呢?”

“那就由她的丈夫來保護她。”

丈夫?她指長風?

“如果他也不在呢?”他澀澀地問。

“那……”蘇菲亞頓時啞口無言,鐵青的臉色驀地一陣慘白,一直氣憤難當的神情首度顯現一絲慌亂與猶豫──也許是因為她終於發現女兒不可能一輩子受保護的緣故。

“與其永遠想著該怎麼保護她,不如早些教導她怎麼在這個世界求生存。”他緩緩地道。

“你……所以你要帶她出席周年酒會?”尋思數秒,蘇菲亞忽然又恢復了原先怒氣衝衝的模樣,綠眸挑戰性地瞪視楚行飛,“你不怕酒會上有人拿她當笑柄嗎?”

“我會保護她。”他堅定地回應她的挑戰,“我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充滿感情的承諾一時間似乎動搖了蘇菲亞,怔愣數秒,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我不……我不相信。”

“我相信。”

低微卻清晰的嗓音驀地插入兩人之間,兩人同時調轉眸光,望向忽然開口的戚豔眉。

她不知何時已經揚起眸來,澄澈的黑眸難得閃著堅定的輝芒,而方才泛白的容顏也恢復了血色。

“媽媽,我相信行飛,”她瞥向蘇菲亞,“他會保護我。”

蘇菲亞皺眉,“豔眉,你……”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女兒轉而凝向楚行飛那單純信任,且又柔情款款的眸光給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聽見戚豔眉吐逸著細微柔婉的嗓音,“你會保護我吧?行飛。”

“我會保護你。相信我,豔眉。”楚行飛溫柔回應,嗓音裏似乎潛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深情?

蘇菲亞聽著,一顆心大受震撼。

紐約下曼哈坦

戚豔眉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來到戚氏集團這棟外觀俐落且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只記得她每一回來都忍不住感到微微緊張,其中尤以今晚為最。

今晚,她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來出席在這棟摩天大樓一、二樓舉辦的周年酒會──以戚氏集團最大股東的身分。

“我是最大的股東,所以必須出席。”她喃喃,以這樣的方式說服自己一顆慌亂而不情願的心,“這是身為股東的義務。”

這是義務,是義務,義務……戚氏集團的員工們會希望在今晚見到大股東,所以她必須出席。

跟爸爸生前不一樣,那時候的她不需要理會這些集團日常事務,可現在她既然繼承了父親全部的股權,她就有了責任與義務。

加油,加油,加油……

“緊張嗎?”楚行飛轉過頭,凝視身旁身著一襲古奇米色雪紡晚禮服的女人,她五官優雅,頸上一串蒂芬妮的鑽石項煉與耳畔的同款式耳環更凸顯其氣質之高貴不凡。只可惜那美麗的螓首卻微微垂著,白皙的玉手在膝上交握,呼吸有些細碎。

“嗯。”她輕輕頷首。

“別緊張。來,跟著我一起閉上眼睛。”他握住她微微沁涼的小手,“我們下了車,天氣有點涼,因為現在已經入秋了,拉緊你身上的白色披肩,然後把左手放進我的臂彎裏……”

“……好。”她柔順地點頭,跟著他一起進入了想像畫面。

“……我們現在進了透明的雙重旋轉門,你會看到什麼?”

“很多……很多人……”她細聲地說,語氣些微顫抖,“他們都穿得很正式、很漂亮。”

“先跳過這些人。告訴我,會場是怎樣的?”

“黑色大理石柱,樓梯……樓梯旁有水流,順著流到一座玻璃六角錐噴水池,兩邊各有一張長長的餐桌,鋪著白色威尼斯蕾絲桌巾……”她忽地微笑,想像愈來愈具體,語聲也愈來愈流暢,“有各種聲音,空調的聲音規律,但不容易聽清,有悠揚的音樂聲,還有人們交談的聲音,侍者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女人高跟鞋的清脆聲響……”

“好,讓我們回到賓客們身上,他們做些什麼?”

“嗯,喝酒吧。”戚豔眉微微偏過頭,濃密的眼睫乖順地垂落,“穿著制服的侍者到處分送飲料及小點心,他們一面取用一面聊天。”

“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戚氏……戚氏集團的幹部、股東、董事,還有我們幾個重要客戶,紐約市長……”她在腦海的記憶庫裏迅速搜索曾經見過的邀請名單,一口氣念出許多人名。

“你都認得出他們嗎?”

“認得。”戚豔眉點頭,“我看過他們每一個人的相片。”

“很好。”楚行飛微笑,“跟他們打招呼時,你首先會說些什麼?”

“你……你好,我是戚豔眉,很榮幸見到你。”她迅速回答,仿佛背稿一般流利。

“語氣不要這麼平板,豔眉,放點感情進去。”

“放感情?”

“假設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紐約市長,怎麼跟他打招呼他會最開心?”

“怎麼……怎麼說?”她蹙眉,疑惑的口氣聽來有些緊張。

“別緊張,慢慢想。”他溫和地鼓勵她,“想想看該怎麼說。”

“……市長……市長先生,我是戚豔眉。自從市議會通過你提出的新法案後……”

※※※

“市長先生,我是戚豔眉。自從市議會通過你提出的新法案後,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能見到你,親自向你表達我的崇敬之意。”戚豔眉微笑,清澈的黑眸望向市長滿面笑容、泛著紅光的臉龐,小心翼翼地停留在他一對眸子的中央──這樣既可不必直接與他目光交接,卻又看來像是注視著對方的眼眸。“關於那項法案,你的決策真是太英明了。”

“是嗎?戚小姐這麼認為?”對她的讚賞,紐約市長顯得相當高興,“我有些幕僚還建議我行事不要那麼衝動呢。”

“不,市長做的絕對正確。”她輕柔地說,“至少身為紐約市民的我相當感謝你的這項決策,為我們帶來更安全的生活環境。”

“哪里。我身為紐約的大家長,本來就該為大家打算埃”

“市長今晚玩得愉快嗎?”

“當然,我……”

原來……原來這一切不難嘛。

戚豔眉想,看著楚行飛不停朝她瞥來的讚賞眼神,以及一直掛在嘴邊的溫暖微笑,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現還算不錯。

事實上,根據行飛的說法,是相當相當不錯。

她微微笑,柔嫩唇角勾勒美好的弧度,清澄黑眸灑落的點點笑意與手中的水晶酒杯相映成輝。

她明白自己今晚的表現其實離行飛口中的“相當不錯”還有一段距離,充其量只能算是正常應對,沒讓他人察覺任何異常之處。

適當的交談,適當的微笑,就算偶爾舌頭打結了,旁人也只會想是她太過興奮或太過緊張的緣故,絕不會猜到原來她患有自閉症。

更何況只要她一接不上話,行飛立刻主動開口,流暢幽默的社交言詞將她的窘況掩飾得漂漂亮亮,一點也不覺得突兀。

戚豔眉發現,他除了擁有敏銳的商業嗅覺,也是天生的社交高手,精巧聰明,才思敏捷,靈活的社交手腕把眾人哄得服服帖帖。

不論政界或商界,各個知名人物跟他攀談很少能不朗聲大笑,至少也會因他幽默的言詞眼眸熠熠生輝。

她真的好佩服他,難怪他在入獄前能夠年紀輕輕便成了商業雜誌的封面人物!

她真的佩服他,而有他在身旁護著,她不僅能夠心情安定,唇畔更忍不住直漾著甜美微笑。

這微笑一半出自於對今晚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另一半則出於兩人在他人眼中的評價。

大概不下十個人當她的面,讚賞她與穿著銀白色燕尾禮服的行飛站在一塊兒簡直就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她聽得心跳加速。

原來自己今晚不僅表現正常,在他人眼中甚至是能夠與行飛匹配的,她站在光彩奪目的他身邊,不但不會顯得格格不入,還能讓別人有天生一對的感覺。

真是……真是太棒了!戚豔眉覺得這才是自己今晚聽到最好的讚美,不是誇她長得美,也不是贊她說話可人,而是評她與行飛形象登對。

“怎麼樣?還好嗎?”剛剛將她帶離一群戚氏集團高級主管的楚行飛在她耳畔輕聲問道,微熱的氣息吹拂得她心中一陣暖意融融。

“我很好。”她同樣悄聲回答,清麗的容顏上依舊是甜美的笑。

“累嗎?”他低低地問,伸手替她拂去一綹垂落耳畔的發絲,凝睇她的藍眸溫柔而迷人。

她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有……有一點。”

“再撐一會兒,就快結束了。”他微笑道,“市長跟幾個重要人物都已經離開,我們也差不多可以走了。”

“嗯,好。”她點點頭,不覺逃避著他的眼神,同時奇怪地感到全身升起一股燥熱難安的感覺。

“先喝點飲料吧,然後我們就準備跟大家道別──”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0:42

第六章

“差不多了吧?先生。”

“差不多了。”男人點點頭,陰鷙的眸光有若兩道銳利如刀的冷芒,直直射向正在大廳左側品著香檳的一對男女。他瞪著那對俊男美女,面色忽青忽白,終於,薄銳的嘴角彎成詭譎的弧度。

“把消息散出去。”他冷冷地吩咐身旁待命的屬下,“現在!”

“是。”

※※※

“……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聽說約瑟芬一個朋友是精神科醫生,跟他們的家族醫生認識……”

“可是完全看不出來埃”

“據說從小就被送到西岸去念書。”

“特殊教育嗎?”

“……怪不得從來不出席社交場合,我就說嘛,戚氏集團的千金,怎麼可能不在社交界亮相呢?”

“所以說才要未婚夫代理股權囉,因為她自己根本沒辦法處理。”

“戚老還敢把所有財產都留給她,不怕她胡裏胡塗敗光嗎?”

“笨!只要她老公精明就行了埃”

“嘖,要不是看在她那龐大的家產,哪個男人願意娶這種女人?”

“可惜了楚行飛這麼一個玉樹臨風的好男人。”

“啊,還不是妄想攀裙帶關係?沒什麼了不起的啦。”

“說得是……”

耳語在看似闊朗、其實狹隘無比的空間裏迅速流傳,擴散、集中、又擴散,像水波,劃著令人心驚膽顫的圓弧,一圈圈向外蕩漾。

耳語伴隨著一道道混合著同情、鄙夷、輕蔑、懷疑的眸光逐漸流向醜聞的女主角,像水流,冰涼地包裹住她。

縱然戚豔眉再怎麼不解世事,也感覺到酒會原先熱烈融洽的氛圍變了,像一曲被奏壞了的交響樂,原該磅礴的氣勢顯得拙劣不堪。

空氣,流轉著足以令人窒息的污濁惡意。

“怎麼……怎麼回事?行飛,”她悄聲問著身邊人,“為什麼大家要這樣看我們?”

後者不答話,英挺的濃眉緊聚,心機靈巧的觀察力早比她先一步洞悉那些充滿惡意的注視。

他是聰明的,聰明到不需要任何人提點便已猜到那些目光代表的意義,也聰明地知道他絕不能讓戚豔眉領悟那可怕的意義。

“大概是好奇吧,豔眉,你也知道我們倆今晚肯定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笑,一貫的閒散瀟灑,看不出任何異樣,“沒什麼的,不必介意。”

“可是……”戚豔眉猶豫地說,“我總覺得他們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樣……”

“我看差不多埃”他轉頭對她溫暖地笑,“你大概累了吧?我們這就回去?”

“……好。”

楚行飛托起戚豔眉的手臂,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從容退場時,一個頭髮灰白、西裝筆挺的男子擋住了兩人的行進路線。

楚行飛瞪他,認出這名擋路男子正是戚氏集團的財務副總裁──李察.安德森。

“大小姐,你不能這樣就走,發生大事了!”他急急開口,語氣低啞而驚慌,可楚行飛卻從隱匿他眸中深處一道璀亮的利光明白他不似表面如此失措。

他是有備而來的。楚行飛迅速估量到這一點,可惜卻來不及阻止單純的戚豔眉困惑地回應他。

“發生什麼事了?安德森先生。”

“有不明分子在會場造謠生事,他們說……”

“他們說什麼不幹我們的事。”楚行飛迅速插口,瞪向安德森的眸光淩厲且冷酷,滿蘊警告意味,“豔眉已經累了,我們正打算離開這裏。”

安德森一愣,有半晌的時間懾於他淩厲逼人的氣勢,一時啞口無言,好一會兒,他才顫聲開了口,“可……可是總裁,這件事……很重要……”

“有什麼事明天再向我報告。”楚行飛擺出嚴厲的臉色,但清柔的女聲卻令他驀地一怔。

是戚豔眉,她語音固然輕柔,卻執拗地表明知道真相的決心。

“安德森先生,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說大小姐有自閉症!”安德森一口氣說完,選擇把目光鎖定在花容倏地慘白的戚豔眉身上,無論如何不敢朝她身旁的男人瞥上一眼。

“他們說我有……”

“自閉症。”他繼續解釋,明擺著火上加油,在戚豔眉心上的傷口再狠狠劃上幾刀,“也不知哪個好事分子傳出來的,竟然如此造謠生事!所以我說大小姐不能這樣就走,至少要澄清一下……”

她沒在聽。楚行飛望著戚豔眉,驚恐地察覺後者臉色完全的雪白,額上泛著細碎的汗珠,神情茫然迷惘。

她沒在聽,她什麼也聽不見,只一心一意陷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看著她,看著她忽然掙脫他的臂彎,旋過身,迷惘的眸光一一掃過會場的每一個角落,跟每一張表情複雜的臉龐正面接觸。

他看著她纖細的身軀開始顫抖,起先只是輕微的搖晃,接著逐漸劇烈。

來不及了!他心臟抽緊,在心底痛責自己,來不及了!

“豔眉,你累了,我們走吧。”他走近她,試圖重新托住她顫抖不已的手臂,“我們走。”

“不要……我不要走……”她喃喃,狂亂的神情顯示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一陣驚慌,“走吧,豔眉,聽話。”

“不要,我不要……”

“聽話,豔眉,我們走……”

“我不要──”痛徹心肺的尖銳呼喊忽地拔峰而起,在會場內回旋、回旋,不停地回旋……

楚行飛聽著,心痛得無以復加。

她有自閉症。

戚豔眉有自閉症!

怪不得她以前從不參加社交活動,怪不得戚家把她藏得那麼緊。

誰願意帶那樣的女兒出來丟人現眼啊?

她怎麼配當戚成周的繼承人,怎麼配當戚氏集團的大股東?

天!楚行飛是看上這個女人哪一點?

還不就為了錢囉……

“不要、不要、不要!”全身顫抖的戚豔眉從朦朧卻清晰的惡夢中乍然醒覺,她香汗淋漓,雙手捂在耳畔,拚盡全身的力氣嘶喊,“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

激昂的銳喊過後,便是一陣令人聞之鼻酸的低聲啜泣。

楚行飛凝睇她,心臟緊緊糾結,強烈的疼痛教他喉頭無法吐逸任何言語,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好不容易逼出沙啞的嗓音。

“別哭,豔眉,”他啞聲勸慰著坐在床上激顫不已的女人,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試著將她擁入懷裏,“別哭。”

“不要碰我!”她推開他,語音難得聽來倔強且冰冷。

他心一痛,“豔眉……”

“離我……離我遠一點。”她顫著語聲,纖細的身軀蜷縮在床角,警覺的模樣仿佛防備攻擊的野生動物。

他只能無奈地望她,任由她冷淡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你恨我嗎?豔眉。”

她不語,螓首深深垂落。

楚行飛長歎一口氣,“是我的錯,豔眉,我答應好好保護你的,可卻……”他頓了頓,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為一句,“對不起。”

戚豔眉聽了,身子一顫,咬了許久的牙關總算微微一松,“別這樣。不能……不能怪你。”她語音破碎,聽得出強抑著極度哀傷。

他更加覺得抱歉,“當然怪我,我拉你參加酒會,卻又沒能保護你不受傷害……”

“不,你不是故意的。”她截斷他的話,顫聲道:“都怪……都怪我自己,如果我……不是自閉症患者就好了。”最後一句宛若煙雲,轉瞬消逸空中。

“不,豔眉,不要這麼想。”他難耐焦急,再度嘗試著靠近她,她卻迅速移動身軀躲開。他無奈,只能深深歎息,“別這樣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她默然。

楚行飛更加焦急,害怕這樣的沉默表示她將自己封閉於內心世界,“別這樣,豔眉,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告訴我好嗎?”他一聲聲誘哄著,“說出來吧,把你心裏的話都說出來。”

“他們都……”在他焦心又急促的勸誘下,她終於輕輕啟唇,語音微顫,“瞧不起我。”

“他們不是瞧不起你,他們只是……”楚行飛一頓,思索著怎樣的說辭能解她的心結,“不明白而已。”

對他的解釋戚豔眉只是拚命搖頭,“不,你不要安慰我,不要騙我!”她手指緊抓著床單,“他們……他們就是瞧不起我。”

“他們只是不瞭解,豔眉,你知道人們是多麼愚蠢的動物,他們常常在無意間傷害他人。”

“為……為什麼?”她沙啞著嗓音,半絕望地說,“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故……故事?”

“嗯,關於一個小男孩的。”

“一個小男孩的故事?”戚豔眉怔然,驚愕及迷惘令她總算揚起頭來,迷蒙的美眸瞥向楚行飛。

米黃色的壁燈柔柔地圈住他俊美的臉龐,令原本就好看的他顯得更加溫煦迷人。而那對漂亮的藍眸則在夜燈下泛著深藍的微光,奇異地撩人心弦。

她怔怔地凝望著,癡了。

而他,就在她幾乎是意亂情迷的凝睇下,悠然說起故事。

“很久以前,大概有二、三十年那麼久吧,在愛爾蘭的鄉下,有一棟小小的、破舊的農舍,住著一個貧困的家庭。父親、母親,還有一對年紀很小的兄弟,兩兄弟都長得相當俊秀,都從母親那裏遺傳了漂亮的五官,只是弟弟的眼睛跟母親一樣是清澈的藍色,而哥哥卻跟父親一樣有一對灰眸──”

清澈的藍眸?他說的是自己的故事嗎?

戚豔眉朦朧地想著,朦朧地凝望著楚行飛那對迷人藍眸。

“這個家庭之所以如此貧困,除了那幾年愛爾蘭的收成一直不好之外,男孩們的父親嗜賭貪杯也是原因之一。他好賭,又愛喝酒,賺來的錢不是在牌桌上輸得精光,就是買威士忌喝得爛醉。男孩們的母親一直勸他,他卻從來不聽,所以為了維持家計,這個可憐的母親只好早出晚歸,到處為村子裏的鄰居做些雜事,洗洗衣服、清理院子、幫忙照顧小孩等等,只要賺了一點錢,她就會立刻上市場買菜或一些民生必需品,因為她如果不這麼做,她的丈夫便會伸手跟她要錢……”

“好……好過分!”聽到這兒,戚豔眉發現自己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忍不住要責備故事裏不負責任的父親。

“還有更過分的呢。”相對於她的激動,楚行飛依然顯得冷靜,他微微一扯嘴角,拉開似笑非笑的弧度,“男孩們的父親每回喝了酒,一想起家裏窘迫的經濟,便忍不住怨天尤人,一時氣極,便會拿起藤條或其他東西,鞭打兩個小孩洩憤……”

“什麼?”戚豔眉一聲驚呼。

“他總是一面痛駡,一面用力鞭打,不管兩個小男孩怎麼哭叫、哀求,他就是不肯停手……”

“行飛,這太過分了,這真的……太過分了。”戚豔眉顫著嗓音,雙手掩住唇。拚命想要擋住從唇間逸出的嗚咽,眼眸逐漸漫開朦朧水煙,“他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小孩?怎麼能夠?”

“因為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楚行飛啞聲應著,迷蒙的眼神顯示他正深墜於慘痛的過往,“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對孩子的嚴重傷害,只自私地想要發洩怨怒。其實,最難受的是那個身為哥哥的小男孩,因為每一次父親要鞭打兩兄弟,他總會設法擋在弟弟身前,替他承受父親的怒氣,只是那個父親一次打得比一次殘暴,到最後哥哥再也無法護住弟弟了……”

※※※

“哥哥,哥哥,你怎麼樣?”望著幾乎是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哥哥,藍眸小男孩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擰碎了,他淚眼迷蒙地望著哥哥,“你沒事吧?痛不痛?你還好嗎?”

“沒……我沒事。”灰眸男孩自喉間逼出微弱的嗓音,“快……快逃……去找媽媽……”

“不,我在這兒陪你,哥哥。”看著哥哥背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以及因為極端疼痛,幾乎無法睜開的眼眸,小男孩顫抖了,淚水一串串墜落,“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能丟下你一個……”

“快……走……”神智朦朧的哥哥幾乎聽不見他說什麼,只是不斷重複,“弟弟,快走……”

“我不要,哥哥,我不走!”藍眸小男孩拚命搖頭,跟著忽然直起身子,蘊著濃烈恨意的眸光冷冷射向喝得爛醉的父親,“你為什麼這樣打哥哥?你為什麼這樣打他?你……你知不知道他……快被你打死了!”

“那又怎樣?他是我生的孩子,本來就隨我怎麼高興處置!”

“你……太過分了!”

“該死!你以為自己是誰?做兒子的竟然敢頂撞父親?我連你一塊打!”

“不……別打!弟弟……”

“哥哥,我陪你,我陪你……”

“不要,笨蛋,快走……”

“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

“……結果兩兄弟誰也沒逃過,都被父親打得慘不忍睹。”楚行飛幽幽地說,神智從久遠的過往中強自拉回,藍眸卻仍黯淡,漫著幽冷水霧。

“好……好過分,行飛……”戚豔眉嗓音哽咽,哭得無法自抑,“怎麼……怎麼會有這種父親……好壞……”

“他是很過分,但那個村子裏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們……怎麼了?”

“他們說,那個父親之所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是因為那兩個小孩不是他親生的,是那個人盡可夫的母親在外頭放蕩的結果。這個父親戴了綠帽,當然心理不平衡……”

“什麼?!”戚豔眉無比震驚,不敢置信這樣毫無同情心的惡毒言語,“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因為這樣的流言,兩兄弟連到了學校都不得安寧,同學們都笑他們是私生子,還經常對他們惡作劇……”

戚豔眉驀地倒抽一口氣,“太……太過分了……”她喃喃,已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麼,只能含淚怔望著楚行飛。

聽到這兒,她已能完完全全確定這是屬於他的故事,是他的親身經歷,他就是故事中那個弟弟,那個寧願陪著哥哥一起挨打的藍眸小男孩。

她知道這是他的故事,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能用如此鎮靜的態度述說著這樣令人傷心的故事?他不難過嗎?憶起那樣悲慘的童年,他難道沒有一點點心痛?

不,他肯定是難過的,絕對是心痛的,只是他用外表的堅強偽裝了自己真實的感受。

“所以你瞧,豔眉,人們有時就是這樣,對他們不瞭解的事情,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常常不是同情,而是嘲弄。他們不曉得這樣的謠言與耳語會如此傷害人──”楚行飛歎息,藍眸迷蒙地凝望著她,“人類有時候真的是很殘酷,也很愚蠢的。”

“行飛……”

“所以別怪你自己,不是你的錯。”他柔聲道,“因為你太耀眼了,即使沒得自閉症,他們還是會以別的流言打擊你的,懂嗎?這跟你是不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沒有關係。”

“我懂……行飛,我懂。”戚豔眉哽咽著,她望著他,這一刻早忘了先前自己的傷感與委屈,一心一意只想安慰眼前這個曾經重重受傷的男人。

他才是真正受傷的那個人,他才真正需要安慰!

怎麼辦?她覺得自己的心好痛,好痛──在聽著他敍述自己童年的時候,在他明明該為自己悲痛不已,卻只記得溫柔撫慰她的時候──她好難過呵,好想安慰他,想替他分擔心底的痛苦,但是,她不曉得該怎麼做,她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

“行飛、行飛,”她覺得好難過,難過到幾乎無法呼吸,“我該怎麼做?告訴我……該怎麼做?”

“做什麼?豔眉,”楚行飛靠近她,大手輕緩地撫上她因淚珠而濕潤的臉頰,語音輕柔,“你想做什麼?”

“告訴我……怎麼分擔你的痛苦?”她語音哽咽,“我想……安慰你,我……不要你那麼……那麼難過……”

“哦,豔眉。”楚行飛心臟驀地一緊,望著眼前完全忘了自身痛苦,為著他的不幸而嚶嚶啜泣的女人,一股疼痛且酸澀的感覺乍然在胸膛狠狠漫開,“別這樣,別哭了,我沒什麼的。”他低啞著嗓音,急急勸慰她,“那些事早過去了,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一點也不好。”她搖著頭,晶瑩的淚珠仍是盈盈墜落,“你還是很痛苦,你……你假裝不在意,其實……還是很痛苦。”

“不,豔眉,我不痛苦,一點也不。”他只覺得心酸,只覺得自己不該軟弱得讓淚水在不經意間泛上眼眸,朦朧了他的視線,“寶貝,別哭,我一點也不痛苦。”

他在她耳畔呢喃著,如此沙啞,如此溫柔,拚命說服她自己已不再覺得難過或痛苦。

可她不信,一點也不相信。

她知道他只是強迫自己壓抑,因為她清清楚楚在他的藍眸裏看到了他的靈魂。

那是一個孤寂且痛楚的靈魂,強迫自己把悲痛的過去埋在記憶最深處,不讓任何人碰觸,也不容任何人撫慰。

他明明……明明很難過的啊,為什麼不肯好好發洩出來?為什麼要這樣故作堅強不在乎?

為什麼?

這一切肯定有人搞鬼!

楚行飛想,將剛剛專心閱讀的報紙甩到辦公桌一角,英挺的眉宇緊蹙。

這一切肯定有人搞鬼。他站起身走到辦公室一角,一面思索,一面無意識地在迷你高爾夫球道反覆推杆。

他想著剛剛在紐約時報財經版讀到的新聞。紐約時報幾乎用了整個版面報導昨晚戚氏集團的周年酒會,更有一則雖位於角落、卻絕對仍能抓住讀者注意力的新聞,委婉地暗示酒會最後匆匆落幕是因為戚氏集團的最大股東──戚豔眉忽然在會場情緒崩潰。

楚行飛收緊下頷,想著報上用的字眼

據說戚豔眉因為罹患自閉症,無法承受混亂嘈雜的公眾場合,而這也“相當程度”解釋了為什麼總裁與眾議員的千金之前從不在社交場合露面,同時為什麼必須把自己握有的股權交給未婚夫“代理”……

老天!一思及此,楚行飛忍不住咬緊牙關。

如果連向來不偏好八卦新聞的紐約時報都報導了豔眉的自閉症,他不敢想像那些好事的小報雜誌會如何渲染昨晚的事件。豔眉她……肯定會被傷得體無完膚!

幸好他今天不讓她來辦公室,否則萬一她讀到報紙……

該死!

楚行飛暗暗詛咒,急忙甩落高爾夫球杆,匆匆來到辦公桌前,撥了熟悉的電話號碼。

“Elsa,小姐現在在做什麼?……還在睡嗎?很好。那麼麻煩你把今天所有的報章雜誌全都丟掉好嗎?……沒錯,絕不能讓小姐有機會看到……OK,謝謝你。”

交代完畢後,楚行飛掛下話筒,腦海中的思緒繼續翻騰──

喬治.戴維斯。

這個名字清清楚楚跳入他腦海,他一扯嘴角,幾乎百分之百肯定散佈豔眉有自閉症的消息的人是這個胸懷憤懣的戚氏集團前總裁。

知道她有自閉症的人不多,而她舅舅肯定是其中之一。

可戴維斯這樣做居心為何?為了傷害豔眉?或者中傷他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

幾乎只在腦子經過幾個轉折,楚行飛便決定這一切必然與藺長風有關。

曾經拚了命也要保護他的藺長風,現在卻以傷害他為最高目標──而他很清楚是為什麼。

他太清楚了。

“看來是我們了結彼此恩怨的時候了。”他喃喃,挺拔的身軀來到落地窗前,凝視著下方熙來攘往的紐約街頭。

長風。

他在心底,默默喚著這個曾在他心頭百折千回的名字。

藍眸悄悄翻飛一絲落寞。

※※※

“你要去溫哥華?”

“是的。”楚行飛點頭,望著戚豔眉難掩驚慌失措的神情,心臟不禁一牽,“明天就走。”

“為什麼?要去多久?”她焦急地問,泛白的容顏看來像快哭了。

“別擔心,豔眉,只去幾天而已。”他柔聲安撫她,“加拿大那邊有些業務等我去處理,跟主管們開個會,頂多一星期就OK了。還有,也順道去看個朋友。”

“朋友?”戚豔眉仰頭望他,黑眸閃著脆弱的光芒。

“嗯,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他低低地說,一面抬手輕撫她沁涼的頰。

事實上他要前去拜訪的朋友,正是從前也曾名列龍門三劍客之一的星劍喬星宇,根據調查結果,他現在跟七歲大的兒子居住在溫哥華附近的一座島嶼,還為兒子請了個家教兼保母。

那個女家庭教師並非一般人物,她可是FBI反亞裔幫派小組的成員之一。

星宇被FBI盯上了,他有責任前去警告他,同時也要勸他別再插手管他跟藺長風之間的恩怨。

星宇,還有現在在舊金山休假的天劍墨石,他都必須親自見他們一面,確定他們倆不會主動將自己牽扯進這樁恩怨。

龍門與神劍的事,有他來處理就夠了,不需要將兩個好友也扯進來。

何況他並不清楚這一回長風想做到什麼地步,如果必須賭上性命,當然更不能牽扯他們倆下水。

一切就由他自行承擔吧……

“行飛,你在想什麼?”迷惑且微微慌亂的嗓音拂過他耳畔,拉回他片刻迷蒙的神思。

“沒什麼。”他微微一笑,強迫自己保持一貫的淡定,“我只是在想這回去加拿大有哪些事必須處理的。”

“是……是這樣嗎?”戚豔眉仿佛不太相信。

“就是這樣。”他微笑加深,湛藍的眼眸璀璨,“豔眉,你希望我帶什麼禮物回來嗎?”

“你……你會回來?”她顫著嗓音,手指抓住他衣袖一角,凝向他的美眸尋求著保證。

“當然。”

“可是……可是我總覺得好怕……”她沙啞地說,“你的表情好嚴肅……”

楚行飛心一緊。

雖然她有自閉症,卻並不代表她感覺不出他的異樣,甚至遠比一般人敏銳幾分。

她用她的心來感覺。

“我當然會回來,豔眉。”他柔柔說道,一把拉近她,輕輕擁住她纖細的肩。

“真……真的?”

“真的。”

她仰起頭,“你不會不要我?”

他蹙眉,“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我……昨天丟了那麼大的臉……”她凝睇他,泫然欲泣,“我怕你覺得麻煩……”

“不會的,豔眉。”他輕柔地說,性感的氣息暖暖地拂過她耳畔,“我永遠不會覺得你麻煩。”

“你願意繼續教我?”

他當然願意教她,願意盡他一切所能,只求她有一天能獨立自主,即使他不在了,她也能過得很好。

他只求老天給他足夠的時間教她──

“我當然願意。”他只是淡淡的許下一句承諾,語調平穩,絲毫沒洩漏內心的一絲激動。

而她,深深地、深深地望入他的藍眸,仿佛意欲在其間尋求真實的確認。

天!

他幾乎無法承受那樣純潔澄透的眸光,只能咬緊牙,希望她無法真的看透他的靈魂。

※※※

行飛說謊。

他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不肯對她坦白?

她凝眉,穿著一襲鵝黃棉質長裙的窈窕身軀坐在起居室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

仲秋的中央公園,已有幾株樹木染上淺黃,秋意盎然。

她怔怔地望著,看著男女老少或在公園林蔭下散步,或溜著直排輪,還有幾對情侶在草地上熱情地依偎。

迷蒙的眸光圈住那幾對情侶。

他們一下牽手、一下擁抱、一下又難分難舍地親吻,甚至不惜滾落草地……

戚豔眉看著,頰畔染上淡淡霞暈,心跳跟著莫名失速。

這感覺好奇怪。她撫著胸口,為什麼看著人家在草地上翻滾會讓她心跳失常,臉頰還有一點點發燒呢?

為什麼窗上會忽然映出楚行飛俊逸漂亮的臉孔,對她淺淺地笑著,藍眸閃著意味深長的輝芒?

那樣的眼神──每回行飛只要以那樣的眼神看她,她就忍不住臉熱心跳。

她想起了有一次在公路上,他特地停下車親吻她的額頭,還有許多次,他為了安慰她輕柔地將她擁入懷裏。

靠著他胸膛的感覺是那麼安全又美好,讓她忍不住要眷戀那樣的滋味,而且,還渴望一再地品嘗……

“哦。”一思及此,戚豔眉不禁對自己輕聲驚呼,雙手撫上自己既溫熱又仿佛沁涼的頰。

她在想什麼?她這樣的想法算不算得上變態?

可她真覺得好奇怪,從前她最不喜歡與他人有肢體上的接觸了,現在她不僅習慣了他的碰觸,甚至還渴望更進一步。

她希望他擁抱她時能更用力一些,希望自己能更貼近他的胸膛,希望他的唇不只烙印她的前額,也能落在其他地方……

天!她是個色情狂嗎?

他才剛剛上飛機,她就已經開始胡思亂想了嗎?

戚豔眉驀地對自己搖頭,強迫自己不再繼續想下去,可呼吸卻就著玻璃窗長長一呵,左手無意識地開始在窗上刻畫。

行飛,行飛,行飛……

她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逐漸佔領她面前的玻璃。

她不停地寫,全心全意地,仿佛意欲藉著這樣虔誠的動作為遠方的人帶去無盡的相思與祝福。

她思念得如此專心,以至於完全沒察覺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緩緩侵入起居室,在她身後站定。

那高大挺拔的身軀凝立著,一動不動,嚴凜的臉龐注視著她在窗上不停刻畫的動作。

她寫得專心,他看得入神,任時間靜靜流逝。

終於,男人開口了,低沉平穩的嗓音劃破一室靜寂。“你很想念他?”

她一陣驚跳,迅速旋過螓首,眼瞳映入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而當眼眸與他冷冽的灰眸交會時,她的呼吸跟著淩亂。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震驚地問,迅速別開與他交接的眸光,同時,纖細的身子跳下窗臺,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來拜訪你。”他說,語氣冷靜而平淡,絲毫不以她對他的排拒為意。

“你……我不想見到你。”她揚高嗓音,聽得出十分慌亂。

她怕他。

他一扯嘴角,揚起譏誚的弧度。

怕得好。她是該怕他。

“我是你的未婚夫,豔眉。”他平板地說,“你必須見我。”

“不!你不是……”她躲避著他的眼神,“媽媽說已經取消了……”

“只是暫緩。”他修正她的說法,“你的母親說你還有些猶豫,要我給你一點時間考慮。”

“不必……我已經考慮過了,我……我不要……嫁給你。”

“你確定?”

“確定。”

“因為楚行飛?”他忽然冒出一句中文。

她不覺訝異,揚起眼眸,“你會說中文?”

“當然。”他微微笑,笑意卻不及眼眸,“我甚至還有個中文名字。”

“是……是嗎?”

“藺長風。”他注視她,“聽過嗎?”

她搖頭,“沒有。”

“當然,你最好沒聽過。”藺長風說,驀地自唇間迸落一陣低沉笑聲。

戚豔眉聽著,背脊奇特地竄過一絲冷意。她斂下眼睫,悄悄窺視這個她只見過數回,卻每回都令她心驚膽顫的男人。

他身上有一股奇異的冷酷,她奇怪為什麼母親總看不出來,還認為他是個禮貌優秀的好男人。

“你很喜歡楚行飛?”他問,眸光冰冷。

她再度打了個寒顫,“我……我是喜歡他。”

“想嫁給他?”

她點頭。

“你認為他會娶你?”

“他……”他從沒那樣說過。“我不知道。”

“他不會娶你的。”

“什麼?”

“楚行飛不會娶你。”藺長風說得斬釘截鐵,語氣顯得十足有把握。

他憑什麼這樣說?

戚豔眉懊惱地咬緊牙,“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瞭解他。”

“你瞭解他?”她愕然,半晌,忽然記起他們兩人曾在餐廳裏交談過,只是他們使用的是她聽不懂的語言。而她當時太緊張,也忘了詢問行飛與他的關係。

他們當時使用的語言,不是英文,也不是華語,難道會是……愛爾蘭語?

戚豔眉倏地睜大眼眸,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他叫CharleyMayo,是愛爾蘭後裔,外號“蒼鷹”,因為他有一對銳利如鷹的灰眸。

灰眸,愛爾蘭裔,與行飛有幾分相似的五官──

天啊!難道他是……莫非他竟是……

戚豔眉再也忍不住滿心疑惑,沖口而出,“你是行飛的哥哥?”

灰眸掠過一道銳利如刀的冷芒,“他告訴你了?”

“他……提過一些小時候的事,他告訴我他有個哥哥……”她瞪著他,嗓音消逸在空中。

天啊,她不敢相信,這個冰冷而可怕的男人竟然是行飛的哥哥!

怎麼可能?

“你不必如此震驚。”他冷冷一撇嘴角。

“可是……他那麼好,而你……”她忽地住口,玉手慌亂地掩住菱唇,神色倉皇。

“他是好人,而我是個壞胚子,是吧?”對她驚慌的動作他只是嘲諷地挑挑眉,“你儘管大膽直說,我承受得祝”

“不。”她臉頰嫣紅,不知所措地咬著下唇,“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是行飛的哥哥,小時候曾經為了保護弟弟不惜替他承受父親的嚴酷鞭打,這麼好的哥哥怎麼能算壞人?

他不是壞人!

“我不曉得行飛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你替他承受父親的痛毆!”

“他這麼說?”灰眸掠過深思。

“真的!”她急急地說,望向他的明眸焦慮而慌亂,仿佛為自己對他的誤會祈求諒解。

真是一個單純到愚蠢的女孩子。

藺長風想,嘲諷地勾勾嘴角,“他只告訴你這些?”

“嗯。”

“他沒告訴你,我們現在的感情很冷淡?”

“沒有。”她一臉迷惑,“為什麼?你們應該是很好的兄弟埃”

“曾經是。”他冷冷地說,眸中閃過一絲興味。

看來行飛並沒有告訴她關於兩人之間的恩怨。

因為不想把她扯進屬於他們倆的遊戲吧?只可惜她已經被扯進來了,而且還會是他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你曾經那樣誤會我令我很難過,豔眉。”他忽地開口,語氣仿佛哀怨。

“對……對不起,我……”

“只要表示你的歉意,豔眉,”他淡淡微笑,“我可以原諒你。”

“我該……我該怎麼做?”

“讓我想想……”他假裝沉吟,手指輕敲著自己的下頷。

而她期盼地仰頭凝望他,絲毫沒注意到那對銳利如鷹的灰眸正隱蘊著蒼冷的微光。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0:57

第七章

他說自己正打算休假,邀請她到他位於湖畔的別墅小住幾天,讓他有機會對她展露真實的自己,改正她對他的錯誤印象。

“可是我怕媽媽不贊成……”

“她一定贊成。”他肯定地說。

蘇菲亞果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甚至還悄悄勸她考慮讓他成為未來的結婚對象。

“他比那個楚行飛好上一百倍。”母親說道。

她沒有反駁,強忍住告訴母親他們倆其實是兄弟的事實,因為他說現在不是適於公佈的時機。

“我們現在的關係很尷尬。”他說。

她明白,因此也沒通知已經抵達溫哥華的楚行飛。

“我不是那麼壞的一個男人。”他誠懇地說,“請你相信我。”

她相信他。事實上,愈與他相處她愈覺得他不是像她原先以為那樣冷酷的男人。

她相信他只是與行飛一樣,因為太過於隱藏自己真實的情感,才會遭致他人誤解。

而他的自我防禦,比行飛猶勝幾分。

是因為這樣才造成兩人現在感情的冷淡嗎?因為彼此誤解對方?

“我不知道。”對她的疑問他只是淡淡聳肩,“也許吧。”

她沒再追問,心底暗自決定無論如何要化解他們兩人之間的誤會,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兄弟,不應該就這樣疏遠彼此。

但首先,她必須更進一步瞭解藺長風。

雖然截至目前為止,只跟他相處了短暫的兩天,但她已逐漸察覺他的怪異。

除了對她,他對其他人的態度都相當冷淡,甚至可以說嚴酷,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教人打顫的冷意。

只有對她特別,他會偶爾朝她淡淡微笑,他只對她特別……

不,應該還有另一個人,他對她的態度也是不一樣的。

那個女人叫寒蟬,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女,只可惜身上總散發讓人不敢親近的冰冷。

他說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可當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時,她總覺得兩人的氣韻看來奇妙地協調,幾乎可說是完美融合。

他待她,是一貫的冷漠,她對他,也只是恰到好處的恭敬。既然如此,她為什麼會覺得寒蟬對藺長風的意義與其他人不同呢?

戚豔眉不解,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樣莫名的想法從何得來。

也許一個自閉症患者終究無法明白分辨人與人之間複雜的關係及情感吧……

“你似乎感到很苦惱。”

低沉的嗓音打斷戚豔眉迷蒙的沉思,她回首,眼底映入藺長風挺拔而修長的身影。

她看著他,已不似從前害怕接觸他的眼眸,現在的她不知怎地,仿佛能夠對他冰冷嚴酷的氣質免疫。

這樣的轉變就連藺長風本人都覺得訝異,她原先那麼怕他的,現在卻敢於接觸他的眸光。

為什麼她前後的態度能轉變得如此劇烈?就因為她發現他是行飛的哥哥?只因為如此她就認為自己可以全心信任他?

愚蠢的女人!他想,冷冷一掀嘴角。簡直愚蠢得無以復加。

“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咬著水紅的下唇,眸光在他臉上一陣遲疑的流轉,半晌,墨睫一落,“我想你和行飛究竟為什麼感情變冷淡了?你們……”她秀眉微顰,仿佛對自己問他這樣的問題感到不好意思,“有什麼誤會嗎?”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我們沒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她驚愕地抬眸,“那為什麼……”

薄銳的嘴角翻飛冷冽的弧度,“因為他變了,我也變了,如此而已。”

“因為你們變了……”戚豔眉愣愣地說,咀嚼著他簡短一句話的含意,“可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盯著她,“難道你不曉得人是會變的嗎?”

“人是會變的……”她依舊怔然,迷惑的神情顯然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為什麼變?”

“環境。”他簡潔地說,“環境會讓一個人改變。”

“環境?”

他沒立刻回應,旋身,找了一張沙發椅落坐,舒適地靠著椅背,眸光懶洋洋地瞥向她。

“你覺得我是怎樣一個男人?”他問,連腔調都是懶洋洋地。

“你是怎樣的人……”戚豔眉怔忡,沒想到他會忽然這麼問她,半晌,忽然站起身,翩然落定他面前。她俯下身,黑眸深深望入他的灰眸。

藺長風蹙眉,“你做什麼?”

她沒說話,半晌,方直起身子,喃喃說道:“我看不見……”

“看不見什麼?”他劍眉皺得更緊,對她奇特的行止感到莫名其妙。

“我看不見你的靈魂。”她直視他,麗顏寫著淡淡迷惑,“我可以看見行飛的,卻看不見你的……”

“你看得見行飛的靈魂?”藺長風愕然,幾乎失笑。

這是什麼見鬼的說法!一個人能由另一個人的眼睛看見他的靈魂?

想著,他嘴角再度一揚,銜起譏誚笑意。

“我看得見行飛的靈魂。”戚豔眉卻仿佛不覺可笑,一本正經地解釋著,“一個受了傷的靈魂,他很孤獨、很寂寞,因為他什麼事都藏在心底,因為沒有人瞭解他……”她一頓,忽然幽幽歎息,“他好傻,為什麼不肯讓人分擔他的痛苦呢?為什麼他什麼都要一個人承擔?我真怕……他總有一天受不了礙…”

她癡癡說著,語聲輕細,沉痛而迷惘的神情顯示她正獨自沉陷于某個迷蒙的時空當中。

而藺長風瞪著她,良久,心底驀地升起某種煩躁的感覺。

“所以你自以為很瞭解他?”他問,語氣不覺淩厲。

“喔,不。”戚豔眉似乎被他嚇了一跳,收回迷蒙的思緒,急急朝他解釋,“其實我常常不曉得行飛在想什麼。因為我……你也知道我有自閉症,”她語音低微,臉頰漫開薔薇色澤,“我很難……理解別人在想什麼。”

“本來就很少人能夠完全理解另一個人。”

“是……是嗎?”

“我比較好奇的是,”他緊盯著她,不願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異樣的神情,“為什麼你會認為他的靈魂孤獨而寂寞?”

“為什麼?”她黛眉一凝,不解他為什麼這樣問,“因為我看到了埃”

“怎麼可能?”他冷哼,“一個人不可能看到另一個人的靈魂!”

“可是我就是看到了。”她堅持地說。

“你看到了。”藺長風瞪著她,雖然在心底冷冷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自閉症者的胡言亂語,但奇特地就是無法甩掉那突如其來的煩躁感。

“嗯。”她點頭,“我看得到他的,卻看不到你的,所以我……所以我想……”

“所以怎樣?”

“我不能嫁給你!”她驀地說道,墨瞼緊緊掩落,仿佛不敢看他臉上神情。

“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你看不見我的靈魂,所以不能嫁給我?”

“是……沒錯……”她垂著頭,語音細微,語氣卻堅定,“愛一個人應該要能看見他的靈魂。”

“你的意思是,因為你不愛我,所以看不見我的靈魂?”

“是……是。”

“而你愛行飛?”

“是的。”

“他也愛你嗎?”他問,語氣十足嘲諷。

她一顫,“我不……我不確定。”

“而你還堅持自己看得見他的靈魂?”

“我是……我是看得見埃”她焦急地說,神態慌亂,仿佛很想解釋清楚,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你相信我,我真的……”

“我不相信。”他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的話,面容平靜無痕,灰眸卻明明白白蘊著冷意,“我不但不相信,還要說你簡直一點都不瞭解楚行飛。”

“為什麼?”她提高嗓音,仿佛被激怒了,“你憑什麼這樣說?”

“你不瞭解他,就像你不瞭解我一樣。”藺長風冷冷地說,“你以為我們還是那一對單純天真的愛爾蘭兄弟嗎?告訴你,這二十多年來我們倆都經歷太多太多,早就不是當初的一張白紙了。”他一頓,嘲諷的嗓音繼續,“你知道行飛曾經涉嫌謀殺嗎?”

“我……我知道……”

“你知道他曾經是華裔黑幫的少主嗎?”

“我聽說了……”

“你懂得那代表什麼意義嗎?”他嚴厲地逼問。

她咬牙,不語。

他冷冷一牽嘴角,一字一句由齒間迸落,“那代表他販毒走私,殺人放火,所有龍門幹下的不乾不淨的肮髒事他全脫不了關係!”

而戚豔眉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是壞人!”她揚眸瞪他,一向清澈的眸子難得燃起熊熊火焰,“我知道行飛是好人。”

“你知道?”他冷笑,灰眸掠過的嘲諷寒光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是好人……”她顫著嗓音,雙手緊握,用力到指節泛白,“行飛是好人,他沒有殺人,更加不可能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她,眸子閃著野獸般的銳光。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數步,“你別想騙我,我不會上當……”

“你知道行飛當年為什麼離開愛爾蘭嗎?”

“我不……我不知道。”她呼吸緊凝,好想問他是怎麼回事,可又莫名地害怕他真的告訴她。

她怕,直覺告訴她自己將會聽到可怕的答案。不,她不要聽,她要離開這裏,她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可他卻不許她走,高大挺拔的身軀直直擋住她的去路,不讓她有機會踏出房門。

“讓我走!讓我走……”她狂亂地喊著,眼眸瞪著他冷硬的胸膛,情緒逐漸瀕臨歇斯底里。

“行飛之所以離開愛爾蘭,是因為他再也無法待在那裏……”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銳聲喊道,拚命搖著頭,雙手則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不要妄想騙我,我絕不會上當的……”

“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涉嫌謀殺自己酒醉的父親!”

縱然戚豔眉拚命抗拒,藺長風嚴酷的嗓音仍然如夏季最氣勢懾人的閃電,精准地劈向她耳畔。

她愕然,停住細碎的呼吸,雙手軟軟垂落,“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殺了自己酒醉的父親。”他冷笑,灰眸射出的寒意足以凍傷任何一個膽敢朝他望去的人,“你聽懂了嗎?”

她不語,只是怔然瞪著他,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我不……我不懂……”她喃喃,臉上佈滿難以形容的驚恐與迷惘。

“你聽不懂?那我再說一遍。我說,一個十歲的……”

“夠了!”激昂而驚怒的嗓音在門口處響起,令起居室內的兩人同時回頭。

是楚行飛。

他挺立在門口,深藍色的西裝外套起了皺折,下頷的鬍子未刮,面容顯得疲 憊而憔悴。

他顯然是一下飛機便趕到這裏的,淩亂的服裝儀容清楚地說明這一點。

可縱然神態疲倦,他瞪向藺長風的眼眸卻仍是炯炯有神的,閃著淩厲的光芒,“不許你再說了,長風,我不許你這樣嚇她。”

“我嚇她?”回望他的灰眸甚至比他還淩厲幾分,“我只是實話實說。”

他咬牙,不語。

對他的反應藺長風仿佛感到很滿意,揚起淡淡笑弧,“你能否認嗎?”他閑閑地問。

楚行飛仍然保持沉默,藍眸瞪視他,掠過數道複雜神采──震驚、憤怒、懷疑,最後是濃濃的哀傷。

他撇過頭,旋身走向一直軟跪在地的戚豔眉,伸出手,“……我們走吧,豔眉。”

後者凝立不動,良久,方緩緩揚起頭,望向他的明眸漾著淚光。

他閉眸,心臟重重一抽。

“這是怎麼回事?”震驚狂怒的咆哮響徹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在寂靜的深夜裏聽來分外讓人心神不寧,“告訴我,行飛,告訴我這該死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聽著這樣咄咄逼人的咆哮,楚行飛只是凝立不動,澄澈如夏季晴空的藍眸直直回望自己的父親,鎮靜如恒。

“說話啊,行飛!”對兒子一聲不吭的反應,貴為龍門首領的楚南軍只覺得更為震怒,一口老氣差點喘不過來,黑眸噴出的烈焰足可比擬火山爆發,“告訴我這上頭的指控是不是都是真的?”他上前幾步,高大威猛的身軀逼臨身材同樣英挺的兒子,揮動手中一疊傳真信函,“告訴我這上頭對你的指控是真是假?是空穴來風,還是句句屬實?告訴我這些年來我們幾樁大型毒品交易是否都是因為你派人暗中搞破壞才落得草草收場?說啊!”

“你認為呢?爸爸,”沉默許久的楚行飛終於開口,他語音冷靜,迎視父親的藍眸看不出一絲動搖或慌張,全然的平靜無痕,“你認為自己唯一的兒子會做出這些事來嗎?”

“我不知道!”楚南軍氣急敗壞,“我只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用盡各種藉口逃避涉入組織這方面的事務……”

“那是因為你要我負責龍門的企業經營不是嗎?為了讓龍門有一天能順利漂白,我這個企業掌舵人當然不適合沾染上任何污點。”楚行飛靜靜地說,藍眸閃著無辜的璀光,其間卻潛藏難以察覺的複雜波潮。

“真的只是這樣嗎?”楚南軍顯然沒那麼輕易被楚行飛三兩句話說服,精明的狐眸挑剔地審視兒子臉上任何一絲可疑的神色變化,“可在這張紙上還有許多大老的簽名,他們一致指控你這些年來一直暗中在破壞他們的生財機會,有意削減他們的勢力。”

“我想是那些叔叔伯伯誤會了吧……”

“誤會?”楚南軍冷哼,“他們為什麼不誤會別人,偏偏異口同聲誤會你?”

“也許他們害怕我的勢力有一天壓過他們?”楚行飛輕輕挑眉,語氣淡然,隱蘊的意味卻深長。

“廢話!你是我楚南軍的獨生子,是龍門少主,遲早會坐上我這個龍主的寶座,憑他們又怎麼能跟你的勢力相抗?”

“沒錯,就因為我有一天會坐上龍主的位子,所以他們更加害怕。”楚行飛不疾不徐,“因為我一向專心經營企業,從來不插手龍門這些販毒走私的事務,他們怕有一天我被白道收買了,擋他們財路……”

“那你會嗎?”楚南軍不耐地打斷他的話。

“你說我會不會呢?”楚行飛靜靜地反問。

楚南軍瞪視他數秒,“該死!你會!”他終於從兒子冷靜異常的態度察覺出他腦海裏的念頭,“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在白道闖出一些名聲,就可以不顧你那些叔叔伯伯了!”高昂的語聲怒意盎然,“你要記得自己是吃什麼長大的!要不是龍門,你能進哈佛?能念MBA?能有那麼多資金籌組那些所謂的正當企業?”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再瞭解也不過了。”楚行飛冷冽地說,面容雖然還算平靜,藍眸卻已悄然掀起洶湧波濤,“你又以為我為什麼進哈佛?為什麼念MBA?為什麼拚了命地工作,讓龍門投資的幾家公司在短短幾年間便欣欣向榮?最重要的是,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和戚家聯姻,答應娶一個連一面也沒見過的女人?”他洋洋灑灑,一字一句從齒間迸落,“我就是為了讓龍門有一天能完完全全脫離黑道,讓龍門的大老跟弟兄們再也不必賺這種黑心錢,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不幸上……”

“住口!”楚南軍一聲怒喝,狂暴的語調顯示他怒氣蓬勃,“聽聽你說這些什麼話?黑心錢?沒有這些黑心錢你能吃飯、讀書、跟那些上流社會的人應酬來往?要不是你是我這個龍主的兒子……”

“我寧可不要成為你的兒子!有一個以販毒走私維生的父親並不值得驕傲,如果我可以選擇……”

“你……你這不孝子!忘恩負義的渾球!膽敢這樣批評自己的父親,你……天啊!我楚南軍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不孝子!早知你如此忤逆不孝,當初我就不該領養你……”

※※※

但他領養了。

楚行飛一臉淡漠,嘴角嘲諷一牽,思緒由數年前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收回。

他舉高水晶酒杯,藉著自窗外灑落的冷冷月光審視著每一個不同的棱面,觀察月光因折射進酒紅色的液體而綻放出的奇異輝芒。

他欣賞著,良久,神情怔然而略帶迷惘。

最後,他終於一仰頭,將杯中液體一飲而荊

酒精入喉,一陣甘醇,也一陣苦澀,交相煎熬著他因兩天未睡微微乾渴且疼痛的喉嚨。

他一揚手,摔落水晶酒杯,一面聽著酒杯在地面上碎裂發出的清脆聲響,一面合上疲 憊不堪的瞳眸。

思緒再度回到那一夜,那個他與父親狂暴爭吵的夜,當時,兩人仿佛都失去了理智,像兩頭野獸相互咆哮。

他其實不該喪失冷靜的,只要以一貫四兩撥千金的手法或許便能夠僥倖逃過父親的逼問,但,或許是多年來的怨憤難解吧,他終於還是對父親怒吼出自己長久以來的不滿和委屈。

他其實並不想成為龍門少主的,身為黑幫頭目的兒子並不能為他早已殘破不堪的自尊帶來任何光耀或驕傲,只令他更加痛恨自己身為私生子的可鄙身分。

因為身為私生子,他在愛爾蘭受盡了淩辱與侮慢,沒料到即使在舊金山,他依然只能成為那些華裔百姓們表面恭順、內心怨恨的壞胚。

要不是為了有一日親手摧毀龍門,他未必願意認楚南軍這個親生父親,更加不可能願意事事聽他吩咐,甘心做他手中一枚棋子。

沒錯,他是一心一意想毀了龍門的,可卻沒想到龍門會在三年前那一晚就那麼莫名其妙全滅了,組織內的所有大老全數銷匿無蹤。

更沒想到他身為龍主的父親竟就會在那個與他爭吵的夜晚在書房裏遭人槍殺,而他也因此被檢察官以涉嫌謀殺起訴。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他喃喃,不停對自己說道,可雖然這樣反覆解釋,胸膛還是抵受不住那股強烈徹底的心痛。

雖然父親不是他殺的,也和他殺的沒兩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要不是因為他,要不是因為兇手意欲栽贓他入罪,父親也不會因此成為一具死屍。

“我沒有殺你,爸爸,可跟我親手殺的也沒什麼分別……因為你是因我而死的。”他痛楚地呢喃,想起那夜父親躺在血泊裏的身軀,慚愧、傷感、懊惱、悔恨……複雜的滋味在他胸膛緊緊鬱結,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我那天晚上還那樣惹你生氣……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都是因為他,若不是因為他,父親不會白白丟掉性命!

他其實不那麼恨他的,即使有怨有怒,卻不曾真正恨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喜歡自己的出身,不欣賞父親身為黑幫龍主的身分,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他們之間,畢竟仍有父子的情分,而他萬萬不願見父親如此莫名冤死……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

一個大男人也會哭嗎?

一個像他那麼自信、光輝又燦爛的男人,像他那樣總是氣定神閑,仿佛遇到任何難事他都有辦法輕鬆解決的男人──會哭?

可是他真的在哭。

那不停顫動的寬厚肩膀,那深深埋在膝上的臉龐,以及那隱隱約約在夜裏卻仍然清晰的抽噎聲。

他真的在哭,哭得很傷心、很難過。

怎麼辦?

戚豔眉望著前方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孤寂身影,秀顏一下子刷白。

她顫著唇,咬著牙,明眸怔怔地望著那個淺灰色的身影。怎麼辦?連她自己也想哭了。

才剛這麼想,瞳眸便一陣銳利的刺痛,灼熱的淚水紛然逸出眼眶,在沁涼玉頰碎成一顆顆零落淚珠。

怎麼連她也哭了?她伸手撫頰,拭去匆匆流下的淚水,一面在心底暗暗痛責自己。

沒用的戚豔眉!怎麼這麼沒用呢?這個時候她應該溫柔安慰他才對啊,怎麼跟他一塊兒哭了起來?

可是……可是她就是好難過啊,看著他那麼寂寞地坐在那兒,聽著他拚了命想吞回,卻還是逸出喉頭的哭聲,她就是覺得好心痛、好心痛,一點也無法忍受啊!

她不要他哭,不要他這麼傷心,不要他這麼難過……

“行飛,行飛,”她忽地自唇間逸出低喊,纖細的身子如蝶,翩然奔至他身後,柔軟的玉臂自背後環住他的頸項,濕潤的臉頰緊緊貼住他寬厚的背,“你不要哭,不要哭……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哭呢?不要哭了好不好?”她哽咽著嗓音,叨叨絮絮地念著,一面勸著楚行飛,一面卻鎖不住自己眼眶內晶瑩的淚珠。

楚行飛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開口,“豔眉?”語音恍若受了傷般嘶啞。

“是我!是我。”她在他背上點著頭,“告訴我你為什麼哭,行飛,因為今天下午的事嗎?”

他不語,抬起埋在膝間的俊逸臉龐,右手緊緊握住她環在他頸項的小手。

他握得那麼緊、那麼用力,令戚豔眉明明白白感受到他內心的激動。

“行飛,是不是因為想起你哥哥下午說的話,所以你才……哭了?”

“哥哥?”楚行飛低喃這兩個字,驀地一陣難言的沉痛,他閉眸,“我已經很久沒那麼叫他了──”

“行飛。”戚豔眉柔柔喚了一聲,從他身後翩然旋至他面前,在他雙膝之間跪坐,仰起清麗絕塵的容顏,“你是不是因為藺長風那麼說感到難過?因為他說……他說……”她咬牙,猶豫著是否該重述藺長風對他的指控,“他說你在愛爾蘭……”

“殺了酒醉的父親?”楚行飛替她說完,語音低微,卻清清楚楚蘊著自嘲。

“你沒有……沒有……那樣做吧?”明眸漾著淚光,祈求著他的否認。

他卻沒回應,雙眸望著她,空洞而無神。

她驀地一陣驚慌,“告訴我……實話,行飛,你……你說話好不好?你……別什麼都不說啊!”

“你真的要聽?”他終於開口了,語調空靈,毫無一絲起伏。

“嗯……”她望著他呆滯的眼神,很不容易才點了頭,“我要……我要聽。”

“那我就說給你聽。”他望著她,茫然的模樣顯示他神思早已蕩回遙遠的從前,藍眸凝定不知名的時空,“那個晚上……哥哥生病了,發著燒,爸爸又喝了酒,追著媽媽要錢,她不肯給,兩人便又打又鬧的……後來媽媽總算答應了,卻要求爸爸先向鄰居借貨車去找醫生給哥哥看箔…他果然去了,卻連車帶人翻落山谷……”

“那……那跟你無關埃”好一會兒,戚豔眉才從楚行飛低啞的敍述中抓到真意,急切地嚷著:“那根本是意外,你哥哥怎麼能說是你……”

“可是我看到了。”他驀地截斷她的話,藍眸依舊無神,語調依然空幽。

她不禁一顫,“你看到……看到什麼?”

“傍晚的時候,媽媽替鄰居洗完衣服後,偷偷在他們停在庭院裏的貨車上動了手腳。”

“什麼……什麼手腳?”

“她破壞了煞車。”

“什麼?!”戚豔眉聞言,一聲銳喊,漫著水煙的美眸望向楚行飛,滿是不可置信,“你是說……是你媽媽……”

他無言,只是默默凝睇她。

她卻恍然明白了一切,原來是他的母親,是她謀害了自己的丈夫!

“可為什麼你哥哥會認為是你……”

“事情過後幾天,在警方仍然持續調查這樁車禍時,媽媽趁著黑夜偷偷帶我上了一條船,離開愛爾蘭。”

“你們離開了愛爾蘭?”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帶我來美國找我親生父親。”

“她……你媽媽帶你來找親生爸爸……”她喃喃,半晌,忽地一凜,“那你哥哥呢?”

楚行飛凝望她,藍眸掠過一道又一道難解的謎彩,好半晌,他終於啞聲開了口,“她沒帶他走。”

“什麼?”戚豔眉怔然,一時間弄不清他話中含意,“你是說……你是指……”

“媽媽丟下了哥哥,把他一個人留在愛爾蘭。”

天!

她驀地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

是什麼樣的母親竟然會像那樣拋下自己的兒子?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以後,她竟能狠心留下她的兒子獨自面對一切!

天啊?怪不得……

她想起藺長風,想起他總是一副嚴厲冷酷、冰寒淡漠的模樣。 怪不得,怪不得他會如此憤世嫉俗,怪不得他會成為那麼可怕的一個犬儒主義者。

怪不得他會那麼恨行飛──

她凝睇著楚行飛,凝睇著他那空洞無神的眼眸,凝睇著他緊緊抽搐的下頷。他很痛苦,她可以感覺得到,這個男人十分十分地痛苦。

他很痛苦,因為他將這一切罪過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行飛,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埃”她急促的嗓音掩不住濃濃心焦,“你媽媽殺了自己的丈夫不是你的錯,她拋下你哥哥也不是你的錯,你……你千萬別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不幹你的事啊!”

“不幹我的事?”楚行飛重複她最後一句話,半晌,喉間驀地迸出一陣低沉沙啞的笑聲,那笑聲如此滄涼、如此嘶啞,滿蘊著譏諷自嘲,“怎麼可能不幹我的事?豔眉,就因為這樣才害得長風平白受了好幾年的苦,就因為這樣我親生父親才會無端受害,就因為這樣我才會進了龍門,看盡多少人間慘事……我不該離開愛爾蘭的,不該丟下哥哥一個人,我答應陪他的,我一直口口聲聲說要與他有難同當,結果卻拋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他一頓,再也忍不住壓抑許久的沉痛哀傷,喉間逸出嗚咽。

他拚命想忍,拚命咬緊牙關,拚命在心底警告自己不該這樣示弱,卻還是阻止不了淚水自眼眸流溢。

戚豔眉看了,心臟緊緊一絞,淚水再度跟著奔流,“不要哭了,行飛,不要……不要哭了……”她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安慰他,只能癡癡地、傻傻地不停說道:“不要哭了好不好?行飛……”她伸展藕臂,輕輕擁住他的腰,上半身埋入他膝間,一面啜泣一面哽咽說道:“你這樣哭我也覺得好難過……告訴我該怎麼做?告訴我……該怎麼分擔你的痛苦?我……我不要你哭,不要你那麼難過……”

“豔眉。”她的善解與溫柔令他的胸膛狠狠漫開一陣酸澀,“哦,豔眉。”他低低喚著,揚起右手,輕輕地、柔柔地撫著她黑亮的秀髮。驀地,他捧起她的秀顏,悽楚地凝望她,“豔眉,難道你……你不怕我嗎?”

“怕你?”她眨眨眼睫,淚珠隨著這樣的動作墜落,“為什麼?”

“因為我……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他啞著嗓音,下頷嚴凜地收緊,藍眸卻不經意地流露一絲脆弱與絕望,“我有那樣的身世,又生長于黑幫,我……甚至還涉嫌謀殺自己的親生父親……”

“不,你沒有!”戚豔眉急促地駁斥他,拚命搖頭,“不許你這麼說,行飛,你絕……絕不可能謀殺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握住他的手,凝望他的明眸蘊著痛楚與不舍,“不要這樣自責,行飛,你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楚行飛驀地低吼,掙脫她溫暖的小手,“就算我沒殺死自己的父親,我也說不上是個好人,我是……我是……”他咬緊牙,自我嫌惡的語音從齒間迸出,“我是龍門少主啊!長風說得對,龍門所幹下的那些不乾不淨的勾當,我全脫不了關係……”

“不不不,那不能怪你。”戚豔眉焦急地截斷他的自責,玉手一揚,再度緊握住他的雙手,“你的身世並不是自己選擇的。我們……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是嗎?就像……”她頓了頓,呼吸短促,“我也不想成為一個自閉症患者。對……對吧,行飛?”她看著他,美眸祈求著他肯定的回應,可他卻只是低垂著頭,一語不發。

“行飛,別這樣……”她慌亂地說,腦子拚命轉著,拚命思考該如何勸慰他,無奈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為什麼這樣?她為什麼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真笨,笨死了!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她咬著下唇,極力克制嗓間不迸出嗚咽,嗓音卻還是不爭氣地哽咽,“我笨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

他心一緊,驀地揚起頭來,“別這樣,豔眉,我沒什麼的……”

“不,你很……你很難過,可我……我卻笨得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她抽抽噎噎,一面笨拙地舉起衣袖拭淚。

楚行飛心疼莫名,展臂將她微顫的嬌軀輕輕擁入懷裏,“哦,豔眉,我該怎麼對你?你這麼溫柔、這麼善解人意,我配不上你,真配不上你……”他一頓,不知怎地更覺悲從中來,“豔眉,不要這樣,我答應你我不哭了好不好?你別這樣礙…”他一面撫著她的長髮,一面沙啞勸慰著,可淚水卻違背他的意願一顆接一顆滑落眼眶。

他終於放棄了假裝,仰天長嘯──

生平第一回哭得如此縱情肆意。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1:15

第八章

“媽媽,愛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

難得能與母親一同用餐的一個夜晚,戚豔眉問出了這個在她心頭盤旋已久的問題。

蘇菲亞一愣,塗抹著奶油的動作一頓,揚起頭來,望向神情若有所思的女兒,“怎麼了?豔眉,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她凝望著女兒,一面在心底暗自讚歎她近日的轉變。她似乎變得成熟了,清麗的容顏不再像從前一般總是令人又急又氣的羞怯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穩的氣韻,淡淡然的,仿佛她忽然間對自己有了自信,於是懂得氣定神閑了。

她當然還是一個自閉症者,但,跟從前不一樣了,現在的她說話比較有條理,也比較懂得觀察他人的情緒反應,而有的時候當她對某個特定對象說話時,清澄的美眸竟還能流露出一絲嫵媚。

那個特定對象自然是楚行飛。

一思及此,蘇菲亞不覺咬牙,下頷微微一凜。

說實在的,她還是不贊成豔眉跟這個男人發展更進一步的關係,她就不明白Charley有什麼不好,每回他來拜訪她們,總是那麼沉穩有禮又風度翩翩,而喬治也總是告訴她他是商界奇才,不曉得多少名門淑媛巴望著與他攀上親事,可他卻偏偏喜歡豔眉──

“人家這麼一個優秀出色的男人,偏偏喜歡我這個自閉的外甥女。”喬治總是在她面前這麼歎息,“為什麼豔眉就是不懂得欣賞他呢?”

她怎麼知道?她也不懂豔眉為什麼就是不喜歡Charley,就偏偏喜歡那個曾經坐過牢的男人。那傢伙口口聲聲說要保護豔眉,結果還讓她在周年酒會那個晚上鬧了那麼大一樁醜聞,鬧得現在整個東岸的上流社會都知道豔眉是個自閉症者,還紛紛謠傳她的未婚夫是為了她龐大的家產才肯委屈自己娶她!

開玩笑!楚行飛肯委屈自己,她還不肯答應豔眉嫁他呢!

一思及此,她美麗的容顏變得極端難看,“你為什麼這樣問?豔眉,你該不會愛上那個傢伙了吧?”

“你是指行飛?”戚豔眉柔柔地反問她,仿佛絲毫沒察覺到她母親氣憤難當的聲調。

“就是他!”蘇菲亞擱下金屬奶油刀,在餐桌上敲出清脆聲響,“你該不會還認為自己喜歡他吧?”

“我是喜歡他。”戚豔眉點頭,毫不諱言,“事實上,我覺得……我應該愛上他了。”

“別開玩笑!不許隨便說那個字。”蘇菲亞怒斥她,“你懂得什麼叫愛?”

“我是不確定。”她低聲說道,幽幽歎息,“所以才要問你啊,媽媽。”

“問我?”

“是。”戚豔眉點頭,眸光一陣流轉,凝定母親薄怒的嬌容,“媽媽,你……”她深吸一口氣,“愛我嗎?”

“什麼?”蘇菲亞杏眼圓睜,不敢相信女兒竟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竟然問她愛不愛她?這……這是什麼見鬼的問題啊!

她瞪著女兒,極力克制自己呼吸的平穩,但胸膛的急遽起伏仍洩漏了她情緒的激動。

“請回答我,媽媽。”

“你……問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她語氣依舊盛怒,眼眸卻不禁別轉開來,不敢直視女兒清澄見底的黑眸。

“回答我,媽媽。”戚豔眉執拗地追問,“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要永遠離開美國,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嗎?”

“我……”蘇菲亞倏地倒抽一口氣,震驚莫名的眸光回到女兒嬌美的面容,“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會不會……會不會因為我有自閉症,嫌我麻煩,所以……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戚豔眉低聲問道,凝望母親的瞳眸流露出一絲懇求的意味。

蘇菲亞心一緊,“當然不會。”她粗魯地說,故意冷著嗓音,“如果我要離開美國,一定會帶你一起走,大不了再把你送到當地的特殊教育學校。”

“然後……然後你會定期來看我?”

“當然。我這個做母親的至少要知道自己的女兒過得好不好……”

“那你……你以前為什麼都不到學校來看我?”

“因為你的父親會去啊!”

“媽媽,”戚豔眉望著母親,嗓音輕柔低啞,“難道你沒想過其實我也很想你來看我?”

“我……”蘇菲亞語塞了,女兒的詢問固然輕柔,卻輕易逼使她狼狽不已,她望向戚豔眉,綠眸複雜難解,好一會兒,濃濃的愧悔才漫上她眼眸,“對不起,豔眉,我……”她閉眸,不敢再看女兒純澄無邪的目光,“因為當時我……不敢面對你。”

“不敢面對我?”這個回答令戚豔眉一愣,“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我……每回看到你那麼努力地學習,看到你那麼努力卻還是做不到而感覺挫敗,我……”她忽地別過頭,伸手掩住意欲沖出口的一聲嗚咽,“我沒辦法面對那樣的你,更受不了你那麼努力,結果還是招來陌生人的訕笑……”

“所以你不敢來看我,也不願意我經常出門。”戚豔眉望著母親,突然有些明白這些年她內心的掙扎了,“因為你怕我因此受傷、怕我難過……”

“對不起,豔眉。”蘇菲亞忽然崩潰了,掩面痛哭,“我對……對不起你。”

“媽媽別哭。”戚豔眉連忙起身,匆匆奔至母親身旁,“我不怪你。”她語音輕柔,玉手同樣輕柔地拍撫著母親顫動不已的背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埃”

“豔眉!”蘇菲亞驀地轉過身,握住她微溫的柔荑,“你……真的不怪我嗎?”她問,嗓音難得蘊著不確定。

戚豔眉微笑,“我不怪你,媽媽。”她說,笑容溫雅而甜美,“我很高興你是愛我的。”

“我當然……當然愛你。”

“媽媽,愛一個人是不是就像這樣?”她忽地問道,“怕他難過,怕他受傷?”

“這……”蘇菲亞猶豫著,半晌,終於長長歎息,“應該是吧。”

“所以我愛他,”聽罷母親肯定的答案,戚豔眉喃喃地對自己說道,“我是愛他的。”

“你愛楚行飛嗎?”

“是埃”

“為什麼不是Charley呢?”

“為什麼要是他呢?”戚豔眉奇怪地反問。

“我以為……你現在比較喜歡他了,”蘇菲亞緊盯著女兒的黑眸,“這幾個禮拜他不是常常上我們家來拜訪嗎?我看你也挺願意跟他聊天的,不是嗎?”

“嗯,是埃”

“而且每次他來的時候,如果楚行飛在,他也會故意回避,留下你們兩個單獨相處,所以我以為……”蘇菲亞一頓,等待著女兒的解釋。

後者只是淺淺一笑,“那是因為行飛覺得尷尬埃”

蘇菲亞一愣,“尷尬?”

“因為他們倆……有很嚴重的心結。”戚豔眉解釋,臉色逐漸黯淡,“而且每回Charley來,也都故意不理行飛。”

“這又是為什麼?”蘇菲亞困惑不已,完全不明白女兒究竟在說些什麼。

可戚豔眉卻像沒聽到她的疑問,一個人沉浸在內心世界,仿佛在深思些什麼,半晌,才忽然揚起燦燦星眸,“媽媽,愛一個人是不是就該想辦法幫助他?”

“幫助他?”

“對。幫他解決難題,讓他不要難過……”

“豔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幫行飛。”她秀麗的容顏寫滿某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幫他解開跟Charley之間的心結。”

蘇菲亞蹙眉,“什麼意思?豔眉,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

“我要去找Charley,去告訴他一切真相!”戚豔眉依然沒聽到母親的疑問,一個勁地自言自語,“雖然行飛要我不要管,我還是應該說出來。我要告訴Charley他錯了,他誤會了行飛──”

※※※

“你說我誤會了行飛?”藺長風揚眉,幾乎是好玩地注視著面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女人。

雖然是不請自來,不過他承認自己見到她時心裏的確有些高興。不過當然不會單純是因為見到她,而是因為她竟然主動送上門來。

“是……是的。”即使跟他單獨相處過許多回,戚豔眉發現自己在他面前還是會不自覺地緊張,“行飛他……不讓我告訴你,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說出來。”她喘口氣,緊張地撫弄著自己耳際的發絲,“行飛不是……他沒有……殺害你的父親。”

掙扎了好半晌,她終於順利地把真相吐露出來了,不覺松了一口氣。

然後聽她如此宣佈的男人卻顯然沒有任何感動,“是嗎?”他懶洋洋地說,語氣冷淡,“他這麼告訴你?”

“是真的!”發現他完全不相信,她不禁焦急了起來,“他不是殺人兇手,是你媽媽……她在煞車上動了手腳……”

“什麼?”藺長風眸光一冷,淩厲地射向她,“說清楚一點!”

“事……事情是這樣的……”她吞吞吐吐,設法完整地把那天晚上楚行飛告訴她的一切說出來,雖然破碎而淩亂,但最後,總算也說明白了。

“原來人是那個女人殺的──”聽罷,藺長風只有這麼簡短的一句,接著,神思像墜入時光洪流,迷蒙遙遠。

“所以你聽明白了嗎?這一切真的不關行飛的事。”她匆促而焦急地說,“他也是不得已的,是你們的母親帶他上船離開愛爾蘭,他根本不曉得怎麼一回事……”

“他不曉得……”

“對,他不曉得!”戚豔眉松了一口氣,慶倖他總算聽進了一切來龍去脈,“所以你不應該怪他,不應該誤會自己的弟弟……”

“而你以為這樣就能夠化解我們之間的恩怨嗎?”藺長風忽地冷冷開口,截斷戚豔眉的話語,他瞪著她,語氣並沒有因為她的解釋顯得稍微柔和,反而比之前更淩厲幾分,“你知道他們這樣不顧一切上船就走,留下來的罪名是由誰來承擔的嗎?”他問,一句比一句更加嚴酷,更加咄咄逼人,眸光如萬年不化的冰雪,凍得人徹底發寒,“是我!豔眉,是我被迫留下來承擔一切,是我留下來面對人們的懷疑、輕視、侮蔑,是我走在路上,人人喊打、嘲笑、辱駡,是我因為有著殺人兇手的血統到處受排擠,連要人施捨一顆馬鈴薯都辦不到……”

“你……你不要這樣……”聽著他積怨沖天的怒斥,戚豔眉不禁倒退數步,身子同時不爭氣地顫抖起來,“別……別這樣……”

可他並沒有放過她,依舊語氣冷冽地繼續說:“我在愛爾蘭為他受盡淩辱,好不容易偷渡到美國,你猜怎地?我竟然必須成為他的貼身保鏢,做個沒有自己,只能拚盡自己性命保護他的影武者!哈?”他自鼻間噴出一聲冷嗤,冰寒的灰眸圈住戚豔眉,射出的眸光既是怒意也是嘲諷,“楚行飛欠我的可多了,豔眉,他欠我的又豈只是一句道歉能還清?”

“你……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他冷冷地說,灰眸掠過一道難解的輝芒,“你今天來得正好,省去我還得想理由邀你來的力氣。”

“你……”看著他毫無溫度的眼眸,她第一回察覺自己身處險境,她左右張望,驚慌地發現氣派雍容的客廳裏竟只有他們兩人,“寒……寒蟬呢?”

她一向在的,那與他一樣冷若冰霜的女人一向在他左右的,今天為什麼不見了?

“……她去辦事了。”

“辦事?”

“我要她去綁架楚行飛的妹妹。”他低沉地說,淡漠的語氣就像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聽得膽顫心驚,“你……你為什麼要綁架他妹妹?”

“因為,”他嘴角一扯,眸子閃過詭魅萬分的光芒,“也該是我跟他攤牌的時候了。”

紐約長島(LongIsland)

位於長島市中心有一棟漂亮的玻璃建築,鋼骨外露的透明玻璃,現代主義的俐落線條,以及建築內部氣派豪華的裝潢,在在襯托出位於此棟大樓的企業集團高傲不凡的氣勢。

這裏,正是這兩年以奇跡般速度在紐約崛起的企業集團──長風集團的辦公大樓。

當兩年前,長風集團的總裁CharleyMayo大手筆買進此棟大樓時,還不曾有人聽過他的名號,而今,不僅這神秘的企業集團已然在紐約佔有一席之地,紐約商界人士更為Charley本人冠上“蒼鷹”的美名。

這樣的外號除了取自其經營企業時俐落肅殺的靈活手腕,更由於他本人擁有一對令人望之喪膽的嚴酷灰眸。

蒼鷹──CharleyMayo──藺長風──神劍──

他同母異父的哥哥。

楚行飛垂首,收回流轉於這棟十足現代化玻璃建築的眸光,凝定前方一塵不染的玻璃大門。

在紐約初冬的夜裏,這棟建築的外觀顯得格外淒清詭譎,就像它的主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也該是攤牌的時候了。

楚行飛想,微微舉起手臂,做了個雖不明顯,但落入有心人眼底絕對能夠明白的手勢。

這手勢,自然不會針對藺長風預先埋伏在辦公大樓附近的人馬,更不可能是為了暗示躲在更遠處的FBI,那些從他一出獄就緊盯他不放的探員們。

說起來FBI也盯他將近半年了,今夜總算可以給他們來上一場刺激好戲──

性感的嘴角一扯,揚起半嘲半謔的笑弧,而藍眸在笑意渲染至眼眉時,閃過曖昧不明的璀光。

一切,都看今晚了。

“你找……你找行飛來做什麼?”戚豔眉顫著嗓音,問著那個正端著酒杯,憑窗而立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英挺,銳利的灰眸一逕盯著窗外紐約街頭寂寞淒清的夜景,久久不發一語。

而這可怕的僵凝氣氛幾乎令戚豔眉窒息。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鼓起勇氣,她又問了一遍,眸光在他挺直的背脊遲疑地流轉。

他依舊沒回答,灰眸依舊緊盯著窗外,直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灰眸一閃,他薄銳的嘴角銜起冷冽的笑意,“他來了。”他淡淡一句,總算旋過身來。

“誰……誰來了?”她徒勞地問道,明知他指的就是楚行飛,可不知怎地,腦中不祥的警鐘不停地敲,令她脆弱得幾乎想跪下來祈求上天那個來的人千萬別就是他。

藺長風卻不肯如她的意,淡漠一句敲碎了她最後的希望,“行飛來了。”他微微笑,灰眸卻毫無笑意,冰冽地掃了她蒼白的容顏一眼,一仰頭,將手中殘餘的威士忌一飲而荊

接著,將酒杯用力朝地上一摔。

清脆的聲響劃破了夜的寂靜,更激得戚豔眉全身一顫。

“你……你到底想做什麼?”她連忙緊抓辦公桌邊緣,支撐自己幾乎軟倒的身子,“你究竟要對行飛做什麼?”

“別緊張,只是攤牌而已。”

“攤……攤牌?”

“是,攤牌。”他毫無表情地頷首,拾起擱在椅背的黑色西裝外套穿上。

他穿衣的動作俐落且優雅,但不知怎地,就是看得令人全身發冷,脊髓竄過一道寒意。

她好怕他,前陣子才覺得他變得好相處了,可今夜的他卻可怕得像個惡魔,全身上下透出讓人手腳冰涼的寒意。

她好想逃,好想放聲尖叫,奪門而出。可不行,行飛就要來了,而她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他!

“你想……你想傷害行飛嗎?”她緊緊攀住桌緣,清麗的容顏雖然蒼白,卻固執地仰起,蘊著驚慌恐懼的明眸直直望向他,“你恨他……所以要傷害他嗎?”

他挑挑眉,回視她的灰眸掠過一絲訝異,仿佛驚奇她居然沒被他嚇得全身癱軟,還能有勇氣繼續質問他。但這樣的訝異也只停留一會兒,很快地,那對毫無溫度的灰眸又是一貫的冰寒。

“如果我真想傷害他,你又能怎樣?”

“我……我不許!”戚豔眉喘著氣,急促而慌亂地說,“你不能……不能傷害他,我不許!”

他凝望她半晌,驀地仰頭迸出一陣沉啞笑聲。

“你……你笑什麼?”

“我笑你天真。”他停住笑聲,語音蘊著嘲諷,“我藺長風想做的事豈是你一句不許就阻止得了的?”

“我……我……”她忽地閉眸,深吸一口氣,“我會盡力。”

“……看來你真的很愛他。”

她不語。

“只可惜你必須嫁給我。”

她倏地展開眼瞼,驚疑不定地凝望他。

對她的驚恐,藺長風只是淡淡一笑,“你必須嫁給我,豔眉。”他說,好整以暇地彈去外套上一絲線頭,“因為我需要戚氏集團的勢力來助我拓展事業。”

“我不……我才不要!”

“由不得你。”他微笑加深,看來卻格外駭人,“你媽媽喜歡我,你舅舅也站在我這邊,何況現在整個紐約都認為楚行飛是個攀權附貴的勢利鬼,他配不上你。”

“他才……行飛才不是……”

“他是。”藺長風冷冷截斷她的話,“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為了得到東山再起的機會,為了完成他自己的理想,他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淡淡地說,一面打開辦公桌上精緻的煙盒,取出一根上好雪茄,慢條斯理地點燃,“想想看,為了毀掉龍門,他可以對楚南軍言聽計從二十年,在他面前裝成貼心孝順的好兒子──多深沉的心機!別說這麼單純的你摸不透他,就連我……”他深深吸一口雪茄,“也未必搞得懂他在想什麼呢。”

“他是好人!”對藺長風的長篇大論,戚豔眉完全不知如何辯解,只這麼固執一句。

“好人?”藺長風劍眉一挑,“如果行飛算得上好人,那紐約一半以上的人都能稱為“聖者”了。”他嘲弄地說,“你不懂他的,豔眉,別說什麼你能看透他靈魂之類的蠢話,其實你根本一點也不瞭解他。”

“你……”戚豔眉秀眉緊顰,不服氣地說:“那你又瞭解他多少?”

“我?比你瞭解得多。”他低低地說,凝視著雪茄的灰眸忽地一陣迷蒙,“不過就連我,也猜不透他……”

“你想知道些什麼呢?”另一個清朗的語音忽然在此時響起,兩人同時調轉眸光,凝定那個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男人。

他一身蒼藍色的西裝,黑色大衣,清澈的藍眸在燈光幽暗的辦公室顯得更加璀璨逼人,襯得他一張俊逸的臉孔神采飛揚。

“行飛!”戚豔眉首先喊出來,窈窕的身子立刻打算奔向他,卻被藺長風鋼鐵般的手臂及時扣住,“你……放開我!”她慌亂地掙扎著。

後者完全不理會,“別動!”他低聲斥喝,“否則你會後悔。”

她一驚,感覺到某種冰涼的金屬正抵住她的背脊,倏地凝定身子,花顏跟著慘白。

而楚行飛也在那一刻微微變了臉色,“別那樣對她,長風,她會害怕。”

“怎麼?心疼了?”藺長風語氣嘲諷,跟著低下頭,方唇靠近戚豔眉耳畔,“你怕嗎?”

戚豔眉全身僵凝,害怕得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可瞥了一眼楚行飛緊蹙著眉的神情後,硬是咬緊牙關道:“……不怕。”

“真的不怕?”藺長風有意逗她。

“不……我不怕……”她顫著嗓音。

而楚行飛再也忍不住插口,“夠了!”他低喝,炯炯藍眸鎖住藺長風,“你要對付的人是我,不是豔眉。”

“沒錯,的確不是她。可她卻是我手中很重要的一枚棋子呢。”

楚行飛瞪視他,藍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彩,半晌,低沉一句,“放她走。”

“就沖著你這副為她擔憂的模樣,”藺長風冷冷一勾俊唇,“我絕不放她離開。”

楚行飛聞言,吸氣,閉眸,再度展開眼瞼時,神情已恢復一貫的淡定,“你想要什麼?”

“你說呢?”

“……我不知道。”

“裝傻嗎?”灰眸瞅著他,冷酷地說:“如果我說我要她呢?”

“你想娶豔眉?”

“嗯哼。”

“不可能。”藍眸璀亮得如天際寒星,“豔眉不可能嫁你。”

“哦?你如此篤定?”

“因為她不愛你。”

“愛?”藺長風瞪他,唇角揚起嘲弄的弧度,“從什麼時候開始“愛”對你而言成為婚姻的必要條件了?”

“對我或許不是,”楚行飛冷靜地說,“但對她是。豔眉不會嫁給自己不愛的人。”

“所以你認為她愛你囉?”

“我是愛他!”被他鉗制在胸前的戚豔眉忽地高聲喊道。

但藺長風並沒有理會她,灰眸仍不曾須臾離開楚行飛,“她說她愛你呢,行飛,你怎麼說?”

“……我也愛她。”

低沉沙啞的回應恍若炸彈震撼了室內其他兩人的情緒,戚豔眉心跳狂奔,眼眸綻出璀亮光彩,藺長風則是冷冷一撇嘴角,面色陰沈。

“這麼說你是決意跟我搶她了?”

“不,我愛她,但我……”楚行飛深吸一口氣,“不能娶她。”

戚豔眉驚呼一聲,“為什麼?”她瞪著楚行飛,嬌容一下由煥發著明媚神采轉成黯淡無光。

“因為我配不上你,豔眉。”藍眸直直回視她,沉靜平淡的,卻掩不去流轉其中的濃濃惆悵。

“為……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她啞著嗓音,眼眸襲上一股刺痛。

“我配不上你,而且我恐怕……也沒有機會娶你。”他微微苦笑,藍眸轉向面容沉暗的藺長風,“他不會給我機會。”

“哈哈……”隨著楚行飛最後一句話落下,藺長風笑了,笑聲狂縱刺耳,好一會兒,他終於止住笑,眸光幽冷陰暗,直逼楚行飛,“看來你挺識時務的嘛,知道我今天要你來就不會輕易讓你走。”

“我當然明白這一點。”楚行飛漠然回應他,面無表情,“說吧,你究竟要什麼?我的命?”

藺長風沒回答,首先拿槍指著戚豔眉,強迫她走進辦公室角落一扇偏門,將她整個人推進去,“好好待在這兒!”他命令道,接著用力摔上門。

待隔音效果超強的門扉擋去她驚慌的呼號後,他才轉身狠狠瞪向楚行飛,“我不要你的命。”

“……那你要什麼?”

“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楚行飛凝眉,一轉念,懂了,“你要我替你頂罪?”

“沒錯。”藺長風贊許地點頭,灰眸閃過又像嘲諷又似真心佩服的光芒,“不愧是能號令龍門三劍客追隨的少主,果然夠聰明!”

“過獎。”

“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推論出來的?”

“別忘了我曾經是黑幫少主啊,自然懂得如何買情報。”楚行飛淡淡地說,“根據我得到的情報,你在幾個月前就被FBI盯上了,他們懷疑你就是從前的龍門“神劍”,是這兩年暗中在東岸重組龍門勢力的幕後首領。”他一頓,忽地問道:“龍門從前那幾個大老現在都聽你號令吧?”

“你查得挺清楚的嘛。”

“這兩年他們在你的掩護下可如魚得水了,不論是販毒,還是走私,所有黑錢只要丟到長風集團來,馬上洗得乾乾淨淨。”

“利益均沾,本來就是道上兄弟該有的義氣。”

“哦?”楚行飛俊眉一揚,“故意把販毒的情報洩漏給FBI的臥底也算是道上兄弟的義氣?”

“你知道?”灰眸頗有興味地一閃。

“你不是笨蛋,長風。”藍眸直視他,“如果你有意隱藏,FBI絕不可能在短短兩年多內便察覺不對勁,更別說還能掌握今晚龍門大老們將在隔壁大樓舉行秘密會議的情報了。”

“你說得對,我確實是故意洩漏情報給他們的。”藺長風泰然自若地聳肩。

“你要我去主持會議?”

“沒錯。”

“你以為這樣就逃得了?等我和那些大老一同被捕後,他們一樣會供出你的名字。”

“他們不會。”藺長風嗓音清冷,“因為他們全會被炸彈炸得乾乾淨淨。”

“你……”楚行飛瞪他,不敢置信,“你要殺了他們?”

“我就是這意思。”

“你……”楚行飛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看著自己哥哥的眼神像看著一個已然喪失心智的男人,“瘋了!”

“我是瘋了。”對他的指控藺長風毫不在意,嘴唇一展,露出森寒的白牙,“為了你,我不惜賠上龍門大老們對長風集團源源不絕的資金挹注,不過無所謂,我早就厭倦極了那些老傢伙,”他聳聳肩,“趁這回跟他們做個完全了斷也好,反正以後戚氏集團自然會為我撐腰。”

“你……這算盤還打得真精埃”

“哪里。”

“你以為豔眉真會這樣傻傻嫁給你?”

“如果你再度入獄了就會。”藺長風冷冷地說,“就算她本人再不願意,自然有她母親和舅舅為她作主。而且,不瞞你說,其實我還真覺得那小妮子挺有點意思。”他微笑詭譎,“如果我真要施展魅力,她未必躲得過。”

“你……”楚行飛瞪視他,藍眸異彩紛呈,“我猜得沒錯,你果然喜歡豔眉──”

“你說什麼?”

“我說你喜歡豔眉。”

“我喜歡……”清冷的嗓音如冰激岩石,“你該死的怎會以為我藺長風會喜歡上任何女人!”

藍眸沉穩地看著灰眸,斂去爭辯的輝芒,只是靜穆。

這樣的靜穆反倒敲碎了藺長風冰心一角,“去主持會議吧。”硬是壓下胸膛一陣莫名煩躁,他維持冷漠的語氣。

“我沒有任何選擇?”

“你沒有。”他嘲諷地撇撇嘴,“除非你想要房內那女人的命來抵。”

楚行飛聞言,面色一變。但發慌的腦子只尋思數秒,藍眸便恢復一貫的澄澈靜定,他眨眨眼,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嗎?長風,我出獄的時候曾經立誓這輩子不論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再妄想剝奪我的自由。”

“哦?”灰眸掠過一道興味光芒,“是嗎?”

“沒錯。”

“即使戚豔眉也不能?”藺長風挑釁地問。

楚行飛沒說話,斂下墨黑眼瞼,掩去眸中神色。

室內氣氛忽地陷入一陣僵寂,兩人各據一角,挺直的身子固然都是從容鎮靜的姿態,卻終究無法完全掩去警覺的氣韻。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楚行飛揚眸,率先激動室內沉靜的空氣,“OK,我去主持會議。”他直視藺長風,語氣淡然,清俊的面容不帶絲毫表情。

灰眸迅速浮移暗影,“什麼?”

“我去主持會議。”他重複,“但,不是為了豔眉。”低沉的語音方落,楚行飛立刻轉過身,邁開堅定的步履,修長的背影挺拔而瀟灑。

不是為了戚豔眉?那是為誰?

藺長風瞪著他的背影,他走得如此堅定、如此瀟灑,仿佛視死如歸。他線條冷傲的下頷忽地緊緊一凜,“站住!”他冷斥,“把話說清楚!”

楚行飛卻沒回頭,仍是繼續邁著帥氣的步伐,只在經過鎖住戚豔眉的那扇偏門時稍稍一頓,“照顧她,長風。”他沙啞地說,壓抑的嗓音有太多深情、太多不舍,濃重到再怎麼極力淡化,仍瞞不了聽聞的人。“豔眉是個好女孩,值得你……好好對待。”

作者: teae    時間: 2018-2-27 00:11:50

第九章

值得他好好對待?他……竟然就那麼走了,還把照顧戚豔眉的責任全部交代給他?

這算什麼?那該死的男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他竟連一絲端倪也參不透?為什麼他藺長風遇到任何人都能冷漠淡然,嚇得對方凝立不敢動彈,唯獨楚行飛,他不但拿他毫無辦法,甚至還被惹得滿心煩躁?

該死的!該死的?

激烈的狂怒忽地席捲藺長風,如火山爆發,滾燙的熔漿在他胸膛霸道地傾泄,炙燒著他原該如冰山一般冷酷的理智。

冰心融了,在心海掀起漫天滾熱波濤。

他一陣長嘯,猿臂一展,驀地掃去辦公桌上一切文具卷宗,聽聞它們紛然落地的零碎聲響。

不,還不夠!

仿佛一頭發狂的野獸,失了心魂的他開始掀桌踢凳,極盡破壞之能事,不一會兒,原先氣派高雅的辦公室便被他砸成一座紊亂不堪的垃圾常

當酒櫃裏最後一隻水晶酒杯也被藺長風重重摔落在地,狂暴的空氣隨著他忽地凝立的身子靜謐了兩秒,接著,他匆匆一轉身,再度掀起一束紛擾氣流。

他奔到偏門前,一腳用力踢,脆弱的門扉應聲碎裂。

“你……你做什麼?”戚豔眉此刻正蜷縮在一角,容顏蒼白,朦朧的美眸驚疑不定地望向他,“行……行飛呢?”

她顫著語音,驚懼的眸光慌亂地流轉著,在發現面前只有藺長風高大的身子時身子不禁一陣虛軟,她咬牙,費盡所有意志力命令自己鼓起勇氣看向那對如野獸般發紅的眼眸。

“行……行飛呢?你……他到哪里去了?”

他沒有回答,精光銳閃的鷹眸瞪視她數秒,忽地邁開步履,狂躁地奔向她。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逼臨她,佈滿血絲的灰眸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告訴我那傢伙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聽不懂,呼吸因他瘋狂的神態急促破碎,“你……什麼意思?”

“告訴我楚行飛究竟在想些什麼?你不是自恃很瞭解他嗎?你不是說過你見鬼地看得透他的靈魂嗎?既然如此,你就說啊!”他咄咄逼人,狂亂地命令著,“告訴我他腦子裏究竟轉些什麼念頭!”

“你……你瘋了!”面對藺長風莫名其妙的質問,戚豔眉又驚又懼,纖細的身子更加蜷縮在一起,她咬著牙,拚命克制牙關的激顫,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忍住,“你瘋了……”她喃喃,恐懼的淚水泛上眼眸,“我要行飛,我要見行飛……他人呢?他在哪兒?”她銳喊著,嗓音瀕臨歇斯底里。

“他不在這兒!他去送死了!”

狂怒的咆哮如暮鼓晨鐘,霎時敲醒了戚豔眉的神魂,她揚起螓首,滿臉不可置信,“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楚行飛去送死了!”藺長風怒吼,驀地蹲下身子,雙臂用力搖晃她,“你不懂嗎?你連這也聽不懂嗎?我拿你的性命要脅他,要他替我頂罪,結果他竟然就乖乖去了,臨走時還要我好好照顧你……哈!他居然要我照顧你?”他的嗓音滿蘊嘲諷與譏刺,“他見鬼的究竟是哪一種白癡?竟把自己的心上人託付給一個要他去死的魔鬼……”

戚豔眉聽著,茫然不語,纖弱的身子任他粗魯地搖晃,“為什麼?”她喃喃,雙眸無神地凝望前方,“行飛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念著、想著,神色茫然而迷惘,可心海浪濤卻一波高過一波,卷起瘋狂漩渦,緩緩搗進內心深處。

而她一顆柔軟的心,隨著瘋狂的漩渦與波濤,逐漸被扯裂……

當最可怕的痛楚清晰明透地襲向她時,她驀地明白了,喉間逼出痛徹心肺的沙啞呐喊。

“是你,是因為你,是因為你!”她痛喊,水與火交融的黑眸憎恨地瞪向藺長風,“你究竟想怎麼樣?就算……就算行飛欠你,可他……他還得難道還不夠嗎?三年前他替你頂罪入獄,三年後你還要他再來一次……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你……”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狂暴的怒吼驀地截去戚豔眉充滿憤恨的話語,可她不怕,一顆空空落落的心除了痛楚,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她只是捂住雙耳,任淚水一顆顆滑落玉頰,“行飛是因為你才自願去送死的……你聽懂了嗎?”她垂落螓首,心痛地哽咽著,“那時候他……早就猜出殺他父親的人是你,他……什麼都不肯說,寧願自己坐牢,因為他……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對不起哥哥……”

“啊──啊──”

漫天狂吼驀地響起,幾乎震碎紐約清冷的黑夜,而回旋於氣流中的無限悔恨與哀痛,令每個偶然聽聞的人都禁不住一陣莫名心酸。

※※※

雪。

楚行飛仰首,任冰沁的雪花靜靜地落上俊顏,靜靜覆上他濃密的眼睫、挺直的鼻、迷人的唇,然後緩緩地消融。

初冬的第一場雪,如同上帝降下的恩典,洗盡紐約蒙塵的墮落與罪惡,將整座城市還原成一片純潔無瑕。

就像戚豔眉。

眼底不知怎地忽然烙上她純真清麗的嬌容,對他淺淺地微笑著。

他一陣心動,嘴角淡淡一牽,回應她無瑕的笑容。

他閉眸,在心底暗暗感謝上蒼,在這一刻,為他送上她最甜美清純的微笑。

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微笑了。一旦他踏入面前這棟高聳入雲的大樓後,即使事先埋伏的炸彈沒有奪去他的性命,FBI也會剝奪他身心的自由。

不是死,就是入獄,在他面前沒有第三條路。

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是他自願的,怨不得人。他不怨的,不怨長風,也不怨上天,他唯一可惜的,是無法繼續照顧豔眉。

純美的、可人的豔眉,是她令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嘗到了愛的滋味,是她為他灰暗的生命帶來無限璀璨陽光。

他愛她,深深愛著她,只可惜無法照顧她,無法一輩子寵她疼她,將她捧在掌心裏細細呵護──

豔眉,豔眉,原諒我,原諒我……

一面在心中默念,他一面舉起步履,在周遭各方人馬緊凝呼吸的注視下,踏進藺長風指定他踏入的大樓──

“不要!行飛!”

瘋狂而驚恐的銳喊劃破雪夜寂靜的空氣,留住楚行飛灑脫的步履,他旋過身,震驚地發現一抹白色身影正急切地朝他翩然奔來。

“不要進去!行飛,你不能進去!”白衣女子驚慌地喊著,不停朝他奔來,直到整個人棲息於他懷裏。

“不要,行飛,不要──”她緊緊地擁住他,緊緊的,仿佛害怕自己一鬆手他便會消失無蹤。

“你怎麼來了?豔眉。”抱著懷中抖顫不已的嬌軀,楚行飛又是心疼又是迷惑,“長風呢?”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逕搖著頭,語音急促而淩亂,“不要進去,行飛,他說裏面有炸彈……”

楚行飛聽聞,更驚訝了,不明白藺長風為什麼放她出來,又為什麼告訴她這些,他啟唇,正想再度詢問時,一個挺拔的黑色身影忽地進駐他眼眸。

他愕然,迎視那張不該出現在此的嚴凜臉龐,“你為什麼也來了?”

“來問你一件事。”藺長風語氣漠然,面無表情。

楚行飛蹙眉,“什麼事?”

“三年前那樁謀殺案。”藺長風簡潔地說,灰眸緊緊瞅住他,仿佛不欲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神情變化,“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他默然不語。

“回答我!”他的默然似乎激怒了藺長風,語氣略略高昂。

“知道又怎樣?”他終於回應了,卻是這麼雲淡風清的一句。

“你……”灰眸掠過複雜暗影,“既然知道兇手是誰,為什麼當初不招出來?”

他聳聳肩,“沒人問我埃”

藺長風瞪他,不敢相信自己咬牙切齒的逼問得到的竟是這樣滿不在乎的回應,他瞪視楚行飛,瞪著他那張總是玩世不恭、讓人無法猜透的俊逸容顏,良久,忽地一彎唇,泄落一陣冰激狂笑。

他笑了好久,好久,笑聲由高昂的清朗逐漸轉為低沉的滄涼,接著,緩緩消失,融逸於靜謐的雪夜。

他停住笑聲,灰眸凝視楚行飛,意味深長,如兩汪萬年寒泉,教人無法輕易參透。

“走。”他突如其來開口,卻是如此簡單卻讓人不明白的一個字。

“什麼意思?”楚行飛怔然。

“走,離開這兒!”藺長風沉聲低吼,嘴角翻飛嘲弄笑意,“你聽不懂嗎?”

“但是……”

“沒有但是。”他冰冷地說,“這棟建築還有一分鐘就要爆炸了。”

“那……你呢?”楚行飛瞪他。

“我要進去。”

“什麼?”滿不在乎的面具掉落,露出一張全然慌張的俊顏,他伸展手臂,扯住藺長風意欲旋開的身子,“你做什麼?長風,你不是要我進去嗎?”

“我現在要你走!”藺長風逐退他,嗓音雖仍冷冽,已難掩一絲淡淡的慌亂。

距離爆炸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可楚行飛卻堅持不肯離去,固執地問道,“那你呢?”

“該死!你還不快走?”他忽地詛咒,射向楚行飛的灰眸燃著烈焰,“你現在還不走,難道要戚豔眉陪你一起死在這兒嗎?”

“我不走!”楚行飛直視他,絲毫不為所動,“除非你一起走。”

“快走!”藺長風狂吼一聲,驀地展臂用力一推,將兩人推得遠遠的,接著挺拔的身軀迅速一轉,直直朝前方的摩天大樓行去。

“不要!”

隨著楚行飛心魂俱碎的狂吼響起的是一陣震天的爆炸聲,拔峰而起,震撼了紐約市安靜寂寞的深夜,震碎了摩天大樓最高數層樓的黑色玻璃,也震動了守在大樓附近的各方人馬。所有人都慌了,尖叫聲、詛咒聲,此起彼落,無數的身影交錯移動著,確認著自己,也確認著同伴是否還安然健在。

“……豔眉,你還好吧?”在最初的震驚過後,趴落在地的楚行飛第一個念頭便是爆炸時他緊緊護在懷中的戚豔眉,他撐持起身子,焦急地檢視著懷中人兒,“你有沒有受傷?”

“沒……沒事。”戚豔眉揚起沾染雪花的容顏,朝他送去一抹清甜微笑,“我沒事。”

楚行飛深吸一口氣,懸在半空中的心才剛剛安落,立刻又緊張地升高,“長風!”他銳喊一聲,連忙站直身子,藍眸慌亂地梭巡著,尋找著藺長風修長墨黑的身影。

他找著,可濃密的硝煙卻模糊了視界,而當藍眸在一陣匆忙的梭巡後依然無法映入令他關切懸念的身影,一顆心開始逐漸沉落。

該不會……長風該不會……

正這麼驚慌想著,眼前濃霧因風短暫一散,墨黑色的身影驀地映入他眼瞳。

他正跪倒在地,懷中抱著一個受了重傷的女人,神情像是悲痛,又似迷惘。

那是──寒蟬。

楚行飛一眼便認出躺在地上的女人正是那一向在藺長風身後形影不離的得力助手。

她受傷了──為了救藺長風?

天!

楚行飛感歎著,但眼前混亂的情況已不容他再多加思考,他微蹲身子,橫臂抱起戚豔眉因極度驚嚇而虛軟的身子,正欲邁開步履時,一個高大的人影閃至他面前。

“楚先生!”那男人喊著,語氣微蘊驚慌,“你沒事吧?”

楚行飛鎮靜地回應他,“我沒事。”

“沒事就好。真是沒想到,那棟大樓居然會忽然爆炸,現在現場一團亂……”男人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楚行飛俐落地截斷。

“你們是不是搞錯今晚的任務了?”

男人一愣,半晌,忽地領悟,“對了,藺長風呢?”

“他在那兒。”楚行飛揚起手臂,指向再度被濃煙遮掩的前方,“快去!”他命令著,語氣雖匆忙,卻仍決斷,“馬上把他們帶走,絕不能讓警方或FBI找到他們!”

“是。”男人迅速點頭,銜命而去。

楚行飛凝望著他的背影,藍眸深思,好半晌,當他確認藺長風與寒蟬都已被他請來的人趁著FBI的人馬還一團亂時安全帶離,才靜靜轉身。

走向逐漸被落雪淹沒的深夜。

“吻我。”輕柔的、帶點嬌氣又有點耍賴的嗓音拂過楚行飛耳畔,倏地震醒了他還在混沌夢境中掙扎迷惘的神智。

他眨眨眼,藍眸從迷蒙、到微微迷惑,終至完全的清澄。

“豔眉!”他驚喊著,驀地直起上半身,愕然凝望眼前穿一襲粉紅棉質睡衣的柔媚佳人。

“吻我。”她坐在床沿,水紅的櫻唇微微嘟著,嫵媚又無邪地邀請他吻她。

天!

楚行飛忍不住申吟,這小妮子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一大早跑來一個男人的臥房裏,坐在他床邊,還提出這麼個讓人想入非非的要求!

“你怎麼了?豔眉,”他瞪著她,即使語氣是帶點疑惑的,心臟已無法克制地奔騰,呼吸亦一陣急促,“怎麼忽然跑來我房裏?”

“我想要你親吻我。”她低低地說,語聲清雅動人,前俯的身子卻讓楚行飛全身一顫,整個人跟著往後一退。

見他如此激動不安的模樣,戚豔眉微微顰起黛眉,“怎麼了?行飛,你為什麼那麼緊張?”

“我不……我不緊張。”楚行飛深呼吸,暗自調勻氣息心韻,“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忽然向我提出這個……呃,”他忽地一頓,仿佛考慮著措辭,“這個建議。”

“哦。”她微微頷首,以為自己總算懂了他的猶豫,“是因為媽媽。”

“你媽媽?”

“她告訴我如果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就會……”她一頓,垂落眼瞼,柔細的小手玩弄著睡衣一角,“想要抱他、吻他,還會想要……”

未完的話語曖昧地消逸在空中,挑逗著楚行飛好不容易稍稍冷靜的感官。

“還會想怎樣?”他問,緊繃著嗓音。

“她不肯告訴我。”她細聲細氣地說,靈動的黑瞳從眼睫下悄悄窺視他,“她說我跟你結婚後你自然會告訴我。”

“她這麼說?”楚行飛咬著牙,雙拳一收一放,做著規律卻磨人的運動。

而她望著他一下白一下紅的臉色,忽地一陣驚慌,小手扯住他衣袖一角,“你會……你真的會跟我結婚嗎?”

“當然會!”他心臟一牽,為她忽然惶惑的神情一陣心疼,他反轉過她的手,輕輕握住,“我已經跟你求婚了,不是嗎?”藍眸深情款款地凝睇她。

“可是……可是……”緊凝的秀氣黛眉並沒有因為他的安慰而完全舒展,“那天是因為爆炸案剛過不久,你的心情還處於激動中,你可能……”小臉又憂愁又煩惱地緊繃著,“沒考慮清楚就一時衝動……”

“傻丫頭!”楚行飛不禁失笑,健臂一展,讓她可愛的容顏輕輕貼上自己的胸膛,“我當然想娶你啦。我啊,愛你愛得心都痛了,怎麼捨得不娶你呢?”他俯下頭,在她敏感的耳垂吹著既性感又溫熱的氣息,“你說是不?”

“真……真的嗎?”她問,嗓音難以克制的顫抖。

“真的。”

“可是,你那天晚上說自己配不上我,甚至後來還準備丟下我一個人……”輕柔的嗓音有若新生貓咪,微弱地在他懷裏吐逸著,其間蘊含的抗議卻仍明顯。

楚行飛聽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是無可奈何,他拍撫著懷中女人的背,像哄著任性小女孩般輕柔地哄著她,“對不起嘛,寶貝,我不是故意那麼做的啊,因為那時候我跟長風的恩怨還沒解決,教我怎麼敢對你許下任何承諾呢?”他歎息,下頷擱上她柔細的頸項,“算我錯了好不好?不要怪我了好不好?我跟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喃喃地道歉,一遍又一遍,直到懷裏忽然傳來一陣清脆如鈴鐺作響的笑聲。

他倏地微微推開她,捧起那張清麗絕塵的嬌顏,“笑什麼?”他濃眉一緊,故意裝作被惹怒的模樣。

她卻不上他的當,依舊那麼開心,那麼甜美又那麼得意地笑著,望向他的眸子像最澄澈的春泉,反照著一片燦爛藍天。

“再笑!”他瞪她,擠眉弄眼地說:“再笑我就真的吻你哦。”

“咦?你……怎麼……”

“愛一個人就會想吻她,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是……沒錯,可是……可是現在就要嗎?”

“有花堪折直須折,這話你沒聽過嗎?”

“聽……聽過……”

“那就別怪我囉!”璀亮的藍眸如星子,調皮地眨著,每一瞬,都逼得戚豔眉心髒一陣怦然,呼吸不穩。

她合上眼瞼,不敢再看那對令她慌亂又令她深深著迷的眸子,卻沒想到這樣的動作正是對一個男人最嫵媚的邀請。

楚行飛當然沒有拒絕,方唇緩緩低下,準確地落向她嫣美的菱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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